《银手指修尸手册》 作者:溫奶茶   虚假的文案:   唐萤发现这个美少年凉透了,决定带去河边……   真实的文案:   天姝的原女主唐萤在不知情下,被穿越女配夺走了所有机缘,又在不知情下,捡尸了那个会成为灭世殭尸王的男二,修仙金手指变成修尸银手指,雷霆浩气的修仙之路就此成了鬼影幢幢的修鬼炼尸之路。   复活后的傅莲看到小心翼翼照料自己的少女,美貌的少年转了转潋滟的眸珠,决定继续装没脑子的活尸。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女强   主角:唐萤 ┃ 配角:傅莲 ┃ 其它:鬼捉人竞技赛有 第一章 傅莲   傅莲死了。   唐萤反复确认了他冰冷的尸体。   少年面容惨白,下巴染着零星的血花,脖子以下已然血肉模糊,胸口位置隐约可见断裂凸出的骨刺。本来漂亮的皮囊都成这样,底下的心脉不用看也知道是碎得不能再碎。   傅莲很优秀,唐萤一直很清楚,他是九极门流雪涯梅贺道人的嫡传弟子,灵根资质百年难得一遇,不过十三便已筑基,与有小紫瑶仙子之称的安如瑶,承风阁的少年剑君季少寒,并列为九极门三位最年轻的筑基少君。   印象中他不是与安如瑶并肩而行,便是和季少寒龙争虎斗。   唐萤一个外门子弟,曾有幸与他搭上一话。   那温雅秀丽的少年公子只是轻浅一笑,没做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微风拂面,翠叶婆娑,旋起一阵草木的清凉,撩起额前细发,少年温和的目珠灵动一转,像是突然才看到站在原地的少女。   他依然惜字如金,又是春暖花开般的一笑,清艳疏离的眉眼却清楚透露着:“你怎么还在?”的不耐。   七分秀慧三分高傲,这是唐萤对傅莲唯一的印象。   但在苏合鬼姑开启杀阵的那一瞬间,安如瑶和季少寒都跳上飞宝一跃千里,只有他一人留了下来,挺身保护七名低阶弟子,同时又耗尽力气把站在最前面的自己拉到身后。   腥热的珠子从手臂滴滴答答滑落,失血的晕眩让唐萤从回忆中醒神。   鬼修本就是邪道中最稀罕、阴毒的一路,更何况是那幻丹期的妖婆,相当于金丹期的人修。苏合鬼姑光是威压一放,伴随而出的滔天怨气就将少女低廉的法衣划成条条破布,露出雪白的肌肤血痕累累,   不过筑基的少年虽然一人挡住了幻丹期鬼修的杀阵,却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萤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她再度瞻仰了一眼救命恩人的遗容。   少年的面容异常平静,依旧是那般眉眼秀丽,薄唇轻闭,不露半分齿色,少女试着从上头看出对方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后悔?恐惧?绝望?不,什么都没有。   如果无视胸前血淋淋的大洞和惨白如纸的脸色,少年娴静的脸庞看上去似乎只是睡着了,唐萤看着看着都忍不住放轻呼吸,好似怕吵醒他。   但沿着优雅纤长的脖颈,袍领本来袖着精致的银丝如意云纹,如今被鲜血浸透,成了一圈绕颈而烧的红莲纹,给少年苍白的美貌添了几分栩栩诡艳。   傅莲的确死了,为了救她而死,死得不能再死。   “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   唐萤伸手按下少年的眼皮,记忆中少年眼睛极美,灵动有神韵,似流转着春露秋波,哪怕目露高傲也明亮动人,如今却灰败一片,混浊如鱼目,彻底失去了往日令人惊艳的神采。   那个像春光般明媚高傲的少年就这么死了。   唐萤愧疚之余,还有些哀伤,但眼下可不是哀悼的好时机。她依然嗅得到那股暗含血腥气息的苏合香。   “我要带你回九极门。”   少女避开伤臂,半扶起少年,用腰间一枚的储物袋给少年收尸。   “我会去找菩提塔给你点圆灯,就算要威胁方大师,我也要逼他给你点,让你来世投个好人家。”   唐萤自顾自地说着,哪怕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响应。   对方与自己非亲非故,却救了她一命,如若自己任由他的尸体被乌鸦野狗啄食,甚至沦为那鬼婆的魁儡,那她还不如死在当时的杀阵算了。   唐萤紧紧记得外门的赵师姐告诉自己的警语:若无法得道成仙,至少也要做个问心无愧的人。   伤臂一晃,就在少女没注意到的那一秒,一颗颤巍巍的血珠滴入少年半开的眼珠,瞬间,澄艳至极,燃起一抹艳火。   琉璃灯瓶闪烁了几秒,几颗火花落入围观的众人眼底,似明亮有生机,但很快,火星如昙花乍现,琉璃灯再度湮没回一片死寂的黑暗,同时有人绝望地倒抽一口气。   随着星火殆尽,灯瓶下的金莲座开始缓缓合并,在其附近还有无数个相似的灯瓶,座下有开着金莲、银莲、铜莲、铁莲,塑材不一,但无一不大放光明。   唯有这盏漂亮的金色灯座湮没在灰暗中,曾经盛放的金莲已经合拢成一颗小小的金花苞,似要落叶归根,回归母胎。   弃肉胎之污浊,托莲身之无垢,九极门的子弟一经炼气清窍,积清筑基,便正式从凡尘踏入修门,由各峰长老带领,点燃一盏属于自己的本命莲灯。   人在灯明,灯灭花谢,本命灯熄灭也是主人死去,代表灵根已逝,莲身枯萎回归尘土,之后便是重入轮回,再塑肉胎。   “……傅莲的本命灯已灭,将这盏灯收入百寿堂吧。”   说话的女子生得剑眉修目,俊俏英气,一根珊红簪子斜插螺旋髻,做道姑打扮,生得一副怒容菩萨的美貌。   她是九极门的北峰主,流雪涯的贺一梅,也是傅莲的师父。众人见她出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只能先使人拿下傅莲的莲灯。   不过他们其实是多虑了,贺一梅修至元婴,曾经的亲友死的死散的散,甚至也曾亲眼见证一位化神前辈殒落于面前。傅莲绝非第一,更非最后,顶多就是让爱才如子的她感叹一句天妒英才罢了。   所以在知道傅莲殒落后,她神色平淡,彷佛只是听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晚辈过世,只是当看到那盏合苞的莲灯,想起徒弟的名字,还是不禁幽幽一叹。   那个不被傅家喜爱的孩子,从一个无名无姓的外门子弟,一步一步赢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姓氏。当时她便是在这里见证他点燃本命灯,看着灯座绽开一片片澄金,便赐他一字:莲。   事情始于近远山的萧家村,几个邻村人在清晨一如往常过去叫卖,就见远处冉冉生烟,进入村内却见空无一人。各门各户的锅碗瓢盆还摆在桌上,甚至连灶火都还烧得通红,人却彷佛凭空蒸发一样。几人心下只觉得毛骨悚然,立刻使人向九极门求助。   九极门坐落在灵气浑厚的龙脊山。此山生有大源龙脉,天地灵力取之不竭,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染得沟磷溪涧长年血红,妖魔滋生。直到九极门和菩提塔携手合作,一道一佛,牢牢掌握了龙脊山,才还回这清澈的灵山活水。   不过龙脊山附近依然不时有邪祟出没,伺机而动,这才有三伏堂几个外门弟子去调查萧家村一事,路上正好遇上从秘境回来的安如瑶等人,众人便一同前去一探究竟,却没想到傅莲因此遭逢劫难。   也许正是曾经的筚路褴褛,傅莲行走云端却也不忘初心,平日傲慢从容的少年在最后一刻,拼死护住弱小的师弟师妹,只因自己也曾如他们一样。   她这个徒儿,直到死前,都没有让做师父的她失望。   “一梅,节哀顺变,我听玄儿说青莲少君是为了保护三伏堂的外门子弟才遇难,怕是萧家村一夜无人,就是那苏合鬼姑暗中作祟,我们必须先发制人,省得她再为祸人间。”   贞彤道君宽慰贺一梅,她俩同是元婴,早已看透人世间悲欢离合,但一同出行的安如瑶和季少寒毫发无伤,唯有傅莲遇难,她做为季少寒的师父怎么样也有些说不过去,便特地前来哀悼。   傅莲,她有印象,和寒儿、瑶儿同时筑基的优秀孩子。两人不相上下,可谓一时瑜亮,不过贞彤道人知道傅莲的资质还是比安如瑶和季少寒差了一点,不然也不会在上次的峰门比试,以一招之差居于季少寒之下。   这资质之差,一开始众人起始一致,还看不出来,但到后面便是天渊之隔,越差越远,就如她和紫瑶。她依然解不开心魔,蹉跎着所剩不多的元寿,而紫瑶早已飞升上界,成为众人口中的紫瑶上仙。   一个在天,一个依然在地。   甚至贞彤认为,如果当时留下来与苏合鬼姑对峙的是季少寒,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当然,傅莲已死,这些本来要给予那位轻慢少年的戒言已然毫无用处。   “我先送瑶儿回去休息。”   角落两个身影互相依畏。只见那年轻郎君头系玉冠,腰间配剑,生着一双上挑凤眸,堪称俊美无双,就是眉眼过于冷峻,无视满堂的光明,似乎只看得到怀里那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恩,先去和瑶儿的师父报声平安吧。”   贞彤道君颇为慈爱地看着季少寒怀中的小姑娘。小姑娘抬起一张娇怯莹白的小脸,上头泪痕斑斑,似雨打梨花,只消看一眼就令人胸口发紧。   安如瑶是傅莲的青梅竹马,两人在九极门形影不离,互勉互励,如今傅莲殒落,亲眼目睹的少女怕是比谁都还难受。   不少人同情的目光都从贺一梅转到安如瑶身上。   安如瑶是太初门长老的嫡亲孙女,又与那位传说中的紫瑶仙子一样天生变异雷灵根,天资极其优秀,历经大小历练,如今十二筑基,被九霄真君收作内门弟子,赢得“小紫瑶”的美誉,九极门上下都对这个优秀绝色的姑娘敬佩有加。   但再怎么出色,终究还是一个十五不到的小姑娘,第一次目睹生离死别,还是与自己相伴长大的少年。平日活泼俏丽的小姑娘全程一语不发,只是似无根的浮萍,紧紧依偎在季少寒怀里。   “瑶儿,我们先回去。”   季少寒轻声唤醒少女,原来她伤心过度,似乎是有些哭晕了。少年心疼地抹去上头那颗颗咸露,洁白的面颊柔软得好似花瓣。   “莲哥哥……我的莲哥哥……真的回不来了吗?”少女的声音娇脆虚哑,好似受伤的小雀,令人听了怜爱万分。   感觉到众人同情怜爱的视线,少女无比庆幸有男主的衣袖和手掌可以遮挡,免得被众人看到她心虚发愁的脸。   你们现在越惋惜傅莲的死,之后只怕越惋惜傅莲怎么没死透。   少女在心底替九极门上下的未来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此书最大反派,傅莲,就是在这一刻堕入魔道,在之后彻底碾压师尊男主元琅和剑君男三季少寒,与青梅竹马的女主唐萤展开一段相爱相杀的精彩剧情。   安如瑶头有点痛。   也就是说,之后要和傅莲相爱相杀的是她这个冒牌小青梅。   想起傅莲入魔后,那又病又娇、肉香四溢的黑暗剧情。   少女不禁把脸埋入季少寒怀里,热烫一片,又羞又躁,但心中又有那么一丝丝酸爽。 第二章 天姝   傅莲的死是注定,却也是他的机缘。   是的,在《天姝》这个披着正经书名实则脑残玛莉苏的修仙文,女主唐萤哪怕开局一个废灵根,也能在三章不到的时间洗成变异雷灵根,并完全复制老一辈的玛丽苏紫瑶仙子的传说,获得各大男神和机缘的青睐,被人称做是“小紫瑶”。   而唐萤身旁除了一个完美如谪仙的师尊男主外,更不能少一个邪魅美貌的反派,那人就是傅莲。   傅莲,女主的青梅竹马,外表是美貌水润的小少年一枚,但实则一身牛逼哄哄的反派标配。其身世在后段被揭露,为千喜殿魔蛟女与菩提塔净光上师傅恒的私生子,本是佛魔双生之体,后又被苏合鬼姑害死作成魁儡殭尸,更是凶上加凶。   仅次于男主的男二之力不容小觑,被做成魁儡殭尸的傅莲无意识聚回自己的三魂,并反噬其主,最后修炼成不怕阳光和烈火的尸魃,又继承了母亲的千喜殿,恢复为魔宗少主身分。   在屠了傅家满门后,入魔的傅莲便回到九极门和菩提塔大杀特杀,与女主唐萤展开一段正邪不两立、虐恋情深的剧情。   最后当然是邪不胜正,竹马赢不过天降系,美貌病娇的忠犬男二永远胜不过完美清冷的男主。尸魃鬼魅最害怕的莫过于雷霆浩气,女主唐萤的雷灵根就是作者写来克制傅莲,不让男二真成了毁天灭世的大魔王。   最后为了九极门,也为了深中尸毒的男主,唐萤毅然决然对曾经的小竹马痛下杀手,将之霹成焦尸,捣碎做成尸毒解药,不但拯救了男主和九极门上下,还因圆了大功德,一下从金丹一跃千里,修成化神大能。   安如瑶:???   面对这种凸显女主苏力到丧心病狂的结局,安如瑶立刻给作者发了一大段长篇负评,结果疑似手数太快,键盘不堪负荷,手下瞬间电光火花,安如瑶被电得全身痉挛,便不醒人事。   再度醒来,她已经穿越成了此书同名的恶毒女配,一个在前期致力于做死做妖,衬托女主真善美的炮灰仙二代。   更惨的是,安如瑶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脚下正踩着孩童模样的男二,旁边一群劣童损友正起哄鼓掌着。   开什么玩笑!   当下赶忙挪开脚,扶起这尊大佛,从今以后就顶着小萝莉的外皮,各种撒痴撒娇,整天莲哥哥莲哥哥追在屁股后喊,被几番要死要活的折腾后,终于成功让反派认下她这个冒牌青梅。   不过安如瑶也发现傅莲根本不需要黑化,其本质就是一个心眼极小的白切黑。小正太天生狐狸眼弯配着月牙白,脸上摆着一张好看的笑脸,转头就把她这个可爱小萝莉往死里整。   好在她各种没脸皮地倒贴,才攻破了那个阴郁小正太的心房,成功取代唐萤成为他唯一珍爱的青梅竹马。   记得原书中,唐萤玛丽苏光环全开后,身旁天降各色优秀的男人,小竹马就被遗忘在童年回忆的角落,似乎就此消失在时间长河,但不然……   傅莲有着男二标配的温柔和美貌,小少年的外表生得似芙蕖般明媚美好,但实则是一朵睚眦必报的黑莲花,天生犯病的蛇精一枚。他自小只和唐萤亲近,自然早已将唐萤视为囊中之物。   见唐萤外挂越开越凶,与自己的差距越拉越远,傅莲资质不差,但奈何天性偏激,便隐隐生出心魔,在其死而复生修成尸魃后,更化为一种疯狂的执念和占有欲,恨不得将女主生撕下腹,化为自己的血肉,再不分离……堪称疯子!   不过在安如瑶介入后,傅莲和唐萤再无交集,本来也应该到此为止,但安如瑶就像进了影城的观光客,抱着这样的心态,逐一造访剧情发生之地,结果……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   彻底扭转她和女主命运的是五年前的入门弟子试炼。   原书中,女主唐萤发挥脑残玛丽苏的天性,别人往东,就她偏要特立独行往西,结果误打误撞入了禁地,在里头九死一生,却也凭着女主光环得到紫瑶仙子的传承和秘宝,将自己的废灵根硬生生洗成变异雷灵根。   记忆隔得很遥远,安如瑶只记得当时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抱着新鲜感和好奇,好不容易见到了传说中的女主,内心激动不已,就像亲眼见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女明星,虽然不是粉丝,但依然是主角,依然是明星!还是可以握手蹭点福气!   只是当时的唐萤才刚进九极门,还没开女主光环,生得瘦巴巴,看上去就一个怪可怜的小萝莉,安如瑶无法放下做为现代文明人的责任感,便偷偷跟着唐萤走上那条禁地之路。   在唐萤即将摔下禁地深渊前,她没忍住拉了女主一把,却不想换成自己摔了下去,屁股下便坐着紫瑶仙子的传承印记。   之后、之后就……反正女主灵根没洗成的一个废材也用不到那些雷系秘宝和机缘,安如瑶便一路飚车般地毁剧情拉。   此后,她没再关注唐萤的动向,倒也不是心虚愧疚,原主本来就是恶毒女配的人设,安如瑶也没有圣母到愿意把到手的东西还给未来会杀死自己的女主。   何况女主的机缘成她的机缘,同时女主该受的苦难也换成她受,安如瑶代替女主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女主倒好生在外门过着安稳的退休生活。   她自觉两不相欠,问心无愧。   只是作者给女主一个很鸡肋的设定,那就是女主有着上辈子的记忆,而那上辈子正是二十一世纪,安如瑶严重怀疑这是作者想掩饰自己贫乏的词汇量,给女主不时冒出的现代用语打的补钉。   虽然因记忆零碎不完整,被女主当做光怪陆离的梦境,但安如瑶可不想冒险和唐萤认亲,她们认知的二十一世纪应该还是不太一样的。   尽管女主换人,但安如瑶还是乖乖宝地按时间触发女主的机缘,所以剧情大致还是依原书发展,她代替唐萤和竹马傅莲手牵手进了九极门,无可避免和男三季少寒相遇,也成功拜在此书男主,九霄真君元琅门下。   是的,此书主打的就是修仙文中最经典狗血的师徒恋。   男二傅莲会获得那么多同情票不是没有道理,心爱的小青梅在见了这花花世界后,哪还会再把清粥小菜的竹马放在心上,当然立刻投向冷酷剑君和禁欲仙君的怀抱里玩暧昧了。   苏合鬼姑这个死劫就是傅莲唯一能胜过男主和男三的惨烈机缘,在此之前这个毫无存在感的美貌小竹马顶多排个男五,但在彻底转行成邪魅狂狷的大反派后,傅莲便一跃而升成了男二,在读者心中的地位从此稳固不摇。   修成尸魃的傅莲几乎成了半个魔王,把和女主百般暧昧的九霄真君活活剥皮,注尸毒,差点废去全身修为。   现在安如瑶一边庆幸自己才是未来魔王放在心里的白月光,一边又为九极门的未来担忧不已。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去萧家村,但那是傅莲唯一的机缘,生性高傲的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人超越自己?而这是他这生唯一的机会,安如瑶无法自私地掠夺属于他的机缘,抢人机缘是会天打雷劈的。   即便知道这是一本书,但好歹多年的相处,哪怕是抱大腿也抱出了感情,安如瑶尽管在心底嫌弃他无数次变态、死病娇、垃圾男,但终究还是希望他能到达书中所描写的成就,甚至更超越。   当然,她还是有一点私心,既然是抱大腿,当然是要越抱越粗的大腿。日后她背后便是千喜殿少主、少年魔王:傅莲,在整个修仙界横着走好嘛!   安如瑶回想了一下目前的剧情进度。   萧家村本是傅莲领着一票外门子弟去勘查,压根没有季少寒和自己的事,但她前几日为讨好送了傅莲一张避邪雷符。雷乃克邪圣物,万一这张避邪雷符不小心把苏合鬼姑吓走,那傅莲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所以才会有她和季少寒在旁陪同,安如瑶找了时机收回雷符,一等到苏合鬼姑现身,就赶紧拉着季少寒用雷遁逃命。   虽然这是她为傅莲准备的机缘,但也只有他具备死而复生的本事,幻丹期鬼修可不是开玩笑的,她不敢拿自己和季少寒的性命赌。   方才傅莲的本命灯熄灭,想来已经被苏合鬼姑搞死了,之后便是要等炼尸五年,那苍白诡艳的青年魔君才会正式回归剧情,拿回男二的地位,回来和自己玩虐恋情深。   思此,安如瑶只想仰天大笑三声。   傅莲回归前有五万字剧情等着她浪,暂时不用再为了赚好感,整天围着阴晴不定的病娇男讨好。安如瑶理清剧情后,倒也乐得轻松。   脑袋里迅速整理的这五年的剧情,还真的完全没有提到傅莲,唯一勉强有关系的是描写苏合鬼姑有一个极为厉害的法宝,叫百鬼蛊,此蛊以人养鬼,以鬼养蛊。   傅莲就是被丢入蛊内,和几个被俘虏的人修一次次被恶鬼追杀,又一次次逃出生天,直到筋疲累尽、灵魂耗灭。傅莲做为活到最后的人修,被鬼姑取了他的尸首做成殭尸,才有了后续开挂做殭尸王的剧情。   安如瑶其实还有些幸灾乐祸,傅莲这个死病娇小时候戒心极强,对自己这个投怀送抱的可爱小萝莉完全不怜香惜玉,一开始几乎是往死里整。如今算是小小遭了报应,灵魂被鬼姑困在猫爪老鼠的游戏中反复折腾。   不过安如瑶还是想吐槽,这哪门子的鬼蛊炼化,一鬼配四人的赛局制,作者怕不是某数字人格和某杀鸡玩太多了!?   游戏还是游戏好玩,要是自己真人上场岂不吓死。   唐萤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在收拾好傅莲的尸首后,唐萤便马不停蹄地下山,想着立刻回九极门。   一开始只是觉得夜雾碍眼,前方不好看视线,但走下去她就发现不对了。   远山的轮廓从未变化,她的四周依然围绕着高矮不齐的茅屋,每一间都烛光通明,却也都毫无气息,外头的竹竿子上还晒着未干的内衣,地上积出一大滩水渍。   唐萤发现四周静得出奇,只听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别说所有住民彷佛凭空蒸发,整座山村听不见鸡鸣犬吠,更不闻半点虫鸣鸟叫,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个活物。   唐萤发现不管自己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空无一人的萧家村   然后她抬头,看到了异色的月亮。   幽黑的夜色吞噬了所有渺茫的星光,唯有一张拉开的血牙裂口狰狞地对着地上人微笑。   这里,不是现世。   喀拉喀拉。   终于有了除了自己以外的声音,唐萤的后颈却凝满一层冷汗。   那听起来像是骨骼扭转时会发出的声音,但自己一动都没有动阿。   喀拉喀拉。   那声音靠近了。 第三章 百鬼蛊(一)   唐萤把那颗提到嗓眼的小心脏吞回肚子,便迅速躲进了最近的一间茅屋,   只是门一关,一道人影晃过眼前,唐萤定睛一看,那人面色苍白,半边身子血肉模糊,竟是一具陌生的男尸。   这种场合看到死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只是唐萤还来不及细看,那声音越发逼近。她蹲在窗沿下,屏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喀拉喀拉。   喀拉喀拉。   有人的骨骼可以这样反复伸缩吗?怕不是蛇精?   唐萤蜷缩在窗沿下。   她不过炼气七层,身上只有一把刻有道符的铜匕首,原先一大捆用红线扎的法符早在之前的变故用光了,眼下也就剩几张朱砂画的镇邪咒,不过要对付苏合鬼姑那程度的鬼怪,绝对是连糊眼都不够。   唐萤这时才想起傅莲的储物袋,似乎系在他那条绣着梅竹兰君子纹的腰带上,当时她只顾着查看傅莲的生死,并没有多加留意。筑基修士的东西肯定比自己好上不少。   不过她很快甩甩头,强迫自己忘了。   她亲眼见识过那鬼姑的能耐,傅莲一个筑基修士都命丧其手,现在将她困住的古怪应该也都出自其手笔。   喀拉喀拉。   更近了,这次唐萤还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恶臭。她曾经忘记把妖兽肉从储物袋拿出来,后来储物袋就满是类似的恶臭……   尸体**的气味。   她下了决心,往嘴里塞了一颗白藕定心丸,又给自己咬住一根手指大小的青竹口枷,铜匕首紧紧握在手掌心,顺着经脉稳住心跳,一切就绪后,才悄悄从窗沿下往外抬了一眼。   那是……人类?   唐萤不确定。   血红的月牙嘲笑着少女脸上的恐惧,那东西沐浴在血光下,生得高大畸形,似一座移动的怪丘,浑身的皮肤泛着死物的青紫,偏偏正学着人类的步伐缓慢走动着。   沿着他的步伐,有什么湿软的东西一块块掉落,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煞是诡异。   喀拉喀拉。   唐萤注意到那怪物的背上似乎长满了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似是肉瘤,配着那怪物笨重的步伐,像极了一只瘸了脚的癞蛤/蟆。   不是蛇精,难不成是蛤/蟆精?唐萤蹙眉,她没有感觉到妖气,倒是那股腐臭一直挥之不去。   喀拉喀拉。   怪物拖着沉重的步伐,经过这间屋前,唐萤看得更清楚了,怪物背上的肉瘤颗颗分明,似乎生了毛发……唐萤越瞧越觉得古怪   其中一颗肉瘤似乎蠕动了一下,在月光照射的地方露了面……唐萤定晴一看,不禁庆幸自己事先戴上了口枷,牙齿此时深深掐进竹管,深得牙根发疼,这才没有放声尖叫。   黑发飘飘,面目狰狞,那分明是一颗人的头颅。   不,是无数颗人头驼在那怪物身上,有老有少,五官挣扎,七孔渗血,比起怪物腐烂的身体,那头颅山似乎更像活着,颈根处大概是与怪物相连,那喀拉喀拉便是脖颈的转动声,和牙齿一开一合的声音。   怪物还在移动,但其中一颗头颅转了转渗血的目珠,似对唐萤所在的窗口有所感应。   唐萤浑身细汗如雨,死死缩成一团,回想刚才那幕,脑袋很快一片空白。   她方才是不是和那颗头颅对视了?   侧耳一听,喀拉喀拉声都停下来了,似乎所有头颅都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唐萤突然觉得自己所在的茅屋变得很小,小到压迫她的肺隐隐做疼,却又疼到叫不出声。   得离开!得逃走!   她的下半身近乎化成软泥。   地上缓缓投射出一道阴影,似乎是由远到近,越来越高,越来越靠近窗户。   心脏在嗓子眼跳着二十八转的金刚驱魔舞。   唐萤吞下一口腥沫,双脚抵胸,死死缩在狭小的空间。她在心底默念起了菩提塔传颂的佛经,却断断续续,怎么样都念不好。   阴影终究笼罩了整个窗户,凝固的时间化作滴答的水声,一、二、三……每一滴都震得耳膜发疼。   喀拉喀拉。   久到恐惧都成了麻木,终于,乌云散去,地板再度镀上红铜的月华。   直到腐臭味散去,唐萤才探出脑袋,打开了门──从角落的衣柜走了出来。   是的,在和那颗脑袋对视后,唐萤自然不可能乖乖留在原地。   放眼整间简陋的茅屋,角落的大衣柜色泽深红、看着最值钱,唐萤一眼就认出那是赤金檀,俗称枣木,乃避邪阳木,一些初阶的佛珠、木剑、令牌等法器就是取用此木料制成。   近远山附近生有不少枣木林,这里的村民八成就地取材,做了不少枣木制的家具,虽然最后没能逃脱恶运,但却意外救了唐萤一命。   特别是衣柜门上隐约有几处焦黑,竟是罕见遭遇过雷击的枣木。枣木本就是上好的辟邪木,若是承受雷电,那便成了更为贵重的雷劈木,那一丝上苍之气使此木不用打磨,便是极好的避邪法器。   唐萤小心翼翼靠近窗沿,一道人影还紧紧靠着窗沿,   这正是那位男修士的尸体,右臂连着肩窝被咬下,鬼的瘴气侵蚀得很厉害,他死的时候近乎没了半边的身子,致命处还鲜红着,显然才刚死不久。   原本尸体躺在门后,唐萤一开始进门匆忙,没能处理,在方才的危机时刻,却也正好替代了唐萤曝露的位置。   果然,那怪物一瞧是具死尸,顿时没了兴趣。   唐萤试着取下口枷,牙齿已然深深嵌入竹管,亦如当时深深侵入心髓的恐惧。她试了好久都取不下来,倒是眼里的东西已经先啪答答地落在地上。   “哭什么哭!你到底还是不是九极门人。”唐萤学着三伏堂堂主训斥的语气,试图让自己好过一点。   唐萤一个外门子弟,平日在就在三伏堂跟着师兄师姐们打打杂,偶而上下山采办些凡品,替附近的村人驱逐些山野的妖邪等,却从未真正像这样涉入险境。   危险与她无缘,伴随而生的机缘更是如此。   每每历练回来,她总是毫发无伤,却也两手空空。听着旁人九死一生的奇遇,她既害怕又兴奋,有时候也想像自己能如话本的主角,历经一番大难不死后,彻底脱胎换骨、鱼跃龙门。   但一年又一年过去,外门的子弟来来去去,只有她一人依然在原地打转。   唐萤慢慢理解到自己生来就没有那个气运,这辈子怕是无缘仙门,但她只难过一下下,毕竟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总有一世的她会是他人所企及的存在。   九极门有无数优秀的师兄师姐,未来甚至可能在九极门的圆德榜留下名字,这辈子她能够做他们的师妹,看着他们的成就,也算是与有荣焉,待元寿将近,回忆此生应该没什么遗憾。   这次萧家村集体闹失踪,唐萤也就跟着大队人马行动,去探勘下虚实罢了,前一天还在打包着大家的食盒,彷佛要去踏青一样。   她不禁回想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平静庸碌的日常,似乎在傅莲死的那一刻,就彻底崩塌了。   唐萤又想起对方死前的那一幕。   在看到少年胸口炸出血花的瞬间,她急红了眼,把所有可以抢命的丹药塞进对方嘴里,但他已经失去咀嚼的力气,只来得及说出最一句话:   “好丑,别哭。”   少年的语气轻得彷佛怕吓到她一样。   那个她曾以为傲慢到高不可攀的同门,最后的遗言却是在安慰她。   唐萤用力擦掉眼泪,是阿,她还没死,还活着不是吗?   “不能哭,不能把自己哭丑。”少女深吸一大口气。   尽管不愿意,但唐萤强迫自己回忆,回想那个怪物身上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个令人作呕的人头山。   她估摸了一下人头的数量,起码五十颗以上。   记得萧家村总共是五十四人吧。   唐萤闭上眼睛,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又过了许久,她吞了一颗定心丸,才查看地上的尸体。   “道友,抱歉了。”   这次她倒是毫无内疚感地拿走修士腰间的储物袋。她从里面掏出令牌,上头刻着秋岳派,记得是明岱山众多门派中的其中一个小派。   尸体没什么腐烂,很新鲜,死去的修士大概和她一样,都是中了苏合鬼姑的算计。   储物袋的东西比唐萤还落魄,就几颗下等灵珠和几张飞符,以及一把断了的桃木剑,一本竹册。   唐萤虽然失望,但还是给修士合上了双眼,扯了一张被单盖住他的尸首,并在上头贴了一张震邪符。她能做的不多,若是菩提塔的佛修还能念一段超渡经,她最多也只能避免山野的精怪啃食他的尸体。   唐萤拿了灵珠和飞符,便翻开了那本竹册。   她本以为这是修士的日志,想着会有什么蛛丝马迹,结果却见上头写了一堆莫名奇妙的名字:   “萧大牛,年三十五;萧二郎,年三十五;萧铁,三十七;萧仁,年三十七;萧武勇……”   名字都是萧姓,似乎都是男村民,下面还记着岁数,看着是一本简单的籍册,应该是萧家村村长的东西。   虽然看似无关紧要的内容,但唐萤还是细细翻阅。这个修士拿走了萧家村的籍册,又将之放进储物袋保存,想来这本籍册定是藏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唐萤很快发现不寻常之处。   每个名字下除了岁数,还记了好几段莫名奇妙的日子,像是七月二日、八月九日、十月三日。日期没有连贯,看起来是每个月选一天记在每个人名下,不少人的日子重迭,最多有十人共享同一天。   唐萤又来回细看了好几遍,但无论是斜看,还是反看,甚至把数字和名字比划相加,都没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起码暂时和苏合鬼姑扯不上半点关系。   每个人,每个月,各一天,想必是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才需要集册纪录。   所以是去做了什么?   唐萤细细思索着,下意识摸了摸竹册,突然感觉到有缺口,低头一瞧,果然少了两片。   她起身看去,最后在门口碎拾起两片竹片。   两片竹片上有字,各都写着“十”字,字迹微微泛着乌黑,似乎是用血写上的。   唐萤立刻掀开一半的白布,果然见到尸体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沾着血。   想必是此人写下的线索。   唐萤看了看两片竹片,思索片刻后,最后将两片竹块合在一起,放手一看。   这是一个“井”字。   唐萤记得,村口处有口干枯的老井。 第四章 百鬼蛊(二)   萧家村有两口井,唐萤记得很清楚。当时她们一到村口,傅莲就让他们四处查看,记下重要的地标。   其中一口井是新挖的,而另一口就在村口,井口盘着一株老藤树,树叶几乎遮蔽井口,却从未有修剪的迹象,想来已经许久不曾使用。   两口井的方向是相反的,唐萤决定去看老井。井水不会无端遭人废弃,只可能是水源干涸,底下想必已经归为尘土一片,若要藏些私密之物,必然最是方便。   唐萤掏出自己记下的地图,她知道自己又再次托了傅莲的福。走出茅屋,顺风处没有飘来腐臭,她往此处走,暂且是安全的。   少女尽可能贴着墙壁,不让自己的身影明晃晃在路中间做标靶。   整个萧家村熟得可以像在逛自家后院,唐萤偶然抬头,看到天上不祥的血月,却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无助害怕。   她很快找到了那口老井。   村口依然欲盖弥彰着挥之不去的浓雾,唐萤先前便是一直在此处打转,她知道现在就算出村口,结果还是一样鬼打墙,不如好好把眼下的状况弄个水落石出。   那株老藤树正佝偻着腰,像条皱皮蛇似地盘旋在井口上,树梢垂落的须根长得堪比女人垂下的毛发,浓密的湿冷中透着阴森森的气息。哪怕是在大白天,寻常人也根本不会想靠近,更不会发现树下藏着一口井。   多亏那时唐萤有好好做探勘的工作,才让她找出了这口井。   白天就够毛骨悚然了,眼下的气氛让这棵藤树更添邪性,只见扭曲的树干露出狰狞的经脉,密密麻麻的须根蜷曲着幽冷的水露。异色的月华落入手掌大小的树叶,每一只小手都染了血,学着无知小童般,迎风向人炫耀着小动物的血肉。   唐萤强忍着不适的寒气,穿过层层树叶屏障,很快就摸到了井口。   她先试探性地丢了一颗石头下去,听到落地回音后,才稍稍放心,里面果然没有水。   摸着深入井底的树藤,唐萤咬住口枷,手持铜匕首,踩着井口的石壁,小心攀下去。   这座老井又深又窄,唐萤感觉自己在通过一条蛇的胃。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被放大数倍,面颊蹭了不少青苔,脚尖卻始终踩不到地,不禁开始担心绳索的长度。   啪。   好在,赶在最后一节树藤脱手前,唐萤踩到了地面,她小小松了一口气。   井果然已经干枯。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抬头那块方形天穹。地方不大,脚下泥土松软,显然平日有不少人来过的样子,她索性把井地通通挖掘了一遍。   只是在翻了三遍新土,摸着一地的甲虫和蜗牛壳,唐萤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难不成是新井?但她不想出去再绕一圈阿。   狭小的空间总是给人奇异的安全感,唐萤不太想承认自己可能判断失误。她看着满手的脏污,有些泄气地往后一靠。   “恩?”   唐萤感觉不对劲,她迅速往后一转,两手摸着方才自己背靠着井壁。   有风。   唐萤心一跳,她摸清位置,立刻运转灵力,手捏法诀,迅速往那个方向发动。   想象很美好,但现实……只见一团孱弱的小火球飘浮在空中。   唐萤拒绝承认自己刚才念的是暴火诀。   她的灵根孱弱斑杂,平日也就下山替人驱邪、祈福、找失物等,施展的术法基本没什么深度和攻击性可言。   她的资质哪怕日夜修炼,能炼化的灵力有限,使出的法诀,仅仅基本的五行诀都比同辈弱化不少,什么爆火咒、水龙术、狂风诀等大招怕是这辈子都与她无缘。   尽管已经有这个认知了,但当现实赤/裸/裸展现在眼前,唐萤还是感觉到被狠狠当头打了一巴掌,够打击人了。   母不嫌子丑,少女一脸凝重地看着那团小火球。   好吧,她的确是个废材。   小东西光是凝聚基本的火形就够困难了,一亮一弱地,可怜兮兮的,似是费尽全力。   她的灵力太弱,所以即使集中全力,堪堪维持一团火形就很勉强了。   唐萤盯着火团,看它好几次险些崩塌,吐出了好几颗亮晶晶的星苗,微微照亮了一脚的井壁。   既然无法全力集中,那就干脆分散吧。   唐萤心念一动,提了一口灵力,朝那团可怜兮兮的小火光吹去。   那团小火本就凝聚不易,被她这一吹,立刻散了架,失去火形。   枯井并没有因此陷入黑暗,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空气中飘浮,如若原先那簇小火苗只够照亮少女脚边的墙角,那眼下由其化作的数百颗星光反而朦胧出井底的全貌。   “你是个小机灵不是吗?”   唐萤看着自己变出的“星空”,眼睛是一片闪烁,如果赵师姐看到肯定会这样夸奖她的。   井壁生满青苔和藤根,唐萤借着朦胧的光线,伸手拔下好几搓苔根,慢慢整理出一扇门的模样。   方才唐萤靠着地方原来是一扇木门,她感觉到的凉风便是从门缝传来。唐萤试着推一推,分文不动,后头的木栓靠得死紧。   唐萤拿着铜匕首,有些犹豫,她可不想把唯一的武器弄坏。   几颗光点落在持剑的手上,唐萤有些发愣,突然手一疼,她赶忙甩开光点,但手背已经生了几颗小水泡。   这些星火依靠唐萤吹入的灵气燃烧,维持好一会都没消散,甚至因着灵力的亲切,围绕在少女身边打转,彷佛点点光虫,挥散不去。   无数萤虫大小的光点四处飞舞,看着活泼欢快,但实则是一颗颗燃烧灵气的小火苗,轻轻一沾还好,但时间久了,小光虫就会逐渐燃烧,最后生成狰狞火蛇。   唐萤舔了舔伤处,看着围绕不去的星火,灵机一动。她往门缝处注入些灵力,果然不少星火似有意识地钻入缝隙。   唐萤等了许久,直到隐约闻到木头的烧焦味,伸出一脚便轻松踹开了门。   暴火咒没成功,但似乎无意识间变出了好东西,唐萤感到久违地的喜悦,又放出了些灵力,让星火们围绕着自己行动。   光晕围绕在自己四周,在眼下这个时刻,似添了一层温暖的保护,井底的潮湿阴冷再影响不了她。   唐萤莫名有了底气,她往门后的空间踏出一步。   入鼻就是一股腥骚味,唐萤皱着眉头,她注意到壁上有火把,便沿着墙壁,用灵力指挥星火点亮火把。在点亮了四面墙的火把后,她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和井外的惨绝人寰比起来,这里可说是极为普通,是一间简陋肮脏的居室。地上摆满未洗的碗筷,蚊虫在上头盘旋,几张床被简单铺设在四处,数一数,起码曾有五人以上在此居住。   唐萤踢到了一个小枕,只见枕下藏着一丝金色,她抽出一看,是一个女人用的金钗。   之后她又陆陆续续在其他床被下搜出首饰、丝帕、甚至是绣着鸳鸯的女性肚兜。   这间地下居室住的全是女人。   唐萤抽出那本记满村落男性名字的竹册,零星的线索似乎就差一条可以串连一切的丝线,千头万绪间,一个高昂清脆的女子声音替她回答:   “外来人若是男的、老的便杀掉夺取财物,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就留下传宗接代,这个小破村便是靠着丧尽天良的法子,延续了整整十三代,小姑娘,你怎么需要想那么久?”   唐萤一个机灵,反身掏出铜匕首,毫不犹欲往那陌生的声音袭去。   那人完全没有反抗,她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但唐萤却没有放松,而是皱紧眉头。   匕首刺入的并非人的皮肤,而是粗糙的树皮。   “小妹妹,这不是我的本体,你别费心了。”   只见墙角扎着一根小孩手臂粗长的藤树根,上头布满的皱皮极似人的五官,不,应该说,那皱皮形成的嘴巴正一开一合说话:   “上头那个秋岳山的修士死了吗?啧啧……好不容易找到这口井下。”   那树皮视力不错,注意到唐萤手里的竹册很是眼熟。   “你,”唐萤没有抽出匕首,一脸戒备问:“你是什么东西?树妖?”   那树皮脸做不出什么表情,只能从她的语气听出强烈的不满:“什么树妖?都说了不是我的本体。我可是看你们菜鸟太可怜,特地找东西附体来和你们说说这游戏的规则。”   唐萤还在消化这张树皮脸,又听她一阵胡言乱语,似是疯癫,一时间半信半疑,问:“这里是哪?为什么我走不出村?”   “还能是哪?就是在那鬼姑的法宝里啰。”   那树皮脸似乎想做出沮丧的表情,哀声叹气道:   “我好好的一个灵蝉宝贝,竟被她作成百鬼蛊那种鬼玩意,唉,也不知是她生来讨债,还是要怪我魏家欠她一命。”   “那前辈知道怎么出去吗?”   唐萤听她语气老练,虽然话语疯癫,但还是捉住了一丝希望,便改口尊称一声前辈,左右也不会吃亏。   那树皮脸这次真的做出为难的表情:   “妹子,不是我不帮你,你现在就一个人,剩下的三个修士,包括你看到的那一个,都已经翘辫子了,基本全灭,你不可能单枪匹马又躲屠夫,又修机……”   听着那树皮脸还是满嘴糊话,唐萤觉得脑中隐隐胀痛。   “我见过那么多修士玩这几场,倒有几个走位风骚,可惜最后还是翻车……”   少女似乎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现在就要急着破壳而出,她却毫无头绪,那是什么东西?   “地窖在哪?”   她突然脱口而出:   “唉?”   老树皮彷佛被鸟狠啄了一下,大声问道:   “老乡?”   “阿?不,前辈家乡何处?”   见唐萤一脸莫名奇妙,那老树皮心下已经猜到七八分,不禁露出又悲又喜的表情:   “我说你,该不会是胎穿吧?” 第五章 百鬼蛊(三)   唐萤虽怀疑是鬼姑的诡计,但她感觉到树皮脸毫无修为,除了满嘴胡话,似乎也没有要加害自己的的举动。   她没再理会那树皮精,自己也是一时脑袋抽筋,才会跟着对方一起胡言乱语。   少女转头,看着一地狼藉的居室,隐约间还闻到那股腥膻味,只觉得一阵反胃,恨不得冲去角落大吐特吐。   这就是萧家村的始末,一个杀掠路人的恶村,外姓的男人老人杀掉,只留下外姓的女人给萧姓传宗接代。这很好解释了为什么一个百人不到的小山村,可以在这处穷乡僻壤延续了整整十三代。   树皮脸回忆了一下,听着还是大快人心道:“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些烂孙子竟不知死活把主意打到路过的鬼ㄚ头身上。鬼ㄚ头那化形的模样娇滴滴的,把他们迷得晕头转向,只是她发现他们打的主意后,气得魂色发青,把他们一个一个捉过来,活生生抽魂炼尸,那惨叫可真解气。”   原来萧家村人这次踢到铁板,惹怒了苏合鬼姑。鬼姑为了泄愤,用全村的村民养出了一只浑身瘴气的凶尸,也就是井外那只背着人头山的青紫怪物。   “那凶尸是鬼ㄚ头炼成的魁儡尸,可惜你修为太低,不然我倒也法子让你夺了主控权。”   “我绝不碰邪术!”   树皮脸见唐萤反弹强烈,叹气了几声,似觉可惜。   “行行行!那種亂七八糟亂煉的蔭屍不要也罷。”   唐萤強忍反胃感,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萧家村这边丧心天良,还是鬼姑的报复手段更凶残一些。   她只为傅莲感到不值,在这种肮脏之地丧命。   那头树皮脸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但神态镇静,不禁赞许道:“胎穿也是有胎穿的好处。我穿来时身体已经十五岁了,第一次见血直接晕了,哪怕之后结了金丹,还老被人拿出来笑话。”   树皮脸在认定她是“老乡”后,表现得越发热情。   她兴致勃勃地告诉唐萤,“地窖”藏在新井,她前头的修士点亮了三个神龛,眼下场上只剩她一个活人,符合最后条件,所以新井那里的出口已经打开。   唐萤试探性地问她身分,但树皮脸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她毫不掩饰对唐萤的兴趣,开始从岁数、门派、爱好、家世一一打探,亲热的语气让唐萤想到山下那些拉着自己不放的三姑六婆。   “九极门子弟?那更巧了,我唤你小萤可好?”   唐萤惊疑不定:“前辈也是同门中人?敢问前辈大名?”   “这个嘛……都百年前的事了。我结丹后就再也没回去了,想来已经被当成死人了吧。”   树皮脸又开始打迷糊仗:“别叫我前辈,怪老的,我姓魏,叫我魏姐吧。小萤,我问你,你想出去吧?你带上我,这百鬼蛊曾是我的法宝,虽说被鬼ㄚ头改得面目全非,但我还是有法子护你平安。   唐萤没有接受树皮脸这种自来熟的态度。对方始终隐瞒真身,却又对鬼姑极为熟悉,甚至话里话外还对这些邪术有所掌握,如今又说自己曾是九极门人,前后反复,破绽百出。   她看起来像三岁小孩吗?   “话说我大概是二十岁那年扭到脚从十二层摔下,再一睁眼就穿了,幸好不是带把,不然我就……唉唉,你要去哪阿﹗”   ”   唐萤关上木门,把那个吵闹的声音隔绝在外,自己重新攀上岩壁。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不碰才好。   木门后还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叫喊声:“剧本不是这样演的吧?我可能是你的机缘不是吗?大能的神识你不要,你懂不懂穿越阿!!”   唐萤认为自己做了一个相当正确的选择。   一爬出井口。唐荧屏气凝神,咬住口枷。   左右也没有退路,新井与旧井刚好在相反方向,等于是要重绕整座村子,据树皮脸表示撞怪率绝对九成,唐萤身体弓直,学着猫步,尽可能沿着墙壁和阴影处行走。   如何面对那头怪物,唐萤想了想,最后得了一个结论: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遇到。   有好几次,她都闻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恶臭。每次一嗅到不对,她立刻停下脚步,躲在阴影处,气味很快就会消散。   长得再多颗头又如何,只要不被看见,它就拿自己没办法。   唐萤很快就看到了,那新开辟的空地中间,新井用雅致的白石砌成,很是醒目,唐萤精神一个振奋。   突然鼻尖再度充塞了那股恶臭,她赶忙蹲低身子,紧挨墙壁。   喀拉喀拉。   唐萤紧靠着墙,眼角余光,见那头凶尸与自己有一段距离,而且似乎没有朝向自己这边的方向,本来提起的心脏小小放松。   喀拉喀拉。   声音有些近了。   唐萤蹙眉,从墙角瞥见那庞然怪物的身影,但它依然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的迹象,看起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喀拉喀拉。   不对!声音太近了!   唐萤一个机灵,猛地往前面一扑,恰好躲过了某个飞过来的东西,她感觉到那东西穿过自己的长发,似乎还咬扯下几根,弄得头皮微疼。   唐萤咬碎恐惧硬吞下去,她逼自己回头,立刻对上一双暴血的目珠。   原来人头并非完全生根在凶尸背上,它们是一颗颗组串在一起,并且可以暂时脱离凶尸,伸展出近蜈蚣的姿态。   凶尸站在原地不动,便是放出更机灵的人头蜈蚣,去捕捉最后一个活人。   唐萤没有停下脚步,却也没有把头转回去,而是死死瞪着那怪异的邪物。   果然,那人头蜈蚣喀拉喀拉地扭转彼此交接的脖颈,发出令人脊髓发毛的声响。   那邪物缓缓抬起身子,唐萤想到了蟒蛇昂首的画面,立刻改变了方向,果然人头蜈蚣突然一个向前突击,虽然扑了个空,但很快再度重振旗鼓,   只是唐萤不像一般人修避开视线后就没命狂奔。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向后看。少女强迫自己盯着它的动态,加上她平日上下山脚步炼得勤,所以那人头蜈蚣次次落空,终于忍不住发出尖锐的不耐。   那头壮得像熊的青紫凶尸跌跌撞撞跟上来,它一把拉上那人头蜈蚣,似乎尾端最后几颗头是固定在它背上的,只见它甩动那人头蜈蚣,让它似鞭绳般向前扑击,看着威风骇人。   只是唐萤狡猾得像只耗子,她没有立刻冲向空地的新井,而是刻意在茅屋间逃窜,那凶尸屡次甩空,人头鞭上都扎满了茅草,本来煞气骇人的模样莫名有些狼狈。   见唐萤又奔向茅屋的窗户,凶尸喷发瘴气,立刻抢先执鞭而出,只是少女一个假动作,那人头又是扑了空,牙根深深陷入枣木制的窗框,凶尸费了几秒才/拔/出来   唐萤这边其实不怎么乐观,她是人,会疲倦,但后头的邪物可不会,速度逐渐跟上自己。   她算了算距离,还是太近,必须再拖一次距离!   少女不要命似地冲入茅屋。   凶尸跨窗进来,屋内已经没有其它出入,无疑是自投罗网。   那凶尸似乎也看到了结局,青紫的皮肤兴奋得瘴气喷发,它指挥着人头蜈蚣,朝少女纤弱的背影,对准那白皙脆弱的脖颈,张大嘴咬去。   电光火石间,唐萤立刻一个转身,打开了角落的衣柜门躲进去。   是的,这间房屋就是唐萤最开始躲藏的那间,说来荒谬,兜兜转转,竟又回到最开始的原点。   枣木避邪,更别说此木受过雷击,是万里无一的引雷木,柜门上留着残缺的焦黑就是雷电霹出的痕迹,自带一股天地罡气。   那人头蜈蚣张大嘴,本想大尝一口血肉,眼下一头撞上柜门,牙齿正好深深卡入木板,饶是凶尸满身瘴气也拿这雷击避邪木毫无办法,竟一时半晌拔不出人头蜈蚣。   这是唐萤在看到枣木窗沿时就有的主意。她也不打算死守在柜子等死,听着外头动静,根本不和他客气,提起此生最大勇气向外一冲,直接将这面雷击避邪木的柜门连同那卡住的人头蜈蚣,重重甩在凶尸脸上。   相当于迎头甩来一道驱邪符,两个邪物顿时被柜门撞得眼冒金星。   这次唐萤完全没有回头,死死盯着前方空地的井口,提起全身所有的灵力,脚踏两团小旋风,纵身飞扑。   几乎是在她堕井的那一刻,人头蜈蚣的尖叫擦过发顶。   有惊无险。   “遛遛遛!!!我跟定你了,小萤!”   听到熟悉的声音,唐萤还来不及细思“遛”的意思,就堕入一片无底黑暗。   若是远在九极门的安如瑶可以亲眼看到对方一系列操作,大概会恍然大悟。   天姝作者用数字人格和某杀鸡做鬼蛊设定,唐萤那半生不熟的鸡肋前世,极可能因其恶趣味,被设定成一位人皇玩家。 第六章 百鬼蛊(四)   不眠的幽火在暗处蠢动,地上鬼影幢幢,隐约间能听到彼此窃窃私语着:   “又被跑掉了……”   “新来的人修阿……我连她的头发都没碰到……”   “老祖好像缠上她了……”   “别说了……阿姑不高兴了。”   一阵苏合幽香袭来,幽魂们顿时像小鼠嗅到了大猫,一片噤声,安静的室内竟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类的呼吸声。   香雾袅袅,云彩浓霞中稠出隐约的人形,不稍片刻便凝聚成一道粉柔飘然的女子身形。   “祖师奶奶。”   女子香雾云鬟,盈盈向前一拜。   只见她前方的紫檀香案上供着一块金篆朱漆的牌位,上头可见一行大字:天地阴阳幽玄仙尊,魏凌妃位。   女人对着牌位唤了好几声,从一开始的娇憨乞求,但后来越发尖锐,最后发现牌位毫无气息后,竟是气得一把扫下桌上所有供品。墙壁上的身影一个模糊,香雾弥漫,却又很快凝聚成人形。   “祖师奶奶这是要弃阿香于不顾了!”   她手举了又举,青玉石的护甲勾长诡魅,却还是在离牌位几吋前放了下来。   苏合鬼姑恶狠狠地瞪着那张牌位,彷佛看见了那张骄傲不羁的脸孔。   大概是怕自己一气之下做了不敬之事,苏合鬼姑转头,阴毒的视线越在一旁的珍宝架上。   各色鼻烟壶琳琅满目于架上,壶身绘以浓彩清墨,从玉石、翡翠、象牙、玻璃、水晶,并以雕竹、剔漆、镶金银、嵌螺钿,满架无一不是珍品。   女子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对珍宝架轻声细语道:“养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我看还是做一个普通的鼻烟壶吧。”   一个炼气小ㄚ头第一次活下来可以说是侥幸,但第二次、第三次,苏合鬼姑一次次看着对方在自己的眼皮下过关斩将,甚至赢得自家老祖青睐,满心怒火无处可泄,便全部发在她这些恶鬼仆从上。   怨灵们在鼻烟壶里瑟瑟发抖,毫无施展手脚的地方。他们都是枉死不得超生的凡人化作的恶鬼,而苏合鬼姑生前就是颇有能耐的修士,死后更是成了世间罕见的鬼修,平日伪装成捉鬼道士行走人间,好收服各方恶鬼怨灵做她的奴仆,以助她修炼。   好一点的状况便是苏合鬼放他们入百鬼蛊,去吃些人修打打牙祭;坏的状况便是……   青得发紫的护甲扫过一个又一个的鼻烟壶,怨鬼们都感觉到一股锐气近乎逼得自己散魂。最后苏合鬼姑在一个白瓷鼻烟壶停下。   只见瓷胎纯亮莹润,洁白的壶腹用清墨勾勒出一幅迷你桃花源,其中茅屋三两成群,邻壁间鸡犬相闻,可爱可亲的村民在其中自在农猎,俨然一幅深山田园之乐。   青色的紫甲反复扣玩着上头精致的内画,女子满足地轻吟,似乎在回味什么有趣的回忆,随后她扭开瓶盖,深吸一口,扑鼻的枣木清香令人精神一振,隐隐间还能咀嚼那细细重迭的尖叫声,   唐萤大概想不到,萧家村数十人的魂魄就这样被鬼姑碾碎成烟草,在女子文雅的吸吐间化为尘烟,被吸收殆尽,永世不得超生。   “整座村是臭的,连魂魄也是臭的。”   鬼姑满足地吐出一口残烟,方才一次吞噬数十人的魂魄,她感觉修为又提升不少,反正萧家村的活尸已经炼成,剩下村民的灵魂毫无用处,正好用来抚平满心的焦怒。   幽魂们听到那魂飞魄散的惨叫,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不过苏合鬼姑所炼制百鬼蛊的确是好物,被困于此的人修可说是堕入轮回地狱,不断重复被不同的恶鬼追杀,只因鬼姑极爱那反复淬炼的灵魂滋味。   其实左右那炼气小ㄚ头都逃不了一死,只是早死晚死和死法惨烈度的问题,偏生她被那位“老祖”看上。   怨鬼们口中的老祖是唯一不受苏合鬼姑控制的灵魂。   鬼姑不知为何对她极为敬重,甚至为她做了牌位,平日照三餐祭拜供奉,但老祖一直对其不冷不热,现在却偏偏对一个炼气小ㄚ头“一见钟情”,甚至不惜抛弃供养她许久的苏合鬼姑。   看到喂养半辈子的猫祖宗突然跳入别人的怀中撒娇卖痴,也无怪乎鬼姑会气到魂魄不稳。   不过此刻苏合鬼姑已经冷静下来,在吸收无数冤魂后,她容光焕发,又在架上挑挑捡捡,最后拿了一瓶极精致的珐琅彩鼻烟壶。   与方才那绘以田园墨画的白瓷壶极为不同,只见上头浓彩艳釉,壶腹正面用胭脂水画着双蝶舞花,反面则是龙凤交颈,缠绵至极,令人想入绯绯。   死在洞房花烛夜的红衣女厉鬼,正好去陪那只小老鼠玩玩。   入目的对墙上一张粘金沥粉的大喜字,看着唐萤头皮发麻,在外头风声窸窣,鬼影幢幢的氛围下,没有什么比找到一间空无一人的鲜红喜房还更人觉得毛骨悚然的事了。   室内彤红一片,朱漆小几上是对烛和对杯,以及几碟贴着大喜红纸的瓜果糖饼;箱笼桌屉、床桌被褥,黄缎交织着朱红彩,龙凤和鸳鸯无处不在;内室一张铺着百子锦缎被褥的喜床,喜红的床幔正似新人娇羞的芙颊,   这间喜房什么都有,唯独不见最重要的──玉人成双。   欲盖弥彰的喜气透着一股不对劲的诡艳,但唐萤没时间挑剔,她靠好木栓,尽管可能没什么用,但至少在那东西来的时候,可以发出声音提醒自己。   唐萤熟练地行动,先找好了窗临,做自己第二个逃生口,窗外依然是那轮暗红的血月,拉开的血口正狰狞地对着地上人微笑。   “这个房间有不少好东西,快找,免得被其他人抢了。”   听到那声音,唐萤心情复杂。   树皮脸似乎就像她所说是附身在物品上,如今她便附在唐萤的铜匕首。   唐萤无法狠下心扔掉自己唯一的武器,又见她完全不怕铜器,应不是什么孤魂野鬼,便认命带上她,任那树精叽叽喳喳什么现代穿越。   “阿呀,我这不就是想唤醒你的记忆,你胎穿,现代记忆怕是被你当成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刚才不就经我提醒,想起一二了?”   她的语气听着很得意,彷佛真的有恩于唐萤。   这里除了鬼,其实还有其他人类修士,唐萤试着和他们合作,但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旁人见她不过炼气修为,好心一点的会告诉唐萤一些情报,若遇上狠一点,就想拿唐萤当肉盾和活饵。   到头来,老树皮倒成了唯一的同伴,唐萤靠着她的指点,死里逃生了好几轮。   每一次睁开眼睛入目的幻境都不同,背后追逐的鬼魅也不尽相同。上次是一处南方的水乡老镇,她在舟上听着河下水鬼的动静。而上上次她在颓垣破壁的鬼城伏身前进,亲眼目睹一个手提大刀的恶鬼将一名修士劈成血淋淋的两半。   唐萤目前知道的是大家都是被苏合鬼姑捉来的俘虏,各门各派、男女老少都有。   老树皮告诉她,鬼姑将她们困在名为百鬼蛊的阴邪阵法,此地灵气极其阴寒,难以炼化,人修所能施展的术法极其有限,更别说对付鬼姑眷养的鬼魅。   苏合鬼姑不知是鬼生太无聊想打发时间,此阵生成无数仿照凡尘俗世的幻象幻阵,小如山村市井,大至都城王宫,最多就让四个活人聚在一起,然后放出一只鬼魅追杀活人。   活人必须在鬼魅找到自己前,找出鬼姑藏起来的灵珠,并投入分散各处的神龛,每个神龛都必须投满,才能暂时封印出那只鬼魅。   若鬼魅先找到灵珠,就能吞噬灵珠,获得更强的法力,在人修无法发挥全力的情况下,几乎是单方面对活人的虐杀。   树皮脸之所以知道得那么清楚,据她说,这百鬼蛊曾经是她的法器,里头大大小小的炼阵都是出自她的手下,却不想被苏合鬼姑夺去,用在邪门歪道上。但当唐萤试着多套些话,树皮脸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之前话里话外的亲热不过是虚情假意。   虽然没能知道更多破阵的线索,但庆幸的是鬼姑显然不希望游戏太快结束,一些经由她灵力加持的物品能暂时镇舍鬼怪,上头附有神识,只需碰触便能知晓功用。   唐萤在这间喜房找到一面可以暂时夺去鬼魅视线的凤鸾金背镜,和床脚下几颗补充灵气的喜糖;她身上还有几枚可以占卜灵珠方位的铜钱,那是从上一场的鬼城带来的。鬼姑的法宝有些只能消耗一次,有些则能随身带走。   唐萤曾试过把数十颗灵珠装入储物囊,妄图留到下一轮使用,结果自然是两手空空。   这场游戏没有输赢,只有永无止尽的轮回,大多没死在鬼魅嘴里的人修最后无一发疯自残,只求解脱。   “小ㄚ头,撑下去阿。”   老树皮其实是白担心唐萤了。腰间的锦囊无时无刻提醒着唐萤,她身上背负着的是两条人命。所以每当升起放弃的念头,唐萤就会去想傅莲,强迫自己去回忆他惨死的模样。   少年用自己的死换她一命,她也许命如蝼蚁,但如果她死了,傅莲的命又有谁可以偿还呢?   窗外雕栏画栋,廊腰缦回,檐廊下点着碧罗纱灯,笼罩出一片金红熟橙,远远看去就像在四处燃起了幽幽不灭的鬼火。   唐萤搜刮了这间喜房,其中有几样东西轻轻一摸,就涌上异常的灵力,她正要查看,身后的门卻突然发出声响 第七章 百鬼蛊(五)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唐萤支手翻窗,跃出喜房,一气呵成,不留半分痕迹。   她早早就发现使用法诀产生的灵力骚动会吸引鬼魅,反而是简单的翻窗关门、屏气凝神让她无数次成功从鬼口下逃生。   甚至在第二轮,其他三位筑基修士全被厉鬼吞噬,只剩她一人找出灵珠。靠着绕圈和光线等各种障眼法,她避开鬼魅,将神龛一个接着一个点亮,最后独自一人成功封印了恶鬼。   老树皮佩服得五体投地,直把唐萤夸似神仙,唐萤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方嘻笑怒骂宛如活人,明显是某位修为高深的老前辈留下的神识,但却对她伏低做小,甚至还尊称自己是“人皇”,把唐萤吓了一跳,一时间惴惴不安。   其实少女本人也察觉到了自身的不对劲,甚至好几次紧要关头,唐萤只觉得眼下的状况似曾相识,她毫不费力就能熟练地掌握一切。   一番熟练的操作连本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但唐萤想了一下,只当是自己生来的灵感和直觉,很快抛之脑后,专心找珠子。   在唐萤离开后,室内重新充塞女子紧张的气息。   不是鬼魅。   唐萤蹲低在窗框,只见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女入内后,就开始翻箱倒柜。   她没关门。唐萤注意到。八成是被鬼姑捉来没多久的人修,还没弄清楚这里的规则。   “有了!”少女翻出两个龙凤手镯,面色一喜,正要戴上,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凉风涌动,一转头,就和一张癫狂的面容对上。   那少女见来人是一名中年修士,但观男人皮肤蜡黄,面容狰狞,布满血丝的眼底隐有疯癫之色,心下暗道不好,立刻要出手击退,   但男人是筑基修士,少女不过炼气,轻而易举地就被掀翻在地,   “找到你了!快告诉我离开的办法!快!”   男人扼住其脖颈的命脉,从里挤出脆弱的生命。   “我……我不知……”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这个邪魔歪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女呼吸声越来越虚弱,唐萤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手边的东西,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男人被少女抓得满脸是伤,顿时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情,骂咧咧地赏了对方好几个耳光,一掌啪得美人口鼻渗血、双眼发愣,   少女的右手无力垂下。   “咦?”树皮脸像是发现了什么。   男人感觉挣扎转弱,正要痛下杀手,额上却突然感觉到一阵阴风,不由得僵直脊随,微微抬眸,   只见窗框上伸出四根镶满鸽血红的白玉护甲,一颗披着红头纱的女人头颅诡异地晃阿晃,彷佛只是半粘着脖颈,红纱下隐约间还能看到底下裂开的鲜红嘴角。   “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嘶哑怪异的声音彷佛是用扭断的脖子呼吸空气。   男人如入冰渊,吓得浑身僵硬,双眼发直,浑然不见扣着窗框的手摆出人修的法诀,一道红光正中胸口要害,便应声从少女身上跌了下去。   老树皮显然意犹未尽,继续发出呃呃呃呃呃的声音,还兴奋地问唐萤自己学贞子学得像不。   唐萤不理他,一把扯掉头纱和护甲,又狠狠擦了擦嘴角的胭脂,这些都是从喜房的用品。   她跳进喜房,查看少女状况,见对方被打得眼冒金星,一时半晌还没醒神,便捡了几颗喜糖,塞进少女嘴里。   “好自为之。”   唐萤自认仁至义尽,给衣衫半露的少女披了一件外袍,便匆匆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后,少女一下就回了神,黑亮的眼睛充满好奇,但很快被身旁男人的痛息声转移注意。   鼓鼓的桃腮还尝着喜糖的甜味,方才柔弱无助的少女似乎心情不错。   她捡起地上尖锐的护甲,娇嫩的眉眼间透露着几分天真无邪,却在下一秒毫不迟疑地往男人的太阳穴刺去。   唐萤投入一颗灵珠,看着神龛又亮了几分,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差最后一颗,她摸了摸身上,似乎是漏算一颗,但她没有灰心。   每次开场为防万一,她只要找到灵珠都会往储物囊塞几颗多余的,正是为了应付眼下的状况,   只是唐萤用神识往里头搜了搜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储物囊内除了傅莲的尸身,里头空无一物,没有半颗灵珠。   难不成自己在哪用掉了?   “我记得你放了十来颗左右吧?翻出来找找看?”   唐萤不禁蹙眉。她没有告诉老树皮,自己的储物囊装着一具尸体的事。   “唉唉!别站在神龛这恍神啊!”   到底还是小姑娘,难免有大意失误,唐萤一时间心慌意乱,等感觉到身后的阴气已经来不及了,   一转头就和那无声无息的红衣鬼魅对个正着,乌黑近一吋的长甲散发着恶臭的瘴气,直接就要刺入少女柔软的肌肤。   唐萤正要硬生挨住这击,耳畔突然响起一阵突兀清脆的铃铛声,面前的鬼魅顿时散成一团红雾,连同长甲也化为乌黑瘴气,唐萤还来不及困惑,就见远处有人影挥手:   “喂!这里!”   那鬼魅似乎一时间无法凝体,一张青烟鬼脸时隐时现,唐萤捉紧时间,立刻逃往声音方向。   唐萤和那人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感受不到阴气,两人才倚墙而坐,稍做休息。   “是你?”   破碎的衣裙似散落的桃花瓣,那人披着九极门的木兰色外袍,黑亮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正是唐萤方才在喜房搭救的少女。   “你救我一次,我还一次,两不相欠。”   少女抬起雪白脖颈,通红的脸颊还留着鲜明的巴掌印,但她的语气没有惊恐,也没有感激,只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高傲。   唐萤已经很久没见到正常人了。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狱,人已经变得比鬼还可怕。   她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九极门,唐萤。”   “任春,”少女也干净利落报上自己的姓名,只是后一句有些迟疑道:“黑水泽。”   唐萤一愣。九极门是正道翘楚,做为齐下子弟自然对正派宗门如数家珍,对魔修邪宗恨之入骨,两者都是必需倒背如流、铭记在心。   南芦的邪术世家家主,那位合修期大能,记得是叫任时生吧。   任春也不掩饰,直接撸起右手衣袖。少女纤细的皓腕上一圈双头蛇银环栩栩如生,那蛇头上镶着红玛瑙,蛇身上则系满了指头大小般的精致银铃铛,样式奇丽诡异,明显不是正教的东西。   “这叫九转七魂铃,是用黑蛟骨漆银制成,可以扰乱阴气,让鬼暂时无法聚魂,是我爹年轻时用的法宝,方才我就是用这个救你一命。”   在她几番动作折腾下,那铃铛却静得出奇,似是被抽去声音,想来是某种具有灵性的护身法宝。   唐萤立刻明白为什么此女初入此地却能平安无事。   且不说邪修本就亲近这里的阴寒灵气,邪术同出一脉,南芦做为邪术大宗之地,便是以驭鬼、养蛊、炼尸三者出名。   其实她不知道,苏合鬼姑大多只捉正道人修,有部份原因就是怕被同道之人看穿,破解邪术,任春可以说是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她虽然修为不高,但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一眼就看穿其中玄妙,几番险象环生。   【九转七魂铃是好东西,你先别嫌弃她,暂且和她合作。】老树皮在她耳边叮咛。   见唐萤一脸恍然大悟,却没有像其他修士一样,对自己露出厌恶和鄙视之色,任春不禁稍稍放心。   她上头有七个哥哥,又是任时生唯一的嫡幼女,自小在黑水泽就是娇生惯养,前呼后拥,初次离开南芦闯荡,一身奇门异术也不懂遮掩,一路上可说是吃尽苦头,好几次清白性命都差点不保。   唐萤是第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其实唐萤虽厌恶邪术,但她极少离开龙脊山,到底没有真正见过邪修。眼前的任春生得好手好脚,眼耳口鼻没一个长少,就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的少女,唐萤实在难把她和那些口耳相传生得七头六臂的邪魔混在一同看。   惨遭人鬼蹉跎,却还能维持着大小姐的姿态,她只觉得此女心态颇为强大,竟生出几分气味相投的好感。   两个少女修为不高,又年纪轻轻,对正邪分界没有过于执着。眼下二人身处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双方皆是妙龄少女,又曾互相救助,彼此都顿生亲近之意。   “你有灵珠吗?”   任春一听,便献宝似掏出七八颗澄亮的碧珠,二人便低身商议计划。 第八章 百鬼蛊(六)   说来那红衣女鬼被那九转七魂铃晕得七荤八素,废了些功夫才再度聚魂。她吃了不知多少修士,第一次被人类反击,就像被每天吃的面饼狠狠甩了一巴掌,备感屈辱。   女鬼气得头都歪了,尖啸向苏合鬼姑告状。   九转七魂铃是上好邪器,它一被运转,苏合鬼姑就感觉到鬼蛊内异常的骚动,很快放出神识,循线找到任春等人。   “南芦的女邪修?这不好办,万一被那女修看穿此蛊,她们结盟破阵,那可万万不行。”   苏合鬼姑难得没有惩处那丢鬼现眼的女鬼,而是大发慈悲赐她数颗灵珠,补足阴气,并提点她道:   “立刻杀了那两个女修,一个不过炼气,另一个筑基不久,是勉强靠嫡亲之血发动那件法宝,不过也只能启动一次,眼下那二人没有丝毫反击之力。快去,若失败了,便自己散魂吧。”   那红衣女鬼得了灵珠滋润,就像打了鸡血似,瞬间怨气冲天,飘荡的裙袍化为血海暴涌,一下就湮没方圆百里。   “嘿!”   彷佛听到了女鬼的怨气,任春突然出现在她前方,大方露出手腕上的银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红衣女鬼早得了鬼姑的提点,知晓这是声东击西法,不由得裂嘴一笑,近乎掉下整个下巴,本来胸有成竹的任春瞬间不寒而栗。   女鬼飘忽的身影瞬间一分为二,一个守住神龛,另一个飞快朝任春飞去。   任春见她如一团鲜红的鬼火,势如破竹朝自己血盆大口飞来,倒也不慌不忙,就地一蹲,只听喀滋几声,少女的身骨顿时缩成七、八岁孩童的身形,迅速往一旁早就看查好的狗洞钻去。   那女鬼见她身法诡异,心下觉得不妙,赶忙回头,就见自己的分灵空张着嘴,双目混浊,呜呜阿阿地原地旋转似,找不到方向。   唐萤丢掉那枚凤鸾金背镜,虽然有些可惜,但只剩一台神龛,女鬼必定死守,弃车保帅是唯一破法。   随着最后一个神龛发出光芒,红潮瞬间散去,女鬼的身形极速消散,最后化为一丝艳火,彻底没了踪影。   任春从狗洞爬出来,伸一个懒腰,瞬间恢复身形。她微微喘了几口气。脑海里还残留那鲜红的鬼火,心有余悸地拍拍胸道:“这百鬼蛊里的鬼还真是凶。”   虽然她和唐萤保证能引开女鬼,但这个家传的玉童经她也只是炼到第三层,难不保一个筋骨错乱被女鬼逮个正着。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唐萤,暗自庆幸对方动作够快、思路清楚,最重要的是没耍花招,竟是真心要和自己合作。   “什么是百鬼蛊?”   唐萤心念一动。老树皮说话含糊不清,多有隐瞒。眼前这个女邪修虽说筑基修为,但年纪轻,方才又与自己齐心协力了一番,应当好套话些。   任春对唐萤放下不少戒心,见她性子纯善,又傻乎乎什么都不懂,便大方和她解释家传的厌胜之术。   苏合鬼姑想先杀任春不是没有道理,任春几场下来早就看穿她的邪术,正好是她童年玩过的小鬼蛊的进阶版。不过任家的鬼蛊养的是弱鬼,用小蛇小虫等低等生灵来喂食,而苏合鬼姑养的是凶鬼,喂的是活生生的人修,已然是一个巨型蛊阵。   唐萤虽不了解这些邪术,却很快捕捉住关键:“你说每家养的鬼蛊都不同?”   “是阿,蛊术是代代家传,像我们任家养着小鬼蛊玩、另外还有姚氏的玉女蛊、杨家的桃花蛊……”   任春说着说着,突然明白唐萤话中的深意,不禁眼睛一亮:“你想知道鬼姑的真名?”   鬼没有肉身和来世的拘束,是在天地来去自如的怨气化身。若要收鬼,就必须知道鬼的真名,才能以名为形,封印鬼的行动。哪怕蘇合鬼姑是世间罕见的鬼修,到底还是没有形体的鬼,自然也受真名拘束的法则。   但苏合鬼姑乃幻丹期鬼修,几乎等同于金丹期人修,所以任春没想到唐萤如此胆大包天,竟真动了收鬼的主意。   “你认得出是哪家蛊吗?”唐萤也不是想螳臂挡车,只是眼下的状况,仅存的生机细如蜘蛛丝线,但只要有希望,自然没有不紧握的道理。   任春自信满满:“自然,方才不是说了,这是我们任家的小鬼蛊放大版。”   任春便是从一进来开始就觉得处处眼熟,才能一路有惊无险下来,但她话才说出口,很快又觉得不对道:“但我们任家不可能出什么苏合鬼姑!”   唐萤挑眉:“你不是说是家传蛊术吗?”   任春有些恼怒这个女修打蛇随棍上:“等等,小鬼蛊又不是什么高深的蛊术,我七、八岁就在玩了,任家和不少南芦望姓都有过姻亲,我很多小表哥小表妹都会来家里玩,如果是在那个时候学玩着小鬼蛊,十家八家都有可能……”   话说到一半,任春面色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   唐萤催促道:“我们下一轮很大可能不会在一起,有什么事快说,两个人破阵总比一个人快吧。”   “这……我爹以前有说过一位魏家表姑,说是本来想让我去魏家学御鬼术,但后来魏家出事,那姑娘也没了,便让我改去了二房的杨表哥家。”   “出了什么事?”唐萤眉头一皱。   任春叹气道:“紫河魏家擅长养鬼,听说是一夜之间百鬼暴走,竟把整家人都给吃了,魏家可以说是被灭门了。”   也因着这事,御鬼术近年在南芦乏人问津,不少世代养鬼的人家甚至皈依佛修,早早超渡那些厉鬼恶灵,害怕一不小心就像魏家这般,被百鬼反噬,家族覆灭。   唐萤没看见任春脸上的伤感,事实上,她的关注点在另一个地方。   【魏……魏家?魏姐,你是否知道这紫河魏家?】   那树皮脸一听,立刻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作吐口水啐道:   【呸、呸、呸,都什么脏地沟鼠,也配和我扯上关系?】   唐萤听了不禁汗颜。如若树皮脸正如她所说是九极门人,那自己方才的言论的确失当,竟将正道先辈和邪修世家扯在一块。   【对不起,魏姐。】   听唐萤终于肯唤她,树皮脸佯怒地闷哼了一声,却难掩上扬的语气。   唐萤不敢再胡思乱想,她追问任春:“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任春回忆了一下:“大概五十年前吧。”   唐萤细想片刻,记得苏合鬼姑这名号也是五十年前开始,如若是从魏家逃出的恶鬼,那一切便说的通,对方吞噬了整个魏家的修士,这才修成了天地罕见的鬼修。   如今这苏合鬼姑便是效法当年魏家人,养百鬼来助自己修炼。只是若是如此,鬼姑的真名更是大海捞针,也不知是魏家从哪里捉来的孤魂野鬼。   唐萤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任春突然拉了拉她,一脸急切道:“对了,我方才为了你差点没命,你得帮我一个忙。”   唐萤心想之后藉助任春,定能找到时机突破那鬼姑的邪术,便也就随着任春一块走。   “这是?”   她们回到最开始的那间喜房,只见中年修士倒卧在血破中,眼睛、太阳穴,一个头颅被刺了不下十个幽深的骷髅,整顆脑袋都快成了蜂窝,死状极其凄惨,人早已经气绝多时。   “这百鬼蛊里的鬼实在狠毒!”任春不急不喘地推锅。   “你要我做什么?”唐萤看在眼底没说破。尸体身上可没有半分厉鬼的瘴气。   老树皮倒是在她耳畔赞许道:【这ㄚ头不错,心狠手辣,应是不会拖你后腿。】   任春看上去一个娇纵少女,但骨子里倒底还是邪修,行事作风自然是偏离正道,难掩几分任意和率性。   “鬼蛊不但养鬼,还能养尸。在这里死去的活物,魂魄会被拘禁,尸体也容易尸变,必须把尸体烧干净。”   任春一边说着,一边拿取花烛,露目幽幽,准备焚尸。   唐萤却拉住她。   只见少女面色惨白,嘴唇一条隙缝,颤声问:“你说尸体会尸变是什么意思?” 第九章 百鬼蛊(七)   二人先把男人的尸首拖出去焚烧,   任春见唐萤面色难看,想到她方才说的话,难得心生同情,宽慰她道:“也不是凡个死尸就会尸变,我只是说有可能罢了。”   这话她自己说得都有些心虚,世上怕是找不到比百鬼蛊更好的养尸地。   唐萤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她解下腰带的储物囊,暗自深吸一口气,便放出了傅莲的尸首。   “这!”   她困于此地算算半月余有,喜床上的少年尸首却美貌依旧,发色乌丽,不但丝毫未显腐坏,十指更是突出骨色的长甲。   彤红的喜床给他苍白的脸庞添了几分不该有的生气,少年玉容娴静,眉眼清艳,诡艳未腐的尸身似是随时会睁眼苏醒。   只见他胸口那处致命伤依然开着鲜润的血花,像是几刻前才死不久的新鲜尸体。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自己身上带了一具尸体啊!!萧家村那凶尸就是百鬼蛊养出来!你还把尸变的尸体和那些灵珠混着……】   老树皮这边先叫起来,唐萤脑袋空白,一时半晌也没仔细听她在说什么。   而对比唐萤震惊不语,任春却目光微热。   任家做为邪术世家,什么包罗万象的邪术都沾了一些,任春虽只懂毛皮,但自小跟在亲爹、亲哥身后,也算是见识多广,一眼就看出这具尸体并非寻常尸变。   她作势要检查傅莲,翻开少年眼皮,果然隐有渗血,而鼻下不但没有闻到丝毫腐臭,反而是一种新鲜血肉的腥气,心下不禁大喜。   目露赤色,指如曲勾,血腥贯鼻,这是要进阶成白尸的前兆!   大多数的尸变不过就长牙生指甲,不过低劣的行尸走肉,吸吸阴气,撑一两年不坏罢了,但眼下这具尸体虽然元神已失,但七魄未散,护住肉身不腐,丹田处更是隐隐有阴气汇聚,堪比小型聚阴鼎。   此人怕是生来的资质极其特殊,生前也许泯然众人,死后反倒可能为祸人间。   记得任二哥说过,行尸若成白尸,并吞噬足够多的魂魄,便有机会炼成不惧阳光、火焰、无异于常人的尸魃,也就是传说中的半身魔王。   世上有什么比百鬼蛊更多阴魂幽鬼的地方呢?   任春心底打着小鼓,只觉得如获至宝。她想到自己若能炼化此尸为自己所用,要破这百鬼蛊简直易如反掌。   她心底欢快地打着小算牌,已经想象自己带着殭尸王美少年,扬眉吐气回到黑水泽,但美梦正做着时,眼角却火光一闪。   任春赶忙拉住唐萤举起火烛的手。   “放开!”   唐萤面色发白,她试着将火苗抖落到床被,最好是点燃整张喜床。   “你先听我说!”   任春眼捷手快,直接徒手掐熄了蜡烛。   唐萤惊怒不定:“我同门尸变了,我要让他解脱!”   任春翻了翻白眼:“你傻阿?鬼有魂无魄,殭尸有魄无魂,鬼伤不了殭尸,殭尸却可以吞噬鬼魂!你师兄是我们逃离此处的法宝阿!”   她疯狂拉扯着唐萤的衣袖,活像是对方要掐死她亲生孩儿一样。   “我不会让同门变成茹毛饮血的行尸!”   “你放心交给我炼尸,我保证不会用他做伤天害理之事!”   两女虽是炼气,但任春做为一个养尊处优的邪修二代,早已炼气大圆满,这次出远门便是历练筑基。她自觉已经很给对方面子。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她也没办法。   唐萤看出任春眸中的威吓,心下一沉,不禁苦笑,似要妥协道:   “我同门不是你们邪修的法宝,你要动他,大不了两具尸体都给你吧。”   任春一愣,见少女眸底无波,面如死灰,明显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要同归于尽阿。   本就只是因一时急难勉强组成的正邪联盟,如今二人都用难以理解的眼光看着彼此,似乎都觉得对方不配当人。   任春眼珠转一圈,想到对方是九极门人,不禁冷笑道:“少分什么正邪不邪,你们门下可是出了个尸解成仙的幽玄君。我们南芦的炼尸术便是与其同出一脉!”   唐萤冷脸反驳:“那是太阴炼形术,别把上古仙术和你们的邪术混为一谈。幽玄仙尊死而后生,炼化乃自身神形,才得大道圆满,从未害人炼尸。   当然,她不会说,在九极门的圆德榜,那位幽玄仙尊居于榜尾,其所修的太阴炼形术也没能入经典阁,更别说传承子弟。   颠覆生死,违逆阴阳,如若不是幽玄前辈最后成功飞升,化腐尸为仙躯,怕也迟早会被打成邪修一派。   唐萤不认为自己一个外门子弟有资格对一位仙尊多做评价,他是先辈,理当受尊重,她断不会让他遭外人毁谤。   任春暗骂这正派修士暴殄天物,一根筋的脑袋完全转不过来。她深深渴望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尸首,唐萤立刻一脸杀气,挺身护在傅莲的尸首前。   两人的位置与方才的场面完全对调过来。   “他为救我死,我绝不会亵渎他的尸首,我们出去解决吧。”   唐萤不是开玩笑,浑身隐隐有灵力环绕。   任春的个性也不是好相与,真要斗个你死我活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次她却罕见有些迟疑。   眼前这个正道女修个头娇小,模样落魄,就连路边的杂草都比她起眼,但任春却不敢轻忽大意。   任家在北麓和南芦的地位都十分特殊,任春看过各式各样的人出入家门,有求善求恶、也有求因求果。而现在唐萤这副模样竟让她想起了一位油灯枯尽的元婴女修。那女子面色与死人无异,却在最后一刻笑着给自己燃了魂灯,拖着仇人一同下地狱。   眼前的少女虽然修为低微,但任春直觉自己就算赢了唐萤也讨不到好。   她在唐萤眼底读到了将死之人才有的决然,在一个比自己还弱小的孩子上。   “行吧,左右一个死人,这里随处捡就是。”   任春没傻到在这种场合搞两败俱伤,她的灵力可宝贵得很,用不着浪费在这种小古板身上。但她看着唐萤举起火烛,突然出声:   “你就算烧了他的尸首,他的三魂还是被拘在这里的某处,无法遁入轮回,便永世不得超生。”   唐萤一脸怀疑,任春做了一个请字,娇美的面容隐有得意。   方才一来一往,她看出唐萤对这具尸体抱着强烈的情感,应是不敢冒险。   任春继续得意道:“你可以喂他鬼姑的灵珠,暂时抑制尸变,直到引回三魂。到时你同门就能如常人一样入土为安,来世投个好胎。”   【她说的有几分真假?】   唐萤暗暗问老树皮。   老树皮从她们争执开始就一语不发,听她一问,语气异常冷淡道:   【你同门的七魄未散,三魂又不知所踪,贸然处理尸首的确不好。】   唐萤坐在床沿上,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容,脑袋似乎还回荡着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无法遁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你若骗我……”   任春转了转乌溜的鬓发,笑嘻嘻道:“信不信随你,左右这人与我非亲非故,哪怕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唐萤面上腾起一阵恼红,只恨自己大意,被这个女邪修看出软肋。   任春看出对方已经动摇,便决定趁胜追击。   她拿出两个手环,凑到唐萤跟前道:“这是我找到的龙凤手镯,你一个,我一个,这样我们下一轮还能碰面。如果我骗你,你随时可以找我算账。”   唐萤只是接过那手环,神识稍有感应。   两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暂时看不到眼底的杀气,算是达成共识。   任春取出几颗灵珠,看向唐萤,眼底藏不住挑衅,明摆地在说:既然信便要全信,莫要装模作样,半信半疑。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当务之急是抑制尸变。唐萤面色一凝,一把捉过灵珠,只是送到傅莲嘴边却温柔许多。   一颗一颗,饱满红润的指腹按在失去血色的嘴唇,带着安抚之意,像是喂孩子吃糖似。   少女本来杀气凛然眉眼瞬间柔和下来,恢复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无邪。   任春见她对一个死人如此细心,揣着满肚的算计,不免有些发虚。   她的话里十句参九句假话;三魂不在,不得投胎是真;但鬼姑的灵珠压抑尸变是假。   相反地,每一颗灵珠都是最纯粹的阴气凝聚而成,这种不参丝毫杂质的元纯太阴之气会使尸变后的殭尸更加凶猛强壮。   只是唐萤在光明磊落的九极门待久了,压根不懂这些邪门歪道,更不屑怀疑揣测他人,还中了任春的激将法,性子之刚烈可见一二。   任春头次遇到这种外柔内刚的女子,只觉得对方意外合自己胃口。   她想顶多到时她带唐萤回黑水泽,求父亲给她一些奇珍异宝做补偿吧。   眼下她必须找到时机,在尸变完成前,取自己一滴血予那尸首,完成滴血认主,这样,苏醒后的新尸便会对她唯命是从。   【前辈,她可有骗我?】   唐萤暗暗一问。   【左右你又能如何,暂且信吧。】   老树皮脸头一次说话如此简短。   暂时停战后,两人又搜刮了一遍这间喜房。   唐萤在老树皮脸的指引下,从梳妆台下搜出了一个精致异常的木箱。   金褐的木色是上好的黄花梨,箱盖和箱门固着精致的云头铜活。只见两扇箱门边框镶薄木,彷佛镶了两张扇画,一面是鱼戏莲叶、另一面是白藕串生,是姑娘家出嫁用的妆宝箱,   【这个妆宝箱可保珍宝不腐不朽,你把你那同门装进去吧,好过在储物囊里滚来滚去。你也不用把法器混着尸体一同放。】   唐萤点点头,便打开上头的箱盖,略探里头空间,竟比自己的储物囊大上数十倍,的确可充当棺材。   她给傅莲套上一件崭新的大红礼袍,虽然红色不适合少年的清绝秀雅,但也算是替他稍稍整敛遗容。唐萤把傅莲残破的胸口掩在华丽的衣服下,再用红色的发带揽起少年的黑发,过程中硬是没有碰触到少年丝毫肌肤,彷佛害怕自己玷污什么。   耐心打扮一番,床上的尸首已然成了一个身着华衣的美貌贵公子。   看着少女小心翼翼整理尸体的衣容,任春退到最角落,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个死掉的少年该不会是对方的情郎吧 第十章 百鬼蛊(八)   再次睁开眼,唐萤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直到看到一头雾水的任春,才确信她们已经到了下一轮,那手环的确发挥了作用。   虫鸟无声,空荡荡的茅舍,四处弥漫着山瘴之气,如无主魂魄游荡不散。唐萤心一寒。   她竟是又回到萧家村了?   喀拉喀拉。   唐萤一把拉住任春,两人沿着屋檐的阴影,隐藏身形。   “你知道这是哪?”   任春跟着唐萤绕来绕去,发现对方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   “别多问。”   唐萤隐约听到那喀拉喀拉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凶尸身上的脑袋在转动找人,离这里不远不近。   两人沿着阴影处移动。任春看出唐萤熟门熟路,也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她的宝贝殭尸还在对方手上,既然是要跟到天涯海角。   “你说你会炼尸吧?”唐萤突然一问,让任春心一虚。   “是、是阿,南芦的修士基本都会一些。”   “盘据此地的是数个村民炼成的凶尸,你可有把握收服?”   任春一听,顿时忘了什么殭尸王大业,赶忙摇头道:“别、别开玩笑了,那鬼姑金丹已结,能炼形大阵。她的傀尸我可碰不得。”   唐萤也只是心存侥幸一问,便不再多说什么。   二人在附近房屋内外找了许久都没见到神龛,却突然感受到地面一震,   碰!   二人面面相觑。   唐萤隐约瞥见远方地上的投影,心下一骇,那怪物朝着茅舍甩动人头鞭,竟是在破坏房屋?   这是学到教训……不,怕是已经狠狠记上自己一笔了。   思此,唐萤带着任春一路溜到老井口。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些信心,拨开遮蔽的藤叶,却见本应毫无阻碍的井口已经结满了白花花的蜘蛛网,彷佛已经百年无人踏足。   【竟然冒着反噬的危险,直接出手干扰阵法,看来鬼ㄚ头下定决心要弄死你们了。】   老树皮脸闷闷道。   唐萤伸手要拨蛛丝,任春却立刻制止她道:“这是丑蛛,在死人枯骨里结网,毒液有鬼瘴,咬上一口就会神智不清、灵气逆乱。”   层层横错的蛛网泛着人骨的惨白,漆黑的缝隙不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   对付这种阴气之地所生的邪物,朱砂符加火诀效果拔绝。   唐萤熟练地拿出一张朱砂符,燃起火诀便扔下去。   碰触到火诀的蛛网很快燃尽,发出微臭的烧焦味,但随着符咒往深处燃烧,一开始还能听到几声嘶嘶的惨叫,到后来连半点火光也看不到,好不容易烧出的小通道一眨眼就被新的蛛网补好。   两个少女靠近井口,厚实的蛛网看不到井底,幽黑的缝隙间重迭着无数嘶嘶声,想来没有上百也有上千只。   “我们换地方吧。”任春一脸厌恶。   “只有这里可以躲。”唐萤面色凝重。   那凶尸已经在破坏房屋,若还在村舍附近绕转,被捉到是迟早的事,到时两人之中定要抉择出一个弃子……   唐萤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女,如若对方丢下自己,大伙一拍两散倒也还好,就怕……   闭上眼睛,眼前血色鲜明,还有傅莲苍白的脸。   任春受不了沉默。她想自己好歹炼气大圆满,却一直被唐萤牵着走,实在有辱任家门风。于是她挺挺胸,正要和唐萤说出自己储备已久的伟大计划,就见唐萤又抽出一张朱砂符。   一张一张,是要杀到猴年马月?   任春白眼一翻,果然唐萤又唤出一簇火球,与方才差异不大,孱弱飘浮着,任春冷眼看着唐萤做无用功地点燃了一张朱砂咒。   唐萤却没有立刻将燃烧的符咒扔入井底,而是往其中吹了一口灵气,任春瞪大眼睛,看着那火球瞬间化成无数萤虫似的细小光点,随后便缓缓飞入井口。   刚开始没听见任何动静,但过不久,黏附在蛛网各处的星火开始发作,不一会就见缝隙间火光充塞,很快就闻到细细的焦味   不像方才整团火球,星火分散又细小,邪蛛群无法集中吐丝灭火,反而被光点吸引分散后,一个接着一个被烧死,火也顺着丝线绵延开来,   唐萤这个火诀虽然弱小,却施展得极为古怪。任春看到井口的丑蛛误把一颗黏附在丝上的星火当成虫子,吞腹下肚,不到几秒后,就开始翻肚,八脚抽蓄,肥肥的肚囊映出火光,很快就被燃成一撮火球。   萤火般的光虫已经攻克了整口井的丝网,不见火海沸腾,唯有星火徐徐,井中渐渐开出一道焦黑的通道。   确定烧干净后,二女赶忙攀入井口,那些没烧尽的星火亲昵地围绕在唐萤周围,本来漆黑狭窄的通道彷佛流入银河的支流,无数萤虫大小的光点四处飞舞,活泼欢快,星光满盈,煞是迷人。   “你这叫什么阿。”任春看得眼底流光溢彩,不禁惊叹。少女的确修为低落,但這施法手段却极其古怪精妙,可说是异于常人之处。   唐萤不过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奇效。   对方前不久才批判了自家门派,唐萤决心要在这个女邪修面前为九极门正名,便故作高深道:“此招名为萤火,乃我九极门千变万化的火诀之一。”   “萤火?你不就叫唐萤吗?”任春到底道行比她深,一眼就看穿小姑娘的心思,不禁觉得这一根筋的正派女修还是有几分可爱之处。   唐萤见她喜欢,便让萤火在她们四周打转。在眼下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境,着时让两个相互依靠的小姑娘多了几分安慰和暖意。   打开木门,走进井下的暗道,任春不知这里的龌龊,见满地床铺就要坐下,立刻被唐萤提起来。   “没有神龛就没有出口,鬼姑这次不惜破坏鬼蛊的部分阵法,似乎想直接操控那头凶尸致我们于死地”   她将树皮脸的猜测告诉任春,对方面色一凝,似不意外。   唐萤正想与她商量对策,却见任春袖下突然飞出东西,猛地就朝自己袭来。   少女的手腕和双脚瞬间被绑牢,只见两条银蛇炼灵活地缠绕住唐萤的脖颈,她越是挣扎,便越是缠得紧,半点施展空间都没有。   没料到任春突然发作,唐萤面色惨白,不知是要恨自己太过天真,还是要破口大骂邪修卑鄙无耻。   任春走到唐萤身侧,娇美的面容毫无歉意道: “我不能操控鬼姑的傀尸,但却可以炼制新尸与之抗衡。鬼姑的傀尸再怎么凶猛,终究只是几具凡人躯体拼凑而成,远不能和修士之軀练成的殭尸相提并论。唐萤妹子,事后你我二人平安出去,我再向你赔罪就是。”   在她看来,这不单单只是自己的私心,还是逃出绝境的唯一办法。   任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掠劫的勾当,但想到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同伴,还是稍稍放软语气,宽慰道:   “唐萤妹子,你对你的同门已经仁至义尽,炼尸的是我,魂魄就算怨恨也是恨我,你莫太自责。”   唐萤面如死灰,彷佛对方是要生挖她的心肝,任春索性不看她,轻松就解了那储物囊,拿出那装有傅莲尸首的妆宝盒。   少年华衣束发,面容绮艳如霞,五指似戴着青玉护甲,哪怕现在只是一具尸体也是异常美貌。任春难掩喜色,唐萤看在眼底,心里也大概明白之前对方说什么灵珠抑制尸变一事怕也是骗她的。   她被任春骗,又被老树皮脸骗,像个三岁稚儿被唬得团团转,却浑然不自知,就这样把救命恩人给卖了。   树皮脸敏锐查觉到唐萤生出死志,一直冷眼旁观的她不禁有所触动。   一开始她只觉得这老乡性子纯善,待人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并不会因为弱小而对他人谄媚讨好,还保有现代人的坚持和尊严,很好,还活得像个人,没丢她这老乡的脸。   只是唐萤对待那死去的同门明显非同一般,竟是有与其共赴阴间的觉悟。   现在她不禁和任春起了同一个猜测,那面容殊丽的少年尸首该不会是对方的情郎吧?   其实她不知道,唐萤在这个世界一出生就是孤儿,又无意识受破碎的前世记忆所累。少女茕茕孑立,始终无法与这个世界的人有所交集,如若没有意外,本该淡然隐世一生,成为他人故事的袅袅茶烟,毫无痕迹。   傅莲的死是唐萤人生中的意外,就像日复一日的枯黄沙漠,突然一颗种子落地,生出浅浅的绿根,乍然生出的羁绊,却又瞬间失去,又怎会不心生执念?   本该毫无牵挂的异世之魂,如今却在此世结成因果,唐萤冥冥中无法释怀,似有成心魔的前兆。   这头任春已经点了尸油灯,摆好五行炼尸阵。   【唐萤,你说过你是外门子弟,还未曾拜师是吧?】   唐萤万念俱灰,随意应付了树皮脸一声,却未发现对方念的是自己的本名。   一般来说这炼尸没经上半百日子难成,更何况煉的还是修士的尸体,但在至阴之地,百鬼蛊的七日足以抵过七七四十九天,前头任春又唬弄唐萤给傅莲喂食鬼姑魂力幻化的灵珠,所以眼下的确可以速成炼尸。   那边任春已经施好法阵,咬开手指,将血滴入少年额心。   唐萤隐约听见树皮脸轻笑一声,不禁蹙眉,却见傅莲的尸首动了一下,很快就应声坐起,她不忍再看,便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死去数日的少年睁开了眼睛,妖目赤红一片,就如天上的血月,灼烧尽所有星辰。   活尸已成,任春面露喜色,正要下口令,一只苍白有力的大手突然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第十一章 百鬼蛊(九)   少年活尸力大无穷,任春大惊失色,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掐住命脉,瞪大双眼无法动弹。   在极阴之地苏醒的活尸的确凶煞非凡,但毫无灵智,自己滴血认主,给予他的第一口阳气,理应就能让他从此对自己唯命是从阿!   但活尸没有听从自己,反而还主动攻击?唯一可能就是,他早已吃了别人的血,认他人做主!   任春很快就没办法再多想,她脑中的空气越发稀薄   唐萤也感觉不对。她睁开眼睛,只见傅莲双目赤红,苍白的右手死死掐住任春的脖子,少女面色通红,模样痛苦。   唐萤感觉身上一松,银蛇炼已然脱落。她赶忙燃起火诀,却心慌意乱,指头迸出几颗可怜的星火,压根派不上用场。   【她背叛你,你还要救她?即便毁了你那同门的宝贝遗体?】   “胡说什么?她要死了!?”   唐萤焦急如焚,活人和死人她还是分得清楚,任春居心不良,但傅莲早已死透,她不可能放任傅莲成为害人性命的活尸。   见火诀无用,唐萤赶忙掏出一张朱砂符,往傅莲额上一按,但压根无用。   任春的脸胀红一片,面色痛苦,唐萤用尽全力都无法掰开傅莲的手,哪怕是一根手指头。   【这可是在极阴之地养成的筑基修士的活尸,集一身人间怨气,又聚天地之死气,不是一张驱邪符咒就能搞定的,要我说就是这ㄚ头太贪,死有余辜。】   对方前不久还口口声声对任春的欣赏,这下一听却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唐萤忍无可忍道:   “她的确存心不良,却未曾真正想害我性命!前辈你若有法子,请助晚辈一臂之力,相信你也不愿看见同门后辈沦为害人的活尸!”   唐萤急得眼睛发红,奈何少年活尸的手臂坚硬得像石壁,一根手指头都掰不了,任春的脸已经微微发青了。   【都说了叫我魏姐,这可是你问的。】树皮脸彷佛就是在等这一句。   她语气欢快道:【要习我术法,便得拜我为师。】   唐萤一愣,她感觉自己又落了一个圈套,便听对方收起调笑的语气,正色道:   【唐萤,你可愿意拜在九极门,桃椁洞主,魏凌妃,幽玄君门下,习我太阴炼形之术?】   她竟是那位幽玄仙尊留下的神识?   唐萤脑中只闪过一秒的惊讶,便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那头任春已经翻白眼了,唐萤焦急应下道:“弟子愿意!能得幽玄仙尊指点乃弟子之幸,弟子愿意拜仙尊为师!”   树皮、不,应该是幽玄仙尊大笑几声:   【行!九极门那些高高在上的老魂蛋瞧不起我这尸解成仙之法,今日我便悉数授予你,你平安出去后,且莫忘了宣扬我魏凌妃的太阴师门。】   唐萤急得想在心底嗑三个响头,求这位祖师奶奶快生出解决之道。   【左右不会害你,你同门三魂不在,徒留七魄,方才任家ㄚ头已经将其七魄肉身炼成尸魄,省了我们不少麻烦。现在把我附身的铜匕首插入你同门的头顶脉轮,一会我神识遁入,锁住造乱的尸魄,你同门的肉身便会安定下来,不过接下来就要换你受苦,你准备好便是。】   唐萤听罢立刻拔出匕首,毫不迟疑往傅莲头顶一扎。   少年活尸瞬间手一松,直挺挺倒下,连带着面色发白的任春也跟着倒地,唐萤没时间察看她的状况,就感觉到一股阴寒从少年的头顶没入自己的右手。   【活尸有魄无魂,一会阴魄入体,你得想办法炼化他,如若失败,你阳魂尽散,便会沦落成第二具活尸。】   那股阴寒直入骨髓,五指顿时疼得似是针扎,唐萤很快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   她咬紧牙关,屏气凝神,查觉到那股阴寒之气似一尾小鱼钻入识海。唐萤顿时如置冰窟,浑身血液好似凝固,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它先是好奇在四处游移,但在她试图分神靠近时,那尾黑气缭绕的小鱼顿生异变,凶相外露,露出蛇的獠牙,在平静识海翻搅狂风巨浪,唐萤顿时感觉天翻地覆、痛不欲生,宛如世界在眼前崩裂。   【唐萤,集中灵识!用你元神的阳气压制他的怨气!炼化他的尸魄!】   此时唐萤的识海就宛如一团初成的混沌,傅连那尾黑漆漆、似鱼似蛇的怨气在其中恣意游荡,俨然已经反客为主。它围绕着一颗虚浮的光球,那正是唐萤的灵识,元神所在,不时因黑鱼顽皮的拍打而闪烁不定,显然危在旦夕。   魏凌妃的神识旁观一切,虽然她早就知道此乃九死一生之险境,这会却也不禁呢喃道:   【记得他才尸变不久,尚未吞噬生灵血肉,其尸魄却已经如此凶猛?】   魏凌妃注视着唐萤的苦战,看着那团黑漆漆的怨魄,心下不禁涌上阵阵不安。   初炼成的尸魄大多都孱弱不堪,故邪修只需用血中阳气做引,便能自由操控行尸,那便是任春方才的做法。   只是这具少年尸首实在诡异,其尸魄竟不同于一般行尸,竟已经有意识地聚成阴灵。阴灵乃尸魄淬炼而出的灵体,已取代丢失的元神,是活尸要进阶的征兆,而这阴灵更是隐隐生出兽雏型,其凶煞之气宛如天生的妖灵山魅。   这个叫傅莲的少年绝不可能普通的人修!!   唐萤正在识海苦战时,那头的任春也辗转苏醒,   “咳!”   她的喉咙疼痛干涩,彷佛吞了一斤的炭火。死里逃生的脑袋还浑沌一片,但随着新鲜空气的涌入,记忆也开始鲜明起来。   任春赶忙往四周看去,只见那少年尸首平躺于在地上,垂睫秀美,乌丽的长发交织着细致的绸缎,红袖下皓腕凝霜,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妖美,当真艳尸一具,但任春只觉得在看一只花纹鲜艳的毒蜘蛛,半点也碰不得。   她见唐萤倒卧在一旁,面色苍白,气息孱弱,回忆之前,自己似乎是又被唐萤给救了。   任春啧了一声,虽然不理解炼尸是出了什么差错,但此时的唐萤奄奄一息,容不得她计较。她稍稍一探,立刻大惊失色。   魂魄不稳?难不成是鬼姑下的暗手?   任春听着唐萤越发微弱的气息,彷佛在看着一盏小灯越烧越小,最后只会徒留她一片黑暗……   “可恶!”   见唐萤三魂不稳,魏凌妃也没有多失望,她倒是意外唐萤能撑到现在。   这孩子资质普通,但心性极好,毕竟两世为人,某方面来说也算历劫一世。   更重要的是少女看着是柔弱好说话的古代姑娘,但其实性子还是现代人的执拗,特别是在某些原则,是打死也不肯退让。   魏凌妃按下那丝激动。没错,这就是她寻找已久的传承子弟。唯有与她同样经历两世之人,才能真正参透太阴炼形的奥妙。   【以阳消阴,令魂炼魄,阴秽渐减,顺魂灵制尸魄。九极门,唐萤,给本尊听令!】   魏凌妃的声音低若辰钟,厚如暮鼓,却足以让唐萤捕捉住一秒的清明,在昏天暗地的识海中,仅仅一秒就似乌云破晴。   法种已然殖入少女识海之中。   光球乍亮,混沌破开一丝亮光,仅仅是一丝就让那团阴灵难受不已,幽暗的灵体彷佛被逼入暗处而昂首的毒蛇,顿时凶性大发,大嘴一张,就要吞噬那团可恨的光明。   危急时刻,清脆的铃铛声似冷水洗涤而下,唐萤似有所感,灵识大清大澈,瞬间破开了整片混沌,分离天地,沉淀阴阳,重新凝聚出比原先更宽广的识海。   她听到了有清歌袅绕,似有人伴随着铃音颂唱,合手在为自己祝祷。原本愤恨难消的阴灵也对那股乐音似有所感,竟是慢慢收回了凶性,悠悠晃荡的黑尾露出几分乖巧。   【嘿,任家的小ㄚ头还算有良心,不像她老爹那般坏透心肝。不过,这不是菩提塔的清灵佛音吗?你这是得了哪位大师的缘?】   黑鱼见大势已去,立刻躲入识海最深处;而唐萤的识海明澄一片,三魂太清,充满阳和之气,同时修为突破,竟一口气从滞怠已久的炼气七层提升至炼气十层,整整三个小境界。   【行了,我已将太阴法种注入于你们二人之中。他日你助他尸解成仙,便是你功德圆满之时。】   唐萤意识回归,苍白的面色逐渐红润,体内血液更流,经脉舒张,整个人彷佛重新活了过来,识海也从原先的一泓清池扩大成充沛的湖泽,不仅容纳下那团暴躁的阴灵,还完全垄罩住四面八方的动静。   魏凌妃暗暗一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过唐萤才是那鸡犬。   落土三分命,七分天注定,人是女娲的泥塑娃娃,天生资质难以改变,也不是人人都有命捡到洗经伐髓的仙丹妙药,所以大多穷其一身都被这泥塑的肉身所累,最后无一不回归尘土,继续重复着土归土、尘归尘的轮回。   而魏凌妃所修行的太阴炼形却是彻底摆脱肉身的限制,炼魂锻魄、脱胎换骨,可说是真正的逆天之法。只是太阴炼形术虽奥妙无穷,游离天地法则,偏生修行条件极为苛刻,必须要“托太阴,凝胎灵,以遁变躯质”,白话来说就是:死一次。   破而后立,死而后生,听起来勇气可嘉,但试问谁活得好好的会去用生命做注?   太阴炼形术挑战生死忌讳,一直被九极门视为禁术,而后又被邪修窃取残卷,扭曲其炼魂锻魄的本意,发展成御鬼、炼尸等阴邪之术,因此更被各家束之高阁,最后逐渐淡出修门。   偏生魏凌妃做为死过一次的人,在发现自己没有如那些修仙外挂秘宝随便捡后,意外得到此机缘的她压根不介意再死第二次,顶多失败了穿回去便是。   太阴炼形顾名思义,由其适合灵感丰富的女性修练,唐萤虽没有真正死一次,但她误打误撞与傅莲这具根骨极好的活尸滴血认主,结下跨越生死的因果,宛如异体同魂的存在。   魏凌妃打的主意便是以唐萤的阳魂去辅助傅莲的阴魄修行,双方相辅相成,以阳炼阴,修行不受天地五行拘束,乃真正的逆天之法。   此后,唐萤每一次炼化傅莲的尸魄,便是无意识重铸自身三魂,直到傅莲尸解成仙,唐萤便能真正脱胎换骨,再不受天生根骨所累。   此时的唐萤对正在转变的未来毫无察觉,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任春娇美阴沉的脸蛋。   “坏东西!你早已和你同门滴血认主,还刻意不说,等着看我笑话!”   见唐萤苏醒,任春又喜又妒,喜的是唐萤没死,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妒的是对方不但得了一具上好傀尸,还提升了好几个小境界,而这些都是自己白白做给她的嫁衣!   唐萤一头雾水,正要辩解。突然,二人双双对视,彼此都察觉到外头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第十二章 百鬼蛊(十)   喀拉喀拉。   二人齐齐往木门看去。   木门微微摇动,彷佛有什么东西靠在上头扭动身躯,似在摸索什么,唐萤稍想片刻,瞬间大惊失色。   庞然大物的凶尸钻不进井口,但依附在其身上的人头蜈蚣可是来去自如阿。   她虽随手在门上贴上了几张镇邪符,但不知能抵挡多久。   任春也察觉到门后的不妙。她方才为了稳固唐萤的魂魄,又用了一次九转七魂铃,好不容易存积的灵力这下空了大半,鬼姑如果下定决心要置她于死,她怕是一招都挡不住。   生死关头之急,任春咬咬牙,放下最后一丝不甘,转头对唐萤道:“行!我勉为其难地收你为徒,教你控尸!”   唐萤:“???”   魏凌妃:“???”   任春丝毫不知道,自己不但正在某位“尸祖”前班门弄斧,还大言不惭要抢别人的徒弟。   【这死ㄚ头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们南芦炼尸是窃取太阴炼形术的残卷,炼尸魄却不渡其怨气,不过是永远听令于主人的行尸走肉,我的尸解炼形才是真正脱胎换骨的仙术!死ㄚ头还想教人!这南芦邪修当真“毁人不倦”!】   魏凌妃气到开始乱用成语,唐萤死死盯着门口,急躁道:“请师父教我!”   唐萤这声师父同时落在任春和魏凌妃耳底都无比受用。   任春拉着唐萤来到傅莲尸首面前,看着这个一脸傻楞的新弟子,总归是自己第一个徒弟,便暗暗决心要好好传授其邪术之奥妙。   最好是能把这正派女修拐进黑水泽,让九极门颜面扫地,也不枉自己头次出来这一趟。   “乖徒儿,你既给予活尸第一滴血,他理当眷恋你的阳气,你要使唤他,只需以精血为引……”   【没脸皮的死ㄚ头胡说八道!他尸魄精华早已存于你识海之中,与你异体同魂,你只需要用阳气制炼他,他自会任你指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一个本宗,一个邪宗,也亏唐萤心细如尘,很快梳理其中大同小异之处。   她咬开指头,将血滴入徐徐燃烧的尸油灯,血中阳气自能引尸。   任春还担心着唐萤半路赶鸭子上架,就见油灯吞下唐萤的血珠后,立刻迸出激烈的响应,青金色的星火喷吐不绝,灿烂若孔雀开屏。   少年活尸猛地坐起,妖目烨烨,正似唐萤身前的两盏灯火,与此同时,阻隔的木门砰地成了满地碎片,伴随着骨骼似昆虫枝节的扭动声,那条人头蜈蚣顺着墙壁爬入地下室。   “唐萤妹子,你看好,接下来……”   没等任春说完,只见少年活尸飞身而上,一下就到了那人头蜈蚣面前。人头蜈蚣的首头睁着暴血的双目,立刻张口欲咬下少年的头颅,但筑基乃踏入修门的界线,筑基修士的身体早已异于常人,乃是区区凡人活尸可以损坏。   少年活尸的肩膀落下几颗碎牙,人头蜈蚣一愣,他不急不缓地伸手,一掌就捏暴了蜈蚣的头颅,瞬间血肉横飞。   任春看得目瞪口呆,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炼尸术已经被某位尸祖修正为纯正的太阴之法,只当这个炼气女修有做邪修的天份。   她如获至宝地看向唐萤。心想没带回一具好活尸,但从正道拐回一个好徒弟,爹爹肯定也会以她为荣,说不定还会免去她逃家之罪。   任春重新打量唐萤,彷佛看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   唐萤这边却是大气不敢出。   少年活尸红衣翩然,纤瘦的身影彷佛随时会燃烧成灰烬而去。   本来在识海底下潜伏的阴灵隐约有所异动,唐萤不敢大意,再度运转起魏凌妃刚才传授的太阴法诀,维持神识澄澈清明。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炼化傅莲的怨气。   任春见唐萤面色微白,便掏出几颗灵丹要给好弟子补一补,却突然地面一震,手上的灵丹差点不稳。   碰!   声音明显是在地面,透过外头的井口,又传入狭窄的井道,鸣鸣的回音伴随着恶臭充塞地下室,彷佛巨人打嗝,震得地下二人惴惴不安。   【来了!】魏凌妃声音紧绷。   人头蜈蚣就如凶尸的法宝,在感应到其被破坏后,凶尸很快就找了过来,眼下就似瓮中捉鳖,她们无法逃走,只能正面应战。   傅莲还站在门口,脚下是人头蜈蚣的尸首,门口却突然伸出一只畸形骇人的巨手,青紫色的皮肤半烂半红,巨手一下扼住了傅莲的脖子。   “竟能把行尸养成这样?”任春大惊失色。   那头凶尸是鬼姑用萧家村民的尸首和尸魄炼化而成,鬼姑不知费了多少灵珠,又让他吃了不少修士,眼下的凶尸可不能和一般的行尸相提并论,虽一时半晌没有扭断少年活尸的脖子,却也暂时制住了对方的行动。   “唐萤,你快让他挣脱!!”   任春见傅莲没有动作,赶忙催促唐萤,却见唐萤额冒汗珠,嘴唇青白。   唐萤虽然试着操控傅莲挣脱,但她突破不久,境界一次上升太快,心境还没稳固,眼下识海内又是一阵波涛翻搅、黑雾升腾。   任春咬牙。其实只要还没进阶成尸魃,这种行动迟钝、毫无灵智的活尸只需用火符对付,烧个他尸骨无存即可。   但现在唯一的井口堵着一个巨大的活尸,她们此刻放火无异于要同归于尽,白给那具活尸当陪葬。   眼下的希望只在唐萤身上。   “唐萤,我为你护法,你加把劲阿!”   一股阴柔的灵力灌入体内,瞬间黑雾微散,唐萤脑内半混半清,不安份的黑影在识海下浮沉着,一对血月倒映其上,死盯着神识的光芒忽强忽弱,欲伺机而动。   魏凌妃听状况不对,神识化作一只水鸟,尽可能不干扰唐萤,小心遁入识海,   她一进入唐萤的神识,就见本该澄亮的识海乌云密布,四周幻像重生,竟是凭空生出好几双血光闪烁的红眸,眸中有讥讽、愤恨、怨毒、哀恸,贪嗔痴恨,人间恶性无一不在,还不断增加,无数密密麻麻的眼珠一下就布满唐萤的识海。   