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作者: 温三   文案:   坊间传说,凡遇鬼怪妖邪者,可寻阿箬解困,那女子好认,青衣背篓。   传言她背的篓中有法宝,得之可换至尊位。   有人问起,阿箬笑道:“我背的确实是个宝贝。”   具体是什么?   她说是藏宝图。   过几日又说是摇钱树。   还说过里面装着一座山。   有时羞答答说放的都是她换洗的贴身衣物。   一次她意外将篓子摔坏,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   那言笑晏晏,满嘴胡话的女子慌张地扑过去,一边擦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碎物捧入怀中。   众人瞧见,那是成年男子的白骨。   -   饥荒里人吃人,阿箬却被倚在树上的神明哄走了三根箬竹根。   神明将箬竹根化成了三只会发光的灵雀。   他长得太好看了。   身披月霞,纤云绕袖,淡淡地睨她一眼。   从此阿箬的眼中只有神明。   后来,阿箬背着她的神明,越过千山,路行百年。   PS:单元类鬼神文   一贯的慢热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异闻传说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箬,寒熄 ┃ 配角: ┃ 其它:鬼神   一句话简介:我的背篓里装着老公   立意:我所受的一切苦难都会过去,回头便见光明。 第1章 引   她瞧见有个稚子被扔进火坑里了,那孩子不过三岁左右,昨夜饿死在他娘亲的怀里,今早被人发现时,身上还是温的。   妇人不忍食子肉,以两颗地瓜交卖出去,于是那孩童的尸体就被扔进了火堆里,烤烧完皮后,便要晒成肉干。   这是乱世中稀松平常之事,至少她已经见过很多回了,可依旧不习惯,不忍,无法与其他人一样坦然如常。她甚至还看见那妇人捧着地瓜,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朝火堆里的稚子露出饥饿贪婪,又自责纠结的目光。   很可怕,很恶心。   何桑爷爷说,这人吃人的世道,短时日怕是不能过去了。   她不知起因,只是听何桑爷爷道,早在他年幼时各国各地便开始战争,乱战之下百姓民不聊生,后来国打没了,家也打没了。粮田被抢,饥饿贪食的人连种子也没留,几十年下来,凡是有人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便是树皮树根也能充饥果腹。   她是吃树根长大的。   那东西有韧劲,耐嚼,嚼到最后也不至于那般割嗓子难以下咽,有些树的根还有水分,吃起来带着点儿土腥的甜味儿,是这混乱世道里难得的珍宝。   此刻她的手里便握着自视的珍宝。   夜深路暗,要回去岁雨寨得越过几重山路,何桑爷爷叮嘱叫她寻吃的莫要走远,否则被蛮人抓住,管她是死是活,都得拉进火堆里烤了吃。她很走运,没碰见蛮人,倒是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个神仙。   银铃声扫去萧瑟风中的阴森,她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沁人心脾,是她从未见过的花的芬芳,于是她抬头望去,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撞上了苍穹上高悬的冷月。   山中树林的叶子早就被人摘光了,就连那些刚长出来的细软树枝都被折去充饥,而此刻干枯的枝丫上倚靠着一名男子,身着月色华服,纤云绕袖,身背神光,赤着一双玉白色的脚,姿态慵懒地晃着右足。   三颗银铃无线而系,悬空绕在他的脚踝边,清脆铃声便是从那儿传来的。   她像是一只误闯仙境的小兽,乍见神明,忘了进退,只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她没读过书,可她想这世间书籍上曾描绘过的所以溢美之词,用在他身上都显不足。   男子朝她笑了一下,便是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没了心跳,耳朵嗡鸣,竟是云里雾里仿若受了蛊惑,甚至可将自己的生命献祭。   “手里拿的什么?”他的声音也仿若天籁,她连忙将手中握着的三棵树根捧起,诺诺道:“好、好吃的,你吃吗?”   男子瞥了一眼,抬起手对着她的掌心点了点,那三根树根顿时化成了羽毛鲜亮,拖着长尾的银雀,从她的手心飞了出去。   食物没了。   哪怕饿了一天,她也一点儿都不觉着可惜。   她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事实上,几百里内的麻雀都被人吃完了。   那三只银雀围在了男子的身侧,繁星落袖,银汉迢迢,那人却是比天上的寒月还要亮眼。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那夜她匆匆回去岁雨寨,竟是万分之一的侥幸走运,意外闯入了神明的结界里,而那世人称为“解厄神明”的男子,轻而易举地哄走了她来日的三餐。   她叫“阿箬”,这是她的神明,给她起的名。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了,鬼神单元类的故事。   大约是个挺慢热的文。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吧!   谢谢~ 第2章 落金城:一   长空如洗,雪虐风饕,辽远的山与天色几乎融为一体,一只白羽墨点的海东青穿越风雪,已显疲态,俯瞰整片雪原,只见走在暴风中的人更是举步维艰,灵性的隼便盘旋于上空,等待它的主人。   “少主,不能再深入了,前路风雪大,眨眼便遮了来时的足迹,若再往前越过一个坡,只怕咱们都要迷失于这天际岭中。”走在后方的男人身形高大,艰难地抬腿追上前人。   他拉住了对方的手臂,沙哑的声音几乎埋在了风声里:“少主!回去吧……咱们已经找了半个月,说不定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这雪原之中,为此丧命太不值得了!”   天际岭位于北方雪原,因气候常年飘雪,山石为冰,步步深陷,便是靠近雪原的当地人也不敢随便涉入天际岭。此处称为天际,便是因为天地一色,烈阳伤眼,不过半日便要引起雪盲,即便走运没那般烈的太阳,他们也会在举目一般的环境中迷失丧命。   每年死于天际岭中的人,不计其数。   他们从胤城来,来时一行二十七人,便是在这天际岭中走散了大半,而今走在一起的人也仅剩十二,其余弟兄恐怕早就死在别处,被风雪掩埋了。   “夏先生说过,她在这儿。”几乎被棉衣包裹全身,狼狈得仿佛乞儿的男子声音年轻,听上去不过舞象之年。   灰色的布巾将他的头团团围住,唯有露出的一双眉眼被寒风白雪冻出厚厚一层冰花,那双眼执拗又坚定地看向根本辨不清方向的前路。   他道:“找到她,母亲就有救了。”   找到那个人,救回母亲,这是他此行目的,也是支撑他于雪地徒步多日的力量,此时放弃,那母亲就真的没救了。   “少主!”男人被青年甩开,眼看对方不要命地往风雪里钻,正欲追上,身后的几道身影却纷纷倒下,摔成一团。   男人连忙回头去扶:“阿奇,阿正!坚持住!”   虚弱倒下的几人将队伍打乱,男人迅速将他们安顿好,叮嘱他们莫要乱动,等他再转身看向前方时,那迷雾一般的狂风中哪儿还有半个人影,就连足迹也被扫平。   “少主?!”   “少主!——”   呐喊声被风声割裂,不过数十步距离便丝毫也听不见了。   青年握紧手中的长剑,剑鞘上雕金花,镶彩宝,此时也只能当做拐杖杵地扫雪。   他很渴,也很饿,吸入过多的冷气让他的喉咙仿佛被利刃割裂般疼得发麻,连吞咽都难以做到,他不解,也不信,心中气恼怀疑,这种鬼地方,真的有人能在此存活?可他又想着,夏先生说那女子非同一般,夏先生人称活半仙,药死人,夏先生说的话若不可信,那他还能信谁能救他母亲?   青年越走越疲惫,孤单的身形摇摇欲坠,最终在一阵后背刮来的风中扑向了前方雪地,那双不堪重负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看见了自幼养大的海东青从高空俯飞,朝他而来。   他不甘心,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无人知晓,也无法换回母亲的一条命?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心跳剧烈,呼吸困难,好似濒死前兆,他看见海东青在半人高的地方扑腾,还看见了灰白的风雪里,似乎有一道碧青的身影。   ——   风啸声如鬼泣,寒气逼人,冻得肺腑发疼。   噼啪的爆裂声很轻,黑暗中似乎有火光在跳跃。   如置身噩梦般惊醒,青年猛然坐起,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让他痛苦得面部扭曲,喉间发出了一道沙哑的呻|吟。   入目所及是一片漆黑的夜,风未停,雪未止,只是他像是置身于一个被巨大琉璃所罩的环境里,那些风雪离他不远,却未把他卷入其中,只在这无色的琉璃罩外肆虐。   此地果有火光。   青年一转头便看见了一堆正在燃烧的柴火,柴堆很小,火光也很暗淡,这么点儿微微光芒却是整个夜里最明亮的存在,散发着些微暖意。   火堆旁坐着一名少女,约是碧玉年华,侧对着他,碧青的衣裙,广袖如波澜的水浪,自然地铺在了雪地上。她长发用一根细长的竹枝挽起,竹节上竟还有两片青翠碧绿的竹叶,几缕碎发落在额前鬓角,发梢扫着她的眉眼,她就这样安静地摆弄柴火,显出几分缥缈娴静来。   可不就是缥缈的吗?   这样大的雪,天际岭中,怎还有人能穿着薄纱裙,又上哪儿弄来的柴火堆?   “你、是人是鬼?”青年开口时喉咙剧痛,他没忍住咳嗽,   柴堆里噼啪炸开了一朵小小火花,少女回眸朝他看来,鹿眼淡淡瞥他,开口:“非人非鬼。你呢?孤身一人闯天际岭,寻死怕被人找到尸身啊?”   她说完一顿,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对,于是放下手中柴棍,双掌轻轻一拍,那防风的结界便缩小了一圈,只将她自己护在了里头,青年被一阵飓风卷得原地打了几个滚,几乎半边身子陷进了雪里。   少女淡然道:“死去吧。”   青年心中惊骇不已,隔着一层结界,他看见少女从身旁阴暗处拿出一个篓子,那篓子很大,因方才被她身形挡所以青年不曾瞧见,现下一瞥,顿时知道自己找到要找的人了。   他离家前,夏先生说过:“这世间凡遇鬼怪妖邪者,都可去寻阿箬解困,她也好认,青衣背篓,性子倒是有几分古怪,但人却是有大本事的。”   碧青的衣裙还有竹篓……   “阿箬!”青年扬声,可惜嗓子哑了,那声音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听见,只能焦急地不断喊着对方的名字:“阿箬,阿箬!”   少女总算听见了,她侧过脸朝他看来,浅浅一笑,圆圆的鹿眼中跳跃着火光,尤其明亮。青年以为自己要死了,又在下一瞬回到了风止雪停的琉璃罩内。   他捂着狂跳的心口不住咳嗽,看着阿箬的眼神也古怪了几分。   “你来找我的?”阿箬也不看他,低头拍了拍竹篓上的雪渣。   “我若是寻死,哪处不能死!”青年话语中难免有些埋怨之意,却见对方根本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给竹篓扫雪,于是盘腿坐在原地,沉着脸色道:“是在下唐突,给阿箬姑娘赔不是。在下是胤城少城主隋云旨,特来请阿箬姑娘救命的。”   “知道。”阿箬摸了摸竹篓盖子道:“来找我都是想救命的。”   隋云旨闻言,特提了夏峥:“我母亲重病卧床,府上请了夏半仙,他说是有妖邪作祟母亲才一直不得好转,所以让我来此处寻姑娘救命。”   “不认识。”阿箬并不记得夏峥这号人物,便道:“我在这里三十年了,还以为知道我的人都死了呢。”   “三十……年。”隋云旨借着火光悄悄瞥了阿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张年轻的姑娘脸庞。她长得标致,身形玲珑,尤其一双眼又圆又亮,显出几分天真无辜,若放到城里去,必是要叫人当成谁家未出闺阁的富贵小姐被人拐出来了。   察觉到过于炙热的视线,阿箬的手轻轻盖在竹篓上方,回眸瞥了隋云旨一眼,见对方还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打量也不恼,反而扬唇一笑:“我好看?”   隋云旨愣怔,回过神来,尴尬地点头。   阿箬见他点头,自己垂眸抱紧了怀中的竹篓,却道一句:“没见过世面。”   隋云旨:“……”   这女子果真如夏峥所言,她性子有些古怪。   片刻沉默,叫隋云旨有些心焦。   阿箬见篓子上的雪都被拍干净了,这才露出一抹笑容来,隋云旨看见,心中忽而漏了一拍。   这笑容与方才对他说话时露出的很不一样,温温柔柔的,从眼神流光中就能分辨出她的高兴是真心还是假意。   阿箬察觉到隋云旨又朝她看了,心想这青年也未到二十,的确没见过多少世面。她在天际岭三十多年,期间也不是没人找过她,否则不可能隐世这么久还有人能说出她的名号来,只是先前来找她的人都没什么运气和毅力,故而从未叫她见过。   她不是个多善心的人,不会在知道旁人遇到难处来找自己时便立时现身,主动跟过去帮忙。   阿箬道:“事分轻重缓急,我在这儿种了花,算着日子应当也要开了,你等我的花开了我再与你去胤城救你母亲吧。”   隋云旨闻言,焦急道:“我出城已有一个多月,母亲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还望姑娘早日随我离开,你也说轻重缓急,难道我母亲一条人命还比不上一朵花吗?”   阿箬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理所应当道:“你母亲的命当然比不上我的花。”   “你!”隋云旨一顿,又觉喉咙痛得厉害,咳嗽了起来。   “有求于人,便受制于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阿箬问完,昂首看了一眼结界外黑蒙蒙的夜空,不知瞧见了什么突然抱着竹篓起身。   她抬脚踢雪灭了火堆,又露出高兴的笑容道:“算你走运,我的花好像开了。”   阿箬将竹篓背上,提起裙摆便往靠北的方向跑,偏那挡风的琉璃罩跟着她一起挪动,隋云旨也只能连忙跟上。   他跟在阿箬身后,瞧着那纤弱的身形轻飘飘地踏在雪面上,而他自己双足却沉重地陷进了雪里,又想起她说她在这里三十年了,看上去却比他还要小上两岁,心里豁然起了个令人发毛的念头。   阿箬……怕是个死人。   那邪祟之物,大抵也是有邪祟之物才能镇压的。   “我听人说,那花儿玉盘大,花瓣晶莹,花蕊在夜里还能发光呢。”走在前头的阿箬突然开口,她声音很好听,若是低声说话便叫人有种情人呢喃的错觉。   隋云旨猜到她的身份,心里越发慌张,到底年轻,便没忍住开口附和,减少心里的恐惧。   “是吗?我还没见过会发光的花。”隋云旨道。   阿箬继续朝前小跑:“我闻到它的味道了,清雅微凉,有些好闻,和你身上的味道也有些像。”   隋云旨闻言,连忙低头闻一闻自己的袖子。他入雪原来不曾洗漱过,身上滚了许多雪渣,除去冰凉的雪味儿便是一些污垢的味道,哪里好闻?   阿箬一笑:“你喜欢吗?”   隋云旨:“……”   他并不喜欢自己现在身上的味道,若能回去胤城,便叫丫鬟沐浴更衣,点燃上好的春晨香,那味道才能叫人喜欢的。   可旁人问了,他也只能顺着对方回答:“尚可。”   结果阿箬脚步一顿,回头不满地瞪了隋云旨一眼:“你好奇怪,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   隋云旨:“?”   到底是谁奇怪?   阿箬撇嘴:“我又没与你说话,你莫打岔!”   忽而一阵凌冽的寒风从前吹来,扬起了阿箬的发丝,也吹乱了隋云旨的心神。   不是与他说话?   他四下瞥了几眼,乌黑的夜里除了他们两个,哪儿还有其他人?   隋云旨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几阵风过来,他也闻到了方才阿箬所说的,清雅微凉的花香了。 第3章 落金城:二   骤雪迷眼,风啸如鬼哭狼嚎,结界外的世界模糊成一团,根本叫人看不清方向。   阿箬没再继续说话,隋云旨也安静地跟在后方,只是想要追上对方颇为吃力,走到后来他离阿箬越来越远,堪堪吊在结界尾部。   