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妖》 作者:温三   文案:   灵州雪山裂了,里头曾葬着灵州仙派的祖师奶奶,掌门派人前去修坟,惊恐发现祖师奶奶诈尸了!   洛银渡劫失败,被天雷劈晕过去了,一觉醒来已是五百年后。   她自幼修仙,为了成仙连口肉都没吃过,到头来除了睡了五百年什么好处也没落到。   洛银想通了,成仙个屁!   她要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买辆舒服牢固的马车,养条听话可爱的狗,自在又快活!   你问狗从何来?   哦,出山时路上捡的,白白圆圆,好可爱,最喜欢用小奶牙咬她肩膀。   什么?你说这不是狗,是妖?   放屁!   她洛银眼睛睡瞎了吗?是狗是妖她能认不出?   -   谢屿川被妖族找上门,说他是重伤失忆的妖狼王,请他回去一统妖族攻占人间。   彼时谢屿川手里举着糖葫芦:“你认错人了,我是狗,不是狼。”   妖族众人:“殿下!你清醒一点!”   谢屿川:“我不管,姐姐说我是狗,我就是狗!”   可他好像真的是妖狼王,姐姐不让他抱也不让他亲了,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姐姐被灵州仙派请回去了,没带上他。   姐姐不要他,他被抛弃了。   ……   他要把姐姐捉回来,锁在身边。   要她听他的话,只能看他,一辈子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吃货御姐祖师奶奶女主VS奶切狼边哭边给人铁链上锁男主】   每晚21:00更新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异能 姐弟恋   主角:洛银,谢屿川 ┃ 配角: ┃ 其它:鬼神   一句话简介:我养的奶狗突然变狼了。   立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第1章 一 我活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如千万根银线当头照晒,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呼吸间嗅到的是冰冷、带着雨后深林草木清香的味道,所躺之地潮湿坚硬,所处之处寒风凛凛。不知什么细碎微凉的东西掉在了她的脸上,被体温融化,又被某样温热柔软却带着些许倒刺的东西舔去。   洛银的双眸只是短暂地睁开了一瞬,便被许久不见的天光逼得重新合上。   啧啧舔舐声在耳畔响起,那湿润滚烫的东西从她的脸颊移到下巴,再到耳垂,耳垂上一滴晶莹的雪水被咬破,微弱的刺痛传来,洛银的身体立刻给出了反应。   细白的手一把按住了在脖子间作祟的脑袋,而后她听到了一声微弱又可怜的‘呜’。   洛银浑身酸痛地坐起身来,她用另一只手遮住眼帘,先睁开眼,再慢慢打开指缝朝外看。   入目所见,一片皑皑。   这里是……灵州雪山?   等双眼适应了外界光亮,洛银才将手中抓着的东西凑到眼前来看。   蓬松柔软的银灰色毛发,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像是黑玛瑙,柔软的小舌舔着下巴上的水渍,小嘴张开,还可见其中两颗奶白色的獠牙。   小东西见到她醒了还挺开心的,呜呜叫了两声,毫不在意此时洛银的手正掐着他的脑袋,晃着圆滚的身体四脚乱蹬,尾巴从两只不安的后腿中卷到了肚皮上。   小狗?   洛银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是被雷劈坏了,灵州雪山高耸入云,山巅之上何来小狗?还是只……像是刚出生两个月的奶狗。   额角一阵刺痛,洛银松开了小狗,双手揉着眉尾,闭上眼仔细回想她为何会沦落至此。   记忆倒回,从她拜入灵州仙派,跪掌门墨安道长为师,成为第十三代二弟子,从此走上修仙之道开始。   洛银是洛河洛家的嫡女,自出生时起便不断有人说她是天生修道的料,根骨长得尤好。于是洛银八岁前在家中读书习字,翻阅万卷,懂人事,知百道,八岁之后便被家里人送去灵州仙派修习了。   之后的十年,洛银在灵州仙派潜心修炼,就像是真如旁人所说,她的修行大道畅通无阻,后更是远远超越了其师父墨安道长的修为,十八岁便入了灵州雪山山巅的潜心洞,而后迎来了天劫。   她的记忆,就在自己历劫前夕。   枯坐潜心洞四十九日,终于等来了天劫降临,雷霆犹如劈山之势,穿过了潜心洞顶的冰霜落在了她的身上,洛银咬牙死扛。   当时雷霆白光闪了三天三夜,黑云卷成的旋涡像是有人将天捅了个窟窿。那个无底的窟窿能将整座雪山吞噬,却只是浓云团绕在雪山之巅,遮住山巅的一切,时不时传来一道轰隆巨响,接着万丈光芒。   不单是灵州仙派,就是其余仙派的人也在远望灵州雪山,想看看这个被称为修道界天选之女的洛银究竟会否成为花样年华便飞升为仙的传说。   电光不断,寒凉的雪山之巅居然被天雷劈出了大火,洛银见到深夜熊熊烈火中跳跃的黑色,仿若一个个鬼魅人影。她像是产生了幻觉,只觉得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犹如粉碎后重塑般令人难以忍受,可这是她必经之路,这是她此生必定的选择。   自洛家决定送她上山修道时起,她便没有另一条可选的退路了,为了成仙,洛银从不食荤腥,也不耽于玩乐,她在厚厚的书籍中长大,她的房内没有床,只有一团金丝软垫,供她打坐。   她仿佛天生下来万众瞩目,只为成仙。   洛银扛下了三天三夜的雷霆,她也觉得自己该是要成仙的。   当头顶那道最亮的蓝紫色雷电劈来时,她心里在想,忍下这道雷劫之后应当就能解脱了。很可笑,也很古怪,洛银当时想的便是解脱,从这种被安排好的束缚、无法呼吸的修仙之路中挣扎出来。   许是她这一瞬的分神,那道雷电落在天灵后,剧痛之下,洛银的眼前一片漆黑。   再睁眼,便是当下了。   潜心洞早就被天雷劈开,此处只有一道道烈阳下闪着白光的冰墙,只是洛银以为自己要么是成仙了,要么是死了,现下又算什么情况?   莫非是天雷将她劈晕了过去?   可她究竟算是渡劫成功了,还是失败?   若仍然留在人界的灵州雪山上,便是渡劫失败了吧……   洛银捂着心口,掌心下是有力的心跳,她能感受到寒冷的雪,也能感受到炙热的太阳和刺骨的风,这么说来,她是活着的。   只是渡劫失败后却能从天雷之下活着,还道行皆在的人,她恐怕是当世第一个!   洛银动了动手脚,有些麻,也软得无力,倒是不妨碍她起身走一走。   她扶着身侧的冰墙站起身来,方才一直窝在怀里的奶狗叼着她的衣襟挂在了心口位置,两只小巧的前足踩着她的胸口。   小东西应是怕冷。   洛银修得一身本领本就无惧水火,更是不怕冷热,她拉开了外袍襟口,将奶狗塞进怀里,小东西在她的衣服里钻着翻了个身,圆滚滚的脑袋露在外头,还要看路。   洛银无奈地笑了笑,手指点着奶狗的头。   不管她如今是何状况,算死算活,得先走出这白花花明晃晃的雪堆再说。   -   群山耸立,仙云渺渺,青葱碧翠环绕,偶有两只丹顶仙鹤飞过,宫殿应阶而上,广台上站着的皆是从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时便早起练剑的弟子。   那些弟子一个个身姿绰约,整齐划一的舞剑之姿,摆袖刺出,一阵嗡嗡剑鸣。   一道淡青色长袍的男子踏阶而上,使了轻功,一步跨过十几层高台,足尖点地,轻巧不染灰尘,于一群弟子中迅速穿过,扬起了林秀清风。   虽只是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是叫练剑的众多弟子认出了他的身份。   “唐风师叔回来了!掌门师父有救了!”   “唐风师叔可是带回了‘不缺花’?我方才好似瞧见他的腰间别着一抹红!”   此地为灵州鸿山,山上云宫为灵州仙派,天下修仙者众多,正统门派仅九个,各占一州,灵州的名号若放在五百多年前,可谓是响彻九州,稳坐修仙门派第一的宝座。   当年问仙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大半来自于灵州,只是五百年前人界与妖界一战,损失惨重,灵州仙派伤亡最多,随着时间推移,问仙榜上的人物接连陨落,灵州仙派从此再难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当年稳坐第一的灵州仙派,现下已是末位门派,仅靠着地势与临近雪山的优势,灵气充沛,山上一日可比山下十日的练功奇效,才招来了这些弟子,饶是如此,门内弟子也远远不及别门旁派的多。   而今灵州仙派的掌门涂飞晔并非门派中道行最深的,只是他过目不忘,熟读各类大道仙书,为人仁善,当年才被列为掌门候选之一,与他争夺掌门之位的,便是其师弟唐风。   但唐风主动退位,他自由散漫惯了,怕自己无法约束门下,又不够圆滑,应付不来诸多仙派间的场面话,便干脆做了门派的长老,只当辅佐。   只是三年前因妖族来犯,涂飞晔为了救唐风被妖族重伤,即便外伤治好,可毒素未清,伴随心悸头痛,时间长了之后,甚至有损道行。要想清除毒素,唯有以毒攻毒,传闻火山岩口会生长一种无叶红花,名为‘不缺’,不缺花可解百毒,药王李谷也说此花有效。   唐风离开灵州仙派三年,便是为寻不缺花,众多弟子以为他此番回来,必然是找到了。   青衫闪入大殿,殿内洒扫的弟子瞧见来人,顿时笑了起来,尚未打招呼,又见唐风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心中的些许雀跃也淡了下去,生出一股不安来。   涂飞晔住凌华宫,出大殿后朝东走,唐风踏过飞檐,从一群凌霄花中款款而落,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桌旁饮茶的涂飞晔。   自他入山门,袖风扫过门前钟时,涂飞晔就知道他回来了,可唐风步伐焦急,一路沉闷,想来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   涂飞晔放下茶盏,回眸看向唐风,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皱纹:“几年不见,师弟怎还对我摆起脸来了?”   唐风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见到涂飞晔的笑心下更是愧疚,他道:“我没能带回不缺花。”   涂飞晔瞥了一眼他腰间挂着的红丝带,上面镶着一颗珍珠,像是抹额,抹额上刺绣兰纹,这是丰阳仙派的物件。他本想安慰,可到了嘴边的话被一口浊气逼退,转成了断断续续的咳嗽。   灵州仙派越发没落了,就连九州中排行第五的丰阳仙派都能踩在他们头上碾一碾。   “是我无能了。”涂飞晔一时语塞。   他知自己道行不如唐风,在诸多仙派的掌门面前总站不住脚,这三年仙门大会他都借病不去,本想带着灵州仙派避一避世,可如今就连唐风在外都吃了亏,更何况是他门下的千人弟子。   “怪不到你头上。”唐风怒道:“我寻了三年,马跑死了几匹,鞋磨破了十数双,好不容易找到了不缺花,却被丰阳仙派的仗着人多势众,抢占先机摘下花朵。就那几十个方入门的弟子我也不放在眼里,以免旁人说我以大欺小,可他杨阐竟也蛮不讲理,身为丰阳仙派的长老,纵容弟子带头夺花,有他从中作梗,我只能空手而回了。”   单打独斗,杨阐不是唐风的对手,他虽只用‘从中作梗’这四个字,可涂飞晔知道,当时发生的必然不止这些。   “罢了,我这几年也好好的,道行未退,只是难以精进,我本就成不了仙,不难为你再出去了。”涂飞晔说完,垂眸盯着石桌上的茶盏。   杯盖半合,缝隙中的褐色水面上倒映着万里晴空,白云朵朵。   茶盏中非茶,却是止疼的药。   药汤冒着温热的烟,淡淡苦涩气味传来,涂飞晔伸手欲将杯盏端起饮下,手还未碰到杯壁,便听见一道轰隆巨响,足下震颤,杯盖哐当掉落,生了裂痕。   “师兄!雪山!”唐风所处正对着灵州雪山的方向。   涂飞晔闻言,侧身去看,只见距离鸿山不远高耸入云的灵州雪山上,忽然荡开的气劲化去了云层,成了一圈圈涟漪,而那雪山上的寒气直喷到他的脸上,一条暗色裂纹从山巅而下,宛若巨龙,裂痕停在了半山腰处。   “雪山……裂了?!” 第2章 二 洛银:我、诈尸了?   灵州雪山从山巅轰然裂开了一道深渊般的断痕,雪山之上的坚冰碎裂成一片片,顺着山体滚滚而下,扑簌簌的冰渣就像是六月飘雪,整座雪山脚下都覆盖了一层厚白。   骤然扑来的冰雪带着夏日不曾有的凉意,山巅周围荡开的云层卷成了波涛。   涂飞晔手心贴在了石桌面上,尚能感觉到余震未消,他定定地望向雪山方向,低声道:“灵州仙派这些年来屡屡受人轻慢,如今就连灵气充盈的雪山都裂了,莫非真是先祖怪罪……”   涂飞晔心里总念着自己身有所长却无所用,更怕灵州仙派从此萧条,他怕有违师尊嘱托与信任。   唐风听他提起先祖想起来什么,眉心紧蹙:“那里是洛祖师的葬身之地。”   说起洛银,唐风心中亦有佩服,几百年前墨安仙道掌管灵州仙派时,门派中的弟子足有数万以计。墨安仙道膝下弟子有三,首徒安长风乃是问仙榜上前十的人物,二徒洛银更是年纪轻轻,二九芳华便已入登仙境,只可惜渡劫失败,葬身于灵州雪山。   后来人界与妖界的争斗致使墨安与安长风一同牺牲,唯留三弟子戚彦书继登掌门之位,戚彦书仙逝后,灵州仙派便渐渐走向没落。   墨安仙道的三个弟子,哪一个说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少有女子能入登仙境,洛银虽未与问仙榜上的人物比试,可道行修为绝不落前三,如今她身死百年,葬身之所却也出了大难。   “不缺花之事,我另找人去寻,若能找到算好,找不到也罢了,师弟,你出走三年,该回来教习你手下的那些个弟子了。”涂飞晔道:“你去差几个人往雪山走一趟,查探情况,叫他们莫要离得过近,以免危险。”   就算涂飞晔不说,唐风也会去安排。他这几年在外,偌大的灵州仙派都是涂飞晔带着病体一人支撑,如今就连几可通天的雪山都出了裂痕,就怕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查探灵州雪山不是小事,整座鸿山都受其震荡,若是一些道行低微的弟子过去,雪山再次分裂坍塌,将他们掩埋就不好了,所以唐风安排了自己的首徒带着几个能手前去查探。   灵州雪山不同于其他雪山,因常年萦绕灵气,尤其适合修道者修炼,故有仙灵之巅的美称,正因如此,灵州仙派在创派之初,才将仙宫建在了靠近雪山的鸿山上。   从鸿山飞剑台往雪山御剑而去,不过半个时辰。   被派去雪山的众人飞至半途,尚未靠近雪山,便又察觉到了从雪山方向冲出的气劲,他们立刻手比阵势,稳住身形,不敢再往前去,只能飞入丛林,步行查探。   寒凉的白霜滚滚而来,艳阳之下的片片雪花都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像是从天而降的细碎宝石。   洛银慢慢收回自己的手,诧异地看了一眼掌心,她功力大进啊。   自她醒来后,便在灵州雪山之巅寻找出路,原先上山的路形已然被天雷劈乱,洛银找了许久也未能出去,只能看见一道又一道冰墙,一条又一条通往断崖的死路。   她找得耐心全无,于是便想着一掌劈开这些层层叠叠的冰墙,开出一条可以下山的道路来,却没想到一时失了准,下山之路倒是开出来了,可灵州雪山也应声断出了一条蜿蜒的裂痕来。   洛银顺着裂痕往下,走到无路之处便又给了一掌,这一掌轻了许多,只从冰滑的山面打出了一道阶梯,可直通山下,不似第一次那般摧毁山体。   只是她略微担心,雪山崩裂不是小事,恐怕早已惊动了鸿山同门,也不知这次回去,师父会如何责备,是怪她没能飞身成仙,还是怪她劈开了雪山。   玉手扫去袖间雪,洛银款款下山。   下山后便见到被冰雪掩盖的山林,这都是她方才的‘杰作’,这地方少有人来,希望没压到什么山林野兽便好。   离了雪山,山下的气候倒是暖和,她记得她是开春了入的潜心洞,现下烈日当头,倒像是七月盛暑,洛银心中略骇,竟是不知不觉晕了半年。   山下林间远雪山后,便是一片郁郁葱葱,山林之中还有许多野花儿绽放,树木粗壮,枝丫远高于人,长满叶片的藤蔓顺着一棵棵老树攀爬,挂下一大片淡紫色的花来。   风中一股自然暖香,还能听见潺潺流水。   于洛银而言,她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见到这些往日里也可瞧见的景致,竟然有种久违的错觉,她想,许是天雷没能劈死她,又使得道行精进,于是见花非花,见叶非叶。   往日她一心只想着修道成仙,而今天劫也过,注定不能飞升,倒是有心思静下来看一看身边风景了。   洛银顺手摘了一朵花,一片片花瓣放在掌心,路过浅溪时往里面一洒,心中的郁闷也跟随着那阳光下粼粼波光的水面上,飘浮的花瓣一同远去。   她自懂事起,便听身边的人说要好好修习,来日成仙。   这个来日不知何时到来,洛银想或许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六十年,但在天雷来临之前,她此生所行一切,皆是为了成仙而为的。   不能成仙,在她这儿算不上什么坏事。   按照旁人期待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早已能看见的结局,那便是她前十八年的生活,而今后长寿的八十年,她都可以为自己而活。   努力了,试过了,也疼过,伤过,寸寸皮肤烧作焦灰,又重新长回了血肉之躯,可她还在人间,这便说明仙界不收她,她该在人界寿终正寝。   洛银看着落花流水去,待到花瓣在视线里消失,她才准备离开,无意间垂眸一瞥,洛银顿时怔住了。   那水面上倒映出来,发丝凌乱,金簪斜挂的疯女人是谁?   洛银抬手摸了一下头发,又摸了摸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她方出山也没能看见自己的仪容,现下瞥去,发髻散开,唇色不显,衣襟半敞,凌乱地仿佛被关了数年禁闭的犯人。   好在怀里还有一只睁圆了眼睛盯着水面看的小狗,让她显得不那么行尸走肉。   这模样回鸿山,师父皱眉,师兄诧异,师弟必然会嘲笑啊!   洛银连忙蹲身舀了一手心的水,洗一洗脸,再将头发梳理好,就着溪中清水搓一搓,至于身上……她很想洗,但她不食荤腥,入雪山前也早就辟谷,倒是没有世俗的味道,此处离鸿山不远,等回去鸿山洛霞宫再洗也还来得及。   溪水旁的浅潭可以下人,水不过没到膝盖,洛银就坐在岸旁侧着头,对着水面洗发。   缩在洛银怀里的小狗昂着头有些好奇地看向她,漆黑的眼珠子里倒映着她娇美的面容。   洛银瞥它笑了笑,轻柔的声音似是哄孩子:“你也想洗呀?”   她的手还是湿漉的,葱白的指尖带着水往小狗的脸上一弹,几滴水珠溅开,惹得小狗摇了摇头,洛银觉得他可爱,好听的声音道:“那就让你也洗一洗。”   本是温馨动人的场面,下一刻那只小狗就被洛银丢进了水潭里。   只听见‘噗通’一声,伴随着小狗的一声‘呜’,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水纹,打湿了她的裙摆。洛银毫无半点温柔可言,就像方才的轻声呢喃都是错觉,反倒似烈阳般明艳,她将洗好的发丝往后一甩,对着水中扑腾的小身影道:“小狗,游过来!”   银白的绒毛遇水后几乎成了透明,显得那狗更小了些,不过它倒是通人性,不过才在水里扑腾了会儿便磕磕绊绊地游到了洛银的身边。   洛银将其抱起,还没放在膝头那狗便用力摇了摇,溅起的细小水珠如雾般散开,迷了人的双眼。   洛银咯咯笑了两声,垂眸去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那水雾绽开的一瞬,她好像看见小狗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似是不满,随即又变得乖巧。   林中有人靠近,还未走到这边洛银便发现了,待到一队人执剑走到她身后时,洛银才回头。   她就坐在浅溪边的石块上晾晒自己,茂密的深林里被树叶遮挡几乎笼罩在阴影之下,唯有风吹叶动时才会露出几道斑驳的光,而此时洛银所处之处正好是两棵大树间的夹缝,阳光照射下来仿佛有了形状,一束束散开,正如轻薄的银纱铺在了她的身上。   见到熟悉的穿着,洛银心里高兴。   灵州仙派中有她陌生的面孔也不奇怪,毕竟门中几万人,不是人人她都见过。   只是为首的那个人见到她先是愣了神,惊诧与恐惧逐渐从他的瞳孔里散开,那人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佩剑也扔了。   洛银:“……”   她现下虽不修篇幅,但也不至于吓人吧?   “师兄!”跟在那男子身后的众人顿时扶着他,他们自然也见到了洛银,那一瞬间仙女二字险些脱口而出,而后他们的师兄就倒了。   只见师兄颤抖地伸出手,指着洛银的方向道:“洛、洛、洛……洛师祖!”   众人跟着一惊,纷纷朝洛银看去。   洛银单眉微挑,还没弄懂现下是什么状况,她打算站起来与这几位师弟、亦或是师侄好好说话,却没想到她一动,那十几个高大的男子一起跪下,朝她不断磕头。   “洛师祖!雪山断裂之事我们也不知情,并非有意叨扰您老人家的!”   “洛师祖您安息吧!我们、我们这就回去给掌门禀告,立刻差人前来修缮陵墓!”   洛银也怔住了。   洛师祖?   老人家?   安息?   陵墓?!   她心中万千的疑惑与震惊,该不会是她小师弟特地找人诓她吧?   不会不会,戚彦书今年才十二,虽然平时贪玩也爱恶作剧,可大师兄一直管束着他,不会许他与自己闹这么大的玩笑。   那这一切……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洛银到底是历过天劫经过风浪的人,她扶着一旁老树深吸一口气,林间暖甜的花香味犹在,她还清醒着。   “先提一点。”洛银稳住心神道:“雪山是我打裂的。”   众多弟子:“……”   洛银问出心中疑惑:“但你们为何称我师祖?”   为首的师兄道:“弟、弟子曾随师父入过鼎凌阁,见过洛师祖的画像……”   虽画像经过几百年已经老旧泛黄,面容也与眼前人差了几分,可因过分美丽,他一见便记下了。方才他在溪边见到人,一时为其容貌所惊,洛银又恰好在雪山崩裂时出现,满身金光,他当真以为是那渡劫失败的洛师祖在雪山住得不安生,诈尸了。   洛银还有许多想问的,却在对方说出这话后沉默了。   鼎凌阁,是历代掌门仙逝后牌位供奉之处,未成掌门却对灵州仙派有巨大贡献者,也可破格入画。   戚彦书再混,也不敢拿此事玩笑。   她……怕是当真遇麻烦了。 第3章 三 洛银:我竟成了祖师奶奶。   鼎凌阁内的画像,有许多都是洛银不曾见过的面孔,而她熟悉的那些,都已经挂上了阁顶,需高昂着头才能看见。   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画像,在靠左的角落里,低她师父的画像半截。   泛黄的纸上少女身姿挺拔,身后挂着一排紫藤花,正盈盈浅笑。   画像中的人与洛银本人长得不算太像,至多只有六、七分,可身上穿的衣服却是她去灵州雪山上闭关前所披的珠华丝裙,也是她现下身上的这件。   珠华丝裙是洛银十六岁那年,师兄和小师弟一同下山给她买来的,当时她披上广袖裙,于阳光下旋身,珠光熠熠,远看似有虹光挂身,就连向来持重的师父也夸一句光彩夺目。   那些画面好似历历在目,可却竟然过了……五百多年了。   半个时辰前,洛银在灵州雪山下的野林里遇见了鸿山的几名弟子,那些弟子告诉了她一件令人不可置信的事,他们说她已经死去五百多年了,死因是在雪山之巅渡劫,被天雷劈死,天雷甚至劈断了上山的路,将她一人孤零零地封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洛银本是不信的,于她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无非是这一觉睡得过久过长。   她望着那几个年轻弟子真诚的脸,只道一句“我自己去看”便直往鸿山而来。   鸿山的周围有结界,是创派师祖所设,之后的每一任掌门与长老都有维护结界之责,除了飞剑台开了一道口,其余人想入派必须得过山门,偏偏洛银习的是内功,不会御剑,唯有使轻功从鸿山脚下回去。   灵州仙派的山门左右各有守门神设,左为麒麟鼎,阻凡人别派,不得无召而入,也不得让其他修道者轻易入山。右为凤凰钟,钟声应道行而响,如凤鸣鹤唳,过山门者修为有多高,钟声便有多响亮。   洛银越过山门时,鸿山上的弟子都能听见连着响了九下钟声,一声比一声高,咚咚之声中杂着凤鸣鹤唳,悠远而去。   此钟声惊动了灵州仙派的所有人,自然包括唐风和涂飞晔。   他们自入山以来,就没听见过山下凤凰钟响过九下,即便是旁门别派的掌门过钟旁,恐怕也敲不到第五次。   满山弟子无心练剑,亦万分惶恐,直至那几个前去灵州雪山查探的弟子从飞剑台回来,又将他们在林子里见到洛银之事说出之后,唐风和涂飞晔才找到了鼎凌阁。   此时洛银已经站了有一柱香了。   鼎凌阁的八门开了一半,阳光照进去,半阴半阳,飞檐下挂着的青铜狮子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洛银长发如瀑,一身珠华丝裙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就连鼎凌阁中漂浮的细小灰尘也掩盖不了她身上不断外溢的灵气。   唐风与涂飞晔瞧见身影,一时不敢进去,便就默默地站在门前,亦不敢打扰。   洛银在鼎凌阁中找到了戚彦书,却无安长风的画像,她还以为当上掌门的会是师兄,却没想到是那个好吃贪玩的小师弟。   五百年……   人活一世也不过半百有余,无法成仙的修道者,史书记载中寿命最长的,也仅是二百三十岁,连五百的一半都不到,她怎么就能……一觉醒来,万事皆变,物非人也非。   洛银的心中沉闷,自然有伤心,亦有难过,这些低迷的心情无法使她落泪,她像是突然断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连同那些被她掩埋的感情。   犹记得……她入雪山前,师父、师兄与小师弟一同相送。   平日里最喜欢欺负人的小师弟抓着她的袖摆哭,让她在仙界不许和旁的小孩玩儿;从来温柔的师兄给她自画了一道平安符,让她遇到天雷莫慌莫怕;就连师父看她的眼也微微泛红,像是不舍,又像是欣慰,还多了其他复杂的情绪在里头。   他们都认定洛银会成仙。   洛银没能去仙界,甚至都没能看到他们都最后一面。   方才她上山来时,看见的弟子廖廖,如今灵州仙派,也不是她过去所熟悉的门派了。   洛银站定了许久,终于动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走向香案拿起三根细香,点燃后插进正面小香炉内,又从旁取了三根,放入了一边的香炉鼎中,三根敬师父,三根祭师弟。   这里供奉中还有许多她的晚辈后生,所以洛银没跪拜,只是对着墨安仙道的画像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抬袖揉了揉眼角,不是眼泪,只是眼睛睁得太久,酸涩了。   洛银转身便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两个人。   一个三十多岁,半截黑胡须,穿着掌门所着的深紫色宽袍,一个约莫三十,青衫挂身,有些修道的慧根,只是而立之年也未有显著突破,此生恐怕与成仙无缘。   唐风与涂飞晔见到洛银时都有些愣神,她就站在自己的画像下,腰身挺立,风姿绰约,一缕山间清风吹过了她的脸颊,桃花眼眼尾薄红,像是从画中走下的仙。   二人也只是怔了怔,随即跪地叩拜:“拜见祖师奶奶。”   按照辈分,她当得起这一声‘祖师奶奶’。   洛银缓缓朝外走,银灰色的小东西雪球似的缠在了她的裙摆上,两个爪子勾着她的衣裳,这件珠华裙已经不新了,被那小爪子一抓便是一截丝线出来。   她弯腰将小狗抱起,对门外二人道:“起来吧。”   唐风扶涂飞晔起身,二人互视,登时猜出了彼此心中所想竟是不谋而合。   洛银不是诈尸,他们看得出来,大胆猜测,便是当年天雷劫劈碎了雪山之巅,将洛银冰封在那,而今冰化解封,她也重见天日。   虽说有些神乎其神,但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他们都在想,如今洛银没死,入山门时竟惊响了九道凤凰钟声,对如今的灵州仙派而言,这是何等荣耀,更是天大的好事!   涂飞晔甚至想,让他脱下紫袍,将掌门之位让给洛银,他都愿意感恩戴德地奉她上去。   洛银自是不知他们心中所想,她还处于无解的迷茫中,不知自己的下一步路该如何走。   不能成仙了,也再也见不到师父师兄与师弟,他们几个若是才仙逝,她或许还能在门中找到几个认识的、熟悉的人叙叙话,而今灵州仙派满山的人,却无一人能叫她开口提两句的。   如今洛银唯一可去之处,大约就是洛河洛家,五百多年,她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事实上,洛银对她爹娘没多深的感情,洛河洛家家大业大,她娘潜心生意,她爹醉心诗画,二人表面和睦,实则两三个月才能见到彼此一面,这两三个月一次的会面,都是为了监督和查问洛银的学习。   在洛银眼里,他们未必及得上教书先生份量重,可到底是血脉相连,即便不多珍重深爱,也有些缅怀。   去到洛河洛家,恐怕洛家的人更不认得她了。   即便不认得,她也该回去给祖先爹娘上香的。   一步跨出鼎凌阁,唐风与涂飞晔二人颔首跟在她的身后:“祖师奶奶原先住在洛霞宫的,只是如今洛霞宫不在,照净宫清幽宽敞,弟子命人收拾出来,只得暂时委屈祖师奶奶了。”   洛银足下一顿,她这才回头看向身后二人,听他们话中的意思,是想让她留下来。   可惜,洛银没打算留在灵州仙派。   且不说如今灵州仙派已无她所识之人,单单是留下,她便能预想到今后她在灵州仙派的生活是什么模样的。   位高权重,众人拜首,每日都有人来问道,她便负责指点迷津,顺便兼顾着与其他门派相处的大小事宜,重回了她不愿走的那一条规规矩矩修仙老路。   洛银的前十八年,为了成仙付出太多。   无童年,无乐趣,无自幼,也无法自我做主,她甚至为了成仙,从未尝过一口肉糜,未饮过一盏茶酒。   她不想回去过去的生活,她也不想留在灵州仙派,成为众人眼中的‘洛师祖’。   “我不留下。”洛银摸了摸怀中狗头。   唐风与涂飞晔俱是诧异:“那祖师奶奶有何打算?”   洛银沉默了许久,她还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但大致是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于是唐风和涂飞晔听到前方人道:“游山玩水,身临天下。”   涂飞晔闻言,心中无奈又焦急,猛地咳嗽了几声。   洛银看向他,轻巧道:“七曜蛇毒,不难解,火山岩中不缺花便可消毒。”   唐风眼眸一亮,心道祖师奶奶果然厉害!   他又气急:“弟子知晓,本已找到了不缺花为掌门师兄解毒,那花却被丰阳仙派的人抢了去!”   “丰阳州……小地方,丰阳仙派,末数不入流,怎能欺负到灵州鸿山头上?”洛银不解。   唐风、涂飞晔:“……”   他们要如何解释,才能不自惭形秽地告知洛银,如今的灵州仙派早已不是当年的灵州仙派了。   无需他们开口,洛银也从这两人的脸色中猜出一二,她皱眉问:“莫非是丰阳出能人,近来有飞升者?”   “几百年来,无人飞升。”   “那就是灵州没落了……”洛银垂眸,毛茸茸软乎乎的狗头都没心情摸了。   “你是如今灵州仙派的掌门,自不能有事。”洛银朝涂飞晔看去,将后半句话吞回去,若他这样的都出事,不出百年,灵州仙派便可彻底在修道界除名了。   阳光倾泻,有脚步不断朝这边靠近,恐怕是门中弟子。洛银不欲被人瞧见,也不想让人知道她还在世,若是成千的弟子一起磕头求她留下,依她对门派的感情恐怕当真走不了了。   于是她道:“不过是不缺花,我帮你找来就是,日后你当好好管理鸿山,莫叫旁人看轻了灵州。”   唐风与涂飞晔顿时欣喜跪地:“是!多谢祖师奶奶!”   洛银摆了摆手,转身低声道:“我只想这世间无我,那我才能是我自己。”   若世人知她是洛银……前十八年,被九州各派盯着修道之路的日子历历在目,她不愿回到那样。   唐风与涂飞晔未听见声音,他们以为洛银已经离开,一抬头,见她还站在鼎凌阁的台阶前,身姿正立,迎风昂首,一副将要飞升之态。   “祖师奶奶还有何吩咐?”唐风问。   洛银摸着狗头的手略停顿,她眨了眨眼,尽量不露怯色与尴尬道:“两袖清风……”   “弟子这有!”唐风连忙解下腰间荷包,顺便将涂飞晔腰间的也扯下来,一同递给了洛银。   洛银接过,清了清嗓子道:“好好教习弟子,壮大门派。”   “是!” 第4章 四 洛银:肉真好吃!   自十岁上了鸿山后,洛银只下山四次,一次是十一岁中秋,师父特地带她回去见爹娘,只可惜她爹娘各自繁忙,墨安仙道陪着洛银在洛家的小院子里面对着一桌饭菜等到半夜,次日洛银跟随墨安离开时,师父牵着她的手道:“日后你还有鸿山同门。”   其实洛银当时没多大感受,无非是出门那刹风沙迷了眼,红了眼眶落下两滴泪来,她过去的十年里,几乎每年的中秋都见不到爹娘,早已习惯了。   之后三次下山,都是跟着师兄师弟一起,就在鸿山下的小镇中逛逛热闹街市,吃点东西,买些小玩意儿便回去了。   洛银对凡间的许多事物都不太熟悉,当年有同门见她的第一眼便说她该是要成仙的,因为她的身上没有‘人气儿’,所谓‘人气儿’便是通世俗,懂规矩,洛银没有那些,墨安也没教过。   离开鸿山,需得步行一个半时辰才能走到鸿山下小镇的镇外。   五百多年,山路早就变了,当年几条蜿蜒的小路在出了山下竹林后便汇聚成了一条大道,道上偶有行人路过,骑马疾驰的,或是拉着一板车瓜果去镇上卖的。   洛银是从竹林中七弯八绕才走出来的,等到了大道边,广袖又被林中竹枝勾出了一道口子。   行人看她,纷纷面路惊艳之色,出于尊重,只是偷偷多看了两眼便自行离去,洛银跟着行人到达汤水镇时,已是傍晚,将要落日。   她入镇第一件事便是去成衣店选了两身符合夏季穿的长裙,又找了一家客栈暂住一晚,让人烧了热水来。   五百多年都睡在了冰天雪地里,即便对她而言是一梦醒来,可想想从未沐浴,洛银也是难以忍受的。   她给足了小二银钱,打了十桶热水,点上客栈自备的沉香,这才锁上房门,站于屏风后脱衣沐浴。   袅袅青烟顺着铜制的香炉莲花洞中溢出,一缕缕沉在了香炉底下,如轻纱般铺在了软塌上的矮桌上。   洛银入客栈后,便将小狗放在了软榻上,那银白色的小身体滚到了桌底,歪着脑袋趴着睡了过去,现下沉香味传来,小东西的嗅觉尤为敏锐,一丝都能被捕捉到。   白软的脸上一双眼睁开,银色的睫毛下,黑玛瑙般的眼珠于房中扫了一圈,而后直直地落在了屏风后的人身上,从他这个角度,刚好可见半边浴桶。   沉香如瀑布水帘般从桌面落下,一团团砸在了毯子上又再度散开,而越过这飘香的瀑布另一边,是一抹白腻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遮到了臀尖,露出一对肩膀与手臂,浑圆之下的双腿修长匀称,足跟微红,借着缕缕沉香与蒸腾的热气,仿若仙子入浴。   细白的手臂高抬,她的手中握有一根金钗,金钗在发上卷了几道便将满头青丝挽起,露出如白蝶覆上的肩背与盈盈一握的纤腰。   玉足跨入浴桶内,哗啦啦几道水声,便只能看见桶中半边波荡的水纹。   噗通、噗通——   心头紊乱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矮桌下的这一方小空隙也显得尤其逼仄,叫人呼吸不顺。   他见过她,不知在何时何地,但一定见过。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张口只有低声呜咽,他什么也说不出,这具身体不知为何会变得这样小,竟是一掌便能托举的份量。   日落西山,霞光晒在了汤水镇的青瓦上,檐角的橙红光芒尤其刺眼,一缕透过窗缝,落在了桌面的香炉上,像是一道光线切割了室内。银灰色的小身躯在阴影处,眼也不眨地看着屏风后的半截浴桶,即便什么也看不到。   洛银在桶中泡了许久,直至双手发白,指尖起了皱痕才肯出来,她走到屏风的那头,擦干身上的水渍后便换上了新买的牙白长裙。   从屏风后出来,沉香也快要烧干了,屋内满是淡淡的香气,而处于香气密集之处的小狗打了两个喷嚏,从矮桌底下钻出来,直勾勾地望着洛银。   晚霞将退,屋外最后一丝亮光照在了洛银的旧衣上,这衣服仿佛从她身上脱下来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所有光华,如今如枯槁的落叶,一捏就碎,亦是她无端作别的过去。   酸涩才上心尖,又被她一声叹息化解。   洛银放下长发,用金钗重新绾发,低低垂挂的发丝上金钗斜插,显出了不符合女子的慵懒随性来,她也不太在意,只扬着浅笑道:“走,小狗,带你去吃东西。”   小狗听见她的话,立刻要顺着她的裙子往上爬。   洛银弯腰将他抱起,拢在怀中道:“这才穿第一回 ,可别又被你给抓破了。”   小狗趴在她的臂弯处,一侧头便能碰到被丝绸包裹的柔软,淡淡馨香于她怀中传来,闻起来很浅,却如烈酒,致命般使人眩晕。   如今无人能与她说话了,洛银便抓着这只狗闲聊了起来。   “我今日可打算破戒的,凡是成仙不可为之事,我通通都要做一次。”洛银抿嘴道:“先从吃肉开始。”   她像是无人约束的小孩,突然来了叛逆,反正也成不了仙,这世间又无人识她,倒不如怎么逍遥快活,怎么来。   出了客栈,正是华灯初上,汤水镇的夜才刚刚开始,客栈两旁的店铺白日看不出什么,一到晚间点亮灯盏,居然有不少人来人往。   洛银抱着一只小狗走在人群边缘,偶尔有贪玩的孩童从她身边跑过,欢闹的嬉笑声夹在了吆喝声与谈话声中,各色的灯光交相辉映,身形各异的人擦肩而过,这或许就是当初同门中的人口中所说的‘人气儿’。   洛银虽穿着一身寻常衣裙,可依旧格格不入。   往前走至半途,她便看见了一家卖烧鸡的,微焦的鸡皮滋滋冒油,大刀高抬,笃地一声切开鸡腿露出里面的白肉来,鸡汁顺着切口溢出,金黄的油汁浸染鸡皮,老远便能闻到香味。   洛银定定地站在烧鸡店门前,旁边还有几个人排着队。   黄油纸将烧鸡包成了一份份,再用草绳束起,一提便走。   烧鸡店的老板娘早就注意到洛银了,自打这姑娘往她店门口一站,买烧鸡的人顿时多了起来,且都是男子,路过她身边时,皆忍不住看去。   本来老板娘还挺高兴的,直到自家汉子也偷看了那姑娘两眼,她便不乐意了,于是单手叉腰,老板娘不太客气道:“姑娘买不买?不买请别出去,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   洛银察觉出了老板娘不友善,她也不太在意,回答道:“买。”   “买哪只?”老板娘样了样桌前摆着的那些。   洛银指着后头还在烤的锅炉道:“第三排第二列那一只。”   老板娘回头看去:“那只还要一柱香才能出炉。”   “嗯,我等。”洛银道。   见围过来的男子更多,老板娘赶忙去忙,只留下一句:“古怪。”   一柱香后,洛银提着一袋烧鸡,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她还是顺着街角步行,不与人群沾边,轻声对着怀中的小狗道:“那老板娘说我古怪,她的性子才更难琢磨,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我替她招揽了生意,为何她却要生气,啧,不懂。”   小狗抬头,圆眼微眯。   “今日你有口福了,我看了半天,从那些卖出去的烧鸡色泽、汁水、体量、与温度做了比较,我手中这一只不论是肥瘦、火候、外焦里嫩都是最好的。”洛银伸手点了一下狗头:“鸡腿可以分你一只。”   洛银出客栈,就是为了买一口肉吃,买到了烧鸡便什么也不看地回来了。   房内软榻上,铜制香炉被放到了一边,屋内的沉香气味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反倒飘了满室的烧鸡香。   洛银此时便盘腿坐在了软榻上,面前放着飘香的烧鸡,她盯着烧鸡片刻,心里有些焦灼。   她真的要吃吗?   吃下这一口,过去多年来的坚持便毫无意义了。   可……再不吃就要凉了,凉了便错过了最佳食用时机。   过去十多年坚持的结果,也就换了一觉五百年。   洛银撕下一块鸡腿,如她所想,外焦里嫩,黄油滴在了油纸上,她拿着鸡腿凑到嘴边,一口咬下去,肉香四溢,瞬间填满了唇齿间的所有缝隙,是她过去从未吃过的口感与味道。   “果然好吃。”洛银撕下另一块鸡腿递给对面趴在矮桌上的小狗,道:“你也吃!”   小狗吃鸡腿比洛银快许多,不过一会儿便连着骨头一起嚼碎了吞下去,洛银一抬头见他舔着嘴角边的绒毛好似在对自己笑,顿时放下鸡腿道:“你怎么能连骨头都吞了?你还这么小,不能吃骨头的。”   她捧起小狗,一手掐住他的前身,一手扒着他的嘴要看他嘴里有无大块骨头残留。   这举动令小狗尤其不适,四足乱蹬地要离开,洛银见他已经完全吞下去了,便也无法,正准备放下他,余光又瞥到了一点。   她一愣,手中的小狗顿时窜出,一双圆眼瞪着她似有不悦。   洛银干咳了一声,笑道:“原来你是只公的啊。”   “……”   糟糕,小家伙看上去更生气了。   洛银赶紧将剩下的烧鸡全都推到他的面前道:“好了好了,都给你吃,不过不许吞骨头,噎死了可怎么是好。”   显然小狗没将她的话听进去,连带着洛银剩下的几口鸡腿也一起吃光,他那摸起来并不锋利的小奶牙咬骨头倒是不费劲。   除了没吃过肉,洛银也没睡过床。   她娘曾说,越软的床榻养出的人骨头也就越软,她将来是要修习成仙的,房中只需一张蒲团。   后来即便到了鸿山,洛银的房中也只有看不完的内功心法与一张金丝蒲团。   客栈的床算不上软,可新晒过的被褥躺下去仿佛能解一切疲劳。   洛银枕着枕头时在想,难怪世人不愿成仙,即便是修道之人,明知杜绝一切欲·望便可以提升修为,可他们依旧选择在某些方面臣服欲·望。   食、睡、色、名,皆是他们放不下的俗念。   可世俗的欲·望,当真能让人堕入片刻快乐舒适。   如第一口鸡腿,如她身下的床。   洛银睡了太久,其实不困,可她初次体会高床软枕,还是沉溺其中,迅速坠入了睡眠。   街灯灭了一半,月色入梦。   圆月的光华透过窗户照在了床脚的银白绒毛上,犬足伸展,化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巧地搭在了洛银的脚背上。   一掌压在了腰侧软被,光洁的膝盖跪在旁边,他的动作很轻,两下便爬至了床头,半压在洛银的身上。   月色下,轻纱床幔被风吹起,露出了光裸矫健的身体,和约莫十六岁少年的面容。   如墨的黑发下,剑眉入鬓,深邃的瞳孔中倒映着熟睡的女子,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薄的唇,目光中藏不住雀跃。   分明是天真浪漫的眼神,却长在了一张略微妖冶的脸上。 第5章 五 洛银:这么可爱的狗,还是养着吧。……   房间窗户正对着客栈小院,院中几株桂花树,树下草丛里传来一阵阵虫鸣,吱吱虫声与夏夜喷薄的暑气一同钻入了房中。   洛银做了一个梦。   她以前很少做梦,因为坐在蒲团上几乎很难陷入深眠,她这辈子睡得最长的一觉便是五百多年,可这五百多年对洛银而言,不过弹指之间。   她梦到了自己五百多年没沐浴,走出灵州雪山后碰到了一汪温泉池,正欣喜地褪去衣服泡进池水里,便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四面八方只有空荡无人的深林,她找不到那双眼睛所在,又在下一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入了水中,温水淹没了她,叫她无法呼吸。   炽热的泉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洛银的心口砰砰乱跳,她没有脱身之法,只能不断地挣扎,然而越挣扎,心口仿若被一块石头压着的沉闷便越重。   直至最后,洛银醒来了。   险些于梦中溺水而亡,洛银浑身是汗,也亏得她睁眼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那种古怪的噩梦。   因为天热,薄薄的软被被她踢去了一旁,却有一团更热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压在了她的胸前,难怪她在梦里陷入了滚烫的深水,不断逼近窒息。可让她呼吸困难的罪魁祸首现在睡得正香,银白色一团像个巨大的元宵,两只小前爪压在了洛银的锁骨上。   窗外天色渐亮,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惊醒之后便毫无睡意,洛银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借着清晨的微风吹干身上的薄汗,整理衣襟。   被洛银放在床上后,小狗便立刻睁眼醒了,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黑溜溜的眼神中满是不满与烦躁。   又变回来了。   昨日十五,晚月最圆,子时过后月华照身,倒是能让他找回点儿摆脱这具小身躯的力量来,但时间很短暂,要想再变回人,恐怕得等到下一次月圆。   太阳刚升起,客栈里的人便起来忙碌了,洛银托小二帮她买了一匹马来,边等边在客栈吃早饭。   早间街上人不多,无人来住宿,账房闲着无事便坐在洛银身旁那桌逗狗玩儿。   他手上拿着一块肉干,对着小狗咗出声,趴在洛银腿上的小狗连头也没抬,只是将半边眼睛露出了爪子外,轻蔑地睨了账房一眼,毫不在意他手中的肉干。   洛银似是想起了什么,问账房:“先生可想养它?”   账房一愣,笑问:“姑娘要将这狗卖给我?我可出不了太多的银子。”   洛银摇头:“不要钱,送你,只要你好好待它。”   怀中小狗闻言,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洛银,只听见她道:“它本就是我在山上捡来的,看着可怜又可爱才带在身边,但我此番要出远门,途中不便带着,也怕它随我舟车劳顿病了,你们客栈的饭菜不错,想必也能剩一口给它。”   “养狗倒是没问题……”账房朝小狗伸手,还未碰到那团银白,便听见了一声威胁的嘶呜声。小小一团白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露出两颗米粒大的小獠牙来,大有他要靠近就咬死他的冲动。   洛银以手抚着小狗的背,安抚他躁动的情绪,咦了声:“原来你这么凶的吗?”   此话一出,方才还要咬人的小狗顿时收敛了爪子与獠牙,抬头望向洛银时的眼布满了委屈,鼻音哼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声,甚至主动将头凑到她的手下让她摸一摸。   账房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狗怕是已经认了姑娘为主,不会愿意留下来的。”   洛银沉默,这可难办了。   小狗是可爱,可养死了怎么办?   “它看着还小,想要长大至少得再过三个月,我这柴房里还有一个小布袋,你就把它装在布袋里,挂在马后,只要不骑太快,应是没事的。”账房言罢,将那肉干放在了桌上,起身去拿布袋。   洛银瞥了那肉干一眼,怀中小狗分明能看见,却视若无睹,她将肉干拿起递到了小狗的嘴边,小家伙立刻张开嘴用獠牙去磨,不一会儿便吃了大半。   洛银哎了一声。   同一块肉,旁人给的不吃,她给的就吃,这是明摆着讨好,仗着自己有几分皮相,便想赖上她了。   怎么办?   毛毛好软,银白色的当真好可爱,狗头还很好摸,吃完肉干的小舌头正湿漉漉地舔着她手指上残余的味道,奶牙咬人一点儿也不疼,像是在撒娇。   洛银无法了,这叫她如何能狠心丢下?   反正它看上去好小,应当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就如账房所言,将它放在布袋里,骑马去丰阳州不过半个月,应是没什么问题。   从客栈离开后,她便驾马直往丰阳州,途中洛银万分可惜当年她只习内功心法,未学过御剑,否则何须这般麻烦。   本是为涂飞晔找不缺花,洛银却带着一条狗上路了,不过小狗很乖,它吃的也不多,也不挑嘴,只要是从洛银手上递过来的,什么它都吃。   一切如她所想的,没有多少麻烦,只有一样出乎意料……这小狗长得有些快,还特别喜欢叫她抱着。   不过短短半个月,洛银以为它至多是长一半,没想到足足大了两倍,才入丰阳州境内,布袋便用不上了。   丰阳州炉鼎城,聚集各类会锻冶奇金异骨的能人,丰阳州为九州中占地面积最小,可丰阳仙派如今能跻身为修道门派,便是因为此地的人擅长冶炼,他们自己的修行道行不见得多高,可各门各派中的神兵利器皆出于此。   洛银不知道她渡劫之后的这几百年,丰阳仙派已不是当年的末位门派,他们靠着往各门各派送兵器、法器,早已发家,如今是九大门派第五,位居中流。   鼎炉城内旁门别派的游侠有许多,有的带刀,有的背箭,还有的肩挂长弓,普通百姓见了他们都恭敬地绕到一旁,随后与友人窃窃私语,闲谈近来丰阳州的热闹事。   洛银入城后便牵马步行,她一身牙白长裙,牵的又是白马,身旁跟着一只银白色毛发的小狗,整个儿白晃晃的走在人群中尤其显眼。   小狗的爪子偶尔抓着她的袖摆,呜呜叫两声,洛银听这声音就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她叹了口气道:“你已经不是小雪球了,你快有我膝盖高,我怎能抱得动你啊。”   恰是此时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提起了近来炉鼎城多了许多外来修道士的原因。   一男子道:“前头那个村子庄家都被烧了,林子里也发了两回大火,有人说是看见了一头门楼高的牛,浑身赤皮,四蹄带火,好像是什么特别稀有的神兽,故而才惹得这么多人前来。”   洛银闻言,朝那男人瞥去一眼,桃花眼略带疑惑却显得风情万种,惹得那两个闲聊的男子脸上一红,拉拉扯扯地离开。   浑身赤皮,四蹄生火,若没猜错应当是‘奔火牛’了,这牛原是妖界的产物,无灵根也不聪慧,五百多年前洛银也见过一回,后来那头牛的骨头成了她师兄战衣双肩上的护甲。   戚彦书曾说这牛傻,浑身最坚硬的却是骨头,骨外连个防身的都没有,只是跑得快了点儿,一紧张便踏地燃火,驱散敌人。   然这物庞然却不难对付,丰阳州境内出现奔火牛,何须别的门派前来捕捉?   等到了落脚的客栈,洛银总算知道原因了。   她就坐在堂内角落里,点了一屉包子,怀中抱着狗,一边吃东西一边听隔壁的人说起此事。   小狗许久不得洛银抱,一到她怀里便用脑袋拱着她的脖子与肩窝,软白的小牙像是撒气般咬着她的肩膀,一点儿也不痛,反而有些痒。   洛银咬了口包子,皮薄馅儿软,一口滚烫的汤汁顺着喉头滑下,她觉得好吃,便匀了两个出来放在一旁,打算冷了再喂给小狗。   隔壁桌的男人穿着打扮像是烈州的,人高马大,一身黑衣,长发高高束了马尾,腰间挎着一把几乎拖地的大刀。   为首的那个人更是高壮,手臂蓬勃的肌肉都比洛银的腰还粗了,他皮肤晒成麦色,脸色很冷,一直沉默着,倒是他旁边的二人喋喋不休。   “丰阳仙派的人说了,只要捉到奔火牛,将牛骨交给他们,便可从中选出一块骨来让他们练成任何想要的东西,剩余的骨头由他们自行处理。”   “人人都知道,奔火牛的骨,每一块都有大作用,绝不会浪费,丰阳仙派的人不会动武,倒是会使唤人。”年轻的那个面色不渝。   “牛出现在他们的地界,自然没有我们贸然捕捉的道理,如此一来大家各凭本事,反正你我也只需取一骨,给浔哥补上手而已。”   他们二人说这话时,目光都落在了为首的男人身上,洛银此时才发现那男人是用左手吃饭,因为动作不利索心情烦闷,故而一直沉默着。   洛银的眼神有些直白,三人立刻发现了她,那二人以为她看着刘浔的手是在看笑话,顿时不悦地放下筷子,嚷嚷道:“小姑娘将眼神收住了!再瞎看小心老子给你挖出来!”   洛银闻言,桃花眼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二人身上,眉心轻蹙,自觉被冒犯了。   怀中的小狗先一步护主,从她的怀中跳下来,呲着牙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模样。   其中一人抬脚便要往小狗身上踢,刘浔一脚架住,阻止对方道:“莫要生事。”   “算你走运。”那两人还要放狠话。   洛银心中不悦,起身正要讨个说法,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声躁动,百姓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串红光于街道那头闪过,露出了一抹背影。   饶是如此,特地为其而来的众人也认出了,这可不就是多日遍寻不得的奔火牛?!   那三个男人连忙放下筷子冲了出去,洛银也跟着走到了客栈门外,侧脸看向街道上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摊位与摆件,一条街到处都是火点。   被留在客栈堂内的狗就在此时离开,无人发现他方才呲牙咧嘴站定的地方,已经生出了一片寒霜,经过暑气蒸腾,慢慢化成了一滩水渍。   眼见城中许多人都追着奔火牛而去,洛银也就暂时放下心中不快,不打算追上那三个人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了。   转身回去客栈,洛银一怔。   桌上半屉热腾腾的包子还在冒着白气儿,可堂内空荡荡的。   狗呢?   见到小二瑟瑟从楼道后探出头来,洛银忙问他:“小二哥,你可看见我的狗了?这么大个儿,银白的毛发。”   小二点伸手指着破开的窗户不确定道:“那三个烈州人走后,我就看见一抹银光从那儿出去了。”   洛银一愣,糟了! 第6章 六 洛银:谁敢欺负我的狗。   奔火牛突然出现于闹市,炉鼎城的百姓皆吓回了屋中不敢出来,短短几道惊叫声下,街道上便空了。   跑回屋子里的众人只敢将窗户开一条缝隙朝外看,一时间来到炉鼎城的众多修道士皆往火光方向跑去,一眼扫去,竟然有上百人之多。   修仙之路分两道,一走内,二走武,自然,二者兼修才可事半功倍,丰阳仙派的人皆不擅武,对付一只奔火牛颇为难办,这才想到了这个方法,便是将奔火牛的消息传出去,召集各门各派帮他捉牛。   其他门派的人捉到了奔火牛,剔出牛骨,若没有丰阳仙派的人帮忙也无法将那牛骨练成神兵利器,倒不如帮着丰阳仙派捉到奔火牛,再从牛骨上取下一根,让丰阳仙派炼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么多能人异士都往奔火牛的方向而去,想要找到他们并不难。   洛银只是担心,小狗那么点儿大,会被那些争夺奔火牛的修道士一人一脚踩死。   小二方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她便丢下一屉包子的钱往外奔去,此时再看,唯能看见几个御剑飞行之人的背影,洛银轻功追上,希望别落下太远。   炉鼎城外燃起了一束火焰,那是奔火牛惊吓后不知所措踏出的牛蹄印记。   它奔跑的速度很快,离开城池便直往深林中而去,脚下生的火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将林子燃烧,茂密的树木下是被惊散四逃的其他野兽,兽影绰绰,于上空看去,根本分不清哪只才是奔火牛。   上百个修道士在野林外面便分散了,若是凝聚在一起,找到奔火牛的踪迹并且降服它的机会会更大,但是他们谁也不愿与别人分享奔火牛的牛骨,捉牛的人便成了三两一群。   丰阳仙派的人虽不擅动武,可也看得出来此番来到炉鼎城的人里有哪些是有实力捉到奔火牛的,为了以防那些人存着别样心思,丰阳仙派的弟子便跟着他们一道。   这其中有烈州的刘浔。   烈州仙派此番没有修为过高的弟子来,得知奔火牛的消息后,他们派出的也只是末端弟子前来凑个热闹,毕竟烈州仙派如今为九州仙派之首,地位崇高,库中法宝无数,多是之前丰阳仙派送去的,奔火牛骨于他们而言,算不得什么好物。   但烈州除了烈州仙派之外,还有个刘家,刘家祖上在烈州仙派犯了事被逐出师门,从此刘家子弟皆不许再入仙派求学,但如今的家主刘浔倒是争气,愣是在修道界闯出了一些名声,更是排上了问仙榜前百名,与历来名侠并肩。   深林小溪旁,三人各站一方,地上野草被烧得焦黑,他们手中的大刀将地面划出了深深裂痕,裂痕里撒了药,可暂时困住面前的庞然大物。   刘浔是第一个追上奔火牛,且找到它的人。   此刻他与两个兄弟将奔火牛困在了溪边,此地有水也不怕火烧,且其他人离得较远,无需担心会有人与他们分得牛骨。   张贺问:“古书说这玩意儿的命门在后脑,这玩意儿高得离奇,我们怎么才能上去?”   林程彪骂了句脏话:“我要是也能御剑就好了。”   刘浔道:“你们在下面稳住他,我飞上去找机会,只要能砍下它的头就好。”   “不行,浔哥,你一走,他正面露空,必然会跑,还是我飞上去!”张贺说完,林程彪又骂:“你蠢吗?你那边没人守,这家伙照样能跑掉!”   几人虽找到了奔火牛却一时无法,只能费力困住它。   就在此时,一行五个人出现,身上穿着的都是丰阳仙派的衣裳,他们是跟着刘浔过来的,却没想到当真被他们捉到了奔火牛。   为首的丰阳弟子连忙开口:“刘大侠莫慌,我们五人帮你们守住一方,你尽管上去寻找机会,争取一举拿下!”   林程彪忙道:“好好好!你们来得正好,快帮忙!”   张贺却拦住了丰阳弟子:“等等!若是你们丰阳仙派的插手,这牛算是你们捉住的还是我们捉住的?到时候不给我们牛骨,我们也没处说理去!”   “奔火牛烧毁田地多亩,如今还烧伤了百姓,这样的妖兽我们修仙正门必然见之诛之,功劳不分彼此。”那丰阳仙派的人倒是会说话。   “不给骨,便滚!”刘浔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一记冷眼瞪过去,倒是真有些吓人。   便在双方你来我往中,原本被困在三柄大刀划出的裂痕中的奔火牛突然变得异常狂躁,它本胆小怯懦地只敢足下放火,现如今火焰烧至肚腹,牛角撞地,发出了凄厉的哞哞叫声。   这牛四足乱窜,像是疯了般往人群撞了过去。   刘浔见状,知不能让它跑了,便立刻扬起手中的大刀往地上划去,一股飓风卷地而起,带动着片片落叶形成了气墙,阻拦了奔火牛的去路。   “好!我会向掌门告知,此番捉到奔火牛全是你刘大侠的功劳,刘大侠莫要犹豫,我们合力才可捉住这物!”丰阳仙派的人生怕放走了奔火牛,可论实力,他们的确不是奔火牛的对手,也仅能算成刘浔的手下之一。   丰阳仙派的人妥协自是一件好事,可刘浔紧皱的眉头却没松开。   他握着刀的左手手臂莫名因为一股没来由的寒意,汗毛根根炸起。   就在那股飓风气墙上,堆积的树叶中心慢慢凝结了一层冰霜,冰面如浪花般荡开,吓得奔火牛连忙往另一边逃窜,而此时众人才知道,这是因为奔火牛比他们提前察觉了危险。   树叶化成了冰刃,好似纷飞的雪,唰唰于空中飞舞,即便是轻飘飘地沾了人的皮肤都能割破血肉。   飓风消散,冰面轰然裂开,只见从里走出了一只不足人膝盖高的小狗,浑身银白色的毛发,就像方才结冻的冰霜,于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光。   刘浔认得这条狗,张贺与林程彪自然也认得,就在不久前,他们还骂过这条狗的主人。   丰阳仙派的人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哪儿来的小狗?”   只见那狗一足踏前,足心处衍生的冰花四面八方地炸开,所触碰到地方立刻朝上结成了尖锐的冰凌,像是要戳穿什么。   刘浔顾不得奔火牛,连忙拉着丰阳仙派的弟子往后退:“危险!”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奔火牛见一门失守,连忙撒腿就跑,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可他们的懊恼无法宣出,因为眼前还有更棘手的东西等着他们。   只见那小狗每走一步,身上的毛发便长了一寸,它的身体也逐渐有了变化。那张圆滚滚的脸成了削尖的犬面,黑玛瑙般的眼睛犹如深邃的黑洞,藏在绒毛中的双耳立起,身形越发庞大,远远超出了在场众人的个头。   丰阳仙派的人吓傻了,他们哪儿见过这种情况,连忙问:“这这这……这是什么怪物?!”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单足便有人粗的家伙,张开长嘴,露出里面锋利的獠牙,猩红的舌头随口便能卷一人吞噬,银尾扫地,挥倒了一排老树。   这哪是无害的小狗?   这分明是邪恶的狼!   众人纷纷后退,这狼如坚冰所化,浑身冒着阴森的寒气,目光凌厉地看向刘浔三人,目标明确,目的也不难猜。   “这鬼东西,该不会是来咬人的吧?”张贺顿时想起来林程彪在客栈里对那女子说的话。   林程彪此时也背后冒汗:“这哪是咬人?这分明是要吃人!”   刘浔见状还算镇定,只是抓着刀柄的手逐渐收紧,他道:“别怕,这不是实体,只是它的元神。”   他们都被眼前巨大的冰狼吸引了目光,没看见在元神之后,实体的狼依旧不到人的膝盖高。   巨大的冰狼往前迈了一爪,前足于地面踏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周围寒冰逐渐往外散开,已经冻上了丰阳仙派弟子的双腿,将他们困在原地。   “即便是元神,我们也没办法对付他。”丰阳弟子连忙朝刘浔投去求救的眼神:“刘大侠,这怪物应当是你们引来的吧?还不快想办法解决?”   被冰冻住双腿的人眼见着冰霜朝他们的腰际过来,然而他们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别说刘浔,就是林程彪的右腿也被困住,刀柄砸下去,分毫未动。   他们根本没办法靠近那头冰狼,更别说是藏在冰狼元神之后的实体。   刘浔朝冰狼的后方挥刀,随地卷起的飓风连带着冰渣一同往小狗的方向而去,却被前方冰狼元神张开巨口吞下,冰狼身上柔顺的毛发突然炸了起来,面对众人威胁性十足,再张口,那卷飓风还给了对方,并且风中带着冰刃。   一行人堪堪挡下攻击,还有两个道行低微的丰阳弟子受伤,冰霜已经结到了他们的胸口,一旦遮盖五官,他们无法呼吸,只等着被憋闷而死,或者是被活活冻死。   刘浔也觉得分外棘手,他回头瞪了林程彪一眼,林程彪只顾着自己的右腿,哪儿还能看到他的眼神,求救般喊了声:“浔哥!”   “撤!”刘浔可以带着自己的兄弟自保,至于那几个丰阳仙派的人……冰狼与他们无仇,应是不会真的伤害他们。   就在他准备抬刀砍伤林程彪的腿好救下他那刻,围困住众人的坚冰一瞬退去,甚至不用阳光照晒便自行融化,化成了满地冰凉的水。   方才还在他们面前大有吃人之势的冰狼元神瞬间被风吹散,徒留一条不足膝盖高的银白小狗,四足往树后挪去,睁着无辜的圆溜溜的眼,甚至发出了委屈的呜咽声。   刘浔三人及丰阳仙派众弟子:“……???”   一席白影于林山飞来,就在最后一片冰霜融化的刹那,轻巧地落在了一棵槐树下,这季节槐花开得正好,香气浓甜,朵朵白花伴随着清风翩翩起舞,如雪如雨地落下。   洛银是听见方才这里有牛叫声才赶来的,只是牛已经跑了,一行人为了捉牛湿淋淋弄得满身大汗,样子狰狞得丑陋,最重要的是……   她的小狗身上也被溅了水,它哪儿见过那么大的会生火的牛,正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槐树后头呢!   “谁敢欺负我的狗?”洛银的目光朝那行人扫去,自行走到树后,将脆弱呜咽的小狗抱回怀中,安抚地摸了摸它的狗头。   洛银此话一出,方才险些被迫断腿的林程彪顿时骂道:“谁她妈敢欺负你的狗?!等等,那也不是狗,它是狼!”   洛银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东西,白绒下一双乌溜溜的黑眼天真浪漫地望向她,还舔了舔她的手心。   这是狼?   真以为她是寻常女子,分不清狼与狗的区别吗?   哪儿有这样乖,这样可爱,这样讨人喜欢的狼?   简直胡说八道! 第7章 七 洛银:小辈真无礼!   深林远方传来一阵惊呼声,密林的深处不知从何时起燃烧了大火,现下火光烧出茂密叶丛之外,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引得捕捉奔火牛的众人纷纷前往。   洛银瞥了一眼地上凌乱的牛足蹄印,知晓眼前这群人方才怕是险些抓到了奔火牛。   现下他们见到另一边有异动,转身便要朝那边跑去,生怕奔火牛落入他人之手。   洛银见他们要走,顿时开口:“等等,我可没说你们可以走了。”   几人蹙眉。   洛银摸着怀中正瑟瑟发抖的小狗,目光打量了一番在场的两队人,后定在了刘浔等人身上。起先在客栈她就已经心有不满,任谁因为瞥了对方一眼便被那样威胁都不会高兴,若不是奔火牛突然出现在闹市打断了她,洛银当场就要将这个说法讨回来的。   丰阳仙派的人见状,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一个能将那样凶悍的冰狼当做小狗养的女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更何况即便对方弱不禁风,他们也不想浪费时间耗在这儿,白白将奔火牛拱手让人。   说来说去,不论是那头冰狼,还是这个养狼的女人都是刘浔他们招惹来的,丰阳仙派的弟子已经有几个冻伤了肺腑,表面也有大小不一的伤口,不愿再陪着刘浔冒险了。   “这位姑娘,你与刘浔有私仇,那是你们的事,你怀中的狼打伤我的师兄弟,我全当大人大量,也不与你计较,现下你们自行处理私仇,与我们丰阳仙派无关。”凤阳弟子对着洛银与刘浔两方弓手:“告辞!”   “站住。”洛银瞥了那几个丰阳仙派的人一眼,他们身上都有大小不一的伤,也的确有人伤至肺腑,可要说这些伤都是她怀中小狗所为,洛银根本不信。   他们身上有奔火牛落下的烧痕,正在流血的伤口也是刀剑所破,即便她怀里的小狗有那个能耐跑到他们的跟前,最多也只能在他们脸上留下几道爪印,又如何能拿刀剑伤人?   之前在鸿山灵州仙派的鼎凌阁前,唐风便说过他找到不缺花时,丰阳仙派仗着人多势众夺花,他们甚至知道唐风找花是为了给涂飞晔解毒,即便如此,不缺花还是被他们抢走。   长老带头,仗势欺人。   有这种品性的门派,想必门下弟子说出的话,也只能信其一二分。   急着离开是真,那身伤便不必栽赃给一只小狗了。   洛银道:“你们吓坏了我的狗,还给它泼了这么大一盆污水,此事便要我就此罢休?”   丰阳仙派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之人,他们不打算再理会对方,直接转身便走。   洛银见状,轻笑了一声,右手指尖捻了一朵挂在手臂旁的槐花,轻轻往那几人的去路一弹,只见槐花飞落瞬间化成了片片花瓣,如一只展开双翼的巨大蝴蝶,扑簌簌地朝他们的面门飞去。   花瓣撒了一地,融入地上冰霜融化的水里便消散不见,只是被那蝴蝶打中面门的人脸颊发痒,还不断打起了喷嚏,等他们再看向洛银时,眼泪鼻涕不可控地哗啦啦往外直流。   洛银道:“这只是小小的惩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会转好。”   众人哪儿见过这般法术,身体上的不适让他们头皮发麻,为首的丰阳仙派弟子道:“好一个蛮不讲理的疯女人!你、你得罪我们丰阳仙派,且等着吧!”   放完这句狠话,那几人便连忙滚入了草丛里,互相扶持着离开。   一阵阵喷嚏声传来,洛银也不去追,只是心想丰阳仙派果然是得了势,如今手下教出来的弟子毫无教养可言,张口便是污言秽语。   回想五百年前也不过是眨眼之间,那时的修仙正门之下,哪有如此狂人,敢仗着门派的名声在外为虎作伥。   彼时九州仙门中,各自攀比的都是修为道行,问仙榜上除了道法武值的排行之外,亦看重人品修养,她师兄名列前茅,人人都称一声长岩君子,是坚岩中生出的松,千仞无枝。   而今一路遇见的修道士,皆不入流。   那边的惩罚给了,洛银的目光便放回了刘浔三人身上。   他们三人方才也看清了洛银出手,摘花成影,不依靠任何法器,他们绝不是对手。   林程彪只是在心中懊恼,本来心情不顺对旁人说了两句狠话,谁知道这般轻易踢上了铁板,他心知此事皆由自己得罪人在先,为了不拖累刘浔与张贺,林程彪咬紧牙根主动站了出来。   他将刘浔二人拦在身后,对洛银道:“惹怒姑娘的是我,与我两个兄弟无关,你放他们走!”   也许他们离开了,还有机会能找到奔火牛,再用牛骨给刘浔接上右手。   “你还算敢作敢当。”洛银也不是恩怨不分之人,方才欺负丰阳仙派的弟子,多少有为自家灵州仙派出气的原因,这回面对林程彪主动认错,她也不会为难刘浔和张贺。   她问:“那你说,你当如何向我赔罪?”   林程彪抬眸看去,他摸不透眼前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眼下唯有让对方消气才好脱离现状困局。   他们三个非仙门正统出来的,皆靠义气行走江湖,林程彪的脑子更是不会转弯,他狠下心,右手覆上了靴子。   被洛银抱在怀中的小狗顿时察觉出什么,呼呼地朝林程彪的方向呲牙。   只见林程彪从靴筒里抽出了一把匕首,他道:“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便将这条舌头割给姑娘消气!”   言罢,林程彪张嘴便要将匕首捅进去,刘浔与张贺见状,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   洛银当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般极端的人,被说了几句脏话便割人的舌头,这也不是洛银的为人,林程彪没有不依不饶地骂,她也没必要真让人从此变成哑巴。   小惩大诫便好。   掌风飞过,只听见啪地一声,林程彪的脸上多了一道掌印。   洛银抖了抖右手,方才隔空扇了过去,正好让他偏开脑袋,直往他嘴里而去的匕首,只在他左耳的耳垂处切开了一道口子,割下了一块不足指甲盖大的肉。   刘浔与张贺一人抓住他的手,一人夺下他的匕首,生怕他这个直肠子又干出伤害自己的事。   清风拂过槐花藤,扬起清甜的香味,洛银抚着怀中的狗,视线从三人身上移开,只留下一句:“修道需先修身修心,否则你们也将永远止步于此了。”   林程彪摸着耳垂,碰了一手的血。   张贺捂住了他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把那个女人招惹回来。   唯有刘浔站直了身躯,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他目送洛银走入了深林中,那一抹娇瘦的身影于斑驳的阳光下灵动得似林间仙鹿,突然到来,又神秘离去。   他在问仙榜排入了百名,却敢笃定,即便他如今右手未废,也不是这个女子的对手,这样厉害的人物,以前却从未听说过。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绝不是烈州的,也不是丰阳仙派的人。   洛银本打算找到小狗便往回走的,可惜她方才来的路已经被大火封住了,现下这片深林的上空至少有十多二十个御剑飞行的修道士,稍有不慎都能互相撞在一起,比天上的飞鸟还要惹眼,洛银不想使轻功上去添乱,从林上寻出路怕是不成了。   于是弯弯绕绕,她在同一个地方打了三回转。   洛银咬着下唇,现下真是进退两难。   她就抱着小狗原地静站了一盏茶。   小狗:“……”   她不认识路,真迷糊。   小狗的奶牙咬在了洛银的手指上,轻轻地磨了磨,拖着她的手往一个方向拽,他想告诉她,是从那个方向走。无奈洛银会错了意,反手摸着他的头道:“乖,不闹,你该不会是在长牙期,牙痒吧?最近总是咬我。”   只要有机会,这小狗一定会在她肩膀上啃两口,想来应当是长牙了,需要点东西磨一磨。   洛银想起了自己方才便是朝右走的,这回转左,走出那一处还没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前方惊起一群鸟雀,地面微微震颤,一时间满天乱飞的修道士突然锁定了方向,直勾勾地朝她这边而来。   林中传来一阵牛叫声,上百个修道士在一片深林中追捕一头牛,自然不会让它轻易跑了去。   奔火牛奔跑的速度奇快,冲撞着树林压倒了一片树木。   洛银站在粗壮的树木丛中犹如一朵风吹便能落下枝头的玉兰花,跟着奔火牛而来的一群人都看见她了,也看见那牛疯了一般朝她笔直地撞过去。   他们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可怜女子的结局,被奔火牛的牛角顶穿,血肉模糊,再被它的四蹄踏碎,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人群中有人大喊:“快闪开!!!”   洛银抬头朝奔火牛看去,那牛先是被冰狼吓过,又被这么多修道士逼迫,眼下双目混浊,已然失智,成了真正的疯牛一头,它本就是妖兽,放了它再让它往城池里横冲直撞,恐怕会伤及更多无辜的人。   一声叹息,轻如鸿毛,这声音尚未落实,奔火牛便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咚地一声到底不起。   来得迟的人根本没来得及看见发生了什么,那分明要被奔火牛撞成稀巴烂的女子正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衣袂未染纤尘。   来得快的那几个倒是看清楚了,他们看见女子抬起手,一指点在了奔火牛的眉心处,金光乍现,在她指尖凝成了一股力,她的手指甚至没有触碰到它,那抹金光便直接穿过了它的眉心,找到头骨的缝隙,直打入它脑后的死穴。   一招致命。   一把银剑在天上晃了晃,只听见一声哎哟,摔下了个男人。   那人看傻了,一头将他们上百人都耍得团团转,捕捉不了的奔火牛,却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面前,连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洛银闻声回眸,瞧见那些原先飞在上空的修道士纷纷落地,一张张脸上满是惊诧,惊于她的年纪与法术之高超,诧于她的相貌竟也如此出众。   奔火牛死了,它四足上的火也随之灭去。   有几批丰阳仙派的弟子赶忙过来,见众人远远围着牛与白衣女子,谁也没敢上前,他们这回摆出了主人家的胆识,几步走到洛银跟前,微笑拱手道:“女侠好身手。”   洛银淡然瞥去一眼,又是几个丰阳弟子。   “多谢女侠出手相助,为我派捉得奔火牛!”丰阳弟子脸上堆着笑。   众人沮丧,这牛骨他们是得不到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白衣女子的回话。   洛银理所当然道:“我捉的牛,我的,与丰阳仙派无关。” 第8章 八 洛银:我真看不上你们!   奔火牛出现在丰阳州地界,即便丰阳仙派请众人帮捕奔火牛,但提前说好了,必须得交上奔火牛的牛骨才可在其中选定一根请丰阳仙派练成想要的法器。   那丰阳仙派的弟子还以为,凡是跟着奔火牛而来的众人都已经熟知这项规则了。   结果眼前这名看着穿着打扮认不出门派的女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无视这条规则。   不过碍于在场各门各派中的人都有,丰阳仙派的弟子还是耐下性子解释:“这位姑娘难道在捕捉奔火牛之前不知道,此牛是出现在丰阳州的地界,应属于我丰阳仙派。如今我门派允众人前来捕牛,还许可取一块骨化作法器,消息早就散布出去,大家也是因此才来到炉鼎城,如若姑娘不想要牛骨或法器,那便离开吧。”   洛银听明白了,这便是仗着牛是在丰阳州出现的,又仗着此地便是丰阳仙派的辖区,委婉地告诉她,若她聪明识相,交出牛骨,还能得一块,若她不识相,牛骨一块也别想得到,说不定还得背上个得罪丰阳仙派的名声。   过去仙门正道,没有过恃强凌弱的先例,当时灵州仙派位于九州修仙正门之首,不论大小人物入山门,只要规矩交上拜帖,都会以礼相待,更别说灵州百姓热情好客,鸿山弟子也各个效仿她大师兄,以君子之道待人。   五百年过去,许多东西都变了。   丰阳仙派的人不论尊卑,都长得一样讨厌。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谁也没打算掺和进去,反正不论这奔火牛落入谁手,总之不会分他们一杯羹。   此番过来的都是一些门派的末流弟子,又或是走江湖自成一派的游侠,乐得看热闹。   丰阳仙派的人见洛银不说话,以为她怕了,于是笑道:“那么,姑娘想要取奔火牛身上的哪一块骨头?你若不想要我仙门帮你炼化,自行带走也可。”   洛银摸着怀中小狗的手停下,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瞧着对方小人得志的模样,压下心中的气闷道:“你说奔火牛出现在丰阳州地界,便是丰阳仙派之物,那你们几个去了烈州,可就摇身一变成了烈州人了?”   “你!”丰阳弟子万没料到对方居然冥顽不灵:“你这是强词夺理!”   洛银又道:“它是你养的?是你喂的?在你丰阳仙派的崮山上长大的?我瞧他脖子上也没挂圈啊,哦……你的脖子上倒是挂了个圈。”   纤细的手指点了点丰阳弟子脖子上的坠牌,此坠牌一共四块,此番每个带领师弟下山的高阶弟子脖子上都挂了一个,是为夺牛之事的公正,彰显他们的身份,却没想到会被人拿来笑话。   丰阳弟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身后跟着的师弟面色不虞道:“师兄,别与她废话!我看这女人是来找麻烦的!”   洛银的目光冷淡地朝那名开口说话的弟子瞥去,她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有些妩媚,顾盼生辉,此时看人却叫人不寒而栗,像极了两柄尖锐的刀,无声伤人。   “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来找东西的。”洛银瞥了一眼面前的奔火牛,心思略沉道:“我来你们丰阳州本打算直入山门去取,不过现下倒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想要漫山遍野地去找不缺花,那至少得像唐风一般,在外跋山涉水三年,甚至更久。   故而洛银得知丰阳仙派夺走了不缺花,便直接往丰阳州而来了,她的本意是去崮山会面丰阳仙派的掌门,与其说理,理不成再动武夺回。   只是此番还没到崮山,便被丰阳仙派的弟子好一通恶心,也让洛银彻底失了前往崮山的耐心。她何必自降身份去崮山寻人寻花,眼前这些人真算起来连她的徒子徒孙也够不上,她就应当在炉鼎城等他们丰阳仙派的人亲自来见。   “你们想要奔火牛骨?”洛银问。   丰阳弟子还摸不准她究竟要做什么,便道:“这牛本就应该是我们丰阳仙派的。”   洛银轻声笑了笑,她瞥了一眼已经死去的奔火牛,丰阳仙派的弟子自然不知如何剔出牛骨,更别说几个人便想将这个庞然大物带走,他们也是料定了对方同他们一样,便与洛银在林中周旋。   围看的人都以为此番洛银必定要妥协了,就是一直藏在人后捂着耳朵的林程彪也轻声与张贺道了句:“铁板竟也踢到铁板了。”   耳畔窃窃私语,刘浔不以为意,他的眼穿过两三批人群,紧紧地盯着洛银。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不简单。   洛银不欲废话,她只是往后退了两步,略微半蹲下去,右手的掌心轻轻的拍了拍地面柔韧的野草,口中低语,似是念了什么咒。   众人见到她的掌心下有幽幽绿光如莲花般绽放,碧玉莲花的花瓣逐渐生长,而后他们听见了林中的窸窣之声,甚至连天上飞过的鸟雀也发出了刺耳的鸣叫。   人群中的女子传来一声惊呼,而后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只见他们围绕的深林树干下爬满了细小的虫蚁,密密麻麻且迅速地被莲花发出的光芒吸引。   树干上的虫子,天上的飞鸟,地面的蚂蚁蜈蚣,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黑色甲虫,他们交叠在了一起,如黑色的波涛,穿过人群,惹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怪叫,甚至有呕吐声。   飞鸟与虫一并而来,洛银就站在翻涌的黑色之中,周身被碧玉莲花的光芒笼罩,那些虫蚁自动从她身边绕开,留出一块净土。   她风轻云淡地起身,继续摸着小狗软乎乎的绒毛,见那些拥挤在一起的虫蚁迅速蚕食着奔火牛的身体。   那牛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去了一身厚肉,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光洁地展露在众人面前。   虫蚁食肉后又迅速退去,就像不曾出现过。   而那骨架完整的牛骨也被碧玉莲花包裹,面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绿色的薄膜,逐渐缩小,最后缩成了玉佩般大。   一些人上了树,一些人飞去空中,还有那些胆小的丰阳弟子退得老远,举起手中的剑指着洛银,质问她使的究竟是什么妖术。   洛银走到牛骨前,捡起牛骨放入袖中,望向脸色苍白的丰阳弟子道:“你们若真想要牛骨,便找个说话能顶事的人带上不缺花来炉鼎城瑶池客栈找我。”   她说完这话,慢慢朝丰阳弟子靠近,那一群人像是见了怪物般纷纷后退,没成想洛银只是路过他们身边,反倒一眼看向了耳朵还在滴血的林程彪。   林程彪背后一僵,顿时屏住呼吸。   洛银朝他一笑,他腿软了,被惊艳固然是有,可他也与那些丰阳弟子一般,惧怕她一身闻所未闻的本领。   “别躲,问你件事。”洛银道。   林程彪张了张嘴:“哦。”   洛银低声询问:“要想回客栈,得走哪条路?”   “……???”林程彪还以为是多严肃的问题,股肌都夹紧了,他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得来了对方一句:“多谢。”   白裙的裙摆扫过草丛中的野花,林中众人都在看她。   洛银走了没两步便将怀中小狗放下来,抖了抖胳膊道:“你真重,不抱了,自己走吧。”   那小狗发出了委屈的呜咽声,咬着洛银的裙摆不撒口,四足蹦蹦跳跳地跟在了她身边。单是如此看,一人一狗就像是误入深林的画中仙,浑身纯白,干净地无丝毫杂质,也毫无威胁可言……若非是他们方才见识过洛银的本领,恐怕也会短暂迷失在她的年轻貌美中。   人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森林。   林子里燃烧起的火焰滚着白烟,一缕缕往天空而去。   林程彪走到刘浔身边问他:“浔哥,你可知道方才那女人是什么来路?她使的招数好邪乎!”   “邪乎?”   林程彪道:“对啊,她不知嘴里念了什么,居然能让那么多蛇虫鼠蚁听令,这还不邪乎?”   “蛇虫鼠蚁皆为世间生灵,她可与之通话,这等修为道行我恐怕此生望尘莫及,你却觉得邪乎。”刘浔道:“也的确如此,自从几百年前人界被妖界重创后,各门各派都遗失了部分修仙心法门道,五百年来无人飞升,谁又能超脱□□凡胎?”   哪怕他们的法术再厉害,在真正超出自然界限的修道士面前,都是不过尔尔,芸芸众生之一。   林程彪如何听不出刘浔口中的赞叹,倒是丰阳仙派的弟子朝他瞥了一眼,眼神中透着些许鄙夷,大约也如起初的林程彪一样,觉得那女子是使了邪术。   她或许在道行上超越了他们这些高阶弟子,也许与门派长老一般,可又如何能与整个仙门相提并论?   奔火牛的牛骨被人带走,丰阳仙派的弟子撤离深林,因牛而来的众多修道士也都走光了。   丰阳的几名弟子御剑回去崮山,便将奔火牛一事禀告给了门内长老。   丰阳仙派有两名长老,其中一个便是之前在火山抢夺不缺花的人,他乍一听这些弟子口中所说的女子居然要用牛骨换不缺花,心下顿时一紧。   抢夺不缺花之事,丰阳掌门不知。   这长老名叫袁不延,本事没有太多,但熟悉门中杂事,也因曾是丰阳掌门的师父带回山门的,故而与掌门亲近些,才得了个长老的闲职。   丰阳仙派真正管事的长老另有其人。   他要不缺花无用,不过是前两年各派掌门大会上,灵州的涂飞晔呛了丰阳掌门两句,他便记下了这个私仇。人人皆知涂飞晔的毒要不了命,无非是有损道行,他若修为退步,成了修道界的笑话,不比丰阳掌门在其余掌门面前被呛要丢人得多。   可他报私仇的事儿不能捅到掌门跟前。   于是袁不延便带上了不缺花与一些弟子,打算去炉鼎城会一会那个会邪术的女子,最好是能悄无声息地解决。   洛银在客栈没等多久,不过第三日一早,小二便敲门说客栈外有人找她。   她在林子里抢了丰阳仙派奔火牛的牛骨一事,早就在这两日传遍了炉鼎城,惹得这几日客栈里的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让她留,又没胆子轰她走。   洛银听见小二的话,正在和小狗上演人狗之战。   这小狗趴在她的身上,份量也不轻了,非要张嘴咬她的肩膀,洛银便掰着他的狗嘴,语重心长道:“你看看你的牙,咬人已经会疼了!”   小狗呜呜唤了两声,心道:不会,他才没用力,若真咬,洛银的骨头会碎。   小二又提了一句,洛银才对外道:“你让他们上来,门外候着,等我将小家伙安置好了便见他们。” 第9章 九 洛银:就叫你小雪吧。   在丰阳州的地界,谁敢让丰阳仙派的人站在门外候着?   更何况此番到来的人是丰阳仙派长老,小二瞥了一眼门外高马上坐着的中年男子,认出了对方是两位长老中较为不好对付的那个。   他替洛银传话,简直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只在心里念经,希望等会儿若这二位打起来,可别让他的客栈遭殃。   小二传话,声若蚊蝇,哼了半天才将洛银的话委婉地说了遍。   他只说了洛银让他们进去寻她,并未提起等她。   历来规矩,哪儿有走到别人的地盘,让地盘的主人亲自来见的道理。   袁不延坐在马上,被这烈阳晒得有些头昏,听见小二的传话后顿时火冒三丈,他原还设想,若对方识得礼数,他都已经走到了客栈前,那女子就该亲自来客栈接他下马,却没想到还得他上楼与之会面。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袁不延握紧手中缰绳,抬头朝客栈二楼客房的方向瞥去。   袁不延不知那女子住在何处,但凡是修道士,修为摆在这儿,道行高的人自然能轻易感知到比自己道行低之人的大体方位,甚至能探出对方的底子。   袁不延在马上施展威压时,他身边好些道行低微的弟子都受不住地双腿发软,只觉得吹向面门的一股股热风使人头晕目眩,时间一长,几欲作呕。   站在马旁的小二见几人脸色青白难看,犹如中暑之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问了句:“诸位是否要入客栈饮一杯凉茶?”   袁不延并未在客栈内探得什么,不受他的威压影响,要么是道行比他高出许多,要么便是如小二这般,并非修道中人。   袁不延的性子再急,脑子再浑,也不至于认为一个能从诸多丰阳仙派弟子手中夺走奔火牛骨的女子,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人,这么看来,对方的道行应远在他之上。   他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客栈,一行弟子脸色才缓过来便连忙跟上。   小二只敢将人引到洛银住房的门口便匆匆离开。   袁不延举手正欲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娇笑声。声音很轻,带着些许纵容宠溺道:“好了,不与你玩了,外面还有讨人厌的家伙,我先处理了他们再逗你。”   讨人厌的袁不延:“……”   洛银本是掰着小狗的嘴巴,谁料他会将脑袋拱到自己的肋下,不知碰到了哪处痒痒肉,惊得她双腿都开始乱蹬,险些从软塌上翻了下去。   门外站着一群人,洛银也不能与小狗继续玩闹,她将小狗按在了软塌上的矮桌后,把那铜制的莲花香炉丢给他玩儿,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子道:“坐好,我让你动才许动。”   小狗耸了耸鼻尖,闻着她的手指,便真就乖乖坐好了。   洛银整理衣襟,再抬眸看向门扉,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木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露出门外站成一排的丰阳弟子来,最前面三十多岁的便是长老袁不延。以洛银的审美来看,他的面相便是不讨喜的那类,两颊突出,眼睛细长,看上去有些狡猾,不像修道士。   袁不延见到洛银,也与想象中相差甚远。   回到崮山的丰阳弟子说她是个擅使妖术的女子,可眼前所见之人端坐在软塌旁的太师椅上,身姿板正,一身牙白广袖长裙罩银纱,上绣流水纹,裙摆两条红鱼勾金线,面若桃花,极为漂亮。   唯一可指的不适之处,便是她的发髻随意简单,仅一根翔云金钗簪着。   这人不像妖女,甚至有些高深莫测。   洛银率先开口问道:“你是丰阳仙派说话能顶事之人?”   袁不延的弟子为他端了把椅子,他就在洛银对面坐下,二人之间隔了老远,还有圆桌挡着。   他道:“在下丰阳仙派长老,袁不延,敢问姑娘芳名?师出何门?”   “哦,原来是你。”正是抢了不缺花之人,洛银笑道:“你来也可。”   她问:“不缺花带来了吗?”   袁不延的弟子将装有不缺花的锦盒端在脸前,让洛银看见。   袁不延道:“姑娘在我丰阳地界无视丰阳仙派的规矩,贸然抢夺奔火牛骨,袁某念你年轻不与你计较,你要想拿花,需得先交出牛骨。”   终是仗着在自己地盘上不怕惹事,袁不延说话都带着一股傲慢,洛银听得心里不舒服,但她也懒得与对方计较。   她从袖中取出被封成了一块玉佩大小的牛骨直接朝袁不延丢去,袁不延伸手接过,沉甸甸地仿若一块铁。   他低头看去,牛骨就像是被一块琥珀封印,浑然天成地长在了璧玉里,仅有掌心大小,但若细看,尚且能看见奔火牛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完好无损,这种法术他从未见过。   若非他的徒弟回去崮山提过眼前女子将牛骨变成了玉佩大小,恐怕他现下就要以为对方弄了个假的糊弄他了。   这究竟是什么本领?   对方一行人全部沉默,袁不延拿着牛骨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洛银知道他是没办法将牛骨从璧玉中取出的,便好心提醒了一句:“或许你们掌门可以取出牛骨来练。”   袁不延闻言,脸上顿觉无光。   洛银朝他伸手:“花。”   不缺花又不养身,他要来无用,袁不延给了身后弟子一记眼神,那弟子便将花放在了桌面上。   袁不延道:“锦盒也有封印,姑娘想要花,还请自取。”   “小小封印,不提也罢。”洛银轻笑。   袁不延冷哼一声:“年纪轻轻便目无尊长,且不说我乃丰阳仙派的长老,便是一个寻常人年龄也大你一轮,你竟还要我来求见。小姑娘,如此嚣张跋扈,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哐当一声。   软榻的矮桌上,银白毛发的小狗抬起一只爪子拨动香炉,使香炉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袁不延的脚边,炉顶的盖子撞开,撒了他一鞋面的香灰。   片刻静默,被洛银噗嗤一声轻笑打断,袁不延实在觉得再留下去也是无脸,招呼也不打,直接起身朝外走。   人还未撤出房间,洛银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了句:“等等!”   袁不延停下脚步看她:“姑娘还有事?”   洛银道:“你们说了,得牛者可自取一骨,该是我的那根牛骨我还没拿呢。”   “你已经拿了不缺花,难道还想要牛骨?!”袁不延握着牛骨的手紧了紧。   洛银笑说:“该是我的,我自当收着,不该是我的,我也不会要。”   她这话仿佛另有所指。   不待袁不延交出牛骨,洛银便抬起右手,食指指向他掌心的牛骨,袁不延只觉得掌心一烫,松手时,那牛骨落地摔成了两块,偌大的白骨掉在一旁,竟是一块牛尾骨分裂了出来。   那是一块汤碗大的完整的骨头,而剩余的骨头,仍被封印在璧玉当中。   袁不延给弟子使了眼色,弟子连忙捡起璧玉,牛骨是不敢碰的。   一行人面色不渝的来,更是脸色铁青地走,袁不延一脚还未跨出房门,便听见身后传来洛银轻飘飘地一句:“袁长老夺人花之前,可想过也会被他人夺了牛骨?”   袁不延闻言,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身看向洛银,眉心紧蹙:“你是灵州仙派找来的人?”   难怪一来便要不缺花。   洛银拨弄了一下发丝,根本没看他,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袁长老当记这一次教训,修道界不以道行高低评人,品性才是决定修为的关键,望今后好自为之。”   袁不延脸色尤其难看,只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开,待他出了客栈才有弟子上前问道:“师父方才为何不给那妖女点儿颜色瞧瞧?”   袁不延瞪了他一眼,翻身上马,抽着鞭子离开。   他若能对付得了对方,又何必看一个小姑娘的脸色,无非是入客栈前的一番较量,袁不延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只是她与灵州仙派究竟是何关系,袁不延还要私下打听一番。   人走后,客栈便清净了许多。   洛银走向奔火牛的牛尾骨,双手将其抬了起来,这骨头实在是重,放在矮桌上甚至将软榻上的垫子都压深了许多。   洛银摸了摸小狗的头道:“方才那香炉踢得真好!”   小狗似是没听她的话,一双乌黑的眼看向牛尾骨,瞳孔中倒映着牛骨周围散发的奔火牛身上的微末妖气。   洛银道:“虽然可能我与你说的话你未必都能理解,可你还是诸狗之中最聪明的那条,知道护主了啊!”   她将那小狗头上的软毛揉得凌乱,见他凑近牛骨闻了闻,对他道:“这块骨我是特地为你要回来的。”   小狗抬头疑惑地看向她,洛银解释道:“你最近长牙了,想咬些什么倒是可以理解,可你总咬我的肩膀也不成,所以这块骨头专门给你用来磨牙。你可别小瞧了奔火牛的骨头,便是要道行高深的修道士来炼化它,也需得三天三夜,它比这世上任何一种金都要硬,是兵器铠甲之首选。”   所以袁不延才愿意用不缺花换牛骨,那么多修道士聚集炉鼎城,冒着重伤或被烧死的危险也要得到一块。   晚间沐浴后洛银躺在床上,窗外月光正洒在被薄薄一层封印包裹的锦盒上,得到了不缺花,她也算解决了心头之事。   洛银望着软榻矮桌上,背对着她用牛骨磨牙齿的小狗,他好像一团会动的小雪球,每一根毛发都于夜里月色下发光。   洛银有些困倦道:“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狗,还是给你起个名字吧。”   正在咬骨头的小狗动作停顿,他听见洛银道:“就叫你小雪。”   小雪?   银白的小狗回头朝床榻方向看去,洛银在说完这句话后便侧躺着睡着了。   桃花眼合上,卷翘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莹白的肩膀因呼吸微微起伏,上面还有他晚间咬下的浅浅牙印。   小雪可不是男子之名。   漆黑的双眸回到桌面的牛骨上,他张开嘴,对着牛骨稍用力一咬,只听见咔擦,牛骨应声而碎,看似柔软的獠牙,却能嚼碎着世上最坚硬的骨头。   待他彻底吞下这块残余妖气的牛骨,便可借力化作人身,摆脱眼下这具瘦弱的身体。   悬空的弯月如勾,从窗户斜斜照入,吃完牛骨的小狗两下便跳上了软床,钻入床上女子的怀中。   燥热的仲夏夜里,洛银只觉得自己抱着个大火炉,那火炉不论如何都推不开,直往她怀中拱,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眼也没睁:“小雪,你别挨着我睡。”   两次一推,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片滑腻的皮肤,紧接着一道清朗的男声于她耳畔低语道:“不要。” 第10章 十 洛银:我养的狗变成人了。   骤然清醒。   洛银的呼吸暂停,在一片混沌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身上布了层薄汗。   灼热的呼吸洒在锁骨处,她的手指不知缠绕了谁的发丝,尚未来得及低头去看,洛银便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对方黏人地缠了上来,鼻尖蹭着她的喉结往上,滑过下巴,露出了一双漆黑发亮的眼。   若说洛银方才还有半丝梦寐,那在她与这双眼对视的瞬间,便是一点瞌睡也没了。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一头长发于夜色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是在墨黑上盖了一层银纱,洛银手中绕着的一缕正是他鬓角的发。   少年发丝垂落在双肩,额前几缕落下,一对剑眉入鬓,深邃的双眸睫毛纤长卷翘,眼尾略微上扬,显出了几分邪性,可眼神却稚嫩炽热,其中满满都是她惊异的面容。   有那么一瞬,洛银险些被这双眼睛迷惑。   不过短暂呆滞,她便立刻推开了对方。   双掌触碰到的滑腻皮肤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她……她还从未碰过男人的身体。   洛银惊诧于指尖的触觉,更惊诧于之后看到的画面。她推人的力气不小,少年从她的怀中倒在了床沿,双手撑着上半身,发丝如瀑布般散开,遮挡了部□□躯,却挡不住强健的胸膛和那双修长的腿。   “……”   他没穿衣裳。   洛银顿时觉得胸腔仿若擂鼓,半撑着自己的胳膊都有些发软,险些瘫在了床内侧。她还残余理智,连忙拿起薄被往少年身上一盖,从头到尾,一丝不留地完全遮住,即便如此,咚咚的心跳声也响彻整间卧室。   他是谁?!   薄被被他掀开,少年的脸上带着些许不满,不过好歹遮住了大半身躯,只露出脸与双肩来。   他往洛银的方向而去,双臂勾住了她的腰,不容反对地压在了她的身上,额头蹭着她的肩窝哼了声:“要抱。”   这亲昵的姿态让洛银屏住呼吸,下一瞬便是极力挣扎:“你你、你从我床上下去!”   “不要。”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的慵懒,带着美梦被人打断的不耐:“要抱着睡。”   “谁要与你抱着睡?!”洛银的头皮都麻了,她一时也不知手该往哪儿去放,摆了半天也只能用两根食指戳着少年的肩窝,推也推不开。   夏季衣裳穿得本就很薄,少年拱过来的脑袋有着过人的温度,一呼一吸都喷洒在洛银的脖间,热得她背后又开始流汗,心跳越发紊乱迅速,像是下一瞬就要窒息了般。   暧昧,过于缠绵。   她在这诡异的氛围中逐渐清醒过来,不是瞌睡清醒,而是头脑找回了理智。   房内多了一个赤身的少年,少了一条银白毛发的小狗,和原先放在软榻矮桌上的牛骨。   她的手掌盖在了少年的下半张脸上,没再想要从他的双臂中挣脱出来,只是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看了许久,心中不可置信,可反复猜想也就只有那一种可能。   洛银的声音沙哑,吞咽了口水问道:“你是谁?”   少年望着她,单是这样去看,他不像狗,却像一只纯白的狐狸化成精。   回答她的,是他舔了她的手心。   洛银只觉得像是有一股电流顺着他的舌尖传达到她的掌心,直钻入了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肤,而后那条温热的舌头躲过了她的手,在她片刻失神里,对方已经用牙齿咬住了她的一截尾指。   与过去那条小狗咬她时一样,用的是虎牙,咬在了同一指节上。   这是在用行动回答,眼前陌生的少年,的确是先前与她同床共枕过大半个月的小狗了。   洛银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盯着右手尾指上的一小点咬痕,再瞪大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甚至还有想要与她贴得更近的少年,顿时打了个寒颤。   都说,入道需戒俗,贪、欲、色、名、嗔为修道士的五大忌讳,戒其一,道行可入一化境,原先的洛银是一样也没沾过。   贪吃、贪睡,她不曾做。   欲·望、名利,她不曾想。   嗔怒,沉迷美色,她也不曾有过。   如今成不了仙,她还是这世间闲散的游人一个,于是便想着解了当初的戒,当一回自在舒适的俗人。   所以洛银一路走来,床软挨了枕头就能睡,美食闻到香味便去吃,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打算解决眼下麻烦事便周游天地,可谁曾想,眼下掉进了美色中了。   何人能解?   她只是想养一条听话可爱的狗,为何狗会变成美少年?!   那少年还想往她的怀中钻,瞌睡地打了个哈欠,眼看脸颊就要贴上她的胸,洛银赶紧伸手阻拦。   她的掌心拖着对方的下巴,少年似乎以为她在与他玩儿,莞尔一笑,那双眼完成了月牙模样,里面就像是盛满了星星在发光。   他道:“困,明天玩好不好?”   就像撒娇。   洛银心中啧啧,这谁能拒绝得了?   “不好!”她可以!   少年扁了扁嘴,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她的手心,像是同意了要陪她玩儿,只是依旧犯困。   洛银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你是小雪?”   他的眉心微微一皱,不喜欢这个名字,但也无法反驳,于是只能开口解释:“我吃了骨头后,便可变成人了。”   洛银猜到也是如此,奔火牛毕竟是妖界跑来人间的兽,它虽不完全算妖,可浑身上下都是妖气。妖界的妖气与人界的灵气一般,都可提升彼此的修行,只是人不能沾染妖气,否则会走火入魔,而妖也不能借灵气修炼。   可对于动物草木而言,妖气与灵气便无分别了。   洛银是在灵州雪山上捡到的狗,那里灵气十足,使得小狗开智,而那块妖气未散的牛骨被他吞入腹中,就像是凡人吃了大补丸,一瞬力大无穷般,小狗也得以化形,成了人的模样。   虽说这其中必然还少了些什么洛银未想透的关节,可连她睡了五百年这种荒唐事都能发生,想来狗变成人也没什么稀罕的了。   只是那块牛骨坚硬无比,它又如何能吃下?   无可改变,便只能试着接受。   眼下,先与他把道理讲通。   “那个、小雪。”洛银摆出一副长者姿态教导他:“你既然变成了人,那便好好享受当人都乐趣,但在此之前,你需知晓你是一只小公狗、不是,你是名男子,而我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你我需得保持适当距离。”   少年闻言,困顿的眼神中闪过些许不乐意,他将头一扭,不吃洛银这一套。   不想顺从的话,假装听不懂就好了。   洛银将手抽了回来,尽量不去看他身上结实的肌肉,目光真挚且干净地只落在那一双眼上:“你去软榻上睡一夜,这便是你我现下应当注意的,分寸!”   少年不能抱着洛银,心里很不乐意,他的双臂将软被勒紧,撇嘴问了句:“那明天我就可以和你一起睡了吗?”   “也不行。”洛银道。   “以前就可以。”少年紧抿着嘴唇,气鼓鼓的。   洛银无奈:“以前你是狗嘛。”   “那你还把我当成狗吧。”少年耍赖地丢开被子要往她这边扑。   洛银看见了一抹白光,皮肉在自己眼前晃过,她额角抽搐,连忙以掌心施法,一堵气墙阻隔在了二人之间。   她看向少年道:“我倒是有办法把你变回狗,皆时你可以睡在我的床上,你可愿意?”   少年扑腾的动作明显一僵,脸上耍赖的浅笑也消失了,他看向洛银的眼神有一瞬受伤,慢慢收回了双臂,鼓着脸幽幽地盯着她一会儿,而后抱着软被,转身下了床。   好不容易得来一块牛骨可化成人形,他再也不想变回那样软弱瘦小的身体。   虽说,洛银好像更喜欢那样的他。   洛银望着少年裹着被子往软榻上一倒,动也不动,有些可怜。   但她不能心软。   少年睡下了,她才慢慢松了口气,转而心头又覆上愁云。   若他是条狗,洛银能将他带在身边,同吃同住。可他变成了一个人,还是个十六左右的男子,这年龄拿到普通人家去说便可以谈婚论嫁了,如此同行,未免太过怪异了些。   若是有人问起,总该有个合适的身份回应。   这一夜,洛银没睡。   她靠在床头看向软塌许久,这天热得就连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少年裹着被褥也能睡着,自倒下什么姿势现下也还什么姿势。   天方亮她便起身,才一动,原以为熟睡的少年却突然睁开了眼,猛地从软塌上坐起,那双眼紧盯着她的方向,问:“你做什么?”   洛银无奈:“自是去给你弄两身衣服来。”   她对男子的衣裳了解甚少,仅能在成衣店内找几样面料摸上去较为舒适的玄衣,待到老板问她少年的身量身形,洛银满脸尴尬,只能说出个年龄来。   早间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唯有一些方开门的店铺里有做事的人进进出出,蒸腾的包子馒头发出淡淡面香,浓浓白雾吹到成衣店的门前便散了。   成衣店的老板起得早,见洛银咬着下唇一脸为难的模样也不急,打了个哈欠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温热的茶水还未吞下去,便被他瞪大了眼睛噗嗤一声喷出来。   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位妇人的惊呼:“噢哟,吓我一跳。”   洛银闻声回头,如遭雷劈。   成衣铺半开的大门前,台阶上正蹲着个人,他被门扉挡住了半边身子,俊俏干净的脸上带着执着,正歪着头朝门里看。   重点是……这人身上裹着薄被,蹲下时露出了一截小腿,没穿鞋也没束发。   妇人手里挎着菜篮,路过了还要回头看两眼,少年对她的视线毫无所动,那双长得像狐狸一般的眼正盯着洛银,见到洛银看向他时,扬起了一抹极其灿烂的笑。   洛银:“……”   所以说,这家伙跟了她一路?!   洛银扶额,大约是她出门时过于心神不宁,这才没发现原来小狗还有往常的习惯,片刻不离身地跟着。   不过好歹有一点值得夸奖,他知羞耻,没有衣服穿,也能把薄被裹出来。   脸都已经丢了,洛银也就没打算再捡回去,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的尴尬逐渐化为从容,朝门外招了招手。   少年见状,顿时兴奋地跑了进来,一双修长的腿跨一步露一半,叫她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放。   老板举着茶盏还保持方才的姿势,半张的嘴巴没合上。   洛银道:“便是给他买两身衣裳,你看着选。”   老板哦了声站起来,目光粗略地在少年身上扫了几眼便摸出了他大致的身量,去为对方挑衣裳时还没忍住回头细看那二人。   不得不说,男俊女俏,是绝顶的好容貌,可人长得再好看,也没有光着身子出街的。   老板选好了衣裳交给洛银,洛银对少年道:“先去穿了衣裳再出来。”   少年点头,双眸弯成了月牙,老板指着后室换衣的地方,那就是一道帘子后放了一扇屏风,人进去拉上帘子再躲在屏风后换衣。   不过少年没拉上帘子,他身量高,屏风也只能挡到他心口的位置。他换衣裳的动作很快,也很聪明,没有哪里不会穿或穿错了的,只是一边换衣裳一边望向洛银,这举动叫她颇为古怪。   老板满眼探究,心声都快写到脸上了,洛银实在耐不住,便主动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弟弟。”   一句谎言顺口而出,句句谎言便能得心应手了:“他自幼生了场大病,烧坏了脑子,我娘走得早,就只有我能把他带在身边了,走哪儿都离不开人,胆小怕事。”   说完这话,洛银侧过脸哀叹一声,老板面露同情之色,那打量少年的眼神也多了一些惋惜不忍:“多好看的孩子啊,可惜……”   少年低头系腰带的动作略微一顿,他挑了挑眉,再看向洛银与老板的方向。洛银在那边假模假样地揉了揉眼,老板还答应她买两身送一身,也算和这傻孩子有缘。   傻孩子说的就是他。   他们以为谈话声音小,他听不见,可他天生五感灵敏,就连洛银在说第一句谎话时,猛烈鼓动的心跳声他都能听得清。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洛银也收敛了谎话后的表演,她回头看去,这一眼晃了神,假装伤感时撇下的嘴角都不自觉放松,双眸晶亮,有些惊艳。   初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了少年的身上,山水墨色的玄衣正是他的尺码,窗棂是青竹形状的镂空钩花,映着阳光落在他身上就像是绣上去的花样。   他宽肩窄腰,身形当真不错,那一头乌发也被他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抽来的布条绑在脑后,束了高高的马尾,只额前碎发偏短,没扎上去,落了两缕龙须。   洛银看着,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   老板哎哟一声:“真是人靠衣装,小公子这样一穿,竟像个少侠。”   洛银恍然,是了,差一把剑,那他当真就是英姿飒爽,逍遥不羁的年轻侠士模样。   -   从成衣店出来,洛银垂眸瞥了一眼身旁少年手上提着的大包裹,一掌轻轻拍在了额角,突然明白了书中所写‘色令智昏’果然是有道理的。   她本只打算给少年买两身衣裳一洗一换,毕竟她自己也才两身裙子。   可方才她见阳光下的少年模样俊俏,还跨步朝她走来,略微弯腰看向她,歪头一笑,她当时被那笑容闪得恍惚,也不知神游太虚何境,待到回过神来,已付了银钱,老板在桌后包好了五套衣裳,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唉,罢了罢了,自己养的狗,花点钱怎么了。   少年提着包裹很开心,他身量高,站直了腰板比洛银高出大半个头,腿也长许多,走两步顿一下,要等上她的速度。   早点铺前正热闹,热腾腾的包子加上刚炸好的葱油饼、卤肉面,一条宽巷有半边是卖吃食的,香味飘至街头巷尾。   一只手摊在她面前,洛银抬头看去,正对着少年的笑颜,她连忙瞥开眼神,颇为不自在道:“怎么了?”   “给钱,买吃的。”少年笑说:“给你买。”   他跟了洛银一路,也看出洛银每到一处都喜欢在街上找些东西吃,他不知那是因为以前的洛银每日清汤寡水总那几样,而今才对食物有了别样偏好。   洛银从荷包里给了他一粒碎银子,只想赶紧打发走他,免得少年再对她笑容满面,能把人看晕了。   少年拿了银子,将手中提着的大包裹往肩上一扛,迈开长腿便往人群中走去,哪儿密集他走哪儿,闻着香味找好吃的。   洛银见到人叠着人便懒得跟进去,只站在巷子口吹风,眼神无意间朝里面瞥去,正瞧见少年高高地站在人群中,一手举着包裹,一手提着酱香饼,容貌与身形和周围一众百姓形成鲜明的对比,简直鹤立鸡群。   他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好像对这些属于人的生活并不陌生,也没有半点从狗变成人的紧张无措。   就像他从狗变成人,顺理成章。   洛银突然觉得,她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接受,更不用在意少年的身份了,有些事情无法解释,只能以注定二字断下结局。   正如她做好一切成仙的准备,却不能成仙。   也如她被一道天雷劈下非但没死,反而睡了五百年又重活一次。   灵州仙派的人都能接受这样的她,她又有何不能接受这样的少年。   眼看少年手中拿着‘酱香饼’‘油条’‘糯米团子’,还要再去接一碗牛肉面,洛银赶紧出口阻止他妄图花光银子的想法。   “小雪!”   巷口的一声呼唤叫少年停顿,他往洛银的方向看去,清晨太阳的金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她发上翔云金钗折射出刺眼的光,洛银对他轻轻招手:“够了,吃不下。”   少年一笑,莽撞地挤着人群出去,想要立刻飞奔到她的面前。   于是洛银便见着高大的少年迈着大步朝她奔来,越来越近,没有停下的意思,而后她的鼻梁撞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双脚险些离地。   少年挎着包裹的手勾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地抱住了洛银,另一只拿着食物的手高高举起。   一瞬,周围的人都朝他们看来。   洛银看出了那些人眼神中的意思,光天化日之下,一双男女当众搂抱,成何体统?   她低声呵道:“放开我。”   少年被推开,有些委屈:“是你叫我过来的。”   “叫你过来,不是叫你过来抱我。”洛银撇嘴,低头拽着他的衣襟转身,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回去客栈,少年将买来的早点摆了一桌,洛银坐在桌边吃东西,他就双手托腮在对面看着,一直看她一直笑。   “你也吃。”洛银不想他一直盯着自己。   少年摇头:“我不吃,你吃。”   说罢,他又道:“我喜欢看你吃东西,好看。”   洛银:“……”   小狗这种生物吧,可爱就好了,不必说话。   用完早饭,洛银也没打算留在炉鼎城了,她方得到不缺花,还得送回灵州鸿山,等涂飞晔解了妖毒,她也就真正孑然一身,届时游山玩水,逍遥天地。   她来时就只有一匹马,手中剩余的银钱不算太多,且回去没打算走原路,故而离城的这段便与少年共骑。   丢脸这种事,一次难堪,二次尴尬,待到第三次,洛银觉得自己已经能从容面对了。   不过在她坐上马,拉着少年的手,本想让少年在前面,结果少年翻身跨了长腿,坐在她的身后将她搂在怀中时,洛银的呼吸还是不可遏制地停了。   她只在心里无限感叹,当初若学会御剑飞行便好了。   从丰阳州回去灵州,有陆路水路两种方式,洛银来时走的陆路,回去正好走水路。   因灵州地势较于丰阳州而言更低,一条璞凤江贯穿两州首尾,从炉鼎城外的码头乘船,途经多处,最后会停在灵州。   码头行船的人太多,洛银与少年到达时便见有一行丰阳仙派的弟子在江边巡逻,那群人中正有一个认得洛银,老远便朝他们二人看来,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洛银见状,眉心轻皱,走至卖船票处,却被告知没票了。   她牵着马离开,下一个去买票的又有票了,不必多想,必然是那几个丰阳仙派弟子所为。   洛银叹了口气,心道幼稚。   走不了水路,走陆路也是一样的,只是水路顺水而下,比陆路耗时短,且洛银来时已经见过陆路风景,还未见过江河两岸的风光,本就带着些许游玩的心思,如今愿望落空,心中不免失望。   江边停放了一排乌篷船,本是供人游江所用,洛银见船突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挂着笑容,对少年道:“你在这儿等我,莫要乱走。”   少年没应声,洛银见他盯着一处似乎在发呆,也就没管他。   她牵着马朝其中一艘看上去还算新的乌篷船走去,船上躺着位戴斗笠的老人,现下天色尚早,他还发着困,忽见一名白衣女子靠近,恍惚自己遇见了仙女。   洛银弯腰朝对方一笑,与之商量:“老人家,我用手中这匹马,和三两银子换你的船可好?”   一艘乌篷船建造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两银子,但洛银牵着的马便不值这个数了,多添三两,无非是马还得牵去马场卖了,费些功夫罢了。   老人愣了愣,心想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他这船半旧不新,用了也有两年,换马更是划得来,等他卖了马匹又可再买艘新船了。   老人点点头,洛银便将马交给了对方,又给了他三两银子,让他把乌篷船中清理收拾一番,干干净净地交给自己。   解决了船只问题,洛银便回去找少年。   方才还站在码头白旗底下的少年,现在却不知去向,洛银眉心轻蹙,几步走到旗帜下,放眼望去,身量如少年一般高的也有不少。   货船那边忽而起了骚动,吸引了洛银的目光。   她往人群中看去,越来越密集的人中吵嚷着各种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被抬了出来,看着穿着打扮,是丰阳仙派的弟子。   有人高喊:“捆着盐袋的绳子不知为何断了,他们几个正好就在下头,快快!快请大夫来看,我见都有两个吐血了!”   “我说那绳子不行你非不听,出事了吧!唉,我这可怎么与丰阳仙派交代啊!”   随后又有几人为了此事争吵起来,无非是担惊受怕、推卸责任。   洛银扫了看热闹的人群,其中也没有少年。   清风扬起了江边柳,白旗被吹出了哧啦啦的声音。   突然有只手拍着她的肩膀,洛银回眸看去,正对上了一束盛放的白色小花。   少年回到了旗帜下,对着洛银笑道:“送你。”   “你方才特地去摘花的?”洛银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松了口气道:“这里人多,我怕你被丰阳仙派的人为难。”   少年仍旧笑着,将花朝她跟前递了递。   洛银接过花道:“船我已经买好了,走吧。”   少年嗯声跟上,洛银走在前头还说:“下回你若离开,不要悄无声息的。”她回想起早间在成衣店见到少年那一幕,于是添了句:“自然,跟上我时也要出声。”   少年双手撑在脑后,悠闲自在地跟上,只是在上船前回眸瞥了一眼货船下仍旧杂乱慌张的人群,唇角微扬:“知道了。” 第11章 十一 洛银:你就叫谢屿川吧!   乌篷船的体积不大,船舱也仅能容下两人,船的前主人当真收拾得很干净,里头除了一张小桌和两个蒲团软垫,一盏油灯之外,干干净净。   洛银带着少年弯腰上船,船身轻轻摇晃,少年蹲在船尾解开麻绳,就盘腿坐在了船尾尖处,看向越来越远的码头喧嚣。   洛银斜靠在船舱内,打开了两侧的小窗,竹片做的窗帘是新换上的,散发着青竹特有的清淡香味。   小船飘浮在水面上,扬起了一面暗青色的帆,船身顺着江上的风游走在璞凤江的中央,一叶扁舟,错开了商船货船,倒显得格外寂静。   买来的乌篷船被一道灵力操控,不用划桨也能直往目的地而去。   江上风景宜人,清风迎面拂来,偶尔两只江边田野处飞来的白鹭盘旋于乌篷船的上方,远离了炉鼎城,得在水上漂好一会儿才能看见几缕炊烟袅袅,屋瓦人家。   游到了山峰转角处,江面变得狭窄,两岸青峰冒着翠竹,林间的鸟雀声都可听见。   有一座岛屿就位于江水中央,将一江分道,那岛上长满了紫薇花,红紫色的花朵簇成了团,压低了枝头,花林之中蝴蝶与蜻蜓齐飞,仿若远离喧嚣的人间仙境。   洛银一抬手,将船只的去向缓下,慢慢靠近了水中孤屿旁。   乌篷船的船顶扫过一排紫薇花,娇嫩的花瓣簌簌往下直落,飘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而去。   原先坐在船尾的少年突然站了起来,他纵身一跳,伸手折了一束最大的花枝,再落在船上时,船身随之晃动,惹得一群蝴蝶纷飞。   有一只金色的蝴蝶区别于一众白蝶,在少年笑着弯腰,将紫薇花递给洛银时,落在了他的头顶。   他很敏锐,立刻便察觉到了,抬头去看,那蝴蝶又落在了他的鼻梁处。   花、蝶、美少年。   还有一船头落下的粉红,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   洛银颇觉得赏心悦目,连带着嘴角都扬起来了,紧接着那少年便张开嘴,迅速地吞掉了那只与他玩耍的蝴蝶。   “……”洛银连忙起身捏着他的脸颊:“快吐出来,这不能吃!”   少年睁圆了双眼看向她,抿嘴笑了笑,然后张开嘴伸出了一截舌尖,完整的金色蝴蝶停在了他的舌尖上,只是双翼沾了点儿口水,死里逃生地迅速飞离。   大束的紫薇花递到眼前,洛银无奈接过,与上船前他送给自己的小白花放在一起,语重心长道:“小雪,以后不许吃活物,知道吗?”   少年撇嘴,抬眉点头算是应下。   洛银见他头上还落了几朵花,伸手摘去,心中有些别扭。   方才喊小雪时,她脑子里总蹦出了少年原本的模样,软软的,白白的,会打滚撒娇磨牙齿的小狗才能叫小雪,一个翩翩俊朗的少年,这般称呼确实不太合口。   “我还是重新给你想个名字吧。”洛银与他一起坐在了船尾的甲板上,另一边的船头微微翘起,水流更显得湍急了些,水浪拍打着船底,惊远了一众蝴蝶。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恰是此时,洛银想到了这首诗,古诗人谢灵运之作,与她和少年现下倒是有些相似。   船头的流水哗哗作响,船身略过的孤屿正是别处难见的美景。   “屿川。”洛银猛一抬头,也没想过以往读过的那么多书居然还能起名字:“随诗人所姓,今后你便叫谢屿川,如何?这般听来倒是有些人名的意思了。”   少年静默了片刻,觉得这名字并无不妥,至少比‘小雪’要好听太多,叫出去也不显得丢人。   于是他伸手指了指洛银的鼻尖:“洛银。”又转而落在自己的心口:“谢屿川。”   洛银纠正他:“在外,你得叫我姐姐。”   也仅有这个身份能解释得通他们外在的关系了。   谢屿川略微蹙眉,不想这么叫。   洛银已经摆好了做长辈的姿态,颇为严肃认真道:“来,现在适应适应,叫一声姐姐听听。”   谢屿川的声音很好听,不太自在地顺应洛银的意思,半垂着头轻声地喊了句:“姐姐。”   这一声因不乐意而显出了少年的倔强来,反而多了些许别样意味。洛银闻声耳尖略红,心跳不自觉加快,随后她摆摆手,弯腰进了船舱,留下一句:“嗯,在外人面前就这么喊。”   这座岛上无路,他们上不去,只能任由船只缓慢地远离,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载了满船的粉花。   沿着璞凤江往灵州方向行驶,需在江上漂泊至少七日,他们沿途还遇见过其他商船,众人也有些惊异这样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是如何抵御住夜里江上风浪,一路从炉鼎城的码头往灵州漂的。   入灵州境,正好是他们在水上度过的第七日,灵州边境有一座半边依靠在水面上的城池,名叫望江城,此城无墙,沿水而落,江边皆是亭台楼阁。   落日余晖倾泻于江面,远看西面的风光,像是有一把往望江城燃烧的火,使得整片江面都是通红的颜色。   江边的楼下停泊了许多画舫,也有个小码头可供来往船只暂歇,上岸吃喝玩乐。   本将入夜,不易前行,码头周围停了好几艘商船,乌篷船从旁路过时,正可见商船上不断有人走下,身着绫罗绸缎,瞧着都是富贾人家。   男子才一下船便有人上前招揽,那女子有些年岁,不过面容保养得不错,胭脂抹红了眼角,显出了几分勾人的媚态。   因着天热,她穿得极少,见到身价不菲的男子便往那男人胳膊上一靠,腻腻歪歪地喊着好久没来。   乌篷船还没有停下的趋势,洛银就坐在船舱内,借着一方小窗看向岸上的风光,灯红酒绿之下,满是飘来的各类混杂香味。   二楼的一扇窗户从里打开,水上蒸腾得房内闷热,花楼的后方正可见一片锦绣的璞凤江面。   楼上的女子见到乌篷船上坐着的少年,顿时双目放光,笑吟吟地朝他伸手,甩着手帕道:“小公子上来玩儿呀,我屋里可有好东西呢。”   谢屿川闻言没什么反应,只低头摆弄干枯的花枝,反倒是船里坐着的洛银有些好奇,掀开窗帘问她一句:“有何好东西?”   那女子没料到船上还有一人,甚至是位容貌昳丽的姑娘,好没趣地关上了窗。   “是有何好东西?只给你看,不给我看?”洛银见她关上了窗,心里的那丝好奇更是被彻底勾了起来,她使船往岸边码头去靠,想上岸瞧瞧。   洛银没见过花楼,更没去过烟花柳巷。   以往的灵州仙派上皆是正人君子,就连她的师兄安长风恐怕致死也是童子身,往日的鸿山之上皆是郎朗读书声又或舞剑声,几次师门中的人下山,不是采买,便是处理灵州境内邪祟惹下的麻烦。   洛银十岁以前被关在家中书屋识字背书,扩充知识,十岁之后就上了鸿山,一心扑进了修仙之路上。男欢女爱之事,她了解甚少,更是无人在她耳边叨过,这世上还有一种地方,是专门行那鱼水之欢的。   小船靠岸后,谢屿川先下船,又朝她伸手。   洛银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在船上漂了几日,脚踏实地的感觉当真很好。   这才刚离开码头,她便见满街五彩斑斓的灯笼映照着深巷石路面,入目所见皆是虹光。   美酒佳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并不难闻,反而叫人饥肠辘辘。   这条街上的人有许多,迎来送往的酒楼生意好到门前需三人引客,洛银才踏入这里,便已经看中了好些等会儿想吃的东西了。   有买煎包的,一个个掌心大的包子整齐地排列在铁锅中,一勺水浇进去,碰见了菜油发出刺啦啦的响声,锅盖闷上会儿,再打开,蒸腾的热气散去,包子表面柔软,底下却煎出了一面金黄焦脆的薄皮来。   黑芝麻与葱花撒上,香气立刻被热气激发。   洛银连忙走上前,又怕这里人多把人给挤走了,便拉着谢屿川一道。   排队的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不少风尘女子。   住在楼上的那些金贵,她们这种没有自己的房间,除非被哪个富人瞧上了带着一起,否则就是巷角或屏风后的生意。   这些女子在此多年,见到的都是些脑满肥肠的富商,何曾见过这样细皮嫩肉又长得极其好看的少年。说是少年也不尽然,至少这身量看上去,已是可行那事的年龄了。   她们眼神直往谢屿川的身上钻,有的甚至朝他娇娇的笑着,挤眉弄眼,满含歧义。   谢屿川眉心微微皱起,被这视线看得烦躁。   又有人瞧来,谢屿川不悦地朝对方瞥去,眼神冰冷蔑视,像是在看一只蝼蚁。那女子意外在一个少年的脸上看见如此寒气十足的目光,只听见啪地一声,一只挂在耳上的廉价耳坠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断,从肩颈划过时,竟割破了皮肤。   轮到洛银,她买了四个包子,黄油纸包好了捧在手上,隔着纸都能察觉到烫。   她面上带笑,回眸朝谢屿川看去,正好瞥见一些朝谢屿川看来的人。   谢屿川收回了视线,脸侧到一半发现洛银买好了,冷漠的目光瞬间转化为无辜委屈,可怜为难地望向洛银,轻声哼了句:“姐姐,她们总看我。”   洛银也察觉到了,这里的人的确过于奔放,原先花楼中吸引她而来的‘好东西’,也起不了多大的兴趣了。   “你别看她们就是了。”洛银道:“我们买些吃的就上船,早些离开。”   “嗯,我只看你,不看她们。”谢屿川抓紧洛银的手,这回弯弯的笑眼里,全是背对着斑斓灯光的洛银的倒映。   “……”洛银无奈:“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之后她又买了两盒刚出炉的酥饼糕点与蜜饯,便将这些东西都递给谢屿川,自己捧着尚且还热的包子吃。   谢屿川看她吃得香,弯腰凑过去张嘴,洛银以前喂小狗已成习惯了,自己咬过的包子也直接塞进了谢屿川的嘴里,待到他鼓动着脸颊说了句‘好吃’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仅是亲密,而是过于亲昵了。   谢屿川吃完了还要,笑盈盈地弯腰过去,洛银却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将剩下的包子塞进了他的怀中道:“你自己吃吧。”   谢屿川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油纸包着的两个煎包,顿觉索然无味。   不是姐姐喂的,不想吃。   二人正准备离开望江成,回到乌篷船离开,正好此时码头下来了个人,迎面而来的江风连带着吹过一丝气味,若不细查,难以发现。   是妖气。 第12章 十二 洛银:怪我过分厉害。……   洛银和谢屿川同时停下,目光扫过了那名男子一眼。   男人身着靛青色的锦缎,高束发丝,正戴玉冠,面相英朗,高大强壮,一来便惹得花楼上好几个姑娘喊“许久没来了,海爷。”   傍晚的江风拂过柳梢,连带着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妖气都显得不那么浑浊血腥。   自那人下了船后,便有好些女子围绕过去攀上了他,那男人也享受如此,左拥右抱地往花楼里走去。他那只手揉在女子的腰间,腻歪地问这些女子有无想他。   此人应当是望江城花楼中的常客了,才走进街市便有人识得他,就连卖烧饼的都朝他笑,还能侃上几句。   洛银只是朝对方看去一眼,有些好奇为何一只妖会出现在人界,且看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显然不知道他是妖。   在她的记忆里,虽说妖界与人界互不相犯,但也互无往来,偶尔会在人界碰见一只妖,那妖也会以展示自身为骄傲,并不隐藏妖性,人人皆知,至于交友或不交,且看彼此。   五百多年过去了,人界与妖界的关系又变成怎样了?   这一觉睡去五百年,人间有莫大改变,她还不太知情,也需尽早适应。   那妖的身上没什么邪性,此地百姓与他相熟,可见他虽隐瞒身份多来此处可从未作恶,洛银便没去管他。   上了乌篷船,点上油灯挂在船头,小船慢慢驶离了望江城。   月色渐浓,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各色灯光,街市上的吆喝声也逐渐远去。   洛银靠在船舱外,远去了城池还可见灯辉,光芒将望江城顶的那片天空都照的通亮。她手上捧着刚买的糕点,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黄豆泥的表面咬开里面是桃花酱,以前没吃过的类型,不算太甜,重在花香浓郁。   夜晚江上可见星河倒影,点点坠在了水光潋滟的江面上,晚风拂面尤为清爽舒适,洛银就这样靠在船舱外睡着了。   她的身旁放着半盘桃花糕,右手撑着额角,屈膝懒懒地倚靠着船头,过长的裙摆有一截落在了水里,随着船只游走而波动着。   谢屿川盘腿坐在她的对面,趁着她睡着的这一会儿,细细打量着她的容貌。   他的确在很久以前见过她,可始终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这张脸,这样的身段就像是刻在他的脑海中般,自睁开眼时起便成了印象最深的存在。   谢屿川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可他也笃定他不会真的是一只普通的小白狗化成了精,他有以人的身躯生活的习惯,他记得话语、动作、眼神的示意,可他却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又是谁。   但他记得洛银。   先前他们还处于灵州雪山,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缩在了她的怀里,而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冰天雪地之中,面容精致,一如现在这般好像只是睡过去了,就在那时,他的脑海中便闪过了她的名字。   洛银。   谢屿川慢慢抬起右手,颤抖地想要碰一碰她的脸,他屏住呼吸,指尖触碰到细腻皮肤上的温度,他抿嘴一笑,抓起洛银的手揽住自己的肩,沉重的身体直接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有力的双手掐住了她的纤腰,谢屿川一抬头,高挺的鼻梁便蹭上了洛银的下巴,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鼓动不安的心跳,薄唇隔着衣裳,落在了她的肩头,而后张开嘴,浅浅地咬了一口。   洛银本觉得江风正好,一觉无梦,后来便感觉好似有块石头压在了自己的心口,使得她呼吸困难,她挣扎着要睁开眼,那石头又被挪开了,而后整个人轻飘飘仿若置身云端,睡意渐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谢屿川把她抱回了船舱内,江上风大,天热也不能贪凉。   而他自己守着小船的方向与安全,入夜也一点儿也不觉得困顿,只是抬头看向满天星河旁的月亮,很快又是圆月。   乌篷船在江上又走了三日,洛银才在靠近鸿山附近的一个码头停下,而后又陆行一日,这才到达鸿山脚下的汤水镇。   她与谢屿川天黑前入镇,到了镇子里才发现镇中的修道士变得多了起来,有好些都是灵州的弟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重明仙派的人。   灵州仙派的弟子将重明仙派的弟子围在中间,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前而去,有说有笑,看样子像是在介绍游玩。   比起丰阳仙派这种五百年前还只是末流门派的不入流,洛银对重明仙派的印象更好。   重明仙派位于幸州,在很早之前便与其他仙派一般,以州名而立门派。   幸州再往西侧延伸便是妖界,幸州与妖界地盘之间有一片广阔的暗黑地带,整日乌云密布,几乎不被太阳照射,越过那片暗黑地带,若看见了高入云霄的密林,有幽幽黑气和浓雾,那便是到了妖界之地。   幸州仙派的创派祖先希望众人可以远离黑暗,人界与妖界永保和谐,互不干扰,故而改仙派为——重明,重为尊重,明是希望。   洛银渡劫前,重明仙派在九州中排第三,当时的掌门来拜访她师父墨安仙道时,还与她下过一局棋。   如今灵州成了末流,重明又处何位?   看着那些灵州仙派的弟子鞍前马后的模样,估计是没与灵州仙派一般没落,稳坐了前三的宝座。   洛银也只是想想,她既然决定将不缺花交给涂飞晔后便自此远离修道界,过自己的逍遥人生,那也无需将这些门派排名放在心上。   洛银找了一间客栈,交了银钱后便把谢屿川安排在那儿,给他点了一盘肉,又上了一壶茶,最后压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凳子上,双目直视,分外慎重道:“我有事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吃完了便躺着休息会儿。”   她是孤身一人带着狗离开的鸿山,此番若回去狗不见了,还多了个男人,她这些徒子徒孙们得怎么看她,又该如何看谢屿川?   “我和你一起。”谢屿川想站起来。   洛银又把他按下去,道:“我就是把花交给涂飞晔,你见过他的,在鼎凌阁前,那个中妖毒的男人。”   谢屿川仍旧要站着,不肯坐,倔强道:“我就是要和你一起。”   洛银第三次按着他的肩,好家伙,男人的力量不可小觑,这回她使了全力都不能让谢屿川弯一下腰,总不能还要动法术。   “……”洛银无奈:“你跟我一起,若被旁人看见问起……”   “就说你是我姐姐。”谢屿川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   这……她竟然无法反驳,也无从解释。   这个身份是洛银教的,可灵州仙派凡是见过她画像的人都知晓了她的身份,她都睡了五百多年,哪儿还有什么弟弟。   这话自然是与谢屿川说不通的,可看着对方坚定的模样,就怕她不带他,回头他自己偷偷跟着跑上山便麻烦了。   且不说山门下有麒麟鼎拦路,凤凰钟报名,就是他吞了牛骨后身上若有似无的些微妖气,也会叫灵州仙派的弟子误以为他是偷闯上山的妖类,当场拿下又该如何。   洛银顿了顿,问他:“你非得跟着我?”   谢屿川点头。   她叹气道:“好吧,那我便不趁夜上山了,明日一早咱们再去,上山之后你莫要开口说话,凡事由我应对。”   谢屿川闻言,微微皱起的眉头都松开了,卖乖地凑到洛银跟前抓着她的手腕,将头磕在了她的肩膀上闷闷地说了声:“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洛银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谢屿川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提前压着声音喊了声:“姐姐。”   洛银:“……”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磁性,尤其是低声说话时,犹如在耳边呵气,顿时叫她从脸颊烧到了心口,胸腔里不安分地乱跳,直叫洛银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所以说小狗,就不该会说话!   次日清晨,汤水镇的百姓绝大部分都在梦乡中,天色尚早,唯有东方薄云透着亮,洛银与谢屿川已经站在鸿山脚下了。   灵州仙派的弟子每日晨起练功的时辰她都清楚,在太阳升起沐阳巅的时候,殿前广台上便会站满人,洛银不想上山时与他们碰面,所以才早早前来。   山下麒麟鼎上还有往年洛银故意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当时她用一片叶子贴上麒麟鼎,在鼎足上留下树叶的脉络时,师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终归是受人太多期待,反而最终要平平一生。   今日之后,她便舍下修道士的身份,不再去管成仙与否,只问自己的心意。   谢屿川见她站在鼎下发呆,也看见了那片印在鼎上的树叶纹路,于是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摸。   洛银见状,连忙道:“别碰!”   麒麟鼎上落了印,非本门弟子不可触碰,否则会受伤的。   她提醒得迟,谢屿川的手心已经贴上了那片叶子,不过古怪的是麒麟鼎外的法印只是荡开一圈淡淡的涟漪,像是有外人侵扰,却又被归纳接受般。   洛银一怔,谢屿川收回了手,攥紧后问她:“我闯祸了?”   他的眼神有些忧心,洛银见麒麟鼎并无不妥之处,只惊奇地摇了摇头:“没有,大约因为你不是人,所以……”   这话听起来像是骂人,洛银就没再说下去。   许是麒麟鼎为灵物,知晓谢屿川只是一只无害的小狗化成了精,算不得人,正如每日山上山下飞过的鸟雀、走过的林兽,更有白鹿在鼎足蹭角的,麒麟鼎亦不曾排斥过它们。   洛银回了神,多叮嘱了谢屿川一句:“现在给你加一条规矩,不许乱说话之外,也不许乱碰东西了。”   谢屿川双手撑在脑后,伸懒腰使得拉伸背后,颇为无趣地撇嘴算作答应。   洛银一手扯着他的衣襟,率先跨上了阶梯:“我们赶时间,争取太阳升起前离开鸿山,莫要打扰正在休息的灵州弟子。”   结果她才走上两层阶梯,清晨静谧仿若一副薄雾山水画的鸿山,从深处开始发出了一道道钟声,如鹤唳凤鸣,铛铛铛——共响了九下,几乎响彻此番天地。   洛银背后一僵,无奈且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   “他们应该都清醒了。”谢屿川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甚至对着洛银笑弯了眼。   洛银:“……”   怪她,忘了收敛气势,反倒在凤凰钟前现出了修为来。   她啧了声,扯着谢屿川加快脚步朝上走:“还来得及避开人群。”   只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起床前离开便可。   此时,凌华宫院落内,一夜与重明仙派长老执子对弈未曾休息的涂飞晔手指一抖,白子落错了位置。   坐在他对面的海长老却未发现这一子的失误,只双目圆睁地越过一旁悬崖,直往山门的方向看去。   这九声鹤唳,上下百年不曾有过,今一乍现,恍若幻觉。 第13章 十三 洛银:原来师父他们的死因是…………   一群仙鹤于晨光中飞向山巅,洁白的羽翼扫过碧绿的叶尖,林内浓雾深重,随着九声钟响,凌华宫内的凌霄花上簌簌落下露珠,一夕间,整座山川皆被唤醒。   重明仙派的海长老目光还怔怔地望向山门,他的眼睛无法穿过这般长远的距离和层叠的树木大雾看见究竟是谁上了鸿山,只是久久不能回神后,捏在手中的黑子终究是落在了棋盘上,啪嗒一声,打碎了整局的优势。   “你、你可听见了?”海长老问涂飞晔,他猛然起身,一把抓住了涂飞晔的手腕道:“涂掌门听见了吧?!九声,足足九声!可入登仙境,几百年来,终于有人能一步飞升!”   涂飞晔还坐在石凳上,他见海长老激动,当初他与唐风听见这九声钟鸣时又何尝不激动。   并非一步飞升,对于洛银而言,她已是历过天劫之人,她的修为道行,远远超越了如今在世的九州修道士,这对于灵州仙派而言,的确是莫大的荣耀。   可……涂飞晔不敢贸然应下。   一个月前洛银离开鸿山,在鼎凌阁前说过的话他与唐风都听得清楚,她希望这世上无人知她,她今后也没打算留在灵州仙派。   即便洛银看上去仍是位年轻姑娘,可实际上的年龄却已经高出了他们几百岁,论资排辈为祖师奶奶。他们不过是洛银之下的徒子徒孙,又有何资格干涉她的来去,亦不能惦着脸将她推成灵州的门面。   “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有人硬闯鸿山,你不去山门前瞧瞧?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修为惊世之人究竟是谁?”海长老已是坐不住,拉了涂飞晔两下便甩开他的胳膊,从腰间抽出了长剑直奔飞剑台。   海长老刚走,唐风与他在凌华宫前打了个照面,二人皆为长老,点头示意便各自离去。   唐风面色有喜,顾不得与海长老说话,他才踏入凌华宫便与涂飞晔道:“师兄,必是祖师奶奶找到不缺花归来,你身上的妖毒可解了!”   涂飞晔讷讷地点头,他也猜到了,心里自然是高兴,可更多的还是遗憾。   见过了洛银,他深知自己的能力便仅能到此为止,其实有无不缺花,他都不可能在修为上更精进一步,解了妖毒,无非是让他心里好过些罢了。   “师兄,你该高兴才是,我外出寻找三年才可寻得一朵不缺花,可如今祖师奶奶只出山门一个月便将花带回来了,她有如此能力,实属灵州之福。”唐风轻轻拍了拍涂飞晔的肩膀,也知他心中所想,直言不讳:“我知你担忧灵州今后的路有多难走,可你该往好处去想,祖师奶奶即便不待在鸿山,可她终归是从灵州仙派出去的,将来若有旁门别派踩在灵州头上,她又如何会不出手相助?”   小道修行靠门派教学,大道无门,洛银不论留不留在鸿山,她都是师承鸿山内功心法,若她再有机会历劫成仙,难道世人会不知,她乃灵州仙派的高士?   涂飞晔自然知晓是这个道理,一声叹息,他起身用袖摆擦了擦脸道:“走吧,我们去见洛师祖。”   “不必下山,我已来了。”   还未见到人影,二人便听到了洛银的声音。   洛银的音量不高,她不想惊动门内其他弟子,故而一路沿山边而上,所幸那些听到凤凰钟鸣而早起的人都如海长老那般,觉得御剑飞行而下可最快到达山门,这才让她有入凌华宫的机会。   凌华宫院的月洞门外,轻纱藕色的衣裙露出衣角,洛银抬手掀开挂在月洞门上的凌霄花,步入小院中,与棋桌旁的二人碰面。   涂飞晔与唐风见到洛银自然高兴,二人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了句“拜见祖师奶奶”。   洛银无所谓地摆摆手,让他们直起身子说话,一回眸给了一直跟在身后的谢屿川眼神,谢屿川的目光还落在那一朵朵凌霄花上,骤然回神,带着浅笑朝洛银抬了抬眉,这才将锦盒放在棋盘旁。   唐风与涂飞晔从未见过谢屿川,谢屿川的身量高,虽说看上去不显多大,但绝对到了舞象之年,像个少年侠士,身上却隐隐飘出了些许妖气,这样的人跟在洛银身后听使唤,难免让人多想他与洛银的关系。   洛银见那二人微低着头互相看彼此一眼,也知道他们在心底暗自猜测谢屿川的身份。   她没打算让旁人知道谢屿川是由那只小白狗吞了牛骨变来的,少年虽乖巧听话,可也有其自尊,正是心气高的年龄,由犬成人,在人界这叫精怪,而大多数的精怪都会被人看轻。   精怪虽可化身成人,但未完全开智,单纯易骗,在聪慧狡猾的凡人面前是要吃亏的。   洛银也不想让自己的徒子徒孙瞎猜,便只道:“这是我在半途收的弟子,误食了妖物,我见他颇有修道慧根,正打算带他游历九州,开阔见识。”   那二人听洛银这般解释,不疑有他,就连看向谢屿川的眼神都带着几分羡慕恭敬,又朝他的方向弯腰拱手:“师叔祖。”   谢屿川受如此大礼,怔了怔,再看向洛银。   洛银:“……”   她忘了这茬,她如今是这两人的祖师奶奶,她的弟子自然也高出他们太多辈分,不过今后他们也无需见面,误会便误会了吧。   “锦盒中是不缺花,你们应当知晓如何服下吧?”洛银打破了这略微尴尬的气氛。   涂飞晔道:“弟子知晓,有劳祖师奶奶费心,祖师奶奶大恩,弟子没齿难忘。”   恭维的话不必多说,洛银也不想听,她只嗯一声,又摆出长辈的架势叮嘱几句便准备离开。   才一转身,洛银便看见了谢屿川就站在月洞门下的凌霄花旁,他伸手戳着凌霄花的花心,脊背挺直,宽肩窄腰,身高腿长,有那么一晃神,他好似就是处于鸿山上的灵州弟子。   洛银顿了顿,想到了什么,转身对涂飞晔道:“对了,我想向你们要样东西。”   涂飞晔与唐风的眼神方才一直就在锦盒上,二人心下高兴,却是共同误会了洛银的意思,心照不宣地一起解开了腰间的荷包,涂飞晔甚至往里面又添了点儿银钱。   “……”洛银挑眉,她是两袖清风,但徒子徒孙这般,怎么显得她像个爱财且贪小便宜之人?   “祖师奶奶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想着祖师奶奶游历四方,弟子无福跟随,是以只能以钱财送行,愧不敢当。”唐风比涂飞晔机灵,晓得此时得给洛银台阶。   洛银撇嘴,没收钱,只道:“我想向你们要一把剑。”   唐风、涂飞晔:“……”   他们误会了?!   真是罪该万死!   涂飞晔有些惭愧道:“灵州史记上所写,祖师奶奶为内功清修,无需用剑,如今咱们鸿山上弟子的佩剑,也不符合您的身份,怕是找不到一柄能供你佩戴的剑。”   “我自不用剑,只是想给他配一柄。”洛银指了指那头正在玩儿花的谢屿川。   谢屿川一副少侠之相,佩剑后洛银再教他一些当年师兄所学,那今后哪怕旁人知晓他为精怪身份,也不会小瞧了他。   涂飞晔一听是给谢屿川用的,倒是松了口气,谢屿川道行低微,一般的好剑配他也算不俗了。   他方要开口,唐风却偷偷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唐风想起了一件事,心下咚咚狂跳,他不敢抬头,生怕洛银猜透他的想法,可如今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想一博。   “祖师奶奶原来是想给师叔祖配剑,这倒也不难……可如今灵州仙派的剑都为普通弟子所用,我与师兄皆为内修,敛剑阁中的好剑又都曾认了主,怕是不好相送。”唐风摆出为难之相,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弟子所知有一把剑,可称现世之好作,且还未认主,瞧着分外适合师叔祖。”   洛银见他半天说不到重点,眉心轻蹙,两步走到棋盘旁,右手轻轻搭在了放不缺花的锦盒上,眼神扫了唐风一眼,声音也冷了下来:“唐风,你欲说直说,莫要在我面前卖关子。”   唐风额上冷汗直冒,竟一时被她泄出的些微威压逼得慌了神。   涂飞晔立刻猜出他心中所想,连忙解释道:“师弟不敢欺瞒祖师奶奶,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把剑,剑未命名,乃丰阳仙派历时十年所铸,原是奉给重明仙派掌门之物,不过重明掌门早已有佩剑,便将此剑拿出作为今年重明探洞的首彩。”   他迅速抬眸瞥了一眼,见洛银还坐在石凳上没离开,便接着道:“前几日重明仙派的海长老特地带重明弟子来鸿山拜见,便是为了与我确定今年灵州仙派一定会派人前去参加重明探洞。”   “重明探洞?”洛银挑眉,来了点儿兴致。   谢屿川精挑细选了几朵凌霄花,全部摘下后用凌霄花藤束成了花冠,他也没看那几乎跪地的唐风与涂飞晔的脸色,径自朝洛银而去,走到她身后为她戴上。   眼前涂飞晔还在解释重明探洞从何而来,洛银顶着凌霄花冠,回眸不算重地瞪了谢屿川一眼,低声道:“没看见我在谈正事?”   谢屿川笑弯了眼,压根儿没在意她说的话:“真好看。”   洛银双颊飞红,收敛气势,谢屿川从袖中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摆在她眼前为她照了照。   洛银:“……”   是有点好看。   小狗手还挺巧的。   所谓三年一次的重明探洞,是人界与妖界彻底闹翻之后才出现的比试。   这也是洛银第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得知,如今的妖界与人界的关系究竟到了何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洛银的记忆里,她见过一次妖,那是只花妖,偷偷从妖界逃出,躲进了人界,走入了灵州境内。   那时灵州靠近濮凤江边的小镇因江堤损坏而受灾,墨安仙道派人前去救济难民,门派中的一名弟子便遇见了同样在救人的花妖,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   彼时世人虽不待见妖,可终归人界与妖界互不相犯,那弟子甘心娶花妖为妻,只是为了不让师门受辱,成为今后旁门别派拿捏灵州的话柄,便自行离山,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   洛银只与花妖见过一面,花妖长得很漂亮,人美心善,的确是个好妖。她说她之所以逃离妖界,是因为妖界的气候每年都在恶化,而他们妖类又足够长寿,在妖界活着的每一年都倍受折磨。   后来那弟子与花妖的消息,洛银从未听过了,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没有后悔,大约过得不错。   洛银对妖,没有恶意。   可如今涂飞晔却告诉她,是因为妖,她的师父和师兄才会死,也是因为妖,如今灵州仙派才成了九州仙门中的笑柄,垫底的末流。   事情发生在她历劫后的第三年,妖界派使者前来与灵州会谈,因妖界气候恶劣,致使妖界的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正因为这样的气候,才使得妖界自然长出了许多奇珍异宝。   使者之意为交换,他们希望人界能接纳妖的到来,而妖也可以敞开妖界大门,助人于妖界寻得他们想要的宝物。   人与妖从未起过冲突,各自为营,融合为大事,墨安仙道同情妖界的遭遇,便去游说其余八州,那些仙派有的是为天下苍生考虑,也有的为了一己私利,又或者是为了跟随灵州仙派,总之最后的结果便是他们要在灵州雪山处签订两界共好的协议。   那协议取心血,指天立誓,从此人界与妖界为共盟。   可真到了约定好的日子却出了事。   涂飞晔说,因为妖蓄谋已久,他们早就觊觎人间土地,那一日妖王带领妖族众将埋伏雪山四周,九州仙派的掌门悉数到齐,皆被他们一早筹谋的计划困于灵州雪山之下。   当时灵州仙派去的便是墨安仙道与其大弟子安长风,二人为了救下更多的无辜弟子,随妖王一同牺牲。   九州掌门,仅活了两个,一个是重明仙派的掌门,一个是烈州仙派的掌门,即便如此他们也身受重伤,没几年便接连去世。   归来的两位掌门说,是妖界的阴谋导致人界修道界的惨败。   其余几州掌门没能回去的仙派,都与灵州仙派一样,断了许多修炼之法。   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戚彦书带人上了灵州雪山,将那些埋在雪山下的其余门派掌门、长老的尸体悉数挖出、送回。   也是他安排了墨安仙道与安长风的后事。   他成了掌门,可因人妖共盟之事后,各门各派都认为灵州仙派应负主要责任,总有人来闹山门,戚彦书本就在雪山冻坏了肺腑,不过三十便也逝世。   而后灵州仙派不论是内修或剑修,皆走向了衰败之路,五百多年过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重明仙派的地界里,有个万窟洞天,那里被关着这些年来九州修道士捕捉的大小妖物,重明仙派为了让我们勿忘当年之耻,便立了个三年一次的探洞之赛。”涂飞晔道:“各门各派派遣门中弟子入洞杀妖,每杀一妖可取其身上一滴血为记,猎血最多的弟子拔得头筹,也可获得首彩。”   往年的首彩都是一本内功心法,又或是法器,一柄未认主的剑也是少有,更何况那剑为丰阳仙派历时十年所铸心血,必然是神兵利器。   杀妖不是难事,难的却是三年前,涂飞晔联合安州和潞州两派掌门才将一只妖界探听消息的大将收服,正关押在了万窟洞天中,那可谓是万窟洞天里千百只妖物之首。   那是一只三头一尾,浑身剧毒的蟒蛇。   涂飞晔的妖毒,便是在那时中下的。   如今灵州仙派的弟子修为,涂飞晔与唐风心里有数,他们若入了洞府遇见蟒蛇,即便有其余长者相陪,也必然是有去无回。   故而在年前,涂飞晔便称自己妖毒未清,便不带门下弟子前往,可谁料到重明探洞在即,海长老亲自带人来请,涂飞晔实在拒无可拒。   他们是想看灵州的笑话也好,或不想灵州仙派因不去而被人耻笑也罢,总之对于涂飞晔而言,此次探洞,无异于伸头一刀,缩头一剑,进退两难。   唐风之意,何其明显。   他想若洛银想得剑,眼下正好有一柄好剑,她要是跟着灵州仙派同往重明探洞,那涂飞晔所遇难题便迎刃而解。   话说清了,洛银也听明白了。   她只是还有些惊诧于墨安仙道之死,也明白为何她的师兄安长风没能成为下一任掌门,却是曾经贪吃好玩的小师弟的画像被挂入了鼎凌阁中。   也难怪修道界要专门将偷来人间的妖都关入万窟洞天中,每三年派弟子前往猎杀,便是为了让这些修道后生门不要忘记当年人界被妖界欺骗的仇恨、耻辱。   洛银突然想起了在望江城遇见的妖,她若早一步知道当年师父并非寿终正寝离世的真相,再见到那只妖,她会杀了他吗?   涂飞晔与唐风谈起当年之事,满脸不甘的仇怒,洛银的心里却淡然很多。   她像是一瞬失了感情,心中有惊异,有伤感,有惆怅,有惋惜,可悲愤终归没那么足,大约是因为,她没有如戚彦书一般亲眼见到过。   她对妖的印象,突然除了那只温柔说话总爱带着笑的花妖之外,还多了些奸诈狡猾的形象。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想让我代表灵州仙派前去重明探洞,护灵州弟子,若能杀死多名妖物,便可得到一柄尚未认主的好剑。”洛银的手指轻轻扣在棋盘上,她两指玩儿着一粒白子,心里还在思索是否要一脚踏入这场漩涡中。   涂飞晔告知她当年墨安仙道的死因,有无其他用意?   让她借着仇恨前去万窟洞天,杀光里面的大小妖物。   她是有些恼怒难过,她师父当年身披荣耀,受人尊崇,她师兄为问仙榜前十人物,有名的侠士,这样当流芳百世之人,却死于了一场妖界的阴谋之中。   她的确可以让那些妖物血债血偿,但师父不是万窟洞天里的妖杀的,真正杀他的妖,与他在雪山下同归于尽了。   一场伤亡惨重的较量,谁也没落得好处。   洛银此时加入灵州仙派,一旦在重明探洞杀得足够多的妖,那她也别想就此逍遥天外,过自在寻常的日子。   唐风是故意提起此事,可引话头要剑的却是她。   洛银的沉默,仿若在凌华宫四周布下了寒霜,冻得人无法呼吸。   在场三人面色凝重,唯有谢屿川不关心其中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他只是看见洛银皱眉了,而让她皱眉的,是眼前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逐渐将气氛逼至局促的男人。   “别不开心。”谢屿川蹲在了洛银的身边,将她头上的花冠戴正,又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双眸紧紧地盯着面前女子道:“摸摸我。”   他还是只小白狗时,洛银便喜欢摸他的头,那样好像能让她好过一些。   洛银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谢屿川的身上,少年修长的身子屈膝半蹲,握着她的手腕往他自己的头顶顺过发丝,他的头发很柔软,那双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也是纯澈干净的。   自己人与自己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同为灵州同门的涂飞晔和唐风,借话让她难以抉择,而她养大的少年,只在乎她高不高兴。   所以说到底,谢屿川与她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杀妖泄愤,不是洛银的性格,若那妖王还在世,她或能为师父师兄报仇……   只是现在想来也无用。   洛银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起身道:“重明探洞,我会去,是因知晓师父师兄与多名同门死于妖族之手,你们二人终归为我灵州后生,我只为师父保鸿山脸面,但此事只可拿捏我一次,成不了二回。”   唐风心中又高兴,又后怕,涂飞晔也听出了洛银的弦外之音。   她的意思是,重明探洞她不随灵州仙派同往,也只给墨安仙道的面子,会护灵州仙派的弟子周全,待到探洞之后,她仍不会留在灵州仙派。   唐风没想逼洛银,他也逼不了洛银,无非是师父师兄身死之仇,终归是拖慢了洛银离世遁上的脚步。   可洛银去,可保几十上百灵州弟子的命,那他大逆不道一回又算得了什么。   洛银走了。   谢屿川还站在院子里看向唐风和涂飞晔,二人的道行都远高于他,原应是不惧他的,可不知是不是方才洛银的余威犹在,在谢屿川别有深意的眼神下,他们突然软了双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唐风开口问:“师叔祖还有何事要吩咐?”   谢屿川朝他们二人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初次见面,不得表示表示?”   唐风与涂飞晔面面相觑,直到谢屿川的下巴朝他们都荷包微微抬了抬,他们才明白过来,连忙解开荷包,将身上所有银钱都交给了他。   谢屿川收了钱,在手心掂了掂,眼神中的冷意并未消融,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桌上锦盒,道:“姐姐好心为你们寻花,你们却让她为难。”   他一把托起锦盒,唐风与涂飞晔脸色俱变,若谢屿川想带走不缺花,他又是他们的长辈,二人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   谢屿川只是拿着锦盒往悬崖边走去,越过一排花丛,轻巧地将锦盒丢去山下,就像随手掷了一块石头。   “师叔祖,不可!”唐风连忙追到崖边。   谢屿川将荷包收入怀中道:“不必慌张,这盒子被丰阳仙派设了封印,木石不穿,里面的不缺花坏不了。”   他一摊手,耸肩时一展笑容,漆黑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状,天真单纯的眼神因为这一笑显出了些许狡黠邪气来。   谢屿川不能留太久,只风轻云淡地留下一句:“总归还在鸿山境内,慢慢找吧。”   出了月洞门,他顺手一拽,打落了一藤的凌霄花。   洛银离开凌华宫时没想到还遇见了重明仙派的海长老。道行低于她的,都无法探出她修为的虚实,洛银这回谨记上山门时惹下的动静,故而入鸿山之后便收敛了气势,现下便如寻常人,海长老只将她当成未来得及换上练功服的末位低等弟子。   那海长老急找涂飞晔,与她擦身而过,并未纠正她没有行礼之事。   海长老走后,谢屿川才带着小跑跟在了洛银身后。   洛银问他:“怎么拖了这么久?”   “我想立刻跟上你的,不过那两个人拉住了我。”谢屿川从怀中掏出两只荷包,乖巧地递给洛银道:“他们非要把这个东西塞给我,里面是什么?很宝贝吗?”   洛银一看,这不正是唐风和涂飞晔起初想要给她的银子?   “给你你就拿着吧。”洛银道。   谢屿川摇头:“我不要,我给姐姐。”   洛银挑眉,笑了笑:“好吧,那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谢屿川也笑,笑容有些单纯得腼腆。   “姐姐真的要去重明探洞吗?”他问。   洛银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道:“去,再怎么说,首彩可得一把好剑,得来了送你。”   “可我不想姐姐冒险,我不要剑。”谢屿川拉着她的手腕道:“他们说,那里有很可怕的妖。”   洛银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万窟洞天里,算什么险境。 第14章 十四 洛银:不许你说想和我睡!……   离开了鸿山,洛银没立刻前往幸州,而是沿着鸿山下的小路,慢慢朝灵州雪山的方向过去。   涂飞晔的话犹在耳边回荡,她虽没亲眼看见师父与师兄是如何去世的,可单是想起从来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师弟肩负起了整个灵州的职责,甚至最后劳累而亡,心里终归是酸涩。   戚彦书当上灵州掌门时,也就只有谢屿川现在这般大小。   越过深林,林中大片的紫藤萝都谢了,最后一批落地的花朵还未来得及腐化,花尾枯萎,像是死去的蝴蝶般撒了一地。   戚彦书挖出了墨安仙道和安长风的尸体,便将他们带回了灵州仙派,他们都是一代人杰,自然不会就地埋葬在雪山。   她的思绪乱飘,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极寒之处。   靠近雪山之下什么也没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冰冷的白茫茫。几百年过去,洛银已经在此感受不到丝毫当年修道界与妖界同归于尽后的残余气息。   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像是默哀那一段曾离自己那样近的悲剧,眼下她能做的,也仅有如此了。   洛银吹够了冷风便打算离开,转身见谢屿川也站直了身体,一双眼望向高耸的雪山山壁,那一片光滑的山壁上什么也没有,可他却彷如神魂远游。   洛银抬手在他面前挥一挥,谢屿川回神,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瞬亮了一下。那眼神犹如穷苦人家的小孩儿每日走过卖糖人的摊位,心心念念看了许久,而卖糖人的老头送了他一根最喜欢的糖人般。   这个比方叫洛银自己都觉得好笑,于是她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走吧。”   谢屿川嗯了声,心情不错地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盯着她的侧颜。   洛银像是随口与他搭话,问:“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上山的?怎么我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你了?”   “我一睁眼看见的也是你。”谢屿川扬起一抹耀眼的笑容:“我与你很有缘分。”   洛银朝他瞥去,挑眉不再问下去。   罢了,她问谢屿川的身世做什么?他在吃牛骨之前,还只是一条狗而已,他能记得多少事?   之前在来的途中他们走水路,只能共处一条小船上,既然他们现下银钱充裕,洛银便没打算再和谢屿川住同一间房了,毕竟男女有别。   在洛银向客栈掌柜的要两间房时,谢屿川的眉心便一直皱着,他扯过洛银的袖子,俯身于她耳边道:“我想和你一起睡。”   洛银闻言,登时抬头瞪他,好在谢屿川总算学会了些廉耻,此话声音不大,与他们仅隔一张柜桌的掌柜的并未听见。   “别胡说,男女有别,什么睡一起,我不与你睡一起。”洛银想要扯回自己的袖子,谢屿川有些急了,拽着死不肯撒手,叫洛银怀疑她就算把广袖扯断了,他也能重新换一边抓着。   “我要和你一起睡。”谢屿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儿,这回掌柜的听见了。   正在登簿的手一顿,年过半百的老人抬眸看了一眼面前二人,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还说出如此狂放之语,直叫掌柜的都为之脸红。   他干咳一声,等他们确定到底是要一间上房还是两间。   洛银反手抓住了谢屿川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两间。”   掌柜的依旧是那副古怪的眼神,给了两间房的钥匙后便让小二领二人上楼。   谢屿川的眼一直盯着洛银牵着他手腕的手,直到二人进了一间客房后,洛银才松开他。心情本来因这接触稍微转好的谢屿川又皱起眉头来了,他有些埋怨地看向洛银,像是一只得不到主人爱抚的小狗。   洛银一脚勾着太师椅往窗边靠坐下,客栈的窗户敞开,夏风吹入,窗台的小花瓶内还放了几根青竹叶点缀。   她朝自己对面的凳子抬抬下巴,谢屿川坐下,端着凳子准备靠近,洛银立刻道:“别,你就坐在那儿。”   谢屿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洛银突然像是叹气似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屿川。”   这声犹如闷热的夏天里忽而落了一场甘露,谢屿川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瞬间被这柔软的呼喊安抚。   洛银虽给他起了名字,却从未叫过这个名字,往往与他对话都是直言直语,或是一记眼神,谢屿川总能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她长得真好看,她的声音真好听,她的嘴唇很红润,不涂口脂也是绝艳的绯色,一张一合地吐出‘屿川’这两个字,仿佛能蛊惑人。   “你现在不是一只小狗,你变成人了,便要懂人与人之间的规矩。”洛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认真道:“我现在告诉你的,你都得认真听着,否则在旁人眼里,你的某些行为是越界的。”   谢屿川沉默不言,其实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嘴。   “男女之间有许多禁忌,若非亲密关系不可离得太近,否则便会让人觉得轻浮。”洛银的手指点了点他们之间的距离,道:“如此便是最好的距离。”   “还有,你不可以再在旁人面前说出你要同我睡,要抱着我之类的话了,这些更会让人误会你。”洛银扶额:“你日后或许会遇见心仪之人,若她看见这样的你,便没兴趣了解你的为人,更不知你现在一切过界的行为,都是无心之举。”   心仪之人?   谢屿川朝她笑了笑:“我心仪你。”   洛银一时语塞,她心想:你才当了多久的人,哪知心仪为何意?   无非是谢屿川还是只狗时便认了洛银当主人,产生了过分依赖的心,等到他逐渐习惯凡人的生活起居与相处方式,他就会渐渐放下对她的特殊情结了。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现下的谢屿川也无法理解,洛银便不再多费口舌,只道:“你只需记着,日后碰见女子不可轻易拉手、不可轻易拥抱,亦不可说出狂言浪语。”   谢屿川心道,他碰其余女子作甚?   于是轻易答应,随后又问:“那我晚上能和你一起睡吗?”   洛银:“……”   白说那么多。   看来还是直截了当的拒绝更有效。   她板着脸:“不行。”   “何时可行?”谢屿川撇嘴:“我想抱着你睡。”   说不通了。   洛银揉了揉眉尾,指着桌上的钥匙道:“你去隔壁房间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去幸州。”   谢屿川还想问她,去了幸州后便可以一起睡了吗?又或是必须得参加什么重明探洞之后?还是送他剑之后?   可他这些话都没能问出口,洛银已经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窗沿小花瓶里的竹叶上,她又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姐姐今日心情一直不太好,大约是几百年前死去的人造成的,谢屿川不再打扰,拿起钥匙三步两回头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待到人走后,沉默着看向窗外街上行人的洛银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凝重的脸色渐渐缓和。   看来唯有高深莫测,才能阻止小狗的喋喋不休。   谢屿川的黏人是他未完全脱离以往生活所致,洛银想,也只有等他见过了这世界的形色才会改变。   当天晚上,洛银给了小二银钱,让他为自己买一辆马车。   次日一早,马车停靠在客栈门前。   此去幸州,途径多地,陆路行走耗时近一个月,等他们到达幸州,距离重明探洞只剩下几天的时间,而重明仙派下的霍城里已经聚集了太多九州各门各派大小世家的修道士。   洛银以往便很少离开过鸿山,更是一生都没离开过灵州地界,一个多月前她到了丰阳州,那里也不算多富丽堂皇,并未引起她多注意两眼。可沿途往幸州走,越是靠近幸州地界,两州不同的人文与贫富差距便逐渐显现。   霍城靠近重明仙派,而重明仙派则坐落于敖山与赫山两山之间的花谷处,与外世隔绝。   普通人若想入重明仙派,唯有越过其中任意一座大山,自然仙派外有结界阵法守护,想要妄图闯派之人,则会迷失在一座座阵墙中,最后饿死渴死的也不计其数。   霍城便与重明仙派有一山之隔,正位于敖山脚下。   立秋已过,山间繁花还未完全枯落,远看敖山能见到一片又一片粉红的合欢花,清冽的幽香偶尔能飘至城内。   霍城富饶至洛银难以想象,她从未见过一座城能有如此多的亭台楼阁,白日点灯,街巷喧嚣。而整座霍城几乎绕山而建,一层层台阶直往敖山的半山腰而去,越往高处,楼阁便越是雕梁画栋,一座座跨越彼此的拱桥堪称鬼斧神工,交错在这座奇异的城池中。   半山腰上的房屋飞檐下一串灯笼随风摇晃,鸟雀环绕。   她仔细看了看,几乎每一座桥都可以找到一条路,连接另一座桥,而城池的房屋可分为五层,层层相连,搭建方式,更像是紧密相连的巢穴。   很快洛银便猜出来这处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建筑从何衍生的了。   幸州靠近妖界。   敖山的这边是人界,越过敖山是重明仙派,另一边的赫山往外延伸,便可到达与妖界相连暗无天日、死气沉沉的沼泽,唯有一些江湖勇士才敢去那里寻宝,但也多数有去无回。   入了霍城,洛银便下了马车,大路上肩擦着肩而过,她不得不就近选择了一家客栈,先将马车寄放,而后再与谢屿川步行了解这里。   街市上买卖的东西各色皆有,幸州的食物也与灵州大不相同。   这里因受气候影响,会长出许多外形奇特的果子,偶尔也可见有些江湖游侠面前摆上几个垒好的笼子,里面关着的都是一些妖族异兽,食肉可大补。   因重明探洞在即,九州仙派的人几乎到齐,城中人声鼎沸,幸州那些自成一派的江湖游侠前总围绕着许多修道士,他们讨价还价,有的提起笼子看看里面的妖兽是否健康,显然已经熟门熟路。   洛银与谢屿川,格格不入。   突然一声惊叫在不远处传来,一男子扔下手中的笼子怒道:“这畜生咬人!”   笼子里装着的是一只通体赤色的小狐狸,断尾瑟瑟发抖,卖狐狸的游侠满不在乎道:“我提醒你了,你扔了我的兽,便要买下它,一百二十两,少一分也不行。”   “你!你方才还跟我说只要一百两!”男子怒道。   笼子里的狐狸毫无攻击性可言,若非听见男子方才说如何剥下它的皮毛,它也不敢咬人。   谢屿川目光淡然地扫过那狐狸一眼,却意外与之对上了视线。   那只狐狸目光莹莹,朝他这边虔诚地低下头颅,像是跪拜,又像是求救。 第15章 十五 洛银:从我床上滚下去啊!……   洛银自然也看见那只赤狐了。   赤狐断了尾,毛皮不完整,即便剥下来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只是妖界而出的妖兽身上都有他们的过人之处,例如奔火牛坚不可摧的牛骨,赤狐亦有它的眼睛。   据说赤狐的眼睛可炼化成了一双琉璃珠,其中一只眼珠放在任何地方,都能通过另一只眼珠看见其所能见的一切事物。   只是若赤狐的眼珠炼化不好便会腐烂,丰阳仙派的人也未必能有十全把握,即便如此,能买下一双赤狐的眼睛也是十分有价值的。   那赤狐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一双狭长的眼最终慢慢合上,只等待死亡审判。   那边二人还在为它的买卖讨价还价,洛银已经不想继续看下去了。   赶集的市场上亦有鸡鸭鱼肉在卖,越鲜活的越值钱。她的善心没有那么广,无法因为一滴眼泪便买下狐狸放生,更何况它是只妖兽,而今人界与妖界势不两立,一旦遇见,唯有打杀,她又怎能包庇?   离开买卖妖兽的街巷,他们走到了一条热闹遍布吃食的街市。   谢屿川出巷子的步伐慢了半拍,洛银回头时,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袖子。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从他身边走过,甜丝丝的道被谢屿川灵敏的嗅觉捕捉到,他的眼眸一亮,连忙朝插满糖葫芦的茅草杖上看去。   他的目光一直没从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上挪开,小跑到洛银身边,甚至都没看洛银一眼,扯了扯她的袖子道:“我想吃。”   这还是谢屿川变成人后,第一次主动和洛银说他想吃什么东西。   灵州的城镇里也有糖葫芦,只是他们这一路凑巧没有碰见,霍城后的敖山上长满了各色奇异果子,现下入秋正是熟透的季节。那一串串糖葫芦上除了几根最普通的山楂外,还有一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金色、朱色或碧绿的果子裹上糖衣售卖。   洛银亦没吃过这个,她年幼时只知道读书,稍微懂事了便一直修行,现下也有些馋了。   她拿出银钱交给谢屿川,对他道:“给我也买一根。”   “好。”谢屿川拿了钱连忙朝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跑去。   那老头儿挺受这条街市上的小孩儿欢迎,方一出现便被半人高的孩童们热热闹闹地围在中央。谢屿川身量很高,超出普通青年一截,他站在一群小孩儿身后,手里捏着一粒碎银子,眼眸晶亮地盯着糖葫芦,竟显出几分可爱来。   洛银双手环胸远远看着,嘴角勾起一弯弧度,忽而觉得少年长相尤其讨她喜欢,哪儿哪儿都是她欣赏的模样。   他也不让小孩儿,轮到他时绝不允许旁人插在前头,一双眼狠狠地瞪着插队的小孩儿,先一步选了自己想要的两串果子,给了银钱后又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他给自己买了一串红珠果,给洛银买了山楂的。   “姐姐喜欢酸些的。”他将糖葫芦递给了洛银,洛银接过,咬了一口。   薄脆的糖衣于齿下裂开,一口咬下半边山楂的软肉,水果清香立刻融化在嘴里,甜味散尽后再品出了丝丝酸涩。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酸的?”   “你吃包子,要醋。”谢屿川随口说道。   洛银略微一怔,她倒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吃包子是要蘸醋的,经一提醒,她才发现她果然是有些偏爱酸食。以往每次吃饭,谢屿川都只笑着撑起下巴看向她,洛银以为他在发呆,原来不是,小狗的眼里全是她。   洛银眨了眨眼,抬头朝身旁的谢屿川看去,见他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只剩下两颗了,心下一软,问道:“还想不想吃?再买一串回来?”   “嗯!”谢屿川一高兴,那双眼尾略微向上斜去的眼睛便弯成了月牙状,仿若将漫天星空都装了进去般闪耀。   他又追上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了,洛银失笑,恰是此时,身后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了一声爆裂,连带着这条街的地面都随之震动,屋瓦坍塌,惊起一片尖叫。   刹那间,附近街上的修道士纷纷纵上了半空,各门各派的目光紧盯着灯火下冒出一簇灰烟之处。   