【唐萤,莫要执迷不悟,你心魔已成!还不快给本尊省悟过来!】   极力隐藏的伤口被用力扒开,被魏凌妃这一声重喝点破,唐萤头痛欲裂,脑袋瞬间清明。   她猛地睁开眼,突然间,所有吵闹声都消失了,她像是被人赤身丢入冷水桶,意识从未如此清楚,皮肤似直接贴在冰冷的刀刃上,清楚到令人觉得疼痛。   四周一片净白,没有任何干扰,只有她,和另一个人。   胸口血花迸裂,妖眸勾着丹砂的红,那人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面容姝丽苍白的少年就这样安静地的看着唐萤,血色的眼底彷佛永远停留在死去前的风景,强烈的愧疚和自责几乎瞬间模糊了唐萤的双眼,   “傅莲……”   是的,唐萤的心魔名叫傅莲,那个为救她而死的少年,哪怕死后也不得安宁。   无论魏凌妃的尸解成仙说得再怎么好,唐萤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为求活命,摆弄着恩人尸体的事实。   唐萤哭了。   是的,她想活下来,她好想活下来,她不想落入和傅莲一样的结局。   从踏入死地后,少女便极力武装自己、逼迫自己,学着做那些他人故事里的主人公。   她必须勇敢、果断,并且绝不能犯错……但在面对心魔这一刻,所有伪装沦为无用,她像一只秃了毛的山鸡,看着满地可笑的狼藉,终于承认自己的脆弱。   她渴望活着,却又鄙视苟活的自己,反复挣扎的矛盾悄悄生根,终于在少年尸变的那一刻彻底结果,最后心魔以傅莲的模样悄然诞生。   “傅莲”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唐萤强迫自己看入少年的妖目,强迫将自己整个人浸入那片血海,那是她百般不愿意面对的回忆,却也支撑她到现在的一切,最浓艳的色彩只为了掩饰最清楚的答案。   红色,满眼的红色,死亡的颜色,她又回到了那一刻,在少年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蹲下身,以为会从对方脸上看到不甘、怨恨、恐惧。   但,什么都没有,他像是睡着了。   “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   明明嘴巴没有动,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要带你回九极门。”   是的,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也要带你回去。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来,我要将你带回去。   他并非心魔,而是承诺,是交付的生命,是少年亲手交予到少女手上的希望。   少女豁然开朗。   唐萤的身体在这一刻重获自由。   她终于毫无迟疑,大步走向那心魔化成的少年,随即屈膝一跪,连嗑三个响头:   “青莲少君,我唐萤以心魔起誓,若无法助你尸解成仙,我必当自尽,以了却与你的因果。”   不再以独活为耻,她要带着傅莲一起活下去,从今开始,异体同魂。   “傅莲”的眼底的血色退去,亦如少女的识海逐渐澄亮,满空的眼睛露出安然,一双双闭上并消失。   唐萤的神识重新凝聚,在识海下潜伏的黑影似有所感,幽黑的鱼尾不再翻搅波浪。   少女识海温暖如阳光,一双躁动的红眸将那丝光芒收入眼底,终于缓缓闭上,安稳沉睡。 第十三章 百鬼蛊(十一)   唐萤面色转好。   任春感觉到对方体内的灵力消涨,心知少女方才想必有所突破,但她完全没心情道贺,焦急地在少女身旁催促:   “还不醒?你情郎的脑袋快被扭下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被掐住脖子的少年活尸立刻有所动作。   只见少年活尸缓缓伸出右手,按在那只掐着脖子的大手上,然后轻松一转——凶尸的手掌彷佛摘落的熟果,青紫色的皮肤肿胀**,被随意弃置在地上。   红衣乌发,身姿修美,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少年宛如艳色修罗,一动即是地狱。   任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是筑基修士的活尸应该有的水平。   失去手臂的凶尸凶性大发,半个身子几乎快挤进来,肉瘤组成的大脑袋朝傅莲龇牙咧嘴,恶臭扑鼻,少年活尸自然不可能有半分动摇。   傅莲又伸出右手,这次对准凶尸自投罗网的脑袋。青紫色的长甲直接插入额心,凶尸立刻发出似人非人的哀嚎,但他嘴张一半立刻变形成无法言语的模样   只见凶尸脑袋上的肉瘤快速腐烂,青紫的皮肤更是像熟到发烂的水果,一层层剥落,最后整颗脑袋便似太阳下的融雪,很快融化得只剩半边骨架。   “好厉害的尸毒阿。”看着满地的尸水,任春吞了吞口水,不知是在害怕还是渴望。   最后她还是按耐不住,偷偷用手帕吸了一些,打算带回家粹取上品的尸毒,所以任春错过了那一幕。   傅莲没有立刻收回手,横在半空的右手上,青色的指甲捏着一颗圆滚澄亮的黑珠子。   少年活尸盯着黑珠子,时间久到彷佛真的在思考什么,在唐萤睁开眼那一刻前,傅莲将珠子扔入口中,吞腹下肚。   “失算了。”   凶尸一死去,做为活尸主人的鬼姑自然感应到。她却没有之前怒气冲冲,反而好整以暇半靠着香案,着实让珍宝架上的怨灵们松了一口气。   案上摆着一个三足双耳的小香炉,铜胎釉彩,精致异常,铜盖上栖息着一只奇兽,头如狮虎,顶上龙角,竟是一只避邪镇墓兽。   清雅的香气从兽鼻兽耳中徐徐散出,鬼姑轻倚香案,手上执着一枝小刻刀,忙碌之余,又无比讽刺地享受着镇墓兽吐出的香气。   徐徐莲香,隐约带着一丝稚嫩青涩。   鬼姑满足轻哼,又给手上的东西加了几撇。   就算有老祖帮忙,炼成上好的活尸又如何?小子的三魂在她这,有的是方法整死那炼气期ㄚ头。瞧,这不就完成了。   女子将手上的东西往案上一放,只见玉胎莹白,肚腹泛出几缕碧带,上好的白玉带绿在巧手雕琢下生出滴翠般的莲瓣。   那是一个白玉刻以青莲纹的鼻烟壶。   香炉飘散出冉冉莲香,鬼姑红唇轻勾,面容尽是残忍的满足,一口气吹散桌上的玉屑。   再次睁开眼。   唐萤心满意足,她的神识一片澄亮,丹田更是灵气充盈,一口气提升到炼气十层的境界终于稳固下来。   贪多不烂,唐萤头次体会到这点。   她暗暗提醒自己,日后修为突破绝不可马虎,必要先稳固心境,再求修为精进。若是一股脑被灵气、功法带着跑,无异于把马放在缰绳前面,彻底本末倒置。   以魏凌妃粗暴的想法解释,唐萤就像阻塞的水槽,水什么都不缺,只缺了一个外力给她通一通。   如今唐萤身险处境,进退两难,在这样极度压迫下,一次就打通了她多年来的窒碍。但也正因为通得太快,太过刺激,才让她一时间心相不稳,险些溃堤。   “这里是?”   唐萤从许久未有的领悟中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任春早已不知所踪。   四方四角,门窗紧闭,格局整齐,自己坐在一张月洞门罩的架子床上,房内桌椅榻凳样样不缺,雕花文饰四处可见,竟是一间精致的宅院闺房。   唐萤注意到门窗缝隙间盈满暖光,她伸手去探,热烘烘的,轻烫得毛孔舒张,竟是阳光?   她这是出来了?   “醒醒,我还在,你便没出过百鬼蛊,多的是幻阵的假象。那鬼ㄚ头大概是有了什么新的鬼主意,准备好吧,你三两次给她拆台,她迟早会亲自下来弄死你。”   被魏凌妃毫不留情戳破假象,唐萤失望又愤怒道:“她杀我同门在先,又把我拖入百鬼蛊百番折磨,我不让她弄死还变成是拆她台了?”   对任春、对来路不明的魏凌妃,唐萤尚且能心平气和,唯有苏合鬼姑,毫无理由杀害傅莲的恶鬼,她是绝对无法轻易原谅。   魏凌妃方收了这个合心意的徒儿,只有满心期待和怜爱,见少女不高兴,赶忙好声劝慰一番,最后弄得唐萤都不太好意思   唐萤虽然是在危急下被迫认魏凌妃为师,但她方才得了对方奇功秘法的益处,又得知对方也是九极门前辈,自己此番认师不算背离门派,于是那一丝丝小别扭彻底消散。   唐萤心底已经正正经经把魏凌妃认作师父。   她平复情绪,解释道:“我没有责怪师父的意思,只是我同门命丧鬼姑之手,徒弟一时气愤难耐,有些口不择言。”   魏凌妃听她改了称呼,直接尊自己师傅,心下更喜道:“好好好,你冷静些,左右是在这百鬼蛊,我多的是法子保住你这个乖徒弟。反正一时半晌也逃不掉,不如在鬼ㄚ头动作前,先好好歇息,补足精神,且看且走吧。”   唐萤乖巧应下,   少女又在四处摸索片刻,一无所获后,只好重新坐回床上。   “唉!”   唐萤感觉撞到了什么,转头一看,便见一袭红衣乌发,姝丽苍白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缩在床最里侧,乌睫低垂,只露出一丝嫣红,竟露出恍若活人的倦态。   唐萤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下不禁紧张,只怕对方是在和凶尸战斗时受伤。   “他是初醒的活尸,最怕阳光,哪怕只是幻阵做出来的都够呛。”   唐萤听罢,立刻取了被单遮住门窗,又拉下两边床帐,遮得掩掩实实,才钻入床上查看傅莲的动静。   少年活尸的双手血肉模糊,显然是方才恶斗的成果。   唐萤不嫌脏,取了铜盆和巾帕,小心给他擦拭,庆幸都不是他的血肉,少年的十指很快便还回一片春笋般的白皙美好。   华衣少年端坐在床榻上,娇小的少女捧着他的手掌小心擦拭,一高一矮的影子,不知情的人看还以为是贵公子在享受ㄚ环的服侍。   魏凌妃见她待傅莲无微不至,不由有些泛酸,她这个做师父的连对方一杯拜师茶都还没喝到。   傅莲很安静,唐萤不经意抬头,昏暗的床帐下,鸽血宝石似的瞳目散发着超乎生前的明艳,少年苍白的轮廓似恢复了些许生气,在黑暗中就像一只安静的大猫,用一双幽亮的棱瞳静静瞧着自己。   饶是少女已经对傅莲的死亡释然,却还是不免有些愣神。   魏凌妃深怕她又陷入迷障,赶忙提醒她道:“你同门的元神不知去向,现在就一个植物尸罢了。太阴之法乃夕炼七魄,朝和三魂,眼下便是用你的阳魂去炼他的尸魄,待他三魂回归,便能白骨复生,血气更流。到时他才是真正复活。”   言下之意,傅莲现在还只是邪术炼成的荫尸,不会腐烂的死人罢了。太阴法种已注入两人体内,日后如何便要端看唐萤自己的造化。   “我明白了。”   唐萤看着少年傻楞楞的样子,哪有记忆中半点高傲明媚。她擦掉他脸颊的残血,少年一声不吭,乖乖任她打理上下。   少女想着日后将这具毫无灵智的尸妖当成大婴儿照顾便是,免得投入过多情绪,一不小心又走火入魔。   反正到时傅莲元神回来,便物归原主。   整理好少年的仪容后,唐萤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睛陷入沉眠,便小心将他放下,盖上被单,确定没有丝毫光线渗入后,唐萤收拾了一番,准备出去一探究竟 第十四章 百鬼蛊(十二)   阳光刺痛了眼睛,真实得近乎令人掉泪。   耳畔是似真非真的虫鸣鸟叫,唐萤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如若不是魏凌妃事先提点,她现在大概已经惊喜不已,以为自己大难不死逃过一劫了吧。   碧瓦红砖,青石台阶,屋檐外繁花绿荫,抄手回廊圈出一片明丽精致的院落,屋舍厢房栉比鳞次,紧密相连的屋瓦在阳光下像一片碧幽幽的青海。   此地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院。   唐萤不敢大意,先前的幻阵都是午夜血月的阴地,好方便恶鬼行动,而眼下阳光普照、鸟语花香,更像是引蛇出洞,故布迷阵。   她沿着悠长的回廊绕了宅院一圈,宅院格局方正,占地极大,南北各有一处亭榭小屋似的垂花门,控制内外院的进出。院子最中央是一栋精致富丽的花厅,红木雕花门窗对着四方大敞大开,看来是供内院四方院交宜用。   檐廊下雕梁画柱,唐萤注意到一只木雕漆彩的异兽栖息在梁柱上。   唐萤盯着那异兽,狮头龙角,铜铃大眼,看着威风凛凛,很是祥瑞,但她莫名觉得此地不该出现这种东西。   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要在……   “唐萤!”   唐萤盯着出神,猝不及防被人叫住,当机立断抽出铜匕首防备。   “任春?”   只见任春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修朝这里走来。两个少女交换了惊喜的一眼,但旁边还有陌生人,便按捺下团聚的欢喜。   魏凌妃见二人毫无龃龉,之前翻脸似乎未留下任何疙瘩,不禁轻笑叹气。两个小姑娘哪有什么隔夜仇,唯有大人才有隔世仇。   “你们认识?”   那和任春一起的女修看着有些年纪,但生得明眸朱唇,右手一尾雪白拂尘,颇具几分凛然之美。   “她应该是最后一个,附近没人了,走吧。”   说完,她拂尘一扬,不待二人答复就转身离去。   任春在她背后翻白眼,朝唐萤做了一个鼻孔朝天的样子。唐萤忍笑,本来不安的心顿时稳下。   那女修带着二人走进中央的花厅。   厅内似乎已经备好盛宴,一面六扇围屏半隔出两个空间,里面已经坐了五个人,屏风讲究地隔出男女两桌。   许久不见一群活生生的人修,唐萤不禁有些恍神。   大伙在鬼蛊里身经百战,也就自然而然找位子坐下,唐萤、任春和两个不认识的女修坐女桌,屏风后面的男桌则是四名不认识的男修。   四男四女,一共八个修士,每个人前面都摆着一张食案,上头已经摆满佳肴美酒,但无一人动筷。依之前经验,一轮最多也才四个人修,眼下突然大发慈悲,八个人修其中就有三个筑基修士,就算要对付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也是绰绰有余,   就像魏凌妃的提醒,苏合鬼姑肯定有什么新的盘算。   其他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是在等某人先开口,打破眼前这场鸿门宴。   “在下李右任,玄机门,真隐上君门下弟子。”   其中一个身穿湖蓝色道袍的男修士忍不住开口:“大家想来都是被那位鬼婆暗害,不如先来介绍一番,日后也好方便一同行事。”   其实便是要交底细、探虚实,但男子纱帽宽袖,眉清目秀,一身儒士风雅,令人心生好感,方才带唐萤她们过来的女修立刻应道:   “御清门,裴娇,惜玉上君弟子。”   李右任身旁的两个男修抱拳作揖,两人皆是身材健壮的武华宗人,一个叫赵岗,已经筑基;另一个陶明理,不过炼气,是师兄弟。   唐萤正想开口,但魏凌妃喋喋不休的唠叨让她一顿,对了,她已经不是外门子弟,现在她也是有师父的人了。   少女抬头挺胸,目光清亮:“九极门,唐萤,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   【算你有良心。】魏凌妃哼了几声,上扬的音调是遮不住的喜悦。   一直温文儒雅的李右任却挑眉。九极门可是大派,眼前这个少女不过炼气,全身下更是寒酸简陋,腰间只配着一个锦囊,从头到脚都是平凡无奇,没想到一开口,竟说自己是上仙的传承弟子,怕不是牛皮吹过头了。   李右任自持风度,倒是裴娇忍不住讥笑道:“妹妹原来是九极门中人,都说龙脊山地灵人杰,不知九极门这传承是不是遍地开花,随便一个打杂的一脚都能踏中一个。”   任春面色微变,唐萤习了她任家的炼尸术,算半个任家人,她自然没有看她被外人欺负的道理,张口就要说话,却被唐萤从背后扯住。   “道友不信便罢,另外,这是我师姐,阿春。”   任春一愣,李右任等人听唐萤这么一说,立刻对任春失去兴趣,转向另外两个修士。   【你倒机灵,若是让他们发现那任家ㄚ头的身分,难不保会把鬼ㄚ头造的孽迁怒在她这个女邪修身上,毕竟在他们看来都是一丘之貉,南芦邪术之流。】   “琼女谷,端木宁。”   坐在唐萤身旁的少女生得雪肤花貌,眉宇间有一股怯生,低垂的眼眸不怎么敢看人。但此话一出,众人面色微变,就连唐萤也不禁多看她一眼。   其中就属李右任最为热切,他追问道:“道友可是拜在明月太君门下”   少君筑基,上君金丹,道君元婴,而能被尊称太君的唯有化神期大能。琼女谷的女弟子以乐入道,李右任口中的明月太君更是出了名的爱乐成痴,一张桃木月牙筝时而轻灵婉转,时而杀气铮铮。   有明月太君这位化神大能坐镇,琼女谷近百年可说是混得风生水起,吸引不少女修前去投靠。而眼下端木宁一身月白软缎衣裙,腰间玉带配剑,水晶梅花簪挽起轻灵的发髻,衬得少女越发盈白似雪,想来都是上等法衣和法器。   在场的人都是被这百鬼蛊折腾好几轮的幸存者,就算没脱半层皮,也都是风尘仆仆,唐萤更是衣服沾满污血和尘土,穿得活像个乞丐。   端木宁却摇摇头:“我修为低弱,未曾有机会请教太君。”   李右任见她虽穿着不俗,不过炼气,腰间配剑,没有琼女谷标志性的乐器傍身,想来是不受重视的內门子弟,顿时便没了兴趣。   他死里逃生好几轮,有几次得他人相助,就有几次差点被人暗害,眼下虽然不确定鬼姑玩的把戏,但还是下意识对在场的人修做了取舍,比如表现稳重的武华宗子弟和修为最高近乎筑基后期的裴娇就很符合他的队友需求。   似乎是感受到了旁人的失望,端木宁低着脑袋,扯着手指,安静地缩在自己的位子上。   大家都说完了,但角落坐着的男修一直默不吭声。他皮肤腊黄,面容消瘦,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和全身血污的唐萤有得一拼。   “这位道友?” 李右任唤了几声,都没听到对方应答。只见男人双眼放空地直视前方,也不知是不是被这鬼蛊折磨得失去心智。   李右任做为最先开口的人,想来心中已经有了应对盘算。只见他拿出龟壳和一只朱砂笔,对裴娇和赵岗三人道:“眼下不适合分散,我打算在门口布下封阵,只进不出,这样如果外头有什么异动,大家便可以齐心协力来应对。”   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就算来的人是苏合鬼姑,但三个筑基修士合作起来也是不容小觑。   几人一下就达成共识。被排除在外的唐萤等人只能干坐在位上看他们动作。   唐萤检查了下食案,米饭晶莹,菜叶翡翠,还有一小碟做成梅花样式的精致糕点,不看那摆色,稍稍靠近就是扑鼻的香气。   魏凌妃告诉她:【这是鬼ㄚ头从天香馆那里用冥纸骗来的,都是从灵脉灵山里摘原料做成上好的菜色,灵力蕴含丰富。她知道你们不敢吃,就是摆出来噁心你们。】   唐萤听她这么一说,便打算好好补足灵力。至少就算死了也要做个饱腹鬼。在突破心魔后,少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逞强,面对未知的命运,甚至是死亡,都更加坦率自然。   任春和端木宁见唐萤开始吃菜,一时半晌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偏偏对方吃得那么香,看久了不由得有些意动。   任春本来正记恨着那些目中无人的筑基修士,一双乌眸狡黠,正想着要不要放些邪术捉弄捉弄,突然见唐萤此举,惊讶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她一直觉得这个女修思维极其古怪,不能用常人标准去衡量。   其实前头为了给唐萤护法,任春的灵力剩得可怜,也没力气去打做调息,见唐萤吃得没心没肺,无形中也算给自己试毒了,干脆也一同用最古老的方法吸收灵力:吃。   剩下端木宁一人看着对面忙得如火如荼,这边也吃得如火如荼,本来就惴惴不安的她脑袋垂得更低,似乎恨不得就此消失不见。   她盯着那一小碟糕点,雪白的梅花瓣让她有些恍神,彷佛看到某只手笑嘻嘻将梅花糕递给自己,她这么想,突然真有一只白皙的手进入视线。   唐萤以为她是心存顾忌,便吃了一小块她碟上的糕点。   正道人修在这至阴之地吸收灵力不利,一伙人怕是早就耗尽身上补灵的丹药。   端木宁见唐萤目光清澈,想到对方就算被人取笑,也不见羞恼,甚至更加泰然自若。她犹豫了一会,最后闭上眼,决然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宁可做饱腹鬼,也不作饿死鬼。   这边裴娇和三个男修商议完毕,一回座就见三个女修面前的食案空空如也,瓷盘雪亮。   裴娇:我错过了什么? 第十五章 百鬼蛊(十三)   虽然有唐萤等人做白老鼠证实食物没问题,但裴娇等人压根不肯碰,只敢服用自己带来的丹药。   李右任本来提议将剩余的丹药聚在一起均分,但裴娇一听便掉头就走,本来达成共识的几人竟有些不欢而散   外头天色不到三个时辰就暗下,虚假的阳光如同剥落的面具尽数散去,唐萤摸了摸窗前的地面,已然毫无温度。   众人的脸色如同越发阴暗的天色。李右任等人虽已筑基,但此地灵气阴寒不易吸收,为了节省体力和精力,他们与凡人一样开始感到昏昏欲睡。   正好花厅内的屏风可以隔出男女寝间,李右任让众人轮流守夜,一个拍醒一个,一定要有人盯着门口的动静。   夜风滑过脖颈有股刀刃般的幽冷,飕飕声似女人在暗处窃笑,魏凌妃的唠叨这时候就派上用场,唐萤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心底着实踏实不少。   她想到还在房中沉睡的傅莲,魏凌妃却叫她宽心。如今太阴法种初注入傅莲的尸首,正好可以花些时间重塑那些阴邪之气,早早摆脱邪修傀尸之姿。   很快时间就到了,唐萤去叫醒端木宁。小姑娘瑟缩在角落的案几旁,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维持着保护自己的状态。   见来人是唐萤,她面色微缓,便点点头接下工作。   唐萤很快就躺下。   端木宁等到耳边没有动静后,才好奇地打量起唐萤。   少女一双明目幽幽,黑暗中似乎有一只不安分的午夜猫。   她盯着唐萤入神,似乎想分辨出对方的轮廓,甚至穿透对方的皮肤,一窥皮下的血肉。   突然感觉脚踝一拽,端木宁回神,下意识往下看,这一看差点没发出尖叫。   只见一只男人的手臂穿过屏风下,青筋狰狞地捉住少女白皙的脚踝。端木宁一张脸血色倒流,但喉咙却像是吞了块烧铁,任凭她张大嘴,也只挤出了几声颤音。   那人见她不敢张扬,便越发得寸进尺,一只毛茸茸的手开始往上,挑开那层丝质罗袜……   啪!   屏风被啪地拉开,陶明理一只手摸着少女的脚踝,另一只手正在下方享受着,突然利光一闪,一记铜匕首猛地横切在自己面前,刀口深深直入地板,他吓得手下一紧,却忘了正紧要关头,被用力一按,当下只能说是痛不欲生。   修为最高的裴娇一听到动静就猛地站起,却见门口空无一物,她转头,只见屏风被拉开一半,唐萤将端木宁挡在身后,屏风后的陶明理半趴在地上,面色痛苦,身前的地板插着一只匕首。   裴娇虽然为人高傲,但修为在这份上,感官敏锐度自然不在话下。只见端木宁美眸含泪抱着右腿,露出一圈粉红的脚踝;而陶明理一手在下,姿态极其不雅,裴娇稍稍动脑,便清楚了前因后果。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唐萤,那个她本来没当一会事的吹牛皮女修,如今看来的确有几分血性和义气。或许她之前不是在说谎?   唐萤冷冷瞪着陶明理,目光清亮,毫无困意。   一般人修难以炼化百鬼蛊里的阴寒灵力,但唐萤开始修炼太阴之术,便越发亲近阴寒之气,眼下灵力甚至比在场人都充裕,方才也只是半开半合地浅眠,所以一下就感觉到了端木宁这边的变故,睁开眼睛便看见陶明理在欺辱少女。   “贱人……”   陶明理好不容易缓过气,伸手就要找唐萤二人算账,结果面前突然拂尘一扫,男人伸出手顿时软趴无力,活像一只没了骨头的肉虫,竟是骨折了。   “下一次,就是下面的那只也不要了。”   挡在两个年轻女修面前,裴娇玉容阴沉地拉上屏风。   “你的剑是摆好看的?”   一拉上屏风,裴娇无视唐萤的道歉,对端木宁也没好脸色。   她既然因唐萤的见义勇为而对其生出欣赏,自然最厌烦的就是端木宁这种娇养的女修,浪费不知多少仙丹妙药,却只会在原地呆愣地等人救,还不如凡间给人看门的仆婆。   端木宁被裴娇看得脑袋更是抬不起来。   裴娇性情不近人情,但也不至于咄咄逼人,左右不是她带的人,没死在自己面前便行。她看了唐萤一眼,颇有一种好自为之的意味,算是把照顾端木宁的任务推给她了。   屏风另一边,   陶明理本来见端木宁貌美胆小,便想仗着筑基的师兄,来调戏美人暂时解解紧张感,突然见修为更高的裴娇插手,自然顿时没了底气。   幸好屏风上美人图画得栩栩如生,上头还染了些熏香,闻起来就如女人的体香,他干脆盯着屏风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小兄弟。   屏风后很快恢复静悄悄一片,陶明理发泄完后,越想越不甘心,干脆把弄出来的秽物包成一团,丢过去吓吓小美人。   这个一想,他咧嘴一笑,伸手边拉开屏风,一阵女子浅香扑鼻而来……   熟悉讨厌的气味,唐萤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这一摸便把自己叫醒了。   她睁开眼便看到任春,对方脸色不太好,她不禁问:“怎么了?”   她起身,看着入目的颜色,突然明白,那熟悉的气味是什么。   陶明理死了。   李右任第一个发现他,密密麻麻的红线将他整个人倒挂在门口,讽刺地离封印阵法只差一步。   只见他双眼暴突,七孔渗血,嘴巴裂开至耳根子,彷佛要把脑袋剖开一半,仔细一看,原来是蜘蛛丝般细的红线穿透了男人的躯体,扎出无数蜂蛹似的小洞。   他嘴巴大开,从喉咙处也涌出大量的红线,远远看去就像是从他体内窜长的血管,狰狞而骇人。陶明理的尸体就这样如一只残破的昆虫,被挂在一张红色的蜘蛛网上。   裴娇仗着修为胆子最大,她试着取下一根红丝,却感觉手掌一寒,手指已然被割破,只是还没来得及渗血,伤口处迅速泛出一圈紫黑,一触已毫无感觉。   她大惊,以为是毒,赶忙扔下红线,只见一缕红线轻飘飘掉在地上,那丝线乍看下悠飘不定,最后竟慢慢虚散成空气中一抹红香,不稍片刻,众人都闻到了。   是苏合香。   瞬间,所有人如临大敌,裴娇、赵岗率先拿出法器,李右任则神色难看地检查门口的法阵。   没有丝毫被破坏的迹象,也就是没有鬼魅从外面进来,他不愿意承认,种种迹象已表明:苏合鬼姑从一开始就躲在屋里。   李右任背上窜起冷意,迅速扫过一圈室内。   只是这间花厅除了食案和屏风,还能藏在哪?   唐萤见任春盯着尸体直皱眉头,想到对方说过尸变一事,便开口道:“鬼姑的邪阵不但能滋养鬼魅,还能使尸首尸变。我们先把陶道友放下来,一会入夜前找地方烧掉他的尸首。”   “这是想毁尸灭迹?”   说话的是赵岗,他见陶明理遇害,虽说二人并非亲若兄弟,但见同门师弟如此惨状,自然是气愤又难过。   “昨夜是你和我师弟在争执吧?”   赵岗死死盯着唐萤:“既然是仙尊子弟,想来无声无息杀死一个同修为的人修,定然轻而易举吧。”   唐萤不慌不忙道:“昨夜轮流守夜,我们西桌这边都轮过一会,想来你们东桌这边肯定有人目击到陶道友最后的身影。”   赵岗面色立刻胀成猪肝。这是在暗指他们两个男人偷打瞌睡吗?   端木宁压根不敢看陶明理的尸首,但见唐萤被刁难,还是咬咬牙想说什么,裴娇倒是先开口缓解场面道:“先把尸体搬出去吧。”   “呵呵呵……”   众人乍惊,原来是那个一直不曾有动静的枯黄男修。昨夜众人虽然轮流守夜,但故意漏下那男修,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彻夜没睡,此时双眼充满血丝,面色比之前更差。   他突然发声,却是癫狂地对唐萤傻笑,额手称庆道:“呵呵呵……女娃娃说得好,烧了才好,让那鬼姑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   “道友你什么意思?”李右任面色难看问。   那男修像是开了话匣子,先是疯疯癫癫喃喃自语,又瞪大混浊的目珠,看着李右任问:“我什么意思?你说她捉那么多人修做什么?真当只是喂养她的小鬼?”   他拍手高兴道:“她想要一具肉身阿!有了肉身,鬼娃娃才能修道成仙!不然便是做永世的孤魂野鬼!好一个苏合鬼仙哈哈哈哈哈!”   众人见他似傻非傻,一时半晌都半信半疑。   “道友是说她想要我们的肉身?”裴娇试探问。   那半疯半傻的男修兴奋地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指着陶明理的尸体,喃喃自语:“她把那具破坏了……她肯定已经有了一具好的……好不容易有了肉身,自然是要下来玩玩……”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看向众人,突然面露惊恐,双手朝空中乱舞乱爪道:“她在这里!在里面!她在你们里面!!”   赵岗怕他伤人,立刻出手点了他睡穴。只是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众人却无暇平复情绪。   毫无动静的守夜,没有被破坏的封阵,在屋内遇害的尸体。   男修的话如临在耳:她在这里!在里面!她在你们里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内心都有一个相同骇人的想法。   苏合鬼姑,不单只是躲在屋内,而是从一开始就伪装在他们之中!   唐萤正消化着面前的变故,她思考了几秒,却突然有些不自在。   “师尊?”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无声。 第十六章 百鬼蛊(十四)   最先离开的是赵岗,而后是李右任。   一知道害人无数的女恶鬼就是屋内其中一人,众人纷纷坐立难安,你看我我看你,彷佛对面之人随时会露出青面獠牙朝自己扑来。   不过一晚,硕果生蛆,人修联盟已然分崩离析。   赵岗瞪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修,眼神彷佛在看着一群洪水猛兽,特别是唐萤。   “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一踏出门坎,结界硬声破裂,李右任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布置的阵法,想到浪费掉的灵力,心里是又气又急。但他扫了一圈室内,略思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和赵岗一同离开。   李右任虽然看不起赵岗这般被情绪左右的性子,但苏合鬼姑有极大机率偏好美貌女修的尸体,而在场的女修里,自称是仙尊弟子的唐萤最为可疑,而弱不禁风的端木宁也不排除是想扮猪吃老虎的鬼姑。   裴娇更不用说,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性子又高傲不驯,无论她是不是鬼姑,都对自己弊大于利。李右任迅速判断出眼前的情况:放弃合作,只求自保!   任春压根不知道自己一个女邪修,竟在他人看来最为单纯无害。   邪魔歪道之事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所以她不像其他人这般惶恐不安,反而满心在意着尸体的状况,目光过于热切,唐萤都不得不暗里拉了她几把,免得对方一时太入神,忘了自己现在可是伪装成正道人士。   在场有三个正道女修,任春很是努力从尸体上移开了眼睛,规规矩矩道:“未避免尸变,先焚烧陶道友的尸首吧。”   裴娇没说什么,只是扔下一张上品火符就离开,算是尽了一份力。   唐萤拉住一脸不悦的任春,但眼下人人自危,谁都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太多,哪怕是自己。   唐萤又喃喃唤了几声,却依然得不到魏凌妃的响应。她像是凭空蒸发,又像是从未来过,无边无际的安静让唐萤心头发凉,只觉得身体像是少了一个重要的器官,露出黑漆漆的洞,呼啸着不安和恐惧。   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也许是曾看了某本荒诞话本生出的希望和幻觉。   心思浮动间,丹田汇聚的灵气缓缓流动,一股清冽的充盈如冷水浇淋,少女很快镇定下来。   炼气十层是实打实在这,与其胡思乱想,还不如先解决眼下困境,再去追查师尊的下落。   唐萤心念一定。   她伸手靠近红线,感觉手掌一凉,红线似乎附着极其阴戾的灵力,正是这种灵力将丝线变得如般刀刃般冰冷锋韧,不但能轻松切割人体,更能使阴气渗入修士经脉,限制其行动,使其伦为凡人任之宰杀。   不过现在的唐萤修行太阴之法,日后是要炼化天地阴煞之气为己用,这股阴寒灵气非但伤不了她,反而让唐萤觉得冰冰凉凉,很是舒服。   幸好,她之前看到裴娇的异样,所以知道不能在旁人面前露出破绽。   “端木道友,可否借剑?”   端木宁被她点名不禁一愣,但她很快会意过来,眼角余光瞥了几眼悬在半空中尸体,又很快收回。   任春没唐萤的好耐心,催促道:“怎么?不会你的剑没开刃,真的只是摆设吧?”   端木宁浑身一颤,似乎想到裴娇之前的嘲讽。   唐萤长年待在外门,各色修士都见过,多的是比自己差的资质,比端木宁小的胆子,所以对端木宁没有太多轻视。   见端木宁不敢动作,她上前掏出小得可怜的铜匕首,打算自己来。   眼熟的铜匕首在少女眼底滑过一丝恍若阳光的亮色,端木宁心口一暖,不禁出声:   “等等。”   只见端木宁面色苍白,但还是故作镇定看着唐萤,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少女缓缓闭上眼睛,连同眼底的恐惧和不安一并遮去,萦绕在她周围不安定的气息突然稳固下来。   正要嗤笑的任春心下一惊,隐约感觉到这个娇弱的女修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   “凝神?”唐萤抢先说出答案。   强韧刻苦的剑修一向为明门正派所推崇,所以她一眼就看出少女这是进入剑修的凝神状态,只要周围有所异动,便能立刻出鞘,瞬间削铁如泥。   唐萤和任春只听到一声非比寻常的清越,宝剑出鞘,同时少女身影倏变,金铁交鸣,似有仙鸟高鸣后展翅。   不过眨眼的功夫,唐萤面前突然落下一道黑影,正是陶明理的尸体。   端木宁收回腰间配剑,一睁开眼睛,眸光盈盈,又变回那弱不禁风的女修。   先前那股浩然之气恍若错觉,唐萤赶忙上去查看,却见对方丝毫没有被红线上的阴气所伤。她这才领悟过来,端木宁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原地,而是仅仅以剑身发出的浩气便斩落了不祥的红线。   好一个深藏不露的姑娘。   唐萤不禁露出赞许的表情,端木宁见状,眼睛彷佛有光芒闪动,正想说什么,就被心有不甘的任春打断。   三人很快用裴娇的火符清理了尸体,留下一地干净的白骨。   “你要死了、你也要死了、都得死……”   那个半疯半傻的男修还缩在花厅角落,任春看到他就有气:“就要他胡说八道!现在人都散了,到了晚上,多方便鬼姑行事。你说他是不是就那鬼姑?故意来离间人的!”   大有只要唐萤应声,自己就要动手取其性命的暗示。   唐萤盯着那男修,似乎想了一会,最后摇摇头。   但也就如男修所说,大家各奔东西,任春选择和唐萤一起走。她对端木宁升起不少戒备,见对方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她们后头不远处,不禁对着唐萤碎嘴:   “琼女谷不都是乐修吗?怎么现在改使剑?”   唐萤虽没有如任春裴娇等人看轻端木宁,但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的配剑非但不是装饰,还是一名实打实的剑修。不过对方既然能活过几轮,想来也是有一定的本事。   任春三不五时回头看端木宁,似乎怕她突然露出鬼姑原型,从背后刺杀她们。如果不是怕唐萤反对,她肯定先下手为强,弄死对方先。   “她不是。”唐萤一脸笃定。   任春莫名不快:“你就这么相信认识几天不到的人?”她似乎忘了自己和唐萤也才认识两轮。   “你就不担心我?”唐萤看着对方紧挽不放的手臂。   “浪费了我两次九转七魂铃,我能认不出你才怪。”   任春大有要赖上唐萤的态度,在她看来,只要有那具唐萤的傀尸,便尚有一线生机在。   “任春,我记得,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曾玩过一个游戏。”   “阿?”任春听唐萤压低声音,便凑耳过去   “大概五、六个人聚一起抽牌,其中一张是鬼,四张是人,每当所有人闭上眼睛,便是入夜,鬼就可以趁机杀掉一人,直到最后一人一鬼,那鬼就赢了。但在那之前,如果鬼被发现,就会被众人合力杀掉。”   任春听了不禁抬眸看向唐萤,少女灰头土脸,但明眸异彩,想来是有了主意。   任春天生聪颖,一听便懂道:“这不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所以只要找出苏合鬼姑,我们就可以合力放手一搏,毕竟鬼姑一死,阵便破,是这样吧。”   她开心道:“这简单,你我就先排除,还死了一个色鬼,剩下就那五人。”   唐萤却摇头道:“是四人。”   任春一顿,不明白唐萤为何如此果断。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有时为了让游戏更刺激,人牌里面会加入一个坏人卡。那个坏人站在鬼那一方,只有鬼赢了,他才能赢。”   稍稍思索,任春觑起眼睛认同唐萤:“的确,那便只剩下四人了。”   唐萤轻嗯一声道,她看向屋檐外,语气凝重。   “快入夜了。” 第十七章 百鬼蛊(十五)   任春打算和唐萤挤在同一间房。唐萤想了想便同意了。   鬼姑今晚肯定会在杀人,陶明理只是前菜,是刺激众人恐惧的调味料。师尊说过鬼姑心眼小、输不起,她和任春三轮两轮赢下来,鬼姑肯定是恨极了,这次说不定就会在她们二人之间下手。   任春回去原本的房间拿些东西,唐萤和她约好暗号便把门关上。   童年的游戏其实是唐萤临时编出的借口。   那些奇异的灵感总是选奇怪的时间跑出来,唐萤只是觉得眼下状况似曾相识,又见那男修凭着胡言乱语就挑拨了众人,无数交错的思绪间,每个人的位子和脑中的印象一一对应。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前世吗?”   唐萤得到一片沉默做为回复。她这才想起来,魏凌妃已经消失了。   没有魏凌妃的唠叨,唐萤本来以为可以好好思考,但脑袋抵着门窗,又觉得四周安静得不象话,一时半晌竟是找不到人好好倾诉。   任春,也太慢了。   唐萤这么一想,便推开门想去看看,却感觉到门板的阻力,她又用力,门板依然闻风不动,少女发现不对,更用力推门,但无论她如何使劲,门已经死死锁上。   唐萤隔着窗纸一瞥,心猛地一跳,黑压压的,竟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天黑了。   她大惊失色,连踢带踹,又摔了几道法诀,大门纹风不动,隐约中有一堵海绵似的结界吸纳了她所有攻击。   唐盈面色苍白,差点跌坐在地。   鬼姑越发没有耐性了!   魏凌妃说过,百鬼蛊虽是好物,但既然是阵法,就有一定法则限制,如果能顺应阵法,自然事半功倍,但若强行改阵,破坏规矩,极可能有被反噬的危险。   唐萤便是摸透阵法运行规则,才能几轮生存下来,布阵的鬼姑反而身受拘束,这头越发失去耐心。唐萤毫不怀疑,如果阵法许可,鬼姑绝对会直接现身毙掉她。   变故突生,本来还有些自信的唐萤顿时感觉像踩入了一个无底洞,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唐萤只能希望任春无碍。   她手抵着门,深吸几口气,做好鬼姑可能亲临的准备。   幽黑的房间只剩自己一个活人,门外的漆黑中有死亡沉默地注视,要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死亡不可怕,等待的前一刻才最令人发狂。   唐萤很清楚,这就是鬼姑要的复仇,所以在大家一头雾水的第一夜,她和任春都平安无事,死掉的倒霉蛋陶明理就是鬼姑血淋淋的留言。   她要自己每一夜都忐忑不安、辗转难眠,漫长的等待无异于对心智的凌迟,最后也许她会崩溃,也许会选择自我了断。   唐萤再次想念起师尊,前一晚她独自一人在花厅守夜,正因为有魏凌妃在,她的唠叨一开始听着烦,但听久了,在这不见天日的炼狱中竟也添了些人味,   她能一路撑过来,也许,或多或少多亏了这个麻烦的前辈吧。   “菩提塔的清灵佛音可以正三魂,清神智,驱妖邪,你突破时既靠了它驱散杂念,怎么不见你时时朗诵?”   “清灵佛音?”   当时的唐萤有些困惑,随后回味过来:“外门的三伏堂和隔河的菩提塔僧人时常一起做苦行,我只是听方师丈朗诵过几次,记不清了。”   唐萤用力揉了揉脑袋,此刻若能想起那清灵佛音该有多好。   不过一想到自己忐忑不安的模样正衬了那恶鬼的心意,对方说不定就在外头乐呵呵。为了自己,也为了傅莲,唐萤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唐萤借着亮晶晶的铜盆底,好好打理了自己脏兮兮的脸,又从房内的衣柜掏出一件簇新的衣服   ,换下身上的破布。衣服的领口有些宽大,但换上不会差多少。一番整顿下来,浑身舒畅了不少,就差一个热水澡,唐萤还没有得意忘形到那种地步。   她拿下盖在傅莲身上的被单,卷成长条做身体,用枕头充作人头,在给她套上自己换下的那套沾满血污的破布,然后把这个“人偶”放在桌几前,也就是一打开门会先注意到的前线。   也许有些粗糙,但这是自己目前能想出最后的点子,哪怕只让鬼姑分心一秒,仅仅一秒都可能是制胜的关键   唐萤庆幸自己身材矮小,加上室内灯光昏暗,这个“替身”靠桌垂头丧气的模样,第一眼看上去还是足够以假乱真。   她挑开床帘爬了进去。   傅莲还在沉睡,唐萤想了想,便学着之前任春,咬破指头,往他嘴上滴了一血。   少年苍白的唇瞬间如得到滋润的鲜花,乍然生出一抹鲜艳,同时睁开一双妖目灿红,正好将少女俯瞰的脸庞纳入眼底。   “嘿,青莲少君?”   唐萤有些紧张,说话压低语气道:   “一会害你的恶鬼可能会来,到时候要拜托你,如果成功,你大仇得报,我日后也可以好睡一些。”   傅莲维持着仰躺的姿势,危险的妖目静静地看着少女,无声的沉默恍若是对爱人的耐心,但事实上,少年活尸正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做为那一滴血的报酬。   毫无自觉做为主人的唐萤继续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也会全力以赴,我们一同让那鬼姑偿命!”   如果魏凌妃在场,大概会对少女无异于对尸体自言自语的行为感觉悲哀又无奈。   此刻的少年给了唐萤并非孤单一人的感觉:又或许无论傅莲是死是活,在她心里,他永远是高高在上又勇敢无畏的青莲少君。   是她曾梦想的样子   唐萤突然想起曾跟随菩提塔的僧人一同苦行的午后。   那时一抬头,就有无数九极门子弟御剑飞过,飘逸的白袍近乎与云霞融为一体,他们看起来像一只只展翅高飞的大鹏,飞向她永远到达不了的云端。   傅莲应该也在其中,但谁能想到他们现在既生死两隔,又近在呎尺。   “唐施主,你羡慕吗?”方师丈曾这么问她,指着满天的修行者。   自己那时怎么回答的?   “地上奔跑的马会羡慕天上飞翔的燕子吗?”   当时方师丈浑厚的大笑彷佛重临耳畔,明明眼下是如此要命的时刻,唐萤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了几声,似乎哼出了几个音符,唐萤顺着回忆摸索,竟隐约想起了一小段妙曲。   第一声还有些结巴,在后来她越念越顺。当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门声响起,竟是恰好对上曲段间的木鱼声,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异状,反而越发浑然忘我,继续口谱妙音。   桌几上的灯盏像被人掐住了火苗,光芒越发时隐时灭。一只飞蛾似将微弱的光芒当成月辉,嚣张地拍动花纹妖异的翅膀,便莽撞地碰上。   一簇黑火迅猛卷舌,飞蛾瞬间被无声吞噬,少年修长的手臂无声挡在少女身前,指尖飞溅出几颗火星,黑暗中似有一双炽热的白昼,驱散所有不利少女的妖邪。   唐萤没有发现不对,此时她浑身暖洋洋,说是吃了人参果也不为过,一寸寸紧绷着情绪的肌肉渐渐舒展开来。她越发沉浸其中,口中的妙音也越发完整,已然形成一段小曲。   隔着惨白薄脆的门纸,一只黑色的蛾影掠过,然后是两只、三只,无数只蛾影,最后拢聚出削肩细腰的女子身影,同时飞蛾凭空拍翅声也渐渐变成落于地面的脚步声。   “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外,也许正侧耳倾听着里面人的呼吸声,如唐萤所想,“她”享受着凌迟猎物的快意,而虚弱恐惧的灵魂也最容易被邪灵玩弄于股掌。   只是此时在床上的唐萤完全沉浸在那安详清丽的佛音中,如若魏凌妃听到,定是大喜过望,因为少女这是在回忆中领悟了清灵佛音,更甚的是……   唐萤,入定了。   细语轻妙,似凝雨颗颗,洗去了千百杂念,更驱散了万重恐惧,唐萤的神智越发清明坚定,岌岌可危的烛火也逐渐稳固起来,在桌上洒落下璀璨的光明之色。   那女子终于发现不对,少女的神智太过于清澈,不容半分邪气,她一时半晌竟找不到可以入侵的空隙。   她试图碰触纸窗上的灯影,然而在少女下一声诵念,光辉通明,灯盏大放而后大灭,却在消逝前一口气吐出了数不尽的星火。   狭小的室内瞬间灿若宇宙,黑影无所遁形,大亮的光明猛地弹回了影子的手。那女子的身影受此一惊,瞬间失去实形,化为飞蛾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唐萤只觉得神清气爽,她睁开了眼。   一缕艳丽的乌发戳着鼻尖微痒,傅莲安静地俯瞰着自己,面如美玉,睫羽纤长,曾经明亮的秋水被染成一片胭脂的殷红,那是清绝秀慧的少年仙君殒落红尘的证明。   两人的姿势与先前对调,唐萤仰躺在傅莲怀里,少女觉得不对,立刻就要起身,身后却突然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抱住。   宽松的衣领微敞出白皙的颈背,少年活尸妖目微闪,他俯身,掀唇覆上。唐萤吓了一跳,但很快感觉到颈上一痛,这才明白傅莲是要喝自己的血。   说实话,比起对付先前的凶尸,少年活尸对主人可说是异常温柔乖顺,整个过程少女只感觉到颈上搔痒微刺,恍若停着一只搧翅的小蝴蝶。   但唐萤可没有半分旖旎之情,少女浑身僵硬,只希望筑基活尸的胃口不会很大,她这个小身板可没有做酒坛子的自信   幸好傅莲很快餍足松嘴,唐萤不禁松一口气,但一牵动到伤口,微微渗出的鲜血滴落出花蜜的芬芳,少年活尸眼前闪过零碎的肉身记忆,便又俯下头颅,伸舌一舔。   “阿!”   彷佛被揪了尾巴的兔子,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猛地从床上跳起,转头却见少年活尸一脸无辜,不禁好气又好笑。   傅莲睫羽搧翅,微露出柔红的倦意,吃饱喝足的活尸很快又昏昏欲睡。   唐萤无奈地擦了擦脖子,低头却发现室内已然满地阳光。   难不成她睡了整整一夜?   门口倒卧着她的“替身人偶”,一根红色的丝线穿过充做人头的枕头,唐萤下床,喀滋,她掀脚一看,是一只被踩得肚破肠流的死蛾。   少女看着垂泪一桌的烛台,若有所思。她走到门前,正将替身人偶扶起时   “唐姑娘?”   门外传来李右任的声音,唐萤蹙眉:“请问有什么事吗?”   “麻烦你开一下门。我有要事商议。”   唐萤吃过任春的亏,倒是长了些记性,便寻了一个借口:“隔着门说不行吗?我现在刚起床,衣容不整。”   “这样阿……那我就先告诉你,我昨晚发现的东西吧。那东西不方便外传,我说小声些,你靠近些听好……”   唐萤见门窗清楚投影出男子的身形,心中的怀疑去了几分,正要凝神细听,却听啪啦,是棉布被撕碎的声音。   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把剑穿透门窗,就亮晃晃停在自己的肚腹前,幸好她前方是棉被作的人偶,但锐利的剑尖离自己脆弱的肚腹也不过几吋距离。   门外的李右任显也察觉到手感不对,立刻一脚踹开门,果然见唐萤虽一脸震惊,但全身上下安然无恙。   他不敢大意,提剑就欲了结其性命。   筑基修士要对付一个炼气子弟,就如大人欺负孩童一样轻而易举,更何况此时的李右任已经认定对方就是苏合鬼姑,他毫无保留,唐萤几乎没有逃生的机会。   除非,同在室内的有一个筑基修为的活尸。   “阿……阿……”   李右任睁大双眼,一只白皙的手腕死死掐住他的咽喉,手上的剑匡当掉落在地。   将少女牢牢挡在身后,少年血红的妖目昭显其非人的身分。 第十八章 百鬼蛊(十六)   唐萤最后还是没要了李右任的性命。   傅连听话地放手,李右任不敢恋战,匆匆离去,只是离开前看唐萤的那一眼令她胆战心惊。   “青莲少君……”   李右任一逃出,自然立刻去找裴娇,既然已经确认唐萤是鬼姑,那实力最强的裴娇自然是最好的帮手。   裴娇同样被关在屋内一整夜,精神紧绷得很,一开门就被李右任这样迎头一顿,不敢轻忽大意:“你如何确认唐萤就是鬼姑?”   “赵道友遇害了!我今早去隔壁找他,发现他已经……”   李右任说起赵岗肚破肠流的尸体,脑海中又闪过那双可怕的妖目,面色更加惨白,看在裴娇眼底更增了几分可信度。   “我发现一道血迹从他房门口流出,我沿路寻过去,最后是在唐萤的房门前停下。”   “你靠几滴血就认定唐道友是鬼姑?”裴娇听了不禁皱眉,在真正确认苏合鬼姑是谁之前,她不希望演变成人修的自相残杀。   李右任这个人一开始表现得思虑周道,冷静聪明,但这类人往往精神纤细,受不了太多刺激,所以在目睹隔壁赵岗的惨状,李右任便紧捉着那几滴血做线索,起码先杀掉最可疑的唐萤,好安自己的心。   方才在唐萤房内的那具毫无气息的陌生少年更证实自己的猜测。   “那她房里的那具活尸应该足以证明了。”   “活尸?你在说什么?”   李右任惨白一笑:“我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所以方才提剑就要去取她性命,你以为她一个炼气女修怎么逃脱?”   裴娇垂眸思忖,缓缓道:“把她的师姐和端木道友找来,我们好做个见证,之后出去也能避免麻烦。”   先不论裴娇相信哪边,大家都是名门正派的修士,就算身陷险境,也不能学邪修之流下手为强,自相残杀。   况且唐萤若真是仙尊子弟,那可不是杀了就能了事。不少仙尊会在弟子身上施加禁制,一旦弟子遇害,便会放下傀身来为弟子报仇,更藉此威吓下界,维护自己飞升后的仙名。   任春被关在屋内一整天,一得到自由,便急着去找唐萤,结果路上就被裴娇等人拦了下来。   任春见裴娇、李右任和端木宁三人,没见到唐萤和另一个男人,不禁有些担心,她心存期望道:“是那个姓赵的死了?”   见裴娇点点头,李右任则面色阴沉,任春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别人家死没关系,但她第一个弟子可不能出事,不然她这个小师父多没脸阿。   “是唐萤杀的,她就是鬼姑炼成的活尸!我们得快点在天黑前处置她!”   李右任急躁地打断她俩。   “我师妹怎么可能是鬼姑?”任春莫名奇妙地瞪他。这些家伙怕不知道唐萤可是从头到尾把鬼姑耍得团团转。   裴娇相对冷静。她眼神锐利,观察着任春的表情,快速问道:“请问道友与你那师妹了解多少?你们入蛊后又分开多久?”   任春自然答不出来,但她反过来盯着李右任,一脸怀疑道:“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说话,昨天你和那位姓赵一起走,又待在他隔壁。照道理,岂不是你嫌疑最大!”   李右任不理她,径直向裴娇要求:“现在人到齐了,我们立刻就去唐萤的房间,要嘛就是人赃俱获,要嘛就是她已经金蝉脱壳。”   任春见他一脸笃定,少不了又帮唐萤说了几句:“人赃俱获什么一大清早就看你一人吵吵闹闹,事先就对我师妹的房间一清二楚?是打算先发制人吗?”   李右任冷笑:“我差点命丧她手,当然一清二楚,她操控一具活尸袭击我!她若不是鬼姑,怕也是邪修,是鬼姑的爪牙!”   任春知道他说的是傅莲,不免心下一惊,但想到唐萤外柔内刚的个性,她只能相信对方已经想好对策。   “行!这就去,敢污蔑我九极门出邪修,如若没有人赃俱获,你血口喷人就是嫌疑第一!”   做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邪修,任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裴娇一直在观察她,对方除了有些用词粗俗外,表现出的尽是对同门的掩护之意,倒也算不上什么异样。   她哪里想到这个泼辣少女不但撒谎,其身分还是南芦邪术世家的千金。不过这也不能怪裴娇迟钝,任春年纪轻轻,从小被七个兄长宠上天,尚未染上太多邪性,倒像一个被娇养出来的小姑娘。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唐萤房间,任春走在最前头,她装得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其实是打算第一眼见到唐萤,就给对方打个眼色。   唐萤的房门紧闭,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果然留着一连串乌血,一滴一滴,像是被踩扁的吸血虫。   李右任指着血渍,愤恨道:“这就是证据。她昨夜杀了赵岗,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   任春不屑道:“方才不是你提剑来杀我师妹吗?也许这血就是你杀完赵岗在沿路滴过来的。”   裴娇无视二人斗嘴,便径直开了门。   “唐道友?”   “谁!”   裴娇第一眼看还有些认不出来,少女比初见时干净不少,皮肤雪白,乌发大眼,一袭崭新的衣裳翠如嫩叶,衬出小姑娘这个年纪特有的稚气可爱。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要衣装,裴娇见状,不禁缓下脸色。只见少女坐在床上,面色惨白,表情戒备,右手臂垂软在测,   她仰鼻一嗅,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铁锈味,这是受了伤?   “怎么回事?”   任春一眼就看出唐萤在演哪一出,立刻先发制人:“还能什么回事?不就是李道友莫名奇妙出手伤人。”   “什么莫名奇妙,我是有正当理由才动手!”   “对阿,为了杀人灭口。”   “你!”   李右任被任春三不五时的脏水泼得哑口无言。他和裴娇等正道修士在这百鬼蛊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哪能像任春这个邪修美美睡一觉,隔天就能活绷乱跳起来骂人。   裴娇忍无可忍。她眼神如利刃,露出恨不得凌迟二人的眼神,筑基修士的威压一放,这才让他们纷纷闭嘴   受伤的唐萤哪经得起裴娇的威压,整个人一虚弱,就从床沿软软跌下,裴娇赶忙收回威压,上去扶起唐萤。   少女面色惨白,伸出手指颤颤指着李右任:“李道友,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攻击我?”   “唐萤,你别再装模作样!”   裴娇插话:“我们先前听了李道友的说词,唐道友,换你说说昨晚到今早发生什么事?”   唐萤点点头,一双眼睛不敢离开李右任,似乎深怕又被他攻击。   在少女的说词里,自己昨晚辗转难眠,隐约感觉到门外有东西注视自己好一会,许久后才离开。而后便是早上李右任突然造访自己,少女一开门,却差点被对方刺个对穿。   唐萤脸不红气不喘,因为她的确没有说谎。   少女下巴一指,不远处的地上果然丢着一把霜白剑,裴娇捡起一看,只见剑柄刻着玄门二字,剑身血迹斑斑,比起李右任门前的几滴乌血更加可信。   李右任不想听她废话,一针见血问:“那你说说,我一个筑基修为既然要杀你,你不过炼气,又是如何逃掉?”   “李道友你一开门就自言自语,说什么……赵道友死了,然后就朝我胡乱挥剑,看着好似魔怔了,之后便自己走掉了,我才侥幸捡回一命。”   唐萤说得合情合理,裴娇见李友任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的确有几分草木皆兵、捕风捉影的歇斯底里。   “那苏合鬼姑手段高超,极爱折磨人修,说不定就是想逼疯我们,看我们自相残杀取乐。”   唐萤的结论正好戳到裴娇的心上。现在可不是内哄的时候。   感觉到裴娇动摇,李右任恨不得立刻提剑直接砍下这妖女的头颅,但眼下少女佯装虚弱靠在裴娇身侧,实则是用对方做盾。   筑基女修那双精明的凤眼正在二人间来回审视,他如果擅自行动,极可能立刻被对方的拂尘打成半残。   虽然被任春和唐萤联手气得胸口发疼,但李右任自认胜券在握,便很快平复情绪。   他冷笑道:“好,我这就将那具活尸请出来作证人。”   说完,他无视众人反映,立刻往房内四处翻找。他一提剑,就往衣柜刺去,一用力,柜门四分五裂,里头空无一物。   李右任不死心,桌椅屉柜无一不像狂风扫落,整个房间不稍片刻就被他捣弄得面目全非。   “行了!”   裴娇看他近乎发狂的举动,见李右任突然朝自己走来,眉目一扬,正要出手。男人却径直无视她,伸手啪地扯下床帐,床上自然空无一人。   李右任面色铁青,裴娇正要出手击昏他时,男人却像见了宝似,飞快往床下一钻,似乎从底下拖出了一个不小的东西。   任春一瞧,面色大变。   那是一个黄花梨木做的妆宝箱。 第十九章 百鬼蛊(十七)   李右任不待旁人疑惑,立刻兴奋地打开妆宝箱。   入目一片金银璀璨,他先是愣一愣,又不死心,再打开两侧箱门,也是挂满珠光宝气的女子俗物。   “不可能阿、不可能阿、不可能阿!”   地上散落着金银首饰,就连里头的箱盒都被翻出来,这次的李右任看起来像是真的魔怔。   “到此为止!”   裴娇拂尘一甩,李右任跌坐在地,神色呆滞。任春都有些同情他了。三番两次从鬼姑手下生存的狠角色,岂会连一个人修都无法应付。   她看了一眼唐萤,隐约有些得意,只当对方越来越像邪修。   唐萤此时也是背部一片冷汗,她垂睫遮住情绪,目光扫落在那个妆宝箱上。   傅莲的确在箱子里面。   当时赶走李右任后,唐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很快想出对方的去处,知道男人肯定会去找实力坚强的后盾,便是筑基后期的裴娇。   她必须将傅莲藏起来。   唐萤立刻想到先前在喜房得来的妆宝箱,曾装过傅莲的尸首,再适合不过。师尊告诉过她,这个妆宝箱除了使存物不腐不朽外,另有乾坤暗处可供藏匿。   于是护主有功的傅莲被少女半推半塞进了箱子。少年眸光纯粹,闪烁似无暇的红水晶,竟是有些无辜和不知所措,唐萤想到他方才又救了自己,这已经是第三次傅莲救她于生死关头了。   少女心一软,只当是安抚乡野哭闹的孩子,急匆匆往他额上轻碰了一口,本来身体僵直的少年活尸似乎瞬间明白主人的意思。他乖乖蜷曲起身体钻入了妆箱盒。   傅莲一双红水晶似的眼睛闪动着乖巧的光芒,听话得像个孩子似,直到少女盖上箱盖的那一刻,都一直盯着她不放。   唐萤强压着心里的负罪感,她感觉自己方才是遗弃了一只小猫。   盖上箱盖后,少女迅速扣上云头铜活,妆宝盒的玄机就藏在两扇箱门的扇画里,左面是鱼戏莲叶、右面是白藕串生,   唐萤手一抚,扣弄机关,手一离开,只见左面的框画一片莲叶翠绿,却已不见半条鱼影,同时盒内开始运作,几丝似小鱼的灵力游离其中,但很快又消失无踪,恢复成凡品。   唐萤再度打开盒盖,立刻被金银珠宝闪瞎了眼,先前的少年像是从不存在过。她暗想这个妆宝盒果然是一件法器,怪不得当时师尊会特意要自己找出来。   眼下正好救了自己一次。   看着李右任失魂落魄的模样,唐萤很快收起庆幸的心情。   这一次过去,之后还有无数次,最后定是全灭,少女咬咬牙,决定放手一搏。   “不瞒各位,经过昨夜死里逃生,我已有引出鬼姑的方法。”   唐萤的话就像投入水塘的大石子,在众人心里激起一番波滔骇浪   “此话可当真?唐道友这不能开玩笑阿!”   裴娇最为激动,她是众人之中唯一能与鬼姑拼个你死我活的修士   “我没开玩笑,今夜一到又会再死一个人,我们的胜算就更是渺茫,我怎么会开这种玩笑。”   哪怕只有七分把握也要说成十分,唐萤有预感,陶明理的死是挑拨,赵岗的死是恐恫,一个接着一个,抹灭所有可能的希望,最后再慢慢料理孤立无援的自己和任春。   任春摸不透唐萤在玩哪出,但见少女眼神坚定,如同数回带着自己死里逃生,便附和:“我师妹擅长降鬼之法,左右也无他法,姑且让她试试吧!”   “你在玩什么花样?”   李右任已经从方才的打击回神。他阴沉沉地瞪着唐萤道:“我不会让你动一根手指头。”   谁知道她会不会趁机施什么邪门秘术,那个活尸不知所踪,说不定就在暗处等她发号施令。   唐萤也不急,她胸有成竹道:“可以,我不会动任何一根手指。”   裴娇佯怒道:“你不动手又如何引出鬼姑?莫不是在说笑?”   唐萤对她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转头对端木宁道:“端木道友,此事需要你帮忙,请借一步说话。”   端木宁从开始到现在都在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虽不忍看到唐萤被为难,但个性怯弱的她看到两个筑基修士就脚软,更别说开口替唐萤说话。   眼下唐萤突然请求,端木宁抱着满心愧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众人移步花厅,裴娇、任春,李右任都拿出自己的法器,脸上如临大敌,只待唐萤引出鬼姑。   不稍片刻,唐萤带着端木宁回来。她先是分别向裴娇、任春低语说了几句,换得二位女修点头后,便径直就自己入坐,留着端木宁一人站在空地。   “怎么回事?”任春朝她使眼色,她看着中央孤伶伶一人站着的端木宁,难不成她就是鬼姑?   唐萤突然开口:“端木道友,拜托了。”   端木宁苍白着一张小脸,似乎忐忑不安,但在唐萤的请求后,她坚定地点点头,吸了一口气,便闭上了眼。   李右任只生了两只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要盯住唐萤,还是端木宁,又或者是方才与唐萤低声交谈的二位女修。   不过他很快就不用烦恼了。随着端木宁闭上眼,空气一凝,少女一身楚楚可怜的气质骤然消失,异动于无形,乍看下竟判若二人。   “凝神?剑修?”   裴娇第一次见到端木宁如此,不免惊讶。她一直当对方是花瓶,万万没想到对方是最刻苦耐操的剑修。人不可貌相,她似乎已经在旁人身上验证了第二次。   气如凝霜,定若盘石,端木宁闭眼凝神,在捉住某一刻的零界点时,手腕灵巧一动,雪光凝出。   出鞘的宝剑发出一声卧龙出谷的清越长吟,众人心尖一颤,任春更是面色一白,只觉得心头袭上一种无所遁形的惧意,就连裴娇和李右任两个筑基修士都被这一声浩气十足的剑音深深震撼。   唯有唐萤握拳,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端木宁衣袖翩然,脚踏惊鸿,周围绽放霜雪飞花。少女不如姐姐生来一双“琢玉手,她生来九指残缺,连最简单阳雪音谱都弹不好。众人只知明月太君有一爱徒姓端木,却不想还有另一个端木被遗忘在角落。   但那个救过自己、有着几分如姐姐温柔的少女,却请她以剑舞奏佛乐。   “我想让裴道友、李道友,和鬼姑,听听端木道友的剑音。”   剑音?以剑……入曲?不需要琴,也能为他人弹奏乐曲?   剑柄握紧,少女从未如此清楚感受过自己残缺的九根指头。   “这是……”裴娇感觉神智异常清明,她看着场中少女舞剑,竟有一种想替其清唱的冲动   美人舞剑,琴萧相伴,但事实上随着少女每一次动作变化,剑身划破空气,剑气激荡出的声音时而清越如流水,时而又低沉如谷溪,不正如同一弦一弦拨弄而出的琴音吗?   其实不只是裴娇,就连李右任也忍住想要清啸的冲动,心想真不愧为琼女谷子弟,竟是以步入韵,以剑为琴。   这得多亏前晚唐萤的多管闲事,此时端木宁的灵气异常充裕。   冥冥中,多年的心头窒碍隐约松动,端木宁心灵福至,越舞越快,金石般的剑音却不见丝毫杀意,唯有清冽之气越发浮现,在众人的皮肤上都激起一阵融雪流水般的冷意。   与唐萤记忆中的木鱼梵音已然相差无几,只是剑气更加肆意,少女身子轻盈雀跃,让人想到得以自由的笼中鸟。   時刻已至。   唐萤将手上的铜匕首扔掷而出,端木宁心领神会,提剑一档。   玉磬相击,回音幽远,似暮鼓朝钟,涤荡人心。漫长的回音彷佛看不到尽头,但唐萤看到的却是最熟悉的轮廓,那是宛如龙脊的山冠。   以九极门人的兵器所铸,同时刻以菩提塔的清灵佛音,刻满法文和剑纹的玄钟每到至阴之刻,便恍若卧龙苏醒,低声一吟,   每到那时,浩荡正气盈满山谷,所有妖魔鬼怪瞬间无所遁形,皓白的明月再度照耀着万年不变的龙之脊山。   “裴道友!!师姐!!”   唐萤大喊一声,裴娇立刻醒神,她眼光一扫,抽出拂尘,便朝那个疯癫的男修击去,幸好赶在对方冲向端木宁前将其击昏。   而任春也立刻亮出九转七魂铃,她目光一扫,就见李右任尖声道:“屏风!!她在屏风里!!”   只见那张移去角落的仕女屏风开始异变,上头其中一位宫装美人先是挤眉弄眼,渐渐地,她的面容开始扭曲,最后显出一张狰狞痛苦的鬼脸。   唐萤口诵佛音,便足以清魂避邪,让鬼姑不得其门而入,更何况剑本是玉石所铸,乃天地浩气之凝聚,堪比佛修的镇邪法器。   先是端木宁以剑音舞奏佛乐,最后唐萤送上致命一击,再现九极门和菩提塔的镇邪玄钟,可说是大型的驱魔仪式。   画美人、不,应该是苏合鬼姑,她被端木宁和唐萤的几番操作弄得头晕目眩,灵海翻滚,亟欲呕吐。众人只见屏风的画美人正扭动挣扎,几乎要将屏风顶破,不禁大惊失色。   始作俑者的唐萤有些出乎意料,她本来怀疑鬼姑是在李右任和裴娇二人之中,故她先嘱咐任春后,又假意要裴娇注意那疯癫的男修和李右任,引得李右任猜忌,让二人互相制约,一切便水到渠成。   却不想这鬼姑如此狡猾,竟从一开始就未上任何人的身,而是栖身在屏风里,冷眼旁观人修们互相猜忌怀疑。   “就是现在,一起上!!”   裴娇一喊,唐萤、李右任紧跟在后,同时任春催动九转七魂铃,清脆的铃铛声在鬼姑听来简直宛如地狱鬼差的摇铃。   又是佛音,又是散魂铃,她好不容易稳固灵力,被任春这么一搅,三魂都快没了形,如若她有肉身,定是要吐个昏天暗地。   苏合鬼姑自以为螳螂捕蝉,却不想唐萤这个黄雀反过来将自己一军。   眼瞧裴娇、李右任、唐萤等三人就要当场击杀自己,无法动弹的苏合鬼姑立刻爆喊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哭嚎,瞬间震得众人气血翻腾,修为三人最低的唐萤更是吐了一口鲜血,差点没晕过去。   就在众人以为鬼姑还有后招时,却听鬼姑提过气,便大哭失声: “祖师奶奶救救阿香!!!!”   四周的地板隐约异动,同时众人耳底嗡嗡作鸣,空间似乎开始崩裂,露出无底的幽黑,唐萤在堕入黑暗的前一刻,听到一个女人幽幽的叹息。   “唉……”   师尊? 第二十章 百鬼蛊(十八)   脸上湿答答的,热呼呼的气息喷在皮肤上,有什么东西正热情的不断舔着自己。   唐萤试着睁开眼睛   只是她头痛得彷佛生了针,眼皮更是重得抬不起来,怕是方才阵法被强行干预转换的后遗症。   但那东西执意要舔醒自己,大有要舔下一层皮肤的气势,她只能痛苦地睁开眼睛   “恩?”   唐萤第一眼还以为自己没离开宅院,但她来不及思考,便强行撑起半身。   “傅莲……傅莲……”   鬼姑在哪、师尊在哪、自己如何,这些都不重要,唯有傅莲,她绝不能再失去。   只是少女并非无坚不摧,每夜徘徊在生死边际,哪怕她悟性再高,心性再怎么坚强,也是会感到疲惫的,方才的变故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双脚颤微微地抬起,却又很快软下,她闷声吐了一口血。   她冒险拼死制造出一个击杀鬼姑的机会,却在最后关头……   师尊,为什么?   唐萤只觉得脑袋装有数千只蜜蜂嗡嗡地螫刺,无数个鬼姑在她耳边尖笑嘲讽着。   少女摀住脑袋,勉强直起身。她警戒地伏低身子,打量四周。   她被传送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处小院子,如果不是四面封闭,天色是许久未见的晚霞,唐萤都要以为自己还在先前的宅院。   这是一座完全封闭的小院,外围假山垒石,内围朱木雕栏,没有阴气森森,也没有虚假的阳光,这里的天空泛着柔美的霞晕,就连云绒也是温软的鹅黄色。   唐萤愣愣看了许久,竟是有些入迷。如若这又是鬼姑的幻境,那可以说是做得最好,从天穹、浮云到一花一草都鲜活得不象话。   但唐萤注意到,云朵没有移动,毫无起伏飘逸,仅仅只是横空一抹的彩墨,照理说鬼姑的幻境不可能出现这种明显的破绽。   这里与其说是模仿现世,更像是剪裁下的一段回忆瞬间。   虽然唐萤敏锐地捕捉住不对,但现在可没有时间瞻前顾后,她踏上青石阶,隔着门感受了一会里头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推开了小院楼阁的门。   一开门,唐萤就被入目的东西所吸引。   精致的紫檀木桌上盖着一张金黄色的垂穗锦布,朱漆金篆的牌位上龙飞凤旋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天地阴阳幽玄仙尊 魏凌妃位。】   想起鬼姑那声祖师奶奶,唐萤心下一沉,暗叹苏合鬼姑和师尊果然有什么说不清的牵扯。那鬼姑自称阿香,魏凌妃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真名,偶而的闭口不谈,怕是一直都在掩护她吧。   唐萤既愤怒又无力,却不知该将这股情绪抛向谁。   但她既然已经拜了魏凌妃为师,得了对方的传承,自是不会翻脸反悔,只是魏凌妃和苏合鬼姑一码归一码。傅莲身死之仇,绝不是自己能擅自一笔勾销的帐。   除了供奉魏凌妃的神桌,此处与院子一样细致得不像幻境,更像有人一直在里头居住,地板可见摩擦移动的痕迹,桌椅凳榻更是毫无灰尘,可以看出一直有人在使用这间房子。   唐萤心底有数,这里八成就是鬼姑的藏身之处,但外头静止不动的天色又不像离开了鬼蛊,也许此处藏有破阵的线索?   窗台摆有作字的香案,对墙一大面珍宝架琳琅满目,唐萤打量着架上各色精致的玩意,印象中是叫鼻烟壶,有钱村爷总是人手一个不离身,说是闻一闻便能提神醒脑。   她伸手想取下一个打开来嗅一嗅,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响,她赶忙缩回手,侧身一躲,摆好法诀。   后面的窗台空无一人,唯有一张桌案,上头摆着一个附庸风雅的香炉,铜盖上的异兽微吐残香。   唐萤松了一口气,却觉得那香炉盖越看越眼熟,再仔细一瞧,狮头龙角,铜铃大眼,脚踏祥云,这是……   镇墓兽。   唐萤想起来了,怪不得当时她在那处宅院会觉得不搭调,试问谁会把镇墓兽刻在自家屋梁上?鬼姑此举是要讽刺她们已经在一座大型坟墓吗她也只是瞧了一眼那香炉。   唐萤走到供奉魏凌妃的供桌前,决定先把师尊的牌位带走。虽不知鬼姑为何要供奉她,但没有肉身的灵识和鬼魂需要找容器做为替身,记得魏凌妃说过出了百鬼蛊她就不在了,也许她或多或少就因这面牌位受鬼姑控制?   正当她要取下牌位时,脚下却突然踢到什么。   唐萤一愣,她伏身撩开桌布,摸了一会,便拿出了一个桃红绸的绣花小包,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面相对小巧的红褐牌位,上头的朱字令她心头一跳。   【魏沉香位。】   魏,沉香?   香?   唐萤脑中灵光一闪,任春所说的魏家和魏凌妃,还有苏合鬼姑口中的祖师奶奶,零碎的线索终于在此刻串在一起。   这是鬼姑的牌位!!   唐萤拿着牌位的双手颤抖着。   烧掉它!烧掉它!烧掉它!   脑中有人在大喊,唐萤强按住大仇得报的狂喜,她颤巍巍地燃起一簇火诀,正要点燃牌位一角……   “汪!”   突然眼角有东西一闪,耳畔听到狗似的嚎叫,她赶忙闪避,却被扑个正着,手上的牌位掉了出去,自己被那东西整个扑倒在地上。   一双铜铃大眼正灵气十足地望着她,唐萤下意识往前面的香案一瞄,果然香炉盖上空荡荡。   这只镇墓兽竟然是活的?   那头镇墓兽并没有立刻攻击唐萤,它只是用它的虎鼻东嗅西嗅,本来恐怖的大眼竟有几分小狗似的水灵。   唐萤发觉它无害,就要把它扒下去。   “起来!起来!”唐萤粗喘着气,却是死扒硬拉都拽不掉这个黏人精。   最后她干脆任这个石兽压在自己身上,死命伸长手,就要去勾鬼姑的牌位。   手指才触到一点,身上的镇墓兽竟是发出低沉的咆哮,唐萤莫名奇妙转过头,它又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自己,一边的舌头还露了出来,说有多傻气就有多傻。   唐萤试探性地伸了伸手,果然一碰触到鬼姑的牌位,那镇墓兽就立刻变脸,凶神恶煞,反反复覆一两次。   “你果然是鬼姑的爪牙。”唐萤又气又好笑,抬手就要运灵击昏这头石兽,那镇墓兽却比她更快,大嘴喷出一大口香雾。   唐萤暗道不妙,立刻憋气,起身后退,却还是吸入了一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往后一倒,便埋入了一团香雾中。   香气逐渐失去温度,皮肤恍若被冷雾笼罩,迷惑人心的苏合香也被一种潮湿的臭味取代。   唐萤试着睁开眼睛,却只感觉到鼻子塞满了青苔的湿意。   “这是意外……”   “孽子,你还敢说!”   唐萤想动,浑身的骨头却像被碾碎似,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鼻子难受地缩起,四周浓得发腥的潮气彷佛一拳一拳打在敏感的鼻子上。   “这下要怎么向蛇柳老怪交代!魏家就出这一个纯阴之体的尤物,你这个混账!整天四妹四妹喊着,原来早就在打她主意了!你要我怎么向大哥大嫂交代?”   “娘,你不也说纯阴之体于男修乃大补,我也是为了我的修为着想,我筑基多久都还未见突破……”   唐萤眼前彷佛糊了浓稠的液体,隐约可见两个高大得骇人的人影在晃动,唯有耳朵可以清晰辨别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   “你当我好糊弄!任家杨家的姑娘你不要,拖到现在都未成婚,一整天往这里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要不是你是我亲生的,我现在就得把你这个小浑球给……”   “魏家不是出了位幽玄仙尊,难道就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吗……”   “幽玄仙尊有个屁用!她留着什么破功法,竟然要子孙去死!你外曾外祖父早早就卖了一部份的破法,好歹足以让我们魏家在南芦有立足之地!”   唐萤突然感觉到自己被踢了一下,那女人像吓一跳道:“这个小畜生是怎么回事?”   “它方才咬我,我不小心踹了它一脚,还没死吗?”   唐萤又被女人踹了好几脚:“不愧是小狐狸精养的小贱畜,一会分开埋了,白犬生有灵魅,要是让狗血溅上这个贱人的尸骨可就不好了。”   她又是不屑又是厌恶道:   “回头我便和你婶母说四姑娘逃婚了,用你五表妹替代去,虽不上纯阴之体,但也是一个上好的水灵根,本来就是用来奉承的玩物,顶多吐回些灵石和灵草,蛇柳老怪应是不会计较。”   “婶母会同意吗?”   “左右也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不过是我哥那些炉鼎留下的小孽种。你先把那发臭的小狐狸精埋了!”   “她不是狐狸精!”   本来唯唯诺诺的男人像是忍无可忍,突然憋出一句反驳,但很快就被女人啪啪几声打了回去   “她怎么不是?她娘不过是个炉鼎,她生来也是做炉鼎的命!魏家好吃好喝供着这个小杂种,结果她怎么回报魏家!对自己的表哥哥玩着欲迎还拒,还把你的脸抓成这样。那个小贱人,我告诉你,我要她来世都不能投胎再做狐狸精害人!”   说完,女人似乎尊下身在做什么。   “娘,是我不对!你不要用镇邪阵,这样四妹的魂魄怎么投胎!”   “你懂什么!纯阴之体死于非命,她不是做殭尸就是成厉鬼!早晚都要收了她!”   “滚开!”   唐萤听着二人动静,过不久,女人似乎离开了,只剩下男人一个人站在原地。   唐萤试着聚焦目光,那个看不清样貌的男人失魂落魄道:   “阿香,你为何不和我走呢?我们离开魏家,离开南芦,你也不用给那个老怪做玩物,你若和我走,我也不会失手……”   “娘不让我去了这阵邪阵,害怕你找我索命,但这样也好,若是到阴间就没有这些红尘俗事了。”   衣服摸索声,男人从脖子处掏了什么。   “祖师奶奶留下的玉蝉,给娘做了嫁妆,我谁哪个女子都不给,就给阿香你。含蝉而仙蜕,是我玷污了你的清白,也只能寄情于来世……”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也走了,唐萤依然躺在原地。   滴滴答答,耳边是雨声,滴落在自己身上却是淬了强酸,浑身上下的骨头似乎都碎了。空中的香味随着雨势越来越淡,唐萤的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惊慌。   香味,不能让香味、不能让主人的味道消散!这样它就找不到主人了!   唐萤试着移动,她的身体却沉得像铅块,反倒成了累赘,她不断尝试,无数次失败,雨声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现在不是疑惑的时候,它得快些挖出主人才行!不、不对……   唐萤摇摇头。   这不是自己的意识,这不是、得快些挖出主人才行!   唐萤头痛剧烈,她凝结在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之中,意识彷佛卷入流沙,只要一个失神,就有可能丧失自我。   不对,我是……主人、找主人。   不对,我是……我是……   “唐萤。”   少年特有清冽的声音替她回答,滂沱的大雨中似撑起了一株青嫩的茶苗。   瞬间,她挣脱了桎梏。   唐萤只觉得身体轻如羽毛,往后一看,只见一具脏兮兮的狗尸,半个身子已然腐烂成泥,只剩下一颗狗脑袋依稀看得出模样。   在它不远处,一只极其眼熟的狮头龙角的石像正压在一处微垄的土堆上。   是的,我是唐萤!   她猛地睁开眼睛,身上的镇墓兽与那只白狗的影子重迭在一起,唐萤没来得及定睛细看,突然,面前绚烂一闪。   一大片黑红色的火焰从她身上猛地炸开,那头雷打不动的镇魂兽瞬间被火光炸翻了个老远,发出一声狗呜似的哀鸣。 第二十一章 百鬼蛊(十九)   黑红色的星火喷散,抛弧落地,艳丽的焰苗生成一朵朵似炼莲般的火花。   唐萤看着自己的双手,安然无恙,但这诡异的火焰的确从自己身上爆出来,却又与自己那赢弱的萤火截然不同。   少女看着面前帜盛的火花,面容也染上了一层幽幽阴影,只见黑红色的火舌吐露着艳得发紫的核心,恍若生长于地狱的业莲,只需一指触碰就能燃烧灵魂。   唐萤没有时间多想答案,下一秒,一股熟悉的阴寒出现在门外,少女瞬间如临大敌,浑身止不住颤抖,身体重得不听话,就连周遭的火焰也无法给她温暖。   唐萤强迫全身肌肉动起来,正要翻身奋力一搏,大门被碰地破开,那股阴寒已然到了面前,快得令唐萤感觉手脚和眼睛分离,身体竟跟不上大脑的动作。   一阵骇人的幽香袭来,苏合鬼姑窈窕的身姿出现在香雾之中。   她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女子,姿态妩媚,似一条无骨的美人蛇。只是她脸庞看得不清,彷佛笼上一层朦胧的纱,只能隐约瞧见娇脆的轮廓。   唐萤感觉自己就像块洒好盐分的肉,鬼姑需要伸手一取便……   苏合鬼姑的确动手了,却不是对唐萤,而是急匆匆抱起那头被翻晕的镇魂兽。   “小季雪、小季雪,你别吓我!快醒醒!”   心慌意乱的苏合鬼姑给了唐萤反应的时间。仇人就在面前,少女迅速放弃对眼前一切的思考,一把捉住不远处的牌位,直接扔向一簇未灭的黑火。   “阿阿阿阿阿阿阿!!!”   鬼以名为形,刻了鬼姑真名的牌位就有如其曝露的心脏,火舌迅速舔拭上木质牌位,同时苏合鬼姑脚下如黑莲绽放,她只来得及爆出凄厉的尖叫,就被黑红色的火光迅速吞噬其中。   成了?   唐萤大气不敢喘,死死盯着黑火中交乱的光影,苏合鬼姑似乎还在挣扎,魂体忽实忽虚,最后渐渐听不到尖叫声了。   就如唐萤所期待的,如若她的火诀只是萤虫之光,那这团黑红的火花便是来自地狱的业火,或许,这正是傅莲交付给自己的力量!   只是她还没等到鬼姑的魂飞魄散,黑火却开始有虚弱的趋势,本来猖狂的火舌逐渐转小。最后只剩恹恹一息的枯苗,唐萤心一沉,当女子的脚踏出来时,最后一点希望连同最后一丝的火苗被其踩在脚下。   苏合鬼姑,或者应该说是魏沉香,她已经凝聚回魂体,尽管面容焦黑不清,烂皮粉肉,但唐萤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怒火,一股杀人的视线正在灼烧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在思考折磨哪个部份可以让自己受到最大的痛楚。   炼气和金丹,修为的差距就是天与地,哪怕老天垂怜她鬼姑的牌位,又得了傅莲相助,她依然无法动摇鬼姑任何一寸根基。   唐萤无比清楚,此刻的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师尊,没有傅莲,甚至连稍作抵抗的武器也没有。   现在,只要自己一个动作,鬼姑就会毫不犹豫地扭断她的脖子。   她会死。   想起傅莲安祥的面容,唐萤异常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想起一路种种下来,也许死,并不比活着恐怖。   苏合鬼姑并没有急着杀人,她只是用眼神凌迟了一会唐萤,回头又抱起那头呜呜哀鸣的镇墓兽,像照顾婴孩似,好生在怀里安慰一番。   显然对于她来说,这头白犬附体的镇墓兽胜过一切。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日日夜夜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在自己面前露了短处,让人不禁惊讶冷血的蛇也会流下眼泪。   死在临头的唐萤竟不难理解鬼姑的感觉,她的脑内还残留着那种强烈情感,那是一只狗对小主人深深的忠爱。   许是连上天都看不下去魏家造作的恶孽,那头白犬哪怕死了,也化成精怪附体在镇墓兽身上,破坏了镇邪阵,刨出了他惨死的小主人的尸体。   白犬的灵血加上仙尊的玉蝉,令魏沉香起死回生,苏合鬼姑就此诞生,引百鬼吞噬魏家,为自己和白犬报了仇,更用着幽玄仙尊的玉蝉修成天地罕见的鬼修。   “你是第二个,让我想这么做的人。”   魏沉香依然将白犬抱在怀中。   她没有看唐萤一眼,却让唐萤感受到比方才的视线更恐怖的威压。只见女子一手抱稳白犬,一手扶助一旁的珍宝架,   唐萤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她只是暗自将灵气集中在一处,不够,还不够多,必须集中到经脉不堪负荷,灵力压缩到极致,最后她会炸成漂亮的烟花。   她没能拯救傅莲,至少最后可以替他报仇,这点她绝不会输给鬼姑。   鬼姑却突然一个用力,整个珍宝架塌落,唐萤不解,这是想用架子压死自己?可她离架子有段距离阿。   她很快明白鬼姑的用意,精致易碎的鼻烟壶一个一个啪啦地摔碎在地,从其中炸出一团团肉眼可见的青雾,一张张鬼脸呼啸而出,室内的空气瞬间阴冷到近乎凝结   唐萤恍然大悟,恶鬼们竟是封印在这些鼻烟壶里!   一人怎能敌百鬼,魏沉香要的就是唐萤如她最恨的魏家人一样,被百鬼吞噬分食而死,甚至不惜直接破坏了百鬼蛊的法阵。   众鬼得到鬼姑的许可,立刻朝支身一人的少女蜂拥而来。   死亡近在咫尺,唐萤最后一个念头只有两个字。   傅莲。   法阵在溃散,身上的桎梏一深,厉鬼兴奋得化为轻烟,窜入空间的裂缝。   他已经吃光了这一场的人修,本来还担心一会被鬼姑回收,但眼下自己所处的幻阵摇摇欲坠,怕不是鬼姑那头出了什么变故。   厉鬼只想捉紧机会多吃些人类。   他毫不费力就离开了自己的空间,果然鬼姑自顾不暇,已经收回所有眼线。   突如其然的阳光让厉鬼吓了一跳,但魂体安然无恙,他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另一处精妙的幻阵。   更棒的是,他在这里感觉不到其他鬼魂,只有满满人修的香气。   厉鬼兴奋地打了个旋,但尽管是虚假的阳光,还是刺眼得令其不适。   他靠着屋檐下的阴影处走,突然间,他彷佛闻到了什么,大敞的房门前,几滴洒落的人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厉鬼舔了舔嘴,贪婪地巡视了一圈房内。   什么都没有,可真会躲。   恶鬼如游鱼般晃入房内,他故作姿态绕了几圈,想到那人瑟瑟发抖的模样,简直就像提前的开胃菜,更让他兴奋难耐,彷佛又回到生前手提屠刀掠杀村庄的日子。   恶鬼自然是越凶越好,苏合鬼姑捉的鬼仆多是非奸及恶之徒,所以吃起人修来是没有丝毫愧疚和犹豫之心。   房间面目全非,似乎发生过一场打斗,最后,他停在了那个妆宝箱前,房内唯一完好的藏身处。   厉鬼故作礼貌地隔着木箱敲了几声,他耐心地等着对方响应,想象着里头的人修此刻应该已经屎尿横飞,忍不住兴奋地张开裂至耳后的嘴……   “呃!”   修长分明的大手如一只饥饿的白蜘蛛,极其精准快速地捉住不知死活的小虫。   那厉鬼发现不对也已经迟了。箱门松落,长发披落,衣袍绯红,只见一具少年艳尸正瞪着自己,眼底是深深的枯红,恍若干涸的鲜血。   魂核被死死掐住,只需对方轻轻一捏便会魂飞魄散。但少年活尸似乎不打算这么做。   少年薄唇一掀,露出两根森森獠牙,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渴望。 第二十二章 破蛊   “愿意正眼面对死亡,进步不小了,唐萤。”   离少女只差三步,数百张鬼脸朦胧不清,空中似乎隔出一道无形的水墙,百鬼们被封存在其中无法动弹,只能在水墙上尖啸出层层涟漪。   苏合鬼姑爆出一阵绝望的尖叫,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谁的手笔。   唐萤只感觉到臂上一烫,藏在袖口的牌位差点掉落。她慌忙地想捡起,牌位却烫得像块烧红的炭木。朱漆金篆,龙飞凤旋,此时上头魏凌妃三个字却似洒了金粉,烨烨生辉,乃灵体归位的征兆。   就在唐萤近乎快拿不住手时,碰地一声,牌位迸裂出几颗星火,瞬间四分五裂。   唐萤目瞪口呆看着手上师尊的“残骸”,室内彷佛拔了塞子的水缸,一股远胜于鬼姑的威压旋扫整间室内,水墙硬声崩塌,百鬼们像受惊的小鼠似四处逃窜,完全无暇顾及鬼姑和唐萤。   唐萤被逼得往后倒退,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时,威压微微放缓。   “退一边去,为师来好会会这个逆女!”   魏沉香见此,顿时没了底气,竟是往地上一跪,朝唐萤、不应该是,朝唐萤面前的虚影行跪礼。   那虚影的模样是一个男装丽人,高额束冠,玄黑色的裙袍,脚下燃起一圈朱红,双目炯炯,好似一缕天地不灭的艳火,哪怕是死去的影子,却比活人更有生气,   虚影一开口,唐萤便认出来了,那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鬼蛊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声音。   男装丽人,不,是魏凌妃笑道:“是你自己将百鬼放出来的,现在蛊阵已破,金翅葬玉蝉便物归原主,包括这个小姑娘的命,我一并收回,再敢作怪,休怪本尊无情!”   鬼姑,不,魏沉香依然保持跪拜之姿,足可见她对魏凌妃的尊敬。   魏凌妃却没有看她一眼,她见唐萤依然沉着,不禁好奇:“没有什么想问的?”   唐萤摇摇头,但又略思一下,了然道:“你是特意将我传到这里的。”   魏凌妃不经意一笑:   “这葬玉蝉本就是我留在下界的魁身,本来是想替原主还些陈年旧债,却不想魏家后辈竟败坏至此、有眼无珠。我瞧这ㄚ头可怜,便暂时借予她玉蝉修练肉身,还指点了她几句太阴修行的要诀,却不想她喧宾夺主,竟开始以鬼修之姿作祟害人。”   她云淡风轻带过背后骇人的家族私密。南芦邪术中御鬼和炼尸本就脱胎于太阴之术的锻魂和炼魄,魏沉香就如唐萤一样,不同的是她有魂无魄,得了魏凌妃这个大机缘后,便以鬼魂之身修炼成天地罕见的鬼修。   只是她年纪轻轻却死于非命,满心仇恨又不知轻重,竟动起了玉蝉的歪脑筋,用邪阵和恶鬼来助自己修炼。   那头魏沉香虽低垂着脑袋,但听二人说话间颇有默契,越发难受,不禁捶地叫骂道:   “不够、不够,还不够,魏家人死绝了也不够!!害我的人还没死!!只要那人一日不死!!我的灵魂就永世无法超脱,更别说得道成仙!!”   对魏沉香,魏凌妃可没有那么好耐心。   她立刻收回笑容,朝魏沉香啐了一口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只敢将怨气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我看就算再给你一百年,让你再吃上万个人,你也没有那个胆子去直面真凶!!”   魏沉香不禁抬头反驳,怒气冲冲指着唐萤道::“我不行!那为什么她就可以?你宁可将太阴炼形术传给她,也不传给与你血脉相连的后人!”   魏凌妃似觉得好笑:   “血脉相连?我不过是想了却肉身的凡缘,才留下这玉蝉……说来你也不懂。不过你用那个只知道吃的小脑子想想,我既然能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你杀光魏家人,你又为何会有那种谜之自信觉得我会因魏家血脉收你做传承子弟?难不成就你体内流的是黄金?”   魏凌妃的目光在唐萤和魏沉香二人转动,似乎看出了什么火花:   “至于这个小姑娘,不说资格,她可是远胜你百倍的疯子阿。你以为她一路苟活、用尽方法生存下来是为什么?比起你一路用弱小做借口,龟缩在我的玉蝉里吃人,她方才可是想自爆好与你同归于尽,就说这狠劲,我的确觉得她比你更有资格做我幽玄仙尊的亲传弟子。”   魏沉香摇摇头,似乎泪流满面,不愿承认。   “你的仇恨不过是你用来吃人的借口。沉香,你入魔了。”   魏凌妃无奈地看着愤恨难消的魏沉香,她死的太年轻,未受教化,不知善恶,枉死的灵魂又被固定在死前的那一刻无法成长,那要不到糖吃泼撒哭闹的样子简直比唐萤还更像孩子。   思此,她又看向唐萤,见对方一副事不关己,正拿着魏沉香的牌位研究。都这种时候了,少女还能捉紧时机,想找出弄死仇人的方法。这个老乡的性子在古代说好听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放在现代真的不是反社会份子吗   这两个徒弟,没有一个让自己放心。   “你听到了吧?也算你命大,若你没通过考验,就算我在祖师奶奶面前把你生吞活剥,她也不会有半分心疼!”   魏沉香冲着唐萤叫骂,其实她说得也不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魏凌妃在众多人修中选择了唐萤,便是想用她来赌赌破阵的机会。   少女连看都没看她,她正用手压在牌位两侧,试图把它扳断。   魏凌妃看着两个水火不容的徒弟,又看少女这番动作,不觉得好笑道:   “别费心了,那的确是鬼ㄚ头用来做替身的牌位,你若能烧掉也好,但你没有。先前是你同门寄托在你体内的尸魄,想保护你放出来的鬼火。那鬼火虽没能消灭鬼ㄚ头,倒是阴错阳差炼化了她的替身。她现在别说伤害你了,怕是得乖乖任你差遣,听说过使魔吧恭喜你,唐萤,你现在有一只使鬼了。”   唐萤一愣,手上的牌位的确毫发损伤,但经过先前的火烤,朱红色的木料上生出了乌黑色的火纹,好似一种标记。   这也就是为何魏沉香始终无法出手攻击唐萤的原因,跪在地上的魏沉香直接给自己变了个无脸,拒绝接受这个丢脸的现实。   幻丹鬼修成了炼气女修的使鬼,简直天大笑话,但这真名牌位落在别人手上,没有魂飞魄散就该庆幸了。她还得感谢对方修为低落,没有烧毁牌位的能力。   “而你,她同门的三魂在你手上吧你得帮她安魂、养灵,好赎回你的罪过……”   魏凌妃越说越轻,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来来回回看着两个不省心的徒弟,彷佛在二人间无法横跨的沙漠中看到了一朵鲜花。   下一秒,一人一鬼便听到她们此生最无法理解的中文。   “我看你们,左右都得过我指点,不如就在这里拜过做师姐师妹吧。”   魏凌妃用一种奇妙的语气提议。   “不要!”   “除非我死!”   魏凌妃觑起眼睛,先对魏沉香啐道:   “神象不明,鬼关无姓,无法入轮回,更别说升仙入蓬瀛。鬼仙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孤魂野鬼罢了。我告诉你,鬼修幻丹后可没有鬼婴这玩意,没有肉身,又何来脱胎元婴,你这辈子怕就止于幻丹,如今你的替身已被师姐炼化,也只有她能替你重塑肉身。”   魏沉香还想抵抗,但听到师姐立刻大惊失色:“我道行高她不止数个境界,为什么我是师妹?!”   魏凌妃完全无视鬼姑的意见,比较麻烦的是性子刚烈的唐萤,果然一转头,就见对方看她的眼神极其惊悚,彷佛自己再说下一句,她就要不堪受辱当场自尽。   幽玄仙尊对自己的传承子弟明显温柔多了,放下身段劝解道:   “我知你与她有血海深仇,但你那同门可不是元神出窍,是真真实实死一次,他神魂大伤,若不养魂,就算三魂回归肉身,复活过来也是一个只会傻笑流口水的白痴。”   不得不说魏凌妃的确道行高深,一下就捉到唐萤的软肋,本来抱着必死之心的唐萤罕见迟疑了。   想到那端丽秀绝的少年傻笑流口水的样子,这可比要她自尽还难受。   “太阴炼形分为阴阳两卷,阳卷锻魂,阴卷炼魄,这个鬼ㄚ头得了阳卷,而你如今得的不过是阴卷。鬼ㄚ头既然能从游魂修炼出幻丹,也就唯有她可以修补你同门破碎的三魂,算是将功补过,日后你都必须仰赖她。”   她叹道:“虽然魏家将我留下的太阴炼形术弄得四分五裂,但真正的正本是寄放在友人那里。唐萤,你离开鬼蛊后,便去菩提塔找回正本吧。沉香,你一开始捕捉四方恶鬼,本是积累阴德,但你后来入魔吃人,功罪不兼容,德不能掩错,你也必须去菩提塔,洗去满身杀孽。若能撑过,再得你师姐助力,便有望重塑肉身,若不能,你便干脆去投胎,莫再留恋红尘,一错再错。”   魏家从来都不是好东西,魏凌妃穿来前的原主便是悲愤郁结离世,才让魏凌妃趁虚而入,所以那时魏凌妃一来便认定自己拿的是女主逆袭剧本,就算之后得道成仙,也不过是留下太阴炼形的副本和玉蝉,象征性替原主了结生养之恩。   魏凌妃语音刚落,唐萤便感觉到脑中多了些讯息,她却来不及消化,只觉得方才的话却越听越不对。   怎么听起来像托孤?她一下就捉到重点问:“你要走了?”   就连魏沉香也抬头。   她没看唐萤,只是看着魏凌妃开始虚幻的身影,声音颤抖道:“这不正你要的破阵?玉蝉摆脱寄居的百鬼后,便要羽化成仙,玉蝉是祖师奶奶分出的神识之一,自然是要回归上界的本尊了。”   唐萤愣愣看着魏凌妃,霎那间忘记了魏沉香,更忘记了仇恨。只因她突然明白了,这是她第一次,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师父的模样。   魏凌妃的脸孔已经开始模糊。   “傻姑娘,我知你这一路拜师修炼都并非心甘情愿,如今又被我所迫要收下这个麻烦的鬼ㄚ头。所以唐萤,你听好,这葬玉蝉真正尊贵之处,是待傀身离去,蝉便能羽化蜕衣。”   她对心如死灰的魏沉香吩咐:“鬼ㄚ头占用玉蝉那么久了,这蜕下的金蝉衣就给你师姐拿去吧。”   魏沉香似乎无力再争论辈分高低,她只是重新垂下脑袋,朝魏凌妃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日后造化端看个人,虽说是我一厢情愿,但起码我离开后你们好歹也有个扶持。来日你们大成,就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也是你们的自由。”   “师尊!!”   “祖师奶奶!!”   幽玄仙尊看着两个不省心的徒儿,摆了摆手,发现手也开始虚化,不免叹息:   “你们若有心,就追来上界见我吧。不过最后剩下的是哪一个,我的本尊都会原谅的。”   唐萤脚下的地面却开始不稳,裂开的虚空中隐约可嗅到外头的清风和草香,阵法随着百鬼逃窜,从外围开始崩坏,现在终于崩裂至阵眼。   “唐萤,别死拉。”   蛊破的前一刻,少女朝那虚渺的身影伸手,却只摸到了温暖的阳光,眼底也破开了一片湛蓝,瞬间炫目得令她睁不开眼。   光影错乱中,她似乎看到了树梢上,一只蝉钻出了金褐色的皮囊,张开了火红色的翅纹,朝无边的天际飞去。 第二十三章 罗梵塔   天色初晕出朦胧的灰霭,一撇澄霁的曦色横空破开,悠然的钟声在虚空中荡开层层明漪,千百只飞鸟同时惊动展翅,落入玄渺虚黄的天地间却也不过沧海数栗。   哪怕是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君,也不禁对眼前这幅神妙至极的禅境有所触动。   “瑶儿,你听,这就是罗梵塔的钟声。”   开口的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郎君,他脚步稳健,腰间配剑,眉宇夹带着利剑出鞘的冷峻,但一开口却是放轻放柔。   他身旁是一顶珠帘翠盖的轿子,里头很快传来属于少女的娇憨声回答:   “恩,我听到了,寒哥哥,和龙脊山的菩提塔不太一样!也不知道素菜有没有更好吃!”   声音刚落,一只藕白的小手掀开珠帘,露出少女丰盈娇美的脸蛋,一双乌黑溜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四下。   季少寒见状不由得欣慰一笑,恍若云破天晴,一下就点亮了他生来冷峻的面容。   距傅莲殒落已经半年之久,虽然少女看着很快走出阴霾,但季少寒依然暗自留意,就怕对方只是强颜欢笑,但如今这一趟出来,他看出少女是真的走出了傅莲死去的伤痛。   傅莲若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吧。   不能怪安如瑶坐不住,此处可是有两个原书金手指在引颈翘首等着她。   菩提塔下有众多佛塔,各承小法,也各有名号,如今她们要前往罗梵塔和那位紫瑶仙子还真有那么一丁点关系。是的,紫瑶仙子一部份的传承便藏在此处。   说到这个紫瑶仙子,安如瑶不禁摇头,好好一个传承弄的跟老太婆藏私房钱似,狡兔三窟,东藏西藏。当年安如瑶代替唐萤得到的也只是其中一部份,事实上,原书的剧情便是以唐萤一边修炼,一边收集紫瑶的传承而展开。   罗梵塔所在的红岩山生有丰富的矿脉,塔内悬有无数玄钟、铁钟、青铜钟,故此地佛修多以铜钟做为法器,就连龙脊山上的那顶镇邪钟也是出自罗梵塔的佛修之手。   而紫瑶仙子的传承便是罗梵塔的镇塔之宝之一:惊鸿钟,听说当年紫瑶仙子的师父被千喜殿的魔蛟女蛊惑,紫瑶便是以此钟击退魔女,唤回师父的神智。   在原书中,唐萤困于筑基中期许久,偶然听见龙脊山的玄钟鸣动,隐约有所触动,才想拜访佛塔的大师,寻求突破的灵感,却那么凑巧地找到紫瑶仙子另一部份的传承,成功突破结成金丹,只能说玛丽苏光环强无敌吧。   不过安如瑶如今已筑基后期,她都忍不住头痛,原主资质太好,又有家族宗派照抚,要她照着原女主慢吞吞的废材逆袭之路走实在难受。   其实安如瑶要单靠自己结丹并不成问题,只是要对付未来的殭尸王男二,她就必须如原书一样,得到雷灵根大能紫瑶仙子全部的传承,   唐萤就是得到紫瑶完整的传承,掌握天谴之力,使万钧雷雨笼罩住九极门,才使其逃过灭门危机,成功击落不死不灭的尸魃男二。何况有大能的传承不拿,傻子才会干。   所以在到达佛塔之前,她得先拿到另外一个机缘。   “寒哥哥!我们快启程吧!我已经等不及想看看大钟了!”   安如瑶打着小算盘打着正响,突然轿子一晃,幸好外边的季少寒实时扶好,才没有让她一头栽下去。   “道友未免太过鲁莽了!”   “抱歉,我们有急事,日后再向各位赔罪!”   安如瑶在里头听着季少寒和外头人争执,不禁撇撇嘴,连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都没问,日后赔罪是上哪赔阿?   她随意撩开珠帘,就见另一顶轿子相撞而来,只是比她更加豪奢,盖顶白纱飘飘似雪,竟是由四个曼妙女子抬轿,每一个女子赤足裸踝,走在地上悄然无声。   这脚ㄚ子得有多脏阿。安如瑶在心底直皱眉头。   菩提塔并非对外人大门大敞,僧人虽不会特意刁难,但修者多放弃御剑和飞宝,徒步上山,以表诚心。不过元琅可舍不得让宝贝弟子徒步上山,安如瑶现在坐的轿子是特地从山下寻来的凡物,车窗前挂着一颗银镂小香球,里头烧着一年一制百花饼,臀下则是温软如水床的鱼锦垫。   “琼女谷的女修何时变得如此粗鲁?”季少寒颇有不满。他完全没看见身旁珠帘后的小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安如瑶愣愣地看着自己急着上山的理由从面前离去,然后毫不留恋地踏上剧情崩坏之路。   琼女谷的音修大能,明月太君的爱徒,端木宓,此女人如其名,生得清尘脱俗、冰肌玉骨,其身分更为云中天府之国,霁国的大王女。   这个出门做个轿子都能做出仙女范、全身上下白富美标配硬得不能再硬,仙姝二号女配就这样从自己眼前咻地溜走?   安如瑶彷佛听到了剧情崩裂的声音。   那条可以洗髓锻脉的魔蛇蛇血就这样拱手给自己了?!!唯一琴剑相合的知音季大少爷你也不要了?!!   安如瑶这里黑人脸问号,另一头轿子里的女声却不断催促,   “你说的可是真的!!宁儿回来了?”   端木宓压根顾不得失态,急切地追问旁人。   “千真万确,宁师妹毫发无伤,她说她被苏合鬼姑捉去,庆幸得一位九极门的女修相助,才得以活命。”   端木宓颤颤地缓了几口气,失而复得的喜悦太大,她一时半晌消化不了,旁人见状,赶忙给她喂了颗定心丸。   端木宁乃端木宓的同胞妹妹,霁国王后的次女,资质却远不如姐姐,生来九指残缺,勉强认了一个金丹修士做内门弟子。虽然姊妹感情深厚,但难免有心人眼红挑拨,一次激烈争执后,端木宁一气之下就留了诀别信,此后半年便音讯全无。   在这之后,端木宁的命铃一片死寂,端木宓悲愤到似乎发狂,竟生出心魔,金丹数度濒临破裂,明月太君只能忍痛将其送去菩提塔,希望能以玄钟压制心魔,让端木宓早日走出伤痛。   一听到妹妹平安无事,端木宓宛如从一场漫长噩梦中苏醒,清丽无暇的脸庞浑然不见这半年的浑浑噩噩。   她满脸泪水,双眸恢复昔日的清澈,声音嘶哑道:“原来如此,改日我必亲自到访九极门拜谢恩人。她将是霁国永远的贵客,我们姊妹俩这辈子的大恩人”   直到看不见轿子,安如瑶才放下帘子,僵直的脖子一松,瞬间软在垫子上,便小脚乱踢,把两个精致的绣花鞋都踢落了,整个人欢快得不行。   也就是说,接下来她可以放心一路遊山玩水拿机缘了!   安如瑶兴奋之余都有些小心虚,自己这气运绝逼是已经超越原女主了?   小姑娘不禁祈祷,不知道另外一个女配能不能也这样顺利解决,那可是要和女主抢男主元琅的头号女配阿。   此女还不像名门正派的端木宓讲究礼法、行事光明,乃一个南芦的女邪修,性子扭曲阴毒不说,更是满身毒蛊邪术,是彻彻底底的一个反派女配。   黑水泽邪修世家任家千金任春,对俊美如谪仙的九霄真君一见钟情。在担任前期脑残女配的原主把自己作死后,任春便以第一反派女配之姿登场,她可是有数次机会把女主唐萤彻底整死的利害角色。   不过安如瑶一点也不担心。这个任春再怎么狠毒也比不过病娇忠犬,记得后面是被傅莲活生生摘了脑袋,送给唐萤做久别重逢之礼。   所以傅莲,你可要快些回来阿!   “傅莲?”   拨开面前的翠绿,鸦黑的鬓发夹着几片嫩绿,明亮的眸子一下就看到想要找的人。   微风撩勾起几缕银发,连带着树伞婆娑,筛落下盈盈细碎的棱光,落到少年的发上、脸上、唇上、又顺着那优雅纤长的脖颈脉纹往下,直至那重迭的交领,上头精致暗妙的银丝莲纹闪过月华似的光泽。   只是与那秀美无瑕的外表不相符的,是少年一手一手捉起地上的落叶和花瓣塞入口中的行为。   少女似乎见怪不怪。她无奈地制止对方傻气的行为,又耐心地把对方口中和头发里的花瓣落叶一片一片清出来。   指尖挑起对方一缕白发,少女神色不自觉凝重,似乎又陷入半年前的回忆。   突然,修长的阴影整个盖住自己。   只见少年朝她俯身,竟是低头衔住了少女发间的一片嫩叶,却又与先前胡乱蛮塞极为不同,唇下的犬牙小心翼翼,似乎避免弄断任何一根细香的青丝……   “唐萤你卑鄙无耻!!在我宅邸驱我邪?竟然给我在香炉加艾草和菖蒲!!你给我出来!!”   啧。   唐萤对远处的鬼啸恍若未闻。她只是起身,朝着树下的少年伸出手。   “走吧,傅莲。” 第二十四章 养魂灯   时间回到半年前,恶鬼逃窜,百鬼蛊破,其真身金翅葬玉蝉随即羽化,附着在其中的幽玄仙尊的神识也回归上界。   那些被困于鬼蛊的人修虽得以自由,却似乎四散各地,任春和端木宁等人不知所踪,唐萤一睁开眼,便立刻寻找傅莲的行踪。也许是两人有所连结,所以没有分开太远,唐萤在附近的大树下找到了傅莲。   当时她差点认不出对方的模样,少年曾经艳丽的黑发似落了秋末的初雪,从尾端开始泛着银白,本就苍白的美貌更多了几分纤弱的病态,唐萤吓得还以为看到绝症的病人。   跟过来的魏沉香气得破口大骂:“原来我的百鬼全给这混小子吃了?!白便宜他了!!”   一听到对方竟吞噬了数百恶鬼,唐萤大惊失色,转头就见傅莲那双红眸亮如鸽血,彷佛在告诉唐萤自己的状态有多好,她甚至有一种对方在求摸求鼓励的感觉。   果然少年开心地露出犬牙,含住少女的一根指头,轻轻一疼,便小口小口啜起来。   刺刺痒痒的,唐萤颇有一种在掌上喂小鸟的感觉,一时间也很不下心抽出手,想想对方吞噬那些恶鬼,也算是积功德……   开什么玩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吃坏肚子!!   唐萤担心的表情把魏沉香气得够呛,她收集了几十年的大补物,竟一口气被一个命丧自己手下的活尸吃得干干净净,别说是白为他人作嫁衣,更像是冥冥中的因果报应。   魏凌妃的托孤遗言如临在耳,二人暂且是收起杀意,当然,双方都拒绝承认师姐妹关系。   魏沉香现在可不敢惹傅莲,对方在吞噬百鬼后,已经摆脱了活尸的死气,浑身煞气凝黑如滴墨,与之相反地是一头青丝成白发,那正是进阶白尸的证明。   她现在和傅莲打,胜算不大,还有可能反过来落得和百鬼一样的下场,被当面条吸溜一碗就没。现在也唯有唐萤不受影响,又或是少年活尸会在主人靠近时,主动散去周遭的乌云毒雾。   而唐萤这边也天人交战许久,一边是师尊,一边是恩人,又对着没有脑子的少年活尸喃喃忏悔。最后她算是说服自己,把亲手报仇的机会留给复活后的傅莲。眼下正如魏凌妃所说,她需要苏合鬼姑的帮助。   不过说起二人修为差距,魏沉香本来想等唐萤服软,最好主动认作师妹,自己做为师姐自然会指点她几句,却不想唐萤哪怕脑子转过来了,也能在下一刻直回成近乎变态的一根筋,   少女秉持着“既然杀不掉对方,那就尽可能恶心对方”的原则,煮饭加葱蒜,水里放净盐,朱砂写门联,身上还时时刻刻带着驱邪的香包,好好一个鬼宅被她胡搞瞎搞,都快比佛坛还干净。   中了道的小鬼们这头接二连三找魏沉香哭诉,另一头还要提防某少年活尸跑来吃鬼。魏沉香本来还想悠悠哉哉等着唐萤服软,这下也被她折腾得成天疑神疑人,虽动摇不了她半分根基,但就是被恶心得够呛。   最后她干脆不藏私,把装着傅莲三魂的鼻烟壶和养魂灯全丢给唐萤,只求死ㄚ头忙起来没时间搞小动作,还她一个清静。   琉璃色荷花水灯小得可爱,似用双手就可掬取,让唐萤想到了九极门的本命莲灯,只是一盏盏明芯燃烧着生命,而鬼姑的河灯却是牵挂着逝者。   养魂灯用的是金鱼油,再以水灯芯草做魂引。唐萤为灯盏添满一层澄金油亮,隐约可闻到淡淡的鱼腥味,她已经习惯了,顺手就捉了一大把晒干的水灯芯草,剪了大概的长度,就开始搓编灯芯;以食指为尺,不可过二指,正是傅莲英年早逝的三分之一的人生。   见差不多了,少女取下脖子的红绳,原来她随手携带着一个白玉鼻烟壶。只见玉胎莹白澄亮,肚腹浮出滴翠般的莲瓣。她轻抖下鼻烟壶里的香料,小心翼翼地倒入养魂灯,再伸手一点……   咻,一簇幽艳的暗火似伏兽睁开的眼睛。恰好与少女正面对视。   行了。   引魂,养魂,收魂,这是这半年来,唐萤每日必做的工作   少女看着瓶灯里的小火苗,薄焰透如鱼鳍,似有生命地浮沉摆荡着,唐萤记得第一次给傅莲养魂,小小的元神一苏醒,就挣扎地厉害,兵兵砰砰撞着灯身,急切得想逃窜。   唐萤害怕他弄伤自己,却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用手掌温着灯身,嘴上唠叨着九极门的往事,希望能稍稍安定少年不安的灵魂。   她和傅莲在九极门毫无交集,也只能捡些外门的日常趣事,但说也奇怪,瓶身的摇晃越来越小,抬手一看,傅莲的元神不再折腾,只是缩成小小一团球焰,再到后来,已然安定在养魂灯里。   唐萤相信少年的元神是有意识的,此后便让傅莲的活尸肉身抱着自己的元神,她则对着养魂灯里的元神说话,想着能不能事半功倍,加快复活的时机。   