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阿箬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   隋云旨只觉喉咙干疼,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到这一处那微弱的香味稍稍变浓。   他朝身边的女子看去,只见对方一只手掌心朝上摊平,另一只手在手心里写写画画,片刻便收手,左手攥拳,结界在这一瞬消失。   隋云旨险些没站稳,阿箬瘦弱的身形也晃了晃。   他开不了口,也问不出对方为何要撤下结界,在这一刻,那碧青的身影像个普通人般,在风雪里迅速弯下腰稳住身形。   她身后背着巨大的背篓,足有半人高,在阿箬弯下腰时,背篓更是往下沉了沉,她像是背着千金负担,双足很快陷入了雪地里。   阿箬也没去管隋云旨的死活,她只将攥紧的左手放在前方,顺着掌心温度指示的方向匍在雪地上慢慢爬过去,离目的越近,她的心跳得就越快。   过了好一阵子,阿箬才看见了那朵花的形状。   雪原中巨石外结了厚厚一层冰,看上去像是墨色的冰块,于白雪中偶尔冒出几个石尖。阿箬记得大致方位,她将那颗种子种下时,特地在它依附的石块旁做了记号,只要那记号与掌心对上,那便没找错了。   黑石之下总有一角是风雪吹不到的地方,一朵碗口大的莲花开了足上千片花瓣,晶莹剔透,因着花蕊是鹅黄色的,故而那花似乎也泛着淡淡的金光,幽香由它传来,不远不近,正好离阿箬几步之遥。   她连忙走过去,双膝跪在了石块旁,弯下腰仔细去看那朵花。   花瓣完整无缺,花蕊也在石缝细风中颤颤,落下的黄色蕊粉像是一粒粒微末发光的灰尘。   阿箬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花蕊,指尖的蕊粉随风飘去,残余微凉。   “它开得真好。”阿箬藏不住语气中的兴奋道:“我种了十三朵,没有一朵有它开得这么好。”   隋云旨艰难跟上,也双膝一跪,几乎扑在了石块上。   他望了一眼那朵花,有些眼熟,随后才从记忆中翻出了与之类似的花朵模样,心中震撼,就连看向阿箬的眼神也变得敬佩了起来。   难怪她说花比命贵。   “这是源莲?”隋云旨的声音沙哑难听,见阿箬点头,更是惊讶她方才说,她种了十三朵源莲。   源莲为世间罕见之宝,无毒亦不可治病救命,它有两项用处,一是使人容貌不衰,二是使尸体不腐。源莲不可服用,只能带在身旁,这花在盛放时摘下百年不会枯萎,通体微寒,只要不叫人破坏了去,它的作用便一直有效。   隋云旨之所以知晓这些,是因为他幼时听母亲说过,而母亲也有几本稀奇古怪的异志,里面有画图的。他当时看见源莲的模样,还玩笑过一句将来若富可敌国必要买来这一朵花,让他母亲永葆青春,而今他坐拥金山银山,却连母亲的命都救不了。   隋云旨的心中一瞬酸涩了起来。   阿箬不知他内心想法,她怕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破坏源莲的花瓣,便早早撤去结界。   她双手插在了源莲的根部,手掌慢慢展开,有细细的风在她手指周围吹出,像是冰刃般割裂了源莲周围的风,两股风对峙片刻,阿箬手心的风取得上风。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风力,改变风的风向,旋起的风像是海上风暴卷起的弧度,与外围对抗,却将内里保护得完整。风卷成了小小结界,阿箬才用指缝夹住源莲根部,稍一用力便将它连根拔出。   隋云旨也紧张了起来,他想等他出了这雪原,阿箬治好了他母亲,他必愿割舍一半家产送她,当做诊金,也要买下她这朵源莲。   阿箬捧着源莲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足下也开始生风,衣袂翩翩,裙摆飞扬,与方才取源莲一般的方式反方向与这饕风对抗,不过几个眨眼,巨大的结界再度形成,而她手心的力道也放松了。   掌心结界消失,二人再度置身于安全的琉璃罩中。   阿箬原地盘腿坐下,她将源莲放在裙子上,解下竹篓,打开篓盖。   隋云旨离她不远,有些好奇她篓子里装了什么东西,眼神欲打量,转瞬便被一道雪花迷了视线,他连忙吃痛地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阿箬拍了拍手中雪,眼神警告地瞪他。   隋云旨撇嘴,没再靠近。   方才还凶巴巴瞪他的女子,扭头面对竹篓转瞬换了张脸,她眉眼弯弯,一双鹿眸亮晶晶的,嘴角扬起一抹憨甜的笑意。   她捧着源莲,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篓子里,双手在里头还整理了一下,轻声细语地问了句:“香吧?”   隋云旨:“……”   她到底在和谁说话?   结界内一阵静谧,没有人回阿箬,她也不甚在意,盖上竹篓的盖子后,她又重新将篓子背在了身后,侧过身来看隋云旨,微微挑眉道:“走吧。”   隋云旨回神,知道她这是要与自己回去救母亲了,连忙拍去雪渣,揉去眼睛上的冰花,他对阿箬道:“多谢姑娘!”   “救活了再谢。”阿箬嘟囔,双手拉紧肩上的带子,小小的身形背着过大的竹篓,心情颇好地一蹦一跳往反方向走。   来时迎风,去时背风,加上身在结界中,二人回去的速度倒是比隋云旨自己摸索来的速度快上许多。   快出天际岭时,隋云旨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这些天不吃不喝全靠一口气撑下来,脚下的雪越来越薄,浑身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周围的风雪弱了许多,结界外勉强能看见百步以内的面貌,雪原如一个个波澜的山丘,望不到尽头的白。   “阿箬姑娘……”隋云旨的声音如被刀割坏了嗓子,他努力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双腿一软,整个人栽进了雪里,只留下一句不知对方是否能听见的:“去胤城,救我母亲吧。”   阿箬听见他摔倒的声音,回头朝对方看去,结界内一立一倒两道身影,隋云旨没动,阿箬也没动。   灰蓝的天空中急速飞下了一只海东青,那海东青盘旋于结界上方,焦急地不知门路,对着阿箬的结界便是一通乱撞。   阿箬抬头看了一眼海东青,再看一眼只剩一口气的隋云旨,眨了眨眼道:“罢了,就当是积福。”   海东青还在扑腾翅膀,阿箬看也不看它,弯下腰将隋云旨翻了个面,免得他在雪地里闷死,又看见他脸上蒙着的布条已经脏污被冻硬,于是她抓着布条用力一扯,露出了隋云旨完整的脸来。   青年看上去岁数不大,比他的身形给人的感觉更年轻一些,面庞生得极好,鼻梁往上冻得通红,原本闷在布条下的脸还是白嫩的,一看便知娇生惯养着长大。   这样的人居然能入天际岭,真不容易。   -   “少主,少主!”   几声呼喊,将隋云旨从风雪的噩梦中拉扯回来,他猛然睁开眼,心口砰砰狂跳,从床榻坐起时,浑身上下疼得他五官都扭曲了。   高壮的男人见他醒了,顿时松口气:“少主,你终于醒了。”   隋云旨愣愣地看向眼前人,这不是后来与他走散的剑忠?   他刚想开口说话,喉咙疼得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剑忠连忙道:“少主别急,大夫已经来瞧过了,您嗓子得要好几天才能恢复,咱们现在安全了。”   隋云旨闻言,四下看去,这石块垒成的屋内简陋也算干净,屋里除了剑忠,还有刚才围过来的几人,都是他从胤城带过来的部下,一室男人,独独没见到碧青衣裙的女子。   他除了身上疼,也没觉得哪儿不好了,脑海中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于雪原倒下那一瞬,莫非那时阿箬便丢下他走了?去胤城?找他母亲?那他又是如何被剑忠他们找到的?   隋云旨顾不了那么多,又问不出话,脑海中浑浑噩噩的,慌不择路地披上外衣便推开众人往外冲。   石屋的门推开,他立刻便看见了焦急要寻的人。   这里是靠近雪原的村落,因着此处树木难生长,故而家家户户都是用石头码成的屋子,削平的石头垒了好几层,用厚泥糊上,丝毫不漏风。   一桩桩房屋在阳光下像是一块块黑色白顶的巨石,正是夕阳,傍晚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层层云霞如染彩的织锦,橙红中夹着蓝紫,斑斓的光透过纤云照在了屋顶的白雪上,也洒在了阿箬碧青的衣裙上。   她穿着单薄,成了隋云旨入目所及中的第二色彩,第一是天上的红霞。   阿箬靠着石柱,头顶是茅草堆成的亭顶,如伞一般撑开,她就坐在茅草顶下,怀中捧着那巨大的竹篓,眯着双眼看向晚霞,有些惬意,与此处尤为格格不入。   听见动静,阿箬回头朝他看来,抿嘴笑了一下:“身体不错啊,就能下床啦?”   隋云旨还有些愣神,待听到她与自己说话,停顿的心跳才重新鼓动起来。身后剑忠几人赶到,解释道:“少主,是这位姑娘将您从雪原里带出来的。”   虽是如此说,剑忠几人还是不敢朝阿箬靠近的。   这地方冷得洒水成冰,阿箬却穿着一件薄纱裙,说话口中也吐不出白气,瞧着不像个活人。   隋云旨抿嘴,这才后知后觉出身上多处的疼痛来,他摸着背,扶着腿,活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顿,似乎还有过脱臼的情况。   阿箬见他如此,笑容依旧,声音雀跃道:“哦,我是把你从雪原拖出来的,那地面坑坑洼洼,可难拉人,不过还好,我注意了你的头,只撞了两下。”   这样一说,隋云旨顿时觉得自己的后脑勺也有些肿痛。   剑忠几人见隋云旨直吸气,连忙把他扶回石屋。期间隋云旨回眸朝阿箬看去好几眼,生怕等他身上的伤养好了,人就不见了,可转念一想他摔在了大雪地里她也没丢下自己,应当是不会离开的。   等几人进屋,客栈前的茅亭又安静了下来。   晚风习习,天将暗。远方的落日没入雪原的速度很快,不过几句谈话间,再回头看,东方已经挂了一轮薄月,弯如勾,与未完全落下的太阳日月同天。   阿箬抱着怀中的竹篓,下巴轻轻磕在了篓盖上,目光悠远,轻声道:“我们出来了,这回,我会很快就找到他们的。”   她眸色深深,也不知在与谁说话,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我又开始想您了,神明大人。” 第4章 落金城:三   隋云旨被阿箬从天际岭带出遇上剑忠后,剑忠便使海东青往胤城飞去,传信接应隋云旨归家,吩咐阿正等人买马,越快越好。   阿箬倒是无所谓何时离开雪原,她自天际岭出来后便有些无拘无束的,前两日隋云旨没能下床时她便于村落四处闲转,没两日功夫便与村落里的人打成一片了。   剑忠一边给隋云旨熬药,一边回话:“不过才两日功夫,那姑娘倒是将这村子前五十年发生的所有大小事儿都打听了个遍,她自己嘴里却没有一句真话的。”   隋云旨身上发冷,烤着药炉旁的火,问他:“你听到了什么?”   “少主可看过她背篓里装着何物?”剑忠问。   隋云旨忽而回想起他那日险些看见她背篓里装着的东西,却被阿箬往脸上撒了一把雪渣,于是摇头。   剑忠道:“不过短短两日,关于她背篓中所装之物,已经换了四样了。”   他掰着手指头道:“村前头的人说她背篓里装着的是金银,后头的人说装的是草药,有的孩童说里面装的是中原带来的糖糕,便是咱们这小客栈的掌柜也听说,她那里面放的是她从天际岭带出来的藏宝图。”   隋云旨:“……”   阿箬的背篓里原先装着什么他确实不知,但他见过她把源莲放进去。   二人说话时,阿箬就坐在离他们百步之遥的矮房底下与一个七老八十的妇人聊天。她背着竹篓,竹篓的底部几乎拖地,那样大那样沉的东西,也不见她放下过,不论去到何处都不离身。   隋云旨远远看过去,盯向言笑晏晏的女子许久,阿箬似有所感,回眸朝隋云旨看过来,随即弯了一下眼,像是对他笑了一下。   隋云旨的心口忽而漏了一拍,有些不自在,但眼神不受控地又落在了她的身上,看她薄薄的衣裙在微风中飘摇。   她说她在天际岭待了三十年,许是种了太多源莲而面容不衰,但内里怎么着……也有四五十岁了吧?   阿箬问了老妇人几个问题,对方记忆模糊,与她说了会儿话便被家里人叫回去了。   这两天她问遍了村子里的人,只知道三十年内如隋云旨一般来天际岭想找她的人有二十多个,但真正自报家门,直到现在还有人记得那些人来处的所剩不多。   世有传闻,说是遇上鬼怪妖邪的,都可以找她来救命,阿箬从不反驳,毕竟她在入天际岭之前做的便是降妖除魔、拿鬼诛恶之事。她想找的那些人容易惹上这些事,阿箬想着也算碰运气,十桩奇闻异事里头,总有一桩能与那些人有关的。   路过隋云旨的石屋窗边,阿箬还在想这些,闻到了药味儿足下一顿,再朝窗户里看去,此时隋云旨正裹着毯子捧着药碗。   阿箬嗅了嗅,再看他,心里奇怪:“你为何要吃药?”   隋云旨更奇怪了:“我……受伤了。”   他这两日嗓子好了不少,说话也不再那么沙哑难听,逐渐透出了点儿方及青年的清澈,有些好听。   阿箬眨了眨眼,道:“可是你不用吃药也会很快好的。”   隋云旨没听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满脸疑惑。阿箬见他这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顿了一下,又问了一句不着边的话:“你今年十八岁?”   “嗯。”隋云旨点点头,又加了句:“还差七个月。”   阿箬哦了声,又问:“令尊身体如何了?”   隋云旨讷讷回了句:“尚可。”   阿箬点头没再多言,只是抿了一下嘴,轻飘飘地从隋云旨面前走过了。她心里有些遗憾,隋云旨的母亲她怕是救不了了,这人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阿箬也就不打算拆穿。   隋云旨见她走了,脑子一热便问出声:“那你呢?你几岁?”   阿箬没回头,不太在意道:“三百多岁吧。”   这句话像是玩笑,但彼时阳光恰好透过檐上茅草的缝隙落在她身上,一道道斑驳的金色将她周身笼罩在柔光之下,映着黑石白雪,衬得她越发像个世外仙子,隋云旨突然觉得她说的或许是真的。   剑忠回来时见隋云旨的药只喝了一半,冷在一旁了,他眼神询问,隋云旨像是做了错事一样,没什么底气道:“阿箬姑娘说我不喝也会好……”   话音刚落,他又转而道:“麻烦剑忠帮我再热一热。”   吃了药没多久,出去寻马的人就回来了。   阿正几人找来的马匹不够,有些需要二人同乘,剑忠为首开路,隋云旨骑在一匹高马上,眼神不住地往正在给马喂干草的阿箬看去,她还背着那个大篓子。   “阿箬姑娘……”   隋云旨才刚出声,便看见阿箬驾轻就熟地翻身上了马,身后的篓子稳当当地压在了马背上,她笑着回眸,朝隋云旨露出疑问:“嗯?”   “……”隋云旨道:“注意安全。”   最后,隋云旨身上披着毯子,被人高马大的阿正搂在了怀里,闷着气,一行人往南方赶去。   离了雪原,天气便越发暖和了起来。   从天际岭往胤城走,快马加鞭也要十日左右,在第五日他们于某座小城外碰上了胤城主派来的接应。那人见剑忠阿正他们二十六人跟着隋云旨出发,回来只剩下六个,心中酸涩,掉了几滴眼泪。   阿箬没下马,离他们十几步远,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歇她也不觉得多累。   小城城墙不高,从底部开满了迎春花,绿色似藤蔓的枝叶攀了一半便挂下来,蓬松地于城墙脚下疯长,上面一朵朵明黄的小花散着淡淡的香气。   她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颜色了。   斑驳的城墙是灰黑色的,绿叶黄花,还有远方群山,翠竹与树,都是远离北方才能看见的景象。   天际岭很冷,晒太阳也觉不出半丝暖意,这里不一样,连风都是有温度的。   她反手轻轻碰了一下身后的背篓,嘴角抿出一抹笑来,而后折了几枝迎春编成花环,不紧不慢地戴在了自己头上。   阿箬迎着风,松动的黄色花瓣从发上飞落下来,她的头发也半披着,似是缱绻地扫过了竹篓,又被后方的风吹回了肩上。   隋云旨因死了多名部下,见到本家人心有戚戚,眼神瞥去阿箬,却见她如沐春风,赏花把玩。   连日赶路,一行人也没吃好睡好,得知胤城城主夫人的身体与隋云旨离开时一般并无恶化,且夏先生还在一旁照看着,众人才终于能松一口气,便入城休息一日再继续赶路。   小城内多是南来北往的游人,他们一行入了客栈后,剑忠向胤城来的一人伸手要了锭金子,转身将金子递给了掌柜的,差客栈里的人准备饭菜客房,再帮他们买几匹好马。   阿箬瞧见金子时,心头突然荡了一下。那锭金子从剑忠的手转到了掌柜的手中,掌柜的笑呵呵应了下来,还拿起金子咬两下。   