本还在那儿买糖葫芦的谢屿川登时朝洛银这边奔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跑到了她跟前,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转身又压向了一旁巷口墙面,完完全全地把人护住。   他动作迅捷,洛银险些要以危险论之,一掌贴在了谢屿川的胸口,幸好法术未出。   也就是他,才没触发她体内的自卫真气,若是旁人,现下恐怕已经重伤倒地,吐一襟口的血了。   “姐姐不怕。”谢屿川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在哄小孩儿,偏偏又喊她姐姐。   洛银自是不怕,她拉开谢屿川的胳膊,无奈道:“没事,法术引爆的小场面,你不是要买糖葫芦?”   谢屿川的眉心还紧紧皱着,他摇头:“不吃了。”   洛银朝闹出动静的地方看去,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个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灰尘中跑出,鼻青脸肿地谩骂道:“卖了个假货给我,竟然还敢动手伤人!我乃淓州仙派曲长老的弟子,今在你这处受欺,来日必要讨回!”   此话一出,灰烟中慢慢走出的男子用手在鼻前扬了扬,哼声道:“好端端卖两只妖兽还要遇见你这等无赖,淓州仙派算什么东西?这里是幸州,重明的地界!”   “你、你挑拨两派关系,你、你……”那满身是伤的弟子未来得及放出警告,便被对方扬起的拳头吓到,转头跑没了踪影。   洛银一眼就认出这二人,正是方才买卖赤狐的。   这场事故倒是没人受伤,只是那只断尾的赤狐已经死去,躺在歪曲的笼子里,双眼紧闭,细看才能看得出,它的眼角尚有血痕,双眼已是被人挖了去。   有认得那卖妖兽男子的重明弟子从屋檐上飞下,落在他身边问道:“张兄怎么与淓州仙派的人动起手来了?不日便要重明探洞,此时不该惹事的。”   “非我惹事,却是那小子手脚不干净!”姓张的男人道:“我张显去无影沼泽捉妖兽来卖,生意做了十余年,向来讲诚信。那小子摔了我的赤狐,与我还价半天,我便卖予他了,结果他才走半条街又将赤狐扔还给我,说我卖了一只瞎眼狐狸。”   张显提起一旁的笼子,将那赤狐尸体从里抓出,递到重明弟子面前:“你看,这狐狸的眼珠分明是才被挖出的,他自己挖了眼珠又回来找我麻烦,砸我招牌,我能受这等窝囊气?!”   重明仙派的弟子被掌门吩咐,近来霍城各门各派的弟子必定很多,难免会因为琐事起冲突,让他们看住秩序,以免叫旁门别派看了笑话。   他瞧那狐狸眼睛的确是被人新挖的,便对张显好言了两句,自己明日还得赶早,去淓州仙派慰问,仅能两边不得罪。   赤狐的尸体被人随意丢在了角落,破损的毛皮没有价值,最有用的眼睛也被挖去,这只小狐狸便成了破布一般,腐烂在废墟里。   谢屿川的目光定在它身上好一会儿,手指不自觉地摸向了袖子里的两粒圆珠,垂眸道:“姐姐,我看见前面有卖烧鹅。”   “真的?”洛银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她转身朝谢屿川指去的方向看,仅能看见一张张招牌下一串串红灯笼,未分辨哪家卖烧鹅。   谢屿川牵着她的手腕,不再看向狐狸尸体,转而露出一记浅浅的笑容道:“我带你去。”   洛银顿时觉得手里的糖葫芦也没胃口吃了,满心念着的都是名扬在外的霍城烧鹅。她也不顾谢屿川抓着自己的手于人群穿梭,在旁人眼里看来过于亲密,只想着等会儿若烧鹅好吃,得多分小狗一条鹅腿。   霍城的烧鹅不愧远近闻名,当年师兄来霍城办事也与洛银提过几句,彼时烧鹅便已是百年招牌,现如今几百年过去,传承仍在。   吃完烧鹅,洛银便和谢屿川一同散步而归,到了客栈,又是两间房,小狗的眉头皱得很深,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埋怨。   洛银颇为无奈,心道,回回如此,可怜地目送她回房,次日再见,又露出甜丝丝的笑容黏上来,他也不嫌累。   大约没长大的小狗都是黏主人的。   回去房间沐浴后,洛银躺上软床。   如今天气转凉,入夜的风带着些许寒意,霍城的深处却没有停下热闹,依旧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洛银所住的客栈靠近城门,远离喧嚣,入夜静谧,她还未完全陷入深眠,便察觉到有什么人进了她的房间。   这人笨手笨脚,闹出的动静还不算小,从窗户进来时打落了窗边的小花瓶,索性没摔坏,只是里面一朵对方晚间路上采摘送来的月季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洛银甚至都没睁眼,她就想知道,深更半夜谢屿川不睡觉,跑来她的房内干嘛?   之前也从未有过。   不过没一会儿,洛银便发觉自己失策,实在该在对方入房来的第一时间点亮烛灯穿衣起床的。   床榻边陷进去一点儿,谢屿川掀开被子便钻进了她的被褥中,双臂绕着她的腰直把人往怀里搂。   滚烫的气息劈头盖脸地压下来,洛银的心跳立刻紊乱了起来,她猛地睁开双眼,于夜色中对上了谢屿川的双眸。而他的脸慢慢靠近,呼吸全都洒在了她的耳畔脖间,微凉的秋夜顿时显得燥热了起来。   洛银连忙双手推开他的胸膛,离他远点儿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谢屿川只上半身离了些,双臂还是勒着她的腰不肯松开,声音带着些许鼻音,略沙哑道:“我睡不着。”   “你之前都睡得着!”洛银不信。   谢屿川有些委屈地耷拉着嘴角,取出怀中的手帕道:“这上面,没有你的味道了。”   洛银一看,顿时语塞。   这不是她先前不知丢哪儿的手帕吗?!买第一身衣裳时成衣店老板送的,她用了几日后便不见了,原来是被他叼了去!   手帕并非谢屿川藏起来,而是那日离开客栈时洛银忘了带,他才拿走的。之后与洛银分开的每一个晚上,他都把手帕放在怀里,可这上面洛银身上幽冷的气息越来越淡了。   “这不是你半夜爬上我床的理由!”洛银抬起腿朝他的心口踢去:“谢屿川!你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保持、距离!”   她踹人不疼。   谢屿川一低头,见到洛银细白的脚,脚掌贴着他跃动的心,五指圆润莹洁,想碰一碰。   可洛银不让他留下来,他总要想个办法留下。   “我怕。”谢屿川道。   “呸!”洛银一脚将他踹下了床,坐直,气得心口狂跳。   谢屿川的手搭在床沿,坐在地上,看向她的双眼道:“我真的怕,今天那狐狸死了,它的眼睛在我这儿,我一闭上眼就想起它,我怕,姐姐……我想你陪我。” 第16章 十六 洛银:男女授受不亲。   狐狸的眼睛?   洛银微怔,回想起那只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街角处的小赤狐。   买卖纠纷本是小事,闹不到两派的脸面上来,赤狐已死,再加上如今重明仙派在九州中的地位,淓州仙派不会与之为难,此事最终也会因重明探洞到来而不了了之。   可那双下落不明的狐狸眼睛怎么会在谢屿川这儿?   谢屿川进屋时窗户没关好,一股秋夜的风吹开了窗扉,啪嗒一声,木质的窗扇打在了窗沿上,月光泄入,洒在了半枯萎的月季花上。   少年的眼睛很亮,但又因为害怕,双手紧张地抓着洛银脚下那片被褥。   “怎么回事?”她问。   谢屿川眉尾微挑,顿了顿道:“那时狐狸被扔在地上了,我朝它看去一眼,它与我说,让我把它的眼睛带走。”   洛银只觉得此话荒唐,即便是到达她这般通仙境,也需借特殊法阵才能与生灵沟通,谢屿川如何能以眼神做到?   可转而一想,洛银又渐渐信了他的话。   他可不是人,他是误食牛骨的精怪,原身便是一只狗。   洛银从未与精怪有过接触,当年师父也说人界生灵化为精怪的几率极低,他一生也未碰见一只,古书中的记载对精怪也过于神秘,谁也不知道动物变成人后,能否继续与动物对话。   或许谢屿川真的看穿了那狐狸的眼神。   “所以说,赤狐的眼睛是你挖的?”洛银问他。   谢屿川连忙摇头,半边身子压在了床边,离她近了点儿:“我没有!我不敢,可我走到巷子口,它的眼珠子就滚到我脚边来了,它在哭,很可怜,我就把这双眼睛收下了。”   “赤狐为何要将它的眼睛交给你?”洛银心中还有疑惑,谢屿川也满头雾水,歪着头仔细想了想,他道:“我也不太懂,它好像只是不想眼睛沦为买卖之物,落在那些修道士的手中。我……我不敢去想,姐姐,那眼睛如今还在我外袍的袖子里,我不敢回去。”   “你有胆子捡起它的眼睛,却没胆子睡觉了。”洛银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妖兽有灵,许是嗅到了谢屿川身上非同一般的气味,又许是谢屿川能看懂它的眼神。   “它在夜里看着我。”谢屿川慢慢爬上了床沿,悄悄抓着洛银的袖子道:“我想姐姐陪我睡。”   本一双死物之眼,竟被他说得有些瘆得慌。   谢屿川见洛银不说话,知晓她是个嘴硬心软之人,于是半低下头,双肘撑着往前爬到她的身边,抿着嘴压低嗓音道:“是不是因为我,它才死的?狐狸有灵魂吗?会夜里找我索命吗?”   “别胡说。”洛银听他声音低低的,有些不忍心。   这世上,人死了便是死了,哪有鬼魂索命一说,更何况那只是只未化精的小赤狐。   谢屿川将头拱到她的臂下,鼻音微重:“姐姐,摸摸我。”   洛银才将手掌放在他的头上,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发丝,便立刻察觉到掌下的谢屿川浑身一颤,似是在发抖。   她摸着他的头顶,柔声道:“好了,下回遇见这种事你别再管,它不会找你,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你,别怕。”   “我没想管。”谢屿川顺势将手臂半揽住洛银的腰,身体下沉,胸膛压在了她的腿上道:“我以为他们想要,那肯定是好东西,这才捡起来想给姐姐的。”   洛银无奈,不过谢屿川的呼吸全洒在她小腹上了,又激起了她一身热意,她收回自己的手,推着对方的肩膀再一次将人踹下床。   第二次摔在床边的谢屿川抬眸看向她,一双眼盛满了委屈,万没料到会被洛银这样对待。   洛银指着窗边屏风另一头的软塌道:“你只能睡那儿,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怕。”谢屿川不想走。   洛银收敛了心软:“不然你回去自己的房间?”   谢屿川撇嘴,知道再耍赖,洛银可能真的不管他了。他只能站起来,假意揉了揉心口方才被她踹了两回的位置,慢吞吞地走到了软塌边上。   躺下时他心里还在想,这样也不错,至少这整个房间里,都有洛银身上的香味。   一双狐狸眼在重明探洞前夕未引起门派间的任何波动,又过一日,灵州仙派也在海长老亲自去请之下珊珊到来。   冲角巷的菜丝汤里放了许多胡椒,吃起来又辣又爽,洛银这两日每天早上都会来此地喝上一碗,这也算霍城的地方特色,一旦离开便吃不到了。   灵州仙派的弟子因来迟,只能住在城中山下一层,离冲角巷这种犄角嘎达较近,他们也无甚埋怨。   洛银隔壁那桌的人正是安州仙派的,如今位居九州第四的位置,比起当年可算是扬眉吐气,见到灵州仙派到来,带着些许调侃道:“他们还真的敢来?我怎么听说如今灵州仙派的掌门中妖毒后成了缩头乌龟,今年必不会到呢?”   另一个淓州仙派的弟子道:“前几年他入了妖族大将三头蛇的圈套,若非贵派掌门出手搭救,恐怕早就身首异处,灵州如今是越来越不入流了。”   洛银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朝那二人看去。   二人见有美貌女子看来,顿时昂首挺胸,又朝洛银拱手一笑示好。大家都是年轻的修道士,又入了九州正统门派,而非小门小户中出来的江湖游侠,自然更有底气。   洛银见他们笑得倒是不难看,只是说的话过于难听了些。   剩下半碗汤是喝不下去了,她只能心中叹息,再难听也是实话,如今的灵州的确无法与五百多年前相比。师父若也能如她一般重活一次,怕是早就推着灵州往上走,可惜洛银的心里只想自己快活,并无那些大义。   谢屿川见她放下勺子,问:“不吃了吗?”   “嗯。”   “是因为那两个人说的话让你没胃口?”谢屿川的余光往隔壁桌瞥去,顺势端着洛银剩下的汤一口饮尽。   洛银没回答,但没否认便是答案。   用完早饭,谢屿川去付钱,洛银离开遮雨的油布棚子,心里数着,后日便是重明探洞日,届时她要想参与进洞护住灵州弟子,必须得拟一个身份才行。   身后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几人惊叫,洛银回头,正见到谢屿川跳去一边,心有余悸地望向轰然倒塌的油布棚子。棚子塌下的一角正压在了那两个修道士的头上,二人在里面哎哟直叫唤,显然是受了轻伤。   谢屿川收好银子回来,对着洛银一笑:“吓我一跳。”   “你没事吧?”洛银问。   谢屿川摇头道:“我才走出来这棚子就塌了,还算走运。”   在霍城的这几日,洛银向客栈或吃饭的酒楼都打听了一番重明探洞的规矩,凡是入万窟洞天的也未必都是正统门派弟子,亦有一些世家子弟、无人听过的小门小派或江湖游侠。   世家如烈州的刘家,幸州的海家,古河州的胡家等。   小门小派便是五花八门,若想参与重明探洞,还需提前一年来报,江湖游侠同样如此。   洛银如今随便拟一个门派参与显然是来不及了,且前几日重明仙派便将入洞腰牌发下,眼看唯一的办法便是去找涂飞晔要腰牌。   洛银不想去找他们,她甚至都没让灵州的人知道自己也在霍城。   酒楼前的灯笼照亮了三层楼,洛银是冲着这家糖醋藕而来的,结果酒楼生意太好,几盘送的小菜吃了一炷香的时间糖醋藕也没上桌。   她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向两条街后的客栈,那里正是灵州仙派弟子住所,若她今晚再无其他方法,便只能明日亲自找上门了。   一筹莫展之际,倒遇柳暗花明。   酒楼外路过的几人眼熟得很,洛银正坐二楼窗边,一垂眸便看见了他们。   为首的二人勾肩搭背,手上提着一壶酒,身后跟着的那个沉默寡言,身量高出周围人一截,在他身边还有两人,长得同样凶神恶煞。   洛银从桌上盘子里捡了一粒花生朝楼下丢去,男人倒是警觉,猛一抬头接住,展开手心去瞧,里头的花生已经碎了。   刘浔还以为是什么暗器,姿势摆得不小,前头晃悠悠像是喝多了的林程彪与张贺都回头看他,于是一行五人共同昂着头,望向二楼斜倚着窗户朝他们笑盈盈的洛银。   两方对上视线,洛银朝楼下勾勾手,示意他们上来。   而楼下林程彪与张贺的心里只想着怎么会在此碰见这女人?要不要跑?   刘浔对洛银充满了好奇,他身边的两名男子上次并未参与捕捉奔火牛,也不认得洛银,见有漂亮姑娘朝他们勾手,顿时对着楼上窗户吹了声口哨,潇洒地甩了披风。   林程彪与张贺共同捂脸,心想这俩傻子真不怕死!   谢屿川撑着窗沿朝楼下看去一眼,仍能看见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对着洛银在笑,他看着就讨厌,这五个人中的另外三个,他也不喜欢。   刘浔一行五人入了酒楼,直奔二楼洛银这边而去。   走上楼梯时,林程彪还对着两位兄弟道:“虎头,阿山,你俩等会儿可千万别招惹那姑娘,她养狼的。”   虎头本是山猎游侠出身,道:“我还杀过虎,养狼又如何。”   张贺哼笑一声:“一只五层楼高,步步寒剑的冰狼。”   虎头、阿山:“……”   他俩顿时头皮发麻:“那浔哥带我们来见她作甚?!”   林程彪摸了摸断截的耳垂道:“谁知道呢,怕是被人迷住了。”   走在前头的刘浔自然听见他们说话,回眸瞪了他们几眼。   洛银本因等糖醋藕等得略烦躁的心情,因为这五个人的到来而轻快不少,尤其是刘浔几人朝她走来时,她一眼就能看见挂在腰间的入洞腰牌。   刘浔径自朝洛银而去,还未靠近桌边,便被突然出现的少年拦住去向。那少年一身玄衣,双眸略显邪气,伸手指向对面的桌子,冷冰冰道:“坐那儿去。”   洛银撇嘴:“屿川,我与这位有事相商。”   谢屿川回头,不太乐意地哼了声:“男女有别,你说的,那是合适的距离。”   洛银挑眉,觉得谢屿川说得还挺有道理,可酒楼如此吵杂,她与刘浔隔着两桌,实在说不上话的。   她朝对面的谢屿川勾了勾手:“你来我身边坐。”   正在玩儿花生的谢屿川闻言,眼眸一亮,蹭地站起来坐到了洛银身边,空出了对面的位置,洛银按住了他的肩膀,对刘浔道:“请。”   刘浔不动声色地看了谢屿川一眼,大咧咧地坐在了洛银对面,他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随同靠近。 第17章 十七 洛银:小狗为何要生气?   酒楼里一层大堂内起了奏乐声,一群舞姬从后方跳入,起舞助兴,一时间吸引了几层楼上饭客的目光。二楼的男女皆围着围栏朝下看,反倒让靠近窗户的这一角安静了下来。   洛银左手撑着下巴,手肘支在窗沿上,目光扫了一眼刘浔等人,露出微笑道:“上回与几位不曾深聊,不知诸侠师承何门?”   “姑娘有话不妨直言。”刘浔没先自报家门。   “那我便直言不讳了。”洛银也玩儿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场面话,想了半天才想到那一句开场。   她道:“我想向你们讨两块重明探洞的腰牌。”   刘浔一怔,垂眸看了一眼腰上挂着的牌子,这牌子经重明仙派所发,背面刻有各门各派或世家图腾,为入万窟洞天的通行令。在万窟洞天里,但凡杀死一只妖,都要将其血滴在腰牌上,如此可计门派或世家杀妖的数量,也是夺得重明探洞魁首的要件。   “姑娘以何条件换取?”刘浔并未立刻拒绝,他一开口,身后的几个兄弟却按捺不住了,好在张贺一把按住了那冲动的三人,并未让他们与洛银起冲突。   “我可以在万窟洞天里保住你们的性命,如此可划算?”洛银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道:“据我所知,三年前万窟洞天里关了一只三头巨蟒,为妖界大将,合三位掌门之力才得以收服,你们进去若是遇见它,怕是会吃大亏的。”   “三头巨蟒我也听说过,即便不能降服,我相信以我们兄弟几个的能力,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刘浔道。   洛银微微皱眉,看来是说不通,她目光扫了一眼张贺与林程彪的腰间,动了想抢的心思了。   她的眼神似乎过于直白,张贺与林程彪同时捂着腰牌。   刘浔沉默了一会儿,半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过了许久才道:“我可以答应给你一块腰牌,但腰牌上记着我烈州刘家的图腾,姑娘就算在里面杀尽了妖怪,也还是在替我刘家做白用功。”   洛银见他居然还有合作的意愿,便问道:“那柄剑可是你探洞的目的?”   刘浔一怔,摇头。   他已有佩刀,重达百斤,用不惯轻飘飘软绵绵的剑。更何况刘浔亦有自知之明,每次重明探洞他都无法跻身前三,拿不到重明给出的奖励,次次参加,无非是想要做给烈州仙派看的。   他是刘家后人,先祖被烈州逐出师门,直至今日此事都是诸多门派茶余饭后的谈资。刘浔心中有一口气,他想做给烈州看,做给九州其他仙派看,即便不靠仙门正统,他也能将刘家发扬光大。   重明探洞里所杀之妖的数量,便可直接体现出来。   “既然你我目的不同,那便无碍。”洛银略微垂眸思忖道:“我可助你在此次重明探洞夺得魁首,我也只有两个条件。”   刘浔微微眯起双眼,那张冷冽的脸上不起波澜,可心里却有许多猜测疑惑。一指便能降服奔火牛的人,必然不会惧怕万窟洞天里的妖物,可他又如何能信她一定会帮自己?   这女子神秘莫测,至今是哪州哪派的人都不知道。   “你的两个条件为何?”刘浔问她。   恰好此时,洛银的眼眸一亮,定定地看向刘浔身后端着餐盘过来的小二,她抬起手制止了刘浔的问话,声音带着些许轻快道:“先等我吃。”   除了糖醋藕,洛银还点了些其他菜色,满桌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方才还在与刘浔等人严肃讨论腰牌之事的女子,现下已经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品尝美食。   糖醋藕经糖水泡过之后还很脆涩,入口先是醋的酸,嚼两口才能品尝到藕的清甜。   这个季节的膏蟹肥美,谢屿川在她吃藕时便在一旁剥蟹,蟹膏蟹肉剥好了放在一旁的餐盘上,等洛银伸筷子去夹。   洛银爱吃酸,吃蟹也要就醋,膏蟹性凉,旁边还放了一杯姜茶。   不论是藕还是蟹,味道都算洛银来霍城后除了烧鹅外吃到的最好吃的了,她筷子夹过一片藕塞进了一旁谢屿川的嘴里,笑盈盈道:“你尝尝。”   谢屿川含着嘴里一片藕,目光随着洛银的筷子游移,眼见她将筷子咬进了嘴里,方才碰到他唇的地方,现在正摩擦着她的唇角。   楼下一道喝彩声,将片刻旖旎打破。   刘浔双臂环胸,目光在谢屿川的身上转了一圈,等洛银先尝够了美味。   洛银每样菜尝了几口后,才端起姜茶饮下,对刘浔道:“第一,我要两块腰牌,不是一块;第二,首彩的那柄剑归我。”   刘浔问她:“姑娘这般自信我们一定会夺首彩?要知道如今仙门正统里首有烈州,重明接后,每一次的重明探洞都是他们两派的天下,第三或可一试。”   洛银的眼神从面前的糖醋藕挪开,落在了刘浔的脸上,她笑容很淡,修为赐予的自信:“必然夺魁。”   别说是现下九州修道界早已退步落后,便是当年灵州仙派鼎盛之期,也无人能与她并肩,十八岁入登仙境历天劫者,古今少有。   “虎头,阿山。”刘浔往椅子上仰靠过去,朝后伸手,意思明显。   虎头与阿山平日里虽跟刘浔称兄道弟,但终是刘家的仆人,二人心有不甘:“浔哥!”   刘浔站了起来,径自将二人腰上的腰牌摘下放在了桌案上,手掌却按在上面没挪开,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趣的笑容:“给你之前,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洛银挑眉:“这重要吗?”   刘浔道:“我不与连名字都不肯说的人合作。”   洛银耸肩,她没所谓道:“洛水之洛,银河之银。”   “洛银。”刘浔于脑海中描绘了这二字,松开了压着腰牌的手,领着几人一同离开。   等人走了,洛银也能安静地吃顿饭,更不用与灵州仙派的人碰面,如此她才可暗中保护,待到重明探洞结束后,她也能得个心安理得地离开。   又夹了一块糖醋藕递到旁边,方才还满脸雀跃的谢屿川不知为何冷下了脸,眉头轻蹙,脸颊气鼓鼓的,一双眼直盯着离去一行人的背影。   “怎么了?”洛银觉得他这模样还挺好玩儿的,平日里天真的五官因不悦显得凌厉了些。   “他叫你名字。”谢屿川的目光又落在了桌案的腰牌上,心里有种想把这两个东西扔出窗外的冲动。   “名字本就是给人叫的。”洛银没懂他生气的理由。   谢屿川扭头看她,将剥了一半的螃蟹放回盘子里,声音闷闷道:“我没叫过你名字,你只让我叫你姐姐。”   这……洛银一时语塞,更加想不明白了,叫名字显生疏,叫姐姐才亲切吧?   小狗生的哪门子气?   谢屿川当真很气,他不喜欢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洛银的名字,更不喜欢别人看她的眼神。若是当初在丰阳州的深林里,洛银来晚一些就好了,来晚一点,他就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那三个惹人讨厌的家伙。   他们分明之前骂过她,可她却为了两块牌子,要保他们在万窟洞天里平安,甚至确保夺魁。   谢屿川厌恶这两块腰牌,连带着举办重明探洞的重明仙派一起讨厌。   一盘糖醋藕,两只秋膏蟹,洛银都没能吃完。   回去客栈的路上,平日里拉着她袖子黏人的谢屿川一直不肯开口说话,唯独脚步不落下她的,跟得紧,脸又很臭。   过去戚彦书闹脾气时,师兄总会买他喜欢的玩意儿去讨饶,其实很好解决,一两句好话,再笑一笑,小孩儿很快就不记仇了,一觉醒来便回到上蹿下跳的状态。   洛银心想,小狗大约与小孩儿是一样的,闹起脾气来总得人哄着才行。   “屿川。”回到客栈房间,洛银见他直挺挺地朝隔壁走去,半晌了才开口叫住了他。   谢屿川脚步停顿,听见洛银道:“要不要一起赏月?”   他很喜欢圆月,这也算近来洛银发现谢屿川唯一表露的喜好了,他对吃喝没讲究,前几日很喜欢的糖葫芦,现在也不爱了,唯独圆月时能坐在窗台上看一整夜。   谢屿川回头看她,有些惊讶她会这么说,洛银朝他笑一笑,扯着少年的衣襟道:“走吧,陪我上屋顶。”   客栈的屋顶不算太高,至少在亭台楼阁密集的霍城中来说很普通,不过城中这边算偏僻,未被灯火喧扰,一抬头便能看见暗蓝色的夜空中,照亮繁星的月亮。   今夜的月不太圆,好在万里无云。   谢屿川坐在飞檐角,洛银在他身后,高出他一截。   其实她不知月亮有何好看的,谢屿川却能用那样温柔且纯粹的眼神盯着它一夜,月华洒落在他的身上,叫他的双肩和发丝都发了光。   久久静谧,洛银捡起屋瓦上的石子朝他背后丢去,轻轻砸在了他的肩头:“喂,还不理我?还在生气?”   谢屿川伸手接住险些掉下去的石子,于指尖搓揉着,他能闻到上面还有洛银的香味。   他低声道:“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在洛银叫住他的名字,问他要不要赏月时,谢屿川回头看她,她对他笑,好似浑身都笼罩着金光,耀眼夺目,如盛暑的阳光,晒化了他心中的寒霜。   “与你说这些也许你不懂,但我是灵州弟子,须得护住灵州的后生。”洛银昂着头看向月亮,叹一口气:“虽有些身不由己,可也是我的使命,我不能为一己之私枉顾他们,可又不想永远被灵州弟子的身份压制,从而无法脱离。能从烈州刘家手中得到腰牌最好,省得我与涂飞晔和唐风周旋,也省得最后拖泥带水,道德加身。”   她以为,谢屿川真正生气的理由,是因为她和曾经轻慢过她的人合作。   可她觉得,自己面对刘浔等人,倒是比面对对她知根知底的涂飞晔等人要自在许多。   洛银往后躺去,早过了入眠的时辰,眼底被月光的黄晕绕得困意袭来,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谢屿川回头朝她看去,见她闭上了眼,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她,盘腿坐在她的身边,近距离看向她的脸。   他的手指抹平洛银眉心淡淡的皱痕,顺势勾起她的一缕发丝。   谢屿川的指尖每一寸都有她的发香,他伏在她耳边道:“屋外冷,我抱你回去睡。”   洛银没醒,沉默便被谢屿川当做接受。   谢屿川将人抱在怀中,再看一眼天上的月,转身下了屋顶,声音散在风里。   “我也想叫你的名字。”   “洛银……” 第18章 十八 洛银:洞口等我。   洛银觉得心口很闷,也很热。   奇怪,已入秋,天当凉爽才是。   可这闷热的感觉叫她如坠梦魇,她拼命挣扎着,终于身体像挣脱了束缚般往前扑去,紧接着双眼睁开,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入目所见是客栈素色的床幔。   胸口压着的重量让她动一动手都费劲,低头看去,洛银只觉得眉尾突突直跳,下一刻便使出浑身力气,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   “谢、屿、川!”洛银坐起身,扶额。   谢屿川迷蒙地睁开眼,看见洛银时竟能露出一记灿烂干净的笑容来。他的长发披下,衣裳睡得很皱,露出一截胸口,似乎不清醒地朝洛银爬过去,像是只大狗般往她的怀里钻。   “起来。”洛银推了推谢屿川的肩。   谢屿川像是一夜好梦,听话得很,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今日是重明探洞,按例所有参与的修道士都得在重明仙派的指引下走到万窟洞天前。万窟洞天在靠近无影沼泽的赫山,需越过整个花谷,重明仙派在花谷中开辟了一条道,没他们带领会迷失在花谷的阵法中。   洛银瞥了一眼窗外阳光,这个时辰,她应当已经跟随众人走在敖山前往赫山的花谷道路上了。   她记得昨夜她与谢屿川一同赏月,如何回到房间来已没印象了,大约是谢屿川将她抱回来的,小狗趁着这时候和她睡一个被窝里,是她对他没设防,这才叫他乱了规矩。   “下回不许这样了。”洛银见自己衣裳还整齐地穿在身上,稍稍松了口气。   她道男女有别,说再多谢屿川也没听进耳里,不过她也知道小狗没那方面的心思,无非是粘人的劲儿还没改过来。   收拾好行装,洛银便带着谢屿川一同出门,他们已经掉队,索性敖山林中的阵法对她而言不算太难解,只需步伐加快,也能跟上前队。   此番探洞的修道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九州仙派的弟子占了一大半,重明仙派安排仙门正统的九州仙派在前,世家在中,小门小派垫后,跟在最尾端的,都是独行的江湖游侠。   洛银和谢屿川的脚程不算太快,毕竟那些阵法在行人通过后便会重新布上,洛银花了一些时间才跟上了队伍的末端,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众人快到赫山脚下了。   洛银一身粉裙罩银纱,裙摆上桃花朵朵,头上仅佩戴一枚普通的翔云金钗,脸上蒙着面纱,不多昂贵的装扮让她乍一眼看上去毫无威胁可言。   吊尾的游侠瞥了一眼后来跟上的年轻男女,只视线猥琐地盯了会儿洛银的腰,随后发出一声嗤笑,甚至双手虚空一掐,与身旁人比了比。   洛银自然发现了他们的动作,跟在旁边的谢屿川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那两个人的身影,伸手指向前方道:“我们离得好远。”   他动作自然,洛银也不再去看那两名男子,轻声嗯道:“入洞后都一样。”   他们有刘家的腰牌,腰牌与腰牌间的图腾也有羁绊,想要找到刘家人并不难,灵州仙派的弟子统一着装,只要碰到了也能一眼认出,洛银倒是不担心与他们走丢。   到了赫山脚下,洛银才发现赫山虽然与敖山之间隔着一个重明仙派的花谷,可却相差太多。   霍城依敖山而建,山上高树林立,花丛成堆,到了春夏一派鸟语花香,而赫山却是黑漆漆地几座垒在一起,高耸入云,在山的另一边还可见乌云密布,压在了山头上,像是随时都能下一场暴雨。   众人停在了赫山脚下,这处修葺的平台由高往低依次排下,几条通往赫山万窟洞天的道路只修到了一半,与那乌云掩盖下的洞府间,只有几条厚重的锁链相连。   锁链上挂着的彩绸看似旗帜,实则是符阵,锁住万窟洞天唯一的出入口,困住里面的妖物。   黑林如生锈的铁,风中飘浮的妖气浓烈,不知是从无影沼泽里飘来的,还是从万窟洞天里飘来的。   洛银随零散的游侠和一些小门小派弟子站在最后,可见九州弟子立于台前,身姿挺拔,衣着鲜亮,以往总能站在最中央的白衣灵州,现如今排在了边缘。   登台之人为重明仙派的掌门,墨绿的长袍几乎拖地,他一转身,只见空中雷霆劈下,一柄光泽银亮的剑随电光立在了台上,剑声嗡鸣,如龙吟。   那是此次重明探洞的首彩,一柄被丰阳仙派赠与的未认主的利剑。   除了首彩,另还有两样物件分别是第二、第三名可得的,蛟龙珠与九还丹。   蛟龙珠为深海之石,其色如血,可防百毒,一般被人用来作为配饰之物或镶嵌在法器上,可护自身安全。   九还丹稳根基,定心神,作用于修炼突破境界时所用,修道士每突破一层境界都像是生死大关,九还丹能护心脉,保命之用。   台下有人见到这三样宝物,吵杂声起,跃跃欲试。   “重明今年下了大手笔,这些东西任意一件放在以往探洞,都是首彩。”   “前几年的三头巨蟒被关在洞内,若无利诱,这些仙门正派的弟子如何会拼尽全力?”   “他们仙门正派的弟子都是富贵人家出身的,细皮嫩肉,进去就是个死,看来今年,运气终于要轮到咱们了。”   这些声音盖过了海长老多番提起的规则,最后一句提醒倒是用了十足的内力,叫在场的每一个即将入洞的修道士都听清楚了。   “三年前,万窟洞天内关押了一只妖界骜将三头巨蟒,其妖力不可小觑,望诸位量力而行,我等亦会派人随同,遇生死危险或弃权者,折断腰牌,我派便会立刻营救带离出洞。”   海长老说完,回头与重明掌门示意,掌门首肯后,他才走到五条通往万窟洞天的台阶之一,手中剑鞘敲击锁链,砰砰砰几声回荡于山谷,封印短暂解开,只可进,不可出。   这锁链之声,便是入洞提醒。   早几年参与过几回重明探洞的仙派弟子纷纷按捺不住,一道道身影御剑而去,亦有人轻功脚点铁索直奔洞口,再不济还有人顺着锁链攀爬,原先拥挤的人群一时间散去不少。   洛银跟随人群慢吞吞地走到了五条通往万窟洞天的铁索前,望着头顶飞旋的众人与黑压压散出妖气的洞府,迟迟没动。   谢屿川看了一眼铁索下的深渊,那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一旦有人从铁索滑下,恐怕就是粉身碎骨。   “别怕。”洛银侧身对谢屿川道:“在洞口等我。”   谢屿川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察觉到脚下一股清风吹过,腰后像是有一道力量将他往前推,他踉跄了两步,竟腾空而起,如那些会轻功的人般,来不及回头去看,便已经站定在万窟洞天前。   在山下看,万窟洞天的洞口很小,可立身其中才察觉这洞有多大,高有数层楼,宽能站几十人,单洞口可见明光的地方便能容下所有入洞的修道士。   谢屿川心下一慌,连忙走到洞边要往山下看,一层层黑云遮蔽了视线,他根本看不见洛银的身影。   身边一个个修道士站稳,洛银却没跟来。   谢屿川双脚一半站在了悬崖边,他的视线落在了钉在山崖下的铁索上,顺着铁索便能下山,他要去找洛银,可洛银让他在洞口等她。   “呵!”   身后突然一道声音响起,只顾着在层层黑云中飞身而上的人群里寻找洛银身影的谢屿川被惊得后背一僵,他回头看去,却见两个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勾肩搭背指着他哈哈大笑。   那二人道:“快看,他刚才吓得险些要摔下去了吧?”   “小兄弟,怕就别来,看你无门无派,也没人逼你不是?还是快点回家找娘吧!”   谢屿川的心情本就不顺,又被这两人调侃嘲讽的笑声激起了心中的寒意,他只觉得这二人的笑容尤其扭曲难看,吵得人头疼心烦。   洞口吹过的风骤然变冷,尚且未入洞府的人纷纷回头看去,他们只见脚下漆黑的石面不知从何处凝出了白霜,像是冰花般往墙壁攀岩而上。   石面上的冰越来越厚,让人站得打滑,那冰霜顺着洞外延伸,在铁索上结成了一片片如刀般的冰刺。   原本嘲笑谢屿川的二人察觉不对,连忙收敛笑声,问以往同来的其他门派伙伴:“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冰锥从石面往上刺穿,若非那弟子跑得快,便要被捅破肺腑。   “你们很吵。”谢屿川的声音冷冷传来,那二人顿时朝他看去。   众人脚下的寒冰积厚,唯独他所处之处干爽,饶是脑子再笨也猜出这洞里洞外的异象来自于眼前身着玄衣不知门派的少年。   “你使得什么邪术!”那二人心有余悸,望着谢屿川的眼竟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靠近。   洞府内忽而传出了一声虎啸,震得众人同时回头看向那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万窟洞天,虎啸就像受到了何种感应般,一声之后便是低低的呜咽声。   黑云中传来一道担忧:“屿川!”   谢屿川闻声,浑身寒意一瞬散尽,他猛然回头朝山下云层中找寻,洞内的寒冰在他卸力的瞬间迅速融化,洞顶的水滴答滴答如雨而下,浇了众人满头满脸。   不一会儿,洛银的身影便破开了云雾,看见谢屿川后一脚踏去他的身边。   她抓住谢屿川的手臂将人往身后护去,一双眼眸紧盯着漆黑洞府,虎啸声已经停下。   “你没事吧?”洛银回头看他,见他好好的才松了口气:“我方才听见虎妖咆哮,竟能传至山下,看来这万窟洞天里的确有几只难缠的妖物了。”   谢屿川双眸灼灼地看向洛银,嗓音有些沙哑地问:“怎么这么迟?”   “被唐风认出,所以耽搁了。”洛银颇为无奈地扯下脸上的面纱,看来这东西也无藏身之用。   亦或许唐风今日什么也没干,尽盯着入洞锁台看她究竟会不会来。   洛银才摘面纱,未来得及入洞的一群人纷纷朝她看去。   此番探洞女子本就太少,未满百人,且多为门派中年长之辈,如她这般年轻还貌美的实属不多。   洛银刚摘下面纱,便察觉到一丝凉意,她回头朝空中看去,只见一片细小的冰花泛着光泽轻飘飘落下,擦过她的脸颊融化。   奇怪,怎会有冰花?   不及细想,谢屿川便用面纱将她的脸蒙上,连带着眼睛一起,阻碍了她的视线。   洛银:“……”   少年回眸朝那群人瞥去一眼,凛冽的目光不亚于他方才释放冰霜时给人的压力,于是众人纷纷回眸入洞。   推开谢屿川的手,洛银挑眉:“你做什么?”   谢屿川抿嘴,瓮声瓮气道:“不给他们看。”   洛银瞥了一眼几乎无人的洞口,心道,谁看?这里有谁? 第19章 十九 洛银:我当然厉害了!   万窟洞天中天然而成的洞穴千奇百怪,交错而成,犹如一个巨大的蜂巢。   因位处妖界和人界的交界处,两界之间的磁场在赫山上形成了特殊的阵林,一不小心便会踏入其中陷阱。   重明仙派每三年举办一次重明探洞,除了让这些修道界的后生晚辈牢记当年妖界背叛之耻外,也是为了磨炼他们的心智意志,从中挑选出优秀的弟子着重培养。   万窟洞天内危险重重,各门各派的尊长会在他们入洞后暗地跟随,虽为保护,若非伤及性命也不会轻易出面。   洛银与谢屿川是最后一批入洞的人,早些年来过的已经熟门熟路,知晓这万窟洞天内往哪儿走安全,更熟悉一些妖物的属性,知道他们喜欢在哪里成群扎堆。   限时三日,便看他们的腰牌上能沾多少滴妖物的血。   步入黑暗,双眼一时不能适应,洛银只能听见一些弟子步行离开的声音,还有不知什么东西在墙壁上攀爬的窸窣声。   入洞府的弟子们不是没有带照明之物,油灯、火折子、夜明珠都有,但在这浓雾密布的黑暗中起不了半点作用,眼前所见仍旧是灰蒙蒙的,寸步难行。   谢屿川的双眼像是适应了黑暗般,闭上再睁开便可清晰地看见里面一切模样了。   天然的洞府中大小洞窟无数,眼前所面临的便是四方选择,潮湿布满青苔的墙壁上偶尔有蝎子蜈蚣爬过,那些小毒物越密集的地方,洞前聚集的人越多。   洛银的步伐慢了下来,谢屿川发觉她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于是牵住了她的手。   滚烫的手心挨着手背,洛银一怔,道:“屿川?”   “嗯。”谢屿川压低声音问她:“你看不见?”   “眼睛被火熏过,刹那进入黑暗会有短暂的视盲,过会儿就好了。”洛银反手抓住了谢屿川的两根手指。   这毛病是她渡劫时落下的,她不知道旁人渡劫是否也如她那般,被天雷劈过不算,还要被困在烈焰大火中。后来那火如何灭的她也记不清,但离开雪山后的第一个黑夜,她便察觉到了双眼些许反常,亦猜出了原因。   谢屿川垂眸看了一眼洛银抓着他手指的手,嘴角微扬道:“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你告诉我怎么走。”   “好。”洛银干脆将眼睛闭上,放大其他感官。   谢屿川道:“我们面前有四个洞府入口,两道狭窄一人可通行的裂缝,靠近左边的三个洞府外爬满了毒虫毒蚁,我见一些烈州和重明的弟子已经往那边摸去,他们应当是先前来过的,虽看不见,但对此较为熟悉。”   洛银嗯了声:“我们从右走。”   “好。”谢屿川牵着洛银的手往右边靠近。   地上坑坑洼洼,洞上钟乳石也尖利地直指头顶,像是随时都能落下。   谢屿川的手突然揽住了洛银的腰,带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洛银一时不察,踉跄过去,几乎是摔进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她问。   谢屿川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鼻息间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是可以让他安然入睡的味道。   他剑眉舒展,眼眸带笑道:“一滴水从洞顶滴下了,会掉在你肩上。”   洛银:“……”   她撇嘴:“你的眼神这么好吗?”   “嗯,可能是因为犬类夜视的能力不错,即便变成了人,我也能看得很清楚。”谢屿川一本正经地解释,洛银也就只能当是如此。不过她的视线也在逐渐恢复,睁开眼可以看见一团黑雾中,牵着自己的人的大致轮廓了。   右边的洞口偏小,谢屿川怕洛银会磕碰到,便保持着搂紧她的姿势,慢慢从洞口中移了进去,大约十余步后,道路才开始变宽。   洞府内晶石尤多,一个转角便照亮了洞内景象,犹如于夜色中行走,却没了一开始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感。   洛银的眼睛也能看清了,便自然地松开了谢屿川的手,跟在身后的少年怅然若失地看了一眼掌心,挑眉,撇嘴。   从这里往高处看,山洞尤其大,几乎不可见顶,很难想象入口狭小到胖一点儿的人都未必能进来。   万窟洞天内的每一个洞口都能找到与另一处相连的地方,大小不一,所以即便他们朝右走,薄薄的石墙的另一边传来的人声依旧可以听见。   他们二人顺着洞中洞走了好一会儿,周围安静地出奇。   眼看到了一处石洞,无晶石照明,漆黑一片,放眼望去竟看不到下一个出口,像是走入了死胡同。   洞内似乎有风,又像是树叶的沙沙声,谢屿川嗅到了气味,顺着香味靠近,定睛仔细去瞧,这才看见不知名的植物遮掩了洞口,一簇簇地攀爬在漆黑的石壁上,散发着甜腻的花香。   谢屿川看见花便想摘给洛银,还未伸手便听见她道:“别碰,丝梦花是兽,饮血而生。”   谢屿川微微抬眉,看向攀爬覆盖在大半洞顶的藤蔓,绿叶郁郁葱葱,边缘如刺,红艳的花朵花瓣尤多,层层叠叠绽放,但若细看,可见花心如花蕊的白色粉点实则是收敛的獠牙,密集地布在了花瓣上。   这是一张张盛放的嘴。   谢屿川凑近去看那花嘴,却见眼前的一株藤蔓迅速收敛,如枯萎般往密集的绿色中退去,绽放的红花缩成了花苞,躲进密叶中藏了起来。   洛银连忙拉着他往后退,叮嘱道:“这里面的妖物很多,有些极具迷惑性,眼前的丝梦花便是其一,以散发香气诱敌,一旦有活物触碰便缠紧不放,直至吸食干净对方身上的血肉为止。”   谢屿川被洛银护在身后。   也亏得洛银以往的唯一消遣便是看书,虽足不出户,却也算见多识广。   她单手抓着谢屿川的手腕别在腰后,另一只手对着洞顶,石壁,凡是被丝梦花攀爬的边缘都画了一道简单的符。   洛银以掌为中心,食指弯曲,拇指点在了尾指的第二指节处,只见先前被她指过的位置骤然亮起了红光,细线沿着墙壁边缘围绕,歘一声火光乍现,丝梦花发出了犹如婴孩啼哭的声音,贴着石壁乱窜。   谢屿川在火光中看见了那朵丝梦花的脸,密密麻麻的绿叶里露出了一只眼睛,猩红的眼珠惊恐地盯向他。   火光围绕着丝梦花烧至角落,它身上的绿叶枯萎,花朵尽收,竟化身成了一个拥有满头绿发的人形,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长了小小花苞,在洛银靠近时,花苞绽开,一张张嘴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洛银见那浑身开满猩红花朵的妖物便头皮发麻,恶心得恨不得扭头便走。   丝梦花每杀一人,身上便会多长出一张嘴巴,凡是被修道界抓住关入万窟洞天的妖,无一不杀过人。   以命抵命,也是其命运结局。   洛银实在不忍直视,也不愿折磨对方,她瞥过眼神,两指并拢,指尖凝出的一抹白光直往丝梦花的头颅而去。   那丝梦花的发丝后脑里居然还长着一张嘴,挤开绿发对着洛银的方向伸出血淋淋的舌头。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屿川目光落在那根舌头上,也不知丝梦花哪处长了眼,竟被他这一记眼神吓得闭拢花苞,下一瞬,啼哭声消失。   丝梦花的血在洛银的指尖凝聚,火光靠笼,像是烧干一把枯藤般将丝梦花化为灰烬。   洛银将指尖那点血涂在了谢屿川的腰牌上,看似平平无奇的腰牌顿时荡开了一圈红光,那红光顺着洞府朝外飞去,转瞬消失。   与此同时,凡是入万窟洞天的修道士戴在身上的腰牌上,都亮了一点红光,随即暗淡。   “这才入洞多久?就有人杀了一只五阶妖物?!”   “哪个门派这般迅速?我甚至连一只妖都没碰上!”   “大家都别耽搁了,咱们烈州的若是输给重明,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了?!”   这声音离洛银和谢屿川不远,仅一墙之隔,恐怕往前弯弯绕绕地走几步,还能遇上他们。   妖物分阶,这洛银也是知道的,入洞之前海长老就已经说过了捉妖规则,三头巨蟒为七阶妖物,是整个万窟洞天内最危险的存在。   洞中更多的都是一阶或二阶的妖物,三只一阶妖物的血抵一只二阶妖物的血,三只二阶妖物可抵一只三阶妖物,以此类推,也就是除去要杀妖的数量够多之外,也要所杀妖物的妖力够强。   洛银捉了这一只五阶丝梦花,已远远超过了其他门派了。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走右侧?”洛银问谢屿川,谢屿川摇头,她道:“因为你说,毒虫毒蚁都围绕在左侧,动物与人一般,越是畏惧之物,越不敢靠近,毒虫越多的地方,反而没有大妖。”   不出所料的话,左边洞府中藏匿的都是一些一阶、二阶的妖物,数量够多,捉起来也容易,所以那些仙门弟子才会熟门熟路地往那边跑。   “说来你我也走运。”洛银朝谢屿川一笑:“方才那丝梦花并未还手。”   想来是觉得他们仅二人,对付起来容易,故而掉以轻心,叫洛银的火光逼至角落,失去了还手的机会了。   谢屿川回想起洛银瞥开眼神杀妖时,那只丝梦花妖后脑上的血盆大口与如蛇般布满有毒粘液的猩红舌头。   他牵着洛银的袖摆晃了晃,道:“姐姐厉害!”   “我自是厉害的。”在修为方面,洛银无需谦虚:“屿川,你现在便可以为你的宝剑想个名字了。”   她此话是势在必得,下巴微抬,眉眼弯弯,颇为得意的模样看得谢屿川心里痒痒。   与二人相隔一个洞窟的刘浔三人怔怔地看向手中腰牌,就在他们的牌子图腾上点亮了一抹红光,五阶妖物,算在了烈州刘家的头上。   林程彪暗吐了一句脏话,问:“我们进来多久?”   “一炷香?一盏茶?不知道!我还没看见妖呢!”张贺啧啧。   林程彪抬头朝刘浔一笑:“浔哥!那女人真的厉害!”   张贺也道:“说不定今年我们未必会输给烈州仙派了,能养冰狼的人,果然不简单。”   洛银与谢屿川这边,途中倒是碰上了几只小妖,从角落里闪过,遇人便怕,可真碰见了他们也不跑,只呲呲地发出一些类似威胁的声音。   这些妖物收服起来太过容易,不过才半天的功夫,谢屿川身上的腰牌便已经布上淡淡的光芒了。   “奇怪。”洛银皱眉,心下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半日里其余门派也有捉到妖的,只是洛银所捉妖物的数量远超第二,别人拍马难及。   照理来说她和谢屿川所行洞府应是大妖多,小妖少,可一路走来,大小妖物皆有,就像是离开了他们原本躲藏生存的地方,特地寻来一般。   冥冥之中,被什么东西吸引着过来,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她杀。 第20章 二十 洛银: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洛银与谢屿川经过大半日洞内穿行,只偶尔能听到人声,却没碰见任何一个门派的弟子。   从方位来看,此处还属于重明仙派的地界。   赫山外乌云密布,好似马上便要迎来一场暴雨,忽而一道轰隆雷声落下,竟能传入洞府内众人的耳中。   洛银本还在想她这一路上过于顺风顺水,所遇妖物都未使出看家本领便被杀死,实在太过轻松,所有思绪都被这一道雷声打断。   雷声能传入,便说明他们离山巅近了。   赫山的山巅上长了一排排铁树,漆黑的树林排布诡异,等越过这一排铁树,他们便到了无影沼泽的范围,仍在赫山的万窟洞天内,可论地界磁场而言,过于接近妖界了。   之所以说赫山顶上长的是铁树,因为那树上的每一根枝丫都可以穿石,洞窟往里走可见头顶钟乳石中钻出了许多粗细不一的树根,像是活着的藤蔓般缠绕在一起,树根上长了荆棘,如同一片倒过来的野林。   只要看见头顶或墙壁上的树根藤蔓,便可确定他们到达了人界与妖界交界的灰暗地带,磁场改变,阵法极多,可能会遇见各种异状,相对于人而言,此地环境更适合妖物生存。   二人眼前的山洞里偶尔能看见几根长长的树根挂下,钻入了脚下的石面,交错生长,铁林密集。   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道人声,逐渐朝他们靠近。   “那六足地龙就是往这边跑的,我绝对不会看错!”一名男子道:“师兄,这里已经到处都是树根,对它极为有利,我们不能再让它往深了去,否则便找不到了。”   “这是自然,六足地龙为四阶妖兽,捉到它咱们就能超过烈州仙派,为了追它我们花了两个时辰,万不能掉以轻心。”另一名男子言罢,几人的身影也渐渐从铁林树根的另一边洞府内显现。   这里树根穿插,缝隙里洛银能看见他们,他们未必能看见她。   林中的窸窣声响起,动静很小,像是蚂蚁爬过树叶,可还是被听觉敏锐的人捕捉到了。   洛银一眼就看准了方位,那盯着六足地龙而来的人也听见了声响。   眼前所见,便是暗色的洞府内,几道晶石光芒照在了漆黑的树根上,荆棘丛生的树根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恐怕是山外应着雷声下起了大雨。   “我听见它的脚步声了,小左,你去西位,阿东,你去南位,我守北位,往东走的林子太密,它去那边太容易暴露位置,不敢轻举妄动的。”男子言罢,几人同时拔出腰间的剑。   洛银看着他们都穿着打扮,认出了这是古河仙派的人,也正是他们与洛银离得近,时时能听见声音。   如今九州仙派烈州居首,重明紧随其后,古河排位第三,安州第四,丰阳州第五,潞州第六,淓州第七,祁州第八,灵州第九。   今年古河派的弟子颇为顺利,所捉妖物已然超越重明,紧追烈州仙派,一旦他们超过烈州仙派,可就打破了几十年来烈州永占重明探洞榜首的历史了。   谢屿川站在洛银身后,也听见了树根丛中的细微动静,他微微眯起双眼,漆黑的瞳孔收缩,于夜色中化成了细细的线,如夜视的猫眼般,就连瞳仁的颜色都变了。   在谢屿川的眼里,方才还什么也看不见到树根林中,因瞳仁变色逐渐显现出了一条巨大的身影。   那是一条拥有六只足的蜥蜴,它的每一只脚都粘在了墙壁或者树根上,长尾在另一端打出声音吸引古河派的弟子,而它真正巨大的身躯正攀爬在他们方才进来的洞口位置,张开了巨大的嘴巴,只要一伸舌便可吞杀一人。   六足地龙的能力,便是皮肤可随所贴之物变化,将自己彻底隐藏在复杂的地形中。   谢屿川看见它,它自然也看见谢屿川了。   那张口就要吃人的蜥蜴对着他的方向歪头,舌尖探长,迟迟未动。   洛银在林中找了许久也未看出什么破绽,顿时察觉出这妖物的隐藏能力极高。她一指放在唇上轻轻吹了口气,随后点了一下眉心,再睁开时,虽看不见六足地龙的模样,却能清晰地在洞口上方看见了不断涌出的妖气。   妖气的形状可得,这是一只可变化万物的巨蜥。   洛银挑眉,拍了拍谢屿川的肩膀打算带他从另一边离开。   古河仙派追了两个时辰的妖,她若此时动手也太不仁义地道,六足巨蜥最然危险,但追到此处的并不只有这几人,古河仙派的弟子应当不会出事。   谢屿川的视线从巨蜥的身上移开,跟上了洛银。   藏在洞口之上的巨蜥见谢屿川转身,畏缩的动作立刻得到释放,杀意骤现,一条吸力十足的舌头打在了一名古河仙派弟子的背上,打断了对方的几根肋骨,将那名弟子卷入口中。   男人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骤然打破了古河弟子摆下的阵。   几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巨蜥化形,嘴里叼着一名男子,将他折成了扭曲的角度,昂起脖子往下吞。   鲜血的味道刺激了附近妖物,几人连忙拔出手中的剑要砍向那巨蜥:“师兄!快,快救师兄!”   洛银听见动静,本已往另一边洞口而去的脚步停下,心中诧异。   不应当啊,山洞外还有一行人,至少十个,他们守在那儿,怎会让古河仙派的弟子受难?   血腥味越来越重,几个男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大,洛银心中一顿,还是转身回去。   怎么说都是仙门正统而出的弟子,哪能真的命丧万窟洞天?   “师兄,师兄!”一名弟子对着巨蜥口中挣扎的男人喊道:“快!毁了腰牌!让师父来救!”   那男人的剑卡在了巨蜥的口中,虽一时半会儿不能被妖兽吞下,可他受了重伤,时间一长便会流血而亡,只有现下被人救出止血还有得救。   他自然害怕,可也不甘心:“不行,这一路过来妖物的血都在我的腰牌上,一旦腰牌折断,那我们前面都前功尽弃了!啊——!!!”   巨蜥的舌头卷着他重伤的肋骨往口中拖去。   “师兄!保命要紧!快叫师父啊!”师弟见男人不肯妥协,拿出自己的腰牌想要毁掉,巨蜥的尾巴扫过,同时摔倒了三名弟子,将他们手中的腰牌远远扔开。   男人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剑,鲜血淋漓,口中的痛呼声穿过了多个洞府。   恰是此时,一直藏身洞外的十几人走了进来,看见古河弟子伤得伤,倒得倒,还算自在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来者一身暗红衣裳,不是别人,正是烈州仙派的弟子。   “赵正!快救人!”蜥口男人一眼认出了来者,连忙呼救。   烈州仙派的赵正呵呵一笑,道:“救你救你,自然是要救的,救了你,这六足地龙的血就归我烈州仙派了。”   “这是我们追了两个时辰的妖兽!”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的古河弟子道。   “可你们没本事杀死它,还差点儿成为他的口中餐。”赵正拔出腰间的剑,他身后的几名师兄弟心照不宣,将巨蜥团团围住。   “好!谁救我师兄,妖兽就归谁!”古河弟子只能妥协。   “可以。”赵正见巨蜥口中的男人还能坚持,便道:“司马南,你知道的,如今想要救你的唯一方法便是你们弃权,等长老营救。可长老他们找来还需时间,在那之前你可能已经死了。我救你,你能活,但也有条件。”   古河弟子都不说话,已然猜到赵正的要求。   赵正道:“救你们之后,自折腰牌,古河仙派另有六十多名弟子,少你们几个也不差。”   说完这话,古河弟子顿时怒骂:“卑鄙!”   司马南也反应过来,赵正几个是故意跟着他们的。   一些大妖,需得一队人马消耗,另一对人马才能收服,若他们在巨蜥吞人之前便出现,两队人都不会受伤,还能降伏巨蜥,只是那样烈州便得不到巨蜥的血了。   所以他们刻意等古河仙派的人陷入危机,再出现便一举两得。   入洞的门派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者不少,怪只怪司马南他们是螳螂,未料到身后的黄雀。   司马南快坚持不住了。   古河弟子声泪俱下道:“好!什么都好!先救我师兄!”   赵正满意地笑了,他身后的师弟们纷纷举起剑,准备斩断巨蜥的六足与尾,让它无处可逃,从石壁上摔下后,再割开它的嘴巴救人。   剑光未现,便有一道刺眼的银光从树根林的另一边飞来,刺啦啦割断了数条坚硬如铁的树根,像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刀,一瞬间割断了巨蜥的头颅。   哗啦啦滚烫的粘液当头浇下,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巨蜥的脑袋便砰地一声掉在地上。血口松开,司马南从缠绕的舌头中挣扎而出,手肘撑地,爬到了师兄弟的身边。   “什么人?!”赵正等人甩开满身粘液,猛地朝身后看去。   此时洛银已经将从巨蜥身上取出的第一滴血放入了谢屿川的腰牌中,红光闪过,飞出洞府,在场众人的腰牌都有了感应,示意他们这头六足地龙已被旁人降伏。   赵正愤恨不已,目光在破碎的树根丛中穿梭,好一会儿才找到洛银与谢屿川二人,他们就在一根巨大的树根之后,静看这一场闹剧。   “臭小子!”赵正上前,手臂穿过树根想去抓谢屿川的腰牌,洛银眉头轻蹙,拉着谢屿川后退一步,手指划过树根上的荆棘,那尖锐的铁刺掉在了赵正的手背上。   赵正吃痛地收回了手,手背被荆棘割破了一道伤口,鲜血直流。   “你!你们哪门哪派的?!可知我乃烈州弟子,你们敢抢我的妖兽!还敢伤人!”赵正捂着手,身后围上了一群人。   “你的妖兽?”洛银瞥了一眼疼得几乎昏厥的司马南,道:“有何证据?”   “你!”赵正道:“在场众人都可作证!”   “那就奇怪了,据我所知,追妖兽,困妖兽者为古河仙派,他们受难时好似说,谁能把他们的师兄从妖兽的口中救下,妖兽就归谁。”洛银浅浅一笑,势气逼人:“我救的人,所以它归我。”   赵正拔出腰间的剑欲对洛银动手,他身后的一男子还存理智,一眼看见了谢屿川腰间腰牌上的光,其上妖血极多,他连忙拉住了赵正,低声道:“师兄,不可冲动,他们附近或有帮手。”   赵正压住怒意:“你究竟是何人?!有本事摘下面纱说话!”   洛银才想开口教育,谢屿川误以为她又要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是拉住洛银的手,抢先开口:“你不配知道!”   洛银:“……”   小狗会凶人了。 第21章 二十一 洛银:妖,真的该杀吗?……   洛银瞥了一眼掉在自己脚边的腰牌,是古河仙派弟子的,她五指收拢,腰牌落在手中,上面没沾一滴妖血。   洛银干脆地将腰牌捏断,腰牌立刻化为一粒粒荧光粉末,顺着地面汇成了一条细线,引各个门派藏身洞府的长老前来营救。   司马南伤得很重,若不及时医治,别说是修为,就连命可能都会没了。   洛银实在看不下去,一指白光从背后打入了司马南的身体,司马南顿时疼得直抽气,冷汗滚滚而下,混着眼泪与鲜血。   他的脊椎与腰肋断了的骨头,被一股滚烫的力量包裹着,只要他不轻举妄动,坐在原地等待长老们到来,便没大碍了。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司马南知道,若无洛银出手,赵正他们也能将自己从蜥口救下,只是最后沦落个半身不遂,实在生不如死。   “仙道正派的弟子本应互帮互助,趁人之危也非正人君子所为。”洛银话中有话,便是故意说给赵正听的。   赵正眼见着马上便有长老过来,也不知是哪一派的,此番他的确不占理,原以为自己是捕捉螳螂的黄雀,却没想到也自己成了螳螂。   身后的师弟拉着他的衣袖劝他快走,否则这样恶性争斗妖兽之事传出洞天,他丢的就是烈州仙派的脸了。   赵正只能忍下这口气,临行前目光深深地看向洛银,恨不得扒下她的面纱。   十几人从哪儿来的便从哪儿离开,一时间洞内安静了下来,只有司马南忍痛的喘息声,和巨蜥身上一阵阵飘来的血腥酸臭的味道。   洛银问司马南:“少侠不是第一次入洞吧?”   “是,之前来过一回。”所以今年他也带了一小队师弟。   洛银嗯了声:“入洞时,你们可见到了灵州仙派的弟子?”   她在入洞前打听,都说洞穴连着洞穴,她以为找人不难。可走了大半日都难碰见他人,眼下已到铁林,过了这片铁林剩下的都是至少三阶以上的妖,若灵州仙派的弟子无意间落单闯入,怕是会与司马南一行般遇上危险。   反正妖杀得足够多,烈州仙派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今日剩下的时间,还是放在找人上。   司马南脸色一僵,看了一眼洛银与谢屿川的衣着,不论怎么看,这二人都不像是有门派的样子,却没想到是灵州的人。   他道:“灵州仙派的弟子只往西侧走,那边妖少,这也是多年心照不宣的事了,姑娘若想找到他们,前方便要变道了。”   洛银道谢,这便带着谢屿川要离开。   司马南见她桃花裙摆扫过荆棘,转身时清风扬起面纱,露出了面容一角,金钗随步伐摇动,一缕暗香抚上心扉,竟让他觉得体内被真气包裹的断骨都开始熨烫了起来。   司马南开口问道:“姑娘如何称呼?总要让我知道是谁救了我。”   洛银没回话也没回头,只无所谓地摆摆手,谢屿川挪了半步,遮掩她离去的背影,一道冰冷的回眸,叫司马南止了问话。   换了间洞府,这里离山顶更近,铁林的根密集到几乎让人寸步难行,许多洞口长得极为相似,还有一些出路被树根封住。   顺着树根透入山洞的水越来越多,石壁与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洛银左手掌心朝上,右手食指在手心画了个简单的阵图,银光分散,自动衍生,在她的掌心上空汇成了一面古纹方位针。   直指方位的银针不安地颤动着,可见此地磁场已改,洞中树根天然形成了阵林,不知接下来会遇见什么意外。   她加快步伐,见银针指向一个黑洞洞的、被树根完全堵死的小道,洛银眉心轻蹙。   “屿川,站在我身后。”她道。   谢屿川后退半步,便见洛银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树根堵住的洞口画了几道银光,那银光汇成了六柄长剑,剑柄相连,剑尖六角朝外。洛银的手指往洞中推去,看似轻柔的举动,却让那六柄长剑瞬间旋转出刺目的银光,只听见一声——咻!   六剑银光从洞口直往洞内钻去,刺耳的割裂声打破了一整条隧洞的树根,甚至将凹凸不平的洞壁都磨得光滑。   一滴滴雨水从洞顶滴下,银光闪过之处,道路平坦易行。   洛银走在前面,谢屿川紧随其后,二人穿过长长的隧洞花去不少时间,又一道雷声落下,前方传来了女子的惊叫声,洛银猛地抬眸,脚步加快,留给谢屿川一句:“跟来!”   轰隆隆的雷声震得人足心发麻,像是随时就要当头劈下,粉色的身影在前方洞口消失,谢屿川的脚却如钉在了原地般,寸步难行。   他背后起了一层寒意,回首望去,在这一条笔直的黑洞洞的隧洞尽头,看见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他知道,不止那一个妖。   一日下来,洛银只当洞内妖多,处处都是妖气,后又担心灵州弟子的安危,并未细查。   可谢屿川发现了,那些妖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四阶、五阶的妖物也没那么好杀。   他们惧怕洛银的修为,可仍在悄悄跟来。   谢屿川看着那两点绿光,见其眼皮缓缓耷拉下来,往下移了一段,旁人在漆黑中视线模糊,他却能清晰地看见。那是一只虎妖,能力可达化形,昨日午后入洞时,便是它发出的声音,他从靠近无影沼泽那侧的深洞,穿过层层铁林,到达谢屿川的附近。   虎妖双爪压低,头颅垂下,像是对他跪拜行礼。   洛银出了隧洞便走入了一块尤为宽广的地界,这里的树根更为粗壮,往上看去一片漆黑,根本望不到洞顶,若不是他们知道万窟洞天仅有一个出入口,便要以为此时已经离开了洞府,走入深林之中。   密集的树根像一根根十人难以围抱住的参天大树,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丝丝雨水也带入了洞中,此处竟前看不到头,后寻不到尾,大得令人心惊。   方才听见的声音,就在林后某处传来。   黑暗中,附着于树根的晶石发出幽幽暗光,勉强照亮这一片根林的样貌,地上的雨水与鲜血汇成了一条小溪,浓烈的妖气传来。   “快,别让他跑了!”   “六阶的妖,都化成人形了!这还是目前为止碰到的第一个!”   不远处传来的人声让洛银止住靠近树后的脚步,她抬眸往右手边看去,那处闪过了一抹淡蓝色的光芒,阵林改变了方位,将一行二十多人围困在一方根林中,来回穿梭,暂时找不到出路。   细细的抽泣声传来,洛银站在巨大的树根后,另一侧散发的异香与血腥味融合在一起,一道低低地哀嚎声传来,说的是妖兽之语。   “溪,别哭……”   男人的声音低沉,颤抖道:“看,是星星。”   几只闪着光芒的萤火虫从树根后飞出,万窟洞天里妖气四溢,萤火虫不能成活,那微弱的光芒不过是男人以妖力化出的幻象。   他快死了。   洛银从树根后走出,拥抱在一起的两只妖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虚弱的萤火虫围绕着他们二人,密集的参天大树下,唯有这一处的光芒不是被晶石照亮的。   男人是六阶的妖,为草藤,女人是五阶的妖,和丝梦花一般,未能完全保持人形。她哭泣的眼上落下了莹莹的粉,双臂搂住了男人,双脚如根般扎入地面,拼命地为他汲取洞内本就不多的养分。   方才那声尖叫便是这女妖发出的。   不夺他人围追的妖兽,这是规矩。   那些人追捕的应当是眼前身受重伤的男妖,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萤火虫一只只熄灭,这处的光芒也暗了下去,女妖怀中的男妖逐渐从一个极似人的模样化为了一把干枯的草藤,随着女妖无助的哭喊声吐出最后一口气。   女妖一抬头,惊诧地发现竟有修道士站在她的面前,她害怕地将怀中的枯藤搂紧,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恐惧且恳求地匍下身体,嘴里说出的话洛银听不懂,但像是在求饶。   洛银看着她的眼泪像是花露,突然想起了往年灵州仙派里,那个与花妖成婚的同门。   仙道无情,天道有情。   若想成仙,必要舍去对于俗世的羁绊,可只要是活着的万物,无一难免坠入情路。   洛银以为,此番入万窟洞天里的妖皆曾迫害过人界百姓,至少她一路过来杀死的那些,他们的口中沾满鲜血,并不无辜。   那眼前这两只妖呢?   他们看上去,像极了当初跪在鸿山下三天三夜的花妖,感恩灵州仙派并未处罚与她相爱的弟子,也是那时洛银才意外见到了她。   她说妖界的气候太糟糕了,妖族的长寿在那里就像是受了诅咒,活得越久,越痛苦。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亦是人之端也。   在来万窟洞天之前,洛银已经做好了杀妖的准备,闻到那些妖物身上的血腥气,她也能毫不留情以最能减少痛苦的方式让他们死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们自己的孽债,杀人命当以命抵之。   可朝她求饶的妖,没杀过人。   更像是两个在妖界痛苦求生的妖,终于能幻化人形后,妄图穿过无影沼泽藏匿于人界,偷个干净舒适的活着。   而后被捉了。   他们和谢屿川……有什么不同呢?   无非是谢屿川走运些,是人界化形的精怪,他们是妖界偷渡的草藤。   洛银下不去手,在她沉睡之前,妖界与人界未有冲突,在她眼里,妖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醒来之后得知师父师兄皆死于妖王的野心,她也仅能对那些杀过人的妖动手。   人分善恶,妖亦如此。   女妖不知是因为心死还是本就打算殉情,她的身体逐渐化成了一根根细瘦葱绿的藤蔓围绕着怀中的枯藤,点点绿光照亮四周。   在这种永无天日的地方独自活下去,对她而言或许也是痛苦。   洛银朝她伸手,掌心的温度抚平她赴死的不安与惶恐,就在这时,阵林突变,十几根箭矢破空而来,带着足以毙命的力度射向这边。   洛银被人猛地揽住了腰,往后退去数步才离开了危险区域,将她护在怀中的谢屿川惊魂未定地看向那棵巨大的树根下。   “啊啊啊——”   尖利的妖鸣震耳欲聋,又逐渐平息。   几根长箭分别刺穿了女妖的头颅和心口,在她赴死的前夕杀了她,一群重明的弟子围了过来,口中念道:“可惜,那只六阶的先死了,算不到我们头上。”   空中飘浮的尘埃,有枯草的苦涩味道,和鲜血的腥甜气。   洛银还被谢屿川抱在怀里,思绪被女妖最后的哀嚎打乱,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受,总之很不舒服。   一名重明弟子回眸瞥向他们二人,低声道:“险些被人抢了去。” 第22章 二十二 万字章   树根下, 被取血的女妖身上颜色尽褪,如春藤一瞬失去了所有生机,干化后看似坚韧, 实则一碰便会化为尘土飞灰。   人界有白首的夫妻, 妖界亦有殉情的爱侣。   洛银只是不解, 那些霍乱人界的妖, 抓之杀之,乃替天行道, 可这两只妖身上毫无血腥气,分明从未伤人害人,却仍被关在万窟洞天里。   修道界的后生每三年举办的重明探洞,看似杀妖除恶, 可对一些妖物而言,他们便是被凡人放入牢穴的洪水猛兽。每隔三年,同样有一批在这暗不见天日中苟延残喘的妖兽们躲在角落里, 瑟瑟发抖, 惧怕他们的到来。   人对妖的恨,恶, 远超洛银所想。   是报仇雪恨, 还是残忍屠杀,拿到此刻已经叫人分不清了。   洛银的手心很凉,一场本与她无关的猎杀,却让她心中无端生出了许多不忍。   这是重明仙派定下的游戏规则, 她不能在人界地盘堂而皇之地救妖,也不能背修道界而行。   那女妖还未完全退去人形,远看身形依旧曼妙,二十多个重明仙派的弟子中, 有两人见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藤妖心生好奇。   “你说妖女的身体,与咱们所见女人的身体是不是长得一样啊?”一人低声询问,惹得周围几人压抑地笑了两声。   竟有一人在女妖面前蹲身,伸手拨开她怀中的枯藤,打算一探究竟。   洛银蹙眉,她的脚尖点地,一簇火焰破开了雨水留下的水洼往前窜去,接触到缠绕在一起的枯藤后瞬间点燃,烫得那名弟子措不及防,连忙抽手,看向烧伤的手指。   “你是什么人?!”被烧伤的重明弟子不满地看向洛银,从身后师弟手中接过烫伤药。   洛银仍被谢屿川半抱在怀里,她的手轻轻放在谢屿川箍紧腰肋的手臂上,让他松开些,再看向已经被烧成灰烬的枯藤,道:“重明仙派开山门收徒时,没文考过吗?”   不曾读书识字者,若非奇筋异骨,难破例收入仙门正统中。   “自是考过。”那人道。   洛银嗤笑:“既如此,应当懂得士可杀,不可辱之道理,你们已经杀了她,取了她的血,便不可轻薄对待一个已死之人。”   “已死之人?她可不是人,她是妖!”另一人开口,呵笑出声:“哦,我明白了,此事的确是我师弟过于好奇,忘了在场还有女子,未有冒犯姑娘之意。”   语调轻佻,言辞轻浮,自醒来后,洛银遇见的这些九州仙派的弟子,就没几个能登大雅之堂的。   烈州恃强凌弱,重明轻佻傲慢,丰阳州愚蠢,淓州势利小人,真是越看越糟心。   “他们嘴臭。”谢屿川不悦道。   洛银还要去找灵州仙派的弟子,不欲在此和重明弟子口舌之争,她拉过谢屿川的手:“嗯,大约是得了什么臭嘴的毛病。”   洛银牵着谢屿川越过那群重明弟子身边,听见他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低低传来,恶心至极。   “得了臭嘴毛病的人,嘴巴会烂掉吗?”谢屿川问她。   洛银没料到他居然真以为那些人得了什么病,无奈一笑:“或许吧。”   这三个字模棱两可,不是谢屿川喜欢的肯定答案,他们二人已经走远,谢屿川回眸看向那些和他们背道而驰的重明弟子,眉心微皱。他觉得若无人去帮帮他们,他们的嘴巴应当不会那么快就烂掉。   往西而行,二人还没绕出这个巨大的山洞,就仿佛迷失在一片布满荆棘的密林中,若非洛银手中有银针指路,便要以为自己也和那些重明弟子一样,被困阵林了。   晶石少的地方,黑起来根本看不见脚下所行之路。   在洞中,不知白天黑夜,算着时辰,他们已经进来一日多了,目前尚未传出有弟子遇难死去的消息。   沿西侧去找灵州仙派的弟子途中,洛银也遇见过几回妖,有的身上血腥味浓重的,她杀了,有的身上妖气很淡,洛银也没费时间去追他们。   往西侧走的确更容易遇见一些修道士,他们本来就是从西侧的三道洞口入内的,都在追逐目标中的妖兽,分神与洛银说话,替她指了灵州仙派弟子的方向。   这些人以为洛银是某个灵州小门小派出来的,前去投奔灵州仙派,毕竟洛银身上挂着的腰牌上一滴妖血也没有,而基于谢屿川的腰牌过于醒目,洛银已经让他收在怀中了。   一道仿佛没有尽头的洞府终于走到了边缘,荆棘丛更加茂密,许多藏匿于树根下的洞口难以被人发现,仅有几个隧洞是那些修道士通过的地方。   洛银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洞深仿佛不见尽头,也不知绕了多久的洞隧,才见到微光,便又走入了一片树根扎堆的深林。   若说之前她和谢屿川所走的东侧洞穴都是连在一起的一间间石室,那这里的洞穴更像是一个贴一个的密林。   忽而一声鸟鸣传来,远方红光乍现,未听见人声,却是看见了一股火碰水后产生的浓烟。   没有修道士的话,妖兽不会异动。   洛银脚下突然踩到了一样东西,低头看去,竟是一块完整的腰牌,那腰牌背面朝上,图腾所绘正是灵州仙派的丹顶鹤。   树根中阵林变化多端,火光又从右侧亮起,这回洛银听见了叫喊声,随即一道黑影在林立的树根中穿梭而过,速度迅猛,刮起了一阵飓风。   是六阶的妖,已然进入了攻击状态。   洛银顾不得其他,使了轻功便往会喷火的妖鸟方向而去。   眼前茂密的根林太过碍事,洛银以掌风破开了粗壮的树根,顷刻间传来的坍塌声扬起了一地灰尘。树根上下与石壁相连,中间断裂的地方犹如一根根尖刺,稍有不慎便能划破人的肚腹。   谢屿川抬脚跟上,可洛银前去太快,不一会儿身影便在眼前消失。   “洛银!”   他对着火光方向喊着她的名字。   洛银听见了谢屿川的声音,只是没听清他在喊什么,前有灵州仙派的弟子生死不明,后面还跟着个不会法术的小狗,她情急之下,只能分神传话:“原地等我!”   洛银到达方才妖鸟经过的地方,见满地焦黑,角落里还有火光,地上又掉了几块灵州仙派的腰牌,只是没看见人在哪儿。   她顺着妖鸟飞去的踪迹继续寻找,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了人声。   那三个人躲在了火光之后粗壮的树根下,两男一女,手上都拿着剑,面色苍白惊恐地看向头顶偶尔飞过的黑影,如遇鬼魅。   纯白的衣服染脏,两个男子将女子护在身后,那女子已经害怕得失声痛哭。   洛银出现时,为首的男子还没看清来人便将剑气指出,洛银拂袖挡开,轻巧地落在了三人面前,道:“我是来帮你们的。”   她一身灵气,不是万窟洞天里的妖物,三人看见后顿时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紧张起来:“你是哪派同门?就你一个?可、可叫了烈州、重明的同门弟子前来?”   洛银摇头,反问他们:“此处就你们三个灵州弟子?”   “不,不光只有我们三个,我们走散了。”男弟子道:“来幸州前,师父特地交代过,以树根为界,若看见树根丛生的洞便不可再前行,我们捉妖也只敢走到那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是被妖鸟抓来的。”   “五只、不!六只!”另一人道:“六只庞然的妖鸟,展开双翼几乎能遮天蔽月,它们一爪便可抓起两人,将我们带到这里后用火圈封住出口,也没立刻杀了我们。”   洛银闻言,有些惊奇,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除了灵州弟子,你们可在这处看见其他门派弟子了?”洛银问。   那两人连连点头:“有的,不止我们,潞州仙派的,还有祁州仙派的都被抓来了几个,只是不知被带到何处了。”   将道行低的修道士捉来树根林,封住他们的去路却不杀他们,不是在玩儿,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两名男子身后的女子一直在哭,洛银闻到了血腥味,见她泪眼婆娑可怜得很,低声问:“你受伤了?”   那女子大约只有十六、七岁,头上还戴着粉色的珠花,看上去便是爱打扮的小姑娘,对付妖兽根本不行,也不知灵州仙派如何会让她进洞。   女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哆哆嗦嗦道:“我、我的脚扭伤了,好痛。”   洛银闻言,蹲在她的面前对着她的脚踝勾了勾手指,五指隔空按压了一下,发现只是普通的骨头错位便干脆帮她接了回去。   女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洛银起身看向四周,记住了这处位置后对那三人道:“你们想办法将火扑灭,就在此地等我,我先去找其他的灵州弟子,待找到了人后便会一同带来。”   妖鸟用火围住他们,除了不让他们逃跑之外,此地昏暗,火光可做指引标记,方便它们再度寻来。   那三人无可依靠,也只能听从洛银的安排,两名男子前去灭火,女子抱着扭伤的腿依旧哭哭啼啼的。   洛银正欲离开,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叫她脚下停顿,回身望去,她险些岔气。   被她一路破开的树根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从路面穿行若不小心便会被划伤,谢屿川几乎是不要命地从荆棘丛中爬了过来,手脚并用地拨开眼前碍事的树根,掉落一地的晶石微光笼罩着他,他的脸上、肩上、胳膊上、腰上、腿上,无一不被划出或大或小的伤口。   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紧紧地盯着她,即便看见了洛银,谢屿川的动作也未停下,反而加快脚步,浴血奔来。   洛银的呼吸都停了,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在谢屿川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抱住她,身上的血污染红了她的粉裙时,洛银才慢慢回过神来。   “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谢屿川将她抱得很紧,紧到洛银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声音低哑,似乎带着哭腔地质问她:“你为何不等我!为何丢下我!”   洛银眨眼回神,摇头解释:“我、我没有丢下你,我不是与你说了原地等我?”   “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一个眨眼你就消失了。”谢屿川的心跳得很快,砰砰紊乱地砸着胸腔。只要再想起洛银当时放下他的手,破开树根丛离去的背影,谢屿川便觉得心被一只长满长刺的手捏住般,无法呼吸,疼得发麻。   “我见那妖鸟飞过,急于救人,我也的确说了……”洛银的话止住了,她想起来自己喊话时,似乎已经离谢屿川很远了,当时谢屿川的声音传到她这儿也是模模糊糊的,也许他真的没听见。   他的呼吸很重,一张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每一道炙热的气息都隔着衣裳洒在了她的皮肤上,那双搂着她腰的手还在颤抖,不知是怕的还是疼的。   洛银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回想谢屿川从杂乱尖利的树根中爬出,满身是伤的样子,洛银便只想着先把他安慰好了,其余的另说。   柔白的手抚上了谢屿川的肩背,她碰到的少年身体仍在微颤,掌心下温湿的是他浑身上下大小伤痕流下的血。   “好了,屿川,没事的。”洛银踮起脚尖,安抚地摸在了他后脑的发丝上,掌心灌输灵力想要尽快愈合他身上的伤口,吐出的声音又柔又轻:“疼不疼啊?”   谢屿川破防般卸下力气压在洛银的身上,鼻音哼了哼:“疼。”   “我没想要丢下你,我怎么会丢下你呢。”洛银听他说疼,也跟着心疼了,他才只是个刚变化成人的小狗,成人之前,还没到她膝盖高呢。   洛银想松开谢屿川,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只是谢屿川不肯松手,抱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顺,方起的心软,洛银又觉得他应当是没事的,毕竟力气还很大。   又伏在他耳边哄了两句,谢屿川这才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让洛银能好好查看他的伤口。   谢屿川来找她时不顾一切,尤其是双臂和腿上的伤口很多,甚至有些伤痕深入一个指节,血肉外翻,看上去非常吓人。   洛银本想着以她的修为,带谢屿川入洞全程护他周全也不是难事,却没想到意外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偏偏连伤药都没带。   好在灵州仙派的弟子们随身都带了金疮药,洛银正欲为谢屿川上药,那两名灵州仙派的弟子便道:“还是我们来吧。”   女弟子已经红着脸躲去另一边,谢屿川身上的伤还有一些伤在了胯骨大腿腰腹部,的确由她动手不合适,洛银正欲将金疮药交给灵州弟子,谢屿川却抓着她的袖子闷着声音哼了句:“不要。”   那两名灵州弟子没听见,洛银却听见了,他撇过脸,低头时说的是:“你又想丢下我。”   洛银一时语塞,她的确是想让那二人给谢屿川上金疮药,自己再去找剩余的灵州弟子。   被猜中了心思,洛银只好挥手让那两名弟子离开,两人俱是一愣,神色古怪地互相看了一眼,又偷偷将目光打量在洛银和谢屿川身上,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   待三人稍走远了些,洛银才让谢屿川将上衣脱下。   借着树下晶石的微光,洛银看见了少年的身体。谢屿川的肩膀很宽,腰也细瘦,结实的肌肉遍布在上身应长的地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又在洛银的手指贴上时僵硬,颤动。   她不是没见过谢屿川的身体,在第一次与少年碰面时,他甚至是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身边,彼时月光比如今的洞府内的晶石要亮许多,洛银虽有心避讳,却也看去了不少。   谢屿川身上最严重的的地方在手臂,背部和胸膛倒是没流多少血,他为了拨开荆棘,全是用自己的双手去推,单是掌心便有数十道大小不一的伤口,洛银看得眉心紧蹙。   偏偏谢屿在她上药时浑然未觉,还能抬起手,用干净的手指抚平她的眉头。   “你也太傻了。”洛银的声音很低,不掩藏的难受。   许是因为疼的,谢屿川的呼吸很沉,却还安慰她道:“已经不疼了。”   “下次不许再这么冲动了。”洛银道   谢屿川问:“下次你还会丢下我吗?”   洛银叹了口气:“我没有丢下你,只是怕灵州弟子出事,你方才所处的位置反而算是较为安全的。”   谢屿川沉默着,对他而言,不由分说将他留在一个地方,与丢下他没有分别。   洛银替他擦好了上身的药,将衣服披在了他的肩上,又去撩起他的衣摆,卷起裤腿帮他上药。她的动作很轻,边涂药边道:“我等会儿还是要暂时离开,去找剩下的灵州弟子,你受了伤便与他们一起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许跟来了。”   闻言,谢屿川抬头看向她。   洛银继续道:“前路危险,屿川你听话,等重明探洞结束后,我带你四处游玩可好?”   她像是在哄小孩儿,其是谢屿川的心里并不赞同她的话,正因为前路危险,所以他才想陪着她。   洛银见他手臂与腿上的略深的伤口涂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细小伤口已经没有流血,她之前灌入谢屿川体内的灵力会使它们愈合得更快。   他右边脸颊颧骨处还有一道伤,洛银尾指沾了药膏,蹲跪在谢屿川的面前,附身朝他靠近,涂抹药膏的手指点在了他脸颊的伤口上。   她呼吸出的气息含有凛冽的花香,犹如暴雪中迎风盛放的梅,是谢屿川每日都能闻见的味道。   他就这样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口紊乱的跳动越发不可收拾,就连呼吸都不敢了。   高耸入云的雪山壁上,他曾在那里看见过洛银的模样,雨后山林雾气深重,太阳未落,有七彩的虹光折射在了那座光洁的雪山上,风卷起了一粒粒冰凉的雪花,扫过山壁勾勒出了一抹曼妙的身影。   当时就有人在旁边告诉他,凌寒中惊鸿一现的神女,名叫洛银。   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记忆了,是他醒来后见到洛银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除此之外,其余皆是模糊的。   咕咚一声,谢屿川的喉结滚动,抿了一下嘴。   洛银抬眸看他,这一眼望去才惊觉两人之间离得太近了,近到只需谢屿川挺一挺腰,直一直背,他们的鼻尖就能相撞。   洛银收了手,将金疮药放在他的身边道:“等会儿手好了,便给自己身上其他痛的地方涂一涂。”   “你要走了吗?”谢屿川的声音有些哑。   “不会离开太远的。”她道。   “不太远是多远?我能看到你吗?”谢屿川还想抓着她,洛银见他手上一动便要流血,于是按着谢屿川的肩膀,慎重地看向他:“只要你知道我离了多远,就能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嗯。”谢屿川点头。   洛银道好。   她将手指咬破,囫囵地塞进了谢屿川的嘴里,微甜的血腥气还未被他尝出来,洛银便收回了手,两指一撮,伤口消失。   随后她又用手指点着谢屿川的眉心,一簇银光从她的指尖钻入,混着谢屿川涎水的血液顺着喉咙滑下,与这银光融为一体。   洛银道:“这是我的真气,现在你随时可以感觉到我在哪里,同样,我也能察觉到真气所在,所以你别想在我走后悄悄跟来,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的。”   谢屿川摸了摸嘴角,洛银的血已经被他吞下去了,喉管直往心口的位置都像是被火烧般灼热,烫得他头皮发麻。   “我的真气不溶于他人体内,所以才喂了你一滴血,这样你会稍微好受点。”洛银言罢,摸了一下谢屿川的头,就像以前摸狗般揉了揉:“等我,我很快回来。”   谢屿川见她起身要走,才一动便觉得心口的那团真气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一时卸力,他又坐回了原处。   “很快是多快?”   洛银:“……”   这小狗问起来没完了。   “就是很快,但你不乖,那我就慢慢回来。”洛银单手叉腰,假模假样地威胁。   谢屿川愣了一下,垂下眼眸:“好,我等你。”   洛银走前在此设了阵,虽可能会被周围随时改变的阵林破坏,但也起了些许保护作用。待她的身影消失,那三个灵州的弟子才慢慢朝谢屿川这边靠近。   方才谢屿川与洛银的相处,直叫这三人在心里嘀咕,若说他们是亲人,行为举止未免过于暧昧,可若说他们是爱人,亲昵之举下又显得太坦荡荡了。   腿好了的女子偷偷朝谢屿川看去,树根下的晶石泛着微弱的淡蓝光辉,照在一截露出来的结实胳膊上,她脸颊微红,又打量了少年两眼。   他长得真好看。   女子在心里如此想着。   修仙者音容正气,所以修道界里不乏俊男美女,可像眼前男子这般,少年英气中又带着纯澈和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恣意邪性,却是尤其吸引女孩注意的。   方才洛银在时,谢屿川说疼,现下洛银已经离开,他就像个没事人般,动作利落地将破损的衣裳套好,撕扯到才愈合的伤口眉头也不皱一下。反倒是想起来她给自己脸颊上药时,喷洒在脸上的滚烫气息,谢屿川眼眸柔了一瞬,不禁笑了笑。   “喂,你叫什么名字?”偷看了谢屿川好几眼的女子,终于鼓起勇气与他说话。   谢屿川回眸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背过身。   女子也不气馁,伸出两根手指扯了扯他的衣服道:“我叫涂颜,是灵州仙派的弟子。”   谢屿川依旧沉默。   涂颜眉心微皱,道:“我爹是灵州仙派的掌门。”   即便是搬出了亲爹的名号,涂颜也未叫人给她半点反应。   两名灵州弟子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都知道如今灵州仙派在九州中排至末位,可怎么说也是仙门正统,他们以为谢屿川是看不起灵州,便道:“算了,小师妹,别理他。”   涂颜也觉得好没面子,干脆扭头回到了两名弟子的身边,只是眼珠子忍不住朝谢屿川的方向看去。   她道:“我们还能见到徐灿师兄吗?”   “肯定可以的,去找他们的那位姑娘,我见她身手不错,道行应当不低。”   “早知道我就听爹的话,待在灵州不出来了。”涂颜是偷偷入了万窟洞天,身上挂着的还是灵州另一名弟子的腰牌,她伸手一摸,心下顿惊:“遭了,腰牌不见了。”   “我们的也都不知丢哪儿了。”两名弟子道:“这些妖早就熟悉了洞内环境,知晓我们的腰牌为关键,抓我们来时便随便丢在路上了。”   涂颜还有些懊恼,好几个师兄看在她是掌门女儿的身份上,将一些小妖的血都滴在了她的腰牌上,这要是弄丢了,等出洞后便算不清了。   一瞬沉默,广阔到好似无边的山洞内,只偶尔响起呼啸的风声,却不知是从哪处吹来的。   两名弟子将火灭了后,长时间的惊吓让他们身心俱疲,把涂颜护在身后便靠着树根小憩一会儿。   涂颜却睡不着,她看见谢屿川也一直睁着眼睛。   谢屿川与他们相隔不远,走几步便能靠近的距离,可周围的风好似将他独独划分出去,周身形成了一股生人勿近的屏障,一点儿也不像在洛银面前扯袖子说疼的脆弱少年。   谢屿川一直在感受洛银与他之间的距离,她出了这个洞,找去另外的地方,偶尔还会与他断连,这种感觉很被动,那股真气也像是与他相斥,撞得心口难受。   谢屿川想用身体里的力量压制真气,反被真气所冲,扯着他身上的伤,叫他脸色一瞬苍白。   涂颜见他突然弯腰捂着心口,连忙问道:“少侠,你没事吧?”   山外大雨倾盆,树根上方看不见顶的黑暗中,偶尔会有大滴雨水落下,一股寒气从地面席卷而来,远方传来的动静很大,噼里啪啦坍塌声逐渐靠近。   那寒气一阵一阵,带着咸湿的气味,和血腥气混在了一起,叫人几欲呕吐。   涂颜也顾不上谢屿川身体不适,连忙推醒了两位师兄,她抓着其中一人的胳膊拦在身前,胆怯道:“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朝我们靠近了。”   二人从睡梦中惊醒,同时起身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   所望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但那逐渐朝他们逼近的恐惧感却越发加深了。   轰隆隆的坍塌声越来越近,断裂的树根落地震得人足心发麻,浓烈的妖气随着那寒意扑面而来,他们听见了一道低沉沙哑的嘶声,像是蟒蛇对猎物吐出了信子。   谢屿川听见声音猛然抬头看去,那撞断了无数树根朝他们游移过来的、高大的身影像是一道鬼魅,晶石竟然照不到它的身上,而它的动作奇快,不一会儿便将他们所能看见的地方压倒一片,断裂的树根如同箭雨般朝这边飞来。   众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纷纷后退,两名弟子拔出了佩剑,一时间也不知该指向何处。   因为朝他们压过来的不单只有一个影子,而是三个巨大的犹如天柱一般的黑影,围绕着三方靠近,叫他们除了后退,别无他法。   掉落在地上的晶石被研磨成粉,黏在了来者身上,黑影压低又抬高,等它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们才看清了来者真容。   那是一只腮边长满长刺的蛇头,吐出的信子猩红滴着涎水,可以轻易将粗壮的树根卷断。   它身上覆盖的黑色鳞片不透任何光芒,坚硬地摩擦在树根上,将树根上的荆棘磨平,那些常人一碰便伤的荆棘,在它面前就像是挠痒。   灵州的三人顿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离他们不远的谢屿川骤然察觉到背后的寒意,猛然回头,便看见身后靠近的两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从阴暗中游出,是与正面一模一样的蛇头。   单单是蛇头便能绕过多根树根将他们三个围堵其中,更别说它身后拖着的长长尾巴。   “三、三头巨蟒……”   两名男子一人发出了惊叫声,丢下了手中的剑便朝深林中而去,还未跑出多远,便被一条粗壮的蛇尾挥开,重重地撞在了树根上,生死不明。   另一名男子看见此状,眼前一花,顿时晕了过去。   涂颜见一个师兄跑了,一个师兄晕了,吓得站不起来,只能连滚带爬地往谢屿川的身边过去,可她一动,那蛇头便紧跟着她。   谢屿川仍坐在地上,双眼定定地看向三头巨蟒,看见它鼻息中呼出的气如寒霜般朝他们喷来,那条猩红的信子舔了舔树根,三只蛇头从不同的方位逼近,只等张口吞掉他们。   可它却只是试探,迟迟未动,单是如此也足够吓人。   三头巨蟒的嘴微微张开,三道声音交错着传来,那是妖界的语言,吐出时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谢屿川的。   “吾王。”   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他听懂了。   自入万窟洞天以来发生的事都越发怪异,他不可能未发觉这些怪异都是冲着他而来的。   这些妖好像都认得他,忌惮他,就像他是他们的同类。   “你的身上,有人的味道。”   三头巨蟒的头越发贴近,吓得涂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立刻吸引了三头巨蟒的注意。   那条湿漉漉的信子舔过涂颜的脸,涂颜顿时两眼一翻,倒地不醒。   “很美味。”   此话一出,谢屿川也算知道,为何这么多灵州仙派和祁州仙派的弟子们会被妖鸟抓至此处。   山外铁林是一条分界线,越过铁林往另一边更加危险,妖鸟们也不敢去,只能将靠近妖界的地盘让给这个洞府中最厉害的妖兽,便是眼前的三头巨蟒。   它们成了三头巨蟒的手下,捉来修道士让他食用,每一个圈住修道士的火光其实是为了吸引三头巨蟒前去吞噬的,只是它到了此处,率先被谢屿川的气味吸引过来了。   三头巨蟒忌惮谢屿川,却不惧怕他,因为它从谢屿川的身上闻不出多少妖气,他的妖力被某样特殊的屏障阻隔住了,唯有血脉能让妖族感应他的特殊。   “你也一定很美味。”   三头巨蟒说出这句话后,顿时张开了大嘴朝谢屿川冲了过去,谢屿川没料到它会突然发难,侧身滚去一旁躲避了三头巨蟒的信子。   粗壮的蛇身碾压过灵州弟子,粗粝的鳞甲将其磨得血肉模糊,倒是涂颜身形娇小,倒在树根的缝隙中躲过一劫。   那巨蟒的三头朝谢屿川逼近,前后左右都不退让地攻向他。   谢屿川唯有往树根多处走,好让它那三只蛇头绕在树根处,这样也能牵制住它一时半会儿。   三头巨蟒身形奇大,蛇头高高抬起时像是能顶到洞顶,猛然坠下又犹如万斤重的石锤,嘭地一声让整座山都为止震颤,将石洞的地面砸出了深深的坑。   谢屿川被那一股冲劲击飞数丈,重重地摔在了树根上,腰后被荆棘刺穿,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巨蟒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饥饿已久的人闻到了饭香,痴痴地昂着脑袋先感受它的气味,再琢磨着如何一口吞掉。   谢屿川的掌心贴着伤口,寒气顿时钻入了皮肉下,在他的皮肤表面结成了冰,阻止血液流出。   他单手压在地面,抬眸朝巨蟒冷冷地望去,树根刹那遍布寒霜,凛人的气息如寒刀般朝空中割去,每一滴从头顶上空落下的雨水都化成了一根根冰凌,噼里啪啦地坠在了巨蟒的身上。   眼看着一只蛇头再度撞来,谢屿川双手拦在身前,骤然出现的冰墙被蛇头撞得稀碎,他腕骨的阵痛叫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元神化形,穿过了树根,巨大的冰狼出现在谢屿川的上方,饶是三层楼高的冰狼在这巨蟒面前,也只能比得过它的一个脑袋。   一声狼啸,寒冰沿着树根长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剑,从地面往上刺穿,又或是从树根往巨蟒逼近,然而不论是上空落下的冰凌还是不断延伸的冰剑都无法撼动巨蟒那层坚不可摧的鳞甲。   它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儿捶打自己的膝盖,玩儿够了,也该收网了。   谢屿川的瞳孔骤然收紧,眼见着信子直击面门。   一声虎啸震慑铁林,疾步而来的踏步声每一脚都让此处山洞晃动,暗金色的光芒逼近,只见巨蟒痛苦地往一旁倒去,撞断了无数树根,一道虎爪在它的鳞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出现在面前的虎妖,谢屿川认得他,便是他一路跟着自己。   谢屿川的背后贴着树根而站,尽量不让自己倒下,而那浑身散发着暗金光芒的虎妖逐渐缩小,化为了一抹高大的人影,手臂与脖子上的妖斑慢慢退去,面容竟有些眼熟。   谢屿川顿时想起了他,之前在望江城的码头前,他和洛银遇见的便是这只虎妖。   “你在做什么?!”化为人形的虎妖猛然朝巨蟒逼近,艰难爬起的巨蟒望着他,信子伸长:“吃了他,我的妖力就能恢复,你我合力,便能破开洞口封印,从这里出去!”   “你疯了吗?!你闻不出他身上的血?他是霖殿下!”虎妖纵身一跳,落在了巨蟒一只头的头顶,压制着它不让它爬起来。   “殿下?他的身上有人的味道,况且霖殿下早就死了。”巨蟒的另外两头撞开了虎妖:“五百多年,我只忠于明王,不知什么霖殿下。”   对话到此停住,因为那巨蟒猛然朝谢屿川进攻,蛇头被虎妖牵制,方向一歪,将谢屿川再度撞飞。   “渊,妖界为明王主宰。”巨蟒游移,庞然的身形卷着树根,统统朝虎妖甩去。   虎妖一左一右把住两只蛇头,却道:“我不认明王,你敢伤殿下,便是妖界的叛徒!”   “哈哈哈哈……”巨蟒的眼紧紧盯着虎妖,那幽蓝的瞳孔中倒映出虎妖身后的身影,寒光乍现:“先让我出了这地方再说吧。”   虎妖一愣,猛然回身,第三只蛇头张开了血盆大口,信子穿过了谢屿川的腰腹,鲜血都没来得及流出,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卷入了腥臭的蛇口。 第23章 二十三 洛银:屿川千万别有事!   根林坍倒一片, 暗不见光的山洞内,除了一些碎裂的树根掉落摩擦的声音外,什么也没有, 骤然安静了下来。   宋渊从蛇头上跳下, 几乎是摔在了一片荆棘丛中, 他看向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 那些血液里还留有狼王的气息。   他不敢相信,骜将真的敢吞噬霖殿下。   五百多年, 妖族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当年在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中失踪的霖殿下,可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妖族都是明瑕代管,真正如他这般深入人界找寻的妖已经很少很少了。   骜将是明瑕手下的大将, 三年前来人界行凶反而被抓,关在万窟洞天中。   宋渊是来救它的,他在人界待的世间足够久, 对九州各派的现状也算了如指掌, 他从未杀过人,因此才能在人群中掩盖身上的妖气, 明瑕也希望他能将骜将从洞天救出送回妖界。   为此宋渊在重明探洞前夕, 假装不敌崇明仙派的弟子,成功被他们关入了万窟洞天里。原本他和骜将合力便能从这里出去,可骜将三年前重伤,此地实在不是养伤之处, 它的妖力一直没有恢复,这才急于在九州弟子重明探洞的当天,捉一些修道士来吃。   若他只是吃那些修道士,宋渊不会阻止。   可它忠心于明瑕, 为明瑕如今在妖族的地位考虑,又或是为它自己考虑,骜将吃了霖殿下。   宋渊看着眼前树根上刮下的一块衣裳破布,心中的震惊与后怕迟迟没有缓过来,他骤然觉得呼吸不顺,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事实渐渐摆在了明面上。   宋渊回头看向三头巨蟒,问它:“究竟是你认为如今明瑕才是妖界的王,还是明瑕也如此认为?”   他的眼眸中迸发出犀利的光,只等三头巨蟒一句话。   霖殿下被它吞了,但未必救不出来,只要在霖殿下被他身体里的毒液彻底消化之前,挖开三头巨蟒的肚腹,一切还有机会。   宋渊要它死得明白。   究竟是它担心霖殿下的出现会威胁到明瑕的地位,还是明瑕这么多年往人界派来的妖,都不是来寻人,而是来杀人的?   三头巨蟒咂了咂嘴,满意地等待着谢屿川的身体从它的一只蛇头滑倒胃中,吃掉一个谢屿川,远比吃掉上百个修道士还要大补,毕竟他身上流着的是狼王的血,机不可失。   “渊,放聪明点儿,为明王办事,不要把妖族的未来寄托在一个小儿身上。”三头巨蟒盘着身体,三只头看向同一个方向,舒适地耷拉下来:“等我消化了他,我们一起出去。”   宋渊冷冷地看向三头巨蟒,他咬紧牙根,右手的指甲逐渐生长,眼眸暗金色的光芒流动:“叛徒。”   虎啸声几乎震慑天地,金光一瞬照亮了大片根林,噼里啪啦的坍塌声再度响起,皆是被那只庞然的老虎压倒。那老虎的脊背往尾巴而去一排尖利的刺,四爪锋利如刀,獠牙长到下巴,每一块妖斑都在放着异彩。   这一声虎啸将晕倒的涂颜惊醒,她看见三头巨蟒的对面是不亚于它大小的老虎,顿时心惊地缩回了树根下。放眼望去,不见谢屿川,反而是不远处她的师兄早已血肉模糊,身体的骨头都碎成了泥泞模样,叫她险些再度昏了过去。   金光老虎呲牙咧嘴,三头巨蟒更是准备好了应对,双方尚未有任何举动,却见那三头巨蟒痛苦地昂起了蛇头,三只蛇头同时发出了刺耳的嚎叫声,惊得附近的所有妖兽都纷纷躲避。   老虎一怔,那双流动着金光的眼紧紧地盯向三头巨蟒的腹部。   三头巨蟒贴地缠绕的腹皮难耐地翻上滚动,它的三只蛇头互相纠缠着,巨大的身体在荆棘丛中挣扎扭动。   周围寒气丛生,就像是突然坠入了冰天雪地之中。   蛇尾挥断了无数树根,从它的腹部开始,一层冰霜由内而外地贴着鳞甲开始延生,漆黑的蛇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化,被冻住的地方无法动弹,从血肉开始坏死。   三头巨蟒异常难挨地在地上翻滚着,它的眼中涌现出了浓烈的恐惧,惊恐的嘶叫声不断传来,猩红的信子僵硬,三头与蛇尾也渐渐被白霜覆盖。   它就保持着挣动的姿势,浑身覆盖了白冰,像是上天巧夺天工的一件冰雕艺术,最后被冻住的蛇头哈出了一口寒气,一切声音就此消失,巨蟒身下的地面也结了厚厚一层冰。   好冷。   涂颜瑟瑟地看向那只已经被冻住了的三头巨蟒,再看金光老虎时,老虎已经往后退了数步,渐渐化成人形。   他离得很远,远到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涂颜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她想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同伴,她实在太害怕了。   就在她准备从树根的缝隙里出来的刹那,一道银光从三头巨蟒翻开的腹皮中照出,那光芒几乎将整片根林照亮,涂颜恍惚自己能看见洞顶,白光刺得她连忙用双手捂住脸。   三头巨蟒的身体在这一瞬就像是被敲碎的冰,如同石头般一块块掉落下来,散了一地,细风中寒气逼人,妖气四溢。   银光消失,在晶石的微光下,三头巨蟒破碎的身体里慢慢走出了一个人影。   涂颜胆怯地望过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少年站在一堆被三头巨蟒的尸体垒起的冰块中,上身的衣服破烂不堪,被他随手扯下丢去一边,那头扎着马尾的长发披散下来,每一根发丝上都好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月华微光,可这里分明没有月亮。   他周身笼罩在寒气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居然也都好了,一道疤痕不留。   谢屿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掌中冰花未融,脚下所踩三头巨蟒尸体上的冰块已经在慢慢融化了。   他抬眸望去,在很远的地方,宋渊站在那儿,眼神诧异又惊喜。他单手贴在自己的额前,深深地对谢屿川鞠了个躬,这便转身消失在一片黑暗的根林中。   谢屿川没去管他,他能察觉到洛银应当快回来了。   在谢屿川被三头巨蟒攻击时,洛银那边应当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他被三头巨蟒吞下后,身体里一直横冲直撞的真气叫他疼得几乎难以思考,更别说是想办法从三头巨蟒的肚子里出去。   他只顾着与洛银的真气斗争,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于妖腹,身体经脉上的燥热与疼痛让他尤其煎熬,他想着如果不能压制洛银的真气,那就将它赶出体内。   这个念头一起,谢屿川的经脉中骤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力量,像是泄洪般从他的四肢百骸释放出来,而后洛银的真气离体,他便站在了三头巨蟒的尸体中。   手中的冰花融化成一滴水,没落下,却是被掌心的皮肤吸收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掉在面前的腰牌,腰牌还是完整的,上面浸满了三头巨蟒的血,发着红光。   “少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涂颜从树根的缝隙里爬出来,回想起方才谢屿川破开了三头巨蟒的肚子从里面走出的场景,仿若从天而降拯救她的天神。   她大为震撼,更是难掩目光中的惊异与崇拜。   谢屿川就像是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抬头往涂颜的身后看去,那里很黑,也很安静。   可他就是能听见,远方洞穴的窸窣声,那是洛银在靠近。   -   洛银快急疯了,她顾不得身后一行修道士,急匆匆地往回走,心里还往坏处想,不知道一切能否来得及。   她留在谢屿川身体里的真气散了,那些零散的灵力顺着四方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也难掩那股巨大可怕的妖气。   洛银有些后悔,她不该将谢屿川留在那个地方的,她就该带着谢屿川一起,也好过让他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伤,或……死亡。   她回到了那一处洞府,看见满地狼藉,树根被破损得尤为严重,荆棘上布满了不同的妖气,呼吸间的血腥味与妖气仿佛能将人溺毙般,直叫她不敢想象方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洛银终于看见了谢屿川。   他站在一节节蛇身上,长发披散,上衣不见踪影,少年的身躯在晶石的照耀中像是月光下的白玉,那双眼睛与洛银对视时,瞬间布满了无措和委屈。   洛银看他好好的,终于松了一口气。   涂颜本想与谢屿川搭话,无奈对方无视了她,他的眼神很冷,单单是靠近他就让人双腿发软,可那双冷冽的眼在下一瞬有了温度,涂颜愣愣地回头看去,便见到了之前离开的戴着面纱的女子。   “屿川。”洛银将提着的心放下,朝谢屿川招手。   谢屿川几乎是从蛇身上摔下来的,他踉跄着朝洛银跑去,不顾身旁有没有别人,径自把人抱在怀中。他将脸埋在洛银的肩膀上,呼吸沉重地打在了她的脖间,双臂搂紧怀里的人不留一丝缝隙,急切地想要她也同样用力地回抱自己。   洛银抱住了他,安抚地摸着他的头发,余光看向四下七零八落的尸体,心有余悸。   “不怕,你没受伤吧?”洛银的掌心贴着对方温暖的身体,短暂地将尴尬抛去脑后。   “它把我吃了。”谢屿川说。   洛银一怔,立刻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洛银有些心疼。   “你以后还把我一个人留下吗?”谢屿川问她。   洛银道:“不会了,走哪儿都带着你。”   “那我要和你一起睡。”谢屿川像是小孩儿撒娇。   他说出这话后洛银一瞬沉默,还没想到该怎么回复对方,身后逐渐靠近的人群打乱了此间沉浸。她回过神,拍着他的肩膀道:“先松开我,我替你看看伤。”   谢屿川不乐意,一抬眸便看见了洛银身后的修道士,上百人,各个门派的都有。   他不顾自己,也要顾及洛银。   谢屿川松开了她,洛银前后看了他几眼,确定了他身上没有伤口后才算真的放心,又有些奇怪:“之前的伤都好了。”   “嗯。”谢屿川眼眸微沉,敛去情绪,对她道:“姐姐帮我治好的。”   洛银给他的那点儿灵力只能加速愈合,没有这般不留疤痕的奇效,莫非是灵州仙派的金疮药非比寻常?   涂颜在前来的人群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连忙奔过去扑到了对方的怀中,呜呜哭出了声:“大师兄,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徐灿抱住惊魂未定的小师妹,眼神停在了洛银身上,道:“这回多亏了祖师……洛姑娘,我们才有机会见面,我已经叫人折下腰牌,很快掌门师父便会带我们出去了。” 第24章 二十四 洛银:小狗吃大亏了。   灵州仙派的人自然知晓入万窟洞天或多或少会遇见危险, 但他们一直谨遵师父的嘱咐,从未敢踏入铁林之下,更别说是越过铁林去山洞的另一侧。   万窟洞天内外都有封印阵法, 会大大降低这些妖对人的威胁, 今时发生妖物聚集捉杀道行低的修道士, 恐怕也是重明仙派始料未及的。   现下比赛不及生死, 有祁州仙派作陪,灵州仙派便与他们一同折断腰牌, 等人来救。   徐灿步伐快,除去他之外,他们后面还跟着许多其他门派的修道士,笼统算起来有两三百人, 就在洛银将谢屿川留在此地这不过半日的时间内,她便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灵州弟子。   当初灵州雪山裂开,唐风就是派徐灿带人查探的, 所以他是整个儿灵州里为数不多知道洛银身份的人。   “地上这些都是什么?”   “这里的味道太奇怪了, 妖气好重,小师妹,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修道士见满地血腥的肉块, 不禁捂住口鼻。他们经过多个洞府,唯有眼前这个被摧毁得最为严重,交错连接着洞顶与地面的树根折了大半,空中漂浮着的灰尘里还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谢屿川似乎还处于惊魂未定中, 双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袖摆和手腕不肯松开,半低着头,一头乌发盖下后双眼陷入了黑暗中,叫人看不清情绪。   众人的问话, 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更不打算解答。   涂颜虽未目睹全部,但也猜出了大概,便指着谢屿川道:“是他,这位少侠杀了三头巨蟒,才让我有机会见到大师兄。”   三头巨蟒一出,在场众人哗然,他们惊愣地看向四分五裂的尸身,的确在不远处的荆棘丛中看见了蛇头。   “大师兄,连师兄与何师兄已经死了。”想起之前遭受的经历,涂颜又开始哭起来:“连师兄被三头巨蟒的尾巴摔死了,何师兄已经面目全非,我也差点儿被那只巨蟒给吃了。”   “如果不是有这位少侠在,我恐怕也早就尸骨全无,他、他被三头巨蟒吞下去后,破开了巨蟒的肚子才活过来的。”涂颜哭哭啼啼,将自己见到的全都说给徐灿听。   她说她看见了一道银光从巨蟒的身体里裂开,那银光刺眼,叫她看不穿巨蟒究竟是死于何种法术之下,巨蟒死后,她就与谢屿川待在这儿等他们回来。   洛银心下一怔,反抓着谢屿川的手将他拉去了一旁。   她本也好奇,谢屿川说他被三头巨蟒吃掉,如今却能活得好好的,还能反杀三头巨蟒,这不像是一个才转化成人形的精怪能做出来的事。但涂颜一说银光,她就立刻想起了自己埋在谢屿川身体里的真气。   洛银给谢屿川的真气的确散了,千丝万缕地带着妖气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洛银的真气遇到危险会本能护体,极有可能在谢屿川被三头巨蟒吞下后冲出他的体内破开三头巨蟒的身体,虽是救了谢屿川,可难免不会伤了他。   她的手指搭在了谢屿川的脉搏上,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谢屿川张了张嘴,顺着涂颜的话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留在我身体里的真气撞得心口疼,头也疼,等不疼了再睁开眼,那条大蛇就已经死了。”   洛银松开了手,抬眸看向谢屿川。   他们身旁有晶石,从下往上正好照着少年的脸,谢屿川卷翘的睫毛微颤,心里的不安全写在了脸上。   洛银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眼中有些惭愧,低声道:“我们出去吧,屿川。”   谢屿川的心里有些乱,他知道了一些事,一些不能让洛银发现的事,他也不想瞒着洛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从入万窟洞天之后,一直跟着他却对他没有恶意的妖,那只暗中窥探跟随他的老虎,还有三头巨蟒说的话。   三头巨蟒叫他“吾王”,虎妖称呼他为“殿下”。   谢屿川早就知道自己绝不仅是一只小狗,可在今日他才肯定,他是妖。   人界对妖的憎恶、愤恨,是见到妖便恨不得打杀干净的,这一路过来,谢屿川也见到太多的妖死在洛银的手上了。他知道洛银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担心洛银会杀了他,可他担心那万分之一可能的偏见。   直到重明仙派的海长老找到他们,告知他们所有修道士皆有序离洞时,谢屿川都是垂着头沉默的。   他的身上披着洛银向徐灿要来的灵州弟子的外衣,牵着洛银的袖子跟着她一起出洞。   洞内漆黑不知时,离开洞府众人才发现天空一片沉闷的蓝,尚未破晓,原定三日的探洞捉妖,提前七个时辰结束。   在烈州、重明、古河仙派的安排下,众人有序离洞,都将腰间的腰牌抓好,等到重明的长老重新给万窟洞天加上封印,洞内那逼人的妖气才散去了许多。   入洞九百五十一人,出洞九百一十三人,三十多名修道士被妖物所害,死伤最多的不是灵州仙派。走江湖的游侠倒是能自保,九州门派里,伤亡最重的却是丰阳仙派。   三十八人中,丰阳州占十三人。   丰阳掌门在袁不延点名时,脸色便沉重了起来,听到就连烈州弟子都死了五个,众人一声叹息。而祁州、潞州无伤亡,灵州也仅死了两个,这叫大家不禁将目光放在了如今九州仙派排行最末的三位掌门身上。   洛银知道灵州死了两个人,她心中有愧,终是没能达到涂飞晔和唐风的期望。   谁也没能料到,只在铁林另一侧深处游动的三头巨蟒,会突然出现在铁林这边,惹得诸多妖兽异动,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谢屿川身上还披着灵州仙派的衣服,她便只能跟着谢屿川一起站在灵州仙派弟子的尾端。出了洞后,洛银的手又贴着谢屿川的脉搏探了两次,不见好转,不禁叹气。   “不想听我们就走吧。”谢屿川听见她的叹息声,他不在意那些人在台上说什么,默哀、惋惜,让人心烦。   洛银也想走,可她也想拿剑。   经过此事,让谢屿川习些自保本领的想法更重,洛银以为能护他周全,仍敌不过意外。   “屿川,我有话要对你说。”洛银的脸色很认真,也很慎重,叫谢屿川一瞬将心提了起来。   她从方才开始便不断试探他的脉象,现下又冷着一张脸,莫非是看穿了什么?   谢屿川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想若洛银真的不能接受他是妖,他死皮赖脸也要缠上去,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跟在她身边的。   洛银却叹气:“说来你别难过,从洞内起我便摸出你的脉象很古怪,奇经八脉皆被堵塞,若是放在寻常人的身上,怕是早就瘫了,又或陷入沉眠。”   “我本想着,许是洞内妖气太重,那铁林下磁场变化多端,你的脉象或是被其扰乱。但方才我探了几次,脉象还是堵的,且从中隐隐探出了一丝我灵州内修正气……”洛银眼眸低垂道:“我当年经事少,许多运法之道也不算通透,怕是那一股真气从你体内冲出时损了你的经脉,说到底,也怪我害了你。”   谢屿川愣住了。   他从洛银的眼中看出了自责与心疼,也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极力补偿的意图。   她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她没有要赶他走。   谢屿川松了口气,将头轻轻磕在洛银的肩上道:“没关系,堵就堵着吧。”   “那怎么行。”洛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怪他说话不稳重。   经脉堵塞是修道大忌,不破便是生死难关。   她来到重明探洞,除了护住灵州弟子之外,便是想给谢屿川寻剑的,如今灵州弟子没能护全,总不能剑还拿不到。   小狗跟着来一趟吃了大亏,这么点好处总该捞到。   台上掌门长老皆将那些死在洞内弟子的后事安排妥当,此时人群中有人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正叫这一瞬安静的众人听清。   林程彪问:“那今年的首彩怎么算?”   重明掌门一怔,烈州的人立刻认出了刘浔等人的身份,烈州掌门满脸不齿地瞥过眼去,倒是海长老控制住了台下的议论声。   “诸位腰牌上妖血都已记录在册,今年虽未达三日,但首、次已分,只是现下诸门派还有更要紧的事处理,三日后霍城冠雀楼,再行嘉奖。”海长老说完,林程彪便笑呵呵地闭上了嘴。   他虽口直心快,却也不是没头脑,今年烈州刘家腰牌上的妖血远远超过了烈州、重明。刘浔多年参赛就等这一刻,说他冷血也好,没眼力见也罢,他只要浔哥能在众人面前压烈州仙派一头便可。   遣散众人,诸多修道士还是回到了霍城暂歇。   等他们回到霍城,从天未亮已经走到了午后,洛银先带着谢屿川买了身干净的衣裳,又与他在客栈房内各自沐浴后,再将那件从徐灿那里借来的衣服还给他。   徐灿受宠若惊,只是目光不太自在地落在了洛银牵着谢屿川的手上。   涂飞晔与唐风得知洛银来了,二人顾不得其他,先领人进了客栈的院子里,让洛银坐在了院中合欢树下的太师椅上。   洛银来时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她正准备对二人说自己没能护住全部灵州弟子之事表示歉疚,但她也不会迁就自己留在灵州仙派被人供着。   可她话未开口,涂飞晔率先跪地,他诚恳道:“此番重明探洞,多谢祖师奶奶出手相助,连鄞与何子成二人虽身死洞内,但颜儿将事发经过悉数告知,若无祖师奶奶,恐怕我灵州仙派的弟子将一个不留。”   三头巨蟒他曾亲自面对过,更知晓对方厉害之处,也只能叹那两个弟子运气不佳,恰是碰上了。   唐风沉默,死了两个弟子,他们心里自然难过,但这已经远超他们预测的最低牺牲了。更何况洛银救下了祁州和潞州的弟子,祁州掌门和潞州掌门在归途便多次对灵州表达感谢,他们对洛银再不敢有更多要求。   洛银沉默着看向他们,原本准备好的话也不打算说出口了。   多说无益,不如顺台阶而下,与灵州仙派就此作别。   秋末最后几朵合欢花从树上飘下,红色如轻羽,又似蒲公英,一朵轻飘飘地落在洛银的肩上,花朵残余暖香。   谢屿川盯着那朵花看了半晌,取下攥在了手心里。   从灵州仙派所住的客栈出来时,洛银像是卸下了身上的担子般,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了起来,她道:“走吧,去找刘浔。”   “去找他作甚?”谢屿川想起那个人就忍不住皱眉。   洛银笑说:“找他要剑。”   她伸手欲牵他,指尖碰到谢屿川的手心时,摸到了一朵被皮肤熨温的合欢花。 第25章 二十五 谢屿川:我是狗,不是狼。……   洛银不知刘浔住在霍城的哪间客栈, 不过她料到现在刘浔肯定也非常急于找她,毕竟能取决刘家胜负的关键腰牌在谢屿川的身上。   洛银与刘浔唯一联系过的地方就是霍城那家出名的酒楼,同一家酒楼, 同样的二楼临街靠窗的角落里, 那张仅能坐下两个人的小桌旁, 已经站着五个身影了。   洛银在上楼时便与小二说了要上的菜, 到了二楼,还没走到上次的座位上, 洛银就看见了一个坐着,四个站着、与周围身量格格不入的高大男人。   林程彪一眼就看见了她,连忙往她这边挥手,摆出了十足的热情。   洛银慢慢朝他们走去, 像之前那般坐在了刘浔的对面,谢屿川陪在她身边。   张贺与林程彪二人还在窃窃私语,说他们运气不错, 本打算在此地一直派人等着洛银的, 没想到才在万窟洞天那边分开当天,洛银便也主动找来了。   洛银找来, 主要是不想浪费时间。   海长老说过, 重明探洞各门各派或多或少有些损失,他们虽口头安排了那些去世弟子的身后事,可毕竟那些人的尸体还在万窟洞天内没带出来,等到重明仙派将各派弟子的尸体归还, 便是三日后的冠雀楼之会了。   她可以在霍城等到冠雀楼之会,但不愿再参与进去。   洛银朝谢屿川伸手,一直放在谢屿川身上的腰牌被她拿了出来,那上面刻的是烈州刘家刘山的名字, 也就是此刻站在林程彪身旁的男人。   其实五人在山洞内就知道洛银大约抓了多少妖,今年的魁首必然是刘家夺得,可当他们看见被洛银放在桌面上的腰牌后,还是不免心惊了一下这被妖血浸泡的腰牌颜色,竟发着暗暗红光。   洛银对刘浔道:“腰牌给你,按照约定,那把剑归我。”   刘浔的目光落在了刘山的腰牌上,林程彪忙不迭地收回腰牌递到了刘山的手中,此时刘浔才问:“姑娘现在就将腰牌交出,不怕我出尔反尔吗?”   “为了一把剑,你们与我作对?不至于。”洛银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刘浔点头,他自是知道对方有这个资本自信,本还想着能在洞内见识对方的身手,只可惜从头至尾他们也没碰上,更不知她是如何消灭三头巨蟒的。   那条……需要三位掌门合力才能活擒关入万窟洞天的妖界骜将。   “姑娘信我,我自不会辜负,刘某是讲信用的人,三日后冠雀楼,只要那把剑交到了我的手中,我便还来此处交给姑娘。”刘浔说完,望向洛银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小二端着饭菜过来,摆上了桌,洛银以为刘浔还有话要说,但看着热腾腾刚上桌的吃食,还是抬起手如之前那般暂且打断他道:“等我先吃完。”   刘浔见状,不禁失笑,他豁然起身,摘下了襟口的一截彩色编绳,绳子上坠着两块拇指盖大小的银环,这像是小儿家的装饰物,发着清脆的声音被他放在了桌上。   “这是刘家信物,刘家虽不及九州仙派声名远扬,但在各州都设有茶楼酒肆,姑娘若带此物至少可在衣食住行上方便。”刘浔道:“这只是一点心意,姑娘若愿意收下便用,不愿用便毁,全凭洛姑娘决定。”   说完这话,他也不打扰洛银用饭,颔首示意后带着几个手下一并离开。   洛银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向放在桌案对面的五彩绳银挂环,恰是夕阳西晒,暖红色的光芒照在了银环上,隐约可听见风吹过银环时发出了细微悦耳声。   谢屿川僵着一张脸看向那银环,抓起来便往窗外扔。   洛银一瞬愣住,只见一抹银光在眼前闪过,那银环便掉在了对面的屋瓦上了。   “你怎么了?”她朝谢屿川看去,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清楚是哪里惹得他不高兴了。   谢屿川道瞥她一眼,而后低头给她夹了一块糯米排骨道:“不是说了男女授受不亲吗?他为何还要给你东西?还是衣襟上摘下来的贴身之物,必然不怀好意。”   洛银眨了眨眼,伸手捏了一下谢屿川的脸道:“瞎想什么呢?那东西可免银钱花销,你就这么给丢了?”   洛银将他当不懂事的孩子待,谢屿川却因为她捏自己的脸耳尖薄红,目光越过窗户看向对面屋檐上的银环,仍有些不高兴道:“那也是从他身上摘下来的,无事献殷勤,他若没动歪心思,为何要给你这东西?”   这话洛银倒是没反驳,只将糯米排骨吃进嘴里了才看向斜阳,轻声道:“大约是想让我占他些好处,日后要是刘家有什么麻烦,也可让我来帮吧。”   说到底,便是刘浔有些眼力见儿,想变着法儿地与她攀上那一丝半寸的关系。   那银环收了有好有坏,不过既然被谢屿川丢掉,她便没打算再找回来了。   “罢了,穷也有穷的玩法,等拿到了剑,我们便离开这里,去隔壁潞州转转。”洛银说完,也夹了一块糖醋藕给谢屿川,依旧是吃到美食的兴致勃勃,却没看见谢屿川夹筷子的动作一顿,敛下神色,若有所思。   入夜,云深藏月。   谢屿川在客栈楼顶的飞檐上坐了许久也没等来月光,迎面而来的风中有一缕桂花甜香,霍城往上高去多个台阶,最热闹的那里仍在喧嚣着。   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顶,隐藏于黑暗的角落里,一抹身影匆匆略过,又停在了另一道屋顶之上,那双眼似乎能在夜里发光,直直地和相距甚远的谢屿川对上。   重明探洞结束,众人暂且得以放松,最热闹的地方正是那些游侠向往的肆意放纵。酒后高歌,舞姬撩着裙摆在人群中翩跹起步,明明是修道士最多的地方,却忽略了酒肉香味中,那掩藏在金桂之下的微末妖气。   谢屿川走在深巷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所住的客栈顶。   那里是霍城的角落,入夜很安静,洛银早就睡了,他离开前等了一刻钟,她的屋内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敢独身前往。   谢屿川知道,就算他不去找那只虎妖,虎妖也一定会来找他。   他的心中有疑惑需解答,这一面迟早要碰上的。   霍城外,敖山竹林,青葱的翠竹茂密遮掩住人影,这里离城很远,除了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几座酒楼外,再没其他的光芒照入。   谢屿川站在竹林外,看着林内那道泛着幽绿暗光的眼瞳,林子里除了那只虎妖外,还有两只妖。   他们逐渐显出身影,一个像是白面书生,身长纤瘦,细眉细眼,文质彬彬,一个身量极高,浓眉圆目,顶着个光头,头上还有刺青,像是个跑江湖的。   这三人中,也只有站在最中央的虎妖宋渊看上去像个异族的富贾商人,颇有些正气模样。   三人见到谢屿川,同时单膝跪地行礼,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兴奋:“吾王。”   “我没有太多时间与你们耗在这儿。”谢屿川瞥了一眼城内,从这里已经看不见洛银所住的客栈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身姿修长挺拔,少年面庞不再单纯无辜,锐利的双眼倒是有些迫人的意味。   “三个问题,想好了回答。”   林中三人皆敢不起身,也不抬头,只等他问。   “你们是谁?”   宋渊开口:“属下宋渊,是原妖王右将,身后二位为无言与无蝎,都是家父收养的义子,为我手足兄弟,共奉殿下为主。”   “找我意欲何为?”   无蝎道:“您是我们的主人,我兄弟三人在人界寻找几百年,更深入灵州,便是为了寻找您的下落。当年妖王被人界的阴谋害死,但极力护住了殿下,只是殿下下落不明,属下无能才找寻多年。”   无言见谢屿川已经皱眉,瞥了无蝎一眼,直中要点:“既然我们找到了您,必是想请您同回妖界,近几百年人界对妖残杀剥削,待吾王归,便可重整旗鼓,报当年妖王被害之仇。”   听到这儿,谢屿川也算是明白了。   他们口中的妖王,是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父亲,他们所说的妖界,是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异界,他们要他带领着妖族众人,攻占人界,与凡人为敌。   宋渊三人说这些话时,谢屿川的心里没有半分惊讶,因为在来之前他便做好了准备,这还不是他所设想的最坏结果。   “最后一个问题。”谢屿川看向他们:“若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我?”   是如同三头巨蟒一般倒戈向那条蛇口中的‘明王’,还是一意孤行地跟随着他,又或是回到妖界自立为王?   宋渊三人显然没料到谢屿川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他们也只是愣了一瞬,宋渊开口道:“虎族世代奉狼王为主,您身上流着狼王的血,您就是我们的主人,属下只会言听计从,不敢有异心。”   狼王?   谢屿川暗自嗤笑,原来他不是狗?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毕竟是少年,再深沉也不能掩藏全部情绪,眸中的挣扎矛盾露出几分,又被他闭上双眼挥去胡思乱想。   “我是狗,不是狼,你们认错人了。”说完这话,他便转身。   谢屿川来前就已经想好了,问宋渊的三个问题,没有一个关乎于他自己。他不在意自己究竟是谁,那种失忆后对身份的迷茫与疑惑的确让他有段时间寝食难安,但他已经找到了可以沉眠的良药,他有洛银了。   三只妖说的话,不是没在他的心里激起波澜,可谢屿川在记忆里挖不到一丝一毫与他们相关的事,他只记得自己睁开眼睛前,留在脑海中唯一的画面,便是雪山壁上惊鸿一现的洛银。   洛银对他最重要。   认下妖王的身份,收留投奔的仆人,回去陌生的妖界,转而再与人界、与洛银作对,站在她的对立面?   谢屿川连想都不愿去想那样的画面,他甚至不敢去细猜,真当那一天来临时,洛银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远离竹林,那三只妖没有跟来,回到霍城,走入了热闹街巷的边缘,谢屿川才渐渐找回了点儿身为人的气质来。   越过那一片繁华夜市,耳边的聒噪也渐渐消停,谢屿川顺着窄巷一路往回走。   一整夜都隐入云层的月,此时拨开云雾照见他身,温暖的银光倾泻在他的发上与肩上,照亮了谢屿川回去洛银身边的路。   就在下一个转角,他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   有女人在哭,伴随着男人的喘气。 第26章 二十六 谢屿川:做给我看。……   深夜暗巷, 藏着秋末最后一丝闷湿,围墙另一侧半开出瓦檐的桂花树飘着香味,阴影之下的二人粘腻的声音到忘我时带着压抑的微颤。   谢屿川脚步微顿, 前方转角的青石路上, 隐约被月光投下了两抹交织的身影。   他方见过那三只妖, 心绪尚未捋平, 便半垂着头往前继续走。   巷子里的二人见突然闯入的少年,女子顿时惊呼一声缩在了男人怀里, 一截白藕似的长腿还被男人抓着挂在腰间。   男人是个江湖游侠,粗犷的身影几乎能完全遮住女子,他不满自己的好事被人打搅,回眸瞪向谢屿川, 见来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便厉声吼道:“滚出去!”   谢屿川蹙眉,这才借着桂花树下斑驳的月光看清了二人, 他的瞳孔微缩。   树下的男人衣襟大敞, 上面留有几道指尖抓破的红痕,耳根连同胸膛都通红一片, 还在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他怀里的女子更是娇声连连, 上身只穿着肚兜,歪歪斜斜地露出半边白圆,那条架在男人腰间的腿还绷紧足尖,微微颤栗着。   他们在做什么?   男人见谢屿川的眼睛一直落在他怀里的女人身上, 偏偏少年生得一副好面孔,惹得他怀中的女人满面娇羞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对方。男人心中愤愤不满,他将女人推开,抓起靠在一旁墙边的长剑便朝谢屿川指了过去。   剑鞘嗡地一声擦过他的发丝, 谢屿川眼也没眨,目光落在了女人身上过深的指痕与牙印,脑海里骤然想起了另一抹身影,他见过更美好的女人身躯。   在他还只是一只狗,趴在软塌矮桌底下时,沉香如瀑布遮掩了视线,朦胧之下,洛银褪去衣裳跨入浴桶,浑身上下像是凝脂美玉,顿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谢屿川一直知道洛银好看,可他此刻忽生出一股怪异心思,有些扭曲和恶劣地想着,若洛银的肩上也有齿印,腰上也有指痕,应当比眼前这女子美上万分。   男人的长剑朝他刺来,谢屿川的身形极快,侧身躲过后他的右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只稍稍用力,掌心下透出的寒意便冻伤了男人的臂膀。一层蓝白的冰霜顺着对方的手臂而上,将他半边身体冻得僵硬,那冰花在月色下闪烁着粼粼光泽,整条小巷像是骤然坠入了寒冬。   谢屿川的眼神没有温度,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们在干什么?”   女子早就被吓到了,抱紧自己瑟瑟发抖,一声尖叫都不敢发出。   男人低声哀嚎,长剑哐当一声落地,正插在了他的脚面上,他连忙求饶:“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回答我。”谢屿川的声音又冷了些。   男人道:“这、这一眼就看出来了,男欢女爱,阴阳调合,就、就是那档子快乐事,不用细说吧?”   男欢女爱?快乐事?   “细说听听。”谢屿川垂眸,听见男人道:“就是肌肤相亲,鱼水之欢,我摸她,亲她,抱她,睡她,她就快乐,我也快乐……少侠,你,你先放手!”   男人的手腕已经没有知觉,只要谢屿川轻轻一捏,便能像是碎裂的冰块般四分五裂。   谢屿川听他说的那些话,眸色微闪,他慢慢松开了手,对男人道:“做给我看。”   如何摸她、亲她、抱她、睡她。如何他们才能快乐。   是不是他学会了,也可以让洛银快乐?   那样洛银会与他分房吗?   兴许高兴了,他以后就能和洛银一起睡了。   男人羞愤至极,几乎是瘫坐在地上,也不敢乱动,只抬头看向谢屿川道:“我如今这模样,做什么做?!”   他声音带吼,谢屿川微微挑眉,眼神落在了他的腰间。男人顿时觉得身下一寒,生怕对方做出什么事来,连忙道:“少少少,少侠!此事你想看,去青楼,去花街柳巷,里面多得是,怎么看都行!”   谢屿川的行动并未因为他的话而停止,他捡起了地上的剑,站在了男人身边,男人见寒光一闪,顿时啊地一声嚎出,这惊叫声几乎传出两条街巷,可他没察觉到丝毫痛意。   一手摸裤子,干干净净的,再看向那背对着月光的少年。   谢屿川用剑割下了他腰间的荷包,掂量着里面的银子,随手将剑扔回了男人脚下,轻蔑地睨了他一眼后转身离开了暗巷,显然是放过他们俩了。   出了暗巷,谢屿川倒是出奇地不再去想那三只妖所说的话,回到客栈后,他在洛银的门外站了一会儿,额头轻轻靠着门缝,鼻息间勉强能闻到她身上的凛冽淡香。   清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洛银便醒了,她昨夜吃得饱,睡得早,入睡后又陷入了往日梦寐,梦到了师父和师兄,还有师弟戚彦书。   许是昨日和涂飞晔说清,今后洛银的去留皆不受灵州仙派所锢,有种要与曾经自己生活过八年的地方分道扬镳的意味,这才会忆往昔,叹今朝。   方醒时,洛银还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惭愧,但打开窗户吹了秋末的凉风后,那些许愧疚也跟着瞌睡烟消云散了。   人总归是要为自己而活的。   洛银正准备洗漱,察觉到门外一丝动静,她打开房门朝外看,便看见抱着双膝坐在她门边,靠着门扉睡着的谢屿川。   客栈的人也才刚起,远处鸡鸣。   谢屿川睡得不算沉,他的脸颊压在了手臂上,眉心轻皱,豁然一股凉风从洛银房间的窗户穿门而过,吹得他清醒了些。   揉一揉眼睛,谢屿川睁开双眼便看见了身着白裙披银纱的洛银,她正略微弯下腰看着自己,谢屿川本能地露出一记笑容,很想朝她黏过去。   洛银心里忽而漏了一拍。   小狗的笑容过于纯粹,睡意未散地朝她弯了弯眼,少年的脸颊上还有一点儿浅红色的压痕。他还坐在地上,昂着头看向洛银,两颗虎牙若隐若现。   “你在这里睡了一夜?”她问。   谢屿川唔了声:“看完月亮后睡不着,又怕爬窗户被你讨厌,我就在门口守着了。”   此话一出,洛银的内心莫名软了几分,她蹲在谢屿川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天渐渐凉了,以后不许在门口守着,就算睡不着也要回屋里去,知道吗?”   谢屿川撇嘴,不说知不知道,只是在洛银摸他头顶时昂着下巴,鼻尖蹭着她的手腕,滚烫的呼吸洒在腕部敏感的皮肤上,像是一簇小火苗,顺着手臂烧到了洛银的脸上。   她的脸颊略微泛红,收回了手后回去屋内,匆匆洗漱,不去管他。   谢屿川站在门外,歪着头靠着门框,睡眼惺忪地盯着洛银背对着自己的身影。看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捧起清水拂面,看她将脸探在水盆前,拉伸的莹白脆弱的脖子,看她弯下腰身,腰带紧缚盈盈一握的纤腰,和腰下圆润弧形的臀。   往日他也看,只觉得洛银好看,怎么也看不够,现下却在脑海中遏制不住地将之前匆匆一瞥她玲珑身躯的光洁模样,与如今的身形重叠在一起,就像是用这一双眼,脱去了她的衣。   念头才起,谢屿川便闭上双眼,敛了心神。   洛银与谢屿川在霍城待了三日,这三日他们除了在霍城的大街小巷中找些当地美食之外,还去了城外山林踏秋。   入秋后的霍城满城都是金桂的浓香,到了城外林间味道却雅致许多,偶尔遇见的红枫树正片片凋零,风一吹能落了满地。   走在山间的脚下踩着厚厚的树叶堆,柔软且令人放松。   洛银曾看过许多书,里面不乏描绘九州山川美景的诗词歌赋,过去的她封闭于鸿山,未曾有太多见识,如今有了这机会,倒是可以肆意洒脱。   今日早间冠雀楼前人满为患,洛银没去凑那个热闹,到了傍晚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儿霍城,说是烈州的刘家夺得魁首,拿走了一柄丰阳仙派特地送给重明仙派的利剑。   此时夕阳落山,谢屿川与洛银正从山间回城,他手上是用枫叶编织成的扇子,玩儿似的轻轻对着洛银的脸颊扇风。洛银也由着他,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插在了谢屿川的发上,笑说他现在有两条尾巴了。   从城内出来的人像是江湖游侠,二人勾肩搭背说着早间冠雀楼中发生的事,更多的是讨论烈州刘家。   “以往我也听过刘家,还以为是如三教九流,没想到他们的腰牌上,居然能有三头巨蟒的血。”   “是啊,那腰牌呈上后,上面的血就没有低于三阶的妖物,可见实力非常强劲。这还是几百年来头一次有世家的风头踩在九州仙派之上的,可算是真的扬眉吐气了一把。”   “古书中说,过去的世家也有过辉煌的时刻,现下这些修道世家一个不如一个。”   “古书上说?书上说哪个世家曾占过刘家这般风光?”   二人一阵沉默,随后同时笑着摇头,在他们的认知里,还真没有哪个世家的名号能排九州仙派之上的。   洛银听到这儿,随意朝那两道离开的背影瞥去。刘浔夺魁她当然高兴,这说明她今晚回去便能拿到那柄剑,明日就可以离开霍城了。   至于二人所谈,古今修道世家中,哪个世家曾能排在九州仙派之前,其实还真有,便是当年的洛河洛家。   洛家本商贾世家,却不知为何会出了洛银这一号与众不同的人物,洛银自打出生以来便备受九州瞩目,她根骨奇佳,尤适修仙,让当年以河运出名的洛家,名声一度超越了灵州仙派。   直到洛银拜入灵州仙派,成了当时灵州掌门墨安仙道的二弟子,修道界对她,对洛家的观望,成了对她,对灵州的观望。   只可惜,观望十八年,换得她被天雷劈死过去的结果。   自然,那也不是最后的结果,至少五百多年后,洛银又活过来了。   只是当年的洛河洛家却在几百年历史长河中,于修道界销声匿迹。   谢屿川的手指戳了一下洛银的眉心,洛银回神,抬眸朝他看去:“做什么?”   “你皱眉了。”谢屿川的指腹摸着她的眉间,那双眼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中。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她有些惊愣的面容,随后滚烫的指腹略过眉目,落在了她的眼角,像是暧昧触摸。   洛银撇开脸,知道他不懂那些,无非是好奇,便扯开话题道:“对了,拿了剑后,我们去洛河转转吧。”   “好。”谢屿川道。   洛银笑问:“你也不问问洛河是什么地方?”   谢屿川也跟着笑:“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洛银很想摸摸他的头说真乖,手抬到一半谢屿川便懂了她的意思,弯下腰主动凑过去。   指腹下的发丝真柔软,少年的脸也真好看。 第27章 二十七 洛银:让你的人,滚开。……   回去霍城, 洛银便直接带着谢屿川往酒楼而去。   华灯初上,自踏入主街后,洛银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酒楼商铺的角落里, 总有人的眼光追随着她。   步入酒楼, 小二瞧见来人脸色一僵, 眼神也不知该放哪儿了,只顾着低头将洛银领到她前两次去的位置。   那位置已经坐了人, 张贺腰背挺得笔直,在看见洛银来时连忙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容引她入座,指着桌上丰盛的饭菜道:“知道姑娘午间不来, 晚间必然会到,所以我点了一些菜,洛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洛银瞥了一眼桌上的菜, 没走过去, 反而长腿一勾,在旁边桌位勾出了一把椅子, 径自坐下, 微抬起眼眸看向张贺。   “怎么就你一个?”洛银问。   张贺从桌旁靠角落的地方拿出了麻布包裹的长剑,对洛银道:“浔哥他们有事,便让我带着剑在此等候姑娘,姑娘……不若先吃饭?我们吃完了再说?”   他没立刻交出长剑。   桌上摆着的是洛银两次在此地吃的那些, 糖醋藕在正中间,饭菜刚上,还冒着热气儿。   洛银抿嘴一笑,眼神却有些冷:“一道菜再好吃, 我也不会吃第三次,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张贺抿嘴,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目光四下扫去,见到二楼阶梯处已经有浅绿色的身影跑上来,笃笃的脚步声让他背后起了一阵虚汗。   “看来不是你有事找我。”洛银自然也发觉了不断靠近的人,非但是这座酒楼的,甚至连着整条街上。自她和谢屿川过来时碰见的修道士,大部分都在往酒楼这处涌,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要在门外把她包围了。   “对不住了,洛姑娘,非我有意引你,实在是浔哥还未回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张贺的声音很低。   他抬眸看了一眼洛银,抱着怀中的剑便往后退,一行身着绿袍的重明弟子将她围住。   洛银仍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谢屿川则眼神不善地盯着这群人。   围上来的重明弟子道行尚可,应是门中高阶弟子,各个腰佩长剑,肃然等待着重明掌门到来。   如今的重明仙派掌门,洛银只在探洞时远远见过对方,暗绿色的长袍上绣了君子兰,长长拖地不染纤尘,四十左右的年龄头发倒是没白多少,瞧上去比涂飞晔要有掌门威严得多。   见到重明掌门,洛银的目光朝小窗外瞥了一眼。   街道仍是灯火通明,但已不见行人,可见在她和谢屿川出城踏秋这一天,重明仙派已经将局布下,就等着她的到来。   只是……为什么?   洛银没想明白,干脆等着对方开口解答自己的疑惑。   重明弟子为海长老和重明掌门各端了一道椅子,他们就坐在洛银的对面,中间隔着两层手执长剑的弟子,像是在防备她。   洛银一见他们能坐,干脆抬手拽了拽谢屿川的袖子,一个细微的举动,倒是惊得一群人将剑尖指向她,多道银光闪在了细致的脸上,洛银的眉心轻蹙,心情顿时更差了。   她道:“屿川,别站着了,看来今晚有得聊。”   谢屿川强忍着将那些举着剑对准洛银的人撕碎的冲动,听话地随意拿起一条长板凳坐下。   来的不光是重明掌门,不过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烈州掌门、古河掌门、潞州掌门、祁州掌门等都陆续到齐,就差一个灵州掌门。也不知是重明掌门没与灵州提起,还是知晓洛银与灵州的关系,在八位掌门和十二位长老到齐后,酒楼的大门便关上了。   长街灯熄,喧嚣退去,昏暗的霍城唯有这一座酒楼还亮着灯火,墙角的灯台被窗外刮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没了烟火气,秋末的晚风越发得凉了。   九州仙门,来了八个,阵仗有些大,叫洛银怀疑自己是否身份暴露了,可若真是她身份暴露,来者也不会气势汹汹。   前面一行坐着的掌门长老,身后都跟着亲徒弟子,有几个洛银看着眼熟,应当是在万窟洞天里见过。   “二位莫要惊慌,你们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如若我们找错了人,自然不会为难二位。”此地为重明地界,自然是重明仙派的掌门说话算话。   洛银微微挑眉,目光又在人群之后的张贺身上扫了一眼,只道:“问。”   “二位是何处人氏?拜师何门?为何要借用烈州刘家的腰牌入万窟洞天?”   重明掌门的问题不难回答,却多了些审问的意味。   “吾乃灵州人氏,拜师鸿山,不过我已决意离开鸿山,受人所托在万窟洞天内护住一些人,这才向刘浔借了腰牌。”洛银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眼神却毫无笑意:“怎么?季掌门不愿给剑,所以特来质问?”   重明掌门闻言,眉心轻蹙。   虽说如今烈州位列九州之首,可单以九州仙派掌门的道行所排,重明的季掌门修为才是第一,在问仙榜上位列七十以内,超越了许多先辈,即便如此,他也看不透面前所坐女子的境界。   烈州掌门性子本就急躁,插嘴道:“你是灵州人氏?还是灵州仙派的弟子?若你当真有能杀三头巨蟒的能力,早就在灵州崭露头角,你可不要诓骗我等,这对你没有好处。”   “我只说我拜师鸿山,又没说我师承涂飞晔或唐风。”洛银慵懒地往后一靠,对着烈州掌门嗤笑:“我再给你们问三个问题的机会,若这三个问题没提到重点,我也不会留下来听你们废话。”   被人层层围住,兴师问罪的状况,着实叫她难受。   “既如此,那我便直言不讳了。”重明掌门道:“三日前重明探洞以三头巨蟒杀人提前结束,出洞后我与各派掌门长老皆入洞寻找牺牲的弟子,却在三头巨蟒的尸体附近发现了其他妖气。那妖气诡异特殊,我们带了含有妖血的树根回来,可离了万窟洞天便挥发消失了。”   “就像那妖血是活物,在万窟洞天内被群妖环绕,有安全感,离了万窟洞天便察觉到了危险,一丝也不存留。”海长老说完,将那原先被鲜血染红的树根递出。他掌心下躺着的树根上除了残余三头巨蟒的妖气之外,果真没再有其他妖气。   洛银瞥了树根一眼,没在上面瞧出什么端倪。   坐在她身后的谢屿川盯着那根断了的树根,眼眸慢慢垂了下来,晦涩的眼神被眼睫遮挡,放在膝前的手指不禁收紧。   “这与我何干?”洛银问。   “本是与姑娘无关,只是今早冠雀楼,烈州刘家呈上的腰牌上,刘山的腰牌布满了妖血,其中藏着一丝那诡异的妖气。”重明掌门道:“因为腰牌上附着的妖血太多,反而给了那妖气足够的‘安全感’,故而没有立刻消散。”   “洞内妖物都有计数,那只妖不是我们关入万窟洞天的,便只能询问二位,腰牌上的妖血从何而来,你们又见到了什么妖?”烈州掌门的目光落在了洛银身后一直沉默的少年身上:“又或者,你们与那妖是何关系?”   这么一说,洛银也懂了。   因为她来历不明,腰牌又是从她这儿出去的,这才被人猜忌,但有一点她倒是可以自辩:“借刘家的腰牌,在三日前我便交还给了刘浔,那妖血是否是后来刘浔等人沾上了也未可知。”   一直藏在角落里的张贺此时开口:“我们与浔哥出洞后从未碰见过妖。”   “不过是各执一词。”洛银轻笑,又看向对面屋檐上的银环道:“瞧那飞檐上的五彩绳,可是三日前我们归还腰牌时,刘浔所送?”   “姑娘想要自证清白,不如上前一步。”古河掌门拿出一块掌心大的玉盘,玉盘里几只黑色的蛊虫顺着边缘埋头转着,他道:“这玉盘中是妖界的食糜虫,姑娘只需将自己的血滴在上面,便可认定你是否无辜了。”   洛银闻言,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谢屿川此时抬眸,眼神如刀地看向正面位的三位掌门,除了他们三个,其余五个掌门都是前来陪衬的。   倒是丰阳仙派掌门身后的袁不延认得洛银,低声在丰阳掌门耳边说了些什么,丰阳掌门眉心轻蹙,道:“这位姑娘可在几个月前去过丰阳州,捕得奔火牛?”   洛银抿着嘴,不想理他,却听见袁不延道:“正是她,当时便有弟子道她使了奇怪妖术,一根手指就能杀了奔火牛,绝非我胡言乱语,张贺!张贺他当时也在场,必然记得。”   人群最后方的张贺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话来,干脆就不说。   此时不出声反驳,倒是默认了。   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收紧到颤抖,一阵寒气遍布酒楼,这群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当真恶心至极。   冰花于脚下绽放,谢屿川坐着的长凳的凳脚覆盖了薄薄一层白霜,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让这群人闭嘴,带走洛银。   洛银望着古河掌门手中的玉盘,里面的食糜虫迫切地渴望吞噬血肉。   她一声叹息,无奈也失望道:“我还救过你们门派的弟子呢,叫什么……司马南。”   古河掌门一怔,拖着玉盘的手忽觉得沉重。   “说来说去这么多,句句都在折辱我。”洛银起身道:“我说我师承鸿山,为仙门正统,你们却认我为妖,还要滴血以证清白。我若是妖,何必入洞杀什么三头巨蟒,真想要尔等首级,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对方摆足气势,劳师动众,实则已然认定了此事与她有关,解释了也不听不认,盛气凌人,俨然将自己凌驾于她之上,这样不对等的逼迫,洛银不悦,也不欲奉陪。   洛银将谢屿川拉起来,抓在他的手腕上时有些惊异地看向他:“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谢屿川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无措地看着她。   洛银一愣,想着怕是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自觉被欺负了,这才害怕,不仅面色如霜,身上的热血都退了大半。   秋末的风的确有些凉,久吹易生病,她不想留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洛银牵着谢屿川准备离开,围上来的几层弟子纷纷逼近,银剑直指,意欲强留。   洛银抬眸朝坐在正中央的重明掌门看去,寒光如刀,重明掌门顿时冒了一背后的虚汗,他想站起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双肩,无法动弹。   洛银道:“让你的人,滚开。”   这是上位者的威压,却只针对重明掌门一人。   他心口砰砰乱跳,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哑着嗓音道:“退下!”   洛银昂起下巴,左掌轻抬,张贺只觉得双臂一麻,被他抱在怀里的剑嗖地一声落在了洛银的掌心。   她将剑递到谢屿川的怀中:“我们走吧,屿川。” 第28章 二十八 洛银:别听,别看,我带你走。……   谢屿川接过剑, 跟在洛银身后离开时心里的寒意都未消除,也未放松警惕。   重明掌门虽让自己门下的弟子退下,可其他门派的弟子并不受他差遣。   烈州与古河州的弟子只收了手中长剑, 并未完全退去, 反而跟着洛银和谢屿川的步伐挪到了酒楼大堂。   就连烈州仙派的掌门在重明掌门提出放人时也颇为不满道:“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就凭这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季掌门莫不是忘了咱们门下弟子在万窟洞天里的惨状?”   除了死去的那几个弟子之外, 还有许多弟子被妖重伤。   即便洛银不是妖, 可那枚含有诡异妖气的腰牌的确是从她这里交上来的,谁又能担保这种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 究竟是不是妖界藏匿在人界的奸细?   重明掌门被压在心口的那一股气堵住了喉咙,见烈州掌门这般说,只想尽快冲破屏障,劝对方千万别轻举妄动。   修道士之间的比试, 靠得便是修为上的压制,方才洛银想要离开,一记眼神便叫重明掌门浑身上锁般不得动弹, 这等境界决不能算他们旗鼓相当, 而是他被完全碾压。   且洛银在释放威压时,周围人并不似他一般受控, 可见她也没有要仗势欺人的意思。   起初在见到刘浔呈上的腰牌时, 他们都以为刘浔被妖控制了,匆匆结束了冠雀楼那边重明掌门便私请了刘浔,说是饮茶,实则是看押。   当时刘浔对洛银的身份说不出任何有用消息来, 只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与灵州过近。   重明掌门以为,这恐怕是时隔多年后,妖族的另一个阴谋。他幸州距离妖界太近, 难免成为第一个试刀石,为了避免祸事发生,重明掌门才请来了其他各派掌门,避开了灵州,只想查探清楚洛银的身份来历。   可方才那一股强压在他肩上的力量,叫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便信了洛银的话。真有这等修为的人,如她所言,取人首级也不过翻手,没必要入重明探洞杀妖,或许一切都是巧合。   此时洛银的身影已经不在酒楼二层,众多其它门派弟子纷纷跟随过去,除了这个酒楼,街道上也遍布此番来重明探洞的修道士。   烈州掌门和丰阳掌门率先跟上,古河掌门见重明掌门脸色苍白,为他把脉。祁州和潞州掌门都知道门下弟子是被洛银护着出洞的,此番只想过来观望,并不打算与之为难,也就没跟过去。   重明掌门的气终于吞了下去,他抓住古河掌门的手,撑着起身道:“快,莫叫文掌门冲撞了那位姑娘,她应不是妖,修为也远在你我之上。”   听到后面那句话,古河掌门脸色一白,如今九州掌门中,只有重明掌门修为最高,若那年轻女子修为远在他之上,又该是何等境界。   街道上的修道士一双双眼紧盯着酒楼大门和窗户,就怕有一丝疏忽,放走了他们听说的‘妖’。秋夜风凉,天气像是骤然坠入了寒冬,冷风吹着人的衣袂欻欻作响,屋顶上、巷子口,处处都有握刀提剑的身影。   洛银一步跨出了酒楼大门,身后忽而响起了烈州掌门的声音:“站住!”   此番重明探洞,烈州损失惨重,好几位根基不错的弟子都命丧于妖口,他关心则乱,不肯放过任何可能,只要洛银不能自证,她在烈州这里仍未洗清嫌疑。   袁不延还记着自己在丰阳州炉鼎城受的挫,率先跑到了洛银和谢屿川的面前,伸手一拦,尖瘦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姑娘身份不明,还是跟我们回去把话说清楚了才好。”   洛银冷冷地瞥向袁不延,这一记眼神莫名叫他心慌,腿软了些许,不禁后退。   她道:“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信不信由你们。”   那些本就守在街道上的修道士像是一堵堵人墙般立在月光之下,就在酒楼的上空,还有一些修道士御剑悬飞。   捉妖阵仗大些,洛银无话可说,可把她当成妖这般对待,便是将脚踩到她的头上来了。   她可徒手劈裂雪山,在人群中破开一条离去的道路又有何难?   为难的是若真那样做,在场拦路的修道士必然有死有伤。。   洛银只得开口:“让开。”   她是对着拦路的那些人说的。   可拦在她前面的修道士眼神全都投在了烈州掌门的身上,显然唯他命是从。   烈州掌门道:“以我所看,你的自辩毫无说服力。要么,你放一滴血,要么,你便在这酒楼与我们慢慢耗着,我等不会仗势欺人,威逼你承认与妖同谋,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丝被妖逃脱的机会。”   洛银听之作呕,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忽而远方的天边一道蓝光闪过,像是闪电,带着飓风冲来,噼啪两声,两道白影立在了酒楼正门,杵在洛银和烈州掌门的中间。   来者动了内力,收剑后弯腰咳了两声。   唐风听说出来闲玩的弟子提起这条街被重明封住,各大掌门都入同一家酒楼,他忽有预感,能让重明这般兴师动众的怕是与洛银有关,也不知此番前来是否迟了。   涂飞晔一见诸多修道士都将剑指着洛银的方向,防备她与谢屿川,登时瞪大了双眼。   他扶着唐风,不可置信地看向烈州掌门:“文掌门!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多弟子,各个七尺男儿,竟对着一名女子和少年拔刀举剑!”   涂飞晔中毒三年,刚吞了不缺花,还需几个月修养,说完这话便忍不住胸腔憋闷的疼痒,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怎么?这女子说她师承灵州鸿山,如此看来涂掌门果然认得她!”烈州掌门道:“涂掌门特地前来,是为了庇护她,还是为了洗清她的嫌疑?”   “嫌疑?”唐风闻言,眉心紧蹙:“文掌门慎言!”   “她没有腰牌,诓骗了刘浔两枚腰牌入洞,入洞后虽杀了数妖,可也漏放了一只妖,那妖血诡异,妖气特殊,我等唯恐其对人界不利,请这位姑娘前来问话有何不妥?”烈火掌门道:“倒是这位姑娘脾气大,心气高,未曾自证便要擅自离去。”   “   文掌门!你怎可这般与我派祖师……咳咳……”涂飞晔被唐风扯住袖子,又是一阵咳嗽,他憋得脸红,不解唐风为何阻拦他。   九州仙门,来了八个,满街的修道士围堵,将洛银与谢屿川困在其中,哪怕是奉茶请谈也太过失礼,更何况以他之见,这些人分明在咄咄逼问,意图困人审讯!   烈州掌门未对洛银恭敬,可见她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既然洛银不愿被修道界瞩目,他们也不当戳穿。   唐风开口:“我与掌门师兄皆可证实,洛姑娘与灵州先辈有些渊源,为仙门正统,绝不可能与妖沾染半分关系,文掌门快让人退下。”   “她要是与妖无关,那她身后站着的那名男子作何解释?”人群里传来一声。   谢屿川闻言浑身一僵,顺着声音立刻找到了说话的人,他看那人有些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此人为淓州弟子,正是前几日探洞时,在洞口嘲笑他的那人。   淓州掌门是听见了重明掌门的话才匆匆赶来的,正见自家弟子出头,呵斥道:“你不知道便别乱说话!”   “掌门,我说的都是实话!”那男人道:“就是她身后那个少年会使冰,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冻住了万窟洞天的洞口,若非一声虎啸破散了寒冰,弟子恐怕就要被冰剑戳穿肺腑了。”   “你可有证据证明那寒冰为他所出?”淓州长老也问。   “当时门前许多人,总不能只有我一人看见。”   “他真的会使冰!”在人群的后方,又一人道:“前两日夜里我便碰见他,他抢了我一袋银子,冻伤了我的腕骨,等于破我今后修道之路!”   谢屿川的视线后移,见到了那半夜巷中抱着女子亲热的游侠,游侠右手被吊在胸前,这辈子恐怕都别想握刀了。   有二人作证,人群中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吵得人头疼。   涂飞晔见这些人好似都受过洛银与谢屿川的胁迫似的,一声比一声高,立刻以灵力镇压。他好歹是一派掌门,修为远超诸多修道士,吵闹的声音一瞬消失,许多低等弟子都受不了地捂住脑袋。   烈州掌门见状,也以灵力相抗,咬牙道:“涂掌门!这么多证人在场,你难道还想为他们狡辩?”   “文掌门,涂掌门,快快收手,这或许真是一场误会也说不定!”方收拾好自己的重明掌门在古河掌门的搀扶下下了楼。   夜风中几股势均力敌的灵力你来我往,那灵力碰撞犹如利刃割冰,一根根尖刺般戳着众人的眉尾神经,最受痛苦的还是在场的各派弟子。   谢屿川脸色苍白难看,僵硬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在想要不要趁乱杀了那两个人,若他们再跑到洛银的面前胡言乱语怎么办?   若他的身份被发现了呢?   是否会拖累洛银?是否会遭洛银厌弃?   胡思乱想之际,他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忽而一双温热的手贴上了他的双耳,将那些低等弟子痛苦的哀嚎声遮蔽,也将几股冲撞的凌厉之势阻隔。   柔软的掌心熨烫着他冰凉的耳垂,谢屿川回神,看向朝他伸出双手的人,惊诧的瞳孔中倒映着对方淡漠却显温柔的脸。   洛银的拇指轻柔地擦过谢屿川微红的眼睑,道:“别听,别看,也别管他们的诬陷,我带你走。”   破空之声像是一声鹤唳,温雅又坚不可摧,凛冽中带着一丝腊梅清香,像是一滴落入平静湖面的水,荡开的涟漪冲散了在场所有锋芒。银光闪过,整个霍城以这条街道为主,刹那恍若白昼。   也不过仅是一瞬,便又回到了黑暗的深夜。   所有使用灵力的修道士都发现了,方才有一股强硬的力量化开了他们的攻势,也在几位掌门的比拼中救下了道行低微的弟子。   涂飞晔朝洛银看去,她如一株傲雪的梅,玉立人前,神色淡然道:“吵够了,便让你们的人让路吧。”   她不想伤人,也不愿挤入这些混沌之中。   烈州掌门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有些错愕地回眸望向重明掌门,现下才猛然意识到重明掌门让自己弟子退下的原因。   重明掌门对门外的诸多修道士挥手,那些人方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也不敢贸然参与,便听话地让开了一条路,纷纷退至长巷,没人敢朝那两人靠近。   洛银收回了手,谢屿川的耳垂仍旧是滚烫、通红的。   “走了,屿川。” 第29章 二十九 谢屿川:伤自尊了。   风起云散, 弯月逐现,霍城独独一栋亮灯的酒楼前聚集的众人目送两道身影越走越远,无人敢去阻拦。   待到人影在夜色中消失了, 烈州掌门才哑声询问:“季掌门, 你可探出对方虚实了?”   重明掌门只觉得头痛, 他扶额道:“只有她探我道行深浅, 我却不能窥其一二分。”   “这世上竟有如此修为之人?莫非已入化魂境?”古河掌门亦觉得冷汗涔涔,方才那股冲破众人争执冲突的力量, 实在强大到令人心惊。   当世修仙过九境,入道-识智-定醒-修士。   到达修士者,才能御剑飞行,前面三个境界, 不过是窥看修道界一角。   修士之后为归月-冲合-探虚-化魂-登仙。   化魂境便是可以舍魂分离,历经风霜也可保持容颜不改,可说到底还是没能避开躯体凡胎, 一旦冲破化魂境, 入登仙境,便是虚探天神一面, 只等雷劫渡我。   化魂境, 是五百年前修道界翘楚被妖界阴谋所害之后,再难到达的境界,从那时起,修道界也一落千丈, 多种修习法门悉数湮灭于纷飞的大雪中。   古书有记,当年九州仙门收弟子,修士为入门基础,长老皆达探虚之境, 甚至有的到达化魂境,剑气可劈日月,抬足可跨山河,只是时过境迁,非是灵州没落,他们也退步太多。   重明掌门已是九州掌门中修为位列首位,可也卡在探虚数年,不得精进。   涂飞晔沉默不语,五百多年前,洛银早达登仙境,只差一步成仙了。   唐风向他示意了眼神,便是这场闹剧已散,他们还是离开此地,以免被那几位掌门拦住,问东问西,总能问出些端倪。   涂飞晔方领悟唐风的眼神,便听见潞州掌门开口:“涂掌门!涂掌门……唐长老先别急着走,你们方才说了那姑娘与灵州先辈有些渊源,究竟是何渊源?她是何人?”   海长老此时想起了一件事,便道:“我记得!我与你执子对弈一整夜,那日清晨鸿山薄雾未散,你山脚下凤凰钟敲响了九次,可是因为她?”   “九声?!海长老确定没有数错?”   “绝不会错!”   “九声乃是登仙境,这等人物若在灵州,为何我们从未听过啊?!”   涂飞晔见众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还是他当上掌门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受如此重视,既然逃不掉,他也就不走了。   吵杂的询问声中,涂飞晔只叹一句:“无可奉告。”   “你,你们灵州有这样的人物,你竟无可奉告?还不昭告天下,这可是咱们修道界几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境界,你可曾想过,她若有朝一日成仙,这是你灵州莫大荣耀!”   涂飞晔直抹额前汗水,唐风轻叹:“本就仅那么一点儿渊源,人我们也未相熟,你们便上赶着得罪,我与师兄没脸再凑上前去……诸位掌门,时辰不早,灵州修整后明日便要回去,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这话,唐风拉着涂飞晔就要走,祁州与潞州掌门非要来送,途中还不死心询问,其余几个掌门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唯留一群弟子摸不着头脑,还处于震惊中。   离了喧闹的人群,霍城的边缘客栈相对安静,洛银身披月华走在前面,谢屿川单手抱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身影。   步行至无人的深巷,月光都照耀不到,此地过于安静了。   谢屿川有话想对洛银说,或许今夜会是契机。   犹豫半晌,他轻声开口:“你在生气吗?”   洛银步伐微顿,她确实有些生气,气恼如今的修道界众人不仅修为难以提升,更不能明辨是非,方才那一道银光探了众门派掌门与长老的虚实,竟不如当年为了花妖离开灵州仙派的霍师兄。   可她也不是谢屿川所说的那么生气,许是她一路沉默,叫少年担忧了。   洛银轻叹一声。   罢了,想必今日之后,九州仙派也不会认为她与妖勾结,避开这些人,今后更广阔的天地还在等候,无需为这些琐碎之事烦心。   见洛银迟迟没回话,谢屿川的心一再往下沉去,他摸不准,便只能试探:“是因为他们将你认成了妖,所以你才生气的吗?”   “你……很讨厌妖吧。”谢屿川的声音越来越低,心里却像是开了个伤口般呼呼吹进了冷风。   洛银闻言,轻声道:“的确因为他们误会我,污蔑你,所以我才有些心气难平。”   片刻后,她又道:“但我不讨厌妖。”   谢屿川心口猛然漏了一拍,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洛银背影随着走动偶尔露出的耳廓,此刻他迫切地想要抱着她,盯着她那双漂亮的眼,让她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   洛银解释道:“准确来说,我不是讨厌所有的妖。伤人害人的妖,我会杀之,但有的妖并未心存恶意,他们也罪不至死,就如世人中也有好人坏人之分,那些草菅人命之辈不在少数,他们有的比妖更可恨。”   “有天地,有昼夜,阳光灿烂的地方,照下的阴影也足够黑暗,凡事无绝对,总有两面。”洛银道:“师父曾说,不以外物待人,要懂细看真心,善恶不论出生,是人是妖并无所谓,是个好的就行。”   这话,的确是当年墨安仙道教她的,凡是入山门的弟子,都要有一双明辨是非的眼,擅断正邪善恶,不断贫富贵贱。   此时她说给谢屿川听,也有点拨之意,谢屿川虽不是妖,却也不是人。   精怪化身成人,心智未完全形成,遇见她算走运,能教他一些该懂得道理,若是遇见了邪门歪道,怕是会成为那些人手中的利器,扭曲意志本心,届时与妖无异。   “是人是妖无所谓,是好的就行。”谢屿川将洛银这句话喃喃重复了一遍,他抿嘴,眼神终于提上了些颜色,脸庞也不那么苍白。   洛银不在乎他是人是妖,他只要不作恶便可以永远留在她的身边了。   少年往前两步,抓住了洛银的手,他露出一记纯澈的笑,看向洛银仍旧微微皱眉的脸问:“姐姐还在生气吗?”   洛银见他孩子心性,分明心情不错,可又因为担心她而紧盯着她的眼,这眼神叫她想起了当初谢屿川还是条小狗时的可爱模样,直叫人想要逗弄一番。   于是她故作难受,唉声叹气道:“仍旧不太舒心。”   谢屿川眸色微变,像是献宝般对她道:“我有办法让你开心。”   洛银配合地哦了一声,等着看他耍什么宝。   深巷不见尽头,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不知从哪处飘来,洛银的眼在入深巷时视线便有些模糊,却也不至于看不见路,现下逐渐清明过来,能看清比她高出不少的少年热切的脸。   洛银以为,谢屿川哄人的方式大约便是将自己的头低下往她怀里拱,让她摸一摸他柔软的发,却没想到他将长剑随意丢去一边,双臂箍住她的腰,一个旋身,把人按在了深巷的墙壁上。   斑驳的墙壁凉意穿过衣服传到了皮肤,洛银腰上的力量让她暂时无法动弹,谢屿川的手心滚烫,贴着腰带都能被她察觉到。   炙热的呼吸喷洒而来,他的右手顺着洛银的腰线而下,摸到了她的腿上一抬,洛银惯性往他怀中贴去,右足费力地踮起脚尖支撑,左腿被迫环在了少年的腰间。   可耻的姿势险些将她的修养理智悉数击溃,洛银连忙双掌贴着谢屿川的胸膛把他往外推,心下砰砰乱跳,慌乱得满面绯红,彻底无措了起来。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她的腿还被他的手拉着,几番挣扎显得尤为无力,甚至有些欲拒还迎的错觉。   谢屿川摸到洛银腿时,脑海中不禁想起了几日前那名游侠抱着女子的腿,那时女子裙下空空,藕腿环腰,旖旎暧昧。   他登时耳尖烧红,没忍住垂头去看洛银的脸,却被她的双手按在心口,挣扎着想要离开。   “你不高兴吗?”谢屿川有些为难地嘀咕:“可他说这样是能令人开心的事。”   洛银没听明白,她闻到了少年身上带着暖意的味道,感受到了他弯腰朝自己逼近时呼出的气息,这一瞬叫她的脑海中闪过佛家入定念的咒,色即是空。   欲与色,也是修道大忌,是洛银不曾沾染的东西,比之肉糜更叫她无措。她过去虽不食肉,可至少见人吃过,这种男欢女爱之事,别说见,安长风师兄甚至不许门中男弟子在她面前提上半句。   她见过谢屿川浑身赤条的模样,也不曾如现下这般,衣料摩擦声都显得暗昧,能把人烧着。   谢屿川想起来了,不光要抱,还要摸,要亲,要做。   摸,亲,他懂。   可如何做?   那夜男人被冻僵了半边身子,没能做给他看。   谢屿川的手从洛银的膝窝往上游去,他俯身侧脸,盯着洛银通红的耳廓,滚烫的呼吸洒在她的鬓角,微凉的唇却贴上了她的耳尖。   霎时如天崩地裂,将洛银的理智轰塌。   一声清脆的‘啪’在深巷响起,随后是长久的安静。   几乎是下意识的,洛银用了所有女子遇见登徒子的对待方式,给了谢屿川一耳光。   少年的脸侧过去,细碎的发丝落在额前,那双好看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有些呆愣住了,随后才缓缓回过神来,歪着头看向洛银。   洛银顾着他经脉堵塞,便不敢以法力相抗,她给谢屿川的耳光并不算重,可依旧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红痕,趁着对方失神片刻,洛银轻易推开了他。   双脚落地,心也安放在了实处。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洛银整理裙摆,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的鼓动道:“你这是调戏、轻薄!正人君子做不出这等事来的。”   把人抱在怀中,按在墙上,拉着腿环腰,还吻她的耳尖,此刻回想,洛银又觉得那股火从心尖燃烧,四肢百骸都烫得发麻。   谢屿川慢慢抬起手,摸着脸上被洛银打过的地方,抿着嘴,委屈又倔强。   洛银自顾自地教育他:“我之前不是告诉你,男女之间不可以过于亲近,你方才那等行径已是越界太多。不管你是从哪儿听来、看来、学来的,以后都不许再对旁的女子也这样,否则会被打的!”   这回轮到谢屿川沉默了。   洛银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看向对方,谢屿川还保持着捂脸的姿势,肩膀耷拉,头也垂下,就像是失了神智,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眼尾微扬的眸子里敛着水光,洛银倒吸一口气。   打人不打脸,小狗伤自尊了。 第30章 三十 洛银:色即是空。   诡异的安静, 叫洛银有一瞬心虚。   谢屿川知道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吗?也许他什么也不懂,只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胡话,觉得抱着人亲热是安慰的好方法。   洛银前面长篇大论的说教, 到头来被谢屿川的闷不做声打乱思绪, 也打乱了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情绪。   两人面对面, 谢屿川的眼眸不解与不甘地看向她, 直叫洛银不敢与他对视,总觉得自己成了坏人。   “你、说些什么。”她不习惯谢屿川沉默, 一直以来,小狗总喜欢围着她侃天聊地,半路看见的芝麻琐碎小事都要笑盈盈地抖给她听的。   谢屿川的呼吸变深,胸膛眼见的起伏, 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些。”   这话直戳洛银的良心,像是在骂她分明是个大人了,还与小狗较什么真。   虽说谢屿川所行之事不妥, 可至少……行动目的是好的?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谢屿川望着洛银, 像是在忍泪:“是在生我的气吗?”   若说方才那句话戳中了洛银的良心,那现下这句话便是将洛银的良心击碎, 戳到了她的软肋, 逼她自我反思。   当时推开他,好说歹说地教他,总好过一耳光过去,她还是第一次动手打人, 却没想到打在了如今最亲近的人身上。   是啊。   洛银恍然,谢屿川与她是自己人,谢屿川的眼里心里都只看着她一个,他在意她的喜怒哀乐, 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逗她欢心,一两次错处,哪就不值得原谅,哪就非得动手呢。   “是我不好,不该打你。”洛银的手指触碰着他的手背,谢屿川将手挪开,叫洛银看见了那张细致的脸上几道浅浅的指痕,洛银叹气:“我没你气,我本也就没生气。”   她的指腹被夜风吹得微凉,触碰到微红发烫的脸颊,像是一指凝脂膏药贴上,谢屿川的心里如同被蚂蚁啃食般泛着丝丝痛痒,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随时都要冲出胸腔。   “疼不疼?”洛银问他。   谢屿川向来懂得在她面前撒娇。   他张开双手,万分委屈地抱住了洛银,将脸埋在了她的肩膀上闷着声音道:“不疼,姐姐高兴就好。”   越是乖巧,洛银越觉得自责。   往年大师兄教导顽劣的小师弟,也不见动过手的,她当有些耐心,循循引导,总能让谢屿川成为一个像大师兄一般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   谢屿川嗅着洛银身上凛冽梅香,心里被万千蚂蚁啃出的细洞悉数被填满,像是温水灌入了冰冻的四肢百骸。   洛银打在谢屿川脸上的耳光其实不疼,他还一句话没说,她反而心疼了。   