少年活尸一如往常地听话,在唐萤唠唠叨叨时,红水晶似的眸子闪烁着乖巧的光芒,安静又耐心地注视着少女。有时候久了,唐萤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他说话,还是在对灯说话,想想左右都是傅莲,却又不能这么轻易划分。   活尸只有肉身的记忆,是傅莲的生前;唯有元神才能承戴未来,是延续的可能。所以少年活尸偶而做出惊人之举,像之前的吃花吃叶子,便是受到残缺的肉身记忆影响。没有脑子的尸体无法理解情感,只会做出相对的动作。   唐萤只记得以前在九极门时,常见对方倚树小憩,二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一颗花树下。这样惬意的时光似乎很得少年重视,不然也不会凭着这点残缺情感,就开始干些吃花吃叶子的傻事。   只是她本以为活尸会因留恋想回九极门,那里有他的师父、对手、还有那位与他形影不离的安师姐,却不想吃些花花草草就这么轻易满足了他?难不成九极门的一切都比不上一段午后的休憩?   少女就此打住,她感觉越想越不对,只会触碰到少年不欲人知的隐密。   唐萤注意到少年银发里的一片嫩叶,便伸手一挑,见对方依然稳稳捉着养魂灯,不由得轻揉他的脑袋:   “辛苦你了。”   见少年活尸露出一个稚气笑容,唇下犬牙微露,少女了然,便解开领口,敞出白皙的脖颈和锁骨,又贴心地将一缕乌发拨在耳后,将最美味的部份完整地展示出来。   少女想着这是他最喜欢咬的地方,只希望他喝饱了,别又去吃花吃草。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怀里的异状。   此时的养魂灯内正焮天铄地,魂焰猛烈起伏,似某人膨派缩张的幽瞳,少女纤弱的身影落入眼底,随即便被燃烧殆尽。 第二十五章 太阴   傅莲喝饱了血就昏昏欲睡。唐萤被他抱在怀里,一时半晌挣脱不开。   筑基活尸力大无穷,堪比体修,虽然对小主人极力温柔克制,但少年苍白修长的手臂还是似蟒蛇有力的身躯,紧紧将娇小的少女禁锢在他冰冷的怀中。   傅莲餍足后便就着少女清香的肩窝睡去。唐萤无奈地扛着肩上的重量,一头黑缎缠织上丝丝的软银,一颗少女心却丝毫不乱,更别说升起半分旖旎。在她看来,两人更像是醉汉和他最爱的酒瓶子。   不过唐萤的献血并非没有回报,活尸陷入沉睡,便会自然而然放出护身的煞气,就彷佛毒龙在小憩前会喷出一圈恶火做安睡的窝,此时少年周遭开始凝聚出浓黑的毒雾,似乎只要吸入一口就会化个尸骨无存。   但处于风暴中的少女却是眼睛发光,不要命的煞气在她眼底就像流动的黄金。   太阴炼形术之所以能使人脱胎换骨,便是因为其吸收的并非传统的五行灵气,而是游离五行之外、却是奠基天地基础的太极阴阳之气。   寻常修士所说的先天灵根是对五行灵气的感应力,灵根越是单纯,便越能大量吸纳;越是上品,便越是精纯扎实。唐萤先天灵根驳杂不说,又无一不孱弱,炼气七层本是她兢兢业业半生的顶点更是终点,三伏堂的曾堂主看她一眼,便摇头叹道仙缘浅薄。对此,当时听着唐萤心事的魏凌妃表示:放屁。   依照魏凌妃的说法,太极分两仪,两仪生五行,天地灵气除了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灵气之外,更有太阴太阳的太极之气。只是比起存在于万物的五行之气,阴阳之气游离于天地之间,虚无飘渺,难以捉摸,更非常人所能感知。   太阳乃混沌破开的第一缕鸿蒙浩气,只存于雷电交会、日出东升之际,而太阴则为混沌沉淀而来的元初幽精,只随地玄寒魄、月精星髓而生。   其中太阳与五行灵气皆亲近生灵,唯有太阴亲近死物,故催生出鬼魂活尸。太阴之气因此被修士视作天地蕴生的煞气,避之唯恐不及,更不用说吸收其为灵力。   太阴炼形术的死而后生便是灵肉分离,以肉身作为死物,感知太阴之气,再用以滋养元神,从此便不再受限于五行灵根,就能自由炼化天地灵气。   所以若鬼魂为天地煞气之凝,那活尸便是盛装天地煞气的容器,此时的傅莲在唐萤目前看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上等聚灵器,取之不竭的天地煞气从他身上源源不绝,远远胜于自己在月光下打坐整晚,吸收月华星光的薄弱阴气。   唐萤心性绝佳,又经历过百鬼蛊折腾,所以即使是在少年的怀中,她也丝毫不紊,口念法诀,手打术印,开始运转体内的法种。   只见少年活尸周身的黑气异动,有一部份形成小旋,开始以少女为中心缓缓流转,再从她的眼耳口鼻窜入,少女的表情也从平静到挣扎、痛苦、舒缓、反复循环,直至忘我。   五行之气对应五行灵根,常人只怕吸收不够;而太阴之气不经灵根,又亲近女子,唐萤恰好正值多愁善感的荳蔻年华,灵感最为丰富,所以她要担心的反而是消化不良的问题。   与傅莲的煞气相比,百鬼蛊里的阴气可以说是清凉温徐,此时的唐萤就像整个人被扒了个干净,扔到了九极门北峰山顶上。她不但要呵暖自己,还要不断耗力搬动火材去融化整片雪峰。   “呵呵……”   门口响起几声尖细似小孩的嘻笑。   确定少女自顾不暇后,小鬼立刻化做妖风,马不停蹄地去给苏合鬼姑通风报信。   “只要姑姑引开那头活尸,我们自可以替姑姑除掉那个女修!”   小鬼自得意满地说出自己的谋划,但沾沾自喜了半天,却得不到鬼姑的称赞。   此时魏沉香斜卧着一张海棠秋香色的美人塌,压根一眼都没瞧那小鬼。她正忙着安抚怀里的镇墓兽。   此时龙角狮头的异兽正做着狗的姿态,两爪掩鼻,呜呜哀鸣。自从魏沉香不吃人后,便常让小鬼带着小白犬捉些山野妖邪供自己食用,只是今日小季雪一反常态,病恹恹地摀着灵鼻。   另一只小鬼正颤颤地面墙罚跪,早上是它最后带小季雪出门的,谁知一回来这个宝贝祖宗就病歪歪到连路都走不好。幸好魏沉香满心满眼照顾着小季雪,暂且忘了咎责,才没有直接将小鬼沾酱生吃了。   “怎么了?这是闻到不好的东西了?”魏沉香见爱犬摀鼻,背脊微颤,立刻查觉到了什么:   她不免疑惑。这红岩山下,佛门重地,除了自己这个恶鬼,还会有什么更不祥的东西?   这头鬼姑无暇理会唐萤,满脑子都是要把那个害爱犬生病的不祥物捉出来生吞活剥;而此时的唐萤浑身止不住哆嗦,太阴入体,全身皮肤凝出苍白的霜班,已然危在旦夕。   但她还是倔强地反复在体内流转太阴之气,一次次行经丹田,一次次耐心温养,丝丝缕缕,直到每一丝都渐渐地融入温暖的血液,完全成为自己的一部份。   只是情况越发不乐观,少女皮肤发白,浅薄的霜班开始扩大,就在快要将少女封成冰雕的前一刻……   啪!   猛地一声,凝霜碎裂,少女回神,睁开眼睛,立刻压制住周身灵气,不再吸收傅莲的煞气。   恰恰好炼气大圆满。   唐萤神智清凉,体内恍若盈满月华朝露,灵力异常充沛清澈,但她回味过来,还是不免得有些小失落。   第一次筑基,算是失败了。   突破大境界必有心魔,上一次境界突破她便遇了心魔,唐萤想起那段回忆,不免面色凝重。   少女生性淡泊,她所有恩怨纠葛只来自于一人。   那么这次,“傅莲”又要来向她询求什么答案呢?   唐萤看了一眼在沉睡的少年,暂且将烦心事抛诸脑后,眼下还有要事。   她们前几日才来到红岩山下,随时都可以上山拜访罗梵塔。那是魏凌妃留给自己的讯息:太阴炼形术的正本就藏在罗梵塔内。   唐萤这段时间折腾魏沉香,有一半是为了傅莲,但也有一半是想稍微去除她身上的邪气,尽可能让她像一般的孤魂野鬼,免得一入寺就被高僧直接武力超渡。   只是魏沉香拖三阻四,显然不怎么有自信。唐萤自认仁至义尽,仰不愧于师尊,俯不怍于傅莲,魏沉香不走,自己一个人上山便是。   只是傅莲,大概要委屈他在箱子待一阵子。唐萤不得不承认,傅莲被发现的下场只可能比鬼姑更惨,鬼魂还有超渡的可能,但殭尸流离于轮回之外,一般处理做法便是烧毁尸首。   傅莲一但被捉出来,极可能尸身被毁,灵魂被强行渡入轮回,她拼死拼活而来的一切便功亏一篑。   唐萤思绪到一半,眼角突然瞥见不远处的东西,她细睛一瞧,瞬间大惊失色。   养魂灯怎么掉了?!   少女赶忙冲上去捧起河灯,仔细检查了好一会,索性是法器,所以不易摔裂,但唐萤心惊胆跳,接下来就紧紧抱着河灯不放,直至入睡,浑然忘了先前筑基失败的挫折感。   等少年活尸醒来,嗅了嗅空气中熟捻的芬芳,果然一下就看到离得远远的主人。   他起身看了一会,便伸手捉出那盏不带有少女气息的河灯,用自己的脑袋瓜取而代之,再自然不过。   碰!   桌上的河灯用力一晃,幸好没再摔下去。   “方才里面是不是有声响?这不是废弃很久了吗?”   门口两个男修站在一处荒废的大宅,残缺的门牌半掉不掉,看不出宅邸主人的姓氏,梁柱上斑驳的朱漆恍若未干的血迹,让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你不知道阿?听说这座宅邸最近闹鬼,我看不久罗梵塔的僧人就会下山收鬼了吧。”   其中一人听了不禁嗤之以鼻:   “收鬼?你当他们道士阿?别说收鬼,收妖也不会,最近山脚下失踪那么多人,这些不问世事的僧人有下山看过一眼吗?还不是要我们来巡?”   “别说了,天要黑了,我们快上山,今晚就在罗梵塔投宿吧。”   “有那位大师在,又有什么妖邪敢在此作怪?那位可是……”   那人话还没说话,就瞬间哑然失声。   只见另一人背后的幽黑中升起两轮巨大的浊黄,里头泛着银光的利刃对二人竖起,周身似乎闪烁着粼粼幽光。那东西昂起头首,身体却像是永无止尽,看不到尾端。   “妖……妖蛇!!!”   不待修士祭出法器,空气突然一瞬间凝厚,随即荡开一阵清鸣,悠玄的钟声立刻盈满山谷,虚空似泛起层层明漪。   那妖物竟胆小得似水面下的小鱼,一听到钟声便迅速转身,钻地遁逃,留下两个捡回一命的修士面面相觑。   等月华露面,他们看着地上那深不见底的大洞,宽如三人合抱之树,不免面色苍白。 第二十六章 惊鸿钟(一)   安如瑶和季子寒很顺利地在天黑前进入了罗梵塔。   山顶高岗临立,背脊微露红岩,好似古钟悬空,宝塔依山而建,褐灰白砖瓦木材不显简陋,倒是琢磨出了几分沉稳,宛如终年生长在此的高木巨石。   这里的上空没有飞来飞去的仙人,每一个和尚不言不看,脚踏地面,与凡人无异,隐约间可听见寺内的鼓罄梵唱,第一次造访此地的修士感受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肃穆庄丽。   由于九极门和菩提塔世代交好,二人颇受礼遇,确认九极门子弟的身分后,他们得以暂居在素房几日。主持此地的方丈法号妙音,与季子寒的师父贞彤道君颇有交情,便亲自带着二人四处看看。   妙音和季少寒寒暄了一会,问候了几句贞彤道君的近况,   “这是道君予尊者的致意。”   季少寒从腰间锦囊掏出一个玉简,便很快收回手,目不斜视,维持鞘不露剑的姿态。妙音收好玉简,对这个目光端正的小辈点头一笑,转头就对心不在焉的少女扔出一句:   “那女施主又是为何而来?”   安如瑶心一跳,她很快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哈哈笑道:   “不阿,只是觉得此地和龙脊山的佛塔不太一样,多看了几眼罢了。”   “小法同源,**源生,菩提塔下的每处浮屠格居布置皆互融相通,若有不同之处,那就唯有来意不同。所以不知施主特地前来此地,所求为何?”   安如瑶恍若雷击,不禁抬眼,眼前的和尚生得丰满圆润,慈眉善目,笑得像个弥勒佛。他一身暗金色的斜披袈裟,手持香木珠佛串,但那拨弄声听在安如瑶耳底像极了奸商拨弄算盘似,   安如瑶只觉得浑身都被打量,怪不舒服,心里想原来和尚不光只会敲木鱼,还能如此老奸巨滑。   见美貌少女一脸尴尬,其面替他们提灯的小和尚心性不够,不免想替她说话,缓颊道:“安施主乃紫瑶仙子传承子弟,我寺的惊鸿钟正好曾是仙子的法器之一。”   季少寒也立刻接下:“是的,小辈与师妹前来便是想一睹前辈留下的风采。”   剧情少了一个端木宓,安如瑶不敢再乱说话。惊鸿钟和魔蛇切身相关,当年紫瑶仙子为救师父,以惊鸿钟驱赶那位魔蛟女,却不想魔蛟女遗漏的一截小指竟化作魔蛇,数年来就潜伏在山下伺机而动。   唐萤取下惊鸿钟后,魔蛇不再受被钟声压制,便被端木宓的琴声吸引上山,差点一口将端木宓给吞了。最后还是唐萤重现紫瑶仙子风采,以惊鸿钟消灭魔蛇。   所以要击杀魔蛇得宝血,她就一定要先拿到惊鸿钟!   思此,安如瑶便把原书唐萤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出来道:   “不瞒方丈,我困于筑基已久,偶然听见龙脊山上的玄钟鸣响,心生共鸣,窒碍松动。听闻罗梵塔铁铸百钟,就连我门玄钟也是出自其手,便想来此地静修以求突破。”   原书中这个妙音老方丈可没有方才那样拆女主的台,甚至在听到女主修为困顿时,主动表示可以让她进入罗梵塔的钟楼冥想。只能说玛莉苏光环强无敌,哪怕是佛光也难以抵挡,她一个穿书的冒牌货,还是不要奢求女主待遇吧。   那小和尚本来只是想缓解场面,一听安如瑶的说词,便知道坏事了,只听妙音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   “惊鸿钟本就是贵门仙子的法器,只是暂托于我寺,自然没有什么同意与否的道理。思空,你给两位施主带路。”   他叫来另外一个年长许多的和尚,便就此别过,带着小和尚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那和尚明显稳重许多,一路上不听不说,沉默寡言。安如瑶看了一眼季少寒,见少年面色如常,步伐稳重,似乎没有发现方才有什么不对,不禁在心底為这个季小郎君深叹一口气,   男三之所以是男三便是这个道理,若有人刁难女主,换成男主元琅肯定翻脸拂袖,而傅莲绝对让其血溅当场。   季小郎君个性刚直如剑,唯有面对女主时有所动摇、一开始那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态度颇受读者欢迎,但后面就发现**的冰山是不可能察言观色、体贴入怀。如若傅莲回归是拿回男二地位,那罗梵塔的剧情便是季少寒沦落成男三的关键。   原书中,端木宓与魔蛇缠斗时,便是季少寒挺身相救。文里二人琴剑相合,文下剑君股狂跌。更过分的是最后明明是唐萤以惊鸿钟击杀魔蛇,却因端木宓伤势过重,被季少寒请求让出蛇血予其疗伤。   魔蛟女可是离腾龙只差一步的妖修大能,哪怕只是她的一根小指都不输真龙珍贵。虽说魔蛇骨可做法器,但珍贵的其实是这魔蛇血肉,这一补不但让端木宓伤势痊愈,还让她凭白生出了幻龙骨,直逼金丹后期,琴声更从此具有龙吟威压。   记得剧情后面的门派比试上,端木宓就用着男三包邮赠送的金手指,单以琴声便把女主压着打了好一会。   “这些年我寺以惊鸿钟的灵气运转钟楼,一旦有人进入,惊鸿钟就会收敛灵气,其他铜钟便无法共鸣,届时钟楼就会停滞运作,所以还请施主务必在天明报晓前出来。”   那名带路的僧人突然出声,安如瑶猛地回神,赶忙点点头。   钟楼大概就是罗梵塔唯一稍显豪奢的建筑,玄铜铸柱,金铜造门,青铜作饰,通身皆是纯铜所铸,里面法器如云,又皆是玄钟,里里外外金铜相鸣,想来四更报晓时定是格外壮观。   安如瑶没有急着进去,因为她知道NPC的台词还没说完。   “另外钟楼内的左侧小门乃一位高僧的修行之所,已有数十年的小成,万不可打搅。”   剧情滚瓜烂熟着,少女抿笑点头。   “瑶儿,我陪你进去吧。”   安如瑶想剧情想得出神,突然少年俊美的面容凑近。他轻声细语,冷峻的五官柔软几分,好似春初的融雪,无声无息的温柔泌入人心。   但少女不为所动,反而嗔了他一眼,心里暗骂:渣男!   “哼!我自己进去就行。”   “唉?可……”   安如瑶告诉自己绝不能被美色动摇。   “师兄在外面等便是!”   安如瑶脑子里还是那段女主憋曲挨揍的剧情,所以现在完全不想看到季少寒欠扁的俊脸。   修仙为的不就是随心所欲?惊鸿钟她要定了,魔蛇血她也绝不会让出半滴,这就是女主和女配的不同,女主必须完美克制,而恶毒女配敢爱敢恨,无所畏惧。   是阿,她何必委屈自己做女主那种圣母,她的就是她的,绝不会让人染指半分。   沉重的玄门一关,少女心也稳了几分,她一人打量四下   楼内不需烛光,各色铜钟悬挂而下,月色照得满室铜澄之色。安如瑶欣赏了一会,暗想这是一片需小心行经的钟林,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转了个左弯,开始东找西找。   很快,她就看到僧人所告诫的东西。那是一扇漆色斑驳的木门,看来已经长年未有人打开,门缝积满无法呼吸的灰尘,让人怀疑里面是否真有人居住。   【唐萤想起对方说的高僧,便收起不该有的好奇。菩提塔的僧人一向以苦行修得圆满,想来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前辈,她心生敬意,轻拂衣服,就往地上一拜。】   少女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翘了翘软红的嘴角,轻拂衣服,就往地上一拜。   咦?   唐萤抬头,不知是否错觉,她觉得眼下似乎少了什么。   她看着天穹一角微晕亮色,立刻明白过来。   山上的钟竟还未报晓?她来到红岩山下已经一段时日,罗梵塔的钟声从不缺席村民的日常起居,眼下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唐萤是孤身一人出门,少女先前筑基未成,便打算先一步上山拿取太阴炼形术的正本。她不敢带傅莲上山,干脆留下他看住魏沉香,免得某鬼临阵脱逃。   少女想到出门前发现的诡异大洞,听闻红岩山下近来有邪祟作怪,她一开始还怀疑是魏沉香死性不改,但仔细想想时间又不相通,便决心此番上山顺便把山下的异状告知僧人。   窸窣。   少女脖颈一凉,晃动的草丛钻出一只好动的小鸟。唐萤不禁摇头一笑,想来是方才陷入思绪,这才大惊小怪。   不过就是上山下山的路途,应是不会出什么差错。   窸窣窸窣。   少女状似毫无察觉,脚步不减速度,唯有汗湿的手掌曝露了她的思绪   声响从四面八方不断靠近,四周似乎正被一个巨大的身躯缓慢围堵,它移动极慢,一边从外边包围自己,一边摇动尾巴使她混乱。   又是那声音,更近了。   浓绿的草腥味盖住了非比寻常的妖异之气,少女浑身灵气渐渐收起,刘海下的明眸似收紧的弓弦,一跃即发。 第二十七章 惊鸿钟(二)   一发现异状,唐萤就开始捕捉声音的来向,但她很快发现四周皆是那窸窣窸窣声,毫无确切的方位,对方是从四面八风包围而来。   数量众多?是虫吗?不……   唐萤很快否定这个猜测,因为那声音不急不徐地在附近打轉,可以说是在慢条斯理地戏弄着猎物,唐萤几乎可以想象对方慢悠悠地拖着尾巴在地上爬行……   是蛇。   还是一条大蛇,一条大到可以绕着她围出大圈、转个半天都不看半点身影的妖蛇。   孤身一人在森林中,与一条不知道行多少的妖蛇对峙。唐萤不禁想要感谢魏沉香,自从走过百鬼蛊那一遭,她可以说是无所畏惧了。无形无貌的鬼魂她都不怕了,甚至还和毒辣的鬼女相处整整半年,又为何要惧怕一条活生生的妖蛇呢?   生和死,不过就一线之隔,就用这两个最简单的字决定彼此的命运吧。   所以从发现異變開始,少女面色不变,袖下手指变化,嘴边轻嚼法诀,指尖放出极细微的灵力。   一丝一缕,透白如雪,细如蛛丝。但每一丝都不容小觑,轻轻一划就能割开血肉,并将狠烈的阴气灌入灵脉,从里到外,使肉身完全崩坏成碎块。   是的,这正是唐萤模仿鬼姑杀人用的红丝,只是鬼姑参入了迷惑人心的苏合香,使其呈现瑰艳的红色,宛如系在新娘指头上的红线;而唐萤是再至纯不过的杀意,是蜘蛛为了猎杀,而竭尽所能编织的蛛丝。   二人唯一相同的,是杀气的无声无息,是杀意的纤细,又或者是专属于弱者的杀意。   唐萤缓慢无声地将蛛丝放出,在她走动间便悄然散播着丝线,如今她四周的草木已经密布细丝,其难缠程度绝不输之前在百鬼蛊消灭丑蛛的萤火。这些蛛丝一旦沾附,便会迅速黏上,那妖蛇越是洋洋得意地爬行游走,身上沾染的蛛丝便越是浓密。   其实除了本命法宝,施法手段也或多或少反映了施法者的个性,唐萤清楚认知到自己作为弱者,命如蜉蝣,朝生暮死。但同时,顽固的少女想,她的生命如若轻微如同虫子,便也能如同其万子千孙般难缠。   散而不灭的萤火、无声无息的蛛丝,都是唐萤的心念以灵力具现出来的姿态,甚至包括那个“就算杀不死对方,也要用尽生命恶心死对方的心态”,苏合鬼姑可说是深受其害。   唐萤眸光一闪,感觉到沾附的丝线已经足够到裹住妖物一部份的身躯,便立刻五指缩紧,阴煞极聚,使其化作冰刃,割开对方的血肉。   “恩?”   碎叶散落一地,却迟迟没见血腥,唐萤额冒冷汗,感觉到五指窒碍难行,彷佛卡了一颗铁石。   唐萤终究想得太天真,那妖蛇可不是需要法衣防御的人修,其天生鳞片之坚硬难以想象,唐萤的丝线就像在上头搔痒,甚至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没感觉到唐萤的小动作,因为实在不足为惧。   是的,少女太弱小了,弱小到这只贪婪的妖蛇舍不好一口吞了,反而是耐心地玩弄着猎物,打发打发晚上时间。但唐萤可不是这样轻易就范之人。   敌明我暗,何况是擅长伏击蛇,当务之急是把对方逼出来!   唐萤索性反其道而行,放出丝线的阴煞,蛛丝瞬间消散,空气一凝,翠绿的叶隙间立刻生满冬末的冷霜,穿梭在其间的蛇身自然也无法幸免于难,鳞片凝上一层不浅的白霜。   蛇类的鳞片虽厚重坚韧,但却最不耐冷热,需要晒太阳保持温度。虽说这是一只道行不浅的妖蛇,但太阴之气阴寒程度非比寻常,突如其来的急速降温,整个身躯就像裹在紧绷沉厚的旧皮内,自然是极其不适,   没多久,妖蛇就受不了开始翻搅身躯,霎那间好似拔山倒树,落叶滂沱而下,唐萤迅速找到了那颗硕大的蛇脑袋,俯身便集中蛛丝,狠狠往对方唯一没有鳞片附盖、也是最脆弱的地方攻击:眼睛。   妖蛇爆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双目被极细的丝线穿过,阴煞之气入体,眼前血糊,已然全盲。同时,唐萤也看清楚了它的全貌。   幽深的鳞片闪烁着黑铁的冷意,它的身躯就如同所想般庞大无比,眼下蛇身因痛苦而扭曲在一起,就好似黑曜石砌成的小假山,高巍而无法靠近。   虽然瞎了,但妖蛇吐露着鲜红的蛇信,立刻靠着气味,扭头朝着唐萤恶狠狠看来,血淋淋的空洞结着大大小小的血柱,饶是唐萤在百鬼蛊身经百战,也觉得这模样着实骇人。   唐萤的修为虽然在这半年间长进不少,但自知实力不济,也不恋战,趁着它全盲时,便拔腿狂逃,身后是妖蛇紧追不舍,巨大的尾巴不断扫断一个又一个深根的古木,一地的断木残枝宛如在暗示唐萤被追上后的结局。   对妖蛇来说不过是美味的一餐,但对唐萤来说却是生死关头,谁会用尽全力自然不言而喻。   唐萤提起全身灵气,脚踏旋风,眼尖一拐,同时祭出最后的救命法宝:金蝉衣。   这便是魏凌妃的玉蝉羽化后所留下的衣蜕,不过一手大小的薄白蝉壳,但在唐萤注入灵力后,那蝉衣迅速化作金丝,从指尖到脚底缠绕而上,将唐萤包得密不透风,印在其上的金色纹路恍若血液流动、玉蝉再生。   不到一息,金蝉衣已将唐萤裹成一粒毫无气息的蝉蛹,并好生生地吊挂在一处不起眼的树梢上,树下是妖蛇喷吐蛇信,发了疯地想寻找少女消失的气息。   魏凌妃留下的金蝉衣已是仙品的领域,区区妖蛇自然看不出破绽;相反地,缩在蝉衣里的唐萤可以观察外面。此时的她就如同一只静待破壳的幼蝉,蝉衣生出的口器插入树干,源源不绝的天地灵气正补充唐萤之前的耗损。   不过这样逆天的仙器也只能用在保命和修行上,无法对他人施展攻击,所以仅凭唐萤一个炼气就能驱使。许是之前魏沉香留下的阴影,魏凌妃在宠徒方面变得周到许多,并未留下太过厉害的攻击法器,且不说自身能否驱使,落在他人眼底怕也是怀璧其罪,引祸上身。   唐萤一边补充灵力,一边耐心等待妖蛇离开,但妖蛇始终盘旋不走。唐萤本以为对方是认定自己还在附近,但见那妖蛇熟稔地四处游走,又注意到此处的草木稀少,草皮袒露,似乎是被行经多次,地上还散落着不似草地的杂屑。   少女心下突然腾起不详的预感,再细睛一瞧,那竟是满地陈旧的蛇蜕,她顿时恍然大悟。   她竟是一路逼到了这只妖蛇的巢穴!好生狡猾的妖蛇!原来是打算将她逼入巢穴,继续折腾,再慢慢吃掉。   唐萤不由得庆幸自己动作快,没有傻傻一路跑入陷阱。当然,最该感谢的还是天上的师尊,如若她没有留下至宝,自己连跑命的机会也没有。   那妖蛇暂时找不到唐萤,不由得用蛇尾击地表达怒火,一时间地面震动,宛如山鸣。   唐萤心情低沉,也不知道这头妖蛇是如何躲过山上那些僧人的法眼,不但活得好好的,还得已历经多次蜕皮,生得如此健壮。   少女咬牙,她强迫自己冷静,重新审查眼下的状况。   只见那妖蛇开始摩擦着肚腹,它鳞片间隙还卡着冷霜,行动间极其不舒服。妖蛇在草地翻转一圈后,显然效果见微,便慢悠悠地用身躯缠住一处大石。   那巨石极大,妖蛇绕了它数圈,都见了尾巴,却还没绕完,简直是一座小山。唐萤注意到小山背脊微露铜红,就见石上的巨蛇开始一圈圈绕着摩擦,不稍片刻就落下些许冻坏的碎鳞,与满地的旧皮落在一块。   少女灵光一闪,瞬间明白此石乃巨蛇的蜕皮器具。   妖蛇舒坦不少后,便绕着大石就地小憩,浑然没有注意一丝透白的蛛丝落在危险的石尖上。   既然那妖蛇可以利用坚硬的玄铜蜕皮,那唐萤自然也可以反过来用玄石刺穿坚硬的蛇麟。   蛛丝一绕住尖石,唐萤就爆出阴煞并猛地一扯,那山石虽坚固,却受不了热胀冷缩,瞬间迸裂出无数细密的裂缝,阴煞更加渗入,裂缝如同感染般迅速扩散开来。   只听轰然巨响,山石迅速崩落,尖锐的石柱被唐萤的力道一扯,便瞄准了蛇的要害,将那只巨大的蛇脑袋死死钉入地面,瞬间血染大地,赤褐一片。   唐萤还不敢大意,深怕巨蛇没死透,等了许久才收起金蝉衣,翻身下树。   她其实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如今亲眼见到满地疮痍,自己计谋得逞,不由得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股腥臭充斥鼻子,尖锐的玄铜石锥没入妖蛇的脑袋,底下是染成深赤色的土壤,附近的草株竟也开始染上墨红,从茎身渗入绿叶,可见这头蛇妖的奇异。它蛇嘴大张,好似能吞下一整个人,此时却被石锥贯了个对穿,想来它还以为是活物袭击,急着要张大嘴攻击吧?   唐萤匆匆看了几眼自己的杰作,正要离开,突然感觉脚下一凉,她下意识一跳,却还是被击中脚踝,当场痛不欲生,似乎是骨碎。   她整个人被狠狠抛掷出去,撞上身后的树干,一直挂在脖颈处的鼻烟壶应声碎裂。   唐萤听到碎玉声,心下一凉,立刻伸手一按,果然空无一物,只有满手鲜血,她双目赤红,完全顾不得被碎玉割伤的脖颈,只想快点施法先固定住傅莲的三魂   只是妖蛇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少女不敢置信看着眼前这一幕,半截的蛇尾巴在空中啪啪地挥舞着,虎虎生风,没有半点死气。   巨蛇本该死透的脑袋也有了异变,只见脖颈伤口处深开了一条裂缝,里头的血肉窜涌而出,迅速生成了半截脑袋,已经隐约可见用来咀嚼的下颚。   唐萤赶忙捡起地上的玄石,但同时,那新生的脑袋已经生出了蛇信,一探知到少女的气息,便张开血盆大口,朝少女直扑而来。   傅莲!!   飞鸟惊起,洪明澄澈的钟声盈满山谷,低如卧龙低吟,高比飞禽清啸,虽然对应着澄明的天色有些晚了,但罗梵塔熟悉的钟声总算回来了。   季少寒等了足足一夜,才等到玄门再度开启。   只见出来的少女面色宁静,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季少寒却敏锐感觉到不同。   “瑶儿,你突破了?”   尽管心乱如麻,但安如瑶还是强颜欢笑:“是阿,筑基后期了。”   怕季少寒开口就要离开,安如瑶赶忙接着补道:“惊鸿钟果然不同凡响,我在九极门总觉得心有旁骛、窒碍难消,在这却不过待了一夜就有所突破。”   季少寒不疑有他。他自然不知道,安如瑶刻意压制自己的修为,老早就到了筑基后期,眼下便是营造突破的假象,使季少寒同意自己继续久留下去   是的,她还没拿到惊鸿钟。安如瑶强忍疲倦,尽可能作出突破后灵气充裕、气色饱满的假象,但满肚子的疑惧和委屈却无处可倾吐。   她明明按照原书的作法,低下身对那高僧表达敬意,而对方也的确出声指点了她几句,但她却没有如同原书唐萤那般,顺顺利利就取得惊鸿钟。   谁叫她不是女主,没有玛丽苏光环呢,只能再接再励了。眼下先摆脱季少寒,回去补个好眠吧。   安如瑶脑袋昏沉沉的,她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玄门。耳垂还残留着些许温润的粉红,此次唯一的收获大概只有那高僧好听得不行的声音。她听得太入神,耳朵都快怀孕,说不定就是这样才害自己分心失败。   少女胡思乱想,不免开始好奇门后之人的长相。   “心性不定。紫瑶的传承弟子,竟是这样的小ㄚ头。”   斑驳的木门后有人轻声嘲笑,如若安如瑶在场,便能听出这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这人说话时铿金戛玉,抑扬顿挫,洪亮异常,仅仅吐出一丝笑声都让整个铜室鸣鸣作响,却不能说是美妙,反而会使聆听的人胸腔不自觉与之共鸣,久而久之好似被金石压缩,修为甚低的修士更是难以承受,甚至会筋脉逆流,直至全身灵脉爆裂而亡。   这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而唯一在室内的人类却不为所动。   光可鉴人的铜壁印照出男人清俊的面容,只见他生得细眉薄唇,颊骨削瘦,不难想象当他微笑会如清风抚人,但偏偏一双极美的凤眸给其清如淡墨的容貌添了一笔重浓,使其清癯中又参了几丝无法言喻的妖美,是谪仙堕星之貌。   似乎想要破坏这份天人的美丽,铜壁上男人的脸开始扭曲,生出犄角、细麟,最后冒出了一个似龙非龙的兽头,铜鳞细密,身呈澄黄,栩栩如生,好似是一直生于此处的铜铸兽首。   但那兽头一开口,铜室轰然巨鸣,地面是止不住的震动,这次所有灵音化作无数金石的飞翎,咻咻齐发,铺天盖地袭向端坐在中央的男人。   那人抬眸,眼底似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室内骤然回归沉寂,那头异兽所发生的灵音无一被其吸收化解。   男人面色如常,仅仅用一眼就扭转危机,可见其熟捻程度,怕是这样的针锋相对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男人至始至终都毫发无伤,足见其修为深不可测。   又一次被无声无息地化解杀意,那铜兽倒映着男人的面容,似乎越看越不顺眼道:   “可惜了,足足十五年了,哪怕是紫瑶的传承弟子也没能成功将你拯救出来。不过你大可放心,就算那ㄚ头最后将本爷炼化,本爷也会在最后一刻震断你全身的经脉,让你好生安息。”   男人闭眸,不再看那头扭曲的兽头,那兽头更是不满乱啸:   “怎么啦?终于开始贪生怕死,不敢直视本爷的强大了?”   “哪怕只是蒲牢的一丝龙气,但总归曾是真龙的一部份,如今却任由人修差遣,又以折磨人修为乐。龙子被冠予飞禽之名,竟是堕落于此,我是不忍目睹,只能闭上双眼。”   男人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哑清潺,好似翠林间的溪涧,温润至极,想来便是安如瑶所听到的高僧。   其实数年下来,男人说出来的话屈指可数,但一开口便是不气死人不罢休,唯有在方才指点安如瑶时正常许多。   果然,那铜首勃然大怒;“你给本爷闭嘴!别把紫瑶和你们这些人修相提并论!惊鸿是紫瑶替本爷取的小名,本爷满意得很,你修要挑拨离间!”   见男人无动于衷,偏生面容如玉,哪怕坐着也是玉树临风,好似一尊白玉菩提雕。想到主人对男子的一往情深,铜兽咬牙切齿,发出的声响近乎撼动整间铜室。   “你有何资格笑话他人!你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曾经的靖虚仙君竟被自己的弟子囚禁于此……阿,对了,你已经叛逃九极门,早已经不是什么仙君了,我可以直呼你吧?”   “傅恒。”   听到自己曾经的凡名,男人睁开半目,眼底幽深,似乎有些许动摇,铜兽不禁更开心地嗤笑道:   “傅恒……这也不太对,你现在可是大彻大悟后、遁入佛门的净光上师阿。”   男人虽然睁开眼眸,却依然沉默不语,那铜兽尽管对其心存厌恶,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修的实力。道心乃法种之根,法种乃修为之定基。弃道重修,无异于自毁修为,但眼前的人修却是真真实实地做到了。   所以尽管叛逃之罪无可赦免,菩提塔依然将他力保下来,九极门也不忍抹灭这样一颗明星。最后,双方便达成共识,将其永久囚禁于此。   铜兽是蒲牢的龙气化成,到底心存几分兽性,对强者难掩几分敬佩:   “可惜了,如若你不受那头銀贱的魔蛟蛊惑……”   吭!   铜首的犄角断落在地上,匡当当,铜室回音不绝,不断回荡着断角声响,令人不禁感到袭上脊髓的寒意。   男人再度闭上双眼,遮盖所有亟欲跃出的情绪。那铜兽虽断了两角,但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头上很快生出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犄角   “喔?终于感到了一丝羞耻心?就因为那头魔蛟,你不惜叛逃九极门,袭击菩提塔,夺取起死回生的禁术。现在终于感到后悔了?”   许是安如瑶拿取惊鸿钟失败,男人今日状态没有以往好,铜兽难得占上风,不禁越发得意忘形。   它张开兽口,黄舌卷弄出一根精致的玉简,还特意在对方面前肆意舔拭一番,最后才长舌一卷,吞腹下肚。   它似乎颇感美味啧啧道:“不愧是那位幽玄仙尊,竟能使人起死回生。她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留下的传承,会使一位堂堂仙君堕落至此。”   很快收回笑意,铜兽厉声怒斥道:   “得了吧,你失去了弟子,失去了自由,就连那头魔蛟,你也再无法与之相见!”   蛇口近在咫尺,却迟迟没有下一步,明明只要大口一吞,少女便会尸骨无存,但此时妖蛇身上每一寸的鳞片都害怕地竖起,远处悠远的钟声硬生生固定住妖蛇所有的行动。   何等熟悉的声音,是的,正是此钟将妖蛇镇压在山下足足十五年之久。何况是这颗新生的蛇脑袋,当下只觉得耳晕目眩,头痛欲裂,脑袋好似有雷电作鸣,分辨不出方向。   唐萤虽然暂时幸免,但右脚踝碎裂,近乎无法行走。她只能一边凝住傅莲的三魂,另一边分神调动体内的尸魄,呼唤山下的少年活尸。   钟声终有停止的时候。   快、快……唐萤不愿意坐以待毙,她捡起玄石,只待妖蛇恢复意识,便要拼死相搏。   那妖蛇魂识大伤,好不容易摆脱钟声,一恢复五感,便血盆大口朝唐萤的方向扑来,打算用这个人修好好补一补……   苍白的手臂穿透黑铁色的鳞片,捉住里头跳动的血肉,一股更加阴寒的煞气瞬间灌入,绞碎妖蛇全身经脉。   来人毫无声息,妖蛇防备不及,只感觉到尖锐的犬牙刺入体内,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竟全数被那人吞噬下肚   那妖蛇自知命在旦夕,便将妖力全部集中到尚且完整的尾巴,用尽全力朝来人的脖颈袭去。魔蛇虽未化形,但也是妖修大能分出的神识,要打碎一个人修的头颅是轻而易举。   只是就快要得手时,蛇尾却突然急转而下,不像是失去力气而软趴趴垂下,突然停止的力道更像是强行收回了攻击。   少年活尸咬住妖蛇的三吋,便大口大口地吸允着热血。   新生的蛇脑袋同时也生出了一双澄亮的铜眼,铜黄色的镜目倒映出少年纤瘦的身影。银发赤眸,似落雪碎梅,落入妖蛇逐渐扩大的瞳孔中,好似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妖蛇用尽最后的力气,颤颤地举起尾尖,却不是要攻击,而是滑过少年的脸颊,随后无力地垂落,双眼彻底失去生机,彷佛自己不是在被生吞血肉,而是自愿用血肉哺养幼兽。   看到少年出现的那一刻唐萤不禁安心下来,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凝住傅莲的三魂,已是分身乏术。   只是她还没彻底放松下来,就见对方在杀了妖蛇后,竟开始吃起妖蛇的尸体。唐萤试着起身,突然一股阴狠从体内窜涌而上,体内的灵气竟有暴走的迹象,手脚完全无法动弹。   从少女身上涌出的浓黑阴气隐约可见几丝妖红,这不是唐萤炼化的阴气,是属于傅莲的尸魄!   在活尸吞噬了妖蛇的血肉后,少女识海下的尸魄久违地不安分了起来。唐萤极力想压制体内的骚动,而在模模糊糊中,是少年朝自己走来,半张脸覆上妖艳的漆纹,眸底是要溢出的熟红。   在少女倒地前,活尸实时抱住了主人身驱。   一失去了少女的控制,半空中的凝魂本该消散后回归地府,此时却像有意识似地徐徐游移,最后在少年活尸面前绽开一簇莲香,便化作青丝窜入他的眼耳口鼻。   识海内乌云卷浪,煞气滔天,天穹被揉黑,又被撕开片片血红,唯有一角澄亮还在死死抵御。   唐萤感觉到心中充斥着一股排山倒海的怒意和恶念,如若不是少女生性倔强,以自身的太阴元气强行抵御,保持神智清醒,怕是早已入魔。   幽黑的海面看不到底,却波涛连连,再细看,原来那是一道大得盖过整片识海的黑影在缓慢游动。唐萤清楚意识到这不是她的情绪,是傅莲!底下的是傅莲的怨念!   少女不禁骇然。   曾经何时,那不过一尾活鱼大小的怨念,已经长成了如此庞然大物!   只见鳞片滑过海面,滑出一层黑铁似的冷意,唐萤突然觉得眼熟,只听啪地一声,傅莲的怨念凝聚出实体,终于不再隐藏,破水而出。   唐萤一瞧,不禁大疑,虽然知道此次变故怕是活尸吃下肚的东西太补,但这是吃什么补什么吃蛇就要变蛇?   黑铁似的鳞甲泛着幽冷的光,巨大的身躯昂起首颈宛如一株参天巨木,傅莲的怨念幻化的型态乍看下和先前的妖蛇如出一辙,但唐萤很快发现不对劲之处。   这不是蛇!   那颗蛇头两侧有小丘隆起,生有凸骨,水面下的尾巴则不断翻搅湖水,露出透白尾鳍。阴灵化作的双眸也非铜黄,而是铁烧似的火红,此时正死死盯着唐萤,焚烧着少女纤细的身影。   歧角、尾鳍,这是……蛟!?   唐萤一头雾水,不明白傅莲吃条蛇,怎么就成了蛟?难不成这全凭少年心情决定?   黑蛟没有立刻攻击,同样少女自己也不打算立刻攻击。   如若按照之前的作法,便是打、直接打,重新将阴灵压制回识海的深处,这样,活尸又会重新听她命令,继续为她所用。但……   【炼尸魄却不渡其怨气,不过是永远听令于主人的行尸走肉。】   当时魏凌妃无心骂任春的话语,却在唐萤心上留下不深不浅的瓜痕。   不对、傅莲不是听从自己命令的行尸走肉。   想到不久前的筑基失败,少女心下一动,不由得对着那条怨念凝聚而成的黑蛟抛出一问:   “傅莲,你可是对我存有怨恨?”   话音刚落,蛇瞳一缩,黑蛟张开血盆大口,便将措手不及的少女吞腹下肚。   唐萤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迎面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唐萤!!你在慢吞吞什么阿!叫你去送水,你送去阴曹地府去了?这是死了还是没死?”   唐萤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她的养父正举着一只粗厚的手掌,她双颊剧痛,显然已经被打了好几个巴掌。   女孩赶忙站起身,唯唯诺诺应下,就提起身旁香竹编织的水桶。   凌海庄最有名的是一处能青春不老的灵泉,听闻是上古以来就埋藏着大量鲛人骨,鲛人下身是鱼尾,上身是美艳无比的人类,其血肉能使人长生不老,其墓地所涌出的泉水或多或少也带有几分奇效吧。   无论传闻真假,凌海庄的鲛人泉驰名遐迩,恰好这几日歇有安家和傅家的贵客,庄主为表示大方,每日早中晚都会遣他们仆从送灵水,供贵客洗漱寝居所用。   唐萤在引水人严格的监视下,用竹管丈量后,一管一管注入水桶,等到了贵客的住所,还得一管一管取出来重新丈量。一旦过程中少了半管,唐萤今晚也就不用吃饭了,洗胃催吐轮一遍,直到奴仆吐出私吞的灵水。   成功无赏,失败责罚,这无疑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但唐萤一个孤儿没有选择。以她养父的说法,光是她能被收养,每天都留有一口饭吃,她就该感恩戴德了。   唐萤没有不满,应该说她毫无感觉。说唐萤是一个孤儿也不太正确,同情她的厨娘曾塞给她几个红豆包,偷偷告诉她,唐萤曾是凌海庄一位贵客带来的孩子。   当时唐萤还只是婴儿,凌海庄自然是细心照料,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对方不闻不问,似乎压根忘了唐萤这个人。凌海庄虽然不满,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赶人,索性就将唐萤当作家仆,让一位管事收养了她,只要乖乖干活就留她一口饭。   唐萤头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世,心生好奇,就跑去问养父,当晚差点没被打得半死,养父不准她再问那位贵客一事。   注意脚下、注意呼吸、注意脚下、注意呼吸。   女孩小心翼翼提着快过她半腰的水桶,不溅出半点水滴。   唐萤的养父也不是完全想逃避责罚,唐萤生来心细如尘,专注力过于常人,交办给她的事很少有搞砸的时候,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唐萤看到前方有一群玩闹的孩童,见他们个个锦衣华服,四周亦有仆从看守,心里猜到这便是贵客带来的孩子,自己理当没有走错地方。   “哈哈哈!他要生气了、他要生气了!”   “你來咬阿!你不是妖怪的孩子吗?”   “我们把他牙齿拔掉,他就不能吃人了!”   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玩闹”。   带头的女孩衣着最为华丽,她一脚踩在小孩瘦得凸出的背脊上,说话却像含着一块奶糖,天真无邪地道:“你们傻阿!妖怪是打不死的!要用火烧!妖怪最怕火!”   说完,金石碰撞,火光一闪,几个孩童围成一圈,正要看好戏,突然一道冷水从天而下,同时也熄灭了小孩身上的火苗。   这哪里是玩闹!   唐萤抛下空水桶,冲入人群,一把推开那个造孽的女孩。   唐萤力道不大,那女孩先是一个不稳,但很快站直,地上的小孩却突然发作,伸脚往她脚踝用力一踹,女孩被絆倒在地,脑袋狠狠磕在坚硬的地板上,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周围的小孩和仆从赶忙上前查看。   “如瑶你没事吧!”   “妖怪杀人了!”   “瑶儿!”   “安姑娘醒醒!”   唐萤只觉得额头隐隐胀痛,似乎快想起什么,但她没时间多想,伸手就要捉起地上的小孩逃跑,只是一个更凶狠的力道反过来焊住她的手碗,彷佛被蛇口的牙齿深深刺入。   那孩子死死捉住她。   唐萤对上了小孩的眼睛,破壳的记忆泛出深深的熟红。艳如鸽血、闪似宝石,那孩子有着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你是……”   “傅莲!这是?我穿了?糟了、糟了!”   苏醒的女孩嘴里咕囔着奇怪的话语。她似乎看不到唐萤,视线穿透了她的身影,热切地看着小男孩。   “你没事吧!真对不起阿,斯咪妈线!走,我带你去疗伤!”   任凭女孩讨好打转,男孩无动于衷,只是死死盯着众人看不见的唐萤。   他说话了,发出的却是少年轻哑的嗓音:   “唐萤。”   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男孩对她露出扭曲的笑容,但在唐萤眼底,却是与那位在花树下展颜一笑的秀丽少年重迭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 惊鸿钟(三)   唐萤本想拉起男孩一起逃跑,却不想对方反客为主,灿然一笑,趁着她眼睛一花时,就拉起她没命地狂奔起来。   “嘿!”   四周的脸孔和声音模模糊糊,泛着嗡嗡的涟漪,少男少女毫无畏惧地向前奔跑,他们与外人就像隔着一面水墙,任谁都无法伸手分开他们。   唐萤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她忘了身后的水桶,忘了自己的工作,清凉的风吹抚脸颊,意外舒服。   他们跑到了一处无人之地。   男孩全身上下布满青肿不一的伤口,破开的唇瓣沾上胭脂般的艳红,本来秀气好看的小脸彷佛上了一层滑稽的彩妆。唐萤颇有挨打的经验,所以很快就摘了几株眼熟的青草,放在嘴里嚼烂成绿泥,好作止血的药膏。   唐萤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孩熟炼地将草药一点一点抹在男孩的伤处上止血,男孩安静地盯着她专注的脸庞,乖巧的模样彷佛一会就能等到糖吃。两个初次见面的小孩互动异常亲昵,似乎一切就是这般自然而然。   “喏!”   女孩摘来的草药有几株蜜丹花。手里捻着娇绿的枝叶,糖红色的小花瓣看着分外可口,她把中间的花蕊拉出来,示意男孩吸,自己也拿起一根吃,不过轻轻一啜,嘴里就泛着一股宜人的清甜。   顿时,两个孩子都眉开眼笑起来。   男孩也折了几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羽轻颤几下,像极了调皮的小狗尾巴,在微风中晃阿晃,可爱极了。他手指灵巧,编出了一只毛兔子,还给它编了小草帽。   他把它们全塞进少女手里。   两个孩子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一起玩了好久,一个劲儿的专注模样像是在补偿什么错失的时光,唯恐下一秒就会有人过来将他们分开。   唐萤盯着一株红龙草,茎叶似乎吸饱了红墨,旋开的叶片张牙舞爪着,那姿态名副其实,宛如一只……   “咦?”   女孩下意识皱眉。   她似乎忘记很重要的事,水桶?灵水?不,她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比灵水、比挨打更重要的事,所以是什么呢?   看着女孩放下玩具,自己站了起来,男孩缓缓敛下笑容。   滴答,突然下雨了,一滴、两滴,稀稀疏疏的雨珠开始串成水帘,一下就阻去女孩所有去路。   “唐萤。”   少年清哑的声音再度捉回她的注意。   他手里捉着大片的荷叶伞,碧油油的伞面弹跳着顽皮的水珠。尽管顶着一脸伤痕,几缕墨染的湿发黏在苍白的面颊上,秀气至极的小少年看着像是山野中引人迷路的小精怪。   男孩笑着朝她伸手:   “来,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   唐萤与他对视,浓丽至极的红色似乎也浸染了她的视线,她不自觉感到困意,竟是有些昏昏欲睡。   “喔。”唐萤不自觉回答,男孩再度露出微笑。   他们冒雨前进,唐萤却越发觉得睡意上涌,呵欠频频。   “到了。”一只手搭在女孩的圆肩上,却又舍不得轻摇,只是低声在她耳畔呼唤   唐萤睁开眼。   灰色的雨雾中辟开了一小片绿海,在眼底亮起一片惊艳。   弥蔓疏叶,苍绿硕茂,美丽无比的大树张开粗如手臂的枝干,撑起雨中唯一的净土。树下布满杏黄、橙红、嫣红,似是编织出四季的花毯,松软的缝隙中泌满温软的阳光,单单看着舒服极了。   树下恍若汪洋中的孤岛,吸引着行人过去休憩。   “树下很好睡呢。”   男孩适时出声,引导女孩放松下来,朝树下走去。   “你一定很累了。”   唐萤的意识混沌得如地上的泥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轻轻拖起,然后小心翼翼放在松软的叶毯上。   背后盈满着阳光的温暖,婆娑的树叶声似是安眠的摇篮曲。   “唐萤,永远留下好吗?”   躺在一侧的男孩正要抱住女孩,却突然脖子一紧,一只手轻按在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树下,瘦小的女孩已然不见,乌发白肤的少女目光清亮,没有染上丝毫倦红之色。她看着错愕的男孩,一字一句:   “让我出去,傅莲。”   “呵。”男孩轻笑,似是自嘲。   只听修长的手指轻弹,四周的水廉迸地炸开,恍若撕裂的锦布。   随着男孩站起身,四散的水珠似琉璃碎片,反射出千变万化的影子,那男童般的身姿也逐渐变化抽高,最后来到唐萤面前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   退去方才好似唱戏的青眼装,少年眉目清艳,身段高瘦不失优雅,眸光温和,恢复唐萤再熟悉不过的美貌。   少年的眼眸更退去了殷红,恢复成温润的柔黑,似潋滟着春露秋波。   唐萤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敬意。   这是傅莲生前的模样。   “傅是生来就被强冠的姓氏,莲是师尊所赐,没有一样是我的”   “只有馥生是我的小名。”   面前是终于得以相见的人,少年垂睫,眸光半掩,似闪着细微发亮的期待。   少女慎重地点点头:“恩,青莲少君。”   少年笑容一顿,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澈的秀目似有红光闪过,但唐萤再细看,里头又是流转着春露秋波,依然是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眸。   傅莲移开视线,看向雾茫茫的半空,似乎在自言自语道:   “我好像在做着一个反反复覆的噩梦。”   他语气平静无波,麻木得似渗入骨髓:   “不断挨打、不断被杀死、不断挨打、不断被杀死。”   唐萤心一紧。她想到任春说的永世无法超生,原来竟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先前自栩无所畏惧的她如今却连直视傅莲的勇气都没有。   “我对不……”   他打断她,语气放得极轻,似是不可思议道:   “偶而你的脸晃过,或是你的声音,我才得以喘息,所以你来到这里,我真的很开心。”   垂着头的唐萤没看到,少年清澈的目光近乎贪婪地盯着自己。   “唐萤,你真的一定要走吗?”   他示弱着、蛊惑着。在这里,在她心里,宛如心魔般诡艳的少年相信自己早已知道她所有的弱点。   “你真的要丟下我一人在这里吗?”   是阿,唐萤的弱点,便是傅莲。   舌尖隐隐淌着花蜜的甜,死去的少年彷佛听到心脏重新活起来的声音。什么太阴炼形,什么尸解成仙,只要少女在身旁,他便像是重新复活过来。   “对,我一定要走。”   唐萤这次抬头,没有丝毫犹豫地看着少年。   傅莲一愣。   雨又开始下了,哗啦啦,打落几片树叶,翻开来,是呕血的小手,一摊摊血红,怵目惊心。   上涨的积水扶起片片枯红,叶子围绕着一处打着旋,幽黑的水下似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潜伏着,亦如少年平静的面容下。   她就在面前,只要伸手,她便再也走不掉……   微抬的手掌已不再修长白皙,上头青筋暴凸,戾气外流,皮肤隐约浮出几片幽黑。   猛兽的利爪正要伸出,却立刻被一记柔鞭打了回去。   “我会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共圆大道。如若不成,你我共下地府,因果就此了解。”   浑然不觉异样的少女目光真挚,似放晴的阳光,瞬间破开了所有乌云瘴气。   “好。”   许久,少年才出声:   “共圆大道。”   唐萤点点头。   “永不分离。”   唐萤正要点头,突然眉头一皱,觉得有些不对,就听少年突然抛出一问:   “唐萤,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想救我?”   仅仅是愧疚,就能使人做到这种地步吗?傅莲说不出是怀疑还是期待,每个帮助自己的人都心存企图,如果是她的话……   但少女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回答了:   “不需要为什么阿。”   少年眨了眨睫羽,罕见有些呆滞,但随后又被少女一个反问:   “那你当时又为何救我?”   这时,唐萤彷佛看到了那个在九极门的青莲少君。   温雅秀丽的少年公子轻浅一笑,眸如春光:   “等你带我出去了,我在亲口告诉你吧。”   几乎在同一时刻,少年活尸低下了头,他怀中出现异样。   怀中的少女双眸紧闭,似毫无知觉,但以她为中心,四周生起旋风。   活尸下意识爆出煞气抵御异变,但他身上的煞气却不听命令,立刻如风袭云卷般疯狂地涌向少女,不,应该是少女正疯狂吸收四周的煞气。   太阴之气至寒无比,来不及吸收的灵气在周遭的草木凝出浓厚的灵霜,若是有修士靠近,即使有法衣护身,也难逃被冻伤掉一块肉的命运。   此时少女身上薄霜速生,但很快又融去,反反复覆,与先前不同,始终无法彻底将她冰封,显然每一丝入体的阴煞之气都立刻被唐萤炼化成自身纯元的灵力。   是的,不断汲取,不断炼化,一层一层如拉棉抽丝,最后挤压成体,少女体内的太阴灵气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饱满。   唐萤开始筑基了。 第二十九章 惊鸿钟(四)   “嗯?”   地面嗡嗡的鸣动,似有不安的蜂群在四处盘旋不去,妙音睁开了眼,手上的法串发出轻脆的声响,似在平复主人脑中的杂念。   “方丈。”小和尚急匆匆在外头敬礼:“确认了,的确是惊鸿钟的声音,只是不知为何是在这种时刻响。”   惊鸿钟乃钟型法宝的器王,天生就富有灵性,它极爱鸿蒙初开之气,也就是破晓之际时鸣响,平日早起的僧人便能趁机入定冥想,获得往日不常有的灵感。   但如今已经日高三竿,朱色赤黄,惊鸿钟却是骚动不绝,连带着整座钟楼齐鸣,嗡嗡嗡的钟声完全没有往日的清澈涤人,反而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虫蝇,令人心烦意乱。   见妙音沉默不语,小和尚越发懊恼,心想着果然不该放那两个九极门的弟子进去钟楼。万一惊鸿钟认主,真的跟了那位安施主跑了,那该怎么办?日后四更谁来打钟?肯定是他们这些初门子弟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思空突然出声:“还是让弟子去请示净光上师。”   小和尚眼睛一亮,净光上师一直在钟楼内冥修,十五年来虽未出钟楼半步,但楼内上百玄钟实则都是出自其手。事实上,他不但是少数大乘修为的佛修,还是以铸钟出名的器修。   比起胡思乱想的师弟,思空目不斜视,安静地等待方丈的回复。   “十五年了。”   “恩?”   妙音看着俗气未消的小和尚,彷佛看到自己当年的身影,只是那时的惊鸿钟还未高挂在罗梵塔的钟楼。那只是女子纤手上的一顶龙纹紫铜小钟,其本体实则为钟鼎上附着一丝蒲牢真灵的龙型兽纽,尽管只是一丝龙气,却完好继承了真龙十足的臭脾气,钟响钟停全看心情。   恍若仙子的女人告诉小和尚,惊鸿只会为她一人响,一但响起,哪怕是万里晴空也会瞬间紫云密布,下一刻便雷霆大作,   惊鸿钟最是厌恶除了紫瑶之外的人修,所以一有人入钟楼,惊鸿钟便会立刻收回灵气,间接导致整座钟楼停摆。外头僧人耳提面目的规矩不过只是灵器在乱发脾气。   妙音张开宽厚的手掌,轻按在地面上,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同时也是钟的不安。   今日这样频繁钟鸣的确异常,与其说是心情颇好地在哼曲,更像是出于本能的警戒,就恍若人类在……颤抖?   他记得很清楚,十五年前,与魔蛟女一战,惊鸿便是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随着妙音飘远的目光而去,金色的屋脊正傲然挺立于炽阳下,那金铜雕塑的蚩吻龙身内弯,口吞屋脊,乍看下不过屋顶上最常见的吞脊兽,却见那铜铃大眼突然眨了眨,本来死气沉沉的雕塑瞬间活了过来,身躯扭动了几下,龙鳞折射出片片璀璨。   惊鸿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它许久没来这鸟屎遍布的屋顶,但此时却无暇顾及,一双铜铃大眼傲慢地注视远处的某个方向。   如若只是山下那只妖蛇作怪也就罢了,不过就是那魔蛟女遗留的一根小指血肉。自己高高盘踞山顶就能镇压它十五年之久,一次让它魂飞魄散也非难事   但那处的上空有阴云聚会,幽深得恍若在天空开了一个小洞,人修看不见,但惊鸿感觉到蠢蠢欲动的战意,体内已然雷电交鸣,彷佛被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所吸引,但单就如此,还不至于让它如此躁动,甚至表露于外。   就在那引人的旋涡中心,还有一个更不寻常的东西在,而能令极阳的龙之真灵都克制不住颤抖的……唯有,极邪之物。   铜首的目光越发冰冷。   无论那是什么,都必须立刻杀掉。   唐萤这头还在继续,她完全沉浸在境界之中,对外头的骚动一无所知。   活尸的阴煞源源不绝入体,少女神智清明,维持胸口真气不散,故三魂真火也始终不灭,才能不断炼化源源不绝的阴煞之气。   少女的丹田充满纯元的太阴之气,过多的便退出丹田,开始渗入骨髓经脉,灵气之浓郁,让她不自觉吐出一口凝雾,只是一碰触半空,便掉落下小片小片的霜晶。   随着最后一丝阴煞入体游转,化作太阴灵气渗入骨碎的右踝,像是水气落成大雨前的饱和点,一种融雪似的白晶开始从中凝出,并迅速修补上这具漏洞密布的凡人之骨。   不稍片刻,少女全身筋骨恍若新生,晶白无瑕,好似冰雕玉琢而成,不见丝毫漏隙。   唐萤似有所感,张开眼睛,同时用力一呼吸,罩在全身的冰壳绷地迸裂,晶莹碎落在地上,似乎方才下了一场小雪。   筑基成功。   唐萤还来不及给自己贺喜,就忙着多喘几口气。她发现自从练习太阴之法,每次一有境界突破,就像是突然被从冰水捞起来,又被丢在热烫的阳光下,每一次都像是死透了又重新活了过来。   只能说不愧是大破大立的逆天之法。   唐萤不自觉浅笑。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现在的自己已然脱胎换骨,全身经脉宛如流转着月华凝露,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清爽无比。筑基与炼气的差距就恍若仙凡之隔,就连最简单的行走,唐萤也走得轻逸飘然,一踏便是数十步,似乎真成了半个仙人。   指尖随意轻点,便是星光乍现,灵力逼人,   此地本是与妖蛇的战场,四周草木皆被破坏,一地糜烂的蛇血腥鼻刺人,然而当少女闭眼感受,轻调灵力时,四周似有所动,无论是枯草、败木、甚至是蛇尸中,都凝出点点星火,顿时成就一片腐草化萤、死中生有的奇迹之景   下巴还染着大片鲜血,美貌苍白的少年长发落肩,恍若食人的山魅,一双眼眸似染上浓丽的红墨,看不到丝毫灵动的神采。   只是当少女四周升起萤火之光、将她衬托得宛如山林小仙时,似有一颗星光滑过活尸眼底,折射出一丝的潋滟,却又很快沉入殷红的血海。   唐萤从领悟中回神,她扫了一圈满地的狼藉,妖蛇的尸骸如今只剩下一根形状奇特的骨头,唐萤顾不得查看一二,赶忙冲向一旁的少年活尸。   傅莲的三魂。   唐萤愣愣看着目光空茫的少年,从他身上,她竟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生气。她不知该庆幸傅莲三魂未散,还是要担心三魂过早回归后的傅莲。   只是任凭少女期待地打量了半天,之前那眸光潋滟、轻声蛊惑她的少年,依然无法和眼前这个面容空茫的活尸重迭在一起。   就目前看来,魏菱妃的话是真的,没有养好神魂的伤,就算三魂回归,也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大概是感觉到主人的目光,活尸听话地低下头,露出微笑,同时也露出唇下两根青色的小獠牙。   少女这次没有心情奖励他鲜血。当她看到獠牙的瞬间,便心下一沉,因为她清楚知道傅莲并没有复活,他还是一具殭尸。   总之,先把傅莲的三魂从肉身引回来吧。   见他吃得满脸鲜血,少女只能扯下块破布,先给他擦擦脸,不然路上回去怕是要吓死路人。   许是妖蛇比以往那些鬼魅强大不少,傅莲在此次战斗上彻底展现出了活尸的凶暴,不说那妖蛇残缺得可怜的尸骸,唐萤皱着眉越擦越往下。她很快发现鲜血顺着下巴往下,一路脖颈,最后根本是满襟的血,就是野兽的吃相也不为过了。   她一烦躁,竟是啪地扯开了湿透的上襟。   “这,”   来不及懊悔,唐萤便被眼前这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哪怕是百鬼蛊、还是之前的妖蛇都无法像此刻这样动摇少女的情绪。   只见少年敞开的胸膛上,一片片黑鳞遮盖住生前那处致命伤,彷佛覆了一层黑铁铸造的玄甲,完全看不出先前的伤处,把先前外露的心肺五脏都掩得牢牢实实,不见丝毫缝隙,唐萤不禁低头细看。   粼粼黑鳞泛着金石一般的冷意,连着苍白的皮肤,的确是从少年身体内长出来的东西。但傅莲就算现在是殭尸,生前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修,怎么可能吃了妖物,就长出妖物的东西?   唐萤皱眉苦思,她看了看地上的尸骸,便捡起那根骨头查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   节骨分明,前端微弯,这东西不像是妖蛇的脊髓,反而像是爪子的部位?但妖蛇哪来的爪子?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里赶来,满地的腥臭实在难以掩藏,唐萤只能先把骨头塞入储物囊,拉起傅莲便往另一侧悄声离开。 第三十章 惊鸿钟(五)   外头吵得兵荒马乱,安如瑶本来睡得香甜,但后来越吵越过分,对方兵马似乎已经打到自己洞府前了。少女忍无可忍,半梦半醒间,还以为是在九极门,便忍不住拉开房门,扔了一道雷鞭过去。   “师妹!”   听到熟悉的少年吃痛一声,安如瑶这才直起腰,打了个大呵欠,看着鬓发被劈掉一边的季少寒,忍不住噗哧一笑道:   “偶而换个发型挺好看的阿。”   季少寒已经习惯姑娘家自小的娇蛮任意,他一边拍掉几缕被烧得焦臭的发丝,一边对才刚睡醒的安如瑶解释来意:“你不是想吃这里的素菜吗?可能要晚一些了。”   安如瑶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拿惊鸿钟,现在人已经到了罗梵塔。想起美梦被搅,她忍不住嘟起嘴抱怨:“佛门之地不是讲就清净吗?怎么外头吵得跟打战似的。”   九极门各锋乃至各大小洞府都会设置禁制,哪怕只是一处简单的小溪都静谧得好似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哪里像菩提塔这些佛修,大多做的是入世苦行,所以事必躬亲,过得比凡人还刻苦。   “有僧人在山下发现大妖的残骸,山野的小妖被血肉吸引群聚而来,他们正在山下疏散村民。”   季少寒面色凝重,尽管只是从旁人那里听来,但那妖物竟能在佛门重地下潜藏修行,可想而知其道行之高深。   “大妖?”   安如瑶本来还昏昏欲睡,隐约可以触碰到周公那好看的白胡须,突然鼻子上可爱的小瞌睡虫长出了可怕的毒刺,反转一刺,恶狠狠刺醒她的好梦。   小姑娘倒抽一口气问:“你说什么大妖?”   季少寒见安如瑶兴致勃勃,不由得提议:“瑶儿想下去看看”   老实说,年轻气盛的少年剑修也想知道是何人击杀妖物。听说发现残骸之地方圆数里的草木都染成一片血红,景象之壮观,光想想就让他热血沸腾,只想提剑与那位英勇的道友酣战个痛快。   安如瑶一听,赶忙拉过季少寒的衣襟,急切道:“我们快下去看看!!白吃白住也怪不好意思,说不定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二人驾驭飞剑,上下山不过一瞬的功夫,若是乘坐先前的轿子可能又是两三天,但心急如焚的安如瑶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她抢先飞在季少寒前,甚至连回头确认人跟上的空档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往山下前进。   从天上可以清楚看到红岩山的全貌,山脊一线赤红,山下则是一片望不见底的葱郁,但安如瑶一眼就看出不对劲。炎热的阳光蒸腾出一股不输死鱼的腥臭,幽绿的树海中生出了一抹不寻常的霞红。   她立刻控制飞剑,降落在那翡红的树冠上。   季少寒紧随其后,飞剑向下,掀落些许碎叶,几片呕血的小手摊落在地,少年看着眼前的景象,彷佛从澄澈的天空落入了血色的炼狱。   尖锐的铜石散落一地,数株苍谷的巨木被拦腰折断,脚下是一片红铜色的大地。季少寒摘起一株小草,红色的茎叶似吸饱了红墨的羽笔,轻抬鼻尖,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不难想象这里发生了怎么样的恶斗。   “这里只有血,尸体呢?”   安如瑶喃喃自语   季少寒不禁觉得好笑:“自然是被那位击杀妖物的道友拿走了吧,这残留的妖血单单闻着就气血翻腾,还能浸染草木,那妖物的血肉定是大补之物。”   说着,他又低下身摘了几株吃了妖血的野草,这种叫灵血草,便是指沾了妖物精华的草药,乃补气圣品,但和尚吃的可是素,所以全部便宜了季少寒。他正发愁要带什么给师尊贞彤道君,眼下正好解决。   既然妖已经死了,这种场合他们待下去也于事无补,若是让九霄真君知道他带安如瑶这种血腥肮脏之地,怕是要在清晨操练上好生教训自己。   季少寒正想叫安如瑶,就听到天空雷声轰轰,他不禁皱眉,方才御剑时明明万里无云,怎么……   少年这才发现少女不对,数条小雷蛇在她四周窜流,发出不安的骚动。   “瑶儿?”   季少寒想伸手,就猝不及防被其中一条雷蛇攻击了手掌,幸好他躲得快,不然掌心肯定被炸个稀巴烂。只是没等他松一口气,一道更粗壮的雷龙在离自己不过几尺前砸下。   安如瑶此时完全听不到季少寒的呼唤,她脑袋一片空白,就像自信满满登上舞台,却发现自己临时被换了剧本,连下一步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端木宓一事,安如瑶还能安慰自己不过是剧情偏差,惊鸿钟总归是自己,魔蛇也会由她击杀;但眼下惊鸿钟尚未到手,魔蛇却抢先一步被不明身分的人截杀!   安如瑶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就像一直顺风顺水的小舟突然被一波猛浪打晕了方向,一时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前进,只能焦急在原地打转。   乱了、乱了、一切都乱了!   少女完全陷入恐慌之中。   季少寒看着在雷电风暴中心的少女,面上难掩心急如焚。眼下安如瑶灵气逆流,神智不清,是切切实实的走火入魔!   天上雷声大作。   唐萤不安地抬头频顾。   雷电克邪,少年活尸半个身子倚在小主人身上,长发骚得少女脖颈微痒,又黏又躲的模样让唐萤想到以前一只被鞭炮声吓得不行的小狗。   邪物最怕雷电,唐萤好生安抚着活尸,牵着他来到一处树伞下,想着耐心等雷雨过后再走……   “不可怕,很快就……”   一记粗雷在二人栖身的树冠上炸开出紫色的火花,唐萤一抬头就看到光秃秃的焦黑树枝,哪还有半点绿叶,当下只觉得头顶发凉,想也不想就拉着傅莲开始跑。   唐萤不知道,自己这是典型的池鱼之殃。本来安如瑶心绪不稳引来的雷电只是在自己上空和周遭做做乱,却不想雷电乃太阳至刚之气,与唐萤修炼的太阴之气就像日与月、生与死的对立,互相克制,也互相牵引。   既然金木水火土有所谓的五行相克,游离五行之外的两极便是同样相克相生的道理。   雪上加霜的是,唐萤方才筑基,现在体内盈满纯元的太阴之气,简直是在至刚的太阳之气面前光屁股挑衅,所以满天雷电开始汇聚,对准少女就是电光一闪,毫不怜香惜玉地劈打。   唐萤见天空压来一片阴霾,其中雷电滚滚,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被同门师姐牵连。她还傻呼呼地以为是度劫的天雷,只是心下还是有些疑惑,割鸡焉用牛刀,她一个筑基修士何德何能惊动到天劫?   又一阵狰狞的紫雷扑爪而来。唐萤一手牵着傅莲,当真是进退两难,人被雷打到好歹还有九死一生,但邪物被雷打到可是连死的资格都没有的灰飞烟灭。   “嘶!”紫雷惊险地擦过二人,唐萤下意识推开傅莲,立刻感觉到背后一片灼热,似脱了一层皮,疼痛难耐。   趁着雷声酝酿的空档,唐萤赶忙从储物袋掏出傅莲的棺材箱子,示意他躲进去,自己好心无旁骛地逃命。   本来还顾忌雷电的少年活尸却一反之前,直接一把抱起少女,右脚一抬,下一道雷电才刚亮起,便被他抛了老远。   雷电的确克制邪物,但唐萤低估了活尸的身体素质,扛不过雷电,但跑得过雷电阿。   唐萤只感觉到外头冷风呼萧而过,她缩在少年怀里,从手臂缝隙看着一道道雷电劈落在后,却始终慢少年数步。   “房子!房子!”   隐约瞥见前方有建筑物的轮廓,唐萤赶忙叫道,只希望傅莲听得懂。   一推开大门,一道雷电恰好劈中门口,唐萤抬头,天上是坚固的屋顶,这让她感到欣慰不已。   “我看看。”   一安定下来,唐萤拉过傅莲,把他从指尖到头顶,再到发尾细细打量一遍。   莲纹上襟,玄色外衣,端丽苍白的少年毫发无伤,只是满头银发缀满露珠。少女想伸手去帮他挑,就被他一个小狗甩头,喷得满身都是。   “别闹!”   唐萤话一出口,回音四起,她一惊,这才打量起这间临时避难所。   眼前耀金青铜黑铁各色不一,这地方明亮宽敞,看似大殿,却不知为何悬挂着无数玄钟,每一顶的外表色泽澄亮,被人精心浮雕着世间百态之景,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但唐萤却欣赏不来,事实上她越看越觉得不对,直到看到钟上密密麻麻的警世经文,顿时面色一白。   佛经?这里是佛塔!她已经跑到了罗梵塔了?就这样带着活尸入佛庙,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唐萤立刻拉起傅莲要推门离开,却惊恐地发现门外似堵死了泥沙,怎么样都推不开。她注入太阴灵气,却像石沉大海,坚固的玄门倒映着少女惊疑不定的脸。   “紫瑶?”   唐萤查看四处,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浑厚有力,在室内回荡盘旋不去,甚至与玄钟嗡嗡共鸣,压根无法分辨声音来源。   “前辈为何不先报上名?”   唐萤紧紧拉住少年冰凉的手,趁那人迟疑时,摸索着墙壁,似乎摸到了门把。她一股作气,用力推开身后这扇不起眼的小门。 第三十一章 惊鸿钟(六)   唐萤一边说话,一边不忘将傅莲挡在身后,却不想后面门一开,她往后挤,身后的少年活尸也听话地往后一退。两人都没有阻力可以停下,自然一个重心不稳,二人立刻滚成一团。   哪怕再怎么心如止水,突然两个陌生的少男少女以奇葩的架势闯入,也不免被惊扰一番。   唐萤幸运地压在**的活尸身上。浏海向后,她视线颠倒,先是很失望地发现这里不是室外。但在看清里头还有人后,她寒毛竖起,立刻恢复警戒,率先跳到前面,也不知道谁才是强壮的活尸,谁才是需要保护的主人。   不能怪唐萤神经质,而是里头坐着的人身披素白缦衣,手持一串殷红佛珠,似雪中捻梅,更重要的是一颗光秃的头颅亮得刺人,正是唐萤避之唯恐不及的菩提塔和尚。   唐萤稍稍一探,果然完全无法感受对方修为高低,而通常这种情况也只有高没有低。事到如今,更没办法躲在金蝉壳里了。   少女心下一沉,状似无意地把少年挡到身后,心里盘算着就算是高僧,也多少顾忌她这个活人,总不能直接一掌把人拍死吧。此时唐莹脑中极速运转,考虑着是要据实相告,求佛祖慈悲;还是虚与委蛇,等待时机拼一把。   “小辈唐萤,乃九极门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师尊遗示提起其经典寄存于罗梵塔多年,所以小辈特来打扰,希望能借览一番。”   那和尚沉默不语,手上的佛珠细细转动,在唐萤听来简直堪比杀猪刀磨在石头上,不怒自威,彷佛生杀只在一念之间。   少女有些口干舌燥,但还是硬着头皮介绍傅莲道:“这位是青莲少君,乃小辈同门师兄。他与小辈出外游历,不幸被邪修暗害,庆幸得幽玄仙尊的魁身相助,暂保三魂不散、七魄常在。现在只需得师尊功法,便能摆脱死气,重修元神。”   唐萤四两拨千斤,删头去尾,只有少说没有多露,几句下来没提半点活尸、鬼姑等邪修一事,乍听下便是一桩仙尊以逆天之法救助同门晚辈的美谈。   不过唐萤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觉得对方会被这样三言两语呼拢过去。   “竟能使惊鸿方寸大乱,的确生得与她很像。”   他一说话,唐萤就感觉背脊一颤,滚珠玉罄,与方才那浑厚的钟鸣截然不同,难不成他与外头说话的是不同人?   佛串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少女忍不住抬头,正好对上那人的眼睛。   如若忽视其深不可测的修为,这个和尚从外表看上去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人,且生得眉目清俊,姿容神秀。唐莹却是从第一眼就感觉一丝不谐调之处,直到对方睁开双眼,她才明白诡异的来源。   这个六根清净的和尚生了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眸,就彷佛在朴素的佛像上安了一对璀璨迫人的玛瑙。只见他凤眼狭长,半睁着潋滟朦胧的眸光,里头摇曳的点点清波似能动摇心神……   恩?少女眨了眨眼,怎么觉得这和尚有一点眼熟?不对,她见过的和尚都在龙脊山的菩提塔,这么一个容貌祸水的和尚怎么可能见过就忘。   和尚长睫微敛,半睁着眸光,手上的佛串轻脆作响,也不知道有没有看人,唐萤却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估量了一遍。   青涩的眉目初开着几分熟悉的美丽,但少女的目光过于清澈,与他记忆中女子最后的面容相比,一样的秀眉明目,眼底却只有深不见底的痴狂和恨意。   “不可能是她。她不会这般大费周章。”   他话里带着似笑非笑,这次是看人了,却不是看唐萤。   唐萤身后的人长袖委地,一头融雪似的发色格外显眼。少年姿容令人惊艳,身材又生得高挑修长,少女遮掩的模样就像螳臂挡车,光是身高差距就令人感到悲伤。   “敢问前辈说的她是……”   “他死了。”   那和尚的话里再无笑意,彷佛在陈述一件刚发现的事实。   唐萤好一会才弄清楚,对方现在说的他是傅莲。这个实力不明的高僧思维跳动太快,唐萤甚至觉得对方根本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和空气中的某人。   “是如何而死?”   唐萤本来还忐忑不安,听和尚一问,神色不免黯淡:   “当时我们受苏合鬼姑迫害,他为救同门师妹师弟,被鬼姑震碎心脉而死。”   少女心有所触动,不禁继续道:   “小辈知道生死乃禁忌,不可随意触犯,但青莲少君舍身为人,小辈不忍他成一具行尸走肉,幸得幽玄仙尊指引,小辈希望能助他尸解成仙,再续仙缘。”   少女脑袋低垂,姿态恭敬,颇有一种静待审判的觉悟,过了许久,就听那人极轻的一句:   “那一定很疼了。”   声音极轻,彷佛落在地板上的一片尾羽,轻薄得阳光穿透,摸不着他话里的情绪。   唐萤一时半晌不知道该回什么,虽然对方没有立刻对傅连出手,但这位高僧个性太古怪,想象中的斥责、怜悯全都没有,更像长辈在闲话家常、关心近况。   不得不说,和尚这句话说入少女心坎。   她捉紧身后的傅莲,心不由得一软道:“所以小辈一直对青莲少君心怀愧疚,希望能助他回归阳界,了结我等二人因缘。不然小辈寝食难安,无脸苟活于世。”   室内回归一片死寂,但唐萤已不像初始那般恍恐不安,或许她隐约查觉到对方毫无恶意,甚至颇有几分真诚的关切之情。   果然出家人慈悲为怀。   许久,却又听对方缓缓道:   “你有想过,死而复生,并非同一人吗?”   不愧是高僧吗,少女一直潜藏的心思再次被不轻不重地戳中。   唐萤无法克制地看了一眼傅莲,彷佛从那张木讷的脸上,看到那蛊惑人心的少年心魔对着自己幽幽一笑。   九极门的青莲少君是春光般的明澄无暇,是她这一生最不敢忘记的向往;而那个寄居在心里的少年却是目露妖红,口吐着斑斓的毒蛇,伺机而动就要将她吞噬。   “就算复生,他也不会再是人。死而复生必同类相食,犬有獒怪,喜食幼犬;人有尸魃,喜食人脑;……   他目光流转,说得越发轻浅:   “却都不过极恶之首,龙蛟死而复生为犼,喜食龙脑,乃魔神之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心魔同样也是道心根本所在,唐萤毫不犹豫道:   “小辈再清楚不过,所以才走到现在,如若有半分迟疑,我早已被心魔反噬。”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女,那双极美的眸子彷佛宝石的匕首,轻易就穿透了少女的皮囊,剖析尽其中的灵魂。   唐萤一边挺直脊髓,一边手拉着傅莲。   少年活尸感觉到少女的紧张,不由得对陌生的外人露出青牙,微微咆哮,两双眸子瞬间对上,平稳的墨色沉不入狂躁的血海,竟是平等地对视。   “他叫什么名字。”   唐萤本来对下一个考验有些跃跃欲试,结果一开口又回到闲话家常,少女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   “少君姓傅,单字莲。”   “莲?”   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突然有了变化,只见那和尚蹙着眉,沉吟了一会道:   “不好。”   唐萤:“……”   高僧这是要她当场给傅莲改名,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吗?   好半晌,少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名字乃父母所赐,少君也是无力决定。何况名字乃长辈期望所寄,并非为求他人喜爱。”   男人不说话,一双墨色的瞳目直看着唐萤发虚。   “若无事,小辈先请告退。”   唐萤转身就要去摸门把,却只摸到一片光亮的铜壁。   宽广的铜室四面澄亮,光影交错,似挤满无数人,其中无数一样的少女都在寻找唯一的出口。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进来。”   那和尚突然开口,唐萤警戒地盯着他的动作,虽然和对方畅谈了一会,但拿不准对方会不会突然翻脸。   “敢问这里不是罗梵塔?”   钟楼和无数玄钟就是罗梵塔的代表。   “是也不是,”   和尚轻转佛珠,似在思量什么,轻声道:   “这里是惊鸿钟内。”   下一句却是更令人毛骨悚然:   “惊鸿打算杀了你们两个。” 第三十二章 惊鸿钟(七)   话音刚落,久违的雷声轰隆作响,唐萤不敢置信地抬头。   伴随着雷电交鸣,地面不安的骚动,整间铜室开始露出它真正的样貌,金红色的铜漆斑斑剥落,迸露出一道道玄紫色的咒文,每一道都闪烁着狰狞的紫光,细睛一瞧,竟是细小乱窜的紫色雷蛇,电火劈啪,令人不禁心生骇意。   唐萤从未看过这种古老的咒文,但她只看了一眼,便感觉到万钧灵力铺天盖地袭来,一时半晌竟动弹不得。   “前辈!你说这里是惊鸿钟内?”   唐萤不是傻瓜,那高僧的气息虽深不可测,却浑厚温和宛如大海,怎么样都无法与眼前残暴的雷气混为一谈,只能说他并非此钟主人!   方才的和尚依然端坐在原地,口中呢喃,已然进入高僧入定状态,看来是不打算出手相助,而满室的雷电似乎也只针对唐萤凝聚而来。   若她没记错,惊鸿钟本为紫瑶仙子独门法宝,主人飞升后,惊鸿钟便镇守罗梵塔,本质上已为无主之物,那此钟为何会独独对自己有如此强大的杀气?   壁上咒文的每一个文字都蕴含着原始的苍气,似野兽扑面吐息,令人战栗不已。   唐萤咬牙,下意识运转体内的太阴之气,以柔至刚,竟也成功缓解那刚强的灵气,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权,才得以在第一道紫雷朝自己劈来前,实时推开傅莲,与雷电擦身而过。   身后微微一压,少年银发散乱,寸步不离着娇小的少女,可以说是紧黏在对方身上。唐萤知道活尸天性害怕雷电,这惊鸿钟能召唤雷势,为紫瑶最得意的克邪法宝之一,怕是将自己和傅莲都视作眼中钉。   自己一直以来依靠傅莲,不知死里逃生多少次,如今轮到她要保护傅莲了。   错身的雷电被铜壁吸收,很快又重新反射而出,唐萤已经双手结契,同时默念法诀。   魏凌妃虽只传授给她基础的心法,但这半年她和鬼姑明争暗斗,或多或少从魏沉香身上学了不少太阴炼形的攻法,可说是坑鬼偷师两边兼顾。   只见虚空凝出一段玉白的柔缎,浑身泛着莹莹月色,此乃唐萤观摩魏沉香操纵鬼气,将自身太阴之气凝聚而成的法诀。   那柔白的玉缎飘忽不定,但在雷电靠近时,竟是瞬间有了生命似,迅速绕上紫黑色的雷蛇。两种相反的灵力激烈交斗在一起,一白一黑;一个至柔,一个至刚,最后竟是两两抵销,化作一丝透白不可窥视的烟尘消散。   男人念经的声音微微一顿。   至柔的太阴瞬间吸纳至刚太阳,隐约可见天地阴阳之形,混沌无极之相,可惜此女修为太低,还无法参破法则的形相,更别说反转攻势,只能勉强抵御。   此女虽然来历可疑,生着与紫瑶相似的脸,但的确是幽玄仙尊的弟子。他总归欠了那位幽玄仙尊,那就帮她弟子一把吧。   细微的佛珠转动声响起。   惊鸿钟攻势加剧,漫天雷电扑面而来,但唐莹从一开始的措手不及,但后来越发熟练,眼下周身围绕着莹莹白缎,流旋出月泉星河之色,将近身的雷电尽数吸纳。   【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辩列星辰,逆从阴阳】   不知何时,体内的太阴法种正悄然运转,少女喃喃自语,竟是有所灵感,周身白缎已升腾出浑厚的白雾,雷电在其中鸣响,似有诡谲莫变的气相之色。   惊鸿钟灵气一滞,感觉到铜肚内的玉简隐隐发烫,似有所感。   此时唐萤周遭已凝聚出法域的雏形。法域乃筑基以上的修士以自身灵基为中心,将周遭灵力运为己用,恍若在体外形成流动的灵脉,可说是天人合一的境界。这样法术所操控的领域便更加宽广,元婴以上的大能更是可以在自身法域内遮天蔽日,倒转昼夜。   “傅恒!”惊鸿钟咬牙切齿。   眼瞧着自己辛苦挤榨的雷力竟反倒助长少女修行,惊鸿钟恨不得立刻杀了那个看着事不关己的男人。   对方看着袖手旁观,实则却是最大的牵制。惊鸿钟八成的灵力都在维持这个合虚大能的封印,剩下两成竟也和唐萤一个筑基修士打成平手   其实如若是寻常筑基修士,光是惊鸿钟的雷鸣便足以使对方经脉爆裂而亡。但唐萤修行太阴炼形术,体内没有寻常五行灵气,压根不受雷霆牵引。   至阴的地玄幽气与至阳的雷霆浩气相克相生,至柔至刚,两两相抵,竟是消弭于虚空,硬生生拖耗住惊鸿钟。   袖手旁观的男人便是看出惊鸿的窘境,他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狭长的凤眸其实早已伺机而动,一边将太阴进阶心法藏于经文,传授给少女感悟;一边则隐隐刺探着封印的漏洞,等着惊鸿耗尽灵力。   眼下的状况便是惊鸿钟一边压制傅恒,一边还要抽出力量对付修行相克之法的唐萤;分身乏术之余,还发现自己挤出的雷力被傅恒当成给少女炼域的工具,怎能不气炸天。   惊鸿气得想直接和这个无耻的男人同归于尽。   对方果然早已窥视过幽玄的玉简,不然怎么能口诵太阴心经,实时传授少女,练就抵御雷电的法域。   这个男人无情至极,当年紫瑶便是被他狠狠伤透心。太阴炼形乃克制天雷之法,怕是等救回妖女,便要对自己弟子动手……   “够了!!!”   满室雷霆戛然而止。   男人手上的佛珠一顿,垂睫遮住眼底的暗色。   “你叫什么名字!”   浑厚的声响带着威压而下,唐萤面不改色:“九极门幽玄仙尊传承弟子,唐萤!惊鸿你本为本门仙子之宝,我敬你一声先辈,试问先辈你为何无故攻击同门晚辈!”   不得不说少女压抑杀气的模样,特别是那双被怒气点亮的皓眸,让惊鸿剎那分神。   实在太像了。   略思片刻,惊鸿佯怒道:“哼!你说你是九极门子弟,却是带着一具邪尸而来。你要本爷如何信服!更别说你还和本爷的囚犯谈笑风生,莫不是千喜殿的妖女假扮!”   囚犯?   唐萤看了一眼那位高僧,对方依然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手上的佛珠倒是停了下来。   “请先辈明鉴,此人生前乃九极门青莲少君,是为救晚辈而死,但从未吃过活人,更未染杀孽,现今得幽玄仙尊指点,来日尸解成仙,亦是可得大道!”   “无稽之谈。”   少女身姿灵秀动人,惊鸿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不过看在你涉世未深,还未染上邪气的份上,我可以放你走。”   却听它突然话锋一转,语气狠戾道:   “但那具活尸必须留下!”   尽管此女并非紫瑶,但看在这张脸上,他也不是不能放过这个小ㄚ头,先前的攻击本来就是带着三分杀意、七分试探。对方不过年轻的筑基修士,哪怕凑巧修行太阴之法,只要自己体内的传承玉简尚在,也就起不了什么风浪。   真正令自己忌惮是……惊鸿死死盯着少女身后银丝飘然,那具看着懵懂美貌的少年活尸。   其实惊鸿也不解自己乃蒲牢龙气化成,为何需要惧怕一具区区活尸,但少年身上有什么令龙气不安地躁动,本能正在张牙舞爪,急迫地想抢先除掉这个威吓。   “我若拒绝呢。”   原来阿,不只是那张脸,就连个性也有几分相像吗?   “那就和他一同陪葬吧。”   此时少女的美貌有多熟悉,便有多可憎。惊鸿暗暗咬牙,决定给她一个痛快,尽可能不让那张脸露出扭曲狰狞的样貌。   唐萤如临大敌,死死护在少年身前,决定拼死一搏。方才那漫天雷雨都没能让少女害怕,但当对方说要的就是少年时,唐萤几乎无法克制和其同归于尽的冲动。   只是铜室静默许久,都听不到半声雷鸣,唐萤不敢大意,怕对方突然一个电光突击,立刻在周身架起雾盾。但她注意力光在上方和四壁,却没见到角落金光一闪。   铜壁扭曲出一颗兽首。   惊鸿显出龙子铜身,金麟耀眼,四爪锐利。它扑向少女,打算一口咬对方脖颈,咬断命脉,不会使其感受太多痛苦。   既然雷电会被对方抵销,便干脆放弃法斗,惊鸿幻化的金铜兽身堪比妖修,仅凭天生蛮力就足以瞬间杀掉一个筑基修士。少女的法域能抵销法诀,但终究不过幻盾,如何能抵挡实体之物。   少女脆弱细嫩的脖颈就在眼前,惊鸿张开尖牙利齿,正欲咬下,却突然面前一晃,一只苍白的大手死死捉住了铜龙。   少年活尸挡住少女的身影,眸底妖红,冷眼看着铜龙挣扎。   区区邪尸竟敢违抗天地瑞兽?   龙身立刻放出雷电,但尽管双手被雷蛇电烂,露出森森白骨,但他毫无松手,反而捉得更紧,手骨修长尖锐得不似人类。   惊鸿又怒又喜,正好毁了这具活尸,兽爪夹带天雷之崴,便欲划开活尸的胸膛,将之劈成两半。   喀锵,似是金石相击,数根铜爪叮当当散落在地。   惊鸿睁大双眼,看着少年胸口那片非人的黑鳞,只见他掀开上唇,露出青色的犬牙,还有……深不见底的黑泽之口。   在灵识被撕扯吞噬前,女人美丽害怕的脸孔滑过眼前,耳畔是她充满痛苦的声音道:   “惊鸿,你听好,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师尊出去复活那头魔蛟。蛟未化龙而死,其怨念成魔,搏龙食脑,是天地之凶兽。其名为尸身魔王,犼。到那时,就是连我的天雷也奈何不了的殭尸王。” 第三十三章 惊鸿钟(八)   铜兽最后一刻扭曲狰狞的表情凝固成真正的雕塑,少年活尸的犬牙便轻易地咬碎了他的头颅,一股融金般的液体从中流出,细碎的铜鳞铿铿锵锵地散落一地。   几滴尸毒滴落在铜身上,听起来像在烧烫铁板上泼了一桶冷水,顿时滋滋作响,冒出恶臭的青烟。唐萤只看到傅莲用獠牙学着小狗啃骨头,似乎从中拉扯出了什么透白的魂体。   伴随着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铜墙上紫色的咒文像失去生命,电光一暗,便化作幽黑的裂痕开始侵蚀整间铜室。   惊鸿钟已失去灵识,它所撑起的铜殿也跟着摇摇欲坠。   剥落掉的铜漆化作粼粼金光消散而去,整个空间开始解体,唐萤大惊失色,扭头对那位高僧叫道:“前辈,这里要塌了……”   才刚说完,咚地一声,破碎的瓦砖喷溅上少女的手臂,一口玄铁制的大钟砸在唐萤面前,瞬间发出的回音震得人头皮发麻。   唐萤抬头望去,随着铜殿崩塌,悬挂在其中的玄钟自然是一一掉落。   不得不说罗梵塔的法器的确各个真材实料,一口一口打造的大钟堪比高山危石,顷刻间地动天摇,哪怕唐萤已经摆脱凡身,但终究不是天生铜筋铁骨,被砸中就算不死也重伤,躺个上把个月跑不掉。   四处恍若天崩地裂,头上挂着一个又一个沉默的□□,少女单薄的身子如履薄冰,却还是硬着头皮冲出去拉住少年。   无形的丝线断裂,一颗颗珊瑚石的佛珠掉落在地,殷红得好似从新生的伤口迸裂而出。   一直以来的禁锢终于消失,男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挥开眼前的烟硝,清俊的脸上似乎也挥别了往日的阴霾。   他看着那对紧紧相依的少男少女,眉目狭长,眸光闪烁,彷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咻!   一口大钟呼啸着风声雷雨,往二人砸去。   僧人们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庄严的铜殿曾经回荡着清歌梵音,如今却是一地的破铜烂铁,有的大钟缺一口,有的缺一角,似七零八落的牙齿,再也发不出美妙的梵音。   “先把这里收拾吧,看是否有人伤亡。”   妙音转动着佛珠,面色如常,颇有身外之物无需在意的飘渺,但眼角余光却似乎隐约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   跟着过来的安如瑶面色苍白,她才刚恢复过来,但正是因为她走火入魔,招来满天雷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所以无人注意到钟楼的异样。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得知。   安如瑶此时心乱如麻,但唯恐又走火入魔,所以不敢深思,只是试着在残骸中寻找蛛丝马迹。季少寒紧跟在后,也对钟楼半夕的倾倒感到诧异不已。   继魔蛇之后,那人又出手夺取机缘?   少女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她很快安慰自己,季少寒和罗梵塔的人一同追击,也许可以很快将此贼绳之以法。   这么一想,安如瑶对季少寒低声道: “山上山下骚乱不断,怕是有魔修闯入,既然我们来罗梵塔作客,断没有坐视旁观的道理。”   季少寒点点头,转身对妙音朗声道:“今日红岩山上下风波不断,实在非比寻常,为求谨慎,此事还得严查。小辈在此毛遂自荐,愿意助贵门一臂之力!”   妙音蹙着眉,正要回什么,就见一个小和尚慌慌张张地对她秉告: “到处都不见净光上师。”   少女心一跳。净光上师??那不就是男二爸吗??那位声音很好听的高僧原来是傅莲的生父吗??   顿时所有阴霾退去,只剩下一颗吃瓜的心。   原书中傅莲成魔后,其玲珑酥雅的魔音可以迷惑人心,甚至使人含笑自尽,只能说果然遗传就是好,原来好嗓音是遗传老爸,可惜她没能一窥高僧的美貌!   净光上师在原书只有云淡风轻一撇,只活在男二标配里的存在,但份量一摆出来绝对逼格狂升。此人原为九极门的合虚期仙君,还是紫瑶仙子和男主九霄真君的师傅,是修仙界的大佬中的大佬,本该在紫瑶之前飞升上界,可惜却被魔蛟女蛊惑差点堕入魔道。   虽说后来因紫瑶和元琅二位弟子幡然醒悟,但从此便遁入佛门,不再过问九极门。修界知情人士少之又少,可说是不堪回首的秘辛,人人只知菩提塔净光上师清静无为,却不知其中隐情。   男主元琅便是在看到唐萤成功带回惊鸿钟后,不知怎么突然提起这段往事,二人感情也因此升温不少。这也是安如瑶急着要得到惊鸿钟的原因之一,这可是感情戏的助功阿,如今元琅虽疼爱她,但就和原书女主一样,不过是对孩童般的纵容罢了。   妙音轻转佛珠的手一顿,随即苦笑叹道:”原来阿,怕是上师有所突破,才闹得出如此动静。”   季少寒听了安如瑶先前的话,又想到那魔蛇被屠戮的惨况,不禁蹙眉道:“如若是贵门大修突破也就罢了,但这钟楼倾塌状况非比寻常,更像是被外力強行破坏。何況四下不见上师的身影,甚至连惊鸿钟……”   妙音摇摇头打断他,指着一处道: “惊鸿钟不就在此吗 ”   他从残骸中拿起一个紫铜小钟,上头虽然裂痕遍布,但的确比周遭破烂的铜钟都还来得灵气逼人。   无视还想说什么的季少寒,妙音径直将钟交给安如瑶道:“既是紫瑶仙子的传承法宝,施主乃紫瑶的传承子弟,如今便物归原主吧。”   罕见的紫铜,密布的细纹,与原书描述丝毫不差,当沉甸甸的小钟落入手掌,安如瑶只感觉浑身轻盈无比。   真的到手了   她想起来了,原书中罗梵塔的钟楼就是惊鸿钟所化成,所以女主一得到惊鸿钟,整座铜殿霎那间倾塌。难不成因为她是女配,所以拿到的金手指有延迟效应?   事到如今,少女也不想管了,她咬破手指,殷红一滴,啪搭一声在铜钟上。   随着炫目的金光一亮,少女周遭横错着金黄的雷丝,洽与她体内的雷灵力相映成辉。安如瑶眉光一凛,反手将铜钟一覆,顿时编织出数道雷剑,天空顿时雷声大作。   心中悬荡已久的大石终于放下,少女瞬间突破窒碍。   只见安如瑶纵身一跃,如鱼入大海,在天空中掀起怒云狂风,雷电交加,同时少女疯狂吸取周围的雷电,体内有金旋而出,隐约有成形的刍型,   季少寒大喜。瑶儿这是要结丹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空中的少女所吸引时,唯有妙音低头抚珠,而思空来到他身后,垂眸悄声道:   “惊鸿不该只有此等威力。”   妙音淡淡看了他一眼,思空立刻明白这并非他所能过问,一切都在方丈掌握中。   只听他手执佛珠,轻声吩咐: “你派人去龙脊山通知两门,傅恒已逃。”   雷声听着实在刺耳。   傅恒看了一眼金光大作的远方,只待雷电消停,才抖落衣袖。   只见他手执铜钵,伸手一扔,瞬间佛光乍现,两个人影从金光中闪现而出。   少年将少女揽腰抱住,唐萤此时昏迷不醒,尽管全身上下毫发无伤,但方才与惊鸿的鏖战还是令她灵力透支,极欲修养。   男人上前想查看,但才刚伸出手,就听到少年活尸低低咆哮,唇下犬齿微露。于是手腕打了一个弯,一掌啪在少年头壳上。   “孽子。”   他一字一句,每一个字彷佛酝酿许久。   如若不是感受到男人身上的威吓,少年活尸肯定立刻暴起捏掉他脑袋。   不过原本少年那双被炸烂的白骨手已经恢复,却不是长回光滑的人类肌肤,本来修长的双手如今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黑鳞,底下手骨暴突扭曲,浑然不见先前的优雅,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手,简直就是野兽跃跃欲试的爪牙。   而在宛如恶龙的手上,一枚玉简微光轻敛,似宝藏等待他人开启。   傅恒无视活尸的低咆,按住了那双非人的手,指腹下的细鳞似能与记忆吻合。   一世为人,再世为妖。   原来如此,妙音,这就是你所说的宿命吗?   男人轻笑。   是妖,那又如何,总归是像她了。   傅恒捡起那枚玉简,只是稍稍一探,便又不禁嗤笑出声。   竟还玩这种把戏?真叫为师失望阿,元琅。   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女,想起对方奋不顾身冲向已死的少年,男人轻轻一捏玉简,只见那枚玉简光芒瞬暗,四周一切似乎也跟着暗下,突然一张吊晴白额的大毛脸猛嚎而出,同时喷吐出呛人的云雾。   只是猛兽的獠牙还没碰到男人的一根头发,一只铁焊似的大手从天而降,一掌就啪死了那头凭空冒出的猛虎。   周遭云雾一扫而空,男人身后坐着一尊巨大的铁佛像,手摆佛印,头穿树伞,好似戴上了一顶翠冠,额上生着一抹黑旋,端着是庄严绝伦之姿。但随着黑旋吞噬了云雾和虎尸,那慈眉善目的佛像也露出了真面目   方才的老虎压根不算什么,铁佛唇下露出更加骇人的獠牙。   生了獠牙的佛哪是佛,分明是魔佛!   活尸下意识抱紧少女,不让她受半分伤害。   傅恒看了他一眼,挥手便散去那极恶分相。   “傅珑。”   父亲将手轻放在死去的儿子的头上,长眸含着说不清的温意。 第三十四章 惊鸿钟(九)   唐萤一睁开眼睛,魏沉香那张好整以暇的鬼脸便映入眼帘。   少女一个抖擞,赶忙学猫跳,离了个老远,开什么玩笑,自己这和七月半的鸭极着投胎有什么差别。   魏沉香不悦道:“做什么样子,要杀你早杀了。”   唐萤心有余地地拍拍胸口:“见鬼了。”   魏沉香一楞,随即怒目相视,但还是不敢太靠近,毕竟二人中间卡着一个大煞星。   傅莲此时的样子越发不像人了,银发披散,两只手生满黑鳞,指骨成爪。他就这样煞气十足,抱着昏迷不醒的唐萤回来,一路上众鬼小妖纷纷退散,魏沉香更是含恨让出自己的房间和美人榻。   这哪里是尸?根本已经是半个魔魅!   唐萤睡了有足足半宿,这段时间傅莲寸步不离,把魏沉香和小鬼们弄得苦哈哈,于是少女一醒来就见傅莲成了这副模样,差点没有再昏过去。   想到他先吃黑蛇又吞了铜兽,怕不是越发恶化,朝向非人的东西进阶去了。   少女暗下决心,心想日后定要盯住傅莲,不让他乱吃东西。不然等傅莲回来,发现自己身体成了这副尊容,她可能要先以死谢罪,躺在鬼姑前面。   唐萤不禁回想之前的惊险,也不知道她们二人是如何生还。她脑中闪过那位高僧云淡风轻的样子。莫不是他出手相救   才该这么一想,唐萤就发现识海多了一个似玉简的东西,稍稍一探就是熟悉的冰凉之气。   她敛下情绪,死死盯着傅莲那双布满黑鳞的双手,竟可能让双眸浸入那种幽潭似的冷意,不露半分意动。   唐萤扭头告诉魏沉香,傅莲的三魂还在肉身,她要先行引魂。魏沉香指挥小鬼去拿器具,自己则躲得老远,深怕魂没引出来自己就被活尸给吞了。   引魂用的是水猴毛作的毫笔,凝聚阴气于笔尖,在鼻烟壶上勾绘出神魂色相,便能自然而然地将三魂引入。   唐萤提起笔豪,明眸一凝,便在白玉烟壶上开始轻描淡撇,随着她笔尖轻捻,少年活尸的眼耳口鼻开始有丝丝青烟窜出。   魏沉香见唐萤速度极快,整个人焕然一新,看上去越发有冰肌玉骨之美,暗暗惊讶这ㄚ头竟已筑基!莫不是已经拿到太阴炼形卷了   她试探问:“你上山了 ”   唐萤正要完成最后一笔,同时空中飘荡着一抹幽莲凝香,傅魂三魂已聚。   她面不改色从储物囊把那条魔蛇的遗骨拿出来,删头去尾道: “我们还没上山就被这一只蛇妖攻击,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这得多亏某厚颜大能和无良女邪修,将一个外门小姑娘磋跎出了不少心眼,凡事都记得先留一手。果然一下子就转移魏沉香注意。   唐萤完成最后一笔,鼻烟壶浮出的是一片幽黑的冷潭,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巨细靡遗,似有什么在底下潜伏,却不见丝毫熟悉的莲纹,少女不由得一愣。   魏沉香原先还看不出唐萤拿出的是什么物,但再细看,眼前确是一片糊黑,彷佛烧焦似的剧痛,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太阴炼形的正本,只是惊恐地踱在柱子后叫道:   “黑蛟骨!!你从哪弄来这东西的?? ”   蛟?   唐萤一楞,看了看手上的兽爪,她暗想怪不得那妖蛇好生厉害,蛇百年成蛟,蛟千年成龙,自己怕是遇到蛟蛇了。但又见魏沉香难掩惧意,离那块骨头比离傅莲还远,这黑蛟怕不是寻常灵蛟……   唐萤灵光一闪,任春那个可以镇压鬼怪的九转七魂铃不正是黑蛟骨所制吗   魏沉香这头已经坐不住了,喃喃自语:“此处有黑蛟?怎么可能!这佛是睡昏头了?竟然放任黑蛟作乱?”   唐萤顺藤摸瓜问:“这黑蛟实在凶猛,我也是九死一生才侥幸制服她,姑姑看这蛟骨要如何处置?”   无事献殷勤,魏沉香下意识警戒地看了她一眼:“这东西的确不能乱碰,黑蛟有剧毒,你摸久了四肢溃烂,早点扔了罢。”   唐萤乖巧应下,随手就将黑蛟骨扔到窗外,连看也没看一眼。   魏沉香盯了她表情许久,才松口道“你姑奶奶我要先走一步了。”   唐萤问:“你这是要去哪?”   没听完她的话,鬼影一下就飘了个老远,少女不由得觑起眼。看来是真的很怕这黑蛟骨呢。   唐萤看着她离去,直到感觉不到鬼气,才探出窗将那黑蛟骨捡回来,结果头还没缩回窗,就听到小孩尖叫道:   “我看到了!!我要告诉姑姑!!你想拿黑蛟骨对付她,我要去告诉姑姑…… ”   唐萤也不是傻瓜,拿着黑蛟骨稍稍凑近那只告密小鬼,果然那小鬼立刻吓得变回了一团幽蓝色的鬼火。唐萤眼捷手快,立刻拿出养魂灯,暂时拘了他的魂魄,便开始逼供。   那小鬼索性嚷嚷道:“你别想拉,你们人修哪有本事去炼这黑蛟骨!!怕不是炼到引火**。”   经历过百鬼蛊和惊鸿钟的折腾,唐萤对待所谓的法器谨慎惯了,被小鬼这么一恐吓,怕是要真被唬弄过去。偏生她正巧认识某位逃家不忘坑爹的任家千金,把自家老爹的传家宝偷出来,还不忘在初认识的新朋友面前摆弄炫耀。   任春既然有这黑蛟骨作的九转七魂玲,任家自然有法子炼化这黑蛟骨做法器!   想起那明艳又有些小心机的少女,唐萤突然感觉到久违的轻快,好似突然在转角处看到一抹阳光。对方似乎曾说过要自己来南芦找她……   不如就去看看?   唐萤不顾那小鬼大哭大叫,心有定夺,目光扫过手上的骨头,那漆黑浸入骨髓,似泛着剧毒的光泽。   决定了,她要用这黑蛟骨来制自己第一件法宝!   半月后   一辆青铜马车缓缓驶下山。   精致的车銮、连着四匹骏马,甚至是挥鞭的马夫无一不缺,看着就像寻常富家的马车,但若有旁人细细观看,定会觉得心理发寒。   那马夫面容青绿,双目空洞,身匹甲衣,而骏马曲线姿态看着英挺完美,身上却是生满锈绿的疮斑。这哪里是活人活马,根本是青铜雕刻的陪葬品!   马车里面,一个玉肤花貌的少女正在坐养调息,脖颈上绕着红绳,胸前摆着一个白玉鼻烟壶;她身旁一个令人惊艳的少年郎君瞇眼酣睡,这两个人就是唐萤和傅莲。   说来这辆青铜车兵马俑是魏家的陪葬品,大多是为魏凌妃留下的几个法器,多是中品,但胜在精巧,工艺也着实罕见。   唐萤此次大有斩获,加上另有旁算,便准备离开红岩山,只身前往南芦。先前被黑蛟骨吓得快散魂的魏沉香倒也没有多加怀疑,北麓一直是名门正派的根据地,唐莹一个筑基修士,带着一具邪尸到处爬爬走,被捉去火刑只是时间的问题。   魏沉香也不打算久留红岩山,尽管她留了心眼,小心没再对唐莹露出破绽,但鬼魂对黑蛟的畏惧实在难忍。她一刻也不想久留,只想着随便去哪间佛寺,就是去龙脊山上的大寺都比这里好。   这一切自然落入某个少女眼底,更坚信自己的决定。   作为摆脱唐萤监视的饯行礼,她还大方地分给了对方一些魏凌妃的法器。   “别先死了,金丹后记得来找我报仇。”   两位有名无实的师姐妹在鬼宅前做了一个饯行。   唐萤没有阻拦,她从没拿对方当使魔,更别说师姐,对她来说,魏沉香就只是两个字:仇人,简单清楚。   所以魏沉香会不会依师尊之约,乖乖去菩提塔洗孽,这些都与她无关,二人之间终有一战,最后不过你死我活。   不过在离去前,唐萤还是偷偷看了几眼小白犬。她趁着魏沉香没注意时,偷渡了它一口纯阴之气,给其魂火添了一把材,使其魂魄更加安稳,算是弥补当初自己用鬼火烧了这只无辜忠犬。   而少女则带走了那盏装有小鬼的养魂灯,此时就挂在车梁上,三不五时嚷嚷着,可以说是给这段活尸和少女的死寂旅行多一些热闹之气。   鬼姑那边完全没发现少了一只小鬼,做为一个天地罕见的鬼修,她招招手就是满地的孤魂野鬼任她差遣,哪里还有心思去记有几只。   可怜的小鬼忠心耿耿替主人听墙脚,却完全被主人遗忘在角落。   青铜马车安稳地行驶,既然是魏凌妃的法器,自然不可能只是像凡人的马车一样踏地行走,这个青铜马车可以穿行在阴阳两界的漏洞,运气不错的话便是日行千里也没问题。   当然,也得多亏唐萤修行太阴之法,才没有被天地间游荡的恶鬼盯上。此时的少女生得冰肌玉骨,明眸皓齿,虽是美貌,但却有一种非人之气,浑身纯阴灵气的唐萤在百鬼看来几乎可以说是同类。   “就这样去鬼市看看也不是不行。”   那小鬼知道回不去魏沉香那里后,开始有意无意讨好唐萤。   唐萤自然没理他。她摸摸腰间,一下就摸到几个精致的储物囊,少女这才意识到如今她不但是筑基修士,仙尊的传承弟子,更是有些家底的人。   还真有些飘飘然,得快些定下道心才行。   思此,少女拿出金蝉衣,灵力一探,金丝迅速包裹上纤细的身躯,唐萤闭眸。   壳衣外的一时,壳衣內却是一个春秋。   玉繭內,少女开始运转识海内的法种,同时探入那枚玉简,准备参透太阴炼形的进阶之法。 第三十五章 鬼市   “这里就是鬼市阿!”   少女小声惊呼,面具下一双眼眸灿如明星,在这昏暗无光的狭市左顾右盼。   “小声点,唯恐那些鬼怪不知道我们是活人。”   说话的人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但身姿明显是青年;而除了二人,另外两个同伴也都戴着面具。一行人似乎有意隐藏身分,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和周围早已显得格格不入。   狭市人来人往,看着热闹,但来往的行人大多面目模糊,似隔着面纱;说话间也是隔着水雾般朦胧不清;却也有顶着血肉狰狞的面容,毫不避讳地和商家攀谈。   明明看似人声鼎沸,但几人行走其间却只觉得肌肤发冷,其中一人被一块白布挡住,忍不住不耐地掀开,却入目一个鲜红色的“奠”字。他赶忙收回手,深怕这是那个孤魂野鬼的裹尸布。   “你们的借名牌都要拿好了,在这里只准叫名牌上的名字。若是被这些孤魂野鬼知晓真名,只需轻轻一唤,便能立刻夺走我们三成元寿。哪怕我等已是筑基修士,在这阴阳狭界也是无能为力。”   青面獠牙面具的青年显然修为最高,众人以他为首,唯有那少女把玩着自己这张兔子面具,有些淘气道:“我不喜欢我的借名,就不能换一个吗?”   “杨桃有什么不好?”面具下的青年不解。   那少女顿时气嘟嘟:“是阿,牛哥有什么不好?”   另外二人在这鬼市待得不甚自在,其中一人实在无暇听二人斗嘴,忍不住打断道:   “行了,又不是叫一辈子,回到阳间不就恢复本名。”   那人顶着一张猴子面具,面具下亦是年轻娇美的少女之姿   少女嗔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姐姐怎么从下来开始就三句不离阳间?既然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要硬跟着妹妹来找鬼蛾呢?”   青年劝阻:“好了!杨桃。”   少女真是恨死了这个名字,不禁气哼哼了好几声:“怎么,怕我找到鬼蛾打败你的宝贝妹妹阿!任春那贼ㄚ头,老是害我没脸,这次蛊斗我一定要把她打得满地找牙,要她给我磕头认错……”   青牙面具下闪过一丝噬骨的冷意,但开口却只是温柔的安抚:   “好了、好了,先去找鬼蛾吧。”   “我方才看了一遍都没找到鬼蛾,要不去东……”   “你插什么嘴阿,杨风韵。”   众人顿时惊愕不已,少女一出口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死死拉着青年,瞪大双眼一脸无辜。   在百鬼横行的地盘上被当众叫出真名,那个带着猴子面具的少女吓得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背脊一凉,下意识回头,却贴面一张惨白肿胀的鬼脸。   “杨风韵……”   那鬼咯咯怪笑着重复,随即便裂开一个血盆大口,就要张嘴吞噬少女元寿,却突然一个人挡在面前。   “叫我?”一个温徐如水的声音回道。   那白鬼只看来人一眼,血盆大口不但立刻缩回去,还很是求生欲地把嘴直接给变没了,转身就钻入众鬼之中,动作之快毫不留恋。   本来一行人都吓得祭出法器,见眼前一幕都不由得暗暗称奇。只见来人笑容和徐,生得清美灵秀,周身毫无死气,竟是一个不戴面具的活人女修!   那女修浑然不觉自己的怪异,还好声安慰了那被吓哭的少女。   “这位恩人,感谢你……出手相助?”   青年不确定对方到底不是活人,但如若不是对方仗义出言,那少女青葱花样的年华就要硬生生折去三成了。   “在下唐萤。”   女修笑着报上真名,却见众人大惊失色。   “这不行阿!道友!”   “道友,在鬼市不能说真名!!”   几个人小心翼翼把姑娘围成一团,深怕她一不下也被恶鬼盯上。   “竟是不能说真名吗?”   她以为少女是受鬼怪骚扰才出手相救,却不知还有这层缘故。   “道友你……难不成是迷路进来的?”   唐萤也不知该从何解释   话说唐萤在玉蝉衣里修行太阴炼形,蝉外一时,蝉內一春秋。唐萤在蝉衣里过了数年,越发浑然忘我,不知不觉外头也过了三天。   等少女回神,青铜马车已经驶到了一处白雾迷蒙的狭界,来往的行人面孔不清,行走间略显僵硬,显然并非现世,唐萤有一种回到百鬼蛊的错觉,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唐萤不得已只能将灯中的小鬼放出来引路,顺道来见识见识这座鬼市。鬼市一般只开在阴阳交界,尽管阳气稀薄,厉鬼出没,但跳脱天地五行之外,自然有许多阳界所没有的奇珍异宝,所以不少人修、甚至是妖修都会来此处碰碰运气。   “在鬼市不能直呼人名,否则会被鬼勾魂折寿,这是借名牌,注入灵力便能获得一个假名。