掌柜的唤小二来办事,金子就压在账本上,他吩咐小二将剑忠交代的东西买回来。阿箬的眼神却像是定在了金子上面,待靠近柜台边,她慢慢伸出了手。   阿箬的指尖在触碰那锭金子时,金光灿灿的颜色如老墙斑驳脱皮,慢慢退去色彩,化成了一粒普通的石头,便如路边随便捡来的一般无二。   掌柜的回头,阿箬正好收回手,他低头一看压在账本上的金子变成了石头,连忙抓住阿箬的手腕:“好你个小贼!当着我的面都敢偷钱了!”   阿箬回神,抬眸看向掌柜的,道:“那是石头,不是金子。”   “呸!方才那位大爷将金子交到我手上,怎会是石头?必是你见钱眼开想偷拿石头换我的金子,还找了这么个破石头!”掌柜的将石头往门外丢去,紧抓着阿箬的手道:“要么把金子还我,要么跟我去见官!”   隋云旨听见动静连忙过来,他扯开掌柜的的手,护着阿箬道:“她不会偷你的金子。”   剑忠见状,重新给了掌柜的一粒碎金子,拉过隋云旨道:“少主,在外还是不生事的好。”   此地毕竟不是胤城地盘,真惹事儿见官,他们回去的路程又得耽搁了。   几人围坐桌旁,看阿箬的眼神都透着些好奇与打探。   阿箬对剑忠道:“将你们身上的银钱都拿出来,我看看。”   剑忠:“……”   阿箬皱眉:“我就看看,又不拿你们的。”   剑忠为难地朝隋云旨看去,见隋云旨点头,他才向其他人要了荷包,这几个荷包倒出来金银十几锭,砸在桌上都有分量。   阿箬撇开银子不看,盯着那几锭金子仔细瞧了瞧,心中生疑,再把目光落在门外的石头上,看来只有那一个是特殊的。   一阵静谧,饭菜陆续上桌。   阿箬与隋云旨还有剑忠坐一桌,其余几人分坐,几桌饭菜都一样,有荤有素。   金银看过,阿箬将钱财都推还给了剑忠。剑忠与隋云旨不同,隋云旨见过她开合双手便可避风雪,辨方位,对阿箬虽好奇,但更多的是敬畏,剑忠仍有些怀疑这小姑娘的能力。   周围人质疑的眼神并未影响到阿箬,她就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端着碗要吃饭。小城可吃的美食不多,但她不挑,毕竟是吃树根长大的,任何能入口的都算美味。   白菜好吃,豆腐也好吃,不一会儿阿箬碗里的饭便见底。   坐在旁边的隋云旨突然递给她一碗汤,道:“吃慢些。”   阿箬头也不抬:“我不吃肉。”   隋云旨道:“那碗里的肉就不吃了,喝点汤压一压吧。”   阿箬依旧摇头,隋云旨便把碗放在了她的手边,忽而一阵味道随着热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阿箬吃饭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瞬时苍白了起来。   哐当一声,阿箬起身,身下的凳子都被绊倒了。   这还是隋云旨第一次见她脸色这般难看,不禁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阿箬嘴里的饭尚未下咽,她扭过身哇地将口中的饭呕了出来,惹得周围几人都紧张了起来。   她背后冒了虚汗,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沉,手脚冰凉、发麻,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问:“这是什么汤?”   “羊杂汤。”隋云旨道。   阿箬瞳孔微颤,眼尾与鼻尖都红了起来,颤抖着嘴唇道:“我、我不吃羊,我……不吃羊。”   隋云旨没想到一碗羊杂汤能让她难受成这样,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慰,就被阿箬推开。   她背着竹篓走起来有些踉跄,手中攥紧客房钥匙,低着头快步离开,背影瘦弱,像是随时都能倒下。   阿箬身上的冷汗还不住地往外冒,她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一道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带着回音环绕于她的耳畔,久远的记忆里,老者便是捧着一碗汤对她道:“吃些吧,这是羊汤。”   羊汤……其实不是羊汤。   阿箬进了房间关上门,整个人如死里逃生般虚脱地往地上一坐,竹篓磕地歪了歪。   她浑身一怔,连忙将竹篓解下抱在怀中,回神道:“对不起,神明大人……” 第5章 落金城:四   阿箬离开客栈堂内,那一吐惊得掌柜的都不敢吱声,他不确定自家今日买来的羊杂是否都是新鲜的,干脆拿了那锭金子慢悠悠地绕去了后院。   隋云旨看了一眼飘着黄油白肉的羊杂汤,竟也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   日落西山,多日赶路的人回到屋里便埋头大睡,隋云旨因晚上没吃多少肚子饿,起来寻去后厨找些吃的。   后厨里只剩下两个包子了,但有好过无,隋云旨叼着包子往回走,短廊底下一排连在一起的小室,唯有一间亮了灯。昏黄的烛灯从半开的窗户里透了出来,洒在窗外的玉兰树上。   一颗不太高的玉兰树,枝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花儿,玉兰的花香也不浓烈,有风吹过才淡淡地扑向人脸。   阿箬还没睡下。   隋云旨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想着她今晚吃的都吐出来了,上前两步打算递给对方吃,又想起阿箬说她不吃肉,便收回了手。   他慢慢靠近窗前,看见了碧青的袖摆有一节挂出窗外。阿箬面对着隋云旨的方向抱着竹篓,篓盖半开,她没看窗外的玉兰花,只愣愣地看向竹篓里不知何物,神色恹恹的,像是在发呆。   隋云旨本想开口叫她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话音还未吐出阿箬便发现了他,她啪嗒一声盖上竹篓,问:“你怎么还没睡?”   隋云旨晃了晃手中的半个包子,阿箬点点头,隋云旨还想开口,阿箬便道:“我要睡了。”   她迅速关上了窗,一呼一吸的时间里,灯也灭了。   隋云旨在阿箬关上窗后就走了,实际上阿箬一点儿也不困。   关上窗,灭了灯,屋内的光也并非骤然暗了下来。   便是睡觉,阿箬也从来没让竹篓离开过自己身边,她睡在床榻外侧,将竹篓放在里侧,源莲的香味儿很淡,竹篓缝隙里有微弱的星芒,那是源莲花蕊的光。   阿箬将掌心轻轻贴在了竹篓上,再看向屋顶,潮湿的霉味儿与源莲的花香相冲,而漆黑起斑的墙面上仿佛坠下了满天星河,一粒粒的,随着她手掌遮盖光芒的方向舞动。   她对着这星星点点的光发了许久的呆,到后半夜才渐有困意,翻身将脸埋在竹篓旁睡了过去。   这一夜有梦,阿箬梦到了过去。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记录于各国史册上千年难得一遇的饥荒之灾。因为那一次人祸而为的天灾,百姓穷得衣不蔽体,弱肉强食之下因饥饿死去的人太多,甚至在多处爆发了疫病,悄无声息地便抹杀了一个村落,甚至一个城镇的人。   阿箬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她还没有这个名字之前,她眼中的世界中,男卖妻儿,妇卖子女,为的都是那一口能吃进嘴里不被吐出来,还不要命的玩意儿。   那时的人能吃上肉的极少,而每一口入嘴的肉,都别去想它是从哪儿来的。   后来风调雨顺,花草生根发芽,天降甘霖,谷种顺水而下流淌到各处,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由小家演变大国,众人也渐渐过上了国泰民安的生活。   那段彷如邪恶狂乱地狱的历史,唯有从中经历过的人才记得。   阿箬记得,她忘不掉。   她又看见了有妇人将自己的孩子卖出去,那小孩儿还在哭,她不理解,她想去救那个孩子,可她无能为力。她攥着手心的箬竹根,找了许多处,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出来的十几根竹根全都被她递到了那个妇人面前。   阿箬道:“你把他要回来吧,我把这些都给你吃,你把他要回来。”   她那时还小,远不如现在看淡生死,她听不了那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夹杂着几声娘亲。那妇人也在流泪,可她心狠,她抢走了阿箬手中的竹根对她道:“要回来过了今天没明天,不如早死早超生。”   妇人说完这句话,阿箬身后小孩儿的哭声便停了,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儿传来,她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回头去看,便只能僵硬着全身往前走,捧起的双手掌心里还有箬竹根潮湿的泥土。   那一日,阿箬又入了神明的结界,他还坐在那棵枯萎的树上,浑身笼罩着圣洁的光。   往日兴奋捧着箬竹根来找他的少女突然没了笑容,两手空空拖着几点泥灰,目光呆滞,仿佛才经受过一场大劫。神明转动身体面朝她,脚踝上的银铃声惊醒了阿箬,阿箬抬起头,一双鹿眸眨了眨,忽而落下泪来。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滚出,一滴滴止不住地掉在了她的掌心。阿箬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分明她见过许多次这种事,分明这个世道便是乱象丛生,人之生死不重要,人之情爱不重要,没有人在乎旁人,众人都只在乎自己。   好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比那一点口腹之欲,自私,更有意义的东西了。   “今天没有箬竹根了,我还能看小银雀吗?”阿箬问他。   神明的眼神很温柔,他看向她,摇头:“没有箬竹根,就没有小银雀。”   阿箬有些失望,而后她看见神明对她笑了一下,唇角微扬,也可能只是眼睛弯了弯,他张开手掌,从掌心飞出了无数蝴蝶,那些蝴蝶朝阿箬飞了过去,围着她翩翩起舞。   “没有小银雀,但是有小蝴蝶。”神明道:“你眼泪哭得与珍珠一样。”   那些蝴蝶很漂亮,这世间没有新鲜的花草,自然也没有这些纷飞的彩蝶,有许多都是她没见过,只从老一辈的人口中听过的。这些蝴蝶好像有种神奇的力量,扫去了她心中的酸涩苦闷,落在了她脏污的手上。   阿箬怕自己的手掌弄脏了蝴蝶,往后缩了缩,又舍不得真的退开。   她问神明:“什么是珍珠?”   神明没回答她的话,那夜的风很暖,月亮也很圆,风将她吹出了神明的结界,还有两只蝴蝶追着她的身影跑出来,十几步路后化为灰沫,消失不见。   隋云旨来敲门时,阿箬还沉浸于与蝴蝶戏耍的喜悦中,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梦境开端,由片刻快乐结束。   阿箬睁开眼,醒来发现竹篓歪了,她连忙扶正,又听见几道敲门声,隋云旨在门外道:“阿箬姑娘,我们要出发了。”   阿箬有些恼意,揉了揉脸后应了声,便从床上起来。   从小城出发,离开时阿箬又看见了城墙外围的一圈迎春花,几只白蝶于黄花间飞舞,阿箬只摘了一朵迎春,攥在手心闻了闻。   她神色一直恹恹的,途中几次休息也没能再梦见过去。   越接近胤城,隋云旨便越归心似箭,他瞧见阿箬这几日神色不好,还以为是那一碗羊杂汤惹的,眼看不过两个时辰便能到家,隋云旨策马靠近了阿箬。   “阿箬姑娘,这条大路往前走便是胤城了。”隋云旨朝她看去一眼:“到了胤城后有许多好吃好玩儿的,届时你若喜欢,我可以让人都买给你。”   阿箬没多少兴趣,却也不与他客气道:“多谢。”   隋云旨见她能与自己搭话,便松了口气:“此番一路风尘仆仆,害你随我们一道受苦,等到了胤城为母亲瞧了病,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答应你的。”   “真的什么都能答应?”阿箬闻言,眼眸略微亮了一瞬,从百无聊赖中挤出点儿兴致来。   隋云旨点头:“只要我能给的起。”   “给得起,我又不拿你东西。”阿箬笑了笑,也不顾忌道:“我要看你隋家的金库。”   隋云旨一愣,有些意外问:“你怎知隋家有金库?”   阿箬道:“这几日听你说话也摸出了胤城的七、八了,你放心,我只看,不碰不拿。”   隋云旨抿嘴,有些为难:“金库为我母亲所管,若姑娘能救好我母亲的病,当真只是想看一眼或许也可以。”   阿箬笑容更大了些,她骑在马上还伸手往隋云旨的肩上拍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   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亲近,隋云旨见她笑得一双鹿眸弯成了月牙儿模样,面上薄红,心跳也漏了一拍,连忙直摇头道:“不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隋云旨脸上的笑才淡了下去,仔细回想他这几日与部下们说的话,没有一句提到过金库,却被阿箬猜出金库,心中不免有些惊奇,也多了丝警惕。   胤城原是澧国中一个不起眼的城池,近百年的发展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当年的胤城穷困、人少,城墙矮小,后因隋云旨的祖先经商有道,才慢慢将别城的物资买入胤城,让城中百姓过上了富饶的生活。   如今胤城已是富可敌国,澧国与他国之间几番领地争斗的粮草兵器,一应是胤城出金支持的。便因为这个,澧国的君王封了胤城隋家为城主,准许他们城中官兵不入,便是同意让隋家当胤城这处的土皇帝了。   隋云旨这几日与他部下谈话,提了一嘴国事,澧国前几年便开始筹备与翼国起战,按照往例,所出开销都要胤城承担,隋云旨听了此番皇帝使臣所提的数额有些震惊,说道:“似乎比之前多了不少。”   部下只回:“城主已经应下了。”   随随便便便能将那数不清的金山往外给,连讨价还价都不提,要说隋家没有金库,阿箬是不信的。   甚至,她隐隐有些猜测到这些金库的由来了。   还未完全到达胤城前,便能看见一片光照亮整片夜空,与银河星辉交相呼应。便是入夜,胤城的城门都是大开的,城门前的阔路两旁被人精心种上了各色观植,花团锦簇,像是铺了一条富贵之路,直往金漆玉盖,雕梁画栋而去。   有钱二字,几乎就挂在胤城的城门上了。   一行人策马走到城门前,守城的是隋家的侍卫,看见隋云旨连忙行礼招呼。阿箬骑马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城中灯火绚烂,五彩斑斓地投了过来,她昂着头,眼神一瞬不眨地落在了城门顶挂着的巨大金匾上。   马身过了城门,阿箬与隋云旨等人一同入城。   城中人为了彰显自己富饶,能用金处不用银,客栈酒楼上挂着夜明珠,屋檐用的是琉璃玉,地上铺着平整的石块,石头缝隙里都能扫出二两金子来。   酒色财气,富贵逼人。   阿箬的目光从左看到右,最后落在了隋云旨的身上。   她原本想要他给自己看一看金库,以为财不外露,他隋家得了这么个宝贝应当不会大肆宣扬,却没想到隋家像是恨不得被人发现他们家有掏不完的金山银山,以不义之财外散,换一城的奢靡。   “隋云旨。”阿箬出声。   隋云旨背后一僵,亦有些惊喜,他回眸看向阿箬,她在金光灿灿中不染钱财俗气,丝毫不为这胤城的奢侈所动。   这还是阿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叫他名字。   “何事?”隋云旨问。   阿箬笑了一下:“你可听说过,点石成金之术?” 第6章 落金城:五   这话要放在过去,隋云旨必是不信的,他虽从小便在母亲身边听了不少离奇异事,城中说书人的口里也谈过鬼怪妖邪,可他从未见过,也就当个故事听了。   如今不一样了,隋云旨还记得天际岭里阿箬双掌合十以风化成的琉璃罩,点石成金之术也未必是胡诌的。   隋云旨道:“我只听人说过这类故事,没真亲眼见过。”   阿箬的目光有些奇异,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神却像是一把利刃能将人看穿似的,看得隋云旨心底莫名发虚。   她看了好一会儿,笑容变大,眼睛也弯弯的,不再有刚才的审视,像是闲谈般将目光转而流连到街道两旁稀奇古怪的物件上,随口问:“那你是从哪儿听过的呢?”   “城里说书的讲过。”隋云旨想了想,又说:“母亲也与我说过类似的故事。”   阿箬哦了一声,隋云旨继续开口:“不知阿箬姑娘有无去过茶楼?那里每日都有不同的故事能听,他们说这世上有神仙有鬼怪,自然也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的异能本领,点石成金便算其一吧。