这刹那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道光,醍醐灌顶,骤然找到了可以与洛银亲近的好方法,他知道她容易心软,也护短。   修为卓越的女子,实际上比他懂的多不了多少,他可以学得很快。   从方才情形看来,抱她,摸她,亲她,未必能给她带来多大的快乐,可至少在这个耳光降临之前,谢屿川是很快乐的。   那种摄魂动魄,像是一股奇异的力量冲撞着他的心口,让他恨不得永远把洛银困在自己的臂弯中,迫切地想要对她做出更多让她面红心跳,叫她为难、羞赧、发抖的事。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生出欺负洛银的心思,她必然有另一种更动人的面貌,呵气如兰,眼若垂泪,贝齿咬唇,浑身绯红。   就像是那夜巷子里,游侠推开怀中女人之前,那个女人做出的一切媚态……   洛银领着谢屿川出了深巷,谢屿川还黏人地非要抱着她一只胳膊,若是放在平时洛银不会应允,不过看在今晚小狗受了一耳光的份上,她也只能纵容些。   回去客栈途中,她还念着教导:“你方才所做之事是从哪儿学来的?”   谢屿川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买糖葫芦时听人说的,在典香楼前,两个男人聊到了如何让女人高兴的事。”   洛银想起来,这几日谢屿川的确偶尔出门去给她买糖葫芦吃,典香楼又是烟花柳巷之所,那两个男人所聊,大约不是什么好话。   “这不是你该学的东西,讨人欢心自有别的方法,日后不许再这样做了。”洛银道。   谢屿川唔了声,并未准确应下。   做与不做,如何做,他已自有考量。   当夜回去,洛银将长剑放在了桌案上,领谢屿川上前和长剑结契。   她拿到这柄剑时便试探了剑身,丰阳仙派虽算不上什么正经门派,不过耗费十年做出来的东西的确不赖。   这把剑很轻巧,不如重剑累赘,剑身像是覆盖了一层玄色鳞甲,灌入灵力便可开刃。第一股灌入剑身的灵力便能唤醒剑意,剑意会很快与灵力融合,自此拥有这股灵力之气的人便是剑的主人。   谢屿川的经脉被封,灵力很弱,让灵剑认主的过程废了不少周折,最后那把剑还是认同了他。   洛银高兴地让他拿着剑在自己面前比试两下,谢屿川不习惯用剑,可他一身少侠之姿,光是握剑而站便足够赏心悦目了。   洛银道:“我还记得大师兄剑修时的心法,现在教给你一些基础,你回去之后仔细感受。”   经脉堵塞不可靠外力疏通,稍不留神便能断裂,还需谢屿川自己努力,靠内力在四肢百骸游走,一点一点把堵塞的地方理顺。   洛银将心法说给谢屿川听,怕他记不住,重复了两遍,谢屿川也不见多有兴趣,只一双眼看向她说话时开合的唇,回忆起在深巷里,洛银似乎在为难时咬过下唇一口。   “基础浅显易懂,相信以你的资质应当很快便能领悟,现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洛银端起一杯温茶。   谢屿川眨眼回神,问她:“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噗——”刚喝进嘴里的茶被她喷了出来,洛银朝谢屿川看去,诧异道:“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   “记得。”谢屿川点头。   “那你还问?”洛银无奈。   谢屿川撇嘴,将剑收了起来,转身离开时有些失望,却还是嘀咕道:“我想着每天问一句,要是哪天你心情好就同意了呢。”   洛银:“……”   与她同睡这究竟是小狗的什么执念啊?!   谢屿川回到自己房间了,洛银这处也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坐在窗边看了一眼屋外,附近的街道都是昏暗的,自她来处的酒楼在一片漆黑中明晃晃地亮着光,那里的人应当还没散去。   她今日虽没说出自己的身份,但也震慑了九州掌门,也不知会否为将来惹上什么麻烦。   洛银不想掺和修道界的事,也不愿再暴露自己的行踪,她掂量着荷包里剩的银钱,足够买一辆马车,和谢屿川慢悠悠地游玩去洛河。   关上窗户,洛银沐浴后便卷着被子睡在了软床上,后半夜凉风习习,似有落雨,滴滴答答的声音敲在窗户上,没关严实的窗口突然被风吹开。   洛银起身去看,便见少年鬼鬼祟祟爬进来的身影,他身上被淋湿了许多,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浅浅的水痕,屋内的烛火未灭,正照在谢屿川冷得苍白又纯情的脸上。   他朝床榻径自走来,一边走一边将湿漉漉的衣裳脱去,逐渐露出了精悍的上半身。   洛银屏住呼吸,就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少年带着秋末夜雨的寒意覆盖而上,直直地压在了她的身上。滚烫的气息含有金桂的花香,双臂搂住了她的腰,隔着一层薄被往她身上蹭。   洛银想要推开他,呵斥他,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望着谢屿川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眼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好看到挑不出一丝瑕疵,他就这样望着她,像是在她的身上燃起了一把火。谢屿川高挺的鼻梁上挂了一滴雨水,滴在了洛银的人中,而后他俯身过来,略歪着头,柔软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唇角,眼睛勾·引似的望着她,只等她一同沉沦。   洛银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她抖得厉害,拼命想推开他,制止他。   终于,她能够说话,张口吐出了一声难以遏制的喘息后,洛银哑着嗓音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谢屿川抬眸朝她笑了笑,笑容生了些许邪性,不再像懵懂不知的少年。   他的声音低且带着暧昧的沙哑:“我在……和你睡觉啊。”   如五雷轰顶,洛银骤然起身,她的双手从胸前推去,只推到了一床软被,屋内漆黑,烛灯早就被风吹灭了。   屋外果然下起了雨,窗户大开,雨水打湿了地面,窗户随着风声摇摆,发出了窸窣的声音,诡异地像是男人喘息,莫名叫她起了一身热汗。   色即是空。   桃花眼瞪大,不可置信地盯着空荡荡的屋内,嘴唇干燥,洛银低低地喘气,紊乱的心跳难以平稳。   遭了。   这回是真的遭了!   必是因为昨夜深巷中的诱因,导致出这一场乱七八糟的梦境。   她竟梦到了谢屿川。   不,梦到谢屿川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她对谢屿川有了男欢女爱的妄想。   眼睛瞪得酸涩,洛银慢慢垂下眼眸,一巴掌轻轻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像是要拍醒那个已经结束的梦境。   欲与情,是修行的大忌,她从来不沾的。   贪软床,爱食肉……一切都是坠入欲·望的起始。   这不是有句话叫什么……饱暖思淫·欲。   可她怎么思的是谢屿川?!   谢屿川还只是条不足她膝盖高的小狗啊!   不,哪怕他现在是人了,那也是个小孩儿!她是谢屿川的师长,他叫她姐姐,她怎么能窥他的色相?   洛银陷入了自我谴责与自我怀疑的旋涡,完全忘了即便谢屿川如外貌所见一般年龄,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十六少年了。   这一夜,终究是个不眠夜。   次日起身,洛银依旧为那个梦境头疼,隔壁的谢屿川像是闻风而动,听见她开门了便也从房中出来。   少年身姿挺拔,一袭束袖圆领的玄衣,青春马尾,双目有神,昨夜得来的那把剑,被他用长布束在了身后。   谢屿川见到洛银时扬起一脸笑:“我昨夜有好好去悟你说的心法!”   洛银被他那记笑容晃了眼,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不行,她暂且不能看见谢屿川,否则本就没能抛到脑后的梦,又开始在她眼前打转了。   洛银道:“我这里有些钱,你拿去买一辆马车,我们今日就离开霍城。”   谢屿川道好,收了荷包,他没立刻行动,却弯下腰朝洛银凑近,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还在等着什么。   洛银不解。   谢屿川撇嘴:“我有好好悟你说的心法,我有听你的话。”   所以不夸奖夸奖吗?   洛银干咳一声,摆出师长之势,摸了摸谢屿川的头道:“嗯,我很欣慰。”   谢屿川:“???” 第31章 三十一 洛银:走吧,去洛河。   谢屿川拿了银钱便离开了客栈, 他走之后洛银才得以挥去脑海中浮现的凌乱画面,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边吃早饭,一边吹凉风醒醒脑。   到了买马车的地方, 谢屿川将前两日从游侠那处得来的银钱一起贴了进去, 将小马车换得宽敞了一些。天气渐凉, 他又买了软垫蒲团和被褥, 便是拉车的马也装备齐全。   买来的东西他全都交给了做马车的行家,让他一样一样套上马车, 趁着这个时间谢屿川还打算给洛银带一些能保存长一点儿的吃食,免得她在路上嘴闲。   昨日冠雀楼之会也结束了,来到重明的九州各派都陆续走上了归途,天不亮酒楼小馆就卖起了干粮, 街道上都是一些被长老差遣下来买行装的。   谢屿川一袭玄衣顺着街角走,并不引人注目。   卖糕点的铺子门前排满了人,都是一些女修道士们结伴而来, 巷口还一些江湖游侠摆卖妖兽, 趁着这些人临走前再挣一笔。   谢屿川掂量了怀中的赤狐眼,这一对赤狐眼睛保存得很好, 他留着也没什么用, 不如换些盘缠。   去了附近卖晶石宝器的店铺当了赤狐眼,谢屿川才出店铺便见到了几个眼熟的身影。   那几个是重明仙派的弟子相送熟悉的烈州弟子,两边都是他在万窟洞天里见到的,烈州的弟子曾险些抢了古河弟子的巨蜥, 重明弟子则使了箭雨杀藤妖险些伤了洛银。   如此一看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品性的人便和同样品性的作堆到了一起。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迎着秋风离去, 临走前给洛银买了两盒蜜饯,两盒桂花豆粉糕,还有两盒桃花馅儿的酥皮饼。   洛银喜欢吃霍城的糖葫芦,谢屿川也买了两串放在食盒中,他提着一堆东西,在小巷前与回来的重明弟子们擦肩而过。   万窟洞天内很暗,他们见到的人太多,又眼高于顶,并未认出曾见过谢屿川。   走在最后端的重明弟子肩膀撞上了谢屿川的胳膊,对方有些恼怒地抬头瞪他一眼,一双视线相撞,谢屿川的余光瞥到了这条街对面的深巷中,逐渐露出的一道身影。   “走路不看路吗?”那重明弟子嘀咕一声,谢屿川只半垂着眼眸并未搭理他。   就在谢屿川走后没多久,重明一行人又遇到个男人,男人一身淡青色的布衣,看上去像个书生,他手上举着一些字画上前,对着重明弟子笑问:“几位大侠可要倩女图?”   书生背后正是一条霍城有名的花街柳巷,平日里在这儿买卖些禁图禁书的也不在少数,他们都是修道士,哪会看这等俗物,便挥手将人赶走。那书生也不多纠缠,转身回到了小巷里。   重明弟子还没走几步,众人口中纷纷喷出了一口血,他们震惊地面面相觑,竟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嘴的牙。   牙疼刺痛神经,嘴唇也开始发麻,周围的百姓哪儿见过这种阵仗,连忙跳远避开。   谢屿川回到卖马车的地方,车外的罩子已经套好,他把食盒放在车里便驾车回去客栈,沿途看见了落了一地牙齿的重明弟子。他们口齿不清地向路边的茶摊讨要清茶漱口,谢屿川神色淡然,就像是随意扫过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人。   洛银本还想谢屿川怎么买一辆小马车去了这么久,有些担心昨夜之事后他会否被那些修道士认出来,又会否被欺负,越想她越是不安,起身正要去找,恰好谢屿川赶着马车回来了。   那马车比寻常马车要大上一些,四轮很宽,即便走在坑洼的泥路上也不会太颠簸。马车外套了一层防寒的罩子,罩下垂挂珠帘,车门上的竹席也换成了绣花锦缎的,拉车的马还是一匹良驹,怎么看都不便宜。   谢屿川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朝洛银笑道:“我把路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洛银愣愣地站在马车前打量了一眼:“我给你的银子能买来这么好的马车?”   谢屿川摇头:“买不到。”   面对洛银疑惑的眼神,谢屿川从怀中掏出了两个荷包,里头沉甸甸的银子分量不少,至少有上百两。   洛银双眉微抬,心里更是好奇:“你哪儿来的银子?”   谢屿川将银钱全都塞到她的手中道:“我把狐狸眼睛卖了,那店家说狐狸眼睛保存得很好,形状漂亮,练成的可能性很高,所以给价也不吝啬。”   洛银记得她与谢屿川刚入霍城时碰见卖赤狐的男人,说那赤狐能卖一百两,若是将狐狸眼睛挖出且经过长时间保存后依旧晶莹透亮,的确是少有的不掺杂质的宝物,卖到一百多两也未尝不可。   她原还以为自己得节约些,现下看来,谢屿川用赤狐眼换得的银两够他们花销好一阵子了。   “姐姐上车,看看喜不喜欢。”谢屿川拉着洛银的手,待她站在车前,他在她身后双手掐住了洛银的腰,轻轻一托就将人送了上去。   洛银当然自己也能跨上马车,只是谢屿川碰到她腰时,她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待到回过神来他已经松手,顺势掀开了车帘,叫她一眼就看见了精心布置的马车内部。   马车内软垫做底,两旁的坐凳上都铺了棉,盖了锦,一方雕桃花红木小桌上放着几盒食盒,旁边还有仙鹤绕云的黄铜香炉,香炉里的没燃香,马车内却有淡淡的香味传来。   洛银弯腰进了马车内部,这里头比她想得要宽敞许多,将小桌挪开能躺下两人,除了糕点散发的糯香外,还有一股香味是从黄铜香炉内传来的。   她将炉盖打开,里面放着的不是待点燃的熏香,而是两片绿叶中拖着一把新鲜饱满的金桂。   谢屿川跳上了马车,歪着头对坐在车内的洛银一笑:“喜欢吗?”   其实谢屿川已经将一切都布置好了,马车外面精致,里面东西齐全,洛银挑不出任何不满的地方。   若是她一人有事去洛河,自然是用法术轻功踏云更快,之所以选择马车出行,除了为了收敛锋芒,隐藏身份外,更是为了放慢脚步,游山玩水。   眼下马车舒适且宽敞,简直是为她游玩量身定做般。   洛银朝谢屿川笑了一下,桃花眼弯弯,点头道:“喜欢,你也进来坐。”   谢屿川还没进马车,就听见了不远处几声躁动。洛银掀开窗帘朝发出喧闹声的方向探去,少年挺直了腰背站在马车前,一眼就看见了被人群围绕中心的是谁。   “发生何事了?”洛银问。   那前面正对着城门主路,若是事情太大,他们的马车也会被堵在原地,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谢屿川道:“好像是烈州仙派的人。”   洛银闻言,闭上眼后再度睁开,视线穿过层层人群,模糊地看见了几个烈州弟子的身影。   一行七个人,为首的洛银好像在哪儿见过,在他发出痛呼声时她才想起来,这不是万窟洞天里差点儿抢夺了巨蜥的赵正?   赵正的右手与左腿多了两道伤口,伤口不大,可血肉非常迅速的发黑溃烂,血水滴了一地。除了他之外,其余弟子身上多少带着些伤,和他一样,即便是上了药血液也不能凝固,反而发出了恶臭。   浓烈的血腥味顺着微风散来,谢屿川抬手捂住口鼻,眼神很冷,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脱口而出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怎么这么臭?就像是死老鼠一样,烈州仙派的弟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围观的人太多,我看不到。”   那几人看上去是中毒了,毒液阻止了血液凝固,且腐蚀血肉,这毒像是某类蝎毒,洛银以前在书中看到过,虽不致死,却能致残,运气不好的,脑子恐怕也会坏掉。   索性附近也有烈州的人,那些人见状连忙将中毒的七人带走,且在一旁的墙壁上找到了两只浑身碧蓝的蝎子,他们将蝎子活捉,如何解毒,还得去问古河仙派。   人群散去,谢屿川也没了继续看热闹的心思,他蹲身曲腿,轻巧地坐在了马车头,前头拉着车身的马自行抬起蹄子,不快不慢地往城门方向过去。   洛银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洛河了,撇开她昏睡了几百年不说,便是当年渡劫前夕,她也没有回过洛河一趟,对于洛河的记忆很遥远,也回忆不起值得留念的地方。   在她的记忆里,爹娘并不恩爱。   洛家世代在洛河经营河运生意,于当地也是有名的经商世家,祖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自幼耳濡目染喜欢算账,懂事了之后便帮着管理洛家的生意。   洛银的爹本是书香世家,后家道中落,即便满腹经纶也被柴米压垮,只能入赘到洛家。   他虽饱读诗书,却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在洛家好吃好喝,又有书房书社,还有婢子伺候着,他便沉沦于书墨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洛银的娘全心顾着洛家的生意,甚少归家,二人一年难得碰上几回,还都是为了监督洛银的学习。一家三口同桌吃饭的次数,在洛银的记忆中不超过一只巴掌。   故而她对她爹娘的感情并不多深,若是将师父师兄和师弟放在她面前与爹娘比较,洛银还是更喜欢师父他们多一些。   可往往人心就连自己都难以琢磨,以前洛银在鸿山待得好好的,不愿回去,现下人死几百年了,她又有些归乡之心。   伤心难过没有,毕竟凡人的寿命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可没能送他们最后一程,心中始终有些遗憾。   上次经人一提,她便想慢慢回去,重游故土,看看几百年后的洛河沿城究竟有多大的变化,顺便寻一寻洛家族墓,找到她爹娘的坟,上一炷香,除一次草,也算敬了她身为女儿的一片孝心。   马车不快不慢地望洛河而去,算着时间应当得两个月才能到达洛家。   桂花开败了最后一季,深秋一过便要入冬。   入夜马车停在了林内,远离道路,谢屿川支起了柴堆,洛银以法术生火。   林中有溪,水声潺潺,谢屿川说要给洛银抓条鱼来吃,兴致勃勃地冲进了林子里,洛银见状也不拦,心道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儿。   溪水的上游没有鱼,谢屿川是沿着小溪一路往下游走去,月光照在粼粼水面上,水打石块叮咚作响,像是自然奏乐,破了深林的寂静。   谢屿川取下背上的剑,站在溪边望向偶尔游过的鱼,眼疾手快地戳穿了一条鱼背,肥鱼出水,溅起了水花。   他漫不经心,似是自言自语道:“出来吧。”   暗林处,两人身影慢慢现形。 第32章 三十二 谢屿川:姐姐最好!   入夜的秋月很亮, 小溪上并无树叶遮挡,谢屿川剑上的鱼还在扑腾,他将剑对着地面轻轻一甩, 那条鱼砸在了石块上应声晕了过去。   与他隔着一条小溪的, 是林子另一边的两个妖, 若他没记错名字, 长相像书生的那个叫无言,另一个大块头叫无蝎。   他们和宋渊一样都是没杀过人的妖, 双手干净,身上也没有血腥味,加之妖力深厚,可以在人群中隐藏自己不被发现身份。但也只能应付那些修士, 道行再高一些的便可以看穿他们。   至少,他们在洛银的面前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谢屿川抬头瞥了他们一眼,而后便盯着水中偶尔游过的鱼, 心想再捉一条就回去了。   无言和无蝎二人从霍城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那夜他出了城与他们碰面,意外得知了自己的身份, 虽然谢屿川当时便表明他们找错人了, 可显然这三只妖不这么想。   在离开霍城当天,谢屿川也算看明白了这三只妖的用意,他们或许发现他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加之忌惮洛银, 所以也没有刻意靠前,只在暗处跟随。   先前得罪了谢屿川的修道士不是离奇受伤便是中毒,也都出自这二人的手。   “殿下。”二人毕恭毕敬地对谢屿川的方向行礼,还未靠近, 谢屿川便开口:“就站在那边。”   溪上的水能掩盖那两人身上的气息,即便不是妖气,谢屿川与旁的什么人过于接触也依旧会让洛银察觉。   有些话现在也没必要问出口了。   他们为何跟着他?   为何要帮他解决那些碍眼的家伙?   无非是因为谢屿川的身份,和他们之前承诺的忠诚。   谢屿川想,既然无法将他们赶走,倒不如收为己用,反正无言和无蝎两兄弟帮他收拾宵小时,他的心里也的确痛快很多。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们都一定照做?”谢屿川说完这话,眼疾手快地再次出剑,又一条吃深秋落花的肥鱼被他捕捉。   无言开口:“属下谨遵殿下吩咐。”   谢屿川屈膝蹲在了溪水畔,那两个正对着他的兄弟也立马弯腰跪地,将头压得更低。   谢屿川的余光朝二人瞥去一眼,剑眉微挑,拿起剑便开始给鱼去鳞,剑身触碰鱼鳞的声音被溪水潺潺掩盖,他的话音很低:“既然为我所用,听我的话,那便离我与姐姐远一些。你们跟得太近,太容易被发现了,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也是妖。”   无言道:“是,属下会再退二十里,但将军离开前叮嘱属下务必保护好殿下,为了殿下的安危,必要时刻,属下仍会及时出现。”   谢屿川将他后半句话省去,毕竟他跟在洛银身边,能出什么危险?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会被洛银发现妖的身份,即便她说过她并不讨厌所有妖,可人对妖的成见太大,加之他还是什么妖界的王,谢屿川不想冒一点险。   刮好鱼鳞,谢屿川将两条鱼放进了顺手摘来的蕉叶上,带着点儿溪水走上归途,这回两只妖没有继续前进。   在谢屿川走后,无蝎才问无言:“我们真的要后退二十里?”   “将军说过,殿下身边的女子不一般,让我们必须得跟在十里之外,十里与三十里,于你我而言也没多大区别。”无言叹气:“只是将军此番回去妖界查探明瑕是否有狼子野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又是个没主见的,累的只能是我。”   给重明弟子下药,给烈州弟子下毒,还有沿途那些惹得谢屿川皱眉的江湖游侠,哪个不是他想好了对策,再与无蝎一同实施的?   智囊二字,应当叫妖界那个病美人明瑕让给他了。   “殿下愿意使唤你我,是否表示他认回身份了?”无蝎问。   无言垂眸,踮起脚尖扯着这个傻大个的耳朵,一边往远处走,离去二十里地,一边道:“将军说他重伤失忆,却也未必不会想起来。现在除了明瑕之外,殿下应是在五百多年前那场背叛中的唯一幸存者,若他真想起了什么,或许能解开当年谜团。”   -   今夜月圆,谢屿川喜欢看玉盘圆月。   回去的途中他时不时抬头看向月亮,记忆深处似乎牵扯出了一些生动的画面。   漆黑的夜空中无云也无星,唯有一轮明月照亮整片大地,深林中有一条墨河流水,依林而生的人都靠着那一条河水养活。   他依稀记得,他总从那一条墨河中去看月亮,因为那样看月亮离他很近,只是后来河水越来越浅,浅到细细几条分流,已经不能装下完整的月亮了。   当时好像有人对他说,如果低头看不见自己喜爱的东西,不如换一个方法拥有它,那人让他抬头去看。   从那之后,谢屿川便再也没在河水中寻找过月亮了。   不远处的火光明亮,洛银在周围设了结界,让寒风不能吹入结界中去。   谢屿川站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定定地望向洛银,她身穿牙白长裙,金钗斜插,暖黄色的火光映在了她的脸上,更衬得她肤如洁玉,俨然成了月下仙子。   他喜欢的月亮,将温柔的光芒洒在了他最喜欢的人身上。   谢屿川回到了马车旁,洛银朝他看去:“去了挺久啊。”   他嗯了声,将鱼架在了火堆旁,小心地盯着火苗不能将鱼烤焦,似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这里上游没有鱼,只有下游有,所以我走远了点儿。”   马上入冬,山里的小溪里本来就不容易捉到鱼,谢屿川带了两条这般肥的回来已经足够叫洛银惊讶了。   她早就不需要五谷杂粮果腹,辟谷几年也不成问题,不过是嘴馋加之手上不缺银钱花,一路过来才寻了那些美食填胃。   洛银本坐马车一日没什么胃口,但见那两条鱼被烤得滋滋冒油,浅浅的肉香味儿传来,微焦的鱼皮下翻出嫩白的鱼肉,也有些饿了。   她两根手指牵着谢屿川的袖口,问他:“什么时候好?”   谢屿川低头看了一眼葱白的手指,圆润的指甲在火光下反光,他忽而心痒,喉结滚动了一下道:“马上。”   洛银收回了手,谢屿川有些失望。   她就盯着烤鱼,单手撑着脸颊,似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余光又没忍住往谢屿川的身上瞥去。   方才捏着他袖口的手指藏在耳后搓了搓,上面一缕若有似无的妖气散去,洛银以灵力去捕捉,有些奇怪。   狐狸?   若没猜错,就是狐狸的妖气。   小狗去捉鱼前还干干净净的,捉了两条鱼回来便沾了点儿不属于他的气息,即便那股气息很淡,可还是被她察觉到了。   “你去那么久,可在林中看见了什么有趣的?”洛银似是闲聊,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斜斜地倚靠在马车后方。   谢屿川给烤鱼翻面,抿嘴认真想了下,道:“今晚的月亮很圆也很亮,这算有趣吗?”   洛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么喜欢看月亮?”   “嗯,感觉很亲切。”谢屿川点头。   洛银没再继续问下去,片刻沉默后,她啧了一声:“该好了吧?”   谢屿川知道她馋了,自己先尝了一口后确定味道不错,这才拿出了一双银筷子给洛银剔鱼刺。   洛银等不下去,抓着烤鱼的木枝便将鱼肉往嘴里送,有些烫,但味道的确很鲜美。原汁原味的鱼肉中还带了点儿草木清香,应是谢屿川一路用蕉叶将其包回来的原因。   谢屿川将剔下的鱼肉放在蕉叶里交给洛银,拿过她手中的烤鱼道:“会被刺到。”   洛银接过蕉叶和筷子,再看向火光下认真为她剔鱼刺的少年,略微晃神。   她在方才那一瞬,怀疑谢屿川对她说谎了,因为他的身上的确沾了一些狐狸的妖气,可他却说林中只有月光吸引。   可现下见到少年纯澈的双眼中只有对她的在意和关心,洛银顿时推翻了前面所想。   谢屿川不会骗她,这小孩儿或许都没学会怎么骗人呢,又如何能装得这么淡定真实。   如若不是他接触过妖,那便是有妖在附近碰到了他,双方并未照面,而那妖怕行踪暴露才躲了起来,所以谢屿川浑然不知,洛银又探到了那些妖气。   人界有妖不是什么稀奇事,尤其是如今妖界和人界濒临开战的关系,妖界派一些探子来人界打听九州仙派的消息也再正常不过了。   洛银的心中泛着些许自责与懊恼。   不该怀疑谢屿川的。   少年又将鱼肉交给了她,扬起一脸笑容问:“好吃吗?”   洛银点头:“好吃。”   可两条鱼剔出的肉都在她这里,少年一口也没碰。   “姐姐喜欢就好。”谢屿川的眼睛笑起来像是月牙,可因为眼尾略微上扬添了几分邪气,让他看起来显得分外精明。   但洛银心里知道,他就是个只知道黏人什么也不懂的小傻狗。   “那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谢屿川凑上前来,一双眼在火光下亮闪闪的,眼神尤为炙热,像是能将人吸进去般。   洛银闻言,险些被鱼肉噎到,她咽下鱼肉发出咕咚一声,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还有他眼中倒映着自己无措的模样,她很难不想歪他的意图。   洛银的耳尖发烫,就像是被一簇火苗缠上。   她张嘴刚想拒绝,又见谢屿川指着马车道:“只有这一个地方能睡人哎。”她的声音顿时哑住了。   紧接着少年撇嘴,垂下眼眸露出了委屈又妥协的表情,乖巧惹人怜爱道:“如果不行的话,那我就守着马车睡也一样,反正离姐姐也很近。”   洛银只觉得他这句话直击中自己的良心。   不知从何时起,她总能被谢屿川这种天真又无辜、单纯又无害的样子击溃某道防线,而后变成了她以沉默来顺应。   这里的确只有一辆马车可以休息,周围虽然被洛银设下结界,山林野兽和冷风都无法穿过结界,可洛银做不出真的将谢屿川关在马车外这种事。   她扶额,突然想起一句话。   吃人嘴短。   “只此一晚。”洛银道:“但提前说好,方桌摆在中间,你我各贴一边,不得越界。”   谢屿川像是意外得了糖果的小孩儿,瞬间抬起了头,眼眸中的兴奋干净赤诚。他突然朝洛银扑了过去,将人抱在怀中,撒娇似的道:“我就知道姐姐最好。”   洛银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肩膀,也并未尽全力拒绝道:“你看,这就算越界,松手,快松手!”   谢屿川的指腹感受着洛银腰上的温度,半垂的眼眸盯着她露出的一截莹白细腻的脖子,呼吸间能闻到她身上冷梅似的清香,眼神中的占有被压抑隐藏。   他露出得逞的轻笑,声音却很放松自然:“知道了,你真小气,我抱一下下就松开。”   洛银哼了声:“刚才还说我最好呢?”   少年的额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闷闷道:“又小气,也最好。” 第33章 三十三 洛银:是我思想龌龊了…………   马车旁的火堆仍在燃烧, 洛银吃饱了便靠在车头,一条小腿挂在车延晃动着。   她有些自在,也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其实洛银曾离月亮很近, 就在她渡劫之期。   灵州雪山是整个九州最接近天的地方, 只要她走出洞外就可以看见满天星河, 还有一轮远比现下所见要大上许多的月亮, 可她从没走出去看过。   过去的洛银眼里没有这些风光,她的眼中只有数不尽的书籍和心法, 还有师父的欣慰,师兄的赞许。唯一让她能透一透气,有修行之外的感觉的,大约只有小师弟偶尔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了。   如今闲下来以不一样的心境去看天空与山河, 感受也不同,难怪谢屿川会说月亮亲切,月光的确很温柔。   入了夜, 结界外风声四起, 云层将月亮遮蔽,谢屿川打了个哈欠, 洛银弯腰摸了摸他的头:“早点休息。”   “嗯!”   他喜欢早点休息, 困意倒是没有,方才的瞌睡也是装出来的,眼看将过子时,时间所剩不多, 难得他能和洛银睡一起,月亮再好看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了。   马车内的小方桌被洛银放在了正中间,谢屿川买马车时就已经将里面布置妥当,半厚的被褥从方桌上盖过去, 一人一半。   即便二人之间隔着一道方桌,可马车内空间就这么点儿大,彼此一举一动都能清晰察觉。   洛银背对着谢屿川的方向,方才进马车前还有些困意,车帘一挂下,幽闭的空间里她能听见另一道呼吸声,洛银的瞌睡立刻跑到九霄之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多日前的那场旖旎梦境。   她放慢呼吸,双眼睁圆,盯着马车内部的雕花假装自己睡着了。   谢屿川躺在方桌的另一边,马车内都是洛银身上的冷梅香味,他卷起一方被角,翻身面对着洛银的背影,眉眼含笑,一直盯着她瞧。   洛银如何能察觉不到背后那双视线,那简直像是一团火焰,顺着她的脊背燃烧。   她觉得分外尴尬,少年身上的滚烫气息好像将被窝里的温度染高,顺着绸锦的被子爬上了她的皮肤。   洛银察觉到谢屿川在做小动作,他应当是把她的头发绕在指尖玩儿了。   事实上谢屿川不单只是将她的头发绕在指尖,更将那一节绕了青丝的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他的嗅觉最是领灵敏,能清晰地记住洛银的所有气息。   洛银被他这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弄的困意全无,更是满脑子胡思乱想,她干脆转身想去瞪谢屿川一眼,让他老实点儿。结果才翻了半个身子,洛银便看见谢屿川整个人弓着背,说是中间隔了一方小矮桌,实际上他大半身躯已经贴了过来。   就在洛银转身的刹那,谢屿川一脚将方桌蹬出了马车,哐当一声,小方桌惊了马匹,车身随之晃动,略微的颠簸之下,少年像是不受控地压在了洛银的身上,险些让她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们和衣而眠,本说好了互不干扰,现下胸膛与胸膛相贴,谢屿川的嘴唇碰了一下洛银的额头,骏马站稳后,他才支起胳膊垂眸望向她。   洛银满面通红,心跳狂舞。   谢屿川的眼睛很黑,在他还是只小狗的时候洛银就发觉了,他的这双眼睛若是认真地盯着一个人看,像是能将人迷惑进去。   而此刻这双眼睛就望着她,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是沼泽,不挣扎不过是慢慢沦陷,越挣扎反而越脱身不得。   洛银忽而觉得眼下画面有眼熟,多日前的梦境再度涌现脑海,当时梦境里的人也是这般伏在她的身上,炙热的气息洒了下来,她的呼吸间满是他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眼下的谢屿川还穿着一身衣裳。   洛银的背后起了薄汗,她的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不能发出,少年的眼神逐渐从她的眼睛转移了目标,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咬白的下唇上。   他伸出一只手,食指贴着洛银的下唇按了按,让她的嘴唇得以从牙齿下解脱。可咬过的嘴唇湿润泛红,惹得谢屿川的呼吸加重,喉结滚动,眼神也变了味道。   洛银贴着他胸膛的手掌分明能感觉到对方剧烈的心跳,甚至不用去感受,光是听也能听出来,谢屿川的心几乎要从他的胸腔爆出来了。   谢屿川的视线往下,瞥了一眼洛银的手,剑眉微挑,问道:“你想做什么?”   洛银蹙眉,压低声音:“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她的掌心蕴着灵力,已经在谢屿川的心口形成了淡淡的光圈,只要少年敢再近一步,她就直接将他推出马车,赶出结界。   谢屿川的眸色暗了一瞬,再抬眼时露出了无辜无措的神情,不解道:“我刚才腿抽筋了,不是有意要吓马,也不是有意要压你的。”   洛银微微抬起下巴,显然不信:“是吗?那你怎么还不从我身上起开?”   谢屿川撇嘴,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的脚……还在抽着。”   所以他才没有动弹。   洛银蹙眉,收了灵力,轻轻撑开谢屿川的上身,让他配合着自己往旁边躺去。   谢屿川翻身坐在了一旁,一只手按着右腿,收着下巴,双眼往上抬去,显得乖巧又听话。   洛银掌心贴着他的小腿,发现他右腿上的筋脉的确堵塞得更严重,血液流通较慢,抽筋都算是轻的,严重可能会短暂瘫痪。   她顿时神色严肃,问他:“为何会腿抽筋?”   谢屿川道:“我一直记着你告诉我的心法,方才我睡不着,就像试一试疏通筋脉,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好像右腿堵得更严重了,现在还像蚂蚁啃食般难受。”   洛银以灵力帮他缓解,抿嘴沉默了。   她脸色淡然,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心中不禁感慨:洛银啊洛银,你方才在想什么?!   她自己梦到了一场春色,便以为谢屿川真的会像梦里那般对她起别样心思吗?   洛银以往修行时从不会有这种偏差想法,如今还真是自己走入了俗欲,身陷其中难以自拔了。   她真该将脑子敲开,丢进溪水里洗干净了再收回来。   “好些了吗?”洛银问。   谢屿川点头,动了动腿道:“好多了。”   的确是好多了,若无洛银这一股灵力送进来,他的右腿可能真会被自己方才逆气冲穴给毁了。   骗人真是自讨苦吃,却也能叫人从苦里尝出些许甜头来。   确定了谢屿川不可能对她存在男欢女爱的妄想,洛银的心也渐渐放沉,被他一脚踹出马车的矮桌没有再搬回来,谢屿川说他还要打坐疏通,让洛银自行睡去。   这样也好,免得二人一起躺下反而尴尬。   子夜过后,山林中的风便越发肆意,鬼哭狼嚎般冲着结界,谢屿川将腿上筋脉疏通后就坐在洛银的身边,单手撑着下巴歪头盯着她的睡颜。   他的手指很长,隔空抚摸着洛银的面部轮廓,在她的嘴唇上方停留的时间最长,等收回手后,再将手指贴着自己的嘴,抿唇一笑。   谢屿川回忆起他亲到洛银额头时的触觉,眉眼弯弯,颇为心满意足。   一夜安稳。   烧了一宿的柴火堆只剩下焦黑的木棍与一对灰烬,骏马清晨醒来时便在吃草,咯吱咯吱嚼着韧草的声音在阳光照入深林时叫醒了洛银。   她伸了个懒腰,脸颊蹭着布料,双手搂住了怀中的暖源,深吸一口气再将眼睛睁开。   当看见一只横在眼前的手臂时,洛银便立刻清醒了。   她有些窘迫地翻身而下,方才居然是她压在了谢屿川的身上,头枕着他的胸膛,脸蹭着他的衣襟,手抱着他的腰,磨磨蹭蹭才醒来的!   洛银没出声,此时的谢屿川还沉浸在睡梦中,在洛银醒后翻身背对着她,将一团被褥抱在怀中,蜷缩着,像是很没有安全感。   洛银的手隔着被褥去摸他的右腿,发现他的筋脉疏通了不少,只是那股压制着他的来自灵州仙法的力量还是没能解除,如此想来,洛银越发地有些愧疚。   她是登仙境,真气不同一般修道士的,谢屿川又是在那样的危难时刻被真气破体而出,受的罪也会久一些。   见谢屿川睡得熟,洛银也没叫醒他,径自出了马车后深吸一口山林的清新凉风,想起昨晚谢屿川抓的鱼他一口没吃上,便打算再去溪边捉两条回来喂小狗。   她离开前将结界加固,用灵力留了话,只要他掀开车帘便能看见。   洛银步入林间,顺着水声方向而去。   这片深林极大,上游的溪水中的确没有鱼,难怪昨夜谢屿川去了那么长时间。   不知不觉,洛银越走越远,直到一方小水潭才看见了几条鱼在其中穿梭,嘴里叼着从树上滚落下来的熟透了的野果,一跃便是一道水花。   她在溪畔蹲下,食指戳了戳水面,随着涟漪荡开的灵力编织成了一张水色的网,悄无声息地在小潭中收紧,框住了最肥美的那两条鱼。   洛银勾勾手,灵力网便拖着鱼儿往她这边过来,扑腾一声,两条肥鱼上了岸,在洛银的脚边翻身。   “看那么久,是想要偷袭,还是打算偷师?”洛银回眸朝林中一角瞥去。   清晨阳光洒落在山林之间,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了洛银的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银光仙裳。她的手指拎起了灵力网的一端,两条鱼儿悬在她的膝盖高度无法挣脱。   林子里的人慢慢现身,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形较瘦,五官端正,一双眼看向洛银露出了赞赏与兴趣。   他道:“在下既不打算偷袭,也没想要偷师。”   洛银挑眉,于风中察觉到了对方试探的灵力,在她眼中,那些灵力犹如一根根可见的细线,只敢在她周边环绕,不敢近前。   有礼貌的试探,还不算败人好感。   “你是何人?”洛银问。   男人见自己试探不出什么,暗自惊讶,眼中兴趣更深,对洛银拱手道:“在下烈州仙派宁玉。”   洛银倒是有些好奇:“烈州仙派的弟子?修为比你们掌门要高出不少。”   她说完这话,提着鱼便走上了归程。   宁玉双眼亮晶晶的看向洛银的背影,跟过去道:“尊者见过文阖了?那小子性子差,脾气躁,没冒犯尊者吧?”   他叫洛银尊者,是因为他既试探不出洛银的虚实,便可断定她的修为一定在自己之上。而如今九州修道界中,能找出比他修为高的不超过三人,称一声尊者不为过。   洛银不欲谈文掌门之事,只是有些奇怪地回眸看他:“你既不偷袭,也不偷师,那你跟着我作甚?”   宁玉一怔,脸上堆着笑容,厚着脸皮问道:“敢问尊者……缺弟子吗?” 第34章 三十四 洛银:屿川变凶了。   洛银一脸不解, 没明白宁玉说这句话的因果,不过眼下时辰不早,她不打算和宁玉在林子里耽搁太长时间, 免得谢屿川醒来后见她许久未归, 跑出来找她。   见洛银沉默, 也不回答他的话, 一副不爱搭理他的模样,宁玉便知道自己说错了。   修为这么高的人, 怎么可能缺弟子?   于是宁玉加快了脚步,与洛银保持了适当距离,又忍不住与她搭话:“是我说错了,尊者必然桃李满天下, 只是不知尊者如何称呼?”   毕竟他也从未听说过如今的修道界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二九年华的女子,修为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   宁玉自己是化魂境,虽说为化魂境初期, 可若与他道行相差不远的人, 他不至于一点儿头绪也探不出来,故而他猜, 眼前的女子修为必然不会低于化魂境后期。   他说洛银桃李满天下, 其实是一句虚话,不过是想要恭维,以此打听出洛银的身份。   谁知道洛银连一记眼神都懒得给他,走了一段长路后看见她布下的结界, 细眉微挑,面带微笑。   宁玉也看过去。   只见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穿玄衣、十六左右的少年。虽说是少年,却也初初长成了男人的模样,身量很高, 腿也很长,有些恣意地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拔来的草叶,昂着头眯着眼看向头顶的蓝天白云。   谢屿川乖乖地待在结界里等洛银,极力忍耐着想要走出结界去找对方的冲动。   他几乎一夜没睡,只有早间眯了会儿,恰好那时洛银醒来,其实谢屿川知道,只是他没睁开眼,他怕惹得洛银尴尬,以后这般亲密的机会就更少。   察觉到有人靠近,谢屿川回神朝前看去,见是洛银回来,他脸上顿时扬起了一抹纯澈的笑容,这笑容却在看见洛银身后跟着的男人那瞬僵硬,眼神也不自觉冷了下来,眨眼之间收敛。   谢屿川从马车前跳下,深吸一口气后重新微笑迎了过去,洛银一步跨入结界后,被她设下的结界便散了。   山林中的微风吹过焦黑的火堆灰烬,扬起一地尘土。   洛银提了提手中两条鲜活的鱼道:“我也给你抓鱼来吃了。”   谢屿川见状心下一暖,他接过洛银手中的鱼,被灵力编织的线网住的两条鱼还在蹦跶,鱼鳞未刮。   谢屿川挑眉,问她:“这要怎么吃?”   “咦,你昨天晚上是怎么烤的,今天还怎么烤呀。”洛银说时,谢屿川用手指戳了戳鱼鳞问:“你确定,我昨天把鱼带回来时是这样的?”   洛银:“……”   她确定不是。   此时就站在不远处观望的宁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作用,举起右臂挥了挥,插话道:“尊者想吃烤鱼?这简单,我会生火,也有解鱼的工具。”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刃,光是看刃鞘上镶嵌的灵石也知道这不是一般匕首。   谢屿川提着鱼的手略微收紧,心中不满这突然出现的人,但脸上也未表现出来,只是瞥了一眼宁玉伸过来的手,轻声问道:“姐姐捉的鱼,为何要给你?”   宁玉没听出来谢屿川话中的寒意,反而睁圆了眼睛恭维:“原来小公子是尊者的弟弟?失敬失敬!”   嘴上如此说,宁宇心里却想着,洛银年纪轻轻修为这么高,可却有个道行普普通通的弟弟,看来老天爷不会让好事同时出现在一家人身上。   宁玉顺势从谢屿川的手中接过鱼,他的手法很快,以自身灵力绕过洛银灵力编织的网,谢屿川只觉得手中一滑,原先束缚两条肥鱼的网突然卸力,那鱼就变到了宁玉的手中。   宁玉接过鱼,倒是驾轻就熟地处理起来,他手中的短刃是天寒之石打磨而成,割肉不见血,可以保持住鱼肉最原始的鲜味儿。   洛银见他的确会,便拦住打算抢鱼的谢屿川。   总不能还让她或谢屿川再往小溪边走一趟,不如让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家伙忙碌去,毕竟他也是烈州仙派的人,洛银对烈州仙派无好感,捡现成的便宜便成。   谢屿川抿着嘴,拉过洛银的手便将她带到了马车后。   他一双剑眉蹙着,眼神有些不悦地盯着宁玉的背,口气中含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气:“为何你明明一个人去的,却两个人回来了?”   “我也不知为何会遇见此人,我在捉鱼时他就已经在林子里了,莫名其妙一路跟过来了,话还不少,不过我没仔细听,不记得他长篇大论了什么。”洛银耸肩,垂眸看向谢屿川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噗嗤一声笑道:“这么生气?就因为他抢了你的鱼?我都有些疼了。”   谢屿川回神,慢慢卸了手中的力气,却没松开,而是将洛银的手腕牵起来看一眼,拇指摩擦着她的腕骨道:“红了。”   “嗯,屿川变凶了。”洛银道。   谢屿川闻言撇过脸,耳尖微红,声音放低,不怎用心地狡辩:“没有。”   二人就在马车后,说话也没刻意压着,句句都清楚地传入了宁玉的耳里。宁玉一边用刀切开鱼肚,一边浅笑道:“尊者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且我已自报家门,乃烈州仙派宁玉,之所以跟着尊者,也是希望若尊者不嫌弃,可以收我做个弟子。”   说着,他手中的短刃利落地于指尖转了几圈,银色的刃光于阳光下闪烁。他道:“若是尊者介意,那就请您再想想办法把我看顺眼了,我可以等。”   “烈州仙派的人都如你这般厚脸皮?”谢屿川只想让他闭嘴。   洛银也有些好奇地坐在马车头上,单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刮鱼鳞,问:“你既然是烈州仙派的人,入山门前必然已经拜师了,怎么不怕欺师灭祖,还要认我为师?”   宁玉将处理干净的鱼放在一旁,左右两根食指对着地面画了个生火的阵法,借了一根烧焦了的木柴,轻轻一吹,火苗燃起,迅速地在他所画的阵法中形成了炽热的炎光。   宁玉道:“我拜师早,师父死得也早,临死前他说若我不能如他所愿便与我断绝师徒关系,唉……当时我远游在外没能赶回去,自然是不知他所愿为何。”   这也就是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了,难怪重明探洞没听过这号人,大清早还在深林中瞎晃。   看他杀鱼与生火的手法像是已经做了成千上万遍,恐怕自离开山门后便自力更生了。   “烈州仙派这般不识货?”洛银噗嗤一声笑出:“文掌门自己也不过才冲合境,他们竟然也会放走你这么个化魂境的弟子?”   宁玉哀叹一声,并未解释。   当初文阖当上掌门也是赶鸭子上架,若可以,恐怕文阖宁可卸下这个担子,也学宁玉逍遥世间,只一心琢磨自己的求仙大道。   洛银虽与他搭话,眼底却没放松对对方的探究。宁玉究竟是不是烈州仙派的弟子,也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此人道行颇高,若真打算跟着她一道还有些麻烦,毕竟她和谢屿川是坐马车前往洛河,恐怕甩不掉宁玉。   宁玉握着短刃的手用力一甩,将短刃上的附着物统统甩干净,他又把短刃收回了袖中,开始认真烤鱼。   那短刃是个难得的兵器,恐怕以灵力操控,还可分化为刃雨而下,随时能回到其主人身边,用来杀鱼也未免太大材小用。   洛银突然想起什么问谢屿川:“你昨日的鱼鳞是如何去除的?”   谢屿川指了指靠在马车旁的长剑,洛银一时无言:“那是给你的佩剑,你不用来练功,反倒用来杀鱼。”   谢屿川道:“鱼是给姐姐吃的,不算辱没了它。”   他好话说起来当真动听,叫洛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反倒是正专心烤鱼的宁玉低声笑了起来,心想这对姐弟的相处模式还真非同一般。   鱼烤好了,宁玉便将两条鱼交给了洛银和谢屿川,一人一条,他自己忙活了半天甘之如饴。   谢屿川见洛银接过了宁玉烤的鱼,便想起昨天晚上二人吃烤鱼赏月的画面,心里一股酸涩难以遏制,他带着乖巧的笑容望向洛银:“能不能都给我吃?”   洛银本就不觉得饿,且经过昨晚谢屿川能将鱼骨全都剔出再给她吃这么周到的服务后,一整条烤鱼放在她面前,再好吃她也不想吐鱼刺了。   她把烤鱼给了谢屿川,拂袖便要继续赶路。   宁玉果然如洛银所料,非要跟在二人身后,他道:“看样子尊者缺个车夫啊。”   “我的马车不需要车夫。”洛银动动手指,环在骏马四蹄上的阵法便发出了淡金色的光辉,一圈圈如金镯般浮动着。   宁玉见状,眼睛都快笑没了,他拍手道好,心想真是遇上了能人。   “那就请尊者看在我生火烤鱼的份儿上,行行好,顺路捎我一程。”宁玉的脸皮其厚无比,坐上了车前的小凳便不下来了。   他身量不算高,身形较瘦,坐在马车上几乎不占分量,洛银看着他的背,眉心轻皱:“我还没说我要去哪儿,你怎知必定顺路?”   “不论尊者去哪儿,我都顺路。”宁玉笑呵呵道。   洛银还打算说些什么,谢屿川突然出现在身前拦住了她的视线,少年冷眼看向宁玉:“你跟着我们意欲何为?”   “拜师!”宁玉似是认真道。   “你应当已经至少有九十岁了吧。”谢屿川说完这话,洛银歪过头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   她方才只探了此人修为,却没探他元神,现下细瞧,坐在马车车头的男人的皮囊虽然是三十左右,其真实年龄的确不小。   “九十岁的老头拜十八岁的姑娘为师?”谢屿川打量着他,就像是能将他看穿。   可宁玉没什么好怕的,被人说老头儿也不怒,反而笑言:“小公子好眼力,我的确九十有六,可这与我拜师有何干系?修道界以道行为尊,尊者的修为远在我之上,我厚着脸皮想混个徒弟的名号也无不可啊。”   三句话绕不开拜师。   “我已经有徒弟了。”洛银突然开口,指了指谢屿川的后脑勺道:“喏,我弟子。”   言下之意便是她有弟子,不需要再收徒了。   却没想到宁玉眼睛弯成了弯缝,一把年纪了顶着张青年的脸朗声喊了谢屿川一句:“啊呀,我以为是小公子,却没想到是师兄啊。”   洛银顿时恶寒,双臂起了鸡皮疙瘩,即便宁玉眼下看上去年轻,可在面容上也能当谢屿川的爹了,却还能将这一声‘师兄’喊出口。   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捏紧,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还真是为了拜师,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就是不知是否什么事也都愿意做。”   “不有违仁德,不伤天害理,那便听凭师父师兄吩咐咯。”宁玉拱手,行了个不太规矩的礼。   他就像是近百年恣意逍遥惯了,关乎拜师的礼节一样也不记得,又或是年纪大了无事可做,找两个年轻的陪着玩耍。   洛银已在考虑,是否要出手赶走对方,虽说此人已是化魂境,可她为登仙境后期,两人之间相差了一个大境界,共五阶,宁玉必然不是她的对手。只是若认真动起手来,势必惊动三百里之内的生灵草木,就怕又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啧,无奈。   这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即便你跟着我们,我也不会收你为徒。”洛银没打算真收徒弟,更何况还是个九十多岁的弟子。她即便离开了鸿山,却也还认自己灵州弟子的身份,若和烈州被赶出师门的弟子扯上师徒关系,那也过于荒谬了。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我拜的第一个师父,我前头还拜了三个。”宁玉并无所谓,耸肩道:“可惜他们命短。”   都被他熬死了。   洛银:“……”   这人贫嘴滑头了些,倒是直白爽快,什么都敢往外说,缠人却尊礼度,身上有些正统弟子的规矩,也有走江湖的洒脱,并不叫人真的讨厌。   “爱跟就跟吧。”洛银没辙了。   宁玉连连点头:“师父去哪儿?”   洛银:“别叫我师父。”   “好吧,未来师父,指条明路吧。”宁玉顺势改口。   “……”洛银叹气:“烈州,洛河。”   坐在前头背对着洛银和谢屿川方向的宁玉听到烈州二字,握着缰绳的手略微收紧,那张像是长在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瞬,又被他很快掩饰过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将话搭上了。   谢屿川轻哼了一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洛银暗道不好,小狗怕是要生气!   一声呵驾,马车往林子外走去,离开时扬起了火堆的灰烬,露出藏在里面两条未被人吃动的烤鱼。   洛银进了马车内部,便看见谢屿川双手环胸,怀中抱剑,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盯着车帘上的绣花,在洛银接近时更是把眉头皱起来了,看样子很不好哄。   谢屿川坐在车内靠后的长木凳上,洛银盘腿坐在了车内的蒲团软垫上,二人之间隔得不远,只是谢屿川坐直了偏高,洛银需得昂着头才能与他对上视线。   其实洛银有时并不能弄懂谢屿川的情绪。   之前她告诉刘浔自己的名字时,他便不高兴,还得晚上哄着一起去看月亮才好的。   这回不用猜也知道,是因为她无可奈何地默许了宁玉留下。   自然,洛银留下宁玉也有一部分其他原因。   车内过于安静了。   “哎呀,挺好的。”她干咳了一声,找起话题:“你越来越有人的模样了,你看你情绪多丰富。”   “……”谢屿川撇嘴道:“不是真心想与我说话,那干脆就不要说。”   洛银哈了一声,捋了一下发丝,这个沟通的姿势不太舒服,她打算也坐上去与谢屿川平视,结果扶着车壁才要动,谢屿川便绷不住,焦急道:“我瞎说的,你别走!”   他本来还很坚定冷硬地抱剑,当下长剑一丢,高大的身影就朝洛银扑了过来,把人搂在怀里,箍紧了她的腰道:“我就是心里难过,想不明白明明早上醒来知道你给我找吃的很开心,结果回来你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谢屿川沉着脸,手指抓紧她背后的衣裳:“你不要认别人做弟子,不要让他们有机会找各种理由接近你,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很听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有你一个,你也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洛银怔住,她听见谢屿川的声音在颤抖。   就好像她留下了宁玉,便等于抛弃了他一样。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还在洛河洛家时,她的教书先生给她说过一个故事。   先生说有一对夫妻多年无子,于是养了一条狗,把那条狗当成孩子对待,后来妇人终于怀孕,诞下了一个孩子,他们为了孩子筹钱,提起近来有屠夫收狗肉。那条狗就像是能听懂人话,当即流下了眼泪,它明明有机会跑掉,却还是自己走到了屠夫面前,躺在了一堆待宰的猪中。   先生说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洛银,世间万物都有情,一条狗也懂得感恩。   但洛银知道,狗之所以会自己找屠夫,不是因为它感恩,而是它觉得自己被抛下了,心灰意冷。   谢屿川的原身也是条狗,他有小狗的很多特征:稚嫩、单纯、粘人、精力充沛。   可他也多疑,爱吃醋,执拗,专一。   还是条小狗的谢屿川,只对洛银特殊、专一,并不要求洛银有同等的回报,变成人后的他渐渐感受到了不同的感情,也想要得到洛银同等的对待。   好比他的眼里只有她,那她也就只能有他。   这是进而为人的一个特征,是属于凡人俗欲的——占有。   洛银说他情绪丰富,不是假话。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告诉谢屿川,她不是那对夫妻,她没打算再要一个‘小孩儿’,谢屿川也无需在这种事上患得患失,养狗,她只养他一个。   “你松开我,我与你好好说。”洛银拍了拍谢屿川的肩膀。   谢屿川不依,反而搂抱得更紧:“我以为你不会答应他,我以为你一定会赶走他,他是什么人?凭什么留下,凭什么坐在我买的马车上,凭什么让你和他说那么多话。”   洛银被他勒得险些呼吸不顺,她吐出一口浊气道:“我留下他,自然是想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谢屿川难得安静了。   洛银道:“烈州仙派疯了才会让一个化魂境的弟子离开山门,宁玉虽九十多岁,可涂飞晔和唐风说过,自我渡劫后,九州修道界再无飞升者,他此等修为,当个掌门绰绰有余,怎可能成了散游道人。”   “你是怕他另有阴谋?”谢屿川问。   “你头脑清醒些了吗?”洛银也问。   他哼了声,把人重新抱紧,洛银哎了声,心里直道幼稚,嘴上却笑:“阴谋谈不上,恰是我在重明探洞露面后,超越九州仙派各大掌门修为的人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要拜我为师,我总觉得怪异。”   “留在身边更危险,把他打发走。”谢屿川道。   “不怕,我很厉害,会保护好你的。”洛银道:“留在眼前,才好看见他做过什么。”   谢屿川撇嘴,洛银都解释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不好再于明面上反对,只能暗自下功夫。三十里之外还有两条他的小尾巴,那二人不是说对他忠心耿耿?便看他们究竟有无作用,不管是把人引走、骗走还是绑走,总之要宁玉离开洛银。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洛银道:“我腿麻了。”   谢屿川将她扶起来,扶着洛银坐在了长木凳上,他自己反而盘腿坐在了她的脚边,低着头,只能叫洛银看见他的发顶。   谢屿川给她揉腿,洛银动了动小腿,其实没麻,只是不这么说,小狗还不知道要抱到什么时候。   她进马车后便在车外下了结界,方才她和谢屿川的对话不会传入宁玉的耳中,现下事情解释清楚了,小狗儿也明显哄好了,洛银便撤了结界。   她问:“你方才说,你以后都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作不作数?”   谢屿川一边给她捏腿,一边慢慢将脸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像是要趴在她腿上睡着。   他嗯了声。   洛银笑说:“好,那从今天起,我要你不许每天都问我,能不能和我一起睡这种事。”   谢屿川顿时抬头看向她,下巴磕在了她的膝前,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她提了天大的过分的要求,简直委屈死他了。   洛银看他可爱,弯下腰朝他笑了笑,有些恶劣地捏着他的脸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要守信哦。”   便是这弯腰捏脸歪头笑他的一系列动作,洛银身上的冷梅清香带着体温扑在了他的脸上,叫谢屿川的脸蹭地一下红了。   他想起了把她抱在怀中睡的感觉,很舒服,很暖,也很香。   坐在马车外的宁玉自是听不见洛银下了结界时他们的对话,可洛银解开结界后和谢屿川的对话却是一字不漏地全都进了他的耳朵了。   宁玉扯着嘴角笑,摇了摇头,像是看透了某样事情的本质。   什么姐弟,假的。   什么师徒,也是假的。   就那黏黏糊糊要一起睡不一起睡的对话才将二人真正的关系败露出来了。   那少年分明是尊者养的小白脸嘛!   他就说,若真是姐弟,怎可能二人相差不了两岁,姐姐修为惊为天人,弟弟却资质平平?若是师徒,这种资质平平的人更是不该被收用呀!没理由收谢屿川不收他,他化魂境!   可谢屿川长得好看,太好看了!正介于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帅气之间,身量身形已然成熟,心智品性却还单纯着,再顶着那张不笑冷毅,笑起来略可爱的俊脸,这简直就是个凶器啊!   可尊者修为那么高,养个帅气的男子在身边又怎么了?   说得过去,而且一切还很合理!   宁玉觉得自己即便猜得不是十分准确,也八、九不离十了。   有人驾车,前往洛河的路便好走更多了。   宁玉不愧是烈州人士,又活了九十多岁,什么地方没去过?不过短短十几天便将洛银和谢屿川带到了洛河码头附近的镇子里,一路上来的吃喝住行,都是宁玉掏钱的。   他说他要拜洛银为师,哪儿有不孝敬师父的徒弟?   马车停在了客栈前,宁玉先跳下马车与掌柜的订住房,谢屿川在车旁一手扶着洛银下车,顺便看看前后街道。   这里便是洛银自幼长大的地方?   洛银下了马车也与谢屿川一般,站在车旁打量着与别的地方相差不远的小镇。街道、行人、建筑,好像没什么能和她这些天露宿的那些城镇区分。   “这叫什么地方?”洛银回头问宁玉。   宁玉得了钥匙走出来,回答道:“琴香镇。”   洛银一愣,垂下眼眸:“没听过。”   她以前生活的地方,码头附近没有琴香镇,只有一条白浪街。 第35章 三十五 洛银:戏文都是假的。   洛银在很小的时候来过一趟白浪街, 那是她为数不多能离开家门、离开成堆的书籍,可以看一看外面世界的短暂自由时光。   那段回忆的开端还算美好,那好似是个什么节日, 白浪街上的人很多, 教书先生带着她在街上买了山药糖糕吃, 而后去码头等待因为生意四处奔波大半年的母亲。   洛银当时捧着糖糕最后一块舍不得吃, 因教书先生教过母慈子孝的典故,她想留着给母亲吃, 后来她看见母亲从货船上走下来,不见欣喜,反而斥责先生带她玩闹颓废。   洛银自出生下来便备受修道界瞩目,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放大, 所以在洛家的十年里,她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洛银捧着一块凉透了的山药糖糕回到了洛家,一回去便坐在书房内继续读书写字, 买糖糕时她很高兴, 见到母亲时并不开心。   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洛银才听教书先生说,在她睡着后, 她的母亲来看过她, 将那块冷了的糖糕吃掉了,但洛银当时还小,并未从这迟来的关心中体会到母亲对她的感情。   后来白浪街上的山药糖糕她便再也没吃过了。   被人寄予太多厚望,未见的是件好事, 至少因为这些关注使得洛银的性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把感情看得很淡。   好比她睁开眼得知师父师兄早死了,没流一滴眼泪,毅然决然离开灵州鸿山, 也没有受良心谴责,如今回到了洛河故土,连叹气都没有了。   谢屿川见到她又皱眉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过往。   他用食指轻轻抹平洛银的眉心,洛银回神抬头朝谢屿川看去一眼,少年的眉头也是皱着的,却是因为她不开心而不开心。   洛银对他挤出一抹笑,谢屿川也回以微笑,这一刹就像是有什么柔软的小东西在她心尖猛地躁动着,撞上了她的心头,有些乱。   沉浸于过去的微末低沉被安抚,洛银抬手顺势捏了一下谢屿川的脸,心道小狗长得真是好俊俏,当狗是条毛色特殊的漂亮小狗,当人也是个相貌非凡的帅气少年。   收回了在街头寻找过往的目光,洛银转身走入客栈,一步踏进台阶她才猛然发现,好像自己的心情在谢屿川的手摸上眉心时就不自觉地被抚平了。   她或许不是真的将感情看得很淡,至少她很在意谢屿川。   只要谢屿川不高兴,洛银总会先想办法把人哄好了再说,这种关系变化让她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把他当成宠物、小狗,而是实实在在地当成一个在意的人去对待的。   许是因为,谢屿川是她自始至终见到过的,唯一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把她看做一切的人。   母亲有要照顾的偌大洛家生意,父亲有他喜爱的琴棋书画,师父有师兄、师弟,和鸿山几万弟子,师兄有他心爱的剑,心爱的女子,至于小师弟……在洛银的记忆里,只要是个能说人话的,他都能和对方打成一片。   洛银虽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却不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所以他们对于洛银而言,也仅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失去了固然惋惜,难过,还不至于如割肉滴血,那不是什么难以愈合的伤口。   多日的接触,宁玉也看出来洛银并非毫无破绽可言,她的两个破绽一个是谢屿川,凡是关乎谢屿川的事洛银都会十分上心,但宁玉也接触了谢屿川,他觉得谢屿川毫无破绽……此少年油盐不进,且对他抱有敌意。   洛银的第二个破绽便是吃。   凡是当地的特色美食,又或是一些猎奇的吃食,洛银都分外有兴趣尝一口。   对于宁玉而言这是好事,至少他知道该从何处入手让洛银高兴,只要洛银一高兴了他便可以趁虚而入,诓骗……不是,感动对方收自己为徒。   宁玉对烈州很熟悉,毕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这处安顺码头他也曾来过多回,对于琴香镇里的吃喝玩乐也很了解。此地因为来往众人多,在街头还特地摆了个戏台子,华灯初上时戏台边上点了灯,五彩斑斓地吸引来往游人。   锣鼓敲响,戏子登台,台上美女扬水袖,台下看客品茶喝彩。戏班子里有一种茶,采摘新鲜的冬菊,里头放了蜜,喝起来花香四溢还很甜,大约是洛银会喜欢的类型。   才到晚间,戏台子那边正在布置,宁玉提了一盒糕点上楼,恰好在洛银的房门前碰上了谢屿川。   宁玉见之咧嘴一笑:“师兄!”   “……”谢屿川觉得他很烦。   多日下来,不见宁玉对洛银过分接触,他看洛银的眼神除了偶尔碍眼的崇拜之外,也无不妥,正因如此,谢屿川才决定暂时不动他。   谢屿川瞥见宁玉手中的食盒,猜到此人又打算用吃的讨好洛银,冷着一张脸转身,敲响洛银的房门。   洛银开门见到门口一前一后站着的两个人,身形较高的谢屿川板着脸不像个孩子,分明外貌已经不那么年轻的宁玉扬起一脸笑意,不像个成熟稳重的九十六岁老者。   “未来师父!”宁玉将糕点送上:“弟子孝敬的。”   洛银接过,谢屿川的眼神就一直落在她拿着食盒的手上,直到食盒被洛银递给了他,谢屿川才抬头。   “拿去吃。”洛银拍了拍他的肩膀,哄小孩儿似的对他挑了一下眉,道:“走,出去看看。”   谢屿川捧着食盒嗯了声,脸上终于有些笑意地跟上了洛银。   宁玉也走在二人身后,没特地上前打扰,心里却想的是,尊者对她的男人真还挺宠。   琴香镇上没什么特殊有趣的东西,只有宁玉指着的那个戏班子前面挤满了人,有好些刚从码头靠过来休息的,也都愿意去那里花销放松。   洛银听他说了那什么冬菊蜜茶,很想尝一尝,便带着谢屿川一同前去。   他们没占得最好的前排,只在末位排到了一张小方桌,上头仅能放下六道菜碟。   宁玉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一盘水煮花生,一盘绿豆糕,一盘桃肉蜜饯,三盏冬菊蜜茶。   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的什么洛银也没听懂,一落座便是淡淡菊花香气带着丝丝甜意袭来,她趁热尝了一口,果真花香充斥着口鼻,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茶之一。   谢屿川在给洛银剥花生,剥好了递到洛银手中后,发现宁玉在看他。他瞪了对方一眼,宁玉却对他笑,那笑容有些古怪,像是他们之间有何心照不宣的调侃。   宁玉只是心想,小孩儿对尊者也挺宠的。   谢屿川收回眼神不去管他,轻声问了洛银一句:“台上唱什么?”   洛银撇嘴:“我也没听懂。”   宁玉道:“唱的是洛河最大的船商胡家之事。”   瘦白的手指往台上女子指去,道:“这是胡海中的第一任妻子洛嫣,重病难医将要离世,洛嫣不想洛家家业落入他人之手,便将自己的丫鬟许给了胡海中,把偌大家业交给了胡海中打理。”   熟悉的两个名字一出现,洛银捧着茶盏的手便顿住了。   她垂眸看向杯中的冬菊,新鲜的冬菊花瓣被热水烫得几乎透明,漾在水中盛放。   宁玉道:“要说这胡海中与其夫人也曾在修道界小有名气过,原因是他们二人虽不是修仙的材料,可却生了个难得的修道奇女子,她诞生那日天生瑞象,年仅十八岁便入了登仙境,离脱离肉身凡胎,得道成仙也仅是一步之遥,只可惜天劫没能挨过,死在了灵州雪山。”   从旁人口中听说自己当年之事,洛银还不太习惯。   “就在她死后没多久,洛嫣也因伤心过度重病倒下。”宁玉笑说:“这台上演的便是嘱咐后事,她希望胡海中能娶了自家丫鬟为妾,生个一儿半女全了胡海中的意。后来那小妾为胡海中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被他抬成了妻,洛家也在胡海中的手中越做越大,成了如今烈州船商之首,整条洛河的货船都是他家的。”   洛银闻言眉心轻皱,放下茶盏朝宁玉看去一眼,宁玉一怔,道:“哦,我把后面的故事都说完了,未来师父看得估计更没意思了。”   洛银倒不是因为这个才看宁玉,只是对他方才说的话有有些异议。   “你说、是洛……”她顿了顿,开口:“是洛嫣要胡海中纳妾的?”   “是啊!她临死前不希望胡海中独自度过未来时光,想找个人陪他,也希望他能传宗接代。”宁玉道。   洛银垂眸抿嘴,心道戏曲还真不能细听,一多半都是假的。   她爹娘的关系如何,洛银最为清楚,一年见不到三回,回回在她面前相敬如宾,离了她便是两看两相厌,洛银其实知道,她爹娘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   因为她爹不是个经商之才,只会舞文弄墨,洛银的娘看不上他空有皮囊,却无理想抱负,多次说过他是个废物,之所以不和离也都是为了洛银。   而她爹对她娘更是毫无感情,说她是个掉进了钱眼里的俗人,甚至对洛银的关心也甚少,只偶尔需要银钱买些东西时才会到洛银这儿来抱一抱她,而后拿走她的零花,反正她也不出门,没处花。   年幼的洛银每次都很期待爹能来找她要银子,这样她就能和爹多待一会儿,后来在鸿山长大了,见过了正常人家的夫妻,父母子女是如何相处的,便不再留念洛家的亲情。   戏文说,她娘怕她爹孤单,特地为他找了个妾室?   洛银觉得若她娘当初真的是病死前怕她爹孤单,应当会一把刀刺入他的心口,二人一同入黄泉作伴。   让她娘放弃经营多年的洛家家业,丢给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的男人?恐怕经过几百年,往年故事的真相也早就被这些吹捧情爱之人传变了味道。   茶冷了,花生也吃够了。   洛银起身道:“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他们身后已经围了不少人,谢屿川身量高,走在前面好为洛银开路。   恰是此时一群人拦在了谢屿川的前面,为首的男子三十多岁,伸手便要推开谢屿川,开辟一条可通行的小道。   谁知他用力一推,谢屿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反倒用不满的眼神看着他。   那男人脾气大,一身酒气,扬声道:“让路,胡少爷要听戏!”   “你先让开,我们才能离开。”谢屿川的声音很冷,顾及洛银在,还算讲理。   男人顿时不高兴了,抬起脚便要往他腿上踹,嚷嚷:“胡家的人你也敢拦着?滚开!”   他一脚没能踹下去,宁玉从中略施小法,让那男人摔了个大马趴。   谢屿川与洛银同时回头朝他看。   宁玉顿时撇过脸,扬着下巴,好似无意间走过的路人般吹着口哨。   这一动静,前后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了,一行人后锦衣华服的男人明显不耐,眼神不住地投来。 第36章 三十六 谢屿川:好疼啊,姐姐。……   正在看戏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是胡家的护卫, 且近来胡家公子看上了戏班子里的青衣。正因如此,胡公子抽了空便来听戏,戏班子知道他不能得罪, 每日都在前排留了位置。   若是琴香镇本地的百姓见到他, 必是赶忙抬脚退后让出一条道, 不巧今日碰到的不是当地人。   胡公子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 身边还有许多打手。   胡家始终念着几百年前家中出过一个险些成仙的灵慧之人,后来每代子孙都有人刻意往修道之路上走, 为此胡家花重金请了许多修道界的能手,那些能手收了钱也为胡家子弟撑腰,普通老板姓谁又能和修道士对上。   众人见洛银与谢屿川就两人,且二人年纪不大, 想必是要在胡家这里吃顿亏了。   “什么情况?还能不能看戏了?”被众人护拥的胡公子终于按捺不住,撩开拦在前头的护卫便往人群里走,刚走到人前一眼便看见身着鹅黄长裙, 披着牙白色披风的洛银。   洛银身量不多高, 方才被一众人高马大的男子拦住,没叫人看见, 现下胡公子一瞧, 眼前女子竟比台上的青衣还要美上几分,像是仙子出尘绝世,一记眼神看过来,纵有种烟波浩渺, 只可远观的感觉。   胡公子突然对着洛银一笑,那恶心的笑容叫谢屿川立刻将洛银拦在身后,恨不得冲过去把对方的嘴角撕裂,看他日后还怎么笑得出来。   被宁玉的法术打断腿的胡家家仆还倒在地上哎哟地叫唤, 他们一群人方陪着胡公子去饮酒,酒足饭饱之后便想来听曲儿,现下神智还不怎清醒。   家仆看见自家主人,连忙指着谢屿川道:“少爷,他敢打胡家的人。”   胡公子瞥了谢屿川一眼,随后往那家仆的身上踹了一脚狠的。这胡公子也饮了酒,一开口腥臭的酒味儿扑面而来,他道:“你该打!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也能冲撞?吓到了人家可如何是好。”   说着,胡公子的手便要往洛银那边伸去。   谢屿川忍无可忍,抽出长剑运用灵力朝对方劈了过去,只见寒光一闪,胡公子立刻察觉到手腕一痛,手背上落下一道深深的伤口,可见白骨,鲜血直流。   噹地一声,长剑被另一股灵力弹开,若非那灵力阻止,以谢屿川手中之剑,必然能让胡公子的手、臂分离!   “啊!啊——”胡公子捂着手背痛呼地往后直退,他对着后方吼道:“殷师傅!你还站着做什么?这、这臭小子要杀我!!!”   众人也都惊讶着,不提烈州,但整个儿洛河附近有谁敢与胡家人动手?又有谁敢伤了胡公子?   看着一地的鲜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谢屿川只是想砍胡公子的手,只有一直观望的宁玉看清楚了,那小子的剑一开始分明是冲着对方的脖子而去的。   经胡公子一召唤,人群最后方穿着朴素,下巴上留了截胡渣的男人慢吞吞地走出来。   男人大约三十好几,腰上配着两把弯刀,双臂环胸,面色冷峻地将胡公子的手臂拉了过来,顿时疼得他嗷嗷直叫。   男人的手指悬在伤口上方画了个止血的符文压下,便让胡家的人赶紧把大夫请来。   胡公子见有靠山在场,也不肯走了,被一群胡家的护卫围着,趾高气昂地致使着男人:“殷师傅,帮我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胳膊给砍了!臭小子竟敢对我动手,你怕是不知烈州洛河沿岸我胡家最大!真晦气!”   这句洛河沿岸胡家最大,当真是刺痛了洛银的耳朵。   当年洛河船运,确确实实是洛家拼出来的,即便她娘走后,由她爹管理了洛家,从此改姓为胡,也不是胡家在洛河沿岸欺男霸女的理由。   胡家每年给殷槐的银钱能堆成一座小山,收了这个钱,即便他再看不上胡公子的为人,也得护住胡公子的安全。今日是对方先动的手,且胡公子见了血,无需胡公子指使,殷槐也会断下对方一臂。   对付一个识智境都没到的人,用不着他拔出自己的弯刀。   殷槐先是对谢屿川敷衍地拱了拱手,似是好心规劝:“小公子无需挣扎,伸出右手让我断你一臂,此事便算了了。”   洛银从始至终都没开口,她的目光还落在那个胡家后人的身上。从那人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她爹当年的半分影子了,五百多年,胡家究竟传了多少代?若按辈分排论,这胡公子是否应当叫她一声祖宗?   宁玉躲在人群中没有露面,他弯着腰藏在一个大块头身后,捏着鼻子改了声音道:“分明是你们胡家的仗势欺人,怎么还要对人家小姑娘动手?”   他说完这话,立刻旋身换了方位,又趴在了一个老大爷的肩头踮着脚尖继续看。   这话也只有宁玉说得出口,因为在场没有任何一人敢得罪胡家。   殷槐只是胡家请来的打手之一,已然是归月期的高手,如今的问仙榜上可排前一百五十名。   殷槐见谢屿川不动便没了耐心,他两指指尖汇了一股灵力,瞬时化为了利刃直往谢屿川的手臂刺去。   谢屿川抬剑挡下,而后又是一声‘噹’。   丰阳仙派的剑的确是好剑,只是谢屿川筋脉堵塞灵力跟不上,三下一挡便觉得手臂发麻,虎口疼痛。   洛银知道谢屿川拦在自己面前是为了护她,他得了剑这么久却没机会大展身手,如今现成的练剑人摆在面前,洛银暂且不打算干预。   锋利的刃光劈上了戏台,一片旗帜无声地落下,台上青衣捂着头尖叫,百姓也纷纷跑远。   胡公子连忙朝殷槐吼道:“一个毛头小子你都对付不了?别与他玩儿了!”   他仗着自家身份,嚣张跋扈惯了,又仗着殷槐十二个时辰不离身,实际上也干过误伤人命的事儿,无非是多给些钱便能摆平,不算多大的问题。   只是每回胡公子犯了事儿,回去都得挨爹娘的一顿训,就怕在场有人把话传到他爹娘的耳中。   殷槐打得很有章法,看得出来是正统门派出身。谢屿川这些日子经洛银点拨也得了些修道的门路,殷槐不顾旁人,谢屿川还得顾忌着百姓,便与殷槐拉扯到了大街上,避免误伤。   殷槐讽刺一笑:“你还顾着旁人?先顾好你自己吧!”   胡家的家仆在踹谢屿川时被一道灵力击碎了腿骨,殷槐还忌惮着谢屿川的实力,方才几招都是试探,现下确定这小子就是个识智境便不与他客气。   他旋身而上,从上空以威压震慑,胡公子将将入道,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在场的百姓立刻退至远处,不敢上前。   谢屿川没察觉到对方的威压,只是对付他那灵力化作的回旋弯刃有些吃力,五招之内,谢屿川必定要输。   一刀,谢屿川侧身躲过。   再回转,他跳上了一旁的方桌。   第三式,谢屿川长剑的剑意发出嗡嗡之声,已是提醒他的灵力将要枯竭。   眼看殷槐就要将谢屿川的剑夺过去,宁玉情急之下跑到了洛银身边,连忙道:“未来师父,你还不动手?师兄的剑都快被对方收了!”   洛银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眉心轻蹙:“不急。”   谢屿川在收着打,洛银看得出来,他好像就在等那一刻。   殷槐出到了第五招,他左手手指顶在了谢屿川的心口,将他推出数丈,右手成虎爪收了他的剑。   长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被殷槐抓住,就在此时,那长剑忽而转了方向,剑意与谢屿川的灵力呼应,咻地一声要刺穿殷槐的胸膛。殷槐万没想到谢屿川竟然还留了一手,这一招他躲闪仓促,收回手臂避开了剑锋,可右臂胳膊上还是被割开了一寸长的小伤口。   钉——   长剑打入了殷槐身后的墙壁,骤然裂出蛛网似的裂缝。   谢屿川捂着心口起身,宁玉没忍住哈哈笑道:“师兄打得不错啊!”   归月境与识智境之间隔了两个大境界,照理来说殷槐闭着眼睛也能把谢屿川活活打死,却没想到伤敌一千,自己也被敌所伤。   “殷槐!”胡公子明显不高兴了:“杀了这小子!”   殷槐也知自己轻敌丢了脸,面色一冷,抽出了腰间弯刀,洛银知道谢屿川扛不住这一下,她张口吐出轻柔的声音:“屿川,回来吧。”   便是这一声,悬飞于半空的殷槐忽而觉得泰山压顶,嘭地一声坠在了地上,四肢黏着潮湿的青石板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变得极为困难。   他瞳孔剧震,脸色青白,立刻察觉出这是上位者的威压,强大到令人心悸、恐惧。   谢屿川擦去嘴角的血,路过殷槐身边时瞥了一眼他的右手,像是没注意般踩了过去,殷槐顿时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谢屿川回到了洛银身边,有些体力不支地靠着她,额头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闷着声音有些委屈道:“好疼啊,姐姐。”   洛银听不得他软着声音委屈地说话,双手捧起他的脸,拇指擦去他眼角蹭上的灰尘,浅浅一笑,鼓励他道:“屿川打得很好。”   今日之事,全是胡家人仗势欺人,却没想到踢了铁板。   胡公子见殷槐都趴在地上不得动弹,早一步被一行人护着离开,乱糟糟的场合就剩下两个胡家的人,一个家仆哀嚎,一个殷槐忍痛。   殷槐看不见是谁出手,可再被这股威压压着,他的道行也怕是要废了,再好面子,他也不能成为一个废人。   殷槐顿时开口:“还请高人手下留情!”   洛银没打算真要了对方的命,但也要搓一搓殷槐的锐气,等到殷槐第三次请求时,洛银才卸去只针对殷槐的威压。   她对着裂开的墙面张手,长剑稳稳地落在手心,洛银将剑还给谢屿川,这便要离开。   戏台上的青衣不知何时下来,脸上的妆还未卸,哭花了脸。   她躲着人群走到了洛银与谢屿川的面前,浑身颤抖,好心提醒:“姑娘与公子还是快快离开洛河吧,别坐船,走陆路,你们今日得罪了胡家,再留下去必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青衣也是可怜人,只因长得漂亮便被胡公子看上,一旦看完戏便要去台后调戏她一番,她苦不堪言。今日胡公子吃了亏,她心里爽快,这才多嘴一提,不怕胡家的家仆将此话带回去给胡公子听。   宁玉笑说:“多谢姑娘提醒,但我师父无惧胡家。”   洛银与谢屿川同时朝他瞪去,宁玉低声改口:“未来师父、未来……” 第37章 三十七 谢屿川:我会陪着你的。   一场戏散, 胡公子落荒而逃,却绝不会善罢甘休。   胡家不在琴香镇,而是镇子后方的碧水城中, 城与镇离得很近, 马车行驶也只需半日, 胡公子夜里赶回家中, 第一时间叫来了大夫。   胡老爷与夫人听说他受了伤,火急火燎地跑去院中去看。   胡夫人瞧见胡公子手背上一道深深的伤口, 眼睛顿时就红了,慌忙地抓着胡公子的袖摆问:“治岩!谁将你伤成这样的?天呐,好深的伤口,一定很疼吧……”   胡老爷见状, 对将胡治岩送回来的家仆们一通打骂,怒斥他们为何没有将胡治岩护好,瞧见人群中少了一个人, 便问:“殷槐呢?!说好了他绝不能离开治岩的身边, 他人呢?!”   家仆被胡老爷踹倒了一片,众人还没回话, 胡治岩便怒气冲冲道:“爹, 你就别说那个殷槐了,平日里还以为他有多厉害,今日连个臭小子都对付不了,被人家打跪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就他这样的, 还能一年要了咱家那么多银钱去!”   “不应当啊,殷槐是我特地从安州仙派请来的高手,他在安州仙派曾带领多人前往重明探洞,杀妖第二, 险些超过了烈州仙派。在烈州境内,无人会与咱们胡家为难,加之殷槐伴你左右,又怎会让你受这么重的伤?”   胡老爷才说完,胡夫人便道:“必是那殷槐没多大的本事,只会自夸!之前没见他出过手,现下总算看清了,他也没多大能耐,护不住我儿!”   胡治岩也道:“就是如此!那伤我的小子看样子不超过十八,殷槐都大他一轮了,竟也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胡家因为胡治岩受伤之事,已是对殷槐颇为不满,当夜殷槐回到胡家后,受到了不少冷眼,次日一早胡老爷还特定请他去书房问话。   殷槐将事情简单交代了一番,胡老爷便让他退下了。   胡治岩再混账也是他的儿子,还是胡家三代单传的独子,烈州胡家虽不是修道世家,可就连烈州仙派的人看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毕竟他管了一条洛河的所有商货船只,富可敌国。   胡老爷想的是殷槐不行,他便再找旁人,他有的是钱,请得起道行高的修道士,断不能让胡治岩在自家地盘被旁人欺负了去。   青衣提醒洛银,胡少爷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从小到大都没受过委屈,他们在众人面前让胡少爷难堪,胡少爷必定会再找个时机百般奉还。   洛银本就不惧怕胡治岩,知道胡治岩也算是她的后代后,只觉得心里膈应,她更没打算留在琴香镇等着胡治岩养好了伤,带够了打手再来。   来到烈州洛河,洛银是打算去综山给她爹娘上一炷香的。   综山在碧水城外二十里,说是山,其实也不多高,从山脚沿着小路往上走,至多一个半时辰便能走到山巅了。   综山是当年洛家买下的山,山上中满了综中茶,据说是因为她的高祖母爱喝,高祖父便将综中茶种在了高祖母的陵墓旁,后来那茶树根生根,越长越多,反而让综山多了一丝别样风光。   洛银的祖父去世后,每年她母亲都会带她上综山祭拜,那里是洛家祖上的坟冢,一直请专人打理,修葺山路、除草,供香。   即便洛银对她爹娘没太深的感情,记忆中也翻不出多温馨的画面来,可毕竟他们是洛银至亲之人,几百年过去,她该将这柱香点燃、跪拜。   前往综山的小路绕着田野,马车无法通过,洛银便让宁玉在原地看着马车,她与谢屿川同行。   宁玉乐得自在,靠在马车头前一双眼望向洛银,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这才于心中好奇。   好奇她究竟是谁?   虽叫了多日的‘未来师父’,他却从不知洛银的名讳。   洛银远远地便能看见综山上一片枯黄,那是秋末冬初的衰败颜色,寒风顺着田野尽头迎面吹来,凉意无孔不入。   谢屿川将自己的披风也盖在了洛银的身上,他身量高,披风一压下,从头到尾将洛银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   她抬头看向谢屿川:“你不冷吗?”   谢屿川的手伸入披风里牵住了她的手,他捏了捏洛银的手指道:“你看,我的手很热。”   洛银无奈:“我有真气护体,不觉冷热,你还是穿上吧,免得病了。”   谢屿川摇头,就是不肯:“我觉得你冷。”   洛银神色略讶,失声一笑也由着他了。   她是挺冷的,不是因为寒风刺骨,而是因为记起了她上一次来洛河这边,是她师父带着她归来过中秋,结果她爹与友人在外赏月作画,她娘还奔波于生意场上不得归来。   那一年的中秋,师父陪她在院中坐到了半夜。   洛银一路沉默,突然觉得心头涌上了些许酸涩,回想过去,她像是足下生了千斤石,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屿川。”太安静了,洛银想找人说话。   谢屿川嗯了声,低头看她。   洛银的长发罩在披风的帽子里,帽檐翻飞,她的发丝也随之飞舞,偶尔一两根扫过眼睫。   她问:“若你至亲之人待你不好,你会如何待他们?”   谢屿川抿了抿嘴,道:“我的至亲之人是你,你对我很好。”   洛银看他:“若我待你不好呢?”   “能有多坏?”谢屿川问。   洛银道:“冷漠,不在意,总会叫你失望,不管你高不高兴,只管你是否能成才,或许对你的每一个笑都不是发自真心。”   谢屿川在她说出每一个‘不好’的瞬间,脸色都白了一分,他沉默了许久,才认真道:“只要你不丢下我就好。”   “只要不丢下你就好了?你就没有憎怨?”洛银问他。   谢屿川道:“那我肯定会很难过,但我依旧喜欢你。”   洛银撇嘴,心想小狗的世界还真是单纯,只认定一个主人,可人不是小狗……   “我不喜欢他们。”洛银指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综山道:“我对他们有憎怨,每每团聚的次日,我都会更加烦躁,可笑的是往往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期待下一次团聚之日。”   谢屿川知道她说的他们,是她的爹娘。   “当我知道我们一家的相处绝不属于正常后,我便想着从此以后就在鸿山待着,修炼、成仙,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洛银抿嘴:“我连天劫将至也没写过一封信回去。”   “可人的感情很多变,许是因为他们死了,那些憎怨也都跟着一起消失,他们不是死在我的眼前,所以我没有悲痛,可仍有些失落,就像是曾经很重要的东西没来得及抓住,回身一看,早就丢了。”洛银道:“今日我来,便是与他们作别,也许见过了之后我也能将那一口气释然了。”   人都死去几百年了,这世间若有投胎转世,他们恐怕也早就经历了十多辈子,唯有一觉醒来的洛银还记着过去的那些事,那些如今看来……不算多重要的小事。   “我会陪着你的。”谢屿川牵着她的手收紧:“我陪着你,你就不要难过了。”   洛银低笑:“真乖。”   “综山上有许多综中茶树,到了冬季便会变红,叶子还很好看,也算是一道火红风景,咱们就当是去玩儿的。”洛银说完,深吸一口气,心情松快了许多。   二人走到了综山脚下,望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可见偶尔有人通行的痕迹。   多年过去,综山上的杂草已经超过了人高,许久不曾有人打理。   洛银带着谢屿川往山上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下沉了一分,当年长满综山的综中茶眼下一棵不留,山上几十个洛家先祖的陵墓方亭或石碑也不曾见到。   如今洛河最大的船商虽是胡家,可这毕竟是于洛家基础而生的,即便胡家的后辈都改回了胡姓,不愿算作洛家的后代,单念洛银爹娘的关系,单念洛家的家产,也不该将综山荒废到如此程度。   更何况于外而言,没有当年的洛家也就没有如今的胡家,此种恩情,怎可忘却。   洛银在山间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一个墓碑,若非她认得不远处的碧水城,而碧水城附近仅有一座小山为综山的话,她便要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综山一圈下来,除了荒芜,什么也看不出。   洛银眼底的失望越来越深,她就像误闯了他人之地般无处落脚,抓着谢屿川的手最终在一个坍塌的凉亭边上驻足。   亭上瓦色尽褪,石柱断裂,旁边被压倒的碑只露出了一小半,上面爬满了青苔,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但从这方亭正面望去,正能看见远方一条银线,那是洛河。   此亭非亭,乃她祖父之坟冢,他死前为自己在综山找了个好地方,可见到一条长长的洛河,他要洛银的娘在他的坟冢后盖一座小亭,她娘当时还不同意。   老爷子撑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山顶,指着洛河道:“就让我的子孙们都站在我的背上,继承我们洛家的河运之业,让他们知道,洛家先祖是他们的基石,放心、大胆去做。”   而今亭塌、碑陷。   可悲的是……洛银甚至看不到她娘的坟冢立在何处。   她与谢屿川在综山上转了许久,陆陆续续找到了三、四个依稀可见的洛家先祖的坟冢,可墓碑断裂或被山泥掩埋,就连当年是谁被埋在这儿也分不出来了。   天色渐晚,晚霞布满天空,照在了不远处的碧水城中,在一片瓦檐上覆盖着暖色的红光。   洛银站在了方亭废墟之上,耳畔的风呼啸而过,谢屿川背着她离得有些远,他还弯腰在草丛中翻找着,看看能否找到洛银的娘究竟埋在了哪儿。   洛银对着凉风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紧到指尖泛白,双臂不住地发抖。   综山顶上发出了一阵淡淡的银光,那银光似涟漪般往山下而去,而后山上各处如星芒般亮了一点,很快光芒随晚风淡去。   谢屿川应着刚才的星芒找到了一个墓碑,他趴跪在地上双手扒开泥土,想看看上面的字。   洛银眼眶酸涩,回眸正好就见到了这一幕。她看见谢屿川弓着背,满手泥泞,看见他在大冷天里鼻尖出了薄薄一层汗水,洛银的心骤然酸痛,像是有针扎。   可那针是烫的,热着她全身的血液,驱走了山巅的寒风。   “屿川,起来吧。”洛银开口。   谢屿川道:“这个,这个好像就是。”   他想帮洛银找到她爹娘的墓,让她放下心中的那一口气。   洛银却说:“我找到了。”   谢屿川停手,他收了脏兮兮的双手回到洛银身边,问:“在哪儿?”   洛银垂眸,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谢屿川连忙过去踩开野草,只看见一片空地。   洛银道:“她被埋得太深了,墓碑也不是什么好料,早看不出来了。”   她只说了‘她’,不是他们。   洛银爹没埋在这座山上,恐怕也致死没来祭拜过她娘一次。 第38章 三十八 洛银:也算特别的缘分。   二人下山时, 天色已经晚了。   从综山往回走的路好似比来时要快许多,洛银没有回头再看综山一眼,只是脸色很冷。她裹着谢屿川的披风仍忍不住地打抖, 原以为可以作别过去, 却没想到反被过去绊住了。   回到马车旁, 宁玉正在闭目养神, 见洛银与谢屿川归来,本笑脸相迎, 可碰上了两张冷脸,想说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   “现在咱们去哪儿?”宁玉问。   谢屿川看了一眼洛银,她坐在马车内,微微弓着腰背不知在想什么。   谢屿川问宁玉:“胡家是在碧水城吗?”   “是。”   他眼眸微垂, 道:“那就去碧水城。”   宁玉听他这口气不像是去住宿的,却像是去寻仇的。   胡治岩在洛银和谢屿川这里吃了亏,必定会再找他们报复回来, 眼下二人不仅没有避开胡家人的意思, 反而刻意走入胡家的地盘,也不知作何打算。   宁玉驾着马车, 沿大路边行驶, 待看见完整的综山后,他微微眯起双眼眺望了一眼综山上空傍晚未完全散去的火云,像是一团挥之不去的哀怨之气。   方才综山上发出的星芒他也瞧见了,可那山不过是碧水城外的小土坡, 平日里也只有砍柴的人才会上去,现下天凉,没人会往那里走,洛银来这儿又为了什么?   想不通的事宁玉便不去想, 他倒是记起了碧水城中有一种糕点,如玉般通透,叫水玉花糕,微甜也还算可口,便对洛银道:“未来师父晚间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来。”   洛银没回答他。   宁玉心想怪了,连吃的都不感兴趣了。   在那座综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洛银斜斜地靠在马车内,额头随着车身晃动轻轻碰着车璧,她半阖着眼,看上去像是慵懒地闭目养神,实际上周身气压很低,谢屿川一瞬便能察觉到她情绪低迷。   他走到洛银身边,不管不顾地钻进她的怀里,下巴磕在洛银的肩膀上,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头顶道:“你摸一摸我。”   洛银先是愣了一瞬,却没有立刻推开他。   她的手指贴上了谢屿川柔软的发丝,还能察觉到他头顶的温度,洛银心想,还是谢屿川好。   谢屿川心思单纯,不像人一样,会做出那么多自私自利的选择。   马车继续往碧水城而去,谢屿川单膝跪在车内,双手搂着洛银的背,整个人都压在她的身上,洛银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乱了他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你要是条狗就好了。”   如果是条狗,还可以捏脸,可以揉肚皮,玩儿尾巴。   谢屿川微怔,随后轻声笑了出来:“如果我永远都是一条狗的话,就不能和你说话了。”   洛银一想也是,一条狗开口说人话委实有些骇人,现在的谢屿川也很好,他可以轻易捕捉到她的情绪,也可以轻易安抚她的心情。   “为何自作主张要去碧水城?”洛银问。   谢屿川道:“我以为书中所言:作恶不灭祖有一德,德尽则灭。胡家占了洛家那么大的便宜,后人却不知感恩,甚至仗着自己如今的势力欺善怕恶,再这般下去,洛家祖上建下的德业,岂不终有一日在他们胡家手中散尽?”   洛银一怔,又问:“你如何知道洛家祖上有德?”   “人善虽人欺,可天庇佑。”谢屿川道:“我在能找到的每一个墓碑边,都看见了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青葱小叶包裹着野花,想必是埋身之土所给的温柔回应。”   这回洛银是真的说不出话了,她想不到谢屿川居然也会说这样的话来安慰人,和他主动钻进她怀里让她摸他的头不同,洛家之事于他而言本该无关痛痒,他却因为洛银上了心。   谢屿川究竟有没有在墓碑旁看见小花现下已无从证实,可至少他的话让洛银的心更平静了,涌上心头的感动像热流一般充斥着四肢百骸。   洛家祖上不说济世,可也的确是行善之家,就是在洛银的记忆里,她娘也多次在码头放过斋饭,帮着烈州治理洛河河水。   若按谢屿川的话来说,如今胡家蒸蒸日上真有洛家当年善德的基业在,那她的出现,也该是他们好日子到头了。   马车行入碧水城,宁玉找了家客栈歇下,当晚他将水玉花糕买回来给洛银,洛银还算心情不错地尝了两块,对他说一句有心。   宁玉见洛银又有胃口了,对着谢屿川的方向一挑眉,遭了谢屿川一记白眼。   他想还是这小子有能耐,美男哄人也有一套,三两下就让尊者能开怀一笑了。   次日一早宁玉便将饭菜摆上桌了,洛银出房间便能看见她所住客栈小院的石桌上被宁玉以灵力盖了个罩子,以保饭菜温热。   到了冬天,客栈小院内的树都开始落叶了,偶尔小风一吹,一片片枯黄的叶子便轻飘飘地落下。   谢屿川就站在一棵树下,发上沾了一片卷曲的枯叶,他手中握着剑,正以灵力运作。   宁玉站在不远处看着,在谢屿川以灵力操控剑身平于脚下,能站上一小会儿后,宁玉的眼眸弯弯,瞳中闪过些惊讶的光泽,他毫不吝啬地鼓掌夸奖:“师兄练得好啊!”   前几日谢屿川与殷槐打过一架后,反倒是误打误撞在殷槐的喂招下,摸出了点儿御剑的门道。   早间宁玉布置好饭菜后便想要点拨他,不是宁玉自夸,他好歹也是化魂境的高手,普天之下有他这般修为的找不出一只手来,谢屿川也不过才是识智,宁玉教他绰绰有余。   却没想到谢屿川的学习能力很强,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还不知如何运剑的人现下已经能站在剑上好一会儿了。   虽说他还不能飞行,可御剑这一块已入佳境。   宁玉不禁想着,莫非谢屿川还真是尊者的弟子?他难不成也有过人的修道天赋?   谢屿川对宁玉的夸奖充耳不闻,反而有些鄙夷地朝他看去,似乎在嫌他方才那么大声音过于丢人了。   宁玉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心里越发觉得这小孩儿一点儿也不好玩,即没有喜欢的吃食,也没有喜欢的物件,对练剑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宁玉都用烈州本家心法吸引他,他也不为所动。   刚才夸他一句,他甚至都没有兴奋也不骄傲,还真是表现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简直毫无破绽可言。   谢屿川练剑洛银都看在眼里,见他都能在剑上站一段时间,于剑修之道已然比洛银要懂得多些了。   “做得很好,屿川。”洛银出声。   谢屿川闻声回头,看见洛银时满眼的惊喜,收了剑笑盈盈地凑过去,下巴抬起,眉眼弯弯,表现得颇为自豪。   宁玉见状双眉微抬,看出了些门道。   原来谢屿川也不是毫无破绽,只要是面对洛银,他浑身都是破绽。   洛银拉着谢屿川一同坐下吃饭,她没觉得宁玉为自己做这一切是理所应当,便邀他一同坐下。   宁玉早上已经吃过了,不过难得有机会和洛银更进一步,他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坐在了谢屿川的右手旁,给自己添了粥。   洛银似是无事挑起了闲话,问他:“你对胡家了解多少?”   宁玉道:“了解不多,不过关于他们家的流言蜚语倒是听了不少。胡家人往上推三代还是好好经商的,近几十年听人提起他们,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洛银又问:“前几日在琴香镇的戏台上看见的那一出,是自古以来传下的说法?那既然洛嫣与胡海中鹣鲽情深,甚至在自己死后把偌大洛家的家业都留给了胡海中,那胡海中死后,必然是与自己的发妻葬在一处咯?”   宁玉吞下一口粥,摆手摇头:“他们不会埋在一处,胡家自己另置了陵园墓地,就在碧水城的后方,靠近洛河。那陵园前还盖了一间颇为富丽堂皇的安息香堂,最上面供奉的便是胡海中,胡家直系死的都在那儿。”   洛银垂眸:“这么说,胡海中是与当年的小妾,后来的夫人埋在一处了。”   “应是如此没错。”   谢屿川也问:“那他的原配呢?”   “早死的原配,感情再深也抵不过多日陪伴身侧的人吧……唉,要说洛家也曾辉煌一时,只可惜断了香火,照理来说胡海中本就是入赘洛家,至少该留个孩子改姓洛的。”宁玉道:“不过当年洛家还有些远亲传到了如今,家中亦有人在世,未来师父你若对洛家好奇,倒是可以去问问他们,只是他们家如今的家主看上去不像个好招惹的。”   “他们是谁?”洛银疑惑。   宁玉喝完粥,放下筷子道:“烈州刘家。”   这回倒是轮到谢屿川和洛银震惊了。   洛银仔细回想过去,她还在洛家时,家中并无哪个重要的亲戚姓刘,即便是远亲也甚少往来,他们不知洛家之事。   “烈州刘家,可是我知道的那个刘家?”洛银挑眉。   宁玉嘿嘿一笑:“未来师父若是听过,那应当就没认错,他刘家在烈州也算修道世家,如今的家主刘浔为人阴沉,又跻身问仙榜百名之内,故而我言他不好招惹。”   谢屿川朝洛银看去,洛银朝他耸肩,表示自己真没想起哪个刘姓亲戚。   早饭用完后,宁玉盘腿坐在石桌上看谢屿川练剑,他倒真觉得谢屿川有些修道的天赋,且他身体里释放的灵力很正,所练之剑的气势中,甚至有点儿灵州仙派的招式。   想起灵州,宁玉又想起了一事,漫不经心回头对洛银道:“哦,未来师父,我想起来了!刘浔的祖上不是烈州,而是灵州的。”   洛银正盯着树上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宁玉的话伴随着那片落叶一同朝她飞来,洛银伸手接住枯叶,刹那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不是洛家的远方亲戚,可的确对洛家之事了如指掌,说起来,洛银对她的印象极好,她教洛银识字、书法、为人处世之道,洛银称她‘先生’。   她不姓刘,所以洛银没往她身上去想,可她的夫君姓刘,是灵州人氏,也是个道行修为不低的修道士。   后来洛银离开洛家拜灵州墨安仙道为师,一部分是因为九州仙派都知道她,而灵州排九州之首,还有一部分便是教书先生对她的影响。   如今的烈州刘家,却是那时教书先生一家留在了烈州发展至今的吗?   这般看来,她与刘浔也算是特别的缘分了。   “宁玉,你可有办法联系刘浔?”洛银放下手中的枯叶。   宁玉啊了声回头,撇嘴道:“有倒是有……可您怎么对几百年前洛家之事那么感兴趣?”   毕竟过去太久,即便是刘浔也未必知道什么。   洛银朝他一笑,笑容极淡,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因为我姓洛。” 第39章 三十九 洛银:怕你被骗。   洛银对宁玉说她姓洛, 宁玉突然想起了几百年前的一个人,那个十八岁便险些飞升成仙,脱离凡世的洛家之女。   可那人已经去世五百多年了, 即便她当时在天劫中活了下来, 也该被天雷打伤道行全散, 哪怕保留了登仙境的修为, 也未必能活五百多年。   要知道众人在成仙之前,都无法彻底脱离凡胎, 天劫便是洗去身为凡人的所有污杂,蜕变成另一个干净的纯澈的灵体,也将远离凡间,升华到另一片天地。   凡人仰望的, 便是仙。   可仙上有神。   神上有圣。   修行之路永无止尽。   宁玉没敢问洛银的名讳,可他心中已有猜测,越是往几百年前那位惊动修道界的女子身份靠去, 他便越觉得心惊。   洛银也没有再多透露些什么, 只是让他尽快联系上烈州刘家的人,找到刘浔, 她要问出当年关于洛家和胡家的真相。   洛银心中隐隐有些预感, 那绝不是戏文上所写那般和谐。   宁玉想要找烈州刘家的人,就必须得暂且离开洛银一阵子,他心想自己难得被布置任务,此番肯定得好好表现, 说不定他表现好了洛银便同意收他为徒了。   待到宁玉双手背在身后,摆着一双腿走出碧水城后,他才骤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儿。   若尊者不姓洛呢?   若这是他们甩开他的理由呢?   会不会等他把烈州刘家人带过来时,已经找不到尊者和谢屿川的踪影了?   不过都已经夸下海口答应了能在三日之内帮洛银把人给找来, 他人都走出碧水城了,再想也是无用。   洛银对碧水城的记忆不多,仅存于偶尔需要文房四宝时,教书先生带着她一同出来采买遇见的人事、看见的街道。   即便没有过去几百年,碧水城恐怕在洛银的眼里也变得不一样了,她从十岁上了鸿山后便没再回来过,对此处的印象不但停留在几百年前,也停留在年幼的时候。   果然一圈街道走下来,洛银连半丝影子也对不上。   天气越发地寒冷,街上的人并不多,路边巷子里总能刮出一阵凉风,洛银虽不觉得多冷,可鼻尖依旧被冻得通红。   谢屿川拉着她到一家茶楼里坐下,点了杯热茶后便指着马路对面卖糖葫芦的老头儿道:“我去给你买根糖葫芦吃。”   大冬天的吃糖葫芦得多冰牙呀。   洛银瞥他,又看了一眼马路对面匆匆而过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她方才在进茶楼前,甚至没发现街上有这一号人,寒风中若有似无地传来一股熟悉的气味,洛银心下略沉。   她低头拿出银子交给谢屿川,道:“不用买多,我只吃一根。”   谢屿川出门时,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已经走远了,他沿着街道边沿跟上对方,直到走得足够远,几乎越过了这条街,谢屿川才看见扛着糖葫芦的老头儿笔挺地站在街角等他,见到他时,便钻入了巷子里。   谢屿川眉心轻皱,只站在巷口并未跟上,二人之间隔着一条短巷。   “无言?”谢屿川问。   对面的老头儿忽而咧嘴一笑,他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面部的皮肤下像是有许多细小的虫子在滚爬,皮肉凸出又凹进去,叫人好一阵恶心之后,才露出了那张斯文的书生面来。   无言恭敬地对谢屿川行礼:“殿下。”   “找我有事?”   无言道:“将军已从妖界归来,他没见到明瑕,但从明瑕的手下中打探出对方似乎真有篡位之意,只是多年前灵州雪山一事后他身受重伤,一直未能将身体养好,故而只派一些妖族小将来人间闹事,但也拉长了他养兵蓄锐的时间。”   “什么意思?”谢屿川挑眉:“他想攻打人界?”   “不无这个可能。”   若明瑕真打算攻打人界,无言也觉得兴奋,毕竟当年人界背叛妖界,致使妖王牺牲,霖殿下也是找了几百年才终于找回来,可眼下人却失忆了。   人界对妖界几百年来的打压,让妖界众生苦不堪言,他们甚至弄出了重明探洞这种杀妖比赛,直叫众妖仇愤不已。   无言虽支持明瑕攻打人界,却也记得自己是妖王的属下,效忠于狼王的血液,让他成为明瑕的手下,他无法背叛。   “明瑕预备何时动手?”谢屿川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无言道:“妖界炎热,许多妖族习惯了那里的气候,无法抵御风寒,明瑕若想尽快动手,必在春后。”   立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谢屿川沉默了片刻,道:“下次若要找我,别冒险出现在她的面前。”   无言的表情顿时古怪了起来,他怎么不记得以前霖殿下是个贪图美色之人?此事关乎人、妖两界,更关乎妖族未来,霖殿下怎么尽想着那个女人?   谢屿川说完这话准备离开,无言却往巷子里跨出一步,他急忙问:“将军要我来问殿下,殿下是如何想的?其实我觉得……人界对妖界充满敌意,近几百年更是残害许多我族中人,攻占人界,总好过被他们攻陷。”   谢屿川背对着无言,他半垂着眼,眼底情绪晦涩,他问:“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宋渊的意思?”   无言一顿,低声回答:“是属下的意思,与将军无关。”   他说完这话后一直低着头,见巷口的风越来越大,掩盖了其他声音,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宋渊提醒过无言,不许在谢屿川的面前乱说话,霖殿下还小,更失忆了,不必将妖族的压力悉数施加于他。   无言以为谢屿川已经走了,却没想到对方道:“即便有朝一日,妖族攻陷人界,也不该是他明瑕动手,不是吗?”   无言惊诧抬头去看,巷子的另一边已经没有谢屿川的身影了。   他这话叫无言后背发凉,心口却是滚烫的。   霖殿下没有放弃妖界!   他只是不想助长明瑕的势力。   若明瑕当真在明年春天率领妖族众人攻打人界,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成功,今后霖殿下回到妖界,究竟是明瑕称王,还是他继承妖王之位?   这些都是无言方才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时没想过的。   他自是与宋渊一般,无条件支持拥有狼王血统的霖殿下,倒不如便如宋渊所言,静观其变。   回去茶楼的路上,谢屿川满脑子都是无言的话。   让无言冒险前来透露消息想必也是宋渊的意思,宋渊说他对自己绝对忠诚,谢屿川猜测,其实他也在观望,他在观望谢屿川的选择。   谢屿川不愿人界与妖界大战,他不想站在人界和妖界任何一边,他只想保持现状,让他可以和洛银无忧无虑地度过今后的每一天。   他忘记一切,对宋渊口中提到的人都无印象,那些他们所述关于他过去的事再逼真,也可能是假的。   谢屿川不愿花心思去推测不在意之事的真假,他只在意心仪之人的安危。   一旦妖界与人界起战,洛银便不能置身事外。   她说她还想游山玩水。   谢屿川想陪她。   所以他说了那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无言聪慧,自然会将他那句话的意思想成他对妖王之位还有野心,他并未放弃妖族,再将此话传达给宋渊,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宋渊必会不断给明瑕找麻烦,好拖延他率兵攻打人界之事。   至少会拖延到……谢屿川想起一切之后。   缓兵之计,不能长久。   他的身份在洛银那儿,恐怕也藏不了多久了。   -   谢屿川刚走出茶楼,洛银便打算跟上去了。   在看见谢屿川所指扛着糖葫芦的老头儿时,洛银的心情有些复杂,即便对方极力掩饰,可她仍旧能从那人的身上察觉出一丝狐狸的妖气,和在遇见宁玉之前那夜,谢屿川捉鱼归来时身上沾染的气味一样。   洛银没有怀疑谢屿川,经过上次吃鱼一事,洛银已经自我反省,最不该对谢屿川生疑,毕竟在他还是条小狗时便跟着她了,他们当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之所以想跟上去,是担心那只妖的用意。   洛银还记得涂飞晔和唐风说过,这几百年来妖界不时会派出一些妖入人界通过各种方式打探修道界的消息,这些妖多半都是没杀过人的,比较好隐藏自己的妖气。   他们伪装成人,与修道士成为‘朋友’‘知己’‘夫妻’。   正如她和谢屿川在灵州望江城的码头前,遇见的那只妖一样,他已然成了望江城烟花柳巷中的‘熟客’。   洛银担心的便是谢屿川心思单纯,而幸州霍城临近妖界,混入妖的可能更多,也许是在那时候,谢屿川认识了什么人,又被什么人以某种方式蛊惑了心智。   他天性如白纸,难保不会被骗。   洛银等谢屿川稍微走远了点儿便起身跟上,却没想到才走到茶楼门前,碰见了张熟悉的面孔。   一行人十几个,大部分为烈州仙派的弟子,他们穿着烈州仙派的衣服,腰上佩剑,好不威风。   这十几人中还有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穿金戴银,头顶宝冠,正是几日不见的胡家公子——胡治岩。   洛银站在茶楼里,胡治岩与那些烈州弟子站在茶楼外,两方会面,俱是一愣。   跟着胡治岩的烈州弟子洛银没见过,但他身后站着的殷槐却是眼熟。   胡治岩见到洛银先是眼前一亮,心道一句:真真美人儿。   随后他又觉得这美人好生熟悉,一个眨眼的功夫,胡治岩便立刻想起来,便是这女子,身边带着个高大的少年,那少年将殷槐打趴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胡治岩顿时往后退了一大步,眼神左右去寻,想找到那少年的下落。   洛银看见胡治岩,想起这人的身体里留着与自己相同的血,哪怕只有一滴,她也觉得恶心。   “让开。”她道。   胡治岩没看见谢屿川,心里顿时有些底气了,今日可不只有他和殷槐,还有这十几个烈州的兄弟在!   “臭娘们儿,我没去琴香镇找你的麻烦,你却主动送上门来了,你男人呢?怎么?把你抛弃了?”胡治岩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   烈州弟子听胡治岩的话纷纷皱眉,不懂他为何要如此为难一名弱女子。   “胡公子,莫非你与这位姑娘有何过节?可是误会?”为首开口的是烈州仙派大师兄祝钦,算位君子。   胡治岩怒道:“祝师兄有所不知!此人前些日子险些断了我一只右手,的的确确与我有仇!不然……你问殷槐!”   被推到前面的殷槐垂眸看了一眼洛银。   说实在的,他方才听见洛银说‘让开’二字,便回想起那道伴随着‘屿川,回来吧’一同压下的威压,小腿发麻,心有余悸。 第40章 四十 谢屿川:我只要他的命!   见殷槐没帮自己说话, 胡治岩不高兴地往对方小腿上踹了一脚。上回受伤也怪殷槐技不如人,他亦将此事记在了对方头上,却没想到殷槐的胆子这般小, 见到人竟连话也不敢说了。   烈州的祝钦看出殷槐的为难, 而他对胡治岩的脾性也早有耳闻, 心想或许胡治岩真的与眼前女子有些过节, 但未必错全在对方。   他今日是跟着长老师父一同来见胡家家主的,事关洛河河运, 长老师父还在胡家的堂内坐着,即便是他也要对胡家家主礼让三分。   出门前,长老师父特地叮嘱祝钦,胡公子脾性娇惯, 在外尽量不去拂了胡治岩的面子。   祝钦想在其中调和,便道:“我见胡公子的右手灵活自如,不像是曾受过伤的样子, 既然胡公子并无大碍, 此事不如大事化小?”   胡治岩朝祝钦瞥去一眼,虽说平日里他爹总与他说, 对待烈州的弟子一定要谦卑有礼, 切莫耍自己那套少爷脾气,可烈州仙派的弟子对他爹的恭敬他也看在眼里,还不是想要胡家的钱治理烈州?   胡治岩见祝钦并非但不帮自己,反而处处替那女子说话, 一气之下道:“怎么?祝师兄是见她漂亮,被迷住了不成?句句帮她,莫非你之前认得她?”   此话一出,不但是祝钦神情难看, 就是跟在祝钦身后的烈州弟子也变了脸色,未免有些太侮辱人了。   烈州弟子连忙道:“我师兄为人清正,甚少下山,怎么可能认得这位姑娘,不过是见胡公子颇为为难,出口劝说两句,你若觉得不妥,便自行处事。”   那几人拉着祝钦道:“师兄,我们走!”   胡治岩心想若他真把人气走了,回去被他爹说一顿且不论,单是眼下那女子的男人突然出现,凭殷槐一人也对付不了。   他拉下面子,干笑了两声:“好了好了,今日我便给祝师兄一个面子,不与你为难,你立刻离开碧水城,若叫我再在此地见到你一次,必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胡治岩言罢,拉着祝钦的胳膊道:“祝师兄,我们也算自幼相识了,方才我气糊涂了,你别真气恼我。”   祝钦知晓胡治岩的为人,也不愿掺和他的事,既然他不打算再为难那名女子,此时就此作罢。   洛银站着听他们说了一堆,心情越来越糟,脸色也越来越冷。   见祝钦被自己哄好,胡治岩撇嘴摆出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态度,对洛银道:“还不快……”   滚字来不及脱口而出,胡治岩便往后连退数步,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扇得转了两圈,发冠都歪了。   再抬头时,只见他的脸上肿起了好大一块,左颊的皮肤迅速泛红,像是被烧着了,嘴角流下一丝血迹,火辣辣的疼痛叫胡治岩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立刻捂住了脸,满眼不可置信地望向站在茶楼门内,挺直了腰背轻轻甩动右手的女人,那一耳光显然是她扇的。   胡治岩立刻红了眼眶,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他要这个女人死!   当着烈州仙派众人的面,在他的地盘上扇他的脸,这让他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殷槐!给我动手,杀了她!”胡治岩连忙推了殷槐一把,恨恨道:“臭娘们儿,我好心放你一马,你居然敢对我动手!今日我便要把你的衣服扒光挂在……啊——!!!”   胡治岩的话还未说完,便察觉背后一凉,一柄锋利的长剑划破了他的肩膀直直地钉在了茶楼的墙面上,惊动了满茶楼的人纷纷看来。   鲜血喷了一地,立刻将锦衣华服染红,胡治岩心惊未平,噗地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方才若不是他推了殷槐那一把,划破他肩膀的剑恐怕便已经穿过他的心口了。   殷槐与烈州弟子见剑光回身望去,只来得及瞧见一抹黑影迅速于众人眼前略过,带着冬季的寒风入了茶楼里。   谢屿川几乎是冲着将洛银抱起,他那力度,险些叫洛银的护体真气把他弹开打伤了!   洛银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谢屿川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茶楼外所有人,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护在她的脑后,不知是因为来得匆忙还是气的,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钉在茶楼墙面上的剑嗡嗡直响,受灵力催动回到了谢屿川的身边悬飞,发着幽冷的寒光,随着他缓慢转头看向坐在茶楼外的胡治岩,剑身方向改变,剑尖对准了对方。   有杀气。   烈州弟子纷纷拦在了胡治岩身前,为首的祝钦握紧腰间的佩剑,好言道:“这位少侠先别动怒,不论何事,咱们都可以坐下好好相谈。”   “祝师兄,你还和他废话什么?!”胡治岩捂着肩膀,鲜血染红了整条手臂,他咬牙切齿道:“你没看见这小子险些要我的命了吗?!你说他要砍断我的手是误会,现下你亲眼所见,可知不是误会!快帮我报仇!”   殷槐封住了胡治岩的几处穴道,避免他流血过多。   “你听见了。”谢屿川的声音很低,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他不想谈,恰好,我也不想谈。”   长剑嗖地一声朝胡治岩过去,根本不管他身前拦了人,若是旁人阻拦,他便要先解决了那些人,再杀胡治岩。   祝钦的道行不比殷槐低,他立刻察觉到了眼前男子剑中的戾气,不得已拔出腰间的佩剑,以威压震慑对方道:“胡公子已经不打算与你怀中的女子为难,可你却出手伤人,此事是少侠不对在先,现下还要纠缠不休,莫非真当我烈州的百姓是好欺负的?!”   “言语欺辱,便不算为难?”谢屿川讥笑时,唇下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周围的人顿感刮来的北风更寒了些,似是卷着冰渣吹到了人的脸上,风中飘浮的一粒粒晶莹细碎,像是今年冬天来的第一场雪。   胡治岩嘴脏,祝钦也是知道的,这一点他不占理,可对方不该动手伤人,他更不会任由胡治岩在自己眼前被杀。   “少侠,此事我不与你为难,胡公子出言不逊在先,你动手伤人在后,双方皆有过错。”祝钦道:“不如我请胡公子给你怀中的姑娘致歉,你也需去胡家赔礼,如此可行?”   “不行。”谢屿川的双眼透过人群缝隙,冷冷地射向胡治岩:“我只要他的命。”   长剑冲开人群,修为低的弟子不得不被剑意冲破站位,连忙往两边退去。泛着银光的剑带着破空声,卷起了地面落叶,迅速往胡治岩的脸庞冲去。   似是一声钟响,殷槐与祝钦同时出手拦下了谢屿川的剑,可少年的杀意不减反增,哪怕拼个肝胆俱裂也要杀了胡治岩。   洛银如何察觉不到在场三股灵力的冲撞。   祝钦出于君子仁德,并未使全力,殷槐也是忌惮上一次修远为在他之上的威压,不敢冒进,唯有谢屿川在他们的阻拦下,不顾一切地耗尽身体里的灵力要去杀那个人。   “收手,屿川。”洛银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不必杀他。”   谢屿川闻言,回眸看向她时眼眶中带着血丝,委屈又愤愤不平:“可他侮辱你。”   “没必要为杀他耗尽气力。”洛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力气一点一点卸下,长剑的攻势终于不那么迅猛,转而回到了谢屿川的身边。   的确没必要。   若洛银想要胡治岩死,动动手指便可以收走他的命,杀了他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洛银看他,如同凡人在看一只过马路的癞蛤蟆,恶心,可也没必要踩爆它来脏了自己的脚。   她知道小狗是想为她出气,谢屿川有这个心就行了。   说来,洛银仔细回忆过去,真正能把她护在身后的人好像也只有谢屿川。   他明知道自己不会遇上危险,也不会被这些人欺负了去,可仍用身躯挡住了她。   不止一次。   在霍城发生的灵力相冲的爆炸,谢屿川丢下糖葫芦护她。   在重明探洞时遇见的箭雨,谢屿川也把她护在了身后。   眼下与之前一般,他当真是一次也没有缺席地、身体力行地表达对洛银的在意。   其实她修为高,轮不到旁人保护。   过去她的师父师兄,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洛银抬手擦去谢屿川额上的一滴汗,从他怀中走出,对着祝钦道:“你带他走吧。”   胡治岩也知道分时局,该他嚣张时他不会低调,该他沉默时他必然闭嘴,否则上次也不会丢下殷槐一个人跑了。   眼下少年归来,殷槐和祝钦都没有冲过去帮他,可见那少年的道行在他们之上。   胡治岩也打算回去胡府,反正烈州仙派的长老还没离开,他若知道自己和祝钦出门还被伤成这样,必然会先教训一顿优柔寡断的祝钦,再带人来帮他讨回公道!   祝钦与殷槐扶着胡治岩,一行人正欲离去,洛银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一笑,好似心情不错道:“胡公子。”   她的声音有些柔,乍一听过去,像是与人友善的示好。   胡治岩没回头,众人也莫名觉得这一声呼唤有些凉意。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洛银收了笑容:“很快。”   吵闹的人终于走了,茶楼内躲起来的百姓才敢渐渐探出脑袋,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敢与胡治岩作对的人。   谢屿川心中仍不高兴,他的怒气并未消下去,忍气吞声地放走了胡治岩,下一回碰面,必然会再恶心他和洛银一次。   洛银见谢屿川的眉头紧蹙,突然觉得好笑,她伸出手指,像少年之前对待她那般,戳在了他的眉心道:“怎么?年纪轻轻就皱眉,老来长皱纹不好看咯。”   谢屿川闻言,抿着嘴捏紧剑柄,越想越气:“我该撕烂他的嘴。”   “他的确该烂嘴,但不该你去撕。”洛银戳了戳少年气鼓鼓的脸道:“你不是说过作恶不灭祖有一德,德尽则灭。且等着宁玉归来吧,若胡家欠洛家的,我会一样不少地拿回来,若他们没欠,我也断不会在他们面前吃亏。”   留着胡治岩,他也痛快不了几日。   谢屿川给他肩上来的那一剑就够他受罪的了,洛银想若宁玉动作够快,胡治岩伤口愈合之前,她便能到访胡家了。   谢屿川吸了吸鼻子,卸去浑身戾气,变得又软有乖。   他抱着洛银的腰,弓着背,额头蹭着她的肩膀道:“姐姐人美心善。”   换作是他,单是胡治岩两次冒犯,他便不会让胡家好过,流血,是他们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洛银只当谢屿川在撒娇,揉着他的头发,忽而想起了一事,问:“我的糖葫芦呢?” 第41章 四十一 洛银:真冷啊。   洛银并非真的想吃糖葫芦, 只是谢屿川出去的时间不算短,两手空空而归,他方才追着那只隐藏在人群中的狐妖是否说了什么, 她也没能听见。   谢屿川叹气道:“别看那人年纪大, 走起路来却很快, 我追出去时还能看见他的身影, 跟出一条街后便见不到人了。”   洛银也没怀疑谢屿川,毕竟他的身上没有那只狐狸的妖气, 可见他们之间的确隔得很远,并未接触彼此。   这一路上来碰见了两次那只狐妖,莫非真的只是巧合?   离了茶楼,洛银和谢屿川回到了客栈。   宁玉平日里看上去虽然有些不太正经, 办事却很妥帖,他说好的三日,在第三日傍晚果然带着刘家的人回到了碧水城。   只是刘浔当时的样子不太好看。   碧水城华灯初上, 洛银整日没出客栈门, 昨天谢屿川的剑打伤胡治岩后,胡家便派人去茶楼寻人了, 得知洛银和谢屿川已经离开, 碧水城便封城了。   有烈州长老帮衬,碧水城的城墙四周布下了阵法,城门也派人严加把守,只要有修道士于上空飞过都会被阵法拦截, 只准进,不准出,好让胡家人挨家挨户排查一对年轻男女。   洛银住宿的客栈掌柜的今日看她的眼神明显不太对,恐怕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只是不知他与宁玉又是什么关系,竟然未将洛银和谢屿川抖落出去。   宁玉归来时,洛银正在院子里品茶。   靠围墙的石桌上摆了两碟糕点,都是掌柜的命人准备的。谢屿川坐在她的对面,二人听见动静后同时往后退去,突然一个麻布袋包裹着的巨大物件从围墙另一边被扔了进来,哐当一声摔在了石桌上,砸毁了糕点。   麻布带子滚到了地面,里面的东西还在挣扎,发出了痛苦的呜呜声。   靠在墙角的长剑跟随谢屿川意动,已经对准了麻布袋,洛银瞥了一眼麻布袋,普通的布袋上画上的符文倒是有些眼熟。   她阅书无数,认出了布袋上的符文是为封住人的灵力所用,捆住布袋口的绳子也非同一般,绕着阵法,打的是缚仙结,这布袋里藏着的东西不论如何挣扎,只要没人在外头放他,他都出不来了。   围墙外的玉兰花落了一些花瓣下来,攀上墙头的人露出了半截脑袋,看见谢屿川和洛银时顿时坐在了围墙上,挥着手道:“未来师父,师兄,我回来了!”   宁玉轻松利落地从墙头跳下,不知是否是有意的,一脚踩在了布袋上,里面装着的人又发出了一声痛呼。   宁玉道:“人我也给你们带来了,如何处置,你们决定。”   他说完这话,嘀咕了句渴死了,便连忙跑去大堂的方向要杯茶喝,留着洛银和谢屿川站在院中,面对着不断挣扎的布袋。   洛银无奈一笑,灵力断开了布袋上落下的阵法和缚仙结,布袋看上去不大,从里面钻出来的人却身量九尺,身形高壮。   爬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洛银要宁玉去找的刘浔。   多日不见,刘浔没想到会在这种境遇下再见洛银。   他瞧见洛银先是一怔,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憋得通红,满面怒意地在小院里找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谢屿川的身上,愤愤问道:“那老头儿呢?!”   谢屿川回身看向客栈堂内,宁玉抓着水壶便往嘴里灌,毫无形象可言。   刘浔见到宁玉,怒不可遏地要冲过去,没走两步路却被一把长剑拦住。他认得这把剑,曾经过他的手,本打算在重明探洞结束后赠给洛银的,却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事。   拦住他的是谢屿川,谢屿川道:“姐姐有话问你。”   刘浔见宁玉也没有要走的打算,便先按下自己与对方的过节,转身看向洛银时,眼底含了些许歉疚。他道:“霍城之事我被重明掌门押下了,并不知情,后来听张贺说给洛姑娘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还请勿要责怪他。”   洛银摆手,理了裙摆坐在了石凳的软垫上。   关于霍城八派掌门将她围在酒楼之事已经过去很久,她也不在意了,且此番她找刘浔过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刘浔的心里亦有所感,洛银找他绝不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方才他在布袋里什么也不知道,可看了一眼客栈外的街道他便认出了这里的碧水城,碧水城是胡家的地盘,胡家与他刘家过去,也有些许渊源在。   刘浔更吃惊的是,洛银居然能请动宁玉替她抓人。   “洛姑娘找在下,是为何事?”刘浔问她。   洛银道:“听宁玉说,你的祖上原是灵州人,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才来到了烈州。”   刘浔听她这么问,心中一惊,便点头道:“的确如此。”   其实他的心里也有猜测,在听到洛银告知自己她的姓名时……只是刘浔还在想,那或许只是巧合。   可洛银接下来的话,当真叫刘浔如五雷轰顶,藏在心中大胆可称为妄想的猜测,居然成了真。   洛银道:“你祖上曾在碧水城洛家做过七年的教书先生,先生所教之人便是我。几百年过去了,碧水城早不是我过去所知的模样,当年的洛家为何如今会变成胡家,其中你又知道多少?”   刘浔自是知晓祖上之事,事实上,祖辈总将这件事传下来,也不许后代之人随意来碧水城,更不许和胡家人有任何往来。   洛银见刘浔沉默,以为他所知不多。她心里也明白,毕竟过去了几百年,或许刘浔也未必知道他的祖上曾给洛家当过教书先生。   “不要紧,想起多少,说多少。”洛银道。   刘浔站得很直,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洛银,惊诧与不可思议,叫他的嗓子一瞬有些发哑,所以才沉默没有及时回话。   许是他看的时间长了,一旁谢屿川的剑不声不响地悬在了他的背后,惊起一阵寒意。   刘浔道:“若洛姑娘……当真是你所说的那个人,那关于当年胡家和洛家之事真相,我知道。”   他知道的,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说法,那还是因为他年幼时与胡家请的某个修道士交好,后来被他爹知道后,受了好一顿责罚。   他爹说胡家人都是伪君子,因为胡家偌大家业得来的手段肮脏。   刘浔不会添油加醋,只是将他年幼时听到的说法平述给洛银,饶是如此,过往秘辛仍旧叫人胆寒。   洛银的爹娘关系向来不好,表面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实际上洛家的人都因为胡海中与洛嫣的关系不待见他,唯有洛嫣派给伺候他的两名侍女因为他的文采,而对他起了倾慕之心。   洛嫣因生意常年在外,胡海中便在家里与侍女相好,两名女子红袖添香,胡海中还为她们画了画像,总送些珠宝玩意儿给她们。   可家中钱库是洛嫣执掌,上等的文房四宝洛嫣不会短缺了他,女人的胭脂水粉他没钱去买,便从洛银那里要。   洛银只觉得可笑,她年幼时觉得难得温馨,为数不多爹爹主动找她来玩儿的画面,却是因为他要讨好另外两个女人。   胡海中不喜洛嫣强势,更狠毒了洛嫣不识他的文采,反而总以此奚落他,看轻他。   洛银离开洛家后,胡海中便彻底和洛嫣分了居,偌大洛府,一个走前门,一个走后门。   洛银在鸿山上的第七年入登仙境,十八岁便走上了灵州雪山,等待天劫降临,几个月后的噩耗,是墨安仙道亲自带人前往烈州洛河告知洛嫣和胡海中的。   洛银在天雷中没能扛过去,那日雷霆万钧,大火烧红了灵州雪山的山顶,烧毁了登山之路,洛银没能下来,墨安也没再上去。   洛银是洛嫣所生,她自然心痛万分,随后病倒,可胡海中却并不在意洛银之死,他身边的两名侍女,已有一人为他怀了身孕。   胡海中的事情被捅破却不是因为侍女显怀,而是因为两名侍女的争风吃醋,最终闹到了洛嫣的面前。   本就病重的洛嫣得此消息,气血攻心,她命下人给怀孕的侍女喂药堕胎,只是她身边可靠的下人也被胡海中收买。   胡海中说,洛嫣命不久矣,他与洛嫣是结发夫妻,偌大的洛家最后终会落在他的手上。他夺走了银库的钥匙,洛家手底下的人敢怒不敢言,有些傲骨的为洛嫣打抱不平,却被胡海中赶出了洛家。   洛嫣的宅院空空荡荡,她本就病重,断不了药,怀孕的侍女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将药水洒了满榻。   最后是洛银的教书先生偶然路过洛家,发现洛家易主了,这才以故人身份拜见洛嫣。   胡海中还顾念着在外名声,他担心教书先生看破真相,会影响他光明正大地接手洛家家业,便以洛嫣病重多次婉拒。   教书先生从被赶走的一名洛家下人那里打听了消息,得知洛嫣已被软禁,她便让她修道的丈夫带着自己夜里闯入了洛宅,见到了洛嫣的最后一面。   洛嫣是含恨而终的,胡海中将她的丧事准备得很齐全,敲锣打鼓,纸钱漫天,他扶着洛嫣的棺椁哭哭啼啼地走了碧水城的大街小巷,成了爱妻敬妻的好男人。   他将洛嫣埋在了综山上,和她的祖辈在一起,却没有给她的墓碑选好石料,表面隆重,实际上极尽敷衍。   洛嫣死后,他更是没有踏足综山。   教书先生在世时,曾多次为洛嫣和洛银的祖父扫墓,她请了戏班子搭台,将胡海中和侍女的丑闻演出来,公示天下,可架不住胡海中有钱,双方几年争斗,也曾在碧水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关于胡海中究竟是痴情种还是负心汉,各有说辞。   只是这些事终究经不住时间长河的冲刷,再丑陋的过去,被一遍遍洗涤后也成了微末不可见的洛河岸旁沙粒之一。胡海中成了胡家产业的创始人,他的后代子孙盖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安息香堂,将他与那名侍女奉上了高台。   戏台的故事被延续了下来,只是碍于胡家人的地位,美化了许多真相,时间一长,胡海中当真成了碧水城的女子最向往的丈夫形象。   因为那些腌臜事,刘家便彻底与胡家断了往来,更不许自己的子孙后代与胡家有任何瓜葛,必须扯上关系,也仅能是仇敌。   刘浔说的故事,与洛银猜想的有些出入。   她原就知道她娘不可能在自己病重临死前,给她爹找个续弦,更不可能将偌大洛家的产业交给她根本不看重的男人。   只是洛银不曾将她的亲生父亲想得那般坏。   他虽没动手杀了洛嫣,却等同于间接害死了她,杀人谋财,不像个文弱书生能做出的事,偏偏人心之恶,难以估量。   洛银只觉得……冬季的风果真冻人。   冻得她手脚冰冷,心底发凉。 第42章 四十二 谢屿川:我愿意成为她的剑。……   客栈院内的片刻沉默, 更显得外头街道上的喧嚣刺耳。   刘浔说完这些,也不急着去找宁玉了,他几回抬眸想听洛银表态,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动了一下。   洛银只是将被风吹到额前的发丝拨去了耳后, 半垂着眼眸嗯了声, 算是她知道了。   其实刘浔还有许多话想问, 他知道刘家祖上与洛家渊源颇深,也记得洛家那名惊动修道界的天才少女叫洛银, 其实她的名讳被记在了九州修道界各派的史录上,只是几百年过去了,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再记得她了。   刘浔在第一次听见洛银的名字时便心有所感,他有了短暂猜测, 却不敢生出妄想,如今那史录上的人就坐在眼前,似乎与想象中的相差许多。   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 也不是书上所记的那般离世遁上, 她也有七情六欲,有她抛不开过去的结。   街上的喧哗越来越近, 正在前堂饮茶的宁玉探出半个脑袋去看, 一行穿着胡家护卫衣裳的人浩浩荡荡几十个,都拿着兵器朝这边逼来。   宁玉放下茶盏,连忙转身跑进了小院,打破一院静谧。   “未来师父, 街外有好些胡家的人来了,他们当是来捉我的,麻烦了麻烦了。”宁玉碎碎念道:“我回来时发现碧水城不知为何被封了,可还背着这个家伙呢, 若从城门走难保不会出旁的事,这不我就从城墙外围冲破阵法飞进来了。”   宁玉边说便比划:“我冲破阵法后直奔客栈,一刻也不敢耽搁,谁想到胡家人来得这样快,几十人一同捉我,我不在这几日碧水城发生了何事?冲破了阵法可是大麻烦?若真大麻烦,我还是避一避吧。”   洛银闻言,不禁哑然。   这麻烦哪儿是宁玉闯的,分明是她与谢屿川造下的。   从昨日起胡家的人便没停歇地在碧水城找人,即便没有宁玉破阵这一出,恐怕等不到明日早上他们也还是能找到客栈来。眼下无非是将时间提前,来得也算正好,刘浔的故事说完,洛银也该办正事了。   她拍着宁玉的肩道:“与你无关,你且退下吧。”   几十个胡家护卫是为了捉伤胡治岩的人,而非闯阵的宁玉,洛银认为她与胡家是她的私事,没必要将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宁玉往后退了两步,正好与刘浔并肩。   此时客栈外的人蜂拥而至,吵吵嚷嚷地要掌柜的交人。   刘浔瞥了宁玉一眼,咬牙切齿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能做出来我刘家绑人之事,还真是为老不尊!”   宁玉毫不在意刘浔的批评,他只昂头望着高大的男人,咧嘴一笑:“何必说这般绝情的话?我还教过你一些法术,说起来,也算你半个师父吧?”   刘浔哼道:“你还好意思提?!你将阵法倒置教我,害得我在捉灵兽的过程中受伤,你还从我这儿骗去了一百两银子学费,还来!”   宁玉往后退了半步,护住口袋道:“到我手里的便是我的,况且是人都知天为上,地为下,那阵法法诀我只改了这一句,谁只你小子是根木头不懂变通?!”   “你还说!”刘浔的手扶在腰间大刀的刀柄上,恰是此时胡家的人闯进了后院,掌柜的跟在身后没能阻拦,一脸为难地望向宁玉。   宁玉收敛了与刘浔的玩闹,正色摆手让掌柜的退下。   他心想不过是冲破了一个小小阵法罢了,若真有急事,大不了跟人过去将阵法补上,却没想到宁玉还没开口,洛银却往前跨了半步。   她身量虽不太高,可身姿修长玲珑,瞧着文弱的一个人站在众人面前却莫名气势骇人。   胡家的护卫往两边散开,带领众人而来的竟是如今胡家的家主,在胡老爷身后还有烈州仙派的修梧长老。   宁玉没想到修梧居然也在,刚打算冒头的心思顿时萎了下去。   刘浔见到胡家人本能地皱眉,他也不知谢屿川在昨日伤了胡治岩,亦当胡家人找来的原因是宁玉闯了祸,本想推着身旁宁玉出去顶着,却没想到一回神往右侧看去,方才还站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的人眼下没了踪影。   何时走的?   走去哪儿了?   竟悄无声息,一个也没惊动。   胡老爷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小院正中央的一男一女,男子身旁悬着一把长剑,女子看上去便是长得漂亮些,气质清冷些,没什么威胁。   胡老爷道:“便是你们二人昨日在枫棋茶楼与我儿起了冲突,且重伤我儿?”   谢屿川拦在了洛银的身前,看胡老爷就像在看一个死人,那眼神敌意十足,不用言语也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杀气。   洛家与胡家之事洛银知晓了,谢屿川也全听了进去。   他没见过洛嫣,得知她死得那样可怜也起不了半点同情,只是他感受得到洛银明显因为此事情绪低落,她向来看得开、事事随意的一个人,来到洛河便始终难以开心。   胡家鸠占鹊巢,以怨报德,综山上洛家祖先坟墓坍塌,身死不得安息,这是洛银的心结。   她的结,谢屿川愿以身代剑,斩断之。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了。”胡老爷不怒自威,哼声道:“来人,带回胡家,好好审问!在碧水城中,还没人敢于胡家人前这般猖狂,动手伤人更别想逃脱罪责!”   修梧长老的目光扫过洛银和谢屿川,重明探洞时他留在了烈州,这二人他没见过,只察觉到谢屿川大约是个识智境的修道士,没什么威胁,至于洛银……察不出丝毫修为,大抵也只是个普通女子。   他低声问胡老爷:“胡家主是否找错人了?我看这二位不像是能在殷槐手下伤了胡公子的人。”   胡老爷瞥向手下,那人正是之前在琴香镇里,被宁玉一指法术打瘸了腿的护卫。   他从众人身后钻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两步,还没等完全靠近就认出了来人,连忙道:“是是是!就是他们俩!老爷,您别看他们年纪小,手段可阴着呢!”   “既然没认错人,那便都抓回去!”胡老爷怒道。   见护卫要动手,刘浔连忙道:“胡家主,事情尚未明了……”   他话未来得及说完,洛银的声音便淡淡传来:“刘浔,你可以回去了。”   她找人来,话已经问完,此事无关刘浔,他在烈州本就与烈州仙派不和,眼下还有个修梧长老在场,没必要将其卷入。   修梧长老自然也看见了刘浔,他对刘家人不喜,便不作声了。   一群护卫还未能近洛银的身,就被谢屿川的剑逼退,他的长剑分成了十数把剑影,剑尖对着众人,如一条条吐着信子斯斯威胁的蛇。   “无需你们这般费事,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去胡家的。”洛银拉住了谢屿川的手臂,让他暂且放下长剑,安抚少年:“放心,他们伤不了我。”   “姑娘愿意配合自是最好。”胡老爷说完,转身便离开了客栈。   洛银见他轻佻傲慢,一声嘲讽的冷笑脱口而出。   胡家气势汹汹地来,又声势浩荡地走,洛银和谢屿川一同跟进了胡府,他们虽让刘浔回去,刘浔却没离开,也一并跟了上去。   到了胡府,一路上也见到了几个眼熟的人,都是先前在茶楼门前碰过面的烈州弟子。   为首的大师兄祝钦看见胡家当真在十二时辰内把人找到并且抓回来了,只能暗自叹气,希望他们能好好相谈,莫要刀剑相向。   胡家人以为刘浔和洛银是一伙儿的,放他进院,又有些惧怕这个带着比半人还高的大刀的男人。   祝钦看见刘浔,心下一沉,走上前去:“刘大侠为何也会牵扯进来?”   刘浔为刘家家主,只是与胡家不来往,胡老爷不认得他,可刘浔在烈州修道界的名气还算响亮,他与祝钦在问仙榜上只差一位,故而二人相熟,却不相交。   刘浔瞥祝钦,笑道:“你们烈州仙派抓人抓到我眼前了,我能不跟来看看?”   “胡公子与那二位的确有些冲突,且胡公子受伤不假,你当日不在场,何必蹚浑水。”祝钦垂眸道:“今日有我师父坐镇,怕是那二位占不到便宜,你也非我师父对手,不如就此离开吧。”   “哦?占不到便宜?”刘浔弯下腰,逼近祝钦,眯着双眼,刚冷的脸上多了些玩味的情绪:“相识一场,提醒你一句,还是回去劝劝你师父,叫他莫要蹚胡家这趟浑水,你们……才是真正的占不到便宜。”   言尽于此,刘浔大步离开。   祝钦沉默了许久,还是决定去找修梧长老。   刘浔此人他多有接触,不是个大放厥词之人,胡家之事本就与烈州仙派无关,观坐好过干涉。   洛银在进胡家时,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如今的胡家宅子还是建立在当年的洛家老宅之上,亭台楼阁虽已改变,可风水犹在,入门前垫在廊下面朝水池的一块虎头石几百年,水滴石穿许多洞,却不曾挪过位置。   这里也曾承载着她的幼年记忆,从哪儿去书房较快,又从哪儿走可达中厅,移步异景更是勾起了数场回忆。   窗棂模样更改,从她母亲喜欢的牡丹花换成了莲花,院中那棵百年松倒是活得好好的,曾有道人说那松叶卷曲像铜币,是为富贵象征,洛家日后必会大富大贵,繁荣数百年。   而今松叶根根如针,一如胡家人的嘴脸,盛气凌人。   步入中厅,洛银瞥向堂案下的两把太师椅,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下,一步步走上前,最终轻巧落座,再抬眸时,却像是她是此地的主人,看向匆匆赶来中厅的胡夫人。   胡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手指洛银道:“你你、你这女子好没规矩!来人,把她给我架起来!押着问话!”   此话一出,洛银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眼神是上位者在看一只叫嚣的蝼蚁抬起胳膊妄图与人对抗。   她轻笑,手指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道:“你才好没规矩,祖宗在上你敢以手指我?快携你家夫人跪着回话吧。”   胡老爷一张脸憋得通红,胡夫人声音拔高,尖利刺耳:“来人!把那丫头给我拽下来!上啊!”   十多名胡家的护卫冲上前去,可还没能靠近洛银一丈内,便纷纷察觉气劲扑面,如遇大风,不禁跪地匍匐,艰难抵抗。   胡老爷见状,顿觉不妙,他今日把人带回来,就是为了让夫人和儿子出气的,眼下府里的人没辙,只能请出修梧长老。   胡老爷对着门外护卫道:“还不快去请修梧长老来?!”   护卫连忙称是,没跑两步,便被靠在门外廊下柱子旁的刘浔一个石块砸晕了脑袋。   等修梧长老带着祝钦等人到场时,胡家的中厅已经跪倒了一片。 第43章 四十三 洛银:吾乃灵州墨安仙道二徒,……   “你你你!你莫要猖狂, 以为此地无人能制服你了不成?臭丫头,等会儿不看我扒了你的皮!把你们俩剁碎了喂狗!”胡老爷怒骂。   谢屿川眸光闪过,锋利的剑刃偏了一寸, 从胡老爷的嘴角割开, 一道血淋淋的猩红口子疼得他连忙捂嘴弯腰, 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洛银风轻云淡地瞥了哀嚎的男人一眼, 道:“屿川,我还要问话。”   “所以我只割了他的嘴, 没割他的舌头。”谢屿川朝洛银弯腰,像她平时摸他头的样子,轻轻摸在了洛银的头上道:“姐姐问话归问话,不要为这种小人动气。”   他说完这话, 胡夫人便道:“你们好大的狗胆!难道不知我胡家在烈州的地位吗?”   谢屿川像是才发现她般,冷冽的视线望过去,表情如同在看一只吵闹烦人的狗:“哦, 原来你也想嘴巴多一道口子。”   长剑对准了胡夫人, 谢屿川笑得像是得了玩具的孩童般有些天真:“开他左边,开你右边, 你俩刚好凑一对, 好不好?”   他口气轻松,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吐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洛银也觉得背后发凉,她干咳了一声, 在谢屿川回眸望向她时,洛银朝他勾了勾手。   谢屿川挑眉询问,洛银嘴唇不动,密话入耳:“你要是真把他们吓傻了, 我找谁问话?”   谢屿川一顿,收敛了气势,往后退了半步,坐在了洛银的身侧。   他半垂着眼眸,心道自己不该被情绪支配,即便这些人再令人厌恶,他也不能因为被侮辱的是洛银而失了分寸,吓疯两个人不要紧,若洛银也觉得他可怕,那便得不偿失了。   谢屿川的威胁终归是起了些作用的。   胡夫人惊吓地往胡老爷身边跑去,立刻扑到了他的怀里,哭哭啼啼道:“老爷!你的伤怎么样了?他们太欺负人了!咱们家治岩还在病床上躺着喊疼,可这二人非但毫无悔过,还要跑到我们胡家来,伤了你,还要伤我!”   修梧长老和祝钦一行人到了中厅外,听见的便是胡夫人这句声泪俱下的控诉,结合满厅跪地不起的护卫,任谁都会想到,是洛银和谢屿川仗着修道士的身份,欺凌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   来前祝钦还劝修梧长老,莫要过于干涉胡家之事,眼下见地上一片血迹,胡老爷半边脸都被染红,他实在说不出劝说的话来。   师父教导,要以德服人,不可以武服人,更不能仗着自己的本事欺凌弱小。   眼下看去,却是这一对年轻男女欺人太甚了。   “姑娘好生威风。”修梧长老一步跨入中厅,身上带着威压,想要冲散洛银震慑众人的气势:“厅上堂案下,应当坐着一家之主,姑娘来者是客,坐在主位不说,甚至还逼跪伤人,实在是目无尊长,目无法纪!”   洛银瞥向修梧长老,轻声道:“长老所言不错,厅上堂案下,应当坐着一家之主,那我便该坐在这儿。”   胡家夫妇见修梧长老来了,顿时哭声更大,摆足了弱势之姿,只求能有人为他们讨回公道。   洛银瞥了那一对抱在一起哭的二人,道:“堂下所跪为我后代子孙,别说是弯一弯膝盖,就是磕破了脑袋也该是他们受的,没有不合理法。”   “姑娘年纪轻轻竟也能胡言乱语……”修梧长老的话音未落,便被洛银打断。   她不耐烦道:“你若想看戏,悉听尊便,找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就是,你若想插手,便别怪我连你一起问责,届时闹得脸上难看,回去烈州仙派做不了人了,也莫怪到我头上来。”   洛银轻言:“修道士入道为第一步,识智为第二步,所谓识智,便是有分别是非,通情晓理的能力,为人不但要以德服人,更要以理服人,你二位修为虽过识智,做人却未必有我家屿川懂得多。”   “好个伶牙俐齿。”修梧长老忍无可忍,威压全释,祝钦与众多师弟纷纷后退,脸色苍白,却站直了身躯极力抵抗。   可那一股让在场修道士分外难忍的威压,却撼动不了堂上的女子,她连呼吸都没错一次。   修梧长老心下大骇,不见洛银反应,却是他之前跟着胡老爷去客栈看走了眼。   他以为洛银为普通人,故而探不到道行,眼下看去才发现,她是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这才不显山露水,跟着众人,来到了胡家。   这已不是胡家人的主场。   “收收灵力,省点力气。”洛银道:“坐下看戏吧。”   修梧长老没有带领众弟子退去,只是坐在了旁边的木椅上,他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却不曾于九州修道界听闻过一名年纪如此之轻,又有如此修为之人。   洛银见现场除了胡氏夫妇的哭声,也算安静了不少,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道:“我先问你们几个问题,据实以答,不答或答错,皆要受罚。”   胡氏夫妇二人见修梧长老护不住他们,便只能沉默等待洛银的问话。   洛银问:“你们祖上是谁?”   “碧水城人皆知,为胡海中。”胡夫人的嘴还是好的,便哆哆嗦嗦地回答了。   洛银又问:“胡海中的钱财从何处来的?”   胡夫人记得戏文上的说法,道:“胡先祖的第一任夫人胡洛氏是船商,二人本有一女,女儿去世后,胡洛氏也跟着离世,留下家产为胡先祖继承。”   “胡洛氏?”洛银睁开眼,望向她:“胡海中为入赘,女随母姓,洛氏便是洛氏,怎叫胡洛氏?”   “是、是我说错了!”胡夫人连忙低头。   “你说因其女去世,家产为胡海中继承。”洛银又问:“若其女尚在,洛家的家产该归到谁人的手中?”   堂内寂静,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洛嫣的女儿怎可能在世?再说洛家的家产落在胡家手上也几百年了,这早是胡家的东西。   堂外的刘浔朗声传来:“自是归其女,非归其夫。”   “如今你们胡家的子弟,皆是胡海中与另一名女子所生,世世代代下来,又该如何称呼胡海中的第一个女儿?”洛银问。   胡夫人算不出来:“我、我们共一个先祖,先祖为其父,应当、当也称其一声祖宗。”   “事情明了,那便好说了。”洛银看向修梧长老,眉眼弯弯,似是在笑,眼神却有些冷:“修梧长老可要主持公道了?”   修梧长老一怔,沉默不语。   洛银自始至终腰背都坐得直,她睥睨着场内跪倒的一片人,声音不响,却如洪钟般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敲击在心,震撼得众人手脚俱麻。   “吾乃洛河洛氏,灵州仙派墨安仙道之二徒——洛银。”   洛银身形略侧,单手撑着眉尾,慵懒随意道:“如你们所言,胡家后人当叫我一声祖宗,这座洛家旧宅,也该是我的府邸。”   她说她是洛银,在场谁敢轻信?   刘浔在外,其实早就猜到了洛银的身份,可听她自己说出来,仍觉得分外震撼。   她便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口气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轻飘飘的两句话,决定了自此胡家的结局。   “不、不可能!”胡老爷终于忍不住,他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洛银道:“你怎可能是洛银?!她几百年前就死了!你敢冒充她的身份,诓骗我们?!”   “是了,你们当是希望我死了。”洛银冷着脸,更心寒,恐怕当初在她娘病重即将逝世时,最希望她死干净了的,当是她爹。   不,那人不配洛银叫他爹,那不过就是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信、心狠手辣的男人。   “这位姑娘话不能乱说。”修梧长老道:“洛前辈的确于五百多年前渡劫失败而故,冒充他人身份不是明智之举,即便过去了几百年,也不是无人可佐证的。”   “你想要何佐证?”洛银笑道:“烈州仙派真是好笑,两面派做得十分到位,我请你主持公道你闭嘴,他才说一句话你便跳起来了。”   修梧长老脸色难看。   洛银问他如步步紧逼:“登仙境的修为,能佐证我的身份吗?还是说要涂飞晔捧着鼎凌阁中我的画像前来烈州,你们才肯擦亮眼睛看清事实?”   修梧长老顿时哑言,心中更骇,她若真是登仙境的修为,普天之下,谁能争锋?   难怪方才他的威压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原来眼前女子非但修为远超他,更是到达了他触不可及,不敢望其项背的地步。   见修梧长老沉默,胡老爷更是不依不饶:“不、一定是假的!洛氏死了那么多年,若她活着,早就来碧水城了!你不过是看我家财万贯,想要骗取银钱!”   “我必能找人拆穿你的谎言!”胡老爷不顾脸上的伤,高昂着声音道:“那就叫涂掌门来!让涂掌门来揭穿你!骗子!贱人!啊——”   一块鲜红沾血的肉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滚烫的血珠从剑锋滴到地面,溅开了一朵朵血腥的小花。   一直沉默的谢屿川就像是什么也没做过,在洛银看向他时,他双手于袖中握紧,眼神委屈又可怜地与她对视,轻声道:“他骂你……”   谢屿川割胡老爷的舌头速度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谢屿川见她不说话,心口跳动得略快,右手颤抖地抓住了洛银的手腕,他的手心冰凉,低声糯糯地开口:“他们这么多人都在欺负你,不信你的身份,不信你的话,质疑你,谩骂你,他们都是坏人。”   “姐姐,胡家人好可恶,先祖谋财害命,后代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没有一个好人。”谢屿川朝洛银的身边缩了缩:“我不想你被这种人欺负,更听不得他们说你一句不好,只有割掉他们的舌头才能让他们安静。”   其实割掉舌头不能,因为他们还有手,能写;他们还有眼睛,能看;他们还有脚,能走。只要身上有一处活着,都不能算是真的安静。   但死人可以。   一室死人,很安静。   谢屿川看向修梧长老道:“他不能明辨是非,偏帮胡家。”   又看向满地护卫:“他们以多欺少,听命胡家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再看向胡夫人:“她眼神狠毒,说话也难听。”   最后落在了胡老爷的身上:“他更是,身为胡家后人,不尊你敬你,还要欺你骂你。”   “他们都是坏人。”谢屿川望着洛银,眼神中满是坚定与真挚:“我会保护好姐姐,不让你在坏人那里,受到一点委屈。”   若委屈已然造成,那就千万倍地……还给他们。 第44章 四十四 洛银:三个要求。   谢屿川说的话很动听, 可做出来的事却让人在场围观的一群人不寒而栗。   洛银在得知当年真相后,的确憎恨胡海中,也为洛嫣惋惜, 她心中有失落、失望、愤怒、不甘, 但事情过去了几百年, 往年的陈怨旧恨不能悉数怪罪在胡海中的后代子孙身上。   胡家主不敬祖宗, 污言秽语,的确可恶, 他被割伤嘴角,割断舌头对洛银而言不痛不痒,她只是对谢屿川有些惊讶。   洛银想,谢屿川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 与她大有关系。   胡家之事解决后,她需得与谢屿川好好谈一谈。   眼下之事未定,她便道:“屿川, 不许再轻易动手了。”   谢屿川如同被主人训斥的小狗, 半垂着脑袋就站在洛银的身后。   他的手指绕着洛银后脑上的发丝,一缕一缕在指腹摩挲, 似是耍脾气, 又似是对接下来的事毫不在乎。   胡老爷的舌头断了,喷涌的鲜血险些呛死他,他捂着嘴血液顺着指缝流了满地。胡夫人声泪涕下,缩在胡老爷的怀中吓得脸色苍白, 不断朝修梧长老的方向看去,恳求道:“长老,救命啊……”   修梧长老尚未开口,洛银便道:“没有人想要你们的命, 只看你们能否听从安排。”   胡夫人抹着眼泪,瑟瑟询问:“姑娘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其实我本没打算找上胡家。”洛银朝胡夫人看去:“令公子在琴香镇闹事时,我并未放在心上,而我此行的目的,不过是为已故双亲上一炷香。”   胡夫人边给胡老爷擦血边道:“供奉先祖牌位的祠堂就在城后安息香堂内,您若不认得路,我差人带你去。”   “胡海中死后有人日日给他上香,后代子孙供奉,还能和心爱的女子同寝同椁,连牌位都放在一起。”洛银垂眸:“可我娘的坟却埋在了黄土之下,破烂不堪,我洛家祖陵长满杂草,一条上山之路都难寻得。”   “你当我稀罕胡家的钱?”洛银一记鄙夷不屑的眼神瞥向流血不止的胡老爷:“我只是嫌恶你们,胡海中入赘洛家前不过是个家道中落的无能书生,却能享有洛家偌大财产,他竟没叫一人前去除草修坟。几百年的荒山陵墓,我洛家先祖枯骨化灰,墓碑难寻,你们拿着洛家当年的积蓄,做着洛家当年的生意,占尽便宜,耀武扬威。”   她每说一句,都能察觉到胡氏夫妇二人的身体抖上几抖。   修梧长老闻之摇头,他对洛家和胡家当年的恩怨并不知情,更不知洛家陵墓的现状。洛银此番归来,的确有震怒的理由,可胡老爷罪不至死,他口中血流不止,再不传大夫,日后别提开口说话,便是活也未必能活了。   “姑娘是来寻仇、杀人泄愤,还是有何诉求?”修梧长老问。   洛银神色淡淡,并无多少愤慨与仇恨,她身为修道中人,当年连荤都不吃,又怎会做杀人之事。   此番来胡家,她只是想要一个迟来的公道。   “我倒是的确有些话要说,亦有要求要提。”洛银道:“第一,该是我洛家的东西,归还到我手上来,当年的店铺、船只、货物,自然,有你们胡家后代发展的其他产业,我一概不碰。”   “第二,得我洛家恩惠,不但要谨记于心,更要实践于行。综山上的草,我要你们一家三口亲手拔除,我洛家祖上的碑,亦要你们一寸一寸挖出。方亭重盖,坟冢重修,不可假他人之手,何时完工,何时算还清了胡家祖上受我洛家的恩泽。”   “第三,我要世人皆知当年真相,给我娘体面自尊,也将卑劣之人打回原形。胡海中入赘洛家,生是洛家人,死是洛家鬼,尸骨也要埋在洛家的陵墓范围,我要你们把他的牌位从安息香堂内撤下,迁坟至综山。”   “迁……迁坟?!”胡夫人浑身都瘫软了:“几百年了,此时迁坟,碧水城的人要如何看咱们胡家,先祖在天之灵怎能安息?”   “不得安息又如何?”洛银嘴角勾起讥讽的笑:“我想我娘死不瞑目时,他应也是不在意她日后枯骨黄土,能否安息的。”   此话一出,直叫胡夫人哑口难言。   “洛姑娘,老朽说句公道话。”修梧长老道:“你要他们归还家业,却不多要一分,公道;要他们记恩还惠,修葺综山,也合理;可胡家宗陵几百年形成,迁坟不是小事,伤活人心,损死者名,实在是不妥。况且人死一切化为尘土,不如便作尘土去,就此罢辽吧。”   “修梧长老若想说公道话,先站在公道间。”洛银道:“你也说人死化尘土,名声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迁坟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这点小事,想必胡家也不会不答应哦?”   她的视线扫过了胡老爷,胡老爷顿时浑身一抖,誓死也要捍卫祖上名荣。   胡夫人却不能和他一般,为了胡海中的名声,毁掉自己的未来。   洛银并非要夺走胡家全部家产,还留有一部分胡家自己的家业在,胡老爷如今口不能言,身子落下了大残,儿子又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她不为胡治岩考虑,谁又能为他考虑?   堂案下所坐之人若真是洛家那名险些成仙的姑娘,想必烈州仙派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了,修梧长老怕她,那般作为之人,今后修道界也只会敬她,所为公道,也只在她翻一翻手掌,是非明了。   “我答应。”胡夫人颤颤道。   洛银总算露出了一记颇为满意地笑容。   胡老爷见胡夫人替自己答应,气得扇了她一耳光,若能说话,他必是对自己往日恩爱有加的妻子口出恶言。   胡夫人泣不成声,抓着胡老爷的袖摆磕头道:“老爷,我不得不为你做主,治岩的未来,你我的后半辈子,不能折在这儿啊……”   胡老爷何尝不知,若洛银当真要与他们计较,他们如何能留得半边家财。他是个商人,可祖上也是文人,知士可杀,不可辱。   洛银必也知道,被洛嫣轻看半辈子的胡海中,富裕后最要的便是脸面,可她仍然用迁坟这种事,狠狠打了已死几百年的胡海中一记耳光。   胡家人没有异议,修梧长老自然也沉默了。   洛银起身时,满屋子逼人的威压才卸去,八门大开的中厅外吹来的凉风叫所有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胡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洛银路过胡老爷身边时,胡老爷终于脑子一晕,倒了下去,人是死不了,可也去了半条命。   洛银被众人围着进的胡家,走时身后却只跟着谢屿川一人。   很显然此时洛银必不想被他人打扰,刘浔便没跟上去,只回头看了一眼胡家厅内抱在一起哭的夫妻,心中唏嘘,事讲轮回,他并不同情。   当年洛嫣得知爱女之死,被人背叛,幽闭小屋内病死时,当比他们如今还要痛苦、绝望。   至少洛银还给胡家留了半边家财,不至于让他们落得一无所有。   从胡家出来后,洛银便一直沉默着,谢屿川跟在她的身后也很安静,只是先前洛银坐在胡家的太师椅上时,谢屿川的手在她的头发上一直没停过,此时金钗下的发丝编出了两股辫子,一左一右挂着,显出了些许俏皮。   谢屿川就盯着洛银的那两根辫子,待走到人少之处时,洛银才回眸瞪了他一眼。   不算多凶狠的瞪,谢屿川顿时将心放下了,甚至睁圆了眼睛眨一眨,不明所以地歪头,等待她的训斥。   “出手伤人,不是我教你的吧?”洛银心里有些无奈。   小狗明明很乖巧的性子,怎能在伤人时眼也不眨,打得她猝不及防。   谢屿川抿嘴,道:“可是,他们是坏人。”   “坏人也不能随便打杀,即便你没有杀人的意思,但我教你剑诀心法是为了让你自卫,而非攻击旁人。”洛银道。   谢屿川半垂着眼眸,像是有些想不通:“可为何他们能那样做,我不行?”   “他们?”洛银疑惑:“谁?”   她忽而想起了那只两次偶遇的狐妖,心中分外担心谢屿川是否在她不知情下被谁带坏了。   “重明探洞时,他们杀那些曾经杀过人的妖,没人说他们做错了,他们是伸张正义,我为何不行?”谢屿川问:“因为我不是人吗?”   他这一问,叫洛银怔在原地。   入冬的街道行人甚少,此地偏僻,小巷中嗖嗖刮来冷风,扬起了二人的发丝,也扬起了一地吹进巷子里的枯叶。   干枯的树叶扫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如小刀磨心,洛银刹那迷惑了。   所以不是旁人带坏了谢屿川,而是她。   谢屿川虽没提她,可她是在重明探洞中助刘家拔得头筹的人,她当着谢屿川的面所杀的坏妖也不计其数。   在谢屿川刚变成人,善恶尚未完全定性时,洛银带他去了重明探洞。他在里面看见了无数妖怪的死,自然也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逻辑——坏的,死了不可惜,谁杀的坏妖多,反而能成为人人羡慕的英雄。   洛银对他说过,人与妖其实都一样,有好坏之分。   人界的坏人,比妖界的坏妖并不少,也有些人惩恶扬善,得了个美名。   所以谢屿川以为……胡家人行过恶,是个坏人,那他像当初在万窟洞天里杀妖的九州弟子、甚至是洛银一样,迅速利落地解决掉胡家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难怪他会露出委屈之色,是洛银没有说清楚,是她没有教好。   她自认为公道,实际上对待妖和人仍有偏差,她能眼也不眨地杀妖,却不能眼也不眨地杀人,许是人对同类有共情,更怜悯。   可谢屿川与他们不是同类。   谢屿川的世界是洛银随口的一句话形成的,他认好坏、黑白、对错,不认种族。   洛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在开口时想好了如何教育谢屿川成为一个温善的人,可她亦不是这样的人,又怎能去如此要求他?   在胡家伤了胡家主,谢屿川做错了吗?   也许被胡家主掩盖死亡真相的人也不少,青衣便说过,琴香镇里有个小姑娘被逼跳河,尸体都捞不到。   所以谢屿川……其实也并非错了?   洛银觉得脑子有些乱,嘶了一声只低声道:“师兄说,剑是用来保护人的,不是用来伤人的,你日后出剑更要深思熟虑……”   谢屿川笑容皎洁,眼若弯月,他慎重地点头:“我知道。”   他出剑,本就是为了保护洛银。   洛银抿嘴,心想还是理清楚了,再教育他。   谢屿川凑到她跟前,伸手拨了一下她脑后的编发,道:“可爱。”   洛银:“……”   果然,谢屿川还是那个一旦笑起来就很纯真的小狗,日后她的教育,得仔细仔细再仔细了! 第45章 四十五 谢屿川:我不会让你疼的。……   洛银知道, 她一旦在胡家表露身份,必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方说烈州仙派的那些家伙。   修梧长老从胡家离去后, 便带领一行弟子回到了烈州仙派。   他入山门直奔千琼殿, 文掌门与宪长老背对着正门方向, 面前摆着一本老旧的典籍, 古卷悬空一页页翻开,上面记录的是九州各门各派历来的传奇事迹和传奇人物。   见修梧长老回来, 宪长老回眸看了他一眼,花白的胡子垂到了腹部,长袍挂身,袅袅几缕青烟拂面, 显得仙风道骨。   “掌门,师叔。”修梧长老对文掌门和宪长老行礼。   宪长老如今已有八十高龄,是修梧长老和文掌门的师叔, 也是上一任掌门的师弟, 如今是烈州仙派中位份最高之人。   修梧长老回来路上一直想着碧水城之事,他压低声音道:“弟子有一事要向掌门与师叔禀告。”   见他神色凝重, 文掌门与宪长老都静默等他开口。   修梧长老道:“碧水城胡家惹下麻烦, 有一名自称是灵州仙派几百年前已故洛前辈的年轻女子在胡家发了好大一通威风,如今胡家父子重伤,该女子的身份真假还不能确定,此事出在烈州境内, 还请掌门、师叔示下。”   文掌门与宪长老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震惊,一时间三人脸色都不好看。   文掌门问:“你说的那名女子大约几岁?长什么模样?”   “十八、九左右,很年轻, 相貌清雅,气质独特,身边跟着一名佩剑的少年。”修梧长老提到了少年,文掌门便确定心中所想了。   他轻蹙眉头道:“我与师叔也正要与你说起此事,先前重明探洞,我在幸州霍城碰到了一名女子,修为远在九位掌门之上,灵州仙派说是与他们有些渊源,可却始终不肯说到底是何渊源。”   “照你猜测,你们二人所说的莫非是同一人?”宪长老道:“掌门提起那女子样貌轻轻修为却很高,我本高兴如今修道界还能出这一位能人,但修梧你面色难看,又说此女子在胡家发了一通威风,莫非她要为难我烈州仙派?”   “倒也不是。”修梧长老将那日在胡家所见所闻一个不漏地说给了文掌门与宪长老听。   古卷收起,上面关于洛银的描述寥寥无几,只提过在洛河境内有这么个人,而她存世的时间也仅有短短十八年,史册上的记载,不如他们眼睛所看的真实。   文掌门还是以仙鹤传书一封飞去了灵州仙派,大约五日左右,那边回了信,信上没说明洛银的身份,也没回答文掌门的疑问,只提到他不日将亲临烈州仙派。   胡家主与胡治岩都受了伤,胡治岩的右边胳膊不能动,胡家主则险些没了命,最近都靠饮水度日。胡家的家仆走了一大半,更别提那些雇来的打手。   洛银没有立刻收走胡家的银钱,胡夫人还能找到大夫为胡家父子治伤,每每见到胡家父子躺在床上痛苦的模样,她都万分痛心难过。   洛银说,要他们一家三口将综山上的杂草除去,不得假手他人,三人中两人受伤,洛银不催,他们也不行动,就缩在宅邸不出去。   近来不光胡家人没出门,就是洛银也很少离开客栈。   她本想着等胡家人何时将综山上洛家的祖陵修好,何时离开碧水城,现下若非事未平了,她恨不得立刻带着谢屿川走。   这几日客栈外围着不少修道士,其中大部分是烈州仙派的弟子。   谢屿川第一次在客栈里见到烈州仙派的弟子时便十分警惕了,之后客栈内烈州仙派的弟子越来越多。他们并未对洛银和谢屿川做出什么,也未主动打扰,只是总在他俩眼前晃,还时不时露出怪异的眼神。   这几日洛银被不时察觉的视线闹得心烦,话不想多说,房间也不想出了,只吃饭时才会在外面坐一会儿,吹吹风。   正是傍晚用餐之时,一名烈州仙派的弟子在与洛银对上视线那刹,朝洛银笑了一下,谢屿川见之险些捏断了一双筷子。   近些天,洛银很少出门,也不怎与他说话,他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因为他于胡家中厅内出剑而生着气,加之这些碍眼的烈州弟子,谢屿川的耐心几乎到头。   他按下心中燥郁,温着声音对洛银道:“我去问问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洛银点头。   她其实也很疑惑,这些烈州弟子为何会突然频繁出现在碧水城?   谢屿川放下开了裂缝的筷子,豁然起身朝那几个烈州弟子而去,其中一名烈州弟子见状吓了一跳,转身便跑了,剩下一桌三个人,纷纷站起来无措地面对着他。   烈州仙派的弟子还算有礼地对谢屿川作揖弯腰,询问:“少侠找我们有事?”   谢屿川也摆出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笑起来眼若月牙,作揖算作回礼,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与面容完全不符。   “再多看一眼,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了去。”谢屿川说完,对面几人明显愣神了。   他收敛了眼中的冷意,又问了一遍:“是你们的掌门要你们盯着我们?”   烈州弟子连连摇头:“不是,掌门让我们不许来打扰二位……尊者。”   谢屿川闻言,眉心轻皱,他微微抬起下巴瞥了这几人一眼:“那你们违背掌门命令也要跟来的理由是?”   “我、我……我等仰慕尊者!”其中一名烈州弟子壮着胆子,在说出这句话后,拉着几个师兄弟都面朝正在吃面的洛银,扬着声音道:“听闻尊者乃登仙境,差一步成仙,我等从未在修道界见过此等仙人,心生好奇敬仰,这才厚脸前来一睹尊者尊容。”   谢屿川脸色冷了下去,洛银夹了一筷子的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那些看似正在用餐的普通百姓也纷纷站起来,洪亮的声音对着洛银道:“我等也是仰慕尊者,所以才斗胆前来。”   一厅几十号人,竟然没一个是正儿八经吃饭的。   洛银咽下口中的面,突然朝谢屿川看去,谢屿川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神色复杂。   客栈厅内的人,除了洛银这一桌外,其余的都站起来了,皆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好似她的脸上有成仙的秘法,那群人眼泛金光,实在难以忽视。   洛银觉得,她得做些什么,可她着实不想面对此等情景。   当初就是怕,怕不得自由,怕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洛银这才刻意隐藏了身份。可经胡家一事,没想到修梧长老是个大嘴巴的,这才短短几日功夫,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游侠皆到碧水城来,盘下了城中所有酒楼客栈。   洛银放下筷子,垂眸半晌,终于开口道:“屿川,走吧。”   谢屿川嗯了声,走之前又朝那几个烈州弟子危险地眯了眯眼,随后跟着洛银一同出了客栈。   那些人也想跟过来,洛银脚下一顿,回眸看去,颇为尴尬道:“你们、别浪费粮食。”   众人停下脚步,目送洛银和谢屿川离开,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高高兴兴地将一桌吃食咽下,尊者让他们别浪费粮食,他们绝对不剩一粒米,一滴汤!   冬季的街道无人,傍晚的风顺着小巷吹来犹如鬼泣,洛银带着谢屿川顺着街角行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胡家门前。   胡家三口已经从这里搬出去,住在了胡家的偏宅里了。洛家的祖宅门前,胡字牌匾还没摘下,秋风扫过落叶,好像在短短几日内,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显威风,只剩萧条了。   谢屿川神色恹恹的,见洛银站在石狮子旁抬头望着那副碍眼的牌匾,微微抿嘴,长剑出鞘朝胡字飞了过去,却在要劈下的那一瞬间停顿。   洛银自然也看见了他的剑,见状笑了笑:“怎么不折断它?”   谢屿川低声问她:“可以吗?”   “可以。”   长剑收回时,胡家的牌匾哐当一声落地,碎成了两半。   “畏手畏脚又不是你的作风。”洛银回眸瞥了谢屿川一眼,却见谢屿川垂着头,有些委屈疑惑道:“我怕我做得不对,惹你生气……就像我割了姓胡的舌头时一样。”   “……”洛银一怔,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事。   “我没生你的气。”她道。   谢屿川的表情更委屈了:“可是你这几日都不怎与我说话,也不爱笑,还不是在生我的气?”   洛银双眉微抬,叹口气解释道:“这不是每天都被人盯着,我心里烦……屿川,我没生你的气,那件事是我自己想得复杂了。其实你没有做错,坏人和坏妖一样,他们伤害过别人,死了并不可惜。”   洛银是真的想通了,站在不同的位面,能看见的也不同。   她对普通的妖没有恶意,对作恶的人也不该心存怜悯。谢屿川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或许从某些情况来看,他才算是公正的那个。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不会生你的气。”洛银踮起脚想摸一摸谢屿川的头安慰他,却发现小狗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几个月过去,五官也硬朗了些,退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些青年的恣意。   “低头。”洛银道。   谢屿川抿着嘴,声音闷闷地嗯了声,而后张开双臂抱住了洛银,几乎要将她整个儿抱离开了地,直到洛银险些不能呼吸了,他才把身体小半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额头蹭着她的肩窝,深深地嗅了一下她身上的冷梅清香。   “你说的,不会生我的气。”谢屿川糯糯道。   洛银摸着他的后脑勺,不禁一笑:“是,我说的。”   “哪怕我做错了?”谢屿川问。   洛银想了想:“那要看你错到什么地步了,若是一般小错,我不生气,只要你知错能改就好。”   “那如果、如果我做错了多那么一点点呢?”谢屿川没松开她的腰,只低头看着她。   洛银对上了他的视线,骤然发现,他不仅五官长开了些,就连眼神也变得深邃,像是一口漆黑的洞,能随时将人的神魂吸进去。   谢屿川长得也太好看了。   小狗时是条好看的狗。   变成人也是个好看的人。   见洛银不回答,谢屿川好似撒娇般又重新把她抱紧了:“不管,错多一点你也要包容我,可以和我讲道理,我会改,我会听你的话,但你不许和我生气,不许不理我。”   腰间的力道加重,洛银顿时回神,她哎哟一声,双手贴在了对方有力的胳膊上,心中震惊谢屿川的胳膊还真是结实……   “哎哟,好好好,我跟你讲道理,不会不理你。”洛银答应他:“你也跟我讲点道理行不行?也不是小孩儿了,抱人没个分寸,快放开我。”   “不放。”谢屿川得她答应,心中高兴,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轻点抱,不会让你疼的。” 第46章 四十六 洛银:果然一起睡就会出事。……   洛银不想回客栈面对那些不认识的修道士, 也不希望换个客栈继续被人打扰,现下洛家老宅空了下来,反倒方便她暂时歇脚。   石狮子旁两排干枯的垂柳, 胡家的牌匾被谢屿川的剑劈断, 门锁也一并碎成了两截, 洛银推门而入时, 里面扑面而来的冷清叫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里也不过才空了几日而已,胡家的仆人们离开前也未将此处打扫收拾, 有些废品便直接掉在长廊地面的拐角,像是经历了一场洗劫。   老宅的大致布局没有改变,可花园中的羊肠小道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了,洛银带着谢屿川在老宅中转了一圈才发现, 她能在这里记起的东西极其有限。   一砖一瓦,皆不是过去模样,只偶尔窗棂中匆匆一瞥, 才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以前在洛家, 洛银待的最多的地方便是自己小院里的书房,她几乎将所有清醒的时间都用来看书, 各类书籍古卷都翻阅了无数遍。   洛银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寻过去, 才发现过去她的住处和书房已经变成了仆人房和堆放杂物的小室,不用入院都能闻到淡淡的酸味儿,尘土飞扬,粒粒飘浮在小院里的空中, 被血色的晚霞照过,像是穿不过去的一堵模糊的墙。   洛银在月洞门前站了许久,好一会儿才转身道:“走吧,我们找个地方住下。”   胡家人虽搬走了, 却没将这屋子里的东西搬空,房间里的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只是需要买两床干净的被褥和换洗的衣裳。   洛银和谢屿川趁着布庄关门的前一刻才买到了棉褥,只是天气渐冷,布庄剩的两匹新被褥也只够一个人睡。   回到老宅,谢屿川抱着软枕默不作声地跟在洛银身后,瞧着也没非要强留下来,但他的心思非常好懂。   烛芯点燃,偌大的宅院里也只有这一间房间里亮了灯,显得尤其冷清空旷。   独栋的小院里只有一间可以住人,耳房里的东西都很旧也很脏,像是许久不用了,洛银也不能将谢屿川赶到那儿去。   桌案上的小炉上放着一口铁壶,正咕噜噜地烧着热水,洛银提起水壶倒进杯子里,沸水冲泡着干忍冬的香味清新好闻,还未饮下便让人通体发暖。   洛银斜倚在桌旁,闻着茶香,抬眸看向紧紧抱着软枕站在屏风旁不住往床榻方向瞥去的谢屿川,突然生了逗弄的心思。她清了清嗓子,像是深思熟虑后道:“屿川,今晚就辛苦你睡在隔壁了。”   谢屿川肩膀一僵,回头有些无辜地看向洛银,抱着软枕的胳膊略微收紧:“屋外很冷。”   像是应着这句话,呼呼的冬风刮过窗扉,引起啪嗒啪嗒的响声。   “炭炉给你。”洛银端起茶杯起身,走向谢屿川道:“热茶也给你,喝完了暖暖身,也就这一夜,明日我给你买被子去。”   谢屿川望着她手中的杯盏,愣了愣神,好半晌才哦了声,抬起眼对洛银干涩地笑了笑说:“我不冷,姐姐你喝吧,我……我去隔壁休息了。”   他说完便低着头要往外走,走到门边还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像是真的困极了,可又多了些委屈到险些落泪的可怜感。   他要是和以往一样抱着她不撒手,非要耍赖留下来,洛银觉得有趣。   可谢屿川乖得让人心疼,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怕是这些天冷落下来的后遗症,小狗的胆子变怯了,生怕她会生气似的。   洛银的良心又被戳中,在谢屿川走到门边时才道:“回来。”   谢屿川脚下一顿,回眸望她,眼眶有些泛红,好像是被揉出来的。   洛银道:“我睡里,你睡外,我们各一个被窝,你不许钻过来,还有……枕头是我的。”   只有一个枕头,洛银要睡。   让他半张床,不能让半个枕头。   谢屿川咧嘴一笑,小狗好哄得很,连忙把枕头塞进了洛银的怀中,拿走她手里的杯盏将忍冬茶一饮而尽。   炉上的水已经烧干了,烛灯还剩最后小半截,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在了刺绣屏风上,将屏风上的龙虎映照得栩栩如生。   洛银躺下便有些犯困,不知不觉睡着了,谢屿川在她熟睡后便睁开了双眼,呼吸平稳,脸不红气不喘地将自己的被子踹去一旁,而后掀开洛银被褥一角,钻了进去。   他的身上很烫,钻进被窝也不会让洛银感到寒冷。   谢屿川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腰上,指腹摩挲着薄薄一层衣服下柔软的腰肢。他望向洛银的睡脸,记忆回溯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在灵州雪山旁纷飞白雪勾勒的倩影,惊鸿一瞥。   那是一股抓不住的风,狂卷着他的过往记忆统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唯有洛银是他不论如何回想,都能忆起的光亮。   他能察觉到洛银身上的温度,能听到她的呼吸和心跳,能闻到她身上像是浸了雪的冷香味。   谢屿川突然想要触碰她。   不是这样偷偷摸摸,不敢惊扰的触碰。   他想拇指压过她的眉眼,想掌心贴着她跳动的心口,想拉紧她的腰贴着自己,想像两条水中纠缠的蛇般,与她毫无缝隙。   占有欲来的突然且汹涌,伴随着男子成熟的身体表现,谢屿川心脏砰砰乱跳,如同擂鼓般,震激着他的胸腔。   他突然收回了贴在洛银腰上的手,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双腿并拢翻过身,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紊乱,像是一只意外坠入装满热茶茶杯里的飞虫,翻来覆去地要从旖旎幻境中挣脱。   谢屿川闭上眼,告诉自己要睡了。   可深夜如同鬼魅,专挑不通世事之人下手。   谢屿川只要闭上眼,便想起了满是桂花味的小巷,他将洛银压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鼻息间闻到的全是她的味道。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耳尖,她的耳尖很烫,她的身体很软,她贴着他心口的手在颤抖。   后来本该她推开他的,可脑海中他却将一切进行下去,他拉着洛银的腿靠近自己,一只手臂便能把她紧紧搂住,他的嘴唇从她的耳畔一路游移到了她的脸上,最后含住了她的唇。   “嗯……”   似痛非痛的低吟叫洛银迷糊地睁开双眼。   她其实已经睡熟了,可周围不断升高的温度还是有些燥人,加之身旁有个翻来覆去不肯睡觉的小狗,洛银只能揉着眼睛半撑起身。   原本应当盖在谢屿川身上的被褥已经在床脚缩成一团,而少年不听话地钻进了她的被子里,背对着她,还分了她一半枕头。   洛银瞌睡未消,推了一把谢屿川道:“睡你自己那边去。”   她才碰到对方,谢屿川便像是惊醒了般,他猛然睁开双眼回身望向洛银,微弱光芒下的脸颊通红,眼尾绯色飞扬,满目都是惊诧无措,就在这一瞬,最后一丝烛火也灭了,屋内彻底暗了下来。   洛银被谢屿川那一记眼神看得呼吸一窒。   谢屿川僵硬着全身不敢动弹,二人唯有互相对视的眼是泛着水光的。   “你、怎么了?”洛银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谢屿川没敢出声,可狂跳的心脏仍旧出卖了他。   洛银心下一惊,突然担心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视线本就不好,眼下只能看见谢屿川模糊的五官轮廓,她的双手慌张地在他身上摸索,边碰边问:“你是不是又在调息疏通经脉出岔子了?”   谢屿川经脉堵塞一直是个麻烦,洛银知道他勤恳,总会抽空尝试疏通,也不是没出过差错。   上一次他只是腿麻了,可身体还能动,还会说话,现下动也不能动,话都不会说了。   洛银满是心慌,好不容易摸到了他的手腕,却发现指尖下触碰的皮肤分外烫人,她还有一只手不知方向,滑入了谢屿川略松的衣襟,碰到了他的皮肤,贴在他的心口。   谢屿川的呼吸又乱了,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似是喟叹。   洛银给他把脉,没察觉什么问题,心里更急:“你说说话,屿川,究竟哪里不舒服?你的身体好烫。”   她的手掌一路往下,指尖附着灵力,开始摸索他身上的穴道与骨骼,生怕他这般不能动弹是因为其他原因。   洛银的一双手如同会生火的柔玉,顺着谢屿川的肋骨往下,滑过腹部,直往下而去。   突然间,炙热的五指抓住了洛银细瘦的手腕,谢屿川闭上眼再度睁开,眼底极度忍耐的火苗被黑暗掩藏,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哑着声音道:“别乱动了。”   洛银的脑子轰地一下,犹如雷霆击过,一片空白。   当年历劫被天雷劈中时,她都没觉得脑袋这么晕乎过。   她的掌心下贴着的,是她不敢细想的东西。   谢屿川让她别乱动了,洛银也确实是不敢乱动了,她能感觉到他正戳着自己的手掌,她连手指都不敢弯一下,整个人以艰难的姿势趴坐在床里侧,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   谢屿川舍不得松开她,他抓着洛银的手腕微微颤抖,可还是将她的手放回了她的膝前,而后起身抱过床脚那一团皱了的被褥,翻身下了床,光着脚跑到了软塌上。   洛银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渐渐回过神来。   身上冷了,可床幔里的气息还是温的。   她久久震惊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红,继而耳红,浑身也泛起了一阵慌乱的热意,心脏乱跳,和屏风另一边,将自己彻底裹在软被里的谢屿川一般根本不能冷静。   噗通——噗通——   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屋外的寒风呼呼刮了一宿,这一夜谁也没有好眠。   次日洛银醒来时,谢屿川已经不在房内里,她不禁松了口气。打开门见天光大亮,洛银的心里沉甸甸的,还在回想昨夜之事,总觉得或许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软塌上叠得方正的被褥告诉她,不是梦,是事实。   她真的在半夜撞见了谢屿川浑身燥热,她的行为也真的像个女登徒子。   洛银走到院中,吹着冷风依旧不能清醒,她颓然地坐在石凳上,懊恼地以手撑头,不愿回想可偏偏总能想起。   她究竟做了什么?!   摸他?   把小狗都吓得跑到软塌上睡一夜了。   他昨夜是不是还像是带鼻音的哑声叫她别动了?   洛银现在就是后悔!   装睡也好过稀里糊涂轻薄了人家。   这不,一大早看不见人,谢屿川是不是也被她吓到了?   他能去哪儿?   洛银揉着眉心起身,准备去找谢屿川,一抬头正好撞见歪着身子从月洞门外探进半边脑袋的熟悉面孔。   突然消失了十多天的宁玉看见洛银,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 第47章 四十七 谢屿川:今天不能一起睡吗?……   宁玉从月洞门外走出, 广袖拂身,一派轻松惬意此跨入了小院,目达四下, 不禁赞叹道:“未来师父了不起啊, 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自在的住处。”   这些天碧水城里的各种传言他也听了太多, 对洛银的身份虽有惊讶, 可他原也知道此女子修为不可估摸,这不才上赶着当徒弟的吗?   胡家在碧水城早已扎了根, 成了当地不可动摇的地头蛇,便是烈州仙派的人来了也得礼让三分,他们住了几百年的老房子,洛银轻而易举便把人从这里赶出去了。   洛银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对方, 也不在意这些天宁玉究竟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我只是临时有事……”宁玉笑呵呵问:“未来师父早上还没吃吧?”   洛银的心思不在与他聊天上,错开来人道:“我急着找屿川,没空与你闲聊。”   “咦?师兄?我方才还在府门前碰见他, 他说他去给你买早饭, 走时乐呵呵的,怎么?最近师兄捡到钱啦?”宁玉摸了摸下巴回想方才碰见谢屿川的画面:“看他笑的那个样子, 至少得捡到一百两吧?”   洛银:“……”   谢屿川是笑着出门的?   还能和他向来懒得多看一眼的宁玉聊去向?   所以……他并没有生气昨夜她看破了他的状况, 也没生气她碰到了他……   得知谢屿川只是出门买早饭去了,洛银也就没打算主动找上去寻尴尬了。她的脚步没出月洞门便又绕了回来,理了理衣襟坐在院内石桌旁,对上宁玉, 见他看自己的表情没任何不妥,这才松了口气。   这些天洛银当真是被那些不时传来的古怪眼神盯得背后发麻,不论那些人是如何看待她的,是好奇、还是惊诧, 亦或是敬畏,她统统不需要。   她不喜欢目光过多聚集于身上的感觉,这会让她想起之前十多年,被人紧盯着按部就班地走那条已然安排好的道路的约束和压迫感。   宁玉毕竟活了近百年,性子虽看上去不着调,内里却是个稳重的。   他道:“未来师父恐怕过不了几天惬意日子了,我来时听说烈州仙派给灵州仙派去信了,灵州掌门回信说不日亲临,来了应当便要找你吧?”   “找我作甚?”听他提到了涂飞晔,洛银不禁蹙眉,最怕的麻烦便是这种,事事被修道界盯着,不得自由。   若非综山一事牵扯了几百年前那桩过往,洛银只想周游九州,不问世事。   “未来师父,你那样厉害的身份都被人发现了,你当自己还能安心待在一处过逍遥日子呢?”宁玉朝她摇头道:“便是灵州和烈州不打扰你,其余几州也不会放松,只要你到了他们的地界,风吹草动,必是找各种由头前来拜见的。”   洛银听了便能想象到画面,于是头疼,她连忙抬手打住,让宁玉别说了。   她现在就有种要把胡家那两个重伤的父子从高床软枕中提起来,丢去综山拔草修坟的冲动。   宁玉见洛银揉着眉尾,一副烦恼的模样,瞳仁微颤,低声道:“未来师父是否不想让这些人找到你?”   洛银没应他,宁玉便笑:“既如此,不如去我那儿吧。”   洛银闻言抬眸看向他,宁玉笑得好不单纯:“我那儿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不属九州管辖之内,外设阵法结界,内有宝藏乾坤,最适合躲人……不对,最适合住人!”   洛银撑着下巴懒懒地看着他夸大其词地赞扬自己住处,等宁玉说完,她才问:“既然那么好,你为何要出来?又为何会在安州地界?”   宁玉一怔,眨了眨眼没说话,恰是此时,买了早饭回来的谢屿川打破了寂静。   谢屿川撩开月洞门上垂挂的干枯藤蔓,弯腰入院看见宁玉时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手里提着个食盒,在对上洛银视线的那刹,少年面庞上肉眼可见地多了一丝红晕。   他灿烂一笑,脚步加快地朝洛银跑去。   洛银见他笑容,脑海中没来由地想起他昨天躺在自己身侧浑身滚烫微微喘息的模样,顿时垂下眼眸,做贼心虚地用手指绕了一下垂挂在心口的长发。   食盒放在面前,谢屿川一一打开,香气扑面而来,三层食盒里分别放了汤包、春卷和一碗蛋花粥,还有一小碟醋。   谢屿川将食盒护得很好,醋没洒出,几样东西洛银入口时还是暖的。   宁玉的视线自打谢屿川入院时便在二人身上扫过,目光流转间,总觉得这二人有何猫腻。   “好吃吗?”谢屿川坐在洛银身边问。   洛银没看他,一双眼睛盯着盘子里的汤包,嗯了声算是应答。   谢屿川见她没多热情,也不气馁,反而双肘撑着桌面,朝她倾身过去道:“我尝尝。”   只有一双筷子被洛银握在手里,她捏了捏,夹起一个小汤包塞进了他的嘴里,谢屿川笑盈盈道:“有点烫。”   宁玉双眼微眯,倒吸一口气。   不对劲,很是不对劲!   黏黏糊糊,暧昧不清的。   吃完饭,洛银心想,谢屿川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当是不介意昨晚的事了,那她也没必要耿耿于怀。   对于宁玉所提的,去他的住处暂避锋芒,洛银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她心里还记挂着综山之事,胡家父子的伤势未愈,对于他们真正的惩罚、或者说是还情也好,还尚未开始。   白天洛银带谢屿川一道换了家布庄买被褥。   谢屿川兴致缺缺地跟上,在洛银付钱之前,还拉着她的袖子问:“昨天不是睡一起了吗?今天也一起睡好不好?”   不提还好,提了洛银更下了要买的决心。   她给谢屿川买了两床软被,宁玉也扛着个大包裹跟着她的身后进了洛家老宅。他就在靠近谢屿川住处的隔壁暂时歇脚,也不嫌弃桌上脏,反正他不用,只将床铺铺好了,摆明了要跟着洛银二人到底。   几日前刘浔在离开碧水城时和洛银打了招呼,说他回去给几个兄弟报信,免得他们不放心,等处理好刘家之事再回来。   洛银当时说了句不回来也行。   她让宁玉捉刘浔过来的目的已然达成。   刘浔却不这么想,他祖上曾受过洛家恩惠,即便后来洛家没了,刘家世代也都记着这恩,刘家的族谱旁的古籍中也记着这些账。   刘浔心想洛银带着少年在碧水城,又是烈州,远离灵州仙派,多少有些不方便。   他刘家在烈州还有些威望在,有他伴着,当个手下使唤也是好的。   他的想法也直接,将刘家诸事安排妥当后,便只带着张贺与林程彪两位兄弟回到了碧水城,在客栈找了一圈没碰见人,听人提起才又去了胡家——也就是洛家老宅。   一路上刘浔向两位兄弟交代了洛银的身份,让他们二人万不可莽撞行事,结果三人到了洛家老宅门前,一步还没跨进去,便被宁玉指示着去胡家偏宅找胡氏父子了。   宁玉道:“师父说了,你们三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必能镇住歹人,叫你们仨把胡家的人从病榻上揪起来,丢到综山上去除草。”   刘浔闻言,挑眉问:“师父?谁的师父?”   “洛尊者,我师父。”宁玉挺了挺胸,一副小人得志:“这么看来,你还跟着我沾了光,小刘,她勉强是你师尊了!别太感谢我。”   刘浔见他那模样,就想往他脸上啐一口。   谢屿川买了糕点准备回去,在门口撞见了这四人。他不喜欢宁玉,但更讨厌刘浔,至少宁玉从未当着他的面叫过洛银的名字。更何况若非刘浔身后的张贺,洛银也不会在霍城酒楼里被八派掌门围坐质问。   谢屿川只冷眼瞥了刘浔一眼,对宁玉道:“不许放人进来。”   刘浔脸色一沉,他性子也傲,带着张贺和林程彪转头便走,他们三人本就在客栈落宿,眼下无事可做,便干脆应了宁玉的话,帮洛银把胡家人提到综山上去除草。   此事是过了几日,洛银算着胡家人的伤应当养得差不多了,准备亲自把人踢去综山时才知道刘浔几人已经回到碧水城,且早几日便把胡氏一家三口带去综山日夜盯着了。   洛银疑惑:“他们为何帮我?”   宁玉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许是他们敬仰你,也不齿胡家为人。”   洛银挑眉,想起洛、刘两家当年的渊源,便从容接受,也好过她再看见胡家父子的恶心嘴脸。   谢屿川就坐在一旁给洛银剥他刚从外面买来的糖炒栗子,热乎乎的栗子发着香味儿,他牵起洛银的手,将栗子肉放在她的手心。   宁玉瞥他,心想谢屿川居然没戳穿他,还面色不改地剥栗子,小子比他想得心思还要深沉些。   天入大寒,空荡的洛家老宅入夜便刮起了大风,这么冷的天,人的手伸出袖外都能冻红,而综山上胡家一家三口整日以泪洗面,还得被刘浔逼迫着从山脚开始,一寸一寸土地去除草、修路。   又到了月中,再过半个月便要除夕了。   每个月的月中,谢屿川几乎是看着月亮度过的一整夜。今日白天放晴,傍晚太阳落山后便开始狂风不断,天色暗下风平息了,偶尔几缕轻打树梢,发出了细碎的窸窣声。   谢屿川就住在洛银隔壁的院子里,可惜两间院子中隔着一条走道,他站在院内看不见洛银的任何举动,便只能纵身跃上飞檐,支着腿坐在檐角,眯起双眼看向洛银房中烛火映出的人影轮廓。   也不知坐了多久,久到他已经感受不到风的寒冷了,才见到洛银房内的灯熄灭了。   谢屿川吐出一口气,眼底涌上了些失望,随后往冰凉的屋瓦上一躺,昂首看向无云遮蔽的硕大圆月。   空中飘零了几朵雪花,晶莹剔透,一粒粒浮下。   谢屿川伸手接过,那雪花落在他的手背上没有立刻融化,反倒被他操纵着一股力量使得雪花越来越大。冰花造型独特,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随后被他轻轻一吹,往洛银的院里飘去。   “控冰……不像一个识智境修道士的能力哦。”宁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屋顶。   谢屿川没有意外,甚至没回头看去,神色淡淡道:“关你何事。”   “喂,说句实话,其实你不是人吧?”宁玉轻巧地跳到了谢屿川的身边,在他说出这句疑问后,周围的风好像更冷了点,身旁的人却毫无所动。   谢屿川眼睛都没眨,从天空飘落的雪花自然避开了他:“老头子,祸从口出。” 第48章 四十八 谢屿川:她果然很心软,也很好……   屋顶的片刻宁静叫二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宁玉斜了谢屿川一眼,似是打量,不过他在对方的身上当真寻不到妖气。   他出手奇快, 冷不丁抓住了谢屿川的手腕, 指下脉搏跳动正常, 经脉被一股灵州的灵力封阻, 除此之外,什么也探不出。   谢屿川冷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懒散地侧过脸看向他,毫不客气:“滚开,你打扰到我赏月了。”   宁玉讪讪一笑:“若我说我只是想看你经脉疏通进展,你信不信我?”   谢屿川眼神鄙夷, 不再理他,宁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渣,揣着心中好奇转身欲走, 又想起了什么道:“我在城外遇见了一只狐狸和一只蝎子, 有趣,狐狸和蝎子居然也能成为朋友, 师兄你可见过?”   谢屿川昂首看月的姿势未变, 不太感兴趣道:“没话说了便走,你很吵。”   宁玉挑眉,不再多言,纵身一跃跳下了屋顶, 留谢屿川一人吹着寒风。   谢屿川在他走后才慢慢从屋顶上坐起来,双眼于玉盘圆月上收回,重新落在了洛银住处的窗棂上。   无言和无蝎两个笨蛋,守在城外还被人察觉了, 宁玉突然怀疑他的身份是否与这两只妖有关?   谢屿川倒是不担心他会发现自己,毕竟就连洛银都没能看穿他是妖,宁玉自也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他怕有一日宁玉会背着他将此事说给洛银听,洛银未必会信,但在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将来终成祸事。   他的矛盾每日都在加深。   他不可能将身份瞒着洛银一辈子,他也不能以借口永远拖住在妖界蠢蠢欲动的明瑕。   薄云渐浓,遮蔽了月光,退去的寒风再度袭来,谢屿川在屋檐上呆坐了半晌。   冻一夜的结果,便是生病。   次日洛银的早饭是宁玉出去买的,其实她不吃也没所谓,宁玉对她的口味也不甚了解,洛银随便填了两口便问:“屿川呢?”   宁玉和谢屿川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两间屋中,彼此的一举一动应当都清楚。   宁玉耸肩,道:“不清楚,早间没起,房间呼吸沉,大约是病了,谁让他昨夜非要赏月,我还没见过那么冷的天能在屋顶上坐一宿的人……”   宁玉的话还未说完,洛银便放下筷子离开了小院,直往谢屿川的住处而去。   洛银走到谢屿川的房间没有顾忌,推门直入,刚一进屋子便听到了谢屿川打喷嚏的声音,她眉心轻蹙,跨步绕过屏风,一眼便看见将软被裹成一团,全部缩在里面的人。   谢屿川也不知哪儿来的警觉,立刻察觉到身旁有人,掀开被子回头看去,见是洛银那对皱起的眉头才松开,微扬的眼尾泛红,眼神也有些脆弱,声音闷闷道:“姐姐你离远点,别被我传染了。”   洛银道:“我哪儿会生病。”   修道过了归月境除了一些针对性的药,几乎百毒不侵,洛银从有记忆起便没如同谢屿川这般,软在床上不能动,又流鼻涕又咳嗽了。   她坐在谢屿川的身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有气无力的样子,明明之前就算受伤也没有起不来的时候。   洛银的手探向他的额头,掌心碰到的皮肤滚烫,谢屿川就像是从沸水中刚捞出来般湿淋淋的,被洛银冰冷的手心触碰,舒服地闭上眼蹭了蹭,鼻音很重:“你摸摸我。”   洛银手指微颤,掌心贴着他的头顶安抚地抚摸,谢屿川半闭上眼似是在享受,但那双眼睛的视线却没离开过洛银的脸,犹如一团炙热的火焰,无声地烧上了她的皮肤。   他的呼吸声很重,莫名让洛银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一夜,谢屿川躺在她身边被她触碰的画面。   洛银的手心冒了一层汗水,心跳忽而漏了一拍,绕着发丝的手指微曲,她慢慢收了回来。   “以后不许再半夜看月亮了。”洛银道:“得亏你不是普通人,否则再强壮的身体,这般天气里吹一夜冷风不冻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她的口气里有些许责备,但更多却是关心。   谢屿川听得出来,他想生病也没那么容易,月亮隐去时他以为不会成功,没想到天快亮又开始头重脚轻了,其实他病得没那么严重,只是不想起来。   有些话他想告诉洛银,得处在一个弱势且恰当的时机,才能拿捏住她的心软。   “昨天晚上下雪了。”谢屿川转移了洛银的话。   洛银早间起来也看见了落雪,老宅的庭院里走哪儿都是一片厚厚的白。   “今年的第一片雪花,我送到了你的院子里。”谢屿川说完,洛银问他:“你怎么知道那是第一片雪花?”   “我就是知道。”谢屿川的手从被褥里伸出,他抓住洛银的手腕,眼神中透露了些许不安,他的心跳声很快,让人无法忽视:“我和别人不一样。”   “你……”洛银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   谢屿川抿着嘴,盯着洛银的双眼越来越红,眼眶湿润,像是要哭,可他没有落泪,握着她手腕的手也在颤抖。   “你想说什么?”洛银觉得他在害怕,她能看见谢屿川眼神中的犹豫与矛盾。   谢屿川沉默着,像是极其难以启齿,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洛银眨也不眨,他没放过她眼底的任何一丝情绪。   空出的右手掌心摊开,空气中的寒冷随着呼出的气息骤然凝结成了一片泛着银光的冰花,冰花越来越大,足有碗口,每一根晶莹的棱角都与雪花的形状一般无二。   洛银看向他的手心,脑海中一片嗡声。   人不能操控无生命的自然之物,除非修为在化魂境之上。   可这世上的另一种生灵可以操控自然,因为他们本就是由自然转变而来的——妖。   花妖可使草木复苏,雀妖可与风为舞,狮虎妖力拔山河,冰与雪……是极寒之林,狼族的异能。   因为妖的寿命很长,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妖却可以活千年、万年,在这些年岁中,他们与自己生活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天生便能掌控那些自然之灵。   洛银忽而觉得荒唐,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灵州雪山遇见的谢屿川,彼时他只是一只能站在人手心,巴掌大的肉乎乎的小狗而已。   虽说毛发银白,不同旁的狗,可洛银从未想过他身份的其他可能。   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灵州雪山?又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对,她不该有如此疑问,若谢屿川是有目的阴谋的接近,那世人都以为她死了几百年,他又如何知道她只是沉睡在雪山之巅?   更何况……洛银根本没发现他妖的身份,他却在惶恐不安中主动交代了。   洛银抬头看向谢屿川,心中一紧,满目惊诧。   谢屿川早就收了手心的冰花,拳头蜷缩在膝前,厚重的被子盖不住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少年因病脸颊通红,此刻眼睑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在洛银久久沉默之下,睫毛一颤,便落下了一滴眼泪来。   它像是汹涌奔来的洪水,冲散了她的理智。   谢屿川的手还扣在她的手腕上,他问洛银:“我是什么?”   洛银一愣,突觉喉咙干涩,无法解释。   她大约猜到了谢屿川的身份了,他不是人,若无意外,很可能是极寒之林里雪狼一族,是头不知因何遗留在人界的‘小狼崽’。   看着谢屿川的神色,他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察觉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心中惶惶不安,又不知该如何决策,无措地抓着她的手腕,希望她能给出答案。   谢屿川在等洛银的答案,等她如何回答自己。   “我好像自然而然就会这些东西了,不是剑诀练出来的,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剑修的人会我这样奇怪的法术。”谢屿川吸了吸鼻子,揉眼睛后睫毛湿润,整个人脆弱到好像任何一句不好的话都能击溃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洛银问他。   谢屿川道:“昨夜,下雪了,我能看见每一片雪花飘下来的轨迹,突然就接到了一朵雪花,然后它就在我的手心变成了刚才那样。”   “所以你才一夜没有回来休息,是因为不安?”洛银藏在袖子里的手逐渐握紧。   谢屿川点头:“我想找你,可你睡了。”   “你可以叫醒我。”洛银道。   谢屿川的头垂得更低:“可是你说过,我晚上不许进你的房间,不然你会生我的气,还会不理我的。”   洛银的呼吸一窒,一时间无从开口,声音就这样憋在胸腔中,又闷又难受,即惊诧,又心疼。   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无措到不知要如何安慰才好。   是她说过不许谢屿川再半夜爬窗进她房间了,那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占了懵懂少年的便宜,她怕再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   昨夜月圆,谢屿川的身体觉醒了某种妖的异能,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飞檐上望着月亮惶恐不安,惊慌踌躇地不知向谁诉说,只能迎风一夜,又病倒在床。   洛银只要这样去想,便难受不已。   他会愿意知道自己是妖吗?   洛银曾对谢屿川说过,妖和人都一样,她不会有偏见,可事实上她在对待妖和人上的确不知不觉有了区别对待,还被谢屿川不解地戳穿。   他若知道他自己是妖,会如何想?会害怕吗?   看着他用力捏到泛白的手,看他双肩颤颤呼吸错乱,看他垂下的双眼又立刻泛红,洛银知道他已经在害怕了。   “下次若再有这种困惑,可以叫醒我。”洛银的声音很低,她的脑子还未理清,可行动先一步做出了选择:“你在抖什么?不过是生病……我又没生你的气。”   谢屿川低垂的眼眸在黑暗中微亮,他的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   “你以为你变出一朵冰花是多了不起的事呢?谁不会啊?”洛银故作轻松一笑,伸出自己的手,手指拈了个简易的法阵,骤然一簇火焰在她手心绽放,火苗跳跃,像是一朵莲花。   她将掌心的火递到谢屿川的面前道:“喏!怕不怕?”   谢屿川惊异地抬头看向她,视线没落在她手心的火里,却是透过了这一簇火光,望进了洛银的双眼,像是能将她吞进去。   ——她真好。   这是谢屿川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话。   ——她果然很心软,也很好骗。   ——不能让别人看到她这样可爱的一面。   ——好想抱她,用力地吻她,想要拥有她。   ——完全、彻底、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拥有。   一定有一种办法,可以做到。 第49章 四十九 谢屿川:走吧,去青楼。……   鬼使神差般, 谢屿川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洛银手心里的火苗。炙热的火焰烧红了他的指尖,些微疼痛刺激着他的胸腔, 让他生出了一股浓烈且可怕的占有欲·望。   洛银收了火, 皱眉道:“你傻吗?以为我这火阵是假的?真能烧伤你的!”   她抓住了谢屿川的手指细看, 还好她收得及时, 谢屿川的指尖没破,最多也就是起个水泡。   “所以我……没有不一样?”谢屿川问她。   洛银抿了抿嘴, 道:“你当然不一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难道这世上你还能找到第二个我不成?”   想了想,她又道:“但是你会控冰之事还是不要在旁人面前显露出来为好。”   “为何?”谢屿川问。   洛银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病糊涂了?不是多厉害的法术, 你若使出来显摆,平白叫人看了笑话,也就我能笑话你, 所以你在我面前用可以, 在旁人面前收起来,知道吗?”   “知道了。”谢屿川对她笑了笑, 一改之前的茫然颓废, 弯弯的双眸多了些生动:“我收起来,不给别人知道。”   洛银见他笑容怔了怔,避开视线嗯了声。   她也会替谢屿川藏住这件事,以如今人、妖两界的现况来看, 谢屿川是妖的事被旁人知道了,怕是会给她、甚至给灵州仙派都惹上不小的麻烦。   他既然什么都忘了,且灵魂干净无害,不如就让他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狗, 还能无忧自在些。   “所以你现在躺下,好好休息。”洛银扶着谢屿川躺下,心想还是要给他买些药回来。   洛银走时,谢屿川没有撒娇非要她留下来陪,只是下半张脸蒙在了被子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洛银离开房间。   她走时恰好有一阵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带来片片雪花落在了房间地板上,房门关上,寒气被屋内的暖意冲散,谢屿川眼底的脆弱疲惫也随着雪花消融。   他很了解洛银。   洛银的做法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信任,意料之外的维护。   她没有告诉他,他是妖,她想帮着他瞒过天下人,也想瞒过他自己。   洛银虽修为得天独厚,地位崇高,可她与谢屿川一般历世事经验太少,所知所解都从过往书上所得,饶是她再聪明也还是单纯的,轻而易举就被谢屿川牵引着走了。   便是如此,在谢屿川的心里,欺骗洛银的惭愧逐渐转化成一种莫名炽热的满足感,满足于她对他不暇思索的偏顾,从而使他产生的过分在意、想要拥有……妄图占据。   谢屿川的病隔一天就好了,宁玉还买了些草药煮好了来看他,谢屿川在院子里练剑,不想喝药,使唤宁玉去买糖葫芦了。   宁玉买了糖葫芦回来,见谢屿川对他还是爱答不理的模样,便想为之前在屋顶上试探谢屿川之事道歉。   他的确怀疑过谢屿川的身份,这与他在城外遇见的两只妖有很大的关系。无言与无蝎得知碧水城中胡家出事,便在综山附近游走,提起了洛银和‘霖殿下’,恰好被宁玉听见。   宁玉不知他们口中‘霖殿下’是谁,但他知道洛银,而洛银的身边也仅有谢屿川一人。   那两只妖的本事不小,也很警觉,宁玉来不及听到更多消息便被发现,那两只妖便施了小法在他眼前消失。   回到碧水城后,宁玉便观察谢屿川,少年的确是个没有漏洞的人,或者说,他的眼、心全都放在了洛银一个人身上,唯一一次被宁玉发现怪异之处,便是在他月圆之夜控雪时。   所以他试探了谢屿川,结果一无所获。   事后宁玉也在想,若谢屿川当真和妖有关,或他就是妖,没道理洛银会不知道。   当年灵州仙派在妖王手下吃了多大的亏,墨安仙道与安长风连同其余几派掌门一并丧命,洛银和妖有这般大的仇,又怎会护着谢屿川?   故而宁玉只能认为是自己疑心重,思虑太多。   他赔笑道:“师兄身体好些了?都能练剑了。”   碧水城的雪接连下了三日,谢屿川站在一棵干枯的槐树下,眼前长剑轻甩,溅开了一片雪花,他迎风立于雪中,玄衣笔挺,一手拿着根鲜红的糖葫芦,神秘中多了些格格不入的俏皮。   “师兄的剑法精进不少,我这里有一套剑诀……”宁玉话音未落,便被谢屿川一记眼神瞥噤了声。   “老头儿,无事献殷勤,后面那一句是什么来着?”谢屿川挑眉。   宁玉跳上石桌,直直地坐下去:“师兄,我是诚心道歉,这几日因为自己的莽撞,我都没能睡好觉。”   “人越活脸皮越厚,这句话原来是有道理的。”谢屿川嗤地一笑,长剑扫过宁玉头顶的树枝,打落一场雪花骤雨盖在他的身上。   宁玉拨开身上的雪花,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师兄,其实换个角度去看,你当谢谢我。你想,因为你这一病,未来师父对你是否更温柔更体贴了?早饭都不要你去买了,还多了许多嘘寒问暖的话,我这也算促进你们二人感情了吧?”   不可否认,洛银这两日的举动的确如宁玉所言,对谢屿川几乎无不应承,虽说她以前也很宠着谢屿川,可对他的言行有约束,现下纵容,大抵是顾念到他的身份。   其实谢屿川得知自己是妖、还是妖族殿下时很快就适应了新的身份,反倒是洛银,下定决心帮他隐藏秘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如何应对他。   未免触及他的脆弱,便只能避开,于是洛银收敛了过往该有的严厉,近来总笑着看他。   谢屿川很满足现状。   这与宁玉没多大关系,是他自己小设一计的结果,但他不能将此计谋宣出,便将‘功劳’记在了宁玉的身上。   见谢屿川心情好了些,宁玉才松口气。   要知道他若想拜洛银为师,必然得先过谢屿川这关,毕竟洛银每次都纠正他脱口而出的‘师父’,而谢屿川却从未反驳过他喊‘师兄’。   “师兄身体才刚好,就不要练剑了,我们出去转转。”宁玉打定主意要讨好谢屿川。   谢屿川收了剑没理会他,打算去找隔壁院子里找洛银,也不想在寒冬天里和宁玉出去玩耍,反正没有洛银的地方,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   宁玉见他直往隔壁走,便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开口:“师兄,我知道你最近和未来师父感情好,但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不是靠缠着、黏着维持下去的,缠久黏多就会腻,有害无益。”   谢屿川跨出院落的脚步一顿,回眸看向他:“你很懂?”   宁玉挺了挺胸膛:“想当年,我也是烈州仙派风姿绰约的一名人物,多少女修士自荐合修,我亦风流倜傥过,否则怎会一眼就看破你和未来师父其实只是挂名师徒,实际上……嘿嘿。”   “实际上?”谢屿川挑眉:“嘿嘿个什么?”   见他来了兴致,宁玉招了招手,待到谢屿川不耐地走到他身边,他才压低声音道:“其实你与未来师父实为合修道侣吧?你那一手控冰的本事也是她传给你的?”   合修?   道侣?   谢屿川没听过,看来宁玉真的挺懂。   他忽而想起来半夜霍城的深巷中,那个游侠和女人缠绵的画面,游侠曾说那是可以让人快乐的事,当时他要对方做给他看,可惜那人被冻住了半边身子不能继续,谢屿川想,宁玉一定知道要如何做。   谢屿川没反驳宁玉的猜测,只蹙眉看向他,好似高深莫测。   宁玉嗨了声,道:“你们这也不算什么,修道界合修也是多有的事,其实你们也无需隐藏。”   宁玉猜测洛银不想将他们真正的关系表露出来,大约是为了保护她男人,谢屿川才识智境,太容易被人拿捏威胁了,反而师徒关系不太会被人盯上。   他越说,谢屿川越不懂了,那双如狼般锐利的眼紧盯着宁玉,直叫宁玉背后起了一层薄汗:“放心,我不会外传的,我坚决站在你与未来师父这边!我懂!”   年轻人玩儿的情调,他真懂!   “你懂?”谢屿川微微垂眸:“懂多少?”   “哎?”宁玉不解,他们是否哪句话说岔了?没搭上?   “带我去看。”谢屿川提着宁玉的后衣襟,阔步走出了院落。   他把宁玉丢在了洛银的院落外,径自进入,笑盈盈一派天真小可爱的模样蹲在洛银身边,对她说宁玉要带他出门教他一套新剑诀,怕御剑威力损坏宅中花草,可能要迟些回来。   洛银欣慰:“练剑是好事,但你病刚好,别受冻。”   “知道了。”谢屿川的额头蹭了蹭洛银的胳膊,起身时道:“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洛银见他笑得纯澈,心想真是孩子心性,宁玉教人颇有章法,交给他洛银并不担心。   谢屿川出了院子脸上那灿烂夺目的笑容便收敛了,宁玉跟上他,对他变脸之快啧啧称奇。   出了洛家老宅走上街,宁玉还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问谢屿川:“那个……师兄,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不是我带你,是你带我。”谢屿川道。   宁玉双眼微眯,复问一句:“那……师兄,我该带你去哪儿呢?”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谢屿川说完这话,垂下的双眼又深又沉。   宁玉心想他居然还会卖关子,反正左右不会真出了碧水城,他也就坦坦荡荡跟在了谢屿川身后,随他冒着寒冬风雪穿街走巷。待到离一处越来越近时,宁玉的脸色微变,突然觉得气氛分外怪异,脚步也慢了下来。   深冬白日鲜少有人出门,就连那些平日里生意不错的酒楼也偃旗息鼓,一小半在纷飞的大雪中打烊了。   临近正午,饭菜香味儿不知从哪个窄巷的人家里传来,行至此处,却被阵阵浓香掩盖。   一条街道上,两排夜间灯红酒绿的楼阁此刻分外安静,白雪覆盖在琉璃瓦上,有一家窗沿还挂着条女子的肚兜一角。   这里是往日胡治岩最爱消遣之处,碧水城唯一的秦楼楚馆,笙箫声色。   宁玉顿时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虽说他想与谢屿川拉近关系,可不代表他愿意和对方一起逛青楼!还是大白天里逛青楼……   宁玉抬起袖子遮脸,摸了摸鼻子问道:“师兄,你是否走错地方了?”   “这里是青楼?”谢屿川问。   宁玉点头:“对。”   “那就没走错。”谢屿川说完,向前一步却发现宁玉没动,他眉心紧蹙,转身提着宁玉的后颈便要把他往青楼里拉。 第50章 五十 谢屿川:你做,我看。   一条长街通碧湖, 左为月香楼,右为金艳坊。   宁玉双足如灌石泥,谢屿川拉了几次都没拉动, 他有些不悦, 也很不满。   “师兄, 你、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今日还说你和未来师父感情好,这才不过一个时辰你便拉我来青楼, 你怀中已有天下之名美玉,何必来这里看溪石呢?”宁玉哈哈一笑,拍着谢屿川的肩道:“我们还是正儿八经地练剑吧。”   话音刚落,下一刻谢屿川的长剑便蹭地一声立在了他的脖子旁, 寒光乍现。   宁玉伸手弹了一下那柄长剑,不太在意道:“你伤不了我。”   谢屿川点头,挑眉一笑时, 那柄长剑又转了个方向, 对准了他自己。   宁玉额角一跳:“什么意思?”   “我负伤回去,便说是你以练剑之由行欺压之实。”谢屿川此话一出, 宁玉简直气得跳脚, 他指着谢屿川哇了好几声,早就知道这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却没想到他能以此种行为威胁自己!   “我说你带我来青楼!”宁玉道。   “她知道此番是你带我出来,且我与你之间, 她信我。”谢屿川有十足的信心,宁玉敢伤了他,洛银必不会让宁玉有好果子吃。   宁玉自然也有这个自觉。   他耷拉着双肩,算是退一步打算妥协:“我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 你要是真耐不住寂寞打算在外野食,我顶多现在不说,将来若被未来师父发现了端倪,我还是会跳出来指认你的。”   “寂寞?野食?”谢屿川心想他今日已经从宁玉的口中听了太多自己不怎能理解的话了。   末了只感叹一句:“你果然懂得很多。”   言罢,谢屿川拉着他跨入了花街柳巷的范围内,迎着风雪问:“哪一家店好?”   “我怎知道?”宁玉撇嘴。   谢屿川抓着他衣襟的手略紧,宁玉便指了金艳坊道:“这家!灯多女人多,里头还有人声说明还在营业。”   “嗯。”谢屿川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只是在宁玉说出这话后眼底起了些兴趣。   二人走到金艳坊前,门口打盹的龟公瞧见来人,两个衣着鲜亮的男人瞧着便不差钱,他立刻笑脸相迎,本想问他们有无相好,可看着是生面孔,便还是把人带到了老鸨面前。   老鸨一瞧,二人一个约三十,一个是少年公子,心想大约是富贵人家带公子首次寻乐,便指了店里的招牌,房事上的本事一流,保证能把人伺候得妥帖。   几番暗话交谈都是宁玉去说的,谢屿川自入了金艳坊后,一双眼睛便盯着堂内几个拥在一起的男男女女身上。那些人笙箫一夜,放纵后头脑昏沉,只是一双手仍不老实,惹得身旁女子娇娇羞羞地喘笑。   自然,寻欢作乐的钱也是宁玉给,他觉得头疼!   老鸨收了钱,脸笑得犹如一朵挤着花瓣将要枯萎的老花,弯腰领人往楼上雅室而去:“二位公子放心,云姬清纯可人,但该懂的都懂,知分寸也有情趣,绝对会让二位公子满意!”   彼时谢屿川的视线正落在一名男子身上,他身旁的女人笑得最开心,那男人往她怀中摸了一把,她便软着身体含了一口酒,趴在他的心口以唇相贴,渡过酒水喂他。   周围还有人调笑哄闹,一行人醉得云里雾里,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宁玉瞧他盯着女人看得入神,心想自己的眼光何时这般差了?先前分明见谢屿川不论是眼底心底都只有洛银一人,怎一来青楼就完全没了那般痴情姿态?   “走了!”他道。   谢屿川轻声嗯了声,眼神断得干净,转身走时头也没回。   老鸨将二人引进了雅室,这里早已安排妥当,房内熏香可以增调兴致,屏风后宽大的浴桶热水满上,铺了一层梅花。   云姬已经在雅室内等着了,屋内有炭炉可依旧很冷,云姬穿得不多,双肩外露,鼻尖与肩膀都冻得薄红。她皮肤光滑,面上涂了薄薄的胭脂,容貌不算惊艳,是细看能柔出水的温润,一双眉眼含情,葱白手指掀开珠帘,赤着脚从里面走出。   宁玉自认已经安排得足够了,他转身欲走,又被谢屿川拉住。   宁玉诧异,满眼震惊:“你不会做这种事还要我陪着吧?”   谢屿川眉心微蹙:“你做,我看。”   “……”宁玉:“???!!!”   雅室内芬芳扑鼻,暖炉熏得人通体发热,云姬扭着婀娜身段看向两名俊俏的男子,她平日里待客无数,少见到这般优秀的。   年长的瞧着斯文,面容和善,大约能哄人笑。   年轻的那个虽不苟言笑,可遮不住浑身锋利的气质,大约能让人哭。   女子一声娇笑,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宁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摆正姿态,手指掏了掏耳朵,再问:“你说什么?”   “你来做,我看。”谢屿川道:“之前有人告诉我,男欢女爱是可以叫人快乐的事,可他没告诉我要如何才能使人快乐,只提过青楼里处处可见。”   谢屿川松开了宁玉,一把将他往云姬那边掀去:“你说你很懂,便做给我看,你如何才能让她快乐。”   宁玉只觉得五雷轰顶,他看向谢屿川的眼神也变了。   所以方才少年在楼下看着那些搂在一起的男女,并非是见人家女人漂亮、艳羡这种欢好,而是因为不懂,想学?!   甚至因为想学,以为他很懂,故而半逼迫半威胁地带他来青楼,还挑了个青楼招牌来,让他与之欢好……   什么叫……他来做?!他来看?!   这种事是可以随便做随便看的吗?   宁玉盯着谢屿川那张冷峻严肃的脸看了许久,看不出他眼底涌出的任何情·欲,显然他对一路而来看见的曼妙女子皆不感兴趣,冷淡到像是走进了佛堂,这回宁玉才在心底肯定,谢屿川是真的不知道,不懂,而非玩笑。   云姬没明白两人之间的对话是何意思,她只当二人在为她争吵,但因为年轻公子面容实在俊俏,云姬便主动朝他偎去,娇娇道:“公子,云姬从你~”   她还没靠近谢屿川的一丈范围内,便被长剑指着眉心,吓得她浑身一抖,无措地看向宁玉。   “你的味道很熏,离我远些。”谢屿川说完这话,也看向宁玉,双眉微抬,一派从容:“开始吧。”   宁玉:“……”   他是疯了才会大白天和青楼女子当着谢屿川的面欢好!   宁玉干咳了声,他按下那指着云姬的长剑,生怕吓晕了人家要多付银钱,自己走向谢屿川,贴着少年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借一步说话。”   谢屿川不太乐意,但还是跟着宁玉走到了屏风的另一边,浴桶内梅香淡淡,热气蒸腾,两名男子站在旁边显得尤为怪异。   宁玉问他:“你和未来师父不是道侣?”   “什么是道侣?”谢屿川反问。   宁玉解释:“便是人间的夫妻!”   道侣不懂,夫妻他却是懂的,谢屿川解释:“我与姐姐还不是夫妻。”   宁玉一时哑住,轻轻啊了声:“那是我误会你们了?你们不会真是师徒吧?!”   “不是。”谢屿川道:“我们会成为夫妻的。”   “你这样一说我便明白了。”宁玉的脑子飞速运转,也算是明白了其中关键。   所以是谢屿川和洛银两情相悦,互生暧昧,只是尚未走到最后那一步,至于为何没变成道侣,便是因为少年人还是太单纯,什么也不懂,所以谢屿川以为他很懂,这才带他来青楼观摩学习房事。   哎呀呀!他宁玉真是天才!仅凭对方三言两语便猜出了这二人感情的症结所在!   “师兄!你走错方向了!”宁玉拍着谢屿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想学习这种事,没必要特地来青楼!”   谢屿川问:“那该去哪儿?”   “青楼女子行事孟浪,不适用你与未来师父。”宁玉拉着他走出了屏风,二人没理会那边惊魂未定的云姬。   宁玉用买云姬一夜的钱从老鸨那里换了别的东西,出青楼后交给了谢屿川。   谢屿川看了一眼手中的两本书,青皮封面无字,没什么特别的。   宁玉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收好!你若想学,看这个就好!”   谢屿川狐疑地瞥向对方,眼神带了鄙夷,他随意翻了其中一本,内里无字有图,只一眼他便立刻将书合上,那双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圆睁,呼吸也停了。   冬季风寒,刹那便将谢屿川的耳尖与脸颊吹红,宁玉呵呵一笑,转身道了句:“别被未来师父发现咯!”   拂袖离去,深藏功与名。   宁玉走得很快,出了这条街一个转角人影便消失了。   谢屿川手里抓着两本书,只觉得分外沉重且烫手。他刚才那一眼瞧得匆匆,只瞧见了一个女人半脱衣衫卧在男人的怀中,露出的比遮住的要多,也没看清关键的东西。   长街四下无人,谢屿川的身量很高,白雪在他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金艳坊中的琵琶声不时传来,他就站在街角,又低头翻看了一眼那本书。   这一页又不一样。   女子单足站立,背贴着墙,另一条腿在男子的手中,被他半压着。   画笔笔触纤细,寥寥几笔便勾得活灵活现,这姿势谢屿川与洛银也曾在巷子里摆过,他拉着她一条腿贴近自己,嘴唇轻柔地碰在了她的耳尖,只是与书中画不同的是,彼时他们都穿了衣裳。   看着画,谢屿川想。   原来他应当吻她的唇,而非耳尖。   原来他应该碰她的胸口,而非后背。   原来,他们的确可以有更亲密、紧密的方式相贴。   从青楼回去的路上谢屿川没忘了要给洛银带好吃的,宁玉买来的两本书被他放在怀中,他还没看完,有许多地方需要好好了解、学习。   大冷天里吃八宝烧鸡的确是件满足口欲的事。   烧鸡外焦里嫩,腹部填满了红枣莲子和糯米,糯米吸满了汤汁,烧鸡也变得不那么油腻。   洛银头一次吃东西吃到嘴角沾了油光,谢屿川见她喜欢,心里高兴,他抬手以拇指擦去她嘴角的一粒带着油的糯米,转而舔进了自己的嘴里,果然很香。   洛银吃鸡的动作一停,她愣愣地朝谢屿川望去,少年对她歪头一笑,似乎并未发现此举暧昧。   洛银抿嘴,耳廓泛红,她低头时额前一缕发丝落下,谢屿川帮她理去耳后,冰凉的尾指碰到了她滚烫的耳朵,洛银双肩一僵,心跳忽而加速了。   “多喝热水!”她给谢屿川倒了一杯茶:“瞧你手冰的。”   谢屿川捧着茶杯含笑:“好。”   忍冬的香味淡淡传来,洛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过两日你随我去一趟综山吧。”   胡家三口在刘浔的监视下再哭爹喊娘也不能放松一刻,倒是超乎洛银的预料,提前将综山上洛家祖陵附近的杂草拔完,那些倒下或被掩埋的墓碑也被挖出重新立好。   洛银想给胡海中迁坟,然后彻底结束过去。 第51章 五十一 洛银:迁坟吧。   临近除夕, 碧水城的百姓也步入年底的喜悦之中。   寻常人家两日前便开始张灯结彩,好些店铺也提前备好了年货,即便风雪交加, 依旧有不少人推着板车沿街边采买。   欢乐热闹的氛围并未感染胡家。   碧水城的人都知道, 胡家惹上了大麻烦, 不知因何原因竟被分走了半边家产, 还从住了几百年的老宅中搬出来,街巷里的人总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听人说, 是胡公子染上了赌瘾,将胡家半边家产全都输了出去,连老宅的房契地契也一并搭进去了。”   “我听的却不是这般,我记得有人说来讨债的是个年轻女子, 是不是那女子狐媚,勾得胡公子主动送出老宅与银钱?胡老爷口不能言,据说也是胡夫人吃醋给打的!”   “我二外甥就在烈州仙派, 他们说的不是你们传的那些, 他们说是胡家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以至于当天修梧长老在场也不敢偏帮!究竟是何人这般厉害?”   “你们难道没看见近来胡家三口带着胡家几代侍奉的老人一同去综山上除草修坟了吗?难不成真得罪了什么人?报应掉在头上了?那综山上埋的是谁家祖上?”   蹲在角落捧着一碗热豆花, 听了半晌闲谈的男人终于没忍住插了句嘴, 笑呵呵道:“洛家。”   “洛家?什么洛家?”几位妇人一同朝对方看去,却见那是个三十左右面容斯文的男人,不像是走街串巷打听消息之辈,不禁怀疑他所说消息的可信度。   喝完豆花的宁玉放下碗勺, 指了指碧蓝飘雪的天空道:“往上推一推咯,究竟是哪个洛家?”   言罢,他起身不再陪蹲,伸了个懒腰往洛家老宅方向而去, 本一派轻松惬意,没想到转角处遇上了不愿遇见的人。   宁玉反应速度奇快,在见到烈州仙派衣袍一角后便立刻转身掉头钻入巷子里,只可惜路上行人不算太多,那人又恰好与之对上视线,对方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不见宁玉人影,立刻抛下伙伴寻来。   “师伯!”   年迈的老者如一缕青烟顺风飘至巷子口,只见窄窄的巷子里落了厚厚一层雪,雪上留下了一排来时的脚印,却没去时的痕迹。   长袍拖地,迎风欻欻,鹅毛般的大雪四处纷飞,带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梅花香味。   站在客栈门前的一行人愣怔地望向老者背影,倒是修梧长老率先开口打破沉寂:“师叔,你看见谁了?”   宪长老的长胡子随风飘摇,白发苍苍的老者瘦得几乎撑不起身上这件宽袍,他神色微凛,慢慢垂下眼眸,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没,没谁。”   在客栈门前一并等待他的除了烈州仙派的修梧长老和一干弟子之外,还有刚造访烈州仙派的灵州仙派掌门涂飞晔和与灵州弟子,唐风留守灵州。   涂飞晔此番过来是因为文掌门的一封传信,信上提到了洛银回到了碧水城洛家,甚至与胡家发生了不小的摩擦,烈州担心有人冒充灵州仙派已故祖师奶奶的名号为非作歹,实际上也是对灵州的一种试探。   如今修道界或许没人知道洛银的名号,可只要他们回去门派翻阅史卷便可查阅,九州史卷上都有记载过这位年仅十八便入登仙境的传奇女子。   这几百年来修道界无人飞升,不排除五百多年前妖族阴谋,使得九州各派佼佼者一并命丧灵州雪山下的原因,即便后生不愿承认,可也看破无能的事实,将来的修道界若有洛银这险些一步成仙之人的指引,想必能踏上另一个高度。   涂飞晔没有在信上说破洛银的身份,一来,他没见到洛银本人,二来,灵州仙派之事也无需向烈州仙派事事报备,此番他来,更多是想解决洛银的麻烦。   若烈州仙派有人发难为难,他也好鼎力相助洛银。   灵州仙派等人入住了碧水城的客栈内,洛银是晚间回到洛家老宅后听宁玉提起才知道的。   白日她去了一趟综山,胡家人已经不在了。   接连多日的大雪将综山彻底覆盖,只有一条上山的小道因为刚修葺,铺上了青石,蜿蜒而上。   山间的杂草少了许多,只是不知来年雪融后能否长出一片花树。   从洛银往山上走起,便能在左右偶尔瞧见一个可供人休息的平台,上山道路还是改了方向,几百年过去,她已经找不回当年上山祭祖的画面了。   洛家祖陵整理得还算干净,周围杂草清除,地面空旷,白雪覆盖的坟冢前立了干净的石碑,一排排台阶似的往上延去,洛银看见了祖父的方亭。   方亭重新修盖,似乎和过往没什么两样,站在亭内可以遮蔽风雪,还能看见远处一条长长的河流,洛河上可见船只,碧水城也一片生机勃勃。   洛嫣的坟离她祖父不远,转身几十步便到了。   胡家三人不敢随意迁动坟址,就地用琉璃给洛嫣的坟围了半边围栏,墓碑前还放了许多蜜饯瓜果,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白雪覆盖着香灰。   洛银看了许久,心里没有太多起伏。   她的情绪像是被笼罩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笼子里,团成浑浊的一团,无法泄出,所以旁人看来,她神色淡淡,就像是对那些已经死去的亲人没有太深的感情。   洛银在综山上站了很久才决定去胡家偏宅,让胡老爷明日带着胡治岩一道,把胡海中的坟迁到综山来。   她在傍晚前入了城,直往胡家偏宅而去。   胡家如今还有二十多口人,都是胡家的近戚或世代服侍的老人,因为胡家还有钱,即便不如以往富有,可仍是碧水城数一数二的大户,晚饭桌上依旧丰盛,除了胡老爷不能说话之外,瞧不出与过去有何分别。   众人正在用餐,却见洛银轻飘飘地从天井落进餐厅外的院子里,她望着一桌珍馐美味,见到胡家三口躲在亲戚身后瑟瑟发抖,也没了惩治他们的心。   说到底,当年欠洛嫣的人终究不是他们。   洛银只道:“明日迁坟,记得把胡海中挖出来,牌位也不能留在胡家的安息香堂内。”   一句话叫胡家众人不能好餐,洛银离开后,胡老爷哑着声音抹泪,胡夫人又抽打着胡治岩的肩膀,便怪他当初在琴香镇得罪了洛银,她狠不下心,舍不得,打完了自己又要哭。   洛银与谢屿川到了洛家老宅,心底还是沉重的,她没心思寻好吃的,早早入院子打算休息。   宁玉等了二人许久,见他们归来便道:“未来师父,灵州仙派的人到了。”   洛银足下一顿,眉心轻蹙,心里有些烦闷。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你若真不想见到他们,不如考虑我先前提的建议?”宁玉不死心地还想着将洛银带到自己的地界里去。   洛银瞥他,先前藏在心中的疑惑在这一瞬好像被解开了。   谢屿川不高兴宁玉对洛银提过什么他不知道的建议,看向宁玉的眼神逐渐凛冽,让宁玉脸上的笑容都险些维持不住。   他心想这人翻脸还真快,要知道不久前他可是帮着隐瞒对方去青楼之事,甚至还给他两本好东西呢!   只是不知那好物谢屿川学得如何,有无和洛银成为真正的道侣?   洛银见宁玉脸上的表情逐渐不对劲,背后莫名起了一阵寒意,一个晃神后发现是谢屿川心情不好,纷飞落下的大雪中夹杂了一些指甲盖大的冰花,她顿时低声咳嗽了一下。   谢屿川连忙看她,帮忙轻轻顺着洛银的背,问:“你不舒服吗?”   洛银只是瞥了谢屿川一眼,他立刻心领神会,像是做了坏事般低下头,抬眸用一双可怜讨好的眼神望着她。   之前洛银一直不知道宁玉缠上自己的理由。   他出现在安州地界的深林里,碰上或许是意外,可在首次见面宁玉试探了洛银的修为后,他便一直跟在洛银身后非要拜她为师了。   此人没有恶意,至少他浑身所修皆是烈州仙派正纯之气,没有误入歪道,加之他的确殷勤好用,洛银也就由着对方跟着。   她本想,宁玉若愿意跟,一路跟过去也无所谓,若不愿意跟了,半道走了也不可惜。   现下洛银才明白,宁玉的确有缠上她的理由,他不是个一句话会说二遍的人,也从不干涉洛银的去向和喜好,第一次是好意,第二次便是刻意了。   宁玉找上她的理由,在他所描述的世外桃源里,那个不属于九州地界管辖的,他的住处。   洛银没应宁玉的话,只等今夜过去。   胡家人夜不能寐,除草、修坟他们可以做到,可是挖出已过世几百年的祖上坟墓,将他带离安息香堂,迁坟至综山洛家的祖陵中,他们做不到。   胡海中深夜未睡,在书房内咬破手指胡乱写了一封信,揣着这封信子夜出门,直往烈州仙派在碧水城暂歇的住址而去。   深更大雪,祝钦被师弟叫醒,说是客栈门外传来了一阵阵古怪哭声,可他从窗户缝隙朝外看也没见到人影,心中不免生出惧意。   那小师弟年纪轻,祝钦敲了敲他的头道:“胆小。”   走到客栈门前,祝钦也听见了哭声,推开门去看的确未见人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不对劲,那声音是在门边水缸旁传来的。   缸边一团白色的竟然是个趴跪的人被大雪覆盖,他不动,只是手捧着一张血书,断断续续的哭。   祝钦一见便认出了对方,连忙叫人把胡老爷请入客栈,备上温水,灵力推入肺腑,莫真让这寒冬把人冻伤。   烈州仙派与灵州仙派住在一处,胡老爷半夜到访惊动了客栈里的众人,宪长老年岁最长,涂飞晔又地位最高,二人一同坐在灯下看着脸色被冻得铁青的男人泪流满面,才断了没多久的舌头呜呜哇哇喊了半天,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灯旁血书醒目惊人,胡老爷恳请烈州仙派庇护胡家,也恳请灵州仙派约束洛银,胡家祖宗坟不可迁,否则他们这些做后代的,不如死了。   宪长老垂眸道:“逝者已矣,几百年前的往事真相不可追溯,大动干戈地迁坟,的确不妥。”   修梧长老道:“何况那人还是洛前辈的生父。”   涂飞晔一直沉默,这血书使他大受震撼,他也不懂,过去几百年的事洛银为何如此执着。   大寒到了尾日,还有三天便是除夕,碧水城阖家欢庆的日子里,胡家一行人被迫入了安息香堂内,一行二十多个胡家后嗣、旁支,长跪牌位前,背对堂外的风雪。   堂内尚有烈州仙派众人和被拉来的涂飞晔等人,从昨夜起他们便在此地等候。   所等之人,辰时踏雪而至。 第52章 五十二 洛银:怎么都跪下了?   冬日辰时的天方亮, 胡家的安息香堂外种了两排白梅,迎风傲雪而开。   洛银来时如一缕轻烟化形,飘然站在安息香堂外的梅树旁, 一袭鹅黄裙披牙白鹅绒披风, 仿若腊梅化身的仙子, 气质非凡, 冷清叫人不敢直视。   涂飞晔一看来者果然是洛银,心下微沉, 竟如坐针毡。   此番洛银并非一人前来,谢屿川和宁玉紧随其后。   宁玉来时路上还与谢屿川侃侃而谈,待瞧见胡家安息香堂内坐着的一排人后便立刻缩身躲在了白梅后,只可惜白梅树干纤细, 他还是被堂内坐着的宪长老看见。   从昨日碰面,宪长老便一直记挂着此事,他不认为自己是老眼昏花, 若真是认错了人, 对方也没必要躲他。   今日又在胡家宗祠的安息香堂前见到对方,宪长老豁然起身, 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跑出了大门。宁玉拔腿就要跑, 宪长老立刻追了过去,一指阵法化成了气墙阻拦对方的去路,宁玉本想以法术化解,可又想自己既然已经被人发现了, 再躲也没有意义。   抬起准备离开的脚又慢慢踩回了雪地里,宁玉回眸去看那已算垂垂老矣的宪长老,右手展开轻轻挥了下道:“阿宪,好久不见。”   “师伯!”宪长老喊出这一声, 立刻将堂内原先正襟危坐的众人惊得站起,烈州仙派的人一股脑冲出了安息香堂,统统站在宪长老身后。   地位低的弟子不曾见过宁玉,但修梧长老对他还有印象,记忆中这人一直都是三十左右的面容,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他丝毫没有改变。   的确很久没见了,宁玉没有算过,但宪长老一直记在心里,他有三十多年没再见过宁玉了。   宪长老的师伯宁玉,是上一任烈州仙派掌门的师兄,当年若非出了那件事,恐怕如今坐在掌门之位的便是宁玉而非文阖,更有可能,以宁玉的天赋资质,飞升成仙也说不定。   洛银倒是不意外宁玉与烈州仙派的瓜葛,他本就说过他是烈州仙派的弟子,至于是哪个辈分的,不在她愿意了解的范畴,今日前来胡家的安息香堂,她是打算带走胡海中的。   胡老爷口不能言,一切皆由胡夫人和胡治岩做主。   胡夫人见烈州仙派的人都跑出了安息香堂也连忙拖家带口地跟上,一时间胡家金碧辉煌的安息香堂外站满了人。   胡夫人胆怯地朝洛银那边瞥去,又壮着胆子对宪长老道:“长老,请您务必救救胡家,我们胡家几十口人命都系在您身上了!”   宪长老脸色一凛,想起来如今身处何处。   他道:“胡夫人放心,今日只要有我们在,便不会让旁人带走任何一位死者的牌位,更别说掘坟迁墓。”   胡夫人得宪长老的话才算松了口气。   洛银也看出端倪了,她轻声一笑,眼神却很冷,再看向众人时眼底布上了不耐。   谢屿川悄悄抓住了洛银的手,他能感觉到洛银情绪低迷,心情很差,握在手心里的软手也是冰冷的。   “我去抢过来。”谢屿川低声道。   洛银反握住了他,不让他离开,只道:“既然胡家子弟要尽孝,迁坟之事自然还得由他们动手。”   修梧长老此时站出来道:“昨夜胡老爷跪雪地送血书,便是为了保住胡家祖先的牌位,洛前辈,如今你灵州仙派的人也到场,正坐在堂内,亦觉得此行不妥,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不如各退一步,让胡家在综山令堂的墓旁再设一个衣冠冢,也算完成了夫妻合墓,解你心结。”   “夫妻合墓?”洛银闻言冷笑一声,从她身旁刮过的风如锋利的寒刀,破开了几朵梅花,沾着香气的白色花瓣与鹅毛大雪一般飞舞。   “他也配?”洛银冷声道:“我要胡海中迁坟至综山下,为我洛家祖先托坟抬墓,永远只能跪在我娘的墓下,不得抬头。”   “你!”胡家众人闻言,纷纷义愤填膺,若非他们不是修道之人,恐怕此时已然祭出法器要与洛银拼个你死我活了。   “若无洛家,何来今日的胡家?你们胡家沾光享了几百年的福了,我没将那笔孽债算在你们头上是我明是非,而非你们胡家后人无罪!”洛银上前一步逼近,轻哼道:“胡海中入赘洛家,我娘在世时他便与洛家侍女苟合,生下了孽种,无那孽种,何来你们?更何况如今你们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你们没包庇过子孙?没欺善怕恶?就没因为胡治岩仗势欺人,逼人投河自杀后,花钱了事?”洛银再看向修梧长老:“怎么?杀人不犯法,迁坟倒是劳你们烈州仙派兴师动众了?”   修梧长老一时语塞,明事理的人都知道,洛银说的多半是事实。   胡家在碧水城为非作歹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胡家囊括整条洛河的运输,富可敌国不说,更是烈州知名的世家。凡是烈州境内缺银少金需要商户投钱之处,胡家都一马当先,从无推脱,烈州仙派又如何能不顾及胡家身份与面子。   “话虽如此……”宪长老的话未来得及说出口,洛银已经不想再听他们废话了。   她看出来了,道理与他们是说不通的,不如直接动武。   洛银瞥向胡家众人,再看一眼阳光下折射着彩色光芒的琉璃瓦,心下微沉:“既然当初胡夫人答应了我的条件,如今便该信守承诺,烈州仙派护不住你们,今日只要我想带走胡海中的牌位,谁也拦不到我的前头。”   她的声音像是轻飘飘落在花上的雪,可却撼动着整座安息香堂,只见香堂瓦上白雪簌簌,堂内的香火骤然被风吹灭,挂下的白幔在风中卷出了一道道人影,像是其中不安惶恐的鬼魂。   洛银不惧怕这些,她眼神如剑,锋利地看向牌位最上方的胡海中,像是要将那三个字剜下来,风霜割破了众人的皮肤,不过眨眼的功夫,胡海中的牌位像是惧怕来者,咕咚一声从上面摔了下来,掉在跪拜的蒲团前。   一瞬间,风息雪止。   洛银不喜欢以修为仗势欺人,所以自她醒来,遇见再多令人厌烦的事或人,洛银也没有轻易用威压逼他们顺从。她一身修为已是登仙境后期,曾差一步成仙的人,又怎么会将这些后生晚辈放在眼里?   不过刹那,灵州仙派的众人便跪倒一片,即便烈州仙派的弟子不愿,却还是将头重重地磕在了雪地上,修梧长老与宪长老单膝跪地,就连宁玉也不禁弯下了腰。   众人此时才知,洛银只是看上去好欺负,先前的配合,不过是她好说话罢了。   “我敬人,人欺我。”洛银笑说:“怎么都跪下了?我还未发力呢。”   这处无风也无雪,甚至没有别的声音。   宁玉抬头这才发现,洛银将这一片都设下了结界,外人不知,里头的人也别想冲破她的屏障。   宪长老冷汗直冒,一把年纪身体里的灵力不断冲撞,竟受不住呼吸乱了起来,若再被洛银的威压施力,恐怕体内的真气便会紊乱了。   宁玉扯着嘴角干笑一下:“未来师父,威压收一收,想要站着还真挺累人的。”   即便宁玉多年前便表示自己与烈州仙派再无瓜葛,可不代表他能看着已经半只脚踏入黄土的宪长老就此缩短寿命。   修梧长老捂着心口,才喘过一口气便道:“现灵州仙派掌门也在,洛前辈此举,不怕寒了门内弟子的心?”   “尊师早亡,无人管教,我洛银一人做事一人当,今便与灵州仙派断绝关系又如何?”洛银一脚碾碎地上的梅花:“你们已经给我扣上了不孝不仁的罪名,还怕多个不忠不义?”   一听洛银要与灵州断绝关系,涂飞晔冒着真气紊乱的危险也要开口:“祖师奶奶莫要责怪,弟子绝无此意!”   再看那一排不明所以,却见来帮他们的烈州仙派跪拜洛银膝前的胡家人,他们的四肢无一不在发抖。   “怎么样?”洛银如看一地蝼蚁般看向他们:“谁来掘土?谁来抬棺?谁捧牌位啊?”   “唔!唔!”胡老爷气得脸如猪肝色。   胡夫人哭道:“今日我们便是死在这儿,也不会让你得逞!”   以死相逼?若真能成,当初这一对夫妻便会在中厅内以头撞柱了。   洛银冷笑:“请便,无非事后我花钱买棺,不过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我会让你们埋入胡家陵园。”   “胡公子。”洛银望向从头到尾不敢吱声的男人:“你可舍得家财?陪你爹娘上路啊?”   她真的毫无惧意。   释放的威压并未收敛,眼看着宪长老便要因真气紊乱而吐血昏倒,洛银终于大发善心,拂衣袖转身,卸去了周围的结界。   与此同时寒风刮来,更显得凛冽伤人,鹅毛般的大雪覆盖在众人身上,宁玉扶了宪长老一把,听见洛银道:“一个时辰,我只等一个时辰。”   她眼神朝安息香堂内掉在地上的牌位瞥了一眼,便就这般站在风雪里,等待胡家人履行先前的承诺。   宁玉在给宪长老运气,不禁苦笑:“你说你们出这个头做什么?烈州世家做大,毒瘤不除,最终吃亏的还是寻常百姓,如尊者所言,胡家算不得好货,平白丢脸。”   “师伯,你……咳咳。”宪长老身体不适,还是将话憋了回去。   烈州仙派没法撑腰,在两派为难的脸色下,胡家人不敢真的以死相逼,他们算见识到这个女人的厉害,她提了一句胡治岩,又叫胡夫人失了挣闹的心。   说到底,他们真为了脸面死去,家财还是落在了旁支手里,她不可能不顾念胡治岩的将来。   一场闹剧,在胡夫人的清醒下收场。   洛银不想踏足胡家的陵园,料想胡家人也不会挖别的先祖坟好冒充胡海中的棺。   最终胡老爷气晕在一旁,胡家的两个旁支兄弟抬着棺,由胡夫人来做这个罪人,捧着胡海中的牌位一步步离开安息香堂。   没有披麻戴孝,没有纸钱抬幡,有的只有一群胡家后生们低低哭泣的呜咽声,吵得洛银耳朵疼。   她让人将胡海中埋在了综山的上山入口处,石碑早早准备好,就立在那儿等着。   洛银说过,要胡海中抬洛家祖先的坟,她要他的坟墓在综山之内,却在综山之下,往后所有从这儿路过的人都能看见,要他死为洛家的鬼,却只能为洛家众鬼看守上山之门。   等棺材入了土,洛银看了一眼立在山下的新坟。   胡夫人抹了一把泪,恶狠狠地诅咒道:“你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就不怕报应?!”   “有何可报应的?”洛银的目光没从那块墓碑上移开,新坟看上去,好像这人才刚死不久,她声音平淡,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感:“我上无老,下无小,报应我什么?”   胡夫人道:“你总有在意的人!”   洛银神色一冷,转身的刹那在胡夫人的脸上留下了掌印,胡夫人被胡治岩接住,一行人望着离去的洛银敢怒不敢言。   倒是后走一步的谢屿川留下了一句话,叫胡家众人的血一瞬倒流,冷得彻骨。   “这只是个开始。”   他说。 第53章 五十三 洛银:我有谢屿川了。   入夜的城池依旧热闹。   从综山上离开后, 谢屿川就没追上洛银。   回到碧水城,谢屿川便在城内嗅她的味道,他记得洛银身上的味道, 像是清冷寒雪中的梅花, 只要她离得不算太远, 谢屿川都能找到她。   他没花太长时间便找到了洛银的下落, 几步跑上前去看见她站在一个卖糖糕的店门边,花钱给路边嘴馋的小孩儿买了一块糖糕。   他见那小孩儿拿了糖糕万分兴奋, 绕着洛银唱儿歌,一整天都心情不好的洛银终于露出了笑容。   谢屿川没有上前。   给胡海中迁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小孩儿手中那块糖糕还没吃完,便被家里长辈叫回去吃晚饭。   糖糕铺子前骤然安静了下来, 停了半日的雪又重新落下,夜色降临,却没多少店家点灯, 众人都在为即将除夕而做准备, 开门做生意的极少。   从闹腾到冷清,也不过是几个眨眼之间。   谢屿川看见洛银脸上的笑容凝固, 而后消失。   他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丝脆弱无措, 他替洛银气愤,替洛银不甘,替洛银不值,可他终究什么也代替不了。   谢屿川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 好像他什么也帮不了洛银,他希望自己在洛银身边是有价值的,他希望他可以保护她,安抚她。   一个晃神的时间, 谢屿川又将洛银跟丢了。   再找到人时,雪下得越来越大,空荡荡的洛家老宅里只有一所院子里亮了一点儿光,那光不是烛火灯辉,而是一台放在石桌上的小火炉,火炉上烧着一壶酒,酒香飘过,充斥着院落。   谢屿川站在月洞门下,看见洛银斜斜地靠在石桌旁,手中举着白玉杯,单手拖着下巴,眯起双眼昂头看向头顶的月亮。   谢屿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今晚不是圆月,不过今夜无云,弯弯的月亮很亮,至少能照亮这里安静的一角。   “你回来啦。”洛银一回眸,也看见了谢屿川,双方对上视线,她甚至弯一弯眼,笑了一下,眼里却没笑意。   谢屿川朝她走过去,看见地上倒下的两个空坛,便知道炉子上热的是第三坛,在他回来之前,洛银已经喝下不少了。   石桌旁满是桂花酒的香味,这酒是去年酿的,洛银在为数不多开门的一家酒楼里买了几坛回来。她买时还有些犹豫,自己买这么多能喝得完吗?结果酒水温上香气四溢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一杯接一杯,倒是喝了个干净。   “你回来迟了,我没给你留哦。”洛银想伸手拍一拍炉子上烧得滚烫的铜壶,道:“这里面的也是我的。”   她手脚没轻重,眼看就要往那火苗里伸去,谢屿川立刻抓住了她的手,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心里有触不到底的慌神和担忧。   “你怎么了?”谢屿川没松开洛银的手,手指细细地拂过她冰冷的手心,想要将她捂暖。   洛银也没抽回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谢屿川的掌心原来这么热,像是一团可以无限吸取温暖的热源,让她有点儿舍不得离开。   她怎么了?   洛银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当年真相了解清楚后,她也迅速地做出了应对之策,分了胡家一半家产,重修洛家祖陵,甚至还让胡海中迁坟,她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可为何心中那股沉甸甸的分量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洛银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个重感情的人,在她过去的人生成长中,唯一的感情寄托就在师父、师兄弟身上,饶是与他们亲近,却也不亲热。   她将当年在洛家生活的十年时间,看做俗世旧情,甚至在后来鸿山上的八年,没有回去看过一回。   她向来是个淡薄的人,情绪不会太深,陷入的感情也不会太重,可现在将她重重包围的窒息感就像是沉入水中即将溺毙的挣扎,不知如何发泄,也找不到可以上岸的办法。   洛银以为从综山上离开后,她便能彻底放下过去,也能放松了,可事实上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满是烟火气的街上,看着成群结队的人越发感觉到深深的孤独。   小孩儿的笑闹声可以让她短暂地忘却那种孤独感,可当人群散去,铺天盖地的黑暗再度袭来。   买了酒,喝几口,洛银才慢慢发现,这不是今日挖亲生父亲坟墓的愧疚和报应,这是她自灵州雪山上醒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宣泄的、后知后觉的郁闷。   “屿川,你怎么看我?”洛银放下酒杯,抬眸望向谢屿川:“我命后人挖我亲生父亲的坟,还要将他埋在山脚下,在你眼里,是否也觉得我大逆不道?人都死了几百年了,我还要小题大做,非出这口气不可。”   他好高,洛银抬头和他说话很累。   谢屿川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于她面前慢慢蹲下,蹲得比洛银还要矮,弓着背,仍旧将她的手抓在掌心,下巴轻轻磕上了她的膝盖,轮到他抬头看她。   “我心疼你。”谢屿川说。   洛银一怔,突然失声。   她有什么可值得心疼的?   “他们不懂你,可我懂你。”谢屿川看洛银还想喝酒,便将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一起放在怀里捂暖,眼神不离开她,道:“他们说事情过去几百年,于你而言不过是一觉醒来罢了,无非是痛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感受不到。”   谢屿川的一席话,戳中了洛银心中的软肋,将她故作坚强的那一面击得粉碎。   洛银的鼻子泛酸,眼眶微红,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可看着谢屿川的脸,她又觉得即便自己什么都不说,他也是懂她的,因为他和她一样,一睁眼就什么都失去了。   于旁人而言的五百多年,对洛银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一觉醒来未成仙,师父师兄没了,师弟也早死了,爹娘不在,灵州后代的弟子们还想着靠她重振门派。   她本来拥有的就不多,能放在心上的不过那一二人罢了,如今回到洛河边,物非人非,洛家过往的丑闻披上了鹣鲽情深的外衣上了戏台。   洛银恨。   她不是毫无情感的人,她非冷血,如何能不气愤?   这世上在意她的人本就很少,零星几个皆不在人世,却要那个害她伤她之人的后嗣享尽荣华富贵,她如何能不恼?不怒?   可大仇得报,洛银却不痛快。   就好像牵连着过往的那根弦也随着胡海中入综山土一并断了,自此以后,她与灵州仙派了断,与胡家、洛家了断,与这世间一切都了断,真正成了孑然一身。   不是预想中的自由,反而是与一切剥离的无措。   迟来的孤独落寞席卷了她的五脏六腑,叫洛银忍得难受。   “姐姐,别难过。”谢屿川将脸轻轻贴着她的膝盖,姿态虔诚,他在极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洛银的手:“别人不知你,我知你,还有我在陪着你。”   谢屿川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不是无依无靠的离巢孤鸟。   是啊,从她睁眼起,谢屿川就陪在她的身边了。   今日之事,烈州指责,灵州没站在她的身边,就连宁玉也在为烈州弟子求饶,唯有谢屿川一言不发,一直抓着她的手,说要帮她抢走胡海中的牌位。   他是自始至终都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论她做出什么决定,谢屿川都不会反对。   他护她,敬她,满眼都是她。   她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谢屿川。   洛银像是突然在那不断挣扎翻涌着孤独的水中看到了一片月光下的浮木,她摆脱水流的束缚,往浮木游去,只要抓住对方,便能摆脱不安的现况。   洛银眼睛不眨,头脑昏沉,哑着声音问他:“你会一直都陪着我吗?永远?”   “永远,只要你不扔下我。”谢屿川顿了顿,又摇头。   洛银生怕他会反悔,心口牟然一疼,又听见他说:“你扔下我我也要跟过去,我要缠着你一辈子。”   石桌上的酒烧得沸腾,小炉发出了些微刺耳的声音,炉内的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洛银却在炉水响起的那一刻,豁然冲出水面,抓住了可以依附的浮木,一身月光罩身。   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无人许过她一辈子。   像耍赖一样,却是能叫人心安的纠缠。   她看似薄情不过是无人对她深情罢了。   久而久之,洛银也不敢掏出过分的热情来对待旁人,因为收不到同样的回报,便会失望。   她忽而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捧着糕点满心欢喜地站在码头等母亲归来,最后失望到再也没去过白浪街。   现在她想,要是她同样捧着一块糕点等谢屿川,谢屿川一定会高兴地收下,给她一个紧到窒息的拥抱。   不在意她的人,如何都不要紧,她也不在意,过去了,便都过去吧。   她有谢屿川了。   “不要想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人了,好不好?”谢屿川终于将洛银的手捂暖了,他单膝跪地,张开双臂搂住了洛银的腰,想要将她身上的所有寒气都驱散:“你不开心,我也很难过。”   “好,不想他们了。”洛银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喝的两坛酒终于上劲儿了,脑中一片浆糊,唯有感受得到谢屿川坚实的臂膀与胸膛。   他的身上好暖,是她不论喝多少壶热酒也无法达到的温度。   洛银紧紧抱住了好不容易抓住的浮木,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背后仍旧能吹到寒风,她的声音有些委屈又脆弱道:“抱紧点儿。”   抱紧点就不会冷了,抱紧点,让她感受得再清晰一点。   谢屿川浑身一僵,气血冲入大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抱过洛银许多回,各种地方,各种时机,找各种理由,可她没有一次回抱过他。   这一回穿过他肋下,贴着他背后的双臂那样真实且用力,洛银几乎是往他怀中钻来,投怀送抱地要他抱得更紧。   谢屿川的心跳快到要将胸腔撞破,他的呼吸越来越沉,侧过脸对洛银道:“我最近在看书。”   洛银的头脑本就不清醒了,更不解谢屿川为何提到看书?   见她脸颊驼红,眼露不解,谢屿川喉结滚动,声音越发沙哑:“书上教人如何行快乐之事。”   洛银已经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了,心里在想,谢屿川为何要看这种书?莫非他近来很不快乐?   谢屿川的视线从她的双眼下移,落在了那两瓣湿润的唇上:“我……想让你开心,我试试,好不好?”   “试试看,能不能让你开心。”他的目光太炙热,像是能把人烧着。   洛银还在迷糊中,下一瞬便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和嘴唇上柔软的触碰。 第54章 五十四 洛银:饮酒误事!   风雪依旧, 炉上的酒早到沸点,蒸腾的桂花酒的香味仿佛能醉人,熏得洛银眼花缭乱。   嘴唇上的温度一触即离, 她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 就像是出现了一瞬幻觉, 再望向眼前人晃成好几重的影子, 她迷惑了。   糟糕,莫非是谢屿川的一番话让她心有所惑, 沉沦至少年的美色之下,借着酒意,又做起了那档子梦来?   洛银的唇上还沾着桂花酒,谢屿川舔了舔嘴角, 能尝到一丝甜味儿。他的眼神越发深沉,像是不见底的黑潭,随时将人虏获, 胸腔鼓动的心跳越来越快, 紊乱的冲撞得连呼吸也一同急促起来。   谢屿川看向洛银,见她没有如往常一般抗拒他的亲近, 反而脸颊越发滚烫通红, 一双桃花眼含着湿润望着他。   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心捏紧。   困于心头的野兽不安现状,不满束缚,挣扎着要脱离掌控, 奔出谢屿川的身体,张开巨口,将眼前难得露出脆弱的女子一口吞下去。   他有强烈的冲动,调动浑身欲·望, 扑倒对方。   酒意袭来,洛银险些没能坐住,她伸手摸了摸被谢屿川亲过的嘴,又去碰谢屿川的脸,指尖的皮肤带着灼人的温度,随即那张脸又于视线中放大,这一次的亲吻远不如之前温柔、小心试探,而是霸道的、满含侵占。   谢屿川的手紧搂洛银的腰,他将人从石凳上抱起,转而覆于一旁的石桌上。   小火炉被掀翻在地,哐当一声,铜壶倾倒,泄了一地桂花酒,融化白雪,冷遇热,撞出了一团白烟。   洛银只觉得翻天覆地之后,她躺在了一块冰凉的石头上,眼前看见了满天星河下飘零的大雪,紧接着被谢屿川的脸遮挡。   少年的马尾长发从双肩落下,扫过洛银的眉眼,让她的脸颊有些痒,张口时不能出声,却让一截舌尖钻入,搅弄涎水,捣鼓胸腔。   噗通、噗通——   洛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很紊乱,很急促,面红耳赤,无法宣出。   谢屿川的手摸到了他能摸到的所有地方,如同久未食肉的野兽突然捕捉到了猎物,既想要立刻将其撕碎,又不舍得急速吞噬。   于是凶狠的吻逐渐转化成温柔的舔舐,谢屿川的呼吸仍旧是乱的,但他闻到了洛银身上的香味,很安心。   他咬着洛银的耳垂、脖子,她就静静地予取予求。   她太安静,不曾丝毫反抗,这叫谢屿川没来由的心慌,再抬头看向对方,视线撞入了洛银的眼,没在里面看见冷静,倒是眼尾有几分沉沦的薄红。   洛银将这当成了一场梦,她想谢屿川的吻比上一次梦境中要凶得多,他亲一口、咬一口,还真是条不安分的小狗。   可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的呼吸很热,洒在她每一寸皮肤上都恰到好处地令人颤栗的舒适。   而这压在身上的分量,也恰好缓解了她心头的沉重。   索性一场梦,何不放纵。   见对方停下又看自己,洛银伸手摸了摸谢屿川的脑袋,莞尔一笑:“怎么不啃了?”   谢屿川按在她心口的手不自觉收紧,问:“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她是不是喝酒喝糊涂了?彻底失去理智,任谁来都可以亲近触碰?   “屿川。”洛银撑起身体,凑近他,是醉酒之人自以为的清醒,努力地看清他的面容:“外面很冷啊。”   雪一直在下,离了他怀抱的温度,有些难捱。   谢屿川瞳孔颤动,猛然将人抱起,转身便往洛银的屋里走。   他在洛银的床上睡过一夜,那天也发生了一些让他总能于脑海中翻阅回想的事。   洛银的床褥很软,谢屿川将她放下后便立刻压了上去。   下有软被,上有身躯,洛银被夹在其中多了许多莫名的安全感。   从寒冷的风中来到屋内,扑面而来的暖意与浓烈的酒意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和理智,她拽着谢屿川的一截袖带,侧过脸,双眼合上,昏昏欲睡。   谢屿川又开始吻她的唇,从嘴唇到下巴,将先前在石桌上做过的重新来了一遍。   他咬着洛银的肩头,当真像是一条小狗般拱着她的胸口,将她的衣襟弄乱。   洛银被扰得不胜其烦,困意深沉,只能抬起一只手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别闹,睡觉。”   谢屿川从她怀中抬头时,眼眶都是红的,眼底的欲·望几乎压不住地往外直钻,脸颊飞霞,呼吸紊乱,心如擂鼓,悬在她的上方,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了。   脑海中翻动的书页,在面对瞌睡连天的洛银时没一样能派上用场,可热意升腾,他却没有半分困顿。   “姐姐,别睡。”谢屿川的手捏着洛银的下巴晃她的头,气喘吁吁:“先别睡好不好?”   “不好。”洛银的眼都睁不开了,咕哝道:“睡觉。”   “睡不着。”谢屿川的鼻尖蹭着她的脸,吻她的眼:“我很难受,这样睡不着的。”   洛银只想睡觉,而谢屿川一直贴着她亲这摸那的,洛银以手掌推开,柔软的手指推着谢屿川的胸膛,谢屿川抓住了她的手腕,盯着她白皙修长的手指看了半晌,记忆自觉调动出一副书中画面,十分香艳。   她不是没碰过他的。   就在这间屋子里。   在这张床上。   洛银困得不行,却仍然能感受到谢屿川抓着她手腕,掌心触及滚烫。   眼皮微抬,谢屿川咬着下唇紧盯着她,发丝蹭得凌乱,眼睛于夜色中发光。   洛银心想,还真是头狼崽。   宿醉一场,深眠至天明。   临近除夕,这几日总有人在门前放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传至了洛家老宅的深院中,几只冬雀听见响动,不安分地在窗外鸣叫,叽叽喳喳,有些恼人。   洛银眉心轻皱,伸手捂住了耳朵,翻了个继续钻入更温暖的被窝里。   结果一个翻身,搂在她腰间的手臂突然收紧,洛银当即清醒,睁开眼抬头去看,瞧见了谢屿川睡梦中的脸。   这不是洛银第一次在床上醒来看见谢屿川了,她揉了略微发酸的眉尾,心想小狗是否趁着她昨夜饮酒,又翻窗进她屋内了?   洛银叹了口气,想要推开点儿对方,却意外发现手腕上落下的印记。   那是一道牙印,颜色已经很淡的,泛着粉,有些破皮。   指腹摸过,微薄的疼痛骤然惊醒她的记忆,脑海中凌乱的画面如飘零的雪,一片片涌现眼前。   从她饮酒,到谢屿川帮她暖手。   从他抱着她,到他亲吻她。   后来翻倒的火炉与铜壶,漫天星河与少年的眉眼。   最后是他抓着她的手,在她几乎丧失意识时,与急促的呼吸一道坠入另一番天地。当时他一直看着她,谢屿川的视线太让人难以忽视了,逼得洛银呼吸困难,只能举起另一只手想要遮住他的眼。   然后他一只手抓着她的手带引她造作。   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指,侧过脸咬在了她的手腕处,留下了现在这道牙印。   洛银几乎是从床上跌下去的。   她呼吸都停了,胸腔的鼓动几乎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洛银低头理好了衣裳,赶紧跳下床鞋都来不及穿,一头凌乱的发丝垂在身前,而她跌跌撞撞地靠在房内桌旁,远离了温暖的怀抱后,冷意逐渐袭来。   烈酒散去,回暖的是理智,身体却冷了下来。   洛银盯着床上那个熟睡的人,脑海中万分纠结,究竟是她喝多了酒,又一次占了谢屿川的便宜,还是谢屿川趁她喝醉,占她的便宜了?!   洛银有不好的梦境前科,还有过一次罪恶之手,实在难以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从昨夜之事上择得干净。   嘶,饮酒误事!   行动前的原因记不清,行动的细节倒是一点儿也没忘掉。   不过她还记得一句话,谢屿川说他会永远陪在她的身边,缠着她一辈子。   便是因为这句话,洛银才没有立刻跑出房间,而是坐在桌旁,先让自己冷静,又没忍住朝少年的睡颜上看去。   她过往没细看,其实谢屿川的五官早就长开了,成长期的少年一天一个样儿,稚气退去,多了些凌厉。   罢了,有何好想的?   她总没打算赖账。   只是……以往洛银只要一有动静,谢屿川都会醒来,怎么他今日这般能睡?   洛银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走到了床边伸手去探他的脸,指尖触碰的身体滚烫,像是刚从沸水中捞出一般。   洛银心下一惊,掀开被子拍了拍谢屿川的脸:“屿川,醒醒。”   少年没有醒来的迹象,眉心却皱在了一起,像是坠入了梦魇。   洛银连忙摸向他的脉搏,指尖灵力探他的经脉,竟意外发现他右臂的经脉有一处被打通了,封住他经脉的灵州法力被冲破,那道经脉里滚涌的妖气像是横冲直撞的野兽,妄图钻入他的奇经八脉之中。   “屿川、屿川!”洛银不知这样的情况是好是坏,只想先把人叫醒了再说。   咚咚——   一道像是猛烈心跳的鼓动声从身旁的人身上传来,洛银指尖微颤,眼见谢屿川的身上逐渐放出了一丝浅光,那道光芒如涟漪温柔散去,在小院外形成了一层结界屏障。   是灵州的法术。   却不是洛银所设。   她担忧地看向蜷缩成一团的谢屿川,手掌贴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耳畔忽而响起了一道声音,惊得她停止呼吸。   “银儿。”   低沉的声音仿若从远山传来,触不可及,但洛银知道他就在这间房中,离她很近。   久违的称呼,熟悉的语调。   洛银张了张嘴,四下寻去:“……师父。”   这世上称她银儿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墨安仙道,一个是大师兄安长风。   可不论是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应该在五百多年前,灵州雪山旁妖界的阴谋中丧命了。   “是你吗?师父?!”洛银不敢放开谢屿川,仍旧坐在床侧:“为何我看不见你?”   “这是为师的一缕魂,附在了妖狼族——霖的身上了。”   洛银闻言,猛然朝身旁的谢屿川看去。   少年深入梦境,并未醒来,而他身下那一圈浅淡的涟漪,却是墨安仙道以灵力和洛银产生共鸣才能让她听到他的声音。   “为、为何会这样?”   “灵州雪山结契之事另有隐情,为师不得已才舍身护魂,意外撞入了霖的身体中,被封印后便一直沉睡,直至他的妖气冲破封印一角,才让我得以与你相见。”   洛银的震惊久久不能平息,她讷讷摇头:“我不懂。”   人界与妖界结契之事另有隐情尚可理解,可墨安仙道的魂魄又为何会进入谢屿川的体内?谁封印谁?   谢屿川也在当年灵州雪山结契的现场吗?   那他……便不会是一只普通的狼妖了。 第55章 五十五 谢屿川:好想黏着她。   “为师时间不多, 仅能长话短说,银儿切记。”   洛银呼吸一窒,将心中疑惑与千言万语统统吞了回去。   “这是为师第二次醒来, 第一次是在一只蟒妖的腹中, 察觉到你的真气后意外苏醒, 只是时间很短。”   那是在万窟洞天内, 谢屿川意外杀死三头巨蟒时。   “这一次醒来有几问,需银儿作答。”   “师父请问。”洛银沉下心来。   “今夕何夕?”   “契后五百多年, 我也才苏醒不久,并不熟知。”   墨安仙道一声叹息:“你还活着,也算造化弄人。当年事态紧迫,为师只能弃身护魂, 附于霖的身体内,可他妖气太重,与为师相斥, 使得为师险些魂飞魄散, 不得已废尽一身修为,封住了他的奇经八脉, 以防妖气外泄。”   也正因为如此, 洛银才从一开始便不知谢屿川的真实身份,没在他的身体里察觉到一丝妖气,反而因为重明探洞后,发现了他的经脉被封。   当时她能探到封住他经脉的是灵州的法术, 还以为是她自己的真气害得谢屿川陷入危险,却没想到那是多年前便被墨安仙道埋在他身体里的了。   “而今为师已无身躯,一缕残魂随时将灭,唯有倚仗你才能挽救众生。”   “师父……当年之事究竟有何隐情?为何会有那么多修道界翘楚命丧灵州雪山?”   若没有人界与妖界结契一事, 修道界也不会落后至此,从当年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只给后人留下一句妖族背叛,让人界和妖界争锋相对几百年,打破过去上万年的和谐,不是人杀妖,便是妖吃人。   “当年我与妖王定灵州雪山结契前,一直是与妖族文将明瑕接触,定好契书后便拟了结契日程,只是结契当天突生意外,妖族……”   话音忽止,门外的风呼啦一声吹开了未关严的窗户,结界散去,一片片雪花飞入屋中,洛银掌心下的手臂突然震动,谢屿川猛然睁开眼,瞳仁中的猩红一闪而过。   “屿川……”洛银见他醒了,连忙过去扶人,谢屿川抬头看见她便扑了过来,把人抱紧。   原先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层浅光消失了,洛银尝试了几次以灵力去探谢屿川身体里墨安仙道的一缕残魂,然而什么也探不到,只是察觉出他通了一脉的妖气从暴走状态下渐渐平稳,他身体的温度也没那么高了。   谢屿川的心跳很快,他也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明明早该醒来,却像是被困在一所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中,不能出声,不得行走。   而后睁眼看见的,便是担忧看向他的洛银,他想也没想便把她抱住了,只要抱住了她,好像那颗悬着的心也能归于实处。   谢屿川抱得洛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轻轻推了推对方,道:“屿川,你先放开我。”   谢屿川并未放开洛银,反而蹭着她的脖子,像是小孩儿撒娇道:“我做噩梦了。”   “梦见了什么?”洛银察觉他稍微松了点儿力,也就不挣扎了。   有什么好挣扎的,不过是抱抱而已,昨夜他们经历的可比现在刺激多了,只是彼时她混沌,现下她清醒,多了几分羞耻心。   “梦见……什么也没有。”谢屿川慢慢睁开眼,仔细去回想那场梦境,的确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画面,是坠入了一片完全漆黑中,压抑得令人恐慌,越久越折磨人。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梦,总之是非常不好的体验,让他无端想起沉睡的几百年。   洛银身上的香味缓解了谢屿川紧绷的神经,清晨的身体状况稍一挣扎便能被对方察觉,洛银顿时脊背僵硬,睁圆了双眼盯着床幔,一瞬从头红到了尾。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谢屿川于深夜紧盯着她,抓着她的手触碰他的画面。   灵力汇于掌心,洛银推开了对方,四肢仿佛僵化了般离开了床榻。   谢屿川盘腿坐在床上,衣襟敞开,少年人的薄汗未完全干透,他耳尖通红,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没有立刻跳下跟上洛银,而是挠了挠后脑,手指顺势勾开发带,一头青丝披散。   片刻沉默更显尴尬。   谢屿川想黏着她。   那感觉太美好,尝一次绝对不够。   于是两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桌旁,互相瞥了彼此一眼,而后又同时挪开目光。最后还是洛银说要洗漱将谢屿川赶出房间,才得以从他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眼神中缓解。   谢屿川站在门前,心情很好地贴着门扉问:“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坐在房内以手扇风的洛银心想这也不失为让她暂时独处的好机会,便让谢屿川随便买一点儿什么去,想必等他买回来,她也能放平心态,处事淡然。   宁玉在客栈守了宪长老一夜,好不容易将那人的内息调好了,老头儿还拉着他说了大半夜的道理,宁玉听得耳朵生茧,只能给对方施了个定身术,自己跳窗跑了。   他才回到洛家老宅,便看见谢屿川从里面出来,昨日之事是烈州仙派莽撞,若非烈州仙派非绑着灵州仙派同往胡家的安息香堂,也不会惹得洛银生厌,他心中惭愧,便想上前道歉。   谁知一句话没说,谢屿川见到他反而一笑,那笑容直叫宁玉毛骨悚然。   “师兄,未来师父那边……没事吧?”宁玉本就是个不尊礼度的性子,在他眼里挖亲爹坟这种事儿虽出格,可也情有可原。   总之他更信人死如灯灭,报应之说等落下了再谈,也就没如烈州仙派等人那般大惊小怪。   “挺好。”谢屿川道。   宁玉见他眉眼弯弯,开心两个字都写在脸上了,他还没见过谢屿川对待除了洛银之外的旁人露出过这般表情,更何况那个‘旁人’就是他。   这叫宁玉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问:“那师兄你……没事吧?”   谢屿川挑眉:“更好。”   说完这话,他便去街上给洛银买她想吃的东西,顺便传唤一下城外守着的无言和无蝎两兄弟,倒是没必要特别防备宁玉,最重要的是要胡家将来不得好过。   胡家人说报应?   这世上最有效的报应,便是当报则报,该落在他们头上的刀,迟一刻都不行。   谢屿川离开洛家老宅时洛银是知道的,等他走后,洛银才慢慢静下心来,理智回归心巢,她又想起了墨安仙道。   谢屿川不知墨安仙道的一缕残魂就在他的身体里藏着,也不知他经脉堵塞是因为墨安仙道为了不被他的妖气所伤,耗尽修为而至。   而墨安仙道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如今妖界与人界的关系,他能在谢屿川身体里清醒的时间非常短暂,可见他也不知谢屿川自灵州雪山醒来后和洛银经历了什么。   如此倒是叫洛银松了口气,否则她昨夜与谢屿川那般,若都被她敬重的师父看在眼里,那当真是……羞愧之际,无颜再见。   在谢屿川醒来前,墨安仙道本想说出关于当年妖界与人界结契中的隐情,可惜话未说全,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墨安仙道的话语中没有对妖族的憎恨,可见当年之事未必全如而今人界所传的这般,是妖族的阴谋害了修道界。   墨安仙道还提到……挽救众生。   那又是何意?   只可惜他的一缕残魂实在薄弱,洛银无法寻得机会主动将他唤醒,也不知墨安仙道下一次苏醒又是何时。   宁玉走到洛银的院落外,抬手掀开干枯的花藤,预备弯腰进入月洞门,却意外从花藤上感知了一丝灵力,这里方才应下过结界,余灵未散。   他没多想,走到洛银门前恭敬道:“未来师父,宁玉前来请罪。”   “你何罪之有?”洛银知道谢屿川离开,自然也知道宁玉进宅了,她推开房门,已洗漱妥当:“你不是说你已经被烈州仙派赶出师门了吗?”   “是赶出师门了。”宁玉干咳了两声,慢慢直起腰道:“只是……”   “放心,我不会与烈州仙派为难。”洛银知道宁玉心里在想什么,这里是烈州仙派的地界,烈州仙派自然有护下的职责,他们如何做人洛银管不着,反正胡家之事已了,她也没打算继续留在这里。   宁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未来师父果然明事理。”   上位者不与下计较,是她大度。   “您既然不打算留在烈州,可想好接下来去哪儿?”宁玉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   他的心思根本藏不住,洛银不禁失笑,问道:“你又想哄我去你那儿?”   宁玉嘿嘿一声,没有否认。   “那你先把你的目的说出来,我再考虑要不要去。”洛银不再与他虚与委蛇,摊开话直说:“你最开始缠上我便是为了这个目的吧?要我去你的地盘,你的住处有何棘手之事是以你之道行不能解决的?”   宁玉一怔,干笑了两声:“未来师父真是厉害,一句话便点到了要处。”   他的确有他无法解决的麻烦,避无可避才离开了瑰海,本想如往常一样在修道界寻游,看能否找到修为在他之上的高人,或许能助他解愁。   宁玉先前所说他认了几任师父也不是随口胡诌,那些人的修为的确在他之上,可灵力撑着寿命,一旦帮了他便如行将就木,最后还是步入黄土,轮到宁玉给他们送终。   洛银是他遇见的第一个灵力深不可测,却又足够年轻之人。   也是后来她与胡家纠缠上了,宁玉才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后更加开心,他认定洛银一定能帮他,这才想引她去自己的住处。   “瑰海?”洛银挑眉:“你还真是不想和烈州扯上任何瓜葛,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瑰海在幸州之外,绕幸州和古河州,瑰海有数座岛屿,但传言海的另一头连接着妖界,故而岛上时常飘来妖气,人界凡人与修道士都不会轻易往那边去。   宁玉苦笑:“我在瑰海划了座岛,那里远人烟,风景亦美如仙境,未来师父便当是去玩儿?如何?”   “去哪玩儿?”谢屿川提着食盒从院外走入,他方才在花窗棂那儿就听到了二人交谈的声音,回想起之前宁玉和洛银好似谈过他所不知道的事,心里不太开心。   洛银见谢屿川回来了,耳尖不自在地烫了一下,她挪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指着宁玉道:“他家。”   宁玉瞬间察觉到一股杀气直朝面门而来,他往后退了两步,一股风刃在院墙上留下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谢屿川嘴角微扬,摆出饶有兴趣的笑容:“哦?你请姐姐去你家玩儿?”   “误会!”宁玉眨了眨眼,道:“是请你们二位一道去我家玩儿。” 第56章 五十六 谢屿川:你看起来也有点想要。……   谢屿川走到洛银身边, 自然地抬起手以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颊,洛银微怔,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牵着手往房内走, 谢屿川道:“屋外风冷, 进去吃。”   宁玉对二人的亲昵早已见怪不怪, 抬步打算跟上, 谢屿川放下食盒后回眸瞥他,说了句:“不去。”   他为何要和洛银一起去别的男人住处玩儿?   洛银坐下, 谢屿川将买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宁玉也只走进门内,站在门侧避风,解释道:“虽说是我住处, 可那座岛屿很大,岛中还有一口连接深海的海井,能见到各色海鱼, 四季缤纷, 风景宜人,不失为一个游乐仙境。”   就算宁玉将他的住处夸得天花乱坠, 在谢屿川的眼里, 那也是个男人的住所,与洛银毫不相干。   洛银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饺子,眼也不抬地问了句:“这世上好看的地方多着呢,我又何必千里迢迢去瑰海?”   宁玉张了张嘴, 几次犹豫之后,还是选择沉默,他不知从何开口,说出洛银去瑰海不可的理由。   洛银挥了挥手, 示意宁玉莫要打搅她吃早饭。   其实她眼下的确无处可去,跟着宁玉去瑰海也无不可,只是她有心要磨一磨宁玉,他如果不能对她坦承,那她也没必要上赶着帮对方解决麻烦。   一餐饭用完,洛银也打算将洛家之事收尾。   这些天刘浔一直待在碧水城,若不是刘浔帮忙盯着胡家人做事,迁坟恐怕要拖到年后。   自刘浔来到碧水城后,这还是洛银第一次主动找他。   宁玉一把年纪的老人,又成了跑腿的那个,叫刘浔带着刘家几个他信得过的兄弟,晚间一起去枫堂楼用饭。   枫堂楼原先已经为除夕提前闭门了,不过架不住洛银豪掷千金,那些赶回老家的厨师又焦急忙慌地跑了回来,再挣最后一笔过年钱。   枫堂楼共八层,洛银处于第五层,刚好可以看见碧水城的夜景,半只脚融入了烟火人家,不至于高处不胜寒。   刘浔等人来时,在枫堂楼的门前碰上了灵州仙派的人。   昨日给胡海中迁坟,刘浔和张贺、林程彪也远远看着了,如今洛银在世举目无亲,灵州仙派是她的师门,且是后生晚辈,更应该站在她的身后,却成了烈州仙派的‘帮凶’,直叫刘浔不齿。   刘浔没给他们好脸色。   昨日徐灿与涂颜并不在场,去的都是灵州仙派德高望重之辈。其实灵州也不打算干涉,无非是有烈州两位长老在场,提了一句想让涂飞晔去认人,涂飞晔才会跟去,谁知道便闹出此等误会。   涂飞晔本就因为前几年中了妖毒身体受损,昨日又在胡家的安息香堂前受洛银威压压制,回到客栈后便闭门不再见人,导致涂颜哭了几次,好不容易被徐灿安慰着带出来转转,想用新年热闹的氛围改善一下心情。   眼下双方在枫堂楼前碰面,分外尴尬。   刘浔转身入了枫堂楼,灵州仙派的某位弟子开口:“师兄,小师妹,我听说枫堂楼的菜色是碧水城一绝,前几日一直打烊,今日开门了,不如我们也去尝尝?”   “吃到了好吃的,师妹说不定会开心些。”一名女弟子也道。   徐灿心想,他们无愧于心,也没道理避开刘浔,便领着几位师兄弟一同进门。   枫堂楼的掌柜的今日本只打算招待洛银一桌,见灵州仙派的弟子进门了,怕得罪人不好明说,便让小二去五楼请示,若洛银不在意,便让他们错开楼层,不会打扰。   小二上楼提了这话,洛银的双眼一直看向窗外,满不在意道:“你们开门做生意就是。”   言下之意便是不管,如此掌柜的便把灵州仙派的安排在了三楼,中间隔开。   刘浔到后没多久,饭菜上桌,他本还踌躇洛银为何会在此时找上自己,便问:“洛前辈找我……”   洛银抬起一只手,一双眼已经落在了面前的炸酥鱼上了,她道:“不是多重要的事,吃完了再谈也一样。”   刘浔一怔,倒是张贺与林程彪忍着笑意,交头接耳了一句:“和在霍城时一样。”   只要是看见了好吃的,再重要的事都会被洛银按下,等她吃爽了再说。   在场众人都知道洛银的身份,她年长他们几百岁,修为甚高,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失了规矩。宁玉与洛银相处久了也知道,洛银不是那种看重外礼的人,反之,她很大度。   一行人围着餐桌安静用饭,只偶尔有风从半开的窗户外吹来,街角不知谁家小孩儿点起了爆竹,带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儿闯入。   炸酥鱼用的是洛河里的橙花鱼,鱼身橘红色,肉肥刺少,厨子将鱼肉片下,裹着面粉炸酥后再调了酸甜口的酱汁,炸好的酥鱼裹着酱汁,还撒了几片冬菊花瓣,色香味都有了。   洛银吃鱼吃得很满足,又夹起一块放进了谢屿川的碗里,与此同时,谢屿川也将刚切好的蛋饼放在洛银的碗中,二人吃饭也顾着彼此,全被刘浔等人看在眼里。   刘浔心中有些羡慕,他从宁玉那里得知,谢屿川是洛银的徒弟,洛银道行高,对徒弟也好,实在是谢屿川的福分。   而宁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如洛银一般眼里只有吃的,他向来知道这‘师徒二人’从来都是腻歪的,没什么好看的,看多了吃不下饭。   再将热汤饮了,洛银才放下筷子,这一餐吃得很饱,花那些钱也值当了。   刘浔心里揣着事,本就没什么食欲,见洛银放下筷子也紧跟着停筷,只等洛银吩咐。   结果洛银朝谢屿川伸手,从他那儿拿了一把钥匙、铜牌、还有几册簿子出来。   东西大咧咧被她往桌上一放,面上的字清晰地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洛银从胡家那边分来的半边家产。   刘浔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洛银对待这些东西,就像是对待不在意的俗物:“以后这些东西都归你了。”   张贺与林程彪彼此对视,差点儿便要大嚎一声站起来!   胡家霸着洛河几百年,别家河运都得从胡家面前过,光是这一条河运线便叫烈州仙派许多世家眼红,如今胡家的一半家产都被洛银这样轻飘飘地送给刘浔,叫他们二人如何能不激动?!   刘浔也愣住了:“为……为何?”   “我非经商之才,也无那心思去管,你不是说你家在九州各地皆有商铺?想来这些东西交给你处理也不算浪费。”洛银直白道:“再有两个原因,一是多谢你能为洛家之事费心,冒寒风盯人修墓,二是因为你为先生之后辈,当年在洛家……”   当年在洛家,教书先生对洛银而言非同一般,甚至比洛嫣对她更加亲密。她是教书先生一手带大的,先生的后生晚辈照理来说,洛银应当也如当年先生教她那般,好好教导,说不定刘浔将来在修道界另有一番作为。   可她不会教人,谢屿川的剑法还得多亏了宁玉,她也无心继续留在烈州,便只能用最俗气不过的银钱弥补了。   刘浔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好拒绝洛银,长辈给礼,晚辈的只能受着,何况这不是什么烫手山芋。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自己襟口扣子解下了一条五彩绳小银环,银环发出了叮当的清脆碰撞声,刘浔将此物放在洛银面前,道:“洛家的生意,浔代为治管,这是浔一点心意,希望洛前辈不要嫌弃。”   这是他第二次送东西给洛银了,起初也是想和洛银攀关系,如今是真敬重。   有这东西,至少洛银以后不用愁吃喝钱财。   洛银的视线朝那一对银环看去,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一只手迅速地抓过五彩绳,只见那银环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弧度,直从窗户飞出,挂在了对面高楼的飞檐上,于灯火月辉下反光。   刘浔:“……”   洛银:“……”   这行为她很眼熟。   谢屿川抿嘴,看似面色如常,眼底已有不悦。   宁玉扫空菜盘,笑呵呵道:“未来师父要花钱还有我呢,哪儿轮得到你献殷勤。东西给你,你就收着,没必要礼尚往来。”   他的视线瞥谢屿川,噗嗤一声又笑了一下:“哎哟,真酸。”   谢屿川冷冷的目光射向宁玉,宁玉这才夹起一片酸黄瓜道:“这菜,真的太酸了!”   洛银原也没打算收刘浔的东西,再看向谢屿川,故意摆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怎么小狗一点儿礼貌也不讲?上回还知道等人走了再扔,现下丝毫不给旁人脸面,当面就把刘家的信物扔出窗外了。   谢屿川对上洛银的视线,眉头轻皱,桌案下的手却突然放在了她的膝盖上,顺势往上摸,摸到了她的手后,五指穿过指缝,紧紧抓住,占有意味十足。   这举动莫名叫洛银心跳漏了一拍,不该想的统统回想了起来。   昨夜之事终究不是春风一度,醒来便可以互相不认,各走各路,她还是得找个机会和谢屿川好好谈谈。   一餐饭吃完,张贺和林程彪兴高采烈地捧着洛银送的东西,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客栈好好盘算一下这些值多少钱,刘浔没了那些兴奋,只在下楼时多嘴问了一句:“洛前辈之后要去哪儿?”   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可以随时前往。   几人走到三楼,正听到一群年轻人的笑声,灵州仙派的弟子围坐一桌,本心情不好的涂颜喝了些酒,脸上薄红,情绪也渐渐高昂了起来,能与人玩笑嬉闹了。   洛银被笑声吸引过去,正巧看见了灵州仙派的两名弟子在桌子底下偷偷牵手,一男一女,桌面上与旁人说笑,背后勾在一起的手却握得很牢。   与她和谢屿川方才一样。   而桌上那些打趣二人的人,正问他俩何时向师傅请示,修道亦可成亲,同门合修不是什么稀奇事。   往年洛银不懂合修,可也知成亲的意思。   她心下忽而一颤,不禁回头朝身旁的谢屿川看去,意外发现谢屿川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手指扯着她一截广袖袖摆,双方目光对上,少年莞尔一笑,直抨人心。   洛银陷入了那双眼中,耳尖逐渐烧热,就像是她这会儿的愣神给了对方什么暗示,谢屿川凑近了些,抓着袖摆改为牵她的手,略弯下腰,他用仅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问:“等会回去后,我可以亲你吗?”   洛银一怔,谢屿川继续道:“你看起来也有点想要。”   洛银呼吸一窒,连忙抽出自己的手,双颊滚烫,眼睛乱眨,低声喝斥:“你你你、你不许这样说话!啧……”   一群人下楼的动静被灵州弟子发现,涂颜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洛银身旁高大俊俏的男子,她心念一动,起身打招呼:“谢少侠!” 第57章 五十七 洛银:育人之路漫漫。   涂颜的声音, 谢屿川就像是没听到。   他只低头看向被洛银挣开的手,眉头轻皱,有些失落, 也有些不满。   涂颜见对方没理自己, 还以为她声音太小, 被吵闹的师兄弟们掩盖, 于是几步走出了桌旁,终于惹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朝谢屿川过去, 笑盈盈道:“谢少侠,许久不见。”   谢屿川这才看向涂颜,他与少女对视了片刻,略微歪头问道:“我们认识?”   涂颜脸上的笑容一僵, 脸色也不好看,她糯糯道:“我、我叫涂颜,我们在万窟洞天里见过的……当时、当时你还杀了三头巨蟒, 救了我。”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了一声给自己找到台阶:“一定是我当时太狼狈,头发都乱了, 脸也脏了, 你才没认出来。”   谢屿川是真的记不得自己在万窟洞天里救过什么人,不过对三头巨蟒还有印象,毕竟当时三头巨蟒险些吃了他,若非如此, 他也不会认识虎妖宋渊。   只是他无印象,便是交情不深,涂颜又为何找他?   徐灿见小师妹有些难堪,便起身走过去, 毕恭毕敬地对洛银行礼,称一声:“祖师奶奶在上,弟子徐灿见礼。”   涂颜等人这才想起了洛银的身份,她也连忙跪地,给洛银磕头:“祖师奶奶勿怪,我、我有些喝晕了,不是故意失礼的。”   洛银本就没打算与这些小辈为难,不过是恰好路过,又被撞见,她颔首算是应了,这便要离开。   几人往楼下走去,跪倒在桌旁的一行人纷纷抬头,涂颜离得近,她能看见谢屿川离去的背影,对方始终没能想起她,让她不禁有些失落。   灵州弟子饱餐之后,也离开了枫堂楼,涂颜喝多了回去若被掌门身边的人发现必然少不了一顿责罚,便央着两名师姐陪自己再在外面吹夜风,散散酒气。   碧水城中拱桥甚多,连着街道,洛银和刘浔几人在枫堂楼门前便分开了,那挂在枫堂楼对面的五彩绳银环也被林程彪取了回去,一餐饭散,今后是否再有碰面的机会也未可知了。   洛银晚饭吃得有些多,慢慢闲步,谢屿川还挂念着回去亲她之事,一双眼神不住地往洛银身上瞄,即便她刻意忽略,也无法忽视。   几次看下来,洛银终于没忍住朝他瞪去,这好歹是在街上,虽说冬季夜行者甚少,可偶尔也能碰见几个,况且宁玉还在后头跟着,他这般热辣辣地看着她作甚?!   谢屿川则觉得自己突然被洛银瞪了有些无辜委屈,他凑近问她:“我惹你生气了吗?”   洛银一怔,有些尴尬:“也不是。”   “那你方才为何甩开我的手?”谢屿川主动牵起洛银的手道:“还是说……我太弱了,和我在一起让你在徒子徒孙面前丢了脸面?”   这是谢屿川一路想过来,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洛银是登仙境,当年险些成仙,如今又位于修道界之首位,是真正的上位者,而他……经脉不通,法术不济,在旁人看来便是弱小,即便谢屿川不在意自己在洛银面前是高是低,可不代表洛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什么太弱了?”洛银一时没能反应:“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确是有些丢脸。”   这句话叫谢屿川立刻停了脚步,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我、我有在努力修行,我已经会御剑了。”   宁玉都说他进步神速,可这般神速,又如何能追得上洛银的脚步?   洛银更追不上谢屿川的思维,她眨了眨眼:“努力修行是好事……可这与你前面所提有何关系?”   谢屿川抓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他紧咬下唇,深吸了几口气也无法平复心中的不安与落差,于是一切情绪反应皆落在了颤抖的手臂上,洛银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谢屿川突然将她抱紧,洛银踮起双脚,鼻梁撞在了他的肩头,短暂的酸痛叫她头脑清醒了一瞬,耳畔的声音道:“我会更用功,努力缩短我们的差距,你别不给我机会。”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洛银是真的糊涂了。   好像她从昨晚喝了那几坛酒后,就没能理清楚自己与谢屿川的关系了。   “你别嫌弃我。”谢屿川道。   洛银失声一笑:“我怎会嫌弃你?我又何时说过嫌弃你了?”   “你说和我在一起丢脸!”谢屿川控诉的声音带着些许压抑的哭腔,洛银更觉冤枉:“你看这街上行人,那个正经人家的男女能当街搂抱的?也只有你了,屿川,若被人瞧见你我如此,怎会不丢脸?”   可即便如此,她现在不还是放纵他的行为,没有立刻推开他?   洛银知道,夜里人少,不代表无人,至少半条街外的宁玉将他们二人此般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没有靠前打扰。   谢屿川沉默着,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敲打着洛银的心头,冷静下来,她倒是反应过来谢屿川的话了。   少年的情绪是在客栈她甩开他手时便一路堆积起来,如滚雪球般,被她瞪一眼便爆发了。   洛银道:“我从不会觉得你丢脸,屿川,这世上除了你,我已无依无靠了。”   此话一出,给足了谢屿川信心与安全感,他的理智回笼便是勒着洛银腰间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洛银轻声一笑,觉得他还真好哄,可她说得也是事实。   “我不是刻意甩开你,也不是对你不满才瞪你,而是……在外遵礼,私不可对外,若在旁人面前拉扯亲昵,实在轻浮。”洛银越说,脸越薄,泛着淡淡的红色,双手都开始发颤了。   她推开谢屿川,摆出严肃的态度道:“所以你以后在外,千万不许再这样不由分说便抱过来。”   她的脸好红。   谢屿川的眼在夜晚也能看得很清楚,洛银虽是言教姿态,可莫名生出了些羞赧的娇气来。   “所以,我在客栈对你说的是,回去再亲。”谢屿川甚至与她讲起了道理。   “说也不行!”洛银言罢,见他弯腰朝自己逼近。   谢屿川的身形健壮了些,一旦凑近,体型的差距上便让洛银有种被他包围的窒息感,她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眼中意味活似勾·引,少年声音低哑道:“可我说得很轻,别人听不见。”   他不懂洛银当时的感受,大庭广众之下悄谈亲密,其实无需被旁人听见,掩而未藏的暧昧感,更容易叫人羞耻。   正如现下他所说的话,未必叫不远处的宁玉听了去,但宁玉必然看见他朝她靠近,好像一眨眼就能亲上来一样的距离。   于是洛银伸出一只手,掌心贴着谢屿川的脸,将他推开。   育人之路漫漫。   更何况他还不是人。   说不通的道理,洛银不打算非要聊个明白,她只道:“反正日后在外,你只需听我的就好。”   “我一直很听你的话。”谢屿川心情好了许多,知道洛银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他的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我很乖的。”   洛银撇嘴。   乖这一点,有待商榷!   二人出了这条街,倒是意外碰上了几个人。   昨日才见过,今日再会,洛银松开的眉头又皱起,谢屿川脸上的笑也收敛了。   宪长老与修梧长老同时朝洛银身后看去,原先一直跟着她的人不知何时隐去踪迹,显然是察觉到了烈州仙派的人在附近,有意避开了。   洛银等着二人让路,却没想到那两人先是对她作揖行礼,随后开口:“还请尊者移步。”   这是有话要对她说了?   洛银不认为烈州仙派的人主动找上自己是为了说胡家的事,这不是自找没趣?见宁玉对他们又是护着,又是避之不及的模样,大约这二人也是为了宁玉而来。   谢屿川不喜烈州仙派众人,便道:“让开!”   修梧长老顿了顿,开口道:“修梧只是有话要对尊者说,绝无不敬之意,还请尊者能借一步,不会耽误太久。”   宪长老也道:“事关师伯性命修为,宪恳请尊者赏脸。”   洛银突然想起了宁玉找上她的原因,他其实已经表露了来意,却总在说出真相时游移,或许这两位烈州仙派的长老能给她答案。   虽说她和宁玉没什么关系,可到底是相熟之人,一路来宁玉为她花的银钱也不在少数,不过是听两个老头说几句话,废不了多大的事。   她道:“走吧,我只坐一盏茶。”   “多谢尊者!”二人明显松了口气。   谢屿川也打算跟上,宪长老与修梧长老又面露为难,洛银心想,能让这两人找到自己跟前来,宁玉的事应当也不好向外透露,她与谢屿川之间无话不说,不藏秘密,不代表宁玉愿意在谢屿川面前毫无保留。   她道:“屿川,你就在外等我。”   谢屿川脸上一怔,他显然没想过洛银会有何事要背着他与旁人相谈,眼看就要瘪嘴,洛银连忙安抚道:“别乱想,还记得我方才在街上与你说的话吗?”   谢屿川讷讷点头:“你说私不可对外,回去再亲。”   “……”洛银憋着一口气:“谁问你这个了!”   他竟有脑子想到这句话,想来丢下个一时半会儿也没事了!   洛银伸手朝他额上弹了一下,落了个半大不小的红印,拂袖与两位长老步入一旁的客栈,留谢屿川在夜风中杵着。   谢屿川伸手摸了摸额头略微疼痒的地方,她知道洛银方才问的是什么,她在街上说过,她在这世上除了他,无依无靠。   从今往后,他就是洛银的依靠。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成为足够让她依靠的那个人。   寒风萧瑟,谢屿川却不觉得冷,反而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往外烧一样,他喜欢洛银说的话,也打算等他们回去后,很用力地亲她。   “谢少侠。”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叫谢屿川收敛笑意,回头望去,叫住他的正是涂颜。   涂颜与两位师姐在街上闲转一圈后回到客栈,没想到会在客栈前见到谢屿川,她酒意未消,有些高兴地跑上前去:“谢少侠怎会在此?”   只是灵州仙派和烈州仙派的人住同一家客栈,巧合罢了。   谢屿川瞥了一眼涂颜身上灵州仙派的服饰,本能地对灵州仙派厌恶,他往后退了半步,不打算理会涂颜,只想等洛银出来。   涂颜想起方才见到谢屿川出现在客栈前的模样,心中不禁飘飘然,少侠本就长得好看,她在万窟洞天时便发现了。刚才他映着客栈里的灯光,一袭玄衣站在白雪地里,显得修长挺拔,几个月过去,面容更为清俊冷毅,他还带着浅笑,直叫人怦然心动。   “谢少侠,我、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涂颜,是灵州仙派掌门之女。”涂颜手指卷了卷袖摆上的飘带,脸上醉红道:“之前在万窟洞天里,你救了我,我受惊过度却没能亲自道谢,今日一见也是缘分,救命之恩……涂颜无以为报。”   谢屿川冷着脸挪开目光,只觉聒噪。 第58章 五十八 洛银:他一直在看我。   客栈门前不是只有谢屿川和涂颜两人, 还有两位陪着涂颜一道散步很晚的师姐,二人站在一旁面色古怪,觉得小师妹对谢屿川太殷勤了些。   掌门在来时便说过, 洛银是当年埋在灵州雪山上的那位, 而她身边跟着的俊朗少侠则是她在外收的弟子, 要他们对待谢屿川务必如同对待洛银一般尊重, 即便不行跪礼,也要鞠躬作揖。   按照礼数, 她们得称谢屿川一声‘祖师’的。   “谢少侠在碧水城待多久?明日……明日便是除夕了,我听说除夕夜碧水城的芳华台前会放烟花,台下还有花灯许愿,你若不嫌弃……”涂颜话说得并不委婉, 含羞带臊却一点儿也不怯懦,她就差将自己的心思全说出来。   谢屿川冷淡地看着她,看她自顾自地激动, 自顾自地脸红, 自顾自的羞赧,最后回了对方三个字:“我嫌弃。”   他讨厌灵州仙派的人, 也不喜欢这个女子在面前叽叽喳喳没完, 可谢屿川还记着洛银,她虽和灵州仙派断了往来关系,但在外界看来仍是师出鸿山,他不好为难灵州弟子, 否则也不会站在这里听半天废话。   可惜涂颜没杀过人,否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对方闭嘴了。   上回割了胡老爷的舌头洛银眉头都皱了好几天,如今谢屿川绝不会轻易在她跟前动手。   涂颜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反而是两位师姐逐渐看出了她的心思, 彼此对视,心下骇然。   与此同时客栈内,洛银刚坐下便有烈州弟子端上一杯热茶来。   她说一盏茶,便就只坐一盏茶的时间。   小客房内的窗户没关,夜风吹过茶盏,热气飘散,她能从这扇窗看见几条街道外的宁玉,那人也没走,只是没靠得那么近。   他虽对烈州仙派避之不及,可真当烈州仙派有难时他又放心不下,眼下没有立刻冲过来阻止洛银坐下饮茶,便是想要借由另一种方式对她坦白,借着修梧与宪二人的口,启他难言之隐。   关于宁玉之事,修梧长老知道的不多,反倒是宪长老一直看在眼里。   宁玉曾是烈州仙派最有望成仙的存在,拜灵州雪山人界与妖界结契所害,五百多年前九州修道界的翘楚陨落了大半,同样埋葬于大雪中的还有许多先人摸索出的修炼法门,因此后来的修道界一落千丈。   但宁玉是个天生的修道者,他与过往的洛银一般,一出生便备受瞩目,十几岁崭露头角,已成当时问仙榜上的名人,一时间风光霁月,荣耀加身。   有句话宁玉不是在对谢屿川吹嘘,便是当初的确有许多女修士明示或暗示地想要与他合修,宁玉也不似洛银那般当真无欲无求,年轻气盛时也有过几段露水姻缘,可谁也没想到真正让这位有望成仙的英才陨落的,却是一只妖。   “那是只从瑰海而来的鱼妖,化身为人,能歌善舞,擅魅惑人心。”宪长老道:“她是妖界这么多年派来修道界中最厉害的一把利刃,以过人的手段夺走了师伯的心,迷惑了师伯的眼,让师伯为了她甚至愿意放弃掌门之位。”   任谁都知道,宁玉年不过三十便已入化魂境,是当时烈州掌门的不二人选,前掌门得知他日夜与妖纠缠,呵斥他必须与之断绝关系,甚至为了挽回宁玉走上正途,不惜在门中找了一名修为颇高的女弟子,对外宣扬是宁玉的未婚妻。   宁玉被迫留在烈州仙派,眼看大婚将至,他还是逃了,为了追寻鱼妖而去,叛出师门。   他们逃到了瑰海,在人界与妖界交界的海面上寻了一座岛屿,而被宁玉逃婚的女弟子面上受辱,非要亲去找宁玉,让他写下书信,昭告天下是他不仁,非她不义。   这女子心气高,可修道界的女子一言一行皆被人看在眼里,她此番作为也是为了自己将来打算,并无过错。   “但缈师叔去了瑰海后,再也没回来过,她死在那里了。”宪长老道:“她是被那鱼妖嫉妒,号召鱼族蚕食至死的,死后尸骨无存。掌门师尊勃然大怒,修行本就到了紧要关头,却还是因此气结,病卧在床,他的遗愿便是希望师伯回到烈州,从此烈州仙派不与那鱼妖为难,但他们也不许再见。”   “可就算掌门师尊仙逝了,宁师伯也从未回来过,后来师叔继任掌门时,宁师伯归来看过一眼,师叔恨他怨他,不许他今后再踏入烈州地界,从此宁师伯与烈州仙派再无瓜葛。”宪长老哀叹一声:“可我知道……我知道的,不是他不愿回来,而是他不能回来,我亲眼看见宁师伯跪在掌门师尊的墓前,磕头认罪,说他被困岛屿,不是不孝不尊。”   洛银手里的茶盏只剩最后一口茶,她暂且没喝。   若宁玉当真在三十而立之前入了化魂境,那他的修为远不至此,他如今都九十多岁了,他有此修行天赋,六十几年够他入登仙境,更何况看样子,他还能活很久。   要是没出那件事,他说不定真能成仙。   “上一次宁师伯归来,是因为掌门师叔仙逝,那已是三十多年前,他听了掌门师叔的安排,没再因故入烈州境内,这次却是跟您一同回来的。”宪长老道:“我想在他眼里,您必然非同一般,否则他不会破戒,据我所知……那只妖还活着,就在瑰海海域中。”   “你们认为,是妖扰乱了宁玉的心智,阻碍了他成仙之路?”洛银算是听明白了:“你们打算让我去杀妖?”   若是一个连宁玉都能被迷惑,被控制的妖,可见如今这天下也无人能杀她了。   修梧长老道:“名为杀妖,实为杀心魔。”   洛银抬眉:“我又为何要去为宁玉冒这个险?”   “您……您没有必须如此的理由,我们恳请您。”宪长老与修梧长老同时开口。   洛银垂眸盯着手中已经冷了的茶杯,察觉到了楼下谢屿川似乎有些躁动,就连呼吸都沉了许多,她将茶杯放在桌面,没委屈了自己的胃在大冬天里饮冷水。   洛银起身,离开房间时问了二人一句:“那你们又如何知道,那必是宁玉的心魔?”   房门再度关上,留着两人在屋内面面相觑,若非心魔,怎会阻碍一人的成仙之路,若非心魔,当年前去为自己讨要公道的女子,怎就香消玉殒于那片妖海之中?   洛银出了小门便往客栈大堂走,堂内有好几个烈州的或灵州的弟子看见了她,都不敢上前,一时静谧,倒是站在门外的小姑娘哭哭啼啼,一副委屈惹人怜爱的模样。   涂颜从小被人呵护长大,从未受过委屈,凡是她想亲近的人,也没人真说过嫌弃,今日在谢屿川这边受了挫折,她更觉丢脸羞耻。   “谢少侠为何与我说话这般绝情?我们……我们也算师出同门,而且在霍城,你与祖师奶奶被几派围困,还是我带人回去告诉爹爹,让他与唐风师叔前去救你们的。”涂颜越说越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两位师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着她道:“师妹,你酒吃多了,别说了,我们回去吧。”   涂颜却不依:“你是不是觉得我三番两次主动找你,是掉份的事?可我也是真心想和你认识,想把你当朋友的。”   小姑娘交朋友还从未失败过,洛银远远看着,也不禁觉得她可爱了。   骄纵、自以为是,可却有些无知的天真,缺点无伤大雅。   谢屿川从门前光亮处,避到了阴暗处,一张脸冷得比这刺骨寒风还要冻人,洛银看他那不解风情的样子,想必也没看出来涂颜不是真的只打算和他做‘朋友’,少女仰慕之情借着酒意全洒出来了,而他毫不在意。   不,也不是不在意。   他在嫌她烦。   洛银出门,谢屿川一眼就看见了她,眼眸亮了一瞬,随后又耷拉着脑袋,身体不靠近,眼神却盯着她的脚步,就看她来得慢不慢。   等洛银走到他跟前了,他才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快走吧。”   洛银失声一笑,再回头看向涂颜,方才还落泪的小姑娘诧异地将目光流转在他们之间,最后定格于谢屿川牵着洛银的手上。   洛银一顿,手指微曲,念起之前在酒楼甩开谢屿川手之后的事,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抽回手臂,便由着他牵自己离开。   被人发现了。   不过也难怪,毕竟小狗无时不刻都在朝她贴近,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就算发现了,也无甚所谓的。   回去路上,谢屿川问:“烈州人找你何事?”   “说了几句宁玉的过往。”洛银笑道:“他们年纪大爱瞎操心罢了。”   “宁玉之事,为何非要与你说。”谢屿川摆明了不想让洛银和旁的男人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哪怕宁玉现在看起来比那些人顺眼,也不行。   “大约是病急乱投医吧。”洛银望向面前长长一条无灯的街道,眼神飘至很远:“几百年了修道界也无人能成仙,宁玉有此天赋,他们惜才,更担心将来。”   人界对妖界的厌恶,从灵州雪山结契后便越发地深,两界彼此仇视,烈州仙派的人自然看不起妖,所以他们以为洛银也讨厌妖,毕竟灵州被那件事伤得最深,她必欲杀之而后快。   可他们不知道,五百多年人界对妖界的仇恨并未在一觉醒来翻天覆地的洛银身上积累沉淀,甚至她的身边就养着一只妖,还是个来历不明,或许在妖界地位不小的妖。   再瞥向谢屿川,洛银发现他又在看自己。   谢屿川总在彼此对上视线时,笑得格外灿烂。   洛银心念一动,眼神微颤,收回目光后,在回到洛家老宅前又试了几次,每一次心中都更加怦然。   谢屿川看她不是巧合,他的眼神无时不刻落在她的身上,所以不论洛银偷偷打量他几眼,都会被他捕捉到。   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她和谢屿川的关系早就悄然发生改变,只是她过去不曾正视过。   一步跨入洛家老宅的大门,谢屿川牵着洛银的手突然一紧,她心中沉着事,并未发觉对方在走入这条街道时,呼吸便沉了下来。   洛银抬头看去,眼神中的茫然一瞬闪过,紧接着便被谢屿川按在了朱漆大门后,铺天盖地的少年气息涌来,带着侵略之意,压迫在她的胸腔上。   两唇相碰,几乎撞上了牙齿,洛银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他抱得双脚几乎离地,而高大的少年用力碾压着她的唇齿,舌尖霸道地钻入她的嘴里,让洛银一个气音也没来得及发出。 第59章 五十九 谢屿川:我也想让她当我的妻子……   洛银瞪大了眼睛看去, 看见了谢屿川卷翘的睫毛下,双眼闭上,仿若享受地舔舐着, 又似所感, 那双眼睛半睁, 迷离瞧来, 惑人至极,立刻虏获了洛银的呼吸与心跳, 让她暂时麻痹。   这哪是小狗?   赫然是一头啖肉的狼。   对上视线时,谢屿川的舔吻便成了啃咬,每一次都叫洛银处于痛又不至于痛到出声的边缘,他拿捏着度, 顺着嘴唇亲到下巴,再吻过脸颊,隔着衣服咬她。   洛银的心跳加速, 砰砰乱撞, 紊乱的气息随着每一次喘息都呼出一层白雾,模糊了视线, 让她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   她忽然想到了宪长老所说, 妖擅魅惑人心。   虽说她不能认同宪长老和修梧长老的话,可对于这一句,洛银觉得他们或许没形容错。   眼尾薄红,直勾勾看着她索吻的谢屿川, 的确有玩人心的资本在,只是小狗显然不懂利用自己的色相,发现洛银的腰带难解时,有些气急败坏地在她心口咬了好几口, 蹭得额前龙须刘海都乱了。   他的手劲很大,扯了好几下,连带着洛银身体都跟着晃动,最后她不禁笑出了声:“别费劲了,你扯不开。”   谢屿川呜了声,再抬眸撞向她的眼湿漉漉的,他的脸颊和鼻尖都是红的,嘴含热气,抓着洛银的手便往他腹下摸。   洛银被烫了一下般收回手,掌心坚硬的触感还未来得及消散,谢屿川便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哼道:“你说了回来可以亲的。”   她没说过。   洛银撇嘴,她从未说过可以回来亲,但她懒得争辩了。   “你已经亲过了。”洛银伸手推开了他的脑袋,谢屿川却搂着她的腰不肯松开,那明显怼着她的东西叫她脸颊烧红,只能讲理:“亲过了,便放开。”   “你耍赖。”谢屿川的声音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没有。”洛银咬了咬牙,还是将谢屿川推远了一步,自己整理衣襟回院子,头也不回道:“今晚你回自己住处睡。”   谢屿川唔了声:“可我想和你一起睡。”   听见这话洛银便头皮发麻,脚下步伐更快,在谢屿川跟来前她便先施了一道法,结界设在她住的小院外,谢屿川只能弯腰从月洞门外看进去,瞧着洛银匆匆入房的背影,不禁一笑,眉眼弯弯。   此时站在洛家老宅门前的宁玉,双手叉腰,抬眸看了一眼没有牌匾的门头和紧闭的大门,方才那旖旎喘息,亲吻时动静大到门框被撞得咚咚响了好几声。   这两人是否太腻歪了些?   他还跟在后面呢!   他们就真的看不见?!   还把他关门外了。   等宁玉回到了住处,瞧见谢屿川正坐在屋顶飞檐上,少年恣意地伸了个懒腰,抬着下巴看向今夜弯月,眼若繁星坠长河,心情极好。   宁玉微垂眼眸,飞身而上,站在了谢屿川的身旁想走近些,谢屿川突然伸出长腿支着屋瓦,眼神淡淡瞥他,像是嫌弃他打扰了自己赏月。   宁玉也不在意,就地坐下,轻笑问道:“我给你的书,你都看完啦?”   谢屿川神色一怔,双眼瞪圆,耳尖却在月色下透着红。   宁玉笑得更加轻浮:“何时能饮你与未来师父的喜酒啊?”   若说谢屿川方才险些恼羞成怒,现下心中那几分怒意也因为宁玉这一句话而消了,喜酒二字当真是直戳他心。   谢屿川右手撑着下巴,眨了眨眼问:“人界成婚是怎样的?”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宁玉的眼神远去,不知看向何处,又不知想到了何事,他眉眼含笑,道:“但有真心相爱之人,也会省去这些繁文缛节。”   谢屿川朝他看去,神色微诧:“你有喜欢的人了?”   宁玉挑眉:“自然。”   “那个人也在你的住处吗?”   回想起他所喜欢的人,宁玉的笑容变得格外甜蜜,他搓着脸道:“她当然和我住在一起,她是我的妻子嘛!”   “妻子……”谢屿川眼神微怔,侧过身看向洛银所住的院落,就在那张石桌旁,他屈膝跪地时,洛银看他的眼神尤为脆弱,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永远都会陪在她身边。   谢屿川目光柔成了水,心也化了:“我也想让她当我的妻子。”   “那便速速成亲。”宁玉拍着谢屿川的肩道:“求亲这种事不能等女子开口,必是要我们男人主动,哪日时机好,气氛佳,你便把话说出来,否则你俩那般,名不正言不顺的巫山云雨,对未来师父的名声也不好嘛。”   “她挺在意名声的。”谢屿川眉头微皱,洛银都不让他在外牵她、抱她。   看来他得快点儿寻个时机,将话与洛银挑明了说。   见时辰不早,宁玉跳下房顶道:“早点休息,师兄,别大新年得病。”   谢屿川未打算在房梁上呆一夜,只是等洛银院内的灯灭了后便回到房间休息,次日除夕,天还未亮整座碧水城便布满了爆竹声,淡淡的硝烟味儿吹入洛家老宅,唤醒清晨。   接连多日的雪终于停了,阳光普照,城中屋檐下处处可听水滴声。   谢屿川清早便在门外牵马,宁玉双手环胸靠在大门旁,洛银从房内走出,直接忽视了他,笑着对谢屿川道:“临走前再买一屉长面铺子的汤包,昨日他说今早还开半天张。”   谢屿川晃了晃手中食盒,眉眼弯弯,显然早有准备了,洛银上前捏了一下他的脸:“真乖!”   谢屿川揉了一下脸,笑起来时嘴角有个小梨涡,显出几分青春可爱,洛银看见顿时挪开目光,按住险些紊乱的心跳,对他道:“离开烈州后咱们去淓州,据说淓州人吃驴肉,我这一路上还没尝到过。”   “好。”谢屿川绑好缰绳。   宁玉就算再蠢,也看出这两人的不对劲了。   他们当真看不见他?   “未来师父,此去淓州路远,为吃驴肉不值当,驴肉处处有卖的。”宁玉没忍住开口,洛银回眸看他:“哦?还有哪儿的驴肉比淓州出名?”   “古河州也吃驴。”宁玉道。   “可古河州离得更远哦。”洛银浅笑。   宁玉皱眉,心想自己在洛银面前还真是演不来沉稳,他知道依洛银的脾气,如若他不开口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她绝对能带着谢屿川一路前往淓州吃驴。   宁玉心下沉了沉,终是苦笑道:“未来师父真不打算帮我除心魔了?”   洛银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她道:“你若真有心魔,我帮你除之也未尝不可,可你没有心魔,我去瑰海除什么?”   宁玉一怔。   洛银道:“宁玉,不说实情,我不会跟你跑那么远的,天下之大,去何处游玩不是游玩?但天下之大,修为能在我洛银之上的,恐怕你找不到第二人。”   宁玉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神色微怔,就连苦笑也扯不出来了:“你知道我非被妖邪控制。”   “我有眼睛,会看。”洛银道:“邪气侵体,心魔难除之人不会几十年来未行一恶,但你有心结,有执念,长此以往下去,未必不会成为心魔。”   宁玉赞叹她慧眼如炬。   “我是有事相求,才跟来缠上尊者的。”他道:“瑰海非我心魔,而是我心安处,瑰海深处的岛屿藏了一道秘术,不知尊者可曾听过,一舍双魂之说?”   洛银本做好了等宁玉吐出真相的准备,却仍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心下震荡,久久未平。   一舍双魂……   她不自然地看向身旁伫立的谢屿川,几日前墨安仙道的话还绕在心头,墨安仙道的残魂藏在了谢屿川身体的某处,照理来说,他也是一具躯体里,有两个人的魂魄。   当时墨安仙道清醒的时间很短,洛银心中有许多疑惑都没来得及问出口谢屿川便苏醒了,从那之后的几次,洛银也悄悄用灵力试探过谢屿川,只是一无所获。   宁玉道:“此秘术源于瑰海,鲜为人知,有些话我非不愿与尊者提起,只是一些事,需得你亲自去看才行。”   人界没有附身之说,人死后便是死了,鬼魂归于大地之下,不论是人还是妖,死去便无可复活,墨安仙道又是如何在谢屿川的身上苏醒的,这的确是一件值得研究之事。   或许瑰海深处,不单有可以联系墨安仙道的办法,更能复活墨安仙道,再不济……她至少能知道当年灵州雪山,人界与妖界结契后双双遇难的真相。   “好,我跟你去瑰海。”洛银开口。   宁玉见洛银答应,心下大喜,他终于松了口气:“我这就来套马车。”   “还套什么马车?太浪费时间了。”洛银嫌弃地瞥他:“你与屿川皆会御剑飞行,目之所及我可转瞬抵达,一步越山河不在话下,此行去瑰海你那住处,需多久?”   宁玉更高兴了:“不过三日!”   洛银之前选择骑马、游船、马车出行,不过是无事可做,顺带游玩,省得耗费一身灵力还错过了沿途风景,眼下有正事要办,自不能散漫。   从烈州前往瑰海,马车至少一个月,何必麻烦。   “好!那我们这便出发吧!”宁玉从怀中掏出之前给洛银烤鱼刮鱼鳞用的短刃,只见金光闪过,清脆的碰撞声传来,短刃化成了数把光剑,分别绕在了宁玉的脚下。   洛银却转身走到马车旁,朝宁玉丢了个包裹,随后坐下打开食盒道:“等会儿,我先吃完汤包。”   冷了就不好吃,太浪费了。   宁玉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包裹,可不就是昨日谢屿川买的蜜饯香糕,糖果点心。   谢屿川趁着这个时间牵着马车去街上随便找个人低价卖了,转回身时恰好看了一场热闹。   除夕街上的人很多,一名男子光着膀子被众人围住,他冷得瑟瑟发抖,另一边还有男人提着长剑追来,怒不可遏:“你还要不要脸?!她是你嫂子你也跟如此轻薄!看我不杀了你!”   “堂哥误会,这是误会!”被追得满地跑的人碧水城百姓也眼熟,正是胡家公子胡治岩。   “你花名在外,浪荡一生,败了家财,还要祸害家人,胡治岩,你去死吧!!!”   长剑落下,鲜血溅湿地面,融化角落的白雪。   胡治岩先前险些被谢屿川割断的手臂,终是被他堂兄砍了下来。   人群中的白面书生掩嘴一笑,周围人都在看笑话,他的笑容也不显突兀了。   书生看见谢屿川,毕恭毕敬垂眸颔首,而从胡家跑来看见自家儿子断了一臂的胡夫人嚎啕大哭的声音,谢屿川已经懒得去听了。 第60章 六十 洛银:屿川比师父更重要。……   瑰海位于古河州地界, 古河州处于幸州边,幸州本就临近妖界,那片沼泽往外延展便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海。   古河州的弟子少有人会靠近海岸, 因为在许多年前那里便流传着一个传说, 说海底有食人的鱼妖, 一旦被他们拖入水地便会被撕裂蚕食, 粉身碎骨。   在烈州之外,若提起宁玉, 知道他最多的人便是古河州的弟子了,当年宁玉为了一只鱼妖叛出师门,一路追入瑰海,那鱼妖甚至还杀了他的未婚妻, 此事也曾闹得沸沸扬扬,当年旧话流传至今,仍有老人说给孩子听, 以防他们不听话跑去玩水。   御剑至古河州只需要两日半便到了, 古河州对内无结界,但往海域而去的上空都设下了结界阵法, 未免有人闯入禁地。   沿海城池的上空都有一层如极光般发着淡淡光耀的结界膜, 除了飞鸟苍蝇,一个有修为道行的人也别想从上飞过。而古河州中沿海岸最近的城池便是浮光城,整座浮光城因为这一道结界膜,被五彩异光照明, 不分昼夜。   洛银三人到达浮光城便不能于上空飞过,即便她能破开结界,也会被古河州的人发现,按现下洛银身份已在九州境内传遍了的情况来看, 还是越低调越好。   从浮光城外往海边去看,那道流光异现的结界膜像是从天上云层倾泻而下的一道瀑布,将整个海岸隔绝在外,生生把人界与海面切开。   古河州的浮光城与霍城不同,霍城虽临近妖界与人界交界的沼泽,可前头还有个重明仙派挡着,浮光城直面大海,如若遇上较强的海风,还能闻见刮来的海水咸腥中夹着一丝妖气,所以往来浮光城的人都要严加排查。   宁玉在瑰海上生活了几十年,于浮光城中也有让人叫得出名号的身份,所以入城排查并不难,他只道自己带着两个远方亲戚便轻松入城了。   “未来师父,我们连夜出城,明早天亮之前便可到达瑰海星岛。”入城后,宁玉对身旁的人道。   洛银的视线还落在城后的结界膜上,她能看见那些光芒其实并不全是结界产生的,还有许多妖气附着在上面。这里和霍城一般,城池建造的也不似九州中段,如兽巢般房屋密集在一堆,酒楼密集在一堆,各行各业完全区分开。   “你所住的星岛,有好吃的吗?”洛银的视线收回,被一旁做成了老虎模样的面团包子吸引。   “岛上有瓜果,也有鱼虾,至于味道怎么样……”宁玉老实道:“自我入了化魂境后便没怎么吃过凡间的食物,也不觉得饿,故而没尝过,不知道。”   他又想到了什么,笑说:“红樱说很好吃。”   洛银瞥了宁玉一眼,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深情款款的表情,乍一眼瞧过去,当真像是被某人迷惑了般。   也是宁玉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叫‘红樱’的女人。   “既然没多少好吃的,现在赶紧买两个尝尝。”洛银说完,谢屿川便拿着银钱跑去买了热腾腾的包子。   穿过浮光城的街道,洛银吃掉了两个包子。   浮光城的后方没有城门,城中的百姓也没有靠海而居便依海养的想法,完全听从古河仙派的安排,除了一些不怕死想要去瑰海群岛寻宝的修道士外,没有百姓会越过这道城墙上方的结界探险。   浮光城的城墙边缘有几个靠墙而居的人家,他们在家中打了隧道,那些隧道也是这些年妖族频繁侵入人界,百姓为了保命而设的。   宁玉在浮光城的住处就靠在城墙边上,他的家中也有隧道,这是几十年前宁玉买来的房子,不过他家的隧道与寻常百姓家里的不同,他在买来这所房子之后,便将隧道打通了。   从隧道可穿过城墙,再潜水几息,便能从隐蔽的礁石中钻出水面,到达海边。   三人入了黑洞洞的隧道后,洛银的视线一瞬模糊,眼前所见皆暗了下来。   谢屿川立刻察觉了她脚步顿住,于是伸手牵住了对方,手指稍微用力握了握,洛银便安心地跟在他身后。   这条路宁玉走过许多遍,闭着眼睛也能摸出去,他在前头引路,谢屿川和洛银跟随。   大约走了一刻钟,山洞内越发沉闷,叫人呼吸都有些困难,水流积在了他们的腰迹。   越往深处走便越黑,即便是谢屿川也要眯起双眼,不完全能看得清了。   这里位于结界下,宁玉虽将城门地下破开一个洞,可他们在结界之下依旧不能使用任何灵力照明,否则还是会与结界产生反应,被人发现。   宁玉在浮光城当了多年寻常百姓,也不想这一次便被古河仙派翻出老巢来。   宁玉在前方道:“师兄,你将手搭在我的肩上,马上便要潜水了。”   谢屿川闻言,第一反应便是将洛银抱在怀里。   他的手臂很长,可以轻松挽住洛银的腰,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怀中。   谢屿川的另一只手搭在了宁玉的肩上,凑在洛银耳边轻声道:“姐姐,你抱紧我。”   洛银有些不自在,她也可以搭着宁玉的另一个肩膀,二人一同跟在他身后出水,不过谢屿川的怀抱倒是比宁玉的肩膀更能够叫人安心些。   她将双手勾住谢屿川的脖子,卸去力气完全由他带着潜入水中。   完全闭气后,洛银也闭上了眼睛,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水流过耳畔,冰凉的触感抚动着发丝,不知为何,洛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能听到谢屿川的心跳声、呼吸声。   许是因为她离对方的心口太近的缘故。   突然嘴唇上感受到了一丝柔软,洛银睁开眼去看,她什么也看不见,唇上被人咬了一口后,眼前逐渐透出了一丝光,薄薄的阳光从水面坠入,在海水中形成了波涛的纹路。   腰间的力量加重,洛银被谢屿川拉出了海面,漆黑的礁石上浮着许多贝甲,宁玉扶着礁石,洛银扶着谢屿川,三人中只有少年一人腰背笔挺,还能有闲情,目光四下,打量这一片色彩诡异的海面。   瑰海从浅水处看是淡淡的蓝色,再往深处去,蓝色渐变成紫,像是蔚蓝的海水中浸满了血液融合在一起的颜色。   海上的风很轻,一圈圈浪花拍打着礁石,溅开的水滴冰凉彻骨。   从海面这处往浮光城看去,整座城池都显得非常模糊,那层结界膜彻底将其保护,树木花草,没有一株长出城外半寸。   洛银三人出了水,蒸干一身湿漉后便直接越过了海面,往星岛方向飞去。   其实便是瑰海星岛也不属于妖界,正如重明仙派后的沼泽一般,海水中珍稀宝物有许多,时常能见一些妖物。   谢屿川御剑之术越发熟练,身影如同一道雷电窜出,洛银闲散地跟在后头,脚下踩着云雾,身如轻风,手不自觉地摸上了嘴唇,下唇里还有一块地方略微酸麻,残余着被他咬过的触觉。   心跳愈发紊乱,还总是能想起谢屿川那张脸。   星岛位于瑰海群岛后方,海上磁场转变,这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光是从云层上往下看,便能看见一座座长满花树的岛屿浮在海面,而星岛是其中唯一一座有山的岛。   与其余岛屿不同,星岛占地面积较大,一座岛屿有两幅面貌,面朝人界这边的半座岛阳光明媚,植物茂密,偶尔几只飞鸟于上空盘旋。但背光的那一面漆黑阴森,寸草不生,钢筋铁石般堆砌而成的山峰一直延伸入海,尖锐的碎石破开水面,一条鱼儿都不敢往那游。   谢屿川和宁玉先后到达,惊起一群鸟雀。   一只飞鸟从洛银身边略过,她有些惊愣地回望过去,那只浑身纯白,飞入云霄的竟然不是鸟,而是一条展开双翼的鱼,银色的鳞片犹如羽毛泛着光泽,很快便消失了。   “那是什么?”洛银知道妖族的妖兽奇形怪状皆有,但百妖图册上也没有记录会飞之鱼。   宁玉道:“那是天光下的幸存者,应当是飞鸟与鱼同时闯入天光之境,两条生命合二为一才成了这鱼不鱼,鸟不鸟的样子。”   洛银走到了谢屿川身边,仔细看向这座岛屿,花草树木皆和寻常没有区别,只是在密集大树之下偶尔会长出一些没见过的花果,背阳而生,蓝色的、紫色的都有。   天光之境洛银倒是在书上看见过,这世间除了人界、妖界外,还有鬼界、仙界之分。   人、妖共生于天地间,两界互不干涉,但可往来,而仙界与鬼界便一个于穹苍之外,一个于厚土之下,人死后魂魄入鬼界,而修道之人可凭自身努力渡劫成仙,直飞入仙界。   世人都求长生不死之术,认为成了仙便可以拥有无边寿命。   天光之境,便是传闻从仙界破开的一条通往人间的豁口,人死后入鬼界,仙也有堕入凡间之说,凡是堕仙,都是从那儿坠入深海,从此肉身凡胎,不是被茫茫海水淹没,便是被各类鱼怪吞噬。   书上虽这么写,但没人真的见过。   海面之广,一个人一艘船,一生无需吃饭饮水,游荡其上也未必能穿过这片海面,入深海处雾浓,磁场多变,就是修道之人也会死在这里,过往灵州书楼中的记载,也可能是道听途说。   现在从宁玉的口中说出,洛银心中略惊,没忍住多问了两句:“你见过天光之境?”   宁玉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点头嗯了声。   “天光之境是什么模样的?”洛银问他,又道:“书上说,天光七彩,比虹光更为耀眼,入天光之境风平浪止,能叫人静下心来,仿若从此断绝俗缘,一瞬化仙。”   “未来师父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宁玉闻言,也有些好奇地问她。   洛银道:“灵州仙派,鸿山书楼,现下那本书还在不在我不知,但当年是有的。”   宁玉哀叹一声,似是玩笑:“那书上可真会骗人。”   此处不属于妖界,其实距离古河州还不算太远,妖不敢轻易往群岛进犯,古河州也不会将手伸到群岛上来,还当真如宁玉之前所言,这里是个无人管辖的世外桃源,唯他独大。   几人继续步入林中,越往那座岛上小山上走去,林中的生物便越少,妖气也越重。   妖气不单单是从海上传来,更有一部分带着一股类似广玉兰的异香飘至整座岛屿,那股妖气的主人就在小山间某处。   岛上有阵法,看手笔是烈州仙派的法术,应当是宁玉所设。   越过丛林步入山下,宁玉的脚步一顿,这处的石头已经有些犯黑,石头上都绑着红绳,明明没有鸟兽经过,红绳却依旧被磨破了一些。   可见阵法被人冲撞过多回,此阵还需加固。   宁玉的手轻轻抚摸着连接着石头上的红绳,回头对着洛银与谢屿川歉然一笑道:“等会儿我会将阵法破开一道门,未来师父和师兄进去时得注意一下,红樱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可能会冲撞二位。”   言罢,宁玉便将红绳收回,原先绑着红绳的石块立刻裂成了几片,扑面而来的气息带着凌厉之势,谢屿川连忙转身背对山体,面朝洛银,将她护在怀中。   这股妖气虽凶猛却无多少血腥气,只是突然在山间察觉到了生人气息,变得异常排外,而那股锋利的排挤感正是朝洛银而去的。   宁玉眸光一沉,似是自言自语道了句:“她嫉妒了。”   洛银脸色冷了下来,谢屿川的眼神不善,长剑指着宁玉的脊背,像是下一瞬就要将他刺穿。   宁玉耸了耸肩道:“开句玩笑话而已,不过是红樱误会,等会儿我进去与她说清楚便好了,师兄你将剑收一收,会伤人的。”   谢屿川的声音很低:“我不介意在你身上开几道口子。”   这股带着若有似无攻击意味的妖气像是一双眼,从洛银走入阵法之中便开始盯着她,谢屿川自然也察觉到了被人无时不刻提防的感觉。他抓着洛银的手,与她贴得很近,敏锐的五感在这座山间搜寻,不过几息后便立刻找到了红樱所在之处。   那是半山腰处的石缝,远看似一线天,入口狭窄,仅能一人通过。   谢屿川的眼神盯着石缝望去,那道灼人的视线才终于知道收敛,像是野兽遇上了天敌,立刻藏匿了浑身锐气,躲避到一个安全的角落里。   走在前头的宁玉也觉得惊奇,不禁回头朝后看一眼,他以为是洛银的修为起了震慑作用,却不知洛银的眼神悄悄往谢屿川的侧脸上打量。   一场短暂的交锋转瞬即逝,洛银不禁想着谢屿川当年在妖族究竟是何身份?若非已知妖王已死,谢屿川的年龄也比对不上,洛银真要怀疑他便是当年的妖王了。   上山的石阶很长,眼下天色将明,东方的海平面上已经透过一层淡淡的橙红色,海风吹乱了几人的发丝,将浮光城方向未结束的寒冬也一并带来了。   步入一线天,遮蔽了冷风,也迎接了初晨阳光。   金色的光辉透过一线天的缝隙照在了洛银的脸上,她低头看了一眼从始至终都被谢屿川抓在手心里的手,心思飘远。   师父的残魂藏在谢屿川的身体里,若她真的在瑰海上找到了可以将墨安仙道引出谢屿川身体之外的方法,会否对谢屿川造成伤害?   许是洛银的眼神过于直白,谢屿川回头朝她看时带着几分笑意,洛银自然地回了个笑容给他,可心里没有多高兴。   她是在意谢屿川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在意谢屿川多过墨安仙道。   洛银虽与师父相处的时间更长,可谢屿川却是这世上对她独一无二,眼里心里只有她的人,要是她获得了可将二者分开的秘术,必须得伤害其一的话,又该如何选择?   谢屿川看出了洛银有心事,他对洛银的一切变化都很敏锐。   一只手突然抬起了洛银的下巴,接着嘴唇上便覆盖了一瞬柔软,湿润的舌尖舔过她的唇缝,并未深入,又带着俏皮地在她嘴角轻轻咬了一下。   洛银愣愣地看向对方,谢屿川眉眼含笑,低声询问:“你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洛银望着他的脸,心里沉甸甸的,她要如何与谢屿川解释墨安仙道之事?一旦将此事说出,是否也要告诉谢屿川,他是只妖这件事实?   从谢屿川睁开眼时起,便见多了人界对妖的排斥和厌恶,洛银既然决定帮他保守这个秘密,那不能被分担的烦恼没道理还要多一个人知道。   谢屿川渐渐也没了玩闹的笑意,他神色严肃了些,再度询问:“姐姐?”   洛银回神,故意瞪他:“方才在水里你也亲我了?”   谢屿川眨了眨眼,坦然点头:“就亲了一下。”   “宁玉还在前头呢!”洛银压低声音吼他。   前方的宁玉哎呀一声:“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反正他在他们面前一直以来也是如此,没什么存在感……   从一线天走出后,三人视线豁然开朗,于逼仄的狭道内完全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原来这座山是中空的,从外看是一座分成阴阳双面两色的山峰,从里看却如一口通天的天井,一线天的背面为一间间石室,内部的石梯已经成型,是多年有人走过的痕迹。   面朝人界的山体,中空处墙壁上爬满了花藤,还有一株至少百年的樱花树,明明才入春的季节,这里的花却开得极艳,细风从山顶吹过便落下一片片红粉色的花瓣雨,其中还有纷飞的蝴蝶。   山洞的另一边则由青苔变成了光滑的石壁,漆黑的什么也没长,石阶也停留在山的一半处,不能向前。   这里抬头可见蔚蓝天空,低头能见深邃的海洋,阳光下波动的水面飘着一层淡粉色的樱花,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深色阴影,像是人形。   百花的馨香冲淡了妖气,这里也的确是别处看不见的,完全被切割分成了两种世界的风景。   洛银从石阶往下看,她的视线扫过那抹黑影,黑影立刻避闪入一堆花瓣下,将自己藏了起来。   这里有石阶可以直接入水,宁玉走到水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水面,他对着水中那抹漆黑的影子道:“红樱,过来。”   谢屿川和洛银离得不远,能清晰地看见水下逐渐朝宁玉靠近的影子,粼粼的水面之下像是一层红色的鱼鳞,可等她的脸浮出水面后却是一张与凡人无二的漂亮的面孔。   从头发到脸颊,再到双肩,露出水面攀在宁玉身上的手臂都是洁白如玉,年轻漂亮的模样。   红樱先是用脸蹭了蹭宁玉的手掌,随后小心翼翼地朝洛银和谢屿川看来。洛银见她还藏在水面的皮肤下仍旧是鱼身一般,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两眼,红樱却抓着宁玉的广袖把自己藏起来,头也埋在了他的臂弯处。   她在害怕。   准确来说,她是在害怕谢屿川。   宁玉的声音很温柔,安慰道:“没事的,红樱,他们是我的朋友,这次过来是为你治病的。”   红樱闻言,才从宁玉的臂弯处露出了一双眼睛。   她好奇地再朝谢屿川看去,藏在宁玉广袖下的手悄悄往谢屿川的方向指了指,低声说:“妖。”   宁玉一惊,也朝谢屿川看去。   洛银眉心紧皱,不想这条小红鱼把话说得太明显,免得被谢屿川听见,于是开口:“你带我来星岛的真正理由,现在可以说出了吧?”   宁玉嗯了声,他捞起一池的花瓣覆盖在红樱身上,再拖着她的腋下将人从水里捞出,粉色的花瓣于水中化成了一件漂亮的长裙,等她上了岸后又立刻投入了宁玉的怀抱,笑盈盈道:“我等了你好久。”   那是一个完整的,毫无缺陷的人,和万窟洞天里的妖不同,红樱完全褪去了妖的一切特质,除了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妖气之外。   她的妖气也很好闻,是花香,与他们几人刚入阵时感受到的又不一样。   宁玉牵着红樱的手,对洛银慎重介绍道:“未来师父,这是我的妻子红樱。”   红樱半边身子还藏在宁玉的身后,她对洛银不太好奇,反而总看向谢屿川。   谢屿川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一记冷眼过去她便安分了,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一直要贴着宁玉才行。   洛银看见了二人牵着的手上有灵力流转,心下一惊,不禁看向宁玉:“你……你用修为养妖?”   修梧和宪的话倒是说对了,宁玉不能成仙,当真与鱼妖有关。   几十年的修行,不至于让他一直停留在化魂境没有任何进步,真正让宁玉修为停滞不前的却是他主动将修为交出,用来维持着一只鱼妖的人形。   所以他们要一直牵着手,红樱也要一直粘着他。   即便宁玉是自愿的,此等做法,在外人眼中看便是被迷惑了心智。   宁玉道:“是,如若我不这么做,红樱便永远只能是一条鱼,她喜欢变成人,我也更希望她能变成人。”   “你叫我来,是为了让我用修为帮你一并养妖?”洛银为登仙境,虽不能起死回生,可她一阶修为高出宁玉太多,真让出自己的修为送给红樱,助她修行,未必不能让她永远可自由化为人形。   “不,我哪敢动用尊者的修为。”宁玉道:“我无非是想要尊者帮我,我只要红樱,不要何缈。”   提起何缈这个名字,红樱明显浑身一颤,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整个人从后方抱住了宁玉,瑟瑟发抖。   洛银记得,宪长老提起过‘缈师叔’,何缈是宁玉名义上未过门的妻子,追到瑰海来求说法,却死在了瑰海,尸骨无存。   她又想起来宁玉所说的一舍双魂,这种事不单只发生在谢屿川的身上,也在如今的红樱身上。   洛银不禁朝红樱看去,见她当真害怕得紧,宁玉却搂着她一并朝洛银跪下道:“我会带尊者去天光之境,为尊者护法,请尊者帮我把何缈的魂,从红樱的身体里扯出来。”   若天光之境有这种办法,她的确要去天光之境,为了墨安仙道,也为了谢屿川能完整地拥有自己的身体。   “这么说……何缈没死?”洛银问。   宁玉的神色忽而变冷:“身死魂未灭,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有六个时辰占据着红樱的身体,为了能彻底掌控身躯,她以红樱的妖力养自身魂魄,使得红樱修为大退,近些年甚至无法维持人形。”   洛银尚未开口,谢屿川却道:“你分不出来吗?”   宁玉一怔。   谢屿川的声音有些讽刺:“其实有时候你分不出红樱与何缈的区别,所以才急着想要找出可以分离二人魂魄的方法。”   宁玉沉默,像是被人利剑穿心,直戳要处,就连呼吸都停了。   洛银诧异谢屿川的说法,目光再朝红樱而去,瞳孔收缩。   谢屿川道:“你怀里的人变了,你没发现吗?”   此话一出,宁玉猛然朝身旁的女人看去,还在伪装瑟瑟发抖的女子眼神冷了下来,在宁玉松手的瞬间化成了一尾红鱼,钻入了一旁水中。 第61章 六十一 今天吃什么?   何缈是何人?又是如何进入到红樱的身体里的?   这个故事得追述到几十年前, 宁玉第一次见到红樱时。   那段时间妖族频频来犯,古河州与幸州不堪其扰,其余几派都遣弟子相助, 就连离得最远的烈州也派了数名弟子, 宁玉便是其中之一, 被派到了古河州。   他早早入了化魂境, 正值众星捧月之时,众人都默许他前往古河州不过是为了将来在史册上的名声好听一些, 不是非要做出多好的功绩来。   彼时的瑰海群岛还是修道士占领,偶尔会有妖从海下游过,一旦被人发现后便会以法阵绞杀,那段时间的海面总是鲜红的, 海风夹杂着血腥味,就连飞鸟也不敢在此停留。   宁玉也杀过妖,他究竟杀了多少妖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从小耳濡目染之下, 他认定妖都是邪恶的,直到他遇见了红樱。   那是一次惨无人道的杀戮之后, 妖的鲜血染红了岛屿沙滩, 修道士们大获全胜,可以在岛上好好休息一晚,众人堆起了篝火,一边吃饭一边胡侃。   酒足饭饱之后, 火光逐渐熄灭,可海面上的血腥味却没有减少丝毫。   他们也不知道为何这些妖像是不要命地从妖界海域游往人界,而人界与妖界向来有仇,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妖, 杀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宁玉是头一次觉得杀戮也会这般无趣,便没与那些吹嘘自己一日杀几只妖的人坐在一起,而是走去海边,看着一望无际在月色下暗沉的海面,突然想起来他第一天来到这座岛屿时,夜里能在海水中瞧见一粒粒仿若闪烁星辰般的浮游生物。   那些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小妖兽,同样死在了修道士铺天盖地的捕杀中。   宁玉见到红樱时,她穿着古河仙派的衣服,趴在海边礁石上垂死挣扎,一张漂亮的脸蛋满是哀伤恐惧,她的背后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液不断流出。   宁玉以为是受伤的同门,连忙过去查探对方伤势,可从那女子背后渗出的血液里的妖气很快便让他知道,眼前与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不是人类,而是妖。   红樱在看见他奔来的那一瞬间,眼底露出了濒死的绝望。   他们都知道自己一旦落入修道士的手中,一定会像那些尸骨无存的同类一般,化为一滩血水与深海相融。   可宁玉没杀她,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大约是因为红樱长得当真很漂亮,声音悲戚地恳求着他:“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她会说话,已然超越了一般妖物。   当时宁玉的剑对准了她的脖子,问她:“为何妖族频频来犯我人界?”   妖族若不来,他们也不会杀。   红樱告诉他,因为妖界的海域已经不能再继续生存了。   妖界气候差,生存的物资短缺这是两界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否则在几百年前,几万年互不相犯的两界也不会想要签订同盟之契。   本来妖界的海域里虽然可食的东西很少,可至少海水纯澈,海面风平浪静,海上的岛屿也都适合生存。   可就在几百年前,不知因何原因,原本宁静温暖的天光之境越发崩坏,凡是靠近天光之境的海域上,总有雷霆,乌云密布,海下的生物也备受折磨。   几百年来他们越发熬不下去,便请了妖界的明王来看,明王到达天光之境后不知为何勃然大怒,告诉他们,人界有适合他们生存的海域。   戴着白玉面具,没有露出五官的男人就站在悬崖之上对着海面浮出的各类妖灵道:“那是他们欠下的,也本该属于我们,总有一天,我会带领你们攻入人界,一雪前耻!”   于是他们便奋不顾身地游入了人界的底盘,像是宣战的前奏,因为即便他们不来人界的海域,在妖界的海域里也一样会死,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宁玉放走了红樱,红樱入水后,一条漂亮的朱红色鱼尾划破了猩红的水面,破开了水中倒映的月色。   后来妖界消停,修道士分批离开了群岛,但为了避免妖族突然来袭,古河仙派在浮光城外设下了结界。   宁玉走之前看着那五彩的结界膜,不知为何想起了月色下的红尾,他看了一眼沾满妖气血腥气的长剑,陪着自己认了主的剑突然变得有些沉重,从那之后,长剑入鞘,他也没再使用过。   再一次遇见红樱,是在五个月后的祁州。   祁州掌门换了人,宁玉代表烈州仙派前去恭贺,当时几个祁州的师兄弟与他相熟,晚间拉他去觅香楼吃酒,那地方莺歌燕舞,宁玉也不是没浪荡过,也就没拒绝。   