此名可以作为法符,若被厉鬼袭击,还可以代替假死一次。”   方才被唐萤所救的少女名叫杨风韵,她已经镇定下来,见唐萤什么都不懂,却还冒险相救,只觉得感激不已,便掏出一片价值千金的玉牌,也不说破,免费予她,又道:   “我欠道友半条命,还望道友回到阳间,可来幽岑杨家拜访一趟,我有重礼想答谢。”   又怕对方谦虚推拒,补充道:“今年蛊斗在杨家举办,道友若有兴趣,可以来做客观蛊,若道友有蛊,更可以下场一斗。”   说完,便凭空唤出一只翩翩玉蝶。   “等等!这蛊斗的名额怎能随便……”兔子面具的少女话没说完就被青年拉到一旁,只能不满地瞪了一眼杨风韵。   杨风韵方才捡回一命,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救命恩人,压根不想理会这个任性到无可药救的继妹。   唐萤本想推拒,却听她们如此明目张胆地说起蛊术,心底暗暗猜想:看来从此地返回阳界应该就是南芦了。   “多谢道友看重,我定会准时赴约。”   唐萤伸手,那玉蝶便停入掌心,渐渐不动,最后灵光一闪,竟凭空消失,只在白皙的皓腕上留下一个像是飞虫的图样。   “噗……一只小飞虫不知死活。”   一行人离去前,那兔子脸的少女偷眺了一眼,看见唐萤手上那只不起眼的小虫纹,忍不住轻嘲。   不过一段小插曲,唐萤等她们走远,便径直走向另一条街。   只见青铜马车停驶在路中央,但其方圆半径內却空荡一片,鬼怪们纷纷有意无意绕开马车,彷佛里面坐着一尊大佛。   唐萤顺手从避退的鬼潮捉住一个小个头。   “想跑?故意不告诉我真名之事,想害我被勾魂?”   少女手上的小鬼立刻求饶:   “我没有、我没有,我也是从姑姑那听到鬼市的!哪里晓得里头的规矩。”   见少女不信,又想起马车那近乎魔王的存在,深怕被对方一怒之下扔去喂食,小鬼只能含泪报上自己生前的真名,鬼以名为形,以形御鬼,算是彻底对唐萤臣服了。   魏沉香似乎没少来过鬼市,小鬼生前就一个贱名蛛娃,她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到鬼市,但按着鬼姑说的路线,带着唐萤绕了几个圈,走了一会,便看到白绸覆盖四角的牌匾,上头写着:鬼神判   “姑姑就是请这家来给她做百鬼蛊的。”   唐萤不放心留傅莲一人在车上,毕竟满街百鬼在活尸眼中等于一大锅热好的面条,所以少女便带着少年一同入店。   推门便是一阵悠悠的铃铛声,走在唐萤背后的蛛娃瞬间变回一团不安定的鬼火。少女不由得一瞥,心想那门上挂的铃铛想来就是一件法器,便听到一个女子尖细的说话声道:   “这里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都有资格进的。”   唐萤一瞧,竟是一个黑发赤目、额前生角的鬼女,但那鬼女浑身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檀香,似乎是以灵木作为附身之物,道行定是比魏沉香还高上不少。   那鬼女上下打量唐萤,自然是一眼就看出她是活人小姑娘,而身后却跟着一只麻烦的尸妖,一直冷清的生意似乎变得有趣起来。   “小辈想来此处寻些适合自己的法器。”   “你们人修来找鬼修的法器作什么?觉得奇筢有趣,想拿去阳界卖弄?”   虽然唐萤态度谦卑,但一个大活人戴着尸妖出现在这,鬼女免不了怀疑一二。   “并非如此,而是小辈怕是用不得寻常人修法器。”   想起蛛娃的提醒,唐萤目光一变,指尖轻凝,月华之光乍现,昏暗的室内瞬间流光溢彩。   熟悉的太阴之气扑面而来,鬼女一时都忘了收起獠牙,立刻对唐萤露出裂至耳后的笑脸:   “原来如此,幽玄仙尊的传承子弟自然有资格入这鬼神判。你想要找什么法器?” 第三十六章 阴阳环   紫瑶仙子一身雷霆浩气,凛然而美丽,使其飞升后一直位居圆得榜第一;而幽玄仙尊却恰恰相反。   尸解成仙,颠覆阴阳,魏凌妃虽身处名门正派,但亦正亦邪的作风使其在九极门圆德榜上一直敬末陪坐;就连其师父谷虚子对这个弟子的评论也是四个字:“离经叛道”,很是不客气;更别说她留下的道法还被后人四分五裂,绝对是混得最差的仙尊没有之一。   却不想这在阳界乏人问津的仙尊,在阴间鬼界却是炙手可热。唐萤头次享受了一把仙尊弟子的待遇,身边陪着却是活尸和鬼女。   鬼神判分三楼,比外头用白布搭建的摊贩更有模有样,从外头看是一栋华楼的废墟。鬼女表示既然唐萤是仙尊弟子,一楼那些装饰门面的东西自然配不上,说着便转动墙壁上的一张恶鬼面具,开出一条通往地下二楼的暗道来。   不是上楼?   唐萤心疑,但她见一楼摆满博古架,与凡间店铺无异,其中还有几个看着她眉心一跳的鼻烟壶,便暂时收起戒心,带着傅莲跟在鬼女身后下去   “百年前,妾身与幽玄一见如故。她实在是……一个很独特的女子,当时妾身就好奇像她这样的人会收怎么样的徒弟,要不是与她相近,要不便是与她截然不同……”   鬼女唤作红螺,乃一只西冥的天罗鬼。与外头的孤魂野鬼不同,她生来便是鬼怪,相当于木魅山鬼的存在,只不过她从睁开眼就是在冥界出生。红螺嘴上听着很是怀念魏凌妃,但下一句话锋一转,便毫不掩饰对魏沉香的鄙夷:   “那魏家小鬼拿着她的玉蝉过来时,妾身便觉得不对,如今见你,果然如此,只是见玉蝉如见幽玄,便将就指点了下魏小鬼,却不想她胃口如此之大,也不怕噎死。”   说着,一双红得随时能流出血泪的赤目毫不客气地打量唐萤上下。   “你与幽玄截然相反呢,她定是很喜爱你。”   唐萤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目珠轻转间,回想起百鬼蛊的种种,最后严肃地点点头:“我定不负师尊所望。”   正经八百的,的确截然相反。红螺掩笑。   昏暗的地窖内燃起一簇磷红的鬼火,红螺带着唐萤走过一圈,这里没有琳琅满目的博古架,只有无数个小肚大的黑坛子悬挂在半空中,只是唐萤注意到每一个都用红绳捆牢,顶盖贴满黄符,像是在封存什么。   “这里的法器都是妾身亲手打造,有几个很是调皮,不好好封印住怕是会闹事,吓着外头的孤魂野鬼。”   唐萤看着满室的酒坛子,只觉得头很痛,好好一个器铺倒像是酒窖,也不知酒坛内装了什么,不过她本来也不是想买法器,便状似无意地随处走走。   她正想开口询问黑蛟骨作的法器,却只听砰匡一声,酒坛的碎片散落一地,一个本来绑得好好的坛子突然就断了线,还好死不死正在唐萤面前。   少女脑袋一片空白,随即又跳出四个字:卖身抵债。   “恭喜姑娘,那么快就选中了!”   红螺一脸惊喜,也不等一头雾水的唐萤,便浮起酒坛子里的东西,那是一团红布,里头不知道包了什么。   红螺摊开红布,唐萤见那里头裹着一对奇异的玉镯子,一个漆黑如墨,另一个纯白如雪,两者彼此相扣,尽管很细微,但少女还是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气息在二环间流动。   只听鬼女道:“此乃阴阳环,与你们凡间的乾坤圈类似,但是套在手上的,黑环为阴,白环为阳;阴中有阳,阳中含阴;阴阳循环,周而复始,即为生死因果之轮相。阴阳环是一件很强大的护身法具,但也是进可攻退可守,你先试试。”   红螺示意她伸手一探,果然手掌宛如浸入清澈的溪水,经脉内丝丝游鱼似的灵力流转伏贴,唐萤来还不及收回手,两个玉环便似有自己意识般自动滚上少女的手腕,化作左右两手的护法。   不松不紧,好似无物,但唐萤一下就感觉到自己周身气场强上不少,似添了一层铁壁。   唐萤惊喜不已,便又四处看看,而后还有一枚象牙大摄印,和一把能化作百种兵器的白骨钗,不过都没有方才的阴阳环还来得伏贴舒适。   大有斩获后,唐萤不忘本意问:“此处可有黑蛟骨作的法器?”   “黑蛟骨?”   红螺瞪大眼睛,一脸惊奇道:“谁有那个命炼黑蛟骨妾身倒想知道呢。黑蛟成不了龙,乃天生魔魅,其吐息一瞬便可烧灼数百灵魂。炼他的骨头,怕不是嫌投胎麻烦。”   唐萤心一沉:“小辈听闻有以黑蛟骨制成的摄魂铃,好奇一问罢了。”   红螺笑道:“你是说九转七魂铃吧,那的确是好物,但不是妾身所能驾驭。那是黑水泽的任家走狗屎运,与那千喜殿主有恩,黑蛟亲手赐骨予他的。”   红螺既然与魏凌妃交好,修为自然高深,目光毒辣的鬼女一下就看出少女有所隐瞒,但黑蛟骨再珍贵,她一个鬼女碰一下也会魂飞魄散。   红螺索性助她一臂,意味深长道:“你若不怕,倒可以去黑水泽走一遭,那里不只有任家,还有千喜殿的妖修,只是凡事小心,千喜殿主乃黑蛟化形,所以万不可直呼黑蛟。”   “那是唤什么?”   “蛟随月出,那殿主唤作胧姑,已有十年不见,说是闭关。”   见唐萤念念有词,红螺笑道:   “都忘了,对你们来说千喜殿可是大成邪宗,那胧姑换你们说法便是魔蛟女,这样你可清楚了?可别弄错名讳白白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唐萤一听魔蛟女,便想起九极门的旧闻,听说魔蛟女曾经蛊惑一个仙君,但反而失败被击退,也不知是真是假。   红螺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本只是打趣,却也不禁心生几分怜爱。这个小姑娘把自己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看来是一刻都不敢放松,与魏凌妃没心没肺的模样截然不同。   回到一楼,唐萤又替傅莲买了一套假皮手套,戴上去皮肤恍若新生;另外还有一副铜钱缚魔罩,好让他不再乱吃东西。   最后她掏出了魏沉香给她的灵珠付账,少女再次在阴间感到仙尊弟子的福利,九万九千六百三十二颗灵珠,她掏了掏储物囊,眨眨眼,竟真的一次付清了。   这些凝聚鬼气的灵珠在阴间可当作货币,但在阳间就是毫无用处的小邪秽,所以唐萤也只能在阴间过过一掷千金的瘾。   红螺舍不得放少女走,又招待她入了二楼厢房,奉上好些茶点,热情道:“黑川茶可滋魂,还有这酥炸鬼蛾蛹,我每日必吃,今天就把整条街的鬼蛾都买光了。”   少女端茶的手可疑一抖。红螺却没发觉不对,反而高兴道:“这鬼蛾是好物,活蛹可以养颜美容,生翅了还可做凶蛊,一举两得!”   心满意足离去前,唐萤厚着脸皮要了几个活鬼蛹,心想着给任春做见面礼   一走出鬼神判,满戴而归的少女还有些恍然。   她看着一个面容烂光的女鬼走近商家,只见她翻翻捡捡,最后挑起一面蝉翼薄的皮戴上。那张烂泥脸立刻生成一层细腻的皮肤,不稍片刻就成了一个轻蹙蛾眉的忧愁美人,煞是有趣。   也许下次还可以再来?   少女一直以来紧绷的面色微微一松。   她到底压制不住那丝雀跃的小童心,拉着傅莲去了不远的一个摊位,等拿到两串血糖串,却又手忙脚乱要给傅莲摘下铜钱罩。   最后,两个糖串都让傅莲给吃了。 第三十七章 杨家   唐萤从阴阳狭界回到阳间还有些不适应,特别是白天午阳正烈时,她体内的太阴灵力显得怠惰许多,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一路上就躲在青铜马车打坐。   如她所想,从先前的鬼市返回便是南芦。幽岑与黑水泽相隔不远,她想到任春说过自己的御鬼术是向杨家表哥学的,方才就是听到那位杨家小妹说要在蛊斗上击败任春,她才留了一个心眼,便有后来的出手相救。   也许去杨家能碰碰运气,遇上任春。   若说南芦与北麓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唐萤不再需要带着傅莲东躲西藏,她这辆阴气森森的兵马俑走到大街上是稀松平常,天空上有不少施展妖术生出鸟翅的南芦修士,还有亮着鬼头灯的豪车飞驰而过。   她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带着傅莲逛大街,转头就看到脖子围着一圈黑白貂毛的人修,如果她没看错,那分明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妖修挂在筑基修士脖子上,隐约间还听到人修喊着师父。   人妖混杂,阴阳不分。   唐萤从最初的震惊,到麻木,甚至还有些如鱼得水,反正再怎么看,身旁永远只会有比她更夸张的存在。   就这样一路上大惊小怪着,少女也算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幽岑。   幽岑如其名,四处浓雾幽稠,山顶苍绿,悬涯峭壁深不见底,抬头一看,崖底幽黑不绝,黑暗彷佛随时会攀岩而上,而连接对外通道的只有一座名为妄的木桥。   一踏入杨家的地盘,寻常修士必觉得一阵阴凉刺骨,但唐萤感觉彷佛又回到了鬼市,顿时浑身精神一振,体内的灵气欢快流转。   幽岑杨家是南芦现存不多的炼鬼世家,本来作为幽玄仙尊后裔的魏家乃第一大家,但在数十年前魏沉香风风火火搞了一波后,魏家一夕灭门。外人不明所理,以为是百鬼反噬,不少御鬼世家纷纷转行,甚至投奔菩提塔超渡亡魂,御鬼在南芦就此乏人问津,初心不变的杨家便理所当然成为第一。   。   唐萤手腕一养,她抬手,只见手腕上的虫纹开始发光,随即幻作一只萤虫,在少女鼻尖轻绕一圈,便在前方给她引路   木桥后是一片欲盖弥彰的静林,少女身后跟着一只凶煞活尸,所以一路上也无鬼打扰。事实上,守门的恶鬼正缩在竹子里瑟瑟发抖,心想着大小姐说的贵客该不会便是这个带着大煞星的年轻女修吧。   杨家像一座隐世大宅,四处僻静宜人,唐萤走出静林,便来到了主道,这才看到其他人修。   “唐道友!”   只见一个华衣少女从容走向自己,此人正是杨风韵,今日她没有戴猴子面具,面容白皙,眉眼如画。她与杨家弟子一样身穿紫色,却是一袭百蝶穿花绸,看起来端庄秀雅,很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方才接到通报,说是有一位带着活尸的女修拜访,鬼仆不敢相迎,还请唐道友见谅。”   杨风韵的目光不由得转到她身后的傅莲,南芦盛行炼尸,满地活尸见怪不怪,但这个少年活尸不但有着令人叹腕英年早逝的姿容,且周身煞气凝黑如墨,发盛白雪,秀眸勾砂,竟是隐隐有进阶征兆的白尸,实在罕见。   感觉到杨风韵的目光,唐萤挡住少年道:“这是我的亲人。”   杨风韵立刻收回打探的目光,语带歉意道:“风韵无意触及唐道友的**,既然是唐道友的亲人,杨家也会以贵客礼同等待之。”   二人互动自然落入旁边修士的眼底,只想着那女修竟得以让杨家大小姐亲自接待,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还是不要上去招惹。   杨风韵带着唐萤避开人群,来到左侧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青石台阶沿着一座垂花门,碧瓦红砖,朱门被无形的鬼仆无声敞开,两只狮头龙角的镇墓兽在梁上耀武扬威。   唐萤越看四周越觉得有些眼熟,在看到镇墓兽时心下了然,看来百鬼蛊里的那座大宅是魏沉香模仿这座杨家大宅所建。   真正的杨宅宽广不知数顷,前有峭壁,后靠群山,地处偏僻,但胜在清幽。杨风韵带唐萤入了一间独立的厢房,稀薄的阳光只在窗沿上留下浅浅的余温,梅枝裹着一层透白的霜茧,却也存着那抹殷色香魂不散。   唐萤却没有太多心思欣赏厢房的雅致,她见傅连微微后退,心知他虽已经不怕阳光,但本性还是不喜,便让他坐在身旁,自己用身体挡住了阳光。   杨风韵见她待活尸如活人,竟是一对生死两隔的亲人,又想到自己和继妹,不由得在心底叹气。   如若说她本来将唐萤当作救命恩人,那现在更加认为对方是一个强大的女邪修,不但强大,还是一个难得重情重义的修士。杨风韵暗下决定,她定要和此人交好,将之纳为知己。   因之前的冒犯,杨风韵不再深究唐萤的背景,只是和她提起当天的事,说自己还是心有余悸,   她叹道:“差点没了半条命,却连半只鬼蛾都没找到,不过幸好我杨家还有拿得出手的蛊。”   想起那一整盘香喷喷的酥炸鬼蛾蛹,唐萤嘴角微抽。杨风韵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一行人涉险卖命想拿到的凶蛊,不过是某鬼女馋嘴吃的零食。   不过随着二女深聊,唐萤也发现南芦虽被北麓视作邪修盘据之地,但其修士言行举止与北麓修士无异,只是一说起道法就难掩急切。对他们来说,万物皆可成法,只要能有所成果,何需区别人鬼妖之界线。   僻静的厢房隐约听到哄闹声,杨风韵微蹙眉头,转头对唐萤道:“看来是前几场的小打小闹过去了,差不多轮到本家间的正斗,道友可要一同观战?”   唐萤好奇问:“杨道友可要下场?”   杨风韵摇摇头:“我对蛊道不甚在行,倒是我妹妹爱蛊成痴,在此道上也颇有造诣,当天她便是太急切想找鬼蛾,才一时忘了分寸。”   说起来话语还颇重,显然还心存疙瘩。   二人来到中央的花厅,里头人声鼎沸,出入修士更是络绎不绝,隐约能听到“加注”、“收手”的声音,唐萤听了不禁蹙眉,莫不是凡间的斗马场看来这蛊斗不是什么正经的活动阿,   她才这么一想,就听一个少女朗声道:“什么都可以赌?好!任家若要拿出诚意,就用九转七魂铃为赌注!”   唐萤身旁的杨风韵大惊失色,但她很快掩盖失态,快步走入人群,周围人见状立刻给杨家大小姐让路。   只见花厅中间的桌几椅凳皆被撤下,地上用碎石和草泥铺出一个有模有样的斗场,若有眼色一看便知道此乃一个合蛊阵,弱者将被强者吞噬,融成更强大的新蛊,做为赢家的奖赏,便是这样一层一层斗下去,直到斗剩下最后一位,便是今年的蛊王。   左侧少女身穿杨氏紫,显然就是杨风韵的妹妹。   杨风韵赶忙凑近她低声道:“凤霞,你赤虫果酒喝多了,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杨凤霞恍若未闻,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人,那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双ㄚ髻上娇花盛开,丰腴软白的脸颊泛着可口的嫩桃之色,额心更点了一颗妖异的红痣,明明不过一个孩子,却有已有艳压成人之姿。   “看在风韵姐姐的面子上,我准你现在收回胡话。”   那女童一开口便是老气横秋,身旁却无人敢露轻视之色,唐萤越看那女童,却越觉得眼熟,猝不及防,便和她对视了正着。   女童本来还一脸厌倦傲慢之色,但一见到唐萤,顿时目露光芒。   “任春你不敢是吧?”   任春心念一转,顶着女童脸,绽开稚气微笑:   “有何不敢!就怕你们杨家打退堂鼓,我奉上九转七魂铃,对你们杨家的琉璃魅!”   众人倒抽一口气,不过一个蛊斗,这任家杨家却纷纷献出本家至宝,且不说黑蛟骨的九转七魂铃,杨家的琉璃魅乃天地最稀有的无垢引,修士金丹后期分离出元婴和分神,若有琉璃魅作引便是事半功倍,更是上界大能炼制无垢魁身的必备宝物。   这场蛊斗不单单是表面上小姑娘们的胡言乱语,且不说任春乃任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杨风霞的母亲紫夫人下嫁杨家做继室,是近年南芦最大的世家联姻。而二人年纪轻轻就在炼蛊御鬼等邪术崭露出超越常人的天赋,在本家地位之重可想而知。   杨风韵浑身发颤,此事已超出控制范围。她便强装镇定,往一旁告退,准备赶去前厅通知叔父。   去吧去吧,告状鬼,等我拿到九转七魂铃,看你怎么在叔父面前对我卑躬屈膝。   杨凤霞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杨家才是御鬼大宗,但镇鬼至宝九转七魂铃却是任家所持有,无论杨家出多少灵石、甚至让出一整条灵脉,任家就是死也不换。她不只一次听叔父叹道可惜。当然,为自家争光是部份原因,更多的是她和任春的新仇旧恨。   “那就一言为定了,任春。”   任春看着杨凤霞目露毒光,好似一条昂首的毒蛇,心下不禁觉得好笑。本来她是不打算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ㄚ头计较,毕竟她姐姐杨风韵是哥哥任夏行的未婚妻,她多少给她妹妹一些面子。   但前几日她从哥哥那听到鬼市之事,只觉得这个ㄚ头太能作妖,不给她些下马威,怕是等不到杨风韵嫁入任家的那天,更重要的是……   任春看向那如记忆中清美的妙龄少女。   她可不能在小徒弟前漏气啊!   “赌了。” 第三十八章 黑蛟骨(一)   杨凤霞轻蔑一笑,她面前的斗场是一片残翅断肢。   紫红色牙状的口器慢悠悠地啃吃一片斑斓的蝶翼,一只背着鼓鼓血囊的怪虫正享受着上一场的输家,生满绒毛的血囊一胀一缩,好似活人跳动的心脏。   杨家做东,杨凤霞的变异桃花蛊一路无人能档,不得不说此女虽心胸狭隘,但在蛊道的确是可造之材。杨家桃花蛊本是无毒无害的催情蛊,却被杨凤霞活生生改成凶蛊。   说实话,这场蛊斗杨家做庄,任家作客,杨凤霞的桃花蛊已经吃了不知多少凶蛊,越发庞大的身躯和凶狠的口器已有蛊王的气势,中途入场的任春明显处于劣势。   任春却是不急不徐。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金茧,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放在斗场上。金茧起初没什么动静,杨凤霞不免不耐,有些蛊是需要被外界激活,她索性先行操纵桃花蛊直接攻击。   只见桃花蛊腹下喷吐出粉色的香雾,周围人见状立刻掩袖,唯有常年使蛊的修士早有抗毒性,还兴致勃勃研究着毒蛊。血囊下其实还有一枚暗囊,本为桃花蛊的催情香所在,但在其变异后就成了厉害的毒雾。   前几场不管是会飞会跳的都栽在这毒雾之中,意乱情迷间把凶蛊当成□□对象,卸下全身防备来求偶,结果就像公螳螂一样被啃得连触须都不剩。   众人不禁好奇,任春的蛊也会是一样的下场吗   只见金茧浸染在毒雾中,抹了一层粉霞之色,随后茧胞便动了动,一只小脚刺穿了一个小口,随后是小巧的口器急切地啃破金茧,一只娇小的金色小蜂嗡嗡地钻了出来。   杨凤霞见此乐得不行,周围人也不禁微微叹气,这新生蛊哪能和吞噬万虫的老蛊相比,任家姑娘这会怕又是要坑死自家爹了。   先年小姑娘离家出走,任时生差点没把整个南芦翻过来,目光死盯着每个世家家主,每一个都有拐走自己宝贝女儿的嫌疑,南芦被他闹得风声鹤唳,结果人最后是自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小金蜂翅膀亦是金色,挥动间像萤火虫般闪着点点光辉,对比面前狰狞的凶蛊,实在是难得有如此好看的蛊。不少女修都看着眼睛发亮,多几只绕在身上飞多好看阿,可惜那么好看的翅膀一会就要被四分五裂了。   便见那小金锋钻入毒雾,开始东撞西撞,翅膀有些不稳,显然已经中了情毒。小金锋围绕着桃花蛊打转,金色纹路的小翅飞得欢快,明显是在跳求爱舞。   有些人已经看到了上一场的结果,杨凤霞更是乐得嘴角翘起,也不磨机,当下就指挥着桃花蛊吞了那小蜂,小蜂只来得及用它的小屁股往血囊刺了一下,就被凶蛊巨大的口器咬掉了脑袋,翅膀被撕裂,身首异处,眨眼间就被生吞活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哪来的小苍蝇?怕是给我家宝贝打打牙祭都不够,你不如拿一只鸡蛋虫,好歹可以喂饱我家的肚子!!”   杨凤霞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享受完胜利过后,便是自己为杨家立了大功的狂喜。   她眸光一厉,豪不客气指着任春道:“在场众位贵人见证,明日我要你亲自把九转七魂铃送来,若敢玩花样……休怪我不客气,你们任家在南芦也不用脸混了!”   任春恍若未闻,只是将手上的赤虫果酒倒了一地。这赤虫果酒是用特殊的烟果所酿,赤虫闻香而来,便会被泡死在里头,赤虫混杂着果香,不止修士爱喝,虫也爱喝。   那只桃花蛊果然蠢蠢欲动,竟也放下手上的输家,来到果酒前开始啜饮。   “咦?”   有眼尖的修士发现不对,那桃花蛊的口器一动也不动,这颗头埋在果酒里,这哪里是在喝酒,是被溺死了吧。却见它背上的血囊开始鼓动,似乎又没死。   随着一声惊呼,那血囊上开了一个小洞,一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小金锋钻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最后在众人惊呼连连中,斗场上是数十只金色小蜂和一坨干扁的血囊。杨凤霞笑意还僵在嘴角,任春已经唤回金色小蜂,让它们像星火般围绕在四周,霎时把这个妖里妖气的邪童衬得像天上的小玉女似。   “在场众位贵人见证,明日我要你亲自把琉璃魅送到任家来,若敢玩花样……休怪我不客气,你们杨家在南芦也不用脸混了!”   任春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哄堂大笑。杨凤霞只觉得面颊一阵**,好似被迎头打了一巴掌。她极其怨毒地看了任春一眼,幽黑的瞳孔都快喷出毒液,便抹了抹脸转头跑了。   有人叹这杨凤霞虽然天赋不错,但年纪太轻,心高气傲,日后怕也是难成大器。   任春一见她走,索性喧宾夺主,开始对众人宣传自家新蛊。此蛊名为夕欢,会在求偶时将虫卵注入其他蛊物中,被寄生的蛊物会从里面被吃空,最后沦为一具空囊。   当然一只夕欢要价不斐,七百颗上品灵石,都可以买不下一个的中品灵器了。   但众人一听非同小可,这特性不正是上品解蛊吗?降蛊不过手一勾的事,最麻烦的一向是解蛊,这夕欢竟能反过来寄生毒蛊,不正好是用来对付像桃花蛊这类寄生人体的蛊,还是买一送数十,不买多可惜。   花厅动静太大,最后连杨家现任家主也来了,那是一个留着美须儒生模样的中年男子,元婴修为,杨风韵就紧跟在他身后。   杨螭光扫了一圈花厅,没看到罪魁祸首,只看到正乐呵呵收钱的任春,气得胡子都要翘起。但他很快抚下美须,强行平下内心的怒火,对着任春慈爱笑道:“春ㄚ头今天玩得开心吗?”   任春一个小毒怪,哪能不知道这些老毒怪的主意,立刻顶着一张嫩脸,娇滴滴道:“谢谢杨叔叔!你看我赢了好多,我要拿给爹爹看!”   “春ㄚ头既然赢了那么多,不如……”   没等他说完,小姑娘光着脚ㄚ,连鞋也不穿,就拿着满手的储物袋,往杨螭光臂下一钻,竟是撒ㄚ子跑了!   任春边跑还不忘回头喊:“等琉璃魅送到任府,夕欢也会准时送到各位府上!”   杨螭光当下顾不得失态,恨不得直接飞奔去捉人,但众人听了任春的话,一双双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藏了灵矿。   “今日比赛真是精彩,赌注亦是诚意十足阿!”   “是阿,真不愧幽岑杨家!拿出如此大手笔!日后要我们这些人还怎么办这个蛊斗!”   “这杨ㄚ头和任ㄚ头都是奇才,性格豪迈,怕是以后都看不到如此精彩的蛊斗了。”   一群人夹枪带棍,明里夸赞暗里威吓,深怕杨家不肯认账。   杨螭光被围在中心,面上带笑,内心淌血,只能给了蕙质兰心的侄女一眼。杨风韵会意,一走出花厅,便摇动招魂铃,命令所有鬼仆关上大门,务必拦下任春的座车。   任春终究不过一个小辈,杨螭光便是要在私底下另行补偿任春,用长辈的身分施压使其放弃琉璃魅。   “哪怕历代杨家老祖从坟墓里爬出来也别妄想我会松口,琉璃魅已是我任家掌中物了!”   青铜马车缓缓驶出,唐萤确认后头无人追赶,转头就被扔了一包沉甸甸的灵石。   “来,师父给你吃红。”   女童双眼亮晶晶的,比起当众打脸杨凤霞,在小徒弟面前扬眉吐气才是真爽。   少女再次享受到莫名奇妙的弟子福利,只能无奈笑着将装有鬼蛾蛹的木匣给了任春。   “无功不受禄。”   任春好奇打开一看,忍不住噗哧一笑:“这就是鬼蛾蛹?我听他们说那个杨凤霞去鬼市找鬼蛾要对付我,结果拖累了她姊姊,却连半只鬼蛾都没找到,原来是被你买去了!这东西可是好物,比我那夕欢还稀罕,等我作出好蛊定要给你一份。”   两个曾经生死相依的少女再见面自然难掩激动。   唐萤说起鬼市一事,任春一听,便开心地八卦道:“那杨凤霞是继室生的,说是当年风韵姐姐的生母被恶鬼反噬,未免诅咒殃及子孙后代,便把生母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另娶了姚家的姑娘作继室,又将风韵姐姐记在继室名下;不但躲避掉灾祸,还能保留嫡长女的身分。”   任春似乎对杨风韵颇有好感,一口口姐姐叫的:   “只是后来杨凤霞出生,她老觉得风韵姐姐抢了她的位子,便一直和她争,鬼市我可不觉得她是无心,风韵姐姐是我五哥的未婚妻,她老黏着我五哥转,怕不是觉得连婚事都是欠她的。”   唐萤想起杨风韵,她给人的感觉有些像端木宁,眉宇总有几分旁人无法理解的哀伤,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任春虽然同情杨风韵,但很快就被重逢之喜盖过去。   两人说起离开鬼蛊后的遭遇,唐萤略过魏凌妃和鬼姑一事,只说自己上了菩提塔,便将黑蛟骨拿给任春看:   “这的确是黑蛟骨!只是这佛塔下竟放任他们口中的魔蛟肆虐?”   任春瞪大眼睛,看着那骨爪,上头散发的气息与九转七魂铃极为相似,只是尖锐的指爪凶光乍现,怕不单单只能镇魂那么简单。   “任府的确有养一些器修,但九转七魂铃是谁作的我不确定,這还得问过爹,你当真要拿这东西作法宝?”   唐萤点点头,看了一眼傅莲:“我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行!你便来任府住,住个十年半载都没问题!”   没什么是她这个小师父给不起!正好让爹爹好好看她收的徒弟。   唐萤看到任春还是开心的,也不理她那些胡话,径直问:“对了,你怎么是孩童的模样?”   任春喔了一声,便舒展身骨,只见那七八岁的女童顿时抽高,细臂拉长,骨骼喀喀地扩张,身上的衣服却丝毫未破,眨眼间便恢复成一个身段姣好的美艳少女,   唐萤惊讶地发现对方竟已结丹了。   南芦邪修不择手段,一向以修为神速著称,但也同时容易被心魔反噬,任春却是气色饱满,灵波正常,没有半分不对劲之色。   她突然想到什么,提醒唐萤道:   “一会你见我爹可别吓到了。” 第三十九章 黑蛟骨(二)   任春能在南芦横着走,连杨螭光一个元婴大能都要笑脸相迎,靠的不只是任家数代累积的家业,还有她爹任时生是一个合修期大能。   元婴道君、化神太君,合修真君,合虚仙君,最后渡劫成仙。任时生已经走到修道的后段,只差一步便能得到半个仙称,可以说是以一人之身就能撑起任家在南芦的半片天。   唐萤认为,对一个合修期大能的确该心存敬畏,所以对任春说的话也很严肃地点头赞同。   任春看她正经八百的样子,便知道对方的思考线又以完美的直线和自己那团弯弯曲曲错开了。   “行了,我出声前你别说话便是。”   黑水泽顾名思义是一片幽黑的水域,唐萤的青铜马车在前摊的泥泞地便停了下来,二人只得下了马车。   任家不愧是邪修大成之家,先前杨家的断壁群山与这片尽乎汪洋的水域相比完全不够看。   大至能承载数百人的龙船,小至一人坐的草筏,在黑水泽所有修士都必须乘船行动,于是自然而然形成一片浮于水上的市集。而这一切都在任家的势力范围,不少身穿任氏青的弟子穿梭其中,维持着船只航行的先后顺序。   幽黑不见底的水泽弯弯绕绕,星罗棋布着万千岛屿,其中还遍布不少吃人沼,人类修士只能老老实实用最简单的船只通行,倒是那些通水性的原生妖修因此占了不少便宜。   “这是水市,没什么好逛的,全都是坑人的货。”   任春朝那几个弟子挥挥手,那些人一看到任春,就急着划船过来,却被少女一手制止了。   今日她带朋友来,才不要坐什么俗气的龙船呢!   数个美貌的鲛人少女浮着精致的莲舟而来,身下鳞光潋滟,薄鳍云纱,好似摇曳着霓光水虹。   “是任姑娘的话,算你一颗上品灵石,要不要阿!”她们笑嘻嘻地摆荡莲舟   任春怒嗔一眼:“好阿,都知道本姑娘赚钱了,特地来坑我阿,往日莲舟明明只要中品灵石的。”   “行吧,本姑娘心情好,分你们吃红。”   她粗暴地扔下一颗上品灵石,只听噗通一声,数个鲛人赶忙争先恐后下去打捞。   “你别看她们生得可爱,其实每一个都上百岁的老腌鱼,早就染上人修的铜臭味了,连地主家的姑娘都敢宰客!”   有鲛人听到就朝她们泼了几鞠水,唐萤见状,赶忙拉着傅莲后退。那鲛人不禁往两个陌生人看了一眼,目光瞟见少年活尸,突然一愣,手里的水顿时失了形,哗啦哗啦落下。   “看什么看,没看过活尸阿?”   任春毫不客气地带着唐萤等人上舟,前面的鲛人用皓白的美腕持着一颗明澄的鲛珠,在前面为莲舟引路。   任春这一行人着实惹眼,不说几个美貌的鲛人为其开路,上头少女少年姿容极其出色,一个是任家那娇蛮的千金;另一个没见过的少女长发乌美,衬得侧脸雪白,竟比底下水养的鲛人还灵秀;而身旁还伴着一个令人一眼惊艳的少年郎君   看来大小姐今日带着朋友,想走一条不寻常的观光路线呢。   果然任春指挥着鲛人拐了数个岛屿,和唐萤说起黑水泽的往事。   这黑水泽从上古就是妖修的宝地,海有鲸落生百物,黑水泽则是有龙落生万妖。上古有一神龙殒落于此,其血肉滋养这里的土地,突然涌出的黑水孕育出了鲛人、泽精、玄龟等水中妖物,以及最重要的---黑蛟,   黑蛟生来强大,黑水泽的妖修视黑蛟为神龙魂识碎片的化身,故将黑蛟一族奉为黑水泽之主,而后开始有不怕死的人修冒险涉入黑水泽,其中就以任家做得最成功。任家祖先清楚明白擒贼先擒王,打是打不过万妖,但只要说服黑蛟,整片黑水泽便是囊中之物。   人修和妖修混杂的千喜殿便是因此而生,任家与黑蛟可说是世代交好,不过任春认为这纯粹是黑蛟们不想管事。   毕竟所有蛟最大梦想绝不是待着脏兮兮的泥滩打滚,而是天空,是成为真正的龙在天穹中腾云驾雾。他们可以说是被硬拱上王座,糊里胡涂给众妖做万年挡箭牌,有人愿意来接手这等麻烦事自然是好,之后便是沉寂万年专心化龙。   “我从小到大整个黑水泽都游过一遍,从没看过任何一只黑蛟,听说还待在千喜殿修炼呢。不过就连那座千喜殿我也是看也没看过,要不是真的有九转七魂铃,我都快怀疑这黑蛟的故事是编出来的。”   莲舟突然停下,那几个鲛人聚在一块,其中一个将之前那颗灵石往舟上一摆,竟是说不给戴了。任凭任春又气又骂,她们就将莲舟往附近的岛滩一摆,鱼尾一晃就一哄而散,看着竟像在逃窜。   “她们怎么回事阿?虽然在外人面前会装羞怯,但有必要装成这样吗?”   不过任家千金一挥手,数条华美巨大的龙船立刻争相而来。   任春见唐萤还兴致勃勃地欣赏风景,郁闷之气这才稍稍退散,也不知道那些鲛人是发生什么神经。她想不透,也不打算再多加细思。   唐萤出了九极门才发现这天地之大,当真无奇不有。少女从未到访过如此水乡泽国,看得眼睛都亮了;而身旁的少年脸戴铜钱罩,只露出一双妖美的红眸。   他始终直直盯着幽黑的水底,似乎对水面上的美景浑然未觉。红色的妖眸倒印在潭面上,似是沉入水底的红珊瑚石,再不见丝毫光芒。   龙船速度远比莲舟,唐萤隐约看到前面还有一个更华美壮丽的龙首船头,等龙船再靠近一点,往后一看,只见无数船坊相连相接;每一艘船上都盖着燕尾飞檐的精致殿房,这样头尾串连,成百上千,不正是一座方方正正的水上龙宫吗?   这任家竟是在水上的浮船组成?   龙船缓缓驶入船坊的接口,任春解开她的疑惑道:“我们居无定所,哪边船多我们就往哪边跑,省得出事没人调停,这妖修和人修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半天时间就给你拉帮结派,搞得黑水泽分裂都有可能。”   “你还敢说,没事你也是到处乱跑,爹想找都找不到人。”   只见一个穿着鱼鳞银袍的青年走上龙船,唐萤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似乎就是鬼市那位带着青鬼面具的男人。   “五哥……”   没等任春说完,任夏行便伸手轻弹她额间道:   “杨家的人早你一步,爹生气了,快去吧,三哥四哥六弟都给你挡在前面了。”   任春和唐萤对视一眼。   “好!我就看他们怎么闹。”   中央的龙船,黑曜石雕刻出细密的鳞片,南方的红玛瑙眼烨烨生辉,那高昂的龙首散发着迫人气势,好似随时回活过来钻入黑水而去。   “还知道回来?”   男孩尖细的声音竟带着不输大人的傲慢。   只见三个高挑出色的青年侍立在大殿两侧,中央的双头龙王座上,一个穿着青蟒袍的男孩正拿着一个木匣子,摆弄着上头的封灵珠。他看着不过五岁,连站不站得稳都是个问题,但当他扫过一眼,唐萤就感觉一股非比寻常的气势。   她不禁想到在罗梵塔遇到的高僧,只是那人是深不见底的大海,让人沉浸其中不知防备;而男孩则像是冰冷的大浪席卷而来,令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唐萤看着方才还豪气万千的任春瞬间唯唯诺诺。她不甘不愿地上前几步,颤颤道:   “爹……”   少女内心暗暗吃惊,心想这任家老老少少怎么都爱变成幼童的模样?难不成孩子的模样在黑水泽很吃得开吗?   “你倒是好本事,九转七魂铃也轮得到你作主了?”   任时生声音极轻,彷佛孩童在问一个天真无邪的问题。   “爹,这自然轮不到我做主,但若有人毁谤我任家名誉,那我还不能做主吗?”   任时生不说话,显然是在给爱女解释的机会。任春心下一喜,便加油添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无外乎就是杨家仗势欺人,甚至捏着鼻子重复三遍杨凤霞的挑衅。   “你瞧,我不就把琉璃魅给你赢回来了吗?杨家可是说了,谁言而无信就不用脸在南芦混了。爹,难不成我们任家收不起琉璃魅?就怕得罪杨家?”   “哼!油嘴滑舌!少和你老子玩激将法!”   说霸,手上的木匣子竟飞掷而出,眼瞧着那边角就要砸到少女光洁白皙的额头,在场的几个青年二话不说,一个挡住木匣,一个拉过任春,另一个年纪最长直接跪在男孩面前。   “爹,请饶了妹妹吧!”三个人异口同声,语气宏亮,场面壮观。   唐萤见到此景,突然有些明白少女那份有恃无恐的张扬从何而来。   任时生倒也不见怒色,似乎见怪不怪,右手一挥,只见前头跪着的青年被无形的力量扔掷出去,再来第二个,第三个,外头传来三声凄惨沉重的水花声。   “爹,不用你动手,这水下的怪鳄想必饿很久,女儿这就自己投河去!”   任春一脸威武不能屈的悲壮,但任时生哪能不知道自家女儿在想什么,怕是又想撒ㄚ子水遁直接跑了。   他觑起眼睛:“你赢来的东西不要了?”   任春看着地上的木盒,这才恍然大悟,转忧为喜道:“谢谢爹!”   “琉璃魅这种玩意我任家还是收得起的,你看是要卖了、送了,还是存着等元婴用,不管怎样私底下做,别太刺激杨家便是。”   任时生冷哼,显然没有将幽岑杨家看得多重。其实他只是想趁机敲打敲打任春,省得她不知收敛,哪天引火上身。   出乎意料,任时生竟没有多加刁难唐萤,反倒是拿出长辈对晚辈的和颜悦色。   他亲蔼道:“你便是小女常提起的那位恩人吧?小女说你为了不幸殒落的同门师兄,拜她为师,习了我们任家的炼尸术,也算是半个任家子弟了。既然如此,那黑水泽便是你第二个家。”   尽管语气亲切,唐萤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正上下审视自己,她不卑不亢地回答,尽可能轻描淡写。   任时生罕见笑了笑,没再多加追问,只是在看向少女身旁的活尸时,目光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下,但又很快收回。   任春没有太把二人的互动放在心上。她打量了下木匣子,从中取出了一块剔透如琉璃的水滴石。杨家的至宝就这样被她随意玩弄于掌上。   “拿去吧,鬼蛾蛹可不止几颗灵石。”   说完,竟是将琉璃魅连着木匣子扔给了唐萤。她本就是为了折辱杨凤霞才随口一提琉璃魅,但真得手了反而兴致缺缺,任家宝库她什么没见过。   唐萤手忙脚乱接住琉璃石,索性没掉在地上,正好落入少女手掌上。   唐萤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见手掌上本该凝固不动的水滴石竟如露珠般滚动着,随后石身一融,竟是化作液体,清澈的细流迅速钻入她手腕突起的筋脉。   她没来得及细看,手腕却一痛,她整个人被迫弯下。   只见不过少女腰身高的男孩一把捉过她的手腕,目光死死盯着琉璃魅消失的地方。   任时生的目光不再和蔼,而是冷如寒冰。   “你是……”   他看着唐萤,彷佛不是在看着一个活人。 第四十章 黑蛟骨(三)   唐萤只感觉到右手被扼得剧痛难耐,手腕上的阴阳环发出一声轻嗡。   任时生手下一阵寒意,好似摸在锋利的刀尖上,他下意识松手,又要再伸手去探,突然眼角一道黑影迅猛袭来。   任时生立刻收手后退,但已经来不及,手上刺痛如蚁噬。   他看着挡在少女面前的活尸,银丝若雪,猩红若妖。少年舔了舔牙上的血,竟是如活人般皱了皱眉,嫌弃地往地上一啐。   唐萤被傅莲挡在身后,却浑然不觉安心,虽不知任时生为何发难,但对方一个合修期大能,要对付一只活尸如脚下蝼蚁。   思此,少女硬是将少年挡在身后,两手一摊道:   “小辈只是将它拿在手上而已,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消失,如若不信,可以让任姑娘检查小辈全身上下和储物袋”   唐萤以为对方是不悦灵物莫名其妙的消失,只是这个她的确一时半晌也说不清,只能以诚意自证清白。   方才傅莲和任时生两个修为极高的怪物过招极快,任春光顾着念那枚消失的琉璃魅,浑然不觉有异,立刻叫嚷嚷道:“这与唐萤无关!!好你个杨家,果然鱼目混珠,用假货来戏耍我!”   任时生双手摆后,彷佛先前的失态从未有过。他看了一眼气极败坏的女儿,尽可能云淡风轻道: “不准胡闹,你既将琉璃魅赠予他人,是真是假便再与你无关!”   任春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道:“爹?你不都亲眼看到了?好好的琉璃魅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杨家人还没走,你一句话我们立刻找他们算账去!”少女目露厉色,颇有想藉此大闹一场的样子。   “不许胡闹!!”男孩揉了揉眉头,露出不符外表年龄的烦恼之色。   他向唐萤扯出一丝微笑,只是笑意未尽眼底:“让唐道友见笑了,沼海有上千岛礁,唐道友既然是小女恩人,也是半个任家人,便可任选一处作修行用的府邸。”   轻飘飘一句就送了一座岛,也不知是真要报恩,还是做安抚警告之用   任春似乎勉为其难地安分了下来。她朝唐萤眨眨眼,嘴上却乖巧道:“行,我带唐萤妹子挑岛去!!!! ”   任时生大概是巴不得赶她们出去,等二人一踏出门槛,沉重的殿门就轰然关上。   任春吐吐舌,拉着唐萤就走。   外头送来一阵醒脑的咸风,任春虽厌恶杨家,但也没恨到失了理智。他们敢亲手将琉璃魅交给任时生,那就绝不可能鱼目混珠,对方活腻了才敢去欺瞒一个合修期大能。   只是东西在唐萤手上消失无踪是她亲眼看见的事实,但明明拿在自己手上好好的阿……思此,任春看向唐萤问:”你手没事吧 ”   唐萤面色不变:”无事,那琉璃魅是何等宝物?我看杨家似乎颇为重视?”   任春撇撇嘴不屑道:”也就贪生怕死的人会把那东西当成宝了。琉璃魅是天地无垢之灵晶,掺入精血加以炼制便可充作与本人完全一样的替身,替身能在元婴化神突破时欺骗天劫所用。任家没人需要这东西,没了就没了,你不需放在心上。”   唐萤随意恩了一声,但还是不自觉握了握右手,紧贴掌肉,心下很是古怪。   她亲眼看到那颗透白如水的晶体融入了自己的经脉,但她调动全身灵脉,又在识海搜索一番,却完全找不到半点异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但那琉璃魅却真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在她身体中,不见丝毫痕迹。   两女一走,任时生就摀着右手,身形一个不稳,跌坐在双龙座上。   男孩小脸发白,只见他一开手,右手背肉上两颗深深的牙印,周遭的血肉已然烂成黑紫色,且不断向外腐蚀,可见毒液之凶猛。   如若是一般尸毒,他自然不放在眼底,但能伤到合修大能的……   皮肤下的灵脉逐渐收紧,好似蛇绞,再过不了多久,怕是连压制毒液的灵力也调动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手废掉。   男孩立刻盘腿而坐,舒缓筋骨,身形瞬间抽高,一眨眼就变成一个眉眼与任春有几分神韵的成人男子。任时生快速调息,立刻压住体内剧毒蔓延的速度。   良久,他面色微缓,按住龙座两侧的双头龙,一边一个头,同时灌入灵力。只见两头金龙棱瞳一亮,互相纠缠盘旋的身躯一圈圈解开,最后露出一道地下暗门。   “如先前所言,少殿主的肉身已到。”   暗门一开,任时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先到我的红椿岛玩玩,那是这片沼海灵气最丰郁的岛屿,也是我的出生岛。你可以在附近慢慢挑,灵气肯定都差不到哪里去,包准你在这里炼到元婴都不想回九极门了!”   任春可没有忘记还有九极门要跟她抢徒弟,她要让唐萤好好看看邪修世界的美好,最好让她乐不思蜀,再也不回北麓。   大鱼少不了吸附的小鱼,任家的水上龙宫沿口还停了不少精致的小画舫,任春带着唐萤到处指指点点,正纠结要选异香漫天的百花游舫还是豪奢的三层舫楼,就听到不远处的争执声,这一看不得了。   “五哥!”   只见任五哥任夏行正卡在两女中间,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这两女自然就是杨风韵和杨凤霞这对冤家姐妹,一个是未婚妻,一个是小姨子,温文惯了的任夏行一看到任春如获大赦。   杨风韵面颊残留着余怒的微红;杨凤霞一脸轻慢,一看到任春,眼睛都快喷出火来,立刻大声道:   “姐姐既然如此不满任家拿走琉璃魅,不如你现在就去和任姐姐赌一场,把东西赢回来阿!何必冲着妹妹指桑骂槐。”   “我什么时候说不满任家?我是在说你行事自私幼稚,毫不考虑后果……” 杨风韵不敢置信,但一看到任春,就知道妹妹在打什么主意。   她是任夏行的未婚妻,任家未来的五夫人,容不得半点差错,更别说是在任时生的宝贝爱女前。杨风韵最好也只好忍下气,不去看杨凤霞得意的眼色。   “风韵姐姐来拉,我正好带着朋友要游船去红椿岛玩,你和五哥也一同来吧。”   任春直接当杨凤霞这个人不存在,琉璃魅的事她打算私下问杨风韵,对方是杨家里面她看得最顺眼的人。   杨凤霞被任春彻底无视,心高气傲的她哪里可以忍,她眼睛一转,不怀好意地看向唐萤,小指一勾。   一只黑翅虫从少女发肩钻了出来,唐萤一惊,任春见状立刻要伸手去捉,但小虫已经被杨凤霞捉到手上。只见她低头对着掌心窃窃私语,脸上越来越显得意之色。   “任姑娘好本事,九极门的女修都敢带过来,就不知有没有告知金童真君一声?莫要等到哪日北麓那些名门正派带人剿翻了这黑水池子,真君都还对爱女的任意妄为一无所知呢。”   周围有不少任家和杨家弟子围观,任春眼底难掩杀意。   “竟然用应声虫那种下作玩意。”   四处一下聚集不少怀疑和敌意的目光,任春和唐萤二人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立场反过来,身为邪修的任春要替唐盈掩饰其正道身份。   任夏行熟知妹妹,自然立刻打圆场道:“唐道友是妹妹的恩人,何况……我可不记得九极门会容许弟子炼制邪尸。”   唐萤感觉到身上的敌意一松,心下却是极为复杂。没想到自己竟要靠着傅莲伪装邪修来保命。   “是真是假,打一场便知道。”   杨凤霞轻松一跃便下了画舫,面色不善地站在唐萤面前。她得意地看了一眼任春,动不了这个仗势欺人的烂泥公主,但可以动她朋友阿。   “唐姐姐,你让你的情郎离远一些,不然刮伤他漂亮的脸蛋,上哪再去找那么好看的面首尸体。”   杨凤霞笑得天真可爱。   南芦有些荒淫无道的女修会找俊秀男子作成活尸,好任意操纵狎玩,尽管邪修向来不择手段,但这种污辱尸首的行为还是为人所不齿。杨凤霞等于暗指唐萤就算不是正道女修,那也是最下作的女淫修   “你说谁是面首”   如若唐萤本打算随便过过几招,用太阴之气伪装邪气蒙混过去,那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污辱她,她能装听不见,但污辱少年……   少女摘下骨簪,腕上的玉镯嗡嗡作响,是战前的击鼓。   那张胆敢污辱青莲少君的嘴巴,最好塞满失败的尘土。   唐萤不知道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正被暗中窥探   “那便是少殿主的肉身?”   任时生的声音回道:“与小女说的一样,少殿主被苏合鬼姑害死,后又被那个名叫唐萤的女修炼制成活尸。”   其实据任春所说,是她亲手炼尸,唐萤不过捡了便宜,但任时生绝不会让爱女吸引千喜殿的注意,所以他将所有关于傅莲一事全推在唐萤身上,而方才琉璃魅的变故,更让他有了十足的把握,可以帮爱女推得一乾二净……   果然,只听对方语带质疑:   “哼!早晚让鬼姑偿命。至于这唐萤……一个九极门的筑基女修有这等本事?炼得了少殿主的尸?”   任时生不卑不亢回道:“她不单单只是筑基女修,属下怀疑,她是上界大能的魁身。”   那人屏息一瞬,立刻追问:“何以见得?”   “属下亲眼所见,此女手握琉璃魅,血肉与之相融,这里只有一种可能,她的肉身乃琉璃胎生。”   任时生虽存有私心,处处移花接木,但他的说法也是有理有据。   琉璃魅是炼制上好替身的材料,只需掺入本人精血,就能炼制出极为拟真的肉身,就连残魂气息也与活人无异,足以欺骗过一次天劫。但直接用琉璃魅炼制的肉身极其脆弱,如浮云朝露,一碰及碎。   所以上界大能有另一种办法,那便是在琉璃魅里不止是掺入本人的精血,而是同时加入另一个异性的精血,就有如阴阳结合,男女精血在琉璃魅中结合,便会诞生出与凡人胎儿无异的琉璃胎。   琉璃胎就如琉璃本身无情无欲,更无三魂七魄,是徒有血肉的空壳,又能如亲子遗传般有着与本尊相似的长相,是不需夺舍的上好容器,一旦有了灵魂便能成为真正的人。因此上界大能酷爱使用琉璃胎来作魁身,不但干净无暇,又能保持与本尊相似的容貌,等同于第二个自己的存在。   “上界大能的魁身又如何,杀了,少殿主岂能沦为他人的仆从。”   “此女是小女恩人,任家不便出手,不过我已安排让她在黑水泽内择岛居住,你们看要如何处理方便……请尽量别吓到小女。”   “行吧,先拿回少殿主的肉身和魂魄,此女……我自会另派他人处理。”   静默许久,那人问:“还不走?”   “少殿主咬了属下一口,这黑蛟毒……连合虚期大能都会难受。”   “……啧!”   滚落的瓷瓶发出清脆的声响,结束了这场密谋。 第四十一章 黑蛟骨(四)   任春容不得杨凤霞在任家的地盘放肆,何况还是挑衅她的小徒弟。   当下立刻和几个任家弟子使眼色,打算用自己的淫威来强行抹平此事,大不了捉住每个在场的杨家弟子,每人喂一只解忧蛊,抹去记忆便是。   似乎已经预知到妹妹粗暴的想法,俊如青竹的任夏行悄悄来到她身后,伸手按住躁动的妹妹,不知道在任春耳边轻声低语了什么。   只见任春面色微变,再开口竟是改了主意,对着唐萤喊道:“毒蛇除了毒牙就没什么好怕的,你当心别被咬就行。”   杨凤霞哪能听不出来任春明晃晃骂她是毒蛇,不禁怒目而视。任春还嫌不够,又道:“任家龙船上不许出人命,你们要打便出舫打,谁把谁打下水就到此为止吧。”   其实杨凤霞倒也没真要唐萤的命,她见此女修与自己修为相当,皆是筑基中期,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最后怕也是两败俱伤。杨凤霞只是想逼对方自曝原形,毕竟正道步数循规蹈矩,灵力之浩气更骗不了人。   等到了人赃俱获的时候,自己再凭着众人之力,在任春面前慢慢将这个女修凌迟折磨死。   思此,她娇俏一笑,轻拍腰封,一条赤黑色的皮鞭如灵蛇般缠绕上腕。   “这是活剥鳄背蝎精制成的灵鞭,抽下去头皮下的脑花就像菜叶迸裂,唐姑娘可要当心了!”   她往地上一执,凄厉的鞭执声好似婴娃尖叫。   二人上了龙舟,唐萤青丝披散,手上的白骨簪无声一转,便喀拉喀拉开始变化,延展出一截白骨棒。   杨凤霞只当她装模作样,二话不说便执鞭攻过去,那鞭法缠绵阴柔,勾拽诡魅,一不注意便是被鞭劈掉血淋淋的皮肉。   却不想唐萤先后经历过百鬼蛊、魔蛇、惊鸿钟,三个曾轰动修界的女大能的遗物摧残,杨凤霞这装腔作势的鞭法,在唐萤看来还没有那条魔蛇的尾巴尖儿来得响。   见少女身轻如燕,只以骨棒挡住最重要的心腹位置,却不作反击,只是一昧闪避,在鞭林中好似一只自在飞行的小鸟,甚至还有时间往船下的傅莲看个几眼,以防对方跟过来走不稳掉进水里。   杨凤霞渐渐感到吃力,她想逼对方用灵气护体,但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灵气,唐萤甚至连反击的意思也没有,简直比任春还羞辱人。   隐约瞥见那具活尸竟也跟着上船,心下不由得一骇,手上的鞭法慢了一些,唐萤没客气,手上的棒挥击而出,瞬间棒蜕为鞭,猛蛇出洞。   骨鞭不鞭不椅打在杨凤霞的屁股上,瞬间如同触电,随即就是灼烧似的灼痛,杨凤霞这个天之骄女哪里受得住,当下叫得比婴儿哭啼还惨。   “不用谢拉,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了哈哈哈哈哈哈!”   任春在船下笑得喘不过气;一旁的杨风韵也有些失态,她立刻用手帕遮脸,肩膀微颤,似乎已经极力克制。   杨凤霞专精蛊术,惯走旁门左道,正面迎敌的经验不多,只以为唐萤与她修为相当,又是任春那娇小姐的走狗,定是强不到哪去,却不想被当众火辣辣打脸,这一打还直接打上屁股……   杨凤霞气得五脏六腑都快冒出青烟,她压根忘了之前引蛇出洞的缜密计划,赤红着双目,只想着立刻杀了唐萤。   她强忍着臀下剧痛,将灵力全灌入灵鞭,那灵鞭尖由黑转赤,发出如蝎螫搬的沙沙声,每一鞭都卷起足以切割出气流的利刃,顿时铺天盖地朝唐萤袭来,再不给她丝毫空隙可钻。   趁着唐萤认真起来抵挡时,杨凤霞却是突然挥袖,瞬间放出数百只小飞蛊。   每一只都色彩斑斓,口器和翅膀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细响,任谁都不想被其近身,但唐萤现在两手挡着倾盆而下的鞭雨,哪有时间去避开虫群,唐凤霞便是声东西击,以鞭法作掩护,实则又是要用虫蛊害人。   “卑鄙无耻!!”任春在船下破口大骂,那正义凛然的模样让任夏行觉得妹妹好陌生。   唐萤不慌不忙地捻指一点,瞬间放出无数萤虫大小的星火,熟悉的飞萤之光让任春眼睛一亮。   光萤群与毒虫群分庭抗衡,只听吱吱几声,一只只焦尸落地。若只是一般的火攻诀,虫蛊也不是不会闪躲,但唐萤变出的星火实在诡异难缠,分散如虫群,又似有灵识般追着虫蛊不放,直到烧成一团团小火球,然后便是焦尸落地,火苗才肯乖乖熄灭。   却不知杨凤霞就等在这里,她捉住唐萤一个空隙,挥动软鞭,咻地一声卷住她的右手,如蛇绞般死死缠绕住臂肉。   这鳄背蝎软鞭不仅仅是坚韧无比,上头还生有无数倒勾,且每一个倒勾都是取自不同蛊毒的毛刺,一旦沾上,撕皮带肉的同时又会中上数种蛊毒。杨凤霞早忘了上头的勾刺是用了哪些蛊毒,只待一会看唐萤中毒发疯的模样来猜着玩。   少女笑得正欢快,却见唐萤那只被缠住的手反过来捉过毒鞭。   杨凤霞一时得意忘形,防备不及,整个人被猛地一拉,唐萤毫不客气,直接将人连着鞭子甩下了船,哗啦一声,溅起漫天泥水。   杨凤霞哪里知道,早在毒鞭上的倒钩刺入少女柔软的肌肤前,幽寒的灵气已经将一根根倒勾冻成小冰渣,一碰及碎,纷纷落在少女脚边。   任春笑得整个人弯下腰,几乎需要任夏行搀扶,她声嘶力竭笑着唱:“毒蛇变泥鳅!毒蛇变泥鳅!”   唐萤见任春开心,不禁面色一松,少女严以律己,总认为自己的到来似乎给任春添了不少麻烦。   一旁观斗的杨风韵虽恨杨凤霞屡次暗害自己,但终归是杨家人,她不能放着妹妹在其他人面前出糗,只能遣人搭船去接妹妹,也算是仁至义尽。   从头到尾唐萤只是简单的闪躲反击,众人并没有看出她的门派步数,目光倒是都放在凄惨上岸的杨凤霞。杨凤霞浑身都是腥湿的沼水,一上岸就要冲向唐萤,但被杨风韵和杨家弟子死死按住,再不许她丢人现眼。   冲发为蓝颜的少女下意识想转头看一眼少年,却突然感到身下不稳,紧接着船身剧烈一晃。   幽黑的沼海下似涌动着什么庞然大物,突然有人高声尖叫:“瀛鳌翻身拉!!快撤船啰!!瀛鳌翻身拉!!快撤船啰!”   唐萤眼皮一跳,觉得不对,正要召唤傅莲过来,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青色的身影,一个任家弟子大喊小心便将她推下船。   只见一庞然巨物从沼中翻肚而出,那身形之大,近乎蔽天,竟是一只生着鱼尾龙头的鳌鱼,只见它浑身金麟,龙头金须,大嘴一开,竟将傅莲和整座小舫吞腹下肚。   “傅连!!!”   少女目眦俱裂,立刻就要跳海去捞,却见那大鱼巨尾一煽,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弄断无数船炼,数艘龙船不稳,跟着一同翻覆,唐莹等人所在的龙船也被推去数里之远   唐萤颤抖不已,恍若被人挖去心脏。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装有少年三魂的鼻烟壶,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是摸到了一片冰凉的肌肤。   她想起那个突然把自己推下小舫的任家弟子,心下腾起一股不祥,赶忙往四处看,却见到数十个穿着绿衣的弟子,没有一人手上有物。   唐萤失魂落魄,浑身止不住发冷。   同样目睹一切的任春赶到她身边,对着一片狼藉的海面勃然大怒:“这瀛鳌一族是怎么回事?竟在任家船附近翻身掀起巨浪,这不就是挑衅吗?唐萤,你放心,我和五哥、风韵姐姐作证,把这事告诉爹,定要瀛鳌们给个交代!”   只是这次任夏行却没有顺着爱妹,而是看着余波未消的水面,目光幽深,似乎看穿了什么,呢喃道:   “怕是不会有结果了。” 第四十二章 黑蛟骨(五)   黑蛟若为黑水泽之首,那瀛鳌便是第二把交椅,   蛇化龙称蛟,而鱼化龙称鳌,只是这龙鱼和蛟蛇比还是差了一些,蛟毕竟已经具备龙的雏形,但鳌不过就化出一颗龙头,那庞大的身驱看着骇人,终究不过是鱼身,离真正的龙还差得远。   只是继黑蛟闭关化龙之后的百年来,瀛鳌做为黑水泽最接近龙的妖物,势力也越发庞大;另一方面任家当年与黑蛟结契,可以说是其闭关后的打杂大总管兼黑水泽主代理。瀛鳌自上古以来就被黑蛟压制,好不容易争一口气,随着彼此势力地盘重迭,两方隐隐有互别苗头的意味,近年来的沼海也越发暗潮汹涌。   大鱼翻肚,瀛洲见日,每一次瀛鳖翻身都会对沿岸船只造成不小的损伤,这次在任家的船口翻身,说是侵门踏户也不为过。   水都淹到门口了,任家人自然立刻坐镇前线,探勘灾情,安抚人心。   一个又一个身穿绿衣的任家弟子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拉船、救人、运水、乱中有序的动作很快就维持住场面,生生不息的绿色一下就填补满目的疮痍。   唐萤和任春等人所在的船也很快被拉回了,重新用玄铁链固牢,任夏行一上来便走向在中间坐镇的人。   “大哥!”   那是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与任春有七八成像,好似一对双胞胎。只见他一袭墨绿,袖肩覆有精致贵气的金丝蟒爪,明明比身前的青年矮了好几个头,但举手投足都更具气势,竟已经是一个元婴期的修士。   “塌了五座楼船,十八艘翼舟下落不明,四只海鹘被击碎,先雇用二十只鲛人打捞财物。”   少年以一种老成的语气清点损失。   任春紧跟在任夏行,还没等他说话,后头的她直接一把撞开兄长,急吼吼道:“大哥,你先替我调派些人手!!”   少年慢条斯理,连看都没看一眼道:“春儿,现在大家都在救灾,莫不可任性。”   任春索性挡在对方面前道:“那头蠢鳖吞了唐萤的活尸,我要他连皮带骨吐回来!”   少年扬眉道:“平日没见你多敬爱父兄,怎么现在任家遇难,胳膊就急着向外弯了。”   任春被他这番阴阳怪气下来,弄得愤怒又不解,怒气冲冲道:“任东临,你在说什么阿?爹说了,唐萤习了任家的炼尸术,不只是任家的贵客,还是半个任家人,既然偷的是任家人的东西,还不许我让人找回来吗? ”   “不许胡闹,哪怕你把一半筑基弟子都带上去也打不过一头瀛鳖,之后爹会去和他们谈。你与其替你朋友打抱不平,不如快点修行,早日结婴。”   任春正想说什么,不远处的水面跃上了一个身影。少女浑身湿漉漉的,只见她甩手一抚,冰晶散落,已然恢复一身干燥净洁。只是她的面色不太好,嘴唇白得发紫。   没有,还是没有找到傅莲。   唐萤耳晕目眩,上空的太阳没有给她丝毫温暖,反而是脑袋一会冷一会热,热胀冷缩疼得像是被劈成两半。   任春咬咬牙,冲过去拉住对方道:“唐萤,我要你别去找了!瀛鳖一跃便是数里,你又不是鲛人,哪能长时间待在水里!等我借到最快的船,我们一同过去要人!”   任东临收回严厉的脸色,对失魂落魄的少女颇为客气道:   “唐道友,你的活尸既然是在任家船上失踪,我们自然会负起责任。一会我让人带你去冰库,那里尸体保存完好,且都有炼气以上修为,你可以任选一个炼制成活尸,我们可以从旁协助……”   任春紧握着唐萤冰冷的手,怒极反笑: “大哥你是不是尸油闻多了,脑子不清了,筑基活尸不到万分之一的会进阶成白尸,哪能相提并论,何况那具活尸可是唐萤的…… ”   少女猛地缩回了手,似乎拒绝了任春的好意:“不劳烦各位,只需要给我一艘小筏,我自便就行。”   任东临似乎没听道,只是继续提议:“唐道友,不然你看这样如何,我手下有一具金毛殭尸,是一只很罕见的金丹期活尸……”   “我不要活尸。”   少女抬眸的瞬间,似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力量,让在场的人不禁静默:   “我只想找回我的亲人。”   鲛人下水声让任东临回神。见少女毫不给面子的拒绝,他不禁蹙眉,眼角瞥了一眼年幼无知的妹妹,心里虽然有些犹豫,但元婴修士的威压已然隐隐蠢动,   任夏行突然出声打破沉默:“不然这样,我手下还有几艘空船,一会让我的人出去搜索。”   任东临和他对看一眼,两兄弟从中看到了默契,只是没等他们继续一搭一唱……   “行了,唐萤很累了,我先带她去休息,五哥一会把船准备好便是。”   任春重新拉起少女,一如既往地娇气道:“我们先换件衣服吧,都是鱼腥味的,好难闻阿”   唐萤没说话,只是任由少女拉着自己走。她垂睫,几个绿衣的任家弟子擦肩而过,四周挥之不去的绿色好似黏滑的青苔,每一个都在阻碍自己去找傅莲的脚步。   看着妹妹离开的背影,任夏行立刻收起温文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少年一眼:“是爹的意思?”   身穿爪袍的少年看着幽粼粼的沼海,眼底似泛着波光。   “春儿她天真灿慢,不会去多想,何况我们与瀛鳖明面上向来水火不容,应是不会引人怀疑”   “为什么要……”   任东临一个眼神就让他住了嘴:这不是自己该问的。   “那个唐萤年纪轻轻造化不小,怕是不会这么算了,你让人看着点,别让她利用春儿就行。”   唐萤不知道自己正被各方人马惦记上。她趁着少女叽叽喳喳,轻轻挣开手腕,在对方回身前,她逼自己回忆起凌海庄,回忆面对贵客的表情,虚伪而谄媚,那种防备一切的微笑。   “任春。”   少女苍白的面容挂上一抹无碍的微笑。   “恩?”   “我真的有些累了,能借船舱的厢房小憩一会吗?我想一会睡饱了再找,事半功倍。”   唐萤的眼睛看着任春,脑子里却没有少女的模样,只有一艘船,一艘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船,一艘可以行走数里追上那头该死的大鱼的船。   “行阿,往前面走随便一艘便是。”   唐萤点点头,转身就要走,身后突然一个大力反捉住她手腕,她差点脚软摔倒在地。   “一个两个都当我傻?你也是、哥也是、爹也是,都把我当小孩,真当我三岁啊”   少女面若桃花,脸颊粉艳艳的很是好看,却是被活生生气出来的。   任春何尝看不出整件事的不对劲,但所有人都和她隔了一层墙,每个人都想瞒她,从爹,到五哥、到大哥,现在竟然还有唐萤。既然如此,那她就继续“天真无邪”,光明正大地从任家兄弟前带走唐萤。   “放开!”   唐萤感觉到脸上的面具正碎裂,露出她最憎恨的脆弱。   “你傻阿,你现在只要一出港,就会被我爹和我哥的耳目盯上,这附近所有的船都有任家人,你绝对无法离开方圆十里外。”   任春按住少女的肩膀,她罕见地收回所有表情,沉默却稚嫩的脸庞就如同她父兄外表的伪装。这一刻,这个一直鲜花怒马的小姑娘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你阿,方才话那么多,我大哥怕是已经对你有所防备,接下来我动你再动,我作你的掩护,我们一起去,我会帮你把你的小情郎找回来,现在先冷静下来,好吗?”   唐萤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二人陷入一片静默,只有些微起伏的呼吸声透露出正在运转的思绪   “那头鳖鱼少说也逼近人修的元婴期。”唐萤的确冷静下来了,她判断道。   妖体天生筋骨强韧,妖道又诡变难测,妖修一类自然最是难以对付的敌手。何况两个少女,一个才金丹初成;另一个筑基中后期,基本是去送死,定是和傅莲一样,一口吞就没。   任春挑眉,竟不以为意道:   “那又如何,趁现在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沿海,带上你的黑蛟骨,我们去找铸币厂几个老废物去。”   唐萤不解,少女勾起红唇:   “龙鱼最怕的,自然是真正的龙。”   四周的草木显得恹恹一息,腐烂的气味令在场的人不禁皱眉。   只见一颗巨大的龙头睁大一双混浊的铜眼,垂下的金须暗淡无光,似乎是死不瞑目。巨大的鱼身也已经被剖开,露出透白毫无血色的脏肉。   但无论是伤口还是尸体都干净得不象话,全身的鲜血像是凭空蒸发掉了。   龙头被无声翻开,只见底下好似地狱之景,巨大的血池浓如熔岩,隐约有人漂浮在上面,双眸紧闭,银丝飘散。   “准南是为少蛟主奉献血肉,无愧为我龙鳌之后!”   那人一说完,底下蜂涌的妖物便纷纷附和,并很快有数名云纱虹带的鲛人上前。   “我等鲛人族愿为胧姑之子奉献血肉。”   一呼百应,越来越多妖物出来自愿献出血肉,血池源源涌动,好似一颗跳动的心脏,远处的海域黑雾张爪,妖云汇聚,是妖邪出世之兆。   看着无数妖物自愿赴死,血腥味浓臭得凝出红雾,年轻一些的妖看不下去,不由得劝戒道:   “敖银大人,何必要用万妖炼血池来复活少蛟主?少蛟主体内的那枚法种虽然来路不明,但……”   那被称作敖银的妖修看了他一眼,眼角几片银麟闪过一丝刀光般的冷意,对方立刻闭嘴。   “复活的必须是真正的妖蛟之子,而不是那个叫傅莲的人修,这样,你懂了吗?”   打发无知的小辈后,敖银转头问身旁的仆从道:   “湘儿呢?”   “姑娘正在梳妆,准备之后迎接少蛟主。”   敖银想起爱女继承螺女的绝色姿容,不禁抚下抚银须,满意笑道:“恩,很好,要她好生准备,务必要在少蛟主醒来的第一刻出现。一切顺利的话,她便是千喜殿的女主人。” 第四十三章 黑蛟骨(六)   任时生几乎将所有人马都派到沼海附近看守,却不想狡猾程度更胜于蓝的爱女早已带着唐萤来到了地下数千尺深的铸币厂。   沼海东沿岸有一处称作骨岸的地方,那里生有巨大苍白的古木林,铺天盖地的浓绿结织出一片苍郁的天穹。   唐萤跨过大小宛如成人尸体的惨白树根,只见这些呼吸用的气根似虬龙盘空而出,而据任春所说,往下生长的地下根钻出数条曲折百转的地底通道,不少亲近土灵力的妖物就寄居在此。   骨岸埋有不少稀有灵矿和妖兽的尸骨,自古以来妖物使用这些东西来交易,为求携带秤量方便,便学了人修的技术,将部份灵矿打成硬币,一枚硬币价值数千灵石都不为过。这里的金灵力和土灵力之丰郁,也因此聚集了黑水泽最好的器修,包括任家雇用的器修都是来自这里。   在任春熟门熟路地带领下,二人摸索着一处隐密的树根往下走。   她们挤身进入需要弯身而过的狭小树洞,一开始还有些窒碍难行,但随着地道从羊肠大小逐渐扩大,最后不再需要弯腰,便见洞中有洞,洞洞相连,越走越发现别有洞天,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眼前逐渐延展出迂回曲折的地下世界   与潮湿幽暗的黑水沼海截然不同,这是一个明亮澄黄的地府洞天。   各色钟乳石垂挂如彩灯,照亮每一个凹凸不平的角落,洞穴如河干支流,延伸出成千上万条相连的支洞,那便是地底器修的府邸,不时便见奇形怪状、半人半妖的修士穿梭其中。   唐萤经过一个成人高的洞穴,里头几个孩童大小的妖蟾蜍盘尊在地上,下囊一胀一缩,里头红通通的一团,好似吞了把炭火。他们凸眼鸣囊,不时伸出长舌卷起四周的矿石吞下肚,那鸣囊也越胀越红,好似随时要爆裂,吸引不少修士驻足观看。   任春不以为意道:“租一个只赤盘蟾炉可便宜了,他们只吃灵矿烧完后的煤渣,鸣囊可以适应几乎所有锻料。不过这些妖蟾蜍手脚不干净,喜欢偷工减料,私吞一部份珍贵的锻料。”   “这不是春ㄚ头吗?又和爹爹闹别扭了阿?”   迎面走来生有六臂的高大男子热络地和少女打了声招呼。任春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颇为熟悉,没有犹豫,随便选了六只里的其中一只手,来了一个响亮的招呼。   “六甲哥,我们早和好了,你瞧,他特地把九转七魂铃交给我,要我来这里找师傅保养。”   少女轻转手腕,腕上的双头蛇银环栩栩如生,也映出女孩狡黠的眼色。唐萤看在眼底,她没想到对方之前说着小解,其实又是去偷自家爹的法宝。   那六甲哥没有丝毫怀疑,反而还睁大眼睛看着银环,神色怀念道:“好久没见到这个宝贝了。你爹当真放心你来找玉骨夫人阿?行吧,后头走右七拐左三拐数第十八个洞窟便是。”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任春显然打算做坑爹一条龙服务,从掩护、带路、偷跑,到现在,她得意地给唐萤使了一眼。   “好了,五年没见光了,我先到地上晒太阳去。”   那六甲哥突然伸了一个懒腰,身形竟瞬间伸长,几乎可以顶到洞顶,且身侧竟露出无数对小手臂。原来是一只地底蜈蚣精!他大概累坏了,也懒得维持人类姿态,直接肉手肉脚并用,爬向任春和唐萤过来的路。   二人往里头深入走,沿路的洞穴都崭露了一部份的地下风貌,怪异而迷人。唐萤满心担忧着傅莲,压根无暇欣赏这个惊奇的地下世界。   生满红晶的洞穴,数只娇小的白鼻妖鼠上下乱窜,大钢牙叽叽喳喳地啃下殷红的晶屑,底下一个生得雌雄莫辨的美人正用芦竹装了一篮蓝批卖。   “不来一点?”   美人朝二人微笑。   任春看得有些心动,但看了一眼唐萤,最后还是抵抗住诱惑。   “赶路呢。”   任春正要走,那美人却突然一跃而出,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唐萤见状就要上前,一双美目便如露如电看过来,她心一跳,彷佛被浸入一桶冰水,竟有种浑身被看透的发凉感。   “嗯?不是你爹要你来找我吗?”   任春反应机灵,一听就知道不好,赶忙嘴硬道:“阿,原来是玉骨夫人?就如我爹说的,果真是一个绝代佳人。”   只见那美人头戴宝冠,眉眼英美,身上不但丝毫鼠妖化形的特征,隐隐一股锐利的正气,竟与人间那些刚直不阿的剑修颇为相似,唐萤惊讶地发现她身上毫无妖气。   那“玉骨夫人”看了一眼少女手上的九转七魂铃,脸上不见丝毫动摇,冷冷一笑道:   “玉精无雌雄之分,外人只看我外表便称我夫人,但若与我相熟之人则会称我为玉清君。当初为你们任家炼制九转七魂铃,乃是受蛟主所托,我勉为其难为人修炼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别蹭鼻子上脸!现在滚出去,不准踏入我洞邸半步!”   洞窟内回音嗡响,妖鼠们一个个都停下来,睁着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看戏,结果一见玉清君转身,立刻装模作样嘴不停地继续工作。   玉青君瞪了几个妖鼠,便留下一道决然的身影,走入红晶洞幽深之处,再看不见身影。   对面那卖着灵火罐的狐妖旁观此景,不由得轻摇羽扇,啧啧道:“你们两个人修怎么没见识去招惹玉骨夫人?玉石成灵需粹取万年天地精华,她们玉妖天生就是上好的无垢引,是你们人修最爱拿来渡劫炼替身的好锻料。她在外被人修觊觎,好几次险些被杀,这才躲入黑水泽的地府,祈求蛟主庇护。她生平最恨人修,哪怕你们只是幼崽也一样,想找她炼器?没把你们直接投炉炼肉丹就不错了。”   任春和唐萤面面相觑,她面如死灰,低声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这下怎么办?我们不能单枪匹马去打瀛鳖,唯有黑蛟之物才能制住那些混龙混鱼的杂种阿。”   唐萤安抚任春,确定她没受伤后,便转身朝红晶洞处恭敬一拜:   “是小辈有事相求,胁迫任姑娘带我来。小辈愿不惜一切代价,只求前辈为我炼器。”   那狐妖摇头叹道:“都说了,她不会让人修进去她府邸,你这不是……”   “你,一人进来。”   幽深的洞窟传来的声音清越如罄。   本来自诩看穿一切的狐妖瞪大眼,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任春反应过来立刻拉住唐萤,低声提醒道:“小心有诈。”   唐萤看着不知通往何处的洞窟,抿直嘴唇,按住任春道:   “无路可选了。”   少女如临大敌走到洞口,妖鼠们为她让路。后头的狐妖挑眉地盯着唐萤,此女以她挑剔的眼光来看,的确是长得不错的人修,但有魅力大到可以吸引住无情无欲的玉妖?   唐萤将旁人怀疑的目光抛至身后,自己只身一人走入洞口。   岩壁生有各色水晶,在黑暗中莹莹发亮,唐萤硬着头皮走下去,也不知这曲折的洞穴会连通到哪。   随着视线开阔,入目竟是数间小石室,每一间都是水晶构成,其中隐约流动着皎洁的玉髓,只需一缕光便能折射出满室澄亮。   唐萤好奇地摸了摸石室门口的阻隔,一层剔透如琉璃,但当她把手掌放上去,还没施加力量轻推,那阻隔一接触到少女的肌肤,便瞬间溃散,融化为一缕清水,顺着手掌经脉,迅速流入少女体内。   这是……琉璃魅?!   “你知晓我为何让你进来吗?”   四周每一处都回荡着那只玉妖的声音,唐萤不知该进还是退,索性直接往石室里探去。只见中央一鼎白玉炼器炉,上头不见丝毫焦黑,恍若新品;左边是紫黑晶石堆砌的地火池,以及一整架装着灵火的陶罐;右边是卧室,玉床玉桌石椅,几颗青玉镂雕香球垂挂而下,精致异常,竟是一间五脏俱全的小型炼器室。   “前辈这是何意?”   “你要炼的是何物?”   唐萤吞吞口水,手上显见出冒着森然之气的黑蛟爪骨。   室内静默一会,那玉妖久久没说话,随后只听她轻笑一声道:“如今你既然已经成人,我便不会出手帮忙。这间石室你自便吧,是死是活端看你造化。”   “前辈的意思是?” 唐萤不解。   那玉妖顿了一下,疑惑道:“黑蛟骨能噬魂,唯有天生无垢引才能炼制成器,手握黑蛟骨没有魂飞魄散,你难道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   “小辈还能是什么东西?”唐萤一头雾水,她握了握右手,方才的琉璃魅已经消失在体内,她运转灵脉,依然搜寻不到丝毫痕迹。   那玉妖听她一无所知,心下了然,不禁轻叹道:   “原来如此,并非有心夺舍,而是琉璃体自己吸引附身,你这缕异魂之纯粹不输玉灵,怪不得能白得了这具琉璃无垢身。”   异魂?唐萤皱眉,似懂非懂,脑袋似有什么鸣鸣作响,亟欲破土而出的东西。   “罢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着长大的异魂琉璃胎,也算开眼界了。你既被琉璃体所纳,白得了这具身体,必将遭到那位炼制魁身的大能报复,看在你我同为无垢体的份上,我便教你炼去这具黑蛟骨。” 第四十四章 黑蛟骨(七)   唐萤无父无母,小时候的记忆零碎模糊,她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只知道一睁眼自己就突然存在了,就好似灯一亮,光就出现了。   她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她一无所知,唯一的记忆就是凌海庄,后来从养父那里才得知自己是由一位贵客带来的婴孩。   那位贵客是谁。唐萤没有记忆。   不过听到对方说愿意协助自己炼黑蛟骨,唐萤就像在悬崖边上看到一丝发光的蜘蛛丝,哪里还管那么多,立刻把所有疑惑抛至九霄云外。   救傅莲在前,自己的私事在后。   “还请前辈指点!”   元玉炼器炉得到主人的许可,炉身顿时金光大作,法纹乍现,盖孔腾起一股虚渺至极的灵烟,唐萤不由得一惊,这竟是一尊无垢元玉炉!   通身剔透,锻炼过程能淬出法器的杂质,使其更加纯澈,法器成功率和上品率因此大增。九极门也有那么一鼎玉炉,乃玄铁峰的至宝,唯有峰主和元婴期以上的大能才能使用的器炉。   但唐萤记得那是一鼎清垢翠玉炉,远不如眼前这白玉无瑕。   她不知道这白玉炉乃玉清的本命法宝,几乎是其身体的一部份,可以说是其另外孕化而出的丹田,玉妖之丹田就宛若凝缩的小型灵脉,但其内炼器就好比山脉酝酿宝玉的过程,淬炼生来之垢,又汲取天地之华,怎能不炼出上等的法宝。   玉清这番大手笔,让唐萤惊疑不定,又想到那道琉璃魅作的门,也不知道对方是诚心相待,还是单纯不自觉地炫富,说好的讨厌人修呢?   见少女又渴望又害怕的表情,向来冷情冷欲的玉妖不由得心一软。   琉璃魅和玉妖皆为天地罕见的无垢凝晶,只是琉璃魅更是纯澈,宛如流云清水,无法生出灵识;而玉妖一生了灵识,便面对人修永无止尽的迫害和追杀,二者颇有同病相怜之处。   玉清非但看穿唐萤本质乃一缕游魂,还看穿其为肉身实为琉璃魅与人类精血炼作的无垢胎,本该是某位大能精心打造的第二具肉身,但这无垢胎却是自己招来异魂附身,在玉清看来,这就宛如自己生出了灵识,还擅自长大成人,简直是对人修精彩绝伦的反击。   虽是一缕游魂,但能被无垢胎选上的,定是本质纯澈如玉的良魂,玉清便将这游魂和无垢体结合的唐萤当作一只小玉妖,待其颇有长辈提携晚辈的耐心和关切。   唐萤看着那顶炉王,感觉背上扛了座大山,不由得面露艰难道:“能得前辈协助,晚辈不胜感激,但晚辈毕竟不是器修,更无锻器经验,怕是会损坏前辈的法炉和锻料。”   玉清听到她的顾虑,心道自己果道没看错魂,对方并未被眼前表现所迷惑,而是真心想要炼制本命法宝。   “你无需担心,我只要你炼化这黑蛟骨,待其练成锻胚,我再助你炼成器便是。”   唐萤听着玉清的吩咐,用一柄青石凿在水晶壁上开了一个小孔,里头晶莹明润的玉髓竟化为液体缓缓流出,唐萤立刻用案上的玉匣接满整整一盒的流光溢彩,之后便将黑蛟骨泡在其中反复清洗。   左边架上小至陶罐,大至瓦尊,玉清表示里头是各个生灵的灵火,以黑水泽的泥土捏作容器,才能避免灵火冲出来烧毁一切,所以唐萤取罐时务必小心。她要唐萤取下右边数来第七个格外小巧的黑陶罐。   小小的陶罐握在手上,从掌心传来一阵奇异的温度。   “敢问前辈,里头装着是何物的灵火?”   “还能是什么?黑蛟骨自然要用黑蛟火来炼了。唐萤,最重要的问题,你想好要炼什么了?”   唐萤不禁陷入思考。本命法宝不同于寻常法器,精巧独特排后,必先讲究贴身衬手,就好比孙悟空上山入海的如意金箍棒,本命法宝便是修士额外生出的手脚,需常伴左右,应变各种状况。   寻常修士所用无外乎是九长九短等十八般兵器,北麓修门尤其推崇剑,剑如其人,直入道心,的确是相当顺手的本命法宝,剑修甚至能在体内凝出剑种,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但唐萤在外门没学过什么正规的刀枪剑戟的功法,上次和杨凤霞一战,也多亏对方主要是使毒,鞭法只不过是声东击西的花架子。但若是遇到像是端木宁那样的剑修,唐萤知道自己班门弄斧,绝讨不到好。   此时的唐萤就像身藏金矿的平凡人,一时间要她炼出一个亿,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花。少女索性打坐静思起来,一路赶过来的急躁倒因此散去不少,能好好思考之后的道路。   本命法宝是主人的半身,定是要如虎添翼,她如果有另外生出的手脚,会希望能作什么呢?是希望能对敌人挥出致命一击?还是能在紧要关头实时保护自己?是对敌,还是对己;是攻,亦或是防……   唐萤不由得想起傅莲,因着太阴法种,他们异体同魂。傅莲就宛如她的半身,总能在危机关头保护她,又能在困顿之境伸手助她突破。   想起那苍白秀丽的少年,唐莹本来满腔炼器的热血顿时冷静下来。她看着面前稀罕的至宝,每一个都足以使修士痴狂不已。但唐萤却越发冷静,因为她心知肚明,不管是炼出的是如何的宝贝,都不可能取代傅莲,与她并肩而齐,成为她的半身。   如若是那样,她又何须多作纠结。   “喔,看来你决定好了。”   玉清感觉到少女心态转变,便继续指点道:   “唐萤,你听好,我等天地无垢之体至弱亦是至强,脆弱的肉身同时也越是纯粹,能导引转化雷煞等刚烈之气,所以才会被当作渡劫或魁身的器引。黑蛟是无法成龙的魔蛟,如若龙是祥瑞之灵,那黑蛟便是与之相对的凶煞之凝;若要炼化黑蛟骨,就必须先行导引出他的煞气。我的无垢元玉炉会克制一部份的煞气,接下来就要靠你用肉身作导引。”   常人锻造黑蛟骨,便会被其煞气反噬;玉清作为无垢玉灵,便是以自身为引,导引黑蛟骨在锻炼过过程中溢出的煞气,虽说不会被反噬,但若是控制不当,煞气暴走,器胚便会崩坏无法成形,那就是宣告炼器失败。   唐萤颔首,用灵火罐事先热炉,只是瞥见那簇幽得发紫的火苗,少女不由得一愣,竟是觉得有些眼熟。   接下来便是将洗净的黑蛟骨取出,滴入一滴精血,丢入无垢元玉炉融炼。   只是等了许久,玉炉毫无动静,炉身上的金纹也逐渐黯淡下来。   玉清有所感知,暗叹不好,她仅存的黑蛟火竟是不够烧炼这黑蛟骨。也是,毕竟是煞气之凝点的爪骨,当初九转七魂铃不过是死去的黑蛟尾巴骨,与这具黑蛟爪骨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黑蛟通身宝贝,玉清也仅有这一罐黑蛟火,她打算后退一步,让唐萤去取其他生灵的火来补足,虽然炼出来黑蛟骨可能大打折扣,但依然能炼出厉害的法宝。   只是没等她开口,唐萤这头也注意到玉炉的不对,她看着黯淡下来的黑火,想也不想,就伸手凝火。   傅莲幽紫的鬼火从指尖凝结而出,竟是立刻与黑蛟火融为一体,浑然不见排斥,少女暗自惊喜,正想着自己直觉果然不错,却突然火光一闪,黑火瞬间拔丈数尺,近乎要吞噬下整个元玉炉,   玉清感觉到炉内的黑蛟骨竟在急速融炼,她没有时间细思,赶忙提醒唐萤道:“唐萤!!注意煞气!”   蛟骨被融炼,禁锢其中的煞气爆涌而出,少女两手按住躁动的器炉,煞气也似有意识般,自动窜入少女体内。   黑蛟的煞气窜入少女的眼耳口鼻,妖云缠身的模样十分骇人。说实话,玉清也没什么把握,唐萤肉身虽是琉璃胎,但内底装的还是人类的灵魂,如若没有实时排除煞气,极可能和寻常人修一样,被煞气吞噬。   玉清屏气凝神,看了几眼,不由得大惊失色。就如她所担心的,黑蛟骨的煞气虽有减缓的趋向,但少女却不见丝毫排煞的征兆,反而还在源源不绝地吸收煞气。   只待片刻,她体内就会充满一整只黑蛟骨的煞气,随时便会暴体而亡   此時的唐萤眼前一片血红,一波腥臭的黑浪打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竟置身在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中,海风呼啸间似有上万生灵的哭喊。   为少蛟主献身!!   为少蛟主献身!!   为少蛟主献身!!   少女不解其意,只是捏住口鼻,不让鲜血渗入,却在仓促间,猛地吞了一口,满腔瞬间都是挥之不去的腥臭,她不由得头晕目眩,分不清东西南北。   又是一阵血浪袭来,这次却是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整个血海,流转的血浪在中心搅动出一处黑漩。   海浪起浮间,似一个个成形又散的枯骨,他们争先恐后往黑漩游动。唐萤不由得随其倾前,只听黑漩内隐约传来美妙的歌声,好似仙乐鲛歌,令人心神陶醉,彷佛那里就是一切的救赎,逃离血海的唯一出口。   少女不由得往前滑去。   “唐萤,别去!”   一只苍白的手臂捉住了少女。   唐萤面色迷茫,往后一看。 第四十五章 黑蛟骨(八)   “这是怎么回事?”   敖银神色铁青,几缕血丝在面前飘散而过,只见半空中血雾弥漫,凝结出一道道腥红的蛛网,血池中生出无数树枝状的肉管,中央生着的一颗巨大肉瘤正一胀一缩,不断从血池里吸收营养。   肉瘤上筋脉横长,鼓动有力,好似一颗活生生的巨龙心脏。   “少蛟主似乎不愿意出来。”   敖银身旁的妖修皮肤黝黑,肚腹肥胖鼓胀,他不太专心地盯得半空中飘散的血丝,不时伸舌舔入。   敖银低声喝斥:“为何?这万妖炼血池是你们水蚂蝗进献上来的秘法!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那蚂蝗妖直呼冤枉:“少蛟主是以人修的姿态死去,死后又被炼成活尸,这万妖炼血池的确可以为他重修妖身,让他得以妖的姿态复活。只是眼下这情况,我也是始料未及阿!。”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眸中灵光一动道:“敖银大人你还未安少蛟主三魂,许是这原因,少蛟主肉身没有意识,自然不会出来!敖银大人你先将三魂安回去试试!”   敖银却是勃然大怒:“废物!要你何用!你干脆也一起下这血池吧!”   说完,直接把那蚂蝗的头摘下,连同失去脑袋乱舞的身体,一同踹下血池。噗通一声,水花挣扎了几下,很快就无声无息,血池又生出数条血枝连上肉瘤,从池内汲取血肉养分,通通灌溉入那颗肉瘤。   只是肉瘤似乎胀大了几吋,却依然不见丝毫破壳而出的迹象。敖银咬牙,手里的鼻烟玉壶近乎快掐入肉里。   胧姑已死,其子虽为混血,但终究是最后一只黑蛟,此界最接近龙的存在,如今恰好人身已死,得已重修妖身。他把握住这个机会,只待肉身破出,再将爱女一滴心头血与其三魂融合,便能使其对女儿死心塌地,并对他们敖鳖一族感恩载德。   敖鳖一族就此纳入黑蛟,这样子子孙孙都具有高贵的血统,从此便是黑水泽名正言顺的主人   “继续献祭!直到少蛟主复活!”   血浪漫天而来,唐萤好几次被按着头淹了下去,却又被那只手臂死死捉上来。   她甩开满脸的血,勉强睁开了眼。   目含春水,眉骨清艳,被冠以青莲之名的神秀少年,哪怕是嘴角沾的血珠子,也显得那般馥郁晶莹。   “傅!”   “莲!”   竭尽全力说完名字,少女也猛吞了两口血,少年一脸无奈,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求生筏,将近乎力竭的少女拖到身上。   唐萤趴在少年结实的胸膛上,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她忍不住露出笑意。无视满眼的血色,她看着少年脸庞,失而复得,好似刚从一场恶梦中苏醒。   她找回傅莲了。   同时,她听到少年喃喃道:“找到你了。”   耳边的世间彷佛在这一刻静默了,任凭身边的狂涛卷浪都无法分开相拥的二人,那是比情人还温柔,却又比亲人更灼热的连系,那是重逢的骨肉,相依的唇齿,是宛如半身的存在。   “你怎么在这里?”   唐萤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看着四周宛如魔狱的地方,她想起自己上一秒是在水晶壁造的炼器室。   “这应该是我的问题,你怎么在这?”   傅莲一手扶住少女纤腰,一手抹去她脸上的血污。   他以为这已经是地狱了,下一秒,她的身影就出现在海面上载浮载沉,少年目眦欲裂,近乎横跨了半面血海,抢在少女没顶前捉住了她。   “你得离开这里了。”   少年看着一**毫无减缓趋势的血浪,清秀的眉目也染上似胭脂般的淡淡绯红,一时间艳如春霞之色。   “可你在这里,我要去哪里?”唐萤不解,她抓紧少年。   傅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女,唐萤彷佛回到了在萧家村生死两隔的那一刻,心下莫名闪过一丝慌恐。   “唐萤,你后悔吗?”   唐萤愣了一下。   傅莲声音很低,近乎呢喃道:“为了我,你遭遇了很多危险,几番死里逃生,还被迫走上重未想过的修道,然后便是如今眼前的地狱。”   少年苍白的脸庞脆弱如纸,彷佛只要她轻轻一触,就会彻底化作泡影崩裂。   “而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唐萤,前方是永无止尽的修罗之路,我只想问,为了我,你做尽一切,可曾有过一次后悔?”   唐萤没有丝毫犹豫,摇摇头道:“不,我并非舍己为人的伟大之人,我所作的都是为了我自己,无论是修行,还是救你,都是我自己作的决定,我不想带着遗憾,我只求问心无愧。”   随着两字一落,朦胧间,福至心灵,少女布满血污看不清的面容瞬间澄亮起来,   她低声呢喃:“是的,我所求之道,不过无悔二字。”   几乎在同一时间,晶莹的石室内,少女盘腿而坐,周身煞气渐散,毫无凶险之相,那黑蛟骨的煞气已全被少女吸收,此时便在她全身上下的灵脉间游移洗涤。   黑煞之气逐渐抽炼出月华幽光之色,最后凝聚在少女丹田之处,缓慢重炼凝压,隐约可见一颗似玉盘月珠的雏型。   “这是要结丹了?!”玉清不敢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活了上千年,见识多广,自然知道世间唯有一逆天之法,可将阴煞之气纳为灵力所用。   “太阴化煞法?你得了幽玄仙尊的传承!” 玉清恍然大悟。   黑蛟骨满身煞气,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太阴炼形者吸收天地元煞之气,黑蛟骨对其无异于是大补。   玉清万万没想到,这缕游魂不但得了琉璃胎肉身,还传承继幽玄仙尊便断绝的太阴炼形术,如今靠着黑蛟骨即将结丹,这该是何等道运?不过仔细想想,此女灵骨遭遇实在特殊,也许早就注定走上阴阳混元之道。   少年微微睁大眼。   他想到此时自己的肉身正在拼死抵抗,甚至作好牺牲的准备,却从来没考虑过少女的想法,但此时他明白了,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他、并拯救他。   他餍足一笑,将感悟入定的少女紧紧拥入怀中。   唐萤对自己肉身的状态浑然未觉,突然,她整个人被向上一抬,她发现自己被少年扛在肩上。   “傅莲!!别闹了,你会沉下去的!”   傅莲从血水中抬起半张脸,对着肩上的少女露出一个孩童似顽笑,满脸血污,浑然不见半分青莲无暇的模样。   “所以阿,唐萤,快来救我吧。”   只听一声低吟,唐萤脚下爆出金红二光。   骇龙走蛇间,一只黑影破出血海,鳞如玄甲,骨姿绮丽,颈鬣似盛开赤棠,竟是一只浑身黑麟的蛟龙!   黑蛟用脑袋驼着少女往半空中飞去,远离血海,但蛟终究不是龙,地无法与天重合,唐萤突然被犄角猛地抛至半空,还来不及呼喊,便见黑蛟化作黑蚓坠入血海,彻底消失在茫茫血雾之中。   随着黑蛟没入,整片血海发出餍足后的饱嗝,海面轰隆隆的开始震动。唐萤发现自己不断往上浮起,血海越来越小,逐渐淡出视线,她所置身的天空彷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傅莲!!!”   少女试图用手拨开云霞,却始终无法重返血海,突然她身子一轻,烘托身体的云霞竟凝聚成形,如人的五指将她轻轻托起。   云后日出,唐萤哑然失声,那云霞背后的是一张如神女般姣丽的面容。那女子华藻披散,眸藏翠山,其象无双,其美亦是无极。   “好小。”她被女人托在掌心里打量。   唐萤从美色回神,想也不想,便从女人的五掌往下一跳。   “作什么呢。”   女人不急不缓把她领回来。   她伸出一指搓揉少女的小脑袋瓜,彷佛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万妖炼血池会影响神识,他若不放手,你会道行全毁,沦为非人非妖的魔物”   唐萤被吊在半空中,只能干瞪着眼问:   “小辈愚钝,敢问前辈大名?”   女人轻笑道:“是挺愚钝的,问我是谁,你不是要拿我作法宝吗?”   唐萤一愣,随即双眼瞪大:“你是!”   女人轻轻一笑:   “唤我胧即可。”   她眉目轻转,好似朝露晨光道,少女不由得为之屏息。   却听她轻轻一叹道:“他醒了,要大开杀戒了,你也快醒吧,用上我,应该可以勉强阻止他。”   “少蛟主复活了!!”   敖银压抑住满腔兴奋,看着那颗肉瘤逐渐剥落,露出层层泛着冷光的黑麟,恍若一颗新生的龙蛋。   “咦?”   随着蜷曲成团的黑麟松开,里头的东西也展露其本貌。敖银心一寒,一股从未有过的压迫迅速侵蚀脊髓,近乎要逼迫他下跪,却不是本能的敬畏,而是来自本能深深的恐惧。   那不是蛟。   敖银愣愣看着那东西睁开金色的竖眸,鳞鬣盛开如赤色棠花,前脚如鹰,后脚如虎,锐利的爪牙擦出星火,瞬间点燃整座血池。   那骇人之物似从血莲诞生,又踏着金光火舌而来。   心知死期已至,敖银扯出一笑,这能怪他吗   谁能想到,死而复生,则蚕食同类,传说中的食龙凶兽竟是由死而复生的魔蛟变化而来。   来不及了。   饥饿许久的血盆大口朝在场的龙鳌袭来。   那是魔王,犼。 第四十六章 黑蛟骨(九)   南海龙宫旧址,瑰丽夺目的珊瑚礁砌成座座崎岖的假山,还臂而抱的腾龙壁柱上亦是彩贝垒垒,地上更是铺满了五光十色的玛瑙石和蚌珠,似是聚集了海底所有财富的宝库   几个虹纱飘荡、姿态曼妙的姑娘正在宫殿内的庭院玩耍,她们四周有数群鲜艳的小鱼在一同嬉闹,宛如海底仙境。   南海龙宫旧址的秘宝早已被各方势力瓜分,不过总归还是以龙为尊,各方达成默契将龙宫视作圣地,尽可能维持其原貌。所以龙宫内外保存良好,四处可见自上古就镶入的珊瑚、玛瑙、彩贝等饰宝,每一颗都流光异彩、蕴含着苍蓝至极的灵气,得以维持住整座龙宫的运作。   整座宫殿保持着千年不变的壮丽华美,不时就有大能带着如花美眷来这里戏耍避冬,很是热闹。   “唉?”   有姑娘看到角落一地破碎的彩贝,不由得有些害怕,这些东西好端端镶在墙上,哪怕只是一粒,数千年都不曾毁损过,怎么她们一来就掉了?万一追究起来肯定要怪到她们头上。   “跑什么阿?”   这边也出了状况,一群橘艳艳的小鱼一哄而散,像是突然受了惊吓;紧接着,一群又一群的小鱼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大家失了分寸,连队形都没排好,纷纷落荒而逃。姑娘们只觉得一片眼花撩乱,急着安抚住躁动的鱼群。   “小姐,水波不稳,这骚动好像是从西北方传来。” 水嫩青葱的小ㄚ环局促不安地看着旁观一切的少女。   西北方是黑水泽,也是敖湘的家乡,她们便是从黑水泽过来龙宫避冬。   “你回去阿,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敖湘懒懒地抬了一眼,头上珊珊作响,精致的黄珊瑚簪恰好点缀出眼角那颗金色泪麟。她见青鱼还是一脸犹疑,心下一叹,这ㄚ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救她一命。   此时仙姝最大反派傅莲下了万妖炼血池,半人半妖意识混乱,整个人陷入魔怔,正在瀛鳌岛上大杀特杀,现在过去不就等于是白送头吗?   自从敖湘发现自己穿越成修仙文里的一个小炮灰,她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准备。原著傅莲反噬鬼姑,重聚三魂,但因为魂魄受损,他记忆破碎不全,便一直以白尸的姿态游荡人间,好巧不巧,他来到了生母胧姑曾经的地盘:南芦黑水泽。   瀛鳌一族的族长敖银盘据此地,他一眼就认出了傅莲是那个胧姑与人修的遗腹子,于是他将傅莲诱骗下万妖炼血池,打算给他重修妖身,让他以黑蛟的姿态复活,再将女儿敖湘许配给他,这样黑水泽便是瀛鳌的囊中之物。   算盘打的是很好,但当然,秉持着和玛丽苏抢男人的女配都该死的原则,敖银计划最终还是彻底落空,傅莲不但没有复活,还吸光了整座血池,修炼成不怕阳光和火焰的尸魃。   而傅莲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摘了敖银的脑袋,原主这个胸大无脑的炮灰女配,还傻咧咧凑上去伸脖子,最后当然也难逃脑袋落地的命运。   所以穿来的敖湘早早就计划好了这次的出逃,而一切就如她所料……   “阿!”   “阿阿!”   庭院的姑娘们惊慌成一团,继鱼群骚动后,竟开始有外来的妖修闯入龙宫。   他们现出庞大的原形,多数一晃而过,看着像在逃命,但也有些不安分的在伺机而动。眼下就有几条蛇尾巨颚的虎蛟不怀好意,他们用健壮的身躯把娇软的蚌女们围成一圈,颇有要劫去作路上口粮的意图。   “小姐!”   本来自信满满的敖湘见此情况也忍不住皱眉。   她伸手一挥,天上数道惊雷如蛟入大海,随即化为漫天雷网,包围住整座水域。几只虎蛟连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瞬间劈碎妖丹,沦为焦尸。   “太过莽撞了。”   那人一出声,敖湘立刻敛起不耐的神色。只见一身红衣的男子正倚墙而立。那人生得极为俊美,红袍似火,衬得整个人艳如世间一缕明火,当真妖孽,敖湘每每看了都还是怦然心动,彷佛又回到了二人的初次见面。   不难怪她花痴,眼下这位可是仙姝的男四号,天狐颜夕,是女主唐萤得到紫瑶最后传承的关键。没人能想到紫瑶将最后的传承藏在了妖族,熟知剧情的敖湘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望月礁抢先找到了传承,并如原书一样,巧遇了闭居此地的颜夕,成功拜他为师。   敖湘自信满满不是没有道理,别看原著傅莲修炼成尸魃好像很厉害,尸魃再怎么牛逼,也还是一具僵尸,天雷一劈就是一具黑炭。如今她得了紫瑶雷灵根的传承,又拜天狐为师,可说是有了女主唐萤大半的金手指。   而且傅莲到死都没有觉醒黑蛟的血统,空有千喜殿殿主的封号,却无法继承胧姑的传承,不过一具活尸的他更不可能使任家和黑水泽心悦臣服。敖湘算盘打得刚刚好,等她结丹后,便可以打着为父报仇的名义,联合任家杀回黑水泽,再将傅莲击杀。   敖湘对那套用爱感化反派的言小路数嗤之以鼻,面对一个将来会杀死自己的凶手,哪怕那个傅莲真的美如天仙,她又不是斯德哥尔摩,乐意看着那张凶手脸过日子,饭都吃不下了好嘛,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攻略拯救什么反派。   反派什么,扼杀在摇篮里便对了!   颜夕看着残落的雷丝,红袖轻扬,不由得一笑,瞬间,幽深的海底恍若生出了红霞之色。敖湘看呆了,更加确定杀死大反派这个美妙的决定,她可不觉得有人能美过这只狐妖。   “你得到的雷灵根还无法如自身水灵根一样运用自如,为师去看看附近的动静,你留在此地便是。”   说罢,衣袍一扬,便化作红雾无声散去。   无暇理会感激涕零的蚌女们,敖湘看着眼前海底万物逃窜的景象,心下也不禁腾起一股不安。   记得原作傅莲不过杀了敖银敖湘几只瀛鳌而已,理当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不成黑水泽那里真出了什么事?   海底的龙宫正躁动不安之际,跨过南海,越过万岳,来到一处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高峰上,有一物也似有共鸣。   仰星台上,仙鹤不安地拍翅离去,唯有一身羽白的男人还留在原地,闭目打坐,但他很快无法忽视那阵不祥的躁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随即不敢置信。   只见他对面的岩壁上,生着一面大得近乎是铜壁的巨型罗盘,那罗盘镶有玄针金剑,由天心十道和海底内盘所组成,含括住天地五行、阴阳生死,凭此罗盘更可以推算出世界存灭和气运走向。   九极门镇山之宝,世间罕见的仙器之一:金锁乾坤罗盘,转动此罗盘所需的修为非同小可,就算是元婴以上修士,废掉一只手都还无法转动哪怕是一吋的距离。   故此罗盘自古以来,只依据天地灵气变化,自己动过一次,之后便维持千万年不动,此时男人眼前便是足以轰动四方的骇人之景。   峰顶不知何时凝聚了厚不见天的灵云,只见层层铜盘,好似重重花开,底下机关悄然运转,金锁乾坤罗盘正缓缓开启,随着玄空飞星、过路阴阳,星宿七极交错而过,恍若变化了无数的日夜,最后通通汇聚在了中心的天池:   【凶】   上一次罗盘开启,是一麒麟祥兽出世,那时天池一字是:【善】   面如谪仙的男人恍若未觉地闭上眼睛,却是从袖中掏出一张符,倒反的符文泄漏了镇定外表下的动摇。   他对符纸低喃道:“去看看望月礁上的尸首还在不在。师……傅恒已逃,幽玄禁术下落不明,我担心他找到胧姑了。”   伸手一指,符咒便化作一道金光而去,男人还没来得及细观罗盘,就听峰下有人呼喊:   “师父!”   “瑶儿,退下,勿扰为师修行。”   峰下的安如瑶听到师父传音来的语气,不由得有些吃惊,要知道九霄真君是走高冷人设,很少像现在这样,摆明告诉你男主大爷他今天心情不好,无事请滚。   原著里某人对唐萤可是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对自己就完全是女配待遇,哼。   安如瑶嘟嘟嘴,本来还想要说服男主和她一起去南芦,现在看来靠男人不行,还是果断靠自己去吧。   少女想了想之后的剧情,立刻重燃热情。   男主自己去处理大姨妈情绪问题,她一人去南芦拿紫瑶那部份的传承,顺便认识认识那个天狐妖孽男配!! 第四十七章 黑蛟骨(十)   凝雾湿云,川途渺渺,草叶尖低垂下一颗圆厚的小珠,渔翁皱了皱鼻子,望着黑鸦鸦的天色,鼻尖隐约嗅到一股水草般的猩湿,心下不禁腾起一股不安。   只见附近的船只开始收队,大伙纷纷收起竹筏和渔网,戴上遮雨的斗笠,打算提灯早归,匆匆忙忙的样子好似嗅到血腥气息的鹿群。   一串铜钱在面前叮当作响,渔翁却连斗笠也不抬,摆摆手推拒道:   “黑水泽的水路断了,不载了。”   “吟江是唯一能入泽的水路,能否通融?”   那渔翁理了理白须,稍稍抬眼,便见那人白袍宽大而风流,笠帽露出削俊的下巴,虽没看到全貌,但观其言行气质非凡,想必是从那些仙山下来的贵人。   老翁起了些兴致道:“你既知道吟江是唯一能入泽的水路,那就该知道一发动全身,一但吟江生出湿气,那此时的黑水泽必是狂风巨浪,谁有那个命去的,怕不是等着被冲去南海的龙宫做客。”   他瞇起眼睛望向遥远的天际,远处黑霾压来,明明还是白日,天穹却像凿了洞,已经黑了一半,隐约还能听到雷电细旋声。   老翁不禁啧啧几声,“阿,我有数十年没见到这种架势了,还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看见蛟祸了。”   那人轻声道:“蛟祸?”   老翁解释:“我们吟江自古与黑水泽相通,那蛟三不五时入江来捣乱,我年轻时亲眼看到那蛟龙浑身漆黑,眼睛有月盘那么大,轻轻一摇尾就击沉数只船帆,后来有一位九极门的仙君路过此地,杀了黑蛟,之后便是数十年太平了。”   只听扑通几声,老翁见那人手上只剩一条红线,铜钱竟是全掉进水里了,眼下天色昏暗,就算拿着火折子也未必可以找得清阿。   老翁见对方没搭到船还失了财物,想着这些贵人虽不食人间烟火,但遇到天灾也如凡人般无能为力,不免同情:“瞧你可怜的,进棚来,请你杯茶吧。当年的黑蛟早已被仙君收了,现在这大概只是化龙失败的幼蛟出来捣乱”   “他没有杀她。”   那人突然出声,隔着烟云蒙蒙,老翁听得不是很清楚,含糊道:   “是阿,肯定是心慈手软,不然怎么现在还有小蛟崽折腾呢。”   远处就可见山雨欲来的态势,更不要说此时的黑水泽。   沼海上云迷雾锁,风雨如磬,四面诡谲,船只找不到回岸的路,有人试着用法宝去雾,却怎么样也无法重见天日。   有人见那雾中带粉,很是诡异,不禁伸舌一品,竟尝到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又有人用船桨去探路,却碰到了一个如小岛般的庞然大物,一看不禁骇然失色。   就见海面上挤满数条瀛鳌的尸首,每一只都不见脑袋,只有巨大如岛陆的肚腹苍白朝天,在幽黑潭水下拖拉出数条血痕,似乎都来自某一个方向。众人见此惨状,正惊疑不定,突然感觉天上似有雨滴掉落,颗颗闪烁,很是漂亮。   “这不是雨!”   金光闪闪的鳞片如细雨飘落,想到瀛鳌们伤痕累累的雪肚,顿时意识到这些竟是从瀛鳌身上活生生剥取下来的鳞片!   又见天上意象诡谲,红彤紫黑,火云雷电交鸣齐鼓而来,竟是劫云!看来是有大能要在此地度劫,只是这瀛鳌一族无故惨死,更像是有异常凶猛的大妖即将出世,打算先行抢地为王,杀鸡儆猴。   众人还来不及细思,突然脚下一个不稳,四周雾墙后纷纷传来人船翻覆声,水面下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翻江倒海而来。   整个沼海开始天崩地裂—   “阿!”   任春往后一跌,以为是自己脚软,却见周遭不少妖修也像是没站稳似摔倒在地,地面开始倾斜,四周岩壁迅速蹦出数条裂痕,随后上下左右都喷出无数水注,又有洪水从各处树根洞口滚滚而来。   随着众人纷纷逃散,昔日的地下世界俨然已是一副末日之景。   几颗碎石落在少女发间,她也没时间伸手挥掉,只是眼睛一尖,对着一个匆匆而来的熟人叫道:   “六甲哥!怎么回事?”   “春ㄚ头,你怎么还在这阿!快回去找你爹吧!外头出事……不,是整片沼海都不对劲。”   “怎么回事?又是瀛鳌翻身?”任春说得自己也没把握,瀛鳌虽大,但也没那种能耐,搞出这等动静。   这六节铁金蜈蚣精的道行少说也有上百年,一生都没离开过这黑水泽,自然最能清楚状况。果然见他摇摇头,面色凝重道:   “那景象是走蛟化龙之兆。你快回去告诉真君吧。”   任春不禁面色一变:“胧姑大人回来了?”   任家世代效忠黑蛟,尽管黑蛟闭关化龙已有千年之久,但若是蛟主回归,那任家必须要第一时间控制住沼海,好向蛟主交代。   只是传闻那位胧姑已死,黑蛟又数十年不曾露面,任春小时候甚至把黑蛟当床边故事听着睡呢,如今告诉她那童谣传唱的蛟主是真有其物,少女感觉自己认知的世界被颠覆,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水已经漫到她脚尖,任春看着满目疮痍,众人四下逃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入水晶洞就要找唐萤,却恰好与迎面而来的少女撞上。   “唐萤你!”   怎么炼个器就金丹了?任春细看,却见少女面色苍白,灵气起浮不定,显然境界还未稳固。   “是傅莲!”   唐莹也不等少女把话说完,风驰电掣般闪身而过,跟着妖潮向外头挤去。   “嘿!”   看着唐萤丝毫没有回头的身影,任春不敢置信。她不认为对方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这场变故和她死掉的同门又有何关系?   任春一头雾水,转身就看到那讨人厌的玉清站在身后。   她面色铁青,似乎极不情愿,最后还是朝少女走来道:   “算了!你,过来,给我护法。”   “护法?护什么法?”   任春看着摇摇欲塌的石洞,怀疑对方恨人修恨到想找人陪葬。   玉清不耐烦道:   “还能是什么,洞穴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崩塌,她急冲冲去送死大概只有两个时辰能活命,所以我只有一个时辰炼出她的法器!你快来替我护法!”   话说唐萤奔驰而出,一出洞穴,她的方向就与逃窜众人截然不同。在一群逃散的人群中,奔往返方向的纤细身影格外明显,她直直冲向沼海,横冲直撞的白色彷佛一只甘愿自坠大海的水鸟。   天空金鸣大作,紫红变色,浓丽的劫云毫不掩饰厚重的杀意,随着第一道天雷落下,便是万钧雷势,天道似乎亟欲抹杀掉其中的逆天之物。   熊熊雷焰迅速袭卷黑色的沼海,那个吞噬了瀛鳌的大妖似乎就在其中腾空上下,鸷猛异常,几度被雷光吞噬,身影却又再度活绷乱跳出现。   在九百九十九道天雷尽速落完后,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残火中的动静。   如若那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蛟主,那方才的九百九十九道天雷无异于是化龙之劫,一旦撑过去,魔蛟便不再是魔蛟,而是真龙。   有人想得更美,一旦蛟主成了龙王,那黑水泽可要变成真真正正的龙栖宝地,就连北麓修士也要跪着过来朝圣。   火光交烁间,缓缓露出那骇人之物的全貌。   远处旁观的人不禁骇然。   这哪里是龙?又哪里是蛟?   只见黑麟盘旋而震,赤棠状的麟鬃艳丽盛开,露出那颗妖物的脑袋,头顶崎角,似龙似蛟,一张血盆大口,便瞬间喷火数丈,黑紫色的火焰迅速吞噬了方才的劫火,重新肆虐黑水泽,火光漫延,水面映照出天色恍若白昼。   众人惊慌尖叫,这哪里是蛟主!!分明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凶兽!!   有几个元婴修士组了一艘船,手持法宝,悄声靠近,打算合力将之制服,   数道法光大作,映照半个潭面,有那么一刻似乎要压制黑焰,却听叮叮当当地,全抵销在冷硬似甲的黑麟上,修士们立刻对上一双金色竖瞳,恍若盈满了方才的雷电。   原来,之前的天雷竟完全没有伤到这头恶兽。   众人心中有所共识:这已经是超越天地所能容忍的孽物了。   元婴修士当机立断,各显神通,迅速挪移数百里,逃开属于恶兽的海域;有修士脚步稍慢,竟直接出手打断了一个跟来的金丹修士的腿,残忍地将他扔下来断后。   那恶兽张开满嘴腥臭,正欲饱腹,突然银光一闪,横空破来一圈巨大的法环,准确无误地对准恶兽的血盆大口,一感知便迅速缩小,牢牢套住恶兽的嘴巴,那人性命暂时无虞。   只见一名少女腾空而来,她一脚踩着黑色玉环腾空,令一只手腕空空如也。   