还有些什么……呼风唤雨,起死回生之类。”   阿箬闻言,笑了笑:“这世上真有神仙。”   隋云旨僵了一下,也不知她这话说得是真是假,只是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见阿箬方才就像是随口吐出一句玩笑,她已经在马背上弯下腰,去闻花篓中的花了。   那捧着花篓的姑娘见阿箬喜欢,连忙道:“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戴花必然更是绝代风华的。”   隋云旨闻言,忽而想起几日前在某个小城外,阿箬折了几支迎春花做成花环戴在头上的模样。他向剑忠要了银子给卖花的姑娘,自己买了那一篓花儿,想要送给阿箬时,她已经被旁的东西吸引,甚至在隋云旨买花时都没回头看一眼。   越过车水马龙,一行人终于到了城主府。   城主府的人知道隋云旨今日回来,早早就派人在门口提着灯笼等着,侍卫排成一条长龙将街道照亮,一名蓄着胡须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在看见高马上的隋云旨时,快步过来牵着马匹缰绳。   “快下来。”男人道:“瞧着你瘦了不少。”   隋云旨跳下马,眼眶略红了一瞬,低声道了句:“爹。”   他是真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的人,当时得知阿箬在天际岭,隋城主怎么也不肯让自己的独子冒这个风险,可夏先生却道,每年去寻阿箬的人有不少,真能走到她跟前,将她从雪域中带回来的,唯有隋云旨或有这个机会。   他知道些什么,只是没直说。   隋云旨是偷摸着带人离开胤城的,他前脚刚走,后脚隋城主便派人把他追回来,说若追不回来,那便陪着他一道去,好在隋云旨安全归来,只是那些部下折了大半。   隋城主的掌心在隋云旨的肩上按了按,一抬头看见坐在马上的女子,他有些震惊对方竟那么年轻。   阿箬利落地从马上跳下来,拉紧肩上背竹篓的带子,听隋云旨给隋城主介绍自己。隋家人众多,隋云旨走后夏峥为了安抚隋城主,说了不少关于阿箬的好话,若说外界称夏峥为半仙,那阿箬便是活神仙。   正因如此,隋家人看阿箬的眼神也有些敬畏,忍不住打量。   阿箬被人领着往城主府走,隋云旨在前与隋城主说话,阿箬跟在后头一路打量城主府长廊两侧有些江南风情的小院。   与城中金碧辉煌,恨不得将财气尽显不同,城主府看上去朴素,实际上花花草草价格不菲,连一块小池旁放着的湖石便值千金。   前头隋云旨问了隋城主关于澧国将要与翼国打仗的事儿,提起要上缴的金数,隋云旨蹙眉道:“父亲为何答应得那样快?陛下哪次打仗不是小打小闹,目的便是为了从咱们家拿钱。”   隋城主回头朝阿箬看去一眼,见阿箬伸手碰了一下廊外芭蕉叶,便道:“是你母亲的主意。”   “母亲总是这样心善,不论何人朝我家伸手,她都愿意散尽钱财救济。”隋云旨说完,又有些无奈:“饶是这般积善,怎么福报没报到母亲的身上,还让她生了这么一场怪病。”   言罢,身后阿箬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笑。   隋云旨与隋城主再回头,阿箬眼神根本没落在他们身上,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蝴蝶正停在了她的掌心,煽动翅膀。   穿过好几层院子,阿箬才来到了城主夫人的住处。   隋夫人所住的院落靠近能闻到一股药味儿,还有丫鬟前后忙活,一名老者的声音高高传来:“说了多少次,门外不可放凤仙花。”   做事的丫鬟急忙忙搬了一小盆凤仙花出来,匆匆行礼后与阿箬擦身而过。   阿箬垂眸跨入月洞门,再抬眼,隋夫人所住的院子倒是别有洞天,花草众多,还有一棵上百年的槐树。已过清明,大片白色的槐花挂在枝头上,碧绿的藤蔓绕着树干,看上去生机勃勃,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院里的是竹屋,一小半花枝压在了屋顶上,随风一片片飘下来,于院子里落了一场花瓣雨。   竹屋的门半开着,一名老者坐在矮椅上正熬药,花白的胡子长到胸襟,手中蒲扇正在扇风,他抬头看见阿箬的那瞬愣了愣,豁然起身,有些激动地朝这边小跑过来。   “姐姐!”老者出声,惊得周围人瞪大了双眼。   阿箬也瞪圆了眼睛,左右看两眼,确定对方叫的是自己,于是在脑海中搜寻老者这张脸。   老者也不失望,只是有些惭愧道:“我以前名叫石头,是下金村的,那年发旱灾,村里出了吃人的妖怪,满地白骨生了疫病,是姐姐救了我。那事过了七十年,姐姐不记得我,我却不敢忘记姐姐的容颜,如今我生白发,半身入土,姐姐一如当初,真是……恍如隔世。”   这么一说,阿箬倒是有点儿印象,因为七十年前下金村的一场旱灾导致疫病,她的确在那儿待了几个月。村子里的大人死了大半,就剩一群老幼,当时的确有个小孩儿总跟在她身后为她引路,有些胆识,可阿箬实在记不得对方的名字了。   其实下金村吃人的并非妖怪,而是不知从哪儿听说吃人可以长生不老的胡话的道士,练了些邪术便从没能力的穷苦人下手,割肉放血来炼丹,抛却的尸骨堆了一个山头,腐化后产生了疫病。   阿箬当时离开村子,那小孩儿还想跟她走,她没带走对方,只说若日后再遇到这些稀奇麻烦,仍可以找她。   小孩儿问她如何找,阿箬道:“我还差几个人没找到,找齐了,就会去天际岭种花。”   那时的几个人,她找了足足四十年,后来的确入天际岭,没想到当年的小孩儿也当真叫人去寻她了。   寒暄的话阿箬说不出口,她只问了隋夫人的病情,夏峥面色沉了沉,道:“姐姐看一眼就知道了。”   夏峥领着阿箬入了竹屋,满屋的药味儿掩盖了另一种酸涩的味道,阿箬蹙眉,伸手捂住口鼻掀开纱幔越过屏风,这才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隋夫人。   隋夫人相貌美丽,年近不惑依旧保有风韵,只是面色苍白,呼吸有些困难,人不见得瘦了多少,但身体却是一寸也不能动弹了。   阿箬瞥了一眼她包裹严实的身体,眼睛又落在了她心口的位置,像是透过那一层皮肉骨头,能看见里面的血脉心脏。   她的心……已经没在跳了。   “母亲!”隋云旨红了眼睛扑到床边,跪着握住隋夫人的手道:“不是说与我走时一样吗?怎么现在看上去差了许多。”   “云旨……”隋夫人虚弱,但还能开口说话,她动不了,口齿不清地喊着隋云旨:“好孩子,别哭,母亲没事的。”   “有事的。”阿箬戳穿了隋夫人的安慰,面色冷了下来道:“隋公子领人出去吧,我要给隋夫人看病了。”   “我不能留下吗?就在一旁站着,不出声。”隋云旨揉了揉眼角,抬眸看向阿箬,眼神恳求。   阿箬恍若未闻,勾起一抹冷淡的笑:“不能。”   隋云旨抿嘴,夏峥又上来劝他,他才低着头跟人一道离开,出门便看见隋城主正与人谈起筹金的问题,更是心烦。   屋内空了下来,阿箬才围着床边走一圈,她双掌合十轻轻拍了两下,结界生成,将她与隋夫人彻底与外界划开。   阿箬走到桌边拿起杯子摔开,再握着瓷片走到床边,拿起隋夫人的手便割开她的手腕,鲜红的血液涌出,溅在地面上。   她道:“隋夫人命不久矣了。”   隋夫人不惊不怕,只眼神灼灼地望着阿箬,沉默不言。   阿箬挤着她手腕里的血,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粒黄豆大小的珠子出来,那珠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仔细去看,像是一粒粒金珠。   待挤出这些金珠,阿箬才以掌心盖住对方的手腕压一压,再松手时,那细细的手腕上只留了一些血痕,不见伤疤。   阿箬弯腰去碰血里的金珠,手指才拈起,那金珠便退去了颜色,化成了一只圆滚滚黏糊糊的肉虫。   几只肉虫在阿箬的掌心扭挤成一团,她将这虫子递到了隋夫人的面前,问:“妖蛊是你自己下的吧?”   隋夫人看向阿箬手心的肉虫,有些激动,眼泪顺着鬓角滚下来,她道:“姑娘果真是能救我的神人。”   “隋夫人,惧金凤花,喜青竹榻,你是蛇妖吧?”阿箬虽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她在来胤城之前就猜到了隋夫人不是人,毕竟……隋云旨是个半妖。   隋云旨若不是半妖,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少爷,不可能有力气支撑入天际岭深处,也不可能几日几夜不吃不喝还能活下来。阿箬正是看穿了对方的身份,才愿意在源莲开放后跟他走这一遭,她试探过隋云旨,只是隋云旨对他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隋夫人眼泪不止,她凄凄道:“我、我是妖,还请仙人救命,非救我命,而是救吾儿的命。”   阿箬攥紧手心,胸腔鼓动得厉害,她望着隋夫人的心口,仿佛能从那处看见多日前,一只粗糙的手伸了过去,如刀刃般穿过了她心口的皮肤,戳上了心脏。   阿箬的声音有些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隋夫人道:“仙人既能破解这化金之术,必然也听过会点石成金之术的人。”   阿箬一怔,似有什么破土而出。   隋夫人开口:“那人是我的师父,也曾是我助纣为虐之人,他身上有一丝纯澈仙气,面容不衰,肉、身不死,号称自己寄云天师,散金财神,但他有一次喝醉了酒,与我说过他真名姓吴。”   “寄云天师?”阿箬喃喃着四个字,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她眼眶都红了,心中的答案也更加坚定。   她抓着肩上背带的手用力到发抖,姓吴的,她只知道一个,那人名叫吴广寄,本是岁雨寨中的屠夫。 第7章 落金城:六   一些久远的记忆再度被翻出来,直叫阿箬通体生寒。   隋夫人说话不利索,断断续续地提起寄云天师,还有她与隋城主的过往。   隋夫人名叫英枬,她是几百年的妖了,不曾伤过人,之所以会认得寄云天师,起因是对方身上那一缕纯澈仙气。   妖物对仙气甚是向往,英枬也跟在对方身后多日,她看见那人穿着朴素,有穷人乞讨,便捡了一块石子儿递给对方,那石子儿经过他的手能化成一粒金子,英枬便生了拜师学艺的心。   她以为那人是个神仙,天真地给他磕了几个响头,也没隐瞒自己的身份,将妖形化给对方看了。   寄云天师说他修炼的法门便是为天下苍生散金,手下的确需要一个可以为他做事的人,他见英枬有慧根,许她跟随自己把金银散出去。之后的许多年,寄云天师点石成金,英枬便跟在他的身后,以散金的名义打响了他的名声。   他们专往穷苦人处去,多年前的胤城便是最穷困潦倒的小城。   寄云天师带着英枬来到此处,说此处人杰地灵,是个可发展的宝地,便要英枬装作富家小姐行商为善,以无数金银买了胤城的破烂。   英枬以为自己是在做好事,想着积德,不过短短几个月便让胤城面貌大改,她得了凡人的追捧,也越发孝敬寄云天师。   她发现他从不花自己变化的金子,也从不主动去买卖些什么,英枬以为这是他大公无私,心无尘物,好在寄云天师并不忌口,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也吃得高兴。   英枬在胤城几十年,从未以真面貌示人,直到二十年前她遇见了如今的隋城主,双方迅速坠入爱河,英枬舍了想要跟随寄云天师成仙的心,羡慕起红尘世俗的鸳鸯情爱。   她想脱离寄云天师,便买了好酒招待,先将他哄高兴了再谈,当日寄云天师饮多了酒,随口说下自己以前姓吴,他想摸英枬的手,金制的手套坚硬地压在英枬的手背上,也不知是哭是笑道:“我这双手,很久没碰过鲜活的人了。”   英枬开口:“师父,我想成亲了。”   寄云天师闻言,忽而挤出两滴泪来,他说成亲好,他也想成亲,他猛然抱住了英枬的腰,说他从见到英枬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很漂亮。寄云天师说了许多胡话,他说他也不想成仙,他也不想要如今这般身子,纵使富贵滔天也与他无关,他想碰一碰英枬,尝一尝男欢女爱。   寄云天师误会了英枬的意思,他以为英枬是想与他成亲,英枬大惊之下将他砸晕,慌张地逃离了那座小院里。   后来她与隋城主成亲,几年不曾见过寄云天师,英枬以为自己脱离了对方的掌控,再见面是于某个隋城主不在城主府的清晨,她大腹便便地靠在藤椅上,忽见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   隋城主留在府上的人一个都不在,英枬大叫也不见来人,便跪在地上喊了几声师父。   寄云天师望着英枬笑一笑:“你日子倒是过得快活,几年不来找我,怕是不记得我了,也不管我究竟过了何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英枬回想起那夜冰冷的金属手套在她腰腹背后用力抚摸的触觉,她浑身颤抖,听见寄云天师道:“你都有孩子了?你们妖生子后活不过二十年,你竟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想来也是非常在意腹中孩子的。”   妖若生子,便是用内丹来结,产子后的确活不过二十年,她怀孕后妖力大减,根本不是寄云天师的对手,她也在意腹中之子,不敢忤逆寄云天师。   寄云天师要她继续为他散金,他要过上富贵奢靡的生活,要她每个月送一名貌美的女子上山,再带上外来的金银吃食,珍馐美味,短缺了一个月,他便会再来找她。   寄云天师走后,英枬才发现偌大城主府并非空无一人,只是那些活生生的人全都变成了金人,以各种鲜活的姿势死在了被寄云天师触碰的瞬间。   一宅三十七人,三十七具化金的尸身,在天黑之前都叫英枬处理了干净,夜里隋城主归来,见屋中无一人伺候,而搬动掩埋三十多具尸体的英枬动了胎气,当晚便开始产子。   那三十七个人的踪迹隋城主没有过问,只是后来英枬发现她将尸体埋在后院的土有些松动,里头的尸体都被处理干净了。   每月买一名奴籍的貌美女子,带着无数珍馐上山,英枬说是祭奠祈福,但那些少女都没再回来过。她们生死如何,英枬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隋城主,他一概没问,只是这些秘密藏匿在英枬心中,她自己苦闷,积郁成疾。   因为英枬从未忤逆过寄云天师,寄云天师也再没来找过她,隋云旨安然长大,英枬的死期也逐渐来临,她越发地多次开口向寄云天师要金。一座座金山堆在了府中金库,不论是花到朝廷,还是花给百姓,英枬都不吝啬地大手一挥,她像是要将这些金子散尽天下,让世人皆知。   这些年的苦闷,不是只有英枬一人在撑着,隋城主也白了几缕鬓发,在一日英枬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安慰道:“万事不怕,还有我在。”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替英枬善后,他替她去做那些罪孽之行。   隋云旨带阿箬回来城主府,于长廊上感叹,他母亲一生行善积德,为何重病缠身,当时阿箬嗤笑一声,不是笑那只飞入掌心的蝴蝶,而是笑他果真是个衣食无忧的大傻子。   阿箬端着张椅子坐在床边,听英枬絮絮叨叨说起那些事,她也逐渐明白了过来,开口:“所以你是故意散金,便是为了引我前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能降住了他。”英枬刚放了血的手可以动一动,便想去扯阿箬的袖摆,阿箬收手,她碰了个空。   英枬悔恨道:“若我孤身一人,无丈夫儿子,我便是与他拼了也不会为他做这些孽的,可他偏偏缠上了我,我没有办法……我只寄希望于旁人,希望有人能顺着这些金子找来,找到他,除了他。”   夏峥说让隋云旨去找阿箬,便是他替英枬把脉,得知英枬为妖,隋云旨为半妖。若是寻常人去找阿箬,她未必会为了那些人离开雪原,但若是个半妖,她或许愿意走出天际岭。   妖,容易被仙气吸引,而那些纯澈的仙气,也容易引来邪祟,故而靠近邪祟,能找到那些含有仙气之人的概率便大一些。   阿箬因此出了天际岭,也意外看见了从胤城带出的以石头幻化而成的金子。   这是英枬多次无底线散金的原因,阿箬也的确走到她面前了。   “姑娘有如此大的本事,必能救我儿出火坑。”英枬哭诉道:“他很快会再来找我,很快就要来了。”   两个月前,寄云天师又一次出现在英枬面前,他算着时日,知道英枬最多还能再活三年,便要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他要英枬将她的儿子借给他用,让隋云旨继续每个月送美女美食,让隋云旨替他散金,叫他过上富饶奢靡的生活。   