当天晚上他喝了酒,本搂着一名娇俏的女子准备休息,却在去厢房的途中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红樱穿成杂役打扮,正给一些消遣的公子倒酒,她在人群中像是一尾鱼,舞动着裙子谁也没碰上,灵活得叫许多男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宁玉没有真的喝醉,他推开了怀中女子,拉着红樱便出了觅香楼,几个玩闹的好友还笑话他急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红樱是妖,妖不该出现在人界!   他将红樱拉入暗巷中,逼问她为何会在此处,妖族又有何目的?   红樱却对他道谢,说多谢他当时不杀之恩,她其实没有离开岛,因为她知道入海更容易被修道士捕捉,所以她游过了那片浅海岸便从另一方上岸了,养好了伤,冒充古河仙派女弟子的身份,她成功跟随众人步入人界。   红樱身上的妖气很好闻,也就只有宁玉这般道行才能发现,旁人闻见,只以为是广玉兰的花香,是女子的胭脂味儿。   她说她早就可以化为人身,不用常年待在水中,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终于离开了糟糕黑暗的深海。   她说人界的软糕很好吃,这里的人都对她很好,每一餐饭里都有肉。   后来宁玉看见她说的软糕是窝窝头,而那有肉的饭却是从客人桌上收拾剩下来,倒在一起丢给她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凡人弃之如敝履的糟糠,她当成了人间美味。   宁玉又一次放过了她,但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观察着红樱,发现这条鱼真的很笨,旁人说什么她都信,若不是青楼里的女子怕她会抢走自己的恩客,只让她在后厨做事,又或是忙得不可开交时再来前厅端茶送水,依她的相貌,早被人吃干抹净了。   她没见过好东西,什么垃圾都往小木屋里收,最喜欢做的事……大约就是晒太阳。   红樱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她没有在面对宁玉时故作可怜,也没有在宁玉走后做一件坏事,她就像是……真的为了躲避妖界恶劣的气候,才来到人界生存,若可以,她恐怕愿意在这家青楼里做一辈子苦役。   很微妙的,宁玉的目光不知从何时起,总围着红樱转。   他本早该离开祁州了,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等到烈州那边催促了,他才又一次出现在红樱面前。   彼时红樱正捧着一碗别人吃剩下的面,看见宁玉时还有些怕,她摸不准修道士的心,生怕他们下一刻就会要她的命。   宁玉瞥了一眼她碗里胀成一团的面,嫌弃地挥到了一边。   哐当,瓷碗摔了,红樱缩着肩膀心道:果然,他是来杀她的!   宁玉话还没说出口,红樱便哆哆嗦嗦地对他哭了。   宁玉指着青楼后院的看门狗道:“你看,那面狗都不吃,你还吃,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提着红樱的衣襟,不由分说便带她离开了青楼,离开了祁州,一路上用好吃的堵住红樱所有疑惑,把她带回了烈州,甚至在外买了间小宅给她住着,隔三差五投喂点吃食。   起初他想,这毕竟是一个能化身成人的妖,得放在眼前才能防止她作恶,后来一切证明,他不过是为了自己那点儿不愿承认的心动,在自欺欺人。   宁玉不再花天酒地了,也拒绝了几门恩师给他选的不错的婚事,其中便有何缈,一个同门女弟子。   宁玉的变化率先被他师父看穿,当时的烈州掌门对他道:“你若是在外有心仪的女子便与为师说,为师不看重门第,便是寻常姑娘也可明媒正娶。”   宁玉嘴上反驳:“没有的事。”   心里却无端想起了红樱的脸,想起只要他出现在那间小院,红樱就一定会躺在长椅上晒太阳,看见他时露出欣喜的笑容,问出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今天吃什么?”   她心安理得地住在宁玉豢养她的宅子里,她觉得那一方有吃有喝,有花有鸟,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还能晒太阳的地方,是她的仙境。   红樱的事没能瞒住太久,因为宁玉总往一个地方跑,何缈也看出了不对劲,她本想告诉宁玉,自己能再等一等他,等他玩儿够了再谈婚事,可却在花谷中看见了一只妖。   红樱是个笨蛋,她见何缈和宁玉穿得一样,以为她也与宁玉一般是个不排斥妖的好人。   何缈说带她去找宁玉,她也就真傻愣愣地跟过去了。   烈州掌门在见到红樱时,极怒之下命宁玉归来,并将红樱关押。   宁玉是烈州仙派的骄傲,最有望成仙的天选之子,他的一言一行皆被修道界看在眼里,可他竟然在烈州,养一只古河州而来的妖。   何缈道:“此事若被传出,对宁师兄的名声必受影响,所以弟子不敢贸然行动,只能将这名女妖带回,还请掌门师父定夺。”   烈州掌门不能让宁玉毁在一只妖的手上,更何况近来已经传出宁玉拒绝多门婚事,是因为某个神秘女子的闲话。   他看红樱长相极好,认定了是女妖施法惑人,而他的徒弟年轻气盛未能经住诱惑,许这也是他修行途中的一劫,便擅自做主,悄杀红樱,对外传出宁玉与何缈已定婚期。   宁玉匆匆归来烈州仙派时,正见红樱抱着双膝缩成一团,她四周设下了绞妖阵,铜铃声起,杀死红樱后,一丝妖气也不会泄出去。   朱红色如宝石的红鳞落了满地,她喜欢穿的白裙子被染上了血色,她口中不断求饶,她发誓她愿意回到妖界,回去瑰海,只希望他们不要杀她。   宁玉见到烈州掌门施法,长老设阵,势要将她杀得悄无声息。   多日不曾出鞘的长剑再度应念而起,破开阵法的同时,红樱身上的妖气泄了一丝出去。   宁玉抱起重伤的红樱,看见了掌门师父眼底的震惊和失望,他跪地对师父重重磕头,带着红樱离开时无人阻拦。   他想他终究是个俗人,而非修道界所传的天选之人。   他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妖,脑海混沌,心口闷疼,非要将她带来烈州,多日来的喂养突然都找到了理由。   “喂,别睡。”宁玉的声音颤抖:“今天吃桃花饼,你快睁眼看看啊……” 第62章 六十二 傻狗!   红樱重伤, 宁玉舍了许多修为才将人从生死边缘救回来。   因为他救走红樱时,泄露了红樱身上的一丝妖气,烈州仙派上有妖出现的传闻便扩散开来。   师门因为自己背负质疑, 宁玉不是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 他已经做好打算, 把红樱送回瑰海后便回去师门请罪。   他带着红樱回到了瑰海群岛, 把她安置在星岛处,彼时的星岛还不似后来那般, 被妖气侵蚀了一半山峰。那里花团锦簇,远离喧嚣,临近妖界,哪怕真有修道士找来, 红樱也能很快逃进海里,奔往妖界逃命。   宁玉临走前问了红樱一句:“你……对我怎么想?”   他确定了自己的感情,还想知道对方的心意, 红樱却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只说:“你是大好人。”   在她眼里,他恐怕就是个好人而已。   妖对人的忌惮, 一如人对妖的偏见。   在遇见红樱之前, 宁玉觉得这世上没有一只妖是无辜的,恐怕在红樱的眼里,她也搞不懂人的善恶之分。   宁玉苦笑,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即便红樱也喜欢他,他亦不可能为了她留下来,师父恩重如山,他得回去, 也许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短暂缘分。   宁玉回到了烈州仙派,他归来那日,门内师兄弟看他的眼神也不再如往日崇拜敬佩,各种压低的闲言碎语传来,他们都说他是被妖蒙蔽了、迷惑了。   宁玉是如今修道界难得的修道奇才,几百年无人飞升仙界或许就要被他打破,可他却为了一只妖将师门推入了两难境地。   烈州掌门说,这是妖族的计谋,而红樱是他们派出的最杀人不见血的一把利刃。   为了补救,或许只有宁玉与师门中修为不错的女弟子成婚合修,才能堵住那些险些逼近真相的猜测,也好冲淡旁人对烈州曾出现过妖的传闻。   可宁玉还是拒绝了,他不喜欢何缈,也不愿为了自己的名声成婚。   因此他被关禁闭,这种小事对他而言无足轻重,可外界对何缈的传闻却越来越难听。   修道界的翘楚为何要频频拒绝何缈,他曾经甚至不拒绝一个青楼女子的投怀送抱,何缈听到了闲言碎语,羞愤至极,她去找宁玉,不单为了自己不可言说的爱慕之心,也为了自尊,不论这婚事宁玉同不同意,他们也得履行。   “你来做什么?”禁闭室内的宁玉倒是挺自在,只是时不时拿起做工粗糙的香包闻一闻,那里面装的是红樱住过的小院中干枯的樱花。   何缈从未有过一刻像这般被嫉妒冲昏了理智,她慢慢摊开自己的手,对宁玉道:“和我成婚。”   她的手心里躺着的是一片如红宝石般的鱼鳞。   宁玉脸色立时僵硬,他猛然坐起,夺过了何缈手中的鱼鳞,上面泄出的妖气还残余着一丝广玉兰的香味,是红樱的鳞片。   “你做了什么?!”宁玉险些要掐断何缈的脖子。   何缈眼眶含泪,只重复那句:“和我成婚!”   她的婚事由掌门师父做主,现下已没有退路了,他们的婚讯早就散布出去,九州皆知,宁玉拒婚让她在烈州脸上无光,不能再于九州将脸面丢进。   “她在……瑰海吧?”何缈呼吸困难,说出这句话后,宁玉才松开了她的脖子,他不能轻易动她,也怕何缈当真掌握着红樱的生死。   何缈擦干眼泪,第三遍重复:“和我、成婚!”   宁玉沉默着,在何缈看来便是屈服,定的婚时将至的前几日,宁玉趁着烈州仙派处于热闹的氛围中,逃离了曾生活多年的地方。   他给烈州掌门留了一封信,他说他没有叛逃师门,只是不愿余生与不爱之人共度,也不愿辜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宁玉要去星岛找到红樱,确保她的安全,再将那没有宣之于口的喜欢告诉对方。   不论红樱那条笨鱼懂不懂,至少他要她知道。   再一次来到星岛,宁玉看见了沙滩上躺着的红樱,她下半身是鱼尾的模样,被海浪拍打,凌乱的发丝铺在细沙中,脸上与手上都有猩红的液体。   宁玉的心跳顿时停止了,他几乎是摔在了红樱的身边,立刻将她抱入怀中声音嘶哑地叫着她的名字,眼泪不自觉落下,一滴滴坠入沙粒。   “啊、好痛!”红樱出声。   宁玉又喜极而泣:“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他细细打量着红樱的身体,一眨眼又流了几滴眼泪,红樱看着他的眼泪分外惊奇,更惊讶他为何会出现在星岛。   她只是吃果子吃撑了,放出尾巴来晒晒太阳,突然被人抱到窒息,骨头都勒痛了,然后便看见了流泪的宁玉。   一场误会,叫宁玉丢尽了脸。   “你不是回烈州仙派了吗?”红樱问他。   宁玉为她擦去脸上碍眼的果汁,低声道:“我无家可归了。”   “真可怜。”红樱说。   “你收留我吧。”   红樱大方道:“我分你一半岛屿!”   宁玉被她逗笑。   如若当初何缈没有逼婚,他或许就会留在烈州仙派,若干年后再重新想起,还能记得星岛上有一个他曾喜欢过的小鱼,那条鱼的寿命很长,将来他成仙了,又或者历劫而死了,那条鱼也依旧是漂亮的少女模样。   只是事情转变不如所愿,宁玉和红樱并没有度过几日安稳的日子。   宁玉的退婚,让何缈成了整个儿修道界的笑话,她禀上烈州掌门,说要去找宁玉要一份断绝书,要宁玉表明是他负她,而非她何缈不值得。   她带着怒火前来星岛讨要说法,还未现身,便看见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二人。   红樱熟睡,宁玉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亲吻了女子的唇。   这一幕刺得何缈心口生疼。   在何缈出现时,宁玉戒备地看着她。   何缈擦着眼泪道:“宁师兄,对不住,我当时只是太要面子了,那片鱼鳞是之前掌门师父设阵时,她受伤掉下的,我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本意。”   宁玉知道她没伤过红樱,又见相识多年的师妹拿着断绝书特地追来星岛,他心中也有愧疚,女子颜面之重,他该走得更慎重些。   于是他签了断绝书,将一切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何缈看向醒来后因为惧怕她便躲到礁石后的红樱,道:“我想向她道歉,当初若不是我以为她意图伤害你,也不会带她回去烈州仙派,更不会被掌门师父发现。”   “这不怪你。”宁玉明白,当时换做任何一名烈州弟子,恐怕都会就地绞杀红樱,何缈的做法尚算理智仁慈了。   “不,我该亲自和她说。”何缈朝红樱走去,露出和善的笑容:“对不起,小红樱,我伤害了你。”   红樱颤颤地从礁石后走出来,轻声道:“没关系,我的伤都好了。”   何缈看她的眼神转瞬化为阴狠嫉妒:“不,你还是怪我吧。”   她的名声在宁玉离开烈州那一日便彻底毁于一旦,哪怕断绝书要了回去,也只是让她多领回一份笑话罢了,一个颇具美名的修道士敌不过一条鱼妖,将来旁人看到她,便会想宁玉,想到红樱,想到她被退婚的耻辱。   这将伴随她一生,不得安宁。   她也……不让别人好过。   何缈带着红樱离开星岛,直奔妖界而去,她要这条鱼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生死不得入人界。   那日海上狂风骤雨,雷霆不断,波涛的海面上一片漆黑,乌压压的黑云几乎贴着海面落下了一道道闪电。   天光之境位于人界与妖界之间,何缈带着红樱误入时,宁玉追来已是来不及了。   那里不知有何特殊阵法,一道雷霆劈向她们,二人一同坠入深海,海浪卷起了渺小的身躯,一群妖界的鱼妖虎视眈眈,他们没伤害为同类的红樱,却将何缈撕裂吞噬。   异象丛生的海面之下,面容扭曲的妖族挤满了深海,宁玉带着红樱离开了天光之境。   从那天起,红樱便变得不对劲。   她总是半夜醒来,跑去摸宁玉的剑,又或是某个晒太阳的午后,一片一片拔去自己身上的鳞。   直到宁玉听见她叫他一声:“宁师兄。”   如晴天霹雳,直坠脑海,即便宁玉觉得荒唐,可他也不得不去正视,何缈的魂在红樱的身上,她们二人共用一具身体,却是完全不同的神态。   起初红樱的任何变化宁玉都能察觉,他对待红樱和何缈是完全不同的态度,红樱害怕何缈,何缈也嫉妒红樱,直到后来……何缈开始学红樱的一言一行。   她知道自己不能离开红樱的身体,为了强化自己的魂魄便吸食红樱的妖力,她想终有一天她能代替红樱彻底掌控四肢百骸。她也对宁玉娇软,也叫宁玉‘阿宁’,她也软若无骨地黏在宁玉身上,说喜欢他。   直到有一天,宁玉烤好了鱼带回去给红樱,却听到她说:“我没说想吃鱼。”   是啊,她本就是鱼,如何会想吃鱼?   那、那个缠着他,要他一片一片喂下许多回鱼肉的,根本就不是红樱。   ……   樱花树下的水面已经看不见红鱼的身影,直至正午,宁玉才将当年过往说完。   “我后来去过天光之境几次,那是海上异象,不是每一回都能碰到。”宁玉道:“也不是每一回都能有分裂魂魄的阵法,但几次研究我也看出了些许门道,若有比我修为更高之人帮我护法,说不定我就能救回红樱。”   宁玉在说这些时,洛银的眼神总不经意落在谢屿川的身上。   “我喜欢的不是红樱的外在,但若连两个人的灵魂也逐渐相似到再也分不出了,是不是代表终有一日红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宁玉苦笑,他垂眸道:“真可怕啊。”   山中的樱花,是他为红樱种的。   岛上的阵法,是他因何缈而设。   洛银不知如何去安慰宁玉,此题无解,修道士对妖的偏见很深,所以烈州仙派的人先入为主以为红樱以妖法惑人。   而当年宁玉没能在掌门师父离世时归去,便是因为何缈顶着红樱的身体自残,只要他离开星岛一步,她便会拉着红樱同归于尽。   世人都说何缈是烈女子,死在了为自己正名的路上,当年真相谁都不在乎。   “在我帮你之前,你得先带我去一趟天光之境。”洛银得先去了解,那种分离魂魄的方式对谢屿川会否有害,她不能让谢屿川冒险。   “好,天光之境出现也需机遇,未来师父和师兄就在岛上住下吧。”宁玉搓了一把脸,打起精神:“我去给你们收拾。”   宁玉走后,谢屿川才拉住了洛银的手,他压低声音问:“你刚才……为何总是看我?”   洛银心下一沉。   谢屿川凑近她,双眼一瞬不移地看着她:“看得叫我、想亲你。”   洛银:“……”   算了,傻狗! 第63章 六十三 洛银:彼此倾心。   洛银和谢屿川住在山顶石屋, 距离山井的水面很远,就连那一株悬在山壁上的樱花也在他们脚下,只能抬头见风与云, 偶尔还会飞来几只翼粉艳丽的蝴蝶。   宁玉将山体外的阵法重新设下, 红樱的妖气被阻隔于岛上。   归来后, 宁玉便一直在山井下游的水边, 盘腿坐在那儿看向水面下游动的红鱼,红鱼的尾巴偶尔会浮出水面, 鱼尾甩过,溅起了一池的海水,连带着水面上飘浮的樱花也一并送入了宁玉的怀中。   接过花,宁玉笑了笑, 眼底温柔,却不见得有多高兴。   洛银站得很高,远远看向宁玉的面容, 心想恐怕此时的宁玉也不知手中的花究竟是红樱送的, 还是何缈送的了。   “你看得出来那条鱼的身体里,现在是谁的魂魄苏醒着吗?”谢屿川不知何时走到了洛银身后, 他的手自然地拦住了洛银的腰, 叫洛银有些不自在。   洛银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谢屿川抿嘴,眼神是被打的不解,手却没放开。   好像他们之间这般亲昵,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洛银脸颊微红,这里没有外人,她也没有刻意避嫌,想起方才谢屿川的问话, 她仔细去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若说两个人的魂魄极端相反,她或许能在那条鱼游过几圈后猜出其真实身份,可现下水里的这条鱼自然地穿梭在花瓣之中,轻松地仿若与海水完全融入,看上去……像是红樱。   谢屿川道:“现在游来游去的,是何缈。”   洛银一怔,她问:“你是如何发现的?”   “很简单,她的魂魄与妖的不同,只要视线穿过那条鱼身,去看一下魂魄的颜色便知道了。”谢屿川说完,微微眯起双眼。   洛银没想到谢屿川居然可以看出魂魄颜色的细微差距,洛银也能看见魂魄的颜色,可在她眼里,人的魂魄与妖的魂魄,只要是干净的没伤过人的便没有分别。   何缈没有杀过人,即便她过去嫉妒、也起过仇恨心,可这几十年来在鸟语花香的星岛中修身养性,与宁玉相处得忘乎所以,也将她灵魂中的那一丝戾气给磨平了。   一个人活得越久,就越容易忘记一些东西。   藏匿于红樱身体里的何缈,或许在最初时候不甘、愤怒,为了报复也好,为了感情也好,她将自己假扮成了红樱的模样。时间一长,恐怕就连她自己也会忘记她是谁,忘记她到底是何缈,还是红樱。   终有一日何缈会相信她就是红樱,她会认定身体里的妖气属于自己,而后继续用妖气来滋养魂魄,壮大自己,虚弱了真正的红樱。   届时的真红樱和假红樱,还有区别吗?   山中可以休息的石室有限,宁玉默认谢屿川和洛银的关系,只在其中收拾了一间出来。   石室内的布置很简陋,一桌两凳,还有一张石床,花瓣做成的轻纱软被薄薄一层,石室内仅有一盏油灯,洛银没点燃,夕阳落日的余晖透过山井上空的墙壁反光入石室内,光线暗淡,夹着五彩。   天色渐暗,谢屿川自然地坐在了那唯一一间算作客房的石室内,笑盈盈地看着洛银,洛银没赶他走,对于宁玉此等行为,她也在暗自反思。   她与谢屿川在宁玉面前不知有过几回黏黏糊糊、不清不楚。   她还总说让谢屿川在外收敛些,可实际上她自己也没能掌握好距离。   真正与谢屿川打破关系还是从迁坟那一夜算起,那天夜里洛银可以说自己是饮酒误事,但之后的几回相处,谢屿川不自觉流露出与她亲昵的举动,皆是她纵容下的结果。   她从未正视过,起初是不知如何面对,后来是自己尚未理清。   眼下……眼下总不能一拖再拖,那便不是谢屿川轻浮,而是她太不慎重了。   “屿川。”洛银开口。   谢屿川抬眸看她,眼底含笑,而后听见她道:“走吧,我们……出去转转。”   天刚黑,岛上开始刮风,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洛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叫谢屿川心下略沉。他嗯了声,跟着对方出了石室,二人一同从山井之上飞离,直至林外沙滩。   月光还未升起,西侧的晚霞也未完全退去,深蓝泛黑的天空尽头飘着几朵紫红色的云霞,微光浮于粼粼的海面,每一道吹来的海风中都带着海水的咸腥与淡淡的妖气。   从树林通往沙滩的路很短,沙地上长的植物也奇形怪状,有些树叶的脉络在黑暗中发着幽绿色的光,期间偶尔飞出几只如萤火虫般的飞虫,倒也无需灯月照明,一路走来,安安静静。   洛银始终比谢屿川快了半步,谢屿川低头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又一阵海风吹过来,穿过了洛银的指缝,紧接着她的手便被谢屿川握住。   呼吸一窒,心头微颤。   洛银能感觉到,谢屿川的掌心很暖,他的指腹贴着她的指缝穿过,将她牢牢抓住时,像是有一股热流从手掌直窜脸颊,烫得她很不自然。   在那夜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和谢屿川成为这般关系。   但又如何呢?   洛银知道,内心的悸动是骗不了人的。   此世间,若她今后仅能选择一人共度余生,只会是谢屿川,除了他,洛银不做二想,也没有二想。   脚下踩着细沙发出沙沙的声音,海岸上的浪花一圈圈荡漾开,天边最后一丝红云也散,不知何时月华倾照,繁星点亮,银河坠入深海。   一切宁谧的美好,叫洛银不知该如何出言打破。   她本想拉着谢屿川出来好好谈谈二人的未来,洛银总想着,在这件事上她要负的责任更多一些。   她懂得比谢屿川多,更该知分寸些,也许谢屿川都不明白亲一个人、抱一个人的含义,他许是成长期,觉得这件事舒服、有趣,便就这般做了。   修道界的男女,也有只享鱼水之欢,只念合修之益,不考虑成亲之说的,但洛银不在行列。   遇见谢屿川前,她于情爱之事上亦是一张白纸,其上渲染的颜色,皆是和谢屿川共度的记忆。   洛银还是头一次有了怯意,与那夜触碰后次日醒来的震惊不同,彼时不敢面对是因为羞赧,而今迟迟不能开口却是因为,她怕谢屿川的回答。   洛银已经在心里做了许多假设。   几个月前的谢屿川,还是个能裹着被子上街跟着她的少年,他能区分情与欲的区别吗?   若他对洛银只是欲,而非情,那不是洛银想要的答案。   入夜的海风吹过来有些冷,洛银的发丝在月色中飞扬,头上金钗晃动,眼看就要落下,又被谢屿川扶住脑后,重新簪好。   洛银在无数纠结中抬头,对上对方视线的刹那,心跳漏了几拍。   月光下的谢屿川,显得尤其好看。   他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眸,瞳仁漆黑,倒映着洛银失神而略微木讷的脸。   谢屿川长着一张精明的相貌,却在笑起来时显得分外纯澈天真,洛银不知这算不算面相上天赋异禀,每一次与之相视时,他都是一副温柔的模样,可她分明见过这个人对旁人究竟有多冷淡。   一个念头豁然而起,洛银微怔,像是拨动琴弦破了音,突兀地打破了她的焦虑。   或许……是她想多了呢?   或许、谢屿川并非什么也不懂。   谢屿川突然的靠近让洛银双肩微颤,他扶在她后脑上的手并未收回,反而是一手拖着她的头,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将洛银搂抱,对准了她的嘴唇亲了一口。   很快的一个吻,发出了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声“啵”。   洛银愣住了。   谢屿川似乎觉得亲一次不够,又垂头对着她的嘴唇亲了一下,再一下。   响亮的声音叫洛银终于从耳尖红到了脖子,实在受不住般伸长了双手,两掌推着他的脸,把他推得远远的。   洛银浑身似火烧般发烫,在谢屿川的眼里,只能看得见她眼睑下绯红,含羞带臊,推开他的掌心温度也很高。   他动了动嘴唇,洛银捂着他嘴巴的手便更颤了一份,不过他没放开洛银的腰,甚至还想往下压过去再度亲吻。   你推我往,洛银的腰都往后弯了下去,她皱眉对谢屿川道:“你别这样!”   谢屿川眨了眨眼,显得无辜,抓开洛银的手问:“别哪样?不给我亲了吗?”   “也不是……”洛银眼神乱飘:“就、别那样亲。”   谢屿川顿时心情飞扬地抓着她的手递到自己的嘴边,对准了她的手心“啵”地一声亲了口,双眼弯弯,倒是体现出了他眼眸上扬的几分邪性:“别这样亲?”   洛银弯了弯手指,嗯了声。   谢屿川的双眼紧盯着她,别有深意,像是盯着猎物的野兽般,再度一吻落在了她的掌心。这回嘴唇微张,红色的舌尖泛着水润光泽,触碰着她的手掌,在她掌纹处画着圈圈。   他嗓音低哑地问:“那可以这样亲吗?”   洛银骤然如五雷轰顶,三魂七魄散去,一时间不能归位,只傻愣愣地望着对方。   谢屿川见她没有反对,又张嘴咬在了她手腕处,那里的皮肤很嫩,稍微一用力便会留下痕迹。   灼热的视线封闭了洛银的五感,让她除了体会手上触感的酥麻,再无其他念头。   犹如脊骨窜上了一簇火焰,她骤然想起了那个醉酒的深夜,谢屿川便是抓着她的手,让她握住,又在她的另一只手腕上,留下了齿痕。   场景重叠,冲撞着理智。   洛银想:书上所言诚不欺我,食色,性也。   洛银在食上体会了乐趣,如今又要一头栽进了色中了。   她的喉咙发出咕咚一声,在这静谧的场合里尤为突兀。   谢屿川听到了,也停止了对她手腕的啃咬,转而拉近了她,一吻覆盖在洛银的唇上。   他的气息滚烫,两方交错,嘴唇彼此含着、摩擦,碾压。   谢屿川说的话带着气音道:“你说了可以这样亲的。”   洛银内心反驳。   她没说!   她只是……没有反对罢了。   转而一想,洛银发现她好似每次都是如此,在对待谢屿川的事上态度很宽,只要未曾真正触及到她的底线,她都会以沉默来纵容。   也许是因为洛银觉得,她如今在这世上举目无亲,身边只有谢屿川一人了,她对自己在意的人好一点,再宠一点,小过不论,无伤大雅便好了。   但也有可能是单纯受不了谢屿川看她的眼神,单纯被美色所惑。   谢屿川越抱越紧,紧到洛银的腰往后躺着,无可依靠,谢屿川压上来,像是一张半弯的弓,而他身体的一切变化都被察觉。   洛银听到他喘着气道:“姐姐,张嘴。”   一声姐姐烧断了洛银的理智,她颤抖着睫毛,才放过一丝,谢屿川便近一寸。   唇舌纠缠,水声啧啧。   不比那一声“啵”要好到哪儿去,更显得暧昧、缠绵、粘腻。   洛银在快要站不住时又被他抱回了怀中,改成她半压在他的身上,海面上越来越大的风吹乱了二人的发丝,青丝交缠,金钗下挂着的首饰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谢屿川抓着洛银的手往下按,洛银只碰了一下便立刻缩回,得以喘息时有些嗔怪道:“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之前明明可以……”谢屿川不肯松开,隔着衣服蹭她,眼眶都有些泛红了。   洛银瞪他一眼:“这是在海边!”   幕天席地的,怎可做那种事?   “那我们现在回去。”谢屿川抓着她的手便要往回走,长剑都随念而动,眼看着他便要将人打横抱起御剑而归,洛银实在无法便朝他额头上弹了一指。   少年毛躁,胀红了眼眸。   “此番来星岛还有旁的事要做,你别真打算拉着我回到宁玉的住处,在人家石室里行那事吧?”洛银一问,谢屿川便耷拉着双肩,像是没能啃到肉骨头的小狗,委屈得尾巴也不摇了。   他将额头压在了洛银的肩上,闷闷道:“我们与他不太熟,别管他的事了好不好?反正不论是何缈还是红樱,他都认不出来,那条鱼的身体究竟是谁在掌控又有何所谓?”   洛银神色一动,抬手轻轻揉了揉谢屿川的脑袋:“来都来了,且看看。”   若真只事关宁玉,洛银的确可为可不为,可要是天光之境里当真有将谢屿川和墨安仙道的魂魄分开的方式呢?   她或许可以救活师父,对谢屿川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对他比对我好。”谢屿川愤愤地咬了一口她的肩膀。   略痛,洛银嘶了一声,能忍,但还是没忍住用手扭了一下谢屿川的耳朵,扭到他站直了身体才问:“这世上,我对谁能好过你?”   “是吗?这世上,你对我最好?”谢屿川颇为受用,下巴微抬,佯装不信。   他的眼神早已出卖本心,洛银看出来他高兴得眼睛都弯了,心道幼稚,但还是配合道:“是,我对你最好。”   “只对我好?”谢屿川又问。   洛银也逗他:“那不一定,毕竟我心念苍生,至少还有灵州同门,让我算算灵州如今有多少弟子……”   洛银的手指还没掰明白,谢屿川便有些霸道地开口:“不行,只能对我好!”   “你这要求、啧,略强人所难了哦。”洛银为难。   谢屿川有些焦急:“怎叫强人所难?这明明很简单!在这世上我只喜欢你,只对你好,对你最好!如同本能,再无二心,我能轻易做到,你为何不能?”   突如其来的告白叫洛银一瞬愣怔,她心口的狂跳按捺不住,砰砰地鼓动着胸腔。   “你……只喜欢我?”洛银捕捉到了他话中重点。   是那种喜欢吗?   男女之情的喜欢,而非孺慕之情。   谢屿川慎重点头,理所应当。   洛银失声一笑,不再逗他:“看你这般真诚,那我今后也只对你好吧……”   海岸的风吹起一层层浪花,哗哗的水声打破了夜里的静谧,可以催眠。   洛银就坐在沙滩上的一块礁石旁,阻挡了夜风,还能抬头看见满天星河,谢屿川躺在沙上,头枕着洛银的双腿,手指绕着她的发丝玩儿。   洛银由他给自己编小辫,视线往远处去,海天相接的地方被月光照得尤为通亮,水面反光至天空,也将一片星河纳入。   洛银道:“其实我娘在给我起名字时,取为‘银钱’之意,她是个商人,不太通文墨,而胡海中……他倒是饱读诗书,只是从不爱用在姓洛的人身上。”   “后来,是师父重新给我的名字定义。”洛银回想过去,明明于她的记忆而言没过去多久,可她却有些记不起墨安仙道的模样了,只记得他与如今的宁玉一般,长着张干净年轻的面孔,更沉稳、像是能成为所有人的靠山。   “他说洛河为我生处,银河为我归处。”洛银道:“银河于苍穹,他是盼我成仙的。”   怀中的人没了动静,洛银垂眸看去,谢屿川的头略微歪着,面朝她的小腹,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而他手上攥着她一截头发,旁边已经编出了六、七条小辫子了。   洛银失笑,伸手捧着谢屿川的脸,细细去看他的五官。   手指拂过对方的眉眼,指腹滑到他的鼻尖,再到嘴唇,还能触碰到他的呼吸,越看,她的心里越似烧化的蜡,软成一滩。   浪花一层翻过一层,眼看就要爬上洛银的鞋面,却在下一瞬停顿。   结界阻隔了风声和浪花声,将洛银和谢屿川包裹于足够密闭的环境中,什么声音都透不进来,任何声音也泄不出去。   洛银立刻察觉出墨安仙道的一丝灵力,触碰谢屿川脸颊的手收回,低头看向他的脸:“师父?”   墨安仙道的声音很沉:“银儿,你怎会在瑰海?”   洛银倒是没想到,墨安仙道一眼便看出了这里是瑰海。   “此地临近妖界,太过危险了。”墨安仙道开口:“上次并未言尽,我本想劝你暂且远离妖界,毕竟当年之事全因妖族生出了叛徒,那人狼子野心,不仅欺骗了我,亦欺瞒了其主阿赦。”   阿赦,是当年妖族之主的名讳——赦王,洛银听说过。   “你……与霖是何关系?”墨安仙道似是才反应过来,此时他寄住的身躯正躺在洛银的腿上。   可存于谢屿川身体里的毕竟只是墨安仙道的残魂,与何缈不同,他无法操纵谢屿川的身体,否则此时必会正襟危坐,怎能这般不得体。   洛银一时处于要不要将谢屿川推开的地步,但瞧着昏沉睡去连眼睛都没睁开的谢屿川,洛银还是没动,只是低声回答墨安仙道的话:“弟子与他……彼此倾心。”   墨安仙道像是被惊了般,迟迟没有开口。   洛银问道:“师父可会觉得弟子离经叛道?有违师门教诲?”   毕竟宁玉与她一般,倾心于妖,最后落得叛出师门,被人奚落嘲笑的下场。   墨安仙道一声叹息:“这世间的妖不尽然是坏,我与霖虽无接触,但他是阿赦之子,阿赦配当勇士君子,当不会教出太差的孩子,只是……只是为师从未想过,你居然会有动心之时。”   洛银是人,尚未渡劫成仙,洗去七情六欲,面对事事以她为先,一心一意对她的谢屿川,怎会不动心?   即便没有那夜醉酒,与谢屿川彻底打破关系,动心也不过是早晚罢了。   “银儿,你是灵州的弟子,更是我的徒弟,你与霖之事为你私事,师父于公,不妄论他人是非,于私,也不会干涉亲徒,只有一点我希望你记着,而今世事未平,修道界后生一落千丈,拯救苍生的担子,全系于你一人之身。”   墨安仙道这一句话惊醒洛银:“上次弟子便没来得及问,师父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方才又提起了妖族叛徒,人、妖两界结契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提起过往,墨安仙道的语气不甘且悲痛:“当年妖族派使者来人界与我商谈结契,定好时日便要举行,一直留在人界的使者曾多次与我同往灵州雪山,亦与我提起过你。”   “我?”洛银不解:“彼时我恐怕已经渡劫失败,被封于雪山之巅沉睡数年了。”   “的确如此,可你渡劫之后,灵州雪山有一面山壁上仿若天然浮雕了神女之相,神女面容与你九分相似,有古人传,相为吉瑞,本应飞升而成,羽化为仙的象征,却不知为何你未成仙,也未身死。”墨安仙道坦言:“使者说,他对神女石面敬畏,便时时自去灵州雪山,也是后来结契当天突发意外,我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他的早有预谋。”   “那个使者……”   “正是妖界玉石化妖——明瑕。”墨安仙道懊悔不已:“当初是我没有识人之慧,当他为谦谦君子,亦好友相称,可到头来他早已不甘臣服于赦王之下,这才借由此机会,想要让妖王死在人界,让修道界诸人陪葬,挑起人、妖两界的战争,他便能名正言顺一统妖族,攻占人界。”   这是蓄谋已久的计策,利用了赦王的信任,也利用了墨安仙道的善心。   “师父想告诉我的,便是要忌惮明瑕?”   “不,我不知今夕何夕,但会算时,天将降异象,非吉兆,乃凶恶。”墨安仙道道:“恐怕便是这两年内,树往西枝,鸟于北飞,龙云再现,届时便是妖族攻占人界的时机。”   这些看似人界的吉兆,从未同一时间出现过,推测上一次降临的时间,至少有千年以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并非所有吉兆都将带来好运,接连好运之下,厄运也会来临。   墨安仙道不是要洛银忌惮明瑕,而是要洛银阻止明瑕的计谋野心,妖族并非全然都是坏妖,至少他们在赦王的统领下也如人界,友善居多,就怕被有心人误导、利用。   洛银回想在万窟洞天里遇见的那些妖,妖对人记恨,人对妖也残忍,这不是她当年见过的两界,也不是她期望的结果。   “我该如何阻止?”洛银抿嘴,莫非是要她亲往妖界,找到明瑕,除掉他?   洛银倒是可以去一趟妖界,哪怕她找到了明瑕、杀了明瑕,也当真从诸多妖族大将的手中全身而退。群妖无首,明瑕的计划的确落空,可妖对人的恨意便能减退吗?   说不定会因为洛银杀了他们的明王,更加憎恨人界,适得其反。   墨安仙道沉默许久,若非结界未散,洛银险些要以为他又消失了。   “师父?”   “请师父明示!”   墨安仙道的声音缓缓而来:“转机,便于你怀中。”   洛银浑身一僵。   墨安仙道称谢屿川为‘霖’,更说过‘霖’是阿赦之子,这便表示谢屿川是当年妖王之子。   洛银彼时只听过妖王阿赦,不知其子年岁,也不曾将谢屿川往那样的地位去想过。   “他是妖王之子……”墨安仙道未言罢,便被洛银打断:“师父是要我将屿川……还给妖界?”   她的手不自觉收紧,将谢屿川的上半身抱入怀中,单是起了这个念头,便立刻被洛银否决了。   她不会将谢屿川交还给妖族。 第64章 六十四 谢屿川:你是我心中的首位。……   海上风未平, 浪狂涌,月色倾洒于结界之上。   洛银咬紧下唇:“我不会让他涉入险境。”   “天下苍生皆系于你。”墨安仙道劝说。   洛银面向平静的海面,看似失神, 实则坚定:“天下苍生是命, 谢屿川也是命, 我于天下苍生有义无情, 于谢屿川有情有义,二者不可并论, 我也做不了取舍。”   她说做不了取舍,但在拒绝将谢屿川送回妖界之时,便已做出了取舍。   墨安仙道如何不知,他的二弟子一生淡薄, 不争不抢,不急不骄,难得为一人打断他的话、驳斥了他的决定。   可见谢屿川在洛银的心中, 当真很重要。   “银儿, 让霖回去妖界才是最好的选择,你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妖狼族的血脉, 蕴含妖王之力,岂是等闲之辈可伤的。”墨安仙道说道。   洛银垂眸,声音有些哑:“可他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他只是个会撒娇,爱粘人的少年罢了。   “那是因为他的妖力被封。”墨安仙道哀叹一声:“妖力被封, 连同过去的记忆也一并封存,只要唤醒他的妖力、记忆,那你所担心的难处便迎刃而解。”   妖狼族世代为妖王,是天赐之力, 于妖族有天性和血脉上的压制,只要是碰到他的妖,不论年长他多少,都会忌惮他身体里未经开发的潜能。   即便谢屿川如今忘记了一切,把他送还妖界,也会吸引一批臣服于血脉之下的臣民。   洛银沉默着,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般难以呼吸,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背负这样大的难题,也从未想过一觉醒来,居然卷入了人界与妖界的存亡大事上。   她原本只是想与谢屿川闲游九州,吃吃喝喝而已。   唤醒他的妖力、与记忆?   谢屿川愿意吗?   他想要记起过去吗?   洛银自认薄情,即便在知道当年人、妖两界结契的真相是因为明瑕,也没想过冲锋涉险,为墨安仙道和师兄安长风报仇过。   谢屿川未必。   当初在灵州雪山上丧命的是他的亲生父亲,洛银想谢屿川与妖王阿赦之间,必不是她与胡海中一般,他难道就没想过手刃当年的叛徒,为父报仇?   眼下不想,无非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忘了。   哗啦啦的海水声传来,结界散去,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她的发丝,这次不知是墨安仙道因为她的沉默而失望离去,还是谢屿川再度挣醒。   谢屿川睁开眼的刹那,额角落下了一滴汗,但在睁眼之后立刻瞧见洛银,砰砰乱跳的心脏才逐渐平息。   只有看见洛银,才是真的从那种暗无天日,无声也无边的噩梦中脱离。   “醒了?”洛银的声音有些哑,她动了动腿道:“我们回去吧。”   谢屿川坐起身,又一头撞进了她的怀中,委屈地撒娇道:“我做噩梦了。”   洛银想起了他上次也是这般,被人夺舍的感觉自然不好受,她想尽快解决眼下难题,把墨安仙道的魂魄和谢屿川的身体分离。   “姐姐,摸摸我。”谢屿川的额头拱着洛银的肩窝,她应声摸了摸谢屿川的后脑,另一只手拍在他的背上,心中沉了沉,问道:“屿川,你想过今后吗?”   “今后?”谢屿川心念一动:“今后自然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了,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做什么我都陪着。”   洛银还沉于惆怅中,有些懵然,她解释道:“不是,我非说这种今后,我是说、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谁?你可有想过你的由来?”   谢屿川呼吸短暂地停了一瞬,他知道洛银早就知晓了他妖的身份,也知道洛银比他想的更在意他,更不介意他是妖,可她这样问,又是在试探什么?   在洛银的眼中,他对过去一无所知,可事实上谢屿川除了忘记一部分记忆之外,对他而今的身份处境也算了若指掌了,他若表现得丝毫不好奇,也会惹洛银怀疑。   她只停在知道他是个妖就好了。   那种与整个人界、甚至修道界为敌的妖王身份,还有当年在灵州雪山,害死了她师父和师兄的妖王之子的身份,她统统不需要知道。   “我自然想过我的过去,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谢屿川盘腿坐在地上,手指不自然地滑动沙地。   洛银问他:“若这世上,你另有亲人,难道你不想与之相认?”   谢屿川心想,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早就死了五百多年了,若他没失忆,或许会痛苦,但现下实在调不出多少悲伤的情绪来。   便点头迎合:“当然会想。”   只是他的亲人已死,不会有人敢冒充他的爹娘,千里寻亲。   洛银见他低着头,好似有些沮丧,在说出“当然会想”这四个字后,洛银的心中一阵酸楚。她就知道,谢屿川的孤独与她不同,她习惯了一个人,也没有忘记一切,而他对她的过分黏人,一部分是因为他没有来处,没有归途,也没有身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还有你,你是我心中首位,没有第二,也没有第三,只有你。”谢屿川不愿与洛银深交他的身份,匆匆结束关于亲人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我或许就不再是你心中的第一位了。”洛银再次试探。   “不会。”谢屿川突然明白过来洛银问他这些的原因。   他们的关系刚刚改变,洛银是怕他将来恢复记忆,对她的感情也会变质?谢屿川还以为……只有他才会患得患失。   他的手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目光诚挚:“不论今后如何,你都是我心中首位。”   洛银张了张嘴,一时无言,话谈到这儿,谢屿川的眼一直弯弯地看着她,他对她的喜欢丝毫不掩饰,再论下去,大约也会绕到情爱上面。   回不回妖界,洛银不能帮他抉择。   但经脉被封,妖力受阻,不利于身,单是这一点,洛银也会想办法帮助他,届时谢屿川恢复记忆后到底是要留在她身边还是回去妖界复仇,皆看他自己选择。   洛银和谢屿川在星岛上住了七天左右,这段时间里宁玉无事便坐在水边陪红樱玩儿,没有谢屿川出言戳穿,他也认不出与他嬉笑的人究竟是谁,便都当作红樱去对待。   在第八日的傍晚,日落西海后天色迟迟未彻底暗下去,远方似有雷霆闪烁,轰隆隆的声音震着海面,像是有一场暴雨将来。   洛银的石室内,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狂风席卷着浪潮涌上了沙滩,淹没了靠近海面的那一片花草树木,整座星岛几乎有一半陷入了大海中。   雷霆不断,震耳欲聋。   洛银走出石室,抬头看了一眼山井外的天空,乌压压的黑云盖在上方,飓风将云层吹成了一片片如鱼鳞模样,其中蓝紫色的电光闪烁。   这让她想起了当年历劫之时所见场景。   那些曾历劫成仙的先辈们离开人界直达仙界后,肉·身羽化,灵魂飞升,不曾在人界留下过只言片语警示后人,书上也没有记载,历劫之时所见雷霆究竟是何面貌。   洛银只觉得她当时面对的像是一只会不断喷出火光和雷霆的巨兽,天空云层产生的黑色的旋涡中亦有淡淡的白光照耀下来,像是引她登入仙境的阶梯,但每一道打在她身上的雷霆都分外痛苦,击碎了她的五脏六腑。   彼时雷光,与眼前无二。   宁玉不知何时走上来,站在洛银身后道:“海上生火,我们可以跟着火焰寻到天光之境。”   洛银闻言,心中惊诧:“海上生火?”   “是,天光之境中磁场转变,异象频生,靠近天光之境的海域海面上会浮着一层红色的火焰,据说那是从深海之心翻涌上来的。”宁玉解释道:“这也是为何靠近妖界的瑰海,与旁处海水的颜色不同。”   谢屿川听着不断往海面劈落的雷声,抬起头望着翻涌的云层,他的心中忽而起了一股压抑不住的沉闷感,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   洛银马上就要跟随宁玉一同离开,谢屿川圆睁的眼睛酸涩,在面对不断闪烁的雷霆时却无法眨眼,洛银的袖摆扫过他的手背,他骤然回神,如梦惊醒地拉住了对方的手腕道:“危险!”   “只是看上去吓人,其实也没那么危险。”宁玉道:“至少这几十年内我经历过好几次,只要避开雷霆与火焰便可,我只是化魂境都可全身而退,想必未来师父更不用担心了。”   闻言,谢屿川却狠厉地瞪向他:“你怎知你能躲过,她便一定能躲过?!”   云层诡变,像是自然排布的一种奇妙阵法,洛银感受着星岛周围的灵力变化,更是惊讶于深海中天光之境的奇特能力。   那是一种异常强大的,自然的力量。   “时不待人,大雨之后,天光之境便会再度消失。”宁玉压低声音道:“尊者,走吧。”   洛银想去看看天光之境,也想让墨安仙道的残魂离开谢屿川的身体,她只能安抚谢屿川道:“别担心,屿川,你就留在星岛等我,停雨前,我一定会回来。”   “可雨还没落下。”谢屿川抓着她的手腕用力到洛银都觉得疼了。   她察觉到谢屿川很不对劲,从他看见天空变化的云层,听见雷声开始,他的视线便是涣散的。   “屿川、你怎么了?”洛银轻声询问。   谢屿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喷涌而出。他一手抓紧洛银,不想她离开,一手捂着额角,脑海中闪烁的画面犹如一把把锯齿利刃在割动他的神经。   “危险,不能去……”谢屿川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别去,姐姐……洛银,别去,会有大火,会有红光……”   他看见了一些画面,看见纷飞的大雪之外,是席卷着火光的飓风,那些风将雷霆带来,漆黑的云层不断压下,逼得人无法呼吸,而雪山墙壁上的神女相也被乌云遮盖,一切暗行,皆被大雪掩埋。   风能将魂魄吹出体外,火会烧毁躯壳,无处可藏的人开始寻找寄宿之法,混乱之下,冰冷的寒器碰上了血光,满目猩红。   谢屿川头痛欲裂,他的身体渐渐弯了下去,他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他快要抓不住洛银……   别去,会被夺舍,会变成红樱那样,不能拥有自己,最终成为他人……   “啊——啊!!!”谢屿川双手抱头,痛苦地低吼了几声后身体失力,如一片离树的叶,朝前栽去。   洛银眼疾手快将他抱入怀中,以免他坠入山井下的海水。   “屿川,屿川!”洛银心中慌乱不已,她连忙握住谢屿川的手腕,指腹下的脉搏跳动迅速,而他的经脉内冲撞而出的妖气也浓得有些骇人。   这回不光是洛银能看见,就连宁玉也看见了,谢屿川满背涌出的黑气,是令人心悸的妖力。 第65章 六十五 谢屿川:带我去天光之境。……   山外雷霆万钧。   淡金色的灵力光圈从石室往外延伸, 于山顶罩下,将星岛上分成两种颜色的山峰彻底包裹其中,一时间雷声被阻隔在外, 颤动的小岛也平稳了下来。   宁玉朝躺在石床上的谢屿川看去, 他眉头紧皱, 蜷缩着身体, 犹如坠入了可怕的梦魇,无法苏醒, 而他身上不断泄出的妖气更是宁玉以前从未遇见过的。   他先前猜过谢屿川的身份,也试探过对方,所以红樱告诉他谢屿川是妖,他未太惊讶。   只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宁玉没想到的是洛银竟也丝毫不意外。   不意外他是妖,更不意外他的妖气竟如此浓烈,比宁玉过往杀过的每一个妖都要骇人。   洛银在谢屿川的身边都设了阵, 又将一指真气送入了他的体内, 只是他身体里四处乱窜的妖气还处于紊乱状态,洛银的真气未必能存留太久。   她重新加固了山外的结界, 确定了谢屿川安全后, 才起身对宁玉道:“走吧。”   洛银和谢屿川在岛上许多天,难得遇见天光之境,她也本就为此而来,能有救墨安仙道和帮助谢屿川的方法, 洛银不能错过。   二人离开星岛后便一路往雷霆尽头而去。   洛银穿越雷霆时,乌云与海面几乎相连在一起,波涛汹涌的海水可以轻易吞灭一座城池。   滚涌的海水深处泛着深深的紫色,雷霆劈落在海面上, 像是海面上浮着一层油,顷刻间被点燃,暗蓝色的火光往远处烧去,波涛的水浪一层翻过一层,将火光吞灭,又被雷霆燃烧。   这一幕当真叫她眼熟,她历劫之时,也有这样的火光在大雪中燃烧,大约与仙界相关的东西,总有类似之处。   到了人界与妖界的交界处。   一缕缕淡色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乌云上照下,那抹黑暗中的阳光将两界彻底分割,洛银还以为在人界这处看见的雷霆怒海已经足够混乱,却没想到另一边的海面更为波涛汹涌,翻腾的海浪与雷电交融,深海中偶尔浮现的身影越过电光,穿梭躲藏。   她没想过一面海下,竟然能有这么多妖。   那些鱼妖在水中交叠在一起,对此时极端恶劣的天气早已见怪不怪,他们可以轻易避开海上的雷电,甚至有年幼的随波逐流,每一道浪花都能浮上几只妖。   那穿过云层落下,甚至穿越了海水的光,是两界的分水岭。   洛银悬于云下,被海浪打湿了鞋面与裙摆,宁玉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没有与她一般,离那一层光芒太近。   她能轻易察觉到,周围的灵力磁场变化莫测,几息之间便变化成另一种模样,像是诡谲的阵法,将每一个误入的生灵都困锁在里面,更改生存的方式。   洛银看见了一尾越过光线的鱼,那条鱼在游入妖界时,身上的鱼鳞悉数褪去,从皮肤表下长出了许多海草一般的毛发,跃上水面后,像是一团野草再度坠入海中。   不过片刻,它便被那边虎视眈眈的妖族吞噬,一条胳膊长的鱼而已,连鲜血都来不及流出便被分得干净。   宁玉道:“不能再往前了,你若走入光中,也会像那条鱼一样,随时被和你同时步入天光之境的生灵同化、融合。”   洛银脚下停顿,她望向四周不断劈落的雷光,回想起她刚到星岛提起天光之境时宁玉的回答,他说当年鸿山书楼上的古卷记载出错,真正的天光之境从不平和,每每出现,都带着恐怖的蓝火和风雨。   洛银位于雷霆中央,没有一道雷电能劈落在她的身上。   宁玉想要将她拉回,也有些畏缩,他对洛银的背影道:“回来吧!尊者,你离天光之境太近,一旦它周围的灵力阵发生改变,光线移位,便危险了。”   洛银没理他,而是闭上眼睛仔细去分辨周围的雷声,有远有近,落在海面上的声音也有分别。   她记得过往看过的所有关于灵力法阵的书,这世间人可以修炼成仙,那修道界的某些修行方式也必然与仙界相通,雷霆落下不像是给海面和海水中生物的惩罚,不断变化的灵力阵似乎也有规律可寻。   此时看似凶恶的天光之境,并未主动去触碰任何一个生灵。   那天光渐近,恶劣的环境下,唯有洛银一人静静地置身其中,一滴滴雨水落下,宁玉知道这是天光之境消失的前兆,等暴雨过后,便会天晴。   洛银却在落雨的那一瞬间抬头看向上空的云层,不过转瞬她便在他面前消失。   宁玉不管不顾也要追上,可乌云犹如大雾阻碍了他的视线,他甚至都来不及抓住洛银的衣角。   “未来师父!尊者!”宁玉不敢在天光之境的范围内使用灵力,只能拔高声音:“洛前辈!你……你到底去哪儿了?!洛前辈!”   风起云涌,波涛不止,天光之境另一面的妖界,群妖环伺,只等他被雷霆击落,鬼哭狼嚎。   “洛前辈!”   暴雨顷刻而下,淋湿了宁玉的衣衫,更模糊了他的视线。   就在他开始胡思乱想洛银是否遇见意外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洛银的声音。   “我们可以回去了。”   宁玉猛然转身,看见方才他找了许久的人就立于身后,不论狂风骤雨如何颠倒海上,洛银的衣衫都是干净的,唯有发丝于风中飞扬。   她有所感,略急道:“屿川醒了。”   谢屿川醒了,洛银便该回去了,不然这般大的风雨,留他一个人在岛中,即便有结界护着她也不放心。   经过方才把人跟丢了这一遭,宁玉也不敢在此地久留,洛银回去不必他引路,只是感知到她的真气已经不在谢屿川的体内,甚至连结界都出现了一丝裂痕,脸上的平静终被打破,简直可以用归心似箭形容。   宁玉不知岛屿上发生的事,还想找洛银谈一谈方才她去了哪里。   张口正欲出声,却见洛银如一缕银光般在眼前消失,速度很快,就像是乌云中窜过了一道闪电,他连忙跟上,心想莫非是星岛上出事了?   大雨随雷霆而至,因有结界防护,雨水无法从山井上空的洞口落入,细细的花瓣铺满水面。   红樱在最初听见雷霆声时便躲入水中,缩在了山石后方的一小块凹进去的洞府里,她害怕雷雨,也害怕那个不断涌出妖气的人。   结界里,星岛山中的平静好似与山外的风卷残云成了两个极端,忽而一阵巨大的震动像是要将山井从中间劈开,井中水纹震颤,红樱的胸腔也砰砰乱跳着。   她小心翼翼地从水中朝外看去,绝大部分的视线被花瓣遮挡,可她依旧能看见水外似乎有什么东西盯上了她,仿佛下一瞬便能将她撕碎。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是妖族的语言。   ——出来。   红樱不敢动弹,本能的惧怕让她想要逃离,可她逃不出这方寸之池。   黑影破开了水面上的樱花,电光火石之间便将红樱扯出水面,妖力虚弱的鱼妖只能勉强化身成半人半鱼的模样,乌黑的发丝后还藏着扇动的两腮与耳鳍。   冲出水面时感受的,是她这几十年在星岛不曾体会到的寒冷。   山井下的海面沿着山壁被冰冻成坚硬的冷白色,水面厚厚的浮冰将樱花冻结在一起,站在冰上的人扯着她的手臂,脸色阴沉地对她道:“带我去天光之境。”   她认得这个少年,却仿佛首次见面。   跟在洛银身后的谢屿川绝不是她而今看到的这般,阴鸷,冰冷,杀气腾腾。   他的发丝与睫毛像是覆盖了一层晶莹的雪光,泛着淡淡的银色,瞳孔幽红、狠厉,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去过天光之境,必认得路,带我去!”   “我、我不记得了。”红樱痛苦地挣扎着,一条艳红地长尾拍打着水面。   她就去过一次,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不想再说一次,若你真的不记得,我不介意让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为我指路。”谢屿川歪着头,说出这话后,抓着她手臂的手越发用力,掌心聚集的寒气将红樱的手臂冻成了白色,一层层鱼鳞密布于她的身体上,令她恐惧万分。   “我、我带你去!”红樱开口求饶。   谢屿川抬眸看向头顶的结界,上面浮着的一层金光还残存洛银的气味,凭此微薄的气味他也知道洛银走了没太久。   明明说了危险,明明他已经痛得晕了过去,可她还是跟着宁玉走了!   此行星岛,便是因为宁玉劝说,甚至去天光之境也是为了宁玉的女人!   宁玉、宁玉!   都是宁玉!   若无宁玉,他和洛银此时恐怕已经在祁州的某个城池中游玩数日。   她为何要丢下他和这条鱼在山中?甚至在山外设下结界?   她分明知道海上风波不平,却又一次把他丢下了!   一片片红鳞如飘落的樱花,带着鲜血落在了冰面上,红樱惊惧地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在他的身后逐渐化成的魂体,是一头巨大的冰狼,几乎要撑破整个山井,直往结界外冲去。   一声狼啸声融入了结界外的雷声中,红樱浑身发软,骤然明白过来他是什么人。   冰狼冲撞着结界,几下便将结界撞裂,它的身形越来越大,狼爪撕破了山井上空的洞口,扒开了山井出口往外挣脱,他的每一次挣脱都带着白色的寒霜往山下覆盖,从天而降的暴雨靠近山体便化成了一粒粒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山间。   雪白蔓延几乎冰冻了整座山峰,直往山外丛林而去。   常年春暖花开之地片刻被冰封,霜白的颜色延伸至海岸,冰狼终于钻出了山井,与此同时洛银设下的结界也被撕破、撕碎,化为一粒粒金色的细沙,消散于大雨之中。   洛银赶回星岛时,见到的便是这样场景。   整座星岛仿若坠入了寒冬,冰封至靠近沙滩的那片海面都静止了,尚未停落便有寒意袭人,风雨带着冰雹而来。   宁玉慌乱地摔在了冰面上,他抬头看了一眼犹如冰山般的山井,他的阵法、洛银的结界也早就被破,死气沉沉的星岛上除了风声雨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红樱!”宁玉直往高山而去。   他还没跑两步便停了下来,洛银站在沙滩边,不知脚下踩着的究竟是沙还是海水。   她也看见了,冰林之间的小道上,谢屿川的身后拖着一尾红鱼,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妖气冲天,每走一步,海上的冰面就往外延伸一丈。   洛银被眼前场景惊忘了声音。   谢屿川看见了她,她就站在海边。   此刻天是黑的,地是白的,洛银处于二者之间,一身鹅黄长裙在风中翩跹,她也看向他,四目相对,谢屿川红了眼。   他松开手里拖着的胳膊,在这一瞬被丢下的无助和恐慌涌上心头,也有再一次看见洛银的安心和委屈。   高大的身影慢慢弯曲,弓着腰,谢屿川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深吸一口气后再看向洛银,声音发哑:“姐姐。” 第66章 六十六 谢屿川:为何要丢下我?……   岛上的冰霜还在往远方延伸, 风雨未停,洛银在听见谢屿川声音时便头脑一片空白,除了看见谢屿川, 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为何要丢下我?”谢屿川的声音破碎, 犹如风中一片枯枝上的残叶, 只需洛银的一句话便可定他生死。   “为何设结界将我关在山中?”他没有靠近, 每问出一句话,眼眶便红了一分, 淅沥沥落下的大雨打湿了他的发,水流划过他的脸颊,不知是雨还是泪。   “为何不听我的话,非要去天光之境?你明知我很难过, 明知我痛得都晕过去了,可你还是不在乎我,抛下我……”谢屿川的双肩仍在颤抖, 他说出这些话后, 咬紧牙根死死地盯着洛银,犹如被这些胡思乱想锁住的困兽。   洛银的心里忽而像是有针扎过, 刺得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些。   他看上去太可怜了, 尤其是沿着他的下巴不断落下的雨水,还有他直不起来的腰,谢屿川是真的害怕自己被洛银抛下。   洛银的心疼加剧,眼下只想赶紧过去抱一抱谢屿川, 将他身上的雨水烘干,说些话安抚他的情绪。   有人的速度比她快上一步,宁玉的身影在二人面前一闪而过,冲到了倒在寒冰之上的红樱身旁。   红樱根本无法维持人形, 身上遍布猩红的鱼鳞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她因为脱离了水源又没有褪去鱼鳃,耳鳍之下的鱼鳃奋力地呼吸着,被谢屿川一路拖行的右手手臂冻伤,青紫一片。   “红樱!”宁玉将外衣脱下罩在了红樱的身上,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谢屿川刚才过来的一路,凹凸不平的冰面上偶尔可见一两片离体的鱼鳞。   宁玉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再看向谢屿川的身影时,眼神是遮不住的杀气腾腾。   短刃寒光乍现,赋予灵力,立刻在宁玉周边化为了几十把利器,纷纷朝谢屿川的后背冲过去!   他怎么可以伤红樱?   红樱又没做错过什么,他怎可以将红樱拖出海水,弄得遍体鳞伤!   洛银察觉到了风中的杀意,但还沉浸于被抛弃情绪下的谢屿川并未发觉,眼看宁玉的匕首便要刺穿谢屿川的背,洛银连忙出手阻止。   她旋身来到了谢屿川身边,洛银的广袖拦住了所有法器和灵力,为了避开宁玉,她带着谢屿川往后退了数十丈。   在她的手抓住谢屿川手腕的瞬间,人便被谢屿川抱入怀中。   他勒着洛银腰的手臂用力到洛银都无法呼吸了,少年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每一口呼吸都像是溺水的人攀上了岸边的野草,他还在颤抖着,连带着洛银的心一起,酸涩难忍。   “为何要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谢屿川还在喃喃,他一面控诉洛银,一面又生怕她再度推开他,抱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紧。   谢屿川如此缺乏安全感的模样,让洛银心中发涩、发苦。   宁玉抱着红樱的身体起身,他在看见红樱时便忘了以灵力避开雨水,任由大雨狼狈地浇灌全身。   这一次他与洛银遥遥相看,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往日的随和消失,只冷冷地道了句:“你们走吧。”   洛银也终于看清了红樱的模样,她的脸上都是细小的鱼鳞,一丝也没有变成人时的灵动美丽,难看得像是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这便是宁玉一直用修为滋养她的原因,而她也为了能少消耗宁玉的修为,甘愿待在水里,当一条真正的鱼。   洛银也看见了红樱被冻伤的手臂。   她心中愧疚,这些都是谢屿川造成的,包括整座被冰封的岛屿。   此时的谢屿川像是陷入了噩梦,一遍遍问着洛银为何要抛下他,他身上的妖力并未收敛,因心绪不平而狂躁起来,他虽冰封数十里,可身体却很热。   “屿川。”洛银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谢屿川听见她的声时肩背一僵,质问戛然而止。   “我没有丢下你,我只是暂时离开了,怕你遇上危险才会在山外设结界,不是为了困住你,而是为了保护你。”洛银抚摸着他的后脑,对他道:“不舒服便不要强撑着,好好休息。”   “不要,我若闭上眼睛,你又会消失……”谢屿川抓紧她背后的衣服。   “不会的,相信我好不好?你需要休息。”洛银的手安抚地顺着他的后背,掌心下躁动的妖气难得稳定了些。   趁着这个时候,洛银以灵力压制,奇怪的是谢屿川的妖气并不排斥她,很顺从地跟随着她的灵力流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没再狂乱地暴走。   他的力气随着妖气的平稳也在一点点消失,像是几日几夜没合眼的困顿袭来,谢屿川的双眼眼看就要闭上,又在下一瞬强迫自己睁开,他看着洛银,犹如心理暗示般喃喃自语:“不能睡、睡了你就走了……”   “我不会走的。”洛银叹了口气,她知道谢屿川的不安从何而来,在此世间她只有谢屿川一个人,谢屿川又何尝不是只有她一个?   唯一不同的是,洛银只是对五百年后的世界陌生,而谢屿川是对整个人界陌生,不关乎时间。   “放心,屿川,我永远不会走的,我不会离开你。”洛银哄着他:“睡吧,你太累了,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一觉醒来之后,我一定还在。”   谢屿川真的累极了,洛银的轻声安抚加上她抚摸他后背的动作,让他慢慢放下戒心,双眼合上:“你说的,我睡醒了你一定在……不许骗我……”   “不骗你。”洛银道:“我一定在。”   他真的太困了,突然冲出身体的妖力本就难以控制,加之谢屿川还用元神本体冲破了洛银设下的结界与宁玉设下的阵法。   狼是陆地生物,为了寻找洛银,他甚至打算将这一片海域全部冰封。   本就不擅使用的妖力被如此消耗,即便没有洛银哄着他入睡,他也坚持不了太久,无非是没有看见洛银时紧绷的神经让他亢奋,现下担忧褪去,不过片刻便沉沉入睡。   谢屿川倒在洛银的怀中,被她带去了冰山。   妖气收敛,星岛上的寒冰也在慢慢消融。   洛银没打算就此带谢屿川离开,毕竟谢屿川将红樱伤成那样,他犯下的错总要有人善后。   她把谢屿川放在石室的床上,少年即便在睡梦中也还紧紧地抓着她的袖摆,洛银无法,只能将外衣脱下披在他身上,自己转身去找宁玉,再看红樱的伤势。   红樱受了伤,若不及时清理就放回海中或许会更严重,宁玉将她带回后便把她抱入了自己房内,也没管星岛外还是冰天雪地,更管不了洛银为何再度归来。   当洛银出现在他屋外时,宁玉的理智也回笼了。   他在看见红樱被伤的当下的确有要杀死谢屿川的冲动,即便现在他也没办法面对谢屿川,他知道少年出手狠辣与他暴走的妖气有关,谢屿川无法控制自身妖力,下手没有轻重,但他毕竟伤了红樱,宁玉无法原谅。   洛银过来,不是非要宁玉谅解谢屿川的。   “抱歉,他伤了红樱。”洛银慢慢朝屋内走来。   宁玉沉着脸色道:“与尊者无关,尊者又何必道歉。”   “屿川做错了事,便是我的错。”洛银走到宁玉身后,仔细看了一眼躺在他床上的红樱。   宁玉的手还一直抓着红樱的手,好让她保持人形,可以在陆地喘息。   她身上有几处冻伤,最严重的还是右胳膊,被谢屿川抓过的地方连筋骨都断了,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洛银走到床边蹲下,宁玉自然地往旁边让开半步,双眼诧异地看向她的举动。   洛银的双手比了结印,金色的浅光将石床周边照亮,阵法维护着红樱的身体,而在阵法中,一个个符文转化的金色蝴蝶朝红樱身上受伤的地方飞去,洒下的粉末皆是洛银的灵力。   她在修复红樱身上的伤,但并不只是如此。   数十只蝴蝶治愈了红樱的伤口,让她不再痛苦低吟,阵法破裂的瞬间又化作了上百只金色的蝴蝶,颤动着双翅往红樱的身上覆盖过去,一圈圈灵力光芒在红樱的身上游走,像是月光下的水纹,直到那光纹彻底被鱼身吸收,红樱也慢慢转醒。   宁玉不可置信地松开自己的手,红樱仍旧维持着人形。   他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才吐出一句:“尊者何必……”   何必用她自己的修为,养红樱的身体。   这么多年宁玉为了能让红樱保持人形,花去了多少道行他自己清楚,洛银方才损耗的修为,足够一个颇有慧根的修道士潜心修炼三十年,虽不能让红樱永远保持人形,但至少能让她维持人形三五年之久,不用再回去海水中。   这莫非就是谢屿川伤了红樱的补偿?   “我感谢尊者治好红樱的伤,也感激尊者能舍修为帮助红樱成人,但我不会因此原谅谢屿川做过的事。”宁玉撇过脸。   “不用感激。”洛银道:“我也不全是为了屿川才做这些。”   她只是……在宁玉抱着受伤的红樱时,看见了这只脆弱的鱼妖脱离海水的真正面貌,觉得她可怜罢了。   三十年的修为,于旁人而言或许很重要,但对洛银而言算不上什么,她十八岁便经历过天劫,这些修为,只要她想,潜心闭关一年便养回来了。   只是……   洛银藏在袖间的手不禁成拳捏了捏,毕竟是损耗了一部分的修为,却没有预想中的头晕目眩。   红樱睁开眼后看见宁玉,眼泪夺眶而出,她回想起昏迷前见到的谢屿川,那个犹如恶鬼般的少年掐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山顶一路拖行至山下,她瑟瑟发抖。   “阿宁!”红樱扑入了宁玉的怀中,宁玉连忙出声安慰她:“没事了,我陪着你,别怕,红樱。”   洛银看着抱在一起的二人,眼前突然有些泛花,她以为是损耗修为后迟来的晕眩,但等她再睁眼时,又归于正常,只是细看红樱魂魄的颜色,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同。   她没打扰宁玉和红樱,转身离开。   出了宁玉的房间,大雨也不知何时停了,从山井上空的洞口一滴滴落下的是冰霜融化的冷水。   洛银抬头看了一眼那株樱花树,因为被冰封过,花朵全都离树凋零,一朵朵完整地坠了下来。   洛银接住一朵花,寒气渐渐被掌心捂暖,粉色的樱花散发淡淡的香气。   洛银心下略惊,她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指尖灵力充沛,一挥衣袖便将附近冰雪消融。   她再闭上眼细细去感受身体中的修为。   方才为红樱治愈时消耗的修为,不过片刻便全都回到了体内。   好奇怪,她的灵力依旧充沛,道行也仍停留在登仙境后期,是随时会历劫的状态,可这世上……难道有人会历两次天劫? 第67章 六十七 洛银:怎么?不能亲?……   雨水转小, 雨云散去,阳光透过山井上空被撕裂的洞口边缘未融化的薄冰,照进了洛银的住处。   石室内, 洛银还在探寻体内修为和灵力的奥秘, 只是不论她如何去感受, 也察觉不出一丝不适。   再仔细回想, 好像从她自灵州雪山上醒来后,身体里的灵力就像是一片取之不尽的汪洋, 只是她未曾过多消耗,之前也没察觉,此番修为都送出去了,也不过片刻便被重新填满。   薄冰下的阳光有些耀眼, 光芒投在了石桌上,洛银看了一眼那道光折射出的形状,像是一头昂首望月的狼。   身后谢屿川还在沉眠, 星岛的冰也未消融。   洛银做了几次吐纳, 将灵力归位,再睁眼时便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 空中漂浮的尘埃似有波动, 很微弱,紧接着有结界设于石室,是熟悉的气息。   “师父。”洛银已经习惯墨安仙道的神出鬼没了。   海上的波涛刚刚平息,天光之境或许还未消散, 墨安仙道似有察觉,轻轻叹了口气:“你去涉险了?”   洛银一怔,她没想到墨安仙道居然知道她去过什么地方,洛银不自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躺下却不平静的谢屿川, 一个深沉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未成型便被墨安仙道后面的话打断了。   “银儿,莫要为为师白费功夫。”   “此话怎讲?”洛银问。   墨安仙道坦言:“你来瑰海,身上还携有深海下蓝火的焦味儿,骤雨才停,可见你已经去过天光之境了。”   “师父知道天光之境?”洛银垂眸:“此地距离灵州甚远,天光之境又只是众人口中的传说,恐怕就连古河仙派的掌门也未必信它存在。”   墨安仙道顿了顿,道:“为师曾偶然遇见过一次天光之境,深受火海震撼,更深知其中危险,见你在此还未离去,便猜到了你想做什么了。”   洛银沉默。   墨安仙道虽在问她,口气却很笃定:“你想利用天光之境,将为师从霖的身体中分出,可对?”   “是。”洛银没有隐瞒:“师父的魂魄尚在,便代表死的只是身躯,天光之境中的灵阵我初初了解,若使用得当,真的可以让师父从屿川的身体里出来,复活师父,难道您不想重活一次?”   “银儿,你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墨安仙道叹息:“为师只有残魂一缕,何时消散也是未知数,又怎能让你多次去天光之境涉险,况且……即便我与霖的身躯分开,这一缕残魂又该归于何处?世人之命皆是命,不是霖的身躯,我又要占谁的身躯去?”   一席话叫洛银怔住,她还没仔细想过,若墨安仙道的残魂真的从谢屿川的身体里出来后,又该放在谁的身体中,她想复活他,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洛银突然想到了瑰海妖界中,那些拥挤在一起的妖,或许……   这个念头才起,又被她挥去,邪恶之妖的身躯,怎配得上她师父的魂魄,若那妖没行过恶事,她又怎能替墨安仙道夺其性命?   最好的办法,便是有一个大限将至之人愿意舍身。   墨安仙道见她沉思,笑声带着些许苦涩宠溺,若可以,他此时应当如以往一般用手心轻轻抚摸洛银的头顶,教诲几句,只是眼下何时醒,何时睡都不由他控制,便不浪费难得的机会,正事要紧。   “为师现下担心的便是明瑕野心,不久之后人界霍乱,民不聊生。”墨安仙道语重心长:“银儿,为修道士,护一方土,守一方人,力强而任重,此事除了交给你,为师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若你师兄长风还在……”   说到这儿,一阵沉默叫洛银心里很不好受。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修道士,不能像涂飞晔、唐风等人一样,以己身份为荣,将天下苍生的性命排在自己之前,她师兄安长风若在世,的确是带领修道界阻止明瑕的最好人选。   墨安仙道只剩残魂,还要为人界之事操心,殚精竭虑,洛银审视自己,的确过于享乐,有些自私了。   她心中愧疚,可又实在做不出伤害谢屿川的事来。   上次在海滩浅聊一番,洛银知道谢屿川不是真的不在意他的过去,他只是忘记一切,无法在意,重任压至头顶,巨石再上心头,洛银几度张嘴也无法对墨安仙道说出拒绝的话来。   “银儿,你放心,此事一了,为师便会自行离去,不会霸着霖的身躯,也不会阻碍你们。”墨安仙道此话严重,洛银心中一惊,顿时失了呼吸。   “师父!弟子绝无此意!”洛银想要解释:“弟子是担心他,不想逼他回妖界,可弟子来瑰海是想找机会复活师父,不完全为了屿川,弟子私心以为,若师父于他人身上重生,或许这种难题便无需我去应对……”   她不想逼谢屿川去妖界,可也没有要逼墨安仙道自毁灵魄的意思,洛银就算再无知也不会起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啊……我若尚在……”墨安仙道的声音低哑,痛苦:“可我已不在。”   除了洛银,墨安仙道没有别人可以信任,洛银也知道,此番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人界的未来,还有墨安仙道灵魂生灭,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洛银感受到了痛苦和纠结,她不知如何抉择。   石室内的静谧,被一滴落水的声音打断,洛银侧脸去看,结界已经消散,阳光投在石桌上的形状转变,扭曲成了一个像是被利剑刺穿,挣扎求生的人。   人与妖,不是非要闹得你死我活。   她和谢屿川,也不会在他恢复记忆后便分道扬镳。   洛银会护好谢屿川的,不论是现在的他,还是今后的他。   为大义,为恩情,为苍生百姓,势必要人牺牲。   石床上的谢屿川发出了痛苦的□□,他的手紧紧抓着身下被褥,还陷于梦寐没有苏醒。   洛银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面容,心有不忍,再探了一下他的脉搏,经脉堵塞的问题解决了不少。   几次下来,洛银也摸索出了要谢屿川恢复妖力和记忆的方式,经脉被封只有他自己从内部冲破,而他身体里的妖气越躁动,反而对他疏通经脉有好处,当下痛苦,事后力量便会逐渐收拢,为他所用。   想要谢屿川尽快恢复记忆,掌控所有妖力,唯有逼他情绪剧烈起伏,先以愤怒不安调动潜藏的妖气,再等他慢慢消化、缓解。   方式简单粗暴,却最有效。   洛银舍不得。   “……”梦魇中的谢屿川动了动嘴唇,洛银附身去听,耳畔是他紊乱的心跳声和急促炽热的呼吸,而后洛银听见他在喃喃:“洛银……”   没叫她姐姐,却是直呼她的名讳。   洛银心尖微疼,该去面对的,无可避免。   她和谢屿川同行。   “屿川。”洛银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声音还是第一次这样温柔,就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太习惯。   “醒醒了,屿川。”   好像只有谢屿川完全松懈时,墨安仙道才能短暂地出现。   一次是万窟洞天,他杀了三头巨蟒后疲惫。   一次是那夜洛银酒醉,谢屿川抓着她的手不知释放几回后沉睡。   上一次是在海滩边,难得的和谐安宁使他放松。   这一回,便是他在消耗过度后昏迷。   洛银唤了谢屿川好几声,沉浸于睡梦中的人才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睁开眼的刹那尚未从梦境中脱困,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别走!”   他的视线是涣散的,洛银抬手抹去了谢屿川额角的汗水,鬼使神差地俯身在他的鼻梁上落下一吻。吻很轻柔,像是一团温软的糖糕,触碰了谢屿川的鼻梁后再往下,轻轻贴着他的嘴角,洛银声音抚慰地哄道:“我在呢,没走。”   谢屿川终于清醒了。   他又梦到了那个可怕的黑暗空间,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待到他好不容易挣脱时,却从一个梦境坠入了另一个梦境。   噩梦变成了美梦,他看见洛银托着他的脸,轻轻地吻着他的嘴唇,真实到他能感受到洛银嘴唇的温度和柔软,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雪梅的清香。   谢屿川睁圆了眼睛,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呼吸沉了些都会打断这个梦境。   内心的恐慌化为悸动,噗通噗通的心跳在安静的石室内尤为清晰,谢屿川被洛银贴近的呼吸扰乱心神,没忍住抬起手搂住了她的腰,按住她的后脑用力地吻着她的嘴。   洛银也惊了一瞬,鼻音哼笑了一下,而后推开他道:“醒了?”   谢屿川还有些呆滞,眼神迷离地望着她,又有些不可置信:“你亲我?”   洛银挑眉:“怎么?不能亲?”   谢屿川像是没听见这句话般,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你亲我……”   洛银从未主动亲吻过他。   方才还激动的人又突然沮丧起来,洛银听见他说:“果然是梦。”   “什么是梦?”洛银觉得好笑,便问了他一句,谢屿川开口:“如果不是梦,你怎么会亲我?”   “当然是因为……想亲你就亲了。”洛银捏了一下他的脸,起身道:“你还记得这座岛上发生了何事吗?”   谢屿川微怔,他没有失忆,当然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他当时头疼得晕了过去,好像看见了一些混乱的画面,等他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洛银困在了结界中,和一条鱼妖关在一起。   谢屿川担心洛银,也气恼她竟不关心自己,气血上涌,身体里的力量便更不受控。   当时谢屿川觉得,好像一切都被他操控在手中,强大的力量让他无惧一切,也无视一切,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小的红樱放在眼里。   想起红樱,谢屿川浑身一僵,他瞳孔震颤,问洛银:“那条鱼……没事吧?”   他记起了自己是怎么把红樱拖出这座山的,也怕那样残忍的画面被洛银看见,洛银会如何想他?她会否觉得他残忍?   洛银见他还担心红樱的安危,心里松了口气。   小狗总还是单纯无害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正可怜兮兮担忧地看向她呢。   洛银以为谢屿川担忧红樱伤势,事实上,谢屿川是担忧她的看法,红樱死活,他当真不在乎。   别说他当时有些不清醒,便是清醒着,他也会将红樱从水里拖出来,逼她为自己引路去找洛银。   “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没那么容易好。”洛银摸了摸谢屿川的头顶道:“知道此举是错,下回应当如何?”   “没有下回了。”谢屿川垂眸,他一定会藏得很好,不会让洛银再看见他残暴的一面。   洛银见他低着头便当他是在忏悔,她想起今后她与谢屿川需共同面对的事,心中也不舍再苛责他,别有深意道:“屿川,你只需要记得一点,我永远、永远不会抛下你的。”   只要记得这一点,便无需在一个人时担惊受怕,行差踏错。 第68章 六十八 谢屿川 :下次咬别的地方。……   星岛上的冰足足融化了五日才现出原貌来, 这五天的时间里,洛银陪着谢屿川在石室内哪儿也没去。   他的状态时好时坏,因为打通了一些经脉导致妖力不受控地外泄, 有时洛银给他倒一杯温水, 才端在手上杯中的水便结成了冰。   谢屿川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全都看在眼里, 他没问洛银自己的情况如何, 洛银也就没主动提起。   关于谢屿川的身份,洛银本着能瞒多久瞒多久的态度, 只是谢屿川不是傻子,这几天他或许已经看出端倪,猜测特殊能力的由来,也许过不了多久, 他就会知道自己是妖,这种事,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接受。   洛银偶尔见到谢屿川坐在床边看向洒在地面的茶水结了一层冰霜, 他便双手抓紧膝上的衣服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她,对她道:“姐姐, 抱抱我。”   接受自己的过程有些艰难, 洛银不去戳破,也不想让谢屿川崩溃。   而谢屿川,只有拥抱洛银时才能感觉到安心,才能再一次确定, 洛银不会因为他是妖的身份而离开他,她说过的,她永远也不会抛下他。   山间冰雪融化,樱花再度绽放。   谢屿川已经能随意控制好身体里乱窜的妖气, 洛银这才放他出去透透气。   岛上不止他们二人,还有前段时间才被谢屿川重伤过的红樱,如若他带着一身妖气遇见红樱,那条鱼也不知得惊吓成什么模样。   天气正好,谢屿川也算是大病一场,几日不曾晒过太阳,刚从山井中出来时,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皮肤白而通透,容貌也因此妖冶了些。   洛银抬眸看向他,见风吹过谢屿川的发丝,略过他的眼睫,颤动的睫毛犹如一片轻羽扫过她的心尖,叫她呼吸一窒。   谢屿川察觉视线,低头对着洛银一笑,这笑容仿佛回到了最初,他还是个懵懂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只是眼眸中亮晶晶的,满满倒映着洛银的身影这一点不曾改变。   洛银挑眉,瞥开视线。   如此谁能抵抗?   星岛四季如春,只是前几日冰雪未化有些寒冷,现下暖阳照晒,坐在沙滩边还有徐徐微风拂面,林间树木郁郁葱葱,早间一些野花也盛放了,一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红樱身着红裙,赤脚在沙滩旁自由地飞奔,浪起时踩两下水,等海浪退去后她又重新跑回宁玉的身边,笑盈盈地歪倒在他身旁,蹭着宁玉的胳膊撒娇。   远处看去,真如一对璧人和谐、幸福。   洛银靠近的脚步微顿,视线没忍住在红樱的身上细细打量了一下,她魂魄的颜色又变了。   从她将修为渡给红樱后,便能看出红樱魂魄的变化,何时是红樱,何时是何缈。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宁玉便说过何缈的魂魄在红樱身上,吸取了红樱的妖力壮大自己的魂魄,好让自己能操控身躯,看似荒唐,眼下说不定成了事实。   她给红樱的修为本足够她五年不必回去深海,眼下时间大打折扣。   就在洛银出神的片刻,谢屿川已步入了一旁的林子里,正弯腰采摘小野花。   又一波浪潮过来,红樱从宁玉身边跑开,追着海水过去,洛银慢慢走到宁玉身边,望向自由玩乐的红樱。   洛银和谢屿川靠近这边时宁玉便发现了,因为洛银损了修为帮助红樱,他才没有非要谢屿川在融合妖气的紧要关口离开。   “你在第一次遇见天光之境时,它便如前几日我们去见到的那样吗?”洛银主动找宁玉搭话,宁玉微微一顿,回想当初,点头道:“是,狂风肆虐,电闪雷鸣。”   洛银看向远处碧蓝的天空,海天一色,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折射着粼粼阳光,远处的云层几乎压着海面,云上的阳光成线般倾洒而下。   她道:“真正的天光之境,应当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宁玉惊讶地看向她。   洛银解释道:“上次我在雷云之中便发现了细微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飞去云上查探了一番,其实整个天光之境是自然衍生的多个灵力阵,只要是阵法便有规律可寻,但天光之境的灵力阵缺了一角。”   宁玉观察天光之境这么多年,从未发现原来天光之境缺失了一部分。   “或许在那一角缺失之前,它的确如书上所言,是温和的自然天光,笼罩在光芒之下可使人平心静气,有羽化之感。”洛银对宁玉道:“我担心如灵力阵缺失,一旦你将红樱带去深海,天光之境的灵力阵不稳的话,可能会有其他危险。”   宁玉一怔,他有些愣然:“那我该怎么办……”   洛银沉吟片刻道:“与其深入危险,不如重新创造一个与天光之境磁场相似的灵力阵。”   “这怎么可能……”宁玉看向洛银的眼神都变了。   “未必不可,九州修炼典籍上的阵法,也都是由自然衍生而创造的。”洛银道:“只是我得去鸿山书楼找一找相关书籍,想要研究出来恐怕得花不少时间。”   “我能等!”宁玉对洛银心有敬畏,她毕竟是登仙境后期,曾摸过仙界大门的人,若她说可以,便一定可以。   哪怕再等个七、八十年,他也要等下去!总好过带红樱去深海冒险。   红樱玩够了水跑回来,她还没完全习惯双腿,跌跌撞撞地险些倒在沙滩上,宁玉飞身过去扶住她。红樱再抬头时眼神羞赧地看向洛银,本打算向她打招呼的,却在见到洛银身后的人时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立刻掉头缩进了宁玉的怀中。   洛银无需回头都知道是谢屿川来了。   头顶被人戴上了个颇重的花环,洛银抬眸看了一眼,微风中飞扬的发丝绕着几朵鲜红漂亮的花儿,浅淡的香味儿传来,她回头对着谢屿川一笑。   方才进林子里摘花的人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眉眼弯弯道:“好看!”   洛银扶着头顶的花环,沾了满手香气,再看一眼天空上飞的像是鱼又好似鸟的生物,对那边抱着红樱安慰的宁玉道:“我和屿川要走了。”   宁玉愣了愣,回眸望她。   谢屿川伤了红樱,她也不好意思赖在宁玉的岛上不肯离开,之前几日都是因为谢屿川身体里的妖气尚不可控,她想等他的状况好些了再与宁玉辞行。   眼下便是时候了。   洛银不光要找出天光之境灵力阵缺失一角的原因,也要在鸿山书楼中找到可以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不去神秘莫测的深海,而是选择熟悉地界,分离魂魄的方式或许也可以更温和一些。   再者……关于谢屿川的身份,还有他的妖力和记忆,都让洛银不能在岛上久留。   她本就没什么好收拾的,向宁玉辞行后便与谢屿川一道离开,从瑰海一路往浮光城而去。抵达浮光城外,看着流光溢彩的结界,洛银撇嘴,对谢屿川道:“我们绕过去吧。”   眼下又不赶时间,再钻一次水洞倒不如绕过古河仙派临海这一片,最多只耽搁一天。   古河州旁便是幸州,洛银和谢屿川沿着海岸往里去,等远离海边时便入了一片山林,从山林出来后竟意外到达了幸州地界,再行过几个小镇,眼前所见的便是幸州陆阳城了。   陆阳城往里走三百里便到达霍城,霍城翻越一座山则是重明仙派,重明仙派的另一座山峰后便是无影沼泽,无影沼泽如瑰海一般,属于人界与妖界交界处,修道士与妖都可抵达。   洛银与谢屿川抵达陆阳城时天色已暗,二人准备休息一夜,来日再出发,只是没想到入城遇见了小麻烦。   此地距离妖界过近,来往的修道士也变得多了起来,前方排队入城的修道士每一个人在进城门前,都得于一旁红铜铃上摸一把。   红铜铃是测妖的,铃铛里锁着两只妖虫,一旦身上沾染妖气的人只要摸一把红铜铃,妖虫会与之感应,铃声便会响起,若是寻常人触摸,红铜铃不会有反应。   越靠近城门,洛银牵着谢屿川的手便越紧,今早谢屿川才勉强控制住了身体里的妖气,也不知会否在此地露馅。   周围看守的修道士很多,他们已经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伍,若是见到红铜铃转身便走说不定更会引起注意,反而麻烦。   走在洛银前头几个的人中有一个身穿潞州仙派的服饰,似也是才来,不知情况地问了一句:“这位同门,城下挂红铜铃是为何意?”   “幸州最近很不太平,立春之后无影沼泽中频繁有妖物出入,甚至有些妖化成人形,不知如何越过了重明仙派的山谷,直往霍城而来。附近的城池中总有人死,死状惨烈,身上还布满了妖气,为了安全起见,幸州的每个城门前都会挂红铜铃,或是装一碗食糜虫。”   守城门的人解释道。   那潞州弟子心下一惊:“幸州已经如此不安全了吗?有妖敢在重明仙派地界里杀人?”   守城人朝他瞥了一眼,笑问:“你潞州离此地尚远,安全着呢,又何必来我幸州?”   “这……我也是陆阳城人士呀。”那潞州弟子抓了抓脸,别人推搡着进门也不敢言语。   只是他与守城人的一番交谈叫周围人起了议论,都在谈近些日子来幸州百姓频繁被妖所杀之事。   洛银前面的那个人道:“此事我知晓,十天内死了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就是重明弟子,啧啧,那些妖吃人五脏的,据说死者的内脏都被人扒干净了,这可太吓人了。”   “这么些年来,妖虽与人结仇,可有重明仙派在前面挡着,咱们还没遇见过这般危险,眼下崇明弟子都被妖所杀,可见他们已经毫无顾忌,难保哪一日不会率兵前来。”   “是啊,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没见过被妖杀过的人,那日瞥了一眼,皮肤都黑透了,真是可怕……”   几人闲谈之间,已经到达了城门下。   他们都摸了一把红铜铃,安全度过。   轮到洛银和谢屿川,守城门的人见他们二人穿着打扮不似本地的,便多问了一句:“何处来的?”   “灵州。”洛银道。   守城人将二人记在册上,又问:“两位是何关系?来陆阳城何事?”   洛银捏着谢屿川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开口道:“我二人是姐弟,年前来霍城省亲,眼下幸州不平,亲戚便让我们归灵州去,从陆阳城路过。”   “姐弟?”守城人瞥向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哼了声:“霍城亲戚姓甚名谁?为何省亲就你二人?无族人相送?”   洛银微顿,谢屿川朝她看了一眼,低声道:“私奔。”   “什么?”守城人似是没听清。   谢屿川道:“我们从灵州私奔来的,年前想着跑远点别被家里人捉住,眼下幸州有妖,我二人怕身死异乡便打算回去。”   守城人挑眉:“是吗?你是灵州哪家的?”   “灵州苏镇齐家的人。”谢屿川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   守城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两眼,视线在洛银身上多留了会儿,谢屿川不悦地将洛银半搂进怀里,如此守城人才暂且相信他们二人关系,便让他们摸一把红铜铃。   谢屿川瞥了一眼红铜铃,伸过手去。   洛银心下略沉,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我……”   守城人朝她瞪去,洛银才低声道:“我先来吧。”   “没事。”谢屿川不知是演戏还是怎的,柔声道:“别担心。”   细白的手指在靠近红铜铃时,红铜铃便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下一瞬他立刻握住了红铜铃,震动的铜铃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守城人还以为那一刹发出的铃声是他的错觉,对谢屿川道:“你松开,再摸一次。”   这回谢屿川淡然地再摸了一把红铜铃,铜铃安安静静地挂在门下,守城人撇嘴,又让洛银去碰,洛银碰了一下红铜铃,铜铃没给二人反应后,他们便被放入城中。   远离城门,洛银没忍住朝谢屿川看去一眼,她后来触碰红铜铃时,特地用灵力去感应里面的妖虫,两只妖虫已经气绝,别说是带妖气的来摸,就是有妖怪贴上去也不会有任何响声了。   谢屿川那看似普通的一握,却是迅狠地了结妖虫的性命。   “我们晚上住哪儿?夫人。”   洛银回神,随口答道:“就前面那家客栈吧。”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眼眸睁圆,不可置信地朝谢屿川抬头,正好撞上了对方那双笑弯了的眼。洛银的脸颊不自在地红了起来,她蜷缩着手指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谢屿川牵着,二人从城门前到现在,形影不离的模样当真像是一对私奔的小夫妻。   “你、谎话说得倒是很顺。”洛银垂眸看了一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谢屿川愣了愣,弯腰询问:“我说谎了,你生我气了?可我也不是刻意说谎的,当时若我不那样说,你就要露馅了。”   洛银看向他,双颊上的红晕还没退去,耳尖又因为对方突如其来的靠近烧了起来。   她喉头滚动,没忍住吞了一下,谢屿川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道:“好红,看来你没生气。”   洛银拍开他的手,低声呵斥:“在外要有形状!别对我动手动脚。”   “可你是我夫人啊,我摸一下脸都不行吗?”谢屿川有些委屈:“人家夫人都可以被丈夫摸的。”   “你看过谁家夫妻当街摸脸的?”洛银觉得他此话不对!   谢屿川眉眼弯弯,小孩儿的奸计得逞般,歪着头道:“这么说你承认啦?夫人!”   没有!   洛银没有承认她是谢屿川的夫人!   她只是如以往一般纵容,没有立刻否认罢了……   不过谢屿川称她为夫人,却是洛银从没想过的,因为这个称呼,她的心跳直到现在都是紊乱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往他身上多看几次。   他年纪不大,也不是老成的性子,怎么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叫她夫人,说他们是私奔出来的?   越想,洛银的头脑便越乱,直到被谢屿川带进了客栈房内,她才后知后觉……他只要了一间房,晚上估计是睡一起了。   放在以前,洛银还得再挣扎一下,现在……现在他们都已经不知同床共枕过几回,不矫情了。   入了房间谢屿川松开洛银的手,推开房间的窗户朝外看,街上的行人很多,还有不少是在附近几州,听说幸州有妖而赶来的修道士。   谁都想杀几个妖在修道界正名,便因如此,平日里不算繁荣的陆阳城到了晚间街上也是人来人往,灯火辉煌。   在他推开窗户那一刹,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街上摆摊的老头儿身上,那老头儿身边坐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年,二人面前摆着烤地瓜摊位,热腾腾的烟气冒出,遮得人眼迷离。   谢屿川没回头问洛银:“你想吃烤地瓜吗?夫人。”   洛银刚坐下,端起热茶饮了一口,又因为这声称呼呛得咳嗽了起来。   她连忙将茶杯放好,捂着心口咳个不停,谢屿川闻声连忙走过来帮她抚背,眼眸担忧道:“怎么喝水也能呛到?”   洛银瞪他:还不是因为你?!   谢屿川只觉得她这一眼瞪得非常娇嗔,眼神扫过洛银被呛红的眼眶和沾了茶水湿润的嘴唇,抚着她后背的手突然将人往怀中送来,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便凑过去吻住了。   洛银唔了声,舌尖被对方咬住。   微疼使得眼眶湿润,洛银便礼尚往来,也咬了谢屿川的舌尖一口,只是力道没控制住,等他将舌尖缩回去时,她的嘴里已经有些淡淡的血腥味儿沾着妖气一并吞咽了。   谢屿川松开她,又愣愣地看着她。   洛银舔掉嘴角的液体,一手捏开了他的唇,皱眉道:“让我瞧瞧,伤得深吗?”   谢屿川看她的眼神很沉,他的呼吸也很急促,眼底没有受伤的委屈,也没有被咬的不解,反而多了些野性的兴奋,占有十足地将洛银担忧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藏进眼里,心跳也因此越来越快。   她竟会咬人。   谢屿川乖乖地吐出舌尖,那上头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渗出血迹,洛银想帮他治伤,谢屿川却又立刻将舌尖收回,抿着嘴,愉悦地望着她,轻声道:“留着,不治好。”   “不、不疼吗?”洛银愣住了。   谢屿川却又笑盈盈地搂着她抱了抱,鼻子在她肩窝处拱来拱去,闷声道:“我喜欢,下次咬别的地方。”   洛银:“……”   什么毛病?!   莫名有种晦涩的暧昧。   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打破了室内片刻和谐,洛银拍着谢屿川的肩示意他松开,二人一并走到窗边朝外看去。   突然一道身影从上降落,迅速地飞过他们的窗前,仔细一看竟是个御剑的修道士,剑光闪过,劈开了一栋高楼的屋顶。   尘土飞扬,谢屿川将洛银拉离窗口,挥了挥眼前的灰尘,目光于闹事的街道扫过,再看向最初卖烤地瓜的巷前,那里的两个男人已经离开了。   “有妖气。”洛银道。   她往人群中定睛一瞧,一只妖被十几个修道士围攻,他手中抓着一名妙龄少女,方才的惊叫声便是女子传来的。   那妖化作了成年男人,手臂上受了伤,脸上也化出了许多妖斑,他眼神狠厉地望向周围不断靠近的人,掐着少女脖子的手收紧。   少女连忙哭喊道:“救我,救救我!疼……呜呜呜……”   她的求救叫那男妖哈哈笑了起来,起了兴奋地顺着她低垂的脖颈处舔去,湿淋淋滚烫的舌头立刻引起少女的战栗,她叫得更大声,颤抖得厉害。   男妖的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嘴里还发出恶心的喘声,便是这一系列叫正道人所不齿的举动,让那些修道士不敢轻举妄动。   那妖的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修道士中有一人通妖语,对周围人道:“大家后退!他还有帮手!”   洛银看见了那妖的帮手,他们就潜藏在人群中,身上散发着妖气,仅有两个,加上那抓住少女的,此地的妖不过三个,若是这些修道士合力便可抓住。   但……   她又看向在妖的怀中不断挣扎的少女,若不是那妖长长的指甲如猪牙般锋利坚韧,戳进了她的嘴里,她恐怕此时已经咬舌自尽了。   那些人能杀了妖,未必能救人。   “你在屋内等我!”洛银说着,便要往外冲。   谢屿川也看见那妖是如何对待女子的,他连忙抓住了洛银的手腕道:“你别去!他很恶心!”   “他还碰不到我,倒是你,听话就待在房中,千万不许出来!”洛银说完这话,便如一缕轻烟般在房中消失。   洛银此番只顾着救人,至于人群中那两个还未现身的妖等会儿再去收拾!   十几个修道士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突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破开了漆黑的夜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眨眼般的功夫,那少女再度尖叫了起来。   方才懂妖语的修道士还坐在轮椅上,怀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他低头去看,正是吓得晕过去的少女,他连忙将人护住,再抬头,只见他们与那妖之间站立着一名女子。   洛银背对修道士,面朝正在化形的男妖。   她方才一指真气打在了对方的天灵上,虽没用足力气,可若是一般小妖也得晕过去了,眼前的妖竟然还直挺挺地站着。   直到对方化为原形了,洛银才知道原因。   这是一只犀牛妖,巨大的牛身足有楼高,粗壮的身体每一步跺地都能惹街道震动,他天灵上长了三只角,坚硬无比,其中有一只被洛银的真气催断,这才不得已现出原形。   一声咆哮,那庞然的牛开始往人群中冲撞过去,洛银独身立于妖前,双手比了结印,金色的光芒于四周地面点亮,刹那间编织成了一束捕妖网,牢牢将犀牛拦在其中。   那束网越收越紧,勒着犀牛的皮肉,像是锋利的刀刃般要将他分裂成千万片。   洛银没回头,对着在场目瞪口呆的修道士道:“西南方穿蓝衣服的,还有正东方穿紫衣服的,那两个便是他的帮手,速速捉拿!”   此话一出,众人开始行动,漫天剑光闪过,百姓纷纷逃离。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震惊地看向洛银的背影,于他眼中,身姿曼妙的女子金钗夺目,青丝如瀑,长裙飘摇,广袖流云,竟像是仙女下凡。   “洛……”他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但他记得她。   十几个修道士一同动手,有了目标便开始杀妖,他们齐心协力绞杀其中之一,另一个负伤,身形鬼魅,直往城外跑去。   “那个方向是燕山村!遭了,咱们师兄弟要明早才能到达护住百姓!”其中一人道:“要是被它逃到那里去,也不知得多少人丧命!”   洛银闻言,收了手中的缚妖阵,路过坐轮椅的修道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看着。”   那犀牛已经被完全控制住,没有任何威胁了。   她得去一趟燕山村,将那小妖抓回来,抬步前又想起了什么,洛银回眸朝不远处客栈二楼的窗户看去,密声传话:“屿川,我速去速回,你等我!” 第69章 六十九 洛银:遇见两个手下。……   那妖逃命的身法很诡异, 修道士们即便追出了城,只要入了那片去燕山村的深林,还是容易将妖跟丢的。   洛银追上那妖时, 正听到他的求饶。   她悬于深林上空, 顺着声音找去方向, 却在下一瞬听到了那只妖的尖叫。   血腥味与妖气传来, 洛银停在了树杈上朝下看去。   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斑驳地落在了那只妖的身上, 他的血液还温热着,身体在洛银的注视下逐渐转变成一只长尾黑鼠,杀他的人尚未走远。   洛银离开这里时,那些修道士才堪堪追到, 他们俯冲至深林,左右看去不见人影,周围妖气很重, 都是从那只半人长的黑皮老鼠身上散发出来的。   风中传来的妖气很熟悉。   洛银曾接触过这只妖, 一只从未杀过人的狐狸,他跟着谢屿川, 残留在谢屿川身上的妖气被洛银察觉到过。   深林野地, 手中把玩着匕首的高大男人摘了一片树叶对着锋利的匕首吹过去,树叶被割成了两瓣,叶片尚未落地,他便看见一簇白光于眼前闪过, 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快跑!”   无蝎愣住,他看着无言逃跑的背影,挑眉不解地抓了抓头,紧接着又是一道银光从他面前略过去, 风中残留着一股寒梅花香。   无蝎耸了耸鼻子,又见那银光归来,骤然立于他面前。   他怔怔地望向面前眼熟的女子,歪着头好一会儿才啊了声:“是你!”   洛银双眼微眯:“你果然认得我。”   无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连忙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随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身打扮,没露出半分妖性,妖气也隐藏得很好,想来……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你们一直都跟着我。”洛银顿了顿,又改口:“不!应当是你们一直都跟着屿川。”   无蝎心下咯噔一声,脚下蓄力,打算也跟着无言一道跑了,只可惜周围灵力密布,每一片树叶都成了洛银直指向他的利刃,无蝎无处可逃,唯有认命。   他咬紧牙根,狠下心将手心翻转,锋利的匕首眼看就要割破他的喉咙,洛银见状连忙抓住他的手腕制止。   这男人胳膊比她的腰都粗,两句话没说完便要自刎,这算怎么回事?   “你干什么?!”洛银捏着他的脉门,无蝎僵硬着脸,不打算回应她。   洛银看出来了,这还是个忠心耿耿的妖,如若她再问两句,他可能就要咬舌自尽了。   古怪。   “洛姑娘就别为难无蝎了,他是个蠢货。”无言跑了两圈,知道无蝎没跟上来便明白他落在了洛银的手中,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虽非亲生,但都拜了把子,不好见死不救。   他们果然认得她。   洛银的视线绕过树干,落在不远处的无言身上。   狐狸一身书生打扮,头上还带着布冠,纤瘦的身形仿若一阵风便能吹跑了似的,他斜长的眼睛暗自瞪了无蝎背后,无奈叹口气道:“洛姑娘若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他不但是个蠢货,还不会说话。”   无蝎握紧匕首,双目圆瞪地看向洛银,这个时候也就没和无言口舌相争了。   洛银挑眉,捏紧无蝎的脉门道:“那你便当一会儿我的人质。”   她身量不小,但无蝎实在高大,洛银才到他胸下的高度,即便是两个她也能轻易被对方遮住,便是如此悬殊的差距,也叫在场的两只妖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太熟悉洛银,不会自不量力。   “你们是谁?”洛银问。   无言道:“妖族宋将军麾下,无言。”   无蝎:“无蝎。”   一听他们是妖族宋氏之后,洛银倒是松了半口气,当年妖界和人界虽不往来,但也从未结仇,妖在人界不怎受排挤欺负,关于当年妖王,洛银也听同门师兄弟们说过两句。   宋氏为虎,为妖王右将,忠臣于妖王,这么说来,只要眼前二人未倒戈向明瑕,便是来保护谢屿川的了,也难怪之前一直离得远远的,大半年过去,只被洛银发现过两次。   “你们何时找到屿川的?”洛银这般问,让无言和无蝎小小惊讶了一瞬。   他们只知道在烈州碧水城时,谢屿川已经将他是妖的身份透露给洛银了,可从未告诉过洛银,他是妖王之后。   二人遥遥相觑,不敢开口。   “我已知晓他的身份,你们也不必刻意瞒我,我对不伤人的妖没偏见,也不会轻易对你们动手。”洛银说完这话,无蝎觉得难受扭了扭手,她又立刻瞪去一眼,无蝎立刻僵住不动。   不是说不会轻易动手?!   “您……真的知道他的身份?”无言问。   洛银道:“极寒之林,银狼之后。”   无言松了口气:“看来您真的知道了。”   只是为何殿下从未告诉过他们?   莫非就是他们上岛的那段时间暴露了?   无言与无蝎还在这儿思量洛银如何得知谢屿川身份,他们又有什么是能透露,什么不能透露,那边洛银已经提上正事了:“你们妖界近来频频有妖到人界生事,是谁主使,与宋氏可有关联?”   “这些妖都是明瑕的手下。”无蝎道:“与我们几人可没关系,将军麾下的都安分守己,只等霖殿下恢复记忆后再……”   无言打断了他的话:“明瑕原是我妖界文相,与宋将军在妖界地位不分伯仲,只是近来他野心勃勃,妄图掌控妖族,也起了攻向人界的念头,这些不入流的小妖只是开始,今后还会越来越多。”   “宋氏不管?”洛银蹙眉。   无言沉默,她也明白过来了。   妖族与人本就不共戴天,这些妖手上虽无人命,可几百年来人、妖两界关系势如水火,他们又怎会在意人的死活?   “当年灵州雪山之事另有隐情,破坏人、妖两界结契的是明瑕,你们将此话带回去告诉宋氏,若你们不想妖界毁在明瑕的手上的话……”洛银言罢,松开了无蝎的脉门。   无蝎几步跑到了无言身边,二人见她当真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终于安心。   洛银转身离开,又想起了什么,回眸看向二人。   无言立刻挺直腰背,生怕她反悔。   洛银却道:“今日我见你们之事,不得让旁人知晓,一旦被我发现有第四个人提起,便是你们两个逃去妖界,我也有办法把你们揪出来。”   “是!”二人应声,这才送走了洛银。   见她真的已经回去了陆阳城,无言和无蝎才松了口气,二人面面相觑,又沉下心来。   洛银方才说的话,倒是给予他们一记警钟了。   明瑕早有攻向人界之心,只是他这些年都在养伤,宋渊在妖界以宋氏后族的势力牵制住了他,可他依旧在今年立春之后动手,莫非是他们找到霖殿下的事已经败露了?   霖殿下失忆,妖力也被封锁,一旦他被明瑕的人找到,必定要危险了,这些频繁入人界不分男女老幼残害的妖,未必不是对方引出霖殿下的手段。   照这般下去,他们在妖界处于被动,迟早有一天势力被明瑕吞噬,连霖殿下也保不住。   “你告诉她的未免也太多了。”无蝎将匕首收回。   无言却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你懂什么?靠你的脑子,只能想到自杀这一条路,但我与你不同,此番我将有大作为,可助将军,助妖族,助霖殿下。”   “怎说?”论智谋,无蝎的确比不上无言。   无言道:“咱们的霖殿下还是太年轻了,坠入情爱的深渊,眼里只有洛银一人,若他心心念念的人把他往外推,你说他还能去哪儿?”   无蝎静默,无言敲了敲他的脑袋道:“自然是随你我回妖界。”   “可上次霖殿下还让我们莫要轻举妄动……”   “成大事者,优柔寡断是大忌,只要他恢复记忆,妖族的天下和一个女人相比,孰轻孰重自有断定。”   一高一瘦的身影很快隐入深林,与此同时,洛银也回到了最初三只妖闹事的街道。   留在街上的几个修道士将那头犀牛解决,也把少女安排回家,只是一行人站在街旁伸长了脖子等,见洛银归来,顿时面露欣喜,看来等的就是她了。   洛银见这边收拾妥当,不欲停留,抬脚准备回客栈,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突然开口:“洛……尊者!”   洛银脚下一顿,有些意外地回头:“你认得我?”   男人明显失落:“是,看来您已经忘了我,我本就是无名小卒,去年重明探洞,幸得您相救才得以保下性命。”   重明探洞,断腿。   洛银双眉微抬,认出了对方:“你是古河仙派的那个弟子?”   “正是!在下司马南,您……还记得我。”司马南见洛银果然认得自己,顿时红光焕发,看她的眼神也从尊敬转为了炙热,像是一把火滚烫地烧了过来。   洛银回忆起来,去年重明探洞,烈州仙派跟在古河仙派身后打算抢夺他们盯上的六足巨蜥,那烈州仙派的赵正明显不安好心,司马南的腿都断了他还要以退赛相逼,洛银不忍便帮了对方一把。   只可惜,司马南的腿还是没留住,可至少人还活着,修为也尚在。   他们这等道行的,本就与成仙无缘,多修为护体,至少能长寿些。   洛银嗯了声算是打了招呼,再回头看向不远处客栈的二楼窗户,窗边站立的少年眼神如刀,背光朝这边盯过来,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大有洛银要是再不回去,他就要从窗户跳下来找她的冲动了。   洛银失声一笑。   司马南再度开口:“尊者是路过陆阳城吗?预备留几日,可是同灵州仙派一道过来的?”   灵州的人也来了?   司马南继续道:“灵州仙派的弟子已提上日程,我与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只是没想到尊者会早到。”   “我出现在此的事……无需告知灵州等人。”洛银想了想,还是回头叮嘱了司马南一句。   她在烈州给胡海中迁坟时便已经说清楚了,她与如今的灵州不再往来,若不是为了墨安仙道和谢屿川,她甚至都不会再回鸿山。   “难道尊者来此不是为了除妖?”司马南叹了口气:“古河州靠近海岸的结界变弱,就是重明仙派后的那座山上也总有妖邪出没,人界和妖界的交界阵林被破,恐怕大难将到了。”   洛银脚下微顿:“阵林也破了?”   “是,赫山上的铁林枝丫一夕间变了方向,根根往西,实在不是吉兆,我以为尊者……”司马南的话没说完,但洛银知道他的意思。   提这么多句,无非是以为她会留在幸州,帮助他们一同抗妖,毕竟以如今她的身份而言,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带领修道界与妖为敌。   树往西枝……   师父的话应验了。 第70章 七十 谢屿川:你的手很软,洛银。……   见洛银站在街旁与人说话迟迟未回, 谢屿川也顾不得太多,当即于客栈二楼的窗户跳下。   洛银还沉浸在司马南说的话中,如若她师父的预言成真, 便表示天下将大乱, 人、妖两界秩序失衡, 苍生死伤无数, 而破解这一切办法的……唯有谢屿川了?   唯有谢屿川回到妖界,以妖王之后的身份制止明瑕的野心与计谋, 或许她能找到机会让墨安仙道出现在众人面前,亲自解释当年之事,这样可以化解人、妖两界持续几百年的仇恨吗?   洛银心中沉甸甸的,她又想起了城外树林里遇见的那两只妖。   她已经将重点告知狐狸, 狐狸只要把她的话带到宋氏跟前,想必宋氏也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在这个时间内, 她……能找到把墨安仙道从谢屿川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办法吗?   即便有, 短时间内又如何规避风险?   若是因她一念之差,对谢屿川的一己私欲, 害得事情到达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呢?   洛银只觉得头疼。   手上突然而来的温度让她惊了瞬, 回神朝身侧看去,谢屿川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跟前,牵着她的手,脸色不算多好地盯着坐在轮椅上的司马南。   “聊完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闷, 像是在生气。   洛银嗯了声,司马南却没立刻让她离开:“尊者!”   洛银脚步停顿,谢屿川又回头朝他瞪去,司马南尽量忽视谢屿川眼神中的敌意, 慎重道:“若是尊者能留下来与我们共同进退,我们与妖族对抗的士气也会大不相同。”   谢屿川听到他说的话,双肩微僵,他朝洛银看去,心中惊讶。   不是只来收拾三只残害百姓的小妖?为何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归来,她就要与这些修道士一同围攻妖族了?   她要与妖为敌吗?   那……又要将他置于何地呢?   洛银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牵着谢屿川的手稍微紧了紧,随后抬步离开。   她将司马南抛之脑后,可司马南的话却不能忽略,洛银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她分明不想管这些事,偏偏事情都朝她而来,两界的和谐安危犹如重石压在了她的双肩,她明明有可以最快解决此事的办法,可她不忍心,舍不得。   谢屿川发现了,自洛银从外归来后,她的眉头都是皱着的。   晚间躺在床上,有心事的不单只是洛银一人,谢屿川因为她的沉默而郁闷。   无言说过,明瑕早已在妖界称王,他揽了妖族绝大部分的子民,说服他们一同攻打人界,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所说的春后行动,如今已经到了眼前。   宋渊没能阻拦住明瑕,修道界也还是将洛银推到了他们的前面,就像是他们一个是人,是修道界的翘楚,一个是妖,是妖王后裔,注定对峙,不能相守。   这种无法更改既定走向的无力感,叫谢屿川呼吸都变得沉重许多。   他翻了个身,宽大的肩遮住了桌上一盏发着微光的油灯,正好能看见洛银背对着他,裹着另一张被褥的身影。他知道她没睡着,只是两厢沉默,好似在这一天开始产生间隔,将来注定分道扬镳一般。   即便他不回妖界,不当妖王,洛银也不能像他一样,不理会人界求救,枉顾凡人生死,更何况……她知道他是妖,又怎会当着九州修道界众人的面,承认他。   这个念头只要想起,谢屿川便觉得胸闷气短,心中的难受骤然扩散,扯痛了四肢百骸,一股无名的燥热和不甘,冲动与占有如同野兽般从他心间的某个角落挣脱而出,让他不受控地在下一瞬把洛银压在身下。   洛银正在思考,突如其来的春风吹入她的被褥,紧接着谢屿川滚烫的身躯便覆上来。洛银本能地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睁大眼睛借着忽明忽灭暗黄的灯火望向他:“怎么了?”   谢屿川的眼在深夜里很亮,灼人地盯着她,其中似有说不清的压抑情绪,看得洛银屏住呼吸,像是只要她轻举妄动,便会被拆分吞噬般。   “屿川……唔!”   洛银只来得及唤他的名,便被他堵住了双唇,她撑在他胸膛的双手被谢屿川单手抓住了手腕,一个喘息的空隙便被压于头顶,姿势逼迫她昂背挺胸,轻微的呼吸都能惹得前襟颤颤。   谢屿川的动作有些粗鲁,没有耐心,急切地吻着她,带着啃咬从她的下巴一路往下。   滚烫的呼吸让洛银短暂失了神智,初春的微凉遍布屋内,她露在外面的双肩也因此颤栗。   掌心裹着柔软。   双膝被撑开。   洛银垂眸看向谢屿川毛茸茸的头顶,也像是要沉溺于这片刻的沉沦,或可忘却烦忧。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推拒,今晚的谢屿川情绪有些坏,每一次温柔的亲吻后都得坏心眼地咬一口,眼下她身上至少落了七、八个牙印,肋骨处的那一口咬得最狠,现在还有些疼。   谢屿川抓着她的手往下去,洛银触碰到他后,突然笑了一声。   急躁的少年听见笑声抬起头,眼眶都红了,鼻尖也是红的,像是忍耐许久不得释放的憋闷,又被洛银这一笑激怒:“你笑什么?”   “你不是说,你看过书?”洛银问出这话后,脸颊也不自在地红了起来,她故作镇定地抬眉:“怎么那书里,只教会了你这个?”   谢屿川的眼睛更红了,他诧异,兴奋,还有不知所措的紧张。   他的视线沿着洛银的身体一路往下,堆在她腰间的裙褶厚厚一层,什么也看不见,可并不妨碍他能想象得出那里的模样。   洛银实在是不习惯这种像是被狼盯住的感觉,握紧手道:“回神!”   “嘶!”谢屿川有些吃痛地看她,眼神含了些委屈。   片刻沉默,他才哑着声音道:“宁玉说过,名不正言不顺的巫山云雨,对你的名声不好,你很在意名声。”   他不是什么都没学会,那两本从青楼里买来的书早就被谢屿川翻烂了,每一种姿势他都烂熟于心,可洛银还不是他的妻子。   洛银没想到他会这般说,事实上……她都没想过那一层,若是今晚谢屿川强硬点儿对待她,她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名正言顺的巫山云雨……虽说他们现下的行为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可至少他有心了。   洛银有些触动,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否则也不会在烈州仙派和灵州仙派的阻止下,仍旧挖了胡海中的坟,落得个不孝的罪名。   自然,谢屿川口中所说的名声,与她所在意的不同。   洛银轻声笑了笑,她撑着胳膊起身,谢屿川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如此二人便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就坐在他的腿上、怀中。   微弱的灯火透过床幔将二人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洛银的脖子与半露的肩膀上,还有深浅不一的吻痕与齿痕。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很少有,谢屿川的呼吸都停了,紧接着他又立刻浑身僵硬,瞳孔震颤地望向眼前女子,不可置信地抓紧她的手腕。   洛银危险地眯起双眼,声音很低:“别乱动,废了我可不管。”   谢屿川喉结滚动,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冲出来。   “你今天有些不开心,屿川。”洛银能感受得到,她也同样不开心,他们有各自的心事。   谢屿川的声音很哑:“我现在很开心。”   这一点……洛银也能感觉得出来。   春夜微雨,敲打窗沿。   屋内的油灯终于燃完最后一丝灯芯,骤然而来的黑暗将一切声音放大,雨声、风声,还有两道鼓动紊乱的心跳声。   谢屿川的额头抵着洛银的肩膀,呼吸骤然急促,低沉地唤着她的名字:“洛银……”   洛银的脑子有些空白,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谢屿川叫她的名字,他在上次昏迷的时候便喊过了,与平日里叫她姐姐不同,也与他玩闹地叫她夫人不同,总之……格外让洛银心动。   “你的手很软,洛银。”   谢屿川拱着她的肩窝。   洛银闹了个大红脸,略微推开他问:“为何叫我名字?”   “我从来都不想叫你姐姐的,只是好似之前若不叫你姐姐,你便会为难。”谢屿川帮她擦手:“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是说……怎么叫我全名?”洛银问。   谢屿川抬起头看向她,笑了一声,说:“因为你叫这个名字啊,少了洛或少了银,都不是你的名字了。”   很单纯也直白的理由。   “把你的妖气收敛些,若我未能及时设下结界,现下便有修道士前来敲门了。”洛银戳了戳谢屿川的额头,从少年翻入她的被窝,不管不顾地亲过来开始,洛银便发现了。   他的一切野性,都是妖族发自本能的行为。   谢屿川得了便宜后变得特别乖巧,他嗯了声,搂着洛银要一起睡,就像是发现了她对他的纵容又往下移了一个底线,心里的不安也稍微缓解。   谢屿川睡着后,洛银才摸着他的脉搏查探,他的经脉又被妖气冲撞着,这就像是河坝破了一块豁口,其他经脉被打通,只是早晚的事。   洛银和谢屿川本只打算在陆阳城住一晚,次日便离开的,却没想到短短一夜却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大事。   重明仙派的弟子早间才能赶到燕山村,只是他们到达燕山村后,发现整个儿山村的人都被妖给害了。死状惨烈,丢失了五脏六腑,一具具尸体在春雨中浸泡一夜,血水被冲刷入田野,漫天血腥气,令人心惊。   燕山村距离陆阳城很近,清晨消息就传来了,洛银和谢屿川起得有些晚,他们用早饭时,第一批燕山村的尸体已经被运入陆阳城,暂且放在了驿馆中,等待懂行的人来分析。   洛银听到这个消息时,瓷勺放入碗中,馄饨吃了一半便没胃口了。   她看向冒着春雨入门的二人,那两人脱下斗笠,身上穿的是丰阳州仙派的服饰,看来九州的确有不少弟子因妖而来了。   她昨夜奔出城外杀妖,便是为了以防再有百姓遇害,不曾想阻止了这只,尚有其他妖邪杀人。   见洛银的脸色沉了下来,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收紧。   一两个人之死,洛银可置身事外,一个村落上百人都丧命了,她实在做不到充耳不闻。   “屿川。”洛银低声道:“咱们要暂且住下了。”   哪怕她眼下无法阻止明瑕的计划,可至少能杀掉他放入人界的小妖,暂保幸州百姓安危。   至于去鸿山书楼,找与天光之境有关书籍之事,还可拖一拖。   谢屿川没出声,默默起身给了掌柜的银钱。   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今日不走,短时日内,他们恐怕都无法脱身了。   洛银一旦插手,将来便无可退出。 第71章 七十一 洛银:我想吃糖醋藕了。   春雨绵绵, 如针似线,陆阳城的街道两旁垂柳抽了新芽,谢屿川撑着一把伞与洛银并肩而行。   道路尽头便是驿馆, 此时驿馆前已经站了许多修道士, 他们都以灵力护身, 立于雨中也未淋湿, 一群人探头探脑地想进去看个究竟,又怕人多吵杂, 打扰了作法。   洛银到时,正好有人从驿馆里走出,那人脸色凝重道地举起一面铜镜。   从死者身上残留的妖气,加上法阵, 可以短暂展现他们死前所见的画面瞬间。   重明弟子将铜镜对光,借着微弱的烛火投在了窗纸上,其中一名死者在丧命前清晰地看见了一只利爪, 紧接着鲜血涌出。   重点在那利爪之后, 夜雨之下,数百人同时被杀, 那是一道道鬼魅的妖族身影, 他们毫无畏惧地在杀人之后舔鲜血,食五脏。   这是宣战。   洛银站在人群外看见那一幕,袖间的手不禁捏紧成拳,谢屿川似乎察觉出她呼吸一窒, 去握她的手想要给她安慰,两手触碰的刹那洛银才惊觉,谢屿川的手指居然比她的还凉。   洛银侧头看向谢屿川,此时谢屿川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扇窗纸, 铜镜里的内容早已消失,可他就像是看着那里失了神。   他们不曾深谈过谢屿川的身份。   自瑰海星岛他失控之后,谢屿川就知道他是妖的事实了,洛银在星岛陪着他控制妖力那几日也没有提及过他的身份,那期间谢屿川总是患得患失地要她抱抱他,其实是他察觉自身为妖后的不安。   洛银不提他是妖,是不想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的身份而改变。   而今现实摆在眼前,谢屿川是个从不伤人的好妖,可那些屠杀百姓的妖,亦是他的同类。   驿馆内的人走出,围在一起的修道士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出现在人前的正是重明仙派的海长老,海长老瞧见了洛银,当即眼眸亮了。   “尊者!”海长老立刻迎来。   洛银颔首算是打招呼了,她既然走到驿馆这儿来,便是想出一份力,避不开与这些人碰面。   洛银在烈州迁坟的事没多久就传遍了,正如当初宁玉所言,如今她的身份在九州已不是秘密,凡是见过她的人都知晓她是当年灵州雪山险些一步成仙的洛银,只是一些从未碰面的弟子尚不认得她,但也都听过她。   海长老将洛银请入了驿馆旁的雅室,谢屿川跟过去时,海长老的视线频频在他身上扫过。   上一回碰面还是去年重明探洞后,谢屿川跟着洛银一起在酒楼中与他们对峙,彼时他只是个沉默少年,如今大半年过去,少年沉稳内敛了许多,眸光凌厉,身上也若有似无地飘出一股莫名的气息。   像是妖气,可又不确定。   洛银知道,海长老的修为毕竟与门下弟子不同,他与谢屿川在一起久了,说不定真能发现谢屿川的身份,于是她回头对谢屿川道:“我突然想吃糖醋藕了。”   谢屿川定定地看向她。   洛银朝他笑了笑:“以你的脚程,去一趟霍城需多久?”   “午饭前归。”谢屿川说完,又不大放心地望向洛银,洛银的笑容依旧,轻声道:“那我等你带好吃的回来。”   他们二人言语间的亲昵都被人瞧在眼里,谢屿川也察觉了这一点,周围人看他们的眼神很古怪,纷纷猜测他们的关系,可洛银不再似以往般避讳了。   他离开前,轻轻捏了一下洛银的尾指,把伞留给了她,这便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御剑离开。   等谢屿川走后,海长老才问:“方才那位……是尊者的弟子吧?”   海长老记得,灵州仙派的掌门涂飞晔和长老唐风,便说过洛银身边跟着的少年,是她在外收的徒弟。   “不是。”洛银垂眸,坐在了雅间中的太师椅上,海长老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她再抬眸时眼神肃穆,盯得他背后冒汗,那些好奇便都统统吞回了肚子里。   “将近些日子幸州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告知我。”洛银道。   海长老应声,便把事情经过说给洛银听。   赫山之后为无影沼泽,有的修道士会穿过重明仙派和赫山,去无影沼泽捉妖物来霍城卖,这是几百年来常有的事,只是从入冬前,凡是去过无影沼泽的人不是死在沼泽里,便是重伤归来,不久咽气。   那里不属于妖界也不属于人界,归来的人说在那里遇见了妖,这只能怪他们不走运。   事情真正被重明仙派放在心上,还是在除夕前几日,万窟洞天里突然传来了诸多妖兽的异动,他们嘶吼挣扎,险些冲开了重明仙派在洞口下的封印。   加固洞口封印,海长老便带人去赫山上的铁林再下阵法,到了铁林,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往日树枝笔直只往天上长的铁林,所有枝丫都往西去,一夕间变换了方位,就连赫山上的磁场也很不稳定。   从那之后,便有妖借由赫山上磁场变化的契机潜入幸州伤人,一开始只是一两只妖,杀一两个人,被重明仙派发现后就地绞杀,甚至都没把他们关进万窟洞天苟活。   但后来越过山峰的妖越来越多,就像往日阻拦群妖过山的铁林磁场下的灵力阵,突然为他们打开了方便之门,重明仙派的掌门在赫山镇守,海长老便带着弟子来幸州多地除妖。   昨夜燕山村的死伤,是这两个月来最重的。   洛银听了经过,便将自己知道的说出:“妖族中当年有一文相名叫明瑕,为玉之化身,其野心勃勃,借人界与妖界结契后,修道界损伤惨重的机会,在妖界养兵蓄锐,此番妖族异动,便是他起了贼心,妄图攻入人界,占领人界。”   海长老闻言,心下大骇,险些没站住。   他一直知道这几百年来人、妖势不两立,可两界之首从未真的正面交锋过,那些边境的小打小闹,在前两百年还算强烈,最近这几十年风平浪静,也许在很多百姓的心里,那些过往仇恨也随之淡薄了许多。   “此番低等小妖频犯幸州,许是对重明仙派的试探,若你们连这一点压力都扛不住,便真是给他们可趁之机了。”洛银沉着脸。   妖族寿命很长,若无意外,他们可活千年,要是碰上妖力足的,活上万年也不在话下,正因如此,妖族的子嗣才很多。   洛银一直都记得,她去天光之境中,看见天光那侧的妖界,翻涌的海水下无数拥挤在一起的鱼妖,光是他们的子孙便占领了半边海洋。   而今海中无食物,那些鱼妖多半靠饿死,将自己的身体供给族人,好延续下去。   所以妖族,最不缺的便是不怕死的低等小妖,他们愿意为自己族人的未来拼命,争一块可以生存的净土。   只是这净土是由凡人尸躯铺成的。   洛银道:“这段时间我会留在幸州,助你们布下捕妖阵捉妖,还有赫山上的铁林磁场,我也会亲往查探。”   “如此甚好!”得到洛银的答应,海长老顿时松了口气,亦感到庆幸。   洛银听完想听的,说完要说的便不打算留在这儿,准备回去客栈,等谢屿川将霍城酒楼的糖醋藕带回。   她离开驿站时海长老出来相送,正好几个修道士交谈的声音传入了他们耳中。   其中一人道:“我见他俩手都牵着呢,光天化日,若非那等关系怎能这般亲密?即便是那等关系,在外也得避嫌不是?”   另一人压低声音:“我听说有些道行修为高的前辈在这种事上很放得开,你可见方才离去的男子长什么模样?单是那样一副好的身材相貌,留在身边宠玩着也是个乐趣。”   洛银足下一顿,海长老一见那两个闲言碎语的正是重明仙派的,干咳一声提醒他们。   那二人脸色一僵,尚未反应过来便一人挨了一巴掌。   洛银连衣袖都没动,只是撑起伞,抬步离开。   在他走后,海长老才对那两名弟子道:“你们也是活该!尊者之事怎可胡乱议论?”   “弟子知错。”   出了陆阳城,谢屿川没立刻赶去霍城,时辰尚早,他能空出一刻钟的时间来找无言和无蝎两兄弟问话。   昨夜之事闹得很大,无言与无蝎就在城外竹林里等着。   无蝎看了一眼天色,细雨连绵不断,暗蓝色的天空下薄薄一层雨云,斑驳的竹叶落了满地,他问:“你确定殿下会来?”   “今日必到。”无言笃定。   “昨夜你命我引佘犬他们一群人去燕山村,此事若是被将军知晓,必要责罚你。”无蝎道。   无言倒是没所谓地笑了笑:“佘犬他们都已经到了幸州,不是燕山村的人,也会杀其他地方的,他们那群没脑子只知道给明瑕赴死的蠢货,不如在临死前为我所用。”   “我不明白,燕山村的人死了又如何?”无蝎问完,得了无言一记白眼。   “要么怎么说你也是蠢货。”无言摇头:“燕山村离陆阳城近,日出前消息必能传入,我不信洛姑娘不管此事,也不信她插手后,咱们的小殿下不心急。”   至于那些百姓的命,无言是真的不太在乎的,反正这么多年来,那些修道士也没少杀他们妖。   这世间的公正,便是你能杀我,我亦能杀你。   佘犬杀人,他杀佘犬,人非死于他手,反倒是让他解决了明瑕派入人界的祸患,只要无蝎把嘴闭牢了,他不会受到任何责罚,说不定宋渊还要给他嘉奖。   风动竹林声起,无言和无蝎同时抬头望去,竹林外的春雨内,谢屿川一袭黑衣站在那儿,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们二人。   “说,怎么回事?”谢屿川问。   两道身影同时跪下。   无蝎一早就被吩咐了不许开口说话,他沉默地瞥了无言一眼,任由无言开口。   “殿下。”无言道:“将军于妖界势力逐被掌控,明瑕得民心,这些妖都是他派入人界的棋子,眼下将军或可再拖延一阵,但绝不是长久之计。”   “你们一直在城外,燕山村之事难道不知?”谢屿川凌厉的视线看得二人发抖,周围的竹枝纷纷布上了寒霜,顷刻间被冰冻成一片白林。   “我说过,不许将琐事捅到我与她的面前。”谢屿川的声音很冷。   无言和无蝎心中诧异,也激动兴奋,他们感受到了狼王的妖气,比起之前来说要浓烈许多,隐而未发的妖力蓬勃着,叫嚣着,但这只是他真正实力的一角。   无言道:“昨夜有小妖从城内逃出,直往燕山村而去,属下记着殿下的话,将其杀了,可那位来得太快,竟察觉了属下的踪迹,属下不敢在她面前露面,只能暂时离开。”   “燕山村之事,便是在属下逃开后发生的,属下归来见佘犬他们已经将百姓悉数杀光,佘犬是明瑕的手下,属下也已经将其就地正法。”无言将怀中佘犬的内丹掏出,暗蓝色的光泽在冰雪中幽幽闪烁。   谢屿川只看去一眼,一片冰花落在其上,内丹骤然粉碎,化成了漆黑的细沙顺着无言的手指缝隙流下。   无言与无蝎同时一颤,心下俱骇。   “让宋渊来见我。”   谢屿川离开前,只留下了这句话。   冰雪消融,寒霜退去,春雨再度袭来,带着莫名冷意。 第72章 七十二 谢屿川:永远别和我分开。……   接下来的几日, 来客栈寻洛银的人明显变多了。   他们过来请洛银,是为了让洛银帮助海长老于幸州设下捕妖阵,凡是在捕妖阵可查范围内的妖都逃不过他们的锁定, 这个阵法不仅消耗时间, 也消耗灵力。   有洛银在, 她作为设阵的主力, 灵力充沛不说,还因道行高强可扩大捕妖的范围。   一些设阵的琐事海长老不敢打扰洛银, 只是在找到多个设阵点后,布置了简易的阵法再等洛银前去指点。   期间洛银没带谢屿川出门,她让谢屿川待在客栈里等着,一来海长老有些道行和眼力, 让他和谢屿川接触,洛银不放心。   二来……当日她和谢屿川同时出现在驿馆手是牵在一起的,在那些修道士的眼里, 他们的关系因为修为悬殊多了一些不清不白的议论在里面, 即便那些人不敢当面说洛银,可偶尔投过来的眼神依旧叫人不悦。   洛银不想那些恼人的话和烦人的眼神被谢屿川遇见。   就连海长老在和洛银接触几回, 知道她并不难相处后, 也再打探了一次谢屿川的身份。   洛银曾在鸿山上对涂飞晔说过,谢屿川是她在外认的弟子,彼时她对谢屿川并无过深的感情,也把他当成懵懂无知的少年看待, 为了方便行事才给他按了这么个身份。   她的身份在九州不是秘密后,便有许多人问过她,自然也会提起她身后跟着的少年。   涂飞晔一律回答:是师徒关系。   师徒关系不单在修道界,在整个人界而言都是长幼有别, 尊卑有差,她一旦成了谢屿川的师父,便是他的长辈,他们俩在一起有违道德体统、伦理常纲。   谢屿川或许不懂,但洛银不是不懂的。   她和谢屿川走到眼下这一步,洛银总觉得大部分的责任在她。   被人议论是非在所难免,她受着就行,不必让谢屿川也听一遍。   所以海长老问及,洛银只道:“你想的是何样,我们便是何样。”   海长老心下一惊,欲言又止,可尊者之事,怎轮得到他们妄加议论。   洛银每每都是一早出门,晚间归,她回来时总见到谢屿川就坐在房内的窗前发呆,有时迎着春风趴在窗沿上睡过去。   听见开门声了,他才会回神或清醒,立刻站起来转身面对着洛银,先是深深地看她一眼,再道一句:“你回来了。”   每每此刻,洛银的心里便有些酸涩,她觉得谢屿川像是被她关在了客栈里,束缚了自由,整日唯一值得期盼的事便是等她归来。   陆阳城的修道士越来越多,就连安州的掌门知道她在此和海长老设下捕妖阵,也落住在了城中客栈里。   城中认识洛银的人越来越多,有后来者根本不知道她身边原本有个总不离身的少年。   晚间躺在床上,洛银以为谢屿川已经睡着了,少年安静地平躺着,直到后半夜了才掀开被子悄悄地钻到她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下巴磕着她的头顶,蜷着双腿,从里到外地将她护在其中。   在谢屿川抱住她之前,他一直都没睡着,搂着洛银之后很快便陷入深眠中,洛银不困,让她烦恼的事越来越多,她只是睁着眼睛看向谢屿川的睡颜,也不知看了多久后,轻叹一口气。   是深夜的喃喃:“捕妖阵成了,我们便离开。”   春雨未歇,洛银又一次被海长老派来的人请走,这回他们不是在设阵点碰面,见的也不止海长老一人。   初了安州仙派的掌门之外,潞州仙派的掌门还有灵州的涂飞晔也陆续到达幸州,陆阳城的驿馆暂时成了他们的歇脚点,洛银到时,驿馆前已经围了许多人,其中包括丰阳仙派那个不成器的长老。   众人看她的眼神宛若救世主,洛银还未步入,便被几个掌门一同迎接,每个人都朝她鞠躬行礼,阵仗略有些大,叫洛银摸不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捕妖阵法初成,洛银只需将阵林的漏洞补齐,再开启阵法,幸州的十二城四十八镇内只要有妖,都能被他们发现,并且围捕。   原本只需两日,洛银便可离开陆阳城的。   众人将她奉上高座,谈的便是近来赫山上发生的异象,还有不断涌入人界的妖,洛银全程没说话,只在他们提到捕妖阵时,才搭腔两句。   这就像是各门各派聚集在一起开的抗妖大会,她成了主导人一样。   洛银不喜欢这种感觉,可他们在座下神情严肃的讨论,她也无法出言打断,便只能微微蹙眉,一直坐到了天暗。   早间在洛银被人请去驿馆后,谢屿川也离开了客栈。   他去到了那日城外会见无言和无蝎两兄弟的竹林,多日不见的宋渊正在等候。   宋渊还是一副商人打扮,身后跟着无言和无蝎,三人见到谢屿川一同行礼。   谢屿川步入竹林时便在竹林外下了结界,他没叫宋渊三人起身,目光凝视,像是要将他们看穿。   宋渊道:“妖界亦有乱象,族人们动荡得厉害,明瑕手握重权,得民心,如今在妖界就连喝一口水都成了奢侈,他们不求苟活,但求勇死,属下实在无法阻止。”   谢屿川道:“明瑕预计何时攻入人界?”   宋渊道:“不出两个月,或许更快。”   谢屿川闻言,垂眸沉默了许久,像是盯着一处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末了苦笑一声。   即便他和洛银现在离开了陆阳城,也无法阻止明瑕攻入人界,洛银躲不开人界加予她的责任,谢屿川也别想再回到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   “殿下打算何时回去妖界?”宋渊此番过来,也有想问的话。   当初谢屿川经脉被封,失去了记忆,而彼时明瑕尚未对人界发起攻击,宋渊和宋氏旗下的所有将士都可以等他,等他恢复妖力和记忆,重新带领他们,是找人界报仇,还是从明瑕那里夺回势力。   可如今谢屿川的妖力正在逐步恢复,人界和妖界也走到这般地步,一旦明瑕当真在妖族称王,届时谢屿川再回妖界也无济于事了。   他们这些世代侍奉狼王一族的,亦将没落,沦为某某。   谢屿川如何不知宋渊的用心,可他不愿成为洛银的敌人,也不想帮着洛银一起对抗妖族。   他夹在两道难题中间,进退不得。   “无言与无蝎提起,殿下如今的妖力恢复了已有三成,短短几个月内有如此进步,可见殿下回到妖界后,不日便可登上王座,属下等人一直等待殿下归来。”宋渊仍旧单膝跪地,但抬起头看向谢屿川,眼中的炙热总让谢屿川觉得压抑,呼吸困难。   回到妖界?   和洛银分开?   他与洛银才刚刚确定了关系,他不能和洛银分开!   谢屿川没说话,宋渊催促道:“依属下见,眼下便是殿下回去妖界的最好时机,难道殿下真的要为了一个人族的女子,放弃当年狼王苦心经营的天下?”   谢屿川的心事被戳中,他望向宋渊,眼神冷得像是下一刻便要杀人。   他不记得狼王了,也不记得宋渊,不记得妖族,他只记得洛银,他喜欢洛银,他只想要和洛银永远在一起,如此微末的愿望,为何这般难以实现?   “殿下!儿女之情是王之大忌!”宋渊与无言、无蝎三人同时开口。   谢屿川身形微顿,他盯着一片飘零的竹叶,直到那片竹叶落入了其余枯叶之中,谢屿川才开口:“你们别再来找我了。”   宋渊等人一时无声,待到他们反应过来谢屿川究竟说了什么后再抬头,眼前已经没人了。   竹林外的结界散去,春风带着薄雨吹入林内。   谢屿川是要放弃妖族,放弃过去,放弃他狼王的身份。   归去陆阳城的路上,谢屿川脑袋空空,一幕幕于眼前闪过的都是醒来睁眼见到洛银的画面,还有不知何时便存于脑海的神女像,他抱到了他的神女,有得必有失。   反正他对妖族毫无记忆,反正他也不想当什么狼王,反正那三只妖主动找上来对他说的话他都毫无印象,失了他们有何可惜的?   他有洛银就好。   他只要洛银就够了。   雨越下越大,初春的风雨微凉,谢屿川一路淋雨慢慢步行回客栈,他入门时衣服落下一滩雨水,时辰尚早,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   他走入房中拿了把伞,又再度离开客栈,往驿馆而去。   他要去接洛银。   谢屿川没有退路了,放弃妖族、失去一切的慌乱感充斥着全身,他必须得抓住什么才能安心。   洛银坐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一群五十岁往上的男人齐聚一堂,吵吵嚷嚷地各不相让,他们捉妖的方式都不相同,就连古河仙派的长老都来掺和一脚,提起幸州有妖,便担心自己临近瑰海那些城池的安危。   直至天色渐晚,洛银打了个哈欠他们才意识到请来主持大局的尊者从头至尾说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一行人面色沉沉,还是提早结束了会谈。   洛银见他们终于肯歇一歇了,松口气率先朝外走。   刚走到驿馆门前便听人议论纷纷,门旁围着的修道士有一半的人背对着驿馆,面朝道路前方的一棵垂柳树看去。   太阳不知何时下山,加之春雨,整个儿陆阳城的街道即便店铺亮灯也显得有些昏暗,柳树下的人穿着一袭玄衣,撑着黄油纸伞,笔挺地站着。   春寒料峭,风扫衣袂,那人在见到洛银出门时才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洛银见之连忙小跑过去,她有灵力护身,没淋到雨,倒是钻入谢屿川伞下时感觉了寒冷,比方才跑来迎面刮过的风还要凉。   “你怎么来了?”洛银问他,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衣袖,有些潮湿,她皱眉:“怎么还站在雨里了?就算有伞也遮不住风吹,袖子都湿了,冷不冷?”   谢屿川见她关心自己,眉目柔了下来,他摇头道:“不冷,我来接你回去。”   袖子不是被风吹雨打湿的,是他本就湿漉漉地从白日站到晚间,眼下都快被风吹干了。   洛银怕他受冻,主动牵起谢屿川的手道:“那我们快走吧。”   谢屿川嗯了声,雨伞朝她那侧倾斜,眼眸半垂,隐藏其中晦涩。   他道:“方才我听门前的人说了一些话,都是与妖有关的。”   谢屿川问她:“你不会因为我是妖,就和我分开吧?”   洛银道:“自然不会。”   她又不是才知道他是妖。   “我不伤人,不害人,日后遇见坏人也不见血,掉头就跑。”谢屿川抓紧她的手:“所以……姐姐,你永远也别和我分开好不好?” 第73章 七十三 洛银:我师兄呢?   洛银能从谢屿川的语气中听出一些沉重, 她以为是这些天她是事情太多,留谢屿川一人在客栈导致的。可当她看向对方,谢屿川的脸上并无半分萎靡, 洛银这才松了口气, 回答:“好啊。”   她本来也没有要和谢屿川分开的打算。   二人一路牵手回去, 直至客栈谢屿川的手都是凉的, 洛银让客栈多备些热水,叫谢屿川好好地泡一会儿, 窗外的雨还在下,再过几日便是惊蛰。   第二日洛银又一早离开,她先前与海长老设下的阵法将要完成,这日启动阵法, 洛银必须在场。   为了保护谢屿川的安全,洛银离开前在客栈内外都设了结界,以防捕妖阵会对谢屿川不利, 她还叮嘱谢屿川千万不能离开客栈, 只等她回来。   幸州共十二城四十八镇,在这些城池和镇子村落中, 都被重明仙派的人设下了捕妖阵的阵点, 点与点之间连成灵力光线,于高空去看正是一个发着星芒的八角阵法。   寻常捕妖阵大约只有半个山头大小,是为有目的地捉一只妖而设的,像今日幸州这般大的捕妖阵众人还是头一次见。   启阵点在赫山万窟洞天下, 在那里等着洛银的除了海长老之外,还有其余几个门派的掌门等候多时。   她在那群站于高处的人中看到了许多眼熟的面孔,洛银还未登上高台,只一眼望去, 有一刹那好像又回到了去年重明探洞。   洛银飞身而上,站定于众人的中央,配合海长老启动阵法的还有三十多名重明擅长设阵的弟子。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早细雨才停,只是天依旧灰蒙蒙的,远处薄薄的乌云覆盖在整片重明仙派的山谷之中,或碧绿或幽蓝的山林间,白雾袅袅。   眼下的静谧不过镜花水月,在捕妖阵启动的刹那便将如今的幸州打回原形。   凡是设下阵点之处都朝天空点亮了一炷微弱的光芒,淡淡的白色穿过云层往苍穹而去,那些白光在乌云之上连在一起,八角捕妖阵启动,每一炷光芒都由一名弟子的灵力支撑着,凡是在那束光芒范围内的妖都会被立刻发觉。   洛银操控整个儿阵法,为他们后续灵力的储备,一旦其中有一名弟子承受不住过阵法中灵力消耗太快,便由洛银来补上。   依他们之前猜测,幸州的妖应当不足百个,可真当捕妖阵法起效时,那一抹抹暗黑色或者暗紫色的妖气沿着白色光柱一路往上,附着于捕妖阵法,其数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   粗略看来,潜伏于幸州的妖至少有上千个。   这其中有好有坏,有杀过人躲藏在逃的,也有不知何时便混入了寻常百姓中,隐姓埋名过上普通人生活的。   这世上的妖不尽然是恶,可眼下幸州已经死伤多人,皆是被妖所害,万窟洞天下的高台上,多名门派掌门和长老在看见那些不断被发现的妖时,纷纷发出惊叹,有的甚至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   “师父,这、这么多妖……”其中一个守阵的弟子看向自己所守城池的方向双腿发软,无措地以灵力支撑着阵法,单是那一处便近上百只妖,那些不断被吸出的妖气几乎将白光遮蔽,与黑云融为一体。   捕妖阵会将每个地方的妖气吸出,短暂压制住妖的妖力,而守在那些城池附近的修道士便可趁机将他们一举拿下。   然而谁也没料到幸州内居然会有这么多妖,那些守在城镇附近的修道士更是望向不断朝天空涌去的妖气,冷汗涔涔。   他们不敢动,可不得不动。   眼看几名弟子倒下,前来观阵的长老们不敢有劳洛银动手,迅速熟悉阵法的灵力波动后以自身补上,海长老一人勉强支撑着三处城池,脸色也渐渐苍白了。   这些妖单单靠他们留在城中的弟子是杀不完的,妖数越多,那些弟子杀妖的速度便越慢,而他们这边支撑着捕妖阵的时间便越久。原定三个时辰内围剿幸州所有妖物,而今看来,恐怕十三个时辰也不一定能将他们全都消灭。   过多的妖气将天空的光芒遮蔽,就像是在几个眨眼间天便黑了下来,洛银的目光一直看向陆阳城方向,那附近才经历过一场妖对人的屠杀,所有妖物都不敢朝那边靠近,反而使得那一处的白光尤其明亮。   就像是黑夜中的一炷指明灯,没见妖气,便说明谢屿川乖乖听话,就在客栈里没出门。   两个时辰过去,朝天而去白光上的妖气并未减弱多少,而那三十几个支撑着阵法的修道士都有些扛不住地往后倒去,便是有门派掌门或长老帮忙,洛银也接手了十多个阵点。   她倒是能坚持着,可那些在幸州各地杀妖的修道士未必能撑得下去。   光是手起刀落也不知要增加多少回,更别提有些妖妖力过重,即便被捕妖阵暴露了行踪,限制了法术,也不代表他能被修道士轻易捉拿。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身后的万窟洞天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妖兽的咆哮,那吼啸声几乎震耳欲聋,让站在洞口之下的众人纷纷捂住双耳,惊诧地朝后看去。   万窟洞天前的封印还在,可封印内的妖兽们又开始躁动起来,正如几个月前的某一日,那些妖物同时消耗妖力拼命往外冲,封印才被修复,眼下又来一出!   在场的掌门与长老有一大半的人都被捕妖阵牵制,身后万窟洞天内喷薄而出的妖气让他们背后直冒冷汗。   那里的妖是这几百年来,包括先人在内的修道士一个个捉来关押进去的,若是他们倾巢而动,未必不能冲破封印,压至他们头顶!   洛银见海长老憋得泛青的脸便知道他现下有多难熬。   一行大气都不敢出的人,突然觉得阵法累于他们的压力骤然减小,身体里的灵力也被一股钻入手心的真气打回,十多人脱手往后退了两步,一同诧异地看向身姿笔挺的洛银。   洛银的视线未从陆阳城那道淡淡的白色光束上离开,只道:“加固封印,别让我们陷入两难之境。”   诸位掌门与长老也不敢耽搁,对着洛银鞠躬后便飞身而上,剑光笼罩着高台,将这一处照得通亮,而除了万窟洞天下的高台,幸州的其余地方都像是被妖气覆盖的炼狱,黑暗迟迟不散,光明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万窟洞天里的妖越来越放肆,不断有妖气从洞口溢出,像是在感应某种羁绊。   掌门与长老们加固了万窟洞天的封印,确保那些妖物不会趁机逃出,可洞府内的吼叫声并未停止,一些妖力深的大妖仍旧发出长鸣。   “他们这般躁动,莫非是被这些妖气吸引了?”安州仙派的掌门问。   潞州仙派的掌门道:“谁能想到一个幸州居然潜藏了这么多妖物,许是妖气冲天,让他们误以为妖族迁入人界,咱们自己的地方还未排查,恐怕也不乐观。”   有此想法不光潞州仙派,如今重明仙派的掌门还在赫山的铁林上亲自围防想要进入人界的妖,剩下的门派除了离得远的烈州和灵州,谁不是胆战心惊地考虑着,自己所管辖的州地内是否也在这几百年的不知不觉中,被妖族渗透了。   一时间,众人脸色凝重。   短暂的安静,在一声虎啸中打破,位于幸州的西南方,靠近陆阳城的附近突然出现了一股非常强大的妖气,远远地朝众人面门而来。那妖气冲破了附近阵点,如雷电般沿着陆阳城上空的白光飞入云层,骤然间电光闪过,淡紫色的雷霆劈开云层,直朝赫山后方而去。   赫山之后是无影沼泽,前往妖界的必经之路。   那道雷霆闪过,叫万窟洞天下的众人纷纷抬头望去,险些划破天际的雷霆越过他们头顶,涂飞晔迅速化为一柄利剑追了过去,其他掌门见状也不敢耽搁,十几道剑光闪过,台上便只剩下洛银和一些消耗了灵力的修道士。   海长老终于体力不支,收了手。   整个阵法都靠洛银一人维系着。   他们知道洛银修为很高,可谁也没亲眼见过她的灵力究竟如何,阵法没有丝毫波动,被那妖力迅猛的虎妖破开裂口的阵法也在对方跃至云层后补上,除了那只虎妖,其余妖邪谁也没能逃脱。   洛银身体里的灵力充沛到像是取之不尽,海长老见她神色如常,发丝都没被风吹乱,恐怕不光三个时辰,就是三十个时辰,眼前女子连呼吸都不会错一次。   春日的细雨说停就停,说来也就来了。   洛银站定于台上不动如松,当一粒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脸上时,她才不自然地抬眸瞥了一眼上空,天空仍旧是灰蒙蒙的,这回应当不是因为乌云和妖气遮蔽,而是天真的黑了。   “过去多久了?”洛银问。   海长老还在打坐吐纳,一旁重明仙派的弟子见她犹如见到鬼神般敬畏,瑟瑟道:“五、五个半时辰了。”   从天亮熬至天黑,他们都看见洛银的灵力有多可怕,光是她一个人支撑着一整个笼罩在幸州上空的捕妖阵便令人惊异,更何况轻松持续了五个多时辰。   距离那些长老掌门们追着虎妖而去,也过去了三个时辰左右,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甚至连万窟洞天里的妖兽们也不知何时停止了叫唤。   察觉到这一点,洛银忽而觉得不对。   那些妖兽若真是被幸州上空盘旋的妖气而吸引、躁动,眼下妖气除去不及三分之一,它们怎么就安静下来了?一丝声音也无,不是个好征兆。   “海长老。”洛银出声,正在打坐的海长老连忙睁开眼:“尊者吩咐。”   “你就在此处直飞而上,莫要越过赫山,帮我看一眼铁林那一头发生了何事。”洛银说完,海长老便沉着脸与佩剑合二为一,悬在赫山之顶往铁林看去。   坚硬可穿山石的铁林周围卷着一股可怕的飓风,将那些树枝统统往西侧扬去,在树枝指向的方向,蓝紫色的光芒似是雷电,噼里啪啦落在赫山的山顶。以铁林为界限,铁林的这一边只是乌云密布,将落雨,另一边灵力形成的光圈却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身处于耀目光芒中的人影,正是那些去而未归的长老和掌门。   “掌门!”海长老在那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自黑云之上落下的光束给予他们微弱的力量,可他们的灵力终是不敌自然天灾带来的威胁,被飓风掌控其中,又被雷电劈得无处躲藏。   那是妖族可使自然的异能。   与他们对抗在一起的,绝不是平日里所见的一般小妖。   重明掌门和安州掌门携手一并将身体里仅存的力气推出,瘦弱的身形于龙卷风中几乎被撕裂。狂风才止,又一道妖气如海啸般高高扬起,再重重砸下,黑烟冲散了灵力光芒,淹没了十几道顽抗的身形。   那股气劲强大到,就连赫山这边的海长老也被推出几丈,不稳地随着佩剑一同摔下,堪堪站在了高台上。   风中传来的妖气很独特,洛银闻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洛银脸色沉沉地看向陆阳城,于心中叹了口气,她本在早间离开前告诉谢屿川,至多晚间便能回去的。   只是没料到幸州的妖居然会有这么多,眼下早已天黑,她失言了。   今晚回不去,明早也未必能回去。   海长老像是还处于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他捂着狂跳的心口,回忆起方才看见的一幕,只觉得自己像是方从噩梦中惊醒。   “好多妖,成千上万只,都在无影沼泽之下,黑漆漆的一片。”海长老说完,背后冷汗湿透了衣衫。   洛银大约猜到了如今无影沼泽的情况,眼前的天空忽而传来一阵轰隆声,雷霆伴随着狂暴的雨点一同落下,春季难见这般骤雨,顷刻间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蒙上了灰暗。   “掌门……我要去救掌门!”海长老于浑噩中清醒,不敢细细回想,可也不能让那些掌门和长老身处于危险之中又置之不理。   洛银此时才叹了口气,再看向妖气四散的阵法,对海长老道:“你们几个先撑着。”   那些修整过来的弟子都站在一旁,听闻洛银的吩咐连忙上前,依他们的修为虽不能撑住太久,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问题的。   洛银收手的那一瞬间,三十几名修道士并排站立,双手于胸前比出结印朝天空的浅光推去,一束束光柱暗了再明,待海长老回过神来,面前已无洛银的身影。   如今的修道界与过往相比,实在相差太多了。   往日人界和妖界不曾战斗过,也分不出修为上的高低,但洛银在灵州仙派见过许多修为道行都远超现在这些掌门、长老的师兄弟们,单是她的师兄安长风,便是如今的修道界,无人能及。   风雨从她的脸颊滑过,突然出现的一道白光让她眯了眯眼睛,再抬头看去,无影沼泽上空混乱的状况如一团乱麻,身处于乱麻中的修道士们眼看便要扛不住了。   与他们对抗的,是妖界大将。   羽族招风,蛇族使雨,不是天上飞着一群黑漆漆庞大的身影,便是地上爬着一堆拥挤在一起的巨型莽兽。   雷电劈下时,正对着涂飞晔的背后。   之前万窟洞天里的三头巨蟒正是蛇族麾下一员大将,还不是将首,涂飞晔在对抗三头巨蟒时都中了妖毒,更别说这些妖族中各族之首齐聚。   眼看雷霆将要打断涂飞晔的脊骨,洛银化身为一簇银光,身形如风似电,骤然劈开了无影沼泽上方的黑暗,从她身体里涌出的灵力压迫十足,逼得妖族往后连退数里。   无影沼泽在洛银出现之后,诡变的云层也从中分开,露出一角银河繁星来,夜空下的双方立于风中,洛银将一干修道士拦在身后,自己面对的,是飓风暴雨之后,逐渐显现出来的妖王真容。   浑身赤红的巨鸟展开双翼上面可乘百人,如火一般的羽毛抖落一次便能掉下一地火星子,那巨鸟是羽族之首,而站在它身上的男人,才是此番洛银真正要对付的人。   她没见过明瑕,但一眼认出了对方。   身披淡绿色长衣的男人满头银发,衣袂被风吹起,纤瘦的身形好似随时都能从那巨鸟身上落下,但他站得很直,脸上戴着一块白玉面具,从眉骨中心往下,垂直切割,将他的半张脸露出,半张脸彻底隐藏。   单看气质,明瑕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真不像个坏人,难怪当初能蛊惑墨安仙道。   即便如今修道界的掌门、长老被他手下妖族施法险些丧命,这男人的脸上也无半分波动,不觉得痛快自豪,也没有怜悯。   他也不是没有表情,至少在见到洛银那一刹,明瑕当真惊了。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洛银,眼中有些惊喜,弯弯的细眉略抬,薄唇勾起一抹笑容,刹那间风云变色,雨水消停,嘶吼的妖族也安静下来,漆黑的妖气退去,洛银才真正看清。   明瑕长着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即便只能看见一半,但他也是洛银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的妖气好似自带烟云,将他衬得犹如神祗。   “是你啊。”明瑕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曾经被割破过喉咙,他跺了跺脚,那只庞然的巨鸟便朝洛银这边飞来,几个眨眼间近在咫尺。   待到巨鸟飞到面前,洛银才看清这鸟究竟有多大,她直立于对方面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弯弯的鸟喙长。   鸟背上的明瑕对洛银露出别有意味的笑:“我见过你……在灵州的雪山壁上。”   此话一出,洛银抬眸朝他瞪去,她周围涌出的灵力逼得巨鸟扑腾着双翼险些从空中坠落,金色的灵力伴随着一只只翩跹的蝴蝶将九州的掌门和长老护在其中。   她在考虑当着妖族众人的面杀了明瑕,或许这些妖会知难而退,又或许会群起愤之。   难道让她就此放明瑕离去?   洛银没有这个打算,他已经差遣那么多妖攻入人界,甚至就在几日前还在一夜间屠村,若说一命换一命,今日她也要杀够数了才准他们退回妖界!   破空声传来,众人只见巨型的飞鸟如一团火球从空中坠落。   洛银小小的身躯朝明瑕扑了过去,她一脚踹在了飞鸟的头上,将其踹昏,另一只手抓紧明瑕的衣襟,二人一同飞入云上,有黑夜隐蔽,谁也看不见他们的行踪。   洛银带着明瑕到了赫山背面,避开了妖族,也能让在无影沼泽的修道士们安心养伤。   她的手指间灵力如一根根细绳,将明瑕的上身与脖子缠紧,只要他敢轻举妄动便会立刻被大卸八块。   洛银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没有一丝临死前的惧怕,反而是脸上的笑容不变,淡然地面对她。   洛银一抬手,又将周围设下了结界。   她知道人族修炼到化魂境可以舍魂分离,身体在一处,魂魄暂时逃离危险,以造成假死状态,让敌人放松警惕,她怕妖族也有这等方法,担心明瑕会弃身保魂,设下这阵法便可阻碍一丝灵力或妖力外泄。   “我不欲大开杀戒,让你的族人退回妖界,今后再不犯我人界,我可以开恩,只取你一人性命。”洛银道。   “呵呵……”明瑕低声笑了起来,他的嗓音发出的笑声很难听,像是镰刀锯木:“没想到你还是个慈悲心肠。”   “我只给你三句交代遗言的机会。”洛银道:“三句话后,要么你死,要么被你带来无影沼泽的妖族也别想逃过。”   明瑕略微歪着头,被困住的手慢慢抬起,竖起一根手指道:“你见到墨安了?”   洛银一怔。   第二根手指竖起,明瑕开口:“你真的了解当年的真相吗?”   洛银猜测他应当是想挑拨离间拖延时间,压制于明瑕脖子上的灵力收紧,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喘息。   洛银提醒:“你只剩最后一句话,想好你该说……”   洛银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明瑕打断:“书屋师妹。”   雷霆落下,是人界那边的大雨淋湿了结界,非妖力使然。   洛银定定地看向面前之人,不敢放松警惕,却又无法按捺鼓动不安的心跳:“你……刚才叫我什么?”   “这么看来,我有第四句、第五句遗言的机会了。”明瑕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不断坠落大雨的夜空:“书屋师妹……又叫、木头师姐?”   洛银压制明瑕脖子的手慢慢收回,这个称呼太久违了,当年在灵州仙派敢给她起别称的只有小师弟一人,因为她当初总是书不离手,一心只求问仙大道,小师弟便说她总有一天读书读傻了,爱玩笑地喊她‘木头师姐’。   师兄安长风不会与小师弟一同喊她木头,但也有在高兴时拿她打趣,说她读那么多书,记那么多书,便是个行走的书屋,于是‘书屋师妹’这个称呼也出来了。   五百多年过去,当年故人早已离世,知晓这个称呼的人已经不在,师兄弟二人在墨安仙道面前尤其正经,就连师父也不知道他们私下曾这样叫过她。   所以……眼前之人,又是谁?   洛银问他:“你是谁?”   明瑕道:“妖族文相,明瑕是也。”   “那又为何知晓我师兄和师弟对我的称呼?!”洛银的心中有个可怕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否认。   “你应当猜出来了吧,当年在雪山下结契,意外活下来的并不是只有墨安一人。”明瑕毫不在意自己被洛银的灵力五花大绑,他淡然道:“叫你师妹的,当然只有安长风了。”   “大师兄……也活着?”洛银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在你的身体里?!”   “唔、曾经在。”明瑕耸肩道:“当时我负伤,便允他的魂魄在我身体里逗留了一段时间。”   “那他现在……”   话音未落,明瑕便打断:“死了,死得透透的。”   洛银的心口坠疼了一瞬,她以为安长风早死,没想到他有机会还活过一段时间,只是她很奇怪,明瑕知晓安长风对她的称呼,分明可以骗她说安长风还在他身体里活着,这样她或许便会因为安长风的命而放他一马,他又为何对她说出实情?   “你不怕死。”洛银紧盯着明瑕的眼,断定这个答案。   他不害怕死亡,不在意性命。   明瑕无所谓道:“死有何可怕的?比死还可怕的事我都经历过了,也许丧命后归于虚无,什么也不知未必是件坏事。”   洛银觉得太奇怪了。   明瑕不在意生死,便很可能不在意权势,那他当年又为何图谋杀死妖王和修道界诸多能人。   他都已经走到眼下这一步,几乎在妖界称王,离人界只是一步之遥,又为何主动接触洛银,被洛银抓住后也不恐惧,像是完全不担心自己就死在当下,也不在意那些妖族要何去何从。   “那你带领妖族攻向人间又是为何?!”   “为了报仇吧。” 第74章 七十四 洛银:欺骗他,伤害他。……   明瑕说得不确定, 他说是为了报仇,可在提到报仇二字时,眼里也没有多少恨意。   洛银看着他的眼, 最多能感受到的大约就是一丝不甘。   不在意生死, 不在意权势之人, 甚至对人界没有仇恨, 唯有那一丝微弱的不甘便能支撑着他做到这一步?这五百多年他所筹谋的,总不是在眼下关键点被洛银抓住, 生死难测。   洛银本不想多听他狡辩,师父提过,明瑕不似他表面上看过去那般无害,他狡猾得可以骗过所有人, 甚至骗过他辅佐不知多少年的妖王。   可他提到了墨安仙道。   他知道墨安并未真的死去。   当年雪山下结契,了解究竟发生过何事的人,除了墨安仙道便只有明瑕了, 谢屿川倒是也在现场, 只是他失去记忆,洛银问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你知道我师父在世。”洛银沉下声音, 周围的结界没有卸去, 雨声打在结界上叮咚作响像是敲在了琉璃瓦上。   “我自是知晓,我还知晓,他如今就在霖的身体里。”明瑕说完这话,目光突然落在了洛银的身后, 他双眉微抬,呵呵一笑:“洛姑娘还杀我吗?你若不杀,便让个位,还有个想杀我的人来了。”   洛银在复杂的思考中沉浸太深, 一时未察有人靠近,听到明瑕的话后她转身看去,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处于结界外的男人一身深紫色的衣袍,看上去像个富贵商人,她曾在灵州仙派的望江城码头见过对方一眼。   里面的妖气穿不出去,外面的妖气也透不进来。   但这人并未掩藏自己的行踪,大咧咧地站在一排漆黑的荆棘中,在他看见明瑕时脸上妖纹尽现,虎斑于两腮扩散,洛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不久前冲破捕妖阵直往无影沼泽而来的虎妖。   她再看向明瑕,一时拿捏不住究竟要不要杀死对方。   杀了明瑕是如今对人界最大的保护,可洛银的心中就是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和犹豫,许是因为对方看淡生死的表情当真给她疑窦丛生的感觉,她担心眼下杀了明瑕,便真的错过某些被掩埋的真相。   人界与妖界并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如过往她尚未渡劫时一样,和平相处,或互不相犯。   他问她是否真的了解当年真相?   那当年的真相又是什么?   他若没有野心统领妖界,也不想占领人界的话……结契之日从中作梗的是否另有其人?   “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洛银道。   明瑕与宋渊对视许久,再看向洛银:“姑娘以为,妖就一定是恶吗?人便一定赤诚?墨安必定告诉过你当年之事是妖族阴谋,想迫害修道界,可事实上是人心贪念,是背叛才使几百年后的世间落得如今模样。”   人说妖族阴谋,妖说人族背叛。   虎啸声传来,洛银回神,再看一眼宋渊,结界外浑身散发着赤光的虎妖已经化为原形,对明瑕虎视眈眈,却还忌惮着洛银在此,好似只要洛银收了结界,留下明瑕,他就能跑来将明瑕撕碎成千万片。   “我就算说了实情,姑娘也不会信。”明瑕移开目光,开始数黑夜中的树枝:“仙门正统?举世无双?不过是浪得虚名。”   此话中影射的,唯有墨安仙道。   洛银沉默了一瞬,慢慢卸去周围结界,她看向明瑕的目光很冷,眼下也终于明白,或许他的无畏死亡和高深莫测都是演出来的,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最终一句话绕回了关键处,还是在挑拨她与师父的关系。   她怎么可能信明瑕的话?   墨安仙道一生为善,敬上顾下,心系苍生,怎会成浪得虚名之辈?   或许当初安长风师兄的残魂的确附身在了明瑕的身上,可他也明说安长风已经死去了,洛银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杀死身体里的安长风,但若他无恶心,安长风应当会如何缈一般,与身躯共存。   妖的话,不能尽信,更何况师父已经多次提醒她要提防明瑕。   明瑕想等他妖族的大将救他出去,便要拖延足够长的时间,只是他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救他之人,却是宋渊。   “如你所言,杀你的人来了。”洛银冷声。   慢慢朝她身后靠近的虎妖一掌便可轻易拍碎一个人,他对洛银敬畏,没敢冒犯,可那双饱含杀意的眼却越过洛银,直勾勾地落在了明瑕身上。   巨虎开口吐露妖语:你竟怂恿族人,攻往人界!   明瑕沉默,巨虎又道:莫非你真将自己当成了妖族的王?霖殿下将归,你该回到你自己的位置了。   此话一出,赤红的光芒于洛银眼前闪过,巨大的老虎张口便将明瑕咬成两半,明瑕的身体上还束着洛银的灵力,他动弹不得,也没有丝毫挣扎的意思,甚至在面对老虎的血盆大口时缓缓闭上眼,等待下一瞬解脱。   明瑕的身体断裂时并未流血,而是碎裂成一片片泛着幽幽绿光的翡翠屑片,如断裂的玉人,又被老虎第二口吞下。   就这么……结束了?   洛银再看向那落了满地的晶莹亮光,每一片上面附着的都是明瑕的妖气,浅淡的颜色晶莹剔透,不染纤尘,是上等的玉质。   “他死了?”洛银问。   虎妖退回人形,离她很远,他对洛银道:“没有,这只是他的分形。”   “分形……”洛银。   宋渊道:“明瑕是玉石化身,他可以‘生出’自己,毁掉他的分形不过是消耗他的妖力罢了。”   洛银垂眸,难怪他一点儿也惧怕死亡,是洛银根本没有触碰到对方的本体。   她顿时觉得自己被人愚弄了,因为一句‘书屋师妹’,她和明瑕的分形在结界中耗去了那么长时间,甚至险些因他的说法而动摇。   洛银嗤笑了一瞬,抬眸看向宋渊:“你是宋氏?”   “是,姑娘托话已经传到,但我无法制止明瑕攻入人界的计划,如今妖界除了兽族,其余几族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宋渊此番会面洛银,另有自己的打算:“姑娘若是想要人界安全,眼下倒是有一个选择。”   “放屿川回妖界?”她问,宋渊答:“是。”   洛银无奈地苦笑,笑声带着讽刺。   如今妖族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而以此刻的修道界来看,他们根本不是妖族敌手。人界和妖界从未真正有过一战,他们不能以自身去拼个输赢结果出来,若真走到战争那一步,最终只会导致两界生灵涂炭。   让谢屿川回归妖界,以他妖王后裔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地接管明瑕手下妖族,阻止可预料的悲剧发生。   这是墨安仙道的计划,师父是为了人界好。   如今就连妖族的宋渊也如此建议,好像从头到尾,只有洛银一个人自私地想要将谢屿川从那些纷争中剔除,想要护他周全,不舍他离开身边。   她见识过人族的牺牲了,在陆阳城外燕山村,上百个被挖去五脏六腑的无辜百姓。   她也有过挣扎,想要一次除去幸州范围内的所有妖,事实却没那么简单,成千只妖分布在十二城四十二镇中,妖气遮蔽了通天的光柱,惊了所有见识到这些的人。   再往后推迟,是否会有更多人丧命?   那这每一个无辜的人,命债应当都该背在她的身上了吧?   宋渊见她沉默,也看出了她眼中的犹豫,回想起竹林里,谢屿川对他们说的那句话。他要他们再也不去找他,他要放下一切跟随洛银,甘愿只当一个在人界不能显露身份,只依附在修道界人人敬仰的‘尊者’身边的玩物。   是了,玩物。   当年降生为妖族带来百年难得一遇甘霖的霖殿下,如今在幸州那些修道士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中,不就是个被洛银养在身边有几分姿容样貌的‘玩物’?   宋渊道:“能阻止妖的,只有妖王,殿下对他们有血脉上的压制,他们会天生服从真正的主人,而这几百年,被明瑕送入人界的妖又何止幸州那几千?”   宋渊的话,落实了在看见幸州妖数的九州掌门的担忧和猜测。   明瑕称王,势必踏平人界。   凭洛银一己之力,便是她能护住九州绝大部分百姓,可总有遗漏,更何况她深知,要是妖族真的对人界发起进攻,别说是她一步登仙,便是真的大罗神仙到场,也未必能确保一个不死,一个不伤。   死伤之数,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从灵州雪山上得知自己渡劫失败,醒来已过五百年的洛银,认为灵州的未来与她无关,她亦没有拯救修道界落寞的责任在,她只想游山玩水,食遍天下美食,行以往不可行之事。   可眼下,事事与她相关,人人的生死都与她牵连在了一起。   她不能再自私了。   每一次私心,都将招来不可挽回的结局。   若她听从师父的安排,早些时候将谢屿川还给妖界,或许燕山村的百姓就不会死了。   “他……”洛银的呼吸都停了,心跳也很慢,每说一个字,疼痛都拉扯着心脏,让她的声音沙哑到几乎被雨声掩盖。   “他还没有恢复记忆……”   洛银从前安慰过自己,等谢屿川恢复记忆后,便让他自己选择是否回去,她将一切想得很美好,可残酷的现实来得太快。   宋渊道:“就算他永远无法恢复记忆,也是我们的妖王。”   洛银无法反驳。   她只是抬头再深看宋渊一眼,这一瞬,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们二人无关。   无影沼泽中妖族的混乱,幸州境内断断续续眼看便要撑不住的捕妖阵法,分明没有一样是因谢屿川而起的,却都要谢屿川去了结它。   洛银的眼神叫宋渊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她像是将他的皮肉全都看破,视线穿于他的心口,看他究竟有几分真诚。   “宋氏以虎为首,率领兽族拥护极寒之林的银狼为主,你们定主仆关系时,必然也立了誓言。”洛银忍不住手脚颤抖,她立刻握紧拳头,在说出这句话时,便已经做了决定。   “是,若非霖殿下在世,宋氏也将随妖王而去。”宋渊道。   洛银点头,又在下一瞬站定于宋渊的面前,她的速度奇快,甚至都没给宋渊眨眼的机会。   宋渊块头高大,洛银站在他面前显得很瘦小,尤其是骤雨之下,她身上那一圈灵力笼罩犹如微薄的月光,更显得她柔弱不堪,好像宋渊轻轻一推便能摔倒。   洛银抬起手,掌心贴在宋渊心口的位置。   事实上是她轻轻一推,宋渊便往后栽入了雨林之中,沾染了一身泥泞。他心口方被洛银触碰的地方正贴着一只金色的蝴蝶,随着一缕银光窜入了他的身体中,就在宋渊不解抬头时,洛银又捏着他的下巴,脸色冷淡地将指尖一滴血随着雨水化在了他的口里。   “这是我的真气,随时可要你的命。”洛银道:“凡有野心之辈,极惧自身安危,不为他人图谋,若你所言有虚,或对屿川不好,我顷刻便能杀了你!”   宋渊心头大振,他顿时明白了洛银的意思,她这是……同意了。   “我要知道屿川入妖界后的所有动向,并非抛弃他,只是暂且将他交给你们照看。”洛银收回了手,却忘了用灵力给自己遮雨,她的发丝与衣服转瞬便被淋湿,脆弱又不甘狼狈。   “洛姑娘的意思是……”宋渊还以为,她会与他们一同前往妖界。   洛银没打算跟去妖界,她如今的身份,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若是跟着宋渊和谢屿川一同回去妖界,便真的成了人界的叛徒,更会给墨安仙尊、给灵州过往先辈们蒙羞。   往后灵州仙派诸多弟子也别想再在人前抬头了。   “我等事平。”洛银想在幸州等着,此地距离妖界最近,等到事平之后,她再去找谢屿川,或将谢屿川带回来,全看他自己的意愿。   洛银不过是孤身一人,若人界与妖界化解芥蒂,她去哪儿都可以。   “若姑娘不随殿下回妖界,渊尚有一事相托。”宋渊的脸色突然严肃,他道:“殿下对姑娘倾慕、依赖,若姑娘不去妖界,殿下也必然不会回去,此局无解。”   洛银自是不能跟谢屿川去妖界,可宋渊所言亦是症结所在。   “你要我如何配合?”这话,她是一个字、一个字顿着问出的。   ……   骤雨下了一个时辰,各派掌门长老也在无影沼泽修整了一个时辰,他们身上或多或少负了伤,这一个时辰也算让他们暂且护住心脉,若无其他意外,便可安全回到人界好好修养。   大雨转小雨淅淅沥沥,从雨水成线,到细雨如雾,悬飞于无影沼泽上空的羽族和盘踞于无影沼泽黑泥潭中的蛇族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慢慢往妖界退回了几十里,却未完全回去妖界。   这是大战暂休,不是结束。   三十几个重明弟子眼看便要灵力枯竭,得养几年才能慢慢养回来了,忽明忽暗的捕妖阵难以维持,海长老又暂时顶上,两鬓白发随风飞扬,仿佛一瞬衰老。   一个时辰后,洛银归来了。   她是浑身湿淋淋地走到了海长老的身边,一步步的压力让海长老退开,最终跌坐在了地上。   众多弟子抬头看向洛银,她又重新以灵力支撑着捕妖阵,只是被雨淋湿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瘦弱、颓丧。   又过了半个时辰,前往无影沼泽的各派掌门、长老都回到了万窟洞天下,方才在赫山另一侧经历的事,唯有他们自己慢慢消化,却是不能告知门中弟子,以免引起慌乱。   如今修道界能仰仗之人,唯有眼前一人撑着一整个捕妖阵的洛银了。   诸多掌门归来,带领受伤的长老前往幸州山谷重明仙派暂歇,其余门派后来的修道士也加入了幸州捕妖的行列中。   一个原本以为三个时辰便可结束的阵法,因妖数过多足足持续了近三日才得以暂缓。   