唐萤看着海中面目全非的故人,心下异常平静。   “傅莲。”   她喃喃念着,他作为人类的名字。 第四十八章 复活   话说数个元婴修士败退,不少人被那头恶兽喷出的业火烧伤,法衣焦黑破碎,底下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肌肤流淌出灼黑的溃伤,竟是毒火!   “这究竟何等妖物?看着竟比黑蛟还凶猛数倍!”   “但那气息与蛟主的确极为相似,莫不是化龙失败变异了?”   其中不乏有几个黑水泽离岛的舵主,他们元寿好歹数百年有,却从未在黑水泽见过此等妖物,数个元婴修士竟拿其毫无办法。   姚家少舵主姚仙兰面色凝重,她拿出数只带着透白蜗壳的玉女蛊给众人缓毒。虽说她方才打断金丹修士的腿做垫背的举动令人不齿,但眼下这一举又很快赢回众人的心。   “任道友!金童真君呢?”   任东临也伤得也不轻,他已然恢复成青年样貌,听姚仙兰一问,心下一凛,但苍白的脸色未显丝毫动摇,轻描淡写道:“真君正好有事出泽,我已派人去追,一日内应该就会回来。”   任时生如今正在密室解毒,那毒实在厉害异常,也不知是被何等妖兽咬伤。虽说已有配制解药,但任时生一个合修期大能一时半晌竟压不下猛毒,还不得不恢复原身,全力抵挡毒速蔓延。   他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曝露任家家主此刻的虚弱,世道险恶,特别是在环境恶劣的南芦,永远是雪中送炭者少,趁火打劫者多。   “姚仙兰!!你这混账无耻的猴孙!”   先前那个金丹修士拖着断腿赶了上来,他背上驼着巨大的龟壳,一张毛茸茸的大猫脸,原来是一狮龟妖修,无怪乎被这些元婴人修干脆利落地舍弃。   姚仙兰眉头微皱,丝毫没有为对方劫后余生的高兴,在她看来对方不如死在那里最好,活下来只是反复提醒众人她方才作的事。   不过对方是狮龟一族,在西沼坐有不少岛屿,颇有势力,她作为姚家少舵主绝不能给自家树敌,思此,她不慌不忙,一脸正色道:“方才的确是我误伤道友,待一切尘埃落地,我自会带人赔罪。”   “放你妈的狗屁!谁不知道你们人修卑鄙无耻,举世闻名!”狮龟气得脸上毛发竖起,狰狞骇人,浑然忘了对方虽是人修,但也是一个元婴大能。   旁边的人修听自己遭池鱼之殃,自然是站在姚仙兰这边说话缓颊。   “一个金丹女修都比你们这些猴孙有骨气!”他啐道。在妖修看来人修不过是无毛的猢狲子孙罢了。   任东临却听出一丝不对,追问:“什么金丹女修?”   那狮龟缓过脾气,听任东临一问,面色不禁闪过一阵古怪:“有一个金丹女修突然出现,与那魔物对峙,我才找到空隙撤退。”   众人皆不敢置信,数个元婴都拿那头魔物没办法,一个金丹女修竟可以只身与其对峙?   大伙纷纷将灵力集中眼睛,往沼海那处看去。   方才的狂风猛火稍稍偃下,沼海下暗潮汹涌,那妖物身子半伏,露出黄澄澄的眼睛,与天上那点白衣对峙。   唐萤想起很久以前在龙脊山,她帮忙清洗着菩提塔万像殿的石像,在成千上百的佛陀分相中,有一眉目清丽的菩萨安抚着身下的恶兽,那恶兽似是不服,扭首咬住菩萨一手。   当时她不解,为何圣洁的佛要骑乘面目和性情如此凶恶之兽。方师丈告诉她,此乃观音坐犼之像。曾有一祥兽成龙前殒落,心有遗恨,怨念滔天,死而复生便成了魔王犼,能口吐烟火,仗着神通与天上龙相斗。佛怜之,便仅骑以镇压之,欲渡化其怨恨,来世再以祥兽姿态重生。   唐萤看着海上黑麟红鬃的邪物,蹄踏莲焰,龙首狮身,浑身迸发金缕和血丝,那是何等伟丽凶艳的修罗之兽。魔王扛过天雷的抹杀,欲与上天对抗,将所到之处变成人间炼狱。   【唐萤,救我。】   火光灼烧着双目,唐萤彷佛看到了那片血海,少年秀丽澄净的面容被湮没扭曲,最后,魔王便浴血而出。   她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但那又如何,他便是他,是她拼上一切也要拯救的他。   少女手上的白骨簪瞬间变化作骨枪,俯身朝身下的犼袭去。   魔王犼一改方才的凶狠,他甩了甩浑身烈焰,轻松在对方攻势下左闪右避,似乎不急于吞噬,只是金澄的双目死死盯着少女玲珑的身姿,尽显扭曲的贪恋之色,   此时的犼,以魔王姿态复活的傅莲,对少女依稀有所意识,但妖物状态难以理想人类的恋慕之情,只觉得那娇小玲珑的身影好似可口的白桃,所有浓烈的感情都扭曲为野兽的食欲,恨不得立刻将少女吞入腹中,血肉交融,再不分离。   犼伸出鲜红的蛇信,唇下白厉厉排着利牙,魔王的肉身聚集天下猛兽的特征,偏头如龙,蹄踏如麒,奔走间又似猛狮,每一个姿态尽显万千兽相,壮丽而骇人。   此时唐萤的状况比先前的人都还危险,庆幸的是某傅大魔王无意识地贪恋她的身影,沉浸在与少女的“嬉闹”之中,所以凭着手上的白骨簪千变万化,竟稍稍将犼困于一角。   在旁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那少女不过金丹,身法普通,但此刻看上去竟暂时制服住了魔王。   在犼一个轻跃间,唐萤眼睛一尖,骨簪便作长戟,往犼蹄下挑去。只见一个白得发亮似的小东西从海面上横空而起。犼似有所感,铜眼一利,甩掉迷恋之色,龇牙咧嘴,爪牙朝唐萤拍去。   这魔王之身连天雷都莫可奈何,唐萤一个金丹修士这一掌下去不死也半残,犼打算先拿下可口猎物,再好好舔拭玩弄一翻。   唐萤接住那东西,同时感觉到腥气袭来,她不慌不忙地侧身一闪。   就见那犼身形一顿,后脚不知被什么固定住,整只兽连同向前的脚爪狠狠摔滑在冰面,浑然不见方才凶猛的神采。   在远处旁观的修士只见沼海上腾起一股白雾,隐约可见以那头恶兽为中心,水潭从四面八方开始凝结而上,速度之快所到之处就寒气遍生,不稍片刻沼海上便寒气森森,冰雾凝白,似乎是打算连同恶兽一同冻住。   “此女如此自信,莫非是冰灵根?哼,那可是连天雷都抹杀不掉的恶兽,怕已炼作魔王之身,区区凝冰又能困他多久?有勇无谋,简直愚蠢!”   姚仙兰语气不善,那女子多管闲事,又姿态夺目,她更想看到其被恶兽咬得七零八落的惨状。   先前被唐萤所救的狮龟一听,立刻反骂道:“那一只老龟又能让他嚼多久?你们猴孙有句话叫五十步笑百步,这句话就送给你作姚家的匾额!”   任东临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竟无人想上去帮忙,可笑至极,但就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   青年不由得往远方瞟去,只觉得那与恶□□战的身姿颇为眼熟。   就如姚仙兰所说,那犼的后足被冻结在冰面上,又见可口的少女迅速撤离,盛怒异常,当即颈开赤棠,朝天一吼。   只听轰轰隆隆,天穹被撕开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就见数道暗红色的魔雷从天而降,众人见状骇然,这魔王吞噬了天雷,竟已经有与天道叫阵的神力!果然只听啪滋几声,冰层尽碎,魔犼朝少女纤瘦的身影飞扑而来。   唐萤面色苍白,见水面隐约有澄亮之色,立刻引月华之光,重凝阴煞之气。   沼海寒气更厉,阴煞凝出的雾气迅速吞噬半片沼海,就连半空也凝出层层洁白的冰晶,魔犼飞扑空中,一时间竟窒碍难行。   旁观的修士突然感觉一阵寒气侵骨,周遭的树梢竟迅速泛白凝霜。   这不是冰灵根!!   任东临眼捷手快,化作孩童之身,不让阴煞入体;而周围人修已经中招,纷纷唇色发白,感到极度不适。   任家秘传的金童经能维持神智澄亮清澈,引灵气入幼体,修炼速度是常人双倍,乃源自太阴化形的返老还童、骨相更生之法。所以此刻任东临比谁都还清楚,那少女在海面上施展的神通并非寒冰之术,而是太阴之法,是吸纳世间阴煞的逆天之法;同时他也认出那道身影的主人。   那个叫唐萤的女修竟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   任东临惊疑不定,一丝阴煞悄悄入体,他差点咳血,又悔又痛。   南芦邪术百家之宗源自幽玄的太阴炼形,各家宗庙都有供奉幽玄仙尊牌位以示对其之尊敬,就算称作各家的祖师奶奶也不为过。哪怕是以前的魏家落魄成下九流的末家,也依着是幽玄亲族的关系,得以继续和南芦各大世家攀亲。   如果这个叫唐萤的女修真的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那么他们任家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对那位大祖师奶奶不敬阿……   唐萤此时正在像对战惊鸿钟时,以自己为眼,在周身凝出道域,浑然不知意外牵扯到旁人。   她看着还在半空挣扎的魔王,手持白玉鼻烟壶,口中迅速念出引魂诀。   那正是装有傅莲三魂的容器,本来和傅莲的尸首一同被瀛鳌盗走,但方才唐萤见其飘荡在湖面,心下一凛,顿时了悟,便决定先困住已经变成魔王的傅莲肉身。   此时复活的仅仅是一半的傅莲,是他生来的妖身;而唐萤手上的三魂则是另一半,是傅莲生前为人的意识。   以人的意识对抗妖的本性,便是替为非作歹的魔王戴上自我拘束的锁链,唐萤已经有所觉悟,她知道若要让傅莲完全复活,那复活的非此刻的妖,更非生前的人。   灵肉一体,人妖合一,半妖,那才是还他最真实的面目。   犼似有所觉,挣扎更剧,再度朝天怒吼,红光厉射,劈雷倾下,唐萤被那声音震得耳膜剧痛,不由得五孔溢血,沼海上的白雾迅速退去,眼看道域的雏形就要溃散;同时犼也甩开满身冰晶,即将逃出……   “唐萤!!!”   一声极为耳熟的呼喊,本来已经够挣扎的任东临下意识一看,整个人差点没从树上跌下来。众人就见任家少主突然勇气大增,发狂似地往那中心的恶兽冲上去。   不远处的半空中,任春披头散发,满脸灰渣,可说是一身狼狈,她乘坐着一只有小马大的鬼蛾而来。那鬼蛾阴气森森,口器不时吐出瘴气,在冷雾间拍翅飞舞,浑然不受阻碍。   “玉清要你接住!!”   说完,便将一个黑布裹着的东西往唐萤扔去。   黑布迅速被凛风撕碎,那东西长如棍棒,唐萤几乎是一接住就感觉到一股奇妙的连接,她迅速抖落碎布,从里头捉出了一把漆黑的长柄。   骨削如竹,碧绸张面,那是一把黑蛟骨伞,也是玉清替她打造的本命法宝。枪剑斧等法宝需要烧铁打胚,没有个一年半载都难以成形,所以玉清选择最快速的方式:削骨作伞。   唐萤紧捉着伞柄,恍若生出了全新的手臂,体内灵力迅速涌入手上的骨伞,与之形成似灵脉的连结循环,宛如肉身扩展出去的一部份。   她福至心灵,姑且一试,便促灵力奔流直上,同时将伞扔出。   啪!   阴影迅速湮没沼海,华盖遮天,同时挡住了漫天的雷雨,那遮天华盖上共有四十九根伞骨,每一根漆黑至极,拢成一只遮日闭月的巨爪。   没有魔雷破坏,白雾重新覆盖住整片沼海,昔日的黑潭水泽彻底凝结成一面净白的冰湖。   魔王犼意识到不对,不再纠结唐萤,立刻奔蹄而逃,但伞下唐萤道域再现,且更加坚固,直接凝出具体的冰壁,里头催生出冰雪凛风等秋冬肃杀之法相,俨然一座太阴冰牢,牢牢将犼控制在道域之中。   唐萤心知时刻已至,便一掌捏碎鼻烟壶,顿时一股清雅莲香抚面。   到此,交给我吧。有人无声的安抚。   傅莲的三魂化作一阵青霞之色的凝香,有意识般进入唐萤的道域,往他的肉身袭去。   魔王犼还在道域中挣扎,他发狂似地撞击冰壁,很快就见数条碎痕如蛛网蔓延,道域隐约不稳。   唐萤金丹初成,又强行发动道域,尽管大展神通,暂时困住了魔王,却也已是强弩之末。她七孔溢血,目光开始涣散,体内皎月冰晶般的金丹随着道壁崩裂,也出现一丝丝裂痕。   “唐萤!!快走!!”   坐在鬼蛾上的任春见此,想冒险伸手捞她,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去一旁,任东临以肉身死死抱住亲妹,不让她陷入中间的鏖战。   撞击声突然消失,朦胧的冰壁中隐约可见魔王骇人的身姿,却见他身影幻变,脚爪扭曲,似乎正痛苦挣扎。   唐萤自然看出那是肉身与灵魂融合的战斗,此刻傅莲的三魂正回归妖身,是人是妖,是仙是魔,体内的人妖意识都在叫嚣争夺着主导权,无异于是一人一妖的双方厮杀。   唐萤心念一动,她隐约看见泪眼婆娑的任春,不由得苦笑,顾不得体内裂痕遍布的金丹,身形一提,便来到了伞盖之上。   此时伞外雷电停歇,天相呈混紫魔红,就如伞下人魔交战,唐萤引动浅浅月华,看着面前清碧如弘的伞稠,从储物囊捉出那只用来引魂的水猴毛笔。   水猴乃是水中恶鬼,吸血害人,唐萤手抚伞稠,如每次为傅莲的鼻烟壶引魂,凝聚阴气于笔尖,笔尖立刻颤出一滴鲜红的浓墨。   少女心领神会,迅速在伞稠上作画,勾勒出神魂色相,只是这次她要引的不是傅莲的三魂。   伞下交锋激烈,伞盖也开始有意识缩小,少女时间不多,她面色惨白,口鼻湮满鲜血,数度喘不过气,但她手上的笔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干脆蘸着自己留下的鲜血挥毫。   浓红一撇,随后重紫一下,缠动跳跃,艳骨生花,反反复覆,时分时合,伞上每一撇都对应着伞下每一次激战。   到了最后,唐萤手上毛笔瞬间破碎,她毫不犹豫地咬开拇指,硬生生用自己的鲜血画下最后一笔,随后便失去意识。   伞盖瞬间缩回原状,与主人一同掉进寒冷的幽潭之中。   道域崩塌,冰壁碎裂,湖上腾起浓稠的雾网,没人看得见里头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见那只魔王的去向。   “唐萤掉下去!!快去捞她阿!”   任东临被任春又搥又打,却死都不肯放她过去看。任春眸中一利,袖中窜出数只猛毒飞虫,直扑任东临脸上,青年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抓,却发现是无毒的惑蛊,但任春早已飞身往潭中而去。   “唐萤!!”   白雾开始散去,幽黑的潭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挥之不去的水草腥气,任春隐约看到一具飘浮的尸首,心下发冷,细睛一瞧,不过是鳌尸的碎块。   她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远雾中隐隐有身影靠近。任春还没来得及欣喜,突然觉得周遭气息不对,她下意识往四周看去,立刻大惊失色。   只见岸边黑压压一片,好似万虫钻动,幽魅的妖气几乎要凝露而出,任春从未看过如此多的妖修,似乎所有黑水泽的妖物都聚集到此处,且目光如炬,视线都聚焦在潭中一处。   任春不由得往身后看去。   方才的人影缓缓走出了浅雾。   天空魔云退去,开出一缕清光,却偏爱似地通通浇注潭中的人身上。   只见颗颗晶莹的露珠从他的侧脸、发顶抖落而下,晕出一层清虹潋滟。那凶恶的魔王早已消失无踪,朦胧水色之中,少年姿态修长,似雨落清荷,眸藏翠山,一身玄袍轻甲,轻踏着游蛟似的波光而来。   他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只见那人身形纤瘦柔弱,此时正被细心包裹在鳞甲轻袍之中,似乎不想让污水沾染上她。   少女睫毛轻眨,意识朦胧间,她似乎倚靠在某人温暖的胸膛上。   胸膛下的肌肤光滑不见丝毫伤痕,她凝听底下膨湃的心跳,彷佛窥见一片新天地的海浪,澄明透彻。她卷睫一重,不由得落下一泪,终于能闭目,安稳睡去。   一柄黑伞飘荡在潭面中,伞束中隐约可见浓墨漆彩,少年修长分明的手拿起骨伞,端详片刻,感觉到他的半身魔相正在里头嘶吼着自由,只需他轻轻一展,那头蔑世的魔王便会重返人间,摧毁所有的丑恶之物。   但偏偏,这世间存有唯一的美好,仅仅那么一丝,便足以使魔王弃甲曳兵,甘愿放弃灭世的狂想。   那一头任东临反应过来,施展神通,迅速将任春带离潭面,眨眼间远离数十里之远,但任春依然清晰听见身后万妖齐声下跪,   他们声似洪雷,对着潭中那郎艳独绝的少年恭恭敬敬道:   “恭迎蛟主归位。”   少年浑然未闻似,只是将骨伞放入少女手中,一指一指,交缠紧按。   只听他轻声低喃:   “若是你想,我便是魔王;若是你不想,那我,永远就是傅莲。” 第四十九章 千喜殿(一)   “然后呢?那仙君既没有下杀手,又是如何收服黑蛟?”   船只轻晃,一盏明灯撑起黑暗的一角,星点般的萤虫轻盈撩动,渔翁听得入迷,见对方不说话,赶忙给他重添了茶。   “黑蛟满身煞气,唯有无垢之物才得以化解。”   那人轻扬斗笠,露出唇红齿白,他轻抿一口劣质的鱼腥草茶,面色却浑然不显为难,反而轻啜了好几口,似是享受。   “何谓无垢之物?”渔翁只觉得这人说话极为玄妙,越发肯定他是从仙山下来的贵人,若能得贵人点化一句,足足抵他数十年的日晒雨淋。   “便是清澈美质之物,那仙君以两颗琉璃珠降服了暴走的黑蛟。”   那渔翁似懂非懂,只当自己一个俗人有幸得到贵人的点化,赶忙连声道谢。   “不了,是我要向你道谢。”   那人轻声一笑,隔着朦胧的水气,流涵玉润,似翠鸟弹水,那渔翁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不由得露出沉醉之色,双目茫然,同时修长的手指从他的后脑勺捻出几只偷吸活血精气的蛭魅,算是报答。   毕竟如若不是重提往事,他还真遗漏了那一颗下落不明的琉璃珠。   斗笠下一双凤眼觑起,暗含神光,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原来阿,紫瑶,你是打这个主意吗?   只是滥用天谴之力,自然会受天道抑制,那颗琉璃珠已然不是听话的死物,那具相似到近乎完美的肉身,早已被另一个灵魂入住。   一个渺小却格外坚毅的灵魂,以及一个与之血契的魔王,那便是天道最后的防线,也是对付你的最后武器阿。   净白如玉的手掌上扭动着数条黑色的蛭魅,它们露出一圈锯齿,便迫不及待大咬一口,却在汩汩鲜血下肚的那一刻,瞬间蒸散成细碎的烟尘。   是仙是魔,是邪是正,一切都还未有定论。   “放晴了!”   肩膀烫了一缕晴光,渔夫从如梦似幻的感觉中转醒,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只觉得是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好似睡了一场好觉。   他从竹蓬下起身,和其他渔夫打了声招呼。   江畔的芦苇依然浇湿,但天际已阴霾尽散,露出碧泓浅浅,勾勒出远山秀丽的轮廓,只见绿发华藻,点翠鸟,沾云鬓,峨峨出尘,似神女姣丽的脸庞。   斗笠下的凤眸罕见出神。   鱼腥草泡的劣茶,他抿了好几口,反复含着嘴底细细品味,那总能让他想起很多事。   一面芙蓉抚水而出,剪瞳潋滟着湖色波光,那只满口谎言的少女蛟。   年轻无知的少年仙君大半辈子都花在修道上,有一段时间还真以为自己救的是一只黑泥鳅精,按妖修的规矩要被一只黑泥鳅精以身相许,以后都得住在泥坑里。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做恶梦,一连好几天。   再饮一口,湿泥混着草腥的气息溢满口鼻,又让他想起了一个吻,一个充满水腥气息的吻。   【恒郎,如果你愿意助我成龙,我给你们看守山门,看个五百年后再飞升好不。】   他知道,她讨厌阴暗潮湿的潭水,她想要到天上去,想去看群山逶迤,想去看星河流转。少女总喜欢对着星空比手画脚,说着那边要盖别宫,哪边要筑水巢,好像那已经是她的地盘了。   他从她身上看到了同样与生俱来的骄傲,她是一只天生灵蛟,而他是天生道种,他们注定不会停留在下界,灿灿的星河中早已为他们留有位子。   年轻气盛的少年忍不住答应了她。他想着哪怕人妖殊途,但大道同归,又有何不可?凡人能成仙,妖蛟自然也能化龙,只要她不再让水泽泛滥、一心向善,他可以带她离开泥江,拥抱星海。   只是后来他才知道,她是灵蛟没错,却是一只黑蛟,一只永远无法化龙的魔魅,注定于腾飞的那一刻,在天雷下魂飞魄散。   “可以开船了,黑水泽还去吗?”渔夫兴冲冲地撑起竹篙。   “暂时不了。”   他压下斗笠,手上佛珠冰凉入骨,好似在压抑住什么。   “吟江很美,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望月礁,还不急于一时。   “望月礁设有奇异的结界,我等不敢轻举妄动,欲待蛟主定夺。”   大殿内雾气缥缈,碧绿的萤石彷佛一片粼粼幽光的海面,四处垂有无数个点燃着蜜蜡的金盏,不时迸发些许星火,在室内蒸腾着一片卷云似的香雾,一切虚渺而空灵,如同仙境。   时隔百年,黑水泽各岛舵主再度齐聚一堂,甚至是任家的任时生也以成人男子的样貌在阶下待命。   在足以俯瞰众人的台阶上,那人的气息安静得彷佛一缕凝香融入了殿内的云海,   纤长优雅的身形掩在精致异常的玄袍轻甲下,那少年公子不过十七、十八,生得极为美貌,一双秀眸似含着潋滟波光,看似澄美无暇,但他的一举一动都令阶下的臣民胆战心惊。   却见他睫羽低垂,好似带着沉重的怜悯,在朦胧云气映衬下,竟生得似苦海之上俯瞰众生的菩萨端丽之貌。   “这种事就不需要问我了吧。哪怕只是一颗礁石,生在黑水泽上,就应该掌握在我手上。”   精致的鳞袍不时在光影间折射出金属般的冷意,这样的美丽太过锐利,似绽在刀尖上的花,独艳中又映衬出万物凋零的残忍。   少年说话慢条斯理,听在那人耳底却似是凌迟。   不单单是少年殿主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还有在那妖蛟的外衣下,包裹着一颗狡诈狠毒的人类之心。这个集人妖大成的半妖不需一年半载,就把黑水泽的人妖两派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上,将整片沼海彻底纳为己有   没有人知道,原来尘封百年的千喜殿就藏在海底一只千年大蜃妖的腹中,它口吐云气,便能幻化出无数雾台蜃楼。蜃妖是依附黑蛟的存在,他汲取其灵气为生,是黑蛟最忠诚的仆从,在胧姑消失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更别说命他打开蚌壳,再现出千喜殿。   所以当大蜃妖出现在少年公子面前,他的身分已不言而喻,本来存有异心的几家人修纷纷闭嘴,宣示蛟主归位。   任家就更不用说,他们世代忠于黑蛟,又怎能不认出自家主子?只是任时生那虔诚卑微的模样还是让几家人修颇为不齿,觉得他过于谄媚,有愧于合修大能的身分。   任时生自然不会去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任家已经走错了太多步,此时再容不得半分差错。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天差点毁灭沼海的魔王,此时正坐在独一无二的龙座上,嘲笑着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   其实真说起少年是人是魔是妖,任时生一时半晌也搞不清楚。但他知道,就算如此,少年也和以往那些不问世事、一心化龙的黑蛟不一样。   这只半妖有着妖的力量,却又还有人类的渴望,一只掌控权力的妖会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任家迟早会被他生吞活剥……任时生只希望躺在后殿的少女能快点苏醒。是的,那个叫唐萤的女修,他完全错估了她的价值。   任時生稍稍抬眼,龙座上的少年依然美貌澄澈,宝甲璀璨,只是不时睫羽低垂,偶而眨眼,好似在遮掩什么。   是魔气。   被封印的魔王正蠢蠢欲动,只因唯一牵绊住他的存在依然昏迷不醒。   那天唐萤虽成功封印住了傅莲的魔王半身,但也因此境界大损,金丹近乎濒临破碎。为了救回少女,傅莲以半妖姿态接受了万妖的拥戴,并找到了尘封于海底的千喜殿,   他解开了黑蛟的传承,却没有急着修炼,而是立刻将千喜殿的宝库挖地三尺。   仅此一颗能涵养神识的五彩蚌珠,一整座花费千年才能长成的血玉珊瑚,沼海自诞生以来的精华全通通送入少女的口中,将唐萤半碎的金丹硬生生养到金丹中期。   但唐萤依然没醒过来。   她躺在历代蛟主的寝殿内,周围有蚌女和鳅姑们服侍,只待她一醒来,就告知蛟主。   但唐萤没醒来,她一日不醒,少年身上的魔气就更重,不断叫嚣着要毁灭这个无趣的世界。   任时生想到哭闹的爱女,只觉得头更痛,但就好像嫌他头怎么没痛炸似,突然有人入殿传令:   “青谷狐主颜夕求见蛟主。” 第五十章 千喜殿(二)   小小一簇的琼花,娇软似雪,细腻胜玉,从花瓣到枝株都泛着银水流波之色,当真是琉璃佛花,唯有中心轻盈膨抽着奇艳的芯芽,   然而在少女下一个轻呼间,花瓣碎落,连株带根化为融雪消散,再往地下一探,毫无半丝扎根痕迹,彷佛至始至终都不曾存在。   敖湘还有些不敢置信,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昙花,不过喧哗取众之物,在蜃妖用云气造出的幻境很常见,快收起那种没见识的蠢样。”   那人不屑一顾,敖湘却完全听不下去,不是她没见识,而是眼前一切实在远远超出常见。   不是一朵昙花,是成千上百凝霜软雪,在云气飘渺间,日色的烟光丝丝缕缕,把这片琉璃的花海浸染出一片红紫澄金,当真美不盛收。   无数瑶台蜃楼便凌空而建,好似与人间隔着一片虚幻的云海,偶而蜃妖一个吐息,半空楼阁便悄然显形,佛居极乐之地不过如此。   “不愧是千喜殿,但殿终究只是殿,蛟终究是蛟,又怎能与龙宫媲美。”   一身红色正袍随着云气卷起,好似闯入仙境的一簇野火,端得是桀傲不逊。   颜夕头竖青玉宝冠,玉面刻有狐妖至高的九尾纹,昭显其高贵的身分。俊美异常的男人有着生来多情形状的眉眼,而薄情的唇片浅浅一挑,便能勾魂摄魄。   敖湘听颜夕冷嘲热讽一番,知道这个傲娇狐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心下不由得一暖,但想到一会要面对那个病娇疯子男配,又不禁心下一沉。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他们从南海重返黑水泽,原先计划合纵连横,说服沼海各家围攻名不正言不顺的傅莲,却不想瀛岛一夜覆没,瀛鳌一族全灭,敖湘彻底成了一穷二白的可怜孤女。   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发现如今黑水泽俨然是一颗无缝可钻的鸡蛋,一趟忙得死去活来下来,非但没能翘掉一瓦一砖,还好几次差点被人当作可疑份子,就要被直接活捉上缴。   颜夕虽是青谷的狐主,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落了水的狐狸讨不到好,黑水泽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买异地狐主的帐。所以敖湘做为最后一只瀛敖,身分弥足珍贵,不少场面都必须敖湘出来说话。   “他不过百龄不到的幼蛟,还是一只被玷污的半妖,沼海各岛看在黑蛟血脉上暂时臣服于他,但多的是守株待兔、伺机而动者。瀛敖无故灭族,他定要给出交代,到时你紧咬着这个不放,随意要哪处封地作补偿都行,但其中一定要求封望月礁。”   “该怎么做我知道。”   大概是敖湘有气无力的样子令人担心,颜夕难得收起高傲,俊眉微蹙道:“有什么不满回去再说,这里可不是瀛岛,万不能任性,眼下先找一个能卷土重来的青山,之后便不愁没柴烧。”   听男人随口安慰了两三句又扯回正题,敖湘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颜夕。   都说了狐妖擅长魅人,这颜夕绝对是个中楚翘,时冷时热,时阴时晴,有时候她觉得对方不屑一顾,但偶而透露出的温柔又令人心动不已。这样来来回回,敖湘都快怀疑自己是一个受虐狂,任人这样呼来唤去。   敖湘自顾自地摘下一处昙花,看着它在自己手上化作融雪烟云消散而去,心中却始终一股难驱的郁气。   来到千喜殿前,二人就有矛盾,颜夕一开始的主意竟是让敖湘下嫁给傅莲!唯一仅存的纯血瀛鳌嫁给混血的黑蛟,某方面来说已是下嫁,傅莲和他身旁人有点脑子都不会拒绝。这样不花一兵一卒,敖湘便会是沼海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但敖湘彻底被激怒,傅莲这种时下最流行的病娇痴情男配从头到脚都戳她雷点,他满心满眼只装着女主唐萤,更别说原主最后的结局是凄惨地死在他手上,她是疯了还是斯德哥尔摩才会去倒贴这种专一的疯子。   在敖湘近乎寻死的威胁下,最后算是颜夕心软了,退而求其次,以补偿为名要来望月礁即可。敖湘虽心有不满,但面对崩坏至此的剧情也无能为力,也就暂时听从颜夕的安排。   当然,她可不打算完全听话,她的确想来千喜殿,但跪在反派脚下讨赏什么,她还没有忘记现代人的自尊。   少女轻勾嘴角,手掌蹦出的细小雷丝炸烂了一朵昙花,搓出满手灰渣。   无论剧情崩坏到何等地步,雷电天生克制活尸,最终殊途同归,她便提早送傅莲这个反派上路,也算是拯救世界,功德无量,说不定女主一夜化神的奇迹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湘儿。”   远处回荡着重重跫音,飘渺的云烟模糊人影,隐约可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人而来。   只见一少年正众星拱月而来。   银鱼鳞靴轻踏而过,在经过敖湘等二人面前时,浑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颜夕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胧姑之子,尽管满心对半妖的不屑,但还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面如芙蓉,发似华澡,少年的确继承了母亲全部的美貌,无暇的脸庞朦胧着潋滟的水气波光,一袭玄鳞编织的宝甲更是衬得长身玉立。   常人只知狐族媚人,却不知蛟蜃一族才是被水养出来的美人,就连最下等的鲛族也是美貌动人。   可惜少年那双眸子太过干净,琉璃生宝辉,剔透而圣洁,好似高僧手里的佛珠光彩,是全身上下最不像妖族的地方。   颜夕本就敌意难消,所以当少年无视他走过时,男人立刻黑了脸。   “属下该死,请蛟主恕属下无礼,青谷狐主和敖小姐在这里等着。”   幸好接洽好的暗线立刻挺身而出,人群这才纷纷停顿下来。   颜夕面色一缓,敖湘这边也稍稍回神。她感受着手掌心遍布滋滋雷丝,又看着那完全不输颜夕的美貌少年,一时间竟也忘了自己原先想做什么。   众人对二人来意颇为好奇,都有心停下旁听,就听少年殿主轻飘飘道:   “恩,的确该死,你自尽吧,”   颜夕面色一变,就连敖湘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看着他,一会等他自尽,把头呈上来给我。”   少年笑脸盈盈,但任时生没有错过他眼底闪过的一丝血红。傅莲怕是已经忍到极限了,再不让他去后殿,死的就不会只是一个了。   不少人有危机意识地先行让开了路,傅莲目光温和,微笑颔首,好似一个心怀感激的好孩子,转眼便带着几个仆从先行离开。   他竟是完全没看颜夕和敖湘一眼。   二人几乎被当作透明人,无人再理会他们的存在。此刻众人必须围观一场活生生的处刑,作为对蛟主至高无上地位的见证,日后便不会再有任何人没脑子去拦下蛟主的去路。   哗啦,雪白无瑕的昙花露出本性,疯狂地吸允一地妖异的鲜血,鲜红的花就此开在地狱。   敖湘此时恍如置身冰火之中,她满脑子都还是那美貌残忍的少年郎君,一方面心底忍不住阵阵发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傅莲的姿容完全不输颜夕,真不愧是男二标配。   傅莲没有想象中半分阴柔忧郁之美,相反地,他一尘不染,就如同他的名字,当真秀美如莲的少年公子,令人想用世上最好、最干净的东西去赞美欣赏他。   却不想这清雅澄美的外表下是一条鲜艳斑斓的毒蛇。   敖湘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摊血色。   当真美色误人,暗杀傅莲一事得再另寻机会。   傅莲差不多忘了作一个人类的感觉。   在唐萤陷入沉睡后,唯有杀人能使傅莲感到开心,尽管他已经竭力克制。   少年殿主的身影一出现在寝殿门口,里面的蚌女们立刻鱼贯而出、无声退下,唯恐落后一步,就没了性命。   寝室内只剩下细小的呼吸声,傅莲安静地凝听着,似佛掌捻过的串串佛珠,是抚平人心的梵音,满腔的杀欲似乎不知不觉平息下来。   少年坐了下来,一身鳞甲化作微光散去,露出精致莲纹的领边。他看着躺在榻上的人,乌发秀丽披散开来,少女双颊白里透红,彷佛只是午后在花椅上的小憩,然而她已经昏迷整整一年多了。   在傅莲毫不避讳的“公器私用”的喂养下,唐萤的气色极好,更是一举来到金丹中期,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傅莲拿过一旁的盆帕,耐心地替少女整理仪容,就如她曾经对自己作过的,唯有这种时刻,他才找回做为青莲少君这个人类的感觉。   “快醒来吧。”   轻轻抬起少女的手掌,将它抵在胸口,   “这是你的。”   在此处砰砰跳着的心脏是属于少女的东西。   少年弯下身,落下一缕纤长的黑发,感受着少女微热的吐息。   “全都是你的。”   她依然没有醒来。   傅莲顺势地倒在少女身旁,拉着她的手,与她同栖一塌。   白皙的柔夷是禁锢猛兽的绳索,她在这里,他便哪里也不去。 第五十一章 千喜殿 (三)   “阿,唐小姐,今日还有案子阿?”   好听的高跟鞋哒哒地踩过,老警卫一听到声音,立刻放下便当,一副勤勉认真的模样。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一身白衬衫搭烫直的黑裙子,极腰的柔软长发看得出天生丽质。那姑娘转过身,眉骨清秀,黑白分明,就上了一层简单的裸妆,但已经显出几分珠光水润。   放在现代不过清秀佳人,但放到老港片时代,可是能登大屏幕的清纯玉女。   年轻的女孩点点头,她在胸前别好实习证,便很快踩着高跟鞋走过。   警卫有些可惜,这唐姑娘当真是生错时代的女神,而且明明干净清秀的好相貌,偏要做这种秽气的工作……   “帮死人化妆什么的……哪个男人敢娶阿。”   唐莹已经习惯了背后的流言蜚语。自从她的职业被恶意曝光后,她俨然被当成是一尊活瘟神,就连逢年过节,也不过接到家里几通电话打发罢了。   唐莹是一名入殓师,顾名思义就是为往生者入殓。殡仪馆的礼仪师主持整个丧礼的明面流程;而入殓师便是后勤,负责为丧礼的主人上妆打扮,让他或她得以接近生前最好的姿态,参加人生最后的仪式。   唐莹将所有私人用品锁进置物柜,用除尘沾黏下全身上下可能的毛发和尘屑,才拿起工作包,走入安静的工作间,   工作间很冷,轻轻一呵就能幻出白雾。   杀菌皂的气味令她安心,戴上医疗用白手套,先给僵硬的身体来个全身SPA按摩;然后抽干血液和气体,注入消毒防腐剂;再用棉花塞满空洞的腹腔,使枯扁消气的身体尽可能显得丰腴盈润。   偶而遇到车祸事故,肢体不全的,就得优先用针线拼凑好遗体,那大概又得花上半天。   最后才是唐莹等待已久的重点,用金属线撑起塌陷的脸部,调好肤色打裸妆,让遗体看起来有些“气色”,宛如活人。苍白的皮肤便是展开的画布,她展开琳琅满目的笔袋,准备重新赋予死者生命的颜色。   直视死亡,抚慰生灵,这是世上最严肃伟大的工作   老师这么告诉她。   唐莹其实似懂非懂,她只是一个劲地沉浸在瓶瓶罐罐的调配上,从凝脂到深褐,深浅不一的肤色,濒临死亡的同时也最接近生命的颜色。   只是偶而看着苍白的脸孔在笔下越发蜜润莹亮,彷佛真的起死回生,唐莹莫名有一种亵渎生死的罪恶感。她想到了无法忍受父亲持续出轨而割腕自杀的母亲,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蛋;还有见证此幕而心脏病发倒地的外婆,那片青白的唇色。   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乖乖待在母亲和外婆的尸体旁,等两人起来给自己作早饭,只是饿了两天,她没等到早饭,只等来了凶神恶煞的警察伯伯。   也许便是从那一天起,她就失去做为正常人的资格了,起码在旁人眼底,她是一个不敬生死的小怪物。   而后她选择成为一名入敛师,面对着安静的尸体,宛如面对着亲人般自在。   生和死,不就是颜色,还有什么区别吗?   唐莹熟悉着死亡的同时,却也对生命产生了困惑。   只是这次,她掀开白布,不由得胸口一滞。   太年轻了。   这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少年,不过十七十八岁,青葱莹绿的岁月,理应在球场奔驰,或埋首书堆,而不是躺在这个冰冷的铁台上。   唐莹没有急着下笔,对方大体的外观保存着异常很好,除去过于苍白的脸色,看上去还真像只是睡着似的。   她不由得细细打量起他。   少年生得细眉秀目,唇型姣美,好看得不象话。唐莹不禁回忆起近年她看过的青春偶像剧,少年长得太好看,她甚至怀疑他是某个英年早逝的小鲜肉明星。   不过人已死,唐莹收起欣赏的情绪,小心翼翼拉开白布,从纤长优雅的颈项,到精致的锁骨,她理应为对方完好无损的大体感到开心,但不知怎么,胸口那股莫名的窒息感越发扩大。   白布一落,少年胸膛的破洞彷佛在回应着她的空虚。   原来,致命伤在胸口吗?   唐莹收起所有情绪,将棉布填满胸口,为他整理遗容,只是每一个动作都沉重得好似吊着沙袋,每一个触碰都变成一种令人不适的煎熬。   她的思绪越发混乱。   少年的嘴角应该勾起高傲的弧度;他的胸膛理应起浮着平缓的节奏;他的眼睛更应该是睁开的,里头如活鱼流转,一颦一蹙都令人离不开眼;   唐莹知道自己不对劲,她甚至无法去碰触胸口的破洞。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他不该这样的……好像有人在耳边轻声提醒。   这不过是她处理过的上百具尸首的其中一具罢了。唐莹试着说服自己,但感情来得古怪又迅猛,那股怨愤之情灼热得似要夺目而出。   滴答。   她伸出手,恰好接住了那滴泪珠子。   滚烫灼热,亦如活人的体温。   唐莹突然明白了   她希望他活着。   她看着少年的脸孔,彷佛发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那新生的认知来得又凶又快,一眨眼就占据她的大脑,不让她有逃避的机会。   为什么?   唐莹扫过少年,他的眼、他的唇、还有他的伤口。   因为,他的生命何等珍贵。   手上的泪珠滚烫得不象话,突然光芒大作,手缝爆出刺眼的光芒,唐莹感觉到她似乎握着什么膨湃鼓动的光球   一胀一缩,节奏稳定,好似跳动的心脏。   唐莹下意识看向少年的胸口,她的手已然自己行动。   她将那颗跳动的光球压入少年胸口的破洞。   宛如雏鸟归巢,光彩夺目间,破开的肌肤有愈合的趋势,唐莹不敢置信,却见少年羽睫一动,她来不及惊讶,清澈的眼眸睁开,唐莹在一瞬间被吸入其中。   唯有她手下按的那颗光球,依然噗通噗通,散发着无尽的温暖。   再睁开眼,恍若隔世。   唐萤还来不及认清自己身在何处,就感觉到手下一阵温暖。   傅莲侧躺着在旁,一只手还捉着自己的右手,死死贴着胸膛处,心脏跳动的位置……   噗通噗通。   手掌下稳健的心跳让唐萤怀疑自己还在作梦。   她没有收手,只是愣愣盯着少年熟睡的脸庞。他面容白皙,却不再似纸般惨色,而是融雪中透着初春的柔粉,白里透红,很是好看;就连原先青白的唇瓣也上了一层殷色的轻艳。   而雪白的脖颈处扭出细细的青筋,沿着其下,少年精壮结实的胸膛正缓慢有节奏地起伏着。   他在呼吸。   唐萤心口一滞。   少女小心翼翼地撑起半身,从上俯瞰少年的全貌,娇小的身体近乎要整个跨坐在修长的身形上。   她屏气凝神地确认,从胸膛到脖颈、高挺的鼻子,还有薄艳的嘴唇,生命的气息确确实实在其中循环。   就如沙漠中的旅人看到的海市蜃楼,此时的唐萤不断想确认少年的真假,深怕只是一场午后的美梦。   少女近乎魔怔搬凝视,两人也不知不觉越发靠近,灼热的吐气在白皙的脸颊上蒸热出浅浅的诱粉,撩动起纤长的卷睫,贪图对方亲近的少年终于装不住:   “萤。”   他睁开眼睛,时间恍若在这一刻凝结,只徒留室内一片流光溢彩。   少女双目瞪圆,微微喘气:   “傅……”   唐萤终于明白这不是梦,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赶忙从对方身上滚下来。   “青莲少君,恭喜你尸解复生。”   她恭敬而压抑的语气让室内似乎整个暗了下来,唐萤低着脑袋,尽管眼眶泛红,心里欣慰不已,但此时的傅莲已不是任她使唤的活尸。   他是高傲明媚的青莲少君,死后发生的一切可以说是他生前生后最大的耻辱。   唐萤正想着如何开口请罪,就听少年唯唯诺诺道:   “萤……萤……”   唐萤觉得不对,袖下一重,她不禁抬头。   她高傲明媚的青莲少君此时正捉着自己的衣袖,漂亮的眼睛茫然无辜,好似不谙世事的幼童。   “萤……萤……”他笑得温文无害,不断重复着“萤”字,哪有半分高傲嗔怒?   唐萤皱着眉摇摇头,脑袋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神魂大伤,若不养魂,就算三魂回归肉身,复活过来也是一个只会傻笑流口水的白痴。】   魏凌妃的话宛如轰隆隆如雷击在耳。   唐萤倒抽一口气。   傻子?她干了什么?他好不容易复活了,却是复活成傻子?   室内安静地只剩下少年呆滞重复的呼唤声。   唐萤从狂喜到绝望,整个人从天堂瞬间摔入地狱,一时间失魂落魄。她看了看四处,甚至有一股冲动,取剑杀了傅莲在自尽,同归冥府算了。   但他好不容易活过来……她还想着带他回九极门,去看他的师父,还有他喜欢的安师姐,但现在他复活成傻子,她又能带他去哪?   少女陷入自暴自弃的情绪中,直到有人轻拽她的衣袖,才稍稍回神。   黑发白肤的少年双眸无辜,他捉着少女的衣袖,开阖的红唇不断重复着“萤”。   看,他又有何错?他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活人,她怎能这般嫌弃他?那怕是傻子,他也是傅莲阿,她说好会保护他不是吗?   唐萤心下一软,顿时有所觉悟,   她直接抱过少年宽厚的肩膀,如同往常,轻抚着他乌艳艳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不安的猫儿。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是傻子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傅莲轻靠在少女清香的肩窝上,一双美眸已不再呆滞,而是狡黠地轻转,好似黑丸活鱼。   此时愧疚和餍足的心情混杂出难以言喻的快意,少年实在难以放手。   就算当傻子一辈子也没关系。他这么想着,暗暗把鼻尖埋入少女好闻的发缎中。 第五十二章 千喜殿(四)   之前为了救傅莲,唐萤匆忙结丹,眼下她苏醒过来,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变化。   少女全身筋骨又经过好一番洗炼,本就白晶无暇,如今更是玉脂凝霜,肌肤莹洁光滑,骨髓剔透似玉,是当当真真的冰肌玉骨。而丹田处更是幽光充盈,里面灵气浓郁,凝露晕光,皓如星海,又见其中一处露显团光,已然成核。   唐萤放开少年,不由得深入感悟。   一轮圆魄璨若玉珠,皎如月丸,凌于星海之上,不见丝毫记忆中的裂痕溃散之像,宛如一颗朗朗夜明珠。   这便是她的金丹!   少女立刻盘腿而坐,屏气调息,遁入境界。   太阴乃天地阴气,向上化作月华星精,向下化为幽水寒冰。唐萤修行太阴炼形之法,不断从天地精华和凶兽恶煞吸收太阴之气,所呈金丹便是太阴之凝,自然显月华之相,灵气更是越发清冷幽冽。   寻常修士不解其法,怕是如姚仙兰等人一样,以为唐萤是冰灵根或水灵根,压根不知此时的少女已跳脱五行灵根,直接感悟天地的太虚真气感修行。   此时少女体内就似养育着一轮明月,连着整个人都越发显得冰清莹彻。   将一切收入眼底,方才无辜美貌的小傻子眨了眨眼,剎那便神采回归,眸光潋滟。   唐萤此时双目紧闭,完全沉浸在领悟境界的玄妙当中。傅莲安安静静地盯着她,极黑的眼瞳似灼烫的炉心,秀长的睫羽却相反地氤氲着水气,那置身冰火中的挣扎,哪还有半分痴呆傻样,根本是情爱正浓的少年郎君。   二人距离极近,在少年修长高挑的身形映衬下,黑发白肤的少女身子格外娇小,被对方阴影压得似一株小小的琼花,只需伸手,就能将人揽入怀中。   墙上二人的阴影似是重迭,又是单方痴缠,华缎裙袍在少女周围细细婆娑,毒蛇正慢悠悠地晃着绮丽的尾巴,泄漏着隐密漆黑的渴望,娇小的琼花浑然不觉,依然自顾自地纯白无瑕。   傅莲轻倚着少女的背脊,见对方浑然未觉,不禁唇角微勾,带着几丝欢悦,竟恢复了几分坐在龙座上的邪气,紧握的双拳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什么,少年青涩纯粹的恋慕中夹杂着一丝非人的邪性。   再次睁开眼,恍若隔世。   傅莲生前情感淡薄,从小就被告知是妖魔之子,在百般嘲笑和欺辱中活下来,他想如若自己不是人,那便努力学着做一个人吧。而后根骨初长,天赋渐显,少年又生得纯然无害的美貌,便装得越发得心应手,斩妖除魔,携老扶弱,俨然芝兰玉树般的少年仙君。   如若没有意外,他应该一直装下去,压抑本心,直至修为停滞,元寿耗尽如凡人般死去。   但他死了,他看到了地狱,也看到了他本该有的姿态。   血海漫天没来,他以为自己也会融为其中的血肉,周遭却突然生出数朵金红的业莲,开出一条熊熊火路。   妖魂恶魄颤颤发抖,他们全都害怕他,他们说他是王,就如那些人所害怕的,他从不是人。   他死了,却也活了。   劫火恶雷,妖云汇聚,本该就是至邪出世之兆,青莲少君已死,再次睁眼的理应是魔王。   “傅莲。”   偏偏少女喊出了那个封印的咒语,唤醒了最后一丝还可以称作人性的感情。苏醒的青莲少君怜爱至极,沉睡的魔王却对其恨之入骨。   青莲少君说:“伤害谁都没可以,但绝不能伤害萤。”   魔王说:“她是我的。”   青莲少君说:“我不会让你碰她。”   魔王说:“她是我的。”   其实傅莲觉得魔王说得很好,可恨的是少女心心念念的是青莲少君,就连脱口而出的也是青莲少君。傅莲是清楚的,对方所思慕的永远都是不染淤泥的青莲,而非盘旋于底下泥泞中的漆黑毒蛇。   他的一半被爱着,另一半却被舍弃;身是半妖半人之血,心是半仙半魔之道。   此时的傅莲便是世界最矛盾之体,想爱又不敢爱,想恨又舍不得,两个意识水火不容,虽然大半的魔性都被唐萤封在骨伞里,但在少年纯良无害的外表下,人性和兽性的厮杀从没停过。   傅莲垂睫,将人魔厮杀的血色敛入眼底,再抬眼又是那温良端正的少年仙君,就如颜夕所想,这只幼崽继承了黑蛟的强大和美貌,但那双具有欺骗性的眼睛却绝不属于妖修,也让毒蛇的鳞片有了温度,得以伪装成人类的假象。   唐萤正稳固境界,周遭气息越发平和,连带着月晕寒雾等太阴法相在室内显现。太阴本就利女,唐萤越是深入太阴之法,越发显得星眸皓齿,肤如白雪。   少年看在眼底,秀丽的眉头不禁轻蹙。他轻启薄唇,竟硬生生咬下一片指甲,唇角沾血。   带血的指甲蜕成一片漆黑的鳞片,便见鳞片化作一道幽光,遁入少女雪色的额间,便从额心位置,生出一层无形的晶甲,将少女从头顶到脚尖包得密不透风,但很快又藏入肌肤下,不见丝毫异状。   如今唐萤体内充斥太阴之气,筋骨金丹皆盈满了月华星髓,如若不刻意放出阴寒的煞气,那元阴至柔的灵力怕是会被误作最佳炉鼎的纯阴之体,招惹上一些居心叵测之人。   青莲少君愿意舍弃性命保护她,魔王恨不得将少女融入血肉,如今这一举倒是两边都讨好了。   傅莲终于露出一丝餍足的微笑,感觉从苏醒以来的头痛稍稍缓解。   等唐萤醒来,就见睡在身侧的少年。   他双眸轻闭,唇色薄艳,乌缎卷着衣袍散落一地,唯有一手捉住自己的衣袖,像一个玩累回家的孩子。   唐萤不禁想起曾与少年活尸相依为命的日子,心下只有无尽的愧疚和爱怜。她轻抚着少年细软的发丝,最后几丝迷茫和困惑也终于云开日晴。   安置好对方,唐萤终于能好好审视所在之地,这里看着像是座寝室,四处有明珠彩贝装饰,看着比任家龙船还要豪奢。但唐萤无暇欣赏,她在角落一处找到她的骨伞,就被这么随意放置。   漆黑的伞柄轻轻一握,就感到如露如电的契合感。但稍稍一抬,却似乎比回忆中重了不少。   唐萤秀眉轻凝,她端详着伞束,其中可见晕彩浓墨,似什么伟丽巨幅潜伏其中。她伸手一触,没有丝毫煞气,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有打开。   窗外海气苍茫,天光滟滟,远处见那流虹竟搭作桥影,隐约有车船行舟自桥下而过,高楼垣堞时隐时现,晕着金橙红紫的轮廓,似真似假,如临仙境。   鼻尖可嗅到潮湿气息,比先前在黑水泽更盛,过于浓郁的水气让唐萤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一手湿润。   她随意挽起微湿的发丝,想着昏迷前最后一幕,自己力竭堕入泽底,难不成这是来到了海底龙宫?   唐萤在少年四周设了结界,小心出去一探究竟。   在她出去的前一刻,少年睁开了眼。他卷起一丝云气,缠绵指尖,轻叹道:“看好她。”   云雾蒸腾,唐萤有些摸不清方向,偶而瞥见的花花草草都美得如同幻境,她很快遇到几个美貌丰腴的蚌女,只是她们看着很胆小,一看到她就一哄而散。   少女浑然不知,手握黑蛟骨伞的自己在蚌女眼底无异于海底巨兽,看着便是张牙舞爪朝她们袭来。   唐萤眼捷手快捉住了一个,那蚌女吓得跌坐在地上,差点要向她嗑头,好生安抚后才肯好好说话。   “此处……乃蜃殿。”   蚌女小心翼翼抬了一眼唐萤。   “蜃殿?”   唐萤追问:“请问你们主人是?”   “夫人你……”   蚌女本来顾忌着骨伞,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唐萤,突然她面色一白,趁着唐萤分神时,一溜烟便钻入雾海之中。   唐萤只来得及捉住残影,她不明白对方这种畏她如蛇蝎的态度,但此地主人收留她和傅莲,并未趁机痛下杀手,想来暂时是没有恶意。   少女轻撑骨伞,看着雨雾朦胧,心下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落入颜夕眼底,便是这般风景。   一头微湿的乌发挽至耳畔,飘过的雾气悄悄凝出一株昙花,恰好开在少女露出的耳珠下方。   少女被吓到了,赶忙伸手一捉,捏碎幻象,一手雨露晶莹,也恰好回了身。   她很像紫瑶,却又不是那么像。   颜夕看着那极为熟悉的脸庞,一度怀疑又是蜃妖的花招。但他很快发现那不是紫瑶,只是有着相似面容的小姑娘。   紫瑶很美,美得很纯粹,是高不可攀的明星,亦是捉摸不定的黑夜,不是极白便是极黑。无论是呼唤天雷时,那身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还是爱上自己的师傅傅恒之后,那滴决然血泪。她无时无刻都美得令人无法忽视。   颜夕活了千年,从未看过有如此炙热的感情。他动心了,虽不上深爱,但仅仅一刻的心动也抵过千年的物换星移。   他恍若在慢慢寒夜中看到了一缕光,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全身都散发着光芒,他不自觉被紫瑶吸引,甚至多次出手相助   而眼前这个女孩完全没有紫瑶夺目的光芒。   相反地,她很渺小,渺小得一眼扫去都不曾注意,是一小掬盛开的野莲,大雪压过的落梅,静默而内敛着美,却还自顾自地绽放,似是不求他人一眼。   她没有一处比得上紫瑶。   他在心底不屑冷笑,眼睛却完全没有办法移开。   如果元琅那个废物说得没错,就是这样渺小的灵魂占了紫瑶精心打造的魁身。   颜夕握了握手,只要轻轻一捏,便能替紫瑶除去后患。他应该第一眼就要动手,他突然不明白自己迟迟不动是为什么。   他看向少女白皙纤弱的颈项,手正要一抬,但当血肉模糊的画面闪过眼前,他又忍不住放下。   这是……遗憾?他这是替少女感到可惜吗?   唐萤状似无意地浏览风景,手上的骨伞不由得捏紧,只待那化神期的妖修意图不轨,就立刻开伞与他同归于尽。 第五十三章 千喜殿(五)   一只化神期的妖修,唐萤是惊讶多过好奇   照理说,对方若想隐藏气息,哪怕站在自己身后,她也不会有任何察觉。事实上对方也的确这么做了,妖气淡薄得透入云烟,甚至呼吸声也完美地融入微风,那妖修安静得简直如大海中的一滴水。   但唐萤却感觉眼角异常灼热,是的,一团明火就这么在眼前烧着,她甚至闻到了草香混着焦土的气息,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一个强大的生魂。   她想到先前那些脚底抹油的蚌女,许是道行太低,一团团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云雾,她便是凭着感应随意捉住了一只。   是的,现在的唐萤不是感应修士的灵气,而是直接探知对方的魂色。   太阴炼形术本就游离阴阳两界,但唐萤没想到结成金丹后,她竟不需要放出神识,就能直接用肉眼和五感看到对方的生魂!   修士虽能抹去灵气,隐藏气息,但却无法抹灭生命,隐藏自己的灵魂;也就是说日后只要对方是活物,那他在唐萤的神识范围内便是无所遁形,敌明我暗。   若要简而言之,此时的少女拥有一双修界最高级的阴阳眼。   唐萤对这个新发现惊奇不已,不由得继续细瞧,便见红彤彤的火雾向上卷起,一团毛茸茸的形状,又生出尖耳和尾巴,是一只狐狸的模样,化神期狐妖?   少女细心推敲一翻,便判定他并非这海中蜃殿的主人,理应与自己一样,都是客人。   这么一想,唐萤心下有了几分底气,拿着骨伞的手便稍稍一松。   颜夕正看着少女出神的同时,对方手上的伞尖一落地,似乎溅起看不见的尘土,本该微不足道的小动作,但男人却突然面色一白,喉咙深处无法克制地涌上一股腥气。   那伞尖明明是轻飘飘地一触,但落在颜夕耳底,却似猛禽的爪牙掘地而起,一股巨大的压迫直击心脏。   他死死盯着少女看似纤弱的背影,似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卷雾喷烟,慢悠悠地围绕着少女身旁,对他发出龇牙咧嘴的警告。   逃!逃!逃!逃!逃!逃!逃!逃!逃!   那是一只狐狸招惹不起的恶兽。颜夕的狐狸本能在尖啸着,但他的骄傲不容许他退缩,反而一股叛逆心起,索性不再隐藏气息,红袍一摇,轻踏黑靴,信步来到少女面前。   唐萤便见一个身着红焰般的男子,就如同他生魂的颜色,迎面便是极有侵略性的炙热生气。男子头系玉冠,青丝收紧,露出高阔的额头,越发显得俊眉挺鼻,颇有一国之主的气势。   “见过前辈。”唐萤见对方光明正大,似乎没像之前那般杀气满满,便礼貌性地问好。   “担当不起,姑娘年记轻轻,成就不凡呢。”舔了舔尖牙上的血气,颜夕语带讽刺道。   狐妖本性好玩,颜夕看着那清美娇小的少女,与年轻的紫瑶如出一辙,反正左右暂时是碰不得,便一改先前的杀意,心生几分逗弄之意。   思此,一双凌厉的凤眸在看向少女时,立刻罩上一层暧昧的水润,深邃的眼瞳竟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深情,好似对方是许久不见的小情人。   “妖修不分长幼辈份,姑娘唤我颜夕即可。”上扬的尾音似爪勾,拨弄听者心弦乱颤   唐萤垂头作揖:“小辈不敢不敬,还是唤前辈的道号吧。”   颜夕不由得扬起好看的左眉。   狐族善魅,他对自己的魅力颇有自信,当初不就对那敖湘轻轻一笑,就让对方神魂颠倒,甚至抛弃家族,恨嫁似地扒着自己不放。   颜夕自然不知道,且不说唐萤心性坚定,她老早就在与某少年的相处下,对所有眼波攻势免疫。   “但,颜夕并无道号。” 凤眸透着无奈,实则是不给对方退缩的机会。   黑色的长靴往前进了一步,男人衡量着自己与少女的身高差距,便迁就似的弯下身,一缕青丝不偏不倚落在少女眼前,似初春垂下的熟柳,搔得鼻尖微痒   “那便称前辈作太君吧。”   化神太君,合乎礼度。唐萤不着痕及后退几步,与对方拉开距离。   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少女,的确是紫瑶固执起来的模样,只是她修为年纪皆低,少了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倒有着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可爱。   既然是紫瑶打造的魁身,附身的灵魂或多或少也与紫瑶有相似之处吧   这么一想,颜夕目光一缓,最后一丝杀意悄悄消去。   自紫瑶离去后,那颗千年冰硬的石心似乎久违地有了些温度。颜夕必须承认,他对眼前的少女生出了兴趣。   “若无事,小辈先行告退。”唐萤抱着此地不移久留的想法,打算回去找傅莲,再一同离开,   茕茕孑立的少女,没有紫摇的强大和执着,却有她的模样和脾气。   颜夕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要说大胆,狐妖向来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他想着一个不认识傅恒的紫瑶,一张如白纸般的紫瑶,是否能让她像爱着傅莲那样,对自己奉上同样炽热的爱意?那份浓烈的感情,想必可以彻底打动冰封千年的心吧。   “我说你可以走了?”   衣袖一挥,瞬间燃起一圈火焰,阻去少女的去路,呛人的白烟混在蜃雾之中,怕是无人能看清眼下的情况。   唐萤摀住口鼻,手现冰针。   男人在烟气中饶富趣味打量起少女。一身肌肤嫩白透粉,鸦黑的秀发遮不住圆润纤瘦的肩头,少女鼻梁小巧,唇含花珠,秀美异常。这是一个年轻柔弱的紫瑶,若是纳入手中,定是能如掌中花般只为自己绽放吧。   漫长的岁月将不再无聊。   唐萤感觉到对方肆无忌惮的目光,不由得怒目相视,但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眼神更是让颜夕胸口一热。   紫瑶仙子如雪山之巅般的强大,令人万分敬爱,不敢踰矩,但眼前的少女不过金丹,又是那么青涩稚嫩。一个顺从的紫瑶,雄性生物骨子里的征服欲就这么冒了出来,光是想象,狐妖只觉得久违的兽性一触及燃。   是阿,又有何不可。眼下,先把这个少女带走吧。   他正要动作……   “师父!”   “!”   颜夕皱起眉头,目光闪过一丝不耐,兴致勃勃中被打断,是个男人都难忍。   似是要与颜夕相衬,敖湘穿着一身明黄,倒也与眼角处的一枚金鳞相映成辉。   敖湘一来,却没先看颜夕,而是看他后头的少女。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那个少女生得美貌异常,气质出众,但敖湘看得不是那张脸蛋,而是少女身前两只属于男子的手臂,此时正从少女身后将她紧紧压入怀中。   那个美貌凶残的少蛟主将头轻靠在少女肩窝上,一双白皙有力的手臂上青筋微露,似蟒蛇般紧紧缠绕住娇小的少女,但对方似乎没有觉得丝毫不适,反而习以为常似轻倚着少年。   话说此时的女主唐萤应该还在九极门吧?说好的痴情男配人设呢?   敖湘看着那二人姿态暧昧,不由得冷笑。   反正现在的剧情走向乱七八糟,男配似乎变得比原书更牛逼,考虑到男人有钱就会作怪的劣根性,这是开启隐藏的种马属性?   “敖湘,走!”   敖湘正同情着远在天边的女主绿云罩顶,颜夕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赶忙追上去,却见一向傲慢冷漠的男人有些不对,他脸色异常苍白,拇指往唇角一抹,敖湘隐约嗅到了一丝腥气。   差一点,只要轻轻碰触少女,哪怕只是一根手指,潜伏在骨伞里的魔王便会破伞而出,将浑身骚臭的狐狸生吞活剥,撕成血肉模糊的破布。   傅莲目光冰冷的看着那道火红的背影,眼前彷佛已是一片宜人的血色,唯有怀中的软玉温香正无意识地安抚着焦躁的恶兽。   唐萤一开始的确稍稍被身后突然窜出来的傅莲吓到,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对方是活尸时,就爱咬自己的脖颈吸血,没事还就爱舔上几口。   她随意安抚少年,目光却追着离开的二人,少年看在眼底,手臂无意识缩紧。   狐妖天生美貌,又善施魅术,她站在这里和他说了多久话?为什么不立刻呼唤自己?她是不是觉得对方生得好看?比自己好看?   他垂睫,只见少女朱唇一开一阖,似是在念着什么两个字,是名字?颜夕,是那个狐妖的名字?   混乱丑恶的天地突然瞬间安静,少年不由得露出一抹清甜的微笑。   他想着,没关系,如若她喜欢,那他一会就捉来那狐妖,生剥下他好看的皮毛,给她作皮草衣裳,日日夜夜穿着好看便是。   清俊明媚的少年面容欢快,脑中是最血腥鲜艳的颜色。   突然,少女偏头一问:“敖湘?姓敖,是那个捉了你的瀛鳖一族?”   唐萤只觉得身上微重,少年似乎放松了一会重量。他整张脸埋入自己颈窝,学着孩童般撒娇,似乎再责怪对方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什么事也没有。   浑然不知自己方才阻止了修界史上最惨血案,少女只觉得心下微软,但想到方才那个来找颜夕的女孩,又不由得皱起眉头。   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魂色? 第五十四章 千喜殿(六)   唐萤记下了那个叫敖湘的女妖修,转头就见两三个蚌女畏畏缩缩地朝这里走来。   她们不再逃跑,只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来请唐萤。   “可是殿主有事相请?”少女一脸懵懂。   几个蚌女你看我我看你再去看花草树木,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就是不敢去看少女身后,那眉清目秀、笑容乖甜的少年殿主。   蚌女们默认,唐萤想着对方收留他们,也算是救命恩人,便牵着傅莲,乖乖跟上蚌女们。却见她们端来两个托盘,其中是一套崭新的法衣,布料柔滑似流水,显然并非凡品;令一个是面螺钿镶嵌的首饰盒,不说外盒莹盈油亮,稍稍一开里面便是流光溢彩,清澈的水灵力扑面而来。   唐萤如临大敌,她从未接受过这种礼遇,下意识便看向少年,却发现对方早已换上崭新的华服,这样看来,自己的确也应该如境随俗。   思此,少女便拉着傅莲,回到了先前的寝室。   蚌女们贴心地给他们关上门。没有外人打乱,少年殿主心情颇好,只是一转头,一片雪白赫然映入眼帘,   唐萤将衣服挂在屏风上,便开始宽衣解带。她对房内另一人毫无戒心,毕竟少年活尸毫无意识时,她带着他跑遍东西南北,环境无法要求,少女从一开始极力区隔,但后面也不再强求,两人大多共享一室,甚至一同洗漱过。   且不说活尸又喜欢追着牲畜,吃得血肉模糊,唐萤不知帮对方洗过多少次澡;眼下傅莲装得一脸茫然呆傻,二人又处在陌生未知的环境,少女浅意识又回到了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所以在对方面前换衣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如说,唐萤自始自终都没有将对方当作异性看待。   外衣轻声落地,少女露出细腻的脚踝,白皙的脚ㄚ子直接踩了上去。   自作孽,不可活。少年魔王脑中闪过这句诫语,耳边轰隆隆的,似有天雷交鸣。   少女长腿赤足,秀颈削肩,露出一面碧罗色的肚兜,似一片裁得大小适宜的翠盖莲叶,就这么伏贴在她细腻如玉的肌肤上。   从复活以来便无法无天的傅莲,此刻却没有办法作到最简单的两件事:提脚,出去。   一出去,少女心思敏锐,定是很快猜出实情,到时候,就不是一个萤字能解决的事。   不出去,少年听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正哔哔啵啵地沸腾着,心脏自复活后从未跳动得如此快速,他现在活像一个海底火山,迟早会在对方面前露出破绽。   白玉无瑕的少女此时就像一尊玉面菩萨。她不需念经,不需打坐,仅仅举手投足就将魔王牢牢镇在她纤细的五指山下,愣愣看着她葱白的手指缓缓剥落身上的袈裟,露出世上最曼妙的经文……少年猛地弯过头。   衣服掉落的轻音落入耳底,傅莲只想生掏出这双恬不知耻的眼睛,然后将它们深深镶进地板上,但睫毛却搔痒难耐,有蝴蝶不安分地姗姗轻舞,不断邀他共赏春色,好几次少年的确快忍不住抬眼。   但一想到少女发现后盛怒的表情,一颗心就像被佛祖的五指山压下去,竟是动弹不得。   论要渡化一只魔有何难?此时的少年魔王垂眉顺目,再不见丝毫乖戾。   只听他口中喃喃自语着清心咒和菩提经,模糊不清,断断续续,怕是努力从脑袋深处搜刮出来的记忆,足可见其诚心,若是此刻真有佛祖降世,他怕是会立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概是佛祖也同情他了,在那片嫩荷卷似的肚兜掉下来前,少女菩萨便轻闪而过,走入了屏风后,只在上头留下令人遐想不已的倩影。   傅莲想在心底松一口气,但一丝说不出的惆怅又哽在咽喉。虽说成魔王之身,但终究还是初尝情爱的少年,所以才极力克制扭曲的情感,想得到心上人真心的喜爱。   方才他的确想生剥了那个颜夕,但也不会真的去吓唬少女,顶多是悄悄把颜夕的皮毛移花接木,当作普通的法衣送给她罢了。   唐萤对外头的天人交战浑然未觉,那蚌女送来的服饰重重迭迭,少女一直在血肉泥泞里打滚修练,就算以前在外门也是一件尼姑色的破外衣省事,现在手上这锦衣罗带活像捆仙绳,一时半晌都快被绕晕了,费了好些工夫才穿戴整齐。   屏风上花枝舒展,开着簇簇梨白,有紫蝶浮翩其上,吻过细柔软白的花瓣,傅莲不知何时停下了诵念。   他脑袋微弯,露出一截皓白,直直看着那黑蝶戏梨花之图,彷佛伸手一触便能走入画中,那专注的眼神是看得入迷了。   少年竭尽所能想维护心中美好无瑕的思慕之情,但恶兽却恨不得立刻将软白香甜吞腹下肚,融为血肉。   想到少女在屏风后可怜可爱的模样,傅莲在炼狱中煎熬,不禁又爱又恨,越发痴狂起来,心脏硬生生被扯成了两半。   此时他昳丽端正的脸庞忽明忽暗,低垂的眼睫潋滟着模糊不清的光影,一半还是少女熟悉的澄亮明媚,但另一半阴暗已然被魔欲侵蚀。   修罗之兽生有两面,一美一丑;一痴一贪,此时两面正互相怒骂撕咬着,谁也不让谁。   突然,其中一面看到了什么,松了嘴;另一面还顽固不灵,但在下一刻也乖乖噤声。   月季白骤然生了一圈绮红,白琼树上突然开满了红棠。   少女从屏风后缓步而出,上衫玉白素净,领边袖口点点墨莲含蓄浅放,衣下却突然盛开了大片的棠红,绚丽的裙花开得令人猝不及防,便接了满眼的艳。   她生来娇小玲珑,软翠色的束封缚得她腰枝格外纤瘦,一身衣服又配得上素下艳,薄衫遮不住大片红裙,底下只露出小小莲尖。整个人就好似用尽全力绽放的琼梅,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随狂风凋零而去。   那样渺小柔弱的美,但只需投去一眼,便是再也无法移开的艳。   玉白的少女菩萨染了胭脂的红,少年魔王只看了眼,就立刻被渡化作一池春水。   魔王突然顿悟了。   这是他的神女阿,他是爱极她了,怎么会恨她   他小小的萤火,挺过风摧雨打,在漫漫长夜中为他指引照明。他怎么可能舍得伤她?他只想伸出手将那团小小的莹亮护在掌心,让她可以安心地顾自绽放,再不受半分摧折。   是的,方才的一切想必是可恨的天道在考验他对唐萤的爱,现在他通过考验了。他的魔身被禁锢于她手执的骨伞,就连魔性也被牢牢镇在她的五指山里,任她翻转揉捏。   他的神女,他甘之如饴。   唐萤对傅莲丰富的心理活动浑然未觉,更不知道就在自己换件衣服的空档,整个世界已在生生灭灭的边缘中徘徊数次。   只能说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吧。   一只手就能拯救世界的少女只是整了整衣袍,摆了摆头上的红珊瑚簪,全身好似躺在云絮柔水般舒服,只是一路苦过来的她有些不适应那么好的布料,竟觉得从脚尖到颈口都泛着一层鸡皮疙瘩。   她走出屏风,恰好瞥到那高挺沉默的身影。   少女现在才发现二人的衣服是成对的,顿时觉得舒坦不少。少年腰系玉带,一身月白无瑕,衬得越发神姿骨秀,点点墨莲同样徐开在袖口和颈边,纤细的颈项掩在海棠红的衬衣下。   唐萤发现他长高了不少,清雅翩彩,当真濯濯出水莲,竟比当年那青莲少君还更加清艳出尘。   只是当对方乌灵灵的眼睛看过来,好像眨一下就会掉泪,无辜纯良的模样,唐萤立刻从回忆中回神。她心软得如水,也不疑有他,只是径直牵过他的手。   感觉到柔软温凉的小指勾上自己,少年魔王蔫头耷脑,沼海的黑蛟彻底成了少女手上一只黑蚯蚓,连翻腾一下都困难。   当唐萤和傅莲出现大殿前,殿内众人看到少女一身装扮,立刻清楚明白蛟主的意思。   強大使人心生忌憚,但當強大到某種程度,那便脫離了可恨的人禍,成為理所當然的天災,讓人恨不起來,只有滿心敬畏。墮落為魔王的黑蛟,大底就是這樣的存在。   黑水泽有两个颜色是禁忌,一是黑蛟的玄色,二便是与之相对的白色。黑色便是只有沼海之主才能使用的帝王之色;但白色却是更为严重的禁忌,昼夜轮替,阴阳黑白,唯有自诩与黑蛟对等者,才会使用的反旗之色。   所以各方岛主舵主的家族色有绿有红有黄,却独独漏掉黑白二色。但现在出現的少女却穿着一身纯白,而身侧是笑脸盈盈的蛟主。   终究又随了母亲,爱上了一个人修,小姑娘看著也好說話,日後有事可以請蛟主夫人吹吹枕頭風?   在父亲位旁的任春见唐萤眼睛一亮,偷偷眨眼向自己打招呼,心下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规避禁语,向小徒弟传达她身侧正站着一个大魔王的事实。 第五十五章 千喜章殿(七)   所谓的黑水泽,不过是沿岸船只必经航线的合称,黑水泽其实不过是沼海的一部份。沼海之大,将近三分之二的海域自古遍布毒雾深漩,是常人无法探勘之地,里头从未开采过的原矿灵脉不容小觑,更有强大的妖修龙蟠虎踞。   单凭一家之力是无法掌控整片海域,唯有黑蛟至高的权威能使四面八方心悦诚服,所以当时的任家祖宗也收起人修那些弯弯肠子,这千百年来对黑蛟可说是忠心耿耿。妖修又向来不恋权,正好当成镇海吉祥物供着。   偏生黑蛟们想化龙想疯了,光顾着修练却忘了造孩子,一条一条前仆后继,飞蛾扑火般在天雷下灰飞烟灭。仅存的黑蛟蛋却出了一个为爱痴狂的胧姑,一言不合就跑去北麓和九极门的仙君瞎搅和在一起,差点没搞出南北修界大战,最后八成也随着先祖脚步死在天雷下,只留下一个半青不熟的半妖崽。   纯正的黑蛟几乎消失灭绝,沼海没了真主,这几年来越发动荡,东瀛鳌,西宫蟾,南大蜃,玄狮龟,再加上零散的人修岛屿势力,一个一个都不安份,蠢蠢欲动。任家表面上还能维持秩序,但心知没有黑蛟坐镇,沼海分崩离析是迟早的局面,而南卢没有一家会放过这块肥肉,任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他们把最后希望放在胧姑唯一的子嗣上,甚至不惜和心怀不轨的瀛鳌合作,动用禁术,还想过要杀掉唐萤以绝后患。   却不想效果太好,好过头了,这代黑蛟连天雷都不怕了,直接来个魔王降世,把瀛鳌整锅掀了,沼海也彻底沦为其手中的禁脔。   这哪里还是什么吉祥物,压根是恶兽罗剎!   但瀛鳌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面前,哪怕是独霸一方的狮龟,这会也派人乖巧坐着,等候吩咐。   此时的任时生看向与蛟主并肩的少女,心情复杂程度不输任春。   先前他与瀛鳌合谋,几乎将唐萤当作死人,后来从大儿子那知道对方可能是幽玄仙尊弟子,心下颇为懊悔,只是现在一袭白衣明媚的少女几乎明晃晃打在他脸上。   打个比方,你把看着穷酸的女客人从铺子扔出去,隔天这个女客人和地主走在一起,原来是地主夫人,怎么看怎么尴尬。喔,对了,对方还是你本家铺子唯一的千金,你铺子所有东西都是传承自她家而来。   任时生心里只有两个字:悔恨。   不过事情错就错了,瀛鳌灭族惨案摆在眼前,少年魔王心思细腻残忍,眼下他初掌沼海,需要搭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任家,任家也只能趁机将功补过。   思此,任时生悄悄看了几眼一脸无害的少年,心下一定,有了些把握,便开口道:“蜃主尚在沉睡,先前沼海魔物动乱,多亏唐道友出手相救。”   什么蜃主?什么魔物?任家自古就是黑蛟的看门狗,其他人见任时生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哪里不明白蛟主的意思,眼神交会间立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少女身侧的人垂睫敛目,状似无意地把玩着袖口的莲纹,修长好看的手指好似有蝴蝶翩飞吻过,但就是这样一个好看的手,在不久前将自以为是的瀛鳌活生生掏心取肝。   唐萤哪里知道众人是摄于身旁人的淫威,只听对方提到魔物,不由得心一虚。   其实唐萤已经很清楚,傅莲并非人类这个事实。先前识海里的兽魄,还有血海中的黑蛟,以及最后修罗之貌的魔王,无一不在告诉唐萤,傅莲是一只半妖,还极可能是黑蛟和傅家人私通下来的孩子。   唐萤嫉恶如仇,对妖倒没什么偏见,只是任春说过黑蛟是黑水泽旧主……她扫了一圈殿内人,不说任时生一个合修大能,一个个想必都是独占各方的角头,绝不是省油的灯。   傅莲虽然是旧主后裔,但现在是个傻子,如若被他们知晓……和一只自个洒了盐抹了油的羔羊有什么差别。   唐萤暗下决心。   她必须护住娇娇痴痴的少年,免得他被生吞活剥!   这么一想,少女不着痕迹挡住少年,简单利落道:“小辈只是恰好造访此地,尽力而为罢了。”   看着几人合唱一台戏,任春嘴角都快抽到麻木。   “道友过谦了!如若不是道友,我早已拖着一条断腿,命殒泽海!”   在位的狮龟正好是当时唐萤无意间救下的修士,他一下便认出唐萤,心想少蛟主眼光真好,选中了那么一个人美心善的雌性。   一旁听得一清二楚的姚仙兰面色不太好看,饶是她心如止水,也受不了这样被人一直戳伤口,照那个臭龟儿子小心眼的程度,之后沼海怕是没有金丹修士愿意和自己结近亲近。   她面色越来越难看,心生不服,忍不住插嘴道:“真君大人是不是忘了还欠霞儿一个交代。”   见对方不辩场合,要在蛟主面前闹笑话,任时生也收起笑容,眸色一沉。   此时的他是成年男子的姿容,一身蟒袍金冠,脚蹬黑靴,一双凌厉的桃花眼看过去,顿时让姚仙兰从一时的情绪中清醒。   “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九转七魂铃好好锁在我任家的宝库里,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靠近!”   憋了一肚子的气正好有了出口,他话锋一转,毫不客气道:   “况且九转七魂铃上头有血缘禁制,非我任家人碰触者便会立刻被反噬,魂飞魄散。我倒好奇杨二姑娘是怎么跑进去,还惨死当场,连魂魄都聚不齐。”   趁大人吵架,唐萤选任春身旁坐下。任春看着她身后的大煞星,一肚子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转了话题,顺着父亲接道:   “杨凤霞死了。”   唐萤想到那个傲慢狠毒的少女,一时间也不意外,只是意外任春下一句话:   “听说手上还拿着九转七魂铃。姚家看外孙女死了,很不高兴,硬是要来殿上吵。”   “可是……”   唐萤记得九转七魂铃当时就被任春偷出来了,要拿来一同对付瀛鳌,不过这话她自然不会当场说出来。   任春知道她的意思,迟了一会,小声呢喃道:“后来被我五哥拿走了……”   唐萤心下一惊。   她知道任春的五哥任夏行和杨家长女杨风韵订亲,之前就看他一直陪着杨家两女在四处游玩。当时见对方待杨凤霞这个未来小姨子非同一般,十分宠溺维护,又听任春说杨凤霞爱抢姐姐东西,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日后杨风韵能不能平安进任家门都不知道。   只是后来杨凤霞在蛊会上闹得众人啼笑皆非,人人都知道她想得到九转七魂铃,但唯有任家人清楚九转七魂铃的禁制,在此处细思片刻,不由得寒毛竖立。   那个温文徐雅的青年怕是早已设好了圈套,所以在对方屡次挑衅亲妹,甚至差点害死未婚妻后,任夏行都百般纵容,毕竟面对死人何必太计较?   杨凤霞不会怀疑待她暧昧温柔的姊夫,说不定还得意洋洋赴约,以为自己美人计成功,让任夏行甘愿奉上九转七魂铃,既踩了任春的脸,又抢了姐姐杨风韵的未婚夫。   任夏行笑起来和任春有七八分像,却是顶着那样徐如春风的笑颜,慢慢诱导杨凤霞去碰触九转七魂铃,激发禁制,灵魂被反噬惨死,最后落在外人眼底还是她趁火打劫,不要命去偷袭任家宝库。   环环相扣,层层关联,竟连死后名声也不放过,可见任夏行对杨凤霞的杀意和厌恶相当之深了。   “我知道了。”   唐萤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太习惯任春毫无阴霾的笑脸,都忘了任家可是南芦邪修大家阿,一个个可不是吃素的。   这边姚仙兰被任时生一问,也恢复了理智。毕竟是大家舵主,她不需几秒又回到权衡利弊的天秤上,很快为自己的冲动道歉,杨凤霞之死便这样不了了知   见气氛和缓下来,唐萤状似环顾四处,突然出声探问:   “先前小辈似乎冒犯了一位前辈,对方只自称颜夕,并未告知小辈道号,敢问在座前辈可有认识?”   那个狐妖举止怪异,对自己图谋不轨;而那个叫敖湘的女子称他作师父,身上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魂色。这一对师徒实在古怪,唐萤特别留了心眼,人生地不熟,以防万一。   她没注意到,身旁的少年正慢悠悠把玩着腰上的玉带,指结处微微泛白。   少女适合红裙,在配上一件火狐狸皮衣,定是极好。 第五十六章 千喜殿(八)   狮龟一听,不禁不屑道:“山里下来的一只土狐狸罢了。”   姚仙兰不冷不热道:“青谷狐主之尊,岂可随意非议。”   那狮龟一听,立刻大喇喇怼回去: “狗屁青谷,满是狐粪的弹丸之地,这几日在望月礁鬼鬼祟祟的身影想必就是这个崽种。狐族多狡诈奸险之徒,听闻他收了敖银之女做徒弟,现在又煽动她来殿前见主上,也不知是打什么鬼主意。”   狮龟还真不把颜夕放在眼底,俗话说一虎难敌众犬,有群聚意识的妖修比人修更重视血脉和家族,他背后是北玄狮龟,整个沼海的北方势力,青谷远在天边,一只落水狐狸真没什么不可非议的。   任时生一直注意着主人的神态,见他在姚仙兰说话时挑起危险的微笑;而在狮龟说话时眉目微松,便知道少蛟主对那位青谷之主的态度,怪不得之前当场就踩着对方的脸面而过。   不过比起之前的不屑一顾,现在似乎是起了杀心……   傅莲留着任家不是没有道理,任家伺候黑蛟数代,对黑蛟的忠心和熟悉深入骨髓,一个眼神就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如今侍奉喜怒无常的新主,更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可怕的疼痛浸入骨髓,此时任时生的手臂似被蟒蛇盘绞,指心有蜂在螫,骨节处有蚁爬噬,疼痛到极点,但痛久后也就麻木了。   黑蛟毒自古有解药,但魔王毒却是无药可解,敖银给的解药毫无用处,等任时生发现时也来不及了。   瀛鳌全灭,而阴毒还在不断侵蚀他的经脉,饿鬼般的毒液将会吞噬所有灵力和血肉,而仅仅一只手无法满足魔王,毒速很快便会蔓延全身,最后连一丁点碎肉都不会剩下。   少年殿主看过他漆黑的手臂,只是笑了笑,便从窗边折下一株棠红把玩,再没有看上一眼。任时生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向傅莲请求解药,更没有因此悲愤绝望,反而感觉到心里的一颗大石终于落地。   ,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已经为任家找到一条活路了,   于是此刻的男人忍着剧痛,却连一滴汗也没有,云淡风轻道:   “此次乃贼鳌协同蚂蝗做乱,使用上古禁法,害死生灵无数,遭法术反噬,才使瀛岛覆灭。敖银为瀛岛舵主,敖湘既为敖银之女,就理应替她畏罪而死的族人接受大殿审判。”   众人听任时生突然一桶脏水泼上去,哪里还不知道这个狗腿子想干嘛。这是打算要联合沼海各家来围捕颜夕和敖湘阿!年轻的蛟主明明在场,却一句话也不说,想来根本是藉任时生之口给瀛鳌定罪。   果然瀛岛覆灭,是出自这位看着青涩稚嫩的少主之手。狮龟擦了擦冷汗,先前狮龟和瀛鳌各据一方,龟蛇斗法,斗得风生水起,如今瀛鳌已成前车之鉴,他们只能尽量缩小存在感,不让这个异常凶虐的黑蛟盯上。   唐萤听他们兜兜转转,也听不出什么道门,只知道先是百般刁难自己和任春的杨凤霞就这么死了,而后是之前拐走傅莲的瀛鳌整个灭族了。   少女只觉得其中之玄妙,令人忍不住感叹世界瞬息万变,想当年的傅莲亦是惊艳才绝,却不幸命殒在鬼姑之手,如今复活成了一个傻子。今日生,明日死,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定。   只能说修行如履薄冰,一不注意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再无翻身之路。   这么一想,她和傅莲,是真的很幸运了。   思此,少女不由得反手握住身旁的人。   凝脂白玉塑成的五指山轻轻一压,本来正沉浸在暴虐念头的魔王一楞,掐得发白的手瞬间血液回流。   唐萤只看见少年对自己笑得傻甜傻甜,不由得回以一笑,手握得更紧更暖。   姚仙兰不愿意让任时生独占鳌头,立刻让身旁的侍者去遣二人来问罪。结果却得到二人早已离开蜃殿的消息。   “你说什么?怎么就这样放人走?”姚仙兰好不容易找到表现机会,结果偏偏得了坏消息,只觉得最近真是衰事缠身,怕是要找人驱一下那些吸人气运和精血的蛭魅。   侍者也很无辜,本来是对方求见蛟主,蛟主不见,对方自己知趣离开还能拦住吗?   众人眼神交会,电光火石间,嘴上开始比拼人力财力,颇有要一争彩头讨好主上的意思,却不知此时的傅莲老早就忘了什么颜夕。少年正受宠若惊地握着少女的小手。   他满腔杀意已经被牢牢镇在少女的五指山下。少年魔王乖巧地倚在对方身旁,少女的柔夷像一只飞来的小白鸽,被他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   他大气不敢喘地握着少女的手,不敢多用或少用一分力,深怕太重害白鸽受伤,又怕太轻它便突然飞走。   “唐萤……我……很关心你。”任春累得气喘吁吁,舌头都快打结,却没有办法说出一丁点暗示,只能在心底骂道父亲下手真狠。   唐萤轻笑道:“徒弟也一样,小师父。”   她不会忘记在自己绝望的那一刻,少女横破血海,将骨伞扔给她,瞬间云破天晴。   任春一听,却是一反常态,不再面露神采。   她肩膀一颓,闷闷道:“我可担当不起,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   她从任大哥那里得知时,才明白原来不是自己教得好,是唐萤早有大能相助,亏她还把对方当作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以为自己捡到宝了。   唐萤听她阴阳怪气,有些无奈道:“我不是有意瞒……”   “停停停!”   任春举起手指,美目瞪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发脾气。不过她看向少女身后……咳咳咳,势比人强,一个仙尊,一个魔王,要怪也要怪自己这个金丹小师父太弱了。   “你我同是金丹,没什么好说了,以后我不会再说你是小徒弟了。”   见她还是闷闷不乐,唐萤有些心疼,下意识收回手,留着身旁人从天堂堕入地狱,愣愣盯着余温尚存的手掌。   “任春……”   “所以等我结婴后,修为超过你,再让你叫我小师父。”   任春生来就与悲伤绝缘,靠着自己一秒释然。男人可以娶大小老婆,徒弟当然可以有大小师父,幽玄是正经师尊,那自己就还是小师父阿。   唐萤羡慕对方天生乐观,她轻笑出声,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道:“说来,我已经是金丹上君,还没有取道号呢。”   修界的师父都会替自己的弟子取道号。果然任春眼睛一亮:“行!”   任春阴霾尽散,话匣子一开。   她开心道:“我再给你办一场黑水泽最盛大的结丹大礼,到时候所有人都请过来,让她们看看我的准徒弟,我们就选在大霸龙船上!然后请鲛人给我们……”   唐萤也听着正开心,却听少女突然戛然而止。   任春眼神飘忽,唯唯诺诺改口道:“……这是你头次结丹礼,事关重大,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最好多找你熟识的人过来办。”   唐萤见她目光似乎飘向身后,下意识转头,却对上少年漂亮茫然的眼神。   少女没多想,她对繁文缛节没什么兴趣,先前只是想逗任春开心,对方突然改口她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大殿的修士还在吵着要去哪捉敖湘二人,唐萤眉头一凝,似乎想到什么,悄声对任春道:“任春,我能向你借一艘船吗?”   一下了船,敖湘裹紧身上的紫貂皮,她慢悠悠地四处游走,又不耐烦地踢了一下腳邊的小石子。   “师父好了没阿?”   少女打了一个小呵欠,她不懂自己已经得了紫瑶传承,为何颜夕又要带她重回望月礁?   这座小礁岛看似鸟不生蛋,只有一处看着幽深入底的岩洞,不时有咸湿气息的海风呼啸而过,漆黑的岩洞便发出海怪似的饱嗝声。里头九弯十八拐,俨然一座小型的地下秘境,敖湘可不敢再涉险一次。   正这么想,少女眼角金麟一闪,她很快看到那团火红衣袍,在寒冷的海潮中莫名给自己一丝可靠的温暖。比起动不动就抽疯的病娇男二,她果然还是最吃这种妖孽忠犬型男配!   颜夕面色苍白,手扶着岩壁,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打击缓过来。他见少女迟疑不太想靠近的模样,知道她是不想进岩洞,若是平日他还有耐心好好哄着,反正总会听话,但方才他吃了亏,脑中还是另一个清美高傲的少女。   思此,他明艳的眉眼瞬间缓了几分,看像敖湘,男人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微笑:“湘儿,来,扶住为师。”   敖湘脑袋一懵,似有繁花盛开在眼前,直搅着脑袋五颜六色,一团混沌,面前眼花撩乱,什么都看不清楚。   隐约间,她似乎闻到了奇异的香味,像是烘焙过的深褐咖啡豆,又像是奶油蛋糕上的那颗鲜红欲滴的草莓,美妙得令她浑身战栗。   “很好,听话。”   少女沉浸在香味中,不自觉绽开一抹诡异的微笑。她轻盈地跳到颜夕身前,听男人在耳畔轻声细语:   “进去洞穴,找到你之前得到传承的地方,然后再向里面走,用雷电打开另一层封界,你会看到一个石棺,不要多想,乖乖躺进去。”   敖湘乖巧应了,紫色的貂皮掉落在地上,少女浑然未觉,直接踩踏而过,却在进去前被男人轻轻一拉。   颜夕看着那张姣美白皙的面容,目光温柔至极道:   “一会我就去找你,紫瑶。” 第五十七章 千喜殿(九)   话说唐萤要借船,任春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她先前一直想带唐萤去红椿岛,因着那杨凤霞百般折腾都没去成,现在碍事的人死透了,她俩自然又可以好好在黑水泽附近玩玩。   只是等她将一切处理好,兴冲冲上了船,四处溜达一圈,却不见唐萤的影子,却发现船在附近绕了一圈后,竟是往岸边靠去。   任春一头雾水,但很快眼睛一利,直接掏出一把匕首就抵在船夫脖子上,威胁他老实交代,就在船夫被她逼到要投河自尽时,一直没看到人的任五哥却慢悠悠从船舱走了出来。   “哥,你之前去哪拉!”   任春一看到任夏行,顿时眉开眼笑,娇艳动人,哪还有半分阴毒。先前杨凤霞挑衅唐萤时,任夏行要她稍安勿躁,说是会替她讨回来。任春当时半信半疑,如今才知道哥哥用心良苦,一路忍辱负重,牺牲美色,当真是举世无双的好哥哥。   少女匕首一扔,那匕首扑通落了水,过了一会,不见银匕,却浮起几具被毒得发黑的鱼尸。捡回一命的船夫见状双腿瘫软直接跪软在地,怪不得岸头有流传句粗话,这任家毒娘子不过是一张长得美艳女人脸的毒物。   任夏行见妹妹无忧无虑的模样,忍不住叹一口气:“爹不舒服,去陪陪爹吧。”   任春听了不禁眉头微皱。她被宠得我行我素,任时生虽拿她没办法,却从没用过苦肉计,何况一个合修期大能怎么可能会有病痛。她虽然记挂着唐萤,但也担心爹真的出什么事了,所以只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乖乖等船靠岸。   任夏行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瓜,又望向远去的粼粼波光,想到爹的交代。任家顺风顺水太久,以至于得意忘形,招致恶果,之后便是有一场狂风暴雨要他们挺过,他们作哥哥的必须护住妹妹。   “任家人都已撤离。”   狮龟趁着尊下身之际,露出一脸愁眉苦脸,心里痛骂任家一群没有用的猴孙,把这尊大佛推到自家船上,弄得不好是要他灭族灭岛吗?   傅莲没说话,这里是船舱的一处暗室,他大半身影都湮没在阴影中,唯开着一扇窗,可以清楚看到外头的苍色,也印照出窗前半明半暗的脸。   傻子都看出蛟主心绪不佳。狮龟悄悄估算了自己和门的距离,大不了龟壳一缩,滑稽点滚回海底,许能逃过一劫。   姿容秀美至极的少年静静地靠在窗边,皎美如玉树,独立似孤松,半个修长的身子在黑暗中不自觉放松,另一半的身子却依然渴求着光明,双眼死死追着船头那道纤细的身影。   傅莲后悔了。   看到唐萤和他人谈笑风生,他自己却只能撒娇卖痴,努力压抑着心中快暴涌而出的占有欲,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闲杂人等,他依然无法替少女分忧解劳,只能像个白痴在远处守望少女孤单的身影。   现在傅莲只想回到过去,对那个心口不一的傻子捅上数刀,要他好好说话。但那时他太害怕了,当唐萤脱口而出青莲少君时,他感觉自己被她瞬间推离,只差一步就落入地狱,再也触碰不到她,所以才脱口而出那个萤字,竭尽所能想捉回那束光。   幸好肉身朦胧的记忆让他很好地扮演唐萤的小活尸。少女待他一如以往,但这具身体已不是那个只满足于鲜血的空壳,里头束缚着一只魔王的灵魂,渴望着鲜血;渴望着轻抚;渴望着爱;渴望着更多更多东西。   渴望着她。   “恕属下多嘴,真要照着夫人意思去望月礁吗就如先前禀报此地的异常,那座礁石虽小,但底下有一处九曲水窑的小地界,并设有多处奇怪的结界,大多修士不得其门而入,属下担心夫人会遇到危险。”   夫人的称呼取悦了魔王。少年这才微微侧身,眸光敛着一汪春水,终于施舍给一直跪着不动的臣子可以说是温柔的一眼。   他的外表看着总是那般温文秀雅,但一举一动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这种与身俱来的的傲慢却不会令人不舒服,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迷人,让人如沐春光,不自觉放松,想屈服于那样的权威,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任何人打扰她的人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唐萤并不知道暗室里躲着某个大闹别扭的魔王,她正好奇地看着这片新海域。   她向任春借来这艘龙船,想去那个望月礁一探究竟。不知为何,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叫敖湘的女妖修。   少女忍不住再度闭起双眼,凝定心神,感受四处。   一团团颜色各异的魂彩,颜色或多或少反映出那人的天赋,大部分的人修都透白如一团雾气,偶而浓如珍珠白甚至澄黄之色,那是金丹或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像任时生的话更是一团旺橙之气;而妖修那就更不一样,颜夕根本是一团炙热的火狐,而这艘船的主人狮龟是一团湿绿的苔藓。   但敖湘却不一样,那是两种颜色,少女透白的灵魂中带着一团诡艳的紫晕,没有丝毫柔缓渐层,像是一块白布染上一片紫斑,不协调的污渍深深扎根在其中,让人忍不住想去搓洗,恢复成原本的颜色。   两种魂色两种灵魂,一个人两种灵魂?   唐萤细思片刻,脑中浮过少女不输任春艳丽的脸庞,还有那个轻挑俊美的狐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个叫敖湘的妖修,是不是怀孕了?这样就能解释一体二魂!只是她喊那个颜夕师父,孩子不可能是他的……不,也难说,这里是南芦,他们又都是妖修,如果妖修不忌讳的话……   唐萤想着想着,不禁头皮发麻。   脑洞大开的少女越发肯定,只是婴灵若是那团紫气,那该是何等气运非凡的孩子!想来再过十年左右,整个修界又会出一个不下安如谣、傅莲等天才!   唐萤越想越远,几乎神游于物外。突然头上一凉,她抬头一看,就见漫天水花铺天盖地二而来。   少女下意识要举伞,却见水花轻触她的肩膀、发尾,又调皮地蹦跳弹射而出,在身上轻织出迷人的虹线,但她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湿润,依然干燥舒适。   一名女修亲切地走近她提醒:“姑娘,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北沼。”   不由得少女多想,一抬头,眼底立刻盛入一泓绮丽的碧翠之海,   岛色天光,北沼遍布着岛屿,每一座绿意盎然又紧紧相依,几乎盖过了黑不见底的海水,连成一整片不可思议的绿洲。   只是唐萤来不及细细欣赏,耳边突然一声轻嗡,船板似乎在震动。她看了看,总觉得其中一座岛屿似乎动了一下,几只海鸟振翅冲向蓝天。那座岛长着一颗苍老的大树,胡须浓密,蓊郁至极,宛如一颗古老的岛眼。   起初唐萤以为是幻觉,但大树越来越近,她才猛然发现,这座岛已经成了失去根浮萍,正轻快地朝他们飘过来。   “北沼本是只有礁石的荒海,直到狮龟出现。”那女修微微一笑,唐萤很快就看到惊人的一幕。   那座岛突然从水中抬起了他的脸,虹光水气垄罩住整搜龙船,船上似乎下了一场下雨,没有防备的修士立刻被淋成落汤鸡。唐萤身旁的女修有备而来,法衣织有防水的符纹;而唐萤更是一身干燥,看着一张**的巨大猫脸轻靠在船边。   唐萤这才明白,眼前那这片异常的苍绿是一个又一个的狮龟。那些狮龟原型之大,背壳上又生满蓊郁茂密的树林,看上去便是一座座翠色的浮岛。   北沼本是只有礁石的荒海,直到狮龟出现。这些狮龟变成了一座座浮岛,成就北沼的岛海绿洲之景。   苍老的灵魂却富有蓬勃的绿意,就这么隐没在天地万物间,如若不细细查看,当真会把这些狮龟当成自然生成的岛海。   “唐道友。”   之前的狮龟还维持人身,看到那个现出原型的同胞,一脸古怪,随即发出嗡嗡的奇异声音,那猫脸也回以同样的声音,只是更加响彻,壳下的胸腔嗡嗡嗡的,震得岛上群鸟逃窜。   “我曾叔公说有位旧友想搭船,不知道友是否方便?”   狮龟擦了擦冷汗,为自家亲戚不知死活的拦船之举有些无奈。他想着趁蛟主察觉,先征求小夫人的同意,这样之后好向蛟主交代。   “这不是我的船,不要紧的。船主请随意。”唐萤觉得对方太客气了。当然,她有点好奇狮龟口中的旧友,能和那个一座古老的岛妖成为朋友,想必绝非寻常修士。   唐萤才刚想完,就听一个声音轻起,   “小施主,好久不见。”   流涵玉润,沁入肺腑,唐萤无法忘记这个声音,是关在惊鸿钟里的那个高僧!   傅恒看到少女震惊的面孔,似笑非笑,目光微微眺远,看向少女身后,不出意外与一双充满敌意如镜子般的瞳目对上。   喔?这是,活过来了…… 第五十八章 千喜殿 (十)   男人就如初次见面一样,身披素白缦衣,手执殷红佛珠,好似披雪捻梅,端得是一副低眉出尘的模样,但一双漂亮得不象话的长眸还是令唐萤头皮发麻。   幸好他的光脑袋上带着一顶宽大的斗笠,稍稍一压就遮住了那双天生犯戒的眼睛。   之前颜夕的魅惑术对唐萤来说,实在小巫见大巫。   “上次忘了多谢前辈相救,小辈一直不胜感激。”   唐萤心思敏锐,男人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处处藏有蛛丝马迹,上次她与傅莲能从惊鸿钟逃过一劫,其中或多或少就有这位高僧暗地出手相助;而后莫名出现在识海中的太阴炼形术的玉简,也只可是对方故意遗留给自己。   袖口被轻拉了几下,唐萤回头,便见傅莲紧挨着自己,模样乖巧亲昵,二人距离很近,她可以听到他胸口下有力的心跳声。   “看来施主是苦尽甘来了。”   收回探究的眼神,傅恒将目光放在少女身上。   说不意外是假,他没想到对方竟真的踏着满地荆棘,走到了这一步。   实在出色。   当初与惊鸿钟对峙的少女一身血污狼狈,小小的身躯似费力成长的枝枒,似乎在下一刻就会被摧折而死。而如今裙花昳丽,整个人脱胎换骨,就连那张脸也挥去了昔日躯壳的影子,散发出属于这个灵魂真正的光采。   现在傅恒在看向少女的脸庞,已然想不起弟子紫瑶的模样,而是真正在看着一个仙姿玉质的小姑娘。   男人目光一缓,如要问他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急于求名,放任两个天赋优秀的徒弟,让他们心性已成,执念扎根,再无回头之路。   如今他算是亲眼看到唐萤的成长,对方一路蹒跚,没有门派资源,更无良师益友,只有一具活尸相伴,自己一人却成功破茧成蝶。   也许各自的命运从出生便已决定,元琅天生过分的偏执,紫瑶藏在根骨里的乖戾,道不同不相为谋,如若当时他察觉到了,想必从一开始就不会收他们为徒吧。   无论是心性还是态度,唐萤都是他理想中弟子的模样,可惜了,他欠幽玄仙尊太多了,就不和她抢徒弟了。   大概是男人盯着少女看的目光太久了,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少女,把对方藏入自己的怀里,宽大的衣袍遮得掩实。唐萤没有觉得不对,只当傅莲变成半个妖魔,自然会排斥佛门之徒。   傅恒饶有趣味地抬了傅莲一眼。他全程看着少女身后,自然目睹了少年从凶神恶煞到纯良无害的精采转变,又见少女不排斥对方过分的亲近,反而带着宠溺的意味,几乎像是在哄小孩一样。   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大概知道了小子在玩什么把戏。   少女蛟能贪恋年轻郎君好看,就委屈自称黑泥鳅精要以身相许;小蛟崽自然能故意撒娇卖痴,对心上人理所当然上下其手。只能说视尊严为粪土的好色之心果然是一脉相传。   不知是不是唐萤的错觉,她似乎听到笑声?   压低的笠帽下传来闷闷的轻笑,男人的笑声几乎快激怒傅莲。这个来路不明的僧人身上有一种他讨厌的气息,那双眼睛更似剔透的佛珠,似乎将自己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遍。   但少女的清香近在咫尺,少年魔王垂睫掩住杀意,继续将少女抱在怀里轻蹭,心安理得地宣示所有权。此举在唐萤看来是再习以为常之事,但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只怕会以为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道侣,傅莲无形中已经掐死了不知多少桃花苗。   唐萤反手轻握住傅莲,对着傅恒苦笑道:“这是之前曾与前辈提起的青莲少君。当初前辈曾予小辈的戒言,小辈未解其意,如今是明白了。”   许是见到故人,前尘旧事的辛酸一下掠过眼前,她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将少年成功带回阳间,但如今却也不完全算是苦尽甘来……   “他既托付给你,你就无须多想。倒是施主不忘初心,日后必定大有所成。”   傅恒抿笑,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少女手执的骨伞。   魔是天地恶煞之体,渡化一魔就地圆道之说并非夸大,小姑娘大概不知道,她舍身封魔之举,已经积了何等的福德,无形中也形成了全新的气运。   若说原先少女如阴雨垄罩的小苗,风雨飘摇,稍有不慎便被连根拔起,那现在可说是阳光普照,贵人齐聚,已然有被天道呵护的趋势。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与“她”抗衡……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要了一间静室打坐。   狮龟方才被傅莲冷冷剐了一眼,恨不得立刻缩回龟壳跳海去。但这位佛修深不可测,修为怕是碾压自己,他两面都得罪不起,眼下听对方愿意退让,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原来唐道友和净光上师认识阿?”狮龟这是在说给傅莲听。是你家的小夫人同意让对方上船,不甘他的事阿。   原来高僧就是那位净光上师!   唐萤虽然没有感觉到对方强大的求生欲,但也很配合地点点头,难掩高兴道:“上师是我的贵人,曾有恩于我,能在此同行也是缘分。”   小室虽小,但案椅凳席一应俱全,几上还摆着一个螭龙模样的小香炉,男人随地而坐,想了想方才的场景,又忍不住摇头笑了几声,今日的确失态。   他本应心如止水,但见到那孩子,还是忍不住动了凡念,只因为他与他的母亲太过相像,一样傻,一样可爱,当然也一样的……危险。   悠悠的檀香从螭龙的鼻翼间轻吐而出,一开始还可以说是清淡,但随着香雾越浓,竟越发呛鼻,再闻不出檀木之香,只有一股山野水泽的腥味,凝在半空中的香雾开始成形,隐约间勾勒出雾鳞云爪。   男人手上的佛珠停顿,却未抬一眼,只是淡淡道:   “太冲动了。”   佛珠崩裂,血珠四射而出,殷红的珊瑚石从手上颗颗滚落,随即炸裂出腥红的香雾,迅速往那雾兽上一画,驱散了香雾,在半空中开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啧。”   面颊一疼,傅莲目光阴郁,但少女的动静很快吸引走他的注意。   狮龟看着那不过几步就能踏完的礁石,终究是在自家地盘上,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望月礁便是此处,唐道友确定要下去看吗?”   涌碧迭波中冒出矮小的石脑袋,似浮载在海面上的一只小石龟,几块荒芜的礁石拢聚出一个小小的石丘,空荡荡的穴口呼啸着寒冷的海风,说是汪洋中的孤岛还言过其实,望月礁甚至没有唐萤乘坐的龙船一半大。   唐萤却似乎看到了什么,面色凝重,下了船板。   她将地上那块毛茸茸的紫貂皮握在手中,似乎还温热着气息。   唐萤紧握着貂皮,不知是不是海风太大,脑袋有一根筋抽痛着。   “施主若有疑问,为何不前进?”   那僧人不知何时也下了船,站在唐萤身后,一身白袍无暇,低眉顺目。   “上师可要一起同行?”   唐萤心一松,她的直觉不安地跳动,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若有高人结伴同行,自然是好。   傅恒微微一笑,无视某人冰冷的侧目。   龙船就在岸边等候,唐萤与狮龟说好,若三日内三人未如期而归,便麻烦派人手来引路。   洞穴极为狭窄,只容纳一人通行,唐萤先走在前,后面紧跟着二人。   洞内可说是羊肠小道,九弯十八拐,唐萤不忘用红线系在自己和傅莲的手腕上,以免失散。   “恩?”   唐萤摸着洞壁前进,突然感觉手下触感奇异,便手捏法诀,引月华照明。   “恩,这是?”   洞壁上彷佛另一个世界,虾兵蟹将在驾前摆阵,蚌女螺精披着虹光霓彩,而蛟蜃一族鳞光绮丽,居高临下俯瞰一切,俨然一副龙宫行乐之景。   唐萤细细一摸,精致的壁画是珊瑚粉混着螺纹绘制而成。   “望月礁是黑蛟的墓室,历代化龙失败的蛟主都长眠于此。”   男人突然说话了。   唐萤还没来得及问他如何知晓,便感觉脚下被一股力量轻拽,随即整个人往下一滑,前方竟是一处斜坡。   “阿!”   少年只见前面的人影消失,二话不说追随上去,纵身一跳。傅恒见状,摇摇头,也跟着一同下去   狭小的通道可以听到少女惊呼声和少年的细喘声,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样也无法捉住彼此。   傅恒很快踩到了底,男人身形一稳,四下昏暗,却没有感受到另外二人的气息。   不可能,他们一起跌落,通道只有一条,一路往下直行,怎么可能被分散?   傅恒下一是想转动佛珠,却突然想到佛珠已经在船上碎落一地。   他看向某处,云淡风清道:   “你是认出血的气味了吧。”   阴影处有身形缓缓步出,宝瞳生辉,眉骨清艳,当真一个端丽不凡的少年仙君。   唐萤下落不明,傅莲已然不再装作痴傻,只是那双本来剔透无暇的眼眸正攅积着森罗的恶意,男人的身影在里头被切割成无数血淋淋的碎片。   魔王对血肉的气息异常敏感,傅莲对男人的敌意并非佛魔不两立,而是对方身上有他讨厌的气息。   傅家人的血。   傅家,也是他生前最黑暗的记忆。   “你是荣阳傅家的什么人?”   少年声音轻哑,听不出半分恶意,彷佛真的只是好奇一问。 第五十九章 千喜殿 (十一)   唐萤一落地面,立刻稳住身形。   “傅莲!上师!”   少女心下一沉,轻摸手腕,果然红线已断。   只是三人都是从斜坡下去,她也听见二人紧跟在后的声音,为何到了底部反而被分开了呢?   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唐萤平复思绪,幸好骨伞还在身边。她捏着伞柄作杖,一边用伞尖向前方探路,一边手引月华照明。   眼前又是一处看不到尽头的羊肠小道,只是壁上镶有数颗硕大的明珠,唐萤好奇地一触,指尖清凉,竟是鲛珠。   她回忆鲛人使用鲛珠引路的模样,便指尖注入些许灵力,果然见明珠轻声一亮,紧接着前方数颗明珠似有所感,纷纷依序发亮起来,幽暗的通道瞬间拨云见月,昙花绽放,唐萤也不用瞎子摸壁,放眼看去是看得一清二楚。   “傅莲!上师!”   通道内尽是少女的回音在窃窃私语,但别说人影,甚至连气息也……   恩?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陪伴自己的回音突然石沉大海,唐萤立刻明白前面有变,她举起伞,尖端向外,警戒地走了出去。   少女很快明白男人口中的墓穴是什么意思,还没走出通道,唐萤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湿腥、冰冷,属于死亡的气息。   然而一走进去,满室奇光异彩,这是一座不输蜃殿的圆形环壁状的洞厅,四面八方镶嵌着无数鲛珠,每一颗莹莹发亮,调皮眨眼,汇聚成一片晶莹璀璨的星海。   只是有两个不和谐之物破坏了这片美丽的星海。两口紫檀棺木被悬高离地,就这么玷污了这片不俗之景,给这个壮丽的墓穴添了一抹诡艳。   唐萤死死盯着那两口棺木,正要往前走,却感觉到一阵寒气直入脚顶,少女一个机灵,脚下立刻凝冰稳步。   顶上令人炫目的星空似乎是障眼法,墓穴下方竟是深不见底的水牢,幽暗的潭色比黑水泽更胜,没有沾染半点顶上的星光,是无星无月的黑夜,腥湿的死亡气息便是从水下而来。   唐萤感觉到手上的骨伞不安地骚动,似乎正与潭水下的某个东西产生共鸣。少女下意识一举伞尖,哗啦一声,有庞然大物瞬间破出水面。   唐萤没有躲开。   湿绿的水藻如长发般披落在高耸的犄角上,异常漆黑的头骨似染了剧毒,一对幽深的窟窿正死死盯着伞尖,看着骇人,但在少女一双分辨阴阳的灵眸中,不过是徒有威形的死物。   这是一个黑蛟的头骨。   少女伞尖一放,头骨又落了回去,她看得一清二楚,潭下皆是这种死物。她心想就如上师所说,这水牢底下想必就沉眠着数代蛟主的尸骨吧。   令她真正在意的是顶上两口棺材。唐萤面色凝重,看着其中混彩流光,似有灵物即将酝出。   她的眼睛告诉她,棺材里面正躺着不止一个活人!   但唐萤十分不解,如若水牢是黑蛟的坟墓,这两口格格不入的棺材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有活人藏身其中?   独身一人,少女不敢妄动。   她打量四处,想找出玄机。   顶上的星海似乎越发眼熟,鲛珠并非杂乱无序,其中有暗有明,似有规章,形藏玄妙,东苍龙尾,北斗之衡……唐萤惊叹一声,她发现这些鲛珠竟排作三垣二十八宿星河图!   唐萤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她明白此中精细程度,必须分毫不差,这片星海极可能是一座古老复杂的大阵。   “你说可不可笑?这些低贱的黑蛟一辈子都成不了龙,便这般自欺欺人,在自己的墓穴里建筑这片虚假之景,幻想死后便能腾云驾雾,畅游星海。”   少女背脊一寒,却也不意外,她走进墓穴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避不开对方。   袍摆似炫开之火,男子玉冠红袍,俊美无双,轻踏着黑靴,缓步而出。   颜夕。   傅莲轻按手腕,皓霜上一抹殷红,断掉的红线令少年焦躁不安,而眼前的人更令他杀意满满。   “你不说也行,反正之后就不重要了。”   死人当然不重要。   