英枬已经当了十七年的傀儡,如何能让隋云旨被自己所害,她拒绝了寄云天师,势要与他殊死一搏,可那个男人的那只手,充满仙气,抵制妖邪,妖术对他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却叫他粗糙的手掌恶心地摸上了她的前胸。   寄云天师勾起一抹邪恶的笑,夸赞一句:“温软。”   随即手指便穿过了她的皮肤,点在了她的心脏上。   “我知你是妖,必能有办法让自己再苟延残喘几日,这些时日你便好好考虑,若不答应,你的丈夫,你那半妖的野种,我都不会放过。”寄云天师说完这话后便大笑着离开。   英枬虚弱倒下,心口传来的疼叫她呼吸困难,她能感觉到五脏六腑随着那一股力量逐渐僵化,她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便只能给自己种下妖蛊。   这些妖蛊盘在她的心头,帮她吸食那些化金的力量,妖蛊在她的血液里流窜,化成了一粒粒金豆,而她也只能躺在床上保持清醒,却不能动弹半分。她想不出能救隋云旨的方法,她想若她死前真的再没人能来帮她,她便告知隋云旨真相,让他们父子离开,流落天涯海角,也好过被人操纵一生。   好在,那个人来了。   阿箬听英枬说起这些时,除了手紧一紧,偶尔蹙眉,便没再有其他表情了。   等英枬说完,阿箬也起身。   她再垂眸看向床上的英枬,眼神毫无怜悯。两声击掌后,结界消失,英枬挥动着那只逐渐僵硬的手,哭喊道:“求姑娘救救我,帮帮我吧!”   阿箬背着竹篓转身要朝门外走,英枬的哭声越来越大,吵得她有些心烦,她想这个女人死不足惜。从隋云旨被生下来至现在十七年,她每个月都要给吴广寄送妙龄女子,那些女子怕是多半不在人世,她的双手早已染满鲜血,双肩背满了罪孽。   但要叫阿箬放过吴广寄,那更是不能。   “隋夫人,不如你去死吧。”阿箬眸色冷淡,看向躺在床上挣扎的英枬,声音清冷道:“你死了之后,吴广寄便会出现,他若出现,隋云旨或可能活。”   英枬倒下,琢磨着阿箬的话。   阿箬见她久久没应声,忽而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打开房门,隋云旨听见屋内英枬的哭声,焦急忙慌地正要往里冲,恰时阿箬开门,两人撞到了一起。   阿箬的鼻尖正撞上隋云旨的胸膛,一阵酸意惹红了眼眶。   隋云旨连忙扶住她,低头询问:“对不住,阿箬姑娘,你没事吧?”   阿箬蹙眉抬眸嗔怪地瞪他一眼,隋云旨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鼻梁,又觉得此举不对,讷讷地往后退了半步,耳尖微红地再道几句“对不住”。   阿箬捂着鼻子,又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英枬,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救不救,隋夫人决定。”   出了满是繁花的园子,隋家的丫鬟便领着她到一早布置好的小院里休息。   阿箬不与隋家客气,绕过两片池塘入了小院,便在院中住下了。   一夜过去,清晨阿箬出屋伸了个懒腰,背上竹篓要去找夏峥。   夏峥如今还在隋夫人的院子里熬药,早晨的露珠压在了满院的花瓣上,槐花经过一夜风吹又将屋顶落白,药炉飘出几缕薄烟,发着苦涩的味道。   阿箬站在小院的月洞门外,朝夏峥丢了个石子儿,夏峥正打着瞌睡,看见石子儿抬头,见到阿箬有些惊喜,阿箬对他招招手。   夏峥放下蒲扇便走过来,站在阿箬跟前露出还跟孩童似的笑容:“姐姐找我?”   “早饭吃了吗?”阿箬问他。   夏峥摇头。   阿箬又问:“有钱吗?”   夏峥从腰上解下荷包递给阿箬,阿箬没接,只说:“走,你付钱,我请你吃早饭。”   “好。”夏峥也不回头,跟着阿箬就走。 第8章 落金城:七   胤城亦是不夜城,喧嚣彻夜不停,花灯不灭。   阿箬与夏峥出门时尚早,东方才起几层薄云,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照理来说街道应当空空,此刻却多了不少喧闹整宿后宿醉归来的人。   阿箬顺着街边走,远远便能看见一些包子糕点铺子前冒着热腾腾的烟,食物的香味儿顺着清晨的风从街头吹到街尾。   富丽堂皇的胤城白天看与晚间看有很大区别,那些灿灿金光在灯火下还稍有收敛,到了阳光下便更是张扬,迷得人睁不开眼。   阿箬找了个避阳的地方坐着,点了一碗素面,夏峥要吃什么叫他自己再说。   两碗素面一屉包子上桌,阿箬便状若闲聊地问夏峥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足足七十年,远比许多人的一生都要长,若居无定所,必然阅历丰富,几口面的功夫,阿箬便问到了他可还遇见过与隋夫人这般离奇的事儿。   夏峥笑着摇头:“我因怕够了疫病,故而学了些医术,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游医,离奇病症见得多,但离奇的事儿鲜少碰见。”   阿箬嗯了声,似乎也不在意,等面快吃完了又问:“对了,你是如何知晓隋夫人为妖的?”   “她的脉搏与人的脉搏不同。”夏峥正色道:“我行医多年,把过许多脉,人的脉搏只有一条,但妖的有三条,故而我才大胆猜测她的身份。”   妖的确有三条脉搏,可另外两条隐藏得很深,一般行医者难以分辨,这么看来夏峥的确医术很高了。   阿箬似是来了兴趣,便伸出自己的手递给夏峥,问:“你看看,我有几条脉搏?”   夏峥神色一僵,阿箬又笑:“随便把把,不准大不了我不给钱就是。”   夏峥失声一笑,不免打趣:“姐姐连早饭钱都是我出的,就算准了怕也不会给我钱的。”   “你说得对。”阿箬空着一只手捞起面条吃了两口,道:“我就是为了蹭饭才让你跟出来的。”   她还将手伸在夏峥面前,夏峥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自己医术平平,等会儿若丢脸了求阿箬不要戳穿笑话就好,阿箬笑着摆了摆手,目光流连于周围的房屋,最后定格在尽头高耸的城门上。   夏峥把着阿箬的脉,好一会儿才道:“姐姐没有脉搏。”   他的脸色有些白,像是被这一认知吓到了,但又很快定了心神,他早知阿箬不是一般人,没有脉搏也是正常的。   阿箬闻言,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眼神离开城门落在早早起来摆摊的富贵糕上,她已经对夏峥把脉的结果不太在意了,指着那糕点道:“你给我去买两块吃吧。”   “好。”夏峥起身,转身时整理了衣衫,跨步朝卖糕点的铺子走去。   阿箬瞧着他的背影,年级不小,身子骨却很硬朗,也不见佝偻着背,单这么去看,她觉得夏峥至少还能再活个十年。   对面碗里的素面还剩大半,肉包子却吃得差不多了,阿箬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将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后,右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上。   夏峥买了糕点回来,阿箬接过道谢后,背上竹篓便要回隋家了。   她出来好似真的是为了一碗早饭,吃饱了便回去小院躺着,也不急着给隋夫人瞧病,只靠着藤椅半闭着眼,吹着微风纳凉。   隋云旨步入阿箬的小院,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青色的衣裙如瀑布流水般柔顺地挂在了藤椅边上,阿箬的一头青丝也散开,乌黑与青绿像是两股入水的墨汁,偶尔随风相撞。她一手搭在放在一旁的竹篓上,另一只手反遮在额头,挡住几缕光线,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   “阿箬姑娘。”隋云旨低声道:“我母亲找你。”   阿箬闻言,心想隋夫人还真是等不及了,于是起身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梳理自己的长发,不急不慢地整理仪容仪表。   隋云旨的目光随着她葱白的手指落在了那节竹枝上,只见青丝扫过碧绿的竹叶,竹枝在她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发髻,阿箬这才背上竹篓朝这边走,路过隋云旨身边时,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隋云旨以为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直白,唐突了对方,随后又觉得不对,阿箬看他的眼神里,有些怜悯。   为何怜悯?   这次英枬叫阿箬入屋,提前屏退左右,竹屋内就只有她们二人。   阿箬没靠近床榻,与英枬之间隔着一道屏风和一道纱幔,她翻开桌上的杯盏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英枬终于没了耐心,率先开口道:“我仔细想了姑娘提的话,心觉不无道理,只是我已没有多少时日可活,只想最后这两年能陪伴吾儿身边,两年后我身去魂散,自还孽债去。”   “我也知道,唯有我死才是引出寄云天师最好的办法,但阿箬姑娘,我可否以假死引对方入局?”英枬叹了口气:“我已经放弃了成仙之路,也放弃了为妖之路,现下只想在死前见我儿成亲生子,过上寻常人的生活,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阿箬端着空茶杯思忖了会儿,又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道:“假死也是个办法,那便请隋夫人为自己办一场丧葬与超度法事,且看吴广寄会否跳入陷阱。”   “阿箬姑娘……当真有十成把握能降服他?”英枬还有些担忧。   阿箬嗯了声,此次谈话便结束了。她打开门朝院子里看一眼,隋城主不在,隋云旨倒是焦急地顶着烈阳踱步,见阿箬出来,连忙问了句:“我母亲如何了?”   “嗯……你可听过冲喜?”阿箬问完,隋云旨的脸色便僵了一瞬,难道现在的情况是需要他立马找个女子成亲冲喜才能缓解母亲的病症吗?这……这也太荒唐了!   阿箬瞧隋云旨的脸色便知道他想歪了,于是笑了笑,道:“我要说的不是冲喜,而是冲丧。”   “冲丧?”隋云旨一怔,就连一旁的剑忠也露出惊奇的表情。   阿箬点头,若有其事道:“这世上的冲喜嘛,便是想要以喜事去冲散晦气,但有些晦气只能代过,不能冲走,便可冲丧。让隋夫人假死一场,蒙混生死神明的耳目,当神明以为你母亲真的死了,也就不会再用这些邪祟病症缠着你母亲了。”   “此话……当真?”隋云旨越听,越觉得太玄乎了:“这世上当真有掌管生死的神明?”   “信不信,办一次不就知道了。”阿箬推开他预备离开,又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了一句:“记得要大办特办,也勿将隋夫人假死之事对外宣扬,如此冲丧才算有用。”   即便阿箬所言荒谬,隋家人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将隋夫人病逝之事对外宣扬了。府上人忙前忙后,操持着几日后的一场大丧。   阿箬说,要想瞒天过海,还得有个替死鬼躺在棺材里,否则空棺入殓,明神一眼便能看见。   隋城主闻言,冷着脸道:“那便花钱买个与夫人年岁相当的奴籍妇人来充当这个替死鬼吧。”   隋云旨脸色一白,顿时开口:“父亲,此举不妥!便是奴籍也是人命,可否……可否与临城官府借其牢狱里将要病死的死囚来代替?”   “临城路远,来回多折腾,过了时候不说,若是那死囚半路逃走,或死在半路,都会节外生枝。”隋城主到底是有些年岁,心思沉稳,手段也老辣一些。   隋云旨当然知道隋城主所说是最稳妥的办法,可要救他母亲的命,却要白白牺牲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这有悖自小母亲对他的教育,和他们隋家行善积德世家的宗旨。   阿箬见那对父子因这种小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不禁好笑。她从一旁夏峥的手里夺过蒲扇,扇了扇风后才道:“没那么麻烦,扔个木头人进去便行了。”   说完这话,隋云旨顿时松了口气,反倒是隋城主闹了不自在,脸色绷紧。   隋夫人病逝的消息,很快便在胤城传遍,城主府外挂着白灯笼,扎着花圈,白绸随风飘了好几天。城主因伤心过度,大门紧闭,办丧的消息是传出去了,城主府没有因此摆席宴客,倒是城中有不少受其夫妻恩惠的人主动前来慰问。   既然是做戏,便要做全套。   阿箬一天一个念头,第一天让他们在门前烧纸,第二天便让他们在院内堆满白花,今日又说要隋云旨入夜带着人跪灵台哭丧,必须得哭声大、响,天上的神明才能听到。   隋云旨面色尴尬,但为了自己的母亲,还是硬着头皮跪下,面对灵台上英枬的名字,又看向未合上的棺材里躺着一具木头人,木头人穿着英枬的裙子,面上盖着白布,风一吹,满屋的白绸引魂幡伴着鬼泣般的风声,直叫人汗毛倒立。   隋云旨在哭嚎时,隋城主正在那种了槐花树的小院里陪着隋夫人,隋云旨的声音越响,隋夫人的脸色便越难看。   “没事的,忍过这阵子就好了,忍过这阵子,便不会再有人缠着我们了。”隋城主轻轻抚摸着英枬的发丝,安慰道。   隋云旨哭了一刻钟,实在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阿箬环臂站在灵堂外,靠着一棵桃树,这个时候的桃花早就谢了,碧绿的树叶下结了一颗颗毛茸茸的绿色小果子,阿箬揪了一颗下来尝,涩嘴,可她舍不得吐掉。   “是不是很好笑?”阿箬突然开口。   鬼泣的风中飘来了一股源莲的香味儿,阿箬低下头,嘿嘿一声:“我就是故意的,这隋家的公子看着精明,实则是个傻的,我不过是逗逗他而已,算不得干坏事吧?”   扔掉桃核,阿箬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向灵台内干嚎的隋云旨,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玩闹的情绪过去了,便觉得不过是一场索然无味的闹剧。   “我倒要看看,他们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这隋家,黑得很呢。”阿箬说完,转身不再去看隋云旨的笑话。   夜风缓和了许多,吹在人的脸上也不觉得凉,回小院的这条路上空荡荡,因为这场丧事毕竟是办假的,后院便没挂上那些吓人的白布。   阿箬走到九曲桥上,荷塘里残余一些去年干枯的莲枝,月亮投在了水面上随着风的纹路起了波澜,几十条鱼儿围着月光游转。   这里静谧,只偶尔能听见隋云旨的鬼哭狼嚎远远传来。   竹篓内源莲星辉,照亮了阿箬脚下的路。   “神明大人,阿箬很孤独的,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她轻声呢喃道:“所以我想早一点、快一点见到您,您是否也等不及了?” 第9章 落金城:八   英枬的假棺材在家中停放几日后,便按规矩送上前两日买好的山头。因着毕竟是个假坟,也不想被太多城里人知晓,以免后来多次被人误会供香,这风水宝地就买得远了些。   那处在胤城外五十里地,名叫卫风山的后山岗上,远看有山,近看有水,由于山上无果无兽,故而人迹罕至,将英枬的假坟埋在那儿最合适不过。   英枬一死,断了吴广寄的财路,今后没人给他送美人送珍馐,他肯定不会放过害他至此的女人,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在隋云旨面前自报身份,再杀一两个人杀鸡儆猴,让隋云旨和隋城主继续替他效命,待到这两人去世后,以同样的方式威胁他们的子孙。   他只需要藏在胤城这个大金窟的背后,过他不知天堂地狱的生活。   护送英枬灵棺上路的人不多,英枬在遇见隋城主前,他也只是个孔武有力的穷小子,后来与英枬在一起后得了这些银钱,二人共同施善散金,才渐渐得来了这般名声地位。隋城主家中无亲人,亦无祖坟,英枬埋哪儿都算自由,除了隋云旨之外,也没什么戴孝的晚辈抹泪相送。   除了扛引魂幡与棺材的人之外,隋城主只带了十个亲卫,和隋云旨、阿箬还有两个僧人一同出城。   五十里地远得很,这一路也没有歇脚的地方,若不加快脚步怕难在天黑前赶到。   越往前走道路越窄,人烟越少,小路的右边长了一大簇蒲公英,阿箬小心翼翼地折了一□□白色绒毛围成的小圆球完整无缺,一颗种子也没松动掉下来。   她捧着那一支蒲公英,步伐轻快,路过隋城主身旁见他神色淡然,眼珠子一转,故意问道:“隋城主,你怎么不哭呢?”   