这三日都是洛银于万窟洞天下支撑着的,九州掌门受伤不重的倒是想要帮她分担,只是洛银周身设下了结界,她将自己封闭入了唯有一人的小世界内,不论旁人与她说什么,在她面前做什么都没给半分反应。   这日是惊蛰。   春雨不落,天光于东方升起,幸州几十个光柱内的妖气逐渐散去,只剩不断逃避的伶仃,洛银才收了灵力,撤下了捕妖阵,定定地站在万窟洞天下许长时间。   她的双眼看向东方,正面对着渐渐升起的太阳,浅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本应感受到暖意的,可她却觉得周身寒冷,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陆阳城的方向,是这几日光柱最亮的地方,哪怕洛银食言,没能及时归去,可谢屿川还是遵守他答应的话,一直待在客栈里,待在洛银设下的结界中没有离开。   捕妖阵撤下后没多久,唐风便踏清风而来,他落在洛银的身后单膝跪下行礼,喊了声祖师奶奶后便道,几位掌门受伤严重的还在闭关,那些轻伤的也加入了幸州捕妖行列里,倒是他带领了灵州弟子后到,负责在洛银收回灵力后带她前去休息。   唐风说完,静静等洛银吩咐,可洛银一句话也没说,就像根本没听见他出声,甚至没发现他到来。   她迎着阳光,从唐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她背光的背影,发丝和衣袂于风中翩跹,笼罩于初晨的金光下,看向幸州捕妖后的一片狼藉。   唐风又喊了声祖师奶奶提醒洛银可以回去休息了,洛银置若罔闻,一步从高台往前走,险些踏空,又堪堪立于空中。   洛银其实听到了唐风说的话,只是更有烦恼涌上心头,让她无暇理会旁人。   她想去陆阳城,脚步也往那个方向踏去,春风扫过她的鬓发,洛银的速度很快,不过顷刻间便到了陆阳城外。   她看见了她和谢屿川入住的客栈,似乎也能从这里看见谢屿川,看见客栈二楼那扇半开的房门,此时阳光还未照进屋内,里面黑漆漆的,也不知谢屿川有没有醒。   三日未见,洛银有些想他了。   从灵州雪山下来开始,他们便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要是她此刻回去,谢屿川必然会先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再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或者怀中,委屈地牢骚:“说好当晚就归的,怎么好几天也没回来?”   “姐姐,我没有离开客栈,也没给你添麻烦,是不是很乖?”   洛银甚至都能想象出谢屿川说完这些话后,恐怕得捧着她亲两口。   嘴角才扬起,又僵住,洛银眼底的温柔渐渐平息。   ——洛姑娘放手,殿下才会与我们回去。   ——渊无意让族人赴死,想必洛姑娘亦是。   她若不是担心人界的安危,又如何能将谢屿川推开,可要她对谢屿川放手,同样也是伤害。   师父说过,待到谢屿川妖气恢复时,记忆也会恢复,可他一旦回到妖界,即便有宋渊等人保驾护航,成功收复妖族,只要明瑕未死,谢屿川仍不安全。   剧烈的情绪起伏可更快逼出他的妖气,也许、也许不告诉他,也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帮助他,保护他?   洛银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   如此可以让谢屿川恢复妖力、记忆,回到妖界成为妖王,也可以阻止人界与妖界的战争、浩劫,救下无数百姓,是两全其美之策。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眉心紧蹙,盯着那扇黑洞洞的窗户看久了,洛银又觉得无法呼吸了。   什么为他好?帮助他?保护他?!   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   她就是在欺骗他!伤害他!   这样的自我安慰连苦笑都挤不出一丝,洛银就站在陆阳城的城墙上,距离城内仅一步之遥。   还是不见了吧,见到了她就更舍不得了。   就这样离开,等宋渊带人来找他,等谢屿川知道她不会回来了,等他跟宋渊离开幸州去往妖界,等他恢复记忆,等人、妖两界事平,她再追去妖界找他。   届时便是谢屿川恨她,厌她,赶她,她也赖着不走了。   橙黄的旗帜随风翻飞,洛银已经下定决心了,从她在赫山后和宋渊的一番交谈后便下定决心,只是眼下依旧寸步难行,分明说好了只待半盏茶便走,结果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洛银依旧没动身。   直到唐风从万窟洞天追了过来,洛银才从呆滞的状态中渐渐回过神来。   她离开的速度太快,唐风都没反应过来,再见她站在陆阳城城墙的旗帜旁,身影险些被旗帜遮挡,就算再迟钝,唐风也发觉出些不对劲来。   他原以为洛银的低迷是因为这几日幸州中的妖太多,她一人维持捕妖阵心力交瘁使得精神不振,可现在看来却非精神不振。   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祖师奶奶……”唐风还要说些什么,洛银突然打断他:“鸿山上是谁在守山?”   “大弟子徐灿留守鸿山。”唐风答。   徐灿带着一干修为不多高的弟子留守鸿山,有些道行的都跟着唐风第二批入幸州来绞妖了。   洛银喃喃:“此处你们看守,我去一趟鸿山。”   唐风愣怔,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洛银便又在他眼前消失了,这回他知道自己是追不上对方的。   洛银想去鸿山书楼,找一找关于天光之境的书籍,方才在城墙上她想了许久,放不下谢屿川,也恨自己无能,陷入了非做抉择的两难之地。   宋渊可以按照原计划,在她离开后带谢屿川回妖界,她也可做另一步准备。   洛银想着,若她真能将天光之境的灵力阵在人界复刻,便能提前去见谢屿川,将墨安仙道的魂魄从他的身体里分离出来,让墨安仙道来主持大局,说出真相,还当年妖王的清白,平息两界纷争。   若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复刻天光之境,便只能维持原计划,等妖族退回妖界,她再去找谢屿川。   洛银总不能真将他推给宋渊后,坐以待毙。   唐风站在城墙上,他有些好奇方才洛银站在这里盯着一处发呆,究竟那处有何好看的?   他顺着洛银看去的方向大致找了找,没什么奇特之处,就是有一家客栈的窗户在他看过去时突然关上,隐藏黑暗中的身影。   客栈里的人全都陷入昏睡,因有结界保护,屋内的妖气一丝也没泄露出去。   无言和无蝎兄弟俩跪在地面,一起看向站在窗前的少年。   屋内没点灯,初晨的阳光才刚照在了窗沿,窗户便被谢屿川关上了。   从这扇窗往外看,正好可以看见陆阳城的一截城墙,那处烽火台上还竖立着一面橙黄的旗帜,上面绘着幸州的图腾。   捕妖阵消失前,谢屿川几日未睡,他知道洛银还在万窟洞天,不将幸州的妖除干净她不会回来,所以在捕妖阵撤下时谢屿川便开了这扇窗,坐在窗前等她。   他没等来洛银,却等来了无言和无蝎。 第75章 七十五 谢屿川:我要去灵州找她!……   无言和无蝎说, 明瑕率妖族攻向人界,在赫山后和诸多门派有一战,洛银去了。   她与前去阻止明瑕的宋渊碰了面, 却不知何时知晓了谢屿川的身份, 她交代宋渊一句话, 让宋渊带谢屿川离开人界。   二人说出这话时, 谢屿川只发出一声冷笑,他自然是不信的。   洛银知道他是妖, 她不在意他的身份,她还向他承诺过,永远不会和他分开。   无言和无蝎,无非是想趁着眼下天下将乱, 洛银分身无暇暂时顾不上他,又想将他骗回妖界,这才来挑拨离间。谢屿川不想让洛银看见他们, 叫他们滚, 二人没听也没离开。   三日过去,他心下焦急迫切地想要见到洛银, 可又怕自己离开了客栈, 待到洛银归来会责怪他暴露身份。   明知二人是说谎话诓他的,可谢屿川还是忍不住听见此话后心下涌动的慌张无措,他几步走到了窗后,推开窗户, 数着时间等洛银回来。   捕妖阵消失了,晨光微亮,谢屿川终于看见了洛银。   她就站在城墙上,烽火台的旗帜旁, 一直看着这扇窗。谢屿川不知她是否看见了自己,可他在看见洛银那瞬,才骤然觉得原来三日可以这般漫长,他好想好想、好想她啊。   想立刻上前拥住她,想闻见她身上的香味,想感受她的呼吸和心跳,只有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才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可她为何没入城?   为何不来客栈?   谢屿川不信无言和无蝎的话,他不信洛银会因为他是妖而把他交给宋渊,他也不想赌这一口气,赌洛银是否会回到客栈来见他。   他怕自己若不追出去,洛银就真的走了,他甚至不在乎洛银是否真的说过要他离开人界这种话,哪怕她说过,他也要跟着她,缠着她,怎么也不会放开的。   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谢屿川欲离开客栈,又被无言和无蝎拦下。   眼下城中处处都是巡逻的修道士,谢屿川若突然出现在洛银身边势必会引旁人注目,无言和无蝎能看见他因为焦虑而不断涌出的妖气,别说是去找洛银,就是这扇窗也不能出。   他们自然拦不住谢屿川,只要他铁了心要走,便是宋渊在场也无法阻拦。   二人的劝阻声此刻在谢屿川的耳里变得尤为刺耳,他觉得这两人聒噪,只想用某种方式赶紧让他们消失!   寒霜布上了窗台,无言和无蝎被冻得脸色苍白,他们四肢僵硬拉扯着谢屿川的衣袖,谢屿川的周身凝聚着冰冷的锐器,他紧盯着客栈外的那一层薄薄结界膜,寒剑未出,洛银却当着他的面离开了。   她没来陆阳城。   春风里,她身上的冷梅香气迅速消失。   谢屿川的瞳孔一震,突然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像是身处幻境,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   他突然回想起三日前洛银布下结界时,担忧地叮嘱他不能离开客栈,哄慰他自己很快就回来,还踮起脚尖亲吻他的下巴,又嗔怪他站直了身体那么高。   笼罩在谢屿川身边的妖气越来越浓,大有要冲破结界之势,屋内的寒霜结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冰棱,贴着墙壁往中心而生。   突兀的妖变将墙壁上生长出来的冰棱挥断,妖气摩擦着冰霜化成了一朵朵晶莹的冰花,在谢屿川的脚下形成了狼纹。他突然有些琢磨不透,到底是三日前亲着他下巴的那个洛银是幻觉,还是她根本就没站在那面旗帜旁过?   随后他看见了唐风,也确定是现实:洛银过陆阳城而不入,她走了。   她怎么就走了呢?   去哪儿了?   为何不带上他?   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一瞬间各种疑问充斥着谢屿川的脑子,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也克制不住去猜测怀疑无言和无蝎来找自己的原因,真的是因为洛银不要他了。越想,谢屿川的脑袋便越疼,他想要立刻冲出客栈,不管不顾地追上洛银,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于人界暴露,也不在意此刻离开客栈将有多少柄修道士的剑对准他。   他只想找到洛银,想得到她一个拥抱,好让自己慌乱无措的心获得片刻安宁、救赎。   紊乱的妖气冲撞着结界,客栈外结界的波纹荡漾,像是即将决堤的洪水。   唐风在城墙上吹了会儿风便打算离开,妖族的将士还在无影沼泽整装待发,说不定何时再攻向赫山,他们还需打起精神,在洛银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护好幸州百姓。   唐风才转身,踏云并未远离,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轰隆声。   那声音离得不远,他尚未转身,便有一股强大的气劲撞上了他的后腰,一瞬间撞散了唐风凝聚于足下的真气,将他从空中撞飞,佩剑也哐当一声钉在了远处的石缝里。   唐风捂着狂跳的心口,深吸一口气压下经脉里的躁动,他回身看去,被那股气劲打下空中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余御剑飞于陆阳城上空巡逻的修道士。   风中扩散开来的妖气很浓,像是下一瞬便能将周围冰封,初春的早晨里陆阳城突然下了一场雪,时间持续得很短暂,众人只来得及感受到一丝钻入衣缝里的凉意,抖了寒颤之后再去看,雪花已经消融。   唐风以灵力护住了一片雪花,眼看着它在自己的掌心慢慢融化成一粒细小的水珠,若细细去查探,可在这片雪花中感受到一丝妖气。   他攥紧手心里的那一股妖气,再度飞身上空朝陆阳城看去,入目所及直叫人心惊。   只见陆阳城的城墙附近倒下许多修道士,他们都哎哟唤痛,扶腰揉腿地站起身来,数百双眼睛朝城中主街望去,那条街上以某家客栈为中心,寒冰延周围扩散,那冰霜凝固地面的痕迹,爆裂绽放。   十五栋高楼无一幸免,全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墙,银白透蓝的坚冰于东方旭日下闪烁着光芒,彻骨的寒意封锁了妖气泄露的方向。   他们只当这是一个极其懂得保护自己的妖,竟然躲在了陆阳城中三日不曾被捕妖阵找到,眼下捕妖阵才退去不久,便叫这妖给跑了!   无言沿着幸州靠近古河州的边缘往妖界走,这里巡逻的修道士最少,他们可以避开锋芒,绕到赫山之后,等过了赫山铁林便到达真正的安全地带了。   无蝎跟在无言身后,背上趴着的人像是彻底昏死过去了,凌乱的发丝遮蔽了面容。   客栈里,他与无蝎当真是受了好大的苦,若非谢屿川还不能控制身体里的妖气,强硬地冲破洛银设下的结界,结果遭妖力反噬晕了过去,他们二人还不能如此顺利地把人带出来。   有那一场冰爆,他们倒是很好地借用谢屿川的妖气隐藏自己的行踪,就算陆阳城的修道士反应过来了,也追不上他们了。   无蝎没想到他真能带霖殿下回妖界,便想让无言解释他只是让佘犬入燕山村,怎么就能叫洛银主动离开霖殿下了?   无言笑话他:“光是燕山村自然不能成事。”   纤瘦的布衣身影穿梭深林,他道:“咱们兽族占领大半妖界,你真当将军不能阻止明瑕,让他晚一些时间攻入人界?”   无蝎不解地抓了抓头顶,在无言的眼里,他人高马大也愚笨。   “燕山村之事,在洛姑娘那里只是一记警钟,让她留在陆阳城,这样我们便有更多的机会着手接下来的准备,无需跟着她和霖殿下东奔西走。”无言昂着下巴道:“谁知道他们竟然想在幸州设下捕妖阵,我便利用此次机会,将明瑕投入附近几州的妖都引来幸州,唯有如此,才能在捕妖阵开启时达到一石二鸟。”   第一只鸟自然是洛银,她看到光是幸州的妖便至少几千,怎会不担心接下来人界的安危?   第二只鸟便是明瑕手底下的那些妖了,他们本来就是明瑕放入人界的害群之马,他们奉明瑕为王,与奉银狼为主的宋氏是敌对关系,借用修道士的手排除异己,何乐而不为?   那日洛银让无言告知宋渊,当年灵州雪山下结契一事是明瑕从中作梗,让宋渊延迟明瑕攻入人界的计划,无言却和宋渊商量了另一件事。   当年真相如何,的确只有明瑕知晓,但若明瑕当真有统领妖族的野心,那留给他们的时间就更少了。无言想逼谢屿川回到妖界,宋渊自然也和他一样的想法,所以他们并未阻止明瑕,甚至有意地推动了明瑕攻入人界的时间。   明瑕攻至赫山,宋渊便立刻赶去收拾他闯下的残局,收拢羽族和蛇族,更能与在赫山开启捕妖阵的洛银借机相见,是要保全人界众人的安危,还是留谢屿川在身边,洛银只能选择前者。   单单燕山村的人死,不会给洛银这般大的危机。   幸州几千只妖让她看清了事实。   明瑕带领的妖族更让她迫在眉睫,不得不退一步。   无言的计划一个接着一个进行了,他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只要洛银不干涉,他们便能将谢屿川带回妖界。   “那咱们今后如何?”无蝎问。   无言瞥他,挑眉道:“待到殿下休整好了之后,咱们自然是重新组织妖界众将士,攻打人界了。”   “还打?”无蝎愣了愣:“可是洛姑娘愿意将殿下交给我们,不就是为了不打?”   “不打?那赦王便白白牺牲?当年的宋将军也是在灵州雪山下尸骨无存的,你别忘了,咱们主死,义父丧命,此仇不报,难道还要与人界化解恩怨不成?”无言回想起当年在妖界听到的噩耗,伸舌舔了舔尖利的獠牙,露出一记冷笑。   “洛姑娘不是说……当年之事都是明瑕一人促成?都是他想要成为妖界主宰而设下的圈套!”无蝎越来越不懂了。   无言在他说出这话后,回眸瞪他的那一瞬,斯文的书生面庞化成了一只白狐脸,猩红的眼睛妖气毕露,又转瞬被他收敛。   “明瑕此生最在意的是何?”无言问。   无蝎答:“他那样臭美的人,当然是在意容貌了!”   “是啊,他有一统妖界的野心不足为奇,想借机除掉赦王和义父也大有可能,将阴谋陷进设在人界,刚好可以栽赃嫁祸给人界,多好的借口。”无言拨弄了垂在鬓角的发丝:“但我和将军都认为,他不会以容貌为赌注。”   明瑕一生所爱唯有他自己,他能对水照面一整日不眨眼,他也的确是天生的美玉化成,明净无暇,但当年从人界灵州雪山狼狈回到妖界的明瑕被毁了半边容貌,足足百年不曾在人前出现。   即便后来戴着面具,也不许旁人直视他的脸。   明瑕不会让自己的容貌担一分风险,若当年之事真是他做的,那陪在赦王身边去结契的人便不该是他,而是旁人,换成宋渊倒是更合适。   如此兽族无首,他更方便统领妖族。   所以当年之事,并非明瑕所为,而他们当年问明瑕在那座雪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明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回答是人族的背叛才导致结契失败。   “他们人族果然狡诈,就连洛姑娘也说这种谎话欺骗我们!亏我们还如此信任她!”无蝎气结。   无言低声一笑:“谁知她是不是也被旁人所骗?”   能骗她的是谁?   叫她说出那么坚定的话,断定当年之事是明瑕所为。   无言再看谢屿川一眼,却意外对上了一双眼,他脚步停顿,心下惶恐,连忙对着谢屿川单膝跪地道:“殿下醒了。”   无蝎也惊了,他欲放下谢屿川,可身上的人软弱无骨,他才刚把人放在地面,谢屿川便沉沉地往地上扑去,就像是从未清醒过。   无言上前去探他鼻息,又摸了一把他的脉搏,在谢屿川身体里窜动的妖气平复了许多,却没有全都融入经脉,反而有几丝妖气往脊背方向汇去,有些古怪。   “你刚才真见殿下醒了?”无蝎问。   无言沉着脸色道:“是,他醒了。”   也不知何时醒的,究竟听到了多少话。   接下来的行程倒是安稳了许多,无言不再与无蝎谈话,谢屿川也一直沉睡着没有清醒,直到他们翻过了赫山,融入乌云翻滚的无影沼泽中,谢屿川才有悠悠转醒之势。   他清醒了两回,第一次在发现自己到达无影沼泽后,沉默地看向四周,在对上无言和无蝎的关怀和问候时,看着他们的眼神很冷,却难得的平静。   谢屿川清醒得很短,只来得及听无言和无蝎你一言我一语,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话便又捂着脑袋,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再一次醒来,便是妖族驻扎于无影沼泽的大营内。   宋渊在这里等他。   树妖的藤蔓编织成的洞府可供多人一同休息,密集的树叶遮蔽了光芒也挡住了风雨,盘踞在树后成千上万条卷绕在一起的巨蟒沉沉睡去,分不清首尾。此处妖气弥漫,各类味道混杂在一起,谢屿川闻到刺鼻的味道便恢复意识了。   他再度走入了黑暗中,这一次持续了很久。   漫无边际,伸手不见五指,开口无声,闻不到任何味道,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像是一缕孤独的魂魄被关进了密封的瓶子里,这是他近段时间来遇见过好几次的噩梦。   谢屿川挣扎了许久,可不论他如何挣扎也找不到逃脱的办法,好像只有那一股束缚他的力量消失了,他才能从黑暗中窥见一丝白光,而后顺着白光脱离恐惧。   床上的人猛地惊醒,坐在木藤上的三人同时抬头看去。   谢屿川睁圆了双眼,浑身冷汗直冒,额头上的一滴汗水沾湿了睫毛,坠入眼睛才让他眨了一下眼,慢慢回过神来。   谢屿川的第一反应便是……洛银不在。   之前他每一次从噩梦中醒来,都能看见洛银的。   骤然袭来的寒冷让他弓着背,双臂搂抱着自己,湿淋淋的发丝卷曲地贴在脸上,因为没能在醒来第一时间见到洛银,谢屿川即便从梦中惊醒,也未褪去深陷噩梦的不安。   记忆回笼,于他眼前滑过的,是洛银离开陆阳城的那一幕。   藤蔓编织的屋子里,三只妖的气息即便他想忽略也难。   长时间的沉默,被宋渊率先打破。   “欢迎殿下回来。”宋渊道。   谢屿川始终冷着脸,不论三人对他说了什么他也不予理会,宋渊对他分析了如今妖界的情形,还需他来主持大局,谢屿川听见这话便是一声冷笑。   宋渊等人也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便没再打扰,出了藤蔓屋子后,宋渊便派了一些妖族守在屋子前,随时听候谢屿川吩咐。   无蝎道:“殿下这般模样,还能否带领我们?咱们现下进退两难,是否要回妖界?”   “自是要回的。”宋渊道:“极寒之林是他生长的地方,或许回到了那里能让他尽快恢复记忆,只要他将过往想起来,当年灵州雪山下结契一事真相可解,我们也不会受明瑕所牵制。”   “只是明瑕的本体也在妖界,现下还不知藏身何处,殿下刚和洛姑娘分开,看他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此刻带他回去怕是不妥。”无言又道。   他们三人都担心谢屿川的状况,也对究竟何时带谢屿川回去妖界举棋不定。   入夜之后万籁俱静,无影沼泽的上空常年被黑云笼罩,看不见星星,倒是马上月中,头上一轮明月光芒透过云层,温柔地洒了下来。   子夜过后起了骚动。   将身肢变成藤蔓房屋的树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他的枝丫被利剑破开,一道金光从无影沼泽飞出,宋渊和无言、无蝎兄弟三人冲出时,只来得及看见谢屿川离去的背影。   原来他的沉默不是认同了此般结果,只是在蓄力,趁机回到人界去。   谢屿川不相信他真的被洛银丢下了,他知道洛银或许有其他考虑,这些日子妖族频频于幸州生事,那日捕妖阵开启时妖气也的确遮天蔽日,她会担忧也是正常的,此刻她再想起谢屿川的身份,或许一时难以面对他,他都能理解!   谢屿川愿意体谅洛银,他知道以她的身份和立场而言,能留下自己已经足够了,谢屿川不要求更多。   他不在意那些修道士看他的目光,他愿意永远只当一个普通人,掩藏自己的身份,只要洛银想,他甚至可以为她舍去一身妖力和修为,如此便能向她保证,他绝对不可能伤害任何一个寻常百姓。   那日是他急躁了。   迎面而来的春风似有刮骨之感,谢屿川立于剑上,分明伸手便可触碰平日最爱的月亮,可此刻他的眼里再没有其他存在,他满心焦急,只想尽快回到陆阳城。   谢屿川想,必然是无言和无蝎的话影响了他,洛银在离开客栈前对他小意温柔,他们做过许多亲密的事情,已然密不可分。   是他慌乱地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承诺,才让无言和无蝎有机可乘,当日洛银虽离开了陆阳城,可不代表她不会再回来了。   她或许只是一时无法面对他,更可能是有其他要事去办,所以来不及留一句话给他。   只要他回到陆阳城,回到那间客栈,可能洛银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她一定很担心他,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离开了几日……   谢屿川到达陆阳城时,还未天明,天空泛着深深的蓝,东方远处透白,陆阳城四周的修道士越来越多,里外几层将那道他曾和洛银住过的客栈街道封锁。   几日的时间,阳光融化了客栈上的坚冰,琉璃瓦的屋檐下时不时滴下一滴冷水,吵杂的声音划破清晨,是某处又发现了某个妖的尸身,差遣这边分一些人前去收拾。   谢屿川落于屋檐上,尽力敛去一身妖气,那看上去像是才被洪水冲过的客栈肯定不能住人了,洛银没在这里等他……   除了这里,她还能在哪儿?   谢屿川攥紧拳头,极力克制将要奔溃的情绪,他突然想到了驿馆。   对了,那些修道士都喜欢在那处扎堆,许是把洛银也拉到那里了,他要努力收敛妖气,不能给洛银添乱。   谢屿川的目光落在驿馆方向,他飞身而去,众多修道士抬头去看,远远见到一道剑光,只以为是同门中人。   那棵种在驿馆门前不远处的垂柳吹了几日初春的风,抽出新芽,谢屿川到时,还能闻到一阵清香。   他看着驿馆前挤在一起的人,其中还有灵州仙派几个眼熟的身影,唐风被围其中,问他话的都是九州其他门派的长老。   “尊者已经离开几日,可有说过何时归来?”   “眼下幸州不容乐观,尊者去鸿山又为了什么?”   “她可交代什么话?只要是我等能帮上忙的,必然全力以赴!”   这几日问唐风话的人尤其多,因为惊蛰那日洛银离开幸州,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那些掌门长老这几日忙完手上的事,又或是出关了,一见洛银不在,都慌了神。   可偏偏洛银走时,也没给唐风留下任何交代,为了安抚这些人,唐风只好说些好话:“祖师奶奶没说何时归来,但她去鸿山必然是找降妖之法了,她让我们在此守着,想来、想来很快便能会传信给我等的。”   降妖之法?   谢屿川不自在地僵了一瞬。   洛银不在陆阳城,她去灵州了。   她既然能给唐风留话,怎就没想起来给他也留一句?   他要去灵州找她。   谢屿川转身离开时,突然察觉到心脏一阵钝痛,他捂着心口弯下腰,眼看着手指尖泄露了一丝妖气,他顿时慌乱地拔剑而起,离开驿馆前,割断了几条柳枝。   唐风等人察觉到妖气时,柳树下已经没了人影,只有两节断柳。   谢屿川的发上还有柳树嫩芽,他临行前又看了一眼陆阳城驿馆回客栈的那条路,那日大雨滂沱,他浑身湿透地站在柳树下等了她许久,那夜他分明问过洛银,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和他分开。   洛银回答是。   她既回答了是,他们便不会分开。   谢屿川也不许她离开自己。   从幸州去灵州,御剑飞行三日内便可到达,只是有些事越发不受控制,也延误了谢屿川到达灵州的时间。   他的身体好像出了问题,经脉虽通了大半,可妖气却越来越不受控制。   沿途总能遇见修道者,谢屿川便不能御剑而行,他不能走大路,不能住客栈,只能藏身于野林,踏溪水隐藏身上的气息,如此才能避免被那些修道士发现。   等他终于到达灵州,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谢屿川不吃不喝,弄得狼狈至极,一头青丝也乱糟糟地垂在身后,待他落在鸿山山脚下,抬眸看向仙云缭绕的山间,和一条直通天门的白玉阶时,谢屿川才终于闻到了洛银的气息。   她就在山里!   谢屿川之前还是只小狗时,便被洛银抱来过鸿山,他知道上山的路!   他兴奋地跨上台阶,才上三层,便惹得鸿山上下警铃大作,那是有妖闯山门才触发山下阵法的告警声。 第76章 七十六 谢屿川:别丢下我。   留守于鸿山上的弟子不多, 都由徐灿看管,徐灿虽是灵州仙派的大师兄,可修为比起其余门派的弟子而言也不算多高, 此地距离幸州甚远, 谁也没料到居然会有妖敢闯山门。   山下警钟长鸣时, 一百多名弟子在练剑台前飞下, 惶惶地看向徐灿,希望他能主持大局。   “莫慌!祖师在山, 若真有妖来闯山门,它也讨不了好!”徐灿一句话便稳住了局面,众人想起前段时日突然落在山巅书楼上的一道金光,心渐渐放了下来。   那日金光落于书楼, 徐灿见状连忙带两名弟子前去查探,他本就见过洛银,乍一眼看见出现在书楼前熟门熟路打开书楼阵法的女子, 一时有些恍惚, 随后反应过来她的身份,便带着那两名弟子磕了好几个响头。   洛银心情低沉, 只对他们摆了摆手, 说了句没事便不要打扰她,就此入了书楼,一连大半个月也没出来过。   此刻她是否离开了鸿山,徐灿也不知道, 毕竟洛银来时没打招呼,走了也不必给他们留话。   山下来者似乎妖力很强,鸿山上的警鸣声一直未停,几个弟子担忧地问道:“大师兄, 要不要下山去看看?”   此刻山下阵法还未被妖力所破,徐灿思量了一番便让二师弟带着人守在练剑台,自己领着三个师兄弟一同下山,四人往山下御剑,还未行至半途便发现了一道剑光冲天,气劲破开了鸿山上的仙云,惊起一片仙鹤。   鹤鸣远远传来,洁白的飞羽划过蓝天,一只只仙鹤往山巅而去,常年青葱的林间震出了一道翠绿的水雾,像是一片片树叶被骤然爆裂成粉末,铺洒在山路上。   谢屿川不解,分明他之前和洛银来时,山下的麒麟鼎和凤凰钟并未阻拦他,为何今日却不许让他上山了?   他一路从幸州赶来,浪费了十多日的时间,为了躲避修道士甚至藏身过泥潭,好不容易到达鸿山,距离洛银仅一步之遥,怎么还是不能立刻见到她?   为何好似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阻止他与洛银在一起?   人、妖悬殊的身份。   修为上的差距。   两界的纷争。   如今就连一个已经走到末路的灵州仙派前的两块守山石,也要把他拦在山门外!   谢屿川越想便越气急攻心,他躁动不安的心剧烈地鼓动着,身体里涌出的妖气一缕缕地往阵法钻去,试图找到可以冲破阵法的突破口。   谢屿川就像是陷入了死胡同,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把所有碍眼的、碍事的,统统都毁掉!   没有这些阵法的阻拦,他就能很快去到灵州仙派的宫殿,他不信等他站在宫殿前了,洛银还不知道他已经追过来了。   她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一定是惊喜吧!   会夸他吗?   毕竟他一路过来都没被一个修道士发现踪迹,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也没给她添麻烦。   谢屿川的瞳孔布上了血丝,他越发控制不住身体里不断涌出的妖气,从他足下绽放的冰花将入春百花争艳的鸿山山脚下冰封了大半。   细碎的冰霜覆盖在了麒麟鼎上,犹如生长的藤蔓般将其包裹,于是那恼人的警钟终于安静了一些,绝大部分的声音都被封锁在了冰霜结成的结界中,只有一小部分泄露出来,但那声音已经不会让谢屿川听了头痛。   他不知自己此刻看上去究竟有多狼狈且疯狂,上扬的眼尾处勾勒出明蓝色的妖斑,更显得妖异。   凌乱的发丝在风雪中飞扬,一身已经勾破了几处的玄衣发出了簌簌声,谢屿川踏上了白玉石阶,一步一个脚印,强咬着牙根用几乎能踏碎石阶的力度冲破阵法,冲破鸿山下的结界,他只有一个念头。   往上走一步,就离洛银近一步。   徐灿等人到时,见到的便是已经爬入半山腰的谢屿川。   他孤零零的身影趴在半山腰的白玉石阶上,手脚并用地往上艰难攀爬,在他的四肢和肩背处隐隐金光拉扯,制止他再往上而去。   鸿山下的阵法是灵州仙派先祖所设,哪儿那么容易便被冲破,谢屿川不过是用自身妖力封住了阵法和结界的一部分灵力,剩下的大半,全靠他的蛮力,不屈地、硬生生地撕扯着结界,爬至此处。   在谢屿川的身后,风雪交加,冰狼魂体还被留在了山脚,正不安、狂怒地嘶吼着。   束缚他的阵法与结界像是紧绷的弦,只要他再往前几步,那根弦崩断,便能打得他遍体鳞伤。   “哪路妖孽,胆敢擅闯我灵州仙派!”一名弟子没认出谢屿川来,瞧见山下怒吼的冰狼,吓得身形一颤,喊完这话后便僵硬着脊背往后退。   徐灿看他眼熟,壮着胆子倾身而下,待到看见谢屿川那张固执狰狞的脸时,心中大骇。   谢屿川眼尾的妖纹越发鲜亮,猩红的双眸仿若滴血,他用力撑着往上攀爬的双手上布满青筋,抠抓着白玉石阶磨破指尖,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他认得谢屿川,知道他在名义上是洛银的弟子,只是不知当初霁月的少年如何变成眼下这般,妖气滔天,十足祸害。   谢屿川也看见徐灿了,他高高在上地踩着长剑,悬于袅袅仙云中。   徐灿是来接他的?   因为他来鸿山却上不了灵州仙宫,所以洛银派他来了?   那为何洛银没亲自来?   徐灿一时拿不准如何对待谢屿川,可见他拼命往山上爬的架势,若不阻拦,山下的阵法结界就算不被冲破,也必然受损。   徐灿右臂一挥,给了师兄弟几个手势,他们一同扬起手中长剑,指向麒麟鼎引来雷火,那雷火顺着结界迅速攀上了谢屿川的四肢,像是被雷霆劈在了脊背,烧毁了他的衣衫。   谢屿川顿时痛苦的闷哼,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徐灿,他不明白!徐灿不是洛银派来接他的吗?为何要用雷火伤他?!   脊骨处传来的疼痛瞬间让他失力,眼看就要抓不住阶梯,谢屿川满心疑惑痛苦,他不想从台阶上摔下去,好不容易才走到鸿山,好不容易才爬上这么多层阶梯,重新摔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爬上来了!   可砸在他身上的雷火真的很疼,每一寸火燃烧着皮肤就像是将他血液里的力气全都吸食出来,从四肢百骸封锁他的力量,谢屿川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下一瞬可能便要摔下去,他越是逼迫自己一定要再扛一扛,或许、或许马上就能见到洛银了。   雷火顺着台阶燃烧,噼里啪啦地落在了谢屿川的肩背上,他紧闭双眼浑身剧烈的颤动着,终于承受不住这般痛苦,发出了一声嘶吼。   谢屿川的头脑昏沉,双手失力,身体轻如鸿毛,被富有弹性的结界膜拉回了山脚,纤瘦的身体撞碎了那只疲惫的冰狼,天空不再落雪,冰霜还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几名灵州弟子围在徐灿身边,担忧地问:“他……死了吗?”   徐灿也不知道谢屿川死了没,他只知道麒麟鼎是阻碍未得通报擅闯山门的人的,麒麟鼎中的雷火就是灵州掌门也受不住,谢屿川方才……至少坚持了有一盏茶。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把他的尸体搬走?”一名弟子才问出话,几人便立刻被阵飓风撞开,眼见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九声鹤唳凤鸣传彻山谷。   待到他们揉一揉被银光刺过的眼,再朝山下看,谢屿川已经不在那儿了。   风中残余的冷梅香气与冰霜撞在了一起,第九声凤凰钟响消停之后,徐灿才回过神,昂着头看向邈邈的书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敢往深处去猜。   谢屿川伤得很重。   他身体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散发着妖气,那身衬得他如恣意少侠的玄衣也破烂不堪,乌黑的发丝因为脏乱缠绕在一起,湿漉漉的汗水贴着他的脸庞、脖子,就连喘气都显得费力。   鸿山书楼的四面墙壁都是镂空的金雕,每一本书简都藏在金雕的缝隙中,阳光透过书缝照射进来,成了一条条温柔的光线,而光线汇集的中心,书简、书卷散落一地,一条银丝外衫铺在地上,谢屿川就躺在那上面。   所有如线的光芒都笼罩在他的身上,于银丝外衫上折射着微光,照得他脸颊苍白、透明,脆弱不堪。   洛银抬袖擦去他的汗水,也擦掉他脸上的脏污,此时细细去看才发现,谢屿川瘦了好多。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实在难受得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脏,让洛银忍不住鼻尖泛酸,眼眶湿润,可又毫无办法。   谢屿川是独自走来鸿山的?看他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路上一定很不好过。   他怎么就这么倔呢?   一切就像回到了最初,洛银在刚发现他变成人时想要出去给他买一身衣裳,少年都担心被她抛下,裹着被子跟上了街。   这回也一样。   洛银的不辞而别,让他慌了神,无路可去,便只能追来鸿山。   其实谢屿川走到山脚下时她就知道他来了,埋身书海数日,洛银过得没日没夜,不知今夕何夕,头脑昏沉之际似乎感觉到了谢屿川的气息,她又惊又喜,想要下山去见他,可又想起了如今人界将要面临的危机,她又不得不狠下心来。   宋渊说得没错,如若洛银无法陪谢屿川回到妖界,那他也不会离开人界,离开她的身边。   哪怕她已经先丢下他走了,他也还是跟过来了。   执拗得让人生出无尽的感动,也同样心疼。   在谢屿川入山时,洛银便一本书也看不下去了,这些藏于书楼中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书简被她捏断了两卷,她不断告诉自己,山下的麒麟鼎和凤凰钟都是先辈所设,谢屿川冲不破的。   等他自己知道难了,便会离开了。   哪怕不离开,至少也是在山下找个能住的地方歇歇脚。   洛银已经备好了传信符沿着自己真气的方向送过去,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传到宋渊手中,届时再让宋渊带他走。   她不能看见他。   洛银闭上眼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见,可她分明听得清楚,谢屿川没有离开,他固执得一层层台阶往上爬,哪怕弄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他被麒麟鼎上附着的雷火灵力灼伤,痛苦的嘶吼声终于还是打破了洛银的冷静,冲碎了她的理智,她顾不了那么多,只想将谢屿川先带回身边。   那一束束落在他身上的光都被洛银的灵力包裹,温柔地覆盖在他的伤口上,治愈他。   洛银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谢屿川的脸,他陷入了梦魇,不知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别……”   洛银听见了他的声音,附耳过去。   她听见了谢屿川声音沙哑道:“别丢下我……”   洛银,别丢下我。 第77章 七十七 洛银:我不会再丢下你。……   洛银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刺刺的疼。   她早已走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每一次痛下决定都宛如割肉,酸涩的味道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也不知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洛银不想和谢屿川分开, 可她也不能把谢屿川留下来。   惊蛰前几日, 赫山之后诸多门派掌门和妖族一战, 让她不得不去重视谢屿川的身份,谢屿川回到妖族变成妖王, 才能再给人界和妖界一个化解干戈的机会,他能拯救许多妖族,也能保住更多的寻常百姓。   洛银不能私心地将谢屿川留在身边,可也实在舍不得再推他离开了。   她虽没见过这一路谢屿川是如何从幸州过来的, 但她看见了结果,如若千山万水都阻挡不了他朝自己奔来,她何不为了谢屿川也来一次豪赌。   洛银看向铺散满地的古卷, 心口噗通噗通跳得越发紊乱, 她还有机会,一切不是到了非断不可的地步, 只要再给她一些时间, 她便可以将自己从这场关于人界和妖界的纷争中择出来。   “我不会再丢下你了。”洛银按住狂跳的心脏,望着谢屿川苍白的脸,低声道:“这回不是哄你的,也不是随口说说。”   洛银的灵力一直在修复谢屿川身上的伤, 奈何谢屿川为闯灵州仙派山门,耗损了太多妖力,也被麒麟鼎上的雷火伤得太重。洛银的灵力都附着于阳光中,温柔地抚平他的伤口, 生怕任意一处灵力过重,都会让他难受。   她就盘腿坐在谢屿川的身边,二人周身围绕着灵力幻化的金蝶,安静的书楼里只能听到两道呼吸声,和洛银不断翻动古卷的细微声响。   有妖闯灵州仙派的山门,此事已经惊动了鸿山上的所有弟子,跟随徐灿等人下山查探的几名弟子甚至都看见了那妖的长相了。   他们口中说的,是那妖为妖界银狼一族,魂体是通体纯白的冰狼,若非被山下的阵法和结界压制,以那狼的妖力,恐怕冰狼魂体可高达半座山峰。   其余弟子们都问重伤昏迷的妖去了哪里,徐灿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询问,扯开话题道:“眼看天下将不太平,你们还在这里讨论一只闯山未遂的妖,难道今日那长鸣的警钟还未给你们提醒?都好好练剑吧!”   询问的弟子脸色暗了下来,他们都知道,道行不错的弟子都跟着唐风长老一同前往幸州帮忙了,留下来徐灿看管的他们,皆是修为低,剑法差的弟子,绝大部分甚至连御剑飞行都不会。   别说是一只敢闯灵州仙派山门的妖,恐怕就算是一只普通的小妖,他们也是打不过的。   众人被戳中了软肋,练剑台上纷纷安静了下来。   徐灿见他们提着剑没再交头接耳,眉头稍稍松开,可心中的担忧却没松懈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仙宫后方高耸入云的书楼,书楼外的阵法灵光交错,像是覆盖了一层水纹,也遮蔽了入山的妖气。   徐灿握紧手中剑,他虽没看清,但非无猜测,那只和谢屿川长相一模一样的妖,此刻恐怕已经悄无声息地入了鸿山。   为何祖师奶奶的弟子会是一只妖?   她又为何在这般关键时刻,将他带上鸿山?   洛银翻了许久古卷,在谢屿川追上来前也不算无用功,至少她在一些古书上都找到了与天光之境相关的记载。   只是鸿山书楼里的书实在太多了,洛银找到的这几本都不是以前她翻看过的那本,记忆中那本书简藏在了金雕四层的牡丹花心内,可五百多年过去,书楼里的部分书籍都被人翻动过,那朵金雕的牡丹花心空空,书简也不知被重新放在了何处。   洛银目前找到的这些古籍中,关于天光之境灵力阵的记载有限,只有一本提起到了自然中从雷雨衍生的灵力阵法,拿天光之境做了例子,寥寥几笔,可实行的机会很小。   天地之间自然也彼此相连,在五星阵法中,天光之境的灵力阵为水和火相容,雷电可生火,骤雨正是水。   所以天光之境会出现在妖界和人界交接的那片海域,瑰海深处的蓝火正为水包容着火,一旦在那片海上有雷雨出现,凑巧契合到海中火,便会开启天光之境的灵力阵。   因为深海总伴着雷雨,故而天光之境出现的概率也不算太低,至少宁玉在星岛的几十年,沿着雷云找到过它好些回。   洛银想,若她能在人界也找到一个水包容着火的奇特地方,再施法召唤雷雨,多试几回,一旦两方契合,说不定便能创造类似天光之境效果的阵法来。   她想通了这一点,倒是有不少书籍记载了如何招风雨雷电,可关于水包容着火的地点,还有灵力阵的形成,都是她现在毫无头绪的。   洛银想要找到很久以前看过的那本书简,她记得那本书简上画了好几张灵力阵的图,分别为不同自然衍生灵力阵法的不同形态,只是她记字还行,记图不能过目不忘,即便脑海中有那些灵力阵的轮廓,也画不出细致的阵点。   洛银越想越觉得头疼,她的一头青丝已经被自己挠得有些乱了。   谢屿川昏迷了三日,身上的伤也好了许多,应当不久便会醒来,洛银传给宋渊的信那边还没回,她也不知宋渊何时才能到达灵州。   即便她不想和谢屿川分开,眼下也不能把他留在鸿山,至少得找个地方安置好了。   洛银愁眉不展之际,突然察觉到了几道气息一同靠近了书楼,从其中一人的脚步便能判断对方的身份,洛银扶额,不禁叹了口气。   该来的始终逃不掉,足足三日,这恐怕也是对方耐心的极限了。   她为尊长,在人界和妖界如此紧张的关系下,还带一个闯山门的妖来鸿山书楼,此处阵法重重,可谓灵州仙派禁地,便是唐风也无权私入,她却让谢屿川在这儿养伤。   洛银放下手中书简,再看向满地以她灵力画成的灵力阵雏形,几十种走法复杂的光线,都被她轻轻拂袖挥去。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咳嗽声,洛银一怔,心下漏了几拍,她连忙转过身去看,躺在书堆里的谢屿川眉心紧促,似乎有醒来的趋势。   洛银心下大喜,她伸手想探谢屿川的脉搏,手指刚碰上对方的手腕,便被他的手反握,紧紧地抓住。   洛银呼吸一窒,抬眸朝对方看去。   谢屿川的发丝挡住了小半张脸,双眼微睁,颤动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情绪,他似乎想起来,身体又好似动不了,张了张嘴,也无法吐出声音。   洛银见他一动便疼得五官扭曲,连忙按住他,心疼道:“你先别动,你被麒麟鼎上的雷火劈了许多下,面上的伤虽然好了,五脏肯定还在疼着,灼伤的肺腑还需慢慢养好,别急着起身。”   谢屿川果然听话没动,只是抿嘴看着她。   洛银怕对上他的眼神,她也知道自己不辞而别有多过分,心中愧疚又难受,只能道:“我不是真的想丢下你的,屿川。”   谢屿川没松开她的手,只是抓着她的力气突然卸去。   洛银只当他信了自己的话,安心了。   不辞而别总需理由,谢屿川行此一路,她该给个解释。   洛银道:“我不是真的想把你扔给妖族,只是眼下妖界和人界势同水火,幸州已经死伤太多,我不能以旁人的性命做赌注。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也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可接下来的话我认真对你说,你也要认真听进去。”   “想必你见到宋渊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我不能把你留在鸿山,也已经书信通知宋渊前来接你离开。”洛银生怕自己说得慢了,谢屿川误会了会生气难过,扯住伤口。   她用灵力安抚着对方的情绪道:“妖界需要你,人界也需要,你只是暂时和我分开一下,我正在想办法复刻天光之境,只要被我找到方法,我就会立刻去妖界见你。我有办法的,屿川,我有办法能让自己脱身,在此之前,你乖乖留在妖界,让宋渊帮你,也莫要再叫幸州遭遇祸事了。”   洛银早有如此打算,她若能复刻天光之境,便让墨安仙道来主持大局,届时她也不再是整个修道界,甚至整个人界的唯一寄托,她能脱开道德大义的束缚,便是追谢屿川留在妖界也无人能再说什么。   只是墨安仙道的魂魄在谢屿川身体里这件事……还是先不告诉他了,免得他胡思乱想。   “我的打算,你可听明白了?”洛银抓着他的手,终于鼓起勇气再看向谢屿川的双眼,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平和,没有洛银预想的情绪激动,倒是让她轻松了许多。   洛银低声道:“我向你保证,以性命起誓,我不会丢下你,也不是真的离开你,若我说谎了,便叫我灰飞烟灭也行。”   谢屿川抓她的手腕紧了紧,洛银知道他听懂了她的用意。   眼前的分离,不过是权宜之计。   上书楼台阶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便有人开口:“弟子徐灿,又要事求见祖师奶奶。”   该来的躲不掉,洛银给完谢屿川交代,也该去给另外几个见她把谢屿川带上山来的人交代了。   她松开谢屿川的手,又拂去他鬓角凌乱的发,谢屿川闭了闭眼睛,挪开目光没看她。   洛银道:“我要出去一会儿,你不要瞎想,好好养伤。”   谢屿川动了动唇,发出了几声咳嗽,不过他终于放开了洛银。   洛银起身欲往外走,走到门前想起自己这几日凌乱的仪容,简直有失体统,她理了理发,手指摸到了后脑上簪发用的金钗,心下一荡,又折了回来。   洛银将金钗摘下,塞进了谢屿川的手里道:“这根钗是我十岁那年离家,跟随师父来灵州前,我娘送我的,她说若我成不了仙,这钗就留作嫁妆,让我寻一良人成家。”   洛银过去没想过成家,也没深思过洛嫣送她金钗的用意,以往是觉得好用便一直没换,眼下倒是找到了它的用途。   “我把钗送你,你便明白我心意了吧?”洛银故作淡然地起身,实则心间沸腾,滚烫的热意爬上脸颊,还算果敢的女子此刻羞赧了起来,她是万万没想到,成亲此话却是她主动向谢屿川提的。   “知道了就眨眼。”没得到谢屿川回答,洛银也没离开,就站在他身旁有些焦急,还体现出小女人的不安来。   谢屿川愣愣地看着手中金钗,眨了一下眼,洛银这才露出笑容,眸光明媚,如春华灿烂。   她转身打开了书楼大门,一步跨出。   楼外阳光倾泻进来,有些刺眼。   洛银出门时没看见,方才行动不便的谢屿川此时却能抬手遮去阳光,他看着手中金钗,回想起方才她的一席话,脸色越来越沉。 第78章 七十八 洛银:又跑哪儿去了?   洛银走出书楼, 书楼正门下有二十层台阶,每一层都到人膝盖高,一圈圈地设下了不同的阵法, 来保护灵州仙派先祖修炼的秘法瑰宝。   徐灿此番来找洛银带了三名弟子, 不过真正走到书楼前来的只有他, 那三名弟子在百步台阶之下等候, 看见洛银出来甚至都见不到她的模样,只远远瞥见了轮廓便规矩地跪在地上。   洛银身披灿阳光辉, 一头长发仅被一根发带束着,立于高高的书楼台阶之上,仿若神明,她抬手示意他们可以起身, 无需跪拜。   徐灿起身后还有些踌躇,可掌门和长老师父既然将鸿山与山上的弟子暂且交到了他的手上,他便不会允许任何危险存在, 此刻书楼里躺着的男人, 便可能是整个灵州最大的危险了。   这三日徐灿想了许多,他没权管洛银的事, 所以他给了洛银足够的时间去安顿好闯山的妖, 三日已是最多期限了。   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开口:“祖师奶奶之事,弟子无权干涉,但书楼为灵州仙派禁地, 祖师奶奶行事还需深思,那位……闯山之人,不能留在山上。”   他说的是人,而非妖, 已然给足了洛银面子。   洛银也非那不通情达理之人,她知道自己所行鲁莽,一直将谢屿川留下也是因为他还昏迷着,眼下外伤已愈,剩下的内伤只需好好调养,谢屿川既然醒了,能走能跑也不过就这两日,她也能放心将人送下山去。   方才在书楼内,她和谢屿川把能说开的话都说开了,金钗送出,洛银想这回让他乖乖跟着宋渊回妖界,应当不会再被他追过来了?   片刻宁静,让徐灿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终于他听到了洛银的回答:“我知你意,今日我便会送人下山,此事还需你保密,莫要对外提起。”   徐灿松了口气道:“弟子什么也不知道。”   洛银点头,这般紧张关键的时刻,若是被旁人知道她在鸿山书楼里藏妖,那就是墨安仙道现在复活过来了,也难洗脱她勾结妖族的嫌疑,虽说……洛银好似真行了勾结之实。   徐灿想说的话已经说完,再对洛银跪拜便下台阶离开了,他与诸多台阶下的三位师兄弟汇合,额角的汗才慢慢风干。   之所以带人来,也是因为徐灿胆怯,他怕他孤身前来,或许会被藏妖的洛银悄无声息地灭口,事实证明是他想多,心思狭隘龌龊了。洛银虽对外与灵州仙派断了往来关系,可事实上一旦人界出事,她还是会优先护着灵州,又怎会因为一个妖便改了心性。   洛银在徐灿走后,才沉下心,考虑要不要催促宋渊来灵州的时间。   深春越发温暖了,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甚至有些热,洛银眼下的灵州仙派空空荡荡,偌大宫殿也无人,一缕缕光芒照射琉璃瓦上,使人炫目。   她将催人的传信符送了出去,眼见传信符消失于灵州仙派外的结界,这便转身打算回去书楼,还未踏入大门,她又想起了谢屿川咳嗽声干哑,嘴唇也有些裂开了,许是雷火中烧,还得弄些水来给他喝。   徐灿早就走了,洛银也没有麻烦旁人的意思,她一眼便看见了靠近灵州雪山的齐云峰上,被风吹得雾蒙蒙的瀑布,细长的瀑布如银丝般从山上坠落,取一盏茶来也不过片刻。   她将书楼的门重新关上,下了台阶,直往齐云峰仙流瀑布而去。   到了仙流瀑布下,洛银忽见一片片粉花。   齐云峰上长了许多桃花树,正值春暖,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大片的粉色桃瓣被风吹了下来,像是风中翩跹的蝴蝶,她想起死气沉沉的书楼,心念一动,飞身上了齐云峰,折了两束桃枝下来。   桃枝上一半盛开,一半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洛银一手抓着桃枝,一手以灵力化作玉杯,接了一杯清澈的山泉水,转身离开时,几片桃花瓣落在杯中,飘浮于水面上,发着淡淡的清香。   洛银怕山泉水偏寒,到达鸿山书楼时还用灵力温着,从书楼往齐云峰花不了多长时间,若非摘花,她能更快回来。   洛银走到书楼外,再见谢屿川的心态也不一样,正如方才于齐云峰所见,入目皆是纷飞的桃花,洛银心里那棵沉积多年的树也在遇见谢屿川后发了芽,如今盛放出一朵朵芬芳甜蜜的鲜花。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绕过几座铜鼎书架,边往里走边道:“方才与徐灿说完话,我猜你必是渴了,所以我去给你取水了。”   洛银闻了一下手上拿着的两支桃花,道:“齐云峰上的桃花开了,以往我从未留意过这些,今日一见真是春花灿烂。仔细想想,其实鸿山上也有许多风光,等日后有机会我带你一一浏览,今日就摘两朵花给你作伴。”   说完这话,洛银掀开青光珠帘,侧身朝里一看,笑容顿时僵硬,脸色刹那苍白。   金雕浮华的书楼中心,万束阳光汇于铺在古籍书简的银衫上,洛银离开书楼前还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现下已经没了踪影,若非他临走前毁了一地散乱书籍,洛银便要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出了幻觉,谢屿川或许从未出现过了。   指尖的灵力散去,一杯泉水哗啦溅在地面,两束桃枝同时掉落,书楼中安静地只有洛银的呼吸声。   她只是出去了一刻钟!   谢屿川能去哪儿?   难道是在她离开后又有人来鸿山书楼,将他带走了?   不会,灵州的书楼可谓是先祖留下的宝藏,书楼外三十层台阶,每一层都设有迷宫阵法,阻止外人侵入,如今留在灵州仙派的人也只是些普通弟子,根本没有权限破开阵法入楼。   要说谢屿川自己走出去的便更不可能了,且不说他是妖,便是这重重阵林,没有破解之法他根本绕不出去。   难道他还在书楼内?   洛银按住心中的不安,飞身上了书楼顶层,一层层金雕的书架往下看去,她叫着谢屿川的名字,可没有任何回应,洛银里外找了许久才断定,书楼内除了她没有旁人了。   谢屿川能去哪儿?他又会去哪儿?   洛银心下慌张,一瞬间胸闷气短,担忧得落地瞬间都往前踉跄了两步,险些没能站稳。   顾不上其他,洛银推开书楼便开始在鸿山上寻找谢屿川的身影,她每一处都没有放过,心中甚至考虑是否是徐灿在这三日将谢屿川的情况告知了涂飞晔,所以涂飞晔回来了,趁着洛银离开之际入了书楼,带走谢屿川。   唐风是长老,没有随意进出书楼的权利,可涂飞晔是掌门,他掌管着鸿山上下,每一处都可亲临。   洛银越想越是不安,一连越过了鸿山七峰,就连她刚去过的齐云峰也再去了一回,桃花依旧纷纷,只是这里没有谢屿川的踪迹。   足足半日过去,从正午到夕阳余晖落于仙宫门前练剑台,留在鸿山上的弟子几乎都见过洛银了,她来去的速度很快,明显是在寻人,徐灿都抽不出空来与她说话,一个眨眼她又去了旁处。   天色已暗,整座山都被她找遍了,洛银越来越急躁,可她想不通。   书楼的阵法他能破,难道鸿山的结界他也能破?他闯山门到遍体鳞伤,险些去掉半条命也没能闯破的结界,没道理在鸿山内,伤未痊愈却能轻易离开!   这里还有什么地方是她没有仔细看过的?   洛银的发丝凌乱也没来得及去管,她站在自己之前所住阁楼的飞檐上,入目所及是繁星夜空下,安静的灵州仙派。   突然一名弟子从悬崖旁御剑飞过,洛银心中一荡,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飞剑台!   洛银连忙朝飞剑台赶去。   她以前便不会御剑,所以总忽略掉鸿山上的飞剑台,那处是让新手弟子练习御剑的地方,可以说是整座鸿山上唯一一个没有结界阵法阻拦的缺口,从飞剑台飞出可直往灵州雪山,谢屿川要是从那儿离开,便能说通了。   洛银到达飞剑台时,正见飞剑台旁站着一个人,少女身着粉裙,正昂首看着天上月亮。今晚月圆,月亮躲进了云层中,夜风拨开云雾,露出了半边玉盘。   洛银落在飞剑台上,看向少女,心中奇怪。   “涂颜?”   少女转身,果真是涂颜。   涂颜见到洛银的眼神一瞬有些古怪,她目光躲闪,撇过脸道:“见过祖师奶奶。”   洛银朝涂颜靠近,她抬起右手勾起少女耳鬓凌乱的发丝,手指从发丝滑过后,指尖留下的妖气被她攥在手心,是谢屿川的妖气,洛银很熟悉。   “你见过屿川。”洛银道。   涂颜没有否认:“是,我见过谢公子了。”   “他是从这儿离开的?”洛银问:“你给他指路?”   “他自己想走的。”涂颜没回答洛银的疑问,反而说了这样一句话,在洛银看来便是默认了。   涂颜是涂飞晔的女儿,虽说告知涂颜鸿山书楼入阵的方式不合规矩,若涂飞晔宠女儿,真把入阵方法告诉她也说不定。   洛银没问涂颜既然谢屿川已经离开了,她站在这儿又想做什么?   少女对谢屿川的心思其实都写在眼里,之前在碧水城洛银便看出来了,涂颜之所以站在这儿,莫非是知道她一定会到,所以故意在此等她?为了什么?   因为谢屿川虽重伤,但是也愿意跟她离开书楼?   争风吃醋这些事,洛银只觉得无聊,与其在这儿耗时间,倒不如尽快找到谢屿川。   洛银来鸿山没有通报,离开鸿山自然也无需给这些徒子徒孙们说,知道谢屿川已经不在鸿山,洛银还担心他身上的伤,担心他的安危。   从鸿山离开后,洛银率先往山下小镇找去,经过一夜,附近几座小镇都找遍了,她只在其中一座小镇中找到了谢屿川的妖气,他未久留,又不知去了何处。   洛银寻至青莲镇,终于收到了宋渊的来信。   一片妖界羽族的羽毛飞至洛银手中,立刻燃火,所燃青烟化成了一行字,羽毛烧焦的气味中,还有谢屿川的味道。   宋渊已经接到谢屿川了,他身体较好,也愿意随同他们一起回去妖界。   洛银看着这封信,有些愣神,谢屿川离开,莫非是听到徐灿的话?不想她为难?总不会是因为她之前不辞而别叫他焦急难过,所以他也要如法炮制,让她急上一番吧? 第79章 七十九 谢屿川:她已经不要我了。……   收到了宋渊的信, 洛银并未完全放心,她根据羽毛飞来的方向找去,谢屿川已经跟着宋渊快要出灵州地界了。   在灵州边界的小镇中, 洛银才找到了宋渊和谢屿川, 近来各州的修道士都很多, 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会被修道士看管, 而灵州境内的修道士恐怕都认得了洛银这张脸,她虽找到了谢屿川, 也未露面给宋渊等人带来麻烦。   洛银站在镇中某个高楼的檐角处,趁着夜深隐去了自己的身形,从这个方向正好可以看见谢屿川落宿的客栈小院,他就坐在院子里, 侧对着洛银的方向,宋渊和无言二人站在不远处,看上去谢屿川并无任何不适的地方。   洛银见他安全, 悬着的心才真正放松了下来。她又见客栈外有巡逻的修道士走过, 便不再靠近了,以免和谢屿川碰面, 反而会更加不舍。   她没立刻离开, 只远远地看了谢屿川好一会儿,客栈的小院里也有桃树,一排桃枝上的粉花片片纷飞,少年的肩背有些耷拉下来, 显得没精神。谢屿川手中握着一枚云纹金钗,拇指压在云纹上细细抚摸着,眼神眷恋且不舍。   金钗于月色下闪烁了微弱光辉,洛银看见了, 那是她送给谢屿川的钗,其中意义也早已说给他听过了,见他坐在院中发呆抚摸金钗,洛银的心里也有些酸涩、发软。   她在心中暗下决定,距离下一次再见谢屿川的时间一定不会拖长,只要天光之境复刻成功,她便会去妖界寻他,这是洛银对他的承诺。   洛银在屋顶上吹了许久的风,目光不曾从谢屿川的身上挪开过,一个巡逻的修道士从另一边街道上空飞过,剑光扫过洛银的裙摆,她朝那边看去,好似与对方对上了视线,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便隐入了月色之中。   巡逻的修道士见状心觉古怪,一个旋身落在了洛银方才所站的位置上,目光四扫,没见到周围有任何人,倒是一股清冽的花香传来,像是这个季节不存在的梅香。   小客栈为妖界的族人在灵州所设,一百多年前便在此地,一直经营着小本买卖,与灵州附近的百姓也相处得友好,故而多年来也未曾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宋渊和无言将谢屿川带到此地后,便打算暂歇一段时间再上路。   谢屿川的状态实在不太好,他身上的伤虽然愈合得差不多了,可心里的伤却是最难愈合的。   宋渊还记得自己在灵州鸿山下小镇内找到谢屿川时他的模样,他坐在一个满是杂草废弃的马厩内,浑身是伤,像是刚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双手于地面抓出了一排血迹,也正是因为那妖气引得宋渊立刻发现他的所在。   彼时谢屿川发丝凌乱,衣衫破烂不堪,双手颓废地捧着两样物件,一个是女子佩戴的金钗,还有一封草草写下的信,那信上盖了灵州所学灵力的印,除了谢屿川外无人能打开,便更能证明,这封信是谁留给他的。   宋渊将小马厩外设下结界,独自站在结界外的角落,背对着年轻的妖王。   在宋渊身后,无数妖气滚涌,谢屿川压抑的抽泣声逐渐转化为痛苦的哀嚎,他将那封盖有灵州灵力的信件撕碎,信件立刻化为粉末。   蓝紫色的妖力几乎将这一片小镇的夜空照亮,宋渊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索性谢屿川发泄过后妖力不支倒地,让宋渊可以迅速善后。   那处便是后来洛银去到的地方,她在那里寻到了一丝谢屿川残留的妖气,却不知妖气为何经过几个时辰还能被人发现。   从那处小镇转移到这座小镇的客栈里,谢屿川醒后便一直沉默着,他不再抗拒宋渊和无言的靠近,只是总盯着手中的金簪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底无悲无喜,就像是行尸走肉。   从清晨天刚亮时起,无言就看见他在院子里盯着金钗瞧了,现下他还是那般姿势,动也未动,没吃东西没喝水也没出声,可能在他的眼里并无宋渊和无言的存在,他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唯有想通了才能挣脱出来。   谢屿川抚摸金钗的手指突然收紧,他猛然起身朝院子外远处看去。   是冷梅清香,是洛银身上的味道!   谢屿川的视线凝望夜色中的高楼,却见一名修道士站在远远的高楼飞檐上,手中长剑飞出,于天际闪过银光,又继续巡逻去了。   谢屿川炙热的眼神在看见离开的修道士后立刻暗淡下来,他逐渐清醒,又勾起嘴角自嘲。   怎么可能是洛银?   她已经不要他了。   在陆阳城,他亲眼看见洛银丢下他,他不死心后追来灵州鸿山下,拼了半条命才爬上了灵州的阶梯,重伤倒地后也不见她怜悯自己。   谢屿川永远都记得他在马厩里醒来时看见的信,还有那一根断情的金钗。   金钗是洛银佩戴在身上多年之物,从她在灵州雪山醒来时便戴在头上了,从未离身,谢屿川也曾帮她梳过发,亲吻时捧着她的后脑,也碰过簪子许多回,可从未想过今后的每一日他摸着簪子,回忆起的不再是和洛银的美好过去,而是抛弃。   谢屿川慢慢抬起手,他的手指松开,云纹金钗断截,自马厩那日在他手里便是断的了,昔日情如断钗,不复相见。   是他自作多情了,误以为洛银不在意他妖的身份,也应当不会在意他妖王之子的身份,其实他早该明白的,在旁人面前洛银向来顾及颜面,又怎会真的和一个妖走在一起?   根本没有什么永远不分开的誓言,皆是他自以为是的臆想。   谢屿川心中的怨恨不受控制地扩散到四肢百骸,他只要回忆起和洛银共同经历过的一幕幕,便越是感到彻骨的冷意,好像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陷入了情爱的深渊,洛银是清醒地看着他弥足深陷、不能自拔,她再及时抽身,留他一个人于泥潭中挣扎,最后溺毙。   她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   否则那日闯山时她不会不现身。   她也根本没打算见他。   所以才把他随意丢在了小镇中膻臭的马厩里,生怕和他再扯上一丝关系,只留下一封可笑的诀别书,和一枚断了的金钗。   谢屿川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有何处没做好,没做对?他究竟要如何才能重新回到洛银的身边?他要如何才能真正地拥有她?   在今日之前,谢屿川还想着,只要洛银愿意接受他,他亦可以接受对方提的任何要求,哪怕是永远当一只不能变化成人的小狗,只要她还要他,还愿意看他,他能放弃一切退路,舍弃一切尊严。   可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   懦弱的恳求,是愚者的选择。   委曲求全求不来,不如换一种方式取得。   洛银不喜欢他,不要他,抛下他,谢屿川追不上,也无法强求她爱慕他,可总有些东西是可以努力争取后得到的。比方说……将她永远困在他的身边,把她关在一间只有他的黑屋中,用铁链拴住,这样她就逃不走了,只能留在原地等他。   宋渊和无言有些惊诧地看向谢屿川的背影,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豁然站起身,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不知在想什么。谢屿川背后的妖气一缕缕泄出,眼看就要冲出客栈,宋渊连忙于周围设下结界,担忧道:“殿下!”   谢屿川被这一声殿下提醒,他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客栈小院上空的结界,露出一记笑容,眼神却冷得厉害:“称我为王?可听我使唤?”   宋渊与无言同时跪地,恭敬道:“属下为殿下马首是瞻,不敢违抗。”   谢屿川闻言,心间越来越沉,呼吸也越来越重,可他难得觉得轻松,就像是终于想通了一件困扰已久的难题。   他不是拿洛银毫无办法的。   既然她能因为人界,因为这些凡人而推开他,那她必然也会受人界的凡人限制,想要拿捏她原来这般简单,人命威胁不就好了?   一个小小的燕山村都能将她困在幸州多日,那若整个幸州都在他手中,谢屿川料想洛银一定会来主动相见,届时地位调转,不是他浑身浴血爬不上灵州鸿山,就看她能想出几种讨好的方法,求他放过幸州百姓了。   如此一想,谢屿川觉得尤其痛快。   就连心中那股刺啦啦的疼痛也被他刻意忽略。   谢屿川再低头看向手中的金钗,他的手指捏着金钗上的云纹花瓣,金钗其实很软很脆弱,只要他再用力一点,云纹便会变形,花瓣便会脱落。   谢屿川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还是将金钗收回袖中,他回过头看向宋渊和无言,低声道:“回妖界。”   ……   洛银从灵州边境的小镇离开后,便回到了鸿山,深夜赶回到达鸿山后天已经微亮了,她上山时凤凰钟长鸣,鸿山弟子起得早,几乎都围在练剑台上练习,众人见银光坠入书楼,便知晓是洛银归来。   只是他们不知道前两日祖师奶奶满山所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洛银回到书楼,顿感疲惫,这几日发生的事太过迅速,她还有些未缓过来。洛银撑着额头小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昏睡了半日,再醒来时天光大亮,一缕缕光线顺着书楼的金雕缝隙照入屋内,空气中还有鎏金细沙浮动。   洛银伸了个懒腰打算继续研究找到关于天光之境的书籍,从满地杂乱的书简书卷中翻了几本出来,有几本书卷上的字迹居然被水打湿,混成了一团,三句话中总有一句看不清,分明她之前看时还是好好的。   干枯的桃花瓣顺着风吹入书页,洛银一阵,想起自己带回来的一杯山泉水,顿时拍向额头,怪自己当时方寸大乱,忘了书楼禁地,不准明火也不可有水。   照理来说那样小小一杯水,还是她当时站在珠帘底下泼洒的,不应该能流这么远才是,可这书楼里当时除了她也没有别人,就只有可能一切巧合凑在一起,刚好那杯水中有一股细流流入了书堆,又刚好毁了这几页纸。   反正书上的内容她都记住了,这回连阵法图也记得很清楚,看不看书不太要紧,在脑海中复习便可,只是当初她还未历劫成仙时看的那本关于天光之境的书籍一直未能找到,洛银还得在书楼中一层层一本本地寻上去。   在书楼中寻书看字难免忘了时间,也不知过去几日,洛银才在南北方向的金雕桂花的枝叶缝隙中找到了那本古籍,古籍有些年月了,洛银触碰它都得小心翼翼的。   她落地时踩在一地凌乱的书籍中,也顾不上整理,连忙将古籍架在眼前,以金光护着,使灵力一页页翻动,里面有不少内容都是洛银之前便看过也记着的,关于自然灵力,还有自然灵力衍生的阵法,直到她翻到了一页内容,心顿时凉了下来。   洛银记得,在风象阵法之后便是关于天光之境的记载,可眼下这本书风象阵法后,描述的是自然土灵的沟通。这一部分洛银认真看过,她还在捉奔火牛时使用过,只要在地上画出阵法便可召唤土   灵,那些蛇虫鼠蚁皆包括在内,可与之沟通,这法术不难,只是修为高者才能达到。   正因为洛银熟知自然土灵的沟通方式,所以更记得在这一页描述前,应当还有天光之境和其他某些自然灵力衍生阵法的画法。   她凑上前细细去看,盯着书页看了许久才发现其中少了几页纸。   洛银心中一惊,手指碰上了书页,感受其上灵力,很明显能察觉到上面曾缺失过一部分,缺失的书页被灵力修复,所以乍一眼看过去不能发现破损。   能随意来到鸿山书楼的人有限,基本上除了掌门外,其余人都无权限带走书楼中的书籍,更别说是摧毁、更改。长老可翻阅,那些弟子都有特地地观书日,一本书悬于半空以灵镜投影,他们才有机会看见真正的书中内容。   洛银知道书楼的阵法,是当初墨安仙道准许的,因为她是彼时九州修道界的天才,十七岁入登仙境,十八岁历天劫,早在她步入灵州仙派时便是特殊的存在,鸿山上对她而言没有禁地,所以她能破解书楼的三十道阵法随意进出。   她历劫前,这本书还是好好的,历劫后五百多年,共经历过十多任掌门,难保他们中有某个粗心大意地毁坏了先辈留下的秘术,又怕后生责怪,这才用灵力隐藏撕裂的书页。   也不对……   后生怎知是谁毁掉了古籍?   一代代掌门传下来,唯有当上了掌门才有资格进入书楼,若非洛银非要找到这本书,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本书曾残缺过。   被灵力隐藏撕裂的书页,倒像是欲盖弥彰,不想让谁发现这里曾经出现过某些内容。   洛银心下忽而一凉,一股寒意从脊背开始延伸,刺得她打了个寒战,手臂鸡皮疙瘩纷纷竖起,竟像是看破了某种秘辛。   洛银松开了手中书,头脑一片混沌,整个人像是卷入了漩涡中般双脚不听使唤,踉跄几步后朝前扑了过去。   她抓住了珠帘,勉强站稳身形,可看一地纷乱的书籍,洛银又觉得头痛欲裂,她捂着心口,掌心下感受到的跳动几乎要穿破她的胸骨,再回身望向一缕缕阳光照入的书楼,她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出了书楼,洛银闻到了山间清新的风,才觉得自己方才的眩晕缓解了些,只是心中的震撼迟迟未平。   她将所有事情理一理,很快便能发现过去不曾被她重视过的细节。   比方说……墨安仙道的魂魄为何会出现在谢屿川的体内?   天光之境始于海上,唯有遇见雷雨时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概率虽不低,但瑰海临近妖界,寻常百姓根本不会过去,哪怕当年妖界和人界和平相处,人界的修道士也少有入瑰海冒险的。   除了从这些书本上得知天光之境,何人又会特地去海上寻迹?   洛银是为了将墨安仙道的魂魄从谢屿川的身体里分离出来,这才想去瑰海看一看天光之境,见到天光之境缺失了一角,于是打算在人界寻到一个水包容着火的地方,复刻天光之境帮助墨安仙道,也还谢屿川完整的自由身。   那当初是谁让墨安仙道入了谢屿川的身体?他又为何能入谢屿川的身体?!   洛银的目光愣愣地盯着灵州雪山的方向,她记得,人界和妖界结契是在灵州雪山下,也正是结契那日出现变故,导致九州修道界损伤惨重,妖族亦不好过,妖王阿赦与上一任宋氏之主——宋渊的父亲,共同命陨人界,甚至尸骨无存。   谢屿川也是在那一场灾祸中变成一只小狗,沉睡几百年,失去记忆。   一切都发生在那一天,发生在灵州雪山下。   如若……   洛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若人界和妖界结契当天,变故是因为某种原因启动了天光之境,这才让墨安仙道的魂魄入了谢屿川的体内,安长风的魂魄入了明瑕的体内,或许当时从现场逃出的几个掌门的体内也有其他妖的魂魄。   说不准,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   洛银突然有些胆怯、害怕。   她怕真相不是她能承受的,尤其是在看见了那一本被撕坏的古籍之后。   可洛银没打算退缩,她只是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又一次离开了鸿山,这回直往灵州雪山的方向而去。 第80章 八十 洛银:不可轻易怀疑。   自灵州雪山出了妖界和人界结契失败一事后, 这个当年被修道士誉为修炼圣址的地方便鲜少有人来过了,除了灵州仙派的弟子每年都会前来为当年在此地丧生的先辈敬香之外,旁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如今存活在世的, 无人见过当年结契出事时灵州雪山的景象, 书中也不曾记载过那一日位处灵州的百姓究竟看见了什么。   墨安仙道与安长风都是在结契当日魂魄进入了他人体内, 那天光之境真的存在的话, 也必定是在灵州雪山之下开启。   入春后的灵州雪山山下丛林里冰雪消融,被太阳照晒到的地方甚至还开了不少颜色艳丽的野花儿, 这处深林因多年不曾有人来过,连可行之路都没有,洛银无法落脚,便踩着树梢上的叶片一路探去。   灵州雪山四面, 朝东的方向有一条深深的裂痕,那是洛银刚醒来时为了劈出一条下山的路而弄出来的,洛银先是停在了那儿, 再沿着雪山底下绕了一圈。   走的路越多, 洛银便越觉得奇怪。   靠近雪山很冷,就像是不曾融化的寒冬, 可只要离开了雪山一切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就连雪山下的树木长得也很好,密叶葱葱,花红草绿,不像是受冻的模样。   其实很久以前洛银便察觉到了, 灵州雪山虽为雪山,可山下的花鸟植物生存并不受雪山影响,甚至因为这冷热交替的特殊气候,导致山下深林中长出许多价值很高的珍稀草药, 当年师兄安长风便时常来此处采药炼丹。   洛银沿着深林上方观察雪山上的痕迹,当年人界和妖界那样灿烈的牺牲,即便几百年过去了,也不可能将一切抹去。   走到深林边界,抬首望去尽是白茫茫的雪地,雪山上的冰雪延伸至山下几十里,凹凸不平的山石上全都覆盖着厚厚一层薄冰,这一面雪山侧对着鸿山方向,山壁光滑无物,因洁净,隐隐倒映着鸿山诸峰的样貌。   洛银选了一块稍平的石头站着,身后是一片茂密的深林,面前则是白净平滑的雪山壁,深林从洛银脚下这一块石头开始往下凹陷,雪面像是陷入了深谷,若不细看还以为这是自然形成,但洛银记得,这片深林曾完整地包裹着灵州雪山的山脚,眼下这半边雪原,都是当年结契后形成的坑。   一阵风迎面吹来,带来着雪山上簌簌而落的白雪,冰花飘零,晶莹地落在山坳处,覆盖其上,融为一体。   这一片片雪花在洛银的眼里逐渐形变,像是分裂的镜面倒映着山间颜色,她将手中灵力送出,灵力化成的金色蝴蝶在白雪中飞舞,一粒粒鎏金细沙堆砌而成的轮廓犹如再现当年景象。   万里无云的天空忽而变了颜色,飓风刮过的山顶上,白云翻滚成了乌云,逐渐往山下压来,天光被遮蔽,视线所及一片模糊,飓风愈演愈烈,在纯白的山坳中刮卷起了满地银白,细碎的雪粒融入风中,立刻化为乌有。   洛银虽不记得那本被破坏的古籍上所绘的阵法图,可她还记得自己在瑰海上空看见的天光之境灵力阵,除了天光之境缺失的那一角,其余的洛银都能按照远样照搬过来。   她用灵力去推演,一只只金色蝴蝶覆盖在白雪上,乌云翻滚成一张张鬼面,远方的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霆,霹雳的雷声震慑灵州大地,洛银听见这雷声双肩微颤,难免想起了自己渡劫时遇见的天雷。   这里是灵州雪山,她险些丧命的地方,从那次历劫之后,洛银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雷都有些忌惮。   这里曾经必然现过天光之境,否则不可能出现那么多魂魄附身于他人的巧合,洛银猜测,只要她将雷雨共同引来,让雷雨重新落在这深深的雪坑中,说不定便能摸到当年真相。   即便心有顾虑,洛银还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将雷霆引至雪山坳,趴在雪地里的金色蝴蝶遇见雷声瞬间飞舞,落在了洛银于脑海中设想的阵角处。再度落下的雷声像是要将山河击碎,洛银不去想也不去看,她用灵力在自身笼罩出了一层淡光屏障,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暴雨敲打琉璃瓦的声音。   那是雨水落在了她的护体灵力上的声音,在那层看不见的屏障上,汇成了一条条蜿蜒的水流。   雷电和雨水形成的阵法很复杂,即便洛银曾近距离地看过天光之境,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它,她只能一步一步去试探,看看在灵州雪山下设下天光之境那般阵法,能否与某样事物产生共鸣,短暂地开启天光之境舍魂分离的异象。   这里无水也无火,应当不会那么顺利。   洛银用灵力幻化的蝴蝶去试探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寻找还残存着当年痕迹的山石,再于脑海中还原当时的场景。   雷声犹如在她身侧落下,霹雳的声音几乎将她的耳朵震聋,洛银听着这雷声,就像是再度回到了天光之境出现那一日的星岛,天光之境出现之前,海上的雷雨也是这般肆虐。   洛银又想起了谢屿川,她想起谢屿川曾说过,这般雷雨的天气下,不可以离开,雷雨之中有危险,有燃烧的大火,和哀嚎的、惨烈的人声。   一切就像是在洛银眼前上演,她明知脑海中纷乱影像的只是自己的假想,却忍不住去将其中的漏洞和逻辑补全。   明瑕为妖,未必没见过天光之境,若他知晓天光之境的力量,来到人界后多次前往灵州雪山,将天光之境的阵法设于雪山下,只等结契那日夺舍,他想夺的是谁的舍?   以他的狼子野心,必然是夺妖王阿赦的身体,但阿赦在那场意外中死了,明瑕有如此头脑,怎会不在场保阿赦的命?即便不保他的魂,也该保住他的身体。   自然,天光之境也不可能是阿赦所设,据墨安仙道所言,阿赦也是在即将结契之前才来到人界,对灵州不熟,更别说在雪山设阵,害死自己。   思来想去,当年于那场阴谋中真正活下来的,且活到了现在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身体和魂魄都保全了的明瑕,还有一个便是洛银尊敬的墨安仙道。   她再度陷入了不敢深究的漩涡之中,洛银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她手上的灵力松懈,设在阵角处的金色蝴蝶顿时消散,洛银猛然睁开了眼,目光所及顿时叫她忘了呼吸,也忘了用灵力护体,瞬间被雨水打湿。   在她面前的,是于雪地上燃烧的火,说是火海一点也不为过。   洛银往后退上数步,才慢慢悬于上空,伸手抹了一把湿漉的脸颊,看向当年因结契出现的雪坑中,不知从何而来的紫火。不论暴雨如何倾下,大火都没有要灭去的趋势,水火接触发出的刺啦啦的声音,像是滚水浇上了热油。   洛银万分惊诧,她很意外,意外自己以阵法引来的雷雨,居然能在灵州雪山下烧出一场火来。   蓝紫色的火光在暴雨中跳跃,洛银越看越是心惊,她捂着狂跳的心口,再望向雪山上,自己曾经渡劫待过的洞府,某种可能呼之欲出。   这火光几乎冲天,因为有雪山上的反光,自然不可能只有洛银一个人看到,便是灵州仙派的弟子们也都看见了雪山上轰隆隆响彻鸿山的雷霆,和山下肆意燃烧的大火。   徐灿安抚好了不安的师兄弟们便带领几人前去灵州雪山查探,御剑而去的途中还能感受到从雪山处飞向面庞的细雨。   雷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即便洛银收了灵力,被她召来的雨云也在不断压下山峰,整个儿雪山的周围都是黑压压、死气沉沉的一片。   洛银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看向山下跳跃的蓝紫色的火焰,这火焰好似下一瞬便能将她身后的深林吞噬,而那跳动的火焰中逐渐形成了一道身影,一根根尖利的冰刺从火中生长出来,飓风呼啸而过,扑面而来的雨雪模糊了她的视线。   洛银在火焰中看见了一道挣扎的影子,像是一匹被困住的狼,每一根毛发都是晶莹透亮的雪色,那头狼的身形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甚至超越了半座雪山,狼头探入了乌云深处,一声狼啸,银狼的身躯骤然爆裂,化作一粒粒雪雾。   银白的雪块像是破碎的冰面,于空中簌簌而落,覆盖了整座灵州雪山,甚至是山下的深林也包含在内。   洛银被这一股气劲冲得往后退了数步,终于还是从空中摔落下来,她踉跄着勉强站稳,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都变了。   大火顷刻间被雪雾熄灭,冒着滚滚浓烟,乌云逐渐散去,明亮的天光从云层缝隙透了进来。   洛银没忍住抓住自己颤抖的左手腕,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舍魂离体,魂魄悬于半空远看了这一场大火燃烧殆尽,又被那匹银狼爆裂的魂体给逼回了体内。   不过刚才那匹狼……应当是妖王阿赦吧?   妖王阿赦早就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身躯不在,没有肉身的庇护魂魄无所可依,即便在人世间漂泊也不会存留太久,时间一长便会化为乌有,最后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所以洛银方才看见的,应当是他最后留在雪山下的一息,唯有触发了某种情况才会出现,洛银猜测是因为那场诡异的大火。   大火烧毁了他们的身躯,成了他们惧怕恐惧的源头,没有意识的妖王一息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灭了火源,这至少可以说明,曾经的灵州雪山下的确出现过类似天光之境的阵法,洛银也成功了。   至少她的魂魄,是无意识时离体的。   修道士入了化魂境,便是短暂的舍魂离体也不碍事,可若方才不是狼王的最后一息将她的魂魄打回体内,此刻洛银的身体若是被大火吞噬,她可能也会如同狼王的结局一般,成了飘零于世的孤魂野鬼。   当初在雪山之下,又有多少人曾残存着魂息,又被雷雨困于方寸,不得离开,清醒地看着自己终将走向消亡?   洛银恍惚间忆起,她好像不是第一次在灵州雪山看见大火,在她历劫的那一日,劈在她身上的天雷恐怕也是与何物产生响应,于雪山之巅引起一场大火,而她在火光中看见的黑黢黢的影子,便是电闪雷鸣中跳跃的蓝紫色的火心。   灵州雪山下,有火。   这里便是一个天然可以与天光之境产生共鸣之处!   天光之境出现在水包容着火的地方,瑰海处的天光之境为堕仙从仙界坠入凡尘的通道,而曾经的灵州雪山,亦是被誉为九州中距离穹苍最近的地方,凡是登仙境后期,距离成仙只差一步的人,都会来雪山历劫。   冥冥之中,其实早有答案,只是洛银不曾细想过,也未曾将目光放在身旁。   雪山下有火,故而周围的深林春暖花开,不受雪山限制地自由生长,浓密繁茂,那无法被凡水熄灭的大火,平日里都被冰封于雪山的山脉中,如同死火山不再滚动的岩浆流,一旦有火花落入,说不定便能点燃,继而爆发出熊熊烈火。   天雷、与洛银方才施法引来的雷雨,都成了点燃雪山中沉积的火焰的契机,加之阵法引出大火,造成了水包容着火的现状,再开启与天光之境一般的灵力阵,便可使人舍魂分离,暂且达成两界相合的假象。   此两界,是为仙界和人界。   修道士想要成仙,便要舍去凡胎,灵魂飞升,到达另一种境界,去到另一番天地。   而天光之境中的奇异能力,有些类似凡人飞升,不同的是这不是真的飞升,它只是将人的魂魄引出体内,一旦他们的肉身被摧毁,那通往的便不是仙界,而是收容死魂的冥界了。   洛银想明白了便更是心惊,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实在看破了太多事,真真假假地让她不知道究竟该信谁才好了。   惊蛰前几天,她于无影沼泽抓住了明瑕的分体,当时明瑕暗讽她师父是道貌岸然之辈,洛银不信。   可如今几种猜测都不成立,一切证据隐隐指向的,似乎真的是墨安仙道。   他存世近两百年,光是当上掌门便有一百多年,对于鸿山书楼上的书只可能比洛银更熟悉,他也有更多机会接触那些书籍。   灵州雪山曾是他多次踏足之处,此地距离鸿山尤近,划于灵州仙派的管辖范围内,他身为掌门前来,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可洛银想不出他如此做的理由。   他知晓天光之境,可曾去过瑰海?   洛银心下一怔,她想起了在星岛谢屿川沉睡,墨安仙道醒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了洛银身在瑰海之上,也猜出了洛银的用意。   如若他立刻便能认出瑰海,至少表明他到达瑰海的次数不会太少。   想得越多,洛银便越是后怕。   再回首看,墨安仙道存世的两百余年,与她相识也不过才短短八年之久,曾被洛银敬仰尊重的师父,好像也不再是她记忆里温和慈祥的模样。   不!   她不能再胡思乱想!   墨安仙道不论是生前还是逝世后都受万人敬仰,洛银不能仅凭几处猜测便妄下定论。   眼下她已经找到了可以于人界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只要将谢屿川带回人界,或想个办法再与他身体里的墨安仙道会面,将一切疑惑当面说清,真相便会浮出水面。   洛银稳住心神,告诉自己怎么也不能怀疑到师父头上,只要是误会,总能说得清的。   她再看向方才被大火燃烧过的雪坑,坑中雨水顺着水流往下坡的深林里流去,洛银弯下腰掌心贴着地面,将灵力化为树根一般的细丝,慢慢扎于泥土中,想去探一探雪山的山脉,查看那蓝紫色的火焰是否已经完全熄灭,会否在她离开后又再度燃烧,引起灾祸。   洛银的灵力扎地很深也没能探到那条火焰的脉络,反倒是身后响起了徐灿的声音。   “祖师奶奶。”徐灿诧异洛银怎会在此,他们还以为她一直在书楼中呢。   洛银闻声收回灵力,转身看向徐灿,料想他们应当是发现了雪山这处的变故才来的。   “方才……方才这里起了火,弟子前来查探。”徐灿带着几名弟子对洛银行礼,犹豫着开口:“眼下火灭,祖师奶奶可方便告知,方才那火是如何起的?”   “雪山的地心有火,被雷雨勾出了。”洛银没有隐瞒,只是也没细说:“除了火,你们还看见了什么吗?”   比方说……那头已经越过半山高的银狼魂息。   徐灿等人面面相觑,一同摇头:“除了雷雨和火,弟子等什么也没看见。”   他不是会说谎之人,洛银得到答复就更是费解了,她本来还做好了解释一番的准备,没想到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难道是因为受道行限制,所以他们没能看见银狼?   这也不该啊……   洛银没再去想这些,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   雨停风止,阳光明媚了起来,洛银让徐灿等人免礼,跨步往鸿山方向走去,想起了什么便询问他们:“今夕何夕?”   “将要立夏。”徐灿道。   洛银足下一顿,惊诧地回头看他:“立夏?!”   她是惊蛰那日离开了陆阳城,谢屿川春分后才追上了鸿山,目送谢屿川那日也不过才三月底,眼下居然到了五月初,不知不觉中,四十多天已经过去了。   “你说你见到了雪山上的雷雨,可知雷雨下了多久?”洛银记不住自己在书楼中待了多少个日夜,也不知自己在雷雨中待了多久,还需问清楚,好知晓下一次引雷雨点燃雪山下大火的契机。   徐灿回答:“雪山上雨水下了三日,初初落雨时弟子在外围看过,雪山周围本就没有百姓居住,见未曾损坏山林便没去管了。”   他不能一直守在雪山,此番任务是看住鸿山上的师兄弟们,尤其是经历过谢屿川闯山一事,徐灿日夜都睡不好觉。   洛银算了一下时间,三日还不算久,只需她回去将在雪山下所设阵法画出,再按照时间推算出雪山地心中的大火燃烧的时刻,便能知晓到底是哪一个阵角点燃了大火,一旦知道阵角位置,下回再想启动阵法便能省去不少弯路。   洛银一边思索着,右手手指还一边在空中画图。   她画阵的手速很快,银色灵力汇成的阵图很快就在空中形成,复杂的线条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乍一眼看过去相似,却在细节中不同的阵型,每画完一个,就被她拂袖推翻。   徐灿等人跟在她身后看得出神,更是惊讶她的能力,那些复杂的阵法是他们见都不曾见过的,唯一知道的几个护体阵、捕妖阵,阵角都不超过二十个……   洛银本打算在复刻成功天光之境时立刻去寻谢屿川,不过在推翻了二十多个阵法后,她还是冷静了下来。   即便再想念小狗,也不能在阵法不确定且不稳定的时候去找他,事关墨安仙道,更关乎谢屿川的安危,她得亲自于雪山下实践多回,确保万无一失才可带他回来。   这一个多月洛银没日没夜,完全陷入了书本和阵法的研究之中,很少想起谢屿川,现下对天光之境有了突破,再想谢屿川便忍不住心酸思念了。   四十几天,足够他回到妖界,也不知妖界那边宋渊想要靠他重新夺回妖族大权难不难,明瑕毕竟掌管了妖族几百年,怎会轻易放权,但至少……围在幸州赫山后无影沼泽的那些妖都退回妖界了吧?   灵州距里幸州远,消息也没那么快传来,原先她说好了要随时向宋渊了解谢屿川的动向,宋渊那边也没送来一封信,洛银本想画一张传信符过去,问问情况,却没想到手中的传信符还未画好,幸州那边便飞来了三道急令。   洛银还未上至鸿山的书楼,三道赤光急令破开了鸿山外的结界,直往大殿飞去。   唯有灵州仙派掌门所画急令才可直穿结界入殿门,一道赤光急令已是非常罕见,眼下是三道齐发,可见事态严重紧急。   洛银停下步上书楼的脚步,那些练剑台上的弟子们也纷纷飞来了大殿前,众人见急令如掌门亲临,跪了一排,一齐看向了大殿门上赤光浮现的文字。   洛银立身一旁,离得最近,看得最清。   ——群妖压境,幸州沦陷,急请祖师奶奶!   三道急令的内容一样,于大殿门上反复出现。   洛银看着那一行字,就像是不认识字了一般。   台下跪着的涂颜认得涂飞晔的字迹,见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单单是幸州沦陷这四个字便让他们心下骇然,背后起了一层凉汗。   洛银不曾想过,送走谢屿川的一个多月后,她首次听到关于对方的消息,却是妖族攻入了人界,占领幸州。 第81章 八十一 洛银:我跟你走。   三道急令的到来, 让鸿山上下诸多弟子六魂无主,一时间大殿下跪着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洛银,这些视线汇落一处, 让心思神游在外的洛银也渐渐回过味来。   急令不是假的, 涂飞晔总不至于以幸州说谎, 这便说明妖族的确攻入了人界, 不再只单在赫山后的无影沼泽内宣战。   洛银第一时间所想的,便是谢屿川有危险了!   即便灵州仙派的人不央求她速速前去幸州救涂飞晔, 洛银也会立刻赶去的,谢屿川跟宋渊一同回去妖界是为了收服妖界大权,即便他未将权利悉数收回,也应当起到了掣肘明瑕的作用, 不可能这么快让妖族压境。   唯一的理由只能是谢屿川出事了,这也正好说明了宋渊一个多月来全无消息的原因,宋氏不敌明瑕, 洛银顿觉心里发慌, 手指无措地抠着手心,一阵阵刺痛传来才让她稍微清醒。   “求祖师奶奶救救掌门、长老吧!”   众人将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山间的风穿阶而过, 无人听到洛银的回答,等他们抬头去看时,大殿前已无洛银身影,鸿山下传来九声凤鸣, 人已经离开了。   前去幸州的途中,洛银一直在思考她将谢屿川交给宋渊这件事是否做对了,在这三道急令到来前,洛银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 她和谢屿川短暂的分离也是为了人、妖两界的将来,可事实上她也分明清楚,将谢屿川推向妖界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和危险。   洛银已是焦急难当,她不敢去猜测谢屿川现在的安危,是被明瑕的人困住了,还是已经……单单是想,洛银便心痛不已,前去幸州的脚程加快,恨不得立刻抵达。   如若真是明瑕组织妖族攻入幸州,他当真对谢屿川有任何不利,洛银一定会让他百倍奉还!   传信符从灵州传去幸州的时间还不如洛银的速度快,她便没再传信给宋渊,以免打草惊蛇。   洛银此番不眠不休连奔了两日半,终于抵达了幸州边境,临近幸州的为潞州,潞州百姓惶惶不安,早已听从潞州仙派的安排,在潞州仙派弟子的护送下暂时逃离,往远去的灵州或是烈州躲避灾祸。   幸州占地也算广,重明仙派更是九州仙派中位列第二的大派,饶是如此也扛不住妖族来犯,洛银在幸州靠近潞州边境的一座小城暂歇脚时,见到的却是几乎空荡的城中,零星几个背着行囊奔走的百姓。   小城楼阁众多,往日繁荣不再。   她站于城门上远望前方,乌云压境,像是即将要迎来一场暴雨,但洛银知道,暴雨不会落下,那些灰蒙蒙的云朵上覆盖的皆是妖气。   滚滚妖气如浓烟朝苍穹上升,迎面吹过的初夏暖风中也夹杂着不同气味的妖气,甚至有部分血腥气也融在了风里。   洛银再度飞身而上,她以一步跨多城的速度赶往陆阳城方向,越是靠近重明仙派,风中迫人的压力便越重,忽而正前方飞来了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远看像是御剑飞行的修道士,待到洛银靠近了才看见,那是一只只惊慌的飞鸟。   幸州偏南方,气候宜人,可鸟雀也受不了妖族的侵袭,举族迁徙,直往北去。   树往西枝,鸟于北飞。   似乎一切真的在往墨安仙道曾说过的方向去走,且没有转圜的余地。   洛银入了云层,避开不断迎面而来的飞鸟,那一群群鸟雀鸣叫声有些尖利刺耳,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走远,洛银得以现身,再往前靠近,便是湖城。   上一次到达湖城,还是和谢屿川一起。   那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儿了,洛银和谢屿川第一次来幸州,途径湖城,因为一路闲游而来,还在湖城中央的小湖旁钓过鱼。   想到谢屿川,洛银又是心口一窒,胸闷气短的感觉再度袭来,逼得她不得不在湖城城墙的烽火台上歇息片刻。   湖城的旗帜歪斜,城中聚集着许多灵气,还有许多交错在一起的紧张的呼吸声。   忽而一道气息逼近,洛银心下略沉,在对方靠近时转身,护体灵力将来者拦在了五步之外,长剑锵地一声折断,来者往后踉跄数步,再抬头看向洛银时,登时红了眼眶。   是海长老。   一把年纪的老者才短短两个月未见,又显得苍老了许多,如行将就木般,跪地磕头的姿势也不利索。   “是尊者到了!弟子冲撞尊者,还请尊者降罪!”海长老虽这般说,眼中的庆幸却是遮不住的。   洛银回望了一眼湖城,她方才察觉到的气息的主人都纷纷探出头来,那是藏在湖城中的大约几百名修道士,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方才风中的血腥气也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   海长老应当是他们中位份和修为最高的,见有人于城池上空飞过,杯弓蛇影地想要护住城中弟子,才冒险刺杀。   看来妖族偷偷前来袭击者不少,这才让他们来不及分出敌友关系便出招了。   洛银捂着心口位置,胸腔的跳动越来越急促,在她的头顶上空,又是一大片飞鸟往北方逃去,黑云隐隐压了过来,让人更加呼吸困难了。   她担心谢屿川的情况,想要尽快赶到妖界,至少要先确保谢屿川还是安全的,可眼下海长老抹了一把眼泪,长跪不起,将近来在幸州发生的事悉数告知她听,洛银又实在挪不开脚步了。   在她离开幸州的这段时间,幸州有过近月余的安稳,变故是在一个月前突然来到的。   靠近古河仙派的瑰海于某日波涛翻涌,妖气滔天,大有破开浮光城外那道结界之势。   古河仙派的掌门为了保住古河州的百姓,带领长老和弟子们回去了门派,就在他们离开之后,驻守在无影沼泽的妖族趁着夜色侵入赫山,打破了宁静的假象,这回不单单有羽族和蛇族,还有数目庞大的兽族。   妖族翻越赫山,打入重明仙派的山谷处,彼时唯有重明仙派的掌门和若干弟子守着山谷仙宫,天未亮便失守。不过短短几日,妖族于赫山一路而来,破了霍城,完全占领了重明仙派,而重明掌门和诸多崇明弟子恐怕也早已牺牲了。   海长老与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都在陆阳城驿馆处,因此逃过了一截,但他们躲得过一时,却躲不过妖族的异能与庞大的不怕死的先行队。   那些小妖妖力不高,却极为难缠,杀死一批又一批,最终以数量取得优势,还是让他们占了陆阳城去。   在这期间,有人想起了远在灵州的洛银,他们也想过办法联系洛银,所有送出的信件却都被半途拦截,偏偏那时灵州仙派掌门涂飞晔重伤昏迷,灵力不支,长老唐风不得已亲身前往灵州。   在涂飞晔修养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发出了三道急令,唯有他发出的赤光急令可以冲破灵州仙派鸿山外的结界,急令发出后到现在,还未到五日。   洛银赶来耗去两日,她出发前唐风还未到灵州,恐怕他们是在途中错过了彼此。   海长老道:“眼下幸州是一日一变,谁也不能保证湖城会不会是他们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整个儿幸州十二城四十八镇,已有九城被妖族占领,剩下的村镇百姓,也不知是死是活,咱们与妖族对抗的弟子伤的伤,被俘的俘。”   洛银见他还跪着,便道:“海长老起来说话吧。”   海长老扶着膝盖起身,叹息道:“如今三座城,分别由我带领六百弟子守着湖城;丰阳仙派、淓州仙派的掌门和长老带领四百弟子守着北原城;还有灵州仙派的掌门和烈州仙派的掌门带领两千余弟子守着珞城。”   珞城在湖城和北原城前方,还要往里深去,原先唐风也在那处,只是唐风已经离开了几日,珞城那边迟迟未传来任何消息,也不知众人情况如何。   海长老修为不算太高,带着一些弱势弟子守在最末端,他们没有退出幸州便是为了保护潞州的百姓撤退,如若修道界第一个退缩,那人界便算真的彻底完了。   方才洛银破开鸟群,落于湖城的烽火台,身法奇快,顿时让海长老慌了心神,以为是烈州掌门那边失守,故而才孤注一掷,幸好洛银没有真的以护体真气伤人,否则此刻海长老怕是也去了半条命了。   人界不容乐观,幸州更是遍地狼藉。   越是如此,洛银越是担心谢屿川,如若妖族中的兽族也加入到了攻向人界的计划之中,至少表明宋渊无力命令兽族了。要真如此,明瑕便是彻底操控了整个儿妖界,成了真正妖界的主宰,谢屿川这个前妖王之子……想必不会好过。   他……会死吗?   不!一定不会的!   洛银不敢去向,她唯有摒除这个杂念,才能走向珞城,走向重明仙派的仙宫,走入妖界寻找谢屿川,否则在见到谢屿川前,她便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瓦解意志了。   “我去一趟珞城。”洛银只留给了海长老这句话。   不论如何,她都得去一趟珞城的,至少确保珞城中修道士们的安危,了解如今率群妖攻入人界的祸首。   她还可以捉一个兽族中的小将询问宋渊和谢屿川的下落。   洛银不断安慰自己,明瑕不是蠢货,他不可能杀了谢屿川和宋渊,宋渊毕竟是兽族将首,谢屿川是阿赦之子,阿赦往年在妖界受追捧敬仰,即便明瑕有意称王,也不可能与整个兽族作对。   他要是将谢屿川杀了,兽族也不会这般听话由他操控。   唯有可能……谢屿川是被他控制了,兽族才会被逼为明瑕所用。   况且,洛银在宋渊的体内还留了一道真气,若宋渊真的死了,她也会有所察觉。   一定、一定还未到最坏的结果。   湖城距离珞城大约有六百里路,洛银沿着湖城往珞城方向走,倒是未见到几只妖,可见烈州掌门将珞城守得很好。   洛银到达珞城时已是傍晚,太阳完全落山,唯有几缕紫红色的云霞浮在西方,与珞城头顶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衔接。   珞城上空的妖气更重了,风中浮动的妖气里掺杂着各种味道,遮蔽了一切初夏的鲜活生命。   洛银到了珞城,率先便去找烈州掌门和涂飞晔。   涂飞晔身受重伤,还靠在椅子上不能起身,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日没夜地聚集在一起,讨论接下来该如何守住城池,以确保更多的百姓可以退至安全的地方。   九州仙派中,古河仙派回到了古河州守海,祁州仙派的掌门也前去帮衬,安州仙派在古河仙派之后,与潞州仙派一般都回到了自己的仙派撤离百姓,幸州内只剩下灵州、淓州、烈州、重明、丰阳仙派的人。   眼下珞城中,有灵州弟子和淓州弟子,最多的还是烈州弟子。   许是烈州本就位于九州之首,弟子的能力较为突出,所以留下来的更多。但仅仅两千人,对于整个烈州仙派而言,也不足十分之一的弟子数量,其余的那些弟子有些分派到村镇中护送百姓,还有一部分人恐怕已经被妖族俘虏了。   洛银入屋时,烛火都不曾晃动一下,堂内坐着的几十人纷纷看向她,惊诧之余是庆幸。   一刹间,除了腿脚不便的涂飞晔外,其余人都一起朝洛银跪拜,犹如救世主降临,他们嘴里喊着尊者,有的甚至难忍泣泪,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近些日子在幸州发生的灾祸一一说给洛银听。   其实这些洛银已经从海长老那里听到了,她抬手打断众人,问了几句关于妖族的事。   何人带领妖族攻入人界?   妖族可有使者入境,提过止战的条件?   烈州掌门再见洛银,心中感慨万千,眼下唯有他主持大局,平日里再嚣张火爆的性子,此时也被消磨殆尽。   面对洛银的提问,他也只能摇头再摇头,一概不知。   妖族此番侵袭人界毫无章法,哪怕是他们为了百姓有心止战割地求和,那边也没人前来谈判。目前烈州掌门真正会面过的,唯有羽族的将首,那只体型巨大的朱鸟,每每碰面,便是火光侵城。   提及此事,众人皆是有苦难言。   五百多年过去,修道界众人的修为大大退步,他们几个掌门长老加在一起,甚至都不能完全抵抗住一只巨鸟的火焰。   洛银沉默着,心绪也越来越乱。   他们对妖族一无所知,又当如何抵抗?   洛银道:“我不会在珞城留太久,要想将妖族逼回妖界,还得从源头入手,今夜文掌门你们几个先配合我在城外设阵,一旦有外敌入侵,我会立有所感,也可及时回来帮你。”   “尊者这是要深入虎穴?!”烈州掌门听懂了她的意思。   洛银自然不能告诉他们,她是想去妖群寻找谢屿川的下落,当然,不论能否找到谢屿川,她也得会面明瑕,哪怕再捉一次对方的分体。   众人虽不赞同洛银的做法,可他们也无可阻拦她的去向,倒是洛银所绘阵法复杂,没有几个时辰根本无法完成。   洛银会的阵法,都是几百年前在灵州书楼中看过的,而如今的修道界对于古来复杂的阵法已经知之甚少了。   文掌门和坐轮椅的涂飞晔几人帮着洛银在珞城四处设下阵角,随着阵角设立,淡金色的阵法光辉也于城下土地逐渐闪烁星芒,光芒似线,亮起了一道道屏障往夜空而去。   子时才过,文掌门推着涂飞晔回到了洛银身边。   涂飞晔对灵州阵法的灵力走势熟悉,文掌门的修为更高,二人配合才能维持阵法,洛银将要点告知他们,三人于珞城城墙上细谈。   深夜忽起一阵诡风,吹得旗帜欻欻作响,洛银的话音一顿,嗅到了风中的妖气,眼前二人尚无所觉。   她猛然回身,盯向漆黑的远方,珞城之外是一片荒原,尽头似有大批野兽不断靠近,脚踩着地面如千军万马袭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至他们足下的城墙都开始震颤,涂飞晔和文掌门才一同看向虚空,那里有千万只眼睛于深夜中发光,又被浓雾遮蔽,直到他们足够近了,逼人的妖气才铺天盖地地冲向珞城。   天上飞羽族,地上还有大片兽族,二族为首的将领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洛银面对着群妖,知道他们远不止她所看见的这些,大军压迫本如滚水沸腾,却异常安静。   兽族先行的是几只夜兽,身上漆黑的鳞片于月色下散发着斑斓的光,身形似马,却远比马要高大,足占半面城墙。   夜兽上坐着一些身穿铠甲看不清面貌的“人”,或许他们披的也不是铠甲,而是自身长出的鳞甲也说不定。   羽族朱鸟忽而一声长鸣打破了夜的寂静,火光喷射而出,骤然照亮了珞城的夜空,也照亮了大片兽族之后,源源不断靠近的妖群。   她的阵法扛不住这些妖的攻击。   洛银见状深知,一旦她离开,珞城必会失守。   火光中,逐渐走出一道浅紫色的身影,女子身着长裙,裙尾拖地,像是在黑暗的兽群中割出了一道彩带,群妖见之纷纷让路。   曼妙的身形婀娜而至,她沿着夜兽的脊背一路而上,站在了夜兽的头顶。   夜兽伸长了头颅,竟可高过城墙,一张长着长长獠牙、双目猩红、覆满鳞甲的鬼面越过城墙,使得那女子与洛银齐高。   见到洛银时,她莞尔一笑:“吾王有言,洛姑娘与我走,可暂保珞城。”   她会人语,这女子为花妖,恐怕是近来唯一一个算得上妖族使者的人了。   洛银问她:“你为谁效命?”   “吾王有言,洛姑娘若不跟我走,天亮前踏平珞城。”女子依旧巧笑嫣嫣,根本没将洛银的话听进去。   明目张胆的威胁,让洛银不禁捏紧拳头,她倒是可以杀一儆百,与妖族对抗还能全身而退,可兽族之后靠近的庞然群妖,当真有在天亮前踏平珞城的能力。   涂飞晔此刻还坐在轮椅上呢。   洛银很不喜欢被人威胁的感觉,可她本就打算深入妖穴,料想妖族中也无人能是她敌手,不若顺水推舟。   “我跟你走。”洛银说完,背对着那花妖,对涂飞晔比了结印。   指尖灵力幻化成三只金蝶,洛银将金蝶推入了他的心口,那是她送与涂飞晔的修为,他们都是灵州正统,想来涂飞晔靠这些修为应当很快便能痊愈。   至少再遇危险时,还能自保。   “洛姑娘,请吧。”花妖催促。   洛银收手,回身瞥她,一步跨出城门,踏云而入妖群。她立于群妖之上,顺着这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妖兽们的脊背而去。   去会一会明瑕。 第82章 八十二 洛银:屿川???……   花妖的双足可于紫裙下化为藤蔓, 攀于妖族众人的脊背跟随洛银前行,二人的速度并不快。在洛银的脚下,那些妖族数量及其庞大, 即便离开珞城太久, 也没走到这个庞然队伍的末端。   越是远离珞城, 洛银越是心惊。   她忽而想起之前在瑰海深处水域中看见的妖群, 那一只只未完全退化为人形的妖挤在了水中,胳膊挨着大腿, 只能活在有限的空间里。   不单是海中的妖,便是陆上的妖也足够多,多到洛银目之所及,恐怕都不止三个州的人数加在一起, 凡是他们过境,地面上寸草不生。   洛银本以为那是因为他们身上妖气重,使得花草枯萎, 可实际上仔细去看, 便能于夜色下看见,所有跟在妖族尾端的妖, 都在弯腰去啃花草树木, 甚至翻出了泥土中的蚯蚓食用,那吞噬的表情犹如在吃美味佳肴。   宁玉曾说过,他见过红樱初入人界时的惨状,小红鱼当时于青楼后院打杂, 一碗糠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饭桌上剩下的残渣于她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珍馐,那是因为她在妖界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吃。   幸州土地上所有可以吃的,或是不可以吃的, 皆被妖群风卷残云地吞下,叫人实难想象,他们在妖族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因见到这些妖的举动,洛银前往妖界的脚步越来越慢,花妖跟上了她,脸上维持着微笑道:“他们很开心能吃饱。”   洛银闻言,心下略忖,再看向花妖:“那你呢?他们于妖界位低,食不果腹,你妖力不错,总能夺下几口吃食。”   花妖看向洛银,眼神有些诧异她居然会这么想,几个眨眼后便归于平静,她道:“我妖力强,能挨饿。”   她说这话时,让洛银一瞬看到了谢屿川的影子。   不是因为花妖和谢屿川长得像,而是从某些角度而言,他们思考的方式是相同的。谢屿川有时很耿直,在对待碧水城胡家一家,他没有手下留情,是因为认定了对方是坏人,公平地看待善恶生死。   而花妖似乎也是如此,从某种情况而言,单纯直白。   因为她强,却未在妖界恃强凌弱,反而更能抵抗恶劣的气候与饥饿,将省下来的食物给那些妖族子民去吃。   洛银没再和花妖说话,她怕自己说得多了容易对攻入人界残害生灵的妖产生同情。   她没去过妖界,不知妖界如今到底有多糟糕,可如若人界的寻常百姓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几百年,九州的仙门正统,难道真的会放着鸟语花香资源充足土地肥沃的妖界而不动心吗?   事实非此,难作假设。   直至天色将明,洛银才跟着花妖到达了霍城,昔日繁荣昌盛的城池终年不夜,如今天将破晓也不见人影,越过霍城攀过了敖山,便是重明仙派仙宫所在的山谷。   两山之间的山谷上方原设下结界阻碍了寻常人从那里通过,当年重明仙派的掌门将重明仙派设立于此,便是为了以自身阻拦妖界入侵,却没想到这处仙宫成了妖族占领幸州的第一寸土地。   洛银一路已经看见了太多萧条,她以为到重明仙派的山谷大约也是破败的,却没想过穿过清晨浓雾,身处云雾之中,脚下踩着的土地却异常柔软。低头看去,那是铺了一层的柔草,上面绽放花丛,如坠了一地斑斓繁星。   花妖在前方引路,似乎没打算往妖界深去,洛银便知道明瑕大约是将重明仙宫当做了他在人界的落脚点,若是能留在人界,谁又愿意退回妖界呢。   轻风吹过薄雾,入目所及是一片花谷,山坳间竖立着一栋栋雕梁画栋的宫殿,最高的也不过才到半山腰,宫殿与宫殿之间云桥相连,在山峦两侧,巨大的树木树干几人围绕也抱不过来,几树繁花,几树茂叶。   各色相接的花谷中,一条蜿蜒小路直上白云梯,白云梯旁藤蔓缠绕成了扶手,凡是那花妖经过的地方,生长出来的花草都朝她亲切地贴了过去。   不是妖族未曾破坏这处,而是妖族已经彻底占领了这处。   花妖沿着白云梯往上走,洛银跟了过去,这四周看上没有任何侍卫看守,但实际上那些不动的花草山石都散发着淡淡的妖气,只要洛银没看向他们,他们都会睁开双眼看她,眼神打量,充满好奇。   入了一座宫殿正门,花妖才对洛银颔首道:“前面我便不能带路了,请洛姑娘自行步入。”   洛银瞥了一眼八开雕曼陀罗花的大门,里面隐隐有熏香的味道传来,窗扉的缝隙里飘出薄烟,花妖说完这话后便转身退下,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会就此离去。   明瑕为玉,当喜水,住在这靠山的宫殿里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洛银朝前一步,气劲推开了大门,吱呀一声门开,从里面飘出的薄烟淡淡的香味传来,像是寒冰中盛放的腊梅,味道清冽好闻。   她慢慢朝里走,宫殿两侧点了烛灯照明,沿着烛灯的方向一路往里而去便到了大殿中心。   从外看,宫殿雕花的窗棂很多,等太阳升起此处也无需烛台照明,可宫殿里面却是除了烛火一丝光亮也没有,墙壁上盖着厚厚的帘幔,遮蔽了光芒,模糊洛银的视线。   她不喜暗,也不喜欢明瑕这一路上来的故弄玄虚。   洛银轻轻拂袖,将挂在殿内窗棂上的帘幔撤下,帘幔落地的风将殿内烛台悉数吹灭,早间的阳光顺着窗棂照入,光芒不知落在了何处晃了她的眼。   洛银抬起手遮住眼帘,再慢慢放下广袖,入目所及当真是叫她惊了一瞬,呼吸都停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金色鸟笼,足有半座宫殿的高度,圆形的鸟笼也占了半边宫殿的位置。   鸟笼的每一根金栏上都浮雕着梅花,看形状和雕花的走势,左右两侧各有一株梅树从鸟笼底部生长,枝丫攀着金栏,一朵朵盛放的花朵精雕细琢地仿佛真的般,细看那花丛中,还有几只翩跹的蝴蝶。   鸟笼内布局简单,一目了然。   一张挂着绸缎床幔的床,一张圆桌配两个圆凳,桌上是金漆的手握香炉,冷冽的腊梅香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诡异地贴合着鸟笼上梅花绽放的浮雕,让人看见便忍不住内心发憷。   洛银往后退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略微颤抖,呼吸也跟着局促了起来。   何人能有闲情逸致打造这般大的鸟笼,甚至在里面提前放好了桌椅床榻。   殿内的陈设过于简单,整座大殿好像都是为了这个鸟笼而准备的,洛银从见到金色鸟笼的诧异中逐渐回神,此地没有明瑕,她也不欲久留。   才一转身,足下颤动的光芒便立刻让洛银驻步。   越来越多的星芒在周围点亮,一粒粒覆盖在了这座大殿之上,阵法启动的瞬间,洛银就知道自己步入圈套了。   锁灵阵。   重明仙派的禁地。   这里曾是九州中触犯滔天罪过之人的刑牢,当年的灵州雪山管九州修道士飞升前采灵净气,而重明仙派的诸恶池便是关押九州修道士重罪之地。   诸恶池周围设下的锁灵阵,号称普天之下,饶是修为再高的修道士也别想从中逃脱,哪怕入了登仙境也一样。   洛银只在书中见过锁灵阵,故而方才星芒点亮大殿四周时她才能认出来,此刻她身体里的灵气的确被阵法中的某种力量不断吸取,洛银能感觉到阵法对她的约束,想来任何一名修道士在锁灵阵中,都走不出这座大殿的门。   越是以修为挣扎,灵力消散地便越快。   洛银心下骇然,明瑕当真是为了对付她,花了足够多的功夫,甚至有些过头了。   他是否在想只要将她困在此处,从此拿捏人间,便犹如捏死蝼蚁?   他真的会放过珞城的百姓?   洛银眉心轻蹙,拂袖挥去一身束缚。   很可惜,锁灵阵对她无用。倒不是吸不走她身体里的灵力,也非锁灵阵未能起效,而是洛银的身体古怪,从上次在星岛她将部分修为送给红樱后便发觉了,再多灵力修为从她的身体里流逝,都会以相同的速度极快填补。   洛银能感觉到灵力从她四肢百骸抽离,又从她天灵处扩散、充斥着全身。   她没耐心也没心思与明瑕玩这种低劣的游戏。   洛银正打算离开,抬头的瞬间,大殿的门又被人从外打开,一束阳光落了进来,勾勒了来者的身形。   背光而立的高大身影一步步跨入大殿,直至他身后的重门嘭地一声关上,洛银才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容。   一头青色没有玉冠高束,而是被深蓝色的发带随意扎在了一起,少侠玄衣改成了墨色广袖的长袍,上面没点缀任何复杂的花纹,唯有银色的细线勾了水纹边,他离洛银越来越近,才短短月余未见,洛银眼前的人好像一夕间长大、成熟了。   从少年蜕变成青年。   谢屿川见到她时眼眸亮了起来,尤其是看见洛银就站在他精心准备的笼子前。她今日穿着月白长裙,像是一朵娉婷的白梅,纤瘦的身形好像能从那金笼的围栏缝隙里随意进出,但谢屿川对她的身体很了解,他知道她只要住进去,就一定出不来。   洛银愣神许久,直到她被人抱在了怀里才从不可置信、疑惑、惊诧的心绪中缓慢地挣脱出来。   是谢屿川的气息,也是他的怀抱。   谢屿川将她抱得很紧,一如往常的力度,像是要将洛银勒进他的骨血里,甚至洛银无法呼吸了他也没有停手。   洛银轻轻拍着他的肩,示意他松开,谢屿川果然松了点儿力气,可依旧让她开口费力。   她没明白。   洛银一路从灵州赶往幸州,生怕他遇见了危险,甚至在来前她也以为自己第一个见到的必然是明瑕,甚至做好了以明瑕性命相迫,让他放了谢屿川的打算,可洛银没料到她先见到的,会是安然无恙的谢屿川。   他没事,太好了……   可他没事,妖族又如何会攻入幸州?   “屿川。”洛银有千万个疑问想要问谢屿川,可他就是不肯放开她,洛银艰难开口:“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应当和宋渊……”   洛银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屿川打断了。   谢屿川贪恋她身上的味道,也贪恋她身体的柔软和温度,他只想静静地抱着洛银感受温存,不想要洛银开口说话。尤其是她提起了宋渊,就像是在提醒他,他曾愚蠢地不远万里闯灵州仙派的山门,最终遍体鳞伤地在马厩内见到了宋渊。   “洛银。”谢屿川喊她的名字,松开她的腰又牵起她的手,看她的眼神极深。   他嘴角微扬,笑容里的天真欣喜好似不曾改变,可隐隐透出的寒意却能冰封百里,让人不寒而栗。   “你喜欢我送你的笼子吗?”谢屿川问。 第83章 八十三 谢屿川:你喜欢吗?洛银。……   送她的笼子?   此话何解?   谢屿川拉着洛银的手往那只巨大的金色鸟笼靠近, 边走边道:“这笼子可废了我好些功夫,为了匹配它,我可是连夜命人在诸恶池上盖了这座大殿, 你看, 四面都有窗棂, 你若喜欢晒太阳, 白日便可以将窗户打开。”   他说话的语调轻快,丝毫未觉得话中的歧义令人费解, 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在这样封闭的鸟笼内晒太阳?   洛银方才与谢屿川重逢时,惊讶也惊喜,她很高兴谢屿川无碍,但从他这短短几句话中便能分析出, 他非但无碍,甚至可能从未受过明瑕的威胁。   没有谁为了威胁一个人,甚至允许他在自己的地盘里大动干戈。   洛银的心跳得很快, 砰砰紊乱地撞击着胸腔, 她被谢屿川一路拉至金色的鸟笼下,抬头望去, 正能看见鸟笼顶端浮动的灵光, 那是一层缚灵网,一旦修道士站在里面,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诸恶池、锁灵阵,缚灵网, 层层关卡,却说这座笼子是送给她的?   谢屿川究竟要做什么?   就像是双脚无法触地般无助且不安,洛银抓着谢屿川的手略微紧了紧:“你方才说……是你命人打造这座大殿,也是你命人建造这所鸟笼的?”   谢屿川闻言回眸看他, 他身量高,如往常一样略微弯腰凑到她的面前对她笑,卷翘的睫毛下,星眸如弯月般灵动,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像什么都变了。   “对,是不是很好看?”谢屿川拉她凑近鸟笼,另一只手覆盖在她的肩膀上,而他站在洛银的身后,像是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   谢屿川按着洛银肩膀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他道:“放松点,若你有哪里觉得不好,我还可以改的,一定让你满意为止。”   “满意?”洛银只觉得被谢屿川揉捏的肩膀越来越沉,他的下巴磕在了她的头顶,几乎半个人的体重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与她十指相握的手,指腹贴着她的掌心滑动,粘腻亲昵地与她触碰。   “你为何会觉得我会满意这鸟笼?”饶是洛银再迟钝,也发觉谢屿川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没看见它的妙处。”谢屿川抓着她的手朝鸟笼贴上,二人的手指温度在金漆的表面传开,靠近他们面前的这一株浮雕的梅花竟然有一根枝丫的花儿亮起了温柔的星辉,浮雕的蝴蝶在鸟笼表面翩跹,待到他们将手收回,温度退去,光芒与那几只鲜活的生命也跟着消失。   “好看吧?”谢屿川笑问。   这是他特地让人安排的,这两株浮雕的梅花上附着着梅花妖的妖力,蝴蝶上也附着着蝶妖的妖力,他们知道他要为洛银打造一所专属于她的宫殿后,都很主动将自己的妖力奉献出来,为这一所金笼添砖加瓦。   “屿川。”洛银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是,鸟笼做工精细,梅花栩栩如生,甚至还有能飞的蝴蝶在上面,乍一眼看过去很惊艳,可这是笼子,不会因为其好看,便让人住在里面。   若真住进去,不如说是关押。   “我们进去看看。”   谢屿川拉着洛银的手从一旁的金笼门前往里走,洛银却抽回了自己的手,站定于原地,心下骇然,紊乱的跳动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行为言语都很怪异的谢屿川。   谢屿川看向脱离掌心的手,指尖上洛银的温度很快就变凉了,他那颗兴奋与对方展示鸟笼的心也慢慢凉了下来。   “屿川,你怎么了?”洛银按捺着凌乱的心跳,望向谢屿川垂下的头:“那日你从灵州鸿山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今日见面会是这种方式?”   为何会是一只花妖带她到重明仙派的山谷中来?   为何要将她引入诸恶池、锁灵阵中?   又为何要打造这样的笼子,妄图把她关进去?   洛银迫切地想知道这分别的短短一个半月,谢屿川经历了什么才变得这样令她陌生?   谢屿川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他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偏偏洛银又提到了灵州鸿山,让他回忆起在鸿山白玉石阶上被雷火劈中的疼痛,和那肮脏马厩内难闻的味道。   脑海中闪过的信件画面,反复地提醒他,是她丢下他,抛弃他,不要他了。   洛银得不到谢屿川的回答,他的沉默更是让她生出怪异的心情,可洛银又看见他颤抖的手了,他低垂眼眸,强忍呼吸的模样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博弈,让她心疼。   洛银管不了那么多,她主动跨入金笼内,抓住了谢屿川的手。   在触碰到他的那一瞬,洛银才发觉谢屿川的手掌很冰。   她为他暖着手指,慢慢贴近他,几乎是靠在他怀中的距离。   洛银抬头看向谢屿川的脸,视线撞入了那双黑沉沉的看着她的双眸中,她看得出来,谢屿川的眼里只有她,他还是喜欢她的,甚至因为她没跟着进金笼而难过委屈着。   “我跟你看笼子,你别难过。”洛银舍不得见他这样,犹如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孤独无助地缩在角落颤抖。   谢屿川觉得自己的体温慢慢回升了,就因为洛银的靠近,他便能抛却一切恶劣的念头。   他方才甚至在想,若洛银不愿意住在笼子里,他就得抓灵州仙派的人来威胁了,那个残废涂飞晔似乎就是不错的人选。   可她还是走进来了。   她让他别难过。   谢屿川问她:“你在意我难不难过?”   “当然在意。”洛银不知道谢屿川在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必然是不好过的,她看出来他瘦了很多,比之前在鸿山书楼养伤的日子里还要瘦。   谢屿川对她露出笑容,这一笑就像是回到了过去,眸子很亮,是真的开心,不像最开始为她介绍金笼时的笑容,强颜欢笑下是冰冷的目光。   “你抬头看这座大殿的屋顶。”谢屿川高兴地为她介绍:“这座宫殿的屋顶我镶嵌了许多妖界的晶石,那些晶石遇见妖力是会发光的,我让人用厚布将窗扉遮住便是想让你看一看亿万颗晶石化成的银河星空,可惜你把厚布取下了。”   洛银暂压在鸟笼中欣赏银河星空的违和感,抬头仔细去看屋顶,的确能看见一些细碎的晶石。   “你身上有梅花香,所以我在这里弄了梅花,你的灵力汇聚而成的灵体是蝴蝶,我就命人做了蝴蝶,你的名字取之银河,我便铺了一面银河,你喜欢吗?”谢屿川抓着她的手,越说越兴奋:“你喜欢吗?洛银?”   他不叫她姐姐了。   洛银看着谢屿川的眼,他是真的很高兴,其实他的眼里就有银河繁星,可洛银未被他的兴奋感染,反倒心里越来越寒。   谢屿川很不对劲。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回答,焦急地又问了几遍,可耐心有限,洛银思考的时间久了,谢屿川眼底的光便慢慢消失了,他的嘴角平下,失望涌上眸子。   洛银觉得自己若不给谢屿川肯定的回答,下一瞬他就又要回到方才那种沉默的、孤独的、封闭的可怜中。   “喜欢。”她道:“只是为何要有笼子?”   谢屿川听她说喜欢,不管真假,一概都信。   嘴角扬起,他道:“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我不会跑。”洛银微微蹙眉。   “骗人。”谢屿川突然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正好走到了金笼的门边。   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眼神也冷冽了起来。   谢屿川深深地看了洛银一眼,转身离开金笼,重新关上金笼的窄门时,笼顶的缚灵网也落了下来,如电光般顺着金笼的脉络贴合。   洛银朝前一步,双手双脚顿时传来了如负重十斤的沉重感,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缚灵网的网化成的链子,只要她动用一下灵力,便会吸食灵力的光,让她动作迟缓。   洛银是真的迷惑了,谢屿川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总不会是被明瑕逼着来当引她入金笼的诱饵。   “明瑕呢?”洛银问他。   谢屿川瞳孔微缩,眉头轻蹙,清冷的声音低声道:“为何提他?”   “若不是他的意思,那是谁率领妖族攻打人界的?”洛银又问。   她突然有些不敢看谢屿川的眼睛,其实从她发觉谢屿川行为古怪时便有了猜测,可洛银不想往那方面去猜,她不愿怀疑谢屿川。   “你明明知道。”谢屿川道。   洛银嘴里顿觉苦涩。   是啊。   谢屿川能在重明仙派的地界自由进出,还能花这么大的手笔为她打造专属牢房,还不足以证明目前人界和妖界的状况,都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可是为什么?   洛银不解,她在书楼内明明将一切都说给谢屿川听了,她甚至把金钗送给对方,那样剖白内心的感情,算得上是主动求嫁,他又为何要把事情推到现在这样糟糕的境地?   莫非是……其实谢屿川从未想过要娶她?   “我给你的金钗呢?”洛银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都轻了起来。   谢屿川听见金钗二字,浑身寒气乍现,他从冷淡变得狠厉,看向洛银的眼神也不复温柔。   被折断的金钗,就此了断的书信,一幕幕重回他的脑海。   谢屿川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人妖殊途,此生不见。   怎叫此生不见?   这不就见到了?   谢屿川捏紧拳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拂袖离去。   洛银盯着谢屿川离开的大门看了许久,她以为谢屿川是去取金钗了,一面希望他回来,她还有许多疑问未得到解答,一面又不希望他回来,若他带着金钗再来,便是还钗的。   不愿娶她?   还说喜欢她?   还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还要抱她,吻她,甚至用她的手纾解欲·望。   直至天过正午,微热的阳光顺着窗棂照入,洛银才确定,谢屿川不是去取金钗了,也不知何时会再回到这间大殿。   她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缚灵网,手握成拳便将其中一根链子折断。   不论是缚灵网还是锁灵阵,都困不住她,这里她来去自如。   洛银正打算折断第二根链子时,大殿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动作一顿,猜出来人,等着对方入殿。   进来的是无言。   狐狸回到了妖界的地盘便不再是书生打扮,一袭白衣玉冠衬得也算玉树临风。无言在见到站于金笼中的洛银时,脸上挂着笑道:“洛姑娘可要用些吃食?”   “你来找我便为了说这些废话?”洛银反问。   无言哎了一声:“小人是奉将军之命,特来感谢姑娘的,当日若非姑娘于灵州对殿下断情,殿下也不会随我等回妖界。”   灵州。   断……情? 第84章 八十四 洛银:如今是狼而非狗。……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 于殿内金笼中投出一只飞鸟的形状,恰入笼内,笼罩着洛银的影子, 如同她便是那只不得挣脱的鸟, 被锁在这专门为她而设的牢笼中。   洛银呆了一会儿, 脑海中涌现出许多纷乱的画面, 闪回最多的,便是谢屿川躺在鸿山书楼内, 不能动也不能开口说话的那段时间。   他当时是清醒着的,若非身体大有好转,又如何能在洛银打水的功夫便离开书楼?   他听见了洛银对他说的那番话,也收到她送他的金钗, 必当知晓她的心意,她又何曾与谢屿川断情?   即便洛银心里有无数疑惑,也未在无言面前表露出来, 只是她的脸色很难看, 让无言以为他的话戳中了洛银心中的痛点。   他过来的确不是为了管洛银的吃食问题,除了代替宋渊对她道谢, 也要知道她的目的。   “洛姑娘既然已经将断钗与诀别书交给殿下, 那便不该再出现在殿下面前,可姑娘还是步入我们的地盘,我想只要你不愿,这世间还没人能将你绑入诸恶池中吧?”无言是个聪明人, 他一眼便看见了洛银右手有一侧链子是断的,可见诸恶池中的锁灵阵和金笼上的缚灵网对她并未奏效。   至少不能完全困住她的自由。   洛银不再掩藏,她转身走到圆桌旁坐下,腰背挺直, 她对无言道:“既然你问我想吃些什么,那便端一壶花茶上来。”   无言静默片刻,道:“好。”   无言出去后,洛银才不自在地伸手摸了摸被缚灵网锁住的手腕,回想无言方才说的话,短短一句话中,倒是透露了不少令人惊诧的信息。   断钗?   诀别书?   她何时给过谢屿川诀别书?那根金钗分明是定情之物,怎会成了断钗?   洛银本就想不通谢屿川为何会变得性情如此古怪,现下经无言一提,看来她与谢屿川之间的确有误会,难道真的有人告诉他……是她不要他了?   洛银突然想起方才谢屿川说,打造这所笼子的目的便是为了不让她跑,她说她不会跑,谢屿川说她骗人。   他是真的以为她会离开,他不曾听到过她在书楼里说的那些话。   洛银的心中忽而起了一股尤为可怖的想法,这个念头刚生出,便让她浑身发寒,止不住地颤抖,可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当时在书楼内醒来的是谁?   听到她那番真心剖白,拿到了她的定情信物的人又是谁?   谁能悄无声息地在短时间内离开鸿山书楼,躲过书楼外的层层阵法?   谁又能在离开书楼后准确地找到整个儿鸿山中唯一一个没有结界阻拦的地方,轻易离开她?   那日在飞剑台旁,涂颜站定许久,她说她看见谢屿川离开了,且说谢屿川是自己想要离开的,洛银将那当成了小女孩儿倾慕嫉妒的别扭心思,而今想来,其实一切早就有答案了。   能轻易进出书楼,毁掉古籍,以灵力封藏撕裂的书页,还在灵州雪山下设出天光之境的人,其实就是墨安仙道。   洛银猜测过当年两界结契,致使大部分修道界的翘楚和妖族首领丧命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天光之境,而能避开所有人的眼线将天光之境于灵州雪山下完成的,便只有墨安仙道了。   她猜过墨安仙道的用心,猜过他对她隐藏了某些真相,可她还是选择信他的。   毕竟他是洛银的师父,是曾对洛银而言最重要的人之一,他教出了安长风这样君子凛然的人物,教会了洛银处事道理,他说人可无命但不可无品性,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般可怕的事?   为了什么呢?   洛银捏紧手心,手指忍不住地颤抖,胸腔的跳动也越发紊乱。   她忽而觉得呼吸困难,一道道被她慢慢发掘的真相让她有些承受不过来,更让洛银无法思考的是……如今墨安仙道的魂魄还在谢屿川的身体里,而谢屿川不知道。   谢屿川不知道他的身体里有其他人。   洛银曾瞒下这件事,是不想让他知道他是妖,后来没告诉谢屿川,便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如今却是真的不好开口了。   瑰海之上,星岛中住了几十年的那条鱼,便是鲜活的例子。   宁玉与红樱朝夕相处几十年他都不知几次将人认错,洛银怕她也看不穿,看不穿哪时哪刻,出现在她面前顶着谢屿川身躯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便是人与妖魂魄色不同,可墨安仙道在谢屿川身体里几百年的融合,恐怕也实难看穿了。   否则鸿山书楼中,墨安仙道醒来,洛银怎能认错。   寻常习惯可寻迹区别,但若其中另一个人刻意模仿,又怎样分辨?   她认错过一次。   是最错的一次!   这一错让谢屿川遍体鳞伤,让人界幸州变成了地狱火场,让她再次陷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洛银头痛欲裂,她撑起眉角揉了揉,也总算知道为何谢屿川当时离开鸿山后会不告而别,他不是真的想走的,他只是以为她不要他了。   所以他变成了今日这幅莫测的性子,眼眸中对她的爱慕依旧,却毫不掩藏怨怼与不信任。   怎能不怪呢?   若是她收到了谢屿川的诀别书,她也会觉得自己被骗、被伤害。   可怕的是……恐怕如今她对谢屿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墨安仙道也都知晓了,他就藏在谢屿川的身体里,随时准备代替他。   洛银骤然明白,明白为何墨安仙道不急着让她找出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要离开谢屿川的身体,他想要的是取而代之。他想要活,但不是以人的身份,也不是以墨安仙道的身份。   这是他多年的蓄谋。   因为……妖族……长寿。   他在很久之前就在筹谋这一切了,两界结契只是假象,他要的是将妖族足够位高权重的人引来人界,引入他早就设好的局中,夺取其中一人的身体,自此以另一个人的身份,获得少则千年,多则万年的生命。   洛银越想,越是觉得犹如坠入冰窖,冷得她瑟瑟发抖,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化成了白雾,朦胧了眼前。   大殿正门被人推开,无言手上端着一壶花茶,去而复返。   他走到笼外,倒了一杯花茶穿过金笼递向洛银的方向,又将放了茶壶和茶盏的托盘放在了笼边,是她伸手便能够到的位置。   洛银起身,拿起茶盏,饮一口温热的花茶后才觉得身体里那股刺骨的凉意慢慢退了些许。   “现在,洛姑娘可以说你究竟想做什么了吧?”在无言看来,洛银来去自如,便不会被这诸恶池困住,她随时可以离开,没道理留在这里,除非她还有别的计划要施行。   洛银抬眸看向无言,问他:“你既想我道谢,称若非我当初的诀别信和断钗与谢屿川断情,屿川也不会跟你们回到妖界,这本就是我与宋渊先前说好的,你又为何觉得如今我回到了屿川身边,却还会离开呢?”   无言怔了怔,低声道:“当初将军是在灵州小镇中的一个马厩里找到殿下的,若非将军在场,殿下的妖气恐怕会将四面八方所有的修道士都引来,而你不在那里。我和将军都认为,你是打算借此机会和殿下划清关系,难道不是吗?”   洛银听到马厩,心里更是痛上几分。   于人界而言,马厩是畜生所待之地,如同猪圈,若真的被人重视,又怎会被人丢弃在马厩之中。   恐怕当时谢屿川也是这般想的,他以为洛银不要他了,以为他们人妖殊途,以为她以他非人的身份讽刺、侮辱他。   他当时该有多痛,多难受?   洛银很想现在就找到谢屿川,给他一个拥抱,很想告诉他他所看见的都不是真的,她从未打算放弃他。   可她现在还不能去找谢屿川,洛银担心只要她对谢屿川将墨安仙道之事说明,藏在他身体里的墨安仙道便也知晓了她已洞悉对方过往阴谋,如此便不是他在明,她在暗。   墨安仙道如今占据的不是普通人的身体,若谢屿川只是个普通的妖,她便可以不顾对方的意愿,将之拉至灵州雪山之下,强行把墨安仙道的魂魄引出他的身体。   可他已在万妖面前亮相,是被妖族认可的妖王,洛银料不准何时是谢屿川掌控着这具身体,何时又变成了墨安,逼急对方,洛银不确定墨安会用什么方式让她妥协。   或许是人界百姓的命?   或许是谢屿川的命……   洛银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无言耐心地等着,他等洛银的回答,等她跳进谢屿川所设牢笼的原因。   “我……放不下他。”洛银抬眸看向无言,丝毫不像说谎:“我未曾想过放弃他,也不曾将他丢入马厩,我所做的,和你们所看的有些出入,但我不打算向你说明。”   无言一怔:“这般说来,您是为了情爱,甘心留在殿下身边?”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洛银微微蹙眉,道:“我想见宋渊。”   “将军如今不在谷中。”无言道。   宋渊被谢屿川派回妖界守着明瑕了,明瑕的真身一直都在暗溪中,他像是在水中沉眠,可宋渊不放心他,仍旧亲自看守着,就怕谢屿川这边全心攻克人界,那边明瑕背后插刀。   “我才落入圈套,你不过半日便找来了,还是奉宋渊之命向我道谢,想来你想要联系他并不难。”洛银将喝完了的茶杯放在桌上,背对着无言道:“告诉宋渊,务必三日内来见我,否则……我便去妖界找他。”   无言一顿,半晌才回了个好字。   若是洛银离开了金笼,却被谢屿川发现她是去妖界找宋渊了,以谢屿川如今这多疑又阴晴不定的性子,指不定得和宋渊产生多少隔阂与矛盾。   无言离开后,洛银便疲惫地坐在了圆凳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面金笼,当真像是一个罩子将她罩住,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许多。   但洛银知道,她如今的心绪不宁都是因为得知当年真相,她从未想过,当年修道界那样繁盛,凡佩剑者都备受尊崇,所有修道士皆是君子楷模,大道正然,却会有人心怀不轨之心,以一己私利,毁掉了整个儿修道界的将来。   是啊,五百年后今天的修道界与当年的修道界相比,九州除去仙派之名,还剩什么呢?   就剩下被墨安仙道的私心而毁了的,残破凌乱的两界。   因为他,人界和妖界持续几百年斗争不断,死伤无数,被仇恨蒙蔽的两界各执一词,不肯退让。   是时候打破这种僵局了。   因一人生的局,亦需得那个人才能破得了。   洛银想通了这一切,便不打算离开重明仙派的山谷,她要在这里等宋渊到来,或是等到谢屿川,至少得先安抚一下小狗,别让他一怒之下再使群妖踏平幸州城池。   唉,想到谢屿川如今的所作所为,洛银又开始心烦。   他哪儿还有过去一点儿乖巧可人的小狗影子?   如今真成了一头长了獠牙,不可控的狼。 第85章 八十五 洛银:大约是疯了。   洛银在金笼内也不是无事可做, 至少……她得先将破坏的缚灵网给修复好。   无言都因为被她破断的一根链子发现其实诸恶池困不住她,等谢屿川何时入殿瞧见,自然也会知道她是刻意留在这里的, 如此倒是可以安抚好谢屿川的心情, 让他断定她不会离开, 可说不定也会被墨安仙道发现。   如今洛银要提防的不再是别人, 而是曾被她敬重的师父了。   修复好缚灵网,洛银看了一眼右手腕上挂着的链子, 走一步都会因为牵扯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觉得分外别扭,真像是被谢屿川囚禁在此的鸟雀般,禁锢的感觉让她颇为不适。   做好了这一切, 洛银便单手撑头,闭上眼假寐,实际暂且舍魂离体, 先离开这座大殿, 看看重明仙派的那些弟子和重明掌门究竟在哪儿。   自入山谷时洛银便发现了,此地并无血腥气, 谢屿川虽带领妖族压境幸州, 占领了重明仙派的仙宫,却未大肆杀戮。   可洛银到达湖城和珞城,不论是海长老还是文掌门,他们所说都是之前的弟子和重明掌门皆牺牲了, 若此地真有过一场战争,死伤无数,短短月余,血腥气不可能消散得那么干净。   洛银的一缕魂魄飞出大殿, 此番出了大殿门,她才看清殿外的场景。   来时烟雾缭绕,不清不楚,现下将至傍晚,殿后的一片池水显现出来,那池子里的水光富有灵气,都是之前从过往犯过错误的修道士身上吸取下来的。   仔细看,大殿周围表面空无一人,其实都是妖界的小将守着,仅仅是他们化作原型,成了山间的一草一木,故而难以看穿。因为洛银的真身此时还在殿中,锁灵阵不断汲取她身体里的灵力,致使水面上不时有金光传来。   这样倒是可以给他们造成她还在殿中的假象。   洛银对重明仙派的山谷虽说不太熟悉,可好歹也走过两回,之前为了在幸州设下捕妖阵,她跟着海长老穿过几次山谷,见过几座华丽的宫殿。   被妖族占领的重明仙宫空荡荡的,山谷间隙里飘来的风都带着淡淡的妖气,若是那些修道士还未丧生,只要他们存活,便可被人感知。   洛银在山间找了许久,魂魄飘荡,偶尔可见一些已经化成人形的妖行走于山川中巡逻,只要有巡逻妖在,便代表那里有他们需要看守的重要东西。   洛银沿着巡逻队的路线找了过去,没见到修道士,却见到一些年幼的小妖围在山谷中某座宫殿外晒太阳,他们幻化成几岁的孩童,互相嬉闹。   孩童脸上挂着纯澈天真的笑容,一根蒲公英被他们互相传至手中,小心翼翼地看着,最后被稍微年长十二、三岁的少年拿着。一群小孩儿笑盈盈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重要仪式的完成,直到那少年将蒲公英吹向远方,飘散的种子落在山谷间的大地上。   一群小孩儿高兴极了,他们所住的殿后,老树盘枝伸展开,半枯的枝丫轻柔地抚摸着每一个孩童的头顶。   洛银的心间涌出一股怪异的感觉,她竟在这些妖的身上看见了自由与天真、慈爱与友善。   天色渐晚,将要日落西山,洛银的魂魄不能离开太久,以免谁突然去到那座大殿见她深睡迟迟未醒,倒会惹上麻烦。   如此一想,洛银便赶紧往回走,待到她魂魄回到体内后,再睁眼,大殿四面的窗棂外透着璀璨的星空,一轮月正挂树梢,整个儿殿内昏暗,唯有星月照明。   洛银瞧着殿内黑漆漆的,她想用灵力化出一个照明小阵,偏偏刚凝结的灵力便被这锁灵阵给吸入诸恶池中,她只能无法甩手,转身走近床榻,坐下时整个人都深陷了几寸。   谢屿川给她打这么大的笼子时倒是没忘安排好高床软枕,只是这轻纱罗幔映着四处透光的窗棂,还能瞧见窗棂外那树妖伸展的枝丫,怎么看都像是幕天席地一张床,分外诡异。   洛银无心睡眠,也无处可去,便只能侧躺在床榻上,闭上眼去想如何应对墨安仙道。   她如今已然知晓墨安仙道的意图,便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她需得设下一个局,一个让对方以为她已经完全在掌控中的局,再将墨安仙道拽进陷阱里,逼他离开谢屿川的身体。   能让他和谢屿川分开的唯一办法,便是让他们再经历一次天光之境,于天光之境中,谢屿川和墨安仙道的魂魄都会离开谢屿川的身体,届时洛银只需缠住墨安仙道,关闭天光之境,谢屿川的魂魄便会归于体内。   一旦墨安仙道的魂魄被抽出,他便不再具有任何威胁。   问题是如今谢屿川的一举一动都被妖族众人看在眼里,她又如何能将谢屿川再带入瑰海寻找天光之境?更别说把他带到人界灵州,那么遥远的雪山之下。   若是有何办法,能把天光之境带入幸州重明山谷便好了。   洛银将过去看过的所有关于灵阵的书统统于脑海中翻过一遍,想从中找出可以移花接木的办法,只是那些描写灵阵的书又杂又乱,找出来与天光之境也匹对不上,洛银不禁有些懊恼过去光练气飞升,没多认真研究这些书籍。   过往所阅古卷内容便如摊开于她面前,纸页片片翻飞,洛银沉下心来去回忆,忽而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脊背一僵,猛然睁开眼,那只靠近她的手便顺着后腰环了上来。   是谢屿川。   洛银的护体真气也只有对谢屿川才如此不设防,等他爬上床从背后抱紧她了,她才慢慢放松了身体。   黑夜寂静,窗棂外的浅光如雾似线,一缕缕落在了金笼之上。   谢屿川的动静很轻,可抱着洛银的手却很紧,他以为洛银睡着了,一只手完全禁锢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勾着她的一缕发丝,绕于指尖,深深地嗅了一口。   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洛银的后颈,触碰皮肤,滚烫地流转于敏感的耳后,勾起了她与谢屿川的一些过往缠绵画面。   洛银搁在胸前的手不禁收紧,她知道谢屿川心里有她,从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   谢屿川在洛银询问金钗时离开金殿,整个白日都不敢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当时他离开的姿态并非将人关进牢笼的得偿所愿,甚至有些仓皇。   他怕洛银向他收回金钗,将他最后一丝可以真正牢牢握在手中属于她的东西夺走。   谢屿川唯有等洛银熟睡之后才敢过来,本来只是想看一眼的,可看到了又舍不得走,便想再碰一碰,等他真的站在床侧,看见洛银蜷缩着身躯背对着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便又想抱着她。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每每闭上眼睛,谢屿川都害怕自己从马厩醒来,手中拿着的是洛银留给他的两样物件,像是在夺命般一次次刺痛他的心。   “为何要骗我呢?”谢屿川搂着洛银,声音轻柔的仿佛一阵刮过耳畔的风:“为何一点希望也不给我呢?”   “如若你真的讨厌妖,讨厌我的身份,怎就不问我一句,其实我愿意抛开一切跟你走的。”谢屿川低头吻着洛银的发,闭上的双眼睫毛颤动:“你要我是人,我就是人,一生都不再动用妖术,你让我是狗,我也可以是狗,只在你面前显露真身,只要你说一句,我都可以的……”   谢屿川的话实在有些卑微,轻轻柔柔的像是在诉说委屈,却又不舍得真的控诉洛银的所作所为。   洛银心疼他的祈求,她很想转身抱一抱谢屿川,揉一揉他的头发,告诉他他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只要做他自己就好。   她想亲一亲他,想安抚他脆弱到下一瞬便要破碎的心,想将一切真相都告诉他。   可洛银无法动弹,她只要想到自己此刻对谢屿川说的所有话,都可能被墨安仙道听见,她甚至不敢与谢屿川当面对质在灵州鸿山书楼中发生过的一切,那不是谢屿川经历过的,一旦提及,便会遭墨安怀疑。   洛银只能忍耐,按捺心中的酸楚与疼惜,假装睡着,不曾听过这些呢喃。   “你说过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我帮你做个守信的人,你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谢屿川的鼻息落在了洛银的肩上,他轻轻蹭了蹭,似是已经不但心将洛银吵醒,忍不住更加亲昵:“永远留在笼子里,成为我一个人的洛银。”   谢屿川的獠牙都长出来了,他想咬一口洛银,在她的身上留下印记,牙齿勾着柔软的衣料,磨着她衣襟上的花纹。   轻微的啃咬疼痛传来,洛银知道再这么下去她装睡也装不成了。   偏偏谢屿川不甘于轻柔的小动作,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欲·望堆砌成了一座巨山,威压迎面压下来,将洛银彻底包裹其中,使她呼吸困难。   谢屿川捏着她的下巴,张嘴便吻上了她的唇。   洛银猛然睁开双眼,她望向伏在自己身上的青年,谢屿川的眼睛是闭上的,他沉浸于和洛银的耳鬓厮磨中,他的手扯过洛银的衣襟,掌心探入,五指收拢。   洛银再顾不了太多,她以灵力短暂地震开了谢屿川,紧接着那股力量便被锁灵阵吞噬,而束在洛银手腕上的缚妖网顿时牵制着她的举动,如坠千斤。   洛银仍旧只能躺在床上,睁圆了双眼看向坐在她身上的谢屿川。   谢屿川清醒了些,只是眼神中意外地受伤:“你推开我?”   洛银不知该如何解释,唯有道:“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你说你在意我,不会离开我,果然是骗人的。”谢屿川将额前发丝撩至脑后,眼神闪过些许不信任,声音冷了下来:“便是我要用强,你又能奈我何?”   洛银只觉得犹如五雷轰顶。   谢屿川……说、说什么?   用……强?!   他的力气的确很大,身量也够高,双肩很宽腿也长,可以稳稳地将洛银压在他的身下不得动弹。   可……可也不好用强啊。   洛银的睫毛轻轻扇动,脸颊莫名红了起来,似是想到了某些画面,她又动了动腿想让人从自己身上下去。   “你、你下去!”洛银扭了扭腰,谢屿川纹丝未动,反而勾起嘴角嘲笑她在锁灵阵中的不自量力。   他的手按在洛银的腰上,沿着腰线一直往上,掌心覆盖着柔软,他又俯身在洛银的额上、脸上、唇上蜻蜓点水般啄吻。   动作温柔,叫洛银有些意乱情迷。   紧接着谢屿川的话又把她拉入现实。   “我突然发现,你不得动弹,只能屈服的样子也很吸引人。”谢屿川舔了舔她的耳廓,洛银浑身发颤。   实在有些遏制不住的动情。   好在谢屿川总要泼她冷水,好保持她的清醒。   “我觉得把你锁在这里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谢屿川起身时,双目与洛银对视,他轻声笑了笑,抓起她的手,张口对准了她的手腕处狠狠地咬下去。   洛银有些吃痛,可见他眼尾绯红,便是不碰也能感觉得到谢屿川的身体变化。   谢屿川咬完她的手腕,又用舌尖舔了舔,湿润的舌尖顺着洛银的尾指、无名指,一个个都被他咬了一口,留下了未见血,却留痕的印记。   他那眼神,就像洛银是一道美食,而他正在以目光享用,情·欲掩藏于危险之下,颇有些狐狸精舍魂夺魄的意味。   洛银震惊于她此刻竟觉得谢屿川太好看,而忘了手上的疼。   她大约是疯了。   才会觉得如此痴迷到偏执地爱着她的谢屿川,让她更加喜欢。   好像对他而言,这世间一切都非她不可了。   哪怕他想出了把洛银关在笼子里为所欲为的损招,也没舍得把她咬出血来。   洛银看破了谢屿川潜藏于极端性格之下的,还温热着、柔软的爱慕。   是此生不曾有人给过洛银的,第一无二的感情。   她便想就此沉沦下去,可又不得不打断温情的旖旎。   洛银抽回了自己的手,沉着嗓音问谢屿川:“你把重明仙派的人如何了?”   谢屿川愣了愣神,他看向脱离掌心的手,心如坠入寒潭,不解且怨怪洛银,为何他有心勾·引,她却还能保持理智地问他重明仙派那群人的去向?   因为……她不喜欢他。   他所做的一切,便像是戏台上的丑角,满腔情深,都是笑话。   谢屿川起身,寒气骤降,金笼上凝结着冰霜。   他没再去看洛银,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到无以复加。   “都被杀了。”   这是谢屿川临走前,留给洛银的话。 第86章 八十六 洛银:我要救他。   漆黑的大殿中, 金笼上附着的冰霜随着谢屿川的离开逐渐消融,淡淡的寒气沉落在地面。洛银愣愣地坐在床榻上,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许久, 确定谢屿川今夜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这才疲惫无力地弯下腰, 双手抱头。   身上的温度慢慢褪去, 残留于轻纱罗幔中的暧昧也荡然无存,洛银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 不敢再去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更不能细思谢屿川临走前落寞的眼神和笼罩于他身上,深深的孤独无助感。   她正在将他一步步推远。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别说谢屿川在她的推拒之下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单是她自己, 洛银便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本就难以入眠,经过这件事,洛银更是睁着眼直至天明,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 便是趁妖族不备,魂魄离体在这片山谷中寻找重明仙派众人的下落, 剩下的, 只能等无言带来宋渊。   谢屿川说他把重明仙派的人都杀了,洛银是不信的。   且不论山谷中没有杀人后的血腥气,便是重明掌门连带着重明仙派那么多弟子的尸体也不可能在春季里迅速腐烂消失殆尽,小山一般多的尸首, 不曾倔过一寸土,怎可能就地掩埋?怎么看都是谢屿川说谎了。   哪怕是先前明瑕手中的小妖闯入幸州大肆杀人,也不曾听说过有妖会将人吃得骨头不剩这种说法,那些都是啖肉的野兽所化, 而山谷中的妖还是些树木花草长成,再便是羽族那些只吃果子的妖。   那么多修道士若真是被杀了,总不至于全都被这些花鸟妖族吞得干干净净,一丝气息不剩。   洛银给了无言三天时间,这三天她也在山谷中转了许多圈,并未找到任何一个修道士,更想不出谢屿川除了把那些修道士关在山谷之外的什么地方。   一旦魂魄归位,洛银便开始在金笼内画阵,一如之前陷入了天光之境的旋涡中,她想她既然能在人界真找到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便也一定能有把天光之境移到重明山谷的方法。   移花接木类的灵阵,洛银看了许多,只可惜这里始终不是鸿山书楼,有些洛银记忆不深的灵力阵,她都想不起来设阵的细节了,于是她在金笼内盘腿于地面画下的那些灵力阵,尚未完成一半就被推散重组。   她背对着大殿,眼前的空中漂浮着记忆中最符合设想的十几面灵力阵,那些阵法不是因为她的记忆模糊而残缺,便是因为记错了出现轻微的断痕,灵力相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溅开如淡淡火光般的金色沙粒。   殿外传来脚步声,洛银一怔,拂袖将那些灵力阵悉数散去,眼看着手脚上的链子也将笼内的所有灵力吸地一丝不剩,正好此时大殿正门被打开,两道身影先后进来。   洛银起身,因为盘腿坐在地面的时间太长,右脚还有些发麻。   她转身坐在石凳上,再抬头,宋渊带着无言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宋渊道:“听无言说,洛姑娘要见我。”   洛银点头:“是,只见你一个人,让狐狸先出去吧。”   无言本就屏住呼吸离得不近,便是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听一听洛银找宋渊能有什么事儿,即便如此,洛银的目光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似笑非笑,让人心里发毛。   不等宋渊开口,无言便拱手退下。   大殿的门再度关上,洛银才道:“将你在灵州找到谢屿川的经过都告诉我。”   宋渊抬眸,眼神中闪过些许诧异,他的心里亦有疑惑,便道:“我是在灵州青口镇的废弃马厩中找到殿下的,也是恰好经过,偶然发现,殿下的妖气已经从马厩中溢出我才会停下查探,否则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   灵州境内的修道士虽说修为不一定多高深,可人界与妖界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他们一旦捕捉到妖气,必然会一起出发除妖,宋渊到得恰是时候,他发现了谢屿川,旁人还没来得及发现。   洛银搭在桌上的手捏紧:“细节呢?他说了什么话?手边有何物?”   “殿下……没说什么。”宋渊将他所见到的细节都告诉了洛银:“马厩的方位算偏,周围没有居民,故而也没人发现殿下,他的手上只有一封灵州法力封印的信,和断了的金钗。”   灵州法力封印的信……更坐实了洛银的猜测。   墨安醒来后离开了鸿山,他知道想要占有谢屿川的身体,便不能让谢屿川死去,于是藏身于远离人群的废弃马厩,留下了那两样让谢屿川误会的绝情之物。   想必谢屿川会在宋渊经过时“恰好”醒来,也不是那么巧合。   洛银没想到墨安仙道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掌控谢屿川何时清醒了,她想起了红樱,想起了何缈,想起何缈在不断吸取红樱身上的妖气来壮大自己的魂魄力量,也好有一天,能够完全掌控住红樱的身体。   墨安也在这样做。   他之前屡次三番想让洛银将谢屿川送回妖界,许是知道,一旦洛银抛下了谢屿川,从谢屿川身体里涌出的妖力便能让他越发强大,这哪儿还是一个修道成仙者会做的事?   墨安魔怔了。   或许在他想于灵州雪山下设下天光之境的那个念头升起时,便魔怔了。   “洛姑娘给我的传信符中明明说过,让我在灵州鸿山下的百芳镇中等你消息,为何殿下会出现在青口镇中?”这是宋渊始终想不通的。   谢屿川到达无影沼泽后当天便趁人不备离开,他们都知道他一定是去灵州找洛银了,宋渊在灵州的望江镇中还有些人脉,谢屿川到达灵州境内便有人将消息告诉他,紧接着他就收到了洛银的传信符。   他以为一切都会和他与洛银约定好的那样,洛银会安然将谢屿川送回,途径青口镇,是意外。   宋渊猜测过让谢屿川死心是洛银的计划,可他没想过洛银真的会不管谢屿川的死活,她不在青口镇附近,便代表那时一旦有修道士经过,杀了情绪不稳的谢屿川,她也不会出现救人。   无言说,洛银是想以这种方式和妖界斩断关系,或许她本身对谢屿川便没多少情深。   一个修道界人人尊敬仰望的尊者,一个妖界之主,他们俩本就不该有那些缠绵瓜葛。   宋渊认了这个说法,唯有如此,谢屿川才会死心,才会真的回到妖界称王。   他果然跟着宋渊回到了妖界,他也凭着狼王之子的身份轻易获得兽族的认可,羽族的妖力为火,原就受谢屿川控制,蛇族见风使舵,不再敢跟随明瑕,一切都很顺利,可妖族压境人界的计划未变。   明瑕给谢屿川开了个好头,他将羽族和蛇族都引入了赫山之后,想要从赫山攻入幸州重明仙派的地界太简单了,洛银不在,那些修道士于他们而言都像是酒囊饭袋,不堪一击。   宋渊对此并无微词。   妖族是谢屿川的,他想要攻入人界便可攻入,只是宋渊认为时机不对,故而提了一句:“殿下才收复妖族,就怕明瑕贼心不死,从后偷袭。”   依他看,回去妖界整顿,安抚妖族内外,再想办法恢复记忆和妖力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可谢屿川是如何回答他的?   他说:“我等不及。”   “等不及看见她急匆匆赶回幸州,却又不得不面对我的样子。”   谢屿川要让洛银在纸上留下的那句‘此生不见’彻底粉碎,他要她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不想见也躲不掉。   宋渊以为,他们的相遇,至少会是一场兵戎相见。   洛银知晓谢屿川跟随宋渊回到妖界后做的事,深深地叹了口气,她露出无奈的笑容,心中又泛起了苦涩。   说到底,没有兵戎相见的原因便是舍不得罢了。   谢屿川舍不得真将她如何,她也从未想过要对谢屿川不利。   “所以那封诀别书,不是洛姑娘写的吧?”宋渊问。   洛银抬眸朝他瞥了一眼:“你还算清醒。”   “若不是我提前收到了洛姑娘的传信符,也会误会你的用心。”宋渊顿了顿,又问洛银:“此事要告诉殿下吗?或许让殿下不再误会姑娘,你便可以……”   他抬眸看了一眼这巨大的荒唐的鸟笼,便是殿外那些羽族的同伴也不曾住过笼子。   “不让无言听,便是怕他话多说出去。”洛银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道:“狐狸虽然聪明,但也狡猾,他忠心是一回事,但也太过有自己的主见了,如若不是他通传得晚,你应当能提前两天见到我。”   宋渊脸色一僵,的确,他是昨夜才得无言告知洛银要见他的。   “这几日来这座大殿周围次数最多的除了谢屿川,就属那只狐狸,我知道他是有意拖长时间,好看我究竟会否急不可耐而后露出马脚。”洛银舍魂离体飞遍重明仙派附近的山川时,时长能看见远远站在殿外朝这边看的谢屿川,自然也能看见那只鬼鬼祟祟的狐狸。   “无言是护主心切,洛姑娘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宋渊不知该如何为无言辩解,无言不知宋渊收到过洛银的传信符,他不信任洛银愿意乖乖待在金笼内当一只随时等候谢屿川‘临幸’的鸟,这才刻意观察了她。   洛银无所谓地耸肩,反正那只狐狸也没做什么真正过分的事。   “我叫你来,便是如今整个妖族,我姑且能信的只有你了。”洛银看向宋渊,宋渊一瞬受宠若惊,洛银又涩涩地笑,那是因为她还有一道真气埋在宋渊的身体里,若是宋渊有异心,她还能真气爆裂,及时止损。   “洛姑娘有何吩咐?”宋渊拱手道:“只要是渊能做到的,必竭尽全力。”   “你不怕我借你的手伤害屿川?”洛银问他。   “若洛姑娘真有心伤害殿下,无需来找我,我想以殿下对姑娘的心意,只要你三两句话便可脱离眼下困境。”   宋渊的话不是说说而已,他想谢屿川对洛银的执着程度,若是洛银装病喊疼,他就能将整座大殿金笼夷为平地,换个舒适的地方让她养着,洛银若说那病需谢屿川的心血来医,宋渊觉得谢屿川都能毫不犹豫地把刀捅进自己的心口里。   他老实道:“我不会拿殿下的安危做赌,我想洛姑娘也不会。”   洛银的确不会伤害谢屿川,她想救他。   “我要你替我做三件事。”洛银道:“第一件事,告诉我被你们俘虏的修道士如今所在,安危如何;第二件事,确保每日未时到酉时间,不得有人入殿打扰,若屿川过来了,必要提前告知;第三件事,把宁玉给我找来。”   “重明掌门与其弟子都关在万窟洞天内,殿下命人看守,有伤无亡,第二件事也好办,只是……宁玉……”宋渊知道宁玉,如今人界修道界中,除了洛银,恐怕就算他的修为最高了。   “我有要事嘱托给他,需得当面说,你一个妖界兽族将首,又是屿川这狼王麾下第一人,这点小事应当不难办吧?”洛银问。   宋渊:“……”   且不说他能否在茫茫人海找到宁玉,便是找到了,对方见他是妖还不得刀剑相向?   如何说通宁玉信他,又如何让宁玉乖乖跟着他来山谷,更如何避开幸州妖族遍布的眼线,这也算作小事?   “时限。”宋渊还是应下了。   “一个月。”洛银竖起一根手指:“自然,越快越好,快了,我有奖励。”   宋渊:“……”   这种以好处诱哄的口气,只对他家那满眼都是洛银的殿下有用,对他毫无甜头可言啊。   “奖励是……告诉你当年灵州结契,雪山下发生过的事,你也一定想知道真相如何吧?”洛银说出这话后,脑海中不禁回想了她在雪山旁看见的那抹狼王阿赦的残魂一息。   妖族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其他修道界的掌门和翘楚也不该蒙受枉死之冤,一切都会昭雪。   洛银的条件,的确足够诱人。   宋渊道:“好,一个月内,我必然将宁玉带到姑娘面前。”   “还有,我与你之前的交易,包括今日所说的话,一丝一毫不得透露给屿川听。”洛银脸色微僵,低声道:“我不会拿他的安危做赌,所以,宋将军信我一回,事成之前,你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好。” 第87章 八十七 洛银:我没有退路。   宋渊走后, 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窗棂外树影婆娑,摇晃的枝丫投映在地面上,洛银趴在石桌上看着金笼, 手指百般无聊地在桌面上画了几个阵法, 灵力从她的身体里被吸入锁灵阵, 又于天灵处铺散填满, 这具古怪的身体,就连洛银自己都弄不懂了。   谢屿川被拒, 好几日未出现在洛银面前,不过洛银知道他离得不远,就在大殿对面的半山腰悬崖处,谢屿川总坐在那里的凉亭中一呆便是一整日, 因为从那个方向,正能透过窗棂看见大殿金笼中的洛银。   宋渊来过之后,大殿周围的守卫多了一些, 应当也是谢屿川安排的, 他似乎不想洛银见旁人,哪怕是他身边值得信任的属下。   索性洛银也暂时没有再见宋渊的必要, 她要宋渊确定下午两个时辰无人打扰, 便是为了舍魂离体去重明仙派的书楼内翻看古籍,寻找可以将天光之境阵法调至重明仙派山谷中的方法。   几百年前的重明仙派也算中流门派,门中书楼里关于灵力阵法的古籍也不在少数。   谢屿川带领妖族压境占领了山谷后,山谷中的结界便都被破了, 如今重明仙派掌门都在他手中看押,生死也被掌控,书楼外那些阻拦旁人的阵法,自然也悉数消失了。   洛银不敢在书楼久留, 每日只抽出一个半时辰去研究灵力阵,剩下的时间都是待在大殿金笼内,偶尔走动,好让对面凉亭内的谢屿川看见。   洛银在从床上推拒谢屿川之举,在他心里似乎留下了不小的打击,一连七日,谢屿川都不曾步入过大殿。有时洛银的魂魄从凉亭附近略过,远远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凉亭边缘,好似下一瞬便能踏空坠入山谷,风吹起他的衣袂,青年瘦得有些脱相了。   他的脸还是好看的,只是下颌骨处如刀锋割过般清晰,神色淡然无悲无喜,就像是将一切都抛诸身外,唯有目之所及才是他坚持着没有从悬崖旁的凉亭坠下的原因。   殿外去看,窗棂包裹着金笼,而金笼内的女子侧躺在床榻,像是陷入了熟睡。   洛银有些心疼这样的谢屿川,沉默寡言,脸上也再无笑意了。曾几何时他也活泼天真,跟在洛银身后口出惊人之语,去学习如何以人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谢屿川努力过的,努力让洛银喜欢他。   许是山间的风吹得她的眼眶有些干涩,洛银垂眸揉了揉眼,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不过是魂魄一缕,不可能流泪,一切感知,皆是心之所念,她垂眸落下的那滴泪,应是氤在了金笼软床的枕巾上了。   洛银又一次来到了重明仙派的书楼,这回书楼门前倒是围着许多幼年小妖,这些小妖里有几个眼熟的面孔,正是之前洛银在某座山丘后的大殿门前瞧见的。   领着小妖走在前面的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紫裙花妖,过长的裙摆贴着地面随她的走动而往前延伸,那时是夜,洛银没看清,如今白日细细去瞧才能看见,原来那女子身上穿着的紫裙是一朵朵指甲盖大小的蓝紫色的花朵簇拥而成的。   那些花儿像是拥有生命,顺着地面攀爬,一直跟在花妖的身后。   小妖中年龄最大的便是之前十二岁左右吹蒲公英的少年,最小的走路还需人搀扶,跌跌撞撞被人围在中央,一双眼好奇地往周围打量,便是开口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花妖道:“今日我们来看书,多学一学人界的话。”   妖族普遍不会人界的语言,所以妖族大势压境时,修道界与他们鲜少沟通,都是兵戎相见得多。   这群小妖中不乏族里长辈懂人语的,在妖界便学过一些,他们高兴地围绕在花妖身边,一群身影一齐涌入了书楼内,洛银紧随其后,看见了满室书卷,也嗅到了空中扑面而来的古朴木息。   花妖选了一本最简单的书,饶是如此里面也有许多字是这些小妖看不懂的,洛银没去管他们,反正他们也看不见她,不如互不打扰,各自学习。   花妖的声音轻柔,她让这些小妖要学会对书本敬畏,不可随意抛折古籍,书籍也要一个个传阅下去。   她就像是众多孩童中的教书先生,对待稚童问出的一个个荒唐问题也有耐心一一解答。   直到有个小孩儿问她:“晓,我们占领了人界,人界便成为妖的领土,应当人学妖语,为何我们还要学人话?”   晓是那花妖的名,妖族之人大多只有名无姓,唯有一些多年前传下的首领后裔才会跟着先辈继承姓氏。   洛银正在书架后翻看一本灵力阵的图绘,对于孩童的疑问她本不在意,却不曾想听到了叫人颇为意外的回答。   “今日他人之伤,未必不会成为来日你我之祸,若两界能和平相处最好不过,将来要是有机会,自由沟通便是搭建和谐之桥的一块基石。”花妖说完这话,周围小孩儿都陷入了沉默,洛银也将视线短暂离开了手中书籍。   妖对人,是抱有善意的吗?   如若后世知道他们脚下所踩的这片领土是强势夺取的,会觉得自豪或是惭愧?   不论因何理由,侵略从一开始便是过错的那方,但站在妖族的角度去想,他们自己的地界难以生存,妖族以身肉哺民,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抢占他人领地。   这些小妖来到幸州体会到了过去在妖界从未感受过的阳光,呼吸的气息也是前所未有的干净清澈,这些都是他们不曾拥有过的。   其中有一名小妖在闲谈中提及了谢屿川,他说他们当感谢霖殿下。   因为霖殿下降生时,妖界下了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甘霖雨水,故而当时的妖王阿赦给他起名为“霖”,是为雨露之意。   而多年后的今日,也是谢屿川带领他们来到了人界,过上了他们的先辈不敢去想的幸福生活。   洛银闻言,只觉得心中闷堵,难受至极。   这些本应该在五百多年前就结束的,五百多年前,妖界和人界结契,若无墨安仙道以自私破坏了两界持续多年的和平,或许绝大部分的妖,便已入人界,共享阳光与美食,而他们修道界有了妖界的灵石异宝,于修炼上也必大有精进。   谢屿川没有真的杀了重明仙派的众人,而是将俘虏的修道士都关押在了万窟洞天里,是不是也在等人界和妖界化干戈为玉帛的那一天?   洛银隐隐觉得,或许她也可以成为人界与妖界搭起的那座桥梁下的基石,只要她破解了如今局面,人妖两界,未必没有更好的明天。   回去诛恶池上的大殿路上,洛银的脑海中不断徘徊着花妖的话,从某些方面而言,妖相较于人单纯许多,他们不以先辈仇怨捆绑妖族后裔的未来,即便,他们的心中亦有未化解的敌视与恨。   回到大殿,洛银的魂魄归于体内,她从软床上坐起,正是傍晚,夕阳透过窗棂照入了金笼中,洛银将今日在书楼里看见的灵力阵又于脑海中融合了一遍。   她找不到可以将天光之境移花接木的阵法,灵光一闪,起了个新的念头。   洛银想她能在人界创造天光之境,复刻天光之境的灵力阵,怎就不能根据古法,创造一个移花接木的灵力阵,古来有之的灵力阵无法破解如今僵局,她便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打破眼下死局,自己开辟一条新的道路行走。   灵阵移引。   她要在灵州和辛州间,设定多个阵角,将阵法扩至整个九州,把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也化作阵角之一,再将诛恶池设为阵角之一,运用移形阵,以改变阵型将阵法中的多个阵角灵力打乱,便可在天光之境出现时,把天光之境的异象调至诛恶池上的锁灵阵中。   这个想法是洛银在重明仙派移形阵上闪过的灵感,移形阵的设立,是为了给阵中的人一条逃生的机会,生死二门调换,便可转危为安。   洛银想将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设为生,诛恶池上设为死,一旦这个横跨九州的移形阵形成开启,灵州雪山下便成了死,而诛恶池上则有生。   只是此阵太广,比起之前在幸州设下捕妖阵还要复杂得多,若无个中能人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洛银也信不过。   机会只有一次,若不成功,后果难以想象。   在洛银想到这个办法之前,便知道一旦她需要阵法上的帮忙,唯有找宁玉才能心安,宁玉观察天光之境多年,洛银想有他守在灵州雪山下引雷霆启阵法,她也能放心一些。   后来的几日,洛银在金笼内的地面上以灵力绘出了九州地界的分布图,她偶尔坐在石桌上,以石桌为中心,好观图设阵,考虑将这覆盖九州的移形阵的几百个阵点分别分布于何处。   无人打扰,洛银倒是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灵力阵研究之中,只是她知道谢屿川总在对面半山腰的凉亭处看着她,在设阵角时还需遮掩,于金笼内的走动也不能太大。   洛银以为,谢屿川不会轻易来找她。   毕竟距离他上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已经过去了十五天,天气渐暖,在诛恶池上睡觉,晚间连被褥都无需盖。   于金笼内的时间久了,洛银渐渐也习惯了这里,至少夜里不会因为睁眼看见明晃晃的笼子而失眠,只是睡眠依旧不沉。   这一次谢屿川在靠近大殿时,洛银便有察觉了。   她没有举动,因不能确定此番过来找她的究竟是谢屿川还是墨安,洛银每一次面对谢屿川,都得装聋作哑,最好不要有其他接触。   谢屿川的脚步有些踉跄,入殿后甚至险些被台阶绊倒,宽大的玄袍有一截拖在地面,广袖挂下小半,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衣襟。   洛银在谢屿川打开金笼时便睁开了眼,呼吸一瞬沉了下去。   她想起他们上一回也是在深夜会面,被打断的缠绵,和谢屿川失落痛苦的神色,洛银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像是醉酒般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洛银的床边,与上一次的小心翼翼不同,谢屿川在触碰到洛银的那一瞬便立刻将她拥入怀中,贴着她的背仍觉得不够,他强硬地将洛银转身,紧紧地楼住。   他的心跳很快,扑通扑通,像是随时都要从胸腔冲出来,那紊乱的跳动于静谧的夜中尤为突兀,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让洛银不禁睁眼看向对方。   谢屿川的脸色很难看,苍白到仿若一张纸,唇色惨淡,眼下发青,像是陷入了重病之症。   青年浑身颓然与挫败让洛银的心都揪了起来,她忍不住伸手用掌心贴着谢屿川的胸腔,掌心下的鼓动证明这个人活着,可他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甚至都没看洛银一眼,便蹙眉闭上了眼睛,不断去闻她身上的冷梅清香。   “你怎么了?屿川。”洛银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她反手握住了谢屿川的脉搏,很虚弱。   “姐姐,我困。”谢屿川在这一瞬像是回到了过去,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脸埋在了洛银的胸前,披散的凌乱的发丝铺在了枕上,与洛银的发交叠在一起。   一声姐姐让洛银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短暂忘了忍耐,轻柔地摸着他的脸问:“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是妖界事多繁杂?”   可前几日洛银还总能看见他在凉亭内隔着一个小山谷远远地看她,一看便是一整日,又怎会忙碌到没时间休息?   “我不能睡,睡醒了就看不见你了。”谢屿川的鼻尖拱着洛银的肩窝,他的声音带着委屈的轻哼:“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梦里没有你,也没有其他人,什么都没有。”   他是真的觉得痛苦难受到无以复加,疲惫击溃了理智才会于深夜跑来找洛银。   谢屿川没有忘记上一次在这座金笼内的经历,他怕再度将自己陷入那种自作多情的可笑陷进,深陷其中的只有他一个人,而洛银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他怕他动情难以自拔,而洛银却能冷淡地泼他凉水,逼他清醒。   