少年轻笑,他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便看着自己分出去的阴影潜伏在男人背后,悄声化作一根蔓长危险的蛇尾,无声无息甩鞭而去,下一秒就会把对方像切西瓜一样,劈成血淋淋的两半……   傅莲背身便不再看一眼,他对傅家人的血肉没兴趣,只怕吃下去消化不良,恶心到自己。   手掌紧紧捏住红线,少年魔王目烁红光,周遭煞气浮动,凝黑如墨,迅速腐蚀周遭的岩壁。   区区一个小地界能奈他如何?如若自己变回原形便能瞬间铲平这个破地方……   但他不能!修罗恶兽的脖颈上套著名为唐萤的枷锁。   先找到萤!   傅莲正要抬步,却感觉脚下一滞,自己似乎被踩住了衣袍,他不解地回头,随即看到令他目眦俱裂的景像。   男人细眉淡目,手上不知何时又生出一串殷红佛珠,粒粒轻转于指尖,似在发出清脆的嘲笑。   白袍僧人似坐在雪山之巅,分寸不乱,口中念念有词,毫发无伤。但他身后的阴影却是另一幅狰狞的面相。   形貌变形,根骨扭曲,他的影子已经没有人类的形体,一只节骨狰狞粗暴的魔掌正死死按住魔王影子的尾巴。   “你!”   小魔王打从复活后一路顺我者昌,此时被人反制,自然是狂怒不已,但他脸上只闪过瞬间失态,俊秀的脸蛋很快又恢复成盈盈笑容,眸光更是水润温和,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魔僧也很有默契,抬脸微笑,还不忘阿弥陀佛一声,轻转手上佛珠。   两个魔同样各怀鬼胎,同样顶着谪仙的外皮,此时默契地相视一笑。   如若忽视墙上二人厮打得你死我活的魔相,一壮一少彷佛真的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之交。   “菩提塔这是要弃明投暗了?连魔佛都敢奉作上师?”   傅莲看着墙上的打斗,轻笑一声,影蛇顿时生出无数骨刺,刺穿了那只妄想压住自己的魔掌。唯一能镇压这个魔王的五指山只能是那个少女的柔夷。   “贫僧从未入菩提塔佛门,不过是他人一厢情愿。”   此佛非彼佛,此道非彼道。   傅恒佛珠一顿,眉目轻扬,墙上的魔掌瞬间吸入了魔刺,五指瞬间发狂抽长,生出数万小手,无数魔手拖拉住恶蛇,扭曲狰狞的交战在墙上勾出一幅地炼魔狱之景。   少年魔君不慌不忙,轻弹响指,煞气从周身暴涌而出,却是迅速涌入脚下的阴影。   二人没有多余的谈话,唯有墙上的影子沉默地反映着一场激战。   顺着少年脚下的阴影,壁上魔蛇吸收到本尊的营养,身形开始暴涨,筋骨突变,竟在身下生出六只骇人的爪臂,头骨处更隐约可见犄角的影子。   傅莲的半身魔相被唐萤封印在骨伞之中,所以此时他便在虚实模糊地带,暂时用影子捏造出魔王幻相,虽不是实打实的肉身,但却能借着攻击对方的影子,直接袭击魂识。   果然,魔王的影子立刻撕咬下那些恼人的小手,不稍片刻便摆脱束缚,身形瞬变,竟化作千条影子,再做出数万魔相,有贪、有畏、有憎、洞府内光影错乱,群魔乱舞,伸手却又捉不到任何一只魔。   合虚大能,就算不死也会被活生生逼疯,这便是魂识被幻魔污染的下场。   少年魔王顶着纯良清俊的美貌,冷眼勾唇看着这一幕。   果然一直老神在在的僧人也不禁闭目,佛珠加快,却近乎跟不上诵念。   啪,鸽血色的珠子散乱一地,影子的激战也告了一个断落。   两人丝毫未动,一时间胜负难说,下一秒,有一方便露了馅。   傅莲口中一腥,身子微微伏低。   万千魔相,那便生出万千只手,一只只捉住便可。男人身后丛生千万只魔手,每一只都死死捉住一只魔相,让它如小蛇般奄奄一息垂挂。   少年吞下腥气,不禁拧起秀丽的眉头,竟感觉到脚下无法动弹。傅莲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终于愿意正眼直视对方。   “你的半身被封印,是不可能击败我的。”   男人却连一眼都不再看,只是继续转动佛珠,似在压抑什么,话语中不再自称贫僧,有什么悄然变动了。   “知道自己犯了何错?”   佛珠一顿,他缓缓开口:   “母难十月,生死一瞬,却在生母墓穴内妄动杀念。”   傅莲自然知道胧姑,也嗅出这个充满黑蛟尸臭味的地界。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与我和我生母又有什么关系!”   他细细端详男人,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那些面色阴暗,眉眼严厉的傅家大人。   阴暗的狭室让少年彷佛又回到了傅家,傅家人就像石窟内森罗的铜像,摆着最端正美丽的姿态,长得却是最狰狞的面孔,日日夜夜诅咒怒骂着自己,也许对方便是其中一张喝斥自己的脸孔。   “傅珑。”   他终于愿意回答,却在少年耳中炸下一生惊雷。   那轰轰雷声中,是傅家老夫人指着骨瘦如柴的孩子破口大骂声:   【你爹傅恒不知羞耻与妖魔苟合,你便是妖魔之子,没有资格学人冠姓取名,再让我听到傅珑两个字,便打断你的双腿,缝了你的嘴巴,让你滚出荣阳做乞儿去。】   男人睁开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少年终于从里头看到了答案,那是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单字恒,俗家名曾为傅恒。” 第六十章 千喜殿 (十二)   “你在这里作什么?”   唐萤冷冷盯着颜夕,手上的伞柄捉紧   “故人之托罢了。”   颜夕轻踏在烈焰火云上。他皱着眉看了一眼黑糊糊的水牢,脸上难掩嫌恶,不禁放出更多火焰,让黑水触碰到他的靴前就蒸散得一干二净,直至露出不知第几代的墓穴主人漆黑的骨盖,他才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   “故人理当不是这间墓室的主人吧?”   唐萤直皱眉头,她不喜欢对方这种轻蔑亡者的态度,这里是黑蛟的居所,他们都是不速之客,起码要抱上几分敬畏之心。   其实唐萤对黑蛟的态度,一直是抱着人妖有别,所以不想多作评价。但眼前这幅星河图之壮丽让少女忘却所有固执和偏见。   群星在眼底流转,炫目得令人眼眶微热,只差一点就要掉下泪了。   黑蛟的墓穴不像人类藏满生前独占的宝物,相反地,他们画出了此生永远无法到达的愿景。黑蛟的死亡没有绝望,而是希望;墓穴不带任何过去眷恋之物,只留群星指引未来向往之道。   在这一刻,无关正邪人妖之分,唐萤站在历代蛟主仰望的群星下,是真真切切看到他们奋不顾身的化龙腾空之姿,这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   思此,少女心有所悟,不由得展颜一笑。   落花无意,流水有情,这一笑落入男人眼底,那怕他一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也不由得一愣,只因为此刻的唐萤的确令人惊艳异常。   唐萤本就生得一张芙蓉秀面,在习得太阴之法后,整个人越发冰雕玉琢、清丽出尘,只是她言行举止低调克制。幽兰静放,美虽美,却过于自怜,难以引人注目。   眼下少女眉眼鸦黑,肤白胜雪,裙尾却突然绽开一抹芍艳,就如她嘴角的笑,那煞那花开便叫人惊心动魄,冰清玉洁的仙子突然就染了一抹凡尘的胭脂,唯有惊艳二字。   趁着某人愣神之际,少女轻转伞柄。   颜夕没来得及在这块蛟头践踏上几步,就感觉到脚下一晃,他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差点跌进黑糊糊的脏水坑,先前抬头挺胸的公孔雀只差一秒就要变成落汤鸡。   但毕竟是化神修为,脚下很快唤出火光的霞云轻浮而上,只是脚边的红袍还是浸湿了,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傲慢从容。   颜夕面色难看,他早就恨透了这个满是泥泞的黑水泽,青谷有清风月泉,每日他赤霞色的狐毛涂以香蜜和晨露,每一寸都被打理得干净妥当,哪会像现在这般几乎可以说是狼狈。   少女的闷笑声让颜夕恼怒不已,只是抬头一看,又不免心神一荡。   唐萤很快收回微笑,她从看到对方孤身一人开始就心生困惑,便状似无意开口问:   “敖湘姑娘呢?你先前与她一块走的。”   颜夕很快又恢复成一身灼灼如华,不见之前狼狈。听唐萤提起敖湘,他不由得挑眉,似乎很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   “我以为你应该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唐萤瞬间变了脸,她下意识看向洞顶,那两口极为不和谐的棺木。   “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唐萤一时间不敢妄动,也许是两个师徒连手夺宝,施了什么奇门邪术,自己何必多管闲事?少女可没有忘记以前任春和鬼姑给自己的教训。   “把戏?的确,陪那个蠢货玩的这几天让本尊疲累不堪,就连青谷最残缺的幼子都比她聪明多了。”   狐妖的确狡猾,唐萤冷眼看着对方一点一滴卸掉这几日的伪装。   如若说黑蛟的墓穴让她看到妖物不输人类的胸怀,那现在的颜夕便将一切打回原形;残忍轻挑的语气,毫无人性的眼神。唐萤穿透了那层俊美的皮囊,看到了一只玩弄着鲜血和人命的妖狐。   “你对敖湘做了什么?”   唐萤捉紧伞柄,心下想着是要先打翻棺材救人,还是直接和颜夕拼个你死我活。她和敖湘虽只是见过一面,不上认识,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孕妇落难,成为妖物邪术的牺牲品。   其实自第一次见面,她便隐隐有预感自己和颜夕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她还只是金丹,对上这个化神老妖,只能以智取胜,以命相搏。   “你为何不自己去问她?”   唐萤眉心一跳,便听后头有东西猛地掉落的声音。   本来悬在半空中的棺材少了一个,一口半开的紫檀棺材在水泽上静幽幽飘着,随即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棺盖,唐萤不由得睁大眼睛。   那是敖湘,却也不是敖湘,少女眼尾一抹金麟依然耀眼夺人,如若是常人怕以为对方神采奕奕,并无大碍,但唐萤看得一清二楚。   少女体内仅剩一小团珠白正虚弱地挣扎,却敌不过那团占据大半身子的恶紫之气,隐约可以听见她嘶哑求救着……唐萤瞬间了悟。   敖湘不是怀孕,她是被夺舍!   似有所感,在唐萤察觉的一瞬间,对方下巴一抬,目光如炬,只听水声轻溅,她的身影已迅速朝唐萤袭来。   唐萤以伞为剑,立刻和对方缠斗起来。   二人皆是金丹修为,这个夺舍之人显然道行不浅,但大概是敖湘的意识还在挣扎,她还没有办法完全掌控肉身,有些力不从心,倒也唐萤打成平手。   但唐萤这里也没讨到好处。   “敖湘”的眼神似粹了剧毒,看向自己充满恨意和厌恶,顾不得夺舍未完全,下手越发狠戾,彷佛无法忍受她在世上多呼吸一刻。   唐萤被她步步进逼,却见对方手上一顿,正是时机,立刻借着阴寒的水泽之气,迅速在水面上凝出太□□域。   “小瞧你了。”   颜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灼热的气息立刻铺面而来,卷浪的炎焰一眨眼就把唐萤凝出的冰域雏形烧得一干二净,在“敖湘”恢复前控制住整个场地,   唐萤虽早有防备,却也忍不住在心底骂这二人卑鄙无耻,一个化神老妖和一个夺舍老怪,两个来夹攻她一个,好生不要脸。   只见少女骨伞一举,水牢似得了暗示,瞬间地动天摇,幽暗的水泽重新暴涌,立刻湮没了颜夕的火海。   颜夕敏锐发现不对,一股阴寒之气从脚下袭来,他实时闪身而过,但心有余力不从的“敖湘”可没那么好运。   骇人的犄角披落下一头湿绿的藻发,巨大堪比小屋的头骨连着节节漆黑的脊髓,每一节都可以坐上数人。   那是一只巨大的骨蛟,两个大得能做洞穴的窟窿呼啸着空荡的死气,它森白的尖牙化作天然的牢笼,将“敖湘”死死关在里面。   那骨蛟并未露出全身,一颗硕大的脑袋就已经顶到上空,不难想象生前该是何等壮丽之姿。   唐萤用骨伞操控骨蛟,不忘对着满天星空大喊一声:“恕小辈无礼,借众蛟主尸首一用。”   颜夕眉头一皱,就要出手捉出“敖湘”,但少女越发熟炼,眨眼间又有三只骨蛟破水而出,个头大小不一,但每一只都黑得像是粹了毒,迅速朝颜夕袭来。   颜夕本来是抱着猫捉老鼠的逗弄之心,见不过几只死物,不由得冷哼一声,红袍一扬,数只赤毛火狐竖高尾巴,卷焰炽红,便张牙舞爪,分别缠上了三只骨蛟。   看似不过一般的唤火诀,但颜夕唤出的狐火已有灵智,是极为稀罕的火灵,给他们半日便能毁去半个小界,用法诀还无法轻易熄灭,极为棘手。   只是任那火狐如何上下折腾,本就漆黑入骨的骨蛟不但看不到有半分损伤,还隐约有起死回生的奇迹之景,那黑幽幽的窟窿中竟生出了些许白肉。颜夕不敢置信,定睛一瞧,发现原来是凝霜。   白霜结满骨蛟全身上下,迅速填补生前那些血肉的空隙,数只骨蛟以无比诡异的姿态“起死回生”。   冰霜作肉,星河为血,太阴之气在其中流转,便是灵脉再现。饶是颜夕道行千年,也从未看过如此诡异的域法,但四只冰蛟已经将他团团包围,唐萤竟是直接在骨蛟上凝域,制造出起死回生的幻象。   在颜夕震惊不已之时,唐萤在背后等待时机,就要找给颜夕致命的一击。对方不仁,她不义,互相偷袭,彼此彼此。   只待颜夕出手……   啪!!   冰蛟巨大的脑袋被打成碎片,霜肉飞溅如落雪,只见数条紫色的雷蛇劈啪作响,将露出的骨蛟一寸寸霹成碎片,然后便是灰飞烟灭,紧接着第二只……   唐萤转头,便看到“敖湘”踩着满地碎骨,手上雷丝满布,满身紫气诡谲。   这“敖湘”竟是雷灵根!?   少女想起与惊鸿钟的苦战,不由得面色一白,眼下她还要分神对付颜夕,可说是进退维谷。   不过“敖湘”没有立刻攻击唐萤,大概是动用了太多灵力,少女看到属于敖湘的珠白魂识有扩大的迹象,但颜夕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   “到此为止了。” 男人冷哼。   屡次被这个小姑娘反击,哪怕再好的耐性也被磨光。   他伸手就要扣住少女命脉,   不过,当然不是要她的命。短短不过两天,少女已经给他这千年的时光无数的惊喜。   唐萤,他默念这个名字,胸口泛起一阵涟漪,就如当初对紫瑶的惊鸿一瞥。   想来讽刺,他因为这张与紫瑶相似的脸而关注唐萤,但又因为两人的不同而被少女吸引。说到底,千年老妖哪会有什么非其不可的真爱呢?他对紫瑶便因为只是单纯的喜欢,所以才可以轻而易举地转移到唐萤身上。   电光火石间,颜夕已经有所取舍。 第六十一章 魔王   “!!”   傅恒微微皱眉,他抬眼。   只见少年面色阴沉,却与先前调笑般的杀意截然不同。   此时的傅莲睫羽垂长,漆黑的鸦羽遮蔽了那泓澄澈,少年挺鼻下的薄唇隐隐咬出一丝怒艳,细密的鳞甲夹带着晦暗气息,迅速从脖颈处蔓延,哪还有先前半分清雅出尘的模样。   少年魔将一身鳞甲远比玄铁还漆黑,却无法压住主人一身暴虐之气,哪怕他已极力克制,狭小的空间气场依然发出被扼住喉咙的窒息声。事实上,盛怒的魔王恨不得立刻毁了这座肮脏可憎的地界。   “谁.敢.动.她。”   他咬着满嘴腥气,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重得深刻在岩壁上,那些困住魔王去路的魔手被无形的力量一只只斩落,迅速枯瘦凋零,化作一地菩提叶的落影。   无人能挡住他,魔王影子重新回到主人脚下,撑起他沉重的杀意。   傅恒愣愣看着亲子健步如飞的身影,手上的佛珠都冷得嗑手,良久,才响起清脆的转动声,男人只能把那句来不及说的话轻含在嘴边:   “阿珑,你走错方向了……”   颜夕满身泥水,面色黑沉如铁,整个人狼狈不堪。一阵疼痛让他下意识抬手,只见本来修长白皙的手掌已然烧得焦黑,虽没有全废,但隐隐不散的灼痛更令人难受。   颜夕咬牙切齿,不愿意承认自己一个化神大能竟有些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密密麻麻的毒虫在手掌血肉内外螫咬爬行,哪怕是泡在潭水中也难消疼痛。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唐萤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彩片段,一个化神老妖像蝙蝠一样朝自己冲来,却突然引火**,整个人被扔了老远,兜兜转转,还是直接跳下一开始死都不愿意触碰的水牢。   所以她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一袭漆黑如墨的轻甲取代琼装芍裙,将少女从头到脚包覆得紧密,不容丝毫被外面尘污触碰的空隙。   颜夕的面色黑沉如铁。   仅仅触碰到少女的外衣的那一刻,只听恍若冰层碎裂的轻吟,有伪装被无声打破,男人只感觉到指尖传来一股无法忍受的灼热,随即一团愤怒的黑焰席卷而上,剎那就要吞没他半个身子。   狐妖想用自身狐火抗衡,但才刚冒出红焰,连狐耳都还没成形,就被嚣张的黑焰顷刻间撕碎,继续大快朵颐他的手掌,逼得他不得不跳入水牢。   “连黑蛟冑都给你了吗?怪不得金丹修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攀上他了,可惜也没听到有什么千喜殿夫人,不过施舍玩物一般罢了。”   颜夕看向唐萤的目光不再欣赏,而是充满厌恶。   妖修的血肉皆是奇珍异宝,唯有对最亲密之人才会甘愿奉上自身血肉,此时唐萤一身黑蛟鳞甲,无疑是在当面宣告她是那个少蛟主的爱人。所以在妖修眼底她已经被打上烙印,唐萤就像穿着一袭嫁衣招摇过市,明明晃晃炫耀着夫妻恩爱。   “阿阿阿阿阿阿 !!”   女人尖锐的叫声近乎震动顶上的星珠。   本来灵力透支的“敖湘”突然发了疯似,她目光死死盯着一身轻甲的唐萤,眼神比起之前的厌恶更加复杂却也更加混乱。她双手不要命的放出紫雷,颇有同归于尽的架势,随即再度与唐萤缠斗起来。   对方下手毫无倦怠,甚至越发狠戾诡谲,唐萤暗道不妙,敖湘的魂力已经小如鸡卵,已然不见灵动之气,冲天的恶紫都快溢出天灵盖,夺舍之人正逐渐掌握住肉身!   先前黑甲带来的转机已经消失,此时的情况再度一面倒,“敖湘”对唐萤穷追猛打,而吃了大糗的颜夕对少女也没了之前的怜爱,每当唐萤试图凝域,一团狐火便会立刻吞噬所有阴煞寒气,连引华凝霜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要活生生将她拖死!   此时敖湘的魂力已小如米粒,“敖湘”目光从混沌到清晰,那夺舍之人的意识越发稳固,她攻势稍稳,给了唐萤一些喘息空间,只听对方开口了:   “本来不想杀你,要怪只怪你用着我的身体,却与淫蛟勾结。你令我恶心,我连投胎转世的机会也不会给你,你就和这群淫蛟葬身此处吧。”   她已然没有先前的颠狂,相反地,吐字灵动清晰,却令人从尾脊触感到一股被肆意估量的寒意,特别是那双冷如幽潭之色的眼神,唐萤在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任何可以被称作人类情感的东西。   冷酷得不像活人,更像是会说话的死尸。   唐萤握紧伞炳。   只见“敖湘”猛地退开数步,似乎是要放过唐萤,但很快,水面涟漪破碎,整座水牢开始扭曲变形,卷起一座波纹粼粼的水域,无数紫雷似蛟蛇流窜其间,无所不在。   是雷域!!   唐萤照着对付惊鸿钟的记忆,抬手想凝域,却又被颜夕插手破坏。   只听一声轻嘲,颜夕鄙夷又轻挑道:“你何必自甘堕落攀上一只半妖,又为其牺牲生命呢?”   在他看来唐萤已经没有退路,只是终究存有几分怜爱,虽被半妖玷污过,但收为爱宠也不是不可。思此,颜夕妖眸一闪,低哑的声音似能拨弄心弦。   他循循善诱道:“只要到我这边来,不只是力量,做为一个真正男人,我能给你的更多……”   “敖湘”可不会听颜夕的话手下留情,事实上,她从苏醒后一眼都没有看过那个男人,现在她满心满眼就是抹杀掉眼前这个碍眼的存在。   杀气轰鸣,泛着恶紫之色的劫云遮住明亮的星空,满空雷域在劫难逃,但被困其中的少女手执黑伞,目如沉水,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无波动,更无暇理会外头狐狸发骚。   颜夕眼见情况不对,正要出手阻拦,室内却突然一静,本来满空低吼的雷电消失了,似乎眨眼间就被人伸手抹去,如若不是凝聚在半空的水域,怕以为一切只是一场迷阵的幻境。   颜夕正要上前看清,突然,右前方一个黑影快速袭来,一脚踹到他胸膛上,直叫他口鼻溢血   战场内,凝聚在半空的水域开始点点滴滴崩塌,室内下起一场绵密的小雨,淋在烟硝未散的二人身上。   唐萤毫发无伤,黑鳞甲甚至不允许雷气未散的小雨淋在少女身上,但这边的“敖湘”已然强弩之末。   她双手焦黑,整个人往后一晃,再掉入水牢前,被少女揽腰浮起。   目睹一切的男人摇头叹气道:   “唐萤施主,动作快。”   傅恒不知何时出现了,他白衣胜雪,未染污渍,身旁放着另一副紫檀棺木。   想必是他做了什么,暂时打断了夺舍仪式吧?   唐萤心情沉重,她明白上师那句话的意思。   怀里的少女胸持一团明澄的白。   敖湘睁开眼,少女的眼神异常平静,她看了唐萤许久,彷佛在看一个老熟人道:“原来你就是唐萤……”   她扯扯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道:“原来这他妈的不是什么宠文,你也不是什么玛丽苏……你怎么那么惨阿……我也是活该,拿了你的机缘,代你受过…… 没想到最后还是你救了我。”   唐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只是安静地聆听少女最后的遗言   敖湘突然拉住唐萤的衣领,示意她凑近,想来是有私密要说。   她小小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一向心如止水的唐萤目光睁大,只感觉到耳边天崩地裂。   “现在你知道了,就可以避免原书悲剧了。”   似乎快用尽力气,敖湘躺回去,头微微一仰   “那个机缘……那颗化龙珠就在我丹田里,杀了我后记得取出来……用珠子帮帮那个死病娇傅莲……你们一起杀了紫瑶……然后好好过日子,一起升仙……我要……我要回家了……”   她说话开始语无伦次,唐萤手指一动,银丝便利索地切断了少女的命脉。   少女安详闭目,脸上不见一丝痛苦。   唐萤看着白魂消散,同时那一丝紫魂还在挣扎,但随即被男人宽厚如莲的手掌轻轻一握,瞬间掐散于天地间。   僧人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向一处,唐萤不免一同看去。   水牢被染成一片血红,只见少年依然是那般眉目秀丽,但下巴却染了妖艳的血梅,双眸铄金流焰,愤怒和狂喜在其中融化,更将少年的美貌衬得如艳色修罗,此身所及之处皆是地狱,令人无法直视。   他手上拎着一个血肉模糊看不出原状的东西,但少年魔王却还不满足。他眉眼愉悦,像得了糖果的孩子,将一块赤色的毛皮连着血肉硬生生扒下来。   就在唐萤看过来的那一刻,少年似有所感,二人顿时对视在一处。   少女亲眼看着少年眼中的暴虐转变成无措,随后又作出那副熟悉的茫然,脑中不由得嗡地一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萤……”   傅莲放下死尸,心急如焚,注意力全被唐萤吸引走,没有发现后头一团火红正悄声袭来,但唐萤却看得一清二楚。   愤怒、不解、犹豫、悲伤,一瞬间,所有情绪和挣扎都变得无足轻重。   哪怕她无数次告诫自己,最好此生都不能打开这把伞,但在看到颜夕的元神逼近傅莲背后那一刻,唐萤想也不想。   她对准颜夕的元神,打开了这把封印着灭世魔王的伞。 第六十二章 霁国   颜夕虽实时元神出窍,却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身被傅莲残忍虐杀,气得想不惜代价和这只半妖一同神魂俱灭算了。   最后愤怒还是没有冲昏他的脑袋,狐妖狡智一动,立刻默念起那个移魂咒,打算模仿紫瑶强行夺舍少年的身体,却不想那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少女突然朝自己举起那把古怪的伞,一丝异常冰冷的战栗逼得他无法动弹。   伞尖黑如点墨,冰冷冷的,让颜夕正烧得炙热的元神不由得一颤,就如同当时唐萤轻敲伞尖,狐狸的本能尖叫嘶吼着逃跑,只是这次他听不到低吼的警告,唯有那幽黑一点。   狩猎前的警告已经没有意义,恶兽的瞳孔专注地凝视猎物,一切停在暴风雨前宁静的那一刻。   只见少女玉立在霏霏细雨之中,墨发湿渲,眉眼如画,白皙的柔夷执一柄精致墨伞,恍如一幅朦胧柔媚的水墨,却在下一秒,一滴浓艳落笔,迅速渲染侵蚀,在纯净无暇的仙境开出了一朵赤色妖花---   唐萤开了伞。   空气中湿气郁重,黑水泽的天色变脸变得比后母还快,守在礁岸的狮龟扶着晃动的船身,心下隐隐生出不安。   身旁不少人忍不住催促东家回港,毕竟接下来海相大变,他们可是会被困在这座跨不了几步的荒礁上,别说吃了,连站人都有困难。   抬头一看,只见云相越发诡谲,不时翻腾出劫红妖紫之色,就恍若那日魔王降世之前兆,狮龟心有余悸,恨不得缩回龟壳顺海漂走,但……   “不行!夫人说三日便是三日,这也是少蛟主的吩咐,要走你们先走!夫人对我救命之恩,哪怕天崩地裂,我也绝不抛下蛟主和夫人!”   黑蛟归来,黑水泽重获新生,他们狮龟不能只求安份守己,更不能堕落如人修那般谄媚欺瞒,他要向蛟主证明他们狮龟一族自古不变的勇武之血,区区风雨又如何……   才刚说完,地面猛地一震巨浪迭波毫不留情地拍打而来。   整块小礁石突然摇摇欲坠,隐约听见地下发出牙齿打颤的不安声响,随即就见礁石迸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洞穴也开始摇落下细雪般的碎石,整座小岛即将要在海上解体崩裂……   狮龟回头就见船只已经走了老远。他哭笑不得,恨不得赏自己两个耳光子,真他妈的乌鸦嘴,怕是晦气出名的金烏怪都要取笑自己,这会可真是要天崩地裂……   “走了!”   赶在洞穴崩塌前一刻,一身煞气玄甲的少年抱着少女奔逃而出。   狮龟不由得大喜:“少蛟主!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出来!”   傅莲抱紧怀中的少女,下意识看了他一眼,竟是微微一笑,剎那便春暖花开道:“麻烦北沼少舵了。”   狮龟一时间不知所措,之前只要见到对方笑脸盈盈,便觉得像看到南边泽林那些明艳的人面笑脸蛛,妖修生来的危机本能忐忑不安好半天,深怕被他笑脸后翘起来的毒螫刺个正着。   但现在毒蛇似乎卸了满口尖牙,露出了真诚的微笑,狮龟从蛟主的微笑找不到丝毫杀气和阴郁。   他大受感动,只当少主看到自己的勇武,便立刻拍了拍豪气万千道:“包在我身上。”   说完,身形一变,一座翡翠色的小岛出现在傅莲二人面前,隐约间有鸟语花香,远比荒芜的望月礁更像一回事,傅莲立刻带着唐萤上去龟岛避难。   “上师没和你们一起吗?”   狮龟待二人上来才想起还有他那曾叔公的友人,不过对方是合虚期修士,他多嘴一提反到有些看轻人家。   傅莲没回答他,少年的目光紧紧锁在怀中的少女身上。   此时的唐萤无暇顾及他,她面色苍白,抱着收成一束的骨伞,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礁岛。   碰!   礁石解体,洞穴倾塌的最后一刻,她都没有看见有人出来。   唐萤不禁想到出洞穴前的最后一幕,那白袍僧人彷佛没听见他的叫喊,只是径直打开另一个紫檀棺木,长臂一伸,竟是从里面抱出了一个……女人。   破碎的星空流泄下浅浅光辉,女人披散一头华藻,样式眼熟的玄衣下绽开一朵虞红花裙,但这般美妙的身姿却是毫无动静地垂软在男人怀中,是曾经盛开又顷刻枯萎的美人花,丝缎的黑发下也露出一张苍白姣丽的罕见容貌,   唐萤几乎是一下就想起了那张脸,她不可能忘记,开在血海之上的出水芙蓉,那对自己轻声呢喃的神女之貌,原来本尊已是男人怀里的一具死尸。   男人似乎看不到满室的倾裂,只是专注看着怀中的女人。   那双剔透的琉璃佛珠染上了凡尘的颜色,金身之佛不再是金刚不坏之身。唐萤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眼底有爱有恨有贪有痴,却全都系在怀中这一人身上。   清净的佛修五指成爪,先前的深情款款恍若错觉,他下手毫不犹豫,一只手掘开女人的胸口,从中掏出了眼熟的紫色魂气,便毫不留情将其捏碎。   这具女尸也是紫瑶准备好的肉身吗?   敖湘告知的秘密犹言在耳,唐萤耳鸣阵阵,头痛欲裂,眼前的世界正天翻地覆。   她有太多疑惑了。   净光上师和那个女人、傅莲的身世、敖湘的胡言乱语;以及九极门最敬爱的紫瑶压根不是仙子,是一个不择手段将活物、死物炼制成魁身的渡劫期疯子。   【唐萤,紫瑶没有飞升,她还在这,还在下界,她想要一具肉身复活!】   敖湘的遗言充满惊恐,紫瑶试图夺舍的同时也泄漏了她瞒天过海的秘密。   海风冰冷刺骨,背后拥上熟悉温热的怀抱,唐萤微微一愣,却也没有拒绝傅莲,她现在有很多东西要消化,暂时无暇去理清那些儿女情长的愁思。   她看着曾经望月礁所在的地方,此时已被幽黑的沼水填满,它的存在像是被彻底从世上抹去,连同净光上师、那个女人,和黑蛟沉眠的那座壮丽星河。   人一虚弱就渴望信仰,九极门最大的信仰就在眼前崩塌,唐萤心里不由得期望着,那一身缀雪的慈僧能出现在海上,告诉她这一切的答案。   但荒芜的沼海上什么都没有。   少女面露疲倦,轻躺在少年温热的怀里,将满腹的思绪放逐到海色天光之中。狐妖的元神似乎还没消化完全,少年浑身上下隐隐散发着暖热。   他的怀抱像一团阳光烫熟的绒毯,哪怕唐萤一身太阴灵气,压根不怕寒冷,也躺得极为舒服,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少女下意识往温暖处钻了钻,少年垂睫敛目,放轻呼吸,小心翼翼的样子,和方才生剥敌人的魔王简直是两个人。   他盯着少女发顶上的小旋,有些出神,突然察觉到怀中的人睡得不是很安稳,手腕上的垂重让他灵光一闪。   清脆的转珠声一下抚平了唐萤的焦躁,她彷佛听见了龙脊山上的木鱼梵音,却还是有些警戒,抗拒地睁开了一眼。   琉璃珠眸,抚雪捻梅,唐莹恍惚间看到了那如清风和徐的净光上师,想着醒来后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身体下意识一松,垂头便陷入梦乡。   红珊瑚石的佛珠在皓白的指尖上颗颗轻转,傅莲轻捏佛珠,最后还是没有将之碾成碎屑。   狮龟对自己的龟岛颇为自得,一边戴着二人,一边不忘介绍自己龟岛上的岛景风光,哪里好玩哪里好看如数家珍。   他们一族生来就喜爱装饰自己的甲壳,每一只狮龟大概会花上数十年时间搜集灵植仙果,之后便是每隔百年,足够鲜花成瀑,木苗成森的时间,成年的狮龟们便会齐聚一堂,一个个背着争奇斗艳的龟岛,比较谁才是北沼最美的岛。   也许正因为有这个沉重甜蜜的负荷,狮龟族虽实力庞大,却没有太多像瀛鳌那般的野心分子,毕竟光装饰自己的甲壳就要耗去修行的一半时间了,自然没有心思搞那些弯弯曲曲。   一旦有狮龟殒落,他堪比宝库的龟壳也会留在海上,久而久之便成了北沼的天然岛屿,龟岛灵果灵草之丰富堪比小秘境,北沼便是被狮龟这样从荒芜到兴盛,一点一点开垦栽植而出的千岛之海。   天气不知何时放晴,沼海表面被温出一层璀璨,狮龟悠游其中不免懒洋洋的。   其实他是特地游慢一点,甚至连半点水灵力都没用,可以说是单纯划着足鳍悠游,他盼着蛟主赏脸在他的龟岛上玩个几天,这样再过两年的最美龟岛大赛肯定由他胜出。   “少蛟主,是要回殿吗?如若不嫌弃,岛东边有建小馆,可供休憩。”   马甲掉得一干二净,傅莲也无心去纠正他,比起缠着少女求原谅,他更希望让她没有烦恼,好好休息。   “去……”   “请送我离开沼海。”   怀里的少女不知何时睁开眼睛。   少年秀丽的脸蛋苍白如纸,却还是硬着头皮纠正了一个字:““我们”要去哪?”   唐萤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   “霁国。”   霁国国宝化龙珠。   她要从那里搞清楚,伪仙紫瑶所有的盘算。 第六十三章 天府之国(一)   九极门的正殿中央挂有一幅两极寰宇图。   细致的黛墨拓出北麓的一山一峦,南芦的水泽亦是山涧勾溪巨细靡遗,一笔一划皆灵气逼人,但连接两极的中庭却是留了片雾茫的白,只记了一国名:霁。   直到亲自来到此处,才明白寰宇图的作者并非偷懒,而是无法在平面画上描绘出真正的霁国。   无山无水,眼前唯有大片异常壮美的云海,只见卷雾奔腾,邃袤明朗,星月浩瀚,天穹似伸手可触,只需垂挂片刻就能勾得日月星辰。   突有数根擎天巨柱冲锋而出,数条龙身粗壮般的玄铁攀旋岩壁,将所有石柱连结成一圆域。   而无数亭台楼阁竟都半悬挂于这些山柱之上,燕翘的屋檐高耸入云,雕栏画栋在薄雾间显得巍峨伟丽却又虚无飘渺,不时可见仙鹤奇兽环绕其中,点缀着这片参天石柱林。   传闻霁国开国之君端木青风生来龙骨奇筋,其坐骑乃麒麟瑞兽,一天他乘麒麟来到此地,见麒麟徘徊不去,便决定在此开辟洞府,随以七星定天锚塑成七根石柱,以云为海,以雾为雨,以天为地,建筑出了霁国。   “霁国人皆有灵根,可以说是修士之国吧,一般没有灵根的平民和外来修士多居于柱侧和柱内,而柱的顶端就是霁国的皇城,但要上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人故意打了个停顿,扫了一眼这群人傻钱多的外来修士,果然不少人立刻掏出灵石放在他前面的玉盘上,没多久就堆成一座小山,那人肩上的铁喙绯胸鹦鹉立刻大口大口把玉盘一扫而空。   但那人却皱着眉,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目光看向后排靠窗的二人,一人看上去十七十八的少年公子,一身飞鱼鳞银袍,腰间玄黑束封,芙蓉面,秋水瞳,模样极好,惹得不少女修频频注目;而另一个不过十五的少女亦是美貌异常,檀发雪肤,黑白分明,纤姿楚楚,颇有野莲山芍之姣美。   这两人看着毫无交集,但每当有男修的目光扫过来,便会直接对上少年公子意味深长的微笑,三百六十度全面防守,压根看不到少女一根乌丝,妥妥打上标记。   这两个看上去明显身分不俗的人,不至于拿不出这点灵石吧?   不过这些本来就是只要打听一下就知道的事,那人赶忙趁着飞艇还没到目地前,继续哄骗道:   “霁国以麒麟为尊,当年国君乘麒麟而来,所以想上去,便要有合适的坐骑以正身;若没有,那就只能从柱内的炼塔一关关打上去,才能得到入城官牒。”   “难不成霄国人不会御剑?”有一抱剑男修面露不服。   “呵呵,如果你不怕中途承受不住定天锚的神压跌下去的话,自然可以御飞剑。丑话说前头,每天都有自作聪明的人想钻旁门左道,我活到现在没看过有人能从定天锚底回来的,这下头……可是没有地面的,乃无相虚空,掉下去尸骨无存,不然我们老祖宗也不用把城池建在半空上了。”   那人眼睛一尖,又指着另一个娇小的女修道:“你那只灵鸟太低阶,也不行,怕是到第三层重天就会被碾成肉泥。”   那女修被当众点名,面色羞红,只见她身旁有一只雪白雀鸟,姿态优雅,很是好看。这丹露白雀虽是低级灵兽,但浑身雪白,眉心一点红,仙气飘渺的外表很是受人欢迎,是不少筑基女修的爱宠。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云海有不少野生的飞禽奇兽出没,可以碰运气认主一只,但当然,也有会攻击修士的猛禽,凡事都有风险,看你们是要待在定天锚内,一关关打上去;还是冒险去云海捉一只,直接送上青天也行。”   见有人面露犹豫,他还不忘加把火道:“近十年来有一只稀罕的白凤在附近盘旋不去,就连霄国皇女也为之动心,若有人能擒此凤,必得皇女青睐,那人便成了这霄国贵客,要什么有什么,成龙快婿也不是不可能。”   霄国皇女不是那明月太君爱徒端木宓吗?不但美貌,更通晓仙乐,大老远来这一趟,若能取下这一国明珠,启不美哉?   不少男修目光微亮,看在那人眼底不由得讥讽一笑。   飞艇一顿,那人肩上的鹦鹉随即振翅一落,化作巨大的怪鸟,承戴主人飞去远方的塔柱。被落在后头的众人看得瞠目结舌,一眨眼那鹦鹉已经飞了好几重天,那人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霄国大能?   “呵呵呵,一群好骗的傻鸟,阿阿,不是在说宝贝你阿,别把我扔下去!”   那人慌忙安抚坐下鹦鹉,却突然听见一阵凤歌清越,鹦鹉目珠瞪圆,状似惊恐,赶忙收翅停靠,背上的修士也是浑身一僵。   “二叔,果然是你。”   五名玉女朱唇鸣笛,身下各驾五只彩凤,只见羽旗翩翩,翠盖罗帘的云车薄天而行,车衡上饰有一尊白琼做的鸾玲,在云车翱飞间轻鸣凤歌,此车主人正是霄国大皇女,栖鸾公主,端木宓的霄驾。   玉女撩起罗帘,露出一张冰冷的玉容。   “宓儿,你还没回去琼女谷阿。”端木浩一脸尴尬地想转移话题,但端木宓显然不想给他这二叔面子。   “听闻有人开着官印飞艇到处骗修士的灵石。”   端木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荒唐的二叔:“你又拿那些灵石喂这头失声傻鸟!”   这会是真的被指着骂傻鸟,那灵智颇高的鹦鹉一听,立刻恹恹垂下脑袋,漂亮的尾羽都显得失去光泽。   端木浩见状心疼不已,但他一个闲散王爷,一向害怕这个严厉早熟的侄女   他安抚爱鸟,不慌不忙地解释:“这哪是骗阿?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这是宣扬我霄国国威,又替他们省了多少打探的时间!而且阿……”   他突然神秘兮兮道:“我还替你渲染了下白凤传说。”   端木宓精致的眉宇微微一皱,似有动摇,但很快摇摇头道:“你别瞎折腾,牵连到无辜的旁人。”   “什么瞎折腾!难不成宓儿你真甘心嫁那个南风家的浪荡玩意吗?”   对方说话极其粗鲁,端木宓却没有动怒,甚至有些反常,垂首敛眉道:“这是……帝珠的旨意,我等端木家后辈不可质疑。”   “狗屁旨意,你和宁儿正要成年,就有凤鸟出现,那么刚好还是吉祥的白色,老三没有从中搞鬼?我呸!”   本来嬉皮笑脸的端木浩难得一本正经,他皮囊不差,若不乱露齿,也是一个端正英俊的青年修士,   “三皇叔是帝珠所选之人,不可妄自匪议。”   嘴上这么说,但端木宓袖下手指蜷得死紧,她抚琴修练,一向爱护双手,但现在所有压抑的情绪就隐藏其中,在掌心内掐出深深血印。   霄国皇子衣绣麒麟,皇女便乘凤鸾霄驾,霄国自古就有捕凤鸟以求娶皇女的传统,但这驸马也不是那么好当,霄国内的凤鸟早已绝迹,唯有端木宓身侧这五只彩凤。   现在突然出现一只极其罕见的白色凤鸟,还恰好是在两位皇女成年之际,要知道皇子皇女一成年,就有资格请出帝珠和封王仪,霄国便会重新选王。   端木浩想不怀疑都难,她这三弟陈府极深,当年端木宓的父亲,青宣帝莫名殒落,端木景深直取帝珠,根本是逼宫造反,但他的确当着众人面得到帝珠认可。   端木浩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帝珠会选择端木景深,并不是说他自己有称帝野心,而是这事件始末处处有疑点。   霄国境内不是没有怀疑的风声,端木景深心知肚明,便装模作样称自己膝下无子,维持两位皇女尊位,只封自己摄政王,加之帝珠认可,质疑的风浪遂息。   毕竟帝珠的承认就是无冕加冠,那是当年老祖宗坐下麒麟口中含的龙珠,自古得龙珠承认就是霄国之主,此传统深植人心,无人会去质疑帝珠的权威。   “那南风老贼一副势在必得,我们就要万人去哄抢凤鸟,谁赢都行,对我们都不会有损失,就是老三要气坏肚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霄国驸马不可能是外来修士,最多便是用些奇珍异宝打发,这样便能使摄政王和南风家的盘算落空。   “放心,宓儿,我不会让那头不知哪来的蠢凤鸟打断的选王仪式,这次一定要请出帝珠!你和宁儿都作好准备就是。”   端木宓面露异色,似有所动摇,但很快摇摇头道:“南风家自古就擅长驯鸟,先后迎娶过五位皇女,外来修士岂能如此轻易得白凤青睐。”   “那可不一定……我瞧这批挺有趣的,我说起凤鸟之时,几乎所有修士都躁动起来,却有二个修士无动于衷,凤鸟不就最爱这等清心寡欲之人?”   端木浩想到那二人,不由得露出一笑。   端木宓对他口中的人没有很在意,她自然不打算坐以待毙。   “二叔你别插手,省得引祸上身。我已请九极门的修士过来做客,我和他们连手,定能抢在南风家前面捉住凤鸟。” 第六十四章 天府之国(二)   端木浩口中的二人正是唐萤和傅莲。   飞艇一顿,众人纷纷下船,有的人毫不犹豫地走入柱内,也有人远眺着云海陷入思索,唐萤走得有些快速,而她身后紧跟着秀雅如莲的少年。   两人的冷战已经维持了好几日,其实与其是双方冷战,更像是少女单方面逃避。   生气吗?是,唐萤很生气,她这一路坎坷就是为了复活对方这个目的,却在那一刻从天堂掉入地狱,甚至想自尽的心都生出来了。   原本已经准备好守护对方,背负一辈子无法化解的愧疚,结果却发现一切只是少年随口编造的谎言,她的悔恨和挣扎都成了笑话。   唐萤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欺骗自己。   她想问,却怕自己嘴巴不受控制,朝傅莲口吐恶言;而每当她好不容易定下心,想开口询问,过往亲密的回忆便历历在目,唐萤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越想便越是羞恼。   理智在怒火中闷烧,烧得少女面容薄薄一层胭脂,脸颊绽放着两抹怒红,心脏也愤恨地捶打砰砰声,小小的唐萤就在里面怒吼踩踏着,终究做不到心如止水,修为还是不到家,   现在她故意走快,想甩掉后面的跟屁虫,但在两侧的双手还是泄漏出一丝颤抖。   其实比起愤怒,唐萤更害怕。   人的怒火需要发泄的对象,她害怕自己在愤怒下会口不择言,将伤害对方当作胜利,所以她选择漠视,尽可能不和他冲突。   这也是唐萤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傅莲面前是有多么不堪一击。   她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大多时候果敢决断,她曾无数次想过和敌人同归于尽,也曾毫不犹豫地舍身一人冲向血海。是的,无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她都能狠下心,做出最好的决断。   却唯独有那秀美如莲的少年,是她心上初初闭合的伤口,深埋在肉里的莲子,碰一下都疼,更不要说是伤害。   那毕竟是她发誓要保护的人阿。   她小心接起那株在风雨中折断的青莲,亲眼看着他重现生气,濯涟秀放;她一路刻苦修练,以为自己能保护他再不受任何风雨伤害,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   唐萤越走越快,她不敢回头。   他是她的软肋,她太习惯去迁就他,保护他了。   后面的脚步声形影不离,唐萤很清楚,她不能看,不能回头,只要看上一眼,她就会立刻心软,又会想象以往那样去牵起少年孤伶伶的手。   少女柔软的胸口哀鸣着原谅,但一身傲骨发出不愿弯曲的嘶吼   不能心软,接受一个谎言,之后便有无数个。   唐萤告诉自己,她必须坚定立场,但后头轻踏的靴声又准确地踩在她的心上,天知道她有好几次都忍不住回头,想去看对方有没有跟好,有没有乱摸别人的灵兽来偷吃。   但想想又骂自己蠢,他不是她的活尸,他是青莲少君,也是魔王犼,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必须要扮傻才能留在自己身边。   唐萤备受折磨之时,傅莲又何尝不是呢。   前面的身影是那么娇小,却又是如此高不可攀,他想着,如果自己现在上去轻唤她,是不是会立刻冻死在对方冰冷愤恨的眼神之中。   所以他不敢,少年就这么被剥夺昔日所有的温暖,乖乖在一旁安静地守护着,等候着少女无声的判决,等待着冬天过去,冰雪消融,哪怕他已经快饿死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   一双纯黑的眸中有野火烧灼出枯黄的边缘,骇人的干渴再逐渐扩大,压倒他本来清晰的理智。有旁人看到,发现这少年公子生得真好,特别是眼睛说不出的灿艳迫人,好似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石,美得不像人类的眼瞳,倒像是天地宠爱的妖修。   腕上微紧,清脆的滚珠声落入耳里,凉得心口一颤,傅莲很快回神,他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放弃,任由那串佛珠勒紧纤腕,束缚魔王所有的力量。   【灵肉重合,难免有所缺缝,肉身有欲无情,灵魂有情无欲,面对她时务必想清楚,在你脑中是哪一个的声音?】   无论是那一个声音都一样,不能,绝不能,伤害她。   唐萤茫然地走了几步,却越走越空,好似走在云海之上,她有一股捉不住的慌乱,突然,她发现了,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消失了。   少女猛地回头,陌生的脸孔令她呼吸一滞,她慌忙在汹涌的人海中四处寻找,当看到那高挑熟悉的身影,她脑袋一片空白,立刻排开身旁的人朝那处走去,彷佛即将溺毙之人看到了唯一的彼岸。   当对方反过来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暗处一拉,唐萤心底暗道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是一个傻子,明知道有诈,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入陷阱。   傅莲已经听不到佛珠的声音,眼边只有少女慌乱的喘声,他吓到了她,却也让她注意到他了,少年青涩的懊悔中参了一丝魔性的窃喜。   只需看一眼,就会心软。   唐萤已经来不及避开了,她落入了一片烫人的灼金。傅莲半垂着纤长的睫羽,秀缝泄出灼热的熔金,轻而易举就烧穿了少女眸底的冰冷。   她下意识要往一旁闪躲,一只修长的手臂却在眼前横出,阻去了少女唯一的去路。   壁咚。   唐萤的脑中自动帮少年的行为配了音,无比贴合,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   二人双目对视,再无阻隔,狭小的空间泄漏出烫人的呼吸声,傅莲眸底一片浮光跃金,他郁美而娴静地凝视着唐萤,双眸满满都是她,似要将对方囚困在他的眼底。   少年知道这样不对,但魔王却心满意足,两臂一伸,怀抱化作牢笼。   她哪里也去不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他的血液就烫得似熔岩,那双眼睛也越发耀艳,到此,已经刺目到看不到丝毫人类的影子,沸腾的熔金流入烧红的流铁,那近乎是吞噬了整个太阳的颜色。   少女的脸庞粉艳艳的,像抹了层胭脂,空气中流转着一股妙香,少年魔王有些发愣,他微微垂下高傲的脑袋,想伸舌轻舔,看能不能舔下一层香甜……   一只手按住少年悄悄靠近的脸庞。   “眼睛,怎么回事?”   少女担忧的声音起先是有些模糊,似隔了一层水雾,到后来越发清晰,连同佛珠滚动声音一起传入少年耳底,一下就唤醒了他。   她的声音像实时的大雨,肃杀的枯黄瞬间晕回一片潋滟的水墨,傅莲立刻收回不规矩的手臂。   他垂头敛目,又变回那二十四孝的好孩子,乖顺地贴着少女的手掌,迁就似俯下脑袋,修长的身子似不堪凝露而折枝的绿荷,隐约中带着一丝不比小虫的卑微。   “唐萤,我怕。”   唐萤有些懊悔地看了一眼自己伸出去的手。看,果然,就这么一眼,她就原谅他了。   “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   她忍不住开口,却没什么杀伤力。   傅莲不是真傻瓜,哪能不出少女松了口,赶忙趁胜追击:   “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我只是怕,怕你疏远我,说好同生共死的。”   美貌的少年轻抬下巴,一脸依赖地躺在自己的手掌上,唐萤捧着他的脑袋瓜,感觉他说话时传来的细细鸣动,哪怕是钢铁作的心也要被回炉重熔。   “我不会丢下你的,傅莲。”   终于,她直视自己,唤出了魔王作为人类的名字。最后一丝魔性消失,腕上的佛珠又恢复平静。   少年仙君展颜一笑,澄澈晴艳,似立于云海之上,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唐萤看着他恢复正常的黑眸,心下一松,但胸口还是有一丝说不出的闷躁。   他是骗了自己,但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她这般惩罚他是要到何等地步?说到底,她不过是余恨未消罢了。   思此,所有阴郁的情绪一挥而散,少女也不由得露出微笑,傅莲眼睛闪过星芒,亮得惊人,正要说什么,就听少女轻快道:   “傅莲,我们打一场吧。”   “阿?”   少年魔王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一切都是他美好的幻听。   “同门比试。”   动口讲不清的事,那就动手理清楚吧。   唐萤坚定地点点头,以前在九极门师兄师姐都有定期比试,再想她一路走来,也是打鬼姑,打蛇妖,打女修,打狐妖。   这么看来,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第六十五章 天府之国(三)   微笑是最好的面具,但傅莲头次有些维持不住笑容。   没错,这个无法无天的魔王罕见被考倒了。   少年颇为无奈地看着面前灵秀动人的少女。她抬眸不过到他胸口,面颊柔软如雪,脸蛋亦是伸手一握的小巧娟秀,肩头圆润细窄,只需伸手一拢就能捕捉住的娇小。   唐萤沉浸在自己的提议中,只觉得极好。   她点点头,难得眉目放松,颇为兴奋道:“就当是复健,何况你我同门师兄妹,怎能从没有比划上一两招过?”   其实唐萤没有忘记,她曾和傅莲的魔相有过一战,魔王的力量足以毁天灭地,虽然最后是千钧一发,但仔细回忆,亦是一场永生难忘的酣战。   如今吃饱的魔王还缩在她的骨伞里打盹,站在她面前的是九极门的青莲少君,十三筑基,天纵奇才,是贺一梅的嫡传弟子,就不知和她这个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比较起来如何?   唐萤有些跃跃欲试。是阿,她已是金丹修士了!   娇小的少女站在魔王高大的阴影里,却恰好踩在心尖子的位置,她浑然不觉,还笨拙地往那处踩了踩,不自量力地举拳宣战。   这怎么打?少年魔王甚至觉得要他自尽还比较快些。   “我可以和你打。”   傅莲皱起秀丽的眉头,虽然苦恼,却依然为她难得的朝气心醉不已,又如何能出口拒绝呢。   唐萤眼睛一亮,却看对方惨白一笑道:   “但我不会使用任何灵力。”   少女面色一变,不待她问,傅莲立刻解释下去:   “方才我说过以后不会再欺骗你,这并非只是单纯的道歉,我是认真的。唐萤,你讨厌欺骗,所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欺瞒。”   少年继续轻声道:“现在我和你说实话,你打不过我,哪怕我不用灵力也会伤到你,所以我不愿。”   唐萤一听,面颊立刻腾起浅薄的粉怒。说也奇怪,平日不易动情的她,似乎极为容易被傅莲三言两语挑起情绪,她自己都先惊讶一番,才品味起愤怒、不服、怜惜等复杂的感情。   她吸了一口长气,尽可能平静无波道:“人天生资质不一,修为差距再所难免,但修练就是大大小小的失败,人亦是在失败中学会成长。傅莲,这些年一路走下来也是我的修练之路,如今我金丹已成,我们公平比试。今日若能得青莲少君指点,我收获匪浅,定是全力拼一把,无论差距多少。既然我都不怕了,你又怕什么呢?”   少女眼眸晶亮,显然势在必得,连语气都不自觉带上挑衅,傅莲不禁别开眼,目光闪躲。   他薄唇浅动,声音细小像蚊子叫:“大概,还差三十个元婴境界吧……”   恩?   唐萤脑袋一阵鸣嗡。   三十个元婴是什么估算单位?   少女本来就是一时兴起,突然被当头冷水一泼,满身战意稍稍平息,脑袋也着实冷静不少。她突然想起在望月礁时,对方手撕狐妖颜夕,那鲜血淋淋的画面。   手撕化神妖修,用元婴做单位怕还是给自己客气,二人之间起码也是投胎三十次都赶不上的差距吧?   唐萤这才惊醒。   傅莲的难处就在这里,他当然可以放水,可以不动丝毫灵力,伪装得毫无痕迹。   但做为一个修士前,他首先是魔王,是宛如天灾化身的存在。所以便如同天雷无法精准闪避自己偏爱的气运之子,哪怕少年魔王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细心呵护手掌心那颗微弱的萤火,只要自己稍为猛烈一点的呼气,就可能不小心吹熄对方的生命。   傅莲眼神微闪。   三十个元婴境界的确是客气了。少女熟知少年,却对魔王一无所知,   二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了一会,许久,少女才诺诺道:“我总会追上来,你欠我一场比试。”   她脸一热,便状似无意地转过头。唐萤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尴尬,特别是对方无声的包容和温柔,更衬得自己从方才到现在都像在无理取闹。   少女再一次明白自己拿少年完全没办法。   傅莲的魔王半身的确扎扎实实地被封印在唐萤的伞里,但在她眼底,对方依然是那个脆弱苍白的好少年,特别是对方一昧迁就、习惯等候,自然而来给唐萤一种纯良无害的假象。   每当她看着傅莲,恍若又回到九极门扑簌簌的玉兰花树下,那躺在香白花毯上贪憩的漂亮少年,下意识便生出敬爱、怜惜、向往的感情,哪还会想起对方现在还兼职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魔王。   “比试并不是只有一种。”   傅莲自然不可能让唐萤在尴尬中独处太久。   他前头狠下心,便是杜绝后患,如若真让唐萤受伤,还是自己下的手,还不如现在就天降正义把自己毙了吧。   魔王生来狡猾,很快偷换概念道:“除了斗法、斗武,也有斗丹、斗符……”   果然少女一听,眼睛微亮:“那就看谁最快到石柱顶端,最先进入皇城者胜利如何?”   傅莲面露迟疑:“上去吗?”   之前在飞艇的那人已经指明了两条上皇城的路,一条是从中心的炼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另一条就是去云海冒险捉灵禽。其实无论哪一种都是在考验修士的实力,还不单单只有武力,也要有眼力、判断力,以及捉摸不定的运气。   魔王瞳仁微竖,兽眼看破天地一切玄妙。   只见少女头上拢聚的祥云已有橙红之色,她的气运正变得越来越强大,现在的她如果去云海,想必很快就会捉到强大又好看的灵兽吧?说不定都能化出人形了呢……   “有我,你还需要坐骑吗?”   这次轮到唐萤以为自己幻听。   少年魔王眨巴眨巴看着她,眼神有些委屈又有些期待,彷佛随时就要垂下高傲的颈首,让少女跨腿而坐。   的确,说起飞天盾地的神通,有什么比魔王犼更行呢?哪怕十八层地狱也拦不住他。   傅莲毛遂自荐,迫不及待。但他忘了,现在的自己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活人,并且,性别为男。   试问一个美貌少年请你坐上身来,表示要带你飞,正常人的反应是……   “既然霄国皇女想要那只白凤,不如我们看谁能先捉到白凤吧,反正捉到白凤定能进入皇城。”   唐萤扯开话题,暗暗后退几步,立刻和傅莲拉开距离。   见对方极为抵触,少年垂下秀长的睫羽,掩盖住心底的失望。   “如你所愿。”   说完,话语刚落,无声的晶界瞬间破裂,晶莹的灵力化作落雪消失在阳光下一个的折射,同时晕开的光线也重现出喧嚣的人海和宏伟的塔柱。   唐萤这才惊觉她早已被傅莲拉入他自身的小域,方才便只是二人的小世界,他们之间的私密和别扭都没有被旁人看去。   域乃将自身灵力拓展出去,形成有利于自己、克制住敌人的小天地。修士凝域无一不全神贯注,耗尽灵力,多的是终生无法凝域;而强者便如唐萤这般,可以在自己的道域内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但对少年魔王来说,凝域不过呼吸吃饭间的空档,甚至方才的小域呈温软的夕霞之色,竟是在自己的道域内颠倒昼夜!   哪怕唐萤心如止水,再一次被实力的差距打脸,也不由得发出嫉妒的惊叹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傅莲不以为意,似乎压根没意识自己的逆天之举。   这里离地万丈,半空中的塔柱特别招风,少年不着痕迹地给少女披上一件裘衣。   每当有气流涌动,大片云海便似玉盆倾覆而下,薄雾环拥,轻烟波动,恍若大海涨潮之时,翻腾起伏间金橙红紫,变炫无穷,瑰丽异常,不时还有奇鸣低啸,吸引不少修士的目光,唯恐是那传说中的白凤。   这里不过第二重天,四处多的是想下云海冒险的修士,有人直接御剑飞行于云海之上;也有人穿上本地兜售的羽衣飞宝,轻盈浮空,直接跳入云海里搜索。   “这是?”   唐萤感觉到身子一暖,绯色的裘衣在颈边扣以青玉饰,领边则镶着柔白的裘毛,拖地的裙边泛着火烧似的霞光。整件裘衣蓬松柔软,好似塞满午阳后的云絮。   “这里卖的羽衣很多都是花头飞貂做的。”   不过一句,少年魔王不着痕迹地移花接木。   他可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去除掉一些毛皮的颜色,就是裙边还有些瑕疵,谁叫若是原原本本的火红色,肯定会马上被敏锐的少女察觉。   千年狐妖的毛皮总该有点用处,可以吓退一些胆小的灵兽。   只见一无所知的少女身披绯裘,衬着她肌肤雪白,越发显得清媚动人。   傅莲发现自己越来越喜爱替她装扮。特别是红色一向衬她,给少女白玉无瑕般的眉眼添了胭脂之色,多了几分符合年龄的娇俏。   抚平她的忧愁,替她画上喜悦。   至于,这算欺骗吗?自然不算。   少女没有准确问他所赠送的裘衣的来历,而他“无意间”谈起的是此地的裘衣,两两毫无交集,自然也互不冲突。   本性难改,魔王终究还是魔王。   傅莲替少女扣好颈边的青玉扣,顺手抹去上头的九尾符纹。   况且废物利用,岂不是善事一件? 第六十六章 天府之国(四)   唐萤并不打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找。   她尽可能沿着仙台林立的石柱侧行走,一边听着那些修士破碎的消息,一边慢慢七拼八凑起那只白凤的样貌。   尾如云瀑,周身纯白,展翅似天地间遗落的一片飞雪,栖息之姿是乍现在云海上的一株昙花,远远瞟一眼就令人神智通澈,如经仙人抚顶,甚至其所行经之处皆生祥云吉兆……但兜兜转转不过尽是惊鸿一瞥,竟没有人真正迎面正战那只白凤。   这可难倒唐萤了。   她想着,寻常凤凰的灵魂是什么颜色,那白色的凤凰理应不会差太远,但霁国公主专享凤驾,云海境内所有彩凤早早就落入皇城,她连远远看上一眼的机会都太不可能有。   微风抚面,几只仙鹤从身旁掠过,唐萤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已经踩在软绵绵的云海上,忘了自己身穿羽衣,下意识就要缩脚,却退无可退,整个人差点压倒在后头的傅莲身上。   “你太关注那只鸟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还不忘小小痛呼一声。   唐萤一听,还管什么白凤,立刻转身查看他的伤势,但一对上傅莲那熟悉的眸光潋滟,很快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一个天雷都劈不死的存在还能被踩疼?   少女瞇起眼眸,之前谁信誓旦旦说不会有任何欺瞒?   傅莲也嗅到状况不对,立刻转移话题道:“那只鸟是祥兽,没有一定气运的人怕是此生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你不需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   “那你呢?”唐萤有些不服气。   相较少女认真苦思,少年显得好整以暇,似乎没将白凤放在心上,甚至用那只鸟来称呼,温柔语调里的不屑细微可略。   他看着少女紧皱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将她额前的发丝拨至耳后,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松介入少女的气场,动作之自然宛如微风,唐萤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他们强求一辈子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们只需等缘分成熟,自然就会遇上了。”   少年说着,唇角勾出一抹深意,眸底的澄黑滑过一丝狡黠的星芒。   最好是别单独出现在他面前,不然……   “你瞧,差点连一会的夕海都要错过了。”   唐萤不禁抬眸,大片的晚红如浓墨般倾盆泼来,猝不及防,脸颊亦是映照出一片酡红,煞那间,当真被迷醉了眼。   霁国的云海以“玄妙三刻”出名,分别是日出一刻的“雪湖”,西沉之时的“夕海”,以及徐徐晚风卷起的“星潮”。   此时正是太阳西下,炽阳没入,彤红的火焰烧过整片云海,稍有风吹,便是艳色喷薄,凤火燎原,当真美得令人心颤,深怕一不小心就被卷入这场凶艳的火海。   少女看得有些愣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热度,脑袋有些晕眩的烫,好像真喝了一瓮的美酒。   她还真的第一次,什么都不作,就这么静静发着呆。   少男少女静静相依的赏夕之景,落入旁人眼中便成了茶余饭后的佳话。   唐萤是一个认真过头的人,从她跌跌撞撞的修练之路看,就足以见识少女的顽强,她可以说是一路用**的脑袋撞开阻碍,也庆幸运气够好,硬是给她开辟出一条生路出来。   傅莲是第一个拉住她的人,以后,大概也是唯一能劝服她停下一刻的人。   “萤……”   红色真的很衬她。傅莲盯着少女的酡颜,手指微微抽动,想为她涂均那层醉甜的脂粉。   不过也就只有这一刻。   若此时那只白凤飞过来,应该会很显眼吧。   唐萤灵机一动,目光清明,再度放眼望去,瞬间过滤什么夕阳绝景,所有大大小小魂灵好似颜色不一的鱼群,时而疏散时而紧密,通通尽在少女视海之中。   “恩?”   唐萤以为自己眼花了,有一片火云似乎自己动了。   她赶忙用灵力加强眼睛。   只见胖嘟嘟的云彩左躲右躲,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视线,泛起害羞的霞晕。唐萤这几日在云海打转,看过仙鹤、云雀,还有灵鹿拉着云车承风而过,却从没有看过这种红得似火的灵兽。   这第二重天也翻了个底了,也许可以先带上一只灵兽往更上重天去搜?   那朵云彩似乎察觉到少女的心思,立刻抬起小脑袋,秀颈鸿身,秾纤合度,丰长的尾羽在云海中似浅动的彩鳍,一举一动都似鱼游般优雅从容,看上去是一只艳丽异常的红孔雀。   唐萤感觉不到恶意,便试探性靠了一点。   少女没收过灵宠,想测试它的灵智,便试探道:   “我叫唐萤,是云海的客人,你可愿意做我的坐骑?日后我必细心供养你。”   那红孔雀似懂非懂,弯着脑袋盯了他好久,唐萤虽有几分期待,但也准备好随时一场恶斗。   却见那雀鸟往前轻跳了几步,姿态轻盈,竟比人还优雅好看,然后它紧盯着少女,随即便听啪地一声。   外翅是艳丽的棠红,结果展翅一张,漆黑的夜屏上布满无数星目,原来是一只黑孔雀?!   “傅……”   唐萤转过身,没看到人,只看到……   少女捡起一串殷红的佛珠,再看那只风骚得不行的孔雀,会开屏……公的?   见露了馅,黑孔雀一收起夜屏,便化作身姿翩长的美少年。   “我瞧云海挺漂亮的,就想试飞看看。”傅莲小心翼翼解释。   他老早就发现了唐萤的分心,不用想也知道和那只蠢鸟脱不了关系。少年轻呼细唤好几次都叫不回神,心想一只白得像干掉抹布的凤鸟能有多好看?便一时赌气,化作艳丽的孔雀,想看少女会不会一眼被他掳获。   掳获是掳获了,但对方还是不愿意骑他,只想骑一只不知是美是丑的白鸟。   少年魔王秀睫下一片氤氲,看着是满腹委屈。   “的确很美,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吧。”   唐萤不再听他瞎扯,唤出白骨簪,轻转化剑,便御剑而行。对方虽没去找白凤,但显然也不希望她找到,屡次捣乱实在忍无可忍。   傅莲大概知道自己玩过了,也没有上去穷追猛缠,少女御剑行了一会,火海万里,雪白的仙鹤飞行其中,如流浆落雪,格外显眼,突然眼角一瞥,隐约有白光闪现,唐萤心念一动,立刻执剑去追。   那白光直窜高空,唐萤思索一两秒,便决定一同往上。   一离开云海,风势稍强,倒也没什么,只是越往上,就感觉到除了强风外,四周的气场也开始异常挤压,由上往下压的空气越来越重,好似两肩扛着大石。   这二重天到三重天的气压不容小觑,怪不得一定要高阶灵兽才能直上九重天的皇阙。这冲散气压的过程,倒与修练冲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在这九重天之后就是仙境了吧。   思此,唐萤试着凝域,高空中五行灵气稀薄,但星华寒露格外迫人,所以凝域倒也意外顺利,冰霜立刻布满全身,护住几处重要的心脉,少女很快便突破最后一层重压,顺利跳上了第三重天的云海。   “呼……”   她喘了一口气之余,又不由得往更上处看去,这九重天的灵压当真不是开玩笑,之后她要上去得先作好准备。   少女目光一利,捉住住那曙白光,立刻跃身跳去,手上白骨剑化作精光,却见白光突然一顿,散开的云海有人影浮出,那白光竟直接落入那人手里。   唐萤意识到不对,赶忙收剑,勘勘在那人面前停下。   只见一个墨发玉冠的少年手持宝镜,突见有人影袭来,下意识一防,又察觉有锐气,不待对方多解释,立刻抽出腰间配剑,迅速与那人攻防了几招。   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竟是胡里胡涂打了几回,唐萤有错在先,赶忙喊道:“误会!我以为道友的法器和白凤有关,请容我道歉。”   少女说完立刻收剑,冰冷的剑尖恰好停在她睫羽前。   “正好,我也是在找白凤。”   见此女姿态颇真,眼睛眨都不眨,一脸冷峻的少年收回剑,不禁细细打量起对方一番。   “九极门,季少寒。” 第六十七章 天府之国(五)   九极门?   唐萤彷佛突然听见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消息,心下闪过一丝复杂,又听对方竟是当年与傅莲并驾齐驱的筑基三君之一季少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只见少年高额束冠,剑眉星目,一身嫡传弟子标准的清尘衣不沾丝毫霞色,白胜雪山之巅,那便是南峰主贞彤道君的嫡传弟子,曾与傅莲并肩而行的少年剑君。   他腰缠金霄纫,已是金丹上君。   “是我失礼在先,还望道友见谅。”   唐萤有错在先,干脆道歉。   季少寒没说话。和傅莲那种如野莲般低敛郁美的气质截然不同,季少寒是剑修,少年得志,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一身锐气从不收敛,目光锐利比出窍之剑。唐萤听过有弟子不小心与他擦撞,当即便被他下意识的剑气斩落一臂。   哪怕此时他做收剑样,也能听见剑身摩擦剑柄,发出战意未酣的低鸣。   青风啸   唐萤心下一沉。   “邪物”   刚说完,锐气扑面,少女侧身一闪,与剑擦身而过,眼前的青铜剑身刻以苍锈的咒文,每一字都回荡着虚渺悠远的青铜钟鸣,磅礡的正气卷动方圆半径的彤云,瞬间烈火燎原,赤焰缠剑,当真绝世。   青风啸,曾斩杀数万妖邪的战剑,深埋在山谷剑冢,已有百年不曾开封,原来已经跟随季少寒了吗   唐萤庆幸傅莲不在,此剑绝对与他不合。   “道友真要拚个生死?”   罡气护身的青风啸躁动不安,不愿归鞘,代表此处有妖邪做怪。   季少寒眸有寒光,逼问:“你是邪修?”   唐萤当真冤枉。少女体内充塞太阴之气,而青风啸乃万年元石锻造而成,天生蕴含天地罡气;一刚一柔,一阳一阴,就有如磁铁两极,互相吸引。此时的青风啸不是将唐萤当作邪修,而是被她截然相反的灵力吸引,想要直扑美人怀中。   但在季少寒看来,青风啸从未如此暴躁,近乎恨不得挣脱自己的手,自个儿冲上去,此女怕不是地狱恶鬼转世。   却听对方不卑不亢道:“我有错在先我承认,但我不过一介散修,道友为何乱泼脏水?云海禁止修士私斗,道友若有疑惑,不如一会你我入炼塔一战,只要是在众人见证下,我无话可说,随时奉陪。”   季少寒一楞,似乎没想到此女如此坦荡,又见少女生得干净纯美,看上去与师妹相彷的年纪,身上毫无邪气,目光更是清彻沉着,此时不怯不躲地直视自己。少年到底心肠不够硬,不免有一刻动摇。   唐萤以为对方是查觉到傅莲的气息,暗暗惊讶这些剑修苦修出的五感如此敏锐,要知道她和傅莲一路走来,甚至遇上一行念经敲木鱼的菩提塔僧人,都无人察觉。   “是人是魔,青风已有判断,你没有资格踏入九重天。”   说罢,周身气场瞬变,季少寒突然收起剑式,唐萤脑中瞬间闪过端木宁的影子。   凝神!   季少寒是金丹剑修,凝神不过就在瞬息之间,势不可挡的剑意在云海之上卷起漫天旋风,铺天盖地就向唐萤袭来,不给她丝毫逃窜的缝隙。   炼塔的规则也适用在云海,一旦比试分出输赢,输家就会跌落一重天,直至退无可退,便得离开云海。   唐萤虽有黑龙甲护体,但她不想曝露傅莲,更不想直接和九极门众打起来。   北麓向来正邪不两立,哪怕是师尊魏凌妃,在成功飞升前,也因为功法古怪,偏离常规,差点被打成邪魔歪道。眼前的人虽是傅莲的旧识,但其能凭着直觉就要斩杀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足见其嫉恶如仇,怕是看到死而复生的傅莲便要行大义灭亲之举。   在傅莲发现前,解决此人。   思此,少女心下一定,脚下腾起大片薄雾,本来滚动翻腾的云海微微一滞,彷佛时空凝结,彤红的火云迅速泛出洁白的霜花,   季少寒发觉不对,剑尖虎啸而出,磅礡的剑气如海如潮,一开始势如破竹,将云海向左右破开,但当到了少女鼻尖前,剑气却只剩浅薄的锐气。   半空中的五行灵力本就稀薄,放眼所及星光引华,寒露生云,唐萤从一开始就拥有旁人没有的地利优势,可说是法力大增。   季少寒全神贯注,正要再度运气,只觉得胸腔一滞,整个人竟有些喘不过气,口中吐出冷白的雾气,明明夕阳近在咫尺,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要知道凝神和呼吸息息相关,剑修不需费太多灵力,就能单纯以剑气发出致命一击。现在少女便利用这片雨露蒸华出的云海,在半空中凝出幽寒的道域,季少寒的剑气再如何锐利,也会被瞬间冻结在半空中。   两人虽同是金丹,看着有拼搏的机会,但一个不过有些历练的少年英才;一个却是实打实的仙尊弟子,修行的还是阴阳逆天之法,这场战斗的输赢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   那个弱小的外门弟子,如今已经有实力站在那些曾经望尘莫及的身影前,甚至能与他们一争高下   冰寒之气无孔不入,季少寒压根没有防备,还以为对方使了什么毒雾。他呼吸越用力就越发不顺,强行要使力,却胸口一痛,猝不及防吐出一血。   血沫在半空中结冰,碎落成点点粉晶。   季少寒面色苍白,看着手上的薄冰凝霜。   如此纯粹剔透的灵力不可能和邪修扯上关系,此女竟是如此罕见的纯元冰灵根?怪不得一个散修可以自行修至金丹,但这样一看,青风啸岂不是真的弄错了?   “凌风上君!!”   数个不速之客闯入。但唐萤面不改色,眉头一皱也不皱,直到将那把青风啸凝成一块无害的冰柱,才愿意收回寒气解域,让季少寒重新喘过气。   剑修没有剑才是真正的安全,只要剑还在手,那他就有上千个机会可以反败为胜。   “你是何人!竟敢在云海之上私斗!”   先见数只灵鹿踏雪而来,后头拉着的房车被奇异的彩云包围飘浮着,让鹿车行经前不会有太多颠簸。一个面容娇俏的少女卷起廉盖,对唐萤怒目而视。   那女子头梳云髻,身穿金锈鸟羽衣,髻上簪着奇彩的羽饰,看上去是道道底底的霄国人。   “姑娘是季道友的同行人吗?在下唐萤,与季道友确实有些误会,但季道友执意要在此地比试,步步杀招,我也莫可奈何,只能全力以赴。”   “住嘴!把她给我扔下去!”   说完,驱赶鹿车的侍从应声,竟是元婴修士,看来此女在霄国非富及贵   “季道友!”   季少寒回神,他见唐萤面色不虞看向自己,显然是希望自己把话说清楚,但季少寒此时如临冰渊,他从未感到如此屈辱。   他以剑为道,道心稳固,修行如走万阶石梯,脚踏实地,虽偶有阻碍,但从未像现在这般被人狠狠打落一层楼。   他输了,输给了一个没门没派,修为相当的女修   少年嘴巴开了开,发现自己的声音不见了。   他很清楚,如若他现在出声,承认自己先出招,还输给了对方,那他便要被贬下一重天。   可笑的是他们本是端木宓请来帮忙的贵客,眼下还未瞧见白凤身影,他这个师兄就因为和人私斗落败,要被贬下一重天,现在还在四重天的师妹怕是会被自己给牵连……   唐萤等不到对方的声音,有些不敢置信,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心头一松。本来她还心虚必须隐瞒傅莲季少寒一事,但现在看来,不让傅莲和这种人重逢是对的。   “原来规则改了,赢者要下一重天,唐萤记住了,日后一路输,定可以直上九重天。”   少女讽刺的话语彷佛一把冰剑,直直捅进季少寒的后背。   “不劳各位,唐萤自己跳吧。”   南风菱本来还趾高气昂指挥着家仆,听少女这么利索自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半坐在地上季少寒亦是一愣,他猛地从迷障中惊醒,面色一阵羞红,赶忙要出口阻拦:   “等等!”   几乎是异口同声。   南风菱看到来人,不由得大喜:“殿下来得正好,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小贼偷袭了季道友,季道友可是你请来的贵客吧!”   唐萤没有听见她颠倒是非,只是看着飞来的彩凤,想揉揉眼睛。她绕了数日想寻找的凤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轻越的凤歌安抚了焦躁的鹿群,只见翠盖珠帷,五只奇光异彩的凤鸟拉着异常精致马车缓缓而来,帷后露出一女修精致的玉容:   “唐萤?你说,你叫唐萤?” 第六十八章 公主   有别于一心求道的修门正派,霄国首先是国,看重的更多是出生和血统,平民贵族,外地本地。所以天穹之下的尘世之国,尽管伸手一触即是云海,但脚下依然离不开红尘垢土。   黑水泽的蛟主在霄国看来也是一国之王,应该以礼代之,但傅莲毫无兴趣,只是安安静静陪着少女,在一重天浏览了数日,都不见厌烦。   眼下与少女分道扬镳,年轻的蛟主百无聊赖,他拒绝了去第八重炼塔的观赛,只要了一座废弃的空中楼阁,自己一人椅杆而坐,转玩着佛珠打发时间。   傅恒……少年默念着亲生父亲的名字,心中毫无波动,只有手上滚珠清脆,慢慢回溯他的思绪。   那日天崩地裂,整座礁岛缓缓下沉,少女以为对方尸骨无存,不由得瘫软在他怀中。但少年却看得很清楚,不,应该是魔王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条撕裂虚空的黑缝,   缝隙内的炎热就连魔王都有些受不了,金色的雨水溅出缝隙外,瞬间发出滋滋的溶解声,那是熔岩。   魔王突然意识到,缝隙对面就是炼狱。   男人紧抱着女人的尸体,一脚就这么踏入那条缝隙,进入了炼狱。身后一尊怒容利牙的魔佛挡住了热烫的金雨,在赤金的炼狱中替二人撑出一角天地。   手上的佛珠一烫,傅莲稍稍回神。他状似厌烦地将佛珠捏入手心。   星灯稀稀落落地亮起,澄夜下的云海似翻涌的潮水,吞吐着星芒,喧嚣着夜晚。   野兽多是夜行,夜晚的魔王犼看着与白日一样慵懒娴静,但若正面看他,就能见到一双艳夏似的琥珀,此时正诡异专注地盯着灯上的烛火,眸中有光芒躁动不安。   “劫火烧不死我的。”   话音刚落,小小的火苗突然拔高数呎,露出勘比炽阳的凶光,只是它没能烧到少年魔王的一边一角,就被修长白皙的手指掐住了生机。   少年笑得清甜,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他薄唇轻吐,火光瞬间被吹散成无数星芒,一颗颗似无头苍蝇般,在室内飘荡不去。修长手指起伏出好看的曲线,傅莲随意把玩着几颗萤虫似的光点,随后将他认为最美的一颗收入掌心,再不放开。   “再不出来,我便烧了整座云海。”   暗处一个身影无声转出,那是一个面容精致的男童,他眼眸剔透,生得很是冰雪可爱,身上的袍料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好似刚从月宫下来的仙童,璀璨的身影是夜晚的云海中的一颗熠熠明星。   但仙童模样的男孩此时却是一脸惊惧,他死死盯着那看上去纯良无害的少年公子,已将对方视作洪水猛兽,事实上,对方的确是。   傅莲心底轻哼一声。果然是公的。   “为什么魔王犼会出现在这?你的地盘应该是在地下的水沟吧。”男童一脸厌恶。   少年魔王也不气,和徐道:   “我更好奇霄国藏了什么宝贝?竟能吸引来一只祥兽,使其盘旋不去”   祥兽白凤恼恨地看着这头不该诞生在世间的凶兽,他生来的骄傲不容许退缩,但本能却自顾自地颤抖,身上的白光都跟着黯淡几分。”   如若弟弟可以出生就好了,天地凶兽,唯有天地瑞兽才能与之抗衡。   唐萤看着窗外的彩凤,她坐在马车上,整个人还有些虚飘,实在是事情发生得太快。   这个国家唯有一人可以享用凤驾。   栖鸾公主,不,应该是端木宓端起几上灵茶,朝唐萤安抚一笑道:“今日终于能见着二妹的救命恩人,请容我以茶代酒,先敬你这杯。”   当心爱的二妹从鬼姑的魔掌下平安回来,端木宓就将唐萤这个名字深深刻入识海内,本想着世间之大,就算找不到人,也要将这个名字铭记在心,怀抱一生感激,却不想……   唐萤听到端木宁的名字时,还有些不敢置信,便自动将百鬼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出来,巨细靡遗。端木宓情绪激动过后也冷静下来,专心聆听少女的叙述,一一和二妹所说的回忆核对。   当听到二妹和唐萤合谋以剑音反击鬼姑时,端木宓不由得眼眶一热,以冷情寡欲出名的琼女谷仙姝近乎要掉下泪来。   端木宁当初因天生九指残缺又不解音律,自暴自弃下离开琼女谷,但自百鬼蛊死里逃生之后,少女终于看破执念,主动放下琴,正式告别琼女谷,回到了家乡霄国。   “唐姑娘,你这份恩情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来!天道有意要我们姊妹圆了这份恩情,请你务必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   端木宓看了一眼唐萤,只觉得此女明眸皓齿,气质澄澈,比她所想象更完美,更是心生好感,只觉得相见恨晚,打算先行留下她一段时日。   “她现在剑不离身,是皇城日牙卫的统领,我们先去见见她,她肯定很想当面和你致谢。”   公主的凤驾果然非同凡响,唐萤看着窗外彩凤倾斜,景色拔高,一眨眼便飞过数重天,但她摸摸胸口,没有感到丝毫难受窒息感,端木宓更是面色如常……   唐萤突然想到方才,不禁开口解释:“对了,有件事还要向殿下解释,季道友和我前头有先误会,一时间失控,忘了云海不能私斗的规则。”   那季少寒天之骄子,怕是不想被她贬下一重天,才厚着脸皮不肯开口。只是唐萤来不及细说,就听端木宓云淡风轻道:   “你无需担心,他是九极门上君,打回三重天想必也就几日的事,若他打回了,再给你们开一个和解宴,把话说清楚。”   唐萤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一个是救妹恩人,一个不过有几面之缘的客人,两方要闹起来,端木宓毫不犹豫选择前者,甚至还没心没肺地想,若打不回来,事情就更简单了。   只是对方还有一个师妹在四重天待着,万一闹起来,惊扰到唐姑娘就不好了,干脆一起赶走吧?   端木宓暗暗谋划着和只有唐萤、二妹三人的快乐时光,不知不觉凤驾已经停了下来。   二人下了驾,唐萤看着宏伟的城门,还有些愣神。   自己就这样踏上九重天了?一会是不是要回去接下傅莲?   “大姐!”   声音从远处传来,唐萤立刻转头,一时也不确定是不是当初那个少女。   只见一个锦装少女骑着灵鹿而来,头上翠色的翎羽一颤一颤,俏丽动人。   唐萤看着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少女,端木宁也注意到大姐身旁的人,不禁缓缓放缓步伐,从灵鹿上跳了下来。   “端木道友?”   端木宁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开始从百鬼蛊回来,她屡次梦到自己又回到那噩梦之地,但每一次,在恶鬼扑向她的那一刻,那句端木道友就会实时将她唤醒,一次两次后,渐渐的,她想起来了。   她在梦中唤出飞剑,清灵剑音冲散所有幻影,唯有她一人,终于能在梦中得到平静   “唐萤姊姊,终于又见面了。”   少女微微一笑。 第六十九章 霁国(一)   霁国的皇城是建筑在开国祖先端木青风的法宝,七星定天锚柱之上,   所以当城门轰然打开,浓郁的灵气瞬间如大海袭来。原来七根定天锚形成了一座巨型的巨灵阵,不分昼夜支撑着霁国的子子孙孙。   云中之国名副其实,霁国的皇城是真的悬浮于半空之中,这里没有地面,外面壮阔的云海虹浪似乎也泛滥进了城内,霁国人以彩云代步,或以灵兽驾云车。   高亭玄阙浮空而起,房屋高耸浮夸如座座山阜,动则便是七八层重檐,屋顶上栖满彩羽祥麟、模样各异的异兽,那些全都是修士的飞骑。   当公主的彩凤云驾行经而过,所有灵兽和行人纷纷退让,一路畅通无阻。   霁国皇姓端木,端木宓和端木宁便是上一任国君青宣帝的两位爱女,分别封以栖鸾公主和飞鹓公主,但鉴于当时公主年幼,所以如今霁国是由青宣帝的三弟端木景深以摄政王之身代为执政。   不过栖鸾公主端木宓天资优秀,又是化神太君爱徒,论起威望,绝对不输端木景深这个摄政王。   “足不染尘,云中国府,百闻不如一见。”   唐萤不由得盛赞,心想此处与沼海,一天一海,若再加上九极门的山,天光水色山黛全置于一幅,当□□绝景。   霁国大皇女的面容轻拢在冉冉茶烟下,半遮半掩间透着一股虚渺的美丽。   端木宓抿嘴轻笑:“当年先祖坐下麒麟就是被此地的灵气所吸引,才会想在这里开辟出一片人间净土。”   但端木宁却似乎不怎么赞同。她看了一眼窗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别光看他们飞得惬意,这些灵兽一天积累的粪便都要另外设官职来处理了。”   她声音虽小,但在三人的车内格外清晰。   端木宓蹙眉微斥道:“在唐姑娘面前瞎说什么!”   不过唐萤注意到端木宁面上难掩疲态,想到端木宓提起的,少女如今已是城兵的统领,曾经那些娇怯和懦弱似乎在这段时日被磨练得一干二静。   凤车一停,外头的玉女摇铃呼唤,端木宓先行下去,留着二人对看。   端木宁眉目盈盈,面颊微红,似乎对方才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姑娘家一开口就说粪什么,的确不太妥当。   唐萤却不甚在意道:“你们日牙卫也要管这些事吗?”   端木宁一愣,似乎没料到唐萤会接她的话,但随即眼睛一亮,那昔日说一句都要半遮半掩的小姑娘,现在嘴巴一开立刻大吐苦水。   城内灵兽不说上万也有上千,又全都挤在一块,占据屋檐高墙,灵兽的粪便又不是马粪牛粪,有些灵兽粪便甚至有毒,光味道就能使人心肺受损。   只要一天未清理,那燕尾马脊、屋瓦房砖会变成何等惨样……端木宁方才所言并非夸大,只需一天,这云中国就会变成粪土国。   “其实我们都会向修士斟酌收税,但要我说左右都离不开俗事,从一开始就别沽名钓誉,非要把这里吹成仙境,谁来仙境会带银两的?今年收到的税我看是连三成都不到,到时又要开国库,我三叔和他底下的言官绝不会放过我。”   不能怪端木宁对着唐萤一个外人大吐国事。霁国以修士为尊,全国上下无不努力修行,曾经的青宣帝便是化神大能,就连现任的摄政王端木景深也是元婴大能,但偏偏这是一个国家,有人有家有国,那就绝对免不了俗事缠身。   大多霁国人是不屑这些庸俗之事,其中端木宓便是这样。她自幼生养在琼女谷,餐葩饮露,虽疼爱妹妹,却不喜妹妹变得这般世俗,张口闭口锱铢必较。   “姐姐不喜欢我提起国事,说是我道心蒙尘,有碍修行。但难道什么都不说,那些粪便就会自己消失吗?我们是修士,但也是公主阿,只要霁国一日尚存,凡缘一日未断,我们就身负公主的职责。”   外人看这霁国,只觉得云中之国,当真仙人住所,但端木宁从琼女谷回到霁国,却是从修门重归凡尘。   如今她深感历任霁国国主的确伟大,能在仙凡间取得平衡,既能治理一国,又能保持道心不变。如若她的父皇还活着,霁国应该会更好,或许总有一天会到达那仙人之国的境界;而不是像现在,沦为南风家和三叔手上交易的筹码。   端木宁眉目忧伤,倒恢复几分在百鬼蛊时的怯弱之姿,只是如今她不再害怕鬼怪,而是认认真真地在烦恼着治国之事。   “殿下那位娇客便在里面吗?不知臣妇能否有幸认识?”   唐萤见端木宁面露敌意,眼神示意她待着,自己掀帘出去。   “丞相夫人。”   端木宁一出来,便看着南风家的大夫人正拉着姊姊亲昵地谈话。   “二殿下。”   丞相夫人看到端木宁,伏身行礼。   她满头珠翠,一袭孔雀金丝裘,车轿是几只稀罕的白孔雀,当真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脸上亦是完美无懈的笑容   端木宁美目盈盈,似乎不谙世事:“听说南风姑娘正在三重天呢,丞相夫人是要过去吗?”   “唉,正是听了小女闯祸,才想来和两位殿下和那位唐道友谢罪。季道友是九极门来的贵客,却不想公主另外还有客人,两人似乎有了误会。听闻唐道友是散修,菱儿见识不够,一时心直口快,无意得罪了唐道友,便想来做个赔罪。”   她对着端木宁说,目光却是看着端木宓。   端木宓平日一心求道,周围不是修士便是玉女,压根不会应付这种娇滴滴的官夫人,就这样愣愣被带着走。但端木宁从回国起,就和这群老家伙打交道,哪能听不出对方意有所指。   大庭广众下传出去,便是琼女谷弟子仗势欺人,为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散修,不把九极门的修士放在眼底,左右是门派斗争,扯不上南风家和霁国。   端木宁眸光淬寒,不待姐姐回应,径直道:“南风姑娘的确心直口快,我等日牙卫掌管城墙内外,九重天每一重天,每日贬谪晋升了多少人都要上报给摄政王。倒是南风姑娘好大口气,一开口就要将人贬下一重天,这份量举国上下也只有摄政王给得起,看来是打算将我这统领之位移交给南风姑娘了,还得先和丞相夫人说声恭喜。”   端木宁压根没要和对方弯弯绕绕的意思,当头一桶污水泼得丞相夫人面色一滞,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日牙卫是历任帝王的精兵,摄政王将此兵权交给端木宁,对外表达他对先皇的敬爱和对侄女的看重,虽说多少有不把端木宁当成威胁的轻视,但日牙卫只能属于皇室,只能服从于端木姓,日牙卫就是皇权象征之一!   前脚丞相夫人挑拨了端木姐妹和九极门,后脚端木宁就直接把南风家和端木皇室一锅踹,只差没直接指明南风家想造反。   这是要人命阿!   “殿……殿下言重了,是小女不知礼数,臣妇定回去好好教训!”   丞相夫人不过筑基初期修为,被端木宁这么一吓,面容粉白,眉目略显老态和衰弱,显然元寿已所剩不多。   丞相夫人看着那面容赢弱的少女,心里既恨又怕。这端木宁自从回国后,越来越会用生来的权势压人,比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姐姐还难对付。   但她驾车离去前不忘争一口气道:“改日等小犬将祥兽白凤入手,定亲自献给殿下作赔罪,到时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是吧?”   端木宓再搞不清楚其中曲折,这下听了不免面露怒色,   “不牢你们费心,白凤自会归降于我驾下!”   她怒极,威压不自觉一放,丞相夫人刚要跨车,突然背后被无形的威压一推,惊叫一声就要跌落,却被人实时扶助。   只听端木宁声音放低,幽幽开口道:“丞相夫人有心了,但现在还是快去找回南风姑娘,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日牙卫应该已经下了五重天了。”   再不去,就等去月崖天牢那里找人了。   底下可是万丈深渊。丞相夫人模样狼狈,额前汗湿,身上的孔雀裘的光泽黯淡不少,深知惹不起这一权一武的姐妹,赶忙连声谢告罪,驾车离去。   端木宁还没来得及宽慰姐姐几句,就见唐萤从车内出来,面色凝重道:   “我也为白凤而来,既然因我之故,季道友还在下重天,那可否让我代为协助寻找白凤?”   “这白凤可真不好找,毕竟不是女主阿。”   美人塌上,娇容柳腰的少女啧啧几声,手里正玩转着一面宝镜,看着看着,索性欣赏起自己的美貌。   女主若是白芙渠,那自己这张脸就是红牡丹,当真越开越艳,甚至身段也……再长下去的话。   她面色羞红。   突然镜上闪过一影,少女正要惊喜,却发现不过是身后的白孔雀,不由得重叹一口气,把几只赏玩用的灵雀赶下榻。   突然有不速之客在轿外摇铃,少女神识一放,立刻知道是熟人。   “阿菱怎么来了?”   南风菱一身金色羽衣,头戴翠羽,气鼓鼓走进来的样子,看起来像盛怒开屏的孔雀。   “季道友没和你说吗?他和人在云海私斗,现在被贬下一重天!”   安如瑶一听,哪还能悠哉躺在美人榻上,差点没吓得砸碎宝镜。   “这怎么回事?殿下没阻拦吗?”   虽然原书下部剧情她记得没前面清楚,但她印象中霁国游这一卷基本就是玩,女主唐萤带着男配季少寒一路上顺风顺水,还被身为公主的端木宓奉为座上宾,顺利收服祥兽白凤。   就算中间有她不知道的小波折,但端木宓爱慕季少寒,断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落难,甚至在捕捉住白凤后,还罕见厚着脸皮,暗示季少寒可以用白凤来求娶皇女,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安如瑶纠结了一会,才心不在焉问:   “他和谁打架了?”   “一个女散修,栖鸾公主似乎认识她。”   没等安如瑶追问,南风菱想到母亲传来的叱责,不由得恨恨道:   “说是叫作唐萤的。” 第七十章 霁国(二)   眼瞧着那面宝镜要掉在地上,南风菱赶忙伸手去捞。   “小心点阿!”   这鸳鸯双镜是九极门一个极强的追踪法宝,放出鸯镜去寻找目标,鸳镜就会与之联系,显现出目标的位置。先前季少寒手上的便是鸯镜,鸯镜化为白凤的模样,引诱正主出来,唐萤一双洞察生死的阴阳眼,一时间竟也险些被骗过去。   端木宓看中的便是九极门这个法宝,安如瑶和季少寒两个金丹修士倒是其次。   安如瑶却恍若未闻,只是直愣愣盯着南风菱。   南风菱以为她是受不了师兄被人这般羞辱,立刻火上加油道:“我娘说栖鸾直接把那个叫唐萤的女修带去皇城,怕是觉得一个女散修比季道友还厉害,想请她代替去找白凤吧。”   南风菱虽然对俊朗出色的季少寒芳心暗许,但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丞相夫人派她来就是为了挑拨端木姐妹和九极门修士的关系,最好让两位公主孤立无援,她哥哥自然很快就能捉到白凤,最后成功迎娶公主。   不过她在心底暗暗冷笑。   端木宓谁不请,偏生请了九极门那年轻俊俏的上君,说不定早已暗中款曲,想助如意郎君得白凤好迎尚主,想得可真美。   她自然不会让栖鸾如愿,最好便是连白凤和季少寒一同抢过来。   想起季少寒苍白的俊脸,南风菱心一疼,只是那些日牙卫凶巴巴地过来捉人,竟直接得把季少寒贬下一重天,丝毫不给情面。   南风菱一想到就心疼不已,只是那日牙卫背后的人。   她咬牙切齿。   那个端木宁,明明以前总是躲在栖凤背后哭哭啼啼的鼻涕鬼,现在却反而比姊姊难缠。   其实端木宓虽是金丹上君,但她一心求道,长年居于琼女谷,在霁国不过空有威望,比不上真正掌有实权的摄政王。只是现在多了一个扮猪吃老虎的端木宁,她手上的日牙卫可是实打实的重权阿。   旁人看只以为是太君弟子的栖鸾公主在给姐妹撑腰,但实则是握有禁兵重权的妹妹站在姐姐身后,警告着心怀不轨之人不准轻举妄动。   这两姐妹,一样可恨   南风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完全没看见一旁的少女面露古怪。   唐萤。   突然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安如瑶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如被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很快缓过来,心想着只是凑巧,说不定只是同音的名字,可以叫唐盈还是棠迎阿。   何况女主没有得到紫瑶的机缘,一个废灵根注定老死在外门,怎么可能会来到霁国?更别说上这九重天。   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下山,就算下山了也不可能活太久。   这么一想,少女豁然开朗。她不着痕迹地拿回南风菱手上的宝境,暗地用衣角擦了擦。   这南风菱在原书不过一个丑角,和端木宓一样都是对季少寒心怀不轨的女配,只是更蠢笨更作死,段位比原主低了不止一点。所以她没来得及蹦太久,就被女主随地随收的后宫团新成员,没错,摄政王端木景深给弄死了。   安如瑶对中年美大叔没兴趣。她光是处理九霄真君这座冰山,就够一个头两个大了。上次她想溜下山去黑水泽,没走到一半就被硬生生逮回来。   那俊美如谪仙的男人从没那么冷漠粗鲁过。   安如瑶想到那个狗男主,心底还有些委屈,不禁擤了擤鼻子。   其实仔细回想,元琅虽是男主,但唐萤直到剧情三分之二才成功将其功略,前面基本是眉来眼去爱在心底口难开,后来唐萤凑巧知道那完美无瑕的紫瑶仙子是元琅的师妹,自己还与紫瑶长得极为相似时,一时伤心欲绝,怀疑自己被人当成替身,一度叛逃了九极门。   元琅是标准的外冷内热,在女主离开后,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替女主找到紫瑶最后一个传承,助其成功结婴,二人冰释前嫌,互表爱意,成为一对传奇的神仙眷侣。   这么一想,安如瑶好过一点,她和紫瑶完全不像,元琅待她可丝毫不差,几乎就如原书待女主一样好,可见其中没有半点因师妹的移情,是真正把她安如瑶这个人放入心底了吧。   想到禁欲系男主最后傲娇不起来,紧紧抱着想逃跑的女主,咬着她耳垂低喃爱意的那场景,安如瑶只觉得鼻血都要留一地,完全戳在她点上阿。   现在虽有变化,但总归会回到正轨。   思此,少女悄悄凑近南风菱,见对方时而娥眉轻蹙,时而咬牙切齿,剧情一通,大概猜到她心中所想。   安如瑶突然重叹一口气,似乎很是忧愤道:“欺人太甚!明明是殿下邀我们来助她一臂之力,怎么突然为了一个散修,就这般折辱我师兄!”   南风菱眼睛一亮,赶忙连声附和,义愤填膺道:“是阿!明明殿下有求于九极门,现在竟直接弃你们二位于不顾,莫非是把霁国当成琼女谷,该有的轻重规矩都不说,这般任外人恣意妄为吗?”   没等她抛出南风家的橄榄枝,就见少女猛地起身:   “霁国公主如此待人,看来此处是待不下去,我这就带着师兄走!”   “等等!”   见南风菱面色一慌,安如瑶忍笑,继续佯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不用和公主说了,我们才是不速之客,自己离开便是。”   “瑶儿别急阿!”   南风菱赶忙拉住她,一时手忙脚乱,也没发现少女一个金丹修为,来无影去无踪,怎能还能任她轻易捉住衣袖。   “那不然怎么办!让我们九极门乖乖吞下这等屈辱吗?如若殿下不亲自带我师兄回来赔罪,那就我们自己离开!”   少女说得有理有据,气场凌丽如盛放牡丹,那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呵护娇宠的姿容。南风菱目光微闪,又听她口口声声要带师兄离开,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嫉恨。   “这、不如我去找殿下……”   安如瑶转转目珠道:“算了吧,我师兄擅长斩妖除魔,青风鸣可不是用来给鸟歇息的树干,哪能帮公主找什么白凤?殿下既然另有人选,我们祝福便是。”   斩妖除魔   南风菱捏紧羽扇。   安静了几秒,再抬头,她脸上毫无阴霾,反而慎重其事道:   “瑶儿,你再等一会,殿下如今这般反常,我总觉得那个叫唐萤的女散修来历不明,有些古怪。我去和殿下谈谈,不会费太久时间,明日定会给你和师兄,以及九极门一个交代”   安如瑶心下一喜,她一眼看出对方的反常,心知这个二线女配很快就会如原书那般做死,把那个“东西”放出来给端木宓添乱。   而唯一能斩杀那个邪物的,只有季少寒手中的青风鸣,所以端木宓迟早得乖乖下去接回季少寒。   少女勾唇一笑:“行吧,看在你的面上,我等你好消息。”   唐萤手指灵巧,折成纸鹤,往空中一扔,一只小白鹤便迅速搧翅,承着灵风朝远方云崖飞去   “写完信了?真不要我直接用令牌让他上来吗?”   端木宁娇小的脑袋从身后露了出来。   此时她们在公主的凤阁,窗外正是一片星潮卷浪之际,晚风凉得像浸了海水。   端木宁有些好奇,少女话不多,但刚才那封信写得可真久,而且写完后还再三检查,许是日牙卫的职业病犯了,端木宁一眼就评断出收信人对唐萤的重要性不下于亲人。   想来就是唐萤说的,与她同行的另一人。   唐萤一口回绝端木宁提议:“我要专心找白凤,他上来只会让我分心。”   少女语气听着冷淡,但端木宁睁大眼,心道此人竟能让唐萤分心?这可了不得了!   不过端木宁还有更要紧的事。   她神色一凛,眉眼立刻退去几分生来的怯弱之姿道:   “对了,我三叔说近日城内有他国的贵客,要我和日牙卫皮绷紧一点,全城不得有任何差错。我和日牙卫怕是暂时抽不得身,只能由你和姊姊去找白凤。”   她咬咬唇,有些难以启口道:   “唐萤,你行事务必要小心,说来也是受我们牵连,先前你见到的那个姑娘和夫人都是左丞相南风家的人。你是外来修士,又与我们亲近,但凡出了差错,他们定会想尽办法推罪,找借口把你逐出云海。”   “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第七十一章 霁国(三)   轰隆!   紫色的雷电倏忽而过,撕开了半面夜幕,天地瞬间变色,平静的星潮开始翻滚、撞击,涌动出阵阵不详的幽灰风浪,不时还可见数条厉紫的雷蛇一闪而过,爆裂出阵阵寒光。   乍看过去,云海之上依然夜空无垠,但其实云海之下正酝酿着一团可怕的风暴。   “嗯?”   端木景深看着暗潮汹涌的云海,目光之锐利似乎能穿透云层,窥见底下狂风暴雨的猖狂。   男人不禁深深蹙起眉宇。   若只是偶然的风暴那还好,但这里聚集天下无数飞禽灵兽,最怕便是有稀世的天地灵兽所引起的异相。   是白凤吗?   端木景深观察着异常凶猛的天相,翻腾滚动的云海生出无数阴晦的漩涡,四面八风的云浪来得越发猛烈,似要吞噬整座天上之城,就连一闪而过的雷电也丝毫不见祥气,只有带着威怒的阵阵杀意,似乎亟欲要抹杀掉什么……   一道雷光滑过胸口,照亮了丝蓝绸缎,金银丝线绣成的麒麟正冷冷俯瞰着他的领地。   这可不是祥瑞降世之兆,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些事情的时候。   思此,男人收起眸中厉光,对着来客温文一笑道:“此座玄宇阁是我年少时被封做清河王的居所,正对日出之地,沼海少主可以欣赏日出一刻的“雪湖”。”   鸦黑的貂皮轻拢着少年形状秀美的下颚,同时也剪出一道修长清雅的身影。   他微笑颔首,一闪而过弯月似的神采。   端木景深心中难掩复杂。   这轻裹黑貂衣的少年公子不过十七十八,眉骨神秀,气质温润,清艳的眼眸宛如一泓柔动的春池,生得可说是极其美貌,举手投足亦是像极了人类,甚至更为从容优雅。   这般纯良无害的姿容,实在难以和凶猛的黑蛟想象在一起。   端木景深发现自己难以看透此人,他身上看不到丝毫大妖该有的凶气和苍气,彷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修士,但就如平静无波的深海,如若天空不变脸,永远都不知道底下翻腾着何种风浪。   “阁下可要先行安置?”   男人换了一个话题,看向远处对方的童仆,不由得又生出一丝困惑。   贵人们通常都会携带数名机灵聪慧的童仆来解闷,但这个沼海少主却只戴了一名童仆。   与主人一身鸦黑相反,童仆穿的一身柔白,姿容亦是稀罕。只是从刚才到现在,他都站在大老远的门口,丝毫没有要近身服侍的意思。现在端木景深已经开口了,但他依然八风不动地站在门口,自顾自地盯着外面的云海发呆。   这哪里还像一个仆侍?更像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他看向年轻的蛟主,不着痕迹地暗示道:“阁下可需要我另外安排人手?”   这种在外人面前不知轻重的奴仆,理应教训一番吧?   少年微微蹙起秀丽的眉心,似是苦恼了一刻,但很快摇了摇头,不等端木景深说话,便又摆出那副油盐不进的笑容。   除了一开始的引见,他从头到尾都是笑着,却没有真的出声说话一句话。   端木景深突然明白了。   这哪里纯良无害?   这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傲慢,何需对随意践踏的花花草草耍威风?少年的微笑是不将任何东西视作同等的冷漠,一种毫无人类情感的残忍。   端木景深心下一寒,他竟是现在才查觉出来,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生不出半分气愤。   黑蛟少主的傲慢与生俱来,就如上苍降雨般,随他施舍,让人生不出丝毫怨愤,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不知不觉便默认了。   “阁下好生休息吧。”   端木景深按住心中的古怪感,挥袖而去,许久,童仆才冷冷抬了一眼。   他轻喃道:“不在他身上。”   说完,整扇门便被炸成粉尘。   无怪乎白凤气成这样,自己纡尊降贵假扮作成凶兽的仆人,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没错,那身穿黑貂衣的少年公子正是傅莲,他接到了唐萤的来信,知道她已经入了皇城。少年索性就正大光明行使特权,以沼海之主的身分光临霁国皇城。   “你要找的东西确定在皇城,左右跑不掉的。倒是一会记得把地扫一扫。”   傅莲无视满地碎尘,他轻转腕上的佛珠,颗颗殷红滚落在如霜的皓白上。   “我现在可不想待在这里,有不好的东西被放出来了。”   白凤烦躁地来回踱步,一身白衣回应似发出迫人的光彩,隐约显现出片片散发白光的纤羽,想来之前在端木景深面前是刻意掩饰过了。   任摄政王怎么猜也不会猜到,他千方百计给侄女下的套,套中的正主早已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光明正大做客皇城。   浓稠的水气令白凤的五感变得迟钝,其中还有一丝洗不掉的恶臭邪气让祥兽躁动不安,险恶的天相似乎也在反映着他内心的不满。   “哼。”   少年魔王似乎觉得很好笑,他心情看得不错,满空怒吼的雷雨劫云在他听来宛如动人的仙曲。   白凤焦躁到都快要捉头道:“笑什么?你是世间唯一的魔王,世上恶孽邪物都得归顺于你底下!你必须管管,在端木氏选王前不能有半分差错!”   “不需要。”   年轻的魔王毫无波动,似乎不觉得掌管天下邪恶是自己责任。   “什么不需要?你答应过会助我的!而我会……”   “你要找的东西不在端木氏那。”   轻飘飘一句话让白凤哑口无言。   他随即咬牙切齿: “帝珠怎么可能不在端木氏那!”   傅莲看了他一眼,毫无情绪,轻声道:   “他的帝珠是假的。”   白凤眨了眨眼,不由得嗤笑出声:   “世间唯一的化龙珠怎么可能造假!谁都知道那该死的端木青风……”   傅莲对外人的耐心用尽,他若不是另有所图,早已飞奔到少女身边,陪她等着看云海的日出时刻。   他径直打断道:“你不信,之后去选王仪看便是。总之我知道真珠在哪,霁国将会选出真正的王,到时你便能夙愿以偿。”   白凤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这头隐藏身形的恶兽之主,对方似乎没有传说中该有的暴虐嗜血。   事实上,少年魔王笑脸盈盈,满腹算计,明明在眨眼间就可以摧毁世间万物,但对方却依然学着人类的姿态,扮着无害的模样,似乎在小心翼翼算计着什么无法触及的东西。   这世上,有什么是魔王之尊得不到的呢?   白凤突然感觉自己像只掉毛的山鸡,对方明明一爪子就能拍死自己……   他狐疑道:“你为什么帮我?又为什么……想帮霁国选王?”   傅莲没说话,只是挂着轻浅笑容,紧握的手掌稍稍松开,露出一只被揉皱的纸鹤。   “你真的想和我一起走?霁国怎么办?”   唐萤看着身旁的少女。   雷雨初歇,一丝磅礡的浩气辟开了夜空,云海混白如沉积的融雪,而后从天际开始澄亮晕彩开来,融雪似的云朵也开始复苏起来,化作一片初春融冻的大湖。   两个少女互相紧靠,看着这玄妙的日出美景,哪怕是本国人的端木宁不由得屏气凝神。   她记得很久以前,父皇带着她们姐妹坐在山柱上等待日出,吸收天地浩气。那是端正而圣洁的时刻,只要她不小心出声,都会被姐姐好一顿训斥,父皇有时干脆笑着抱起自己,就是纯粹欣赏日出。   “恩,三叔不待见我们,他是帝珠所选的天命之人,是霁国真正的主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不想在他底下苟活讨好。等选王仪结束后,姐姐总究会回去琼女谷修行,最后剩下我一人,留也不是,去也不是,为何不干脆以天地为家,自在逍遥,无论哪里都可以去。”   何况父皇,应该也是这么希望的,不想见到血亲相残吧。   唐萤不由得静默,她看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心道那舞剑凝神的少女当真出落得如她腰间那把玉剑一样。   “我很乐意和端木道友同行,但可否允许我冒昧问你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委婉道:   “你为何如此确定帝珠只会选择你三叔?”   端木宁皱眉,似乎不解对方的问题道:“帝珠除非所选之人已死,不然不会选出第二位国君,这选王仪不过是看在我们两位皇女即将成年,意思意思办罢了。”   “那你曾亲眼见过帝珠吗?”   端木宁犹疑道:“帝珠一直保管在宫廷的大司命那里,直到选王仪那日,才会重现世人面前。”   “也就是说,你从没见过?”   端木宁不解对方为何突然对霁国王位有兴趣,但还是点点头,正要说什么,突然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宁静的晨空。   她按住配剑,不待唐萤反映,便御剑离去。   皇城出事了! 第七十二章 霁国(四)   一滴浓墨落入清水。   顺风而来,唐萤大老远就嗅到了。   死亡的气味在空气中迅速蔓延,朦胧的晨霭似乎都染上浅红,伸手一触就是满手的鲜红。   唐萤轻踏骨伞,已然适应这个高度的灵压。她跟在端木宁后面落地,对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   死不瞑目的脑袋瞪大幽黑的骷髅,屋脊上七零八落着灵兽的尸首,到处尸横遍野,纯白的仙境一夜之间沉入死寂的深渊,有娇弱的女修吓得躲回他人身后,就连男修也有的面色苍白。   一夜之间,共有三十八个灵兽无缘无故死亡,七名修士神智不清。   金色甲冑的日牙卫将端木宁围成一圈,等待着统领的判断和决策,唐萤知道自已无法介入,便安静地退开,到四处转转,顺便探听昨晚的情况。   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昨晚风云变色,天相诡谲,只见雷光一闪,不少人听到有东西被击中堕落的声音,而后……便是毫无预兆地大开杀戒。   唐萤混入人群,看着满地残肢。她不着痕迹地勾起手指,便见尸骸中窜出微不可见的黑气,在场的修士无一人察觉,唯有在少女黑白分明的灵眸底一清二楚。   