隋城主被她问得一愣,只见面容娇美的少女抬头看他,睁圆了一双鹿眸,分外单纯道:“隋云旨在前头哭得都快断了气了,你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有?”   隋云旨的确哭得很伤心,前两日他在灵堂棺材前哭,一心惧怕夜里古怪的风声,也知道那棺材里躺着的是木头人,故而挤不出眼泪来。今早哀乐奏起,一行人离开城主府,他见隋城主也穿着麻衣,心中忽而有种当真送走隋夫人的错觉,越想越触动心弦,此刻也难□□下几滴心酸眼泪。   隋城主低声道:“夫人毕竟尚未离世……”   阿箬一脸认真地打断他:“在外众人皆知你与隋夫人鹣鲽情深,便是蒙混神明做做样子,也要把戏演足了呀。”   隋城主的脸色瞬时尴尬了起来。   阿箬说完,隋城主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虽没像隋云旨那般哭得真切,倒也像模像样地揉了几回眼角。   阿箬如同看戏般看向这两个真真假假的父子,扬起嘴角笑容,眼神却越发的无趣了起来。   五十里路下葬,的确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扛棺材的人到达地方时累得几乎虚脱。   阿箬看了一眼已经挖好的土坑,这地方荒僻幽静,坟地旁长着一棵多年的樟树,樟树后方便有一条往山下流去的小溪。   野草及膝,今年新出的嫩草与去年枯萎的黄草挤在了一起,入夜的樟树花发着清甜的香味儿,满树细小的花群,像是给茂密的绿叶蒙上了一层薄纱,弯月悬空,微光温柔。   棺材下葬的声音磕磕碰碰,隋云旨这时候也没哭了。   隋城主没靠近这边,站在数十步之外远远看着,与阿箬离得最远,而隋云旨因觉得此地过于阴森,没忍住想寻人倚靠些,靠不了隋城主,便往阿箬挪去几步。   众人安安静静地望着棺材平平整整地放进了黄土坑中,锄头等物就搁在一旁,只等两个僧人做一场法事便可掩埋。   僧人在那儿呢喃超度,低低的声音如同念咒,使得隋云旨背后生寒,他越发胆怯地朝阿箬靠近,忍不住轻声问:“阿箬姑娘,明日……我娘的病便会好吗?”   “或许用不到明日,隋夫人的病就能好了。”阿箬说完这话,突然抬头看向弯月,慢慢闭上双眼,深嗅一口风中樟树花的味道。   那清甜的味道中夹着一丝熟悉的香味儿,微寒若雪,不是这世上任何一朵花的香气,却是阿箬记忆中最深、记得最清的味道。   银铃声似在耳畔响起,逐渐盖过了僧人的低喃,两种声音交错,一个在她记忆深处,一个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   “阿箬姑娘,阿箬姑娘!你怎么了?”隋云旨察觉出她有些不对劲,她的脸色很难看,眉眼却弯弯的,似笑非笑,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恨意,把目光投向了那棵樟树后漆黑的虚无中。   阿箬收回了目光,抓住隋云旨的手腕便将他往下拉,二人几乎是同时摔在了野草丛中,过高的草尖只露出他们半个脑袋,乌发在黑夜中遮挡了他们的面容,若不仔细看,乍以为那两个人忽而失踪。   隋云旨想开口出声,阿箬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力气之大,便是他怎么挣扎也躲不过。   隋云旨是有些怕的,他诧异地看向阿箬,眼神满是疑惑震惊,阿箬的目光却很冷淡。她慢慢凑近隋云旨的耳畔,两个人距离近到只要他稍微挣扎一下,耳廓便能碰到对方柔软的嘴唇。   隋云旨的脸有些红,他的眼神忍不住朝阿箬看去,心跳得越发紊乱,不知为何,他明明从未碰过,可就是觉得阿箬的嘴唇是软的。   胡思乱想之际,旖旎的心思被她一句话打破。   “隋云旨,等会儿若见着死人,你别叫出声。”阿箬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好似只是往外喝出一口热气,若非离得太近,那句话就要散在风里了。   “云旨?”隋城主这时才发现少了两个人,原先离樟树不远的阿箬和离阿箬很近的隋云旨一并消失了,隋城主心内一慌,连忙扬声喊道:“云旨!云旨!”   “快,快去找云旨!今夜危机重重,不能让他出事!”隋城主说完这话,便将身边的人分散出去,他自己也在草丛中小跑了起来,嘴里不断喊着隋云旨的名字。   此地空旷,即便是人才走了,这么多人叫他他也当能听见的,偏偏一句回音也没有,更叫隋城主心慌。   隋云旨不知阿箬为何要将他藏起来,他们俩就藏在这草丛里,离隋城主很近,可关心则乱,那些人以为自己眼前看不见,人便一定不在眼前。只要想着隋云旨或许会被某些人带离山头,隋城主便越发惊恐了起来。   “云旨!”   “隋城主。”一道低沉的声音将混乱的场合打散。   这一圈长满杂草的山岗上只留下隋城主,两个僧人和一群累到虚脱,手无缚鸡之力的隋家家仆,隋城主带来的侍卫全都在方才找隋云旨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男人慢慢从樟树后走来,步入月色之中。   他身披黑色斗篷,身量高大魁梧,斗篷的帽檐宽大,遮住天上的月光,阴影投下,也挡住了他的面容。   分明还没见到对方的长相,隋城主却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看来,你早知道我了。”男人说出这句话,侧过脸看向还未被黄土掩埋的棺材,叹了口气:“可惜啊,修炼几百年就为了你这么个凡夫俗子丧命,你说她若好好地跟着我,这个时候怕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你、你别过来!”隋城主喊出这一句,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两名僧人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得如今躺在棺材里的隋夫人尸骨未寒,尚未下葬,这般场合实在不该发出笑声,自己的法事也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断,其中一名僧人便蹙眉启唇:“这位施主,死者为大,你不可……”   男人在僧人开口说话前便路过他们的身边,从容地伸出一只手落在正说话的僧人头上。   黑袍之下,粗糙的手掌骨结粗大,指腹生茧,干枯泛黄的手贴着僧人光洁的头顶轻轻一按,指尖下的皮肤顿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薄膜。   僧人忽而浑身一颤,那根手指离开了他的头顶,可那不断扩散的金色却像重墨晕染白纸般从他的头顶满满往脸上爬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惊恐声与哀嚎声,大脑在一瞬被封,声音也发不出来,瞪圆的瞳孔无法闭合,他保持着一个震惊也来不及扭曲的表情,浑身僵化,失重地朝前扑去。   “智安师兄!”另一名僧人见状,想要去拉住往黄泥坑里倒去的人,却在下一瞬被黑袍男人推了一把。   那金色宛若狂猛生长的植被,沿着衣服似藤蔓缠绕般于僧人的背心扩散,也不过是几个眨眼间,两具金人叮咚撞在了一起,双双跌入土坑。   众人看呆了,月色下,微风拂过草面,翻涌的野草如深海波涛,荡起一层又一层绿浪。   阿箬捂着隋云旨的手很紧,以至于隋云旨没发出任何一声,就连野草尖被吹进了他瞪大的眼睛里,扫红了眼眶,逼出眼泪来,他的呼吸也不敢加重。   “隋城主既然认得我,想必那女人在临死前把该交代的都与你说了吧?”男人越发朝隋城主靠近:“其实我原先属意的不是你,而是你们的儿子,但你想替那女人接手也不是不行,只需你我间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隋城主的眼神四下搜寻,根本不见阿箬,也不见他散出去的侍卫,想来那些人恐怕也都碰到了眼前这个男人,无声无息地化成了金人,倒在柔韧的草堆上了。   “我不喜欢你们的儿子,他与他母亲一般,活得太久了。经过英枬一事我发现,妖虽长寿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远没有人好控制,因为他们会些小小法术,便傲慢地以为能与神明抵抗,到最终的下场……不过一个死字。”男人说道:“我要你回去杀了那小子,重新娶妻生子,找个合适的继承人,如此,我也能保证你隋家往后世世代代都能富贵滔天。”   “如果我不同意呢。”隋城主又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闻言,发出一声猖狂的笑,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波澜的野草,凡是与他指尖擦过的草叶不过片刻便化成了锋利的金叶子,一圈连着一圈扩散,薄薄的叶片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现在我松开你的嘴,你还会尖叫吗?”阿箬的声音很低,这一次热气喷在隋云旨的耳畔,隋云旨半点其他心思也没了,他讷讷地摇头,阿箬才松开了他。   掌心满是隋云旨紧张流下的口水,阿箬嫌弃地在他肩上擦了擦,拉紧肩上的背带,起身朝黑影看去,唤了对方一声:“吴广寄。”   她的声音不高,黑影离得远,未必能听到。   可却在阿箬说出这三个字时,所有人都看见那黑影浑身僵住,原来如临大敌的恐惧当真是能被人看到的。   阿箬的声音犹如一张催命符,此刻正贴在黑影的后脑勺上。   作者有话说:   PS:本文有男主哈,有男主的,有的有的。   文案上有说啊,他在女主背上的篓子里呢……   一句话简介里也说了:背篓里装着老公(呃,对!) 第10章 落金城:九   夜风吹来樟树花的香味时,阿箬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是吃过这种树的树皮的。那是春末,所有树上新长出来的嫩芽只要吃不死人,都会被人抢摘,阿箬去得迟,没有树叶,只看到雨后樟树靠近泥土的树干上长了一些青苔,粘着蜕皮的树皮。   她将那青苔和树皮抠下来攥在手心,两大块,能抵很长时间的饥饿,她想回去找何桑爷爷,还有哥哥,这些树皮能分给他们吃一些。   回去的路上阿箬见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与她一般大,浑身很瘦,粗糙的衣服下却挺着一个宛若孕妇的肚子,面颊凹陷下去,眼眶很深,双手捧着泥泞的黄土,正在舔里面的水分。   少年比阿箬高,可佝偻着背显得很瘦小。   何桑爷爷是整个儿岁雨寨里唯一会医术的人,他说在他年幼还没打仗的时候,他跟在老大夫的身后做过几年学徒,也曾因这一门手艺成家立业,再后来国破家亡四处流浪。何桑爷爷告诉过阿箬,泥土可以吃,但不能多吃,若想命活得长,宁可吃树根,也莫要吃腐肉泥灰。   阿箬很惜命,她看过太多死亡,她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死在外面了,尸体一定会成为他人的盘中餐,故而她只吃树根、树皮。   眼前的少年,很快就会死的。   他吃了太多泥土,以至于满腹结症,那肚子大到几乎快撑不住他的人。   他看向阿箬手中的青苔树皮,露出了饥渴的眼神,泛黑的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想要阿箬的树皮,又不舍得丢下手中的淤泥。   阿箬像是能看穿那团郁结于少年胸腔中的死气,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青苔,忽而生了怜悯之心。她将手中的树皮撕下一小块带青苔最厚的部位,慢慢递给了那个少年,少年接过,看向阿箬的眼神满是感激惊喜,他以为这一块树皮能救他的命。   少年没舍得吃,在手中端详了会儿,便是这么一刻就错过了树皮与青苔。   吴广寄大步跨过,抢走少年手里的树皮后,还一脚踹在了对方的心口。他身量高,身形健硕,凭着武力也抢过不少人的食物。岁雨寨是战乱后那十几年饥荒混乱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小部落,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些傍身的技能,也愿意将自己得到的食物与寨中人分享。   阿箬跑过去,眼看吴广寄将那一小口树皮嚼碎,心中震惊也替少年委屈:“吴大叔!你快吐出来,那是我给他的!”   吴广寄瞥了阿箬手里藏着的大块树皮,笑得浑不在意:“这小子马上就要死了,吃这个可惜了。”   他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却不敢动手去抢阿箬手里的吃食,岁雨寨里有规矩,绝不抢夺自家人的食物,这也是他们十多年没有分崩离析还能一直存在,拥有后代的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吴广寄不动阿箬,因阿箬是跟着何桑的,何桑是寨子里唯一的大夫,在这种疫病频生的环境里,何桑便是救命的菩萨,菩萨跟前的小丫头,吴广寄不去招惹。   阿箬帮不了少年,吴广寄那一脚正中对方的心口,那少年原先能撑到明天的,却喘着粗气死在了当下。   阿箬想,或许她没给对方树皮,对方也不会这么快就死。她把少年埋了,就近埋在了一颗枯死的樟树下,她亲自动手挖的坑,亲自盖的土,她想至少这样旁人不会看见他的尸体躺在路边,就去吃掉他。   那少年分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阿箬埋完土后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由这个少年,想到了自己以后。从她有记忆以来,好像生活便是如此艰难的,食物、水源、一切都很稀缺,而人心却越来越淡薄、冷酷。   后来她挺过了那段煎熬的日子,人世间于某一年突然复苏,愈发的生机勃勃,阿箬能从树叶和花朵分辨出植物之间的差别,也熟悉了它们的名字。   那年樟树下的青苔很好吃,如今的樟树花的味道也很好闻。   世人说,人心易改,其实不是,至少吴广寄从过去到现在,在阿箬的眼里都是个坏人。   她就站在那绿叶茂密的樟树下,满树小花被夜风吹下,一粒粒地落在草丛中。她叫着吴广寄的名字,三两步走到土坑旁,望着掉进坑里的两具金人,蹲下来以掌心盖在了背面朝上的金人后脑上。   金色逐渐褪去,人却像是落水般长久闭气,晕厥过去了。   隋城主离黑影最近,他能看见那张脸上的轮廓,也能看见对方在僵硬的那一瞬,瞳孔剧烈收缩,就连呼吸都粗了起来。   阿箬不紧不慢,越靠近对方,心里压不下的那一股疼痛便越重。   她没立刻出现,是因为信不过隋城主,非要等她亲眼瞧见黑袍之下那人的手当真能点万物化金,这才肯现身。至于那两个僧人会否因此闭气过久而死,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中,她只知道吴广寄很狡猾,一次不成,便再没第二次碰见他的机会了。   “吴广寄,你可敢回头看我?”阿箬又开口,那黑影忽而一颤,也不顾方才耍的那些威风,猛然朝一个方向窜了出去。   阿箬背着巨大的竹篓,拨开草丛便追了过去,这几步追逐叫她心里生出了捕捉的新奇,明知道对方只要出现便已然是笼中猎物,逃不掉的,可还是准他苟延残喘这几步路,要他感受即将死亡的恐惧由远至近,化作一股寒气,直钻心门。   阿箬跑够了,她扶着双膝喘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着月色下漫无边际的野草,这里像是一片片连在一起没有田埂的麦田,吴广寄因为恐惧,在麦田里窜得寻不到方向。   越过山岗便是大片的樟树林,她听人说,樟树长得很快,所以穷人家会用它来做棺材。   这么香,做吴广寄的棺材,可惜了。   黑影越跑越远,阿箬喘够了气,双掌合十,轻轻两声击掌,于她脚下化出的劲风骤然四散,将野草压低,吹成了漩涡的形状,一圈一圈往外扩散,最终结界封住了整片野草地。   吴广寄一头撞上了结界,他离树林不过几步之遥,此刻已然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了。   周围的风停了,空中的樟树花味儿却还在,即便不想,吴广寄还是慢慢转身,黑袍脱落,露出一张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面庞来,与阿箬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容貌、年龄、生死,皆被时间遗忘,这是他们共同宿命,唯一不同的是阿箬已经不是以前怯懦且爱流眼泪的阿箬,而吴广寄,仍是贪心自私的屠夫。   