可谢屿川也承受不住闭上眼便陷入那无边际的黑暗梦寐,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关进了一个混沌的,只有他自己,甚至没有声音的可怕世界里。   洛银知道他会做噩梦,那样的噩梦,大多出现在墨安占领了他的身体,控制着他的时候。   谢屿川第一次噩梦,便是在墨安第一次苏醒时,洛银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梦境,彼时谢屿川在醒来后抱住她,大约是想撒娇,要她哄着,可她没想过那样的梦境,竟恐怖地让谢屿川不敢陷入睡眠。   “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只要做噩梦,睁开眼都能看见你的。”谢屿川的双手勾着洛银的背,说出的话像是小刀割着她的心口,又痛又麻。   即便梦境再可怕,时间久了会让谢屿川迷失自我,可只要他知道睁开眼的那一刻便能看见洛银,他都不会真的不安惶恐,只是从那一次之后,谢屿川每每睁眼,都再也没看见洛银了。   从那次……她当着他的面,离开陆阳城时起。   他们便是在那时彻底分开,再也没能一起,哪怕是现在,现在洛银完全在谢屿川的掌控之中,她一连多日都只能于金笼内走动,可谢屿川仍旧觉得他们离得很远。   所以他只能抱着她,抱得更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这个人还在。   “我好困,姐姐。”谢屿川沙哑着声音,呼出的气息全都洒在了洛银的脖间,她安抚地揉着他的眉尾,深知每一个谢屿川坠入梦魇之刻,都是墨安用他的身体为所欲为之时。   “姐姐,我好困。”谢屿川不断重复这句话,像是亲昵地呢喃,更像是不安的求助。   洛银知道她该说什么,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心酸。   “睡吧,屿川。”洛银的声音放轻,她抚摸着谢屿川弓起的后背,也不知自己的话能否奏效:“这次不会有噩梦了,我在,我陪着你,屿川。”   谢屿川僵硬的身躯终于放松了些,多日不曾睡过的身体很快便陷入了沉眠,谢屿川在真正入睡前,问洛银:“睁开眼,我还能看见你吗?”   洛银心头一紧,呼吸都慢了许多,酸涩的感觉于心间不断冒泡,像是要沸腾,要将她的四肢百骸都填满,要她看穿谢屿川的每一次脆弱,却不能道出真相,在此时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于是洛银沉默。   谢屿川还是熟睡过去了。   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在他躺在洛银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香味时,便已经睁不开眼,有没有洛银的承诺都不妨碍他的身体经受不住长时间的苦熬。   这一夜洛银抱紧谢屿川,她没睡,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天亮后谢屿川仍旧是缩在她怀中沉睡的姿势,没有要醒来的趋势,洛银便不动,左手抚摸着谢屿川的脊背安抚他,一夜过来,手臂早已发麻发酸,可她没有停下,只想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好像谢屿川唯有在熟睡时,才能让洛银看到一点过去少年的影子。   其实时间过去得并不久,却好似在他的脸上沉淀了多年的岁月,短短几个月,谢屿川的额心便有一道浅浅的皱痕,便是放松仍能看见细细的一条纹,可见这段时间,他其实吃了不少苦头的。   这一觉,谢屿川睡到了午后才有转醒之势。   他眉心轻蹙,终于在洛银的怀中动了一下,伸了伸弯曲太久的腿后,谢屿川抬手遮住了过于耀目的阳光,在洛银的注视下慢慢睁开双眼。   对上洛银眼神的那一刻,谢屿川明显怔了一下,他撑起身体看向四周,慢慢回忆起自己昨夜头痛欲裂后凭着本能找到了洛银身边,窝在她的怀中熟睡过去。   洛银见他起身,询问一句:“身体可还有何处难受的?”   谢屿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回头朝她看过来,双目互视片刻,谢屿川问她:“你呢?在这诛恶池上,就没有任何不适?”   洛银垂在身侧的手略微一动,她慢慢垂下眼眸,低声询问:“若我说不舒服,灵力被吞噬后的身体疲惫且虚弱,你会让我走吗?”   “不会。”谢屿川道:“你便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吧。”   说完这话后,谢屿川便离开了金笼。   金笼上的缚灵网能困得住身怀灵力的洛银,可拦不住满身妖气的谢屿川。   洛银见他走出了金笼,没忍住抬头又问了一句:“难道在你的心里,一丝一毫我的位置也没有了?你就想将我关在这里直至死亡,哪怕我会因此恨你?”   “从你离开的那一天,便该料想到今日结局,恨就恨吧。”谢屿川说完这话,快步离开了大殿,重门再度关上,殿内瞬时宁静了下来。   洛银歪坐在床侧,慢慢抬手捂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瞳孔中的震惊久久未平,直至眼眶泛酸了,她才眨了一下,竟有半滴眼泪挂在了眼下睫毛处,好一会儿才慢慢风干。   即便洛银知道那不是谢屿川的本意,可看见他的身体,他冰冷的表情,他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仍是忍不住地心痛,甚至逼出眼泪来了。   洛银低声笑了笑,笑容苦涩自嘲,是她过去瞎了眼,竟没早一点看穿墨安的野心,是她太过大意,才会酿造鸿山书楼错过的结局。   如若当初在灵州边境的小镇,她于高楼顶上看见客栈小院内谢屿川的那一瞬,没考虑那么多,而是直接去找他,与他把话说清,是不是现在便不用忍受这么多酸楚了?   谢屿川……才不会让洛银恨他。   他曾向洛银保证过,他会乖乖听话,不会再伤人,哪怕从此再也不用妖力也行,所以即便他不得不带着大军压境人界,也不曾杀过一个修道士。   从方才谢屿川于她怀中醒来时洛银便察觉不对了,他看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诧,即便后来的沉默很好隐藏了部分情绪,可洛银仍旧能从那双眼里看得出来,其中没有爱慕,不是谢屿川会看她的眼神。   鸿山书楼中,洛银太大意了。   她没有怀疑过墨安,故而让墨安钻了空子,还傻兮兮地以为自己一腔真挚表对了人,安心让谢屿川离去。   其实要分辨墨安和谢屿川无需看魂魄的颜色,听他说的话,洛银便能猜出八分。   即便墨安能肆意回想谢屿川的记忆,可感情非他经历,他又如何能做到完全相似?更不可能感同身受,他不知道洛银不会恨谢屿川,哪怕谢屿川真的将她关在这个笼子里,一直关下去,直至她身死,她也不会去恨他。   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墨安,又如何能感受谢屿川对洛银的感情?   他如何能知,洛银的一个恨字,便能轻易击垮对方铸建起来固执的故作坚强。   洛银回想起昨夜迟迟不敢入睡的谢屿川,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为何每次熟睡后都会陷入噩梦中难以挣脱,唯有在洛银身边才敢安心,可洛银没有给他承诺。   今日在她身边醒来的不是谢屿川,真正的谢屿川醒来时,身边仍旧没有洛银陪伴。   他会不会更加痛苦,更加难过为何她总是要将他丢下?   只要这样想,洛银便觉得呼吸困难,捂着心口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   她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她要谢屿川变回完整的他自己。   墨安占据了谢屿川的身体,便更不会主动来找洛银,洛银不知以他现在的能力究竟能操控谢屿川多久,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总之从那天墨安醒来离开大殿后又过了五日,足足五天的时间洛银都不能在面对半山腰处凉亭方向的窗棂前,看见谢屿川了。   距离宋渊答应她寻找宁玉已经过去了二十日,没有旁人的打扰,洛银几乎将九州各地的阵角都设了一遍,只是凉亭处不再有谢屿川,让她心思低迷了好几日,设阵的速度更是忍不住加快,夜里也不曾休息。   金笼内总是灵力光照,夜闪星芒。   洛银在金笼内一遍遍测试阵法的可能性,只是概率很低,她一整夜测了六次,唯有一次成功将双门调转,调试过其他地区的阵角后,洛银也不敢确认,将偌大九州地界分布缩在小小的金笼之内,待到阵法扩大散去时,会否因为地势的微末差异便功亏一篑。   宋渊带着宁玉出现时,距离她给宋渊的时间还剩五天,比洛银预想得要快。   宁玉原是不信宋渊的,一个妖界兽族的将首,在妖界快要完全攻克幸州后竟主动出面找他,要他跟对方去一趟妖界见洛银,宁玉才不犯傻,如洛银一般自信满满地便跟了上去,他又非登仙境,怎敢冒险。   妖界与人界开战之后,瑰海中的妖也不安分,饶是宁玉占据星岛几十年也不能在那处久留,便早早越过了浮光城的结界膜赶往古河仙派的地界,带着红樱隐姓埋名了一段时间。   红樱得洛银的修为,这几年都不必担心会化身为鱼,她许久没来人界,眼见的一切都是新鲜,宁玉亦无拯救苍生之大义,他肩上的担子不如洛银重,却也架不住洛银跟着一个花妖入了妖界地盘后杳无音讯,烈州仙派亲自派人来求。   他与烈州早早断绝了关系,可宁玉当年毕竟是被迫离开师门,他对烈州仙派的心不曾改变,亦从未断了自己在烈州仙派多年修行的根。   如今烈州仙派处于珞城,一旦与妖族开战,他们便是首当其冲,宁玉得知所有被妖俘虏的弟子都被残忍杀害,也不能见死不救,便跟随烈州仙派的弟子到达了幸州境内,四处游看,能否再多救几个同门。   遇见宋渊便是在一次小规模的妖族侵略人界领土的小镇中,宋渊让妖族收手,换得能和宁玉说话的机会,宁玉见对方身上并无血腥气,未曾杀过人,便耐下性子听了几句。   宋渊告知来意,宁玉也当他只是打算换个方式将他骗入妖族地盘,要知道如今洛银不知生死如何,修道界人心惶惶,若是宁玉也跟着消失,九州门派也不知会落得怎样。   想当年在宁玉手中死去的妖不计其数,他觉得自己没立刻杀了宋渊已算仁慈,可多年不曾拔剑,若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是宋渊的对手便是了。   宁玉的身边还有个红樱,他保持着对那些没杀过人都妖较为和善的看法,只是让宋渊快滚,莫要胡言乱语惹他心烦,否则他的剑可不长眼睛。   宋渊自知找宁玉并非难事,要想说服他却不容易,眼看洛银给的期限将至,宋渊不得已,只能划伤自己的心脉,让宁玉看一眼洛银埋在他身体里的一股真气。   妖族命长,伤了心脉再修养好,无非是短几十年寿命,宋渊并不在意。   宁玉还没见过这种走到跟前便拿匕首捅自己心口的人,但他见到了洛银的真气,勉强信了宋渊的话。   之后便是宋渊调遣重明山谷内外层层看守的妖,可以抽出一刻钟的时间让宁玉和洛银碰面。   宁玉的身上挂着无言的物件,他披着白色的斗篷,一点儿也不怕被人瞧见,不过他身形倒是与无言有七分相似,加之无言物件上不断泄出的微末妖气,倒是可以掩盖他身上自然一股修道正气。   入大殿,宁玉四下看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可他掀开斗篷一抬头,看见占据半座大殿的金笼,和金笼内坐着的洛银时,还是没忍住震惊,低声骂了句难听的话。   将人关在笼子里,便是贬低其为牲畜,是最极致的侮辱。   因此,宁玉看宋渊的眼神都带着敌视,他几步跑到了金笼前,本想以灵力破开笼子上的缚灵网,可灵力才汇于指尖便被锁灵阵给吸走,一丝也没使出来,宁玉顿时心惊,他这才惊诧自己许是落入圈套。   “这里是……诛恶池?!”宁玉上前抓紧宋渊的衣襟:“你果然是个骗子!”   宋渊未与他争辩,只是面朝洛银道:“只有一刻钟,洛姑娘,一刻钟后他必要离开。”   “好。”洛银起身,宋渊掀开宁玉本想出去,让他们二人好说话,洛银却道:“我之前便承诺过你,若你能尽快找来宁玉,我便告知你当年结契真相,宋将军,留下来听。”   宋渊脚步一顿,他没离开,也没离二人太近。   洛银看向宁玉的脸,露出一抹苦涩道:“此番非我帮你,而是我有求于你了,宁玉。”   洛银对宋渊还算客气,宁玉也看出或许是他方才误会了,便道:“尊者有事要我去办,直说便成,只要我能做到,必竭尽全力。”   “我找到在人界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了。”洛银说出这话时,宁玉的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他是真的高兴,为红樱高兴!   “但在你完成夙愿之前,需先将我所交代的办成。”洛银慢慢朝宁玉的方向走去,待到金笼前,洛银才摊开一只手,右手食指凝聚灵力在左掌心上画阵:“这是我研究出来的与天光之境几乎一样的灵力阵,只需设阵引来雷雨,便可在灵州雪山下唤醒地心岩火,造成天光之境的异象。”   宁玉闻言,双目紧紧地盯着洛银绘阵的方式,心中更是惊诧,洛银为何能在这锁灵阵中,双手双脚都被缚灵网束缚,还能如此灵活地运用灵力?   她的修为,究竟到达怎样可怕的程度?   洛银将阵法画好,又朝宁玉面前的半空推去,将每一个阵角都细致地展现出来,星芒闪烁,宁玉眼睛都不眨,也不敢遗忘。   就在他记下阵法时,洛银继续道:“你记完这个阵法,还需记下移形阵,此移形阵需九州各派的能手配合你完成,移形阵的阵角分布九州各地,共五百六十二个,耗时很久,也不能有任何差池。”   “尊者要在整个九州设阵?!”宁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洛银点头:“唯有如此,我才可以将死化为生。”   灵州雪山是天然适合设下天光之境灵力阵的地方,九州中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它更合适的地区,但灵州与幸州之间隔着大半个人界,唯有将九州的地势全都利用上,才能完成洛银画成的移形阵。   “你不单要记住复刻天光之境的阵法,还需记住我告诉你的移形阵,这五百六十二个阵脚,任何一处都不可错漏。”洛银道:“此事事关人界与妖界的未来,万不能马虎,宁玉,如今的修道界唯有你还能算得才者,我将此事交给你,便是以性命相托了。”   “尊者为何要布这么大的局?”这比他当时听说洛银要海长老帮忙,于幸州设下捕妖阵还要震惊数倍。   “我如今面临与你一般的困境,却比你为难多了,屿川的身体里,也有第二个人在。”洛银提起此事,眉心紧蹙,苦涩爬上嘴角,连干笑都扯不出来。   宋渊闻言,神色微动。   洛银道:“这么多年,人界一直以为五百多年前灵州雪山结契是因为妖族企图攻占人界遭到上天反噬,是妖族的野心毁了两界千万年来的和平。而妖族却以为是人界的私心和背叛,导致两败俱伤,与接下来几百年断断续续的战争与敌视。”   “其中真相无人知,知者,更不敢言。”洛银看向宁玉,慎重道:“我说此话,顶着欺师灭祖之名,可也是事情真相,当年灵州雪山结契,致使人界重伤,妖王身亡的罪魁祸首便是我的恩师,墨安。”   “墨安仙道……已故几百年了。”宁玉如五雷轰顶,站都站不稳了。   洛银这话简直是朝他天灵而来的一记雷霆,让他大脑一片混沌。   可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在场的宁玉和宋渊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洛银低声道:“天光之境可让人舍魂离体,本是堕仙分离仙体,魂魄坠入凡间,掉落瑰海的惩罚。也不知墨安如何找到了瑰海深处的天光之境,多年研究,将其在灵州雪山下复刻,便是为了能借用天光之境的力量,让他的魂魄可以换到另一具满意的身体里。”   “妖界气候糟糕,妖族的生存都成了大事,明瑕为妖族使者请入人界,要与人界结契共享资源,此事也是墨安率先首肯,他答应并非仁善,顾念妖族无辜的生命,而是为了一己私欲,他想将自己的魂魄,换到妖族的身上,如此便可以拥有凡人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的长久寿命。”洛银说这话时,朝几乎贴着大殿门站的宋渊看去:“我想他当时的目标,便是妖王阿赦。”   “只是不知结契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阿赦死了,当年的宋将军也亡故了,墨安的魂魄附身于屿川的身体里,双双沉眠了几百年之久。”洛银道:“这便是当年真相。”   “这、这……我如何能信……”宁玉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位被后人敬仰,奉为仙道的墨安,竟是洛银口中所说的这般恶劣不堪,他以一人之私,坏了两界多年安宁,更因此,不知引起两界几回战争。   “不论你觉得有多荒唐,这都是真相。”洛银将这些说完,仿佛耗去了身体里所有力气,她往后退了两步道:“如今屿川与红樱一般,身体不能完全由自己操控,那每日出现在众多妖族面前的妖王,还不知究竟是屿川,又或是墨安。”   宋渊的脸色一阵苍白,他终于没忍住朝金笼靠近:“洛姑娘能救殿下吗?”   “或许……”洛银不敢完全保证:“宁玉,离开这里后,先将移形阵于九州设下,你再亲去灵州雪山之下复刻天光之境。我算好时日,四十九日之后子夜便是最佳启阵时机,待到天光之境的灵力阵移至诛恶池上,正是破晓,若是成功了,我便可以将墨安的魂魄从屿川的身体里拉出来,阻止他。”   “我、我……我如何能做?”宁玉顿时觉得如泰山压顶,压力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必须能做!”洛银道:“阵法都绘给你,一个也不能错,你便当这次是试验,若这次成功了,你便可以在灵州雪山下救回红樱。”   “若……失败了呢?”宁玉讷讷地抬头看向洛银。   必然有失败的可能,这绝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   洛银扶着石桌,脸色淡然,她早已将一切都想好了。   “若是失败,你便可从中吸取错处,下回再复刻天光之境,成功的概率便更高了。”   “我是问你呢?你还在这笼子里!”   “我必须在。”洛银垂下眼眸:“唯有我看着,才能放心,才能确保屿川的安危,生死如何,总有我陪着他的。”   她没说错,以命相托。   洛银不曾想过退路,这次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会站在谢屿川身边的。   正如当初谢屿川抛开一切,要断绝与宋渊等人往来,只想留在洛银身边当一辈子旁人口中的玩宠时,他也未留退路。 第88章 八十八 洛银:那是木香花。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宁玉在此不能久留,洛银怕他记不住阵法绘图,便将那灵力阵一左一右绘在了他的两袖之上, 只是这灵力所绘的阵法维持不了太久, 日落之前, 宁玉必须熟背下来。   宋渊带领宁玉离开大殿, 整个诸恶池上的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唯有洛银砰砰跳动的心脏发出鼓动声。   她现下没有任何能做的事了, 可以交代的,悉数交代了出去,只要宁玉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她交付的任务,那她便成功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唯有交给天命。   宋渊送宁玉离开重明山谷,过了霍城, 接下来的路便好走许多, 他还有话要问洛银,便不再亲送宁玉, 只让无蝎相护, 叮嘱务必将宁玉送至珞城外。   今日宋渊在洛银那里听到了个惊天秘密,他还未能完全消化,更不知自己该不该信,个中细节, 方才也未能一一问清。   待宋渊回到了诸恶池附近,却远远看见谢屿川站在大殿前看着殿门没有进去,来回踱步,和他平日里守在对面半山腰的凉亭时不同。   宋渊看着谢屿川的背影, 忽而想起洛银说的话。   她说如今在妖族面前出现的人,很难分辨究竟是谢屿川,还是掌控着谢屿川身体的墨安。   宋渊对谢屿川和墨安都不算太熟悉,他没有可以分辨灵魂颜色的双眼,更无法三言两语便试探出对方的身份,如若洛银说的都是真的,宋渊甚至都不能确定,之前给他下指令让他回妖界守着明瑕之人,究竟是墨安还是谢屿川。   宋渊以为对方没发现他,便想离开,才退了半步,谢屿川却突然转身看过来。   宋渊知道自己无可躲藏,便恭敬地将那半步化为一步,单膝跪地对谢屿川行礼:“殿下。”   谢屿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目光有些冷冽:“你今日又去见她了?”   “是。”宋渊没敢隐瞒:“属下想劝说洛姑娘,毕竟殿下对洛姑娘那般用心,如若洛姑娘能顺殿下心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多事。”谢屿川几步走到宋渊的跟前,他没让宋渊起身,反而是周身萦绕的妖气逼得宋渊有些呼吸不顺。   谢屿川微微弯腰看向宋渊,双目睥睨着他略苍白的脸色,低声道:“我不喜欢有人接近她,宋渊,你向来知分寸,日后不要再踏入诸恶池,她若愿意示好,也要她亲自和我说。”   “是。”宋渊顺从应下。   如此,谢屿川才收敛了身上的妖气,他半侧过身再看一眼诸恶池上的大殿,看见殿外两侧冒着缕缕轻烟的池水不断有灵力光芒浮动其上,神色微变,心中更是古怪。   依洛银修为,这么些天,她身上的灵力也该被这诸恶池吸食干净了。   谢屿川沉默了片刻,还是没有步入大殿,而是转身离开。   待到他离开后,宋渊才抬头朝他的背影看去一眼,也顺着他方才看大殿的方向去看诸恶池上的灵光,可惜什么也看不穿。   既然无法回去大殿问洛银的话,那他至少可以回去妖界,找到明瑕,问清当年真相。   明瑕是那一场意外中,唯一活着且留有记忆的人,若洛银所说不假,至少也能从明瑕那儿再诈出一二有用的消息,只要宋渊确定了谢屿川的身体里不止有他自己的魂魄,更有墨安潜藏,那妖界的实权,便不能完全交到对方的手中。   洛银没想过谢屿川会这么快再度找上来。   他仍是深夜出现的,洛银依旧躺在床侧装睡,月光透过窗棂投在二人的身上,一个定定地站在金笼外,一个沉睡于笼内软床上。   谢屿川没有打开金笼上的禁制,他就站在那一树金雕的梅花树下,借着月光看向笼内洛银的背影,手掌轻柔地覆盖于金笼上,掌心的温度暖开了一枝繁花。   金笼上跃动的蝴蝶顺着笼子围栏一个一个画圈翩跹。   洛银其实没有闭上双眼,她能透过薄如蝉翼的床幔,看见金笼上每一次扇动翅膀都能发出微弱荧光的蝴蝶,那蝴蝶就在她的眼前飞过,在她的视野中绕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谢屿川的身边。   谢屿川很安静,只有呼吸声很沉,好像这一次到访,只是为了仔细看看金笼上的梅花与蝴蝶。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月光将他的身影拉长,黑色的影子投在床幔上,罩住了洛银的肩头。   谢屿川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了洛银许久,久到洛银不回头也知道,此刻站在金笼外看着她的人,不是墨安。   从他用体温放出那两只蝴蝶开始,洛银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这一夜洛银没睡,谢屿川也没步入金笼,他没想过要打扰洛银,直至天将破晓时才离开。   谢屿川才走,洛银便起身盘腿坐在了床侧,愣愣地看着紧闭的大殿门,心里一阵阵发酸,苦涩从胸腔泛滥、蔓延至口中都是难以言喻的滋味。   走出大殿后,谢屿川并未立刻离开,他才下了两三步台阶,脚下虚浮踩空了一层,踉跄过后,便干脆坐在了殿外的石阶上,双目失焦地望向面前重明山谷。   四月末,谷雨过,再过几日五月初,将要立夏。   整个儿重明山谷的花儿都开了,清明时节雨多,好好滋润了山间大地,那些花鸟妖族格外兴奋,已然习惯且满意了人界的生活,更不愿再回到如同地狱般的妖界。   远处的山间五颜六色,繁花锦簇的山谷中,每一条小路都可以看出一片风光景色,草丛树丛中翩跹的蝴蝶,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灵动地绕着人转,也不怕生,若是换做过去,洛银一定喜欢这儿。   谢屿川又是许久不曾入眠了,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因为在这次醒来之前,他在那暗无天日的噩梦里沉睡了太长时间。   上一回闭上眼睛,是在洛银的床上,可睁开眼睛,却是在重明山谷外一片冰凉的荒野地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断了记忆,也不是他第一次不在自己睡下的地方醒来,谢屿川知道自己或许出了什么问题,可他找不到方法解脱,也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昨夜他在对面山腰的凉亭站了许久,突然一只白蝶飞入眼眸,撞散了谢屿川直勾勾盯着大殿的眼神。他心中酸涩,等那只白蝶落在他的肩上时,他才恍惚想起来,这只白蝶早已入了他的视野,它是从诸恶池上飞来的。   就在那座大殿外,漫山遍野的花与蝴蝶,以往的洛银见到这般画面,眼眸都是亮的,必然会扬起笑容唤他一同来看。   谢屿川鬼使神差便离开了凉亭,走到了金笼外,他看着笼子里安然入睡的洛银,目光扫过那一座将她困如囚兽的金笼,心中有那么一刹想过……他想放她出来。   他不想和她变成如今这般,两两相望,却默默无言。   他想拉着洛银的手去看山谷里的花,还有那些化身原型,在林间奔驰的鹿,他想带她去万窟洞天,告诉她他没有杀一个人,他只是将那些人圈养在了山洞里,一如他们过去关押妖族一般,给予小小惩罚。   他想能在他抱洛银时,看见她脸颊微红,有些羞赧却仍旧给予回抱的模样。   谢屿川动了动手,最终手指只是贴在了金笼上,让笼子上浮雕的蝴蝶绕着金笼飞了两圈,最终还是没有还给洛银自由。   谢屿川怕,怕洛银一旦离开诸恶池,没有诸多束缚,转瞬便会离他而去,而他没有任何可以再将她骗回来的理由了。   比起高兴,他更害怕失去。   于是他浑浑噩噩地,就这样盯着洛银看了一夜,能看却不能触碰,怕她推拒的眼神,怕她冰冷的话语,怕贪恋到最后一无所有。   甚至于心中不知何时再坠入深渊梦境,何时在哪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狼狈地醒来,也不敢轻易向她诉说,好像洛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对他无限妥协和纵容的人了。   说不定他的身体出问题,记忆出问题,意识出问题,对如今遭到重创的人界而言,是好事,洛银……或许也是这般想的。   五月初,山谷中的花香味越来越浓了,偶尔有几缕风将那浅淡的香味吹入诸恶池上的大殿,洛银闻得出来,那是木香花。   她也不时抬头去看,能看见半山腰处凉亭的那扇窗棂,远远一个人影轮廓在她视线中一闪而过,也不知谢屿川有无发现她?   午时过后,阳光正烈,窗棂外的光投入大殿化成了一缕缕光线,像是顺着窗花而生的一堵堵光墙,就连漂浮于空中的尘埃都可看见。   洛银正撑着额角小憩,忽而听见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睁开眼眸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那一扇窗外,偶尔会有个小手一闪而过。   她听见了几个夹着人族语言的小妖争执。   “笨,你能飞的嘛!”   “可是飞上去,不就被看见了?”   “不会,殿下说她睡着了!”   “要是睡着了,那不就看不见了吗?”   “那到底是要看见,还是看不见?”   “笨笨笨!看不见我们,看得见这些就好啦~”   洛银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早就吵得瞌睡全无,可见小妖们颇为烦恼的模样,只好半闭着眼,假装梦寐,视线余光去看那窗棂,正好看见半个探入的脑袋。   那小妖头上长了一对鹿角,催促着同伴赶紧飞上去。   几只身影越过窗棂,还有两只手推开了窗,巨大黑色的布团蒙上了一面光,洛银尚未看清,便有一个石子儿扔进了金笼,她先低头看了一眼那不值钱的灵石,再朝被布团遮住的窗户看去,不过一个扭头的刹那,布团撤离,阳光重新洒入大殿……穿过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和飞舞的蝴蝶。   洛银微怔,一时间竟坐在石凳上不知如何反应。   铺面而来的甜香气味与她前几日偶尔从风中闻过的一样,那一片片鹅黄的木香花瓣顺着窗棂和风,扑簌簌落了一地,沉重地坠在地上,又触底弹开,温柔地铺满了半边大殿。   那些从花瓣中钻出来的蝴蝶,顺着金笼翩跹,有许多只甚至穿过了金笼上的禁制,纷纷落在了洛银身侧。   石桌上、床幔上,还有些趴在了金笼上浮雕的两株梅花上。   它们穿过阳光,翅膀上的荧粉在空中飘动,像是一瞬间,将春末带入了大殿,此时不必出殿洛银也能想象,这个时节的重明山谷得有多漂亮。   有一只蝴蝶落在了洛银的发上,她看着围绕金笼飞舞的蝴蝶,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夜里看见的金笼上的浮雕,在这一瞬好似感知了当时谢屿川的心情了。 第89章 八十九 谢屿川:灵力消失时……痛不痛……   木香花的味道在大殿内沉寂了两日, 那些蝴蝶倒是活得好好的,只是有不少被窗外的风光吸引,最后留在殿内的也只有寥寥几只。   洛银在大殿内也不是全无事可做, 她会夜观星空, 从那些开了的窗棂朝外看天上的星宿变化, 来猜测宁玉将她交付的阵法安排到哪一步了。   将一个移形阵布置到整片九州大陆上, 光是耗时便要花去不少时间,如今才过去了几日, 天上与九州相连的星宿也只有一个在夜色中闪烁,那里对应的是安州。   洛银只要在锁灵阵中静静等待,等待四十天后宁玉将九州的所有阵角全都设下,等他于子时开启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 她便可以在锁灵阵外设下结界,屏蔽其他干扰,只有她和谢屿川, 还有藏在谢屿川身体里的墨安。   许是那一场从窗棂突降的花雨没引起洛银的任何不满, 倒是让那些小妖们胆子大了些,没有谢屿川的吩咐他们也敢偶尔在洛银午休的时间里爬上窗头往里面看, 有时会被门前镇守的树妖发现, 而后揉团子一般一个个丢去草堆花丛中。   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声音倒不让人讨厌,反而是洛银一个人在金笼里待久了便会无趣,偶尔听见一些嬉闹的声音,觉得轻松些, 好像这里就不再是个关押人的牢笼,随时有人可以进来与她说说话。   一日午后,洛银没睡,那几只小妖还以为她如往常一样或趴在桌上, 或侧靠在床头休憩,他们压低了声音往窗台上爬来,正好被洛银逮个正着。   她手中拈了一朵木香花,指尖一弹便将花朵弹上了那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的小妖的鼻子,木香花变成了淡黄色的烟雾,那小妖双眼盯着鼻尖,圆溜溜的眼睛斗到了一起,耸了耸鼻子,一阵浓郁的木香花味传来,他打了个喷嚏,顿时露出一个小鹿鼻头。   “啊!”小妖双手捂着鼻子,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小妖也朝里面看,正好对上了洛银的浅笑,这小妖倒是生了一双翅膀,不会轻易摔倒,只是被洛银笑眯眯地看着,背上起了一阵寒意,不过眨眼的功夫又缩了回去。   对待可爱的事物,洛银总有些古怪的恶趣味。   她颇为悠闲自在地坐在石凳上,双腿交叠,以手扇风,眉眼弯弯地继续盯着那扇窗,再听那几只小妖错愕的谈话声。   “我以为她睡着了。”   “今天没睡,方才还对我笑了!”   “怎么样?怎么样?殿下说她笑起来超~好看!好不好看?”   “嗯……没看清楚,我吓了一跳,还摔下来了。”   从这几只小妖的交谈中听到了谢屿川,洛银脸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下,她扇风的手停下,慢慢捂着心口位置,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回味过来自己为何会去捉弄这些小妖。   忆起和谢屿川初次相见时,他也才是只巴掌大的小狗而已,银色的绒毛圆滚滚一团,像个小雪球,刚下雪山洛银便将它丢进了池子里让它被迫学会了游水,当时它便手脚并用地划到了她身边,狼狈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   那样软的一只狗,竟也变成了人。   那样听话的少年,居然也干出了拘禁这种事儿。   不过他居然对几只小妖说她笑起来超好看,自己不敢入殿,却让这些小鬼频繁露面。   “外面的小家伙!”洛银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说完这话,窗外的小妖竟惊吓得一股脑全散了,洛银顿时愣住,她才准备好的后半句话还没机会说出口呢……   倒是守在殿外的树妖伸长了树枝藤蔓,捉了一只逃跑的小妖回来,树杈勾着对方背上的衣服,高高地提到了窗前晃了晃。   那胖胖的小妖鼓着脸,惊恐万分地盯着金笼内的洛银,挣扎时一双没穿鞋的脚丫都蜷起来了。   洛银见状重新露出笑容,微微抬起下巴朝那小妖问:“现在看我,笑起来好看吗?”   小妖正是被她用木香花砸中鼻子的小鹿,现下鼻尖还是黑漆漆的一小块,他睁圆了眼睛看向洛银,红着脸点头,恨不得立刻从这里消失。   洛银道:“你帮我带句话给你们殿下,我一个人在殿内无趣,叫他找几个人来陪我玩儿。”   那小妖连忙点头,确定洛银没其他吩咐了,树妖便将小鹿妖放了下来,小鹿妖临走前还骂了他一句“坏爷爷”,挺可爱。   许是那小鹿妖将话带到了,当晚洛银便察觉到谢屿川在大殿外踌躇。   他没纠结太久,见殿内的灯灭了,推门而入时眉心还是皱着的,几步踏入见到洛银正坐在石桌旁,大殿顶上的灵石将屋内照的略亮,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相貌。   谢屿川没料到洛银还醒着,脚步略顿后,眉心轻蹙,慢慢朝她这边走来,待到金笼前才有些不是滋味儿道:“你觉得无趣?”   墨安才不会管洛银在这里是否有趣,能听见小鹿妖一句话便赶来见她的,只能是谢屿川。   洛银好像有很久没仔细看过谢屿川了,上回碰面,还是他深夜难睡跑来找她,结果次日便被墨安夺了舍,便是后来在金笼外站了一夜,他们也一个没跨入笼内,一个没转身。   谢屿川瘦得厉害,他好像根本没有好好吃饭,也没好好休息过,脸色苍白如纸,脸颊两侧都有些凹陷进去,下巴尖细,莫名生出沧桑感。   “你无趣,我来陪你。”谢屿川微微抬眉,说出这话时语气鉴定,其实心里却在拼命打鼓。   他知道洛银不想见他,尤其是在他做出这些事后,哪怕她在金笼内再觉得无趣,也不会想起他来,更不会主动要与他相见。   或许在洛银的心里,那几只什么也不懂的小妖都比他讨喜些。   可谢屿川的心里一阵酸意,像是泡在了醋缸里,就连那只洛银对他多说了两句话的小鹿妖都看不顺眼了些。   洛银借着月色认真打量着谢屿川,甚至都没怎么仔细听他说的话,她光顾着心疼谢屿川的憔悴了,见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洛银微微失神,也就没能及时应声。   她的愣怔,在谢屿川的眼里便是冷淡,连一句敷衍都不愿配合。   谢屿川不禁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嘴里涌了些许腥甜味道,竟是獠牙咬破了舌尖,疼痛让他清醒地面对这一切。这地方困住了洛银的灵力,限制了她的自由,她的被动都是谢屿川一手造成,她又怎会……还愿意看见他呢?   “是不是现在随便什么人来见你,你都会比见到我要开心?”谢屿川问出这话时,眼眶泛红,他几步上前,右手抓紧金笼的围栏,咬紧牙根问道:“我究竟有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你竟如此厌弃我!现在就连与我说话也不愿意了?”   洛银被谢屿川骤然拔高的声音喊回了神,她愣愣地看向对方泛红的眼尾,像是马上便要委屈地落下泪来。   脑海中方才谢屿川入门时踌躇,低声与她说话的画面还徘徊于眼前,她只是迟了回答而已,便让他如此无法忍受、胡思乱想。   他方进门时说了什么?   对了。   他的那双眼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是听小鹿妖提起她在此处觉得孤单无趣,故而特地来找她的。后面还说了几句旁的话,关于重明仙派山谷中的蓝花药谷,说是每逢夏季便会盛放蓝花,一层层阶梯似的往山顶疯长,大有将整面山都染成蓝色的趋势。   往日琐碎分享,二人都乐在其中,如今少了一说一搭,尽显谢屿川一头热后被泼冷水的尴尬。   洛银才不管重明山谷中的蓝花药谷如何,她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最近是否没有好好吃饭?”   谢屿川怔在笼外。   于洛银的眼中,谢屿川方才那一瞬强撑起来的一切坚韧的刺通通被迅速瓦解,他对洛银向来不设防,她的一句话便可决定他的情绪,是喜是忧,皆被她掌控。   “你瘦了很多,屿川。”洛银大约猜到了谢屿川近来必然频频受墨安的侵扰,偏偏墨安能窥探到他的生活,而他却不能察觉到墨安的心思一寸,便是因此谢屿川才会如此消瘦,瘦到好似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不论近来发生何事,不论你心中有多少郁结,也别伤了身体。”洛银说完这话,谢屿川便发出了一声嗤笑:“我是死是活,你在意吗?”   “我在意……”洛银的话音未落,便被谢屿川一记冰冷的眼神止住:“你不用说这些假话骗我,你才不会在意我的生死,你已经骗了我许多回了,洛银。”   她若在意他的生死,又怎会将他丢弃马厩,由他自生自灭?   她骗他说他们不会分开。   她骗他说她不在意他的身份。   她甚至走到了诛恶池上都要骗他,说她喜欢这所金笼,谢屿川又非没长眼睛,怎看不出她当时瞧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在安抚一个疯子。   呵,一切迎合的谎言,不过是他甘心被骗,而非她骗功了得。   “屿川。”洛银真不知自己该如何打消谢屿川的疑心,至少现在她无法为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开脱。   她慢慢朝谢屿川靠近,洛银能看见他握着围栏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还能看见那两只被他的体温熨起翩跹的蝴蝶,与一支盛放的梅花。   “你不必怀疑我所言真心,即便我对你说过一些违心的话,但我想要你过得好一点,这件事是真的。”   即便今日这场碰面,是她有意为之。   即便她还要稍稍利用谢屿川的所见,来放低墨安对她的警惕。   可她不想让谢屿川受任何伤害,舍不得他饿了、苦了、瘦了,也是真的。   洛银的手也放在了金笼上,谢屿川便立刻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体温消失,蝴蝶和梅花也一并化成了金雕,洛银的双手冷若寒冰,没释放半丝温度。   谢屿川立刻发现了问题,他抓住洛银的手,指尖触碰到的手掌柔软却不温暖,再翻手贴上她的脉搏,洛银的身体有些虚弱,她脉中的灵力几乎消失,俨然变成了寻常百姓中弱不禁风的女子。   “怎么……”谢屿川的话未说出口,便立刻噤声。   他知道为什么的。   因为这里是诛恶池,锁灵阵将洛银身体里的灵力几乎吸干,封锁于诛恶池中,故而诛恶池池水泛着灵光,洛银却越来越虚弱。   “灵力消失时……痛不痛?”谢屿川隔着金笼抓着洛银的手,指尖反复于她皮肤上摩擦,想要将她捂暖。   洛银不舍得骗他:“不痛。”   便是洛银说不痛,谢屿川也抿住嘴唇,眼尾薄红,眸中湿漉漉的,他的声音低哑:“就算痛,我也不会把你放出来的,放出来……你就跑了。”   谢屿川那样子,洛银知道自己若是说痛,他那滴含着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分明心中万分不舍,却偏偏故作冷情,他们俩在某些方面……还真是相似。 第90章 九十 谢屿川:你会怪我吧?   谢屿川手指反复揉搓, 将洛银手腕的那片皮肤搓得微微泛红,才摸出点儿温度来。   洛银见他自责纠结的模样也不好受,若她真是个普通的修道士, 此刻必然灵力尽失, 手脚发寒, 只是这一切不过是她装出来蒙蔽墨安的幌子, 却不得已连谢屿川一起骗了。   隔着金笼,谢屿川也只能牵住洛银的手, 如今在他眼里,洛银已是弱不禁风,灵力过损后身体虚弱。   他打开笼上的禁制步入笼内,洛银见对方进来微微一怔, 谢屿川越走越近,下一瞬便将洛银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熨帖着她。   谢屿川的脸埋在洛银的肩窝处, 双手搂紧她的腰, 呼出的气息很沉,好像真的只有他彻底掌控住了洛银, 才能断定不论他做出何事她都再也无力拒绝, 也无法从他的身边逃开了。   身体上放松,心里负担的枷锁却更重。   谢屿川的手贴着洛银的背,一下又一下地像是揉搓她手腕那一小块皮肤般,想要让她暖和些, 他心中的纠结矛盾在感受到洛银身上的寒意时被无限放大,他一面想将洛银彻底据为己有,不惜一切代价,可又当真害怕她会厌恶他, 会恨他。   “你会怪我吧?”谢屿川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本来当在人界被万人瞻仰,获无数荣耀的,是我将你拘于笼中,不得自由,你一定在怪我。”   有哪个修道士希望自己一身引以为傲的本领,最终被这诸恶池化为乌有,更何况……诸恶池本就是关押那些罪恶滔天之人,而非洛银这般,因为信任误入陷阱。   “可我不能放开你,洛银。”即便他拼命抑制,可脱口而出的声音还是颤抖着:“我无法放开你,你只有待在我的视线中,我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若你离开了,我必定会难受地死掉,所以……所以你别怪我好不好?你疼一疼我吧,洛银。”   谢屿川的话,像是尖锐的刀刃戳着洛银的心,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颤抖,最终没忍住慢慢抬起,回抱了他的背。洛银的掌心贴上谢屿川的身体,这才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颤抖,而他那具藏在玄衣下的身体,瘦得甚至能摸出骨头的形状了。   洛银心中酸闷,疼痛一次次席卷而来,她的指腹贴着那件薄薄的衣服,不敢想象他看上去无恙,实际上却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洛银眼眶泛红,视线顿时模糊了起来,她鼻尖酸涩,忍着泪意,说不出不怪他的话,也无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她在心底起誓,待到九州的移形阵启动时,待到墨安的魂魄从谢屿川的身体里引出,她必让对方付出惨痛代价!   “你要……多吃点啊,屿川。”洛银说完这话,谢屿川的呼吸突然压在了她的脸颊,他的鼻尖微凉,神智在这一瞬由情绪支配,只要听见洛银一点好话,都克制不住地欣喜若狂。   “你在意我的,洛银,你心疼我的,对不对?”谢屿川吻着洛银的脸,一边说出这话,一边掐住她的腰将她抱起,几步逼近,最终将洛银牢牢地压在了金笼上。   洛银背贴着金笼,下巴被谢屿川的手捏紧抬起,昂着脖子迎上了他那双有些癫狂的目光,紧接着密密的亲吻便落了下来,谢屿川咬住了她的唇舌,肆意搅弄,像是要把她吃掉。   洛银能看见大殿顶上于夜色下微微闪烁星芒的灵石,它们拼凑成了一副谢屿川专为她而打造的星河,冰凉的金笼围栏贴着她的后背,硌得微疼,但身前的气息却滚烫地袭来,将洛银封锁于他的怀抱中,一寸也不能退缩。   她就像个真的灵力尽失之人,浑身软若无骨,任凭谢屿川处置。   谢屿川的吻落在了她的心口,含住那一块柔软的皮肤,利齿滑过,因为他怕洛银会痛,所以没留下见血的印记,只是深深浅浅的咬痕从肩头一路而下,满是他的气味。   便是理智尚存的洛银,此刻也有些意乱情迷。   谢屿川的喘息在她胸前隔着薄薄的衣料喷洒在皮肤上,引起一阵震颤,他停下片刻,洛银双眸微湿,低头去看,正对上了谢屿川直勾勾盯着她看的眼。   他的眼里只有她,从来都只有她。   谢屿川的手指贴着她的脸颊,指腹擦过洛银微红的眼尾,眼中的痴迷像是一个无底黑洞,能将人吸进去。   “我好喜欢你顺从的模样,就像你还喜欢我时一样。”谢屿川抱住她,洛银的双脚离地,又被他的吻堵住了唇舌。   就像过去洛银还喜欢他,那一个醉酒的雪夜,她便是如此,浑身软成了一汪水,任由他的索取,看他的眼神是柔的,摸他心口的手也是柔的,说出的话都软得一塌糊涂,她可以对谢屿川无限纵容。   洛银闭上了双眼,她怕自己下一瞬就要在谢屿川时啃时咬的吻里流下泪来。   她一直都是喜欢他的,从来都喜欢他。   依洛银这将自己无力抵抗演到底的情况来看,今夜怕是逃不过谢屿川的亲热,可他也就只是抱着她亲一亲,摸一摸,甚至都没像以前那般急色,要她用手帮他纾解。   他将洛银按在金笼上柔情蜜意地亲吻了一阵,又将她放倒在软床上搂抱入怀,轻柔地安抚她的身体,想要凭自身体温将洛银捂暖,只偶尔垂眸亲她的发顶。   “你是不是很冷?没关系,我给你暖暖。”谢屿川将洛银的手脚全都包裹在怀中,闭上眼长舒一口气,他愿意短暂地蒙骗自己,洛银之所以能这样安分地躺在他身边,不是因为她已无力反抗,而是他们还彼此相爱。   躺在洛银的身边,谢屿川很快便能睡着,可洛银却迟迟不能入睡。   她几乎是清醒地撑到天明的,因为不知这一次谢屿川再睁眼,苏醒的究竟是哪一个魂魄了。   谢屿川在洛银身边昏睡了一整个昼夜,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这期间洛银就没离开过他的身边,一只手臂一直被他抱在怀里。   谢屿川将醒时,洛银还有些紧张。   他颤动的睫毛掀开,双眼略迷离,在见到洛银的那一瞬闪烁着惊喜的光,不可自控地对她露出一抹微笑,乖得像是一尘不染的少年。   洛银慢慢松了口气。   不是墨安。   “我好像很久没有睁开眼就能看见你了。”谢屿川说完这话,将怀中洛银的手臂抱得更紧,笑容也越发灿烂:“果然把你关在这里是对的,我现在很开心。”   洛银扯不出笑意,只能看向窗外橙红的日落,对他道:“你瘦了很多,必也不曾好好休息过,若以后真是睡不着了便来我这里吧,我守着你。”   谢屿川的呼吸略沉,他有些兴奋,起身抱住洛银,披散的发丝滑在肩膀与背后,映着苍白的脸,有些病态。   “那我陪你住在这,我也不走了好不好?”谢屿川笑盈盈地亲了一口洛银的脸:“我们本就说好了永远在一起的,反正在哪儿都一样,你既不好随我,我便随你。”   洛银听见这话,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谢屿川的笑容有些刺痛她,她不太敢去回想,将他变成如今这般性情,她其实占了很大一部分责任。   “你总不能将我在这关一辈子。”洛银半垂眼眸,盯着洒了一地的落日金光。   谢屿川的笑容有些僵了下来,他不喜欢听这些,右手不知何时捂上了洛银的嘴,再看向她,眼神也变得冷淡清醒了许多:“我就不能指望你能只说我爱听的话。”   谢屿川走下床榻,目光四顾这座专门为洛银打造的牢笼,嘴唇紧抿,半晌才道:“能关得了你多久,我便关多久,只要妖族占领整个人界,两界都隶属于我的管辖,那你不论飞到天涯海角,也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即便妖族人多势众,你也分不出那么多妖去攻占其他州地。”洛银似是劝说:“及时收手,屿川。”   “那你跟我回妖界吗?”谢屿川转身看向她,眼中期待:“只要你点头随我回妖界,我便撤军,我对人界并无野心,一心肖想,唯尔而已。”   洛银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口,沉默片刻,她得到了谢屿川一声讽刺的嗤笑。   谢屿川走了。   好似昨夜平和的温存只是双方幻想出的假象。   洛银看向他逆光的背影,在他离开大殿前道:“我方才的话是真心的,我守着你。”   谢屿川没给洛银回应,他像是看破了洛银的谎言,将她现在脱口而出的一切好话,都当做哄骗他的手段,不过是想要有朝一日他能放过她,放过人界。   可洛银不知道,放过人界容易,谢屿川却从未打算放过她。   大殿门再度重落,洛银颇为疲惫地靠在床头,她将话说到这般难听,也是为了做戏给墨安看的。   不能与谢屿川将话挑明,不能与他彻底撕破脸皮,也不能轻易彼此谅解,洛银在这些不能的限制枷锁中,被折磨得头疼。   立夏一过,雨水便多了起来。   天气逐渐闷热,每每从窗外吹来的风中都含着雨后的泥土味。   入夜小雨不断,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棂上,洛银坐在金笼内,看向躺在软榻上熟睡的人。   谢屿川当真在他睡不着的深夜来找她了,这是第三回 ,只要在洛银身边他便能很快入睡,迷迷糊糊之际还问她是不是睁开眼后还能看见她,有时能看见,有时是看不见的。   三回中,有两回睁开眼后是墨安,他刻意隐藏,以沉默面对洛银,但其实只要他与洛银对上视线,洛银便会立刻分辨出他的身份。   今夜有雨,不见星空,但漆黑的夜色中,薄雨之上,几点星光仍旧坚持着闪烁,九州中几百个阵脚,宁玉已过半了。   洛银坐在床侧,垂眸看向睡熟的谢屿川,他的脸色稍好看了些,只是瘦下去的那些肉还没养回来。不过没关系,只要再等一段时间,过了这段时间她无需伪装,一切麻烦皆迎刃而解,谢屿川瘦下去的,她会好好帮他补回来的。   小狗还在长身体呢……   洛银勾起一抹淡笑,指尖划过他的眼角,至鼻梁,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唇上。   纤瘦的月白身影弯下腰,广袖铺在了床头,遮住了两张侧脸,洛银的嘴唇轻柔地贴在了谢屿川的唇角,再多缱绻不舍,也是一触即离。   初阳普照,距离小满不足半月,给宁玉的四十二日,也只剩下十几天。   近来洛银装疲惫乏力越发得心应手,整日斜倚靠在床头假寐,便是偶尔来玩的小妖也提不起她的兴趣,洛银只是懒懒地朝窗棂方向瞥去一眼,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   许久不见的无言,倒是在这个时候登门。   他入殿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将军被殿下软禁于暗湖了,你与将军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交易?!” 第91章 九十一 洛银:替我去灵州雪山。   尚未睁眼便被人兴师问罪, 洛银眉心轻蹙,有些不满,听了无言的话, 她问:“暗湖为何处?”   “便如你们人界的诛恶池, 是我们妖界的困妖之地, 将军从未做过逾矩之事, 可这回却要将明瑕的本体放出,因此触怒殿下, 这才被关了禁闭!我思来想去,将军唯有来见你时有过遮掩,那日你们二人于殿内相谈,将我隔出殿外, 关键还在你这处。”无言说得直白,也不容洛银反驳。   他心中担忧宋渊,洛银能理解, 若宋渊当真被关, 也极有可能与她相关。   这几日谢屿川在她面前都很安分,即便偶尔在她身侧醒来的是墨安, 也未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 好似一切都按照她原先预想的方向发展顺利,想来应当不是她的行迹败露了。   无言说,谢屿川关押宋渊是因为宋渊妄图释放明瑕的本体,对他造成威胁?   这说不通, 宋渊提防明瑕几百年,一眼便能看破对方的分体,深知明瑕实力,不管发生任何事, 他也不可能做出有损谢屿川的举动。   这多半是谢屿川有意关押宋渊的借口。   思忖片刻,洛银又想起来一事,她猛然从床旁坐起,双目锐利地盯着无言:“近来妖界可有大动作?”   “什么动作?”无言问。   洛银啧了一声:“妖族可有继续入侵人界?”   无言细细回想道:“狐族以我为首,并未收到殿下的命令,倒是羽族那边近来频频飞过幸州边境,往周围州地查探。”   洛银撑在身侧的手抚摸床侧的木质纹路,雕刻的桃花在她指腹上落下了浅浅的红印。   她突然想起来谢屿川之前说过,若整个人界都在他的管辖之内,那洛银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飞不出他的手心。   难道谢屿川近来的确有往人界中心攻去,彻底占领人界的意图?   不,不对!   洛银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   谢屿川之所以会占领幸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她,自从她被关在这座金笼里,幸州各地便没再爆发过过激的人、妖之战,从某些情况而言,这两个多月的幸州还算和平。   洛银在谢屿川面前示弱,已经告诉他自己没有半分灵力,加上墨安的觉醒,让谢屿川疲惫不堪,更无暇管理诸多妖族,何况是带领他们攻城掠地?   他要真为了妖族子民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侵战人界,也该由宋渊带兵,而非关他夺权。   除非……宋渊不受他管控了。   宋氏世代效忠狼王,宋渊对谢屿川更是忠心不二,管控不了宋渊的从来不是谢屿川,而是墨安。   莫非……何时何地,墨安在宋渊面前也露出马脚了?   墨安为人谨慎,只要被其窥出一分,他也会因此做出万全的准备,即便他不清楚宋渊究竟了解多少,但只要他怀疑,便会稳准狠地断绝宋渊寻找真相的机会,唯一不扰乱妖族军心,又能掌握权利的办法,便只有关宋渊禁闭。   关押宋渊,掌握对方调动兽族的兵权,再趁洛银正处于虚弱之时攻占人界,一旦人界也在他的掌控之中,那墨安当年的计划便全都实现了。   拥有长寿之躯。   占领绝对高位。   人人惧怕的存在,与人人敬仰的存在,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那她的计划呢?   一旦妖族的手真的伸到其余八州地界,洛银安排宁玉在诸州中设下的阵角是否也会被发现,若有妖族中人看到阵角禀报给谢屿川听,依墨安的头脑,未必猜不出她想做什么。   洛银处心积虑,研究多时想出来可以救谢屿川,救两界众生的法子,不能因此被破,只需再坚持半月,转机便来了。   她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地朝无言方向走去。   无言微怔,此时与洛银仅一笼之隔。   “狐狸,你若信得过宋渊,便要信得过我。”洛银道:“我不能离开诛恶池,唯有让你帮我跑一趟灵州,在灵州雪山下守着,确保不得任何妖物出入那处。”   “我?去灵州?!”无言自是信得过宋渊,可他也不知道洛银究竟给宋渊灌了什么迷魂汤,关于洛银和宋渊之间的某些约定,竟然真的一丝一毫也不告诉他和无蝎,现下还要他在此关键时刻给洛银跑腿,他自是不干。   “灵州相距此地甚远,我怎知你支开我安了什么心?况且这诛恶池根本困不住你!你又何必非要假意留下,是为了骗殿下,还是骗将军?”无言瞥了一眼洛银手腕上挂着的锁,那锁看似沉重,实则形同虚设。   洛银反问:“我能离开此处,你可有告知旁人?”   “没有。”无言也不知要告诉谁,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谢屿川了。   洛银松了口气:“狐狸,如你所言,诛恶池都困不住我,普天之下也没任何人能拦得住我,若我当真想对你们不利,何须费此周章,宋渊信我,你也可以信我 。”   无言自是知晓洛银的能力,他虽对洛银好奇,却也没真的想过她会加害谢屿川,否则依谢屿川那到了晚间便来金笼里睡在她身侧亳不设防的架势,她早有机会将他杀了千百次了。   正因为他知道洛银对谢屿川无害,这才帮她隐瞒诛恶池对其无效的秘密,可宋渊被关押无言始料未及,也开始有了危机。   好像自从谢屿川回到妖界之后,许多事情便往不受控的方向发展了。   而他在妖界能掌握到的讯息也越来越少,甚至和宋渊都断了联系。   “替我去一趟灵州雪山,你活了近千年,修为虽不及宋渊,却不在宁玉之下,届时宁玉设阵启阵,你在附近看守我也能更放心些。”洛银如今唯一担心的,便是墨安利用谢屿川的身体变动妖族,怕对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有何影响。   “守阵?”   洛银本想向无言大致解释,可她察觉到有人在朝大殿靠近,便正色道:“没时间与你解释,你只需看好灵州雪山,确保小满前后无妖出入便可。”   “可你还……”还什么也未与他说。   无言噤声,此刻也察觉到附近有人靠近,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洛银,见洛银脸色沉沉地望向大殿门,便沉默地盯了她两息,而后化为一缕青烟顺着窗棂钻了出去。   屋内的狐妖气息逐渐散去,走到大殿前的人却停下了脚步,他在门前来回踱步,好一会儿了才转身离去。   洛银知道方才站在门外的是谢屿川,可不知道为何谢屿川来了,却不入门,此刻又离开。   她盯着大殿门看了许久,直至彻底听不见谢屿川的脚步声,也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了,才压下心中的疑惑。   后来的几日,诛恶池上大殿倒是安静了许久。   谢屿川没再来过了,无言也没再出现。   几只窗棂外玩闹的小妖只偶尔到访,让洛银知道他们有心思玩,大约是妖界没出太大的事儿,无言若对她尚有怀疑,不会轻易放过询问她的机会,此刻不在,大约是应了洛银的请求,去了灵州雪山。   无言的确往灵州去了。   他本想在去灵州之前先去一趟暗湖找宋渊,只可惜暗湖周边重兵把守,无言就算能看见封印于暗湖中的老虎,也不能上前谈话,再回幸州后,无言碰上了无蝎。   无蝎与他说,一个多月前,宋渊曾用他平日所用的斗篷带一个修道士入重明山谷,又把那人带到霍城,命他将人安全送离,那人便是之前跟在洛银和谢屿川身后许久的宁玉。   无言不似无蝎,头脑简单。   一旦将宋渊带宁玉来重明山谷见过洛银,和洛银要他去灵州雪山守着宁玉设阵联系在一起,即便无言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能猜到至少宋渊是完全信任洛银的。   在无言心里,宋渊的选择大于他的选择,故而替洛银跑一趟灵州雪山也算不得什么,反正距离小满也不过十日,小满一过,他便回来。   前往灵州途中会经过安州、潞州两地,无言没想过会在安州与潞州交界处的山野中遇见谢屿川。   依无言的本事,想从幸州前往灵州也不过两日,他是趁夜色离开的,半日后月色深深,安州与潞州交接的石峰上被月光照得明亮,悬崖峭壁处隐约露出了两道身影。   寻常人不会深夜攀山,如今修道界人人自危,也不会有人特来山顶赏月,无言多留了个心眼瞥去,想看看是哪门哪派的,便是这好奇一眼,让他看见了身披玄袍,高束马尾的谢屿川。   那一晃眼,无言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立刻隐于另一座山峰上,远远朝谢屿川的方向看去。   今夜月色正佳,星河万里,谢屿川的身边还站着另一名娇瘦的身影,少女身着灵州仙派的衣裙,面带娇羞,手中拿着一只唯有重明山谷中才会长的蓝花,深情地望向身侧的青年。   无言见过那女子,正是灵州仙派掌门之女——涂颜。   之前谢屿川随洛银于人界游走,无言和无蝎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见过涂颜几次,也知道涂颜倾慕谢屿川,只是彼时谢屿川眼里心里都只有洛银一个,根本没心思搭理对方,却不知眼下这般紧要时刻,他们二人怎会在人界僻静的山巅幽会?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当算幽会吧?   无言并未看太久,因为谢屿川和涂颜也没在山巅逗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二人便一同下山了,下山路陡,谢屿川走在涂颜的外侧护着她,甚至在夜风吹乱少女鬓发时伸手帮她理了一下。   诡异的关系看得无言心惊。   大约多情是男人的通病?   如今洛银被关,自然给不了谢屿川好脸色,他在洛银那儿求而不得的深情,自有另一名女子填补,故而谢屿川是来涂颜这儿寻慰藉了?   无言搞不懂,也没时间让他搞懂。   他见谢屿川将涂颜送至山下小镇便离开,往幸州方向而去,心中再多疑问也被无言压下,他还是提步往灵州赶去。   无言心中犹豫谢屿川幽会涂颜之事,思来想去还是没传信告诉洛银,以免女子间的争风吃醋让谢屿川为难。   他本就认为,成大事者不会拘泥于男女情爱,或许谢屿川有别的温柔乡,也能让他早些时候摆脱对洛银的偏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狼王三妻四妾……也时寻常。   两日后,无言到达灵州雪山,宁玉已经在雪山下设阵了,为了全心投入天光之境不受旁人打扰,宁玉也未将红樱带在身边。   距离小满,还剩七日。   洛银也在算着时间,她几乎每夜都会观星,九州中唯有灵州对应的星宿黯淡,可见其余阵角皆设,只等天光之境了。   自无言走后,谢屿川就没来过大殿,洛银心中也有过好奇,只是从未舍魂离体去寻谢屿川的踪迹,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谢屿川根本就不在幸州,但有时抬头一看,又能在窗棂外视线尽头看见那座半山腰的凉亭内,孤零零站定的身影。   小满前三日,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设成,那是洛银交给宁玉移形阵的阵角中,最为复杂的一个,他还是提前完成了洛银的任务。   洛银观星时见天上九州星宿都发着星芒,几点连城一线,仿若一只飞翔的龙形,心中沉着的那一口气也慢慢松懈,大局已定。   后半夜突落大雨,不见雷鸣。   噼里啪啦的雨水从窗棂灌入大殿,不过片刻便将殿内的地面浇湿,殿外的大树伸展枝丫,以叶片遮雨,绕是如此也躲不过强大的雨势,不断冲刷着大殿地面的雨水足有半寸深,洛银盘腿坐在床侧,被暴雨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雨声遮蔽了许多声音,雨水也冲刷了许多气味,大殿的门豁然从外打开,门前的雨帘似瀑布而下,谢屿川高大的身影被骤雨淋得狼狈,踉跄着步入。   “屿川。”洛银见他发丝湿透,卷曲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也变得空洞无神,在洛银叫他名字时,才如被惊雷劈醒,浑浑噩噩地抬起双眼朝她看来。   洛银见他的模样心骤然坠入深底,她没管满地的雨水,赤脚踩在水中朝谢屿川奔去,隔着金笼对他伸手:“屿川,过来。”   谢屿川看着洛银的手,眼神闪过些许被救赎的渴望,他靠近洛银的步法坚定,却在即将触碰她的那一瞬停下,惊惧地握紧双拳。   雨水顺着他的发丝和袖摆滴答滴答落在地面,与地上的水融为一体。   洛银呼吸一顿,她闻到了,谢屿川身上除了雨水的寒气,还有这大雨也不能冲刷干净的血腥气。   “你……怎么了?”洛银问:“你受伤了?”   不,谢屿川的血味没有这么杂。   “我……”谢屿川的声音很哑,他无助地看向洛银,嘴唇颤了颤:“我杀人了……” 第92章 九十二 谢屿川:我一定是疯了。……   暴雨倾下之前的夜, 天空还依稀可见几颗星,空城的深巷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尸体,血液喷洒在长满青苔的墙面上, 因这天热, 还未完全冷却。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谢屿川的鼻腔, 他头痛欲裂, 视线也从一片黑暗中慢慢清晰,微弱的浅光透入, 那是浮动于他面前的最后一丝灵光。   待到谢屿川彻底清醒时,他面对的是一张狰狞的人脸,那人筋脉爆裂,七窍流血, 死相极其惨烈,而他的手正掐在对方的脖子上,手臂上妖斑未退, 锋利的指甲连带着指尖都抠入了那人的喉咙里。   谢屿川连忙将手抽回, 指尖濡湿温热的血液还不断往下滴落,此刻他才看见, 整个深巷里的人几乎都以这一种死法丧命, 他们是被人活活掐断脖子而死的,以这群人的身上穿着的服饰来看,当是灵州仙派的弟子。   谢屿川往后退了半步,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一幕, 他的头脑剧痛无比,一段好似不是他的记忆汹涌地侵入脑海,那模糊的画面正是他毫不留情一个个将人杀死的场景,他的手指穿过那些人喉咙的触觉残存于指尖, 引起谢屿川一阵恶心。   他没杀过人。   他答应过洛银绝不会伤人的,可眼下这么多人都命丧他手。   怎么会这样?   谢屿川颓然地往后退去,退无可退时背后靠在冰冷粘腻的石墙上,嗅到的气味让他一阵作呕,脑海中不断翻滚的血腥画面也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洛银会知道他杀人了吗?   她知道他违背诺言,杀了人后,还会喜欢他吗?   夏季的雨骤然而落,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任何预兆,突如其来的骤雨如瓢泼般打在了谢屿川的身上,顷刻间将他的身体淋湿。   雨水冲刷着深巷中的血,如一条蜿蜒的小溪往外流去,他知道这里的血腥味很快就会引来其他人,踉跄着脚步冒雨离开。   谢屿川在磅礴的大雨中不断去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可那些混杂着各种人的血液的味道还是缠在了他的身上,不论淋多少雨也洗不干净。   这里不是幸州,他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了。   他要回幸州去,去告诉洛银,他不是有意要杀人的,他控制不住自己!   就好像这具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般,断片的记忆,模糊的直冲心灵的画面,还有许多不受控涌出的慌乱情绪,每一处都像是在告诉谢屿川,他病了,病得很严重。   谢屿川入了重明山谷便直往关押洛银的大殿而去,他推开大殿的门,扑面而来冷冽的梅花香让他迷恋,也好似在无形中安抚了他一路慌张而来的无措感。   洛银没睡,她就坐在床头,看见他来了甚至踩着水朝他奔来。   大殿满室的雨水几乎淹没了人的脚踝,洛银的衣裙被打湿,她贴着金笼朝他伸手,谢屿川只觉得一路而来的黑暗中乍现一抹亮光,只要他牵起洛银的手便可以摆脱那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的噩梦。   从醒来时便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喉咙,只要他抓住洛银,便能获得救赎。谢屿川满心欢喜,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可在抬起手的那一刹,尖利的指尖缝隙里夹着的肉泥还未洗净,伴随他而来的血腥味很快就将殿内微弱的梅花香掩盖。   肮脏的,腥臭的气味,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往外扩散。   “我……我杀人了。”谢屿川望向洛银,眼中的破碎仿佛下一瞬就要坠入不可挽回的深渊。   洛银看见了他身上的妖气,与以往不同,只要是杀过人的妖,身上都会永久沾染血腥味,不是雨水便能冲刷干净的。   谢屿川的确杀人了,不止一条人命,那混杂的血腥气中,至少来自数十个不同的人。   可他……怎么会杀人呢?   谢屿川盯紧洛银的眼,他怕在她的眼里看到鄙夷、失望、厌恶、憎恨,可又逼迫自己不能错过她丝毫情绪,他从发现自己杀人的那一瞬便来找洛银,寻求庇护安慰,这是因为在谢屿川的眼里,只有洛银会在他做错事时无限包容他,她会帮他,原谅他的。   可现在未必了。   早就未必了……   洛银如何看他?   她若有一丝恨他,惧怕他,谢屿川都会受不了的,他会疯的。   洛银眼中的惊讶迟迟未退,她眼见着谢屿川的背越来越弯,好像他的肩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山,将要把他压垮。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眼里的绝望也逐渐变深,甚至快要倒映不出她的身影了。   “屿川!”洛银叫住他,她再度朝谢屿川伸手,道:“你进来,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谢屿川闻言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要抱我?”   洛银很担心他,她担心谢屿川的情绪,担心他会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   “可是我很脏,我的身上都是恶心的味道……”谢屿川抬起颤抖的双手,似乎还能从那双被雨水泡得发白,指腹有些发皱的手上看见红到几乎发黑的血液,就连他自己都能闻得到,洛银怎么可能闻不到?   “雨水很凉,屿川,我有些累了。”洛银只能换一种方式让他进笼安慰,她跌坐在水中,溅起的水花蹦到了她的脸上,有些打湿她额前的发丝,洛银道:“我没有灵力了,站也站不住,现在还很冷,你能进来抱抱我吗?”   谢屿川在洛银摔倒那一瞬便抓住了金笼的围栏,洛银说出这话后,他连忙褪身上沾满污血的外衣,打开笼上的禁制,冲进金笼里将她从水中抱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往床榻方向走去。   谢屿川出于本能地护着她,他将她冰凉的双脚揣进自己的怀里,又用干燥暖和的被子盖住洛银,而后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冷了,我帮你暖暖。”谢屿川的情绪几近崩溃,额角突突直跳,思绪就像是绷紧的弦,不断被钝刃划出尖利刺耳的声音。   他忍着那些疼痛,不断重复着要温暖洛银的话。   洛银的双手穿过谢屿川的腰侧,她终于抱住了谢屿川,掌心贴着他的后背都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很快,很乱,和他身体里四窜的妖气一般,即便是她陪在他的身边,也不能安抚他的不安。   洛银知道他在不安什么,妖若杀人便没有回头路可言了,哪怕破了如今妖界和人界的僵局,谢屿川的身上也背负着多条人命。   他怕他打破了洛银的底线,将一生被洛银嫌恶。   这一瞬谢屿川的脑海中产生过许多念头,那些隐秘的、被他多次遏制的可怕念头,不限于将洛银永生封锁于金笼之中。   他想将她锁起来,锁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锁在漆黑的山洞里,她的眼神在黑夜中总是不太好用,到时候看不见他,也就不会露出憎恨的表情,可谢屿川能看见她,日日看见,时时看见。   从此以后他们远离喧嚣,管他什么人界妖界,只有他们两个就好,这样他就可以永远拥有洛银。   谢屿川很想这么做,他甚至庆幸洛银失了灵力,这样她就没有反抗他的力量,可以顺从地被他带去任何地方。   他的手在抱紧洛银时,慢慢挪了方向,钻入了温暖的被子里,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谢屿川的身体在发抖,他甚至没有洛银暖和,在他握住洛银手腕的那一瞬,纤细的手腕好像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谢屿川突然舍不得。   他喜欢洛银,又怎能伤害她?   他不该出现这种残忍自私的念头!他已经害得洛银失去灵力,难道还要她失去灵魂,行尸走肉般地困在方寸之地,永远不见天日?!   他一定是疯了……   他是疯了才会想要在方才那一瞬,握断洛银的手脚,折了她逃走的羽翼。   “我、我病了,洛银。”谢屿川慢慢松开了洛银的手,指腹温柔地抚摸着她手腕上的红痕,不过是被轻轻捏了一下,就伤到了她。   “我真的病了,不知从何时起我越发控制不住自己了,洛银。”谢屿川的身体颤抖着厉害,便是大雪纷飞的寒冬他也不曾感受过如此寒冷:“我总是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以前醒来时都是一个人的,可是今天我亲眼见到自己杀了许多人,那些人的血淋了我满身……”   “我是不是疯了?洛银?”谢屿川猛然抬眸看向洛银,他的手悬空做出捧着她脸的姿势,消瘦的肩骨弓起,眼下泛青,像是一只被人逼入绝境,拼命挣扎也无法摆脱死亡的野兽,惶恐无助的眼神下满是绝望。   “为何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为何我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杀了他们?为何我会杀人?为何……为何我会出现在潞州?”谢屿川被这些问题压垮,洛银紧忙抱住了他。   他将浑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洛银的身上,被子掉下一半,被角浸湿在雨水中。   窗棂外的大雨仍旧,整个黑夜都陷入了雨水声中,像是要将天地给冲没。   谢屿川的话让洛银的心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痛。   不是他杀的。   那些人都不是谢屿川杀的。   是墨安借着他的身体行恶,大约是想以此挑动两界仇怨,好让他更快带领妖族攻入人界,谢屿川只是那个可怜的,被利用的躯壳,清醒后见到这一切,而后陷入了无端的恐惧中。   “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我们明明好好的,你却要走?为何我都去灵州找你了,你也不肯见我?为何我负伤倒在山下,你让人将我丢进马厩?是不是我不是人……所以你永远也无法接受我?”谢屿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抽泣声却越来越大。   他在这一瞬破开了自己所有脆弱,将这些天的伪装全都抛开,只对洛银露出一颗跳动的真心,小心翼翼地诉说着委屈。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的,洛银,哪怕舍去妖力,变成一个寿命仅有几十年的凡人……可你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为何不试试呢?”谢屿川的眼泪滚烫,隔着洛银的衣裳染湿了她的肩头。   洛银的手轻抚他的发,他的身上湿透了,谢屿川丝毫不在意,洛银也无法此刻用灵力帮他烘干。   那些从谢屿川身上贴上她的冰冷的湿意,是雨水,和他的眼泪不同。   谢屿川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喃喃,是他保护自己,强忍着不崩溃的最后自我安慰,他说洛银是自找的,如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从他身边逃开,也不会落得被他关在金笼内灵力尽失的结局。   洛银闻言,苦涩地呼出一口气,谢屿川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呼吸很重,身体也从冰凉转热,一场大雨,加上精神上的折磨,最终让他陷入晕厥,体温攀升,似是生了病。   洛银想翻身让他躺下,稍一动弹,谢屿川便重新将她抱紧。   紧促的眉头没松开过,苍白的唇动了动,他呢喃道:“我喜欢你,对不起……姐姐,我喜欢你……”   洛银半撑着身体,盯着谢屿川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水汽模糊了视线。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一指轻轻弹在了谢屿川的眉心,抬袖揉去眼眶的湿润。   “原谅你了。”   这锁,这笼子,还有先前那些口是心非的话。 第93章 九十三 谢屿川:我都想起来了。……   大雨持续到次日午时才停, 这期间谢屿川一直没醒,洛银也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他的确病了,一场暴雨让他近日迅速消瘦下来的身体不堪重负, 后半夜便开始发热, 一直到大雨停下谢屿川都还处在高烧的浑浑噩噩中, 睁开几次眼睛, 看见洛银又安心地合上,没有真正清醒过。   谢屿川这般情况, 普通的风寒药对他也无用,洛银不能使用灵力让他稍微好受一点,也不能离开金笼去叫旁的什么人来为谢屿川治疗,便只能时不时安抚地擦过他额角冒出的汗水, 陪着他度过去。   夏季的大雨少有持续一整夜的,何况这场暴雨如瀑布般倾下,覆盖多个州地, 重明仙派的仙宫本就处于地势较低的山谷, 山上的水流汇成小溪往山谷内冲刷,原本景色优美的花蝶小路也变得泥泞不堪, 就是那几个平日喜欢来扰洛银清梦的小妖也因此没有出现。   整个大殿安静地只能听到谢屿川病后沉重的呼吸声, 和洛银的心跳声。   洛银除了要照顾谢屿川的身体之外,还要看顾他的妖气,他像是陷入了梦魇,有时不论伏在他耳边几次轻声呼唤也不会醒来, 而他身体里的妖气也有些紊乱。   谢屿川身体里原先堵塞的经脉,倒是因为这段时间情绪波动疏通了不少,这也印证着洛银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唯有让谢屿川痛苦或兴奋, 才能更好地激发被封印于他经脉中的妖力,只要他的经脉全部疏通,妖力也恢复完全,那关于他的过去,他也很快就会想起来。   算着时日,今日一过,再等明天深夜子时便可跨入小满,距离洛银和宁玉约定好开启灵州雪山下天光之境阵法,也仅有十几个时辰了。   昨夜洒在谢屿川身上的那些人血,激发了他妖气中的血性,也激发了野兽的本性,不断溢出的妖气也将成为墨安的灵魂补给。   墨安杀了人,却让谢屿川背负杀人后的崩溃,让他的身上沾满血腥,若是可以,洛银恨不得此刻便将墨安挫骨扬灰。   她看向谢屿川病白的脸,他便是睡过去了也不安生,不时蹙眉,眼红因体内妖气沸腾攀升而透着薄红。   “不会太久的,屿川。”洛银擦去他鬓角的汗水,眼若冰霜:“再等一日,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谢屿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纷纷扰扰的都是他有限记忆中不曾出现过的画面。   妖界从很久之前便开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了,气候混乱,繁殖混乱,乃至在妖界生长出的所有妖灵都逐渐变得种类繁杂,妖力越发薄弱。   那些妖力低微的妖为了能让自己的族群繁衍出更纯粹的后代,能够吃饱,甘愿奉献自己的身体作为食物,一旦他们重病不治或者饿死,他们的身体将成为族群里的养料。   在这样恶劣条件下,谢屿川依旧能看见一些族人的脸上洋溢着单纯的笑,他们相信上天给予妖族长久的寿命和与生俱来与自然相容的力量,不是为了折磨他们,他们每年都会有特定的时日去极寒之林祭拜月神。   在某些妖族古老的传言中,月神赐予了妖族凡人不可匹敌的能力,同时也剥夺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极寒之林中的银狼一族拥有月神之力,一直以来都掌管着妖族,除了海域里的妖之外,所有陆地妖灵,都靠极寒之林里的暗溪与暗湖之水生存着。   谢屿川记得那些黑漆漆的路,也记得山林中混沌的河流。   他记得河流流动时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可以倒映出完整的满月,圆圆的玉盘赋予妖族有限的生机。   所以他才会那么喜欢看月亮。   妖族没有天明,终日笼罩在黑暗之中,正因如此月亮成了他们唯一的光源,而人界的月亮与妖界的不同,人界的月亮并非每日都是圆的。   谢屿川第一次在人界看见圆月,便是在灵州雪山下,那也是他第一次前往人界,跟随父王,签订两界盟约。   在谢屿川的梦境里,关于他的父王,关于那些跟随一同前往人界忠心耿耿的部下,全都长着一张模糊的脸,他能从声音和身形分辨他们的身份,那些人与他说话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哪怕是贴着他说的,也好像离得很远。   谢屿川看见月色流光于雪山,光滑的雪山壁上的岩石纹路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了一副曼妙的女子身形,每一次风吹过雪山,一片片雪花飞舞过那张朦胧却精致的面孔,都像是她的发丝流动,半阖的眼波流转,宛若神袛。   彼时谢屿川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个男人身着青玉长袍,即便五官看不清楚也可从轮廓得知他是个极为俊朗的人,谢屿川突然有些想起来此人是谁了,他是妖界的文相——明瑕。   “好看吧?”明瑕问。   谢屿川身体不受控地钉在远处,钉在了山间的风里,他愣愣地盯着雪山上的人,低声道:“好看。”   “人界的风光便是比我们妖界要美轮美奂得多,就连从天空飘下来的雪花都是干净的。”明瑕说完,却不见谢屿川回答,他侧身朝谢屿川看去,视线随着对方的目光而动,最终落在月色下的女子壁相上。   “呵,原来你说的是她。”明瑕道:“她是墨安二徒,前几年渡劫而去,叫……洛银。”   洛河之洛,银河之银。   谢屿川喃喃出对方的名字,那两个字粘糊地绕在了他的嘴里,竟像是含了一口化不开的蜜。   好似山间的风也听到了他这一声,雪花飞舞得更加狂肆,短暂遮蔽了雪山壁上的面容,谢屿川的梦境也从那时急转而下,化成了同一地点,不同时间的不同遭遇。   大火几乎将半边雪山融化,那一日穹苍仿佛要坠入凡尘,黑云压顶,雷雨打在人的身上生疼,慌乱的人群中各种灵力冲击着彼此,妖族化为了野兽,去扑倒那些攻击他们的修道士,而修道士的剑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妖族的血。   本应是两界同盟,却变成自相残杀。   谢屿川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混乱中心,却将自己置身事外,过长的道袍被雨水打湿,又被飓风刮起,在火光浓烟中他坦然自若,目光紧紧地盯着谢屿川的方向。   谢屿川在这时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危险突如其来,剑光晃过眼前那刹,他的视线再一次扫向灵州雪山的雪山壁,山壁上的画像被大火融化,被雨水冲刷,消失了。   而后他听到惊恐的一声:“吾儿!”   黑暗将他吞噬,大雨将他淹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便被两道不同的力量撕扯着身体,一个是妖王阿赦的全部妖力,他想将那道窜入谢屿川身体里不属于他的灵魂赶出体外,奈何对方修为太高,成了他们两股真气在谢屿川的身体里打架。   出于妖的本能,谢屿川将自己的妖力藏蓄于经脉中,以免三股力量纠缠争斗让他这具身体彻底支离破碎。   他看到了太多妖族伤亡,看见那一个个模糊却又熟悉的身影倒下,那一道道妖族的魂体被剑气撕裂,身躯又被大火吞噬,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疼得不断发出狼嚎,仿佛从五脏开始四分五裂,最终七窍流血。   阿赦被人偷袭,冲入谢屿川身体里的妖力松懈了一瞬便被墨安占据上风,谢屿川似乎可以看见人群中央的墨安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面容苍白的道士满意地看向自己的好徒弟,安长风负伤从背后刺了阿赦一剑。   烈焰、滚滚的血水、还有那些原本有机会逃出,却被迫留下来的妖族或修道士,他们被墨安的阵法困在原地,只能等待忍受身体被火焰烧光、烧干。   “为什么?师父!!!”   安长风崩溃地丢下了手中长剑,所有人都看见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墨安并不打算放过今日见证他所行一切的任何人,以免后患。   为了什么呢?   自是身处高位却不得登仙飞升的不甘,自是不满现状企图征服世间万物的野心。   这些都是,凡俗欲望之一。   谢屿川听到了许多修道士的质问,看见那些人一股脑地冲上去恨不得将墨安大卸八块,谁也想不到备受修道界尊崇的仙道竟会生出心魔,他的执念偏激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获得能吞并两界的身份。   那些身体留在阵法结界之外的人,魂魄却被封锁于天光之境中,无人能够挣脱。   最终浮游于结界之外混沌的灵魂附身于仅存的几具身体,被后来前往灵州雪山的门下弟子带走,饶是他们捡回了一条命,神魂也大受折损,不是自己的身躯,没有灵力支撑,当时火海中混乱的记忆,只让他们记得一件事。   “阴谋,都是阴谋!”   不久之后,身死魂灭。   人界流传下来的真相,是妖族的阴谋残害了鼎盛的修道界,让这五百年来修道界一蹶不振,越来越衰败、没落。   明瑕是如何逃脱的?   谢屿川记不得了。   他只记得阿赦以最后的妖力扑灭了大火,让处于火光中心,还来不及被火舌舔上的谢屿川保住了性命,他的身体里沸腾,滚烫的力量像是有一团火焰沿着四肢百骸燃烧,从里到外占据着他,侵蚀着他。   谢屿川需要将这热度冷却,便本能地往雪山方向奔去,他的体力越来越差,胸口憋闷得几乎窒息,他没能跑上雪山,扑倒在雪山下,光滑的石壁上再没有神女图,大雨连着大火之后的雪山下化作一片焦土。   黑色的灰屑与纷飞的大雪交错飘零,谢屿川嗅到了带着寒意的梅花香,幼犬一般的身体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也越来越累。   好像有一只手在轻轻拂过他的头顶,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银临般的笑声让他以最后的力量看向那只手的主人,那是一张……与他记忆中,雪山壁上一模一样的脸,目色温柔,天灵上飘着一团柔光,金色的蝴蝶扇动翅膀,扫过谢屿川的眼,他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当时的那只手,好像又一次扫过他的眉眼,指腹柔软却很凉,将他体内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热意压制,每一次触碰,都让谢屿川的呼吸更深。那团燃烧的热意急需冰雪冷却,在那只手离开他时,他焦急地抓住对方,迫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见对方。   他知道那是谁。   是洛银。   一直都是洛银。   当年在雪山下的是她,几百年后在雪山中睁开眼睛所见的,依旧是她。   谢屿川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想要叫对方的名字,可身体被困在原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就连那一丝冷梅清香也要离他而去。   他知道每每沉睡之后,都有会有股力量封锁他的五感,占据他的身体,将他困于黑暗,困在噩梦之中,那股力量是谁?   心中震荡的声音,其实早就告诉了他答案。   谢屿川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暴雨中腰背笔挺笑得猖狂的道士,想起他残忍冰冷的眼神漠视自己的同门一个个死去。   他肆虐地用尽力量将一切生路堵死,也毫不在意自己身躯被众人化为灰烬,他好像说过什么,他说了……说了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完成的计划。   从此修道界的能人异士,妖族的掌权者连带着他一起都死于这场外界无可知的灾难中,而他终有一天,会以另一个身份卷土重来,不单要有妖族的长寿,无数为他鞠躬尽瘁赴死的臣民,还要有天灵地宝物资丰沃的人界至高无上的地位。   那尖利的笑声一直环绕在灵州雪山下,而此刻环绕在谢屿川的心中。   他不能被黑暗吞噬,他不能任由自己被他人操控,不能永远被动地留在噩梦中。   他要醒来!   他要见到洛银!   他要告诉她真相!   他记起来了,全部都记起来了!   谢屿川挣扎着用尽办法去撕裂那片将他包裹的黑暗,妖族从未背叛过人,是人心不足,是人背叛了他们本身。   谢屿川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身下被褥,憋闷到呼吸凌乱,脸色泛红,他身上的妖斑尽显,身体里的妖气也越来越不受控制,浓浓的妖气如一股股黑烟般顺着金笼攀上,藤蔓似的把周围一切气息摈除,化作自己舒适且熟悉的环境。   终于,他猛然睁开了眼。   雨停后,大殿内的水也被炎热的夏季蒸干了不少,此刻雨水已经退到脚面,床边的脚踏台阶上铺着一层薄毯,洛银正坐在上面,趴在床侧,两只手握住谢屿川的右手睡去。   谢屿川的胸腔还在打鼓,被黑气笼罩的金笼里一片昏暗,他能透过那股妖气看见大殿顶上闪烁的银河星空,待到确定自身安全后,谢屿川才慢慢将妖气收回,看向沉睡的洛银。   屋外黑了,不知过了几时。   被他脱去笼外的衣袍上,血腥味都淡了许多。   谢屿川愣愣地看向洛银的脸,记忆回笼,两种完全割裂的记忆让他一时难以恢复,呼吸都慢了许多。   前半生于妖族的日子,还有这两年跟随在洛银身后的日子分裂得太厉害,让他有一瞬觉得,梦境中的一切都是他胡思乱想,其实从未发生。   洛银的天灵处没有柔光,那抹残存于他记忆中惊为天人的一瞥,却像是他险些死去的臆想。   被人盯得久了,便是睡得再沉洛银也察觉到了,她缓慢睁开眼,再看向屋外,天已经黑了。   谢屿川睡了整整两天,今夜子时,灵阵启动,她和谢屿川便都能解脱了。   谢屿川……   洛银一怔,她连忙抬头朝床上的人看去,待对上那双深沉且不知看了她多久的双眼时,洛银才慢慢放松了呼吸:“你……醒了。”   昨日他熟睡,身体发热,病了一天,洛银看着他倒也不累,可从今日天刚亮起,也不知他梦境中出现了什么,谢屿川身体里的妖力紊乱,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不论洛银叫他几声他也不曾醒来,那一股股滔天的妖气几乎将整座大殿填满。   洛银怕这样下去对谢屿川的身体伤害太大,她担心他尚未恢复记忆,还不能完全操控自身力量,便用灵力赋于指尖,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热汗,直至天色渐晚,谢屿川身体里躁动的妖气才慢慢平缓下来,洛银精神紧绷了两日,也疲惫地趴在床边小憩了会儿。   现下看来,他的病似乎好了。   谢屿川听见了洛银的声音,胸腔里扑通扑通,心跳开始紊乱了起来。   他之前分明听过许多回,可却在这一次如初闻般悸动。   梦境中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他的前半身化成了一团可随时拨开的雾,这两年经历过的一切却融入了骨血中。   谢屿川本能地拉住洛银的手,将她带上了床,搂在怀中,在抱到洛银、闻见她身上冷梅清香的那一瞬,谢屿川才确定,他抛弃了前半生,就让那一切化作梦境,他还是洛银的屿川,不是霖。   “屿川?”洛银半张脸闷在了他的怀中:“怎么了?”   “我记起来了,洛银。”谢屿川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道:“我都记起来了……妖族和人界会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墨安,我把真相告诉你,只要人界和妖界重归于好,你是不是就能和我在一起了?”   “是不是不会嫌弃我是妖?是不是就能重新喜欢我了?” 第94章 九十四 洛银:唯有他,其他一切都不重……   谢屿川的身体还在发抖, 他问完后,静静地等待着洛银的回复。   洛银的脸还埋在谢屿川的肩膀,一觉醒来听到的话, 冲击有些大, 她还需些时间缓缓。   “你……恢复记忆了?”洛银问他。   若他恢复记忆, 便代表他恢复妖力了, 那他是自由的吗?还会被身体里的墨安控制住吗?   还是说可被谢屿川操控的妖力,最终仍会化为墨安魂魄的养料?就像红樱那样, 即便修为是自己的,可身体仍不受控地被另一个人慢慢侵蚀着。   谢屿川搂紧她,掌心贴着她的脊背,隔着薄薄的衣裙抚摸温软的皮肤, 每一寸触碰都是实质的,他可以确定洛银就在他的怀中,不是梦境里的一片雪, 不会随时飘走。   “我梦到了过去。”谢屿川闻着她身上的冷梅清香, 对她道:“梦见了很多这几年不曾于脑海中出现过的画面,真实地就像我的确亲身经历过一样。”   只是梦得很短暂, 两天的病加梦魇, 让谢屿川过去在妖界生存的几百年都变成了弹指一挥间,以前生活中的琐碎细节统统化为泡影消失无踪,五百年前灵州雪山下的霍乱,还是让他舍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那些关于他过去的人格。   回忆找到了,朦朦胧胧的,除了特定的一些记忆深刻的内容,其他的也很模糊。   实际上, 哪怕他的妖力全都恢复了,那些逝去的也都找不回来了,他依旧记不太清梦境里那些人的模样,记不得妖王阿赦的相貌,唯一清晰的,只有洛银的脸。   洛银没想到这两日陷入沉睡的谢屿川,会在梦境里走完自己的前半生,他恢复记忆,便说明当年在灵州雪山下的一幕也同样被他想起了,难怪他会说,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是墨安。   谢屿川长腿一勾,让洛银坐在了他的怀中,他将她抱得一寸也不外露,广袖遮住了洛银的身体,他身上的妖气还未完全收敛,连带着洛银的身上也染上了些许,全是谢屿川的气息。   “我知你心有芥蒂,因为人界和妖界几百年来势不两立,如今又走入了这般死胡同里,你不愿接受我是妖,气恼我残害生灵,气恼我把你关在笼里对不对?”谢屿川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他找到了可以解局的方法,破开了他与洛银眼前的难题。   “没关系的,洛银,我可以退兵,退回妖界,我可以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我知道墨安的野心,我也知道他还有一缕残魂留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可以将幸州还给重明仙派,若他们愿意,我可以出面,让他们这些日的不甘和痛恨都发泄出来。”谢屿川抚摸着洛银的发丝,低声喃喃:“只要他们出了气,你是不是也就能消气了?”   “他们若知当年真相为墨安背叛了人界和妖界,便不会再记恨妖界了,我如今是妖界的王,我可以阻止妖族对修道界的记恨,只要两界消除仇怨,便没有任何身份差异,公义道德将你我分开了。”谢屿川的头慢慢垂下,鼻梁抵着洛银的锁骨,亲昵地蹭了蹭。   “我没想过伤害人界,也没想过伤害你,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不想失去你而已。”谢屿川的声音有些委屈:“我没杀重明仙派的人,我只是把人都关起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坏事,我……我只是吓唬吓唬你。”   说完这话后,谢屿川又立刻顿住。   他想起了前两天那个骤雨深夜,潞州某空城的巷子里横七竖八倒下的尸体。   他想起了自己的手穿过修道士脆弱的喉咙,指尖的缝隙中布满滚烫的血肉,沾满血腥气息。   “原本……只是想吓唬你的。”谢屿川的声音哑了下来。   他不是没杀过人,就在前两日,他记得自己亲手杀了数十条人命,每一个都是灵州仙派的弟子,是洛银本门派中的后生。   谢屿川突然发现,好像得知当年真相也不能缓解他和洛银如今的关系了,从他的双手布满人血开始,他便没有退路了。   即便妖族和修道界化干戈为玉帛,即便两界自此和平共处,他也不再是无辜的那一个,他的身上背着人命,在这一瞬,谢屿川甚至又能再度闻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那滚烫的血液重新喷洒在他的身上,粘腻地贴着皮肤,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洛银察觉到他的气息一瞬变化,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抱着她的双手也越发收紧。   谢屿川只穿了里衣,汗水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背,他的体温重新攀升,洛银以为他的病还没好,腰也被那双手禁锢地无法动弹,有些疼。   她轻声唤了谢屿川,这一声“屿川”却让谢屿川猛然松开了她,迅速后退的瞬间,后腰撞上了床头的木栏,嘭地一声在安静的大殿内响起,随后陷入静谧。   洛银看着谢屿川,不解他方才分明回忆起过去,分明在得知真相的兴奋里,为何现在又露出了惊恐与慌乱的神情?   洛银的心一瞬揪了起来,她觉得谢屿川恐怕真的病了。   他的喜怒不由自己控制,他的精神状态很差,甚至在看向洛银时紧张地咬着下唇,苍白的唇色逐渐泛起了一点朱红,他的獠牙不知何时伸了出来,咬破嘴角,顺着下巴落下一滴血珠。   “我的身上很脏,我不碰你,你、你离我远点。”谢屿川低头看向颤抖的双手,明明白皙的手上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能看见猩红的血迹,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   洛银鼻尖酸涩,眼眶顿时红了。   谢屿川重新陷入了杀人的旋涡之中。   他看向洛银的眼神再度涌现绝望:“是不是现在就算我把真相告诉所有人,也无法挽回了?”   “你一定也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了吧?我杀人了,洛银,我杀了很多人,他们全都是灵州仙派的,你一定很恨我,恨我残害了你的同门……”谢屿川双手捂着头,痛苦地沉吟:“为什么?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吓唬你,并不想真的让你讨厌我……”   “屿川。”洛银想靠近他,此刻她眼中的谢屿川实在太脆弱了,好像任何一点压力都能让他破碎。   可洛银的靠近却让谢屿川更加崩溃,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哆哆嗦嗦地朝金笼外跌去,嘴里喃喃:“我要去洗干净,洗干净你就闻不到了……”   那些死去的人,血腥味刻在了妖气里,不论他洗几次都洗不干净的。   洛银见他要往外走,看着他消瘦的身影,像是被人划了千万刀般痛彻心扉,她的脑海中有个声音拼命地叫喊着,不能就这样让谢屿川离开!   他太痛苦了。   这一切痛苦不单是墨安造成的,洛银知道,她也是将谢屿川逼到如今地步的一份子,她为了所为大义,已经将谢屿川抛弃过一次了。   为此,洛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个代价全都应在了谢屿川的身上。   “要洗干净,不能有血腥味,洛银会讨厌我的……我要去洗干净,洗干净。”   谢屿川将要走到金笼边,他的手才触上金笼围栏上的禁制,便闻到了满室冷梅清香,一只扇动着翅膀簌簌落下金粉的蝴蝶从他的眼前飞过,灵力牵引成线,轻轻地织在了金笼上。   不止一只蝴蝶,随后又飞来了许多只,每一只都是洛银灵力的化身。   它们拦住了谢屿川的去路,那幽幽的香味掩盖了谢屿川因慌乱泄露的妖气,也掩盖了妖气中的血腥味。   洛银的蝴蝶缠绕在谢屿川的身边,每一只都想朝他靠近,哪怕他周身妖气太重,那些蝴蝶也不依不饶地往他的怀中扑去。   谢屿川回头朝洛银看去,她就站在床侧,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银光,束缚她四肢的缚妖网化成的锁链形同虚设,锁灵阵不断吸走她的灵力,可洛银的身体里总有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   披头散发的青年在这一瞬尽显落魄,他几乎暴走的妖气被洛银的灵力温柔包裹,谢屿川的震惊,诧异,统统在看见洛银落泪时瓦解。   他没再想要离开,而是朝洛银奔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的眼下,满目担心、慌乱:“你怎么哭了?”   洛银忍了又忍的眼泪,最终没忍住汹涌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子,不论谢屿川擦几次都重新染湿脸庞。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回忆起初初见他时,单纯无害的少年却最终变成了这个样子,短短几个月,谢屿川在洛银的面前崩溃了太多次,他强忍着的不甘、痛苦,其实洛银都看在眼里。   谢屿川没有一刻不想着她,洛银不能再丢下他一次。   让他出了这个金笼,不再挽留,便是将谢屿川打入无可挽回的地狱。   人不是他杀的,血腥味留在他的妖气里,可洛银知道,谢屿川的本质未变,他仍是那个,不愿让洛银为难、伤心的少年。   “擦不干了……你别哭了。”谢屿川的手上全是洛银的眼泪。   他没见洛银哭过,他手足无措地抬起袖子轻轻擦过她的眼,最终双手捧起她的脸,整个人都弓背弯下,声音轻地像是怕弄坏了洛银:“别哭了,好不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不喜欢便不喜欢吧……怎样都好,就是别哭了。”   洛银的眼泪止不住,谢屿川的眼泪也落了下来,甚至比洛银哭得还凶。   他认了。   他会结束妖界和人界无谓的争斗,他会让自己站在耻辱台上把欠修道界的都还回去,他愿意什么都不要,还洛银自由,只要她别再这样难过了。   谢屿川曾以为,只要能得到洛银便好,哪怕将她困锁一生,只要能让他时时看见她就好。   可不是这样的,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的承受力,甚至都承受不住洛银的眼泪。   偏执、占有,欲·望,爱也好,他不要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碰你了,你要走便走吧……想去哪里都行。”谢屿川说出这话后,无力地几乎要在洛银面前跪下。   洛银的眼泪,不为自己,她是在心疼谢屿川,她为谢屿川难过,为谢屿川痛苦。   眼看谢屿川的背越来越弯,洛银连忙抱住了他,她想救他,一直都想。   不单是救他被墨安摧残的身体,还有他饱受折磨的灵魂。   她怎会不喜欢他呢?   这世上,唯有谢屿川对她最好,唯有谢屿川的眼里满是她,唯有谢屿川在乎她的一切。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唯有谢屿川,洛银唯有谢屿川,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屿川,你抬头。”洛银擦去眼泪,说出这话后,她捧起谢屿川的脸。   谢屿川的眼尾是妖气晕染的红,眼眶里的红却是流了太多眼泪,他的眼里依旧倒映着洛银,满满皆是他,哪怕他说放过洛银,也从未想过放过自己。   被泪水打湿的眼睫颤动,瞳孔收缩。   谢屿川呼吸一窒。   洛银凶狠地吻了他,这一吻撞过来,将他嘴角被獠牙咬破的地方重新擦出了血迹,而后他察觉到洛银温热的舌尖舔过他的嘴角,再探入唇内,勾动着他。   她撩过了谢屿川肩上的发,双手从捧着他的脸,换成了勾着他的肩,身体紧贴。 第95章 九十五 谢屿川:我喜欢你,洛银。……   温热的呼吸喷在了他的脸上, 谢屿川的双手悬空紧了又紧,他还沉浸在莫名的惶恐中,生怕一切都是梦, 是他疯了后臆想出来的幻象, 只要他轻轻一动, 一切都化为须有。   洛银身上的气息很浓, 如腊梅盛放,凑到鼻尖的清甜香味, 谢屿川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深嗅,每一口吸入肺腑的冷梅清香,皆成为致命的毒药。   他唇角的伤口被舔了又舔,洛银像是懂得治疗伤口的小兽, 企图将他那里舔得一丝血腥味也无法溢出。   她的唇色朱红,几次深吻之后,就连嘴角都是湿润的。   谢屿川仍略弯着腰, 双目中的震惊、诧异、惊喜, 无措,全都被洛银捕捉在眼里。他没敢动, 也没敢回应, 唯有扑通扑通激烈的心跳声出卖了他的情绪,若非如此,洛银险些以为自己对他已毫无魅力了。   “不喜欢我主动亲你?”洛银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谢屿川鬓角的发丝,指尖绕着青丝擦过脸颊的痒, 勾得谢屿川呼吸都停了。   “喜欢。”谢屿川的声音沙哑。   他怎会不喜欢?   他喜欢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了。   “那为何不抱我?”洛银的疑问问出时,明显能在谢屿川的眼中看出狂热的欣喜,可他还在克制着,克制到双肩颤抖, 眼睑都憋出了绯色。   “我可以吗?”谢屿川问她:“你会讨厌我吗?我是不是在做梦?……我近来经常做梦,有时醒了能看见你,有时看不见。”   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谢屿川并非每次都能分清,但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中的洛银,都不曾对他这样……这样亲热过。   他们好久都没有这样亲热过了。   久到谢屿川有些回想不起洛银满眼都是他的样子。   “你想吗?”洛银的手指顺着他的下颚落在了他的喉结上,她的触碰几乎逼得谢屿川失去理智,那只手仿佛成了冰雪,消除了他因妖气而攀升的体温,又勾动了他体内更加疯狂、炽热的欲另一种情绪。   不等谢屿川回答,洛银又踮起脚对着他的嘴唇亲了一下,谢屿川的呼吸越来越重,喉结滚动,在洛银再度亲上来时,用力地抱住了她,那力道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洛银问他想吗?   谢屿川当然想,他无时不刻都在想,每一次看见她都想。   想要抱她,亲她,在她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气味,让她完全属于自己。   他的感情从未掩藏过,他对洛银的渴求,也都写在每一个眼神里。   洛银躺得很乖巧,她顺从地任由谢屿川咬着她的衣襟,有些急切甚至粗鲁地扯着她腰上的束带。   夏季泡雨的大殿中仍有些微凉,月色从窗棂外透了进来,落在谢屿川的发丝上。   青年病态白皙的脸上浮着燥热的红色,他一只手按在洛银纤细的腰腹,另一只手抓着她的脚腕,指腹细细地磨着她冰冷的脚踝,想替她暖暖。   洛银的眼睛是湿润的,长发铺在了床头,谢屿川看她的每一眼,她都是浅浅地笑着的。   谢屿川的呼吸都发着颤,他的手落在了洛银的脸上,轻轻点了一下她略微湿润的眼睫,像是置身于幻境。   若这是一场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你的脸好烫。”谢屿川道。   洛银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轻轻嗯了声。   “是不是我现在对你做什么都可以?”谢屿川问她。   洛银又对他笑了。   灵力汇成的金色蝴蝶于二人身侧飞舞,月光和金蝶的微光,让谢屿川能看见她眼中的自己,他俯身温柔地吻着洛银。   他每亲吻洛银一次,便道一句:“我喜欢你,洛银。”   吻着她的眉心、鼻梁、下巴……   “我喜欢你,好喜欢。”   其实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哪怕说再多喜欢,再多表白也显得苍白,不敌他心头炙热感情的万分之一。   洛银知道的,知道谢屿川喜欢她,所以除了灵州仙派书楼那一回,她每次都准确地认出谢屿川了,她的屿川看她的眼神,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当中情感。   她挽留了谢屿川,安抚了他的情绪,但她没打算在这场不合时宜的□□中脱离出来。   人总要任性一回,只尊崇自己的内心,抛却理智,凭感觉行事。   谢屿川看书多遍,临到关头却有些犹豫不决。   洛银的视线略模糊,呼吸也凌乱,她看着谢屿川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分明满脸血色,却仍只盯着那一处重重喘息,也没动。   “你不愿意?”洛银问。   谢屿川抬头看她,眨了眨眼,又落了一滴眼泪下来,他低声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洛银闻言,一时无语,半晌叹了口气:“那便我来。”   她挺腰起身,按着谢屿川的心口调转方位。   双目对视,洛银的脸涨得绯红,目光却异常坚定。   窗棂外有风刮过,带来一些山间不知名的花香,薄汗打湿了衣衫,便是这一阵阵夜风也不能浇熄热意。   谢屿川的眼里完全倒映着洛银的身影,她长发如瀑,靠近脸颊的几缕被汗水打湿,略微卷曲地贴在脸上,白玉似的身体透着薄红,晃乱了他的心神。   他在很早以前就见过她的身体,彼时他还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小狗,于软塌矮桌下,透过沉香烟雾看见了神女沐浴。   洛银下巴上的汗水顺着脖子滑到了锁骨,积在了那一弯小窝处。   谢屿川的獠牙有些发疼,几乎要爆体而出的痴狂让他很想咬住她,肆意索取。   可他还是扶着她的腰,起身温柔地舔去她锁骨里的汗珠。   终归是不舍得。   洛银疲惫躺下时,才是谢屿川掌控节奏的时刻。   子时一过,天又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   锁灵阵不断地从洛银的身体里吸取灵力,饶是她情况特殊,灵力可无限再生,也在被谢屿川冲撞的时候无暇分神,无力地任由锁灵阵自行取走她的灵力,于殿外山谷布阵成形。   小雨转大,哗啦啦地敲着窗棂,被风一吹,雾似的往金笼方向飘来。   洛银的脸上满是汗水,谢屿川帮她擦去。   他精神奕奕,丝毫不觉得困倦,一双眼连眨也不舍得,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小憩的洛银。   原本满笼的金蝶也只剩下了两只,扑扇着翅膀翩跹于二人身旁,满室旖旎,慢慢被风雨浇熄。   谢屿川胸腔里的鼓动声就没有平缓过,在他绕着洛银发丝回味缠绵时都紊乱的跳动着,撞击着他的心口,闷闷的,疼疼的,却很满足。   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半汗湿的里衣衣襟中翻出了一枚金钗,金钗于月光下闪烁微光,被金蝶瞧见,两只蝴蝶围绕着云纹花样簌簌落下金粉。   金钗被他修好了,一点儿疤痕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曾被折断过,谢屿川一直将其带在身上,缝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他还记得之前的断痕在何处,指腹擦着如今一点裂痕也无的金钗,他盘腿坐在床侧,小心翼翼地勾起洛银的发丝挽起,将金钗重新戴在了她的发上。   他们会成亲的吧?   他杀了人,满身都是血腥味,洛银也不嫌弃他,愿意抱他,亲他,还愿意把自己交给他。   她一定也还喜欢他的。   谢屿川满腔热意,越想心跳得就越快,看着洛银的眼神也愈发地温柔缱绻。   他们应当会成亲的,哪怕洛银现在不想,他也能等下去。   谢屿川重新躺下,双手搂住了洛银的腰,将她翻身面对自己,手指顺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地抚弄着。   洛银未睡得很沉,不过是化阵吸走了她的太多灵力,加上谢屿川后半夜几乎没有节制的索求,她累得不想动弹了。   察觉到谢屿川还在摸她,洛银哼了声:“屿川,我不行了。”   谢屿川那双桃花眼在黑夜中尤为明亮,与洛银的疲态形成鲜明差别,他听见了她撒娇似的软哼,脸颊烧红:“嗯,我不动你。”   “我就是想……抱抱你。”   洛银不回话了,头脑沉沉,心想子时应当早就过了,听着窗外的雨恐怕下了快两个时辰,九州移形阵启动时,夜空点亮的星也被乌云和大雨遮蔽了光芒,但灵州那边应当能看见繁星,破晓前,天光之境便会罩在诸恶池上。   她早前设下的阵法已经启动,将会困住在诸恶池上的所有生灵,此刻大殿内只有她和谢屿川二人,墨安要是从他的体内被天光之境引出,也逃不脱她的阵法。   还能……再休息一会儿,一小会儿。   谢屿川的怀抱真暖和。   从她与谢屿川分开后,好像也不曾这样安静地、舒心地靠着他了。   好在,一切将入尾声。   轰隆一声雷鸣几乎震慑天地,重明山谷中的人都能感觉到雷霆的余震,诸恶池的大殿内,木床颤动,一瞬惊醒了洛银。   她猛地睁开眼,随后被谢屿川抱得更紧。   “没事的,打雷了,不怕,我陪着你。”谢屿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洛银起身看向窗外,不远处的雷电泛着蓝紫色,树纹一般从空中炸开,骤然点亮了幸州的天空,紧随而来的雷鸣声再度让她心惊,洛银彻底醒了。   随着电光渐至,洛银的心中却没来由涌出了些许恐慌。   不安沉沉地压在心头,让她呼吸都困难了许多。   洛银浑身泛起了一阵寒意,殿外的阵法应声启动,金笼内唯剩的两只金蝶也顺着窗棂朝外飞去,触碰到洛银原先设下的阵法时,与那一道银色阵法屏障融为一体。   这感觉就像高空坠落无法触底的慌张,洛银安慰自己,毕竟凡事都有风险,宁玉那边稍有差池,对她和谢屿川都是不小的冲击,她会担心、会惊乱也是正常的。   稳下心神,迎接天光之境便好。   洛银披上外衣起身,双脚虚浮,险些摔了下去。   谢屿川连忙扶住洛银,他也看见了将入山谷的雷霆,那闪烁的雷光擦过山间碎石几乎燃烧了火光,谢屿川的心尖一疼,头脑发胀,连呼吸都停了。   一些混乱的记忆涌出,他颇为痛苦地弯腰捂着头。   洛银担忧他:“屿川,你怎么了?”   雷光未至,洛银也未从那雷雨中看见天光,阵法没到,谢屿川怎会觉得痛苦?   谢屿川睁圆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脑子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扎过一般密密麻麻的疼,而后一些画面闪现,皆是他不曾见过的凌乱的记忆。   山巅,圆月,蓝花,还有……涂、颜?!   “谢公子放心,我不会让她的野心得逞的,我会救你,帮你,也会替你向我爹解释。”   “谢公子,你愿意信任我,我好高兴。” 第96章 九十六 谢屿川:你说要与我成亲的。……   谢屿川的记忆里, 涂颜的脸突然变得尤为清晰,那些原本不属于他记忆中的画面纷沓而至,像是汹涌的洪水般扑了过来, 让他窒息。   他何曾与涂颜见过面?   何曾去过潞州与安州交界处的山巅?   何曾摘过重明山谷的蓝花送给对方……还, 还撩过她的发?   谢屿川觉得自己的头很疼, 疼得他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地蹲跪在地上, 哪怕是洛银的声音也变得遥远模糊,再睁眼时, 电闪雷鸣的光从窗棂外照亮整座大殿,那道白茫茫、刺眼的光里,谢屿川看见了他自己。   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抱头挣扎,就像凭空生出了一面镜, 他曾在黑暗中有过的一切举动,都被镜面完整地呈现眼前。   他去过潞州,去过安州, 甚至去过古河州。   就在这短短几个月里, 谢屿川总陷入莫名的黑暗里,一觉醒来, 不知过了几日, 也不知身在何处,他虽不记得,可他都去过的!   有另一股力量操纵着他的身体,做那些违背他本心的事。   他看见有许多修道士在州地内设阵, 巨大的移形阵几百个阵脚,谢屿川隐藏于黑暗中,于那些修道士人群中看见了涂颜,他在众人即将散去时短暂现身, 只被涂颜一个人看见。   身穿灵州仙派长裙的少女满眼都是惊喜,焦急地与其父匆匆作别,假称身体不适想要早些回去休息,结果却是来夜会谢屿川。   小镇外的溪边,水流潺潺,谢屿川身姿挺拔,待到涂颜来时朝她笑了一下。   涂颜问他:“谢公子,你……你如今做的这些事是错的,收手吧。”   谢屿川的心中分外困惑,他像是一具身体里生出了两个灵魂,另一个灵魂与意志不属于他。这些也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无可更改了,可他还是想要挣脱,想要阻止,不愿与其他女子深夜私会。   他的身体却不是这么做的。   另一个他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道:“涂姑娘,帮帮我吧。”   青年身形消瘦,涂颜本就痴心于他,他只需稍加软化,便立刻能获得涂颜的信任。   谢屿川听见他的声音夹在潺潺的溪水中,痛苦悲戚道:“我无法阻止她,也无法拒绝她,我被她控制了,涂姑娘,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对不对?”   她是谁?   他又究竟是被谁控制了?!   而后的对话,却让谢屿川如五雷轰顶,难以面对。   “洛银心术不正,故而当年未能成仙,几百年前两界结契,也是她偷藏在众人身后袭击,她趁我失去记忆,养我伴在身侧,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我控制妖界,完成她的野心。”   不是的!不是的!   他在发什么疯?他在胡说八道!他怎么能诋毁洛银呢?!   谢屿川想要去杀了那个站在溪畔的自己,他更不承认那是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取代了他?什么东西控制了他?!   “我的身体里有她的一股真气,若我不按照她所说的做,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她要我攻入人界,占领人界,唯有如此她才能在最后出面拯救苍生,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彻底掌控两界生灵。”   骗子!疯子!   谢屿川拼命呐喊着,挣扎着,可是他就被困在原处,无法脱身。   “她要我杀人,我不愿做这些违背良心的事,涂姑娘,我带你去见重明仙派的人,他们都被我悄悄看管起来了,不曾有一人身亡。此事不能声张,毕竟洛银在人界威望犹在,各派掌门也必然信她,唯有你,唯有你可以帮我了,你愿不愿意?”   颠倒是非黑白,凭空捏造,谎言会将洛银毁了的!   谢屿川看见涂颜点头了,于是“他”带着涂颜去了重明仙派后的万窟洞天,在那里见到了重明掌门与其他传言被杀的修道士们,涂颜信了“他”的话,她将这守作两人的秘密,她愿意为爱奉献牺牲,去救谢屿川,完成大义,或许将来也能成为旁人口中的英雄。   谢屿川给予她的信任,让涂颜瞒着她爹,在阵角上动了手脚。   谢屿川送她花,陪她赏月,让她觉得他们二人两情相悦,他们正在背着全世界,拯救全世界。   涂颜沉浸于美好的幻想中,甚至都不曾考虑过谢屿川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其实可寻灵州阵法的踪迹,破坏的阵角相连的,却是潞州山谷中另一个隐藏阵型。   涂颜问谢屿川:“只要这样,我就能救你了?”   谢屿川看着阵角上灵州阵法灵力的浮动,笑得格外温柔,可眼神却冷得骇人:“如此便好了。”   “谢公子,你……你是何时对我动心的?”少女娇羞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却没看见他脸上的冷笑:“许是在灵州鸿山上,你为我指路时吧,你心地善良,谁会不喜欢呢?”   灵州、鸿山?   谢屿川已经痛到麻木。   他何时在鸿山上见过涂颜?   上一次去鸿山,是洛银将他丢下,他跑去鸿山求她相见,可最后他摔倒在山脚,浑身浴血地在马厩中醒来,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被他遗忘了?   谢屿川捂着头,痛苦地哀嚎出声。   大殿中的痛呼被骤雨与雷声掩盖,洛银跪倒在谢屿川身边,她搂住谢屿川,可他太痛苦了,他浑身被汗水打湿,每一次痛呼身上的妖气便越发浓重,双手紧紧地抓着额角与鬓发,被折磨得青筋暴起,随时都要晕厥。   洛银慌了,她没见过这样的谢屿川,灵力幻出的金蝶却在生成时被锁灵阵吸走,她身体里的灵力消失的速度奇快,便是取之不尽也来不及填补缺口。   “屿川!屿川!”   洛银抱紧谢屿川,她怕他在这癫狂中伤了自己,几只弱小的蝴蝶沿着二人身侧飞过,又化成簌簌的金粉坠落。   殿外阵法将至,一道蓝紫色的雷电轰隆落在了大殿之上,震落了那些被谢屿川铺成银河的灵石,一粒粒晶莹的灵石掉落下来,碎了满地,有一颗划破了洛银的手臂,带着血迹滚出了金笼外。   如此强大的风雨雷电,大殿很快便会承受不住的。   谢屿川突然想起来了,他想起了一些模糊的画面,他原来去过鸿山,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楼。   在那栋书楼中,阳光汇聚一处,灵力修补他身上的伤,温暖的阳光下,呼吸的却是冷梅清香。   他看见了洛银,看见她脸颊薄红,有些怯意,更多的却是羞涩,她将手中的金钗递给了他,那是一根完好无缺的金钗,刚从她的发丝上取下,柔软的头发披在肩上,让她看上去特别美好。   洛银动了动唇,说了一些谢屿川想也不敢想的话。   “这根钗是我十岁那年离家,跟随师父来灵州前,我娘送我的,她说若我成不了仙,这钗就留作嫁妆,让我寻一良人成家。”   “我把钗送你,你便明白我心意了吧?”   我把钗送你。   你便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洛银羞赧的笑容在谢屿川的眼前越来越淡,白光刺目,让他眼前一切都变得失真了起来,脑海中剧烈的疼痛并未消减,转而被巨大的震惊、欣喜若狂取代。   他上过鸿山的。   在他闯山门那日,被雷火鞭笞重伤后,洛银便把他带到鸿山书楼了。   她用灵力养他的伤,照顾他多日不眠不休,在他醒来后,还说了那样的话。   她没有真心想过抛弃他。   那根钗不是断情,是定情的。   那根钗送到他手上来时,上面还染着她发上的馨香,不曾断过的。   他都忘记了什么?   错过了什么?!   谢屿川突然抓住了洛银的手,他的眼角挂满了眼泪,滚烫的热泪与汗水融为一体。   “洛银……洛银!”谢屿川猛然朝洛银扑了过去,他想从那股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出来,可他无法挣脱,他只能用尽全力抱紧洛银,而那纷乱的画面还不断从脑海闪过,皆是另一个人这些日用他的身体所经历过的。   “我在,我在的,屿川。”洛银抱住谢屿川,他在她的怀中颤抖得厉害。   谢屿川的眼泪止不住,他吻着洛银的脸,不论面前的“镜子”里再闪过什么画面,他都将其屏蔽,一遍遍于心中回忆的,都是洛银递给他金钗时说的话。   他的眼泪与汗水染湿了洛银的衣襟,谢屿川抱着她问:“你喜欢我对不对?你喜欢我,你没有抛下我,你另有苦衷的……对不对?”   洛银竟一时无言,也不知他发生了何事。   大殿顶上的雷光越发肆虐,洛银心中的不安也随着越发强烈了起来。   “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她安慰着谢屿川。   谢屿川突如其来的崩溃,让她无暇去管这灵力阵中,逐渐转换的磁场,也让她忽略了自己身体里的灵力,逐渐无法幻化出完整的灵蝶。   “金钗是你送我的,你说这是你的嫁妆,你……你当时便想过要与我成亲了,对吗?”谢屿川与她对视,那双因为瞳孔浴血猩红的眼里,满是得知真相后的溃败:“可醒来的不是我,经历那一切的也不是我……不是你抛下了我,你说要与我成亲、你说要成亲的……”   可他到头来,却做了什么呢?   他对洛银又爱又恨,又痛又怨,他打造了这所金笼,将她困在诸恶池上,他率领妖界占领幸州,彻底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对不起,我错了,洛银,都是我的错,我错了……”谢屿川哭着吻她的脸:“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向人界致歉,我愿承受代价,我、我想和你成亲。”   谢屿川的话从他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挤出来,每一个吻都让洛银格外清醒,她担忧地看向他,帮他擦去眼泪:“你、你都知道了?”   这些墨安经历的事情,他也都知道了。   这是好的预兆,还是不好的预兆?   是他战胜了墨安,还是墨安干扰他了?   雷霆万钧,骤雨不断,被雷电劈开的大殿顶上簌簌落下石块与木桩,谢屿川本能地将洛银压在身下,护住她。   轰然坍塌的大殿迎来了一场暴雨,雨打金笼叮当作响,诸恶池吸足了洛银的灵力,彻底显现于二人面前。   谢屿川的背受伤了,洛银也来不及用灵力化结界护住他。   淡淡的血腥味被雨水冲散,骤雨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漆黑,整个儿重明山谷在雷霆到来时化作了一片焦土,没有半丝生机。   洛银看向头顶树纹般裂开的雷霆,那蓝紫色的光如网一般笼罩了下来,与她先前设下的灵力阵相合,其中隐约可见灵州仙派的某种阵型。   洛银曾见过,但不多见。   她为了研究天光之境,几乎将灵州书楼里的每一种灵力阵都记牢,待到蓝紫色的雷霆落在金笼之上,火光沿着金笼的围栏骤然而起时,她的心跳才猛烈地躁动着。   不是天光之境。   洛银呼吸停下,竟生不出半丝力气了。   诛仙阵。   专为绞杀修道士而设,名为诛仙,便是修为再高也难逃一劫。   此阵之恶,非死不休。 第97章 九十七 洛银:我爱你。   火舌吞并了金笼围栏, 饶是大雨也无法浇熄,这阵法启动时与天光之境有些相似,故而洛银最初并未认出, 待到谢屿川重回清醒时, 一切已是来不及了。   火焰在雨水中滋啦啦作响, 腾起的烟雾呛人, 雷声几乎震天动地,洛银与谢屿川都坐在笼内, 一同昂首去看那照亮整片重明山谷的雷光。   谢屿川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洛银的灵力也几乎施展不出,她看向四周,整颗心像是坠入了无尽深渊, 呼吸越来越困难。   她知道,是诛仙阵的出现加强了锁灵阵的威力,一旦她的灵力从体内涌出, 便立刻会被吸走, 如今洛银就连幻化灵蝶都有些困难,更别说是从内破开阵法了。   眼前形式, 她也算看明白了。   谢屿川的脸在火光中更显得毫无血色, 他方才被迫想起那么多关于墨安利用他的身体所行之事,如今脑海还是混沌一片,凌乱的记忆碎片在他眼前如大雪飘零,纷纷闪现。   他抓着洛银的手越来越紧, 那些记忆逐渐拼凑的真相,让谢屿川忘却身上的伤痛,一颗心像是被人揪住了,呼吸也停了下来。   瞳孔震颤, 不可置信。   谢屿川直至现在才触及墨安的阴谋,这一刻,他连看向洛银的勇气都没有。   是他……都怪他。   若他早一点回忆起墨安的魂魄曾附身于他身上,若他能早点看见这些“记忆”,一定能避免眼下情况发生。   谢屿川知道这是诛仙阵,在这一刻,他甚至能听到墨安当时在僻静无人所知的山谷中设下诛仙阵的心声,他是想要洛银死的,他一直都知道洛银的计划。   在那个谢屿川于洛银身侧睡着,而墨安又在她的床榻醒来的时候,墨安就知道洛银在隐藏实力了。   他以沉默面对洛银,却在出大殿时看见诸恶池上源源不断的灵力,若洛银的灵力早就被诸恶池吸空,诸恶池上的灵力色彩不会那样斑斓明亮,便是洛银还能自主地运用自身灵力。   她用灵力在做什么?   墨安其实看见过,她在地面上画下九州大致的地图,总有些来不及擦去的角落被他捕捉。   他是洛银的师父,当然能一眼看穿自己徒儿的心思,自墨安在灵州鸿山书楼上,从谢屿川的身体里醒来那一刻,听见洛银想要对谢屿川说的一番话,他便知道这个徒儿不能留了。   洛银想在鸿山书楼中找到天光之境的办法,更有可能,她其实已经接近当年真相了,墨安唯有隐藏自己,才能破开洛银设给他的死局。   在他知道洛银不会被诸恶池困住,而是甘心留在重明山谷时,他便在九州各地留了个心眼,放出去的人归来说那些修道界的后生正在九州设下各种奇特阵角,故而墨安前去看了一眼。   便是五百多年前,修道界鼎盛,人才济济之时,墨安也是众人昂首仰望难以匹敌的对象,又怎么看不穿洛银设下的计谋?   他不过是顺势而为,迎着洛银设的局,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也可以借机除掉洛银,永绝后患。   诛仙阵,便是他这个做师父的,送给好徒儿最后一份礼。   谢屿川的心口砰砰、砰砰地狂跳着,视线越发模糊,呼吸也越发困难了起来,那些墨安对洛银生出的恶意,与他本身对为洛银的爱意,在他的身体里几乎化成了实质,互相争斗、互相纠缠、想要夺取这具身躯的主导权。   谢屿川张了张嘴,紧紧地抓着洛银的手臂:“离开这里。”   他抬眸看向洛银,眼泪似血般从眼角滑落,这一眼叫洛银心惊。   “屿川!你哪里痛?”洛银颤抖着双手擦去他眼角的血泪,手捧着青年消瘦的脸,掌心汇聚的灵力不断往他的身体里灌入。   可洛银的灵力只要释放出来,便会被锁灵阵吸走,能落在谢屿川身上的少之又少,那一点灵力正缓慢地愈合他背上的伤。   谢屿川不断摇头,他不要洛银治愈他,他不要洛银浪费灵力,待在这所笼子里!   “离开,快离开!”谢屿川哑着声音道:“这是墨安给你设的局,若能走,便快走!”   洛银又何尝不知,她已经中计。   只是她的双腿犹如生根,牢牢地扎在地面,洛银在这个时候才感受到灵力几乎尽失究竟是怎样的无力感。   谢屿川用力地推开她,他想将洛银推出金笼。   “是我……都怪我!”谢屿川从未有过这样痛恨自己的时刻:“若不是我将你引入大殿,若不是我打了这所金笼,便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   洛银摇头:“不怪你,屿川,你别自责。”   谢屿川根本无法听进她的话,他将一切过错全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我没能察觉到墨安的野心,是我化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是我替她关住了你,蒙蔽了你!是我、是我亲手设下了诛仙阵,若我能早一点察觉,便不会害你入如此险境……姐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谢屿川跪在了她面前。   洛银扶着他,她看着他身体里沸腾的妖气,那些妖气几乎要撕碎他,这些日子谢屿川饱受折磨,他便没有真正的清醒过。   再看向周围肆意燃烧的大火,雷霆顺着火光落在了金笼之中,沿着缚灵阵传到了她的身上,那雷电之力将洛银击得浑身发颤,就好像回到了她当初历劫之时。   “不是你的错。”洛银忍着疼痛,她透过情绪崩溃的谢屿川,看向了他身后的电光,抬手便将那道雷电引入了自己的身体里,护住了他。   喉间涌上一口腥甜,洛银生生将那口血吞了回去。   真不愧是诛仙阵,恐怕便是当世神仙在场,也难以承受这般如天劫的雷霆。   “不是你的错,屿川。”洛银不想与谢屿川追溯,到底是他们哪一步走错了,若真要追究,那她在谢屿川的身体里见到墨安,相信墨安的话,被他一步步引入局中,更是错得离谱了。   这一切好似结局注定了。   注定她没有那般过人的聪明才智,注定她不是那个能拯救苍生的英雄,她仍不过是当年只知死读书,埋头练灵练气,毫无城府的洛银。   唯一不同的是,彼时她心无牵挂,对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   渡劫成功与否,洛银也不曾在乎过。   生无乐趣,死也不可怕。   现在却不是了。   她看向眼前的青年,还依稀可见他唇红齿白,桃花眼眼尾上扬,一身少侠玄衣的模样,可那少年毕竟只存于她的记忆中了,诸多推手,将谢屿川磨成了如今这般可怜的模样。   洛银痛恨自己无能。   如若注定了她的结局无非一个死,她便不该在最后这两个月与谢屿川冷漠相对的。   “一定有解的,姐姐,这阵法一定可解!或者,或者你拿我做垫,我用身体挡住雷劫,你快逃出去吧。”谢屿川慌乱地从地面爬起,他转身昂首看向天空中翻滚的黑云,那云似是一条巨大的黑龙,龙身盘桓,遮蔽了整片重明山谷的上空。   百里内的山野一片焦黑,皆是雷霆后的废墟,山间生灵,那些妖,恐怕也死的死,伤的伤,竟无一人能靠近这雷霆怒吼的旋涡。   树往西枝,鸟于北飞,龙云再现。   哪有什么妖界攻入人界的最佳时机,不过是墨安早早便料想到的阴谋,引两界仇怨,成就他的野心。   轰隆隆的蓝紫色电光闪过云间,那庞然的黑龙张开锯齿大口,又是一团电光火球坠下。   洛银看见了谢屿川背上的伤,他的衣服破碎,苍白的背上落下了一道可怕的猩红痕迹,可他不觉得痛,他在如此难捱的情况下和墨安于身体里做斗争,还想着要成为洛银的垫脚石,送她离开诛仙阵。   夜风肆虐,吹来的雨悉数打在洛银的脸上和身上,冷得她浑身寒颤,那雨水里,还有谢屿川的血。   这一瞬,洛银几乎从他的背影里看见了墨安的脸。   她看见墨安扬眉露出得逞的笑容,奸邪的眼神似是在询问洛银:你真舍得吗?   舍得让谢屿川陪你一起死?   能以自身入局者,何其聪明。   他知道洛银舍不得。   洛银可陪谢屿川死,但她舍不得谢屿川陪她一起在这诛仙阵中消亡。   墨安的计谋天衣无缝,他深知洛银对谢屿川的感情,也知那一枚金钗的分量,他知洛银不会用谢屿川垫脚,助自己逃出生天,她只会……   她只会救谢屿川。   洛银在这一刻没有挣扎,她也无力挣扎,灵力消耗得越多,反而难以成事,倒不如积累最后的力量,保住她心中所爱。   洛银闭上双眼,任由雨水淋湿,颓然地放弃了一切。   电光火团再度往金笼落下来时,谢屿川的声音颤抖道:“走啊!洛银!”   他已经做好了让自己迎接雷劫,为洛银挣得一线生机的准备。   可就在此时,数千只金色灵蝶从他的身后飞来,莹莹星辉瞬间与火光匹敌,谢屿川只觉得周身轻盈,他被那灵蝶推着后背,直往笼外送去。   噗通、噗通——   是谢屿川的心跳声。   一切万物于他眼中都变得尤其缓慢,他满目惊诧,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只能从那些灵蝶飞舞的缝隙里,看见模糊的洛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哀伤的恳求,崩溃地嘶吼,一切不过是转瞬之间。   为什么?   为什么!!!   洛银以手为刃,割开了自己的天灵,那里汇聚她全部的力量,可灵蝶消失的速度仍旧很快,她看见谢屿川在那片金色的光芒中拼命挣扎,越挣扎,洛银笑得便越释然。   她终究是没爱错人的。   谢屿川这傻狗,还想着和她一起死呢。   罢了,反正……她五百多年前就该在天劫身陨,便是这样自我安慰,洛银也觉得痛彻心扉。   在谢屿川跌出诛仙阵外时,那团雷电火光终于砸塌了金笼,坠在了她的背上。   啊——   真疼啊!   竟比天劫不弱分毫!   谢屿川手脚并用地想要爬入金笼,却被洛银一早设下的结界排除在外,他的脸隔着火光,洛银也看不太清,可她知道他一定哭了,必是哭惨了。   以前还不知他竟是这般爱流泪的。   一道又一道雷劫应声而下,谢屿川凄厉的哀嚎划破长空。   “洛银——!!!”   “我不会独活,我绝不独活!!!”   洛银听见他的声音了,这一瞬她那赴死的决心突然动摇,浓浓的不舍绕在心尖,甚至让她忘了不断坠落的雷霆伤人多疼。   她再度摘下发上的金钗,用三只灵蝶送出诛仙阵,憋闷在心口的血终于喷涌而出,她知道她承受不了下一道雷了。   “屿川。”   洛银勉强朝他笑了笑:“别做傻事。”   总有人得破局,不能叫墨安得逞。   骤   雨之下,崇明山谷恍若白昼,诛仙阵的最后一击,叫洛银的身躯在谢屿川的面前化为灰烬,被雨水冲刷,灰烟不留。   谢屿川仿若被人夺了魂魄,眼见着白昼逐渐暗下,他恍惚听到洛银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屿川。   别做傻事。   还有轻若鸿毛的一句:我爱你。   谢屿川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在这一瞬爆裂,鲜血顺着七窍流出,他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   瘦弱的青年缩成一团,湿漉漉的仿佛重伤濒死的野兽,手中紧紧攥着一根金钗。   诛仙阵散了,骤雨继续。   风中再也捕捉不到那抹冷梅清香。 第98章 九十八 身死魂灭,是凡人的结局。……   小满当日, 留守在灵州仙派的弟子们都看见了那一抹雷光,从苍穹劈下,如电光树纹, 金灿灿地将整个白昼照得更加明亮, 许多人都捂住了双眼不能直视。   他们都知道, 烈州仙派的宁玉在灵州雪山下施法, 是经过了掌门首肯的。   宁玉紧张了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他只能将红樱安排在灵州仙派下的小镇中, 只要小满一过,他或许就可以再立天光之境,救回他的小红鱼。   天光之境启阵很顺利,先是招来雷雨, 再是引动灵州雪山下的地心火,他眼看着天空上方,这些日子他设下的几百个阵角纷纷点亮, 九州中的人都在等这一刻, 为此宁玉不眠不休了许久。   他确定自己没有出任何错误,洛银教给他的阵法他已经滚瓜烂熟, 就地能画, 可偏偏子时过去了许久,天光之境也只在灵州雪山下启动。   宁玉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去,沉去,双脚如灌了千斤泥石。   他见识过天光之境太多次, 也确定自己此次设阵无误,他甚至就站在阵法中心,一点儿灵力都不敢使,直到他的身体沉到胸闷气短, 宁玉低头看去,才发现是自己的魂魄被天光之境引出,身体留在了雷霆旋涡的中心。   灵州雪山下,曾开启过三次天光之境。   一次是墨安,一次是洛银,再有一次,便是宁玉。   宁玉看见了风卷骤雨化成了一个个形状,有人有兽,像是多年前残余在灵州雪山下的镜像,被那些雪山上的雪花记住,只要有雷霆火光,便会惹得纷飞的雪花重现当日之境。   宁玉的身体,站在最安全的雷雨中心,那里曾是墨安站过的地方。   他看见了一头银狼,怒吼着劈开风雨,也看见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模样,那人残酷地笑着,数千道剑光纷飞,将那些由雨雪化形的身影统统割裂。   这是洛银曾说过的……当年结契真相。   宁玉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紊乱地跳动着。   最终在持续了几个时辰的残酷里,风雨停歇,乌云散去,东方的太阳早就升起,金光普照在雪山上,温暖的夏风将那些风雨的痕迹悉数吹去。   宁玉的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愣愣地经历着这一切,也断定……这不是洛银与他原先说好的样子。   天光之境,应当在子时之后,沿着移形阵的阵角往幸州而去,最终辰时,他应当置身于锁灵阵中,而非亲眼看天光之境起,再亲眼看天光之境消。   幸州那边呢?   是计划失败了吗?   宁玉站定于雪山之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沉,他抬手抓起一片雪花,略微的凉意滑过手心,他呼吸一窒,再摊开掌心时,那里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血珠滴在雪面上,化成了一朵猩红的梅花。   不祥之兆。   辰时过,妖界仍是一片漆黑,唯有一轮圆月的冷色微光将阴沉沉的山林照亮。   暗湖周围重兵把守,那些由毒物化成的冷面看守兵,一个个像是雕塑般连眼皮都不曾眨过,在他们身后的暗湖中,巨型老虎沉睡于水面之下,在月色下像是一幅沉静的画。   画中老虎的胡须突然随水纹波动,金虎猛然睁开了眼,猩红带着金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线,那是在遇见危险时才会出现的攻击状态。   不单是他,便是那些看守暗湖的看守兵也察觉到这一股迎面而来的风中,含着些不对劲的力量。   那风是从很远的地方刮来的,幸州重明山谷,距离妖界也仅隔着一座山,和一片无影沼泽,可无影沼泽距离暗湖还有一段路,这个距离凭肉眼不可看穿。   重明山谷中,诛仙阵雷霆风雨,将那一处废墟里了无生气的味道,远远带来了妖界暗湖周边。   湖面开始颤动,本就不安心藏于水下的金虎也开始暴动。   看守兵有些为难,因为他们也是兽族后裔专门挑选出来,只服从妖王的私兵,在立誓服从妖王之前,他们都在宋氏手下历练。   宋渊是他们的将军,但不是他们的主人,谢屿川发号施令让他们看好宋渊,他们不能违背。   “请将军稍安勿躁。”为首的看守兵说出这话后,惹来了金虎仰天咆哮,虎啸声震慑山林,惊起了一片鸦影。   一场在暗湖旁的较量便于人界清晨太阳将将升起时展开,又在明瑕突然出现的情况下停歇。   宋渊的双手上还有暗湖底灵石幻化的镣铐,那些被谢屿川留下来看守宋渊的看守兵已经被明瑕引来的碎石包裹,那些石头像是一条条难缠的虫子,用力地吸附在看守兵的身上,叫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宋渊看见明瑕有一丝意外,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无视突然出现的明瑕,奋力地朝幸州方向跑去。   被封锁沉睡于湖底的宋渊不知今夕何夕,他算着时日,料想应当是小满,便是洛银和宁玉约定好的日子。   可方才在湖底,他明显感觉到被洛银封藏于他身体里的那一股真气紊乱得厉害,像是一柄利刃在他的四肢百骸乱窜,那是真气的主人受到攻击后才会出现的症状,宋渊猜测,应是洛银那边的计划出了问题。   他知道洛银的全部计谋,也知道在这次计划中,谢屿川的安危也赌在了里面,如若洛银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证谢屿川全身而退?   所谓移形阵引天光之境,也不过是洛银的推测而已。   可宋渊没走多少路,他甚至还没到妖界边境,没看见无影沼泽,便被幸州方向的光震慑脚步,那通天光柱,就像是有人在此历劫。   宋渊突然觉得胸口一闷,那一直在他身体里乱窜的真气于额心飞出,才离开他的身体,便化作了一缕尘烟,一丝灵力也没了。   雷霆消散,阵法的余威犹在。   明瑕跟了上来,他自然也看见了幸州重明山谷中的最后一缕光,也在这不断往四周涌来的风雨气息中,闻到了一股焦灰的气味。   有什么消失了。   “诛仙阵。”明瑕突然开口,宋渊惊诧地回眸看他:“不是天光之境?!”   “像,却不是。”明瑕瞥了一眼宋渊手上的灵石镣铐,轻轻拂袖,那镣铐顿时化为细沙从他的手腕滑落,宋渊心下一惊,但他知道明瑕是玉石化身,对这些灵石顽石总有旁人没有的特殊力量。   “快去吧。”明瑕低声道:“他还活着。”   此话一出,宋渊也顾不上明瑕此次真身出现的意图,他连忙朝赫山的方向跑去,金虎的妖光闪过赫山山头的铁林,直至在幸州重明山谷那头消失,站在无影沼泽前的明瑕才动了一下脚步。   他抬头望向穹苍还未完全散去的黑色龙云,盘旋的云层滚涌地像是一条巨大的蟒,遮蔽了东方逐渐升起的日光,风中的焦土味儿越来越浓,其中另一股味道却越来越淡了。   身死魂灭,是凡人的结局。   明瑕抬起右手,细长白皙的手指像是上天精心雕刻的美玉,食指凭空轻轻一点,将那股从宋渊身体里挣脱出来的真气灰烟燃起了一缕幽蓝的火光,火光中心逐渐窜出一抹淡淡的金色,待到那火光与明瑕的指尖触碰,幽蓝退去,金色破茧。   灵力幻成的蝴蝶直往北方飞了几步,双翅下拖着长长的灵光细线,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蝴蝶便消失了。   北方……   明瑕朝那边看去。   那时灵州的方向。   ……   宋渊到达重明山谷时,此地已成一片破败的废墟,仙宫坍塌,山谷裂开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夏季繁花盛开的山谷,不过经过一夜暴雨侵袭便成了焦土,处处是黑色灰尘与雨水混合的泥泞。   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重明山谷的模样,每一条路都被雷霆摧毁,山谷中的妖也死伤太多,宋渊还看到了滕树老妖将几个脆弱的、惊吓成原型的小兽们护在身下,而他自己被雷霆劈开了脊背,树洞之深,难以保命。   每走一步,都是心惊。   诛仙阵的威力,凡过之境,无一幸免。他深知死伤绝不止重明山谷这一处,恐怕从这诛仙阵来时的方向一路往幸州,雷霆劈过,那些留在幸州,或其他州地的修道士,都已殒命。   宋渊几乎翻过了所有山头,最终才找到一处类似诸恶池的地方,池水已经被雨水铺满,灵力随诛仙阵消失,便成了普通的蓄满了雨水与焦土的池子。   处处黑色,即便已过太阳升起的时辰,幸州的天都是黑的。   盘桓于穹苍的龙云并未完全消散,滚动的云层中时不时有蓝紫色的电光闪过,每一次低沉的轰隆声,都将成为经历过这一切人的噩梦。   宋渊终于找到了谢屿川。   他的衣服上满是鲜血与泥土,被骤雨淋了一夜,背上负伤,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盖住了半边身躯与脸庞。   他在雨里待了太长时间,以至于被那些从山上冲下的黑色泥石掩盖了手脚,苍白的身躯被水泡得泛青,竟像是死了许久,连呼吸都不能察觉。   宋渊连忙跑过去,他将谢屿川从泥泞不堪的地上拉起,触手所及像是一块冰,这块冰便是此次大难不死,也耗损太多真元,能否醒来也是未知。   宋渊将他背在背上,连忙往妖界而去。   妖界受月神庇护,极寒之林更适合妖族修身养性,银狼一族本就是月神后裔,只要回到那里,谢屿川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统一两界,什么为当年妖王报仇,如今这些与摆在面前的难题而言统统不再重要。   谢屿川若死,银狼便绝后了,妖族也将易主。   宋渊是宋氏子孙,誓死保卫狼王,他不会让谢屿川死。   将谢屿川背上背的那一瞬,宋渊才看见他纤细的手臂坠下,半松的手心里还有一抹亮眼的金色,仔细去看,便能看出那是洛银的金钗。   谢屿川无力抓住金钗,在他意识消失之前,恐怕也怕这金钗会被雨水冲走,故而他紧紧地握着,将那金钗锋利的边角深深地扎进了手心的肉里,金钗穿过手骨,这才留了下来。   宋渊一怔,脚步短暂地停顿,眼神也在诸恶池上一扫而过。   池面上没有大殿的丝毫痕迹,碎了一地的灵力早就化成粉末,谢屿川命人打造的金笼唯留一点儿破败的残躯,其余这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洛银。   了无生气。   他不敢去想昨夜重明山谷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洛银的计划失败了。   宋渊离开重明山谷前,对那些从妖界匆匆赶来的兽族首领道:“寻回无言、无蝎,妖族撤军,离开人界。”   “是!”   他无暇顾及其他人,也想不到明瑕究竟是如何从暗溪中出来的,更不知方才将他手腕上灵石镣铐去除的明瑕此刻去了何处。   宋渊背着谢屿川,像是在背一张随时能被风吹走的纸。   便是回到了极寒之林,养好了这具身体,生死如何,还看他自身的意志。 第99章 九十九 谢屿川:将成噩梦。……   那是不可触底的旋涡。   是睁眼闭眼也无法区分的黑暗。   谢屿川感觉到自己一直在下坠、下坠, 像是坠入一个永无止尽的深渊,而他就在这深渊中,不得挣扎, 不能解脱。   他看到了许多不好的画面, 那些纷乱的场景似真似假, 像是烈火灼心般让他痛苦万分, 画面从模糊变得清晰,那火光中孱弱的身影, 成了谢屿川不敢去看的噩梦。   另一个,比沉入黑暗,没有声音,没有边界还要可怕的噩梦。   那是他此生经历过最痛苦的一刻, 比挖心还要难受。   他看见了被火光笼罩的金笼,看见了金笼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在暴雨中瑟瑟发抖, 承受着不断落下的雷霆, 披散的长发湿淋淋地包裹着身体,大火与雨水排斥产生的烟雾中, 仅有一双直直朝他望来的眼睛让他能感受到自己还在活着。   谢屿川曾看见那双眼无数次, 他伸出手,想去描摹那双眼的轮廓,想碰一碰她被雨水打湿的、颤抖的睫毛,可他动作的每一寸, 都牵扯着四肢百骸里衍生的痛苦,生不如死。   “姐姐。”   “洛银。”   谢屿川对着那道身影喊了无数遍,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洛银的声音, 直至龙云之下,最后一道通天光柱落在她的脊背上,那双眼睛从他的眼前消失了,连带着那个人也一并消失了。   此后世间再无洛银。   谢屿川只觉得胸腔一阵钝痛,若能呕血,他必吐了满襟满身,可他的身体仍在下坠,他触摸不到风,触摸不到雨,触摸不到任何可以让他停下来的实物。   ——是你杀了她。   谢屿川猛然睁眼,他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那个声音,和他的声线一模一样,说出来的话却能诛心。   “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我从未想过杀她!”   谢屿川连伤她都舍不得,遑论杀她。   ——是你攻入了人界。   “我只是想吓唬她,我想逼她出面,让她主动来找我!主动……与我求和。”   他只是有一点点私心,也不敢将私心做大,不敢伤一条人命,他只是无计可施了。   ——是你锁住了她。   “我想让她留在我身边,我不想离开她。”   ——也是你,设下了诛仙阵。   “不是、不是我!是墨安,这一切都是墨安做的!”   ——若这世间无你,墨安何能成事?   谢屿川反抗的声音哑住,他像是被人对准心口捅了一剑,刺在了最软的要害处。   其实他的心里也一直是这样想的,他也觉得这一切都错在于他,若他一开始没有行差踏错,若他从最早察觉到自己身体不受控时便与洛银说,或许这一切都能避免,或许也不会害得洛银被困诛仙阵,落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结局。   谢屿川无法反驳,他知道那个声音是对的。   那是他的声音,是他心底真实且懦弱的想法。   ——那你还要活着吗?活着醒来,去触碰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未来所去的每一个地方,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将戴上洛银临死前看向他的那张面孔,那张深情款款,遗憾告别的脸,将成为谢屿川此生无法跨越的痛苦,是他的劫。   清醒地活着,直面痛苦遗憾,自责悔恨。   还是就此闭上眼睛,干脆死去一了百了,陪洛银一并消失。   答案便在眼前。   他不过是个、无能的……妖物罢了。   …   极寒深林的最深处,也有一座雪山,那里是银狼居所,白雪飘零的古洞中,冰玉堆砌着各种灵石法宝。漆黑的深林里每一棵树都像是钢铁铸造,树下结满了晶石,树干上也缠上了各种毒草毒花,它们在月色下色彩艳丽,绽放着缤纷的光芒。   夏至。   无言和无蝎应宋渊的命令,早就回到了妖界,只是却一直没能见到宋渊,听那些兽族的妖说,宋渊守在了雪山下,那里寒气逼人,便是他们也不敢轻易靠近。   又过了几天,山林间的暗溪流动,地面蒸腾着夏季的炎热闷湿,雪山下的寒意也不再那么冻人,无言和无蝎终于见到了宋渊。   他从雪山下走出来时,浑身毛发都结着冰霜,喝气如雾。   无言和无蝎连忙上前,身后还跟着其他兽族的首领,目色沉沉地看向宋渊,只等他的回复。   在这两个月内,妖族大军撤离人界,因为谢屿川性命堪忧,他们迅速退到了无影沼泽之后,而那些原先与明瑕有过连接的妖族,也没再寻到明瑕的下落。   宋渊抽不出精力来管明瑕,只是守着谢屿川,生怕他在雪山中有个三长两短。   今出山,无言和无蝎同时询问:“将军,殿下如何了?”   宋渊的脸色并不好看,以妖力蒸去了一身寒冰,半晌后才道:“还活着。”   便是这三个字,叫众人松了口气,可他们没见谢屿川随宋渊一道出来,脸色又难看了起来,活着,未必醒了。   无尽地沉睡,与死亡没有区别。   “妖族还有其他事要做,趁着明瑕不在,我们要尽快收复羽族与蛇族的余党,在殿下醒来前,铲除异己,肃清妖界。”   宋渊下达命令后,一干人分散去行事,唯有无蝎和无言二人还留在他的身边。   他们三个是异姓兄弟,无言与无蝎被当年的宋将军收养,私下亦称宋渊为兄长,短短几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心中有许多疑惑未解,也不知小满那日,幸州究竟发生过什么。   宋渊知道自己无法隐瞒,如今洛银已不在人世,他也没必要让她一直背负着抛弃谢屿川的骂名,从他与洛银传信,到后来墨安的魂魄附身于谢屿川身上,直至洛银想到了个移花接木的方法,将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引入锁灵阵中的计划。   宋渊将自己知道的,悉数告诉了无言和无蝎。   当时无蝎守在珞城外,逃过一劫,否则诛仙阵从珞城上空划过,他也未必能完好无缺地回来,而彼时被洛银派去守着灵州雪山的无言,更是心下沉沉。   从宋渊被关押暗湖开始,无蝎留守珞城外,无言远去灵州,都是墨安引洛银一步步入局的步骤罢了,为的便是将那时的谢屿川孤立,让一个能代他去死的人都没有,如此,洛银才会以身赴雷霆,以自陨抵消诛仙阵。   “那个恶道,如今还在殿下的身体里?”无言问。   宋渊不知道,他不知道洛银的计划究竟算赢了还是输了,天光之境没出现,谢屿川也昏迷不醒,如今他的身体里究竟是一个人的魂魄,还是两个人,都无意义了。   无蝎抓着妖纹斑斑的头顶道:“殿下不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此时醒来的不是殿下呢?我们如何分辨?”   宋渊一怔,这也是一个难题。   他们不能将藏在谢屿川身体里的墨安如何。   三厢沉默。   诸事混杂,妖族损伤惨重,不过数月,竟像数年般难过。   妖界无首,宋渊独挑大梁,期间他也去过极寒之林的雪山,每每过去见到的便是被冰封于山雪中的谢屿川。他安静地沉眠着,像是再也醒不过来,而那个刺穿他手骨的金钗,也被宋渊取下,好好地簪在了他的发上。   又过了两个月,盛夏已过,天将入秋,妖界分不出四季,唯有偶尔刮过的风中带着些许枯败的萧瑟味儿,让人哀叹。   宋渊忙碌了一阵,仍没有找到有关明瑕的消息。   圆月当空,淡色玉盘几乎压上了树梢,宋渊步入极寒深林的雪山下,一路疲惫而去。月色晃眼,这一夜的风雪尤烈,宋渊脚下一颤,目光定定地看向那张裂开的冰床,原先躺在上面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   八月将中秋,人间荷花开尽。   九州各门各派的掌门齐聚一堂,妖族在几个月前撤离人界,可这并未让他们放松警惕,尤其是那到几乎横穿半个人界的诛仙阵,死在其下的修道士难计其数。   重明仙派和九州其他被妖族捉到的弟子已经从万窟洞天内出来,好些重伤的仍在养伤,可一场战役下来,他们伤亡惨重,在那阵法中死去的人,远比被妖界烧杀的要多得多。   何人启动诛仙阵?   这种远古几乎可弑仙的阵法,早已被封存于古籍之中,奉上高阁,可看可学,绝不可用。   如今在世的修道士中,无人能启诛仙阵,便是宁玉,也不曾跨入登仙境。   小满那日,整个儿灵州仙派的人都知道,宁玉所设的天光之境成功了,却也算是失败了,他没能将天光之境顺着移形阵引入幸州,那遍布九州的移形阵,却在潞州隐蔽的山谷中引来了诛仙阵霍乱苍生。   潞州当时为灵州仙派设阵点,阵角皆由宁玉陪着灵州掌门涂飞晔和长老唐风完成,灵州又是洛银道法本家,更不应当出错才是,偏偏问题就出在了灵州所设的阵角里。   宁玉从灵州匆匆赶来幸州,亲眼见到了一片废墟、满山焦土的重明仙派,他又有些庆幸,好在谢屿川当时将重明仙派的弟子都关在了万窟洞天内,否则死去的,何止那些妖呢?   诛仙阵的威力,九州的修道士都心中有数,他们猜测妖族撤军,可能是谢屿川随洛银一并死去了。   但害洛银者,不得不查。   灵州仙派凡是有机会触碰阵角的人,都被拉去堂上会审,宁玉身份地位如今是人界最高,坐在首位一一盘查。   涂飞晔与唐风无辜,但他们手下的弟子未必完全无辜。   涂颜见识了宁玉审人的严厉,甚至可以用屈打成招来形容,她入堂前瑟瑟发抖,心中慌乱不已。   她不明白,她明明是为人界做了一件好事,为何反而要落到被人审问的地步?   是谢公子告诉她,洛银野心勃勃,想要一统两界,她是为了救谢公子,救苍生啊!   可……可为何那阵法会是诛仙阵?竟杀伤了从潞州往幸州一路过来近两千条人命,怎么会呢?   她无心杀人,只是想阻止洛银罢了!   如今洛银死了,那、那两千余人的牺牲,想必也是值得的。   否则真叫洛银一统两界,死得又何止两千?   涂颜咬紧下唇不断安慰自己,她没错,她没有错!她只是牺牲了一小部分的人,拯救了整个苍生。   只是如今这功劳却不能轻易说出了。   对了!她可以去找谢公子为自己佐证,谢公子与她互相倾心,必会将事实真相说出,届时九州的掌门长老们便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界!   找谢公子,她要去找谢公子!   涂颜想清楚了,便扯了扯身旁的徐灿:“大师兄,我、我身体不大舒服,我想去躺一躺,你让其他师兄弟先去,我最后一个吧。”   她一张脸惨白,看上去当真像是病了,徐灿便道:“别担心,小师妹,就是看着吓人了些……”   徐灿也不知如何安慰涂颜,那些入堂支支吾吾的,都没落到多好的下场。他知道涂颜是涂飞晔的独女,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未受过几次惊吓,便依她道:“那你便去休息,等会儿我叫你。”   “好。”   涂颜点了点头,转身时她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要去找谢屿川,谢屿川必会护她的。 第100章 一百 幸州的鬼魅。   涂颜逃了。   直至天色已暗, 徐灿带着师妹去敲涂颜的房门,几番没有回应,再推门一看, 干净的床铺上没有半个人影, 涂颜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潞州境内。   宁玉审问几日, 不曾真的找到灵州仙派中的谁人有问题, 却在涂颜出逃后,找到了摧毁移形阵的真凶, 那被破坏的阵角里,依稀可见灵州仙派的法术。   涂飞晔得知此事,一瞬苍老,连椅子都坐不住, 跌在了地上。   宁玉见涂飞晔苍白着脸也没有好脸色,于他心底,洛银是尊者, 也是师父, 缠着对方的几个月于他这九十多年的一生而言虽短暂,可她送给红樱的道行, 和教给他复刻天光之境的办法, 永远是他无可还报的恩情。   只是没想到,如今害她丧命的,却是她本门仙派。   “好一个灵州仙派。”宁玉的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冷漠、骇人:“传令下去, 以烈州仙派为首,各门各派寻遍九州也要找到涂颜!一个小小的涂颜,还不至于想出破阵角,引它阵的办法, 必要找出幕后黑手!”   涂飞晔呼吸不顺,在宁玉离开堂内,他捂着心口喷出一口血来,唐风连忙上前按住了他的脉搏,那里紊乱的鼓动让他心惊。   “师兄!稳下心神,你的伤才刚好,切莫乱了方寸!”   说是如此,要真的稳下心神又谈何容易,害了灵州仙派祖师奶奶者,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孽障!孽障啊!!!”   本就落为九州仙派末路的灵州,如今更是因为涂颜的一人之过,从此以后再难于修道界抬头,他愧对祖师,愧对灵州。   唐风出言安慰:“师兄莫要多想,说不定……说不定小颜她只是出去散散心……”   这话说了,便是唐风自己也不信,前几个月于九州设立移形阵时,涂颜的行踪的确惹人怀疑,后来他派了一个十几人的小队跟了过去,却在小满前两日被人发现,他派去的一行人都被杀死于潞州某城的深巷里,他们跟着的涂颜却安安全全地回来了。   若她心里没鬼,在此关键之时便不会想要离开。   其余门派面露愁容,看向涂飞晔的眼神也变得厌恶或轻视,是他没教好女儿,让涂颜误入歧途,若是当初他们在发现涂颜行踪鬼祟时能联想到移形阵的阵角,或许后面的悲剧也不会发生了。   众多掌门长老纷纷挥袖叹息离开,唐风也就不再说话,唯有涂飞晔坐地抹泪,嘴里含含糊糊带着哭腔说他愧对先师,本就不该坐在这掌门之位。   他拉着唐风的手道,待涂颜找回,若此事真与她相关,他涂飞晔便辞去掌门之位,退位给唐风,日后也无脸再以灵州弟子的身份见人了。   唐风与涂飞晔这边,宁玉没再管他们,只是吩咐了烈州仙派的弟子严家看守住灵州所有弟子的行动,一旦有风吹草动,必要向他汇报。   不单是烈州弟子,便是其他几派的如今看着灵州,也像是防着妖邪,生怕他们中间出了内鬼,害得人界再有损伤。   九州弟子毕竟人数不少,加之涂颜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灵州仙派女弟子的白裙,一些江湖游侠不知缘由,碰见她也就只远远看一眼,后来听说宁玉在捉人,便指了方向。   涂颜在往妖界走。   幸州先是被妖占领,后来又被诛仙阵的雷霆扫过,便是重明仙派的掌门与弟子已经从万窟洞天出来了,也暂时不敢去重明山谷,重建门派。   山谷中的大殿仙宫悉数被毁,入目所及一片焦黑,狼藉遍地,毫无生机。   靠近重明山谷的,也只有一座倚靠着敖山的霍城中亭台楼阁保存得还算完整,经过几个月的时间,陆陆续续有些寻常百姓归家,或是胆子大的修道士过来,想看能否捡到一些妖族撤退后遗留的宝物。   当初霍城中的百姓撤离霍城时匆忙,值钱的物件都没带走,再后来霍城被妖族占领,也不知那些被留下来的钱财是否还在。   修道界为了安抚人心,妖族退回妖界后,他们便派着重兵把守在赫山上,而胆敢在此时跑回霍城的百姓,大多是心存侥幸,认为自己在妖族攻入人界时都能大难不死,此时妖族退兵,他们更不会那般倒霉,恰好遇上危险。   据守在幸州边界的修道士说,从其他州地回到幸州的人都有统计,去霍城的大约百余人,算着时间那些人也当都回到了霍城。   宁玉派的人知晓涂颜也是一路往妖界而去,她想尽快赶往妖界,必要经过幸州,也要越过霍城,他便亲自前往幸州,打算找到涂颜。   却没想到刚到幸州听到了另一则叫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那百余个想要回到霍城的百姓,都死在和霍城外的竹林里。那些人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若非天气还算炎热,御剑飞过霍城的修道士闻见林间的臭味,还不能发现那些死尸。   他们死状惨烈,百余人分布在七个不同的地方,但相距不远,看样子像是先杀了一批男子,再将女子捕杀。   看着其中一些年轻女子的尸身,有些还未完全腐烂的身躯可以明显看见她们身上落下的咬痕,还有破碎的衣裙和被侵犯过的痕迹。   后来野兽经过,掏出了他们的肺腑,又在他们身上落下了大小不一的伤,缺胳膊断腿的尸体大有,但被吃得最干净的还是孩童的尸体。   腐臭的气味充斥着整片竹林,才引得巡逻的修道士想要去空荡荡的霍城查探。   他们此番要报告给宁玉听的,不单是霍城外竹林里百姓的尸体,还有二十三具被挂在霍城的城门下,几乎风干成人干的修道士。   宁玉听到这消息时,人还没走到珞城,距离霍城仍有一些距离。   前来禀告情况的是古河仙派的一名弟子,在妖界攻入人界,占据幸州之后,他便一直在幸州附近巡逻救人,对幸州各地的情况也都熟悉。   他们每日都会在各城上空飞过,查探百姓归家的情况,还有是否有残余妖族现身伤人,这次的确是他们大意了。   城外竹林内的人死去的时间与城墙上挂着的修道士几乎是同时的,只是那些修道士挂得高,除了一些乌鸦食肉,身体保存得还算完整,只是死后被人脱去衣服高挂,极尽侮辱之意,实在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行径。   “从他们死状,可能推断是因何而亡的?”宁玉握着白玉杯,温热的水杯贴着他的手心,叫他手心里冒了一些薄汗。   来者回话道:“弟子几个也用回光镜想看看能否从那几位侠士的身上查出点儿什么,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什么也看不到。那几位侠士是被野兽的爪子直接穿过脖子,捏断了脊骨而亡的,从爪痕推断,似乎是……狼。”   “狼,还是狼妖?”宁玉问。   “不见妖气。”来者说完,他身旁坐轮椅的一名男子道:“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落下一剑,剑伤上有灵州仙派的剑气。”   “你是说,这些都是灵州弟子所为?”宁玉第一时间想到了涂颜。   “剑法是灵州仙派最低级的入门剑法,但死掉的侠士中,修为最高的可到归月境后期,以如今灵州仙派的弟子来看,能一招将他们毙命的,不超过十人。”那男子说完,宁玉又皱眉了。   那便不可能是涂颜所为。   “而且还有一点,林中百姓的身上,并未找到含有灵州剑气的伤口,他们应当不是死于同一人之手。”男子说完,宁玉看向他:“你倒是观察细微。”   古河仙派的弟子道:“这是我古河仙派二师兄司马南,师兄他对这些事向来仔细,若非烈州仙派的赵正……”   古河仙派的弟子想为司马南的一双腿打抱不平,却被司马南阻止了。   一招毙命的,是掐断那些游侠修道士脖子上的狼爪,可又有人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灵州仙派的剑气,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宁玉正欲离开,司马南又道:“宁前辈,还有一点,我看那二十三人的身体上,每一道剑气的方向都不一样,仔细去看,伤口的形状像是字的笔画,只是他们从城门上放下来时顺序被打乱,想要拼出那人留下的是何字,还要花些时间。”   宁玉这回才回头仔细看了司马南一眼,眼神落在他的腿上,有些惋惜:“此事便交由你处理。”   “是。”   宁玉走后,古河仙派的弟子才道:“师兄你为何不让我告诉宁前辈,是他们烈州门派的赵正当初设计,才害得你这双腿……”   “如今人界人人自危,九州本该拧成一股绳,这种小事又何必记挂在心。”司马南说完,便让众人将尸体摆放好,他连夜拼字。   又过两日,宁玉没找到涂颜的下落,司马南也没将那几个字拼完,幸州的某个小镇中,又发现了十几具修道士的尸体,他们同样被人脱光衣衫挂在高处,死状与先前霍城城门下挂着的一样,身上也有剑伤。   等那十几具尸体搬到司马南面前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何几日也不曾将字拼出,是因为那个人想写的字,并未写完。   这些不会是最后一批被他杀的人。   此事告知宁玉,宁玉闻言也觉得背后发麻,偏偏他在幸州上方寻了一遍,未找到涂颜不说,就是那杀人者,他也毫无察觉。   何人修为能在他之上?   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杀人。   半个月过去,幸州死去的修道士,包括游侠和百姓在内,已过五百,却偏偏,唯有一些修道士和游侠被脱去衣物高挂,身上被剑刻了笔画,那人杀人的速度,远比宁玉救人要快。   时间一长,便有人在九州传此消息,说是幸州出现一鬼魅,不知男女年岁,不见身形,来无影去无踪,专找修道士下手,那人在死者的身上落下诡异字符,尸身挂高挂低,全凭喜怒。   此鬼魅,比年初闯入人界的妖还要可怕,一时间,修道士纷纷远离灵州仙派的弟子,看向他们的眼神也变得冰冷警惕。   毕竟鬼魅在那些尸身上,留有灵州剑气,便不是灵州弟子杀人,也必与灵州脱不开关系。   白露暑气未消,尸身难以保存。   司马南让师弟将那些尸体上的笔画一张张写在了纸上,他对灯研究,那些打乱了顺序的字,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地。   他今夜难安,心跳得也很快,小院中临时架起的书房,窗户半开。   远处街道上忽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司马南拿着纸张的手一抖,客栈灯灭,师兄弟们轻功飞去查探情况,不过眨眼此处便静了下来,唯有风声呼啸,犹如鬼泣。   他好似在黑夜中,看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眼尾斜扬,猩红浴血。   就在此时一阵风顺着窗户吹进来,将他满地的纸张吹乱,司马南拼了多日的字再度打散,他连忙去抓纸张,却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他颤巍巍抬头去看,心惊,骇然。   只见那凌乱的纸张层层叠叠,被烛火一燃,火光避开了墨迹,显出一句话来。   “吾乃墨安,仙身神志,万物主宰,凡人蝼蚁,以血为吾铸天剑,尔之幸也。” 第101章 一百零一 洛银:我要救他。   那夜的庆安街不太平。   客栈内古河仙派的师兄弟们都去庆安街查探, 满街横躺的尸身有不少是江湖游侠,那些人的死状与之前他们在幸州其他地方见到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眼前这些人的衣服是刚扒光, 人刚死, 方让人挂上街前高楼飞檐的。   尸身取下, 残余温热。   那些人身上的血还滚烫着, 满街的血腥味直叫人作呕,便是在这个时候, 有人发现了角落里传来一声窸窣,像是有老鼠打翻了垃圾堆。   一名古河仙派的弟子连忙拔剑,剑光唰地一下闪过那‘老鼠’的脸,女子的惊呼声传来, 她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哭泣不止。   古河仙派的弟子定睛一瞧,发现那女子衣不蔽体, 双手紧张地抱着双臂, 露出的肌肤上还有些许被凌虐的痕迹,他面色红了又白, 连忙避开眼睛收了剑, 道:“姑娘莫怕,在下古河仙派弟子长朗,不是坏人。”   那女子本精神还好,在听到他自报家门后如同疯了般连滚带爬地要跑, 长朗见状连忙解开外衣想要披过去,那女子瞧见他解了衣衫,哭得更加撕心裂肺,眼瞧着一把长剑横在长朗腰间, 她双手去抢,想要自行了断。   长朗发现其意图,将外袍扔在女子头上,抓紧腰间的长剑道:“姑娘这是作甚?!”   “坏人,你们都是坏人!”女子凄厉的吼叫伴随着谩骂,慢慢的声音歇了下去,长朗去看,发现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长朗将女子从窄巷中抱出,她身体太虚,身上还有多处被折辱的伤口,看样子像是活不了多久,可满街尸身,她却能在鬼魅手中存活,说不定是见到了什么,若是把她救活,或许能问出不少有用的消息来。   一行人将女子带回了客栈,回到客栈他们才发现,双腿不能行的师兄从轮椅摔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司马南见到了那双如兽的眼,也看见了那句令人心惊的话。   他当时发出了一声惊叫后便陷入黑暗,好像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梦,可梦醒之后满屋的蜡烛早已熄灭,他命人复刻的纸张却一片不剩,唯有地上隐隐的焦黑痕迹,留下了墨安的名讳。   围在他身边的弟子只有两个,剩下那些都满街去寻找城中存活的百姓,如今那鬼魅杀人都杀到他们眼前来了,他们自是要护住百姓安全的。   有弟子交出了前两天夜里庆安街尸体上刻下的笔画,司马南只随着记忆中那句话去拼凑,断断续续,拼出了吾乃二字加上个墨上的黑,一旦开头核对上,后面其实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若那夜所见并非他噩梦臆想,那接下来九州有危险的便不是百姓,而是他们这些修道士们。   若那双猩红的眼是鬼魅的眼,而那杀人的鬼魅正是当年灵州仙派的墨安仙道,那他彼时毫无还手之力,为何还能活下来?   司马南不敢拖沓,他连忙让人去请宁玉,说是有关于鬼魅的重大发现。宁玉本就在幸州靠近妖界的边境游走寻找涂颜,收到传信符后立刻到了庆安街上的客栈来见司马南。   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此时司马南不敢声张,说给宁玉听时也小心翼翼,生怕让人觉得他是疯子。   已经仙逝几百年的人,怎么可能在此时活过来杀人。   宁玉听了他的话,神色未动,他让司马南写下那句话,司马南落笔后,长长的一句话让宁玉身上寒气难消。   他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只是他以为洛银的阵法失败,洛银死了,妖界连夜逃出人界,是因为谢屿川也死了。   墨安的魂魄存于谢屿川的身体里,如若谢屿川死了,墨安便不会存活。对于九州各派而言,那被记在史册中对当年九州大有功绩的谪仙人墨安仙道极具美名,如今灵州已然落魄,又何必将这些事翻出让他们雪上加霜。   宁玉从未想过,当天的诛仙阵只杀死了洛银一个人,却让墨安逃出来了。   “前辈不觉得荒唐吗?”司马南问。   宁玉反问:“你信吗?”   司马南当然是信的,他若不信,便不会让宁玉过来了,他的沉默回答了宁玉,宁玉也回答他:“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双腿不能行,我从你的师弟口中得知你的腿是烈州仙派弟子赵正间接所为,这是烈州仙派对不住你。”   司马南没想到赵正对他的过错,居然会由宁玉致歉。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若他能行动自如,此时怕是已经给宁玉跪下了。   “不过你也不必介怀了,妖族攻入幸州时,赵正便不知所踪,我收到传信符来找你的那一日,在李村的村牌上看见了他的尸体。”宁玉说出这话,司马南没有庆幸,反而唏嘘。   赵正在妖界攻入幸州后带着一组小队不知去向,他们都以为他被妖给害了,后来妖族撤出人界后,也有一些藏匿保命的修道士陆续回到自家门派,赵正却没回来。   再见,他被挂在村牌上已吹成了人干,一身寻常百姓的衣服脱在了脚下,也不知经历过什么。   宁玉走了,也没告诉司马南他到底信了那句被火烧起来的话没有,司马南不敢将此事乱传,只是没过几日他便听到了消息,宁玉以自身之名为誓,将告知世人当年结契真相,要求九州掌门长老必须到场。   他所说的真相里,墨安仙道并非人人敬仰尊敬的修道界前辈,而是自私自利,残害同门的伪君子。   “流言非真,伪善称道,如今修道界走了妖,也将迎来更难应对的祸害,那人曾为天下苍生殒命,但真相并非如此。”   “我曾听灵州仙派洛银前辈告知,也曾在灵州雪山下开启天光之境看见当年风雪记忆中的幻象,如今所见为假,当年所历是真。妖界和人界结契失败的真相,便是墨安背叛,他难当仙道二字,更不配受万人敬仰,身死后功名流传五百余年,皆是虚妄假象。”   “吾宁玉,以自身名誉为誓,所说话语若有半分为假,愿造雷霆万劫,灰飞烟灭。”   司马南坐在客栈前的轮椅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秋风吹来了几片落叶,尽显萧条。   原来宁玉不是不信他的话,而是不愿将被世人辱骂风言风语,被九州质问唾弃之难,落在他这个小人物的身上。   他来说,世人不会信。   “吾乃墨安,仙身神志,万物主宰,凡人蝼蚁,以血为吾铸天剑,尔之幸也。”   这话,终是流传至九州每个人的耳中,只是那不见身形的鬼魅,杀人远未停。   如今宁玉已是修道界唯一的仰仗,便是九州掌门也无一人能达到他修为的高度,他说的话便是再觉得荒唐,也让人心中存疑,不得不信上几分。   沿着幸州边境往安州、潞州、古河州而去的鬼魅始终无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可他杀人却未停止,九州仙门正统的弟子有,江湖游侠也有,凡是他经过的地方,也多有百姓伤亡。   宁玉摸不准他行动的路,他以为墨安毕竟曾是灵州仙派的掌门,应当会一路杀去灵州,可其实也没有,相比灵州,他似乎更愿意留在幸州。   便是他留在幸州,宁玉也不曾碰见过他。   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九州掌门也不敢不信宁玉的话,他们坐在高堂阔谈杀人者是人是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已有人再度死去,剥光了衣服,耻辱地挂在了高处。   涂飞晔彻底病倒了,他原先中了妖毒损伤修为,后来虽吞了不缺花将身体慢慢养好,还没过一年又出了妖界攻入人间之事,他在战役中负伤,便是洛银以真气相救,也抵不过涂颜失踪、当年灵州仙派人人敬仰尊重的墨安仙道又入了魔等诸多打击。   他要以人血铸造天剑,好让他有一把称心如意的利器可以于两界称王,修道界人人自危,也怕下一笔剑伤便落在了他们的心口或背后。   宁玉下达死令,九州各地搜寻墨安下落,若他没猜错,墨安应当还披着谢屿川那张皮,只要不是他自己的身体,行动必会受限,宁玉要找到他,哪怕不能成功,他也要合众人之力将其绞杀,万不能任由他继续血洗人界。   谢屿川的消失,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妖界再度陷入了慌乱之中,他们的王身体被人操控,去往人界,成了屠杀无辜的魔。   宋渊本不信的。   许是因为修道界如今的重心都放在墨安身上,故而守在妖界的兵力放松了些许,宋渊趁此机会入了幸州,也无意间看见了挂在城墙上的尸体,那些尸体死了不过一天,尚未被人发现。   他在尸体上看见了灵州仙派的剑气,也看见了狼爪一招毙命的伤痕。   谢屿川不曾杀过人。   而挂在宋渊面前的修道士,被扒去的衣衫就扔在一旁,那是灵州弟子的服饰。   谢屿川便是不得已要杀人,也不会杀灵州的人。   他只要尚存一丝理智,也不会做出让洛银不高兴的事。   看着那些屈辱高挂的尸首,宋渊越发心寒,他想尽一切办法要保护的殿下还是被人夺了舍,魂魄在洛银死后,永远长眠于黑暗之中,如今活着的,杀死那些人妄图铸造天剑,一统人妖两界的,也许真的是墨安。   世上再无洛银。   也再无谢屿川了。   洛银以命让谢屿川活下去,墨安却在他意志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彻底‘杀死’了他。   人界不放过墨安,宋渊也不会放过。   他回去妖界,重新整顿,调遣宋氏手下驯养出来的一群死侍,潜入人界。   宁玉在明处大张旗鼓地绞杀,宋渊便在暗处搜罗,逼他无路可退。不论是宁玉也好,他宋渊也罢,只要能找到谢屿川,找到操控谢屿川身体的墨安,他们都不会放过。   两界明里暗里,追杀墨安之事已隐瞒不住,便是远去灵州的百姓也知道这个消息。   小雪那日,灵州早间下了一个时辰的雨和雾,彻底入了寒冬。   小镇客栈里的百姓还在谈着幸州那方鬼魅之事,经过妖界攻入人界和妖界退兵,过去了近一年,幸州在这一年中经历的灾祸实在太多,恐怕接下来的几十年也难恢复元气了。   那鬼魅从幸州杀遍了安州、潞州和古河州,近来有往丰阳州而去的趋势,可他最后还是会回到幸州,再从幸州出发,行踪莫测。   客栈里一人问:“那他可会来灵州?”   “灵州离得远,加上宁仙道正全力绞杀他,他应当过不来吧?”   “那也未必,这都几个月过去了,也没人见过他的容貌,往往是他杀罢了,我们的人才察觉,他有这般通天本领,杀到你我跟前,也不过几日。”   “去去去!何必说这话吓人!”   细白的手指捏着青瓷杯,杯中飘着两片茶叶,浮浮沉沉。   那人戴着面具,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露出的半张脸更是俊美异常,像是蒙上了一层细纱,便是细瞧也不能瞧清,朦朦胧胧的,恍若谪仙。   茶饮罢,放下一块玉,他没再听客栈里的人闲谈鬼魅杀人之事,只是起身朝外走,方才还能在门前看见的人影,不过一个回头便消失无踪了。   明瑕再一次来到了灵州雪山。   他不太愿意踏足这个地方,只要看见那座雪山,瞧见雪山下当年天光之境留下的坑痕,不好的记忆便涌上心头,仿佛身躯重新被烈火灼伤,烧至他玉身断裂,于脸上永久留下这道骇人的疤痕。   可不来,某人就要杀至灵州了。   他才刚走到雪山下,迎面便有一股清凉的微风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明瑕脚步微顿,看了一眼灵州雪山从山顶落至半山腰的裂痕。   那道裂痕是洛银才从雪山苏醒时为了下山而开的一条路,却没想到将整座雪山几乎劈成了两半,此时那裂痕缝隙中生长出了一株天生玉养的梅花,树枝躯干像是冰雪凝聚而成,花枝被风一吹,含着冷梅香气的梅花便如雪花一般纷飞翩跹。   几朵落在了明瑕面前,他伸手去接,花瓣却从他的手指穿过,惹得他苦笑一声,有些神伤地握紧手指,收回。   终不再是苍穹仙,握不住非凡间物。   “洛银,醒醒。”   明瑕脱口而出的声音很低,却能清晰地传入山间的每一寸,这四个字沿着风吹过的方向,环绕山间,惹得这处风声更大,花瓣飞落得更厉害了。   入冬后的山间本万物凋零,靠近灵州雪山的附近山林更是被白雪覆盖,却在这一场大风之中,吹去了皑皑,提早入春。   “再不醒,他可就真没救了。”   风雪过境,多年不曾生长绿植的灵州雪山,竟从山脚出开花。   明瑕道:“我不欲渡他,也不欲告知他,恐怕到不了春来,他便会自取灭亡。”   此话一出,飓风迎面而来,连带着那些纷飞的雪花与花瓣,在灵州雪山那面光滑的雪山壁上的勾勒出一幅曼妙的神女画像,画像栩栩如生,在风雪缝隙里灵动地仿佛马上就要活过来。   明瑕知道,她正要醒来。   洛银好似睡了很久。   这一觉从她出生时起。   千年难遇的修仙之材,从呱呱落地开始便可吸食天地灵气化为自身修为,洛银自出生便被修道界瞩目,九州之内无一人不在等她成仙的那一刻。   洛银如众人所期望的那样,读书识字,十岁开始上灵州仙派鸿山拜师。   当年的墨安便已是九州掌门之首,他的修为早入登仙境,有人说他不入仙门,是心系凡间苍生,却无人知晓他入不了仙门,是因为他心有俗愿,偏执的欲·望早已剥夺了他成仙的资格。   洛银十七岁入登仙境,十八岁便等来了历劫前的征兆。   那时的修道界认为,她一定能渡劫成功,实际也是如此,她本可成仙的。   洛银一直不知道,为何她历劫时会在山顶看见火光,不应出现的大火扰乱了她飞升的心神,而被墨安早早埋藏于灵州雪山之下复刻的天光之境,也应着天雷雷动而开启。   雪山下的地心火顺着雷霆落下的方向,一路燃烧直山顶,烧断了洛银成仙之路。   传闻天光之境,是堕仙从仙界坠入凡间的通道,而雷劫,是凡人成仙必经的劫难。   洛银的凡体未能被雷劫羽化,成仙的魂魄被迫锁在了人界身躯之中,渡劫失败,可也没死。   她沉睡于山间,又于五百多年后清醒,之后所经历过的一切,犹如一场万分真实的梦。   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不是多熟悉的声音,至少……不是她心中所想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当更清脆些。   洛银忽而想起那大梦一场里,她与人痴痴相恋,二人都似懵懂无知的孩童,紧张触碰彼此,视彼此为唯一。   束高发,着玄衣,朝她奔来的人面带笑容,每一步靠近都像是踏在了洛银的心尖,踩的每一步都让她胸腔颤颤,似有温水溢满。   屿川。   那是她想要喊出的名字,也想听见他的声音。   可那明朗的少年真跑到她面前,站在她眼前时,却变成了颓然无措的青年,他的眼泪,他的痛呼,他紧紧抓着她不肯松开的手,和舍不得将她弄疼的眼神,都让洛银心酸难受。   她好想忘记了什么。   有什么迫切地需要她!   可她为何还睡在这里?睡在她早该脱离的雪山之中。   谢屿川那句凄厉的嘶吼于远方传来,洛银见他双目泣出血泪,痛苦道:“我绝不独活!!!”   刹那心碎。   洛银想起她要做什么,是谁需要她了。   屿川需要她!她要去救谢屿川!   不是把他推出诛仙阵便是救他,不是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个世界便是救他。   让他摆脱痛苦,回到当初跟在她身后,无忧无虑,满眼是她,见之会笑的少年,才算救他。   她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座雪山,去找谢屿川。   何为现实,何为梦境,唯有清醒才可分辨。   ……   灵州雪山之下,明瑕几乎被这狂肆的风迷了眼,他抬起手,广袖遮蔽一半视线。   今日阳光正好,一缕破开了云层,如光束般照在了雪山裂缝的那株冰梅上。   风雪好似越来越大,卷走了壁画上的女子,吹散了冰梅。   明瑕受不住这铺天盖地的仙气,还是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飓风卷成的人影逐渐现形,狂风散去,山间脆弱的小花颤巍巍地立在草地上,白衣银纱披下,墨色的长发被一缕散发银光的纤云束起,立于明瑕面前的,是洛银,又不像。   衣袂如云似雾,双肩坠挂两串明珠,洛银仍是那样的面容身形,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天灵上方团绕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柔光。   明瑕见状,心中了然,他早已预料如此,可仍是心生羡慕。   “恭喜你啊,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人。”明瑕道:“褪去人魂,不入仙门,羽化散仙之身。”   洛银一顿,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仙气。   墨安设下的天光之境误打误撞让她渡劫失败,诛仙阵又误打误撞地毁了她的凡体,如今才能让她以散仙身份留在人界,机缘造化,是劫也是缘。 第102章 一百零二 谢屿川:不怕,姐姐。……   洛银尚是肉眼凡胎时, 不能看出明瑕的不同之处,如今脱离了凡体,身躯由寒山冰雪淬成的冷梅而化, 一双仙眼可洞察一切, 自然也看见明瑕身上收敛的妖气中, 含了一丝不符合人间的气息。   “你也曾是仙。”这话不是疑问, 他的天灵上无仙光仙气,所以洛银用了个‘曾’字。   明瑕并不意外自己被人看穿, 事实上不过是洛银做到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坦然承认:“是。”   明瑕曾是仙,他在人界也有名讳,早洛银许多许多年,那古籍中或许还留有一丝对他的记载, 说他如洛银一般,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修仙奇才,只是他没有洛银那般走运, 正巧渡天劫时被地心火烧了洞门, 这才保留了凡人之躯。   他管那种生死一线的经历,叫走运。   明瑕二十五岁便羽化成仙了, 他渡劫的过程几乎没有波折, 脱离人界也没有丝毫痛苦,只是他一直都不太想成仙。他本身是个悠闲自在,碌碌无为的人,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未经过任何努力,仍然超越了修道界各个大能,成为人人艳羡的天选之人。   明瑕成仙后,惊觉仙界也很无趣, 比起人界而言,那里简直索然无味,所以他想要回到人界来。   洛银没去过仙界,甚至没跨入过仙门,她随明瑕一道步行离开灵州雪山,出于好奇问了一句:“仙界是什么模样的?”   “啊……一个没有灵魂的试炼场罢了。”明瑕瞥她一眼,眼神中的羡慕再度涌现出来,最后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仙,不是修道的尽头,不过是凡人脱离一重身份的开始。仙上有神,神上有圣,永无止尽地超越自身,改变现状,看上去像是得到了升华解脱,实则不过是陷入了另一种被束缚的旋涡罢了。   超脱人界之外,另有数不尽的大千世界,一重重脱离,也是一重重困锁。   所以明瑕在看到仙界之后,心里想的便是不如回来算了,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顺应天意,渡劫成仙的。   那被仙界众仙视为修道成神过程中失败而陨的天光之境,反倒成了明瑕的解脱,他花去很长时间才从那里离开,分明没犯一错,却从仙界顺着天光之境坠入凡。曾有人说,凡是从那儿坠入深海的仙,没有一个能成功重塑肉身凡胎存活的。   明瑕没有选择脆弱的妖界生灵,而选择了深海中的一块明玉,他很走运,坠入了瑰海深处的火海里,化成了一块石头,又经过千年修行而来,才得到了一具堪称完美的身躯。   重新归来的世界,与他过去所见又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世间在他于仙界度过和变成石头沉睡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几千年。   几千年,瞬息万变,他成了玉石化成的妖,因对过去修道仍留有一些知识,才在妖界得了个文相的头衔,对于恶劣环境的妖界,他还是更向往人界的繁荣鼎盛。   他时常来人界畅游,也因一次机缘巧合认识了墨安。   墨安是个十足的伪君子,若非当初的天光之境下有幸存者,若非明瑕早已熟识天光之境,若非五百多年后洛银还意外苏醒,那他便可装模作样一辈子,永远是人们心中可惜没能成仙,却造福千万百姓的仙道。   墨安对天光之境颇有研究,那时他还没有显出他的勃勃野心,明瑕以为他们志同道合,也以为对方早入登仙境不愿成仙,是有与他当年一般心思,所以他帮了墨安一把。   天光之境的灵力阵中缺失了一角,是明瑕坠入凡尘时为保命打破的,他帮一直摸不透天光之境灵力阵阵角方向的墨安,在灵州雪山下补上了那个缺口。   那时,明瑕便见过了洛银。   在灵州雪山的雪山壁上,洛银的神女图现身,是这里曾有人飞升留下的痕迹。   墨安说,那里埋着他的二弟子,可惜渡劫失败,尸骨不存。   明瑕心里好奇,于他眼里看来,洛银应当成仙了才是。   再后来,妖界的气候越发恶劣,明瑕便与墨安商讨,两界结契,墨安轻易答应了下来,而后便是他们所经历过的那次重创。   因他熟悉天光之境,所以明瑕成了唯一一个在墨安计谋里死而逃生的人,自然,谢屿川能活下来也是奇迹,照理来说即便他当时不死,也该被墨安的魂魄彻底占领意识,只是没想到他只是失去了记忆,又在几百年后重活过来。   明瑕记不得自己当年在人间的名讳,也不记得自己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唯一留有过去印记的便是这张举世无双的面容,他也时长对水照面,想回忆起过去,可往往枯坐一整天后,又觉得忘记的那些或许毫无意义。   可如今他连面容也失去了。   他重伤沉睡于妖界的暗溪里,多年才缓过这一口气,妖族众人询问他当日真相,他只能说是人界的背叛致使,至于细节,只字未提。   如何告知他们天光之境?   又如何告知他们自己能活的原因?   如何说他也曾是仙,将那些抛去身后的过往再重新于妖族面前翻谈一遍?   他本对人界无恨,对妖界也无多大恩,之所以会率兵攻入人界的原因,便是从宋渊那里听说,他们找到了谢屿川。   明瑕以为谢屿川应当死在灵州雪山下,却没想到对方还活着,他没想过杀谢屿川,可他对欺骗过他,害得他彻底与过去划裂的墨安,终是有些恼怒的。   可他又在无影沼泽上方,看见了洛银。   洛银是意外的惊喜。   墨安生死如何,谢屿川生死如何,明瑕都不太在意,但他想知道洛银是如何做到渡劫失败后,却仍能逍遥自在地活在人界,又顶着凡人的身份,不入仙门的。   他好奇谢屿川如何从那场天光之境中存活,还能压制住墨安的魂魄。   他好奇洛银若知晓当年真相,对她的恩师墨安又该是什么态度。   因为这些好奇,明瑕重新回到了暗溪,他想静观其变,看到他好奇的答案。   如今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   关于明瑕,洛银无话可说,她觉得此人非要离开仙界,回来人界的意义不大,因为他似乎对人界也没太多兴趣,也许他在当年被天劫焚烧了凡体,彻底羽化跨入仙门那时起,便被剥夺了生为人的七情六欲。   即便没有完全剥夺,也至少舍去大半了。   洛银身体里取之不尽的灵力,是她天灵处汇聚的仙气,她可融合人界的万物自然,将那些悉数化为己用。   而当年谢屿川其实险些是活不成的。   脱离了凡体,洛银也回忆起了一段原先不存在她脑海中的记忆。   那时她的一缕魂魄化成了灵州雪山山壁上的画,被地心火焚化之后,洛银闻到了空气中的焦枯味儿,她短暂地化过形,也看见了一只跌跌撞撞,可怜兮兮的幼狼往雪山方向奔来。   他精疲力尽,只要自此睡去,便会永远沉眠,身躯由墨安掌控,即便再度清醒过来,也不再是妖族的狼王殿下。   洛银彼时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以为他身体里蓬勃四窜的妖气很快就要结束他的性命,所以施予援手,以一些灵力封住了他的经脉,压制了他的妖气,也压制了那妄图吞噬妖气壮大自己的墨安残魂。   洛银没想过,她曾救过谢屿川。   也没想过原来当初封住他妖气的灵州道法,出自于她自己的手。   所以谢屿川在弥留之际见过她,也会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认出她,他的记忆随同妖力一同封印,可仍忘不了曾在雪山壁上看见过的神女画像,迎风雪而立,邈邈娉婷。   因此后来谢屿川若陷入黑暗的噩梦,总会固执地问她,是否一睁开眼便能看见她。   有许多回不是如此。   洛银心中酸胀着难受,她可惜那些回,如若可以,她希望以后谢屿川每每睁开眼,都能第一眼看见她。   出林后,洛银才看见了满山纷飞的雪,原来不是从灵州雪山上飘下来的,而是天已入冬,小雪天里飘霜,山间的溪流都冻了大半,这一睡,竟不知过去多久了。   她身死之后,幸州如何了?人界如何了?   最重要的是……谢屿川如何了?   洛银问:“如今是何状况?”   她在睡梦中,好似听到明瑕提起过谢屿川。   明瑕道:“小狼王的经脉打通,重掌妖气,不过经过诛仙阵后,他的魂魄又回到了最虚弱的时候,他好似是在妖界睡了两个月,醒来之后便疯了。”   “疯……了?”洛银心尖一痛,有些理解不了明瑕这话。   “毕竟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各自都想掌握这具身体,互相牵制,如同打架,有损身体不说,于精神力而言也是不小的打击。”明瑕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也倒是挺厉害,居然还能反抗,你要不要亲自前往去看看?细算起来,如今他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他……”洛银的胸腔跳动得厉害,她睡着不过才短短半年,谢屿川却经历了许多她不曾陪着的苦难。   谢屿川曾因墨安掌控着他的身体,杀了十几条人命便情绪崩溃,在洛银面前时而畏缩,时而疯魔,这样的人,又如何经得起那几乎上千条人命的血累?   洛银不敢去想象谢屿川以为她死了之后的痛苦。   正如她无法接受谢屿川丧命,所以才拼尽全力殊死一搏,用自己结束了诛仙阵,保住了他的性命。   她明明……明明有叮嘱过他,别做傻事的。   “而今形式,告知于我。”洛银朝明瑕看去一眼。   她眼眶微红,眼神中遮掩不住的心疼,明瑕不能体会这样情深,他将近来几个月在幸州附近发生的事都告知与洛银听,从霍城外竹林内被害的百姓算起,提到那些被扒光衣服高挂风干的修道士。   还有那句话。   “吾乃墨安,仙身神志,万物主宰,凡人蝼蚁,以血为吾铸天剑,尔之幸也。”   这句话如今九州遍地都会说,也无人听说过,所谓天剑究竟是什么剑,此剑铸成,又能斩杀什么人。   洛银在听到这句话后,浑身一颤。   她了解谢屿川,正因为了解,才会在听到这句话后,从脊背开始发寒,胸腔的跳动于这一刻仿若停止,深林外呼啸的冷风冻得她思绪都断了。   分明成仙之后是察觉不到冷的,可洛银仍觉得一股寒意直窜心头,那里疼得仿若被割出千万条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地束缚着她的呼吸。   他果真……是个疯子!   他怎敢,又怎能如此?!   洛银此刻只想立刻出现在谢屿川面前,狠狠地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她说过无数句的心疼,让他千万照顾好自己,这人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而今在哪儿?”洛银问。   明瑕反问:“怎么?你要去杀他,替天行道了?”   明瑕也想知道,如洛银和谢屿川这般,能为彼此牺牲的深情,在面对天下大义时,她已成散仙,不受人界制约,又该如何取舍。   细白如玉的手指指了个方向,明瑕轻声道:“他总在幸州逗留。”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一股微凉的寒风从面前刮过,扬起了一缕青丝,那发丝扫过明瑕脸上的面具,残余些许冷梅清香。   明瑕勾下了那缕发,不禁浅笑。   不愧是仙,如今山川河海,万里距离都困不住她了。   灵蝶飞去,不留痕迹,不过一个眨眼,也不过瞬息之间,洛银便从灵州雪山下的深林外消失,只身站立于霍城的城门之上。   幸州,到处都是血腥气。   是这长达一年断断续续的战役,和后来被谢屿川大肆杀戮残余的怨气。   洛银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城门,轻身飞落,再一回头,那粗麻绳挂过的城门上残留干裂的血迹,好像将那十几具一同挂在这处的尸身都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化为焦土的重明山谷,就在这座城池依傍的山后,那里是谢屿川妖气停留最重的地方。   洛银在这一刻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总逗留幸州了,怕是因为她是死在幸州的。   疯子,也是痴子。   胸腔的酸软传至鼻尖,洛银低头揉了揉鼻子,忍住眼眶的酸涩,再顺着那股妖气寻去。   她踏云路过幸州上空,确定谢屿川暂时不在这处,便由那股妖气的牵引,直往古河州而去。   古河州的浮光城,是洛银和谢屿川短暂逗留过的地方,后来也被妖界占领了一段时日,半年前妖界退回瑰海,浮光城中也有百姓陆续归家。   此刻空荡荡的浮光城,唯有二十几户落住。   妖气聚集于一处,越来越浓,穿行于街巷中的修道士突然同时往一个地方御剑而去。   洛银飞得高,垂眸去看,便能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将浮光城一角围得水泄不通,遮蔽了那处,让人看不出究竟发生何事。不过她能感受到谢屿川的妖气,正从那人群中逐渐攀升,似是一把已经燃起的星火,只需一点催化,便能燃烧整座城池。   “屿川。”   洛银找到他了。   城墙下的一角,两条街道交错的路口下,身披玄衣的男人发丝散乱,高大的身形犹如鬼魅,浑身妖气似是黑色的火焰浮于他的衣袂与双肩上,他微微垂着头,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几乎垂地的长袖里,还不断滴着血液。   那不是他的血,而是来自他身后那十几个修道士的。   其中有丰阳仙派的弟子和烈州的弟子,还有几个不知名的游侠,那些人的衣服尚未被扒光,只是死状统一,都是被狼爪刺穿了喉咙,一招毙命。   宁玉找了他几乎半年,如今终于意外见到了,却没想到谢屿川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眉心紧锁。   不,准确来说,眼前人已不是谢屿川了。   他不过是披着谢屿川身躯的墨安。   “束手就擒吧。”宁玉道:“若你不答应,我便只能为难她了。”   宁玉说罢,站在他身后的两名烈州弟子便押着一名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跪地,那女子瑟瑟发抖,胳膊传来的疼让她痛呼出声:“啊……屿川、屿川救我!”   如疯如魔的青年在听见这声后,刹那抬起头看向宁玉身后的女子,他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娇瘦的身形在两名男子的压制下趴跪在地上,阳光透过悬飞于空中人群的缝隙,落在了她发上的金钗上。   耀目的金色光泽立刻刺痛了他的心头。   没人能伤她。   谁也不许让她难受。   刹那燃烧的妖气如熊熊火焰,铺天盖地的威压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宁玉勉强撑着,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握紧成拳。   “放、开。”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   谢屿川的眼,只能看见那只晃动的金钗,而戴着金钗的人正痛苦地向他求救。   他好像看见了金笼,看见了金色的灵蝶,看见了雷霆之下,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是这般匍跪在地上,承受着雷霆霹雳。   心口的疼痛刹那扩散,连带着他的四肢百骸都痛麻了。   他要救她,杀几个人又如何?!   “放、开!”谢屿川似是一缕黑色的烟,无形地绕过宁玉。   宁玉只听见身后弟子传来了两声痛呼,接着被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人,便被谢屿川重新带走,他们暂且没有离开,只是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玄黑高大的身影搂着娇小胆怯,颤巍巍的身躯轻声安抚:“不怕,姐姐,不怕。”   宁玉见状,咬牙切齿:“涂颜,难道你愿就此堕魔,不想想你病重的父亲吗?”   被谢屿川抱在怀中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涂颜。   而此刻,俯身迎风而来的洛银,见到的便是谢屿川抱着少女,与宁玉一行人对峙的场面。 第103章 一百零三 洛银:屿川,我没有死。……   入冬的古河州浮光城上本是晴空万里, 却不知何时落下了几点雪花来。   微风中浮动的灵力里,还有幽幽香气。   宁玉是在七日前收到底下的弟子说,他们在古河州见到了形似涂颜的人, 宁玉不曾细瞧过涂颜相貌, 故而此番寻来, 也带着灵州仙派的弟子。   如今灵州仙派名声尽毁, 涂飞晔心疾难消,已经卧床多日, 恐怕没多长日子了。   灵州仙派的弟子有些已经自请离去,还有些念着以往旧情,又是唐风的亲徒,便还挂在了灵州仙派名下, 那些个往日意气风发的青年侠士们,如今也都各个气势萎靡。   此刻宁玉的身后,跟着的正是灵州仙派的徐灿, 徐灿看见涂颜当下便认出了她, 他也不知涂颜这些日子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整个人消瘦了下来, 穿着打扮也完全不似以往, 娇娇弱弱地躲在谢屿川身后,求他庇佑。   如今他们眼见着谢屿川杀人,涂颜非但不知悔改,竟然还想要留在对方身边。   她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如今的谢屿川已经被墨安完全操控?!那具皮囊下裹藏着的是他们灵州仙派几百年前的祖师爷!   “师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徐灿痛心疾首地喊着涂颜。   然而涂颜被谢屿川搂在怀中, 分不出一丝眼神去看他们,这些天她在外面吃的苦够多了,而且她想不通,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坏事, 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自己呢?   谢公子杀人……明明是因为那些人想要欺负她!   飘零的雪花越来越大,几缕微弱的冷梅清香飘进了浮光城不可后退的城墙角。   涂颜觉得抱着他的人力气突然变得很大,那几乎要勒断她手臂的力度让涂颜忍不住痛呼出声,可她的声音哑在了嗓子里。   涂颜实在太疼了,她想推开谢屿川,让她松开些自己,可在她的双手触碰到对方胸膛的那一瞬间,谢屿川猛然将她推开,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雪花割裂风的声音很细微,在场众人似乎都能听见那微弱的声音,似是檐下被雨水敲打的白玉风铃。   涂颜的胳膊被摔破,发上的金钗也落在地上,她痛苦地喊出一声:“屿川……”   “屿川。”   又一道声音传来,轻飘飘地,分明没有涂颜的声音高,却轻易盖过了她的存在。   众人都听见了,纷纷昂首看去。   一道淡金色的光将落在地面的金钗收回,随即银纱翩翩,纤云拂过柳树稍,便见一道身影轻飘飘地踏过宁玉背后的飞檐,径自朝谢屿川的方向过去。   洛银背对着谢屿川的方向,站在他和涂颜之间,手中握着那根曾被她赠与谢屿川的金钗,她抬眸的那一瞬间,在场凡是见过她的人都愣住了。   宁玉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于他身后,还有许多弟子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是入了什么幻阵,出现什么幻觉了。   “师……洛尊者?”宁玉险些脱口而出的师父又被他收回,可那尊者二字,此刻提出也是不妥了。   他看出了洛银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她身上如雾似云地缠绕着一层缥缈仙气,银纱衣衫外笼着淡淡的柔光,最不一样的,便是她的天灵上方,淡金色的光辉落下,照洒在她的面庞上,神圣地让人不敢直视。   眼下是叫她尊者,还是叫她仙尊,谁也不敢开口了。   “她竟然没死?”   “那妖人没死,尊者没死也是正常的吧?”   “谁能从诛仙阵中逃脱?我看她这模样,也不像是个活人了。”   吵杂的议论声从身后传来,唤回宁玉短暂神游的思绪,他连忙朝洛银方向屈膝,此刻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只是宁玉这一磕头没跪下去,洛银只淡然地拂袖,便有一股绵柔的力量将他的腿重新推直。   洛银瞥了一眼巷子里的尸体,那上面还残余着谢屿川的妖气,很淡,再过几个时辰便会消失,可仍旧可以确认,这些人都是谢屿川所杀的。   来前她已经听明瑕说了如今谢屿川的疯癫状况,亲眼所见,心中还是酸涩难受。   旁人不知,她却知道谢屿川为何要这样做。   自洛银出现,便如同雕塑般站着不动的玄衣身影突然颤动了一下,宁玉等人瞧见,洛银又是背对着对方毫无防备,他们生怕洛银不知现状,被已经丧失理智的谢屿川所伤,一声“尊者小心”脱口而出,下一瞬周围便噤声了。   洛银往前踉跄了半步,身体如柳枝般被人冲撞地双脚离体,随后再踮着脚尖虚虚地踩在地面上。   谢屿川的身上满是妖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让他看上去尤其狼狈,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紧了洛银。   双臂绕过她的腰,弓着背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把人严丝合缝地搂入自己的怀中,紧到远看,几乎以为那是一个人的身形。   谢屿川太瘦了。   洛银在抓着他手腕的那一刻,便忍不住心酸地叹了一口气,他瘦到手腕连洛银的手掌都能握住,那过大的玄袍下,好像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枯骨。   “我又在做梦了,是不是?”   谢屿川的声音沙哑,他张开口,獠牙咬着洛银的肩,此刻用力到像是要将她的血肉咬下。   洛银的肩膀不觉得疼,倒是心里疼得像是要被撕裂般,她抬起手,翻过手掌将掌心盖在了谢屿川的头顶上,轻柔地抚摸着他粗粝的长发。   洛银记得他以前的发丝很柔软的。   此刻青年浑身散发着多日未曾洗漱清理的恶臭,整个人也瘦得脱形,哪儿还有半丝过去的影子?   宁玉瞧见洛银对待谢屿川的态度,心下略惊。   那些修道士也才发现,此刻突然出现在此,拦在他们与谢屿川中间的洛尊者,好像不是来护着他们的,此种姿态,倒像是要护着那只双手沾染鲜血性命的妖!   谢屿川在洛银的手盖在他头上的那一瞬,整个人便颤得厉害,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幻觉里的洛银,掌心没有这么温热,轻柔地安抚着他,每一次拥抱,也没有这么真实,他甚至能摸到她纤细的腰间软韧的肉,摸到她的肋骨,摸到她的胸口和锁骨,清晰地、真是地触碰到他所见到的一切。   谢屿川的手在洛银的腰间不安分地揉捏着,眼看那漆黑沾满血肉的手就要往她胸前过来,他们二人面前还站着脸色诡异看戏的一群人,她忍无可忍地用手指弹了一下对方的手背,低声呵斥:“先别动!”   “呜……”谢屿川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处,呜地一声哭出来,颤抖的呼吸炙热地贴着她的皮肤,眼泪很快就将那片衣服打湿了。   太真了,这个梦境太真实了!   看见谢屿川哭,洛银又舍不得了。   她的指腹摸了摸方才谢屿川被她弹过的手背,声音无奈道:“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分明让你别做傻事……”   “我想去找你,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谢屿川侧过脸,他的思绪浑浑噩噩,能够抱到如此真实的幻象,简直是他这半年来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刻。他的嘴唇贴着洛银的衣襟,蹭着她的后颈:“等我再杀一百零三人,便能凑够数量,我就能去陪你了……”   “再杀一百零三人,便能凑够一千九百条人命了?”洛银抓着他的手腕,万般心酸不忍都化作了无力地叹息:“屿川,你不该这样对待自己,也不该伤害他人的。”   修道界有过传言,人之福报与孽债相等,福泽厚者寿命长,孽债多者有天谴。   哪儿有什么以血肉铸成的天剑,那是闲杂古书上的记载,若一人残杀太多生灵,将引来天谴劫,传闻天谴如剑,数万柄割肉削骨,将身体化为血雾,以偿还债则。   经历天谴,怎还能活?   谢屿川这是奔着死去的。   可所谓一千九百条人命,也不过是那些江湖游侠口中随意说说,他怎能当真?又怎能真去这样做?   天谴一事也未必为真,已经被谢屿川杀了的那么多条人命,又当如何偿还呢?   “别再杀人了,屿川。”洛银帮他擦去他手指上的血迹:“我没有死。”   喷在她肩膀处的呼吸突然停止,谢屿川看向洛银的眼神都有些变了,他不知道为何在他的幻觉里,洛银会说她没死,明明……是他亲眼看见她死的。   难道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想要苟且偷生,所以就连唯一能看见她的幻觉,都开始为胆怯懦弱和不甘心而更改,企图用洛银还活着的假象,让他就此收手?   谢屿川觉得很混沌,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觉到洛银就在他的身边,可又从未如此疑惑,为何明明走到这一步了,却还在妄想偷生。   谢屿川觉得头痛欲裂,分明这么多天过去,他已经能习惯忍受着这些痛苦,可在见到洛银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时,仍无法习惯失去。他抓着她的衣袖越发地紧,身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弱,四肢软了下来。   谢屿川从背后抱着洛银的姿势,变成了彻底趴在了洛银的身上,他固执地想要睁大双眼,可眼皮实在太沉了,那股困意来势汹汹,就像让他这几个月的不眠不休统一在今日补齐。   他以为他会摔在地上,还舍不得松开洛银的腰带。   高大的玄色身影瘫软地倒下后,被一群雪花幻化的蝴蝶轻松拖住,谢屿川就像是陷入了柔软的棉被之中,灵气环绕,于他周身形成了一层保护结界。   宁玉见状,忍不住出声:“洛尊者,打算如何处置他?”   洛银尚未开口,倒在一旁没出声的涂颜突然朝她扑了过来,她想抓住洛银的衣摆,但洛银后退半步,涂颜便直直地趴在了她的脚下。   她哭着对洛银磕头道:“请洛姑娘不要伤害谢公子,谢公子不是坏人,他、他是为了救我才会杀这些人的,你念着过去谢公子对你的好,不要伤害他!”   洛银略歪着头,看向朝她磕拜的涂颜,心里五味杂陈,她也不知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涂颜,毕竟方才她出现之前,谢屿川是将对方抱在怀里的。   她沉睡的这半年,发生了什么?   谢屿川对涂颜,又是何种感情?   心里的酸胀让洛银有些无所适从,她不愿往那方面去想,便对宁玉道:“屿川伤人,是他的不对,此事我会给修道界一个交代,但宁玉,你也知晓他的情况,那些人虽经他手而死,也未必全是他本意所为。”   宁玉自然知道洛银的意思:“难道洛尊者,还能有其他办法化解九州门派与他之间结下的仇怨吗?”   “如今苍生应当也知晓当年灵州雪山下,妖界和人界结契的真相了吧?”洛银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金钗,那金钗便完好无损地重新落在了她的发上,与纤云凝聚而成的发钗契合地融为一体。   她低头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谢屿川道:“有人不想让两界好过,那便让那个人付出代价,谁害得修道界没落,谁害得人妖两界持续几百年的仇怨,谁妄图成为此间主宰,那份罪孽,便由谁去承担。”   宁玉抿嘴,在这一瞬,哭涔涔的涂颜也没了声音,众人去看,却发现是洛银嫌她太过吵闹,用法术封了她的嘴。   “有过之人,交给你们处置,我的屿川,我自己会看顾好。”   洛银言罢,轻拂衣袖便要带谢屿川离开。   宁玉想要出言阻止,可他深知自己拦不住洛银,别说是如今看上去完全不似凡人的洛银,便是当年登仙境的洛银,他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可宁玉身后的其他门派,哪儿能轻易让谢屿川离开。   这半年来,多少修道士死于他手,他行踪不定,好不容易被他们捉到了鬼魅,若就这样放手,那前面死去的那些同门岂不是白白牺牲?!   有人出剑阻止,既开了头,便有无数人紧随其后。   上百把长剑化成了剑雨往洛银和谢屿川的方向刺了过去,众人只听见叮铃一声,那些剑甚至都来不及碰到对方的衣角,便被一层淡淡的金光化为轻柔的羽毛,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洛银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云腾雾起,也不过转瞬之间。   “宁前辈!您就这样放过他?!不是您告诉我们,那具身体里藏着的是多年前墨安妖道,洛银身为他的弟子,未必不知他的计划!如今放他们走,改日对我们人界起了更大的威胁,那天下苍生怎么办?!”   “宁前辈!你倒是说说话!”   宁玉愣住了,洛银和谢屿川离开的地方,连一丝妖气和灵气都没有,悉数消散,让人捉摸不到对方的行迹,好像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至少就在这一息之间,他们离开了古河州。   他伸手接过一片空中飘落的雪花,晶莹剔透的小小雪花很快在他的掌心融化,这些雪花随洛银而来,也随之消失,连同地上纷落的白羽,也悉数化作完整的长剑。   众人抬手,以灵力唤回了自己的剑,可他们仍不放心谢屿川的去向。   宁玉道:“这世间,怕是无人能阻她了。”   “此话何意?”一人问。   宁玉未答,他不知要如何说,他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可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在他看来,洛银已然不属于人界了。   能将虚实转化,瞬息万里的,应是仙才对。   她要真成了仙,此间何人能与之抗衡?   宁玉看向徐灿,对方正将趴在地上的涂颜拉起来。洛银走时,涂颜嘴上的禁制也一并消失,她如同疯魔般挣扎这不肯跟徐灿离开,短短几个月,过去明朗的少女失智到嘴里只能喊着谢屿川的名字,也不顾亲生父亲的生死。   “将涂颜带回,仔细审问。”宁玉言罢,转身离开。   ……   沉睡,是一个灵魂的疲惫,而将被另一个灵魂趁虚而入、占领。   谢屿川只有这一具身体,他也无所谓自己的生死,本就奔着鱼死网破而去,便凭着一股坚韧不屈的意识,强迫自己几个月不曾休眠过。   他知道自己不能睡,这双眼一旦闭上,接受了黑暗,将再也迎不来光明。   洛银死后,他睡过一段时间,他在黑暗中争斗,与另一道声音辩驳,不肯妥协,不甘沉默,他知道那道声音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说是因为他,洛银才会死,他不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脸再苏醒过来。   可他仍然不甘。   他是个懦弱、无能的妖。   可至少在死前,要把促成这一切的另一个人拉着陪葬。   墨安,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冷眼旁观着一切,却将他们操控于股掌之中。   谢屿川是害死洛银的罪魁祸首,墨安亦是。   索性他们都在这具身体里,他死了,墨安也活不成,这具身体毁了,他们将一同坠入地狱。   谢屿川在极寒之林醒来后,尝试过死亡,可他的身体也不完全受他所控,只要他一旦有求死的行动,墨安总能逼出他身体里那一股难堪的懦弱,他无法自裁。   投河,陷入昏迷后再清醒,便是于岸边醒来。   拔刀自刎,握着刀柄的手总在最后一刻松开。   他甚至尝试过面对修道士不曾反抗,只等他们的长剑落下,闭上眼之后,身体里迸发的妖气也成了护体结界。   可笑的是,他的意识分明是清醒的,却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自由。   ——别妄想了,你杀不死我,我也终将代替你。   谢屿川挤出一丝苦笑,他问:“是吗?我杀不死你,天道可能杀死你?”   诛仙阵,他也会设,但他知道他设下诛仙阵后,墨安也不会让他的身体乖乖留在原地,等待雷劫劈下天灵。   那就将一切,都推向因果报应。   那日霍城外的竹林里,谢屿川旁观了一场恶行,那些散修的江湖游侠,趁着霍乱时机大肆敛财,甚至对回城的寻常百姓下手,因为他们身上有钱财、宝物,队伍里还有美艳娇妇。   人界,未必皆为善者。   以前有洛银的约束,他不再主动杀伤一人,可现在他看着那些残暴地将女子压在地上进行欺辱的人,就像在看一具恶心的尸体。   “恶行者,将受制裁。”谢屿川突然出现在竹林中,他瘦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那些修道士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谢屿川抬起右手时,白皙指骨分明的右手,逐渐化为了覆盖银色毛发的狼爪,他像是在对那些人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更是在对潜藏于他身体里,目视这一切的墨安说。   “我制裁你们,便等天道制裁我。”   ——你要做什么?!   谢屿川低声笑了笑,他的声音阴恻恻的,妖气裹杀着那些修道士,让他们无法逃离。   “我要、杀人。”   他是妖界的王,银狼之后,这世上恐怕无妖能杀他,也无妖敢杀他。   墨安又早入登仙境,修道界无人能杀他,也无人能超越他。   若他注定不能自行了断,便要想尽一切办法,走向另一种寻死的极端。   如此,他解决了人、妖两界的祸患,为洛银报仇,也可以去找洛银了。   甚好,甚好!   奸、淫掳掠者,可杀。   仗势欺人者,可杀。   恶贯满盈者,可杀。   人界的坏人,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那些寻常百姓真可怜,躲过了妖界的欺压,如今还要受人界宵小鼠辈的折辱。   他看见了许多在巡逻修道士看不到的角落里,发生着一件件阴暗匪夷的事,便是灵州弟子中,也有表面君子,背后小人的。   尤其是那些在幸州妖族手底下吃了亏的人,旁人都以为他们死了,他们便换一个身份去活。当初苟且偷生,藏匿行踪,待妖界离开后,又重出江湖,行恶事也不会被人发现,毕竟,他们早就已经是‘死人’了。   那‘死人’,就该死去。   谢屿川杀了很多人,他无法杀死自己,可他杀人墨安却无法干涉,也无力阻止。   在这具身体里,只要他一直清醒着,墨安便别想重新掌控躯体,所以谢屿川一直没有休息,那些追逐他的修道士们都以为他行踪莫测,实际上不过是他不曾有过停留。   清醒着忍痛,清醒着杀人,清醒着在那些人的身上,留下墨安在世的证据,他要世人皆知,当年墨安野心的真相,也要世人围观,天谴将他与墨安一同钉死在万剑之下。   ——你疯了吗?!我死,等同你死!   ——何不一起掌控两界,成为举世无双的主宰?   ——权利、地位、美人,你想要哪个没有?又为何紧盯着洛银一个?   谢屿川哈哈大笑,他笑他终于在墨安这里赢了,那躲藏在他身体里的魂魄在惧怕,怕他玉石俱焚,他越怕,谢屿川便越高兴。   墨安所求,又非他所求。   谢屿川于世间俗欲,唯洛银一人而已。   所以他也经常能看见洛银,或远或近,或清晰或模糊,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墨安编造出来的假象,又或是他内心深处欲·望偏执的渴求,他可以看见她,但不能沉沦她。   还差三百人。   还差两百人。   是不是真的只要杀够一千九百人,便能招来天谴?   还差……一百零三人。   他又看见洛银了,比他这几个月的幻觉中每一次都要真,冷梅清香盈盈环绕于他周围,他抱住了她,可以触碰的,温热的,柔软的身躯;可以啃咬的,磨蹭的,感知清晰的人。   “别再杀人了,屿川。”   “我没有死。”   谢屿川的心,霎时碎成了一片片,痛苦,却美好的幻觉。   她要是真的没死,便好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 谢屿川:洛银。   明瑕才下山, 洛银便回来了。   他昂首看了一眼如流星划过长空的金光,那光后拖着的灵力长尾也在几息风吹间烟消云散,最后光芒落在了山下一座小镇中。   明瑕到山下小镇时并未见镇子里偶尔巡逻的灵州弟子有何异常, 可见洛银隐去了身份, 只是那顺着街道风中飘来的冷梅清香, 有心者还是可以捕捉得到。   小客栈前门可罗雀, 小厮刚从二楼下来,无事可做便在门前与对门酒楼的人闲谈, 明瑕入门时他也没发现,附近几人压低嗓音谈的,都是关于那幸州杀人鬼魅之事,传到灵州这边消息已然滞后。   镇中人少且静, 半开的窗户从外吹来了些许冷风,带着小雪,落在窗下放花瓶和摆件的案台上薄薄一层白。   明瑕到时, 洛银并未回头。   她坐在床侧, 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过来,甚至连声也没出, 只是眉头轻锁, 手上拿着一块被热水打湿的方巾,慢慢地擦着谢屿川的手背。   明瑕朝床上的谢屿川瞥了一眼,虽说早有预料,但见到对方的模样, 他还是没忍住感叹一句,真惨。   谢屿川的身上破烂不堪,玄衣布满了干涸的血迹,这几个月刮风下雨他恐怕也没想找个有檐的地方避一避, 满身除了酸臭的腐烂味道之外,还有那些泥土雨水的咸腥味。   这些气息,几乎要掩盖他身上的妖气了。   等小厮将热水提上来灌满房中浴桶后,洛银才朝明瑕瞥去一眼,明瑕的视线一直落在谢屿川的身上,他有些好奇对方的身体里,究竟是哪一股魂魄占据上风,所以才安静地坐在这儿不动声色。   对上洛银几乎可以用驱赶形容的视线后,明瑕起身朝外走,他交给客栈一小块玉石,自己就落住在洛银的隔壁。   洛银守着她的谢屿川,明瑕守着墨安。   谢屿川靠在浴桶里还是昏迷的,凌乱的发丝上结了许多肮脏的泥块,一桶水很快就脏污了,洛银又为他换了水,清洗了三遍之后,才算把干净的谢屿川找回来了。   只是看着他消瘦的身躯,洛银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有些想落泪的冲动。   他的确太瘦了,瘦得身上犹如皮包骨,胳膊抬起来几乎与她的差不多,两颊的脸皮微微凹陷,就连眼眶也变得深邃。   青年的脸上未长胡须,仍旧干干净净的,因为过分憔悴,看上去像是倒退了几岁。   洛银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她用法术将谢屿川身上的水分挥干,便以灵力修复他身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过的细小伤口。   谢屿川浑身赤着趴在床上,干净的发丝扑了满枕,盖在了肩头,露出了一张沉睡苍白的脸来。   洛银的手指贴着他的后背,指尖颤抖地抚摸他背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他们都被困在诛仙阵下的金笼内,雷霆劈开了大殿房梁,带着火的一团梁顶压下,谢屿川将她护在身下时被伤的。   半年过去,他的伤口不知溃烂过多少回,如今终于愈合,只是多日不见光的白皙皮肤上,猩红狰狞的疤痕在上面割裂了一条口子,从他右侧的肩胛直至左侧后腰的腰窝处,横劈半边身躯。   洛银想替他将这些疤痕驱除,可仙气修复他身上的疤会很疼,她几次欲下手,终是暂不舍得,于是温软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擦过他的伤口,每一次擦过,都让她重新体会彼时重伤的谢屿川看她的眼神。   爱意汹涌,向来爱撒娇的少年,一声没吭。   洛银俯身,她吻遍了谢屿川背上的伤,最后轻轻趴在了他的背后,短暂的宁静好似可以让她暂且忘却小客栈外的世道还是一团乱象。   谢屿川这一觉睡了太久,足足七天也没见醒来过。   这七日的时间,足以让洛银重回修道界的消息传遍九州,宁玉并未隐瞒,加之那日看见她的人有许多,他们亲眼见洛银带走了谢屿川,对待洛银是敌是友还未分清。   九州修道界在这短短半年内,下了一道又一道令,关于洛银的这一道算是有史以来最模棱两可的,只提了一句让他们留心天灵上浮金光的女子,不必管其行踪,无需留话,只要远远避开就是了。   宁玉不怕洛银会伤人,可他怕谢屿川,那日洛银对待谢屿川的态度实在让人费解,他也不敢叫修道界的弟子冒险。   这道令传至灵州仙派也不过才三日功夫,洛银在这地方住了七日,也没人想到她身上来。   她来时便隐去了仙气,避开锋芒,如今看上去与过去一般无二。   这几日时间明瑕也不曾打扰过她,于此间避世,竟是洛银和谢屿川久违的宁静。   第九日夜,灵州的雪飘了许多天,靠近灵州雪山下的小镇更是覆上了厚厚一层白,街外赶夜路的行人一脚踩下,厚雪几乎没过了小腿,直逼膝盖。   屋内炭炉烧了一半,昏昏的暗红色微光将屋内点得微亮,床幔挂下,只掀开了一角,露在外的手臂白皙纤瘦,修长的手指动了动,银白毛发覆盖其上,洁净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长。   他还差多少条人命?   好似是……一百零三条!   快了,就快了!   谢屿川猛然睁开眼,静谧的夜里还能听见另一道呼吸声,鼻息间闻到的都是熟悉的香味,是他很久都没有再闻到过的味道。   没有血腥味,没有人肉腐烂后的恶臭,入目所见是干净的床幔,他抬起自己的手,看见的也是干净的手指,狼爪退去,指甲圆润像是被人仔细修磨过,指甲缝隙里也很干净,没有夹在里面结壳结硬的肉泥。   一只软手顺着被窝里慢慢抚摸上了他的心口,如同哄孩子般有节奏地轻轻拍了拍,软被上的香气和身旁人传来的一样,谢屿川慢慢侧脸去看,便借着炉火的光,看见了一张他日思夜想的脸。   又是幻觉?   近来的幻觉有些过于真实了。   洛银只是浅眠,她并未睡着,谢屿川动时她便发现了这回不是墨安,听到了他紊乱鼓动的心跳声,所以她才会拍着他的心口安抚,屋外风雪很大,这夜还未过去,不必此刻清醒。   但谢屿川朝她看过来,没有睡着,也没有动。   洛银慢慢睁开眼,对上了那双漆黑的视线后,她浅浅一笑,手掌从他的心口移到了他的脸上,越看越是心有不忍:“都瘦到脱相了。”   她的手指很软,也很烫。   谢屿川的脸在被她触碰的那一瞬,随着她指尖游移的地方,一寸寸燃起了温度。   心跳越来越快,此刻他连眼都不舍得眨了。   这幻觉未免太过美好。   美好到他怕自己的呼吸稍微粗了一丝,便会将一切旖旎全都吹散,他舍不得失去,所以不舍得眨眼。   洛银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眼皮,便是这样谢屿川也不肯眨眼,他眼眶微红,像是随时都能落泪似的。   洛银见他嘴唇动了动,一丝声音也没泄出来,单是瞧他那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不是幻觉。”洛银抚摸他鬓角的发丝,轻声细语:“我没有死。”   谢屿川显然不信,他的眼神中有些恍惚和质疑,又因为洛银这一句话,惶恐自己陷入了墨安所设的幻境,若他一直沉沦下去,那一百零三条人命便杀不了了。   若杀不了人,便没有天谴,天谴不来,他又如何和墨安一道死去?   “不信,你眨一眨眼,看看我还在不在?”洛银说完,便用手盖住了他的眼,下一瞬谢屿川便用力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眼前挪开。   便是幻觉,他也想多看她几眼,此刻的幻觉是最清晰的,就连指腹下的感知也是如此强烈鲜明。   “傻狗。”洛银见他不说话,无奈倾身过去,她翻趴在谢屿川的胸前,又顾忌他此刻太瘦,怕他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手肘还是撑在了床头的软枕上。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谢屿川愣怔住,扑面而来的冷梅清香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可伏在他上方的人呼出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滚烫地喷洒在他的脸上。   她的发丝扫过了他的脸颊,与他枕上的发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谢屿川松懈了,抓着洛银的手也卸了力,又被洛银反握,她带着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从她的眉眼到鼻梁。   谢屿川几乎要沉迷进去,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我、我脏……”   他杀了很多人,一千多条人命。   妖一旦杀过人,身上的杀戮和血腥味就永远存在,即便他如今洗得干干净净,也不代表那些血不存在。   便是幻觉,他又怎舍得用杀过这么多条人命的手,去触碰洛银?   “不脏。”洛银蹙眉,有些不满他的惶惶不安,谢屿川的那双眼在看向她时,曾比漫天星河还要璀璨,无需这般躲藏。   洛银抓紧他的手,不让他挣脱,又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鼻梁滑下,落在唇上。   樱唇轻启,贝齿微露,洛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谢屿川的手指,她认真对对方道:“你看,一点也不脏。”   她的屿川是她一点一点清洗干净的,怎么会脏?   谢屿川的心跳愈发地紊乱了,他有些怀疑自己,怀疑幻觉,甚至怀疑这个世界。   “洛银。”他叫着洛银的名字,洛银便会应他。   深夜的小屋内,不时传来深冬呼啸的寒风声,还有谢屿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着洛银的名字。   “是不是我记错了?”谢屿川的胸腔像是被温水填满,满到溢出,炙烫地浇灌着四肢百骸。   是不是他记错了人数?实际上他已经杀够了一千九百人,他已经经历了天谴,已经死了,在死亡的虚无世界里再遇洛银,一尝夙愿?   洛银无奈,她弹了一下谢屿川的额头,低声道:“看着我。”   谢屿川直勾勾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就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   “我们来说一个,只有你我知道,但墨安不知道的秘密。”洛银道:“以此证明,不是幻境,我真的还活着,好不好?”   谢屿川讷讷地点头。   洛银朝他浅笑,她撑着胳膊稍微离谢屿川远了些,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金光渐渐变得有些耀眼。谢屿川看见她的发丝无风却飞扬,看见她的眉心似有一朵梅花痕一闪而过,一只金色的灵蝶于他的眼前飞去,再见洛银时,她周身萦绕着淡薄的纤云,天灵上也团着一抹柔光。   “我是不是在很久之前,救过你?”洛银重新压在了他的身上,这回除去重量,像是一片轻纱,谢屿川却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他以为那是他被墨安附身后,弥留之际的幻觉。   毕竟雪山上的神女壁画,如何能够跨越虚实成真?   可此刻他曾仰望的神女,就伏在他的身上,倾城的面容带着略显娇俏的笑意,更是两根手指捏了捏他的脸。   “屿川,我没死。”洛银再度慎重道:“所以,你也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好不好?”   回应她的,不是点头,也不是他说一个好字。   谢屿川空出的那只手突然按在了洛银的背上,将她整个人压在他的怀中,鼻尖相撞的那一瞬间,他闭上眼准确无误地吻住了洛银的唇。   从醒来便惶惶不安的人,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拥抱了他的执念。   不管洛银说什么,只要是她说的,他就信。 第105章 一百零五 洛银:我会保护你,屿川。……   风雪敲打窗棂, 镇内一片寂静,小室内的炭火光芒忽明忽灭,将室内烤得还算暖和。   谢屿川连吻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只敢轻轻地啄吻洛银的嘴唇, 不敢啃咬, 不敢伸舌, 即便他身体里渴望对方的欲·望都快要爆炸了, 谢屿川也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这几个月乱糟糟的活过来,谢屿川想他唯一提升的, 大约便是忍耐力与意志力,只是这些在面对洛银时总是不够用,不舍得用力深吻,便延长了这一吻的时间。   洛银能感受到谢屿川的心跳, 扑通扑通,贴着她的心口鼓动着,她的手慢慢抚上对方的心口, 掌心下除了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外, 还能摸到薄薄的皮肉下,一排排肋骨的纹路。   洛银撑着自己离开, 谢屿川也没有强势挽留, 只是他的手一直按在她的背上,始终让她趴在自己的怀中。   红润的一双唇相对,洛银的手还贴着他心口的位置,满是担忧地抚过。   谢屿川深喘一口气, 眼神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片刻安静后,他听见洛银道:“多吃些吧,屿川。”   “好。”谢屿川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   他许久都没吃过东西了, 倒是意识混乱时,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为了暂且保命吞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饶是如此,谢屿川也在短时间内瘦得脱相。   “这样都不好看了。”洛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谢屿川的手托着她的腰,有些紧张道:“那我吃胖些,努力长好看点,姐姐别嫌弃我。”   洛银闻言,又要心酸了,她一吻落在谢屿川的眉心,轻声道:“傻狗,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谢屿川托着她腰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腹紧张地磨蹭着那一片皮肤。   洛银见他那小可怜的模样,哪儿还顾得上矜持?她与谢屿川早就跨出最后一步,彼此融为一体,又何必吝啬那些哄他的甜言蜜语。   “我喜欢你,说几遍都行。”洛银道:“我爱你,屿川。”   若是不爱,她不会让自己于小满前夜在金笼内和他放纵,若是不爱,她不会在诛仙阵来临时耗尽最后气力送他离开险境。   谢屿川其实看见过洛银的口型,在她被诛仙阵毁灭的前一刻,洛银将金钗从笼中扔出,扔到他面前,周围一切声响都被雷声吞没,可他猜到了洛银说了爱他。   如今这三个字又清晰地听见,就当着他的面,彼此看见彼此的眼,重说一遍。   自谢屿川在陆阳城客栈内亲眼看见洛银离去时起,他便陷入了患得患失中,逐渐丧失自我,即便后来重逢,也不过是彼此猜忌,互相折磨。   那些谢屿川已不愿去想了,他不在乎,只要洛银说喜欢他,那她曾不得已说出的违心话便都不作数。   “我也爱你,洛银。”谢屿川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对洛银的感情,好像一个爱字远不足够。   洛银知道谢屿川爱她,哪怕她闭上眼睛,只感受谢屿川在她身边的心跳和呼吸,她都能确定,这个人无时不刻在爱着她。   “继续睡吗?”洛银问他。   谢屿川睡得足够久了,他摇头,现在一点儿也不困,他也不想闭上眼睛白白浪费大好时光,他想就这样一直看着洛银,将过去错失的都补回来。   洛银翻身躺在他的身侧,连带着谢屿川也侧身,二人面对面,洛银依旧窝在他的怀中。   她自然地用双腿夹住了谢屿川的腿,显得彼此更亲近一些。   “那我们来说说话吧。”洛银道。   过去都是谢屿川主动,经过这一年,他性子沉闷了许多,便只能洛银来主动,她想打开谢屿川的心结,想让他变回过去的少年。   “好。”不论洛银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我向你解释,我从未想过要抛弃你。”洛银还在抚摸着他的心口,双眼微抬,浑身透着淡淡的光:“其实半年前我便想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一切真相难宣于口。”   “我早知墨安藏在了你的身体里,只是彼时不知当年两界结契真相,因敬重他是我的师父,故而我轻信了他的话,加之妖界攻入人界,为了两界考虑,我不得已答应宋渊让他带你回去妖界。”   “之所以没告诉你,便是我们都知道,一旦说了,我不去妖界你也不会去,倒不如我先离开,逼你跟他走。”洛银说到这儿,没忍住眼眶泛红,她只要想到当初发生的事,想到她对谢屿川的狠心,触碰到对方瘦骨嶙峋,便更自责。   “再后来,你追来灵州鸿山,还硬闯山门留下一身的伤,我便想着不顾一切先把你带回养伤,我竟没有发现当时苏醒的是墨安,那些想要说与你听的解释全都被他隐瞒。”洛银道:“阴差阳错后,便成了我被你关在了笼子里,那时我已知晓墨安的野心,便更不敢在你面前透露半分,以免被他察觉,这才让你难过了那么久。”   其实后续的事,谢屿川多少也能猜到些,他在诛仙阵来临前浑身经脉打通,过往记忆包含墨安用他的身体经历过的事也悉数重现眼前,他记得洛银在鸿山书楼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也知道那根钗的真正意义。   他知道洛银有些话说得很违心,其实他也言不由衷过。   “没关系,都过去了。”谢屿川将怀里的人抱紧了些,低声道:“过去了,便不重要了。”   失而复得后,那些事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谁对谁错,谁伤谁更多,他都不在意,过去皆让它烟消云散。   他越是懂事,洛银便越是心疼。   谢屿川的不在意,都源于他更在意她。   “从诛仙阵里死去后,我又在灵州雪山重新活了过来,经历过身死,反倒成就了魂魄飞升,按照明瑕的说法来看,我应当算是陆地散仙了。”洛银说着,朝他怀里拱了拱:“有了这一重身份,往后更自由,却也更不得自由。”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落在九州众人的眼里,就算她隐姓埋名,恐怕也不能完全避世。   况且,她已在众人面前露面,当着九州弟子的面带走了谢屿川,关于谢屿川杀人之事还未解决,洛银不可能不给众人交代。   “这半年来,你都经历了什么,能告诉我吗?”洛银问他。   谢屿川其实想不太清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反正回想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痛苦,他只挑拣重点说:“我好像能控制住墨安了。”   从他恢复妖力,找回过往记忆开始,他的意识战胜墨安,从极寒之林醒来后,他便能控制墨安了。   “怎么说?”   谢屿川翻身坐起,一双眼亮晶晶地望向洛银,这是他这半年来做过的唯一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便迫不及待地想向洛银展示。   “我能放出他,也能困住他。”谢屿川道:“你看。”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手心燃起了一簇火苗,那火光逐渐形成了一股灵州特有的法阵。   洛银透过那法阵,看向法阵星芒下谢屿川的脸,那张脸分明没变,气势却逐渐换成了另一个人,那人抬起眼眸看向洛银时,不甘、愤恨、恐惧,悉数写在了那双眼眸中。   洛银拢了衣衫,定定地望向“谢屿川”,此刻的他已然不是他了,是被迫从他的身体里释放出来,沉默的墨安。   可他不能开口,不能动,如同被人施法定身。   掌心攥紧,法阵灵光消失,洛银甚至都没来得及眨眼,谢屿川便将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凑上脸来对洛银露出一抹试探的浅笑。   洛银当真有些诧异,她动了动嘴唇,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凭何控制住他的?”   谢屿川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他只是一缕残魂,凭借着我的妖力才逐渐养大,过去我不知道他的存在才让他操控着我,只要我将妖力收回,他便无计可施了。”   谢屿川说得轻松,可洛银知道,早前谢屿川的妖力已经被墨安吸收,又如何能再收回?   谢屿川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低声一笑:“抢回来就好了。”   两股魂魄在身体里抗衡,为了一股妖力厮杀,那对他的身体是极大的重创,别说是这具身躯,便是谢屿川的精神也极有可能出现被撕裂的风险,如今他能轻巧地说自己占据上风,可这其中经历了多少痛苦,绝非轻描淡写。   难怪这才短短半年的时间,谢屿川便被折磨至此。   “今后,无需你再去费力控制他,也不必与他争抢原本就属于你的妖气了。”洛银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这一眼似乎通过谢屿川,看到了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接下来的这句话,也是通过谢屿川的耳朵,说给那个人听。   “我可以帮你,把墨安从身体里抽出来。”   洛银如今已然成仙,既可以跨越虚实,那身躯和魂魄在她眼里,也与虚实无差。   将墨安的魂魄从谢屿川的身体里抽出,不必通过天光之境,她随时便可设法阵施行,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屿川能控制住他,便让墨安再于他的身体里苟延残喘几日。   当年结契的真相,世人已然知晓,墨安的名讳早已在九州传遍,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道,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邪,既如此,那背负在谢屿川身上的一千多条人命,未必不能由他来清算。   洛银不是真的大公无私,她为了两界,被迫不得不做取舍。   过去她舍去过谢屿川一次了,这一回,她绝不会让他再受委屈。   “你能将他控制住,已经很厉害了,屿川。”洛银牵着谢屿川的手,半垂的眼眸潜恨意。   她不是明瑕,没有真的脱离人界,飞升去仙界,褪去身为人的七情六欲。   她有对谢屿川的爱,自然有对墨安的恨。   恨他将背叛妖界,害得这几百年来人、妖两界战争不断,无数生灵因此丧生。   恨他占据谢屿川的身体,抢夺谢屿川的妖气,使得她的少年愈发憔悴落魄,险些疯魔。   恨他曾身为修道界之首,曾是洛银最敬重、信任的人,却借此欺瞒她,甚至设下诛仙阵,害她两次。   “我会保护你,屿川。”洛银牵着他的手略微用力:“我会让你堂堂正正站在世人面前,不必替他背负骂名。”   谢屿川的心跳得很快,洛银的每一句话,对他的偏袒,都让他心潮澎湃。   他哑着嗓音问:“哪怕,我杀了一千多人?”   “嗯。”   洛银没看他,虽然回答很轻,却很肯定。   她已经做好了替谢屿川隐瞒一切的准备。   谢屿川高兴地朝洛银扑了过去,他将人压在床上,脸庞深深地埋在她的身上。   有她这句话便够了。   “姐姐,我没杀过一个好人。”谢屿川的声音,闷在了洛银的心口:“我怕若天谴死后,你知我杀过好人,会讨厌我。”   “所以,我杀的人都罪有应得,这样……是不是可以减轻一些罪孽?”   洛银闻言,心里软了一瞬。   好与坏,又如何向旁人说清?   但好坏与否,洛银都要对谢屿川包庇到底,这是她的私心。 第106章 一百零六 洛银:屿川真勇敢。   灵州这年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大雪封城,小镇中除了几个修道士外,其余人皆不能外出, 便是眼前这一条街上, 厚厚的积雪几乎要有半人高, 天上雪还一直如鹅毛飘落, 根本扫不干净。   客栈虽小,但物资还算齐全, 后厨里储备过年的粮食够多,加之小客栈内只有洛银、谢屿川和明瑕三位客人,只要给足了银钱,掌柜的便乐意让厨房里变着花样儿做吃的送上楼去。   昨夜洛银与谢屿川长谈多时, 早间天方亮又窝在被窝里小憩了一会儿,再睁眼洗漱好后,便到了午时。   屋内烛灯燃烬, 在桌案上形成了一片蜡斑, 几样精致的菜肴摆在了正中央,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儿。   谢屿川被洛银按着肩膀坐下, 他身上裹着薄毯, 取暖的炭炉也被放在了身旁,洛银对着炭炉一弹指,炉中的火苗更旺了些,铁壶放在上头, 里面煮着秋末晒干的忍冬,水沸便可以饮下。   “吃饭。”洛银做完这一切,落座在谢屿川的对面。   一盘冬菇炒菜心,一盘醋溜排骨, 两颗去年陈茶叶煮熟的茶叶蛋,还有一盅腊肉白菜汤。   冬菇如白玉,菜心似翡翠,一口咬下爆汁,嫩得能从喉咙直接滑下去。   醋溜排骨酸酸甜甜的,咬开外头那层炸的酥脆的面皮,里面的肉香才飘出来。   腊肉切成了纸片薄,几片提鲜,白菜切成了丝,绿菜叶,黄菜心,金玉面条似的飘在里面。   这些菜是洛银看着厨房里现有的食材让厨娘做的,此刻她正低头给谢屿川剥鸡蛋。   谢屿川端起碗筷,一时无从下手,上一次吃过这么正经的食物,还是在陆阳城,没和洛银分开的时候。   洛银对寻常食物有些挑剔,唯有美食能打动她,眼前这一桌废了她不少心思,就怕吃得差了,谢屿川这一年瘦下去的那些肉都补不回来。   谢屿川低头吃饭,又不时抬头看她,见到洛银正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他时,谢屿川才露出一记笑容,心里暖洋洋的,比炭炉旁烤火还要温暖。   美好到有些荒谬,是他的求之不得。   炭炉上的忍冬茶烧开,洛银给谢屿川倒了一杯,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边窗户朝外头看去一眼。   整座小镇在一片白茫茫中安静到看不见一丝人影,夜里行走的人估计没能走出下个城镇便临时歇脚了,街道上的脚印很快就被下一轮大雪覆盖,什么也看不出。   洛银的目光随白雪远去,淡然地瞥了一眼尽头细微可见的城墙头,那里竖着灵州仙派的旗帜。   她的手轻轻地按在了窗边的案台上,指尖有节奏地敲动,细数整个灵州现存的修道士,排除那些在灵州鸿山上守山的低等弟子,修为达归月境的数量在双手以内,而那些漫天巡逻的,都是修士境。   普天之下修道能人,恐怕都在幸州附近了。   洛银其实早有想法,要想让世人瞥开对谢屿川的成见,唯有将墨安推到身前,而能召唤天下修道士的,仅有重回烈州仙派的宁玉了。   如今灵州仙派无人,较好掌控,涂飞晔重病在卧,而造成人、妖两界仇恨的人也出自灵州,一切自灵州仙派起,自然要从灵州仙派结束。   灵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是当年墨安背叛修道界和妖界的证据。   在此地召天下修道士前来,也可让她有几日筹备的时间。   思量许久,洛银将窗户重新关上。   房内通风后,温度降下了不少。洛银回眸去看谢屿川,发现饭菜他都已经吃完了,而此刻他正低头在剥剩下那颗茶叶蛋的蛋壳,见洛银已经关上了窗户,他才将剥好了壳的茶叶蛋递给洛银,浅浅一笑:“还是热的。”   洛银想说,其实两颗鸡蛋都是给他煮的,但对上谢屿川的笑,她干脆将那句话吞回,接过茶叶蛋咬一口后,洛银道:“下回别吃这么快,胃会不舒服的。”   “好。”   没过两刻钟,谢屿川的胃果然不舒服了。   他这一年来都没好好吃过东西,突然暴饮暴食将洛银给他准备的吃食全都吃下,胃里涨得难受,多日不见阳光的脸更显苍白,冷汗从额头冒出。   洛银发现时,他已经靠坐在软塌旁好一会儿。   方才洛银正于脑海中勾画将墨安从谢屿川身体里抽出后,当如何做才可平民愤,一时沉浸其中,察觉到谢屿川太过沉默,还以为他是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加之这段时间性情转变,所以才会一无所言。   洛银本就想打破这些束缚在他身上的结,便主动与他说话,结果看见谢屿川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嘴唇紧抿着。   “哪儿难受了?”洛银走到跟前,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谢屿川动了动嘴唇,回复得太慢,洛银便问:“是不是墨安的魂魄又开始于你体内挣扎了?”   谢屿川摇头,其实自他再醒来后,墨安便安分了许多,尤其是得知洛银已然成仙之后,他便打消了与谢屿川抢身体的念头,半日过去,谢屿川都不曾在身体里感受到他的力量了。   “那你怎么流这么多汗?”洛银盘腿坐在他的身边。   瞧着洛银紧张的模样,谢屿川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对她再直白、再任性些,或许他提的任何要求,洛银都能满足。   他轻轻抓着她为自己擦汗的手,慢慢放在了肋下肚子上,抬起双眼颤颤地看向洛银,呼吸都放缓了许多,谢屿川低声道:“胃痛,帮我揉一揉,姐姐。”   洛银脑里紧绷的弦松开,她无奈叹了口气,坐好后拍了拍自己的腿道:“躺下来,我帮你揉一揉。”   谢屿川看着她伸直的双腿,半垂的眼眸深沉了些,喉结滚动,心跳加速,在这一瞬他的脑海中其实想了许多,洛银原比他所料的更容易对他妥协。   躺在洛银的腿上,谢屿川仰视着洛银的脸,她垂下眼与他对视,温软的手便顺着谢屿川的肚子一圈一圈地揉着,另一只手扫开他额上的发,擦掉薄薄的汗水。   一餐饭养不回他那些肉,但不知是否因为他心情不错,洛银这样看着他,谢屿川似乎比昨日所见精神了许多。那双眼眸也不再空洞失焦,反倒炯炯有神地望向她,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洛银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鼻梁,毫无预兆地便亲了过来。   谢屿川的睫毛轻颤,瞳孔收缩,呼吸暂停了一瞬。   蜻蜓点水的一吻快到像是他因为此刻过于舒坦而出现的幻觉,谢屿川眼睛都没眨,眼神中的疑惑才浮上来,洛银又是浅笑了一下,再低头过来,吻在了他的下巴。   呼吸颤了颤,谢屿川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原先帮他揉肚子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了他的心口,洛银感受着掌心下谢屿川紊乱的心跳声,撞击着薄薄的胸腔,像是随时都要冲出来般。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将自己的仙气随掌心的温度灌了进去。   非仙之人,大多无法承受过多的仙气,如今洛银已然成仙,释放出的灵力中也带有些许仙气,这无可避免地会让谢屿川痛苦,但也是最快治好他的办法。   谢屿川的外伤大多愈合了,且不致命,可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破损的,这段时间他与墨安的魂魄在身体里互相牵制,两股力量早就将他的身体几乎摧残到极限,如若不尽快修复,谢屿川恐怕也很难承受洛银将墨安从他身体里抽出的痛苦。   她对谢屿川做一切事,谢屿川都不曾拒绝过。   洛银看着谢屿川的脸,他神色淡淡,就像那一股股如寒冰冻肺腑的仙气丝毫没有灌入他的身体,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痛不痛?”洛银低声问他。   谢屿川慢慢松开了抓着她手腕的手,他的双手乖巧地放松在两侧,摇头:“不痛。”   不是不痛,而是他经历过比这更痛的事,过去的几个月,他和墨安互相争夺这具身体时,自身的疼痛几乎将他的魂魄四分五裂,他的五脏六腑如行将就木的老者,随时都会罢工,洛银的仙气虽为他的身体带来一定冲撞的伤害,可伴随着仙气而来的滚滚灵力,却在修复他的五脏六腑。   谢屿川知道她在为他好,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皱眉喊疼。   “屿川真勇敢。”   像哄小孩儿一样。   谢屿川闻言,心尖酸了一瞬,他眼眸忽而亮了起来,嘴角微撇,眉头轻蹙,轻轻啊了一声:“其实有点痛,姐姐。”   洛银立刻露出心疼的表情,正因如此,她看着他身上大面积的疤痕也不敢轻易去除。   “亲亲我,好不好?”谢屿川重新抓着她的手腕,他的每一根指尖都像是火苗,浑身烫得厉害:“亲一亲,就不疼了。”   洛银知道他是在撒娇,亲一亲,不会不痛,不过是人在脆弱的时候寻求的安慰。   洛银又低头过来,闭上眼在谢屿川的唇上落下一吻,柔软的触碰,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的暧昧。   谢屿川的舌尖抵着獠牙,克制地昂着头吻她的嘴唇和鼻尖,若是胸腔的疼意无法触动他,他便缱绻地舔一舔,唯有疼狠了,谢屿川才会轻轻咬上两口。   等洛银收回了手掌,再抬头时,嘴唇四周都是亮晶晶的水渍。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双颊飞霞,不自在地撇过脸,后仰着伸手推开了一小扇窗,由寒风吹入,浇灭软塌这处升起的燥热。   这回谢屿川的心跳不用掌心去感受,沉默便可听到,扑通扑通,如擂鼓般响着。   谢屿川翻过身,双手搂着洛银的腰抱紧,脸颊埋在她的小腹上,身体里冰雪似的寒意在洛银收手时便停了,逐渐有转暖的趋势。   就像冬日里双手握着雪球,冰冷彻骨,但松开雪球后,很快便会从血液里烧出一股热来,手指都被那万蚁啃咬的酥麻给烫红。   谢屿川此刻感受便如那般,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心肺处冷热交替,反倒激起了他浓浓的倦意。   “困。”   他的声音闷在洛银的腹上,低哑着哼出。   “困就睡会儿。”洛银知道,这是他的身体需要休眠,好让那些仙气修复他的肺腑。   “醒来能见到你吗?”谢屿川问。   洛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抿嘴,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丝,承诺道:“以后你每一次睡着后再睁眼,都会看见我。”   得了承诺,谢屿川慢慢放松了意识,不过几息之间他便半趴在洛银的腿上睡着了。   洛银等他睡熟后,又摸了他的脉搏,重新给他盖上软被,这才起身暂时离开。   出门前,洛银在客栈四周设下了结界,若速度快,半个时辰便可回来。   她要去找宁玉,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 第107章 一百零七 谢屿川:我不是小孩儿。……   幸州险些乱了套, 因为洛银突然出现,又带走了谢屿川,修道界对灵州仙派本就颇有微词, 现下更是反感, 对洛银的身份用心也诸多怀疑。   宁玉作为修道界如今唯一的顶梁柱, 为了底下不成器的弟子和各怀心思的各州掌门, 已经疲惫不堪。原先他是想救洛银,却没想到天光之境失效, 洛银的身死成了谜团,他心中有愧疚,这才揽下了拯救世人的担子,可事实上他也非这块料。   宁玉年轻气盛时便离开烈州仙派, 在外游荡几十年,早磨灭了扬名立万的心,九州各派诸多繁杂事情皆堆在他的面前等他处理, 宁玉只想赶紧找到涂颜, 问清楚当初移形阵的真相,再抓住墨安, 让他受到惩罚, 便带着红樱离开这里,回去瑰海。   洛银出现后的第十天,不知多少人前来问话,如今就连烈州仙派的掌门也在他面前晃过几回, 每个人都在担心洛银如今究竟算好算坏。   是怪他们没有布置好移形阵生了仇恨之心,还是对修道界,乃至人界、妖界,另有打算。   宁玉有预感, 洛银临行前说过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她便一定还会找来。   安州边境小镇里的梅花开了,远离城镇靠近山林下的偏路里,一所四方的小院周围种的全是梅花,风一吹花枝乱颤,落下一片飘香的花瓣来。   小院的四周设下结界,山中泉水挖通引入院内小屋,造了一处干净的活水池,此处少有人来,修道士从上空经过也不会发现。   院中身穿红裙的女子正靠在藤椅上晒太阳,山林间有凉风,但此处无雪,丑时的阳光正暖和,院内梅花的香味带着一股凛冽的风迎面而来。   阳光突然被遮住了一瞬,红樱睁眼,见到眼前的人顿时慌了一下。   她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站起身紧张地看着对方,怯懦地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半晌才回过神来,想着要给对方下跪,还要喊对方一声恩人。   洛银一袭银纱月华裙,身上的仙气并未收敛,天灵上一抹金色的柔光将她整个人衬得超凡脱俗,就连面容都好似蒙上了一层云纱,叫人看不真切。   红樱还未跪下,洛银一弹指便让她重新站好。   “恩人怎么……”红樱在此地避世,对外界的消息总是滞后,只有宁玉来时才会与她说上一些话,她只知道洛银已经在诛仙阵中香消玉殒,突然见到来人,实在震惊。   洛银没与她解释那么多,她不知宁玉在哪儿,但她对红樱的妖气还算熟悉,想要在人界找一条红鱼妖还是很容易的。   宁玉为了保护她,在院外设了阵法,阵法外还有结界,防止红樱出去,也防止他人进来。洛银方才入院是直接冲破了结界,只要宁玉在附近州地,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了。   洛银瞥了一眼院子里的石凳,此地被红樱打扫得很干净,她坐下后也没顾红樱,腰背挺直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衣袂处飘着袅袅纤云,像是水中波纹般荡漾开。   红樱在她面前,不敢说话。   宁玉不会让自己离红樱太远,也是为了能够及时保全红樱的安全,很多年前他将红樱带入烈州,结果便因为疏忽大意让红樱被何缈捉到带入烈州仙派,他修为高,不过一刻钟便能立刻赶回。   宁玉大冬天里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到专门为红樱设立的小院内,匆匆站稳才看清坐在院中的女子。   红樱胆怯地缩在一旁,见到宁玉才敢冲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宁玉搂着红樱,望向洛银,虽说已有心理准备,可再见到她,宁玉心中还是不免犯怵。   “洛尊者。”宁玉给洛银行礼。   洛银摆了摆手,不太在意。   “我今日来是有事交代,放眼整个人界,也唯有你能帮我。”洛银这句话,让宁玉突然想到大半年前,他被宋渊带入重明山谷诸恶池上见被关在金笼内的洛银时,她也是这样说的。   “弟子惭愧,尊者交代的事,弟子没能完成。”   天光之境成功了,移形阵却出了问题,是洛银自己的造化重活过来,若非她天命如此,宁玉便是有违所托了。   “过去之事便不提了,你我不过都被墨安骗过罢了。”洛银道:“你知墨安的存在,也知我当初留在诸恶池的用意,诛仙阵启动时一路入重明山谷,途经多处伤人无数,后来的半年,屿川又在人界……”   她顿了顿,道:“当年之事,人界与妖界需要交代,如今这事,屿川与墨安之间也需了断,我会将墨安从他的身体里引出来,让九州众人都看见,这世道中真正的恶人究竟是谁。”   “尊者要我怎么做?”宁玉问。   洛银道:“召集九州能人,于冬至达灵州雪山下,诸多事端从何处起,也由何处了结。”   要召集九州众人并非难事,毕竟这一年来,九州的掌门或长老几乎都在古河州、幸州、潞州和安州这四处地方,现下距离冬至还有半个多月,以御剑飞行来算,时间并不算赶。   只是……   宁玉说出心中难处:“如尊者所言,九州皆知墨安的存在,也知谢屿川与墨安共用一具身躯,那一千多位修道士究竟是死在他们谁的手中,任何人都不敢断定。墨安妖道行诸多恶事,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那谢屿川呢?他身为妖王,又该如何处置?”   “你要处置谢屿川?”洛银抬眸朝他看去。   她分明是坐着的,宁玉是站着的,照理来说当是宁玉居高临下,可偏偏洛银这一抬眸让宁玉双腿发软,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藏在他身后的红樱也瑟瑟发抖,呼吸都停了。   宁玉豁然发现,重活过来的洛银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不单是她身上若有似无的仙气,她在对待关于谢屿川的事情上,似乎也不再如以往那般谨慎犹豫,反倒意外地坚定。   “谢屿川杀了这么多人,不该处置吗?”宁玉道:“只要他还有理智,便不该纵容墨安杀人,若墨安没有完全取代他,那这一千多条人命里,总有他的份。”   “你说的对。”洛银没有与宁玉辩驳,她只是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宁玉身后的红樱身上,这是她入院子来,看向红樱的第一眼,单是掀一掀眼皮这一举动,便让红樱浑身发寒,仿佛被人看穿。   事实上,洛银也的确看穿了她。   脱离肉身凡胎,一切于她眼前都无所遁形。   “宁玉,你也经历过失去,活着时犹犹豫豫,唯有死后才会更加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人。”洛银道:“我为苍生考虑良多,抛却了自己的心意,也枉顾屿川的意愿,我与屿川都险些丧命,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便是护着屿川,一如你护着你身后那条鱼。”洛银说出这话时,宁玉立刻僵住了。   “你成了今时修道界之首,仍背着众人养一只妖,与我又有何分别,你既做不到大义凛然,又何必叫我大公无私。”   洛银承认,她有私心,她的私心就摆在明面上告诉宁玉,她便是要谢屿川毫发无伤地回到她身边,她还要今后世人见到谢屿川,也不得再以这一千多条人命对他指指点点。   人是谢屿川杀的,还是墨安杀的,旁人的确无法分辨,但众人总归相信亲眼所见,只要墨安认罪伏法,那杀人的就是墨安,与谢屿川无关。   宁玉总算知晓洛银的来意,他胸中郁结,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因为俗念私心早已抛却了成仙之路,更愿意守着一方天地,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而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成仙的。   “尊者如今……修为何境?”宁玉多嘴问出这一句。   洛银睨了他一眼,嘴角微扬:“未入天门,不过散仙之躯。”   宁玉一怔,心中大骇。   谁说不入天门便不算成仙?洛银如今的散仙之躯,便是陆地仙人,她成了此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超越凡尘,也不受仙界约束,自由自在,来去无碍。   “那可真是,天地造化。”   既然这世上无人能阻止她,倒不如顺应她。   每个人都有其私心,藏匿私心,大家都想在世人面前做个好人。   洛银虽成了仙体,却没有一颗仙心。   洛银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她答应了要在谢屿川醒来时能第一眼被他看见,便不欲再与宁玉多说,只是提醒对方记得冬至灵州雪山之约,届时她会还天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未必全然真实,也未必有更好的安排。   临行前,洛银足下微顿,她又回头看了宁玉一眼,见他的右手紧紧抓着红樱的手腕,绕在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   罢了,旁人之事与她何干。   宁玉这一生,只启动过一次天光之境,洛银“死去”后的这半年,他带着小红鱼东奔西走,将她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却从未想过还给她一具完整的身体。   他是真的没想过吗?   还是他已经不再去想了?   小院里飘来了几朵完整的梅花,洛银离开的那一阵冷风,似乎将院子里温暖的花香味也一并带走了。   红樱见宁玉一直僵硬地站着,担忧地唤他一声,宁玉回神,却松开了红樱的手,他要去屋外将阵法和结界重新布下,只是与红樱擦身而过时,喃喃了句。   “你比墨安幸运。”   红樱双腿一软,斜斜地扶着院中石桌,竟险些摔倒。   她看着宁玉去院外设下阵角的身影,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仍觉得遥远,那张越过梅花花枝的面容尽显淡漠,见不到丝毫爱意。   洛银回到客栈时,谢屿川还在睡。   他将软被抱成一团搂在怀中,整个人蜷缩成一个不安的形状。   屋内的炭炉已经灭了些,洛银弹指使其燃烧得更旺,又将茶壶放在上面热茶水,这才走到软塌边,暖了手再碰一碰他的发丝。   在她碰到谢屿川的刹那,谢屿川便睁开了眼。   手腕被人抓住,明明窝在被褥里取暖的人,指尖却比她这刚从风雪里回来的人还要凉。   洛银低声问他:“怎么了?”   谢屿川翻身朝她看去,他的眼中倒映着洛银的身影,视线从空洞逐渐变得清晰,最后再搂着她的腰,将头靠在了她的腿上,一如他睡着前抱着洛银的姿势。就像他在洛银的腿上睡了一觉,二人的姿势一直没变过,洛银也没离开过。   “睁开眼,看到你了。”谢屿川说这话时,洛银的心头略微酸涩了些。   “你早醒了?”她问。   谢屿川的声音闷闷地嗯了一下。   “所以,你醒了也一直闭上眼,等我回来?”   谢屿川又是一声嗯。   他这样乖,让洛银都有些替他委屈了。她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谢屿川鬓角的发丝,也不知他在清醒后闭上眼睛等她回来的那段时间,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以为她又将他丢下了。   谢屿川没有抱怨她回来得太晚,只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若此事二人就此揭过,来日未必不会成为彼此心中的伤疤,毕竟她有隐瞒的前例在。   “我去找宁玉了。”洛银道。   谢屿川突然睁开眼看向她,他翻身坐起,盘腿与洛银面对面,一双眼睁得很亮,似乎意外洛银会与他说她的去处。   洛银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去与他说,冬至那日让九州列位到灵州雪山下,我会在那一日将墨安的魂魄从你的身体里抽出来,在此之前,还需将你身上内外的伤都治疗好。”   大半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谢屿川的肺腑应当就该痊愈了。   谢屿川却不让洛银的手离开,他抓着她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道:“那你以后的行踪都会告诉我吗?”   “我以后根本不会离开你啊。”洛银浅笑,顺势捏了一下他的脸,谢屿川的脸上没肉,捏不到什么,洛银转而又摸了一下:“若是因事短暂离开的话,我会告诉你我的去向。”   “要提前告诉。”谢屿川的双手撑在软塌上,朝她凑近:“不能事后说。”   “好,今日是我做得不对。”洛银坦然接受:“我想着你才与我重逢,怕是不愿让我离开,若非要央着跟我一道,我可能磨不过你,真带你去也没什么,就怕到时候遇见宁玉之外的人,另生事端。”   “姐姐。”谢屿川的心里暖洋洋的,像是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水之中,四肢百骸都被洛银笑容的温度填满了。   洛银的话,无疑是安抚他心中不安的良药。   他凑上前,对准洛银的嘴唇亲了一口,心觉不够又再亲一口,肺腑中正在修复的灼热感与另一种炙热的欲·望一起从内里燃烧他的身躯,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煮熟。   谢屿川的手紧紧地捏着,指甲几乎抠进了肉里,他还在克制着自己,能克制言行,却克制不住满目浓情的眼神,也抑制不住紊乱狂跳的心。   洛银被他吻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些。   舌尖发麻,涎水顺着嘴角溢出,又被谢屿川捧着她的脸,一应舔干净。   两股心跳声此起彼伏,像狂风骤雨中檐下的铜风铃,雨打声和风铃撞击声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而凑近的呼吸,也像是淋了一场骤雨,湿漉漉地缠绕着。   洛银有些动情,她看谢屿川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在谢屿川的手触碰到她的腰时,整个人微微一颤。她呼吸停滞,颤抖着睫毛眼眸微抬,眼神落在谢屿川的眼中,顿时让他的心跟着揪紧了一瞬。   于是他不敢动了。   放在洛银腰上的手也慢慢收回。   指腹离开柔软的腰,再离开轻柔的外衣,最后恋恋不舍,还是转了方向,改成将人抱在怀中,这是谢屿川忍耐的极限,没再去亲她了。   洛银的心跳尚未平复,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有些不解,但也没有说破。   许是这半年多来对谢屿川的精神和身体上的折磨太大,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也非喜好那事之人,便将想法挥开脑海,沉默着以掌心安抚对方。   谢屿川自是不知洛银所想,他只懊恼自己年轻气盛,只要碰见洛银,无时不刻地想要触摸她,如此急躁,反倒让躲在他身体里的人白看笑话。   谢屿川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便不在意这一时半刻,今日距离冬至不过二十天,他可以等,等到墨安彻底从他身体里离开后,他再去拥抱洛银。   以免那恶心的道士,借他的眼,看见洛银动情。   约过两刻钟,谢屿川才慢慢放开了洛银,再抬眼看向她时,眸子里湿漉漉的,像是受足了委屈的小兽,欲求不满地揉着她的手掌。   洛银顺势按在了他的脉搏上,去查看谢屿川身体上的伤。   确定他的确相较之前好转了许多,便道:“这几日灵州下了很大的雪,路上艰阻难行,便是远一些的城镇也有许多店铺不开张了,买不到多少好吃的,咱们就在客栈里应付几日,等你的身体彻底好了,再去寻各地美食,可好?”   “好。”谢屿川享受洛银对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又好笑地问:“你是在把我当小孩儿哄吧?姐姐。”   不等洛银回答,谢屿川接着道:“可你明知道,我不是小孩儿。”   他看向她的眼神又深邃了几分,双眼微眯,像是盯紧了猎物的狼,准备饱餐一顿前的危险。   洛银的视线不自觉向下一瞥,巨龙蛰伏,还算安全。   嗯,她知道。   她的屿川的确不是小孩儿了。   早不是了。 第108章 一百零八 洛银:还好没有成仙。……   灵州的雪又下了三日才有停雪的迹象。   城镇道路上陆续有人开始各扫门前雪, 将那厚厚几乎堆了半人高的白雪压扁成块,再堆在不碍行走的街巷或檐下。   即便雪停了天也还是很冷,客栈里偶尔有人来过, 但都是短暂住下。洛银遇见过一回有修道士向掌柜的打听起她的, 只是那人提起的洛银身披月霞纤云, 似她非她, 掌柜的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摇头称自己没见过。   听那些来者的口气, 大约是附近州地赶来的修道士,来赴洛银对外所宣的冬至之约。   祁州弟子口中所提的女子,身边带着一个疯癫的少年,而在这家小客栈里长住的却是三人一道, 没有疯癫少年,倒是三位相貌俊逸的男女。   祁州的人没有久留,用了饭便离开了。   后来几日, 便是这不打眼的小镇上空也飞过了许多御剑飞行的修道士, 后来的到不了行动方便的大城池,便也挤在了小镇中的某些客栈里。   这些天, 洛银每日都会帮谢屿川愈合他身上的内伤, 偶尔还能从他的身体里察觉到一丝躲藏的墨安魂魄。   谢屿川也非每时每刻都能控制得住他,偶尔午夜睡梦中,墨安想要操控他的身躯离开,总能将谢屿川惊醒。而后他便坐在床头, 双手克制地握紧成拳,沉默一个时辰也是常有。   洛银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他的呼吸沉一些洛银都能察觉,可她没有特地睁眼起身, 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谢屿川自己压制了墨安重新躺下后,再装作一梦转醒,翻身去抱他冰冷的胳膊。   谢屿川亦有他的骄傲,他没在墨安妄图控制他身体的那一刻叫醒洛银,便不希望洛银看见他与墨安互相争夺身躯的狰狞面孔,洛银的不打扰,才是对他安心的抚慰。   天幽幽转亮,鱼肚白于东方泛起,中间夹着一枚丹红的太阳,赤光落在铺着琉璃瓦的屋檐上变成了金灿灿的暖阳。   屋内的炭炉即将熄灭,谢屿川加了炭,拿起水壶放在上面压稳,再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朝外看去。   一碧如洗的空中交错着几道御剑飞行过后留下的云翼,小镇中的修道士越来越多,各门各派修道的灵力气息串杂在一起,难免让他想起在幸州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是顺着这些灵力去找可以杀死的人。   尖利的狼爪穿过那些人温热的喉咙时,总有筋骨阻隔,脆弱又有韧性,需要他稍微用力地去翻扯,再捏断他们脖子后面的脊骨。   谢屿川慢慢伸出右手,干净白皙的手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屋檐上被阳光晒得融化的白雪慢慢滴落下来的水痕,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掌心溅开。   ——再不走,你就要与我一同被杀了。   ——你以为那些自以为是的修道士会放过你?他们亲眼所见,是你杀了人。   ——人本就没有妖强大,本就该被妖掌控着,成为妖的奴隶,为妖效命。只有你站在顶端,妖族才会跟着你一起过上好日子,不必缩在阴暗的妖界食不果腹,这不一直也是你父亲期望的吗?   “闭嘴!”谢屿川面无表情地盯着掌心里越积越深的水洼,每一滴雪水滴入,都溅开一圈涟漪。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另一个你?我们在一起几百年了,思想与意识早已统一,我不过是说出了你敢想却不敢说的话,你再借由我,做出那些你早就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霖,你不是女人身后的一条狗,你也不叫谢屿川,这胡诌出来的名字难道你要背上一世?来日被修道士羞辱后,你又如何能在两界自处?真靠一个女人为你遮风挡雨?   ——她喜爱你,你尚且舒坦,她若有朝一日不喜爱你了呢?你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妖界、没有妖力、没人听命于你,你成了个被遗弃的废物。   手中的水洼几乎将掌心铺满,就像墨安在他心头不断蛊惑的话语,好像有什么复杂的情绪被堆积在胸腔,马上就要随着摇摇欲坠的雪水边缘一同漫延出来。   ——不如将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心,我不与你争,你我和平共处,融为一体,只为自己而活,如何?   如何?   谢屿川轻易翻手,将掌心积满的雪水洒向楼下,他面色冷淡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不如何。”   “墨安,你很愚蠢。”   “蛊惑人心的话,得捏准人心的欲·望和弱点才行,我与你别说是五百年,便是在同一具身体里共同生存五千年也不会达成思想统一,融为一体。”   他说的那些,或许能劝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但劝不动谢屿川。   谢屿川抓起窗沿上的一捧白雪,动作轻柔地将其捏成了一团圆滚滚的雪球,无所谓道:“滚去黑暗中胆怯吧,最好是能哭出声来,我听着。”   一颗洁白晶莹的雪球被他放在窗沿,谢屿川闭上眼顿了顿,再深吸一口微凉的风,嘴角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继续搓雪球。   相同的话,墨安说过无数遍,每一遍蛊惑,都让他更加确定自己和对方不可能在这具身体里达成和解,他是如何称呼洛银的?   一个女人,罢了。   若墨安拥有完整的身躯,鲜活地站在谢屿川的面前,便是这句话当着谢屿川的面说出来,谢屿川都会毫不犹豫地捏着他的颌骨,将他的舌头整条抽出。   啧。   谢屿川将那团揉坏了的雪球扔下了窗,微扬起眉,心中好笑,还是不要想那些容易使人暴戾的事,窗沿上没多少可用的雪了。   洛银见他妖气收敛了,这才假装方醒,伸了个懒腰起身后问:“你怎么起那么早?”   谢屿川闻声回眸朝她一笑,掌心捧出了一颗巴掌大的雪人对着洛银,道:“送你。”   那雪人的头顶上还有一朵客栈院内的梅花,娇娇小小,分外可爱。   冬至前夕,几乎如今天下能叫得上名号的修道士皆来了灵州,便是掌门涂飞晔也在冬至前归来,唐风守在一旁,涂颜未跟其后。   这段时间谢屿川从没出过客栈,甚至连房间也没离开过,洛银一直陪着他,每日观察他的肺腑伤情,相比她刚在古河州浮光城中见到疯疯癫癫的谢屿川,现在的他已经健康许多了。   一连二十多日好吃好喝地养着,谢屿川的身上也难得长回了些肉,只是比起普通人而言还是偏瘦。   不论九州何地,冬至这一日都是要吃饺子的。   洛银出手大方,掌柜的也与她相熟了,昨晚还特地问她要不要留一些饺子,洛银道谢,早间小二便将几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洛银的房内,分别是山菇鱼肉馅儿的和猪肉白菜馅儿的。   饺子旁还有醋碟和糖碟,全看他们自己的口味。   洛银喜欢吃酸,那一碟子醋几乎被她一个人喝下肚子,几颗饺子吃罢,谢屿川和洛银也要离开客栈了。   掌柜的见他们要走,还多嘴说了一句:“几位可千万别往雪山方向过去,这些天有许多侠士都往那边跑,听说是有仙人将在幸州屠杀上千人的鬼魅抓到,要在咱们灵州雪山将其就地正法呢!”   他们都是寻常人,没有那傍身的法力,就怕靠近了会受到波及。   洛银闻言,回眸看向身旁的谢屿川,青年玄衣挂身,上绣暗金色的火纹,长发高束,一身打扮都是洛银的手笔,看上去像个富家出来的少年侠士,丝毫不像杀人的鬼魅。   谢屿川根本没听见掌柜的所说的话,双手捧着一个白莹莹亮晶晶的东西,要多乖巧便有多乖巧,那是他用冰霜妖力凝固的雪人,只可惜梅花枯萎了。   “多谢提醒。”洛银说罢,一直住在隔壁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明瑕此时也跟了出来,一块美玉换得这些天三人的吃喝用度。   早间屋外落了一点儿细密的小雨,雾蒙蒙地铺洒在山林间,天色青靛,不见日光。   如掌柜的所言,灵州雪山附近的确驻扎了许多修道士,他们不敢离雪山太近,便在雪山下的林子里休息,洛银带着谢屿川入林并未掩藏,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他们发现。   如此正好,也省得她传音召唤。   谢屿川的手指对着雪人头顶轻轻点了点,冰霜在它的头上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花,模样像梅花,却没有香气。   “为何明瑕会跟着我们?”谢屿川状似不经意的问,实则这一路上过来,他已经朝明瑕看去许多眼了。   明瑕是妖界的文相,还险些统领妖界攻入人界,他曾是真正站在洛银对立面的人,如今二人却像是多年至交般,虽不曾彼此说过话,可这莫名的沉默却让谢屿川的心里冒出一个个嫉妒的气泡,一戳就酸。   “他不是跟着我们,是跟着墨安。”洛银道。   明瑕虽戴着面具,毁了半边容颜,可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也比谢屿川的容貌要令人惊艳许多,谢屿川不愿看见他,眉心轻蹙,连带着雪人头上的冰花儿都谢了。   “你跟着墨安又做什么?”谢屿川瞥向明瑕。   明瑕道:“想看他的结局。”   “古怪。”谢屿川白了他一眼。   明瑕守着墨安,便是为了看他结局,也想看看洛银究竟打算如何对待自己当年恩师,后来的仇人。   他在人世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许多事情也激不起他心中波澜,唯有好奇心可让他短暂感受着因事情而催动的情绪。   明瑕想看墨安的结局,以因果报应了却五百多年前错信他人而毁容的郁结。   “离我们远些!”谢屿川才不管他的心思如何,只要明瑕还是妖,他也还是妖王,便又权利命令对方。   明瑕脚下一顿,忽而抬眉似是露出了一抹笑。他虽沉默着,但也没立刻跟上二人,只是放缓脚步越走越慢,直至谢屿川与洛银的身影在他眼前变成了两片柳叶大小,这才闲庭阔步般穿越山林,远眺雪山。   洛银如今的造化可以改换虚实,自然能随时将墨安与谢屿川分开,便无需大费周章引雷勾动地火,重现天光之境,只需在雪山四周设下锁灵阵,将墨安的魂魄困住便可。   洛银在灵州雪山下设阵时,谢屿川便在一旁站着。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洛银身上,一会儿往那光滑的雪山壁上看去。人事易改,灵州雪山比起他记忆中的除了多出那一条巨大的裂缝之外,好像连棱角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只是当年那上面曾刻有一副神女像,如今壁画上的人踏风雪而至,就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   这种感觉很微妙。   他来到人界看见雪山壁上的洛银画像时的感受,与在妖界抬头看见圆月一样,好似这是与生俱来便应当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陪伴着他的存在。   而今洛银于他,便如他摘下了独一无二的光华,明月入怀。   洛银身上的仙气每过一处都招来了一阵微风,将雪山下盛放的花草吹得频频点头,谢屿川记得这地方曾经历过天光之境,有半座山下都是寸草不生的,却在洛银于此地再度复苏后,违背季节地长出了一片红花绿草。   纤云化为她的袖,发丝如宣纸上一笔而成的泼墨,水光浮动的模样灵动飘逸,洛银收手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谢屿川的面前,面上还带着温和的浅笑。   “怕不怕?”她问。   谢屿川愣愣地看向眼前女子,他们便是在这个地方初遇的,彼时洛银的天灵上方便已经有淡金色的柔光,就好像他们中间这么多年都是黄粱一梦,若初遇便能牵手就好了。   “不怕。”谢屿川摇头。   只要阵法是洛银设的,他就不怕。   灵州雪山下的风很大,带着雪花刮到人的脸上都带着些刺刺的疼,洛银牵起谢屿川的手道:“要不要去看一看我们躺了五百多年的山洞?”   谢屿川道好,二人便一并朝雪山裂缝的方向飞身而去。   那口山洞原先是被灵州仙派祖师打磨出的洞府,外面有一条路可直通山下,洞府内原本也有冰桌冰床,只是经过一场大火后什么也不剩了。   山洞的上空因天劫开了一道很大的裂口,阳光从中穿过,折射在冰晶的山洞壁上,洛银朝可避风雨的山洞缝隙里看去,那里便是她最开始醒来的地方,彼时谢屿川窝在她的怀中,还是一只银色毛发圆滚滚的小狗。   山巅的静室不见原型,只是山巅上的灵气依旧,这里仍是天下间最靠近苍穹仙界的地方。   “其实当年我渡劫时,险些就要成仙了。”洛银对谢屿川说起了这段过往:“若不是墨安在雪山下设了天光之境,而天雷正好勾动了雪山内的地火意外启动天光之境,大火烧至山巅,我此刻应当已然位列仙位了。”   顿了顿后,洛银又笑:“不过还好没有成仙。”   “成仙不好吗?”谢屿川道:“世人都想成仙。”   如若不是墨安的本性恶劣,生了心魔,便是跨入登仙境也无法成仙,或许他也是打算成仙的。   洛银回头朝他笑了笑:“若那时成仙,我便遇不到你了,屿川。”   她的魂不会留在雪山,不会再度被天光之境唤醒,也不会恰好救了奔到雪山下的小狼,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变成了当初的明瑕,入仙界,再修神。   听起来便知道很无趣。   有地火、曾被启动过多次天光之境的灵州雪山,不再是适合修道士经历天劫的最佳场所,洛银此番过来,便是不想日后再有界内能人后生到此地历劫,重蹈她的覆辙。   她以仙力重新封住了洞府,这回别说是上山的道路,便是入洞的门也不留了。   步伐放缓,才走到雪山下的明瑕自然感受到了风中仙力里的梅花香,他抬眸看了一眼那逐渐被洛银以风雪补上的雪山裂痕,从此灵州雪山便成了四面光滑无路可寻山巅的一座山,不再是历劫圣境。   毕竟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洛银,也不是人人都能幸运地从地火焚烧中死里逃生。   洛银做完这一切,踏云而立,她听见了细微的响动,那是长剑破空之声,一道道剑光飞入雪山下的深林,四周各门各派的修道之法的灵气也混杂在一起。   洛银牵紧谢屿川的手,低声道:“他们来了。”   “嗯。”谢屿川也看见了。   洛银的心跳得很快,她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尽量放松道:“别怕,屿川,我一定会保你安全,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的。只是……墨安在你体内藏了几百年,想要将他引出,你一定会很痛苦。”   “我不怕。”谢屿川反倒安慰起了她:“姐姐,我不会觉得痛。”   毕竟他已经有过这世上最痛最痛的经历了,哪怕是将谢屿川四分五裂,撕碎成一片片,于他心里,都不敌亲眼看见洛银在他面前灰飞烟灭来得痛彻心扉。   他相信洛银一定会护好他,她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为此,付出那一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淡金色的光柱从天而降,洛银设下的阵法应时启动,她就牵着谢屿川的手悬于灵州雪山旁,迟迟没舍得松手。   从深林中走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踏在了花草之上,惊诧这一处寒风厚雪中的春光,更惊诧洛银的仙容神姿。   雪山下设有锁灵阵,金色光柱便位于锁灵阵中心,到场的修道士不论是御剑在空的,还是双脚踩地的,谁也不敢踏入锁灵阵的范围内,他们只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喘。   深林中的窃窃私语,终于在宁玉到来时停下。   宁玉迎风负手而立,险些被风雪染白了发丝,他离锁灵阵只有一步之遥。   “洛尊者,九州掌门、长老,悉数到场,赴冬至之约。” 第109章 一百零九 谢屿川:洛银的声音,真好听……   寒霜浸着白雪, 风声如鹤唳,穿过了灵州雪山旁的山谷中,深林里仍是一片未融化的雪白, 藏身其中的修道士不计其数。   当中也不完全是修道士, 还有宋渊派入人界的妖, 他们原先的目的与宁玉一样, 都是为了绞杀谢屿川,因为他们都以为谢屿川的魂魄已被墨安压制, 藏在那具身体下肆意妄为的人,必然只有当年妖道。   宋渊就在其中。   托谢屿川的福,此时灵州雪山附近的妖气皆是从他身上传出的,被那一阵又一阵仙气掩盖, 还有混杂在一起的修道灵气,只要他屏息,便不容易被人发觉身份。   早在洛银出现在古河州时他便收到了消息, 当知道洛银还活着, 整个妖族认得她的人都大受震撼,宋渊命人提前来到灵州境内, 便是猜准了洛银会带谢屿川回到这里。   只是他们的人来得太迟, 到达灵州时便听到了洛银要九州各派赴冬至之约,于是一行妖隐藏在修道士中,身上披着游侠的衣服,腰间或背后备了一柄长剑。   宋渊与手下都在猜, 谢屿川是否还活着。   如若他已经没救了,洛银又何必非要为墨安与人界九州站在对立面?她对墨安更有恨意,只想保住谢屿川全尸不是难事,而她此番做的目的, 很有可能便是她能救谢屿川。   为此,宋渊按捺不动,便一直拖到了冬至,与多名妖族混在了人群当中。   宋渊离得近,他能看得清楚那陪着洛银悬飞在雪山旁,身体立于光柱之中的男子眼神清明,睥睨着山下林中众人,不是谢屿川又是谁呢?   这模样,与之前那些谣传他鬼魅的形象相差太远了。   一阵飓风朝众人面门而来,带着冰冷的雪花渣子,顿时迷了大家的视线。宋渊伸手遮挡了眼前,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待到他反应过来时,身边已经站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对方的脸上带着半边面具,突然出现,居然没引起周围任何人的注意。   “明瑕……”宋渊低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好戏将要登场。”明瑕微微侧脸朝宋渊瞥去。   他们相识多年,若细算,明瑕当是宋渊父辈的人物,毕竟当年的宋将军——宋渊的父亲,便与明瑕称兄道弟,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宋渊被明瑕这亦敌亦友的态度弄得满心疑惑。   “你从妖界离开后,一直都留在灵州?”宋渊问他。   明瑕确定对方不会在见到他失去理智当着众多修道士面与他打起来后,便松开了宋渊的手腕。他负手望向洛银和谢屿川的身影,嗯了声算是回复宋渊的疑问。   “你会出现在这里,应当是想确定霖是否还活着对吧?”明瑕问完,不等宋渊回答,他便自顾自道:“他的命很硬,也的确还活着,但你若不想他日后总活在危险之中,还需做一件事。”   “此话怎说?”宋渊心下一沉。   “幸州杀人者杀的一千多人中,九州弟子平分,那些前来的掌门长老即便顾忌洛银暂时不会为难他,日后却说不准在他落单时下手。幸州之事他杀人尚可说是被墨安控制,若今日墨安消失,日后再杀人,便无法洗脱罪孽了。”   明瑕忽而一笑:“唯有受害者,才能洗脱迫害者的冤屈,你说对吗?”   宋渊沉思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明瑕的用意,他只是疑惑:“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还想再看一个结局。”明瑕风轻云淡道:“关于两界的结局。”   墨安结局已定,那两界的结局呢?   这几百年来战争不休,总得有个人去解死局,破局之人如今便在众人面前,还需推一把力,助一把火。   带着冰霜的风还未消停,无人知晓原先站着宋渊的地方已经换成了明瑕,而被飓风围绕在中心的洛银慢慢松开了谢屿川的手,再朝他看去一眼。   谢屿川曾说过她很在意“脸面”,因为她从不允许自己在外牵她,抱她,更别提亲她,为此,谢屿川误会过洛银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妖与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一样,谢屿川直白,洛银含蓄。   可在这短暂地一息风霜里,洛银凑上前来捧起了他的脸,于九州众人面前亲吻了谢屿川,即便那些人绝大部分还被这风里的雪花迷了眼,可这行为本就破了洛银当初的底线,也让谢屿川的胸腔疯狂鼓动,心口的爱意好像在下一瞬就要爆体而出。   这个吻很短暂,等他睁眼时,风停雪止,洛银也离开了他,正与宁玉面对面,以纤弱身姿对压山而来的众多修道士。   “墨安,原为我师,曾被誉为灵州仙派最有威望的掌门之一,亡故后冠以仙道之名,可实际上,他浪得虚名,自私自利,残害同门,为修道界所不齿。”洛银的声音不大,沉稳地说出了众人已知的事实。   “前有墨安于灵州雪山设天光之境杀害诸多修道界翘楚,促成妖、人两界几百年的仇恨,后有他设诛仙阵雷霆绞杀百里生命,更在幸州附近兴风作浪,手刃一千多条人命。”洛银道:“这些罪孽,今日便该由他来还清了。”   宁玉沉默着,他已知洛银目的,便不再多言。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都被洛银一记眼神叫停。   “我知诸位都有疑惑,今日我会为你们解惑,每个州地的掌门都可向我提出问题,一人一问,再多我也不解释了。”洛银摆出了长者之势,旁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场除了宁玉与明瑕,那些修道士还在云里雾里中。   烈州掌门率先开口“洛尊者是如何在诛仙阵中活下来的?”   洛银道:“未能活下来,凡体已散,吾而今为仙。”   此话一出,谁也不敢妄言。   洛银给他们提出问题的机会,可这世上谁见过仙?谁又敢在仙面前造次?   沉默多时,洛银开口:“既然诸位都无话可问,那便都亲眼见一见始作俑者,我不会将他的魂魄放出锁灵阵让他有机会再祸害世人,墨安一旦离开屿川的体内,便历雷霆剑雨,直至魂飞魄散。”   他这般结局,众人也无异议,毕竟他们都想着让对方以死付出代价。   锁灵阵早已启动,谢屿川站在光柱中显得孤独又无助,可洛银还能看见他在对自己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似乎还在回味方才二人于众人面前大胆的吻,他学着洛银当初在金笼内历诛仙阵时的模样,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吐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只是此刻身份调转,承受痛苦地换成了另一个人。   洛银心有不忍,她咬紧下唇再抬手,掌心汇聚的仙气冲天,刚下过一场薄雨的上空还是青灰色的,云层被光芒穿过,一缕缕光线如针似线地洒落在地上。   一道灵力的光从云层中破散开来,将青灰的乌云荡成了一圈圈涟漪,扩散的乌云露出明亮天空,洛银的仙气化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蝴蝶纷飞,有序地排列,它们围绕住谢屿川像是一张网。   蝴蝶越来越紧密,全都停落在谢屿川的身上,他身上的每一处脉络都被金蝶化成的灵力细线封锁,巨大的痛苦从四肢百骸传来,炙热的焚烧着他的肺腑,每一次深吸都能嗅到冷梅清香,那是让谢屿川能保持清醒的唯一良药。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每一次心跳声都有力地穿过锁灵阵,传到在场众人的耳里。   那是两道穿杂的心跳,一个属于谢屿川,一个属于另一个妄图占据他身体,操控他一切的男人。   光柱上空的金线骤然坠落在谢屿川的天灵,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   谢屿川像是闭上眼睛沉入了睡眠,又被迫再度清醒,回到了过去。   大火肆意燃烧的灵州雪山下,雨雪纷飞,墨安就站在他正对面的远方对他露出狰狞的笑。谢屿川左右看去,他能看见狼王阿赦,看见上一任宋将军化身成了巨大的金虎,他看见了许多熟悉面孔都在火光雷霆中挣扎想要逃出。   真实的风声雨声,冰冷的、湿淋淋地打在他的身上。   他们听见了墨安的笑声,听见了他的野心,而那舍魂离体,魂魄出窍朝他冲来的道士,双目如炬,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就要再一次冲入谢屿川的身体,与谢屿川的魂魄厮杀,博得另一个人的人生与长久的性命。   一切都像过去发生过的一样,好似什么也改变不了。   谢屿川的身体被钉在原地,只能任由墨安的魂魄像是一根离弓的箭,迅速朝他而来。   越来越近。   便在下一瞬,突然一道仙光破开了天光之境,阻碍雷霆,吹散乌云,风雪骤然将大火熄灭,一切争执战斗都在此刻停下,连带着那缕墨安的魂魄一并立在原地,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   谢屿川昂首看去,他看见了让这片刻宁静的是一轮明亮的圆月,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色蝴蝶,穿越飘浮在空中的雨滴,扑扇着翅膀飞到了他的眼前。   金蝶飞过时尾部洒落细碎的粉末,莹莹点亮黑暗,它轻柔地吻过了他的眼皮,而那抹仙光很温暖,将在乱战之中湿漉漉的孤立无援的谢屿川救了回来。   “屿川。”   是洛银的声音。   真好听。   谢屿川骤然卸力,在听到这道声音之后,他的一切从五百多年前的天光之境中剥离,像是高空坠落,失重感席卷而来,却让他分外安心。   被他人魂魄附身的噩梦,将从这一刻清醒。   而此刻,灵州雪山旁,光柱内谢屿川的身体轻飘飘地坠落,洛银毫不犹豫地冲入将他抱住,灵力幻化而成的金蝶围绕在二人身侧,将谢屿川包裹其中,他再度陷入深眠,这一回,洛银救下的只是他,只有他。   锁灵阵上空,随着谢屿川的身体坠落瞬间,另一个模样的魂魄依旧被困在光柱中央,而原先洛银的仙力幻化出来的成千上万只金色的蝴蝶,正附在那道魂魄的奇经八脉上,将他牢牢锁住,不得动弹。   金蝶未散去,众人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洛银安顿好谢屿川后,再昂首看向锁灵阵里的墨安,光是那道高大的轮廓便能让她想象出对方的面容。   当年的墨安便是在去世之前,也保持着三十正当年的相貌,仪表堂堂,正气十足。   但那些都是他的假面,而今站在世人面前,连魂魄都因心魔冒着黑气的,才是真正的他。   洛银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挣扎,谢屿川所杀一千多人的脏水既然要泼到对方身上,那便还需在做些措施才行。   洛银的目光从墨安的脸,慢慢移到了他的喉咙处,她的眼神凌厉了一瞬,金蝶四散飞开,露出了墨安完整的魂魄,谁也没发现那些金蝶少了一只,方才被洛银推入了他的喉间,阻碍他的一切发声。   当金蝶散去,墨安再现时,病体沉疴的涂飞晔终于倒在了唐风的身旁,灵州仙派凡是在鼎凌阁给墨安上过香的人都认得他的样貌。 第110章 一百一十 洛银:你又怎敢与吾吱声?……   灵州雪山附近的风都停了, 乌云散去,天光之下的墨安更是无所遁形,所有人都能看见他, 也唯有灵州仙派的人才认得他。   涂飞晔倒下的那一刻便证实了眼前魂魄的确是几百年前的墨安仙道, 一时间积压在九州各派修道士心中的不甘气愤、羞恼憎恨都化成了阴郁的怨气, 直朝锁灵阵而去。   便是这个人, 使得天下大乱,死伤无数, 也便是这个人,为了一己私欲,险些毁了整个人界。   早间小雨后的阴云随时间变淡,阳光出来了。   洛银与那些修道士各占一边, 身后护着昏睡的谢屿川,像是置身事外,可她的眼睛却一瞬不移地盯着墨安。   各方谴责声比起以往的追捧声更甚, 过去的墨安受过多少人拥戴, 今日便受到了多少唾弃。   洛银眼看着墨安的脸色骤变,眼神中逐渐闪过些许仓皇, 她此刻才明白原来众人一直看错了他, 就连她也看错了他。   她以为墨安能做出这些事至少无所畏惧,可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个胆小的凡人罢了。   这世上的野心家分勇猛善计和阴险狡诈,二者之间的差距大约便是在最后面临真正的失败时,是洒脱还是退却, 是接受还是逃避。   若此刻墨安还能保持他当年位高人上的淡定与骄傲,仰天长啸就此自爆,洛银还能认他有几分勇气,可他越发慌乱的眼神便是告诉世人, 他也不过是被欲·望占据理智后的可怜虫罢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底的,除了洛银还有人群中的明瑕,他与那些义愤填膺的修道士不同,没有往锁灵阵的方向啐一口口水,只是原先看见墨安翻滚的仇恨情绪逐渐被对方的胆怯懦弱冲散,当年被他视为知己好友的人,原来与他还是不同的。   明瑕想,墨安便是没做这些坏事,他也成不了仙。   他舍不得死,舍不得权位,更舍不得身后名。   太过看重旁人眼中自己的模样,便会失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明瑕觉得这场闹剧看够了,他的视线慢慢朝洛银方向挪过去,方才还一直盯着墨安的洛银此刻也收回视线,目光淡然地扫过吵杂的众人,二人在纷乱的人群里简单地撞了一下视线。   大局已定,无可更改。   宁玉的声音破开了那些议论纷纷,他道:“今有洛尊者还原当年真相,便不能让墨安贼人再有机会为祸人间,他修为甚高,便是一缕被困的魂魄也不是我等可以裁决的,便请洛尊者当着我们的面,让他魂飞魄散。”   “对!让他再死一遍!”   “若非是他将世道搅乱,我师父也不会在与妖族战斗中牺牲!”   “没错!让他魂飞魄散!我师兄、师弟,皆在半年前死于诛仙阵,这笔账一定要算!”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   洛银听到这些人的声音心中已然看开很多,可还是要表示些许惋惜。   她不是个会演戏的人,至少过去不是,但人重活一世,知利弊,懂分寸,更看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银露出惨然的模样,痛心疾首道:“墨安曾为吾恩师,吾心有不忍,可他为人不仁,为道不义,终将害人害己。吾曾有言,冬至这日必会给诸位满意答复,今日墨安便在众人面前,雷霆极刑,万剑贯心还是魂飞魄散,皆由各位处置。”   洛银语毕,人群中便有一道剑光朝墨安的方向刺了过去,那剑穿过锁灵阵,贯穿了墨安的心脏,重新回到执剑者的手中。那人也不过是个潞州仙派的少年侠士,本家便在墨安设下诛仙阵百里之外的村落里,一村的亲族好友皆被诛仙阵所害,他对墨安的仇恨,哪是一剑能抵的?   开了这个先例,凌空的剑便纷纷闪着寒光,每一柄上都带着对墨安的恨意,不论是诛仙阵的恨,还是这几百年来修道界落寞的恨,又或是当初墨安在天光之境中残害他们先辈掌门长老的恨。   一瞬间,灵州雪山旁的剑光灵力几可冲天,破空声嗖嗖而来,墨安的魂魄被剑雨贯穿多次,早已四分五裂难成形状。   那些灌入灵力的剑劈开了他的魂魄,若非锁灵阵困住他,他连人形都难保。   他那正气凛然的面容因痛苦狰狞地已经看不出五官,在场众人一人一剑,便是万剑贯心也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每一剑上,都伴随着那人对墨安的唾弃、憎恶。   洛银此刻居然还能在他那破碎狰狞的五官中看见墨安的眼,她好似能从这双眼里看见他对自己的哀求,若此刻他能发声,必然希望洛银能看在往日他教导她成才的情分上,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最后一柄剑,像是一块冰,骤然割裂了那双眼,眼珠两分为四,洛银眼也不眨。   这一剑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所谓的冰也不过是一块剔透的玉。   明瑕整理衣袖,突然觉得有些畅快,便是这么些年积累在胸腔里的那股闷气终于散得干净,除去墨安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他什么也不是。   真挚的,热烈的知己至交,也不过是他多年前初入人间,再见天光之境的自我感动,半张毁容的脸换这一剑,不值。   被割裂的墨安魂魄还在光柱中勉强维持人形,碎裂成一片片难以拼凑,每一片魂魄的光都透着隐隐黑气。   直至天上再无剑光,洛银知道这些人的气也几乎撒干净了,便不再看向墨安,背过身后一道雷霆从光柱上空劈下,无风无雨也无雷鸣,霹雳而落的光将雨后白昼照得更加明亮。那道雷霆落下后在墨安的魂魄上燃起了一簇火焰,眼看着每一片魂魄都被烧成灰烟,甚至无需风吹便在空中消散不见。   多年前的灵州雪山,洛银若无造化,早在成仙时便死了。   多年后的重明山谷,她也因当初造化,才从诛仙阵中挺了过来。   洛银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不知她引下魂飞魄散的雷霆,和当初诛仙阵将她灰飞烟灭的雷霆,打在人的身上究竟哪个更疼一些?   想法只存在一瞬,便被她无聊地挥去,新仇旧恨,随墨安彻底消失也一并消散。   这一生,洛银经历过两次生死,第一次让她看破成仙不过尔尔,不如在人间逍遥快活,去做那些当初自己没能做过的事,体会修道不曾体会过的快乐。第二次她果然成仙了,且成仙当真不过尔尔,更验证了她当初所想。   其实她从不曾真的追求过成仙大道,机缘巧合,才让造就她的今日。成仙与否洛银并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一直想要的,也不过是游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养只听话乖巧的狗,停停走走,自在逍遥。   过去她将背负于身上的责任看重,忽略凡人的一生本就是为自己而活。   如今她已有为所欲为的资本,便不再委曲求全,也不再受人间琐事干扰胁迫。   锁灵阵被撤,山间的风雪再度袭来。   寒风中凛冽的冷梅清香犹在,而墨安存在过的痕迹被吹得干干净净,若非众人腰间的佩剑上还残留些许气息,便要以为方才是他们一脚踏入了洛银设下的幻境。   洛银欲带谢屿川离开,谁也不敢阻拦,可人群中仍有纷杂的质疑,问她为何要将一个妖救下,那只妖还是曾经占领幸州的妖王。   洛银的视线穿越人海落在开口之人的脸上,神色淡淡,只觉聒噪。   人与妖的仇恨虽是墨安挑起,经过几百年的发酵,也不会因为墨安消失而一并清除。洛银知道,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太难,这一场诛杀墨安的仪式,不过是她想将谢屿川身上背负的罪,在修道界面前洗得干净些。   可那些死人,一如他魂魄中永远存在的血腥味,表面洗得再干净,堵住再多人的嘴,也不能彻底消散。   “墨安杀人,他难道真不知晓?他如今还活着,便是当时理智尚存,即便他受墨安胁迫,那一千多人中就没有他的血债了?”   “洛尊者如今成仙,想做什么我们自然无法阻止,可谢屿川是妖,他对幸州所作所为,我重明仙派永不原谅!”   “日后再见,亦会是仇敌!”   幸州被妖族祸害后,对妖的厌恶尤深,谢屿川曾将他们关在万窟洞天里备受折磨,他们又怎能不记恨?   宁玉沉默着看向洛银,在这一瞬,他们好像回到了古河仙派的浮光城,死而复生的洛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样子。   她仍旧站在修道界的人海面前,背后交给谢屿川,与天下对峙。   娇瘦的身形在风中浮动着仙气灵光,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十八左右的少女,容貌永远停在了她成仙时最美的一刻,这样一道身影,甚至都挡不住身后的谢屿川,却犹如拥有千军万马,执着地捍卫着自己所在意的人。   宁玉见之再想自己,胸腔跳动得厉害。   一个人能否成仙,果然是看心的,哪怕他当初没有因为红樱损了道行,从此修为停在化魂境,他也成不了仙,更遑论现在的自欺欺人。   在来之前,宁玉还想他与洛银原来一样,都是为了情爱,甘愿束缚一生。   但因情爱被束缚的只有他而已,自欺欺人的也只有他,洛银是清醒地爱着那具身体里谢屿川的灵魂,也深知自己护着的是谁,要的是什么。   “呵。”   低低的嗤笑传来。   洛银抬眸看向重明仙派的掌门,眼底已然是上位者对凡人的轻慢,她觉得世人可笑,有些罪受来当真不值得同情。   “怎么?许你们修道界将妖关进万窟洞天,便不许妖将你们关进万窟洞天?你们不过在里面待了几个月,可那些妖却在里面待了几百年。”洛银摇头:“若无妖族将你们关在万窟洞天,诛仙阵席卷重明山谷,遍地焦土,你当你们能从中逃脱?怎还有命如今站在我的面前,说出要杀了妖王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你!”重明仙派众人一时哑言。   “三年一次重明探洞,其中死了多少妖?有多少是好是坏?”洛银冷眼看向他们:“诛仙阵下苟且偷生的又有多少修道士?其中多少是好是坏呢?”   “你怎可拿我等与妖相提并论?”一人怒道,被海长老瞪了一眼。   “你又怎敢与吾吱声?”洛银一声喝出,八方风雪如刀,刷刷刷飞入林中,完全避开了众人,却将他们腰上或背上佩戴的剑绳纷纷割断,瞬间万剑落地,卸了他们的甲。   宁玉见状,正欲出面。   妖界和幸州的仇恨不比其他州地,的确难以缓和。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带着哭腔传来,不顾一切阻拦地闯入众人视线。   “谢公子不是恶人!他是好人!他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   涂颜满面是泪,她原先被宁玉关押受审,甚至没放她回灵州境内,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   “墨安用谢公子的身体杀人, 谢公子的确残存意识,可他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是为了保护寻常百姓不受欺凌不得已而为之!”涂颜哭喊道:“我从潞州一路往幸州走, 刚入幸州便遇见了重明仙派的弟子, 他们、他们要挟我, 欺辱我, 说若我不答应他们便将我押送给宁前辈,你们重明仙派的才是恶心的伪君子!”   涂颜像是失了理智般, 看向重明仙派的弟子眼眶布满猩红的血丝,她还记得自己险些被人强迫,受辱之事,若非谢屿川突然出现将那些人杀了, 那她也早就死了。   回想当时情形,涂颜浑身颤抖。   那几日她逃出了潞州,浑浑噩噩, 头脑也不清醒, 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去找谢屿川,因为只有谢屿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只有他知道, 从头至尾妖族都是受到了洛银的胁迫,洛银才是那个狼子野心之人。   可她还没见到谢屿川,就遇见了一行其他门派的修道士。   幸州经此大难,城池的看守都不知所踪, 各门各派需恢复元气,重明山谷成了一片废墟狼藉,重明仙派的掌门根本无力顾全那些低等弟子,于是他们便成了在幸州上空的巡逻队, 凡是进入幸州各城镇的寻常百姓,都得给他们一些好处,那是所谓的庇护费。   起初他们说得冠冕堂皇,说妖界攻入幸州时,是他们挡在了众人面前,损失惨重,如今妖界撤兵,这些百姓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得示好,也让那些与妖对峙冲在前线的修道士有所慰藉。   有钱的百姓掏钱了事,没钱的百姓就像是遇见了土匪般,被他们好一顿毒打欺凌,若是人群队伍里有貌美女子,更有甚者要将那些女子作为“好处”供奉,好人家的姑娘落在他们的手中,难免是一顿摧残。   涂颜从小娇养着长大,修道又能提升气质,她自是有些相貌资本,混在百姓之中也很打眼。   那些欺负她的人将她拖到了巷子里,光天化日便露出□□,涂颜惊恐之下自报家门,说她是灵州仙派掌门的独女,若是被涂掌门知道他们这般欺负自己,一定会杀了他们。   当时那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叛逃灵州的小丫头?宁玉现在满世界找你呢!你们灵州仙派早亡了,你爹也不会认你的,不如你乖乖从了我,日后跟在我身后还能吃香喝辣,否则我就将你扭送宁玉,想必你在他的手下更没好果子吃。”   乱世之中最能看出人心,平日里装相,各门各派师兄弟师姐妹地道长短,一旦让他们独有权利,也露出了魂魄里最肮脏的本来面目。   在这座小城的巷子里,的确是唯他们独大,没人会救涂颜。   涂颜惊恐之下想要一死了之,却没想到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两人身后,随着涂颜的一声尖叫,温热滚烫的血液喷洒了她满脸满身,那两个趴在她身上妄图行恶的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声。   上一瞬还在奸笑的男人一并倒地,浑身漆黑满是血腥气的谢屿川出现在涂颜的面前,他的眉心紧蹙,凌乱的发丝下只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他的脸上也有血迹,那是旁人的血,可他毫不在意。   杀了人后,谢屿川便弯腰去扒那两个男人的衣服,完全无视一旁浑身暴露出来,颤抖的涂颜。   涂颜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恐中认出谢屿川来。   她经过方才那一吓,反倒将自己的理智找了回来,谢屿川如今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好人,面不改色地在人界地盘杀了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   洛银死后,谢屿川便疯了。   涂颜也开始疑惑,当初那个对她温柔缱绻,向她控诉洛银的阴谋诡计的男子,真的是谢屿川吗?   他的衣衫破了,一根金钗从过大的领口处掉了出来,哐当一声顺着路面的倾斜往坐在低处的涂颜滚过去。   谢屿川扒人衣服的手一顿,他的眼神顺着金灿灿的云纹钗看去。   涂颜将脚下的钗子拿起,她想还给谢屿川,却又不敢说话,她觉得谢屿川疯得很可怕,闻到对方满身的血腥味,她怕谢屿川也会一手抓断她的脖子。   瑟瑟发抖之际,谢屿川的眼神落在了涂颜身上。   他看见了白花花的身体,也看见了乌黑披散的发丝,那张脸模糊不清,可清楚的是她手上的钗子,女子的呼吸声很紧张,也很恐惧。   谢屿川连忙将一旁扒下的男子的衣衫往涂颜的身上披去,肮脏的手掌往身上擦了擦,才顺着涂颜的发丝抚摸她的后脑,声音沙哑地安抚道:“姐姐,不怕。”   惊恐与疑惑的眼看向他,谢屿川顿时往后退了几步,他头痛欲裂,已经看不清那道身影究竟是谁,他唯有去辨认金钗,只知道那是金钗的主人,那是洛银。   那他呢?浑身血污,杀人无数的人,又是谁?他此刻到底是墨安,还是谢屿川?   谢屿川身体里的另一道魂魄想要占据上风,又被他生生压制下去,他知道,杀人是他自愿的,所杀的两个皆非好人,他不是墨安,他是谢屿川,他要做的……便是杀死墨安。   “我是屿川。”谢屿川抱住头,痛苦地蹲跪下来,不断地给自己灌输:“我是屿川,我是屿川。”   从那天起,涂颜便跟在了谢屿川的身后。   准确来说,是她发现只要她拥有那根金钗,谢屿川便能护她周全。   他是疯了,可又疯得不彻底。   他无法帮涂颜证明清白,渐渐的,涂颜也知道,她并不清白。   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般,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捉摸不到的情爱去做出更改移形阵这种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谢屿川蛊惑,直到后来鬼魅之事传遍九州,她才知道,谢屿川并非只是谢屿川。   涂颜想起来,当初在灵州鸿山,她亲眼见到谢屿川轻易破开了鸿山书楼外的阵法时,心中震惊诧异,好像从那时起,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或许也是从那时起,凡是出现在她身边,与她说话,对她体贴的人,就不是谢屿川了。   墨安被涂颜发现后,在她的身体里开启了一道心魔衍生的裂口,人之七情六欲,皆可被其利用,谢屿川曾对涂颜有救命之恩,少女怀春的心思昭然若揭,稍加利用便可成为刀刃。   即便有墨安的引导干涉,可涂颜害了洛银,间接促成诛仙阵一路残杀同胞无数条性命已成事实,她仍有罪过,洗脱不清。   所以她不敢回去,她用那一根快谢屿川一步捡来的金钗,苟且偷生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谢屿川不允许带着金钗的涂颜离开视线,只要她稍微走远,谢屿川便会焦急地追上去,叫她姐姐,让她别离开他。   可他也有半分清醒,他从不触碰涂颜,不牵她的手,不抱她,也不会看她的脸。   只偶尔会傻愣愣地盯着她发上的钗,那是洛银的钗,涂颜知道她如今的一切安稳与特殊对待,都因为那个被她害死的女人,很卑鄙,可她也得自私地受着。   她见识了谢屿川杀过许多人,快、准、狠,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的手下跑出三步远。   可她也知道,谢屿川杀的那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他嗅着那些惹是生非的修道士的气味,一个又一个杀去,又将他们扒干,挂在高处,背后刻字。   脱去那些人的衣服,是他们在高位者面前‘伪装’,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禽兽。   挂在高处是为了能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罪恶’。   背后刻下的字,是想让有心者发现他的身份,因为他奔着天谴死亡而去,他要让世人都记得,这具‘谢屿川’的身体里,行恶之人是‘墨安’。   哪怕他疯了,痴了,但在涂颜的注视下,也从未错杀过一个好人。   那日在浮光城,涂颜被他推开,金钗落地,她也知道她和谢屿川的缘分就此中断,掉在面前的金钗伸手可得,可她始终没动,她想赌一赌,赌谢屿川究竟能不能认得她。   直到洛银出现,她背对着谢屿川,仅是一个背影而已,谢屿川的疯病就像是被人瞬间治好,他不再对周围抱有恶意,他浑身如刺的戾气纷纷收敛,他甚至不敢释放妖气,不舍伤洛银一丝一毫,只是再忍受不住心中思念,朝他心心念念的‘姐姐’飞奔而去。   此刻涂颜又看见了他们。   就在灵州雪山下,洛银一如当日,她将谢屿川护在身后。   洗干净穿着整齐的谢屿川安静地睡在了金蝶包裹的结界中,看过去就像是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玄衣佩剑的清高少年,他的眼神永远追随着他的‘姐姐’,当初涂颜近不得他身,如今更不可能。   涂颜低声一笑,再惨然地看向那些面露同情之色,或是厌弃之色目视她的修道士们。   “我涂颜,受人蛊惑,的确做出了伤天害理之事,可我敢作敢当,我敢为此付出代价!”涂颜慢慢扶着树干爬起,她望向已然昏厥的涂飞晔和满面可惜怜悯的唐风,慢慢抬起下巴道:“是我改了当初移形阵的阵角,是我害得天光之境失效,我愿受与墨安一般雷劫万剑之刑!”   “那你们呢?!”涂颜话锋一转,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一个个衣着鲜亮的人:“你们的心中便没有阴暗的一面?你们这一生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恶事?!你们皆是圣佛?未曾践踏蝼蚁?”   “这几个月,我看透了九州仙门正统中的虚伪!你们仗着自己的修为,自恃高人一等,幸州百姓的苦难,也有一部分由你们造成!妖界踏入幸州,尚不曾烧杀掠夺,你们却连自己人都要算计!”涂颜道:“今日你们要制裁谢公子,那必也先制裁自己!我不信他杀的恶人手下不曾有逃脱的寻常百姓,这世上有多少人看见他杀人,便有多少个被他救了的人知晓事情真相。”   涂颜说完这些,又像是失了所有力气般往地上一瘫,呜哇大哭起来。   她的勇气用尽,也不过是想赎罪罢了。   “别听她的话,她已经疯了。”   “杀人也能说成救人?她已经承认她改过移形阵的阵角,便要受到处罚!”   “对,对!别被她给骗了过去!”   方才被涂颜一席话怼得哑口无言的众人,在她几乎哭昏过去后又再度活跃起来,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纷纷跳出来要宁玉惩罚涂颜。   修道界的丑恶,好像在此刻全都显现了出来,而那些潜藏在修道界中的妖,淡然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这几百年来,九州修道界分高低尊卑,重明探洞也成了恃强凌弱的场所,处处可见的便是自傲自满,自以为是,难怪自洛银渡劫失败后便无人飞升,这些人被混乱的俗欲和狭隘干扰,即便有通天的本领又如何?   心不净、不纯,又怎能跨入仙门?   宁玉朝洛银的方向看去,洛银甚至都没有一开始的不满,那双眼越发冷淡,吵闹的人群本性毕露。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在场真正置身事外的都在冷眼旁观,涉身其中的也都被蒙蔽了双眼。   “好啊,我会处罚她。”宁玉的声音打破这一片嘈杂,他接下来又道:“但涂颜有一句话说得对。诸位道友可得看紧了自己,你们最好也别犯一丝错,别行一庄恶,贪嗔痴恨皆为修道大忌,今日我能应你惩恶扬善罚她,来日也要做好我应她惩恶扬善罚你的准备。”   满林噤声,唯有微风灌入,扫过花草。   他们真的从未行恶?   他们真的毫无私心?   看着满林无一人敢上前再像方才那般言语慷锵,便知答案。   洛银先是朝涂颜看去一眼,再将目光落在方才把涂颜推出人群的宋渊,他不再是商人打扮,为了能混入人群,身上穿着烈州仙派的衣服,与洛银对上视线的那刹他便颔首,再带领自己的妖族离开。   一批人率先离林,便有第二批讪讪而去。   若行一恶便要杀一人,那在场诸位谁也逃不过一剑。   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向被封的灵州雪山,心想即便过去很久很久,修道界也别想再能出一个登仙境的渡劫成仙。   人界需从心里淘沙,将那些不干净的欲念全都洗净,修道界也需从新开始,抛却尊卑观念,行大道正途。   留下的狼藉,由宁玉去收拾。   洛银带着谢屿川离开了,她是仙,不似修道士般御剑而去,淡金色的光芒于灵州雪山旁消散时,宁玉目送许久,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回顾他这九十多年的一生,从受人仰望至人人看轻,从生至死,爱欲痴念,他都经历过了,可他又是否看清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他让手下的人将涂颜带回送至灵州仙派,她终归是涂飞晔的女儿,想必涂飞晔也不会徇私枉法包庇涂颜,如何惩罚,需涂飞晔给出合理的结果,而他这个掌门之位,恐怕也要退位让贤了。   宋渊带着妖族离开灵州境内,直往妖界而去。   他将涂颜从宁玉手下的看守中带走时并非无人察觉,待到宁玉反应过来,便知道有妖入境了,如今人界对妖界仍有恨意,他们不好久留。   至于谢屿川那边……只要殿下救回来了便好,反正他们妖族寿命长,总有机会再见。   知道谢屿川的去向,好过五百多年前漫无目的地满人界搜寻,彼时仅有希望寄托,而今是碰到了实质,他宋氏永远效忠银狼一族,等待是一个忠诚的属下必须学会的事。   三日后到达无影沼泽,宋渊让手下几个先走,自己轻步跨过那些冒着妖气的泥泞路段,远看还能瞧见漆黑的铁林,越过林子才算到达妖界,届时这晴天白云也不复存在。   “好好享受一下此刻的阳光吧。”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妖界寒冷,永坠黑暗,啧……不过你有虎皮,不怕冷。”   宋渊眉心轻蹙:“你怎么跟来了?”   明瑕道:“我好歹也是妖界文相,怎就不能回家?”   “你也配?”宋渊瞪他:“擅动羽族蛇族,招揽私兵攻入人界,隐瞒当年结契真相,一桩桩一件件,你背叛狼王皆是事实!”   “哦,那敢问宋将军,狼王革我文相一职了吗?”明瑕问。   宋渊语塞,明瑕伸手拨了一下发丝,露在阳光下的半张脸似男非女,颠倒众生:“既没有,那我便可以回去妖界。”   “无耻。”宋渊说不过他。   他也不知道明瑕究竟是恶是善,不知明瑕对妖界有何意图,他看不透明瑕,可也无法反驳他的话。   要说他的确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是之前放了那些霍乱的妖,入人界杀了太多人。可人也曾杀过无数妖,在宋渊眼里,修道界将妖关入万窟洞天每三年一次屠杀,远比妖对人做的要恶劣太多。   他不同情人,毕竟他也是妖。   不同立场,所见不同,本就有仇恨在的两界,多年来争端不休,分不清谁是谁非。   明瑕只抬起白玉似的手,往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魁梧的宋渊的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小孩儿。”   宋渊顿时被惹恼,他正欲打明瑕一顿,可四肢被周围的细石所困,一如之前暗湖边的看守兵,丝毫动弹不得。   明瑕先他一步入铁林,甚至没有回头。   他与宋渊父亲称兄道弟时,宋渊才到他腰高,叫声小孩儿便恼火,那接下来谢屿川为洛银美色所耽,不愿回来妖界的这些日子,他要如何稳重行事,看顾好妖界?   便是小孩儿没错了。 第112章 尾声 阴云散去,阳光正好。   涂颜被送还灵州仙派后没几日, 涂飞晔便将掌门之位让给唐风了。   他以前让过许多回,唐风都拒绝了,但这掌门之位最早是唐风让给他的。   那是在仙师离世前, 他们师兄弟二人跪在床榻边, 师父越过涂飞晔要去抓唐风的手, 唐风却将涂飞晔的胳膊抬了抬, 最后那只手落在了涂飞晔的掌心。   年迈的老者说不出话,只是目光不忍地看向唐风, 涂飞晔什么都知道,他也想去拉唐风的手,下一瞬便是师父咽气,他手中枯老的手掌沉重地落在了床沿边。   后来唐风与涂飞晔谁也没提过此事, 唐风虽比涂飞晔年幼,可在修为上却高出涂飞晔,但他借口自己年轻不愿承担重任, 想要去游玩山水为由, 侍奉过仙师最后一段日子便离开了灵州仙派,等涂飞晔彻底掌权稳重了之后再回来。   这一次, 唐风无法拒绝。   涂飞晔已经命不久矣, 他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涂颜,可他说不出让唐风放过涂颜的话,毕竟涂颜所行之事便是死也无法弥补。   将掌门之位交给唐风之后,涂飞晔便离开了灵州仙派, 他借口如当年的唐风一般,说是想在自己最后的时日游玩山水,实际上他甚至没走出鸿山范围,就寻了一块清净地散去一身修为, 为自己掘了一座坟,残喘半日,就此离世。   涂飞晔去世后,唐风便找到了他的尸身,从灵州雪山下墨安被万剑贯心遭雷霆之刑到今日,也不过才过去了七天罢了,宁玉那边甚至没有催过灵州仙派让他们给出交代,涂飞晔便已经自戕赎罪。   涂颜自回到灵州仙派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灵州弟子里有许多人对她不满,认为若没有她更改过移形阵,或许灵州仙派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奚落声,辱骂声,不曾在那扇小门前停止过,有时年长的师兄或师姐路过,便会将那几人赶走,或惋惜或痛恨地看向涂颜小屋方向,不曾上前安慰过。   徐灿也没有来,涂颜是他眼见着长大的,便是如此他也无法包庇涂颜,更无法原谅涂颜。   只是在涂飞晔去世时,他过来传过一次话。   他站得远,不见小门内的女子,若非里面偶尔传来一些动静,四周又设下了结界,这么长时间便会有人怀疑她又逃了。   徐灿说唐风会给涂飞晔行葬,但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能以掌门之位风光大葬,他说完这话后,又问涂颜要不要去送涂飞晔最后一程,那毕竟是她的生父,即便她如今有罪在身,也还有尽孝的权利。   久久未有声音传来,徐灿便道要走了。   “大师兄。”软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徐灿顿住脚步,涂颜叫了他却没打开房门,她道:“请大师兄替我上三炷香。”   “好。”   徐灿走了,他如答应涂颜所说的那般,除了自己的那三炷香外,他特地为涂颜上了三炷香。后来又过几日,灵州仙派的弟子走了大半,因为涂飞晔不在,唐风初任掌门,那些原是涂飞晔亲徒的弟子也不认他,许多人都觉得此时离了灵州仙派,将来才有更好的发展。   唐风没留人,让他们自行离去。   待处理了涂飞晔的后事,他才想起来要让涂颜给宁玉那边交代,再派人去请涂颜时,开门的弟子惊呼一声,满室血腥,干涸的血迹斑驳地印在少女的白裙上,已经发黑发臭发硬。   她摔了屋内的花瓶,用瓷瓶碎裂的边缘一遍遍割着手腕,几乎将左手割断也不曾停下来,血便这样慢慢流淌,直至她浑身发冷,死亡。   涂颜未留下只言片语,便是用最极端的方式谢罪。   宁玉得知涂飞晔和涂颜都以死谢罪后,已经带领着烈州仙派的弟子回到了烈州。   消息传来时烈州掌门与长老皆在,一对父女的命换来了众人一声叹息,过去之事也不再追究,只是将来之事还需宁玉定夺。   宁玉不任掌门之位,文掌门任职已久,虽脾气容易暴躁,但处事还算公正,在知道自己门下弟子中也有些偷鸡摸狗恃强凌弱之辈,不等众人休整好便在门派内来一场清查,那些人来不及收拾的住所中,总有他们手段不正的痕迹。   有能有德者,留之,无能无德者,弃之。   宪长老年纪一把,还在担忧宁玉的去处:“那宁师叔今后打算如何?”   “我还是会留在烈州仙派,盯着你们,不单是你们,便是其他仙派也不算干净,这些人都需一一清查。”宁玉道:“涂颜虽做了恶事,但有一点的确说对了,如今的修道界到处都是身心不正的人,仗着自己有些修为便欺凌弱小,若修道之根也跟着歪了,待你我百年后,修道界又该如何?”   修道界这几百年来,一直都在倒退,总不能退到最后成为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派,而后泯然众人,或更差的,成了恃强凌弱的帮派,欺压良善。   修行之本在于心,若想成事,行是第一步。   “修道界的未来,便交给宁师叔了。”宪长老提着花白的胡子,佝偻着背要对宁玉行大礼。   宁玉将他扶起,脸色沉了沉,又道:“但我现下还有些事要处理,约半月归,这段时间便靠你们看顾好烈州。”   “是。”   宁玉交代好琐事之后,便一路赶往潞州。   布满梅花的院落里坐着的女子见到宁玉,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浅笑,她上前想要抱一抱许久未见的男子,但宁玉轻推开她,再看向她的眼神也与往日有所不同了。   红樱脸色一僵,扶着宁玉胳膊的手忍不住颤抖。   寒冬的风很冻人,将她的脸色都冻得苍白了,可这些风远没有宁玉的眼神令人心寒。   红樱很早以前就知道,宁玉看她的眼神时而温柔时而冷淡,那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的魂魄。宁玉喜欢的是红樱,厌恶的是何缈,但为了不伤红樱,至少后来这么多时间以来,宁玉都不曾真的冷对过何缈。   因为他怕何缈伤害红樱。   如今,便不怕了吗?   “我送你回瑰海。”宁玉说完这话,红樱立刻便慌了:“送我回瑰海?是我们一起回去吗?”   宁玉的沉默,让她越发无措,即便她此刻抓着宁玉的袖子,也仍旧觉得他在不断远离,她就要抓不住他了,不论以任何方式都抓不住。   “我说过,你比墨安幸运。”宁玉再看向红樱时,眼中清明,还有自嘲自厌之意:“但我已经不想自欺欺人了。”   他从洛银那里学会了天光之境,可他只开启过一次天光之境,那次天光之境未能帮到洛银,但至少天光之境可以帮到红樱。   宁玉没有选择将红樱推到天光之境中,这几十年来,他已经分不清红樱和何缈的区别,也不知道陪伴在他身边的究竟是红樱还是何缈,他为此痛苦、困惑,他寻找各种办法想要将她们俩分开,到最后方法明明就在眼前,他又无法把她们分开了。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在宁玉开启天光之境后,红樱并不开心,她没有终于可以重获身体的兴奋,她对宁玉的每一个笑容都很勉强,在宁玉迟迟未提要她经历天光之境后,她才慢慢回到了当初小意温柔的模样。   宁玉想要找到一丝一毫红樱存在的影子,可他找不到。   他知道或许红樱早已不在人世了,何缈的魂魄是靠吸食红樱的妖气而活的,与谢屿川和墨安一样,若墨安吞噬了谢屿川的妖气彻底占据那具身体,真正的谢屿川也就不存在了。   红樱没有谢屿川那般执念与坚强,她没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力能在何缈的侵蚀下仍旧保持一丝清明,或许她早就死在了过去的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远之前。   宁玉不敢启动天光之境,让只存何缈魂魄的红樱站在那里,因为何缈的魂魄一旦也离开红樱的身体,那红樱连带着魂魄和躯体都一并死亡了。   他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没有天光之境,这具身体里就永远有两个魂魄,那他的红樱就还活着。   可他也终于无法忍受再看见红樱了,尤其是他分明清楚事情真相,他分明知道,那就是何缈。   他不能亲手摧毁所爱之人,也不能再去爱别人,便只能将她送走。   不论是红樱还是何缈,这具身体都是小红鱼的妖身,洛银赠与她的修为只能让她维持人形几年,几年之后修为消失,她还是会变成一条鱼,回到只属于她的深海。   宁玉现在能做的,就是送她回去。   他曾送红樱回去瑰海两次,那一次送所爱之人,满心不舍,几次往返,最后甘愿为其留在深海的星岛上,远离喧嚣。   这一次,他知道他不会再回头了。   红樱仍是一袭红裙地站在沙滩旁,星岛四周也依旧布下了结界,过去是为了防止外人侵扰,今日是为了防止她重新越过海洋回去人界找他。   那趴在海水中的女子不知究竟是红樱还是何缈,她已经能做到神态、言行都与何缈一模一样,她哭喊着望着宁玉的身影,一遍遍唤他,让他别抛下自己。   她的眼泪比海水还要凉,可宁玉没有回眸看她一眼。   或许在何缈的心中,她也早在被宁玉或知或瞒地当成替身下,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清醒的人,远比失智的要痛苦得多。   宁玉拂去眼角的泪,便当那是迎风而出的,他的心里像是漏了个大洞,最年少轻狂时遇见的此生挚爱画面,纷纷于眼前闪过,又从心口的那个洞里溜走,留在了这一片深红的海洋中。   他失去了天真单纯只知道吃喝和晒太阳的小红鱼,很早以前就失去了。   他总要习惯,总要清醒地接受这个事实。   宁玉重新回到了烈州仙派,也将重塑九州仙门正统的任务背在了肩上,他浪荡了几十年,难得重新背起了当初他师父要他所背的责任,只是他再度出现在九州掌门面前时,人人都有些震惊,那面容枯槁满头银发的男人究竟是谁?   宁玉早入化魂境,可舍魂离体,也能永驻青春,他年轻的面容虽不说玉树临风,可也算端正帅气,得人青睐。   当年他留住了自己的容颜,是因为在这世间还有所求,有所爱。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又何尝不是?他可以永驻青春,和寿命长的小红鱼长相厮守,如今没了那些念想,皮囊不过是修行过程中装载着魂魄的躯壳,是老是幼,是美是丑都无差别。   几人盯着他盯久了,宁玉满不在乎道;“怎么?我本就是年近百岁,这难道不是一个百岁老人该有的模样吗?”   这般一说,那些人也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了。   “容貌为外在,过于在意也碍于修行,若想发扬我九州仙门正统,必须要摒除俗欲杂念,你们肃清门内,日后收弟子更需严查严管,修道界的未来还在你我手中,是升是落,皆在言行之中。”   “是……”   九州仙派都应宁玉要求,回去肃清门派内品行不端的弟子,哪怕位高长老也不能留,一时间被革除在外的弟子多如牛毛,人数最多的烈州仙派走了不止上千人。   一旦严查,他们也都惊讶,那些平日里看上去还算端正的弟子,私下小恶不断,也干过不少坏事,修道界的未来若交到这些人的手中,离灭亡不远矣。   冬去春来,短短两个月,人界发生了太多事,也经过这两个月,九州仙派才慢慢有了要恢复元气的趋势。   大难已过,不死者皆有大福,只是幸州那边比较麻烦,便是有附近的州地帮衬,想要重盖重明山谷也需太久,好在妖界没有再犯,倒是给他们充足的时间。   春过大半,百姓的心也都定了下来。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一连下了七日,山间泥泞路滑,便是小城镇中的路也是水流淌过,难以落脚。   青砖瓦房的镇西侧,有栋独院离得远,院子外种了许多果树,桃花才谢,如今白芬芬的梨花又开了。这原先是镇中富人的宅邸,后来那家富人挣了大钱在城里买了宅子,这栋独院就被卖给了一对小夫妻,那小夫妻也不常在家,不时出一趟远门,院外因雨打落了一地的花也无人扫去。   小镇名叫青窑镇,镇子不算大,但背靠着山水风景不错,人杰地灵出了不少有才能的人,这不,前两日镇东侧的刘家小儿子便被丰阳仙派选中,可入仙门拜师。   这几个月来各门各派往外赶人无数,门内弟子太少,便又开始招贤招能,但他们选拔严格,不似以往有些门路关系都能进去,现下能被挑选中的,那可都是万中独一,人中龙凤。   老刘家做生意本就有些钱财,这一高兴便宴请邻里一起去他家吃酒。   酒不是多好的酒,菜也不是多贵的菜,只是难得有喜事,众人也都捧脸,老刘家又是好面子的,去的人多了他更高兴。   就连镇西头的人都被照顾到,他家婆娘特前来唤人吃酒。   几个妇人围在门前,聊天声带着兴奋地上扬,见到几十步外被果林隔开独栋的院子前站着一男一女,刘夫人一个高兴,连忙挥着手绢道:“哎哟!二位回来啦?可记得去我家吃酒呀!”   这一声过高,将独院门前的梨花都喊得颤了颤,几朵白花瓣落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站在前头女子的肩上。   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瞧见了,伸手摘下花,又放到鼻下闻了闻,最后垂头略弓着背,把鼻子凑到女子的肩上拱了拱。   洛银一拍谢屿川的脑袋:“站好。”   门锁打开,二人一并朝那发声的妇人看去,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妇人又对他们挥了挥手绢,她还要去叫下一家,便先走了。   离他们住得近的这一家妇人也是个热心肠的,从果林中一条小路穿来,笑盈盈地朝他们道:“老刘家的小儿子被丰阳仙派选中当弟子啦,以后能成仙嘞!他家小儿子才五岁,就因为去趟城里回来就发达了,这不,想让我们过去吃酒呢。”   谢屿川听到丰阳仙派便皱眉,他拉着洛银道:“我们不去。”   妇人还以为他们俩怕见生人不好意思,便道:“你们都住到咱们镇来了,便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夫妻俩刚回来还没开伙吧,你家厨房屋顶都被雨压塌一块了,等会儿我让我家男人帮你们修,现在只管与我一道去吃酒,省得自己烧呢!”   妇人过于热情,洛银便道:“多谢大娘,我们一会儿就去。”   “哎,好好!那我走时叫上你,我们一道!”妇人见他们答应了,便跑回去喊:“老庄!帮那对小夫妻修一下屋瓦,他家厨房漏啦!”   洛银见人走远,推门而入,再看一眼厨房方位,那顶上的确破了个大洞,她抬一抬手,碎裂的屋瓦重新复原,甚至连上面的青苔都没多一丝裂痕。   谢屿川不大高兴道:“为何要去?”   “五岁便入仙门,可见是位神童,我想去看看丰阳仙派选人标准如何。”洛银说着,觉得身后青年有些沉默,她回眸去看,果然见谢屿川眉头轻蹙,扁着嘴。   “怎么了?”她问。   谢屿川的眼神有些躲闪,随后又不甘地重新看向洛银:“你说过不管他们的。”   他所指的他们,是整个儿九州修道界。   洛银失笑:“是不打算管,只是好奇,去看看。”   “那也不行,好奇便是念头,看了便是开端,你若见那小孩儿根骨好,说不定会觉得他留在丰阳仙派埋没,随后送至烈州、又或旁的什么地方……”谢屿川上前几步捧着洛银的脸,有些气恼道:“你就不能只看着我?”   “看着呢,我只看着和你呢!”洛银哄道,又摸了摸谢屿川咚咚乱跳的心口,连忙说:“那我不去了,不仅这回,以后若再碰见,我统统拒绝。”   如此说,谢屿川的脸色才好看点儿。   洛银见他嘴唇重新恢复了点儿血色,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去年冬至那日,她把墨安的魂魄从谢屿川的身体里取出后,便带着谢屿川离开了灵州。整个儿九州之内气候适合养伤的便只有丰阳州,故而洛银在这处选了个无人问津的小镇,买了个偏离人群的宅院,便想在此地陪着谢屿川好好养伤。   谢屿川醒来后身体亏损得厉害,洛银用仙力治愈他,还要顾着他那瘦下去的肉,便在他身体好些了后,与他在附近几处游玩,多看些风景解闷儿,也一起吃些美食,长胖些。   只是谢屿川的身体好得快,几个月便见成效,身材也逐渐硬实起来,便是抱她一只手也不费劲儿了,可他心里的伤却没那么容易好起来。   他睡着后夜间总会惊醒,一定要抱紧洛银才行。   若是遇见不平的事,洛银但凡上前一步,他都会站在原地一脸惨白,等她回头来看,他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都被指甲抠进手心,满是鲜血。   他在害怕,这都是过去发生过的事造成的阴影。   他怕他醒来看不见洛银,也怕洛银助人后暴露身份,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摆脱不了修道界的责任,逐渐将他推远的境地。   谢屿川不想他们站在人前,他有时觉得和洛银刚在这座小镇中养伤足不出户的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可洛银会出院摘桃花回来,还会去接隔壁好心妇人送来的热腾腾的馒头,谢屿川的心中仍有阴暗想法,想将她锁在身边,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可爱到极致的克制,便是清醒地与自己的阴暗面和解,洛银不是被他关在笼子里的鸟,他的爱欲、占有,可以存在,但不能主导他。   洛银知道他的患得患失没那么容易痊愈,也知道谢屿川伤痕累累的心需要她慢慢去修复,所以她愿意哄他,依着他,给足他他想要的安全感。   她答应过谢屿川,不会再去管修道界的事。   那便不管。   五岁的神童又不是她与谢屿川生的,管他的才能是否会被丰阳仙派埋没?说不定是丰阳仙派看走眼了呢?   洛银晃着谢屿川的手,朝他笑道:“屿川不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谢屿川垂眸。   洛银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那你的眉毛怎么还皱着呢?”   谢屿川愣了一下,他也不知自己的眉头为何皱着,于是伸手摸了摸。   洛银对他道:“你弯腰下来,我帮你抚平。”   谢屿川乖乖弯腰,洛银却踮起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这一吻浅尝而止,谢屿川却呼吸急促地搂紧了她的腰,手臂用力往上一提,将洛银的双腿环在自己的腰间,再倾身去夺她的呼吸。   小院的木门上有些雨后湿漉的痕迹,洛银的背贴在门上,双手勾着谢屿川的肩,半闭的眼还能看见被风从外吹入院子里的梨花瓣,那些花瓣从谢屿川的背后飘落,青年背光,吻她吻得如痴如醉。   洛银突然腰上一颤,抵着她的东西很明显,与此同时,谢屿川松开了她的唇,却没放她下来。   洛银的脸颊微微泛红,谢屿川生怕她没察觉到,故意地与她更贴近一些,几乎将她彻底压在了自己与门板的中间。   他抓着洛银的手往下而去,那双纯澈的眼中倒映着她绯红的面容,胆大妄为却又坦然地让她摸一摸,又问:“我们何时成亲?”   去年冬至,谢屿川刚苏醒后养了几日身体,便急不可耐地要与洛银行房,被洛银拒绝了。   他当时的身体状态太差,墨安的魂魄占据他一半身体几百年,骤然离去,那空下来的地方势必要他的全部魂魄填满,单是如此至少得几个月,这种状态下谢屿川还要行房事,洛银怎么可能让他如此伤身。   她说他得养好伤,谢屿川却道他精神很好,体力很足,绝对会做到让她满意、满足为止。   洛银连忙推开他,道了句:“我们还没成亲!”   谢屿川盘腿坐在床边,有些委屈,又不得不接受。   对,他们还没成亲,他不能肆意妄为,他要和洛银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即便他知道,这都是洛银想要让他安心养伤,莫贪欢爱的借口。   此时此刻,梨花纷纷,缠绕着的呼吸灼热且缠绵,谢屿川的眼神深地仿佛要吃人般,妖气与獠牙都有些控制不住往外跑了。   洛银抿了抿嘴,心想其实他的确养得差不多了,身体好很多。   而且他掐她腰的手很用力,洛银也很动情,再不让他碰,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那……今日成亲?”洛银试探性地一问。   谢屿川顿时高兴地再度吻了过来,温热的气息全都洒在了洛银的肩窝,他迫不及待去扯她的腰带:“现在就成亲!”   “回屋成亲!”洛银拍着他的背,青年背上的肌肉也厚实了许多。   “好。”谢屿川喘息着抱她打算回屋,洛银的背后门板突然传来了哐哐哐几道敲击声。   门外粗犷的汉子扬着声音喊道:“小公子!开门啊!我家婆娘说你家的屋顶坏了,让我帮你修一修!”   这一瞬,谢屿川杀人的心都有了。   洛银连忙从他身上跳下来,瞥向已经被她修好的屋顶,无奈叹了口气,再将那复原的屋顶重新弄坏,理好衣襟便开门。   那汉子提着工具入门,礼貌地与洛银和谢屿川颔首,一瞧厨房屋顶,哟了声:“洞挺大啊!”   他朝厨房走去,谢屿川的眼神就一直跟着他,脚下的水渍都成了冷冽的冰花,但在男人开口的瞬间,又全都撤下。   “小公子来帮我搭把手,扶一下桌子。”汉子喊道。   谢屿川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跺一脚朝厨房走去。   洛银看他不高兴地扶着桌子站在漏了的屋顶洞下,一束光落在他的肩上,玄衣青年在洛银眼神的催促下,硬着头皮闷闷地道了句:“多谢大哥。”   “客气,都是邻里,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什么邻里……   他明天就要和洛银说,搬走!远离人烟,搬到深山里去!   不,等这男人走了他就要说!   洛银斜身靠在木门边,眉目柔和了几分,梨花随风飘了满屋满地,好似鹅毛大的白雪。   丰阳州便是冬季也不会下雪。   她与谢屿川,会在永远春暖花开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以普通人的身份。   以爱人的身份。   清明雨后的风很清澈,阴云散去,阳光正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