邪物。   “闲杂人等请离开!”   数名雪白的大鹏落地,从上头又跳下数名侍卫,他们衣着和日牙卫相似却又有所区隔,手持银刀便开始驱散人群。   有修士正欲抗议,脸上却突然闪过一片阴影,只见一对巨翼遮住了天穹,金色的雄爪彷佛掘去了原本的太阳。端木宁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捉紧剑柄,纤细的背脊微微弓起,是进入防备的姿态。   那是一只金乌,而一个人影从它背上一跃而下,那是一个俊美贵气的男子。他头顶金冠,脚蹬黑靴,一身天青之色,上头的麒麟暗纹昭显其尊贵的身分。   “摄政王殿下。”端木宁恭敬而疏离。   端木景深扫了一圈现场的惨状,面色微微一凝,有那么一瞬间失态,但很快又收回所有情绪   摄政王沉默地看向自家侄女,目光如同身旁的金乌是毫不掩饰的锐利,叫人看一眼就恍若迎面太阳,刺眼得不敢直视。   端木宁头上似顶着千斤的石担。她曾经很害怕这位三叔,与父皇和二叔不一样,端木景深是同父异母的太妃之子,尽管父皇她们唤三叔,端木宁依然敏锐察觉到其中的不对,特别是……男人看他们的目光从来不像是在看着亲人,更多的是敷衍相识之人的不耐。   “日牙卫失职,城内伤亡无数,你可知错?”   当着众人,一字一句压得人进乎喘不过气,但端木宁还是掘强地抬起头,她看进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里。   “请殿下允我将功赎罪的机会。”   她做为日牙卫统领,维护皇城安全的确责无旁贷,事发后的撤职无异于逃避责任。   但端木景深没给她弯下腰以退为进的机会,而是伸出手掌,端木宁只觉得脖子一疼,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竟是直接当着全城人的面夺走她的兵符!   “呵呵……”   人群中的南风菱看着这一幕,简直大快人心,一想到对方就要取代哥哥,沦为满城笑话,她正要咧开嘴角,但面色很快就没有比端木宁好多少。   伤口疼得头皮发爬,南风菱还来不及查看手上的伤势,突然擦肩而过的一人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   她看到来人,惊愕不已。   唐萤本来循着黑气而来,没想到正好逮住南风菱。她死死捉住对方的手臂,上头绑着层层模仿人肤的鲛纱,看着一片雪白无瑕,毫无痕迹,但少女可以清楚看到黑得发紫的毒气正渗入对方的筋骨。   南风菱扯回手臂,口不择言怒骂几句,唐萤彷佛在看着一个死人,事实上的确是。   少女将收集到的黑气在体内运转一圈,随着分解炼化,在脑中慢慢侧写出那邪物可能的姿态。   她垂睫细思。   也就是说,那只邪物在被雷击一次后,尽管元气大伤,但还能一口气杀光三十八个灵兽,又迷惑住数名修士,哪怕是铁打的,也不可能逃得太远……   看着满地魂魄未散的尸体,唐萤心中腾起不祥的预感。   说时迟,那时快,她眼角被什么捉住,瞬间脑中一鸣,想也不想便往端木宁飞奔而去。   端木宁面色煞白,嘴唇微颤,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后头唐萤喊道:“闭眼趴下!”   就在唐萤出声的瞬间,有敏锐的灵兽退怯躁动起来,就连端木景深的金乌也立刻张开大翼,保护住主人;南风菱更是吓得跌坐在地上,她当然想跑,但手却痛得抬不起来。   两个少女跌成一团。唐萤死死将端木宁护在身下,看不清的幽影在虚空划开一道漆黑的缝,就如同昨晚,轻而易举地绞杀了数十名灵兽。   就当有人以为二人也要变成冰冷的尸体时,其中一个少女缓缓站起来,看着安然无恙,四下更是毫无异状,那幽影似乎虚晃一下便消失无踪。   “端木道友!快追!”   唐萤一唤,端木宁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朝端木景深一拜:   “还请殿下允我将功赎罪!”   端木景深刚从金乌的遮蔽下走出来,头上金冠微歪,两条长鬓散落,有些狼狈,迎面就被侄女趁火打劫回去。   最后他只得丢回兵符,咬牙切齿:“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归是物归原主,端木宁也不留恋,一接住兵符,就带着日牙卫离开,准备搜查整座皇城。   唐萤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跳,趁着端木宁指挥时,悄悄没入人群,入手的东西硬得像颗石头,她只能死死把它往袖口塞。   自己应该没把它冻死吧?   少女心有旁鹜,浑然没有发现本该离去的端木景深正盯着自己的背影,面露深思之色。   “瑶姑姑?”他喃喃自语。   运筹帷幄的男人头次面露迷茫,隐约可见年少青涩的影子。   端木景深很快摇摇头,只是长得有些相像的女子,这世上多的是,至于现在……   男人轻扼住金乌的颈背。   “竟将鬼鸮放出来,南.风.氏,这是想用当年的事来威胁本王?”   唐萤手持令牌,轻而易举回到公主的凤阁。   一路上没有人阻拦,但少女心虚,速度快得好像后头有追兵   一设好无人能打扰的结界,她赶忙袖口一抛,一颗石脑袋瓜似的东西被扔了出来。   “这是?!”   那是一团**的黑球,上面罩着一张雪白的玉面,玉面上则镶着两颗幽黑的丸眼,此时正与唐萤恶狠狠对视。   唐萤想也不想道:“猫头鹰?!”   随后她立刻住了口,为突然从嘴里冒出的奇怪用词直皱眉。   猫头鹰是什么?这叫枭吧?   生有人面,夜行报丧,为恶声之鸟,故日至捕枭磔之,视作恶鸟。   不过此时这头恶鸟浑身被冰霜冻住,原来唐萤在查觉到对方并未走远后,便在手上缠绕起满满的太阴之气,准备来一个现场捕捉,结果好巧不巧就送上来门来,这头夜枭与唐萤擦指而过,便瞬间被阴寒之气困住身体,再也无法动弹。   不过邪物本就亲近阴寒,那夜枭除了羽毛结满霜花,其余并未受伤,只是一直用幽黑的大眼瞪着唐萤,似乎在表达不满。   唐萤一开始被那幽黑黑的眼睛盯得心底发寒,但时间久了,大眼瞪小眼,少女开始颇有兴致地观察它。   这头恶鸟的确生得诡异古怪,它既没有凤鸾的羽彩斑斓,更无雀鸟的灵动可爱。它很圆,圆滚滚的像颗脑袋瓜,偏生又顶着一张平面,幽黑的大眼似开了两颗骷髅,占据了半张脸,但大晚上视力不清,随便一瞥岂不吓死?   少女突然了悟。   “你是用瞪视杀了那些灵兽?”   那夜枭终于发现不对,他歪了歪头再瞪,又换了个角度,继续瞪。   少女明白它所思所想,幽幽道:“别看了,你看不死我的。”   夜枭最后索性360度转了转脑袋,来了个各方面无死角瞪视。   最后它失落地垂下脑袋,终于接受看不死唐萤的事实。 第七十三章 霁国(五)   唐萤盯着夜枭那颗灵活的脑袋瓜,只觉得颇为有趣。   当然,她最感兴趣的是那双幽黑的大眼睛,黑不见底,彷佛开在半空中的两个黑洞,一旦看进里头,便宛如从高处俯瞰深渊,让人有一种情不自禁想纵身一跳的冲动。   唐萤伸手轻捂夜枭那双大眼睛,体内的灵气近乎同时与之反应,灵脉中的太阴之气微微躁动,如潮汐被月华牵引般起伏不定,隐隐有要外溢而出的趋势。   如若是寻常修士,肯定早就被撬动灵基,灵魂被勾入夜枭眼底,留下一具死寂的身体吧。   这下唐萤什么都明白了,她暗暗运转起识海内的法种,动摇的灵基瞬间稳若盘石,太阴真气如活水般重新流转体内,再不受丝毫牵引。   鬼鸮,流离阴阳两界的凶兽,其大得可怕的眼睛正是通往阴界的通道,如若魂力不够强壮,仅仅对视一眼就会魂归地府。   修士有法衣,灵兽有护甲,却都唯独露出一双眼睛在外,最容易被忽略却也最脆弱之处,毕竟眼睛最多只是中一些没什么杀伤力的幻术,且鲜少有攻击能直接命中眼睛。   偏偏鬼鸮的眼睛就是勾魂法器中的至宝,一看便是直击要害,就地死亡。更别说鬼鸮身姿灵活,眼睛硕大,简直是有翅膀的黑白无常,这大意粗心下来,甚至连元婴以上的修士都可能中招。   唐萤之所以会知道,还得多亏在鬼市那一次开了见识,她曾在鬼神判架上看到一颗价值不斐的渡魂珠。鬼女红螺告诉她那是名为鬼鸮的灵兽眼珠所制成,乃天生的勾魂至宝,可以强行渡化难缠的恶鬼和罗剎。   鬼鸮来去无踪,极为狡诈,为天道所不容的邪物,鬼女是趁其偷魂时被天雷重伤,才将之入手。   鬼鸮似乎是靠着将灵魂拖入阴界时,通道打开的瞬间,从中溢出的阴气补充自身灵力,所以寻常修士只当夜霄是食魂恶兽,并不知道其眼睛隐藏的玄机。   在少女手掌盖过来前,鬼鸮本来斗志高昂,想学着斗鸡用鸟喙戳上一个血淋淋的洞,士可杀不可辱!但对方的手掌心异常冰凉舒服,它情不自禁地眨了眨大眼,最后还是忍不住屈服,脑袋瓜往对方手掌心里试探地蹭了蹭。   “恩?”   随着唐萤试探性放出寒气,就见鬼鸮缩小身子,整只鸟已然忘了尊严,死命往她怀里钻,那双大大的眼睛舒服地缩起,完全没有方才怒目相视的模样,   随着少女的寒气渗入,鬼鸮舒服地颤了颤,身上开始抖落下残缺的黑羽,没一会就满地黑渣,隐约间还能闻到腥湿的焦味,其中掺有一丝纯刚之气。   原来这只鬼鸮被雷击后受了重伤,不得已才吸取大量灵兽的魂魄以打开阴间通道,利用其中溢出的阴气疗伤,但当然的,这些少得可怜的阴气完全没有少女体内的纯阴之气好用。   此时鬼鸮借着少女阴寒的灵气,脱落下受损的黑羽,并很快从光凸凸的部份生出新的羽鳞。它满足地抖了抖身体,从半身焦炭似的诡异球体恢复成一只蓬松的黑白毛团子。   唐萤趁他不注意,将它掬在两手之间,就这么稳稳捧着。毛团子突然一颤,鬼鸮漆黑的眼睛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许久后,它歪了歪脑袋,模样似乎还有些睡醒般的迷糊,   啪。   一根根黑至笔尖反而泛着幽幽蓝光,鬼鸮张开一双恢复如初的翅膀,唐萤不可避免地被惊艳一番,它的翅膀宛如裁下的夜布,却又从中生出无数斑斓的星眼,怪不得能很好地藏入夜色之中。   鬼鸮慢慢用鸟喙理了理新生的羽毛,等到做好一切后,它回头,脑袋半歪着看着唐萤。   少女已经有了因应之道,白皙的指尖随即旋出一小盏冰花,里头流光溢彩,恍若星光的结晶。   唐萤发誓,她在那双黑不见底的大眼,看到了亮晶晶的星光滑过。   鬼鸮双眸发光地看着她,彷佛唐萤突然从一个看不死的讨厌人类摇身一变,成了一座生满老鼠的大谷仓。   开什么玩笑!眼前这个人类俨然一座移动地府,丹田内外、浑身上下的阴煞之气……鬼鸮把目光放在唐萤的头顶上,心想如果可以在上头筑巢就好了。   少女自然不知道这头鬼鸮的异想天开,但也看得出来对方灵智不低。毕竟是第一次收灵兽,之前魏沉香的小鬼可不算,少女难得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斟酌了几分道:   “你瞧,你我皆是流离五行之外的修士,为世间所不容。你可愿意与我契约?我会供给你所需要的灵力,日后你我生死相依,一同圆得大道。不过我们要先约法三章,我会封住你的双眼,不能让你恣意勾魂,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啪。   瓷杯被捏得支离破碎,却没有在那双指骨修长的手上留下任何伤痕。   满室祥光瞬间黯淡,白凤被这么突发惊吓,一身洁白无瑕的羽衣顿时黯淡不少。   迫于对方淫威,它小心翼翼瞅了一眼那只魔王犼。   魔王还维持着人类少年昳丽俊美的姿态,只是烧灼的融金近乎要从秀美的眼睛溢出,野兽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本来纯良无害的美貌已然染上非人的凶艳之色,黑色的裘衣拖曳出浅浅龙麟似的冷光。   他猛地站起来,背影依然是矜贵优雅的年轻公子,但白凤清楚感觉到外露的煞气,看了一眼墙上的影子,妈呀,魔相都露出来了!   正邪不两立,他浑身白羽都紧戒地直竖,快炸成一团毛球,支支吾吾问:“去哪?”   心想对方若是要大开杀戒,他便可以趁乱闯入皇宫抢回弟弟。   “入宫。”   白凤不由得诧异,之前这家伙懒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其实它是能理解的,猛兽在自己的领地多少显得意兴阑珊,而魔王盘据天地,这云海着实不够其展翅,轻忽大意才是符合其强大的作为。   “有别的气味。”   他一字一句,空气却彷佛被撕裂出细细虚空,从中有寒气发出骇人的低咆。   魔王端着美貌的人类姿容,但唇下已经露出野兽的犬牙,他恨不得立刻现出原形,一口咬死那只胆敢缠上少女的孽畜。   白凤听出其中的可怕独占欲,一下就想明白了,记得这家伙似乎有一位颇有宠爱的人修契约者,他都不知道该敬佩还是该同情对方,前头魔王便是悠悠哉哉陪着对方在云海闲逛,现在突然发难,难不成是那个契约者发生什么事了?   “是什么东西?”   他好奇一问。   “别头畜生。”   白凤:你这是在承认自己也是一头畜生吗?   白凤暗暗看了一眼那个恶兽之主,他似乎相当在意那个契约者,原来不是存在身边的备用口粮吗?其实契约者对他们这类与天齐寿的强大妖兽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   但他暗自纳闷哪个人修坏了脑子,会想和魔王作伴?怕是一个烂到骨子的家伙吧?毕竟人修多的是那种渴求力量、走火入魔之徒。   傅莲完全不等人,白凤赶忙跟上对方,现在正好是混入的时机。   但看着对方急冲冲的身影,他也不禁想,如若哪一日自己心血来潮,非要想找人契约,那必定要是一个本质纯净无瑕,宛如琉璃般剔透的人儿。   唐萤感觉到识海内多了一个冰团子般的存在,她和鬼鸮已然心念相通。鬼鸮也似有所感,那双大得夸张的眼睛时不时偷瞅少女,唐萤竟觉得这个小恶鸟越来越显出几分可爱。   不过她看了看自己这头小伙伴,无论是当鸟当灵兽都太醒目了,何况昨晚才在全城闹出了大事,自己做为端木宁的客人,可不能给她惹上麻烦。   “你不能这样出去。”   “那头邪物就在附近。”   年轻的郎君面容清冷,宽肩长腿,步伐扎实,一看就知道是实力不凡的少年英才。   他右手紧紧按着腰间配剑,身旁两个姿容不凡的少女紧紧相随。   端木宓看着季少寒的方向,忍不住提醒:“在上去就是飞鹓的凤阁了。”   “殿下不相信师兄也就罢了,没想到就连青风啸也不信。师兄,我看我们还是早日告退吧,何必淌这一趟混水,帮了人还要被人嫌弃。”   一旁的华服少女呵呵娇笑。   端木宓却丝毫不显困窘道:“国有国法,先前季道友与其他修士有摩擦,一切不过秉公处理,没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殿下要避嫌,瑶儿明白,不过这样看来要当殿下的客人可不容易,只要得罪其它修士,就要被“秉公处理”……”   端木宓皱眉,这个女修生得娇俏可人,但说话间夹棍带刺,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她要说什么,安如瑶却突然上前,一把捉住季少寒的手臂,撒娇似地吐吐舌道:“师兄你可要好好谢谢我喔,要不是我说青风啸可以斩杀邪物,殿下可不会那么快放你上来,”   少年放在剑上的手不由得一抖。   “安道友!”   端木宓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我去请季道友的时候,季道友已经打回了三重天。”   安如瑶不想理她,只是自顾自和季少寒说话。   她不管这端木宓是不是爱在心底口难开,她安如瑶就是护崽子!对方袖手旁观着季少寒被他人屈辱,已经触犯到她安如瑶的底线。   她的师兄、她的人,她就一定要护到底。   “越来越近了。”   季少寒死死按着越发躁动的配剑,随时都要拔剑而出。 第七十四章 霁国(六)   “那只邪物莫非是在飞鹓殿下的凤阁里?话说自我造访霁国以来,好像一直没看到二殿下,好生神秘。”   天真无邪的语气实则意有所指,安如瑶无视端木宓冰冷的目光,她可没有忘记是那个未曾谋面的二公主滥用权力,把季少寒贬下一重天。   “飞鹓是日牙卫统领,每日要务都是守卫都城,今早一听到都城有难,便立刻指挥日牙卫搜索全城,怕是忙到现在都还来不及喝一口水。”   端木宓表面维持着冰冷的礼貌,心底有些后悔没把这两人早早打发回九极门,一个不懂内敛锋芒,胡乱生事;另一个空有皮囊,内里草包。   听闻九极门当年三位天纵奇才的筑基少君,如今这二人已然自曝其短,而另一人听说早早殒落,看来堂堂九极门,也不过如此,怕是再难出紫瑶仙子那般绝世的人物。   安如瑶自然不知道端木宓正学着初中老师,给她打上最差的评语。不过就算知道了,她心有旁鹜,大概也不会太在乎。   原书中端木宓的同胞妹妹早早就被鬼姑害死,现在跑出来的这个端木宁不知是哪位十八线堂妹替代。照理说,龙套角色不应该有那么大的权力,竟差点把男三感出剧情线外了。   这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   少女甩甩头,不再胡思乱想。   她看着前面步伐生风的季少寒和面露忧色的端木宓,耳边传来旁人轻声碎语着昨夜的心惊胆跳,想到不久前他们师兄妹遭受何种屈辱,但在自己三言两语下,瞧,现在这不就全回到正轨上了。   安如瑶心中异常满足。   她没有女主光环,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努力。是的,这就是她的故事,没有玛丽苏的五光十色,一笔一画,汗水做墨,她咬牙成就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风景,也许不够缤纷,但却更为壮丽踏实。   不过这书中人物还真是……啧啧,安如瑶想起坑家的南风菱,她不过稍稍暗示,对方不但一点就通,还迫不及待当晚就放出鬼鸮,浑然不知自己已经给南风家招来灭顶之灾。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清泉不饮,故公主的凤阁栽满了金黄色的梧桐,并无处不听到潺潺的活水低吟声,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迎面走来两个云国打扮的贵女,前来公主凤阁的路上一直不缺如花美眷,屋檐上更是栖息着无数彩雀仙鹤,所以三人也没特别用意。   安如瑶不经意看了一眼,只见那云国少女脸戴面纱,露出一身鸦发雪肤,端着是仙姿玉骨,面纱下应是颇为稀罕的美貌,而她身后跟着不过十岁的女童。   修界的世家向来喜爱任用姿容秀美的童仆,好营造被仙童玉女簇拥的排场。那女童绑着双ㄚ髻,娇小玲珑,走起来路来跌跌撞撞,有些笨拙可爱,但女童双眼处却被缚以一条白封,怪不得不好走路。   安如瑶暗暗唾弃这些修界的权贵,喧哗取众,虐待幼童。   季少寒与那少女擦肩而过,手中的青风啸已经近乎要出鞘,能让青风啸如此失控,唯有……   少年目光擦过那道欲盖弥彰的面纱,脑中瞬间闪过那张清丽灵秀的五官,他心念一动,想来纤长的捷羽正抵在面纱下,亦如当时抵在自己剑尖前那般不为所动。   自己,是完完全全输给她了,手下败降就该有手下败降的样子。   于是少年死死捉住青风啸,不让爱剑飞鞘而出。   “师兄?”   面对安如瑶的探问,季少寒听着身后那二人加快远离的脚步,状似无奈地笑了笑:“青风啸的声音变小了,可能还要再往前查看。”   当唐萤看到青风啸时,当真在心底抹了一把汗。   她本想先将鬼鸮带出端木宁的凤阁,却不想正好和端木宓等人撞上,想来做为大公主的端木宓在得知邪物作乱后,便决定请出季少寒那把避邪宝剑,没想到竟还真的被他们一路巡了过来。   方才季少寒那眼神应该是认出自己了,也庆幸二人前头打过一架,最重要的是她打赢了,对方不敢造次,大概也以为青风啸是对自己咆哮,所以便没怀疑她身旁的女童。   是的,唐萤身旁这个女童正是鬼鸮化形。在充满纯阴之气的少女修士和自由自在的鸟生之间,鬼鸮毫不犹豫地投奔前者。   开什么玩笑!她光是勾个魂都要冒着被天雷劈死的危险,眼前的少女就是移动地府,仅仅待在她身旁就觉得清凉无比,更不用说被少女冰凉的纤手轻轻撸毛,日常吸收灵气都变成一种享受。   于是鬼鸮乖巧地让唐萤给她封眼,不过唐萤知道眼睛是这只灵兽生来的保命法宝,所以也只是用灵力暂时凝封,柔软的冰绡遮住她的双眼。这样一来,鬼鸮一方面可以清楚透视外头;另一方面一有状况,她可以迅速吸收冰封,立刻瞪死敌人。   “你生有一双杀人无形的异眼,日后你姓唐,名盼盼,是我二妹,希望你能时刻记得取下双眼封印的慎重性。”   于是此时的鬼鸮笨拙地学着人类的步伐,跌跌撞撞跟在唐萤身后,手脚不协调的模样活像一只初初上岸的鲛人。   唐萤看在眼底,心里微动,鬼鸮生来一双眼睛就能杀人,又如何能分辨善恶?旁人只当她是天生邪物,但此刻她幼童学步,终究不过未曾受到引导而一时迷途罢了。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小巧的脑袋仰起渴望的角度,正对着唐萤……的肩膀。   鬼鸮其实更想化作原形,她想栖在少女温凉舒适的肩膀上,不但不用麻烦地走路,还能顺便整理翅膀。只是满城都在通缉可疑的凶兽的气氛下,唐萤自然不可能让她任意妄为,何况身后一行人的脚步声依然清晰不远。   “盼盼,出了城门再说。”   唐萤语气严厉,但还是牵起女童的手,陪她跌跌撞撞走下这条漫长的路……   “原来是这只丑物吗?”一道轻蔑的声音打断了一人一兽的感情交流。   唐萤不动声色将女孩挡在身后,她看着前面的来人,不禁皱起眉头。   只见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童,他生得粉雕玉琢,貌若仙童,模样很是出色,一身雪白的羽衣更价值不斐,看上去似乎是哪个贵人带来的童仆   但唐萤可不敢大意,且不说对方目中无人的小主子作态,唐萤可没有忘记任家,一家子从金丹到化神全都热爱返老还童,只能说在这无奇不有的修界中,年龄外表最不可信。   “敢问道友是何人?”   少女不卑不亢,声音轻轻一落,宛如落入大海的一颗珠子,白凤似有所感,顿时百感交集,现在只想赏前几分钟前的自己几个耳瓜。   瑞兽本身自然能心想事成,眼前灵质清澈的少女完完全全符合他之前所想的契约者,但……   他冷冷看着少女怀中的鬼鸮,忍不住面露厌恶。   “魔王就算了,现在什么下等玩意儿都一窝蜂跑来这里吗?”   女孩姿态的鬼鸮看了一眼男孩姿态的祥兽。   唐萤正想说什么,怀中人突然一跃而出。   一善一恶;一祥一凶,两只得天独厚的灵兽眨眼间打成一团,不分你我,又抓又啄,鸟爪鸟喙都露了出来。   “我说错了吗?!靠着阴气苟延残喘的下等玩意!”   “呜呜!呜呜!”   还不太会说人语的鬼鸮索性节省口水,花更多力气来啄白凤的脑袋,那专注热烈的姿态,似乎是想在祥兽的头上凿出一个洞。   唐萤正要阻止,却被一人轻按肩膀。   “既然是新收的灵兽,正好看看实力吧。”   少女转头,便对上熟悉的侧脸。高挑的少年仙君轻拥着黑色的裘衣,衬得纤长的脖颈格外苍白,秀雅的身段带着一种病弱的风流。   “傅莲?”唐萤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后有些愧疚道:“抱歉,自己就直接上来了。”   傅莲笑着将一切收入眼底,包括少女自然而然流露出再会的喜悦。   “不要紧,我知道你在哪。”   背后明明是白昼,他看向少女的目光却泛着月光般的柔金色。   面前两只撕打得正激烈,唐萤指向男童问:“这是你的灵兽?”   “他没有那个资格。”也不知是指两个中的那一个。   大凶兽恶眸一转,居高临下看着两个不成气候的灵兽。本来打得忘我的两兽突然感觉一阵恶寒,就像撕咬的幼狮们突然发现自己踩在雄狮身上玩闹,大事不好。   鬼鸮一阵机灵,周遭生出灰烟。她迅速化作原形,正想扑入唐萤怀里,却抢先被一只修长的手指刁住翅膀,毫不留情当成垃圾甩到一旁。”   一旁狼狈不堪的白凤暗暗叫道:妈呀!这家伙丧心病狂,连雌性的醋都吃,他还怎么和理想的少女契约? 第七十五章 霁国(七)   白凤一面懊恼地整理着自己心爱的羽衣,一面还不忘狠狠瞪了一眼少女躲在怀中的鬼鸮。心里骂道:邪物就是邪物,上不了台面,一个半封印状态的魔王就把她吓回原形。   天地祥瑞之兽和这种阴邪的恶鸟生来磁场不合,更让白凤不爽的是,对方竟然抢先一步和少女契约!   祥兽向来亲近纯洁无垢的存在,黑发白肤的少女一看就知道是个冰雪聪慧的妙人,但白凤只觉得越看越觉得难受,他可以感应到对方清澈无垢的灵质,只是这样如琉璃剔透的人儿怎么会和恶鸟,甚至是魔王扯上关系?   翠玉大白菜被一头山猪王拱了,就是这样的道理。   白凤还在暗自忧伤着自己这半生不熟的运气,却不知少女一双剔透的妙目看穿了伪装的皮囊,直击那纯净得刺目的魂色。   盼盼还得借助自己的灵力才能勉强化作人形,面前的男孩显然是一个道行不低的灵兽。   她心下一动,捏住身旁少年的衣角,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变故突生。   白凤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原形被唐萤看得透透,他梳顺了一身泛着吉光的祥羽,勉强平复了愁思,却突然浑身一热,一股不寻常的热度袭上全身,恍若突然沐浴在炽阳下,皮肤刺痛不已。   “是白凤!!”   “白凤现身了!!”   “捉住他!!”   不知是谁在尖叫,随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和气息赶来。   壮丽的光翼撑开了所有阴暗的角落,纯白的羽穗尽显祥瑞之光,风声在其挥动间轻吟着玄妙的福音,令闻者灵识清澈、神智舒爽。   白凤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迫现出原形,他惊怒不已,优雅高傲的长颈立刻转向罪魁祸首。   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白凤的身影,如同幕前幕后的皮影戏,捉住了倒影,便能将其牢牢捕抓在镜前。四周顿时像是烟花炸开般,数十个不同的法诀不要命地往白凤身上砸,深怕他下一个搧翅就跑了。   白凤又气又急,而同样又气又急的还有安如瑶。   此时攻击白凤的有两批人马,一批是乘坐雀车的南风家,一批是匆匆赶来的端木宓等人。   安如瑶不敢置信地瞪着那面悬在半空中的宝镜,再看到对面的人马有一个面色难看的南风菱,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南风菱趁找她的那时,调换了她的鸳鸯镜!   安如瑶只觉得脑袋生起一股奇异的晕眩,整个人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如若不是季少寒的鸯镜有所感应,白凤就要在他们眼皮下被南风家得手。   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和对方互称姐妹,甚至怜悯过她的结局……现在安如瑶看到南风菱那张脸,只觉得作呕不已。   从穿书以来顺风顺水,突然被书中人物摆一道,安如瑶就像被一个从未看在眼底的三岁幼童迎面打了一巴掌,这该是何等奇耻大辱。   似乎还嫌场面不够热闹,一只金乌从天而降,风采略逊白凤,却身姿傲然,尽显王者之风。   领头的丞相夫人看着,立刻欣喜不已地迎上去:“摄政王殿下来得正好!”   “我儿正好捉到白凤,想要献予栖鸾公主……”她身旁跟着一个神色委靡的青年,此时正死死盯着清冷如月的端木宓,目光难掩爱慕之色。   端木宓没有看他一眼。   谁不知道南风的长子沉迷丹药,不知进取,前不久筑基闭关,却服用自制丹药走火入魔,竟在浑身燥热难解下,只披着一件羽衣,内底什么都没穿,就这么飞行在云海之上,公然蹓鸟,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绝不会让自己和妹妹跳入火坑。   “是我等先捉住白凤,夫人来晚了。”   端木宓一字一句,扳起面孔,彷佛真是如此。   但她依然不由得看向端木景深,男人有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记得很清楚,那位年轻气盛的清河王带着两个小侄女在云海上捕捉彩凤,那时三人欢笑声连在紫薇宫办公的父皇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阿,那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三叔,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端木宓抱着最后一点的希望,但男人依然沉吟不语,她袖下的手指不禁蜷曲成拳。   “容我插话,我们是两位殿下的客人,殿下托我来捕捉白凤。”   在双方僵持之际,唐萤沉吟了一会,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少女拿下面纱,在端木宓诧异的目光下挺身而出道:“方才我正要与白凤结契,并通知大殿下过来,却不晓突然有人插手。”   方才唐萤等人的确与化作人形的白凤过从甚密,南风家等人自然面色一变,毕竟对方说的话乍听下毫无破绽。   丞相夫人认出唐萤,怒不可遏:“眼见为凭,摄政王殿下,你仔细看看现在捉住白凤的是谁!”   南风菱感受到袖下母亲拉扯的暗示,她手上伤势未愈,甚至有恶化的迹象,此时更疼得她双脚发软,浑身止不住一股阴毒的冷意。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这面宝镜是安道友借予我们,想着众人齐心定能捉住白凤。”   “你们!”安如瑶小脸发白,气得胸口泛疼。她第一次被人这般暗算利用,却又有口难言,整个人委屈得都快当场掉出泪。   端木宓没来得及探究其中龃龉,她见端木景深没有投来哪怕只是一眼的安抚,心中不由得一片凄凉,整颗心彷佛被冻在天山的寒冰里。   她终究是太天真了,她这位三叔有多恋栈权位,就有多冷酷。他执政数年,根基已深,哪怕南风公子那等丑事也能被他使人扭曲成恣意风流之举。   说到底,这一切不过就是对权位的贪恋,如若她与端木宁二人愿意放弃国君之位的主张权,或许端木景深不会这般赶尽杀绝。   是的,放弃王位,二人便正式斩断凡缘,日后霁国一切的喧嚣再与她们两姐妹无关。   端木宓虽自认心如止水,但还是不由得咬唇挣扎,妹妹不甘的面容在面前闪现,她认为那是背弃百姓,更是背弃父皇之举。   但她端木宓早早舍弃俗事,一心只求大道。她想,端木景深要王位就让他拿去,权势不过一时,待其百年后不过地下一具枯骨、国史库的一卷记载,唯有圆得大道之人才能真正成就不朽,被世人谨记在心。   端木宓面色一阵坚定,正要说话,却听身旁的少女插嘴:“这鸳鸯镜是我九极门的至宝,既然白凤是由鸳鸯镜捕捉,那白凤理应归我九极门!”   “瑶儿!”   季少寒不敢置信地看向安如瑶,好不容易借唐萤之口把白凤和南风家扯得一乾二净,如今安如瑶这么一说……要知道霁国律法对本国人和外地人是两种区别待遇,大至斗争小至拾遗之事,本国人都比外地人更有优势   果然丞相夫人听了,面露得意之色道:“安姑娘说得的确,鸳鸯镜是九极门至宝,这白凤分明是鸳鸯镜所擒获,至于归属九极门还是我儿,一切都待摄政王殿下裁决。”   说完,她不忘沉下面色,对唐萤摇摇头,彷佛在看着一个不知礼数的孩子:“唐姑娘虽是漂泊四海的散修,但基本的礼义应该还是懂得,容我多嘴劝戒一句,莫不要一时名利熏心,随人起舞,弄虚作假,污了自己的道心。”   “丞相夫人慎言!”   端木宓再无法维持冷静,瞬间怒不可遏,也不知道是要把碍事的安如瑶踹下云海,还是要先让南风家收回对唐萤的污辱。不解其中弯弯绕绕的她竟开始祈祷妹妹的出现。   “你说这破得和筛子一样的玩意是九极门的至宝?”   安如瑶一愣,只觉得那声音令人心神一荡,不由得往那名奇怪的云国少女身旁看去。   不输白凤的光彩再现,只见一名清艳独绝的少年公子缓步而出,众人目光惊艳,所以没有人听见他背后的手指轻叩一声。   啪,一丝裂缝悄然开在宝镜边角,原本坐以待毙的白凤突然浑身一机灵,   倒映在镜像中的身影开始模糊不清,白凤似有所感,抬起脑袋,再度奋力振翅,镜面瞬间支离破碎,炸出漫天晶莹,在众人的惊呼中降下一阵细密皎洁的细雪。   “现在白凤没被任何人捕捉,乃自由之身。”   傅莲眨巴眨巴地看向唐萤,得意中略带讨好之意,但此时的少女却是死死按住额前的青筋。   其实唐萤看到季少寒二人,本来还有些后悔逞口舌之快,却不想傅莲直接大摇大摆曝露在众人面前。   不过这种情况还能说什么,白凤立刻舒展羽翼,乖顺地降落在少女身侧,证实她方才的话。   “眼见为凭。”   唐萤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回敬几人道:   “在下唐萤,是与白凤结契之人。” 第七十六章 霁国(八)   少女云鬓堆鸦,手持墨伞,一身雪袖碧纱,露出一截秀白的脖颈,是无需刻意凋琢的璞玉,她似乎天生就有着霁国少女所追求的清婉飘渺之美。   只见她伸出纤细的手臂,如玉白的琼枝,凤鸟安心栖息其上,一袭纯白无瑕的羽衣悄然曳地,伴随着空中晶莹的碎片,似乎真的凭空下起了一层薄豔飘冷的小雪。   无疑是一幅神女驭凤图。   先前振振有词的丞相夫人像咬到舌头,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一直置身事外的端木景深亦是一阵恍惚,他又一次在这个少女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但要说完全一样却也不是……   印像中的那人是完美无瑕到近乎残忍的地步,那是无法直视的三伏之阳,亦是无法触及的雪山之巅,青涩懵懂的少年只觉得光是偷看一眼都是对仙姑的亵渎。   但他的仙姑温柔地点化了他。她告诉他,玄宇阁是一座牢笼,麒麟之子生来就该桀骜不驯,而她想看到金乌翱翔于整片云海。   所以他不昔一切,奉上这片山河社稷图,却依然没能留住她一眼。   傅莲没想到搬石头砸自己脚,脸上的笑容像方才那面破碎的宝镜,一时间有些崩不住。   他只是见那些人为难唐萤,心下不喜,忍不住闹了一些事,但现在的状况可不在他预料之内。   少年魔王拉了拉嘴角,重新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双含着潋滟春水的眸子静静盯着在少女身旁的白凤。   都给你解开了,还不麻熘点滚。   在傅莲眼底,是一隻胖丑的白蛆爬在他精心呵护的琼梅上   一直震慑于魔王威压的白凤这次却决定冒险装傻。开什么玩笑,自己现在一出去准会被这些人修围攻,那他还不如乖乖待在气息如春风般舒服的少女身边。如果真要被强迫契约,他宁可选一个顺眼的人修!   唐萤隐约感觉到四周非比寻常的精神压力,但她以为是怀中的鬼鴞在不安扭动。   少女不经意的颦蹙打破了镜花水月的幻影,男人从回忆中醒了神。   不对,他的瑶姑姑不会露出丝毫破绽,她是一尊由高山白玉凋琢而成的完美神像,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另人心生敬爱,祈求垂怜,而这个叫唐萤的女修像是山野走出来的灵怪,美得迷惑心神,却太过粗糙,徒具形体罢了。   “白凤择主是一回事,捕捉白凤却是另一回事,白凤选择了这位唐道友,但先行捕获白凤的却是九极门的鸳鸯镜,无论哪一方空手而返皆是不妥。”   言下之意便是,既然白凤已认主,那南风家就必须要有另一个补偿,一个可以与白凤相比的珍宝,比如……明珠玉燕之身的霁国公主阿。   端木景深移开目光,冷冷对面色苍白的侄女下了残忍的判决。   “哈哈哈哈哈!!这不是人都到了吗?”   随着男子一声轻啸,心如死灰的端木宓心头一震,一隻绯胸花鹦鹉从天而降,气势不输金乌。   那巨大的鹦鹉身上是一男一女,正是明江王端木浩和飞鵷公主端木宁。   端木宁见白凤乖顺降于唐萤手上,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不过她记得对方说是与那两个九极门的同门修士有往日龋龉,故托她以散修的身份做掩饰,眼下怕是情况糟得不能再糟,唐萤才会不顾一切曝露出来。   “三弟,这白凤已然择主,此女必定福气雄厚,乃天道所归,为何还需为难?”   端木浩安抚地看了一眼大侄女,他心知对方之刚烈,如若真的走投无路,怕是会选择玉石俱焚,幸好他们即时赶来了。   对方嘻皮笑脸下是熟练的针锋相对,端木景深不着痕迹皱了皱眉,勐禽对付两只小雏鸟自然游刃有馀,但若有一只老狐狸助阵,那形势就要重新估量了。   “外人福泽雄厚与霁国有何关係?明江王可别忘了,白凤乃我霁国千年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兆,可谓国运之具现,岂能随便交付给来路不明之人。”   端木景深面色冷若寒霜。   明江王竟附和道:“三弟说的不错,此事不可轻忽,白凤既然是我霁国至宝,这其中公道评断……”   端木景深心下我突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唯有请出另一个霁国至宝:帝珠来定夺了。   四周哗然。   帝珠一出,紫薇星现,这是变相逼宫。   端木宓眼皮一跳,她下意识看向妹妹,对方却没看她,淡漠的眉眼毫无往日的清甜,只是静立于一旁,看着另一对端木兄弟相斗。她似乎对端木浩说的每一句话毫不惊讶,彷佛她早已知道,又彷彿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又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家人,端木宓却不再感到寒冷,取代而之的是一股略带温度的酸涩填补了胸口的空洞。   她终于明白其中的区别,也终于不再感到惶恐不安。   妹妹比自己所想的更像三叔,端木宓心中一直隐藏着这份不安,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想带妹妹离开,在她变得面目全非前。但现在端木宓突然明白了。   端木景深的陌生是捨弃了重要之物的残缺,而端木宁的陌生是守护重要之物的成长,他们从根本上就是不同人,她的妹妹比自己更像父皇。   自己只要信任她就好了,这便是手足,是她绝无法割捨的凡缘。   迟钝如端木宓都看出来了,端木景深自然看在眼底   “有何不可,帝珠乃霁国之心,国运帝位自然由它定夺,三日之后,便在氏族会上重请帝珠,举国为证,再无争议。”   他对着端木浩说,却看着端木宁冷笑。   丞相夫人一颗心从方才到现在七上八下,摄政王毫无疑问站在南风家这边,但半路不断杀出陈咬金,眼下端木宁这个死丫头当众逼摄政王请出帝珠,这重新选王的风险可不在他们预料内阿。   丞相夫人有点哀怨地看了一眼那龙章凤姿的男人,她少女时如皇城所有待嫁姑娘倾慕过这个英俊出色的亲王,但对方却迟迟不娶,哪怕如今成了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自己依然看不透这个男人。   若不是胜券在握,他绝不可能答应重请帝珠。   思此,她心疼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儿子,低声道:“摄政王言出必行,他既答应我儿定能尚主,日后栖鸾和飞鵷自是任你挑选。”   端木景深从冷傲的金乌上居高临下俯瞰众人,金乌张开两翼,刹那遮天蔽日,彷彿在宣告着这片云海之国的真正主人。   却不想一声壮绝的凤啼,那金乌装逼装到一半,突然受了惊,像拐了脚似,整只鸟吓得连连后退,差点没把端木景深摔下去。   本来雍容华贵的摄政王半扒在金乌身上,但很快脚生旋风,迅速掩饰狼狈离去。   唐萤无奈地在心底擦冷汗,滥用百鸟之王权威的白凤得意洋洋在她臂上梳理羽毛,他烦死了这些端木氏,只可惜方才没把对方摔死。   这点魔王倒是和白凤有所共识,他不喜欢对方看唐萤的眼神,那让他想挖出那双眼珠,给绯红的狐裘加上一对黑玉钮扣。   南风家这边的雀车也开始撤退,金乌和花雀离去,留下一只鹦鹉和白凤大眼瞪小眼。   乱七八糟的人马一消失,天空便还原了一片澄澈,唐萤没来得及替两位公主庆幸,就听到少年的声音如雷击攻来。   “还请道友留步。”   季少寒面色凝重,腰间的青风啸不安抖动着,却不像往日发现猎物的兴奋,而是反过来查觉到更可怕的猎食者发出的颤抖。   可能吗?   季少寒死死盯着那高俊修长的年轻郎君。   不,他是亲眼看到对方被震碎心脉,血肉四溅,但现在站在唐萤身旁的人却勾出了他对那人所有的记忆。   要说完全一样也不是,毕竟时隔多年,眉眼细部难免模煳,但季少寒以剑入道,五感敏锐,眼前少年的气息与早早死去的青莲少君太接近了,他甚至可以说是同一个人。   季少寒按住腰间不安颤抖的青风啸,人死不能復生,復生者只可能是魔修炼制的邪物。   相比季少寒和唐萤的胆颤心惊,少年魔王却是不耐地皱了皱眉:“何事?”   他生得纯良无害的美貌,琉璃般的眼眸乾淨得不容一丝他人的恶意,看向季少寒的眼神完完全全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本来都快出鞘的季少寒不禁生出怀疑。   年轻气盛的剑君在唐萤身上一栽过一次根斗,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直觉。   其实不是傅莲演技好,而是他生前压根没有重视之物,他甚至没认出季少寒和安如瑶,只想快点处理掉某只化身狗皮药膏的无耻鸟类。   唐萤趁机拉过他道:“师兄,我们走吧,还得和殿下们交代呢。”   她这么一说,季少寒顿时没了底气,他在看眼前的少年,外表清绝俊豔,从头顶到脚尖可说是毫无邪气,春水般的眸子生来一种奇异的温柔和怜悯,与唐萤站在一块如成对的玉菩萨。   记忆中的傅莲是一个虚伪而阴郁的男孩,脸上挂着伤人的微笑,淡漠地排斥所有人的好意,哪怕瑶儿用尽全力,也呵不暖对方那颗铁铸的心。   也许只是生得极像之人,毕竟人死不能復生,但愿吧。   “师兄!”   季少寒眼神下意识闪躲,他想开口劝安如瑶不要过去,那只是长得极像之人,但安如瑶对傅莲痴心一片,眼下怕是痛不欲生,更别说对方身边有佳人相伴。   却听少女怯生生道:“怎么有人长成这样祸水阿……”   季少寒一愣,却见安如瑶虽面色惨白,但脸颊却生出两抹不自然的红晕。   安如瑶只觉得眼睛都快怀孕了,脸颊热烫得不像话,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女主不愧是女主,白凤依然选择了她,眼下一看,我去,成了散修还有绝世美男相伴!!   她咬咬唇。   不过一切也真相大白,原来阿,剧情崩坏的原凶就是这个擅自离家出走的原女主。 第七十七章 霁国(九)   端木宁啧啧称奇地看着那纯白的神之鸟,白凤乖顺无比地栖息在少女肩侧,在对方太靠近时,还警告性地啪翅,差点没直接搧到端木宁脸上。   最后还是端木宓遣人採了新鲜的晨露和梧桐果实,白凤傲慢地整理了好一会羽衣,直到每根羽穗都明丽动人,才慢悠悠开始享用。   两姐妹对唐萤都是充满歉意和感激,毕竟屡次招待恩人不成,又不断把对方拖入各种麻烦,唐萤不但没直接离开,反而愿意为她们挺身而出。   唐萤无奈微笑,表现出来似乎不怎么介意,但其实她心有旁鹜。且不说身旁站着一个不知道有没有被识破身份的魔王,此刻全城通缉的恶兽正躲在她怀裡,不时蠢蠢欲动,想窜出来和她手上的祥兽打上一架,   唐萤只能强撑着笑脸,一边强行按住怀裡的东西,一边深怕不小心摀死了这只小灵兽。眼下少女是左手魔王,右手祥兽,怀裡又揣了一只恶兽,她一个人修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谈及季少寒和安如瑶,她乾脆承认道:   “不瞒你们说,我和师兄虽与那二位同门,但都得幽玄仙尊传承,乃其座下子弟。”   端木宁立刻了悟,怪不得对方不愿和季少寒二人冲突。   幽玄仙尊,违逆阴阳,尸解成仙,古来今往唯此一人,端木宓的师父明月太君直言那是一位惊世绝才的人物,九极门却不知从何开始将此女视作忌讳,更封禁了所有关于其所修行的功法和事绩,不过其大道圆满是不争事实,圆德榜留有此女仙名便是其功绩证明。   唐萤听来是偶然得到幽玄仙尊的传承,之后要得九极门承认,难,更别说还和同门修士有新仇旧恨,怕是难上加难。   不过端木宁暗暗惊叹,当时在百鬼蛊唐萤还不过炼气,如今却已是金丹修士,原来是得了大造化。再观唐萤气色莹润,眉眼神秀,曾经那位幽玄仙尊被九极门看成旁门左道,或许以后能在唐萤身上重新正名吧。   唐萤见两女只是目露惊色,别无异样,不由得心下微鬆。   方才季少寒明显是认出傅莲了,虽然不知为何又放弃追查,但以防万一,唐萤需要第三人从旁作证他们皆是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若能从霁国公主口中证实自然是更具威信。   这样一来,前有师尊尸解成仙,傅莲的死而復生才能有所交代,或许等一切事端平息,她能带着傅莲光明正大回到九极门。   少女正劳心劳力着,却不知端木宓早已心有计较。   她没有忘记那面出现在南风家的鸳鸯镜,其实本来是端木宓以琼女谷师尊之名向九极门外借至宝,说来季少寒二人不过是护送宝镜的卫士,不过她并非冷酷无情眼中只有宝物之人,所以对二人一直以礼相待,奉作上宾。   前头季少寒以身试法也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但安如瑶屡次挟宝自重,她有求于九极门也就暂时按耐下去,直到方才,南风菱的话是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既然你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如今听到唐萤也是九极门修士,还是仙尊的传承子弟,便想由她和唐萤送还宝镜绰绰有馀,至于那二人,便早早赶出云海,免得再度惹是生非。   其实前头季少寒一人一日内打回三重天,端木宓见其专心致志,舞剑啸风之姿,一颗冷窍冰心还有所触动,但现在那一丁点小火花已经被安如瑶这摆哪都碍事的大花瓶,给一瓶水浇得一丝灰烬都不剩。   比起侄女的恩人,明江王端木浩却是对傅莲一笑道:   “如若不是阁下,事情还不会那么顺利。”   端木景深答应重请帝珠,有一半也是见沼海之主在场,他不好随意敷衍。不过黑蛟蛟主就像一把双面刃,一方面逼迫端木景深维持“公正无私”的作态;另一方面如若帝珠在其面前,又选择端木景深,从此以后他人再无话可说,端木姐妹也彻底无缘帝位。   “唤我……傅珑即可。”   端木浩见其不愿曝露身份,也就笑笑不说破。   其实少年魔王压根不在乎曝露什么身份,但他查觉少女的异常,即时改口,下意识便念出了那个遗失已久的名字,同时手上的佛珠似有灵光一闪。   “敢问选王仪是如何进行?”唐萤心念一转,想到端木景深的话。   请出帝珠,便是成功一半。   但端木宓心头也没什么把握,她面色凝重道:“一请出帝珠,便会在霁国各大氏族面前重新选出国君,到时我们会将帝珠放入先祖遗宝之一的星斗仪,一但帝珠落入某个皇子皇女的星宫,那便是紫薇星入主,此人便是霁国未来的国君。”   端木浩轻舞羽扇,好整以暇道:“紫薇星择一人,定一生,曾参加过选王仪的亲王没有资格再选,所以也只有我两个侄女可以上去和摄政王较个输赢。   比起姐姐的惴惴不安,二叔的没心没肺,端木宁倒是异常安静。唐萤正要说什么,就听她突然开口:“在那之前除了大司命,没有一人能亲眼看到帝珠吧?”   端木宓不解其意,端木浩点点头道:“往常便是如此。”   唐萤和端木宁对视一眼,端木宁又问:“从无例外?”   端木浩看了一眼端木宁,沉吟片刻道:“先皇,就是你父皇曾晏请一贵客,当时便允许大司命使其窥探帝珠一二。   “不过这其中绝无差错!”端木浩听着这几个问题,哪能听不出其中窍门,但他却罕见反对侄女,一口咬死。   端木宁听到帝珠曾给外人观看过,立刻像捉到老鼠尾巴,脸色激动道:“二叔难为何如此确定?你不是一直质疑当年三叔的帝珠认可吗?如若帝珠曾交给外人,那这其中漏洞……”   端木浩摇摇头:“所以就更不可能,你可知那贵客是谁?”   “便是早已飞升的紫瑶仙子阿。”   唐萤心头一震,再也按耐不住:“明江王曾参加过选王,那么想必曾亲眼见证帝珠吧。”   端木浩迟疑了几秒,看了一眼少女身旁的傅莲,才对唐萤点头:“自然,先祖座下麒麟口衔明珠,霁国只有一颗帝珠,其风彩绝代,我只需看一眼,便知道真假。”   唐萤深吸一口气道:“好,其实不瞒你们说,我与师兄并非单纯为了白凤而来。”   随着少女的动作,白凤不安地振翅。   只见唐萤拿出了一个花纹朴素的木椟,乍看下平凡无奇,但当少女一打开,光影瞬变,空中似有凝光而出,端木浩吓掉了手上的羽扇。   “这是!!”   他激动之馀,就要伸手捉住唐萤,却抢先被一只更有力的手臂挡住,傅莲的力道安抚中不失威赫,对着激动的男人微微一笑。   “这是一个妖修临死前托付给我,说是紫瑶仙子将传承藏于其中,但功法反噬,她不幸命陨,我记得世间唯一龙珠乃霁国国宝,才想来一探究竟。”   端木宓不解:“二叔,你可看出究竟是真是假?”   端木浩激动不已,似乎已经认准了唐萤手上的龙珠,但见他突然击桌,一脸不敢置信:“不可能!!当年我也看到了摄政王选王仪上的帝珠,其光彩灵气与这颗几乎一样!!!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世上不可能有两颗化龙珠!!”   那么必有一颗是假的。   端木宁皱眉:“二叔,所以你也无法完全确认两颗谁真谁伪。”   端木浩沉默。   突然一个稚嫩的童音打断众人停滞的气氛。   “我有办法确认真僞。”   白凤羽衣落地,化作仙童之貌。   “不过你们得完全照我说的去做。”   他对着众人,目光却是看向傅莲。   安如瑶咬牙瞪着玉女。   “你说栖鸾殿下不让我们进去?”   端木宓的贴身玉女们面无表情,就宛如一尊尊玉凋美人,却沉默地砌出一道冷牆,将安如瑶牢牢挡在凤阁之外。   “够了,瑶儿。”   季少寒疲劳的声音响起:“莫再生事。”   “我这不是要去向殿下解释,是南风菱偷偷调换鸳鸯镜,我是真的不知情阿!!师兄是不是不信我!!”   季少寒语气放缓:“我不是说信你了。”   安如瑶委屈不已:“那我方才被这些人刁难你去哪了?”   “这不就去替你收拾了。”   安如瑶这才发现少年怀裡的宝镜。   但她还是心有不甘道:“明明不是我的错,殿下怎能这般是非……”话音还没落,脖颈一凉,其中一个玉女的剑就抵在上头。   季少寒敢忙拉开她,心下一股说不出的厌烦。   瑶儿越发娇纵了。   不过季少寒很快压下这个烦躁的念头,他试着为安如瑶说话,许是近年来被九霄真君关在龙嵴山闷坏了,这才一出来就有些忘了分寸。   是吧?   季少寒心乱如麻,安如瑶叫了几声才回应。   “师兄?”   安如瑶似乎也感觉到季少寒的失常,难得面露反省之色:“瑶儿知道错了,会谨记在心,日后除了师兄,我谁也不信。”   季少寒盯着少女娇俏的脸庞,突然问:“那你觉得,方才那个站在唐萤身旁的男修如何?”   安如瑶差点没笑出来,怪不得这男三怪怪的,原来再吃醋阿。不过那个小哥哥是真的好看阿!哪怕是现在一脸专注深情的少年也比不上对方仅仅一眼。   但该说的好话不能少,安如瑶安慰这个小醋王道:“我就看那张脸皮生得不错,不过绝对没有师兄好看!”   谁知道季少寒不但没有鬆一口气,反而一脸古怪道:“你不觉得那张脸眼熟吗?”   见少女一脸茫然,季少寒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寒冷,他面前熟悉的小姑娘一眨眼就面目全非,他好似第一天才认识她。   “你忘了傅莲吗?” 第七十八章 霁国(十)   【唐萤,紫瑶没有飞升,她还在这,还在下界,她想要一具肉身复活!】   轰隆!   外头雷声大作,唐萤脑袋一鸣,恍若又听到敖湘死前的呼喊,腥湿的戾气从她焦黑的双手溢满而出。少女瞪大绝望的瞳孔,恳请自己剖开她的肚子,取出丹田那颗龙珠,那颗注入紫瑶执念的诅咒。   唐萤不愿意碰龙珠,哪怕恶紫退去,明珠回归澄亮,紫瑶的魂识已经消散,她依然不敢看一眼那颗从少女腹中取出的珠子。   魏凌妃附身的玉蝉给唐萤一种与人拥抱的安心感,紫瑶的附身之物却宛如被黏腻的毒蛇爬过,留下挥之不去的毒液,唐萤甚至觉得自己触碰一指就会立刻面目全非   毫无疑问的,紫瑶已然不是什么得道升天的仙子,而是在下界飘荡伺机复活的强大鬼修。   最后是端木宁拿走了装有龙珠的木盒,她心知霁国王位是一滩越陷越深的泥沼,也不愿再让唐萤被卷入家族斗争,便打算在选王仪上另寻借口,由自己和端木景深对峙。   隐约瞥见天空被撕裂了几道锐利的口子,少女怀里的恶鸟吓得瑟瑟发抖,似乎想起自己差点变成烤小鸟的不堪回忆。   白凤心情颇好地舒展浑身漂亮得发光的羽毛,那是破晓之际的云海也比不上的纯净之色,可惜神鸟的品性似乎和他得天独厚的外表毫无关联。   “得了吧!怕是天劫还没来,光听雷声就把自己吓死了。”   见几丝雷电就把鬼鸮吓成这样,白凤开心地拍翅大笑,室内顿时吉光大作。   唐萤怀里的鬼鸮感受到了挑衅,立刻化作人形,伸手就要把眼睛上的封印解开,来一场吉光、死光大PK。   “小萤,凶兽和瑞兽无法和平共处,他们迟早会厮杀到死。”   见唐萤在两兽间□□乏术,傅莲轻声叹气,听着很是无奈,但牙根轻咬的尾音藏着一丝毒蛇吐信的警告。白凤下意识缩起羽翼,稍敛光芒。   “何况你与白凤尚未结契,万一让牠伤到……盼盼可就不好了。”   孰亲孰疏,立判高下,自然没什么好为难了。   凶兽之王都说话了,做为臣下的鬼鸮自然奋力地点头,还立刻化作女童的样子,把唐萤的手按在自己的白封上,模样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白凤本性骄傲,被人这般挤兑哪受得了,何况是两只恶兽,其中一只装模作样,另一只助纣为虐。   看着两只生来的坏蛋狼狈为奸,不惜一切想将他赶走,白凤顿时气得跳脚道:   “行吧!到时分辨不出龙珠,我看你们怎么办。”   说完,就扬起漂亮的羽翼,带着满室的光辉离去。   “他会回来的。”   唐萤被他们这么一胡闹,竟也暂时忘记了阴魂不散的紫瑶,只是皱了皱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少女回头就见傅莲澄明的笑脸毫无阴霾,眼底是一片晴滟,倒衬得她胡思乱想。   少年魔王达到目地就撒手不管了,就好比之前一时冲动给唐萤出气,至于什么端木氏、什么龙珠,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听进几句,哪怕霁国在眼前灭亡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说到底,这一切和自己、唐萤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突然若有所思问:“傅莲,方才那两位是九极门的修士,你不认得吗?”   傅莲一愣,似乎没料到她突然的提问,随即摇摇头,无辜的眉目彷佛在问唐萤:我应该认识吗?就如同当面毁掉九极门的宝镜,还能眨眨眼向唐萤卖好,彷佛一个不知善恶的孩子。   少女睫羽轻颤,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季师兄和安师姐,你们以前并称三少君。”   她犹豫了几分又道:   “安如瑶、安师姐还是你的青梅竹马,你真的没有半点印象?”   傅莲蹙起秀丽的眉头,青莲少君的记忆如浮光掠影,是有朦胧的人影在记忆的湖海一晃而过,但全都黑糊糊的一个模样,根本捞不出一张清楚的人脸,更别说名字了。   “没印象。”少年魔王摇摇头,又对少女后半句话皱眉反驳:“我没有什么青梅竹马。”   唐萤见他毫无记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叹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却听外头传来尖叫:“雷打下来了!失火了!”   鬼鸮怕电又怕火,顿时不干了,直接现出原形,往唐萤肩上一搭。   只是一开门,没有见到玉女,反而是一个淋得浑身落魄的美貌少女。   安如瑶失魂落魄,袖口水珠滴成一滩小池,她第一个目光放在二人中高挑的身影上。   哪怕知道这就是傅莲,她还是不由得心生犹豫,因为眼前的少年委实太过俊美,甚至隐隐在九霄真君之上。她记忆中的傅莲好看是好看,但眉眼间的阴郁扣了太多分,让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怪胎病男孩。   面前的少年长身玉立,昳丽异常,眉眼不见丝毫阴郁之色,反倒退去了几分青涩,越发衬出青年的俊逸明朗。这个傅莲已然长成了一位高大出色的年轻郎君,无怪乎季少寒最后还是收回怀疑。   不,她需要确认。   “是你吧,你是莲哥哥吧?”   安如瑶美目含泪,怯生生,好似怕答案会伤到她一样。   “不认识。”   傅莲随意敷衍一句。他正皱着眉头,目光全在唐萤的肩膀上,一只毛团子亲密地钻着少女的肩窝,前面才刚赶走饿虎,就忘了还有这只豺狼。   他讨厌有第三人干预在他们二人之中,白凤是一个,鬼鸮也是一个,还有面前不知死活拦路的人修。   少年冷漠异常的语气彷佛回到初识那一天,安如瑶脑袋嗡鸣一阵,外头雷电响声不绝,震得她有一瞬间头晕目眩。   当她从季少寒那里听到对方可能是傅莲时,她第一时间是拒绝相信的。傅莲不该出现在霁国!更别说他正伴在女主唐萤身旁!   “安道友,请问有何事?”唐萤也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她尽可能不露马脚地看着少女,身后的双手却已蜷曲成一团。   这便是女主。   安如瑶第一次正眼看着唐萤,本来沉入深渊的心突然砰砰乱跳起来,就连方才引雷纵火都没有那么紧张;那些玉女**得和石像差不多,她只能用雷电暂时引开她们。   眼前的少女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篇故事的主角,突然就这么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夸张不比神积降世。   按照安如瑶往日性格,定要大肆惊呼打量一翻,研究研究这个走歪的女主,但当看到傅莲再度沦为女主的舔狗,安如瑶完全没了心情。   她突然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谁说被穿的就只能她一人?   思此,安如瑶再看眼前的少女,她黑发秀丽,一身皮肤莹白,纯美得如夜风吹来的一片落雪,但安如瑶只觉得翻开雪花背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漆黑。   这个女主绝对坏掉了!   万一面前的女主早已被别人穿了呢?那“女主”当然知道正常的剧情,肯定早已发现机缘异常,但又说不通,她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抢回……   傅莲,本书最大反派,是的,有这么一个大腿可以抱,还需要什么机缘?   安如瑶太清楚了,这个“女主”玩着和自己一样的套路,却远比自己更有优势;而自己被衬得一个小傻瓜,学着王宝钏苦守寒窑,等待傅莲回来解救她。   自己放下尊严,没命的讨好,却都比不上真女主的回眸一笑。   毒蛇的毒液滴在胸口上,发出一阵灼人的酸涩感。   唐萤并不知道安如瑶丰富的心理活动,她只是看着安如瑶,穿透了纷乱的记忆,她看到了敖湘。   但和敖湘不太一样,少女的魂色没有两种颜色泾渭分明,而是丝丝紫气如血管筋脉般布满浊白的魂体上下,在唐萤看来似食物生满了霉丝,正无时无刻,悄悄地腐染着少女的灵魂。   那是一种烂入根骨的侵蚀。 第七十九章 霁国(十一)   “需要我送客吗?”   两个少女都在自以为不着痕迹地观察对方,却见傅莲突然挡在唐萤身前,高挑的少年将少女从头到脚连同发根都掩得牢牢实实,显然不想再让安如瑶多窥探一眼。   傅莲身着玄炮,肩披黑裘,明明脸上是笑着,却让人感到无尽的傲慢,好似真是一地之主,此刻便正大光明赶客。   其实他对安如瑶毫无记忆,只是单纯不喜对方直勾勾盯着唐萤的眼神。   毕竟本来以为的云海二人游,突然扯进一堆乱七八糟的破事,唐萤身边更是围绕着各路人马,不分男女、人兽。傅莲还能维持好修养,已经是很看在少女的面子上了。   少年保持着无害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安如瑶,如若身后唐萤可以看到,绝对能一下就认出对方的表情。   礼貌中尽是疏离,笑容中藏着无视,完全不变的笑脸上明摆摆透着“你怎么还没走。”的不耐,比起直接臭脸相对,更叫人有一种捉摸不透的畏惧感。   安如瑶俏脸惨白,双脚止不住颤抖。   单单一眼就令人无法动弹,原书中的尸魃有那么牛逼吗?   “莲哥哥……你真的不记得瑶儿了?”   安如瑶被魔压压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张开嘴,泪珠子便一颗颗落下,心碎是很心碎了,更多的是看到对方冷漠疏离的脸孔,那种一朝回到解放前的绝望感。   “瑶儿!”   少年剑君匆匆赶来,一见到此景,心下不禁后悔。   他不该怀疑师妹对傅莲的心意,现在看来安如瑶已经认定了对方就是傅莲,季少寒虽然犹豫不定,但也不能见师妹这般不顾脸面地死缠烂打。   “两位道友还忘见谅,师妹只是思起故人,一时失态……”   “才不是!”   安如瑶不敢置信瞪着季少寒,他是站在哪一边?   “等等。”   少女轻妙的声音从少年背后传来,季少寒想到那在凤阁外娉婷的云裙仙姿,心下一动。   他抱拳欠身,一字一句认真道:“唐道友,屡次打搅你,我在这里郑重向你赔罪。之前在云海,是我修为不如你,心性不如人,还望之后能再受你指点。”   安如瑶现在敏感异常,突然听一向沉默寡言的季少寒冒出这么长一串,又看对方万年冰山脸似乎融化了一角,目光盯着少年背后,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季少寒不由自主将目光放在唐萤身上,她的果敢坚毅像盛开在沙漠的花朵,独一无二,他的视线头次离开了剑,便一直追随着她。是的,无论身心,他已是她的手下败将】   去她妈的玛丽苏女主光环!!   安如瑶想尖叫。   她不想死,不想如原书女配那般的死法。为此,她舍尽所有颜面,一路装痴扮傻,一心一力抱紧神经小病娇的大腿,好不容易熬到对方如剧情中一样死了。   她没有求太多,只待他大业已成,自己蹭蹭大腿,鸡犬升天而已。   是阿,面前的少年是那么完美,从头顶到脚尖,就如她所期望地,她的傅莲已经聚回三魂,复活为世间罕见的殭尸王。但他却没有如想象中的脚踏七祥彩云来接她,而是带着他的紫薇仙子冷冷看着自己的笑话。   当那清冷灵秀的少女站出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血泪全沦为无物,耳畔那轰隆隆的雷声好似整个天地都在嘲笑她。   明明费尽心血,就因为她不是女主吗?所以便可以这样恣意剥夺她的东西吗?   “傅……珑!”   唐萤与傅莲异体同魂,浑然感觉不到魔压,只是单纯感到气氛不对,便强行挤上来。傅莲本来固若金汤的防护,一感觉到少女清香温软的身躯,立刻弃甲曳兵,就这么放跑了唐萤。   “安道友,也许该称你一声师姐,不知你有没有印象,我是唐萤。”   唐萤无视安如瑶和傅莲的往日纠葛,此时她正决定孤注一掷。她看着安如瑶,穿透了肉身的表象,直视其中卑劣的寄生虫,哪怕已然病入膏肓,她也无法见死不救。   小紫瑶,众人都这么赞誉过安如瑶,但唐萤现在想起来只觉得不寒而栗。   冥冥中,似有人在暗中布局,一步步为紫瑶打造出完美的复活容器,本来是她唐萤,后来是敖湘,以及现在的安如瑶。   紫瑶,你休想得逞!!   “你记得吗?在入门试炼时,我差点跌下,你……”   救了我一命。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紫光在瞳孔爆开,痛得泪水流出,一道戾雷朝自己劈落而下,宛若牙口血亮的铡刀。   “呃!”   少年魔王眼捷手快,一把将少女揽入怀底,自己以肉身去挡。   安如瑶发丝垂落在额前,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唐萤,表情还有些茫然,又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抬手一看,只见无数小蛇般的雷电在指尖乱窜。   “瑶儿!!你做了什么!”   季少寒不敢置信,他从没有对安如瑶露出如此凶狠的表情,就彷佛在看着一个陌生的敌人。   其实她不记得自己作了什么,只是听到试炼二字,眼前少女的笑容异常诡丽,只当这个坏掉的女主要和她秋后算账,攒绩已久的恐惧瞬间爆开,她脑袋一片空白,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就……   安如瑶猛然看向傅莲,心下担忧中又带着说不出的兴奋,对了,她怎么忘了,雷电克尸魃阿。   “傅莲,我知道你变成什么,但我……”   绝不对像原女主这般将你挫骨扬灰,还没说完,她声音一卡:   “呃!”   安如瑶惊恐地看着那只扼住自己脖子的大手,修长有力的臂身,指骨分明的大手宛如一只惨白的大蜘蛛,正死死咬住自己的命脉不放;而另一只手轻而易举捏碎了紫色的雷鞭,手指依然白皙如常。   “不用叫了,你会无比痛苦地死去。”   脸上已然毫无笑意,金色的眼睛亮得宛如夜间的猛兽,少年魔王眼底里头的怒火足以融化日月,倾覆世界。   “傅珑,住手!”   他看起来像人,笑起来也像人,只有少女清楚,每当他压抑情绪,怒火就会在黑眸底烧出一片非人的溶金。   “她伤了你。”   唐萤扯住他的右臂,不让他再用力:   “我无事,用不着如此。”   季少寒惨白着脸,天知道这趟与安如瑶出来,他已经为对方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他不明白,那个乖巧的女孩在九极门闭关几年出来,不但修为毫无长进,还完全变了一个人,恣意妄为,浑然不把他人放在眼底。   但他是师兄,是他带安如瑶出来,就必须把她毫发无伤送回九霄真君身边。   “请放下我师妹,我愿以身代之。”   傅莲眉眼弯弯,笑容清甜:   “好,那就两个都杀了吧。”   唐萤面色大变,她不能让傅莲在云海不动声色杀了九极门修士,更别说这二人还曾是他熟识之人。   她不禁大声:“我说了我没事!我不需要她们偿命!”   一阵诡异的沉默湮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剩少女挣扎喘息的声音。   “我需要。”   少年的眼睛亮得像黑暗中的野火,抬眸间恍若升起的白昼,鸦黑的睫羽再也掩盖不住炽热的力量。   “我的怒火需要平息。”   随心所欲,非黑即白,纯粹得近乎残忍,   唐萤不由得愣住了那么一秒。   他有时候是她记忆中的青莲少君,有时候却又更像那具执着原欲的活尸。   那一次的争吵不是毫无用处,唐萤得以正视面前的魔王。   傅莲兑现了承诺,他一字一句没有参杂丝毫谎言,全都真诚袒露,但太过了,那已经不是单纯诚实,更像是迫不及待将自我真实展现出来。   是的,自从在少女面前失手虐杀颜夕,少年某一部份可以说是自暴自弃。更别说之后得到少女的谅解,魔王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想展现给唐萤看,想测试少女所能容忍的下限,想让她接受自己的全部。   现在,他正用着安如瑶的性命,试探少女的底线。   杀,还是不杀。   唐萤没说话,只是攀上少年的手臂,纤细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松开那看着无解的死结。   安如瑶躺在地上,猛喘着气,白皙的脖颈是一片骇人的瘀血。季少寒赶忙将她抱起。   “师姐,我方才是想说,当年断崖深渊之际,你曾救我一命。今日既然如此,那我也算还你救命恩情,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唐萤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   方才紫雷劈来的那一刻,少女浊白的魂体瞬间被紫光笼罩,近乎可说是另一个魂色,另一个灵魂……   所以下一次,我必须杀了紫瑶,同时,也可能会杀了你。   她这么想着,体内压抑已久的雷电戾气瞬间涌上,唐萤视线一黑,往后倒入一个温软的怀里。 第八十章 霁国(十二)   安如瑶捡回一命,整个人浑浑噩噩。   傅莲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少女白皙的脖颈被掐出深深的瘀血,乍看下恍若猛兽的利爪,只要再用力一点,就会将少女娇美的头颅连皮带肉,像拔萝卜似地拔起。   就如安如瑶所想,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一切恍若又回到原本的轨道,傅莲依然爱慕上唐萤,并热衷于拔掉女配的脑袋来讨好女主。   少女披头散发,脖子处更是伤痕累累,可说是楚楚可怜,但季少寒心中毫无波动,只是抚弄着腰间配剑,整理自己的思绪。   回顾下山后发生的一切,此刻的少年只觉得眼前的人异常陌生,他怎么样也无法将面前的少女和记忆中的女孩重合在一起。   闭关这几年,她修为毫无长进就罢了,修行本就非一年半载之事,但这心性竟以经堕落至此?   南风菱的话、那面出现在南风家的鸳鸯镜,以及少女对端木宓的屡次冒犯,最后到方才……她一出手便是要置情敌于死,如此自然,毫无愧色。   是的,曾经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他可爱的师妹,长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的愚蠢女人。   “一会就回去九极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冷,彷佛在对着陌生人说话。   安如瑶一愣,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季少寒这样对自己说话。   “嘶……?”   她喉咙伤得很重,一动声带就疼得像吞了一大口刀片,声音也细小地像缝隙窜出的风声。安如瑶是九霄真君的爱徒,平日稍有咳嗽都让人担心上半天,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这大概是她成为内门弟子以来受过最大的伤了,就等着人来安慰她。   但此时季少寒已经在心底将理智和情感一刀两断。他将安如瑶分成两个人,一个是永远藏在心底呵护的小师妹;另一个只是要还给九霄真君的□□烦。   剑修一旦定下主意,便绝无讨还的空间。   其实如若唐萤和安如瑶同时在眼前落难,季少寒毋庸置疑会选择救安如瑶,毕竟一个是小师妹,另一个只是有些好感的女性。   但安如瑶前头出格太多次,季少寒也是凡人,不可能无限度纵容,当亲眼看到象征九极门的鸳鸯镜结界崩裂碎落时,他对少女的耐心也彻底告竭。   可惜安如瑶不知道季少寒的所思所想,她摀着伤口,满脑子都是那少年凶艳的眼神,精致的眉眼,不由得扯唇苦笑。   她的傅莲,她的小病娇,原来已经长成了那么一个好看的人。   少女心中本来抱着那一丝小期望,也许他只是失忆了,忘记他们曾经美好的年少时光。   但方才少年毫不犹豫掐住自己的脖子,她感觉到生命逐渐被压缩碾碎,同时也清楚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是真要自己死。   安如瑶突然明白了:她从未真正攻略下傅莲。   那些年的装疯卖傻只是一厢情愿,对傅莲来说就好比一出可笑的戏剧,看过就看过了,但从未放在心上,甚至连演员的名字都不屑去记。   一颗热诚的心就这么被丢在冰天雪地糟蹋,可笑的是,那颗心还依然为少年丰神俊极的美貌跳得剧烈,哪怕已经疼得淌出满地的鲜血。   颜狗的悲哀阿。她摇头苦笑   “安师妹,回去吧。”   眼前的季少寒冷漠又疏离,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安如瑶好不容易缓过气,这会立刻从胸膛咳出一丝血痰。   她看着地上的血花,脑袋一股奇妙的晕眩,眼前彷佛晕出片片的红艳。   花阿,好漂亮的花阿,同样都是花,为什么蝴蝶选择停落的是那一朵,而不是她这一朵呢。   是阿,为什么,他明明能去爱,却不是爱自己,而是爱那个女人呢?   哀……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在胸口滴出颤颤涟漪。   没错,想要、好想要阿……   想要他的爱,那样不为任何人动摇的强大存在,被他爱着,肯定就像被整个天地所拥抱吧?   “瑶儿。”   温柔至极的声音轻唤少女,她不由得抬头,瞳孔一缩,随后开出了另一种异色。   只听一声悠长的低吟落入谷底,随即似人轻叹、似鸟低鸣,四周万物开始天旋地转,季少寒面色一变,腰间的青风啸微微震动,正警告主人抵抗那诡异的笛声,但少女却浑然未觉,正朝向笛声走去。   “如瑶!”   季少寒想拉她,手腕却袭上剧痛,一条紫色的雷蛇从少女袖中滋滋窜出,恶狠狠咬中少年的手腕,逼得他放手。   同时笛声更加缠绵,季少寒头晕目眩,试图转动灵力,浑身上下却一阵虚脱无力。   摄魂曲!   他立刻忍痛抽出腰间的配剑,青风啸一出,清丽的剑音斩断笛声,暂且还给少年一个清静,却也仅仅能护住主人一人。   恍惚间,安如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站在前方,似乎是在等他。   再细睛一瞧,发如泼墨,眉眼如画,秀丽至极的少年公子宛如雨中芙蕖,所在之处皆晕染着馥郁。   傅莲?   少年见安如瑶来了,眸光潋滟,微微勾起一笑,一瞬间彷佛破云的晴光,空气中似同时盛开又凋零数朵昙花,那是他对着女主唐萤时会有的微笑。   安如瑶有些想哭,他是想起来了吗?想起他们曾共度的时光?   少年似要一开口,安如瑶却听见清丽的女音从他口中流出,温柔道:“睡吧。”   安如瑶一愣,来不及细思,随即升起一股不容拒绝的困意,彷佛深怕少女多想,立刻卷去她所有的意识。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女子轻声道:   “我会替你达成心愿。”   安如瑶不由得闭上眼,安稳睡去,嘴角含笑,似乎真的作了一场好梦。   “瑶姑姑。”   再次睁开眼,少女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对突然出现的端木景深不感意外。   男人的嘴唇离开笛孔,笛声戛然而止。   他深目光迷离,深深看着少女,似乎想从这一张陌生的脸孔找到熟悉的影子。   “何人让你不愉快了?那么急着出来?”   摄政王有出必行,在选王会当天,皇城的上空从未如此热闹过,毕竟这一天可能会诞生出一位新女王,又或者只是一位驸马。当然,两者都会重整霁国内各家的势力版图。   端木姐妹的母亲明凤皇后的娘家丹家早早就来到紫薇宫,和摄政王一派的南风家针锋相对。   “今日两位殿下定能觅得佳婿,老朽在此提前恭贺了。”南风左丞相笑容可掬,身旁围绕仙鹤和白雀,彷佛只是一个赏花养草的和蔼老人。   南风家这几代修仙资质奇差,全靠着几条祖上的灵矿和摄政王撑腰,而丹家就全然不同。明凤皇后贤慧美貌,入宫之日天上就有祥凤现身,而后又生下两位天资优秀的小公主。青宣帝爱极,便予其明凤封号,两位公主的封号还得让一边去,避开用同一凤字。   “今日的确是两位殿下大喜,不过还请丞相节哀。”   丹家大少爷,两位公主的表哥,丹熙端着是温文儒雅的公子作派,但座下一只大鹏金翅鸟正不屑地驱赶着那些不自量力凑上来的孔雀。   前些日子,南风家小姐,南风菱疾病猝逝,听说死时尸体之惨状,连菩提塔的佛修都摇头说是造孽,外头人都在传南风家是作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丹熙哪壶不开提哪壶,深怕南风丞相忘了爱女惨死一事。   “小女无福,无缘见两位殿下大喜之日。”   左丞相眼神阴郁,想到摄政王的警告,恨不得把那个蠢女儿的尸体挖出来狠狠鞭打一顿。   现在鬼鸮下落不明,虽没听到还有灵兽被吸魂一事,但此事一日不除,一日就后患无穷。   【如若找不回来,你只需记得,当年是你亲手放出鬼鸮,弒君之罪也只有你一人承担。】   若不是自己,这些年他还能在王位上耀武扬威吗?现在想兔死狗烹,门都没有!   “老朽这残躯怕也不知能撑多久,只可惜日后二位殿下回琼女谷,怕是更难一见了。今日如若两位殿下都能在摄政王和帝珠的见证下觅得佳婿,老朽和小女死也瞑目。”   左丞相毕竟还是官场老手,没有被对方的讥讽失了态,反而话中有话。   你们丹氏想要一个女王?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便是两个驸马,并且有八成都是摄政王安插的人马。   孔雀虽小,但数量繁多,此时一拥而上,大鹏竟有些困于这些花花绿绿之中,难以展翅。   这一场赌局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定。   紫薇宫是霁国国君的大殿,眼下一半已经挤满了各个世家的人马,看是时辰差不多了,一身朝服的大司命面容庄严,手端一金椟,后头数位仆从合力搬出一口金铜所铸的浑天仪。   浑天仪由一圈圈精细的金环缠绕铸成,金环即是各个主星流转轨道,其细致程度,远远看去就像一颗巨大的金色球体,上头攀附着数只金色的麒麟,一只麒麟对应着一位王储,他们个个都张开大口,似要含吞什么。   是的,一旦帝珠落入那一只麒麟口中,那只麒麟对应的王储便是霁国新君。   另一头在仆从引领下,摄政王端木景深和大皇女端木宓一同现身,一个金冠玄袍、俊美异常,已然是有实无名的君王;而另一个仙气飘渺,灵动逼人,亦是颇得举国百姓喜爱。   “先请。”   端木宓点头,接受叔叔的退让。她咬破指头,将一滴血滴入西方的金麒麟,也是她凤阁所在之方位;而端木景深选择了东方,是玄宇阁的方位。   要开启星斗仪,得先将帝珠放入其中运转。   大司命打开金椟,脸上立刻照上一阵奇光异彩。   他小心取出帝珠,正要放入星轨,却突然一声轻越的凤啼,   是第二座凤驾!   左丞相和丹熙面色一变,端木景深却没有太多意外,他还在想幕后主使为何迟迟不现身。   此时紫薇宫的上下天地之间,无论是仙鹤,还是孔雀,甚至是鹏鸟个个脑袋低垂,俯首称臣。   恍惚间,澄光降临,晴天落雪。   二皇女端木宁手持一木椟,现身在大殿门口,而她身旁一个侍女肩上,白色的凤凰正梳理着羽毛,端立在肩上,淡漠地巡视着那些灵鸟。   “假的。”   白凤啧啧几声,不大不小,却偏生他得天独厚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不绝,众人神智一清,听得再清晰也不过。   “那颗龙珠是假的。” 第八十一章 帝珠(一)   白凤的话像落入池子的大石子,殿内空气顿时荡出激烈的波涛,众人议论纷纷。   今日如若是端木宁本人说出口,旁人只会怀疑她是想阻拦选王仪式,但眼下说出口的是白凤,是百鸟臣服之主,霁国引以为傲的祥瑞。   “二殿下特地带白凤说这话是何意?”   端木宁此举无疑是公然挑战他的权威,端木景深面色一凛。   “白凤虽然是我霁国瑞兽,但已经认了他人为主,二殿下是想帮助外来修士干预霁国政事?”   他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端木宁,彷佛君王看着忤逆自己的臣子,尽显上位者的气势。   只是台下的少女眉头一皱也不皱,而是抬颈与他对望,毫不客气反驳道:   “摄政王都承认白凤是我霁国瑞兽,白凤所言自然是于我霁国的福音,如今正好就请众人做见证,一试这帝珠真假。”   “二殿下太过胡闹了!大司令已经开椟,帝珠见光,选王仪式容不得半分差错阿!”   左丞相很快回神,立刻大声驳斥,他此言一出,不少与南风交好的世家纷纷附和。   “是阿,简直胡闹!”   “选王仪式可容不下中断!”   “二殿下的确思虑欠缺。”   见表妹磨刀霍霍,丹熙这头也不慌不忙地递磨刀石,朗声道:“左丞相难道是说白凤在胡闹?神鸟乃霁国祥瑞,察觉选王有异,特来提醒。莫不是左丞相觉得神鸟会说谎?”   “是阿,白凤乃霁国祥瑞,前来报信,理应重视。”   “帝珠真假比仪式更重要!”   “白凤所言事关重大,摄政王殿下不可不重视阿!”   端木景深冷冷看着丹家起哄,不知不觉,对方已经在自己眼皮下培育了不小的势力吗?   他在看向台下另一个侄女,眼神冷得彷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端木宁像是没感觉到端木宓担忧的眼神,只是神色泰然地与台上端木景深对视。   “就是容不得半分差错,我才得知消息便匆匆赶来。我想无论是在座还是摄政王殿下,都无法承担选出伪王的风险吧?”   “端木宁!”   端木景深面色一变,左丞相暗骂不好,谁知道这懦弱的二公主今天发了什么疯,嘴巴一开就是满满的□□味,每一句都是踩在端木景深头上跳舞。   【阿宁,你与你三叔皆是王储,日后你便将他视作一面镜子。你三叔看似擅长谋略,但实则刚愎自用,狂妄自大,无法雅纳谏言,最恼恨旁人质疑他,行事不知不觉便越发偏颇。帝珠怕是不会属意一位把耳朵摀起来的国君,这便是他的要害,你要引以为戒。】   端木宁看着端木景深明显动怒的面容,心底不禁轻叹:父皇,你只把话说给我,而不是姊姊,可是早已经预料到今日之景?   是的,不能退让,她太了解这位三叔,如若不触及令其发狂的逆麟,那他就能冷静如一条狡猾的蛇,轻而易举摆脱所有困境。   “二殿下此言虽冒进,但也并无不可,既然有人对帝珠有所质疑,那就正好当众开椟检验。”   大司命开口,显然是站在端木宁这边。   端木景深阴沉着脸,一双如鹰隼般的目光彷佛能在二人身上掘下血肉。   “帝珠真假的确事关重大,但选王仪唯有国君才可干预,二殿下这是已经胜券在握了?”   左丞相不死心,端木宁却毫无退却之色,运筹帷幄。   只见她微微退开,后头一排整齐的步伐,数位玉女手持羽扇,外侧有四排日牙尉亮出整整齐齐的云头刀,灼金的铠甲围住雪白的纱衣,如日月同天,组成一个壮丽无比的仪仗。   公主享有玉女服侍,日牙尉则是王储专有,举国上下能同时得玉女和日牙尉的唯有一人,那就是……   “恭迎圣驾!”   殿内众人齐声跪拜,如同百鸟朝凤。谁叫这端木宁竟是将先皇牌座请来?!   中间的玉女手持一玉座,上头刻着昊天玄阙青宣上帝,先前还振振有词的左丞相直接闭嘴,赶忙跪倒在地,后头跟着不少人连官帽都没戴稳,也跟着急冲冲下跪。   哪怕是摄政王,此时也是拜伏在地,尽管袖下双拳近乎刻进血肉,但对先皇的尊敬绝不能少。   端木宁便在众目睽睽下,带着先皇牌位走上台阶。端木宓收回担心的眼神,重新正视这个妹妹,微微朝她颔首。   万事具备。   她在大司命面前打开手上的木椟,大司命眼底瞬间流光异彩。他不敢置信:   “这……是帝珠!”   “大司命莫要开玩笑,这世上岂会有两颗帝珠!”   端木景深冷笑。但端木宓却注意到,他离得很远,完全没有要上前查看妹妹手上那颗帝珠的意思。   事实上,端木景深的眼神像在闪避着什么,是端木宁?还是帝珠?又或者……是先皇的牌位。   “所以,两颗中只有一颗是真的帝珠。”端木宓提醒。   大司命盯着两颗近乎一模一样的帝珠,不由得陷入沉吟。端木景深出声:“大司命若无法裁决,不如就先后放入星斗仪运转,许是能看出一二。”   “等等。”端木宁收回木椟。   她看向大司命:“国无二君,唯有一法可辩帝珠真假。”   说罢,她便咬破一指,将一颗血珠滴入其中一只麒麟口中。   大司命顿时心领神会,以眼神示意童仆,没多久,一个散发寒气的玉匣子被端了上来。一切似乎都在端木景深意料之外,但他没有阻止,反而一副事不关己地从远处旁观,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还伏倒在地的左丞相。   玉匣子内是一根鲜红的羽毛,伴随着阵阵冰冷的白雾,鲜艳得如一片鸡血石。   端木景深终于有所动摇,他拧眉看着大司命拎起那片红羽,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指尖一点,鲜红的羽毛瞬间蜕回一片纯白无瑕,而在不远的半空中,凝出一滴鲜艳欲滴的血珠。   大司命将那颗血珠滴入剩下那只麒麟的开口,随后,他拿出最初的帝珠,投入星斗仪,看其在星轨中运转。   星斗仪吸入那颗帝珠,一切似乎毫无异样,只见外围的金环开始层层运转,折射出阵阵璀璨的光辉,宛如日魄精魂在其中游走,光影变化,不可思议,殿内众人无一不屏息以待。   金环中的帝珠不断改变方向,最后顺着星轨方向,落入了其中一只金麒麟的嘴。   “是摄政王。”   “帝珠选了摄政王!”   “所以这颗到底是真是假?”   台下的左丞相笑容还没开到一半,却听台上的端木景深沉声问:   “那是谁的血?”他的声音毫无喜悦,彷佛帝珠选的不是他。   大司命似乎没看到端木景深苍白的脸,只是径直拿出做出选择的帝珠,便放入了端木宁那一颗。   待金环开始转动,星轨变化间,大司命才缓缓道:   “永辉三十五年,青宣帝在巡猎时为驯服一只大雪雕,不慎龙体受损,雪雕也因此被射杀,青宣帝心怀愧疚,便将当时那只雪雕留下的羽毛放入国库保存。”   殿内一片鸦雀无声。左丞相颤颤抬头,看了一眼端木景深。   帝珠择一人,定一生,国无二君,但唯有例外,帝珠无法定夺,那便是同时将先皇和现任国君的鲜血滴入麒麟像中。   一开始的帝珠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端木景深。   那位英俊高贵的摄政王像瞬间老了十岁。他愣愣地看着星斗仪里的帝珠,没有停下,没有选择,只是像□□扰似地,不断在星轨中游走,无法决定正确的方位。   不可能、不可能……   大司命看着那颗无法定位的帝珠,在大殿下了沉重的宣判:   “白凤所言为实,这颗才是真正的帝珠。”   众人哗然,不少目光聚焦在摄政王身上。毕竟如若这颗帝珠是假,那十几年前先皇驾崩,当时端木景便是被假帝珠正名,暂代摄政王之位,眼下摄政王这正统之位不保阿。   不过还有人盯着那颗犹豫不定的真帝珠,心中另有想法,例如南风家。眼下帝珠犹豫不绝,是因为两代帝王的星宫同时出现在星斗仪中,既然一个是先皇,那另一个便在端木景深三人之中,那人便是霁国的新国君!   大司命显然也想到这点,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星斗仪,伸手从童仆手上接过铁勺,里头盛满了溶金,在晃动间喷发着骇人的焰光。   他将溶金倒在那只吞入先皇血液的金麒麟头上,只听热气发出灼烫的低咆,金麒麟身形瞬间消溶,随即便被星斗仪吸收,星斗仪上只剩下端木景深三人的麒麟。   端木宓思起亡父,不忍目睹,便转过脑袋;端木宁悄悄来到她身侧,握住姐姐的手,却听帝珠滚动声一顿,随即咕噜噜地,一甩之前的混乱,一下就找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煞那间,大殿内安静异常,随着金环运转声缓缓减落,星斗仪似乎感应到了结果,没了先皇的紫薇星干扰,帝珠毫不犹豫地入主了霁国新国君的星宫   大司命深吸一口气,他将星斗仪展示在众人面前,便自己来到新国君前行下跪拜礼。   “陛下便是帝珠所选之人,霁国的新君王。”   端木宓颤抖着双手,不敢置信地……看向了端木宁。   丹家最先反应,随即众人齐声下跪大喊:“请陛下改元!”   殿内却有一人没有跪下,端木景深看着小侄女,不,应该是霁国的新国君,第一任女王。   霁国新女王略过满地的文武大臣,径直看向门外,轻描淡写道:“三叔的人马已经在殿外了?”   既然都是明白人,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端木景深露出一丝苍白狠绝的笑容:“栖鸾公主、飞鹓公主勾结外人,盗换帝珠,谋逆于紫薇宫,死伤无数,国殇三日。”   话音刚落,殿门砰地一声关起,遮住了外头的阳光。   “逆贼唐萤乃千喜殿细作,其蛊惑二位公主,祸乱霁国宫廷,枭首先行悬于飞鹓凤阁前示众。” 第八十二章 帝珠(二)   傅莲抬眼,眸底有涟漪轻晕,似是有什么不知死活的飞虫掠过,扰人清梦。   他垂睫,敛下杀意,小心看着怀中的少女。   此时的唐萤正双目紧闭,护心静养,脸色还有些苍白。当时安如瑶的雷电是直直劈向她,少女毫无防备,虽然被傅莲轻易挡去,但还是不可避免被溢出的煞气击个正着。   雷煞乃至阳至刚之气,若是常人的肉身怕是早已重伤自爆,但唐萤体内充斥太阴之气,与其水火不容,势均力敌。唐萤的肉身虽无大碍,但体内灵力异常紊乱,还是有不小心走火入魔的危险。   唐萤正试图用阴煞消化那股纯阳之煞气。   傅莲恨不得立刻飞奔出去摘了那个安如瑶的脑袋,但顾及少女还在受苦,他不敢离开半步,只能尽量输入灵力,为少女缓和煞气。   感觉到外头飞来一群不干净的虫子,本来焦虑异常的少年魔王却是露出异常温柔的微笑。   窗户外飞进一只探蝶,翅膀是罕见的浅紫色,舞动间洒下晶莹的鳞粉。灵蝶围绕在有如兰芝玉树般的少年身侧飞舞,正要收敛蝶翼,亲吻少年白皙的手指之际,却反过来被少年修长的手指捏住提起。   傅莲撕碎手上的蝶翼,看上去心情颇好,毒紫的磷粉在他一个呼气中湮灭,只剩下魔王吐息间零星的火花。   “该做一个有用的灵兽了吧?”   魔王轻浅一笑,撕碎的翅膀尽数落在颤颤发抖的鬼鸮面前。   “安姑娘,逆贼就在里头?”   为首的将领看着那栋象征一国明珠的凤阁,手上的武器笔直冰冷,这是摄政王的命令,哪怕是端木氏的公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刀。   “包围凤阁,听我指令。”   从侍卫中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少女身穿白袍,头束玉冠,做道姑打扮,手执一只青玉兵符,气势凛然。   她顶着一张二八年华的俏丽脸孔,周身气质却异常肃静,宛如一摊沉闷的死水,毫无青春气息,但当一双眼眸扫过来,如露如电,莫名让人心中一悸,脊髓发麻。   摄政王将手上的麒麟兵符对半,交给了这个奇异的少女,无异于让她随意遣调手下亲兵。将领哪怕心有怀疑,但看到那只青色的麒麟,也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安姑娘,探蝶被驱散了。”   安如瑶点点头似乎不意外,她看向将领:“就在里头,格杀无论,逆贼枭首必须悬以凤阁示众。”   众兵一呼百应。   有小兵手心生汗,只觉得手中武器异常沉重,竟有些拿不稳。凤阁是皇女们的寝居,到处栖息着白鹿花雀等灵兽,远处玉桥下碧波荡漾,满目的梧桐洒下晨曦的颜色,乃霁国人心中纯洁美好的圣地,也唯有凤凰降生的霁国皇女才能享有的福地。   现在却让他们用兵器去践踏圣地,用鲜血溅染金黄的梧桐……他不由得往后退一步,身后却突然被利器一顶。   “有异心者死。”   前方的将领看了一眼安如瑶,得到对方示意,便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小兵的胸膛,他万万想不到是自己的鲜血先溅满了圣地,为这场宫变开启了序幕。   这下军队再无异议,铁蹄声惊动引水的幼鹿,它才抬头一看,就被弓矢射穿可爱的脑袋,大大的眼睛残留着来不及长大的遗憾;有翅膀的灵雀亦是能飞就飞,能逃就逃,四处的梧桐开始陷入熊熊烈火,凤阁庇护的灵兽们纷纷逃窜,摄政王的军队也开始进驻。   他们很快就包围了凤阁,唐萤乃一金丹修士,又与黑水泽之主过从甚密,将领不敢大意,军队屏息以待,没人注意到凤阁的一处窗户窜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将领看向安如瑶,等待她下一个指令,却见对方不急不缓地步入庭院。   眼前一片晴空云海,无忧无虑,少女平静无波的眼底闪过一丝诡谲的暗光。   轰然!   空气开始沸腾,云海开始翻搅,有无声的气势在半空汇聚,   安如瑶眸底亮如惊雷,手上的熟练地打出法印,细小的电蛇在手中流窜,噼里啪啦,四周有无形的灵压堆积上来,即将到达某个零界点时,一条粗壮狰狞的雷蛇飞掠而过,瞬间点亮整片天空,直视之人无不感觉一阵刺目的闪光。   这是在召唤天雷助阵!不愧是九极门的小紫瑶,也难怪摄政王愿意将兵符交付予她,捉拿反贼。   军队顿时气势大振。   “喂!别睡!”   将领注意到其中一个小兵闭着眼睛,立刻伸手往他头上一拍,力道之大,那小兵整个人直直倒下,那将领正要怒斥几声,却突然发现不对。   四处异常安静,方才倒下的小兵完全没有重新站起来的迹象,事实上之前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此时全都闭着眼睛。   将领颤巍巍举手,轻触其中一个士兵,那士兵轰地一声倒下,面容平静,手上依然紧握武器,彷佛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   “这……”他转头就要叫救兵,却正好直视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宛如开在半空中的黑洞。   等将领回过神,他已经不在凤阁,四周雾气茫茫,异常寒冷,鬼影幢幢间有模糊的人影朝这里走来。   “阿,你那么快就到这里了。”   那是先前被他一刀毙命的小兵,胸口还开着一个血淋淋的洞口,此时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我不想去枉死城,你正好把命还我吧。” 不等将领反映,便露出一张青白鬼脸,面孔狰狞朝他扑来。   傅莲听着外头雷声大作,手指轻敲桌几,没等太久,一颗球状物便咻地一声钻了进来。鬼鸮在凶兽之主一声令下,把一整个军队送入阴间,但一看到雷电,瞬间被吓回原型,现在死死钻入唐萤怀里,不愿意出来。   傅莲皱眉,正要去捉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出来,突然听见身后的门板碎裂,一股巨大的威压从背后袭来。少年没有回头,不慌不忙地捉住张牙舞爪的雷蛇,随即往回一甩将其还给它的主人。   半空中的那人一愣,但很快结手印,将雷电转化为自身灵力,同时又带动起满空的雷电。   “来得正好。”   挺身追出的少年魔王满腔杀意,双眸立刻弯成肃金的新月,来人正是安如瑶。   安如瑶的模样与之前很不一样,先前少女雾环云鬓,身着云国贵女最流行的服饰,带笑的嘴角是初初盛开的鲜花。   但现在她一身惨白,眉眼依然艳丽,却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好似凿空眼珠的木偶,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诡艳。事实上,那淡漠娴静的姿态,竟与正在闭目养神的唐萤有些许相似。   “魔王?”   她喃喃自语。   少年魔王却完全没有查觉不对,翅膀颜色不一样的虫子还是虫子,他自始自终都没把其他人放在眼底,更别说这只虫子还咬伤了唐萤。   似乎没感觉到步步逼近的杀意,“安如瑶”笑了:   “天雷杀不死魔王,但我知道如何对付一只黑蛟。”   屋内,唐萤面色惨白,额生汗珠,体内的阴阳势力正互相拔河,那一丝雷电罡气可以说是把少女折腾得不清。   她吸收的太阴之气太过纯粹,容不下丝毫异类,此时就好比昼夜颠倒,日月失序,那丝雷电之气破坏了所有平衡,少女全身上下灵力极其紊乱。   但唐萤极有耐心,她没有排斥这丝雷电之气,反而一丝一缕,慢慢将紊乱灵力梳理开来,哪怕是要花上几年功夫,她也不嫌麻烦。   渐渐地,少女开始重新掌握身体,她让失序的灵力不断循环顺流,用全身上下的灵窍去重新感受、熟悉,一圈圈下来,那丝不和谐的雷电渐渐退去戾气,当融入了唐萤灵脉的那一刻,少女全身上下灵窍顿通,并从中生出慧光。   唐萤时而感觉到被阳光轻抚,又被月华亲吻,体内前所未有的日月并存,阴阳之力到此达到圆满,并以唐萤的金丹为中心,形成一混元之核。   混沌生阴阳,而阴阳孳生万物,从核中心开始生出了手、脚,等婴孩的雏形。是的,唐萤可说是阴错阳差,因祸得福,那丝雷电硬生生破开了她自金丹以后的窒碍。   她要结婴了。   唐萤意识恢复,此时神智异常清澈,正要继续沉浸境界,一个陌生女声突兀地插入:   “上次见面是在望月礁吧?” 第八十三章 帝珠(三)   此时的紫薇宫已然陷入激战。   摄政王亮出了撩牙,人群随即传来了第一声惨叫,或从腰间抽出软刃,或从案下捉出匕首,最后哪怕是端酒的侍女也抽下头上的发髻,台阶下无数人马开始自相残杀。   “我小瞧你了。”   端木景深面色阴沉,他经营许久的朝廷竟有一半通通倒戈,和南风一方厮杀起来。   “摄政王应该称呼朕,为陛下。”年轻的女王扫过一地的血色,不慌不忙地摆玩着面前的金麒麟,其口中的帝珠发出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少女稍嫌青涩的脸庞。   端木景深第一次正眼看着这个小侄女,脑中罕见浮现出早已忘记的回忆。端木宁生来残缺,灵资普通,总是躲在青宣帝和端木宓身后,性子软弱,毫无亮点。   因此,当对方因修为困顿,逃回霁国时,他不以为意,甚至故意将日牙卫交给她既无后顾之忧,又能藉以收买人心。   麻雀就是麻雀,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凤凰。   但那个曾经不敢正视自己一眼的小女孩,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浅色的眼眸是来自温润动人的明凤皇后,但其中包裹着金褐的瞳仁,锐利得发光,那是青宣帝冷酷的审视。   幼雏不可能永远是幼雏,麒麟的孩子依然是麒麟,是他失算了。   恍惚间,端木景深又成了那个在帝王前俯首称臣的少年亲王,他故作风流,流连歌楼酒馆,将嫉妒、害怕、野心通通化作香醇的杜康,一饮下腹,本该是一辈子的秘密……   【三弟,帝珠永远不可能选择你。】   【景儿,这片云海是你可以展翅高飞的天下,帝珠又如何,是我紫瑶,选择了你。】   是的,只要瑶姑姑站在自己这一边,他便什么都不怕。   那个竭尽所能掩藏渴望的卑微少年消失了。   “竟然用一颗来路不明的帝珠就自称陛下,飞鹓,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摄政王无奈苦笑,彷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瞬间释放出来的威压毫不客气朝端木宁袭来。   “修为不可废,你毕竟是琼女谷弟子,时间那么久,也该回去孝敬师父了。”   端木景深在提醒端木宁,有帝珠又如何,他元婴大能,端木宁想拿下他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不过男人话里留下活路,只要对方肯放弃王位,他可以放她回去琼女谷。   “摄政王莫非当我等是瞎子?”大司命面色沉重。   端木景深看着对方一双异瞳,不禁叹气,仰头大声道:“大司命代代相传异瞳,只需一眼便能分辩帝珠真假,但方才就连大司命都无法一眼确认,仅仅以先皇一滴血就定论帝珠真假,未免太过草率。何况我若非天选之君,这几年霁国无灾无祸,河晏海清,怎不见天道制裁?”   大司命对此人的厚颜无耻怒目相视。他十分确定端木宁才是帝珠所择的霁国国君,但帝珠真假在霁国历史上的确前所未闻,这滴血验真之术更显为人知,如今端木景深根基已深,便是执意以假帝珠篡位,一时间也拿他莫可奈何。   台阶下的厮杀也没有停止的迹象,看来仅仅以滴血验真还不足以服众。   “摄政王心有不服,也是理所当然。”   年轻的女王毫无惊慌之色,显然早已料到这番结果。   她抽出腰间玉剑,剑身脱出剑鞘,发出宛如破壳后的第一声清鸣,煞那间触人心弦,台阶下的厮杀停止了一刻,就连事不关己的白凤也不禁心下一动,转动脑袋看去。   “我挖出了南风菱的尸首,她所中的是一种名为地狱鸩的剧毒。”   少女声音清澈明朗,穿透纷乱相击的刀风箭雨,清晰传入众人耳底。   “此毒来自恶鸟鬼鸮,它吸食三魂七魄,就连元婴大能轻忽大意,也可能中招。前些城内无魂尸首频繁出现,便是此恶鸟所为,而放出恶鸟的,便是南风菱。”   端木宁手执玉剑,一字一句,步步进逼:   “当年父皇不幸陨落,竟招不回一丝魂魄,不久后,守护他的贴身侍卫也莫名惨死。我前些日子,掘出了其尸骨,摄政王殿下,你猜我发现什么?”   端木景深收起所有表情。   他轻描淡写:“我没有兴趣猜那么无聊之事。”   语音刚落,男人迅速闪现在少女面前,手成鹰爪,就要往其胸口掘去,但却没挖掘出半分血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月牙琴挡在其面前,栖鸾公主轻拨琴玄,端木景深顿时感觉到虎口发麻,五指不受控制。   端木景深瞳孔一缩。   端木宓竟已经结成元婴!这对姐妹从头到尾都在隐藏实力!   “帝珠真假尚未有定论,但弒父之仇,今日非报不可。”   端木宓依然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貌,但一开口便厉声道:“栖鸾奉新君之命,捉拿反贼清河王!”   随着姊姊第一声琴落下,妹妹也手执玉剑,两个姐妹琴剑相合,朝端木景深攻去。   此时唐萤的处境与端木姐妹不遑多讓。   她执起骨伞,向后退数步,与不速之客拉开距离。   “安如瑶”看起来已经完全从傅莲的打击中恢复,脖颈处恢复一片洁白,眉眼充盈着奇异的神采,看向唐萤的目光毫无惧色。   但少女一双妙目看透皮囊的表象,面前的安如瑶已然面目全非,浑沌的恶紫之色浸染全身。   与敖湘不同,安如瑶这个是日积月累下来的毒液,随着她拿到越多紫瑶的传承,紫瑶的意识便越发强大,安如瑶甚至没发觉自己被夺舍,连稍作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安如瑶,喔,不,是紫瑶,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少女,这才算她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看起来不惊讶?”   与当时在敖湘身体里的疯癫状态不同,在安如瑶体内的紫瑶非常稳定,彷佛真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此时她正上下打量着唐萤,里里外外都不放过。   “整日和那头吟蛟厮混,竟然还没石皮身?”   她听起来颇为满意。   怀里的鬼鸮感受到强大的雷电灵气,忍不住害怕地颤抖。   唐萤看着对方洁白无瑕的脖颈,想到安如瑶最后离开的身影,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控制了她的嘴巴:   “是阿,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紫瑶仙子不但是个骗子,还是一个以夺取后辈身体苟延残喘的怪物呢。”   紫瑶面上的笑容一顿。   “你怎敢和我这么说话?”   空气一瞬间凝固,迅速如浪起云涌,唐萤咬牙,准备承受一个夺舍老怪物的威压。   “若是没有琉璃珠和我的心头血,你连肉身都不会有,明白吗?你这只下等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说的是你这个老妖婆吧。”   虚空一破,唐萤眼前旋出熟悉的身影,从容的姿态,无害的美貌,少年魔王身着幽黑的鳞甲,不慌不忙地挡在二人之间,傲慢的魔王便是少女最强大的护盾。   纤长的手指朝空中轻划一下,便随意破开了对方迎面而来的威压。   傅莲笑容清甜,眉眼秀丽,唯有一双凶艳的金眸昭显着他的余怒:   “本想看看是什么玩意,现在还你吧。”   少年双手一摊,是一只破碎的青色麒麟。他将兵符残骸洒在紫瑶面前,傲慢至极。   紫瑶面色一凝,她的确成功拖延住傅莲,却没料到对方那么快就脱身,他的确是一个下等半妖,但魔王之身也当真无坚不摧。   再看那少年,发如秀藻,灼若芙蕖,一身玄铁的鳞甲流淌着月华的幽光,简直就是当年迷惑仙君的魔蛟女再世   “就与你娘一样,是个青出于蓝的怪物呢。”   紫瑶轻声呢喃。   “傅莲小心!她不是安师姐,紫瑶仙子夺舍了她!”   唐萤拾起骨伞,有意要与傅莲一同围攻紫瑶,她想拼一把,也许时间不算太晚,还有能拯救安如瑶的机会。   紫瑶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注意力全在傅莲身上。   “魔王能做到什么地步,就让我紫瑶来会会吧。”   战况一触即发,紫瑶突然转过头,朝唐萤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唐萤早有防备,却还是感到胸口一滞。   没有灵力的冲击,紫瑶应该是没有攻击,但唐萤却觉得胸口像是突然开了一个洞,从中狂风呼啸,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唐萤弄得天旋地转,亟欲作呕。   她试图回神,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眼前清楚多了,却见地上躺着一个极为眼熟的人……唐萤立刻瞪大眼睛。   长发散落一地,少女双眸紧闭,皮肤苍白,了无生气。   那是自己,是她的身体!   “不是说了,若没有我,你连肉身都不会有。”   紫瑶的声音幽冷得宛如来自地狱。 第八十四章 帝珠(四)   “琉璃体是我炼制的魁身,唯我紫瑶不被外人所知的法宝,你竟敢穿着我的法宝对我耀武扬威?好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此时的唐萤飘浮在半空中,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既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   紫瑶冷哼一声,伸手就要捉向少女,却见突然插入一脚,她整个人被恶狠狠踹飞了出去。   唐萤只来得及看到安如瑶的身影化为一弧线,随即消失在凤阁内,要知道外头可是万丈深渊阿。   傅莲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他收起所有逗弄的笑容,金色的瞳孔紧缩成一弦,晚如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有什么情绪在其中脆弱轻颤,一触即碎。他先是探了探少女的鼻息,面色顿时变得和唐萤一样惨白。   但很快,魔王的兽瞳看穿天地一切玄妙。   【傅莲!】   曾经唐萤绞尽脑汁修复傅莲的三魂,现在轮到傅莲遍地寻找着唐萤的三魂。见傅莲的目光隐约凝聚在自己的方向,唐萤大喜过望,正要说什么,突然瞥见利光一闪。   天际乍亮,白昼的亮光从四面八方爆开,灵体状态的唐萤感觉不对,一个娇小的身影比她更快,抢先将唐萤护在翅膀下。   亮光后便是阵阵雷狮怒吼,只听轰隆隆声,同时地板嗡嗡地发出共鸣,一道裂缝瞬间从中心迸开蔓延,整栋凤阁竟被人横空切了一半,开始向左右两侧倾覆。   毫无疑问地,紫瑶稳稳站在一半的残垣断壁,一双桃花眸明亮得惊人,似蕴含着雷霆之威,一身飘逸的白袍更如云雾幻化而出,当真仙姿绝伦,毫无半分狼狈,彷佛刚才被傅莲一脚踹下去的不是她。   “顾好她。”   傅莲对鬼鸮吩咐,鬼鸮故作勇敢地鼓起蓬松的翅膀,但一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小圆脑袋还是不自觉往颈毛里钻,乍看下还以为是一个无头鸟,模样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只见魔王咬开指头,一滴蕴含精纯魔力的血珠被赏给了鬼鸮,便上去与紫瑶斗法。   傅莲姑摸着先把安如瑶的身体打得半死不活,在慢慢施以酷刑,逼问躲在其体内的紫瑶如何唤回唐萤的灵魂。   灵体状态的唐萤躲在鬼鸮的翅膀下,勉强算是安全,紫瑶将唐萤的三魂硬是逼出肉身,常人早就直接魂归地府,偏生唐萤修行太阴炼形之术,乃天地至阴之凝,哪怕没了肉身,脱离出来的元神也完整稳固如中秋月相,甚至莹莹生辉,竟暂时得以接近鬼修的姿态存在于天地间。   紫瑶乃九极门大能,又瞒天过海数十年,本身真功夫半点不少,如今用起安如瑶的身体与傅莲斗法,倒也毫不逊色。魔王之身的确无懈可击,但傅莲心系唐萤,一时间心神不定,手下难免露出破绽。   于是二人竟久久僵持不下,雷电与魔相混战,搅动着整片云海煞紫劫红,滚滚巨声,宛如末日。   “当真郎情妾意。”   紫瑶自然查觉出傅莲的异状,嘴角不禁勾出讽刺的微笑。   唐萤旁观一切,隐隐觉得不对,突然就见地上毫无动静的肉身似乎抽动一下。就像紫瑶说的,这具魁身是她炼制的法器之一。   【傅莲!】   少年背后一凉,侧身一闪,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举剑,毫不留情地朝自己攻去,那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女。   唐萤看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站起,以漆黑的骨伞为剑攻击傅莲。此时她的肉身元神出窍,七魄尚在,残留的肉身记忆使之可以如行尸走肉动作,此时便与傅莲缠斗在一起,招招致命,毫不含糊,完全是唐萤惯用的步数。   少年魔王投鼠忌器,一边伤不得唐萤的身体,另一边又要防备紫瑶的动作,腹面受敌,虽不至于威胁性命,但唐萤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傅莲!