熟人相见,又遇樟树林,不远处的樟树有多茂密,便显得过去岁雨寨外的一片枯死的樟树林有多凋零。   吴广寄看见阿箬,心沉入海底,他几乎立刻就要给她跪下,可还忍着只曲了曲腿,双手做出求饶装,脸上堆着讪笑,声音远没有方才那般猖狂。   他道:“阿箬,你,你放过吴大叔这一次,好不好?吴大叔没干什么坏事,真的!”   阿箬沉默,吴广寄的双手握着草叶,草叶化成了金剑,他将金剑抬起来对着阿箬,看似攻击,实则自卫。   那些草叶还不等阿箬主动触碰,便被她身后传来的一股幽香打散,金色褪去,重新化成了柔韧的草,挂在吴广寄的手中。   “吴广寄,可以有遗言,我会听,但放过你是不能的了。”阿箬与他保持了几步距离,她就站在草丛中,望向吴广寄的脸还是微笑的。   吴广寄闻言,看她眼中没有任何犹豫和怜悯,看向他当真就像是看向一堆白骨,不、或许阿箬看向白骨的眼神也不似这样冷淡,好像他注定是要死在她手上的。   三百多年过去了,他们活过了一个个日夜,而岁雨寨中被阿箬找到又杀死的人不计其数。   吴广寄知道,阿箬这是记仇,她记着岁雨寨所有人的仇。   他从前只是听说,如今当真碰见,竟头一次觉得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与记忆中天差地别,当真令人畏惧。   吴广寄求饶:“我真的没干过坏事,我求求你,你放过我这一次。”   吴广寄话音突止,眼神落在阿箬的身后。   阿箬也听到了窸窣声,眸色微沉,终于开口:“没干过坏事?那你还让隋夫人每个月给你送去美女,让她替你散金,威胁她,甚至碰了她的心脏,待她从五脏六腑开始化金死亡。”   吴广寄一怔,见她松动,连忙为自己辩解:“我是被她骗了!那个英枬不是善妖!她分明与我有情,和我缠绵,却还想嫁给另一个男人,我被她陷害,抛弃,讨要些报酬有何不妥?”   “陷害?抛弃?”阿箬挑眉。   吴广寄道:“她跟随我,说喜欢我,又刻意引诱,我没忍住便与她……后来她说她寻到了真爱便要离我而去,甚至为了和姓隋的凡人在一起,将我迷晕,困在了地牢十几年。”   “你胡说!”男子声音充满愤慨,隋云旨怒不可遏地冲过来,恨不得要杀了吴广寄:“你胡说!胡说!我母亲不是妖,也不可能引诱你,你这个……杀人如麻的怪物!”   结界中,三人对峙,隋云旨拔出腰间宝剑,想也不想地便朝吴广寄砍了过去。吴广寄伸手去拦,那剑割破了他的手臂,滚烫的鲜血浇在了草丛上,而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就连那股血腥味也很快便散了。   隋云旨愣怔住,他看向剑上的血渍,统统化成了水。   “你是半妖,你娘是蛇妖,我说的是否有假,你问阿箬就知道!”吴广寄道:“阿箬,我真的被她关押十几年,哪儿有机会去害人?至于那些每个月送来的美人更是见也没见过的,她只要我的一双手去为她创造无边财富,在她将死,法力渐失时我才得以逃脱,如今她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又想找你来杀我。”   吴广寄再接再厉:“阿箬,我们都是岁雨寨的人,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不老不死不灭,我们应当站在一起,我们、我们才是一起的……”   隋云旨气得浑身发抖,又惧又怕,偏偏阿箬没有为他母亲辩解半分。   他的心忽而沉入冰凉的水底,一股莫名的恐慌窜上心头,阿箬这般淡然,莫非是早知道他母亲……可他母亲怎么会是妖呢?   “阿箬姑娘,你、你说句话吧。”说些什么,随便说些什么!告诉他,眼前男人说的都是假话。   阿箬抿了抿嘴,吐出一句:“我与你才不是一起的。”   她在回答吴广寄。 第11章 落金城:十   英枬是不是妖?   真相由旁人去说,远比阿箬去说给隋云旨听的刺激更大,不知世事的少爷,不能总躲在谎言堆砌的羽翼之下,借此机会让他看清身边人的真相,也算好事。   至于吴广寄与英枬之间各执一词,真真假假,她才不在乎。   阿箬低声道:“是时候了,吴广寄。”   “不!不不!阿箬!”吴广寄这回是真的跪下了,他不住地给阿箬磕头:“我也干过好事的,我、我也给旁人带来富贵的,你看看如今的胤城,若没有我,他们哪来这些金银财宝?或许饿死的、病死的早不计其数了!我不算一事无成,你放过我,我会改过自新,我会帮助更多的人!”   结界内忽升起一阵飓风,有光掩盖了月华,点点星芒如萤火虫般将阿箬和吴广寄包裹其中,吴广寄看见那些光,犹如看见了恶鬼,惧怕的叫喊声越发凄烈了起来。   “可是你给旁人带来富贵的能力,原也不属于你自己啊。”阿箬轻飘飘的一句,使飓风更加狂肆。   隋云旨被那一股风逼得倒退数十步,再眯起双眼去看,便见那萤火星辉直冲苍穹,越发明亮,浮于风中的灵光被飓风卷入其中,有那么一刹像是满天星河坠落凡间,落在了他的眼前。   飓风的漩涡内,有淡淡金色,似流沙似光线,一丝一缕地从阿箬的背篓里钻了出来,如同藤蔓,寸寸缠绕住阿箬的身体,再慢慢攀爬至她抬起的右手,一点金光汇聚于指尖。   青绿的衣裙像是一朵绽放的花,广绣波澜,长发翩翩,明光之下的阿箬又让隋云旨想起了在天际岭见到她的第一面,眼神无悲无喜,漠视生死。   阿箬看向吴广寄最终求饶挣扎的脸,喃喃:“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   高大健硕的男人在这一句话中,魂魄被生生从身躯里剥离了出来,随着那一抹直冲天际的星芒漂浮,而他的身躯也顿时化作一具死物,于飓风的漩涡中风化为一粒粒的尘沫,灰飞烟灭。   “风息——”阿箬垂下眼眸,一呼一吸间,周围的风停了下来,阿箬在星芒中,像是一副静止的画。   咚咚,咚咚,两声心跳,她闭上眼,薄唇轻启:“归来。”   缠绕在她身上的金光崩开,拾起空中漂浮的星芒,渐渐淡去,最后回到了那平平无奇的竹篓之中。   结界消失,夜风再度带来了浓烈的樟树花香,这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碧草如波,弯月依旧。   隋云旨倒在地上没动,远处的人声逐渐传来,是隋城主带着隋家的家仆一个个找来了,他们方才被困在结界之外,寻不到人也寻不到路。   隋云旨的喉咙在这一刻像是被一股气封住,就连应声也做不到。   他方才亲眼所见,阿箬的身上金光笼罩,亲眼所见银河坠凡尘,见飓风将吴广寄那么庞大的身体卷得一丝不剩,而他的魂魄也随着一缕缕风被撕成了万千粒尘埃,散得干干净净。   隋云旨的心中有许多疑惑,他不懂,不懂这突然出现可以点石成金的男人是谁,不懂为何阿箬要追着这个男人杀了他,更不懂那个男人怎么会认得他的母亲,甚至扬言他的母亲是妖,还与他有过一段□□。   阿箬睁开眼睛时,夜风扬起了她额前的发丝。   她的心情不错,垂眸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岁雨寨里剩下的人不多了,她走过漫长的三百多年,没有一天敢停歇,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能解脱。   想起解脱,阿箬低声笑了笑。她觉得很奇怪,吴广寄的双手不能碰到任何东西,所以他常年带着金制的手套,衣食住行都要靠旁人照顾,如同残废,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好的呢?   三百多年,阿箬见多了生离死别,她看见过许多鲜活的人生,很短暂,却因短暂而显得美好,即便苦楚一辈子,那一辈子终有尽头。不像她,不像岁雨寨里的所有人,他们的长命,更像是被时间遗忘,也不是活着存在的。   阿箬记得很久以前,一个岁雨寨里的人道,他们拥有了这一切,拥有了不死的能力,是幸运,是上天给他们的祝福。   阿箬闻言嗤笑,所以她去问了何时雨,何时雨与她一同养在何桑爷爷的身边,过去阿箬都叫他兄长,何时雨听说了祝福一词,脸色白了白,道:“如何不是、永生的诅咒呢?”   后来阿箬将这个诅咒成了真,她成了那个……不论其他人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追杀过去的诅咒,成了这些散落在各地,藏匿于各处,过去岁雨寨里的人闻风丧胆的人。   “云旨!”   隋城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箬目光一顿,逐渐清明,转回身,便见几十人朝她这边奔来,而隋云旨则倒在数十步外的草堆里。   隋云旨在看着她,阿箬朝他笑一笑,眉眼弯弯,薄唇微扬,道了句:“胆小鬼。”   隋城主直接朝隋云旨跑了过去,他连忙把人扶起来,关切地上下打量,嘴里不住问着他有没有事。   隋云旨身上没有任何事,他甚至连皮都没破一下,只是他的心受了重创,一时分不清要如何回应隋城主的话,千言万语,各种疑问堆在心头上,他也不知要如何问出口。   现在再回想,他竟不知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库,究竟是他母亲富可敌国的嫁妆与父亲的经商有道,还是从旁人那处得来的了。   隋城主问了半晌,隋云旨也只讷讷回了句:“我没事。”   阿箬朝他歪了歪头,目光看向大片樟木林,抬步正要走,隋城主却突然叫住她:“阿箬姑娘请留步。”   阿箬一顿,回眸看他:“令夫人的病此时恐怕已经好了,不需要我再替她治了。”   隋城主抿嘴,道:“夫人的病情如何,还需阿箬姑娘回府一看。”   阿箬朝周围瞥了一眼,方才跟着隋城主过来的几十人竟在不知不觉中将她围在了中央,隋城主脸色有些冷,低声道:“方才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你不是知道他是谁?不是知道那个人是隋夫人请我来的目的?”阿箬蹙眉:“你在隋云旨跟前演戏,在我面前便不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吧?隋城主,事已了,我也不愿猜你隋家诸多隐瞒的弯弯绕绕,就此别过吧。”   “你既然知晓,那便更不能走了。”隋城主声色一凛,那几十人纷纷朝阿箬靠近。   阿箬脸色冷了下去:“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   “我知姑娘的身份,你与那人一般,不老不死不灭,但不代表……不伤。”隋城主往后退了两步,看向阿箬的眼神很冷,周围风声也变得有些诡异。   阿箬仔细去听,才分辨出来这不是什么风声。   她浑身僵住,一股寒气直从脚心窜上。阿箬连忙向四面八方看过去,那些浮动的草丛中有什么正在不断靠近,成千上万,游动的声音窸窣,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数目庞大地贴着地皮游走,被过深的杂草遮蔽。   毒蛇从草丛窜出的那一刹,阿箬便在周身设下结界,结界尚未形成的前一刻,忽而有人从后面扯了一下她的背篓。   那一瞬阿箬的头皮发麻,想也不想便松开双手,结界撤去,她紧抓着背篓的肩带,从袖里抽出一把软匕首,对准身后的人便刺了过去。   那人没想过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竟然会有兵器在身,不慎被伤了胳膊。   隋城主立即下令:“取下她的背篓!”   与此同时,千万条蛇翻涌而来,便是那见惯了场面的几十个亲卫也有些受不住心里恶心,或漆黑或深紫的蛇一条条从阿箬的脚上攀上她的身体,每过一处都要张口咬去,那些蛇毒顺着她的血脉皮肉,立时僵化了她的身体。   隋云旨此刻才终于从一个震惊中,跌入另一场震惊里。   “父亲!你做什么?!”隋云旨抓住隋城主的胳膊,他脚下草丛颤动,低头去看,竟然是密密麻麻的蛇,那些蛇还在向阿箬靠近。眼看群蛇将她半身覆盖,隋云旨眼前一阵眩晕:“父亲,你为何要人抢阿箬的背篓?这些蛇……”   ——你是半妖,你娘是蛇妖!   吴广寄临死前的话犹如一记雷霆劈上了隋云旨的天灵,他回想起当时阿箬抿嘴沉默的模样,原来阿箬早就知道……她早知道他母亲是妖,可她分明是来救母亲的,为何、为何这些蛇会攻击她?   阿箬的身体动不了,她有些恼怒自己轻敌。   她查探过英枬的身体,英枬的确没两年能活了,她以妖丹结下隋云旨,在隋云旨二十岁那年一定会死,所以她的妖力也大幅度下降,照理来说她远在五十里外的胤城,不应当能这么远距离地操控大片毒蛇,除非……她就在附近。   阿箬的确死不了,她的身体和吴广寄一样,哪怕捅她一刀,她也能在短短的半刻钟内愈合到一丝伤口不见。可这些前赴后继不断用毒液麻痹她神经的毒蛇,卷着她的双腿,缠着她的腰,那些毒液在她的身体里刚消失又被填上,使她不断处于中毒的晕眩中,浑身无力,很快便会被药倒。   吴广寄说,他中了英枬的招,他被英枬关了十几年,想来也非假话,若是将她丢入蛇窟,她恐怕也得花去许久才能爬出来。   阿箬还想挣扎,也不知是谁再度扯上了她的竹篓,那一瞬麻痹的神经豁然清醒,就像是极困之下被人捅了一刀,她忍得了疼痛,却忍不了心慌。   肩上的背带被刀割开了。   阿箬在蛇群中挣扎,才刚挥开那些蛇,又有一部分缠了上来,毒蛇扭曲的身体被她释放出来的幽光化成了一截截肉段,血腥扭曲地顺着其他攀爬的蛇滚下地面,可这些蛇杀不到尽头。   “还给我!”   竹篓离开了阿箬的身体,她骤然失力,像是没了主心骨般丢了魂魄,可手下杀蛇的动作却越来越利落残忍,阿箬想尽一切办法要去抢回自己的竹篓。   那只是个普通的背篓,青竹编制,上面盖着竹盖,唯一的特点是足够大,拿到市面上去卖恐怕也值不了二十文钱。   竹篓到了隋城主的手中,阿箬的脸色苍白,眼眶一瞬变红,浑身都僵住了。   她没再动,也没再挣扎,目光所及便是那竹篓所到之处。   阿箬盯着隋城主的手,连呼吸都停了。   眼看着她的身躯就要被毒蛇掩埋,隋城主又得了她一直心心念念护着的玩意儿,终于松了口气,确定自己控制住眼前女子了。他的手贴上了竹篓盖,阿箬浑身一颤,轻声道了句:“别开。”   隋城主蹙眉,扯开竹篓的盖子朝里看去一眼,他瞳孔猛颤,像是碰了什么污秽之物般,惊吓地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   “不、不——”   伴随着阿箬的声音,竹篓落地,被几道蛇身挤压,竹篓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东西统统撒了出来。   众人瞧见,幽深夜色下,暗绿的草野间,竹筐内滚出了森森白骨,与这黑夜、墨草,分明。 第12章 落金城:十一   白骨散落,破裂的竹篓内源莲微光被埋在了草丛里,微微闪烁。   无数毒蛇从阿箬的腰腹往上缠绕,缠住了她的心口和脖子,一张张蛇口张开,猩红的信子急速颤动,齿尖滴下毒液,一口接一口地咬在了阿箬的身上。   这些毙命的毒液让她呼吸骤停,疼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再没有力气从毒蛇中挣扎出去,可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白骨,不肯闭上,甚至不肯眨眼。   “阿箬姑娘……”隋云旨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条蛇,那些蛇缠绕在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子身上,在她身上落下了无数创口,他眼见着阿箬脸色由白转青,唇色发乌,中毒已深。   隋云旨觉得头疼,很疼很疼,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变得冰冷,冻得手脚发麻,好像从这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天际岭中的冰天雪地里,风饕雪虐中,是阿箬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如果没有她,他早就死了。   死在为母亲求医的路上。   而他花了半条命求来的人,如今又要死在他母亲的手里。   隋云旨扯过隋城主的衣襟,两张相貌相似的脸有着二十多年的岁月差距,隋云旨忍不住心底的寒意,也忍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与怒气:“放开她!放开她!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她的命?为何要她的命啊!”   隋云旨的声音很大,吼出时好似颤动了这片野草山岗,隋城主愣了一瞬,抓下他的手腕道:“你还小,这些都不关你事,来人,将少城主带回去。”   