我肉身是她的法器,直接毁了!我转炼鬼修便是!】   唐萤正看着心急如焚,突然瞥见紫瑶手上动作,本来急火火的一颗心顿时落入冰天雪地,寒冷彻骨。   紫瑶五指手上扣着三枚铁钉,看上去绣迹斑斑,毫不起眼,但灵体状态的唐萤却看到上头缠绕着非比寻常的浩气,那是日升破晓、天地初开才有的鸿蒙真气。   当年霁国开国先主端木青风以法宝七星锚定住半片天,白手起家出一个国度,而后七星锚所留下的残骸又被打造出三枚铁钉,其中蕴含着足以镇住天地的威压,可说是此界最接近仙器的极品法宝。   端木景深竟为了紫瑶私盗国库!   紫瑶一手扣住三枚伏天钉,冷冷看着傅莲曝露的后背。   极品灵器要对付毁天灭地的魔王,纯属无稽之谈,但傅莲如今是半封印的状态,更别说他心神失守,忙于应付唐萤□□控的肉身。   以伏天钉的确杀不死他,却可将其完全封印,用整座霁国镇压住这只半吊子的魔王,待数千数万年的囚禁,魔王残存的半身灵肉俱疲,迟早会与天地同化,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就连唐萤都要佩服起紫瑶这个曾经的九极门仙子,面对一个连天雷都劈不死的强敌,她竟在短时间内迅速生出如此有效又阴毒的办法,当真心狠手辣,见识过人。   紫瑶操纵着唐萤的肉身攻击傅莲,她似乎不急于放钉,舒展的眉眼在享受着单方面凌迟敌人的愉悦。   骨剑捅入少年的右肩,傅莲丝毫没有反抗,紫瑶手指一转,唐萤的肉身也跟着转动手腕,刀刃一转,硬生生搅碎其中的血肉。   鲜血湿透衣襟,没一会,傅莲右身似披了半面的红纱,衬着少年秀丽惨白的脸孔有一抹说不出的诡艳。   紫瑶瞳孔一张,古老的怨恨悄悄苏醒,她似是隔着那恍若妖仙的美貌少年,看到了另一个相似的女人。   那恶蛟哪怕伤痕累累,丑态毕露,也美得令人屏息,无怪乎是傅恒为其舍去仙尊之名,斩去满头青丝,近乎是放弃所有都要挽回的人。   回到现在,她不自觉勾起诡异一笑。   傅恒被镇压在菩提塔,而胧也早已身死,唯有自己长生不死,如今二人的儿子被自己玩弄于鼓掌……   “消失吧。”   那二人留下的阴影再不能垄罩她!   紫瑶右手举起伏天钉,全身雷电之力如涌泉灌入,像要甩开所有过往,奋力一掷。   【的确,这是你的魁身,但太阴炼形之术是我师尊传承!紫瑶,做贼莫喊捉贼!】   一道阴影抢在傅莲空出的后背前窜出,只见少女的肉身突然被往反方向猛地一扯,看上去竟是主动挡在傅莲后背,硬生生接住了三枚伏天钉。   在灵魂被强制拽出肉身那一刻,唐萤就隐隐察觉到了。   元神分离,肉身替代,紫瑶所施展的魁身之术压根是脱胎于太阴炼形术的借尸还魂!只是她就像南芦的邪修一样,将太阴之术扭曲,借活人之身还自己魂。   紫瑶操控无魂有魄的肉身,也与唐萤、任春操纵活尸有异曲同工之妙,生离不开死,一切的一切竟都回归于师尊魏凌妃的太阴炼形术。   也许唐萤修为和见识远远比不上紫瑶,但在太阴师门前,少女绝不会丢师尊的脸。   紫瑶一剎那失去对唐萤肉身的控制,惊怒异常,但面上不显半分,迅速收回伏天钉,只是来不及了。   伏天钉已经深深刺入唐萤的□□,先前紫瑶注入的雷电融合其本身浩气流入少女全身灵脉,却也彻底断绝了紫瑶的控制。   唐萤立刻从鬼霄翅膀下窜出,毫不犹豫进入了她的肉身。   少女空洞的眸子有慧光乍现,顾不得傅莲惊愕的眼神,唐萤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准少年,打开了手上的骨伞。   “说好同生共死……”   随即雷电浩气冲入心脏,心脏被瞬间绞碎,唐萤口涌鲜血,最后一句对不起卡在喉咙。   少年怀中的少女失去所有生息,彻底死去。   “恩?”   白凤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暗沉沉的天空,隐隐有些异动。   底下的厮杀还没停止,积累的鲜血几乎湮没了一台阶。   端木宓毕竟结婴不久,哪怕和端木宁二人连手,也仅仅与老奸巨猾的端木景深打成平手。   端木景深冷冷挡回端木宁一剑,他五指戴着杀气尽出的铁爪,慢悠悠在星斗仪上游移,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铿锵声。   “千年来就是这破玩意,简简单单就决定端木氏人的一生。”   铁爪在金色的麒麟身上发出不甘的尖啸,端木宓眉头一皱,琴声险些被打乱。   端木宁眉头一皱也不皱回道:   “看你这模样,便知道帝珠的决定从未有错。”   无论撕破脸的前后,端木宁每字每句都踩在端木景深的痛处上跳舞,他冷笑一声,突然手夺帝珠,双眸赤红,欲要毁去宝珠!   一只热呼呼的右手臂掉在地上,五指依然牢固着铁爪,却再也逞不了威风。   端木景深摀着断臂,面色惨白,只见先前一直漠不关己的白凤正擦拭着手上的凤翎枪,似乎对上头沾染了人血这点很不满。   “什么东西,竟敢对我手足出手。”   端木宁头次失去了沉着,她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帝珠,只见帝珠露出前所未有的异光,那光芒忽强忽弱,在青紫红澄间百般变化,就如同此刻外头天空的意象。   台阶下的众人不由得放下武器,纷纷向外看去。   霁国的天穹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混紫魔虹,似妖巫出世;另一半便在宫殿之上,青紫红橙,仙音四起。   白凤无视惊愕的三人,径直来到帝珠面前。   “唉唉,灭世魔王完全醒了,做为与之抗衡的天地祥兽,你也该出生了吧。”   一路忙过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真心一笑:   “弟弟。” 第八十五章 帝珠(五)   此时的帝珠光芒大作,周身一圈宛如日冕的五彩异色,寻常人根本无法直视,就连端木宓和端木景深这样修为深厚的大能也被刺激得眼冒泪光,下意识避开了目光,唯有端木宁眼睛眨都不眨,看得一清二楚。   千年不变的圆珠上冒出一条线,很快便迸开成一丝裂缝,天穹彷佛也随其四分五裂,只见一道澄光从裂缝里射出,端木宁似有所感,忍不住上前抚弄那道光束。   白凤冷哼一声。   对旁人来说刺目的强光,在端木宁的手掌里不过是温软细熟的阳光   她亲眼看见帝珠完全碎开了,晶莹的碎雪下,一团暖白的光晕像是从初春苏醒的小太阳。   端木宁莫名有一种喜悦,那是发自内心的感觉,快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困惑,彷佛这种感觉早已是心里的一部份,一经阳光照射,就自然而然破出而出,她似乎在为某个亲人和好友感到由衷的喜悦。   光晕中睁开一双清澈大眼,对着端木宁眨了眨。   旁观许久的白凤已经退去了喜色,他不耐道:“自己选择的君王都不认得吗?”   光球听见白凤的声音,顿时发出异色,乍橙乍红,似乎很是兴奋。蛋壳破了,围在外围的光晕就像一圈蛋白,随着异光折射而出,光晕开始在虚空中消散,慢慢露出深藏其中的轮廓。   小小的身躯宛如幼鹿蜷曲成一球,白金二色的鳞片布满背腹,在这光华缭绕之中,那只从帝珠诞生出的东西抬起头,亮出两根秀长的岐角,和一双清澈得能看入人心的大眼。   “是麒麟!!”   不知是谁先喊出声,端木宁才微微回神。   刚出生的幼麒麟对满地鲜血恍若未见,彷佛还不知世间险恶,一双亮得令人发颤的大眼直直看着端木宁。它试探地伸出一脚,像是准备要认识这个世界,却见一簇祥云从脚下生出,得天独厚的麒麟很快适应了这个百般呵护他的世界。   抖落着满身吉光,麒麟脚踏祥云,扬起脑袋,亮出一对形状玄妙的龙角,可说是神气飞扬地来到端木宁身前,那得意的模样不说,竟和白凤的臭脾气有几分相像。   匡当,不知道是谁先放下武器,有一个起头之后便是一呼百应,不分先后,不分敌友,大殿内一阵匡匡当当,金砖的地板上不知被砸出了多少凹槽。   “女王万岁!万万岁!!”   台上的假帝珠还继续散发着假可乱真的伪光,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原形毕露,这会就算端木景深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也无法再撼动众人的心意。   不少人恍然大悟,流传千年的帝珠竟然是麒麟的蛋!霁国先祖端木青风座下麒麟口衔明珠,后代只当明珠有灵,可择贤君,却不想想,还有什么比仁兽麒麟本身更慧眼识人?麒麟口中的珠子自然大有玄机在。   这帝珠里头涵养着一只真正的麒麟!这千年以来麒麟蛋虽被当成灵珠,却也一直尽责替端木氏选出真正的圣主明君,就如此刻他毫不犹豫地走向端木宁,浑然没有往端木景深撇去一眼。   端木景深像是失了魂似,喃喃自语,随后开始发出轻哑的笑声,先是低沉,而后拔高,形似疯癫,哪还有半分昔日那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的样子,大殿内似有死不瞑目的冤魂盘旋不去,越发让人心颤。   “麒麟?原来是麒麟……哈哈哈哈,原来帝珠是麒麟,哈哈哈哈!!”   原来他的失败早已命中注定。   端木景深癫狂的模样令人不敢置信,有明眼人一下串起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当年先帝驾崩,端木景深带兵入宫,而后便用这假帝珠瞒天过海了整整十五年!这些年间,端木景深这个伪王手握大权,勾结南风氏,排挤先帝遗嗣。   霁国千年基业倒不至于就此崩塌,靠着祖业庇荫也相安无事过了这些年。只是这端木景深不是昏君,却也绝不是明君。引假乱真,移花接木,甚至有谋害先帝的嫌疑,说是端木氏百年难得一出的败类也不为过。   不少人重新拿起武器,只待端木宁一声令下,就要抢下这个新帝登基的大功劳;有些跃跃欲试的人还是前不久的南风军,眼下迫不及待抢下端木景深的人头,来替站错边的家族将功补过。   或许已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大殿,端木景深笑完后异常沉默,他看到了阶前南风丞相的尸体,被人一刀毙命,倒是便宜这家伙了   “无话可说了?”   端木宓是现场看到麒麟献身之后还能维持冷静的人,她手抚月牙琴,看向端木景深的目光彷佛穿越无数冰山高雪峰而来,冷得令人心颤。   端木景深扯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端木宓提高警觉,果然下一秒,对方出手了!正想提琴一挡,却见端木景深反手为爪,竟是直接往自己心脉掘去!瞬间血流如注。   这是阴谋败露想自杀?   “别想逃!”   端木宁一声低喝提醒端木宓。满地的鲜血只是障眼法,只见端木景深挖开的胸口处跳出一个五官眼熟的婴孩。   元婴出窍!   端木宁的剑刺穿端木景深的肉身,元婴发出一丝惊怒的哭啼,但在麒麟的威压下不敢造次,索性不再恋战,迅速画作一道神光飞出大殿,眨眼间就不知所踪。   端木宓牙已咬,但这元神出窍乃元婴大能的大盾神通,元婴一出窍,便如断尾求生,想拦都拦不住。   “他逃不了多远。”   端木宁很冷静,一路以来步步为营,她深知此番杀不死端木景深这个老狐狸,而且就这样也未免太便宜这个杀父仇人。   “如果你们凡人的破事处理好了,那就来看一下这个吧?”   白凤忍无可忍,指向窗外。   似乎是要回应他,一只三彩灵雀突然从窗户冲入大殿,而后便跌落在地,扑通几下,死了,身上却毫无外伤。   有人往外看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无数死去的飞禽从天而降,下起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大雨”,直到最后一丝澄光被乌云吞噬,麒麟出生时的祥兆彷佛从不存在,只见暗红色的魔雷在幽暗的云海翻腾,在半空中撕开一道道新鲜的口子,异象突生,魔魅幻影无处不在,众人的脸色也如大地一样拢上一层阴影。   白凤面色凝重,对着刚出生的弟弟道:   “你几千年都没醒,你以为为什么偏选在这个时刻?”   他用着那双与麒麟相似的眼眸,远远眺望那片几乎被染成血红的云海,清澈的眼底都快染上那暗藏其中的怒色,耳畔翻腾的风声像是有庞然大物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缓缓伸长开那一直以来蜷曲的身体。   曾经小心翼翼深怕一碰就碎的东西已经不在了,那又何必继续刻意维持卑微的姿态呢?   “真是疯了。”   无法忍受的剧痛后就是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等唐萤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朱漆的大门前,四周尽是灰纱般的薄雾,完全看不清方向。   门上有一道匾额,唐萤试着看清楚上头写了什么,却突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她再度细睛看去,又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反反复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碍她的视线。   “在这里!”   突然有人一喊,唐萤来不及反应,就感觉手脚一紧。不知从何而来的锁链如蟒蛇般瞬间缠住唐萤的手脚,唐萤整个人扑倒在地。   “你去!”   “我不要!她身上阴气多浓!肯定是厉鬼!”   “所以方圆百里的鬼差只剩下我们,殿下就在里头,把她推进门去就好了。”   唐萤暗暗运法,想用灵气冻碎身上的铁链,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体内的太阴之气全无,她的修为像是凭空消失一样。   少女没有放气,佯装不动,待那二人靠近,突然反身一扑,顿时将本来就紧张兮兮的二人吓得措手不及。   “老实点阿!”   “果然是厉鬼,快进去!”   其中一个人见唐萤如此,索性咬牙道:“不如先带去十八层,学乖了再过来给殿下审吧。”   “这不合规矩……”   “她聚出阴灵,是厉鬼之身,逃不了十八层折磨!更别说殿下亲审,哪怕她是王母的亲女儿,殿下也绝不可能轻放……”   唐萤和二人斗法斗得正激烈,却听喀地一声,那扇朱门缓缓打开了。   “阿呀,说人人就到,殿下,我要找的就是这位了,人我便带走了。”   “仙尊无须客气,你是酆都永远的客人。”   从门中走出一个男装丽人,高额束冠,玄黑裙袍,脚下燃起一圈朱红,似一缕天地不灭的艳火,彷佛是此界唯一的活人。   比起样貌,唐萤最先认出的是她的声音。   “师尊!” 第八十六章 地府   幽暗的世界突然腾出了一圆明月。   女子眼有寒魄,熠熠生辉,周身萦绕的气息清洌而圆明,隐隐有仙歌神符在她话语间吟唱,整个人就宛如天上星君下凡,让人无法直视。   唐萤注意到左右两个鬼差慌忙避退,突然意识到那股莹绕在魏凌妃身上的不凡之气就是仙气。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仙尊。   和欺世盗名的紫瑶不同,她的师尊是真正得道成仙。   如若唐萤还有肉身,此时的心脏应该是砰砰跳着。她张开嘴,试着想说什么,但满腔感情全都卡在喉咙上,啊了半天,竟都吐不出一句话。   魏凌妃对着送自己出门的大殿主人颔首道别,唐萤下意识看去,不由得又头昏眼花,看不清人影。固执的她只觉得眼睛被下了什么迷障,越被阻拦就越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但下一秒,眼睛却被人一掌挡了回去。   “别看了,你肉身已死,元婴未成,虽靠着太阴法种魂魄未散,但倒底是孤魂野鬼,不想被阎王勾魂就乖乖闭上眼睛跟着为师走。”   魏凌妃的本尊大概已经吸收了魁身的记忆,对唐萤的性情略知一二,便也不废话,直接在她眼上下了一层薄薄的冰封,就如唐萤当时对鬼鸮做的一样。   两个鬼差愣愣看着这个天降神仙直接把厉鬼领走,记得上次有小仙仗着背靠大山,直接把四只飞马的豪车开进千年历史的酆都大殿,差点没被扒了仙籍,拆了仙骨,现在这尊大仙可是直接在酆都大帝眼皮下拐人阿。   转头要去看铁面无私的自家殿主,却发现殿门已经关上了。   原来是背景够不够硬的问题吗?   再看那仙尊,只见她手执一枚铜币,往空中一掷,腾空突然现出一金蟾咬住那枚铜币。那金蟾三只脚爪,脊上背有北斗七星,嘴衔铜钱,头顶有太极两仪之法相。   无需借助魁身便能来去地府,无用借道便能跨越阴阳施法,这天地世间唯有一人可做到。   两个鬼差颤颤发抖。   是月宫太阴仙府那位幽玄仙尊!这背景果然更硬!   唐萤只感觉到周身有柔云轻浮,整个灵体似被拢在月华之中涵养,模糊不清的视线渐渐清明起来。   “先好生和师尊说说是怎么回事?”   魏凌妃看着这个她莫名其妙死掉的小徒弟,既无奈又心疼。   仙尊弟子身上都设有禁制,魏凌妃好不容易收了这个宝,自然也不例外在唐萤身上下了禁制。所以当唐萤心脉被雷气绞碎,肉身一死,远在上界的魏凌妃便感应到了,直接真身降落三界,赶在她被鬼差压去受审前,闯入地府找人。   魏凌妃带着唐萤乘坐金蟾,一仙一鬼在地府游走。   唐萤的灵体在对方仙气涵养下越趋于稳固,近乎与活时无异,便暗暗整理了思路,把自己离开百鬼蛊后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整顿下来巨细靡遗,包括敖湘,颜夕、净光上师和那梦中神女,以及紫瑶的阴谋。   至于傅莲的部份,唐萤暂时瞒下,倒也不是小人之心,只是魏凌妃堂堂仙子怕不会对魔王有什么好感。   “净光上师?他甘愿遁入佛门,潜入菩提塔,大概是得知我的太阴炼形术就藏在那里。他见到你,知道你是我传承弟子,心中有愧,才把正本还给了你。”   魏凌妃没显露太多惊讶。   唐萤想到净光上师抱着那具美丽女尸同葬于地洞的景象,心下一动忍不住问:   “上师为何要太阴炼形术?”   “为了复活他的妻子。”   “妻子?”唐萤彷佛吞了一整颗枣果。   说起八卦,魏凌妃神秘兮兮,她低下脑袋,一手掩嘴,哪还有什么仙风道骨的模样。   “你应该听过,当年蛊惑九极门仙君的魔蛟女,沼海之主,胧姑。那个被蛊惑的靖虚仙君便是之后的净光上师,傅家傅恒,那可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如若没有意外,他早该得道飞升。”   唐萤心一跳,魔蛟女?傅家傅恒?   “靖虚说起来还算是我师侄吧?当年他离得道就差一步,一身真气随时可突破成仙气,但偏偏爱上胧姑。这沼海的黑蛟是当年神龙殒落的怨魂所生,乃天生魔魅,注定在成龙飞升的那一刻被天雷击杀。靖虚为了他的妻子,迟迟不肯飞升,便因这情障所迷,最后自己和妻子都被他两个不孝徒弟给暗算了。”   魏凌妃突然目光一厉:“他的不孝徒弟之一,便是那个紫瑶。”   唐萤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那具绝色女尸想来便是这魔蛟女,只是她想起净光上师看那女尸的模样,没有半分被蛊惑的羞怒,有的是深深的专注,以及唐萤看不懂的感情,她直觉这事绝不是魔蛟女单方面的蛊惑那么简单。   就如同紫瑶的仙名对应师尊的骂名,但前者才是堕入魔道之人,后者反到是受三界仙灵景仰的仙尊。真真假假,孰是孰非,这世道之逆乱,唐萤没有失望,只是庆幸自己从没有像现在看得如此清楚过。   “那他们……他们可有留下子嗣?” 事观重大,少女忍不住问。   魏凌妃莫名看了她一眼,随后吐出了一个令唐萤心惊胆跳的回答:   “有阿,就在上面做乱着,你驯养的那头魔王犼。”   见唐萤大惊失色,魏凌妃无视她灵体状态,直接往她额上敲了一记爆栗   “你这ㄚ头,我可是仙尊阿,天眼一开,什么都知道!你也太乱来了,冒死封印住的魔王说放就放,好不容易累积的阴德怕一夕全无,日后还要引得天谴来劈你。”   唐萤刚死不久,本来浑浑噩噩,现在神智越发清楚,想起自己死前那一刻,打开了封印住傅莲魔王半身的骨伞,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当时我只想着对付紫瑶,终是犯了大错……”她懊悔地闭上眼睛,原来什么都瞒不过师尊。   魏凌妃自然没有怪罪唐萤的意思,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徒弟就是太过纯良,要你对付那朵剧毒黑莲花的确为难你了。”   手掌天谴之力,却想欺瞒天道,这世上可没有白吃的午餐阿,紫瑶。   魏凌妃看着小徒弟傻乎乎的亡魂,想到那心脉绞碎的痛苦,心底暗暗想着哪日紫瑶落入她手里,绝对要压着她周游十八层地狱,每日开肠剖肚一千遍。   幽玄仙尊不想吓到小徒弟,便暗暗藏起杀意,提起正事道:   “你师尊我绝不会放过她。倒是你当务之急可不是对付紫瑶。”   唐萤一听,不由得丧气道:“弟子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但弟子肉身已死,一个鬼魂如何阻止了完全苏醒的魔王?”   “所以现在我要助你结婴。”   唐萤猛地抬头,面露不解。   “你忘了我说的教诲,大破大立,死而后生阿。唐萤,当你修行起太阴炼形术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这次的死劫。这话说来不好听,但师尊一直在等着你真正死去一次。”   幽玄仙尊微微一笑,眼底彷佛落入点点碎星:   “唐萤,眼下便是你的机遇。”   待端木宁众人赶到时,昔日伟丽的凤阁只剩下一地废墟,四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尸首,端木宁隐约撇见一个眼熟的人影倒卧其中,细睛一看,不由得大骇。   她不顾身旁的重臣,一个人冲进废墟,推开阻拦的屋梁残骸。   “唐萤!!”   端木宁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少女倒卧在地,手执一把破了大半的伞架,面容毫无血色,胸襟一片乌黑的血渍,身上更无一丝灵气,显然已死去多时。跟过来的端木宓见状,也不禁面色一白。   她发现满地尸体都是端木景深的亲卫,心下只觉得诡异异常,却又说不出其中玄妙,只是咬牙道:“所以便是白凤口中的魔王害死了唐道友吗?”   端木宁颤抖着手,还不太想相信,少女打败鬼姑,带着自己离开百鬼蛊,那么坚强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她欲要伸手侧少女的鼻息,却突然一团黑影猛地朝自己袭来。   麒麟认主,飞快替端木宁一挡,黑影感应到麒麟一身龙气,顿时吓得不敢动弹。   “小姑娘你是?”   那是一个穿着云国服饰的小姑娘,只是脸上绑了一白封,却还显着粉雕玉琢,看着无辜可爱,见端木宓朝自己打量,下意识就要摸上眼睛。   “不是魔王下的手。”   白凤示意鬼鸮稍安勿躁,面色也极其难看,他没想到唐萤竟就这样死了,怪不得魔王会发疯。   “你们凡人嗅不到,是天雷,她是被天雷霹死的。”   但见少女身体完好无损,如若不是面容毫无血色,怕以为对方只是昏倒了,端木宁动了动鼻子,竟也真的隐隐闻到腥湿的焦味,却看少女全身上下,又找不到伤口在哪。   “她的心脉被雷气打碎了。”   白凤闪开眼,不愿去看少女苍白的脸色,光是想到她死前所受的痛苦,他握了握手,近乎也快无法控制自己。   这样如琉璃般清妙之人,不该受半分痛苦。   端木宁此时陷入悲痛,唯有端木宓尚且冷静,没有忘记此行目的:   “害死唐道友的真凶暂时不论,那你说的魔王呢?”   突然,端木宁身旁的麒麟似有所感,往阴沉混沌的云海看去。   白凤代他回答:   “在上面,折磨猎物。” 第八十七章 结婴   说来自唐萤修行太阴炼形术以来,修为便突飞猛进,直到结成金丹,才开始感到窒碍。   少女身体里的太阴之气太饱和了,就彷佛一座拥塞的小湖,体内灵气越精纯,就越找不到突破口。先前她吸收了安如瑶的雷气,阴错阳差地松动了窒碍,冲至金丹大圆满,但还是没能一举结婴。   如今听魏凌妃一说,唐萤精神大振,俯身一拜:“请师尊指点!”   魏凌妃就喜爱她的韧性,哪怕是鬼,也是最坚强的现代鬼。   她看着她亲自挑选的传承弟子,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一路下来,唐萤,唯有你走到了最后。”   唐萤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寻常,不禁抬头看了师尊一眼。   魏凌妃似触景情伤,不免多说几句:“鬼ㄚ头……你那师妹终究还是……罢了,日后你见到她就明白了。到时你自然能要她偿命。”   唐萤意识到她说的是苏合鬼姑魏沉香,自傅莲复活以来,她一下地狱一下天堂,整个人围绕着傅莲打转,压根忘了魏沉香,如今魏凌妃一提,她也想起在罗梵塔下和魏沉香决一死战的约定。   “我并非报仇,只是想为昔日冤债做个了断,不只是鬼姑,还有紫瑶,一切因果由我来斩断。”   少女灵体清澈,毫无阴霾,哪怕是杀意也如出模的刀锋般干净爽快。   魏凌妃颔首微笑:   “参破生死,心无迷障,时机已熟,那便开始吧。”   与此同时,废墟中的肉身似有所动。   “唉?”   端木宁从悲伤中醒神,楞楞盯着唐萤的尸首,那金光一闪而逝,遍寻不着痕迹。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突然听到远处一阵巨响,震得废墟又开始吱吱崩塌。端木宁眼捷手快,抱起唐萤的尸首,躲开砸下来的碎瓦。   众人往远处望去。   那片承载霁国千年的云海此时混浊着恶雷劫火,一朵赤色盛棠凭空破出,从那云海深处露出了一只巨大的兽首,天穹上重重迭迭着各种幻影魔相,四处徘徊不去啼血働哭等魔音,众人中有修为稍低者甚至直接七孔出血,昏迷不醒。   只见魔王浑身鳞片漆黑如群鸦盘据,金瞳更盈满了怒雷之色,鼻息吐气间迸发着金缕血丝,彷佛吸饱了世间所有戾气。   那是从未见过的骇人恶兽。   那恶兽龙首狮身,脚踏莲焰,口吐恶火,眨眼间就将曾经澄明无暇的云海燃烧成炼狱之景。   只是它似乎没有注意到脚下群聚的人们,只是在云海中翻滚身躯,游移的兽爪似乎是在和什么……玩闹?   “那是安道友!”端木宓大惊失色,抢先出声。   此时用着安如瑶身体的紫瑶在恶兽的爪牙下吐出一口血,她半边骨头被那一掌下来碾得烂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被一掌抛掷出去。   安如瑶的五脏经脉均被碎骨刺穿搅烂,鲜血如泉涌从口中冒出,更别说恶兽身上的阴煞从七孔浸入,在安如瑶体内幻作毒虫毒蝎等小魔相,慢悠悠地里里外外啃食这具身体的灵肉。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所有折磨都刻意避开心脉,像是想把食物最美味的部份留在最后。   说是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紫瑶强忍剧痛,心底也很清楚,这具身体怕是不行了。   安如瑶是她最成功的魁身,在师兄刻意的指引下,这个贪婪的ㄚ头一步一步收集了近乎一半的传承,她的意识也越发清晰,甚至可以影响对方的想法和行动。直到现在,她压住少女的意识,彻底掌控住这具身体,离夺舍就差一步。   但她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唐萤会将魔王的半身封在自己的本命法器,其身一死,本命法器,彻底解开魔王的封印。   哪怕紫瑶天生冷酷无情,眼下也不由得悲愤交加,泪流满面。这个唐萤宛如命中煞星,先是抢了她的琉璃体,而后逃脱师兄的控制,现在又要毁了她好不容易得到的身体!   紫瑶突然眼前一黑,脑袋痛得像要裂成两半,她隐约听到脑中的毒虫窸窸窣窣,那是眼睛正在被咀嚼的声音。此时的她已经疼到说不出话来,哪怕当年剥离神识也不及这般惨无人道的折磨。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起码不能死在那女人的儿子手里。   她慌乱伸手,还想做一些反抗,试图召唤天雷反抗,   轰然,天际乍亮,数道紫雷从天而降,似乎暂时破开了幽暗的魔象,但一落在魔王身上却全成了无用的搔痒。他甚至扭过脑袋,张嘴便吞了大半的雷电,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随即朝天一吼,召唤出数条更加狰狞的暗红魔雷。   曾经引以为豪的雷电之力转眼便反扑自己,紫瑶恍如回到当年化神渡劫时,她离飞升也是只差一步,也就那一步前,天道突然变脸,浑身修为在倾盆的劫雷下尽数崩溃,她近乎要殒落……   眼下呼风召雷的魔王便是天道凶恶的那一面,似要向她一次讨回所有陈年烂账。   在无法形容的剧痛中,紫瑶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崩溃……   “瑶姑姑!!”   紫瑶听到那声音,竭尽全力地睁开眼。   端木景深的元婴一出逃,心知事迹败露,必须先去找紫瑶。他深知自己状态不能太久,所以哪怕看到满空异象,他也顾不了那么多。   “景……儿……”   安如瑶的皮囊已经破败得像一具惨死的尸体,但端木景深似乎能穿透对方空茫的双眼,直视其中心爱女人的灵魂,他低声道:   “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   见紫瑶露出虚弱一笑,陌生的样貌,却还是记忆中的温柔,端木景深语气难掩沉痛道:   “瑶姑姑,先前我用你传授的移魂曲催眠了一个九极门的修士,现在我肉身已死,正好可以直接夺舍他,还请瑶姑姑助我一臂之力。”   等了一会,却得不到紫瑶立刻的响应,他有些着急道:   “瑶姑姑不信任景儿吗?景儿为了你,什么都放弃了,难道你忘了吗?但凡你要什么,就算是整个霁国,我也是……”   紫瑶用残缺的右眼注视着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婴孩模样的元神,稚嫩的眉眼很是熟悉,宛如又是当年热恋正浓的少年王爷,甚至为了自己一句话,便眼睛眨也不眨手刃亲人,盗窃了整座霁国。   “景儿,你爱我吗?”   端木宁最先发现唐萤的尸体不对。   本来她手里抱着少女冰冷的遗体,还试图想找寻一丝生机,但渐渐的,她皮肤泛起疙瘩,少女的尸体是冰冷的,却也太冰冷了,她的手臂甚至被冻得发颤。   “宁儿,先放开唐道友。”   端木宓见妹妹脸色越来越难看,唇色甚至隐隐发青,立刻从她怀底挪开唐萤,结果手指一碰,便觉得一股寒意刺骨,下意识便放了手。   少女的尸体倒卧在地,她依然面色苍白,毫无生机,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   鬼鸮歪了歪脑袋,似有所感,她低头作势要咬白凤,趁对方放手时,立刻一溜烟挤开众人,来到唐萤身边。   做为阴阳两界来去自如的恶兽,鬼鸮自然远比众人敏感,更别说她和唐萤早已结契。她歪了歪脑袋,白封下的大眼眨了眨,很是困惑。   她拼命眨眼睛,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一向吞噬灵魂的摄魂大眼头次有一种要流出什么的冲动。   突然,脸上冰封一化,鬼鸮睁开眼睛,一滴晶莹的珠子就这么毫无防备掉了下来。恰好没入少女的唇角。   “唉!”   端木宓注意到一缕铄金飘过眼前,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她这才发现无数金丝从唐萤腰间的锦囊窜出,全都似有生命般往少女身上裹去,一层一层,很快就将尸体包裹成一个巨大的金茧   这东西显然是不俗的法宝,但主人已死,认主法宝不可能擅自行动,除非……   “这不可能!”   端木宓睁大双眼看着那颗金茧,本该魂归地府的元神如星光乍现其中,四周的灵气开始疯狂涌入金茧,这灵潮涌动的感觉分明是……   “不可能,这是……结婴!”过来人的端木宓摇摇头,不敢相信会有人死而复生就开始结婴。   端木宁这头还来不及说什么,一道狰狞的魔雷凭空划下骇人的血口,恰好打在离这里不远处,削落了半边崖壁,众人慌忙闪避。   女王面色苍白,也只能暂时放下唐萤,向众人吩咐:“先控制上头的魔王,绝不能让他靠近皇城上空,哪怕……失去性命!”   年轻女王与幼麒麟对视,未来的明君和仁兽,彼此心意相通。   “劳烦你替我看着唐道友。”   她交代完白凤,便与麒麟一同往半空中飞去,开始搜寻安如瑶的身影。端木宁虽不见待安如瑶,但且不说对方是九极门贵客,她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只是她才在麒麟的庇护下捕捉住安如瑶的位置,就看到令她称目结舌的一幕。   端木景深愣愣看着那只穿透他元婴之身的手,属于女子的手。   “瑶姑姑?”   紫瑶笑了。   “你也是,颜夕也是,元琅也是,全都是懦夫,口口声声说着爱慕我,不过是以爱我之名,行自己想做却不敢做的恶事。到头来祸国殃民是我,你们不过为爱所迷,好生无辜,我怎能让你们如愿?” 第八十八章 太极   那只贯穿身体的手像长了一张饥饿的大嘴,端木景深感觉到自己的灵力和修为迅速流失,同时手掌主人面目全非的身体也快速愈合。   端木景深看到了匆忙赶过来的端木宁,又艰难地看向紫瑶逐渐恢复美貌的脸。   陌生的面容,熟悉的冷酷,只是他曾以为的雪山仙女,如今看来却像是地狱爬出来的饿鬼,狰狞地吞食他的血肉。   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他盗窃了这个国家,甚至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婴孩的面容闪过一丝迷茫,随后便被另一种厉色取代,   端木景深用尽最后一丝灵气,同时朝安如瑶和端木宁射出两束法诀。   端木宁赶忙闪避,却发现端木景深射向自己的不过是一道言灵,此言灵相当于他亲口的遗言,带有其一缕魂识。端木宁下意识收起来,再回头看去,恰好看见端木景深的元婴魂飞魄散。   恢复灵力的紫瑶也不恋战,她忍痛吐出一口心头血,随即手掐法诀,瞬间一缕惊雷破开虚空,一闪而过的同时,卷起少女的身体消失在虚空中。   端木宁看着不翼而飞的安如瑶,心情十分复杂,因为如若她没看错,端木景深方才朝安如瑶发射的是端木氏一族的血咒。   哪怕端木景深已是罪人,其生死也不该由外人定夺,何况他犯的是叛国重罪,理应交由端木皇室审判。   安如瑶方才看来也并非见义勇为,端木宁亲眼看到她活生生吸干了端木景深的元婴,这当真是第一正派九极门的修士?这压根是邪术啊!   如今这血咒一下,又有新任国君亲眼为证,安如瑶将会因杀害端木族人,被整个霁国通缉到天涯海角。   “宁儿!”   端木宓带着众人匆匆赶来,众人看着不平静的云海,眼底都有觉悟之色。翻腾的**似乎正在酝酿巨大的风暴,其中惊龙走蛟,不断闪过凶煞的恶雷。曾经支撑霁国千年的七星锚在这团风暴中也显得岌岌可危。   端木宁点点头:“在各派支持到来之前,拖住它!”   外面的恶战如火如荼,唯有唐萤这边异常平静,魏凌妃的金蝉衣乃仙家法宝,此时便将唐萤的肉身包裹得密不透封,如同一只金色的虫茧,将她隔离在一个安稳宁静的小世界。   “不愧是我徒儿,竟然收了鬼鸮,如此一来便事半功倍。”   鬼鸮迅速转了转脑袋,一脸狐疑,她分明就有听到人声!而且距离极近!   只是无论她转了多少角度,都找不到埋伏的人,最后也只能寸步不离守着唐萤。白凤看在眼底,当真无语。   只能庆幸人修都撤了,不然看一个好端端小女孩的脑袋突然三百六十度转起来,如若唐萤还活着,怕都要尖叫着**师了。   鬼鸮的双目是阴阳交会的入口,但哪怕是她也不会猜到声音是从自己眼底传出来的。是的,唐萤的元神便是借助鬼鸮流下的眼泪重返阳间,而魏凌妃自然打算好生利用这条通道,现在便手把手现场指点唐萤结婴。   【你肉身心脉已碎,死得不能再死,哪怕大罗神仙也无济于事。】   大罗神仙魏凌妃权威表示。   【何况这具肉身到底还是紫瑶的魁身,是其心头血炼化而成的法宝,你占用它本就非长久之计,眼下便趁着结婴的时刻重塑肉身,彻底摆脱紫瑶!】   金蝉衣里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四季,没有时间,此时的唐萤的元神就彷佛一只脆弱的幼虫,被深深埋在温暖肥沃的腐土里,备受天地灵气滋养,渐渐洗去死气,重返生机。   同时间唐萤死去的肉身也慢慢被分解,血肉化作温暖的胎水,露出晶莹的琉璃玉骨,唐萤的元神附着在其上,就如同落叶找回自己的根土,元神吸取到丰沛的营养,形成一团混元之形。   四面八分的灵气不断涌入,又不断淬炼,最后纯粹如颗颗星点,落入那团混元,使其越发凝聚,但灵力还是不断涌入,混元越发明亮,却始终没有突破的征兆。   【唐萤,来了!】   在这温和的胎土中有一丝凶煞不请自来,那正是杀死唐萤的紫瑶的雷电浩气,它还残留在肉身之中,随着肉身死去,唐萤元神乍现,便重新凝聚攻势,一把欲要劈开那团混元,   这次唐萤的元神不闪不躲,直接吸收了那丝骇人的雷气,那曾经杀害自己的凶器。   就是差了这个!   终于来到某个临界点,那团混元在吸收雷气后,逐渐裂开数不清的隙缝,里头异常璀璨,有无数星点在其中飞快运转,最后一同迸发炸光。   混元彻底迸裂,瞬间诞生出一星海形成的小宇宙,炙热的星火向内紧缩,最后在琉璃骨的心窝处形成一小小发光的人体,那小人眸生寒魄,发似月泉,璀璨的肤色流转着星河之色,彷佛宇宙具现。   无数条流转的星汉银河则在琉璃骨上形成璀璨的灵脉;而星火烧尽的幽荧再向外扩展成冰肤雪肌;至此,属于唐萤的肉身开始完塑。   当眼耳口鼻等七窍诞生时,数滴血点从其中流转而出,最后形成一滴血珠子,幽红中泛着青紫,彷佛死人的凝血,令人莫名不寒。   【很好,你已将她那颗心头血排出,现在这琉璃体已经完全是你的肉身。呵!少一滴心头血,她修行大倒退一截,无需心软,交给我】   说着,就见那血珠一颤,像是碰到烧焦的铁板,发出一丝小小的尖叫,便化作蒸气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我不能在阴阳游离太久,唐萤,剩下就是你的造化了。】   白凤猛地抬头,天空依然混浊不清,魔相丛生,但隐约间似乎有什么变化,黑暗中有光破出,突见云海异光乍现,生出数朵业云,同时其中隐隐亮起数道劫雷。   半空中正在拖延魔王的众人看了也是一头雾水,是哪个修士如此倒霉,偏选这时候突破?   不过这修士修为不低,本来魔相重生的天穹竟为她辟开了一小片异相,尽管位置不大,但能和魔王互别苗头,其修为之深厚放在人修也是少见。   唯有与天齐兽的白凤一眼便看穿,那业云干净如羽,象征此人因果之纯净;而相应而生的雷电更是毫无杀气,还隐隐泛着吉祥的橙光,其中穿梭着异兽幻象,有嘹亮如凤吟,更有幽暗的蝙蝠飞影,光暗交错,阴阳融合。   这哪是渡劫?压根是天道贺喜!   他看向包裹唐萤的金茧,同时间,第一道雷电劈下   曾经满是太阴之气的唐萤看到阳刚之气,定是像老鼠看到猫,害怕得只想走为上策,但在经过安如瑶和紫瑶的洗礼下,唐萤已经有所领悟,如今感应到那与之相反的太阳之气,不由得豁然开朗。   无极生太极,太极而生阴阳,阴阳并生五行,五行滋生万物,一环一扣,从来都紧紧相连着,她所修行的记是逆天之法也是顺天之法。   阴阳相生而相克,任一不可偏废,取平衡之仪,便能回归无极,从中领悟太极,乃至宇宙之道。   是的,她不需害怕,太阴拥抱太阳,便是太极天地之相。   至此,唐萤体内的法种归位,彻底与元婴融为一体,在其额间生出一黑白太极相。   数道澄雷尽数被金茧所吸收,就如白凤所想,几道劫雷只是天道过过场,果然那业云随即散去,幽暗的天空独开出一小角澄亮的光线,不偏不倚地照在那个金茧上,彷佛天地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此。   啪!   金茧打开了,天穹也打开了澄明的一角,魔相乌云开始退去,天色越发明亮,突有一颗明星坠入地平线,那是一灵魂重返阳间的象征,终于,少女破茧而出。   金茧迅速化作一件轻薄的蝉衣伏贴肌肤,只见那茧中少女眸底碎星,面颊月晕,澄露湿衣,如绚丽的蝶翼,那姿容当真清丽秀朗,恍若月宫仙娥。   白凤不由得哑口无言,他很快别开目光,心想着结个婴而已,有必要换一个容貌吗?虽然的确比之前那正义凛然的容颜顺眼不少。   如若唐萤有镜子,会发现自己此时的容貌既陌生又熟悉,只是那股熟悉不再是与紫瑶的相似,而是某个被自己遗忘的容貌,那遥远的记忆,曾经的唐萤,如今又有几分与魏凌妃相衬的气势。   就连鬼鸮都有些认不出曾经的主人,躲在白凤后面小心打量,对方身上纯阴之气依然浓郁,但一双明眸就如同高悬的月光,莫名让人有种无法亵渎的敬畏感。   此刻的唐萤睁开眼,第一时间就要找自己的本命法宝,她很快就看到那把破碎的伞身,伞稠老早七零八落,像是被什么冲出的猛兽撕碎般,唯有一把黑蛟伞骨尚且完整。   唐萤心念一动,从脖颈触凝出一片黑鳞,那正是傅莲用自身鳞片赠给自己的玄甲。   黑鳞一融入伞骨,只见伞骨缝隙迅速生出薄膜,不一会就重开出一张漆黑的稠面,彷佛重重迭迭的鸦羽。   少女往半空望去。唐萤得感谢端木宁等人,虽然魔王没有认真,但也多亏她们陪对方“玩闹”,拖延了好一会时间,才没让魔王犯下灭城倾国的杀孽,所以天道回馈也未给唐萤施加任何惩罚。   端木宁伤痕累累,灵力近乎耗尽,但面前这庞然怪物却像猫捉老鼠般,不断戏弄眼前的人修们,就连端木宓一个元婴大能都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消耗不起。   却见魔王突然一愣,像是对他们失去兴趣,转身往天空澄亮的一角奔去。   “那是……唐萤!”   端木宁眼睛一尖,不由得大喊出声。   唐萤横在骨伞之上,看着急速奔来的修罗之兽,彷佛一团移动风暴朝自己张嘴袭来。   她打开了伞。 第八十九章 魔头   他就这样停在了离少女不过几尺的距离,纤细的身影拥有足以遏止魔王的力量。   他甚至没有反抗,曾经壮丽的鳞甲被刻意磨碎剥落,四处露出的破绽插满修士的刀剑残骸,以及雷电霹打过的焦痕,那是近乎自灭般的横冲直撞,彷佛在寻求所有可能的死亡的机会。   但他死不了。   少女夺走了他死亡,却自己先死去了。   起死回生是什么样的感觉,唐萤此刻才明白,那就像是睡了很久的一觉,前尘往事不过一梦,再次睁开眼恍若隔世,她像是初醒的幼儿,对这个世界有着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懵懂。   这时候,如若有人对茫然无措的自己伸手,那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全部交付出去吧?   是的,就如那时候的傅莲遇到了唐萤,只是少女朝深渊的他伸了手,却又收回了手,所以他又再度堕入深渊,   当对上那双陌生澄金的眼睛,唐萤有些困惑,她看到了一片太阳死去的天空,流下的夕血近乎染红了双目所及的一切。   【我一定会带你回九极门。】   【从今开始,异体同魂。】   【我们一起共圆大道。】   生前所有的回忆恍若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重重回音和虹影让所有感情似真似假,但当唐萤看进他的眼睛时,有什么强烈的感情渗入了水墙,她清楚感受到了—   那是深深的哀恸。   【说好同生共死的。】   生与死的隔阂被硬生生打破,洒落一片晶莹的细雪,落入眼底,凉凉的,似有什么要盈眶而出,唐萤想起来了。   是她先违背了誓言,抛下了他。   少女的胸口彷佛再度被染成一片鲜红,只是这次没有伤口,那颗如幼儿般重生不久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像是扎满那些刀剑的碎片,各种鲜活斑斓的感情多得近乎渗透出来,将这恍若似梦非梦的彼世漆染上现世的色彩。   她的灵魂游荡三世,疲惫不安,但现在,他是她的根,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安根落土的沃土。   最后一丝幽冥死气尘归地府,少女星眸清楚地倒映对方的身影,澄亮无比,再无茫然。   少女收起了那把欲要束缚他的伞。   至此,名为唐萤的灵魂才真正活了过来,告别了遥远的彼世他乡,彻底属于这个世界。   “傅莲,我回来了。”   月白的蝉绢碰触到曜黑的鳞甲,将其化为柔软的夜衣,一白一黑,一柔一刚,少女伸手抱住了化为野兽的少年。   天空轰隆一声,有一明星坠入地面,拉出一道璀璨的轨迹。冥冥中,那枚交错的小齿轮终于归位,轻而易举地便将一切逆转,延展出全新的命运轨迹。   此时的霁国上下人心惶惶,常年的晴空突然异相横生,平静的云海括起绵延不绝的风暴,仙鹿仙鹤灵雀等坐骑不安地缩在主人身旁,显然曾经的云中国已经不再是能令他们自由遨翔的桃源。   偏生在众人慌恐不安时,全城的防守却极为空虚,似乎被人刻意掉离。紫薇宫隐隐传来兵器交鸣声,当消失了一大早的金牙卫将南风丞相府围成金色的高墙,众人顿感尘埃落地。   王储赢了。   风暴戛然而止,天色澄开了一小角,霁国的天空逐渐重展笑颜。   皇城大街小巷都交头接耳,伪王已死,霁国新女王继位,之前混浊怪异的天象便是麒麟之子的恶斗,而后很快便云破天晴,新王诞生之时还伴随仁兽麒麟出世,那正是获得开国先祖认可的证明。   等端木宁等人赶到,哪里还看到半分那头魔王恶兽的巨影。   荒烟废墟之中,唯有少年少女紧紧相拥,似乎是劫后余生的感人重逢。   端木宁瞇起眼看着那眼熟的身影,还有些不敢相信,但当对方转过来,竟是一张陌生的脸,可是那清冽的气息却又如此熟悉。   “唐萤?”   唐萤一愣,从少年肩窝上对端木宁微微一笑。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眉眼远比之前更加璀璨,清澄秀美之姿端木宁想到了洒满月光的大海,深不可测,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柔。   唐萤,她成功结婴了。   这是一个需要从头到尾好好解释的故事。   许是临死前良心发现,端木景深留下的言灵里招认了一切,包括自己如何伙同南风家,趁先皇修行不备时,放出鬼鸮谋害其性命;又是如何偷天换日,以假龙珠谋取权位。   其实端木宁和端木宓早已推敲出一二,但令她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切的幕后元凶竟是九极门的紫瑶仙子!   鬼鸮是游离阴阳的稀罕妖兽,最是惧怕天雷,却莫名奇妙出现在离九重天最接近的霁国。寻常修士只需被其看一眼就会被瞬间勾魂,但拥有雷灵根的紫瑶要捉住鬼鸮轻而易举,之后便用天雷驱赶其去袭击毫无防备的青宣帝。   端木姐妹早已心底有数,到底还算面色宁静,但明江王听着自己的三弟谋害了大哥,整个人苍白如纸,近乎要跌坐在地。   所有的霁国人都记得先皇驾崩那日,雷声轰鸣,天际乍亮,众人只当是先皇圣明,连上苍都为之哀恸,却不想那是昭显凶手身分的证据。   端木景深留下的还有那颗假龙珠。其气息光泽当真与麒麟蛋无异,根据端木景深的遗言,这颗以假乱真的龙珠也是紫瑶亲手交给他的。至于假龙珠是怎么骗过星斗仪,端木景深也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却不想紫瑶当真如此神通广大。   唐萤远远看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无垢琉璃珠混了一丝真龙之气打造的龙珠,琉璃体本就是打造魁身的好缎料,紫瑶当真物尽其用,把魁身用剩下的琉璃体又骗来了一颗麒麟蛋,好给自己再造一具好魁身。   狡兔三窟,唐萤只觉整个九极门都被对方挖得坑坑巴巴,处处都是要命的陷阱,   “紫瑶并没有飞升,这些年她故意留下传承,实则计划复活自己的肉身。安道友是她的传承弟子,怕是已经被她夺舍了。”   唐萤眼见一切水落石出,再无顾忌,便对众人坦言。   “此话当真?”   端木宓咬紧嘴唇,要晓得唐萤轻飘飘一句话将会使整个修界天翻地覆,九极门和霁国更将因此颜面扫地。   端木宁亲眼见证,异常激动道:“这还能假吗?!我亲眼见到三皇……不,我亲眼看到逆贼被她徒手吸干!现在逆贼也亲口承认了,我看这紫瑶哪是什么仙子?压根已是魔头了!”   “陛下息怒!!”   见女王大怒,众人齐齐下跪。   端木宁一愣,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姐和二叔,不远处的小麒麟鬃毛竖起,像团着火的云,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情绪。   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不同以往了,她必须收敛起所有情绪,成为一个铁面无私的王。但在众人跪拜谢罪中,她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一个孤独的王,她的恐惧和害怕无人能倾吐。   想到端木景深死前的惨状,端木宁还是不由得颤抖地嘴唇。她也是从小听紫瑶仙子的事迹长大,却不想梦中仙女原来是食人的邪魔。   “陛下。”   端木宁一愣,唐萤二人上前,他们没有跪拜。事实上,当对方的双眸与自己平视,那与往常不变的态度让端木宁莫名平静下来。   当端木宁看到唐萤死而复生,惊喜都来不及,压根没有生出一丝怀疑。事实上,她还处于弒父仇人和亲三叔惨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撼中。   至于傅莲本就是以沼海蛟主身分光临霁国,又与唐萤关系匪浅,众人只以为魔王如降临时那般又无声无息离去,压根不会怀疑上这容貌昳丽的贵公子。   眼下紫瑶才是众人挞伐的魔头。   唐萤顶着焕然一新的面容,沉声道:   “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捉拿紫瑶。”   她的双眸如盈满月光的大海,散发着令人安心动容的光芒。   唐萤相信,现在的自己已有与紫瑶一战的资格。 第九十章 报应   天色初初酌清,白杨色的月弦在完全没入前,将清晨第一缕光准确射入一座面阔四方的巍峨山门,就如千百年以来的早晨,始终不曾有丝毫偏倚。   随着晨光漫入,四周的山壁镀上一层粼粼金黄,第一眼所及就是九极两个朱红大字龙盘凤翥,而山门两面八角塔顶重迭下檐,每一角檐牙高啄、丹楹刻桷,各生有一只釉彩祥兽头,口中有衔珠宝、花草、刀剑等,精致异常。   九极即是九天,指的就是中央及四方四隅、九方之天。九极门门下聚拢龙脊山的各宗各派,不难想象其创建先辈们在放下彼此的恩怨隔阂后,是抱着何等鸿鹄大志挥下二字,誓言遨游于天地,不受任何一方角的束缚。   檐牙的八个翔兽头对应着四方四隅,连同澄透的青瓦层层迭迭,在阳光映照下宛如羽麟游走、栩栩如生,上头镶着的琉璃球做的眼珠似是盈满生机,目光所及是为九极子弟看守四面八方的动静。   不过今早的动静的确不小,刀剑敲击声极碎了清晨的冷意,此起彼落的喝斥和欢呼添了不少人气。   妙音谷的女弟子以乐入道,一张桃木琴轻灵婉转,莹莹抚弄的纤手似能凭空生花,捻手生香,变化出姝景跃于敌人眼前,却在下一秒,突然千军万马奔踏而来、灭山搅水,袭卷出杀戮之气。   对面弟子不敌,体内灵气大乱,当场吐了一口鲜血,便被跌跌撞撞震下场。   另一边北峰梅雪涯的弟子以剑悟道,每每登场都是白衣舞剑、皓气凛然,但却也都皮糙肉粗、固执顽强,好似不知弯曲的铁剑,最后基本不论输赢都遍体鳞伤。   还有西峰百鹤园的御兽师唤来无数蛇蝎毒虫,把台上台下的人都弄得鸡飞狗跳。   每三个月一次的峰会选在天地灵气最为清纯之时,九极门各峰峰主身旁陪侍数名内门弟子,不时有峰主指示几个弟子下场切磋,只见刀枪剑戟,灿若霜雪,玉石锵锵相撞声扰动灵气涟涟,一时间战意未酣。   “这届弟子都还不错,有几个已经炼气大圆满,筑基指日可待,没在妙音谷的贵客前丢脸。”   北峰峰主贺一梅面容端丽,做道姑打扮,她巡视着这些各有千秋的弟子,长年紧绷的面容罕见添了几分笑意。   “但还是远远不如当年少寒三人。”   一旁的贞彤道君刚说完,就心道不妙,立刻住了嘴。   果然贺一梅面色一黯:“的确,傅莲是他们三人中最秀慧的人物,即便现在也难以超越。”   贞彤道君本来心生愧疚,听了这话就有些替自家弟子打抱不平道:“傅莲的确是难得的英才,不过我也记得当年少寒和青莲少君最爱打打闹闹,少寒可是没有输过一场,更别说十五就铸有剑种,这次他和他师妹出使霁国,独立护送鸳鸯镜。”   贺一梅见她如斗鸡一样护短,不由得觉得好笑。季少寒的确天赋极佳,但性子过于耿直,虽正是这种个性才适合以剑入道,但再坚硬的剑也有极限,迟早会有不堪承受而断裂的一天。   而傅莲却是如他的名字,当真秀外慧中的人物,如若未死,其成就绝对远超季少寒和安如瑶。甚至,贺一梅想过培育他超越当年的紫瑶仙子,   哪怕过了数年,她想起来还是免不了一声叹息,那秀美娴静的少年如昙花一现,只留下百寿堂一缕香火的遗恨。   她随口道:“是呢。有他陪在安如瑶身边才令人放心。”   贞彤道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论起天赋,我老实说,怕是都不及真君的徒儿,瑶儿闭关这几年,越发有当年紫瑶仙子的风范了。”   季少寒年轻,还是可造之才,但想到另一个少女,贺一梅不禁摇摇头道:“资质不过决定起步的速度,不代表一切。”   贞彤道君皱眉道:“不过比起紫瑶的确还缺些火候,记得当年山头电火行空,雷奔云谲,那雷声似是能震眩山川……”   像是要回应贞彤道君,天空突然破出数道狰狞的闪雷,打断了正如火如荼的比试,满空幽紫冷光,诡谲异常,众人不由得心下一骇。   二人对看一眼。   “仰星台,九霄真君!”   贺一梅动作极快,随即唤剑飞奔而去雷声骚动之处。贞彤道君乘坐朱鸟,紧跟在其后。   九极门的东峰乃龙脊山最高峰,也是灵气汇聚最胜之地,设有仰星台和仙器金锁乾坤罗盘,以观天地异象之变。其主九霄真君元琅,是紫瑶仙子的师兄,也是曾与其并肩齐驱的存在。   贺一梅二人沿路寻来,只见锋顶灵云汇聚,仙鹤似有所感,翩翩起舞,隐约间听见铿锵巨响,那是罗盘镶的玄针金剑交锋的动静。   金锁乾坤罗盘竟是启动了?!   这就彷佛老天亲自开了口,若是吉,便是仁兽明君出世;但若是凶的话……   二人心慌如麻,一眨眼功夫就落地锋顶。   只见一俊美郎君玉冠貂衣正端坐瑶台。他眼极黑,肤极白,眉眼冷峻,就如其所镇守的那高不可攀之峰,是毫无温度的星月冷光之貌。   “真君受伤了?”   贞彤道人见朱鸟躁动,不由得提起心脏。   “不是我。”   元琅抹去拇指上的鲜血,没等二人反应,便丢出一颗震撼弹:   “霁国政变,他们二人受了波及,承风上君被囚,瑶儿身受重伤。”   贞彤道人听到爱徒被囚,顿时方寸大乱:“岂有此理!?这是不把九极门放在眼底!真君,我们要立刻行动!”   元琅沉重地点点头道:“本君也是这么想,新君如此残暴无礼,德不配位,此举无异于九极门宣战。”   贺一梅比较冷静,很快劝解道:“霁国以帝珠选王,新君登基无可质疑,此事与我九极门本就无关,我们尽早让他们交人,另外给如瑶一个交代,其余的事还是不要多加干涉。”   “是篡位。”   元琅看着贺一梅,缓缓起身,露出身后的岩壁。金锁乾坤罗盘就镶嵌在其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其上倒映着日月星山河等天地方位,其中天池方位写着一字:   【凶】   “瑶儿冒死逃离,她昏迷前告诉我是皇女们毁掉帝珠,杀害摄政王,强行篡位。”   “我记得大皇女端木宓是明月太君的爱徒,不如先扣下妙音谷的弟子,此事定要太君给个交代!!”   贺一梅想说什么,她直觉此事并非如此单纯,其中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会使整个北麓陷入战火,但一切对上金锁乾坤罗盘都显得苍白无力。   元琅不再看她,只是转身看着那凶字,淡淡道:   “不日本君将开紫瑶衣冠冢,本君要对外正式宣布,瑶儿为紫瑶仙子传承弟子,她将继承紫瑶留下的一切,铲除妖魔奸邪,恢复北麓之正风。”   .   .   “开冢仪?”   “是的,尊位难道不是来参加的修士吗?”   小ㄚ头边说,边偷看身后的轿子,显然是受主子所托,过来问话。   “呃……我们第一次到访明岳山,还请姑娘指路。”   小ㄚ头一听随即展颜一笑:“那真是凑巧,我家小姐正是明岳山大家的季家姑娘,尊位可移至府上稍作休憩,不日就会启程前往九极门参加开冢仪,尊位大可与我们一同行动。”   领头的修士不禁往她身后一看。   轿子的门帘后突然传来猫咪尖叫声,一只小黑猫很快跑了出来,随即一少女追了出来,慌忙捉住了小猫。   “坏!香团坏!”   那少女见几个外来修士都在打量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她皮肤异常白皙,生得楚楚可怜,端得是小家碧玉,左顾右盼间隐隐有些娇怯之色。   “季姑娘,打扰你了。”   领头的修士一开口就是清脆的女声,虽头戴笠纱,看不清面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妙之美,少女看了完全移不开眼,就彷佛看到了活神仙   她本就见这些人气质不凡,明显都是修士,便壮上胆子遣ㄚ环试探。   “女道友可唤我如雪。”   季如雪腼腆笑道:“我身体孱弱,不过炼气,这次开冠仪对外开放,想说过去一赌前辈们风采,还忘诸位莫嫌我麻烦。”   “季如雪。”那女修士喃喃自语,又看向对方怀中挣扎的小黑猫。   那黑猫浑身像裹了炭墨,远远看去便是一个会动的木炭,着实有趣。   感觉到女修士的目光被爱猫吸引,季如雪不好意思道:“这是麝猫,我给他取名做香团。我身体不好,父母自幼就给我买了一只麝猫,喂她些治病的香料药材,让它随时伴我左右,稍有不适,便抱在怀里嗅嗅就行了。”   麝猫是很低级的灵兽,甚至比花俏的丹露灵雀还不如,季如雪担心地对方会瞧不起自己,却听那女修士喃喃道:   “原来如此……菩提塔的洗孽,你没能撑过是吗?”   “咦?”   季如雪好奇地看着她,面纱阻挡了所有表情。   女修士转头,似乎看了一眼身旁高挑俊美的男修,   对方微微一笑:“修为尽散,堕六畜道,也算报应了。恩恩怨怨我从不介意,你也无需再为我伤神。”   女修士点点头,她看着季如雪。白皙的少女怀抱着张牙舞爪的爱猫,隐约间与娇美女子怀抱小白犬的身影重迭在一起。   “你我恩怨已消。”   她轻喃。   “魏师姐。” 第九十一章 九极门(一)   安如瑶一醒来就觉得身体很不对劲。   浑身骨头彷佛被打散了,又重新再被组装起来,每一根筋都被用力拉扯辗平过,身体变得完全不像自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少女皱着眉头,试图回忆。   “瑶儿。”   一缕墨丝垂落,少女脸上一阵搔痒,一对上那张清俊熟悉的脸孔,安如瑶只觉得脸上停了一只旖旎的蝴蝶,一颗心顿时软成一团融雪,恨不得把所有委屈化作洪水倾吐而出。   “师……师父……”   元琅眉眼低垂,似乎在细细查看她的伤势。安如瑶趁机打量他,真的太好看了。   刀削斧刻的俊美脸庞,松雪般清冷的眉眼,特别是那双凤眼,流光溢彩,只差没把男主光环写在瞳孔里,只能说不愧是原书男主,早些年,自己干嘛抖M去抱反派的大腿?   现在想起傅莲,安如瑶一颗心还是难受得要命。   她想起来了,自己最后的记忆便是傅莲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还有就是躲在傅莲身后,少女那张清丽虚伪的面容。   她头上的女主光环亮得快刺瞎自己的眼睛,彷佛在嘲讽一个炮灰自不量力和她抢男人。   傅莲是真的想杀死自己,就如原书那个病娇反派一样,用女配新鲜的头颅讨女主欢心。   安如瑶只觉得一阵反胃,胃底的酸液近乎要吐了出来。原书的剧情不可逆转,她精心呵护的小竹马最后还是栽到原女主手上,堕落成了那个玩弄鲜血的怪物。   “无碍,有我在。”   安如瑶抬眼,男人罕见的温柔消去了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她一颗心盈满了初春的阳光。   是的,师父还在,他还在自己身边,没有被女主拐走。   宽厚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顶,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般。安如瑶受宠若惊,元琅对她虽好,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亲近,大多时候都是自己撒娇卖萌,缠着对方受不了。   印象中,原书男主也是整个闷骚到不行,大概是碍于师徒界线,始终对女主若即若离,直到女主差点重伤不治,才终于吐露爱意。   安如瑶看着对方冰雪融去的眉眼,深情款款的眼神,心想自己这算因祸得福了吧   不过哪怕差点死在傅莲手上,安如瑶也不得不承认,一想起那绝世秀丽的少年,就连面前的元琅也失了几分光彩,在她那个盛行魅力反派的时代,正经八百的男主反而落了下风。   眉间一软,安如瑶一愣,顿时忘了什么傅莲,再好看又如何,反正都不是自己的。   男人轻轻吻落少女眉间,彷佛盖上了专属的戳记,安如瑶再怎么犯花痴,这会都有些被对方的积极主动吓到了,就好像刚学会牵手就要来一个法式舌吻一样。   “不日便是开冢仪,瑶儿你好生准备,各门各派都会过来观礼。”   幸福来得太快,安如瑶整个人快溺死在粉红色的泡泡里,少女嘴里像寒了块奶糖,撒娇道:“瑶儿累,只想陪在师父身边。”   元琅却像没听到似,继续自顾自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   “瑶儿只要师父。”   安如瑶费力地伸出手,想捉住男人雪白的衣袖,却扑了一个空。   泡泡轻声破掉,安如瑶回神,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细软的青丝如新娘的头盖垂落,对方的脸笼在幽幽的阴影里,那般俊美,却也那般陌生,   “瑶儿,好好休息,师兄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扰你的开冢仪。”   那双漂亮的眼睛毫无感情穿透少女身体,彷佛在对这另一个人说话。   “师父?”   少女咬咬牙,竭力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身体重得不象话,完全不听使唤。她身前的男人抬起头,却有一道更沉重的阴影压来。   安如瑶这时候才发现,她躺的地方哪里是床,根本是一具石棺!   “师父?!”   少女惊恐地看着前一秒还含情脉脉的男人下一秒却缓缓给自己阖上棺材盖,温暖的光线被急速夺走,幽闭的窒息掐住少女的脖子,彷佛又回到即将被傅莲掐死的那一刻   “师父?!师父?!师父?!”   安如瑶惊恐地大喊大叫,她被困在狭小幽暗的棺木动弹不得,眼泪和鼻涕都流在一块,还呛了好几口。   但无论她如何挣扎,阖上棺盖的元琅和自己的身体都无动于衷,一切似乎只剩下少女的灵魂在奋力挣扎。   “瑶儿,你放心,曾经的傅恒,如今的唐萤,天道站在他们那里又如何,我总归会将一切夺回来的。”   待元琅从密室出来,正好有一童子上前禀报。   “真君,霁国人已到,领头的正是那位新封的太清郡主。”   元琅一听,想到紫瑶陷入沉睡前告诉他的事,不由得面露冷色道:“正好,一会众人见证,定要他们交出邪道余孽。”   九极门的山门前老早就聚了一片黑鸦鸦的人群。   首当其冲自然是心系爱徒的贞彤道君,她一听到霁国使者来访,立刻气冲冲地带着自家人马来围堵,就是不让霁国使者踏进山门一步。   如今双方人马僵持不下,贞彤道君眼尖一撇,一道身影如曙光破出。   “真君,你来得正好!”   贞彤道君本来庆幸不已,却见青年仙君身旁没有少女的身影,不由得心下一沉。安如瑶是唯一的证人,如若她没有出面作证,霁国这些奸险之徒怕不会甘心认罪。   元琅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面色冷淡道:“瑶儿伤势未愈。”   贞彤道君面露愧色,元琅站在她身前,目光一厉,他看着领头那个云国装扮、头戴笠纱的女子,似乎亟欲要给爱徒讨一个公道。   无视大能威压,那神秘的女子开口,云淡风清道:“真君来得正好,九极门理应给我们一个交代。”   贞彤道君不怒反笑:“恶人先告状!你们擅自扣下我徒儿季少寒,还不快些把人还来!”   贺一梅知道她性情中人,气头上怎么说都理不清,便出口缓和道:“如今我们所知皆是只言片語,不如双方都坐下来,好生把话说清楚,以理服人,如若一方有错,另一方自是有理讨个交代。”   元琅却冷冷驳了贺一梅的话:“贺锋主,不需浪费时间,本门两个徒儿护送宝镜借予霁国,如今一个重伤,一个下落不明。现在霁国随便来了一个郡主,上门便要兴师问罪,真当我九极门无人?”   他目光如炬,似乎看穿了那曾面纱。   “人人皆知霁国双姝不过两位公主,敢问这位太清郡主究竟是何方人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不让摘下斗笠让大家看看。”   此话一出,众人目光皆放在女子身上,元琅的话的确不无道理,更何况以他的身分说出口的话更添分量。霁国一夕政变后,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太清郡主,难免惹人猜想。   见那女子沉吟不语,元琅冷笑。   “前不久南芦龙鳌一族一夕覆灭,听闻与一位功法诡异的女邪修有关,如今霁国一夕政变,事发前两位主导政变的皇女曾将一名自南芦而来的女散修奉座上宾,还引荐予摄政王……”   他说得越发引人猜想,不待旁人反应,闪身就到那女子跟前,挥手就要袭向对方。   “元琅,你要对我徒儿做什么!”   一股不输元琅的威压如大山压来,硬是将元琅的攻势挡回,女子头上的斗笠显然不是什么法器,在两座大山倾压下,碎落一地,露出一张清冷如月的脸。   元琅一愣,突然恍然大悟,面色一变,正欲转身,却被明月太君拦得正着。   “真君还是留下来听听我们这边的说词吧。”   顶着太清郡主名号的端木宓站在他身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声东击西。   沉重的石棺再度被人掀开,一缕光如梦似幻地映入安如瑶眼底。   “瑶儿!”   是在叫她吗?安如瑶努力适应光线,终于看清了光芒中的人。   “寒哥哥?”   季少寒面色苍白,似乎大病初愈,他眼中的安如瑶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彷佛刚被从海底捞出来,目光迷茫疯癫,十指的指甲更是尽数断裂,在石棺内留下斑斑血痕。   “瑶儿,你受苦了。”   他想碰少女,却见少女一个哆嗦,猛地抽回手,整个人蜷曲成一团,不让任何人碰她。   季少寒心痛不已,一想到唐萤带他过来时的嘱咐,又看到面前备受折磨的安如瑶,本来天人交战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他无法救得了她,却可以解除她的痛苦。   “瑶儿,你我都被骗了。紫瑶没有飞升,她肉身渡劫失败,一直徘徊下界。你师父元琅是她的师兄,打算助她复活,让她夺舍你的肉身,所以才故意收你为徒,引导你去得紫瑶的传承,每一个传承都藏有紫瑶破碎的魂识,她如今气候已成,欲将你夺舍。”   安如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此刻半疯半傻,听到季少寒的话,不由得又哭又笑:   :   “那你带我走阿!!快带我走阿!!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在少女半是疯癫半是期待的泪目下,季少寒深吸一口气,他没有主动扶起少女,而是从腰间拔出了一个寒冰所制的匕首。   “瑶儿,你自尽吧。”   少女不敢置信,彷佛对方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紫瑶的残魂已经完全侵蚀了你的元神,你逃或不逃都会成为她的肉身。”   少年眸底恢复了往日的坚毅,他手上的匕首就如他腰间的青风啸,拔剑之际也许犹豫过,但一旦出窍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向前干净利落地切断世间的一切曲折。   这便是剑道,也是他最后能给予师妹的礼物。   “不要、我不要!”   安如瑶摇了摇头,这不是她的师兄,她师兄对自己百依百顺,绝不会要自己死!   季少寒此番已是涉险和时间竞赛,要知道每过一刻,安如瑶的肉身只会更贴近紫瑶,她的灵魂也越发虚弱,成为灌溉紫瑶的养分。   “瑶儿!不能再拖了!紫瑶已堕魔道,一旦复活便是生灵涂炭。师兄向你保证,有一位高人可以替你洗净魂魄,借尸还魂,但你必须舍弃这具肉身!”   “不要!!放开我!!师父救我!!师父救我!有人要杀我!!”   季少寒被安如瑶打了好几个巴掌。面对这个自己看顾到大、无异于亲妹妹的女孩,他终究心软,想将她扶出石棺,试图让她冷静,   “师兄不是要你去死!”   突然他手上一空,匕首不翼而飞。   “要死,你自己去死。”   匕首反转,少女睁开一双冰冷的美目,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少年的胸膛。 第九十二章 九极门(二)   端木宓手底握着的魂识就像一只死而不僵的毒蛇,紫瑶对端木景深的评价没有错,一个自负深情实则自私透顶的胆小鬼,哪怕人死了还要反咬一口。   元琅淡漠地听着端木景深的残魂一五一十接露了紫瑶所有的野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彷佛对方嘴底说的不是自己那恍若瑶池仙女般的师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摄政王死前留下的遗言已经招认一切,曾经高高在上的紫瑶仙子竟是表里不一的卑劣之徒。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就连贞彤道君也收起了怒容,惊慌不定地看向元琅。   “诸位,紫瑶早已堕入魔道,这种人自然不可能飞升!她渡劫失败,肉身殒落,但元神尚在,便已假以飞升之名,四处留下传承,企图夺舍其传承弟子。但她肉身消亡,又不便曝露于众人眼皮下,所以定是有人助她散布事迹。九霄真君,我说得可对?你的徒儿安如瑶正是紫瑶的传承弟子!”   谁不知道元琅正是紫瑶的亲师兄,当年二人密不可分,无异于神仙眷侣,有人可惜紫瑶先行飞升,不然定是能成一段佳话。   但如若紫瑶没有飞升,那元琅极可能就是帮凶!如今莫名其妙要给安如瑶开紫瑶的衣冠冢,再结合端木宓的说词……   端木宓云环雾鬓,朱唇玉面,仙气凛然的风姿远胜当年的紫瑶,只是当年的仙子已成了她口中的恶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就连旁观一切的贺一梅也不自觉沉吟。   “九霄,何不把你那位爱徒介绍给众人认识,不是正好要替她办开冢仪吗?”   明月太君与端木宓不愧是师徒,她相貌秀美,姿容端庄,一把桃木月牙琴操纵通身灵气,忽视那如千军万马奔踏而来的可怕灵压,当真一大家闺秀出来的文雅美人。   元琅听着师徒二人咄咄逼人,哪能不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他很快收起情绪,整理下思绪,便对着惊疑不定的众人冷声道:“紫瑶仙子的确曾游访霁国,更被青宣帝奉做上宾。但摄政王其身不正,就如他亲口承认,曾对本君师妹心生爱慕,怕不是死前妄念,想拉心上人做垫背,才口不择言乱泼脏水,敢问一个弒君、弒亲、窃国的大恶人口中的话能有几分真假?况且假龙珠和鬼鸮的来历也只是你们一方推测,敢问上头可确实有本君师妹留下的痕迹?”   俊美出尘的青年如巍峨不可越之峰,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让众人开始徘徊不定。   “我都不知九霄如此好口才。”明月太君朗声大笑,哪还有半分文静的模样。   她目如鹰隼,死死盯着元琅道:“妙音谷有一法宝唤镇魂铃,专门用来对付夺舍妖邪,就问真君可敢让爱徒上前来检验一二?”   元琅眉眼一紧,但不到一秒便松开,冷声道:“此物还是留给端木道友吧,不瞒各位,端木道友所信任的女修名唐萤,曾为九极门的外门弟子,几年前无故失踪,而后又出现在南芦,等到了霁国已经是金丹上君,想必其中定有什么神妙的机遇。”   众人哗然,真君声威尚在,男人一句话就将唐萤推到峰口上。贞彤道君立刻消去怀疑,面露厉色:“这唐萤是何人?竟是本门子弟?”   端木宓面色铁青,她这是明白了,元琅是在这等着,他从头到尾意不在洗白紫瑶,而是在捉住唐萤。   果然又听他趁胜追击道:“我徒儿伤重前曾与其见过一面,此女是最有嫌疑重伤我徒儿之人,唐萤左右还是本门登记在册的弟子,还请妙音谷先交人出来,待本门处置叛徒之后,自然会给霁国和妙音谷交代。”   如若端木宓不交人,便是整个妙音谷和九极门的冲突了。   端木宓没有说话,明月太君看在眼底,心底叹气。面对元琅,宓儿哪怕手握铁证,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今日怕是难以善后,只能实时止损。   正当明月太君要开口缓颊,突听一女子插话:   “请诸位容我插话,这唐萤我认识,她是仙尊弟子,哪怕是本门师辈也不能这般粗暴处置。”   元琅面色一变,众人不自觉让位,让说话的女子站出来。   那女子不过金丹,但顶着众位大能的眼光,腰杆笔直,面无惧色,就连贺一梅都不由得赞许地多看了几眼。   她不卑不亢,报上姓名道:“御清门,裴娇。”   明月太君想起来了,这御清门虽是北麓一小派,原只是几个散修聚集而成,但其传承不绝,坚贞顽固勘比野草,坐镇南芦北麓交境处,是抵御邪修的第一前线。   数百年前,御清门曾九天八夜毫无外界援助,独自抵御住魔君的军队,死伤无数,却也赢得各派敬重,东山再起。   “裴道友认识这位唐萤?”贺一梅眼睛盯着元琅,抢声出口。   “是,其实我与唐道友曾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当时我们不幸落入苏合鬼姑的陷阱,与端木道友的妹妹……如今的霁国国君也是在那里相识,是唐道友屡次化险为夷,我等才顺利击败鬼姑,逃出生天。”   此时挺身而出的裴娇正是那位曾与唐萤、端木宁、任春等人困在百鬼蛊的女修,只是那时她筑基后期,四女中修为最高,听唐萤说自己的仙尊弟子,还半信半疑,如今众人议论纷纷九极门的唐萤,裴娇也想起来了那技高胆大的小姑娘   “当时唐道友与端木道友以佛音舞剑来极退鬼姑,我想若是邪修妖魔,又怎么能在佛音下安然无恙?更不可能帮助我等正派修士。”   裴娇此话一出,顿时将元琅先前提出的疑点逐一击破。她声音洪量,眉眼端正,要晓得御清门修士说出来的话甚至比那些式微的大派还有份量。   “那你说的仙尊弟子又是怎么回事?”   裴娇很快回道:“唐道友自称是九极门幽玄仙尊的传承弟子。”   “幽玄?”一些年轻的脸孔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九极门的人不可不知道这位离经叛道的老祖。   元琅沉默不语,只能说天道庇佑,此女又广结善缘,哪怕他神机妙算,也漏算了这个御清门的小修士,眼下众人表情异动,心中的天秤已然倾斜。   这么一来,就连唐萤突飞猛进的可疑修为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她已不是一个外门弟子,而是仙尊的传承弟子。   另一边的端木宓心下松了一口气,她一直盘算要说出唐萤的身分,但元琅咄咄逼人,她也意识到利害相关人口中说出的话对唐萤毫无帮助,如今裴娇这个公正的第三人出来简直是帮了她们大忙。   果然就听贺一梅道:“本门弟子自然绝非妖邪,在本人未现身前,对唐萤的议论便到此为止吧。”   她突然转身对元琅说:“事关九极门基业,我看还是先请安如瑶出来说话,先澄清几个疑点。”   元琅没有看她,垂手似乎在沉吟什么,贺一梅不自觉轻抚腰间配劍,她对元琅已有疑心。   轰!   大地一震,像是什么东西炸裂开来,没多久一股灰烟冉冉升空。   贞彤道人眼尖:“是紫瑶的衣冠冢!”   元琅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冷冷一笑,突然威压一放,化神太君的威压瞬间如折腾不起的水花,湮没在滔天巨浪中。明月太君大骇,这个九霄原来一直在隐藏修为,他已经是合虚期大能,离飞升就差一步!   明月太君顾不得其他,抢身护住端木宓,却见元琅化作虹光,迅速往爆炸处去。   贞彤道君和贺一梅对视一眼,立刻也赶忙追去。   紫瑶做为得道上仙,其衣冠冢被好好藏在西北峰林之中,外人难以闯入,贺一梅仅凭印象,带着贞彤道君左弯十八拐,最后摸到一处断壁,空气中弥漫着骇人的戾气,彷佛有猛兽在暗处喘息。   放眼一看,石丘被辗为平地,四处尽是焦黑的残骸   贞彤道君隐约看到熟悉的身影,心下一空,顿时顾不得贺一梅赶过去。   “坏了。”   贺一梅看着不知何时布满乌云的天空,雷蛇吐着紫红的信子四处乱窜,曾经令人安心的雷霆喝令如今听到耳底宛如地狱的丧钟。   她低头,只见贞彤道君抱着面如死人的季少寒,一把匕首深深插入少年胸口,只露出一小截剑柄,可想而知下手的人杀意是如何坚定。   没救了。   贺一梅想叫醒痛失爱徒的贞彤道君,她们没有时间悲伤,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一只手却抢先一步。   “交给我,他还没死。”   那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少女,她穿着与端木宓相似的云国服饰,眸藏碎星,发泼以墨,宛如从画卷中跳出的琼宫仙子,仔细一瞧,竟已是元婴修为。   陌生的少女想从贞彤道君手中接过季少寒,却被一双更有力的手臂捷足先登。   贺一梅愣住了。   她看着站在少女身旁温润秀长的少年,远比记忆中最后的身影高大许多,轮廓已有男人的深邃。贺一梅曾经的遗憾就彷佛从未发生,可怜的孩子从未死去,而是一直好生长大,直到长成一位翩翩俊公子。   她颤颤唤了那人:   “青莲?” 第九十三章 九极门(三)   唐萤看着气息虚弱的季少寒,内心泛上一丝悔意,她不该心软答应放对方进去,本该是由她自己一刀了解安如瑶的性命。   端木宁和唐萤等人盘算着紫瑶肯定是逃回了九极门寻求庇护,且不说她的师兄元琅到底知情多少,又是不是共犯,但紫瑶先一步以黑为白,九极门现在极可能不会欢迎她和霁国人。   所以她们决定兵分二路,由端木宓打头阵吸引元琅的注意,而唐萤在清河王旧府玄宇阁一处找到中了**咒的季少寒,她很快就唤醒他,便请对方掩人耳目带她们潜入九极门,寻找安如瑶的下落。   本来一切顺利,九极门上下无人不认识季少寒,而端木宓带着妙音谷的人在山门声东击西,众人只当他是被做为人质顺便交还,压根无人去前面通报元琅等人。   唐萤想得很简单,杀了安如瑶一了百了,但人与人之间哪是一刀就能了断的?季少寒毕竟没有亲眼看到安如瑶的现况,怎么可能放任唐萤杀害自己的师妹。   所以在他再三恳求和拖延下,唐萤最后只能同意让他进去了结一切,但季少寒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心软,紫瑶终究夺舍成功。   少女伸手要去扶季少寒,却被少年抢先一步。   “好,小心将他放好。”   傅莲手一松,季少寒整个人往下一掉,脑袋砸在地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快散了。   “很沉。”少年魔王顶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理直气壮道。   “你们倒底是谁?!”贞彤道君还没缓过悲痛,被突然出现的二人一番操作弄得一头雾水。   唐莹也不废话,径直伸手捉住季少寒胸前的匕首。说也奇怪,本来寒光尽现的匕首突然软化如初春的融冰,很快就化作一道暖流,顺着伤口融入少年心脉,护住其中三魂七魄。   季少寒的脸色飞快转好,死气尽散,整个人如获新生,瞬间脱离性命垂危的状态。   这把玄寒刃身的匕首本就是唐萤交给季少寒来对付紫瑶的法器,由寒魄混着碎铁制成,专门用来砍杀魂体。   季少寒先前就因端木景深的**曲伤到了神识,突然被紫瑶这一偷袭,元神都快出了窍,但这匕首终归是唐萤的法器,于是在主人的巧手下,杀人的寒煞转为滋魂的月华,腐草化萤,便起死回生。   其实紫瑶的借尸还魂和端木景深的**曲都是窃取太阴炼形术,遇上唐萤无异于班门弄斧,唐萤仔细想想师尊明明功德圆满,却被九极门上下讳莫如深,其中未尝不是紫瑶心虚,在暗地操作,唯恐他人看穿她的阴谋诡计。   “恩……”   季少寒张开眼,就对上少女娴丽的面容如星月冷光,他失神了一下,回忆起发生什么事,不禁羞愧地面色通红。   唐姑娘明明警告过他了,万不能心软。   “承风!”贞彤道君见爱徒无恙,疑虑全消,立刻对唐莹等人破涕为笑。   季少寒见两位长辈都在,立刻强撑伤势,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交代。   “你就是唐萤!”贺一梅本来对傅莲欲言又止,听到季少寒的话,不由得将目光转向那少女。   只见对方气容非凡,目光澄亮,在这漫空恶雷妖云嘶吼下彷佛一泓清澈的月光,到底谁是正道,谁又是邪道,早已不言而喻。   “不可能!紫瑶仙子……真君他……”   前头妙音谷,而后又有御清门,如今就连季少寒……贞彤道君听着那熟悉不已的雷怒之声,只觉得熟悉的世界天崩地裂。   贺一梅知道贞彤道君从年少时就对元琅心怀敬爱之情,不免出声喝斥其真名:   “赵尔真,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满空雷云!你还认不出来是谁的手笔吗?她不是什么仙子,是一个骗子!一个夺舍老怪!至于元琅是她师兄,方才在门前处处维护她,当年紫瑶闭关飞升之事谁都没亲眼目睹,是元琅一人回来将消息散布出去,你也看到了,乘风重伤,安如瑶好好一个活人,他直接把人塞进紫瑶的衣冠冢,根本是和紫瑶蛇鼠一窝!”   贞彤道君到底还是分得清楚是非,她咬牙道:“发动弥山印,先把各峰封起来,谁也不准出入!”   她这么说着,天空时明时暗,似昼夜倾覆,漫天乌云翻滚涌动,雷蛇在其中狰狞飞窜,不时的巨响震得地面似有千万匹兵马奔踏而来,有一只山鼠小妖吓得从树洞逃窜出来,没跑多远,立刻就被落下的雷丝电出原形,一下就没了全尸,最后只留下一丝细尘在空中飘荡。   雷云以不可抵挡的声势,滚滚汇聚于最高的峰柱,整座龙脊山成了迷失在黑海中的游龙,到处都是肆虐的雷电,曾经助阵的亲友,如今却是最棘手的敌人。   她面色凝重,低声道:“他们在东峰。”   贺一梅点点头:“不管紫瑶和元琅想做什么,都不会是好事,调派各峰金丹长老,我们联合妙音谷、霁国,一同攻上东峰!”   贺一梅看了一眼少年,似乎想说什么,唐萤看在眼底,心下一惊,想到过来的路上无人认出死去多年的傅莲,但贺一梅做为傅莲的师父,怎么可能不一眼认出爱徒。   唐萤一颗心高高吊起。   只是贺一梅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唐萤是幽玄仙尊弟子,她一眼就看出傅莲与少女举止亲密。如若是幽玄仙尊的传承,那眼前少年的起死回生想必是得了其恩惠吧。   对比之下,她这个师父早已放弃这个弟子的生死,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过问对方呢?   少女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少年听了不由得露出微笑,恍若春风抚过清甜的茶树,那个阴郁忧伤的孩子彻底死在了过去,现在的少年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   贺一梅终于放下心中最后一丝的遗痛,她没有提醒贞彤道君,只是暗暗将他的名字吞了回去,决心不再向任何人提起,不再让过去的阴影纠缠这个命运乖舛的孩子。   贞彤道君终于接受了事实,再看向唐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同门道君,她有些不自在道:   “呃……唐道友,你已结元婴,不知该怎么称呼道号?”   唐萤一愣,明白二人已经判辩是非,便温和一笑道:“自结婴后一路奔波,尚未有道号,如若此事能平,再和尊辈们一叙。”   贺一梅见她年纪轻轻,却谦虚谨慎,想她从一个无人过问的外门弟子摇身一变,成了堂堂仙尊传承弟子,看着风光无限,但这开花成果前,怕是如霜冻的梅花,经历好一番折腾。   唐萤前头和傅莲低语,这会也不废话道:“我师尊这些年在九极门蒙受不白之冤,我个人也与紫瑶有新仇旧恨,曾与其数次斗法。功入东峰一事,我便不参与了,我会另寻其他入口去找紫瑶。”   贞彤道君没料到这看起来秀美清丽的小姑娘一开口就要算新仇旧恨,但仔细回想,幽玄仙尊看着声名狼藉,修行功法古怪,从未真正伤人性命,还是一位真正得道的仙尊。   而紫瑶一生光明磊落,却是一个渡劫失败的恶鬼,如今陈年罪状一件件翻出来,当贞罄竹难书,这其中是非公道的确是九极门辜负了幽玄,错信了紫瑶,唐萤不想为九极门出力也是理所当然。   唐萤不知道贞彤道君满心羞愧,她单纯是不想害傅莲卷入混战,曝露真身,才打算另辟新径。何况这筹备攻山的时间怕都足以让紫瑶元琅直接逃出北麓了,现在紫瑶夺舍不久,元气尚未恢复,正是对付她的最好时机。   “我们走吧。”   傅莲前头被冷落许久,他一点也不关心紫瑶、九极门这些事,只是魔王之身单纯厌世,很是不喜人群聚集的气味。   方才唐萤与他低语一事,便是要脱离众人,另寻他法。现在听到少女的呼唤,少年魔王心情极好,只想立刻带着心上人飞离这烦人之地,竟是想也不想,就将少女拦腰抱起,从半空中硬是扯下一片妖云。   他也不顾那啪滋作响的雷蛇,一脚像踩烟灰般轻松踩熄,便带着唐萤乘云而去,留下两个元婴和一个金丹、目瞪口呆。   唐萤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差点没被傅莲气得摔下去。少女发现每当自己想藏着、护着这个魔王,对方下一秒就会做出惊人之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少女有些气恼地打开了自己的爱伞,一眨眼就推开少年扎实的怀抱,在寒空的冷风中载浮载沉,留着少年魔王一头雾水,可怜兮兮。   “专心。”   唐萤刚落下一句警告,一道迅雷就破开了天空,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们面前。   “你来的正好。”   紫瑶顶着安如瑶艳丽的脸蛋,笑得如破晓春花,似乎对新的肉身很是满意,也对唐萤的愚蠢很满意,特地跑来这半空的雷域受死。   黑沉沉的天空似乎再也无力负荷,吸纳了无数日夜的寒气,少女鼻尖凝出一滴冷露,紧接着,一滴、两滴。   下雨了。   “的确是正好。”   唐萤回以一笑。 第九十四章 大道   紫瑶微笑着没说话,她目光有些飘远,似乎是看向唐萤身后。   少年魔王动作更快,在下一个眨眼便闪身护住唐萤背后,与青年仙君过招数百。   偷袭唐萤的人正是元琅,男人看见突然插手的傅莲,少年的姿容稀世无双,但元琅一眼就认出那眉眼中熟悉的神韵。   他面色微变道: “你是,傅珑?”   傅莲本来想立刻杀死对方。但他与唐萤对视一眼,最后索性一挥袖,把元琅搧离唐萤和紫瑶的战场。   唐萤前头从魏凌妃那明白一切前因后果,她因紫瑶而来到这个世界,势必要和紫瑶有一个了断;而元琅是傅恒的大弟子,当年的背叛,种种因果,除了疯狂的紫瑶,也就只剩下这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男人一清二楚了。   她对傅莲点点头,他们俩人都必须各自有所了断。   “愚蠢。”   杀气轰鸣,雨势挟带着雷气,冰冷刺骨,漫天恶紫扑天盖地,紫瑶反手就张开了一小雷域,在其中的唐萤在劫难逃。   骇人的雷蛇对她龇牙裂嘴,冰冷的雨水彷佛从中滴落的口水,在紫瑶下一个覆手间,漫空雷雨排山倒树朝唐萤劈面打来。   紫瑶的笑容却只到了一半。   雷雨一分为二,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将雨势从雷电中剥离而出,只见唐萤四周形成一小水域,水能导电,雷蛇在水域间飞快流窜,却浑然不得其门而入,护住其中少女毫发无伤。   “雕虫小技!”   紫瑶冷哼,大喝一声,数条雷蛇卷成一粗壮的雷龙,大嘴劈啪着火花,带着绝对的威压,欲要直接打算压碎那层水域。   唐萤手结法印,她周身水域开始发生变化,只见波光粼粼的表面开始有晶霜凝结而出,最后逐渐凝出一冰域。   而雷龙那头张开满口电光,正要扑面而来的那一刻,变故突生,无数晶莹的寒刺从冰域中生出,雷龙被刺穿无数个洞,法相瞬间溃败,立刻散乱成数条雷蛇。   不等雷蛇逃窜,寒冰互相交结延伸,如蜘蛛吐丝,形成一张雪白的巨网,自投罗网的雷蛇宛如动弹不得的虫蚓,空有骇人的雷声,却无半分作用。   紫瑶面色一变,又唤出数团紫黑的劫云,从中生出数只凛凛雷狮,眸中紫光灿烂,浑身有雷电加护,忽略那过于凶暴的戾气,当真宛如祥兽在世。   雷狮如驱雷掣电,迅速就将少女团团围住,却也不擅自靠近,而是围绕着对方低咆,每一声嘶吼都对应着乍现的雷光,轰雷贯耳,唐萤的冰域隐隐有破裂的迹象。   唐萤也不慌张,冰域结出的冰网迅速吞噬掉了上头的雷蛇,并从中生出对应的数只冰茧,随着雷声巨响,冰茧很快破裂,只见其中隐隐有星光流泻而出。   无数萤火般大小的光虫徐徐飘散,他们吸饱了雷蛇的灵力,无视雷狮的威压,在其四处扰乱似的飞舞,看着完全不构成威胁。   紫瑶还来不及搞清楚这女人又在玩什么花招,就见其中一只雷狮突然置身于烈火之中,火舌迅速烧干了雨云捏出的法相,瞬间化作虚无。再仔细一瞧,那些萤虫竟是钻入雷师的口鼻,在从内向外,以星火燎原的姿态捣乱。   唐萤看着再度一扫而空的战场,双眸澄澈,如乌云后的明月。   她朗声道:“吾师从幽玄仙尊,紫瑶,你所犯恶行已昭告三界,你莫再执迷不误!”   紫瑶面色阴沉下来。   阴阳相克,天地相生,唐萤不只是单纯用太阴反制太阳法相,而是以柔克刚,相生相克。紫瑶雷气旺盛,那她就截然相反,每一招不只是反制,而是用太阴法相调和过多的太阳之气,在干涸的土地上施以甘霖恩惠。   当太阴拥抱太阳,便是还原天地初貌,自然是化作虚无,两两相平。   她若是阳,唐萤便是阴;她若是火,唐萤便能是水,所以紫瑶的一切在唐萤眼底都沦为无用。   所有法相消散,紫瑶手骨成爪,一瞬间就凝聚出一团雷气,她顺手捏出一把雷枪,俯身一冲,与手执黑蛟伞的唐萤近身交战起来。   一场雷雨交加的暴风雨袭击了九极门,似是反射二人激烈的混战。   而不远处交战的男人似有所感,他擦掉嘴角边的鲜血,看向那个游刃有余的敌人,面色复杂道:   “你和那个女孩都一样,都是早该死去的亡魂。”   傅莲本来毫无兴趣,听到他说的话,慢吞吞地瞧了一眼对方:   “观气之术,有意思?”   元琅之所以能镇守东峰,看守仙器金锁乾坤罗盘,除了与紫瑶的关系,还有的就是生来一双通明眼,如移动罗盘,能一眼观气,推算他人一生吉凶,当然,凡事有代价。   男人冷笑道:“的确,我也一样,本该在结婴前死去。”   但他不甘心,他的师妹有天命护身,师尊更是气运之子,就唯独他一人注定早夭。少年不甘心,他用尽一切办法,偶然间得到了幽玄仙尊起死回生的秘法,他没有时间弃道重修,却能利用其中道法,逆天改命,窃取他人气运……   “放心,我一会就修正那点遗憾。”   傅莲毫不掩饰杀意,却依然笑得如明媚春光。   太像了。元琅微微失神,但在少年眉宇间又看出另一个令他厌烦心虚的影子。   “突破宿命,说来容易,傅恒想,但他失败了,而我成功了。这么说吧,傅珑,你父亲是一个废物,救不了你娘亲,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元琅笑容难掩狼狈,一个废物,但他却要死在这个废物的儿子手上。   不甘心阿!他百般算计怎能全盘落空!   男人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战况,含下一口乌血道:“你想知道当年的事吗”?   “不需废话了,我就问一句,我生母胧姑是你和紫瑶害死的,对吧?”   傅莲没有给他拖延的机会,手微微一抬,只需一落就能取人性命。   “这暴雨灵压异常,再上去山腰,怕金丹长老们扛不住。”   在山上众人混战之际,贺一梅带着众人在山下焦急如焚,突有一女子开口:   “唐道友可是在上头与紫瑶交战?”   端木宓伸手一探,感觉到在这凶戾的雷雨中有一股非比寻常的寒意。   贞彤道君点点头道:“是,唐道友和她的友人先一步上去了。”   端木宓心下一动,她趁着众人议论纷纷时,悄悄来到明月太君身旁,悄声道:   “师尊,请替我护法。”   明月太君一愣:“你想做什么?宓儿。”   “助唐道友一臂之力。”   端木宓目光炯炯,眸中似有胜算雀跃而动。   雷雨混浊,光影错落,唐萤手执黑蛟骨伞与紫瑶的雷枪激烈交战。   变故突生,紫瑶手上动作一乱,她口吐鲜血,唐萤不放过这机会,化守为攻,以伞为剑,就要执取她的心脉。   紫瑶实时卷起雷电避开,但她一露面,唐萤可以清楚看到她惨白的脸色。   “端木景深……”紫瑶恨恨道。   她浑身灵力逆乱不已,体内像是刮起了一场可怕的暴风。她怎么能不知道这是端木景深死前下的血咒被端木族人发动了。   紫瑶夺舍不久,元神还很脆弱,但这样下去,爆体而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唐萤正要取她性命,耳边却听到一阵不对劲的骚动。   抬头一看,紫瑶明明已强弩之末,这漫空劫云却不见消散,反而有越发凶狠密集的趋势。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走?”   紫瑶此时无法动弹,双目狰狞,嘴角血沫四溅,一张本来明艳的少女脸蛋变得如恶鬼般骇人。   “当年我没能承受住的天劫怒火,就请你和整个九极门代我受过吧!这次我定能顺利飞升!”   说着,背后的东峰金光乍现,只见本该固定在峰壁上的金锁乾坤罗盘腾空而起,满空雷云围绕其运转,一声轰然巨响后,整座龙脊山竟垄罩在一座庞大的雷域下,从山上到山下,密密麻麻的雷电交织出一片无洞可钻的法网。   与之同时,山下众人发现异象,心生怯意,却见雷光一闪,有人惨叫一声,从半空中跌落,只剩焦尸一具,金丹破碎。   。   贞彤道君差点没跌坐在地。   她万万没想到,紫瑶和元琅竟如此胆大包天,他们迟迟不逃,便是要以金锁乾坤罗盘为阵眼,启动了一座弥山大阵,整座九极门瞬间垄罩在天劫的威吓之下。   到时候,满门死于天劫下,知情人士无一逃出,难怪、难怪他们一直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是已经布下天衣无缝的杀阵。   当真狠毒!   “瑶儿成功了!”   元琅看着漫空的雷电,每一只粗壮如雷龙,鸣响间隐约有天威之怒,只需一击就能削落半个山头。   他还来不及欣喜太久,胸口一阵剧痛,只见一只粗壮的雷龙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浑身沐浴在急厉的雷光下,肉身寸寸碎裂。   他似乎能看见紫瑶冷艳的面容在远方冷眼旁观。   “师兄,我本来是可以带你一起飞升的。”   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陌生。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的神识放在那女人的尸身里!!你真当我不知道你龌龊心思,你夺了傅恒的气运,又想夺走那个女人?不愧是师徒,看上同一个妖怪,当真恶心透顶!”   她的话让元琅想起来了。那身披玄黑鳞甲的绝美女子,她稀世端丽如一尊战女神,也和自己一样,都是注定死去的存在。   天道容不下他们又如何,他有办法,他可以带她飞升,但当他朝对方抛出橄榄枝,却险些死于其手下。   【阿恒有你这徒弟当真可怜,我好歹算你师娘,便替他清理门户吧。】   她拒绝了他,恰好,伤心欲绝的小师妹出现在自己面前。   【师兄,那头沼海的妖蛟诱惑了师尊!!】   所有计划到此成型。傅恒失去所有,他得到了所有,唯独……胧。   紫瑶狰狞一笑。   颜夕渴望欲,端木景深渴望权,而你渴望力量,你们一个一个打着爱我的幌子,利用我行恶事,凭什么这些年你们都好端端在现世享受,只有我被天劫打到失去肉身,沦落成孤魂野鬼。   都去死吧!!   元琅的元神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迎面劈来的劫雷连同肉身一同消灭,堂堂九霄真君最后在半空中连一点细尘残渣都不曾留下。   傅莲连一眼都没看他。他脚踩劫云,浑身魔气外漏,眸目一闪,炙热的融金瞬间穿透了半空的劫雷,现出庞大骇人的真身。   “傅莲!”   魔王犼迅速将少女保护在身下,便一巨掌朝那疯癫狂笑的紫瑶拍去。   天灵盖碎裂,骨头筋脉尽断,安如瑶的肉身软瘫如肉泥,压根看不出原先如花似玉的容貌,沦为一具凄惨的死尸,这次是真的死的不能再死。   “别想逃!”   唐萤见尸身中有元神之光窜出,立刻射出一道银丝,逃出的元神一分为二。   她夺回安如瑶破碎的神识,却无暇顾及紫瑶的元神,因为就在此时,半空灵压紊乱,阴阳失序,天威之怒已到达了顶峰。   唐萤被傅莲死死保护在怀里,她听着外头的动静,心知眼下是九死一生的险境,傅莲一人要撑过去,不然整座龙脊山都会化作灰烬。   金色的瞳目如溢满的月光,无声安抚着少女,但唐萤还是害怕了。   自己的死亡,唐萤从不畏惧,但傅莲……就算他是不怕天雷的魔王,但唐萤还是害怕,她不能再失去傅莲。   这么一想,她暗暗掏出一颗珠子。   那是紫瑶用来伪装成麒麟蛋的琉璃珠,其中蕴含着一丝真龙之气,所以才能骗过星斗仪。端木宁最后将假龙珠给了自己,好拿去九极门做证据来审判紫瑶。   少女将珠子含入口中,琉璃珠一入口中,瞬间融化,欲与她的琉璃体融为一体。   唐萤凭借着直觉行事,她把握时间,捉起魔王反应不及的大脑袋,想也不想,便将口中的珠子渡入那张血盆大口,同一时间,漫天雷光骤然劈落。   真龙之气入体,魔身下的蛟骨与之共鸣,黑入骨髓的业孽开始动摇,蛟骨印上层层金纹。   金色的瞳目爆裂出璀璨的盛阳之光。   “那是什么!”   山脚下的人本来已经坐以待毙,只见有一澄光破开厚重的劫云,降临在东峰之上,光暗界线似乎将其从人间彻底剥离。   “接引之光!”   哪怕千百年后,这一幕也被万人传唱,云海吉光之中,一纤姿承以恶兽飞腾而上,那恶兽身上的鳞片漆黑无比,却在雷光交错间片片漆落,其中显落出阵阵金色祥光。   金锁乾坤罗盘重新运转,元琅在其上施加的种种阵法和幻数应声破裂,只见铜盘层层展开,如千年难得一见的铁树开出了鲜花,罗盘内阴阳交替,星斗移转,变化出无数日夜,最后汇聚成中心的天池一字:善。   祥兽出世。   “那是唐道友!”   端木宓看得很清楚,恶兽在片片黑色的落羽中蜕变出一只金色的龙,他犄角入云,长身绵延,头驼着少女往澄光飞去。   那澄光之中突有一妙音传来:   【魔王,你方才之举所救赎的生灵已超过你诞生之时的杀孽,便以天威击碎你魔身,再以龙气重塑真龙之身。】   金龙轻吟一声,劫云尽数退散,九极门上空重获一片澄明   “不!!!!”   一旁的紫瑶的元神目睹一切,近乎撕心裂肺,她用尽心思,却不想一切都是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孽障,往哪逃。】   一只大手从澄光中降下,死死捉住紫瑶狡猾的元神。   【偷本尊道法,害本尊徒儿,你这剧毒黑莲花乖乖给我下十八层地狱,本尊好友会好生招待你一番!】   说着,大手一掌将紫瑶的元神拍落,其遁入地底,修为溃散,再无生机。   四周温暖如母亲的胎水,一直迷迷糊糊的安如瑶终于得以睁眼。   只见面前的少女目含神光,已然看穿世间一切玄机,再看看四周,仙歌奏乐,霞光瑞兽,俨然不在人间。   重伤的元神在神光中迅速恢复。   唉?她果然在作梦吗?一梦梦到大结局?获得大功德的女主一跃飞升?以后还是不要看什么看修仙文吧,好好早睡早起,上课才不会打瞌睡。   唐萤看着手中懵懂无知的元神,叹气道:“你从哪来,便从哪去,莫要再误入他界了。”   说着,轻吹一口仙气,安如瑶的元神恢复光采,纯洁如初生的婴儿,化作一道白光,便遁入虚空之中。   “我们走吧。”   少女紧紧抱住身下的神龙,金色的龙须温柔地轻抚面颊。   这次她实现了承诺,同生共死,共圆大道,永不分离。   在一片澄光中,熟悉的面容对她展开微笑。 第九十五章 番外   九极门的圆德榜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玄柱,传闻世间第一位天尊便是在石柱上顿悟,坐地羽化升天,自此之后,大道圆德之士无不在上头留名。   金红二色的流虹霞光如无形的冠冕,笼罩在整座玄柱,而壁上盘以神龙、祥凤等瑞兽,远远看去彷佛一座离世而独立的仙山。   修行就如一段漫长看不到顶端的攀爬,越上去便越是陡峭,一个失足就是万劫不复。有资格显现在圆德榜上的名字一直寥寥可数,所以一有动静就引发不少关注。   何况这次一起出现的是两个名字,简直就在鱼塘里丢了两颗沉甸甸的大石,给了不少困顿不前的修士一个足以点亮长夜的希望   修界议论纷纷,也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来头,四面八方的修士远渡来到九极门,都想一窥究竟。   “镇邪神尊,傅珑,然后……唐……唐萤!”   少女口齿不清,当念到第二个名字。她极为激动,只是旁人一看,却发现她脸上缠着一抹雪白的眼封,露出娟秀的下巴,看着荳蔻年华,不过楚楚可怜的小盲女。   “要称做素曜仙尊。”   一个爆栗子敲在少女额头前,只见一白衣少年出现在她身侧,一双神采非凡的眼眸冷冷扫了一圈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旁人立刻收好目光。   少女有些不服气,作势要摸上眼封,少年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凶ㄚ头,这次带你来已经是破例了,没事绝不能把脸上的封印拿下来,知道吗?别给你那位仙尊姐姐添麻烦,玷污了她的赐名,是吧,盼盼。”   原来少女便是唐萤在霁国收服的恶兽鬼鸮,当时唐萤赐她名字唐盼盼,并收她做义妹。唐萤深知紫瑶的雷电是鬼鸮的克星,所以在攻打九极门前,便将她托付给了白凤,也就是此时陪伴在少女身旁的白衣少年。   一被唤起真名,鬼鸮野性全失,其实她与唐萤才相处不久,对方就已飞升上界,要说有多深厚的感情自然不可能。但每到夜晚,朦朦胧胧的月光总能穿透万里乌云,准确找到鬼鸮的位置,月泉挟带着纯元太阴之气流泻而下,无声温柔地灌溉着鬼鸮,那正是来自唐萤的看护。   素曜仙尊没有忘记这位生来不幸的义妹,自然不愿意在自己飞升后,对方又走回老路吸人魂魄。所以在唐萤刻意看护下,鬼鸮慢慢炼去生来的邪性,一眨眼就修练成与唐萤有三分相象的荳蔻少女,如今浑身上下毫无煞气,白凤也不再看她那么不顺眼,如今就像母鸡带小鸡一样,去哪都看着少女。   鬼鸮正渴望地盯着石柱,想着有朝一日要在主人身旁安上自己的大名:唐盼盼,可惜那个镇邪神尊占了那么大的空间,想插进去有些困难。   “讨厌的人来了。”   白凤不待鬼鸮丈量好尺寸,手一挥袖,凤羽振翅,就带着二人离开了十万八千里远。这番动静无人注意,因为此时众人的目光全在那浩浩荡荡的列队中。   只见数只彩雀拥戴着一座云车,前头竟有一金光闪烁的麒麟瑞兽领路,   “怎么了?金池大人?”   轿中人感觉到前方一滞,不由得发问,麒麟嗅嗅空气,随后摇摇头,心想哥哥不待见端木氏人,不想碰上他们,自己还是别多嘴吧。   众人只见云车内现出二位姿容非凡的女修士,一女子头戴青玉冠冕,服饰飘逸却不失端丽,一双目光凛然有神,俨然上位者姿态;而另一位美艳无双,身着一红衣,一眼扫去如露如电,一看就知道是一只难驯的野马。   二人皆是元婴道君,不是能任意窥视的目标。   任春笑嘻嘻地看着一个对着自己发愣的年轻修士,端木宁警告她:“这是北麓,你可别乱来,一出了霁国,我权力再大也救不了你。”   “知道啦,我现在是女王的侍女麻,唉,你真的不考虑封我做一个贵妃当当吗?”   端木宁挑眉道:“我可不想被任家人谋刺。”   “郡主也行!我向你买一个封位行不?”   二人打打鬧鬧一阵后,也不废话,就在玄柱上寻找熟悉的名字。   当年为了隐瞒紫瑶堕入魔道、肉身殒落的真相,元琅在圆德榜前一处荒凉地弄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石柱,上头刻着紫瑶的名字,以假造其飞升成功的假象。   谁也没有去怀疑,毕竟没人会无聊到去伪造自己的功德,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但自出了紫瑶一事,九极门上上下下好生整顿了一番,魏凌妃得以正名,她长满杂草的衣冠冢终于有人打理,不过那逆天的太阴练形术却是再也找不回来,唯一的正本早已被唐萤一同带去上界。   至于紫瑶和元琅留下的一切都被众人唾弃,全给扔进了万刃渊。如今紫瑶也不能被叫仙子,而是散魂妖女,她所干下的事迹罄竹难书,却有列入各门教材的价值,正好教教年轻气盛的弟子,什么叫路边的传承不要乱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好不容易找到熟悉的名字,二人却很快疑惑:“这傅珑是谁阿?”   “傅莲?”   唐萤看了一眼快气哭的几个仙女,不由得出声。   她背后蟠踞着一只金灿灿的巨龙,此时正冷眼瞧着牌桌上的两位仙女。   几人所在之处是月宫的太阴仙府,唐萤第一次来到此处,就发现她师尊果真一妙人。好比手上花花绿绿的纸牌,魏凌妃称它作斗地主;而月竹编织的牌桌上还有专门用来放置的小托架,上面摆了几瓶琉璃瓶,魏凌妃称里面的小点作酸奶,加点玉露和桑果,就美味得令人流连忘返。   魏凌妃乐此不疲拉着唐萤试玩自己发明的各种东西,也导致备受冷落的傅莲自飞升后都没有好脸色。他索性用原形的模样在仙府大摇大摆地游荡,好几次把路过的星君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上界都知道月宫盘据了一只脾气暴躁的神龙,只有素曜仙尊能降着住他。   天界无人不知,太阴仙府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所以不时就有仙君到访,来看看幽玄仙尊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点子。幽玄仙尊有事外出,便由唐萤来接客,两个刚从银河染完布的夕娘,正好凑一圈斗地主。   只是本来兴致勃勃卷起袖子的夕娘此时一个一个像焉了的菜苗,而唐萤背后的战利品堆积如山,当然,两个仙女很快就发现问题所在,就是这位月宫仙子背后金光闪闪的神龙,天地气运怕是都凝聚在唐萤身上了。   不过她们不知道,傅莲好不容易等到幽玄仙尊有事外出,终于可以尽情享受和少女独处的二人世界,突然冒出两个程咬金,这会是气到连人身都不变了,直接原形镇守在少女身后,只想着让这些电灯泡输到倾家当产,最好扫地出门。   “素曜仙尊可知幽玄仙尊去处?”   其中一个夕娘无比想念魏凌妃,她的牌运就如她在下界的修行一样,奇差无比。   唐萤老实地摇摇头。   夕娘啧啧道:“听说地下出事了,仙尊有所不知,在阴曹地府底下有一处叫大化炼狱之地,无法超渡的恶鬼邪魔都被关压在那里,永世不得超生。”   不顾另一个夕娘的眼色,她神秘兮兮道:“最近炼狱的通道被人打破了,听说竟是出了一个魔尊!”   唐萤听过大化炼狱,但她不解道:“这魔尊的实力竟可以打穿两界?”   那夕娘摇摇头:“那怎么可能,连北玄天尊都打穿不了境界,何况是这只新生的魔尊。只是那魔君身旁竟有一恶龙相助,龙身可在三界来去自如,听说那日就有人见到那魔尊乘坐一只通体漆黑的恶龙……”   “好了!我们已经足够打扰人家了,东西都还欠着,莫要说这种危言耸听的谣言!”另一夕娘喝斥道。   “小赌怡情,诸位是客人……”   唐萤敏锐察觉到场面不对,想说什么缓颊,那夕娘打住她道:“我们可是输不起之人?素曜仙尊,我们玩得很开心。”   她是挺心痛流光异彩的星云布,那可是不卖只送人的珍宝,这下全都给唐萤孝敬去。不过和这位有神龙傍身的仙子打好关系准不会有错,毕竟上面人目前对这条神龙抱有很高的期待……   “的确开心,不过仙尊怕是很累了,诸位何不移驾歇憩。”少年声音清越如流转的溪涧,仅仅一句就让人心神一荡,如获滋润。   唐萤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横空抱起,两个夕娘面色通红,看着那昳丽绝世的青年抱起少女,哪怕被打了还几下都没放手,脸上一抹宠溺的浅笑显得格外暧昧。   龙凤等仙兽行事向来毫无分寸,任意妄为,傅莲就是仗着神龙的身分,不顾少女的薄面为非作歹,哪怕两个夕娘脸皮再厚,这会也意识到自己碍事了,赶忙就要告退,外面却突有一人影气势匆匆挤开二人。   “靖虚那厮气死我了!!”   灰头土脸的幽玄仙尊从外面赶来,她一看到唐萤和傅莲,眼睛顿时亮得发光。   “美媳妇见丑公婆,唐萤,你准备好了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