那二十多个原先不在送葬行列里的侍卫从阿箬的身后绕至隋云旨的身后,他们没动手,只是面露为难道:“少主,夜深露重,我们先回去吧。”   “我不走。”隋云旨不敢去看阿箬,她几乎被毒蛇埋住了,仅露出一只挣扎着往白骨伸去的手臂和头颅,那些五彩斑斓的毒蛇缠上了她的发丝,将她头上的竹枝都挤歪了。   “我有权知道母亲是妖,我也有权知道,你们究竟瞒着我做过些什么。”隋云旨忽而朝蛇群迈出一步,他垂在身侧的手发紧,捏到泛白,最终弯下腰蹲在竹篓旁边,去碰那白骨,捡入了破坏的竹篓中。   “你这孩子!”隋城主扯着隋云旨的后襟:“那些脏东西碰它做什么?!谁知道这白骨是用来干什么的?说不定便是她杀死的人!此女子擅妖术,若是她将今夜之事传出,你与你母亲我都护不住的!”   那白骨落出来十几根,从体量上去看,像是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   隋城主说这白骨是阿箬所杀之人,隋云旨的手忍不住收紧,旁人不知,可他知道的,阿箬不食荤腥,杀人的不是她,而是正在吞灭她的毒蛇,是他冷漠的父亲,和他从未看懂过的,神秘的母亲。   将白骨捡入篓中,隋云旨沉着一张脸提起坏了的篓子,双手捏住裂开的缝,一步步朝阿箬走去。   那些毒蛇有些像是认得他似的,见到他靠近便往两侧撤退,越是如此,隋云旨便越心寒,便是不用去看,他也笃定自己母亲是蛇妖这件事了。   “云旨,别靠近她!”一记女声响起,隋云旨的肩膀颤了颤,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隋城主见英枬出现,眉心轻蹙道:“这种状况你不出现最好,那女子是否真的被控制了尚不可知,你身体还没好全……”   “好了许多了。”英枬的声音温温柔柔,她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华服,发丝盘起,褪去病容后除了脸色苍白了些,眼神也精神了许多。   阿箬来时,她心口被吴广寄的手指点上,若非妖蛊支撑,她早就化成了金人,即便吴广寄死了,所有被他碰过的金子都变回了石头,金人也只会成为死尸。好在她没让那些金子吞了自己,也撑了下来。   英枬望着隋云旨的背影,眼神温柔又心疼:“云旨是个软心肠的好孩子,他不忍看到这些,你也别对他发脾气。”   “我是为你担忧,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他,我怕他误会你。”隋城主将英枬搂入怀中,英枬摇头:“他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脾性,今日之事,原不该将他卷入其中的。”   隋云旨离阿箬很近了,近到只要一抬手,他就能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对方,所以他能看见阿箬的表情,看见她颜色惨淡的脸上,瞳孔紧缩,写满了痛苦。她嘴唇颤动,甚至因为这些蛇毒在她的身体里不断来去,嘴角挂下了涎水,牙齿打颤。   她这么难受,他的父母却那么恩爱。   两种极端的讽刺,几乎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   其实隋云旨一直觉得阿箬是个挺冷淡的人,她虽时长挂着笑,与人说话声音也有些娇滴滴的,可她的笑容从未真的传达入眼中。在某个长满迎春花的小城外,他与隋家接引的人因为死了一些侍卫而悲戚,阿箬却远远骑在马上微笑地给自己编花环,隋云旨一度觉得,她有些心硬,不能与人感同身受。   但其实,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能与人感同身受。   一如他眼前所见,亲耳所闻。   “你的篓子,还你。”隋云旨说完这句话,将坏了的篓子轻轻地挂在了阿箬僵硬的手臂上,而后她就没再挣扎了。   她的眼睛在那一瞬感受到了毒液侵袭的无力和疲惫,慢慢合上,隋云旨以为她死了,慌张地喊了声:“阿箬!”   紧接着眼前一阵眩晕,黑夜于视线里晃了一圈,有无星月他不知,最后的感知,便是重重倒在草丛里。   -   这世间的妖,绝大部分怀揣恶意,阿箬倒不是没遇见过好妖,一个妖良善与否,她看眼神便能看出大概来。   英枬不是个好妖,至少在阿箬见到她的那一瞬起就本能地不喜欢她,这个女人成婚生子已经近二十年,身上的妖气还很重,便能看出来她从没有一刻懈怠过她的妖法。   阿箬第一次到城主府,看见城主府内虽无雕梁画栋,却低调地奢华,所用之物甚少是金子所造的,整个儿城主府的院落就像与外在的胤城错开,心中便生疑了。   后来她被夏峥带入英枬的房间,方入门,闻到那浓烈的妖气便忍不住捂住口鼻,当时英枬与她说过很多话,将自己形容得有多可怜,阿箬也只信了半分。   信她那半分,是因为她身上这化金之术的确是吴广寄才会的,她的心口也的确被吴广寄碰上,若不解决吴广寄,英枬身上的妖蛊也撑不了百日。   她是将死之人特来求救的没错,可她身上有一百二十个心眼,连来救她的人也不放过。   隋云旨说,他母亲行善积德,乐善好施,那句话在阿箬面前便是个笑话,一个在外将金子使得如此张扬豪放的人,吴广寄应该不会笨到想要和她扯上关系,因为岁雨寨的人不论过何种生活,都有一个前提——不被阿箬找到。   隋云旨太单纯了,他的父母的确恩爱,也的确将他护得很好,以至于他看不清整个城主府的真相。有些话阿箬问他问不出门道,她便去找了夏峥,那个号称被隋云旨找来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威望的游医。   夏峥说他小时候叫石头,在七十年前曾于下金村受过阿箬的恩惠,阿箬有这个印象,却不敢完全信任对方,三言两句之后,她便失了从对方身上打探隋家的念头。   夏峥若真是当年的小石头,吃了七十多年的苦,游遍天下,不可能只见过怪病,没听过异闻,饶是他说的是真的,也不该早饭几乎吃光了肉包子,却没动两口素面。   真的饿过的人,舍不得浪费一丝粮食。   当年下金村受疫病迫害,跟着她的那个小子连掉在地上馊了的窝窝头都能吃得香,如何对飘着葱花的素面难以下口?   最后一处古怪的,便是他不会把脉。   妖有三道脉,这是英枬告诉他的,他与阿箬说的一些话,也都是英枬最初与他排演好的,就连阿箬让他替自己把脉,英枬都算到了。   英枬关押吴广寄十几年,自然知道吴广寄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所以不通医术的夏峥给阿箬把脉时,演得真切,说她没有脉搏。   其实阿箬有脉搏,她和吴广寄,和岁雨寨中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有一条微弱的脉搏,每十息跳动一下,那脉搏不属于她,但就埋在了她的身体里。   夏峥是假的,阿箬在外的名声是真的,她入天际岭之前,世间的确流传过一句话,凡遇鬼怪妖邪者,可寻阿箬解困。   这是一盘,将隋云旨都算进去的棋,连同那个剑忠拿出来,放在客栈台子上引阿箬注意的金子。   英枬想借阿箬的手,杀了对她有威胁的吴广寄,再将知道这一切,或许有一丝一毫破坏她如今拥有一切的阿箬绞杀。   樟木林外野草间,隋云旨被一条不听话的毒蛇咬伤晕了过去,阿箬也没能坚持住,她倒在了蛇群中,便是身体像是死了一样,手也紧紧地抓着那个坏掉的竹篓。   英枬和隋城主担忧隋云旨的身体,便带人离开了野草山岗上,蛇群缠绕着阿箬挪动,压过杂草,穿过挖掘开的黄土坟坡,越过半开的棺材盖,一路带回了胤城城主府。   胤城的城门上,挂着的巨大金色的牌匾,随着吴广寄的死化成了普通的石块雕刻,而原先金碧辉煌的胤城,那些金漆片片蜕化,成了各种碎石瓦砾,镶嵌在某些名贵珠宝红木中,显得诡异又突出。   夜深了,酒局才歇,几个醉汉于深夜的街道上晃荡,不自在地揉了揉眼,再看向胤城两旁街道,斑斑驳驳,像是披着华服却长满瘢痕的老者,将摇摇欲坠。   蛇喜阴冷潮湿之地,城主府中也有这么个地方,就在那间种满繁花的小院里,竹屋之下,压着一个巨大的蛇窟。   群蛇漫过围墙,随着英枬的指引,顺着那棵庞大的槐花树后花丛隐藏的地洞钻入。   英枬让隋城主照顾隋云旨,自己入了蛇窟,一步一步跨进潮湿的地下穴府。   墙壁上的每一寸青苔,空气中浮动的每一口甜腥的气味,还有这养着她无数同类的洞穴,是她这二十年真正的栖息之所。   那些毒蛇卷着阿箬滚进了玉石砌成的地坑中,毒蛇层层叠叠翻涌,不知将阿箬困在其中挤成了什么形状,那裹着白骨的背篓也破烂不堪,被她的罗裙广袖包裹,头骨正陷在了心口的位置。   阿箬“死”过去了好几次,途中也“活”过来几回,再睁眼,便是如今这景象。   英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意外她会醒来,眼底涌出了几分烦恼和厌恶,低声道:“你们的身上都有夺不走的仙气,偏偏也死不掉,很难处理。” 第13章 落金城:十二   潮湿的洞穴内,毒蛇缠挤于一处,阿箬露出来的皮肤上无一处不被毒液沾染,她的双眼充血猩红,脸颊浮肿,狼狈不堪。   许久的沉默,让英枬有些急躁,很显然阿箬与吴广寄不是一类人,她还记得自己将吴广寄扔进蛇窟中,那个男人发出的尖叫与求饶声,还有咒骂和侮辱。   阿箬太安静了,安静得让英枬以为她死了。   少女头发上都是黏腻的蛇液,她的脑袋随着蛇群挤压歪成了个扭曲的姿势,那双眼睫毛颤颤,除了视线一直锁定在英枬身上,没再流露出一丝活着的气息。   终是英枬没忍住,主动开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将你困在此处?”   阿箬顿了顿,她竟还有力气开口说话,沙哑的嗓音道:“大约是因为你怕死吧。”   英枬语塞,可也不能否认,阿箬说的是事实。   她的确畏惧死亡,所以才会想到这个方法来自救,若可以,她也不愿做这么损阴德的事儿,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旁人死总好过自己死,人都是自私的,遑论妖。   英枬忽而有些羞恼,恼怒阿箬轻而易举看穿了她的想法,却无惧她接下来会对她做出的一切,仍旧淡然地看向她,好似在看一个死物。   许多疑惑,无需英枬去解释,阿箬自己便能猜到了。好比她如今所处之地,便是这十多年吴广寄的刑牢。   英枬注定在隋云旨二十岁那年死去,这些年的妖力也的确弱了许多,却不至于让吴广寄有可趁之机去伤害她,吴广寄能从这刑牢中逃出,也是英枬的手笔。   阿箬虽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脑子被毒得晕晕乎乎的,可仍能看穿真相,若英枬不是真的濒临死亡,恐怕阿箬也不会出现在胤城了。   以事实为诱饵。   “你早就在吴广寄那里听说过我吧。”阿箬说完这话,猛得咳嗽了几声。   英枬瞳孔微收,竟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她面上浮起一抹冷笑:“你果然比他更不好对付。”   英枬的确在吴广寄那里听说过阿箬,在这十几年的折磨里,她不止一次听到吴广寄提起阿箬,但他早些时候并没有告诉英枬阿箬的名字,只说她叫阿妹,与他一样是岁雨寨的人。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与其让你在这里折磨,我倒不如出去叫阿妹找到!”   英枬问他:“阿妹是谁?”   吴广寄虽头脑不清醒,可提起阿箬的名字,还是本能地害怕地不住哆嗦。他回想起了一些过往,想起那些宛若地狱的噩梦,想起自己一刀刀剁下骨肉的笃笃声,和那沸水翻滚的腾腾热气。   他想起来那夜星辰璀璨,银河绚烂,岁雨寨众人围着篝火正唱着歌,便听见少女凄然的一声尖叫,咆哮,声音都喊劈了。   阿箬那时提着他的剁刀,疯了一般冲入人群,一手提着火把,一手握着利刃,不管不顾地对着他们砍过去,以烈火燃烧他们的衣服、头发,血肉。   吴广寄还记得自己曾被她一刀砍在了腰上,然后那炙热的火舌便顺着衣衫燃烧全身,她披头散发地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方才还嬉笑热闹的画面忽而转为猩红的炼狱。   烈火顺着干枯的树干燃烧,那夜有风,将火势绵延数十里。阿箬浑身浴血,那血液将她从头浇到了尾,湿淋淋黏糊糊地糊住了她的相貌,唯有一双明亮的鹿眼在夜色中闪着泪光。   有人向她求饶的,他们喊她“阿妹”,让她刀下留人,可她毫不留情,不愿意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一边手起刀落地去杀人,一边喃喃道:“我叫阿箬,我再也不是你们的阿妹了,我叫阿箬,我是阿箬!”   吴广寄不敢提她的名字,只要想起来,便能回忆起那样惨烈的夜晚,他们所有人,都曾被阿箬杀过不止一次。   英枬不明白,像吴广寄这样的人为何身上会有那么纯澈的仙气,她也问不出仙气由来,只是在最后这两年,她威逼利诱,告诉吴广寄,只要他能为她找到另一个与他一样不死不灭的人,为她献祭性命,代她赴死,那她就能放了他。   如此,吴广寄才告诉了英枬阿箬的名字,他只提了这个名字,剩下的,便让英枬自己去寻。   英枬寻到了一些关于阿箬的消息,比方说她曾专门替人杀妖除鬼,比方说她七十年前去过下金村,一些对下金村疫病有印象的老人,也提过彼时有个小孩儿不惧怕那些脏病,跟着阿箬上山下水,只是阿箬走后没几年,那人就死了。   英枬设了一局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故意露出破绽放了吴广寄,让自己身处险境。再请一个年迈说书的,冒充当年的小孩儿成了有名的游医,点出阿箬所在,让隋云旨替自己求药治病。   隋云旨的身上流着她一半的血,为妖丹所结,英枬知道,区区天际岭,不至于会让他死在那里。   隋云旨果然带着阿箬回来了。   至于吴广寄,他从蛇窟逃脱,得知英枬妖力衰退,便以为自己能杀死英枬,舍不得胤城的泼天富贵,便想等英枬死后,控制隋城主,只是他没想到英枬没死,更没想到阿箬这么快就来了。   今夜众人抬去山岗野草间的棺材里,躺的不是木头人,而是英枬,如此她才能近距离操控毒蛇。英枬利用阿箬杀了吴广寄,再用之前控制吴广寄的方式,同样控制住阿箬。   “我能感觉得出来,你身上的仙气比他的仙气更浓。”英枬道:“是这一股仙气让你们不死不灭,可你们毕竟不是仙。”   英枬慢慢蹲在了玉砌的地坑旁边,危险地眯起双眸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与你无仇无怨,你帮我杀了吴广寄,我应当要感谢你的,可你知晓了我的秘密,于我有威胁,我杀不得你,也由不得你。不过倒是有个方法,我能放你一马。”   “你想要不死不灭。”阿箬点出她的目的,冷淡地看向英枬:“如果没有这股仙气,三年后你就会死,但若有了这股仙气,你不仅可以活,还能为所欲为地活。”   英枬垂眸:“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陪着我的夫君到老,看着我的孩子子孙满堂,等我夫君去世,我亦会随他而去。”   “隋夫人,不是我不想给你。”阿箬忽而低声笑了一下:“别说我给不了,便是给了你,你的生死也从此之后由不得你了。”   “你且说给不给吧。”英枬蹙眉,问。   “我虽这次着了你的道,可不代表我是个蠢人。”阿箬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给你仙气你放我一马?便是你这满窟毒蛇,就能让我再死上一百回了。”   她的嘴角竟还挂着笑。   阿箬的适应力尤其好,一些疼,一些麻,时间久了便感觉不到。她可不是吴广寄那样无能的匹夫,十几年了也不能爬出蛇窟,阿箬不过是在等,等她的五脏六腑都适应了这些蛇毒带来的痛苦,这些扭曲在一起的恶心玩意儿便不再是她的枷锁。   “我给的条件,你好好考虑。”英枬见她说不通,起身正欲离开,忽而听见身后阿箬道:“不如我另与你做个交易吧。”   英枬以为她想通了,脚步一顿,又听见她道:“你给我找个结实点儿的背篓来,我放你儿子一条命,如何?”   “大言不……”惭字尚未说出口,英枬忽而察觉背后一股钻心的凉意,她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地坑中,数不清的斑斓毒蛇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疯狂的扭动钻爬,信子吐出的声音丝丝响个不停,洞穴里甜腥的气味逐渐被一股清凉的花香掩盖,而原先被毒蛇束缚住的少女,身姿亭亭地站在正中央,一身污秽,怀中抱着个光洁莹白的头骨。   阿箬甩了甩手臂上的脏,蹙眉嫌弃,又觉得周身味道难闻得紧,忍着作呕的感觉,朝蛇群伸手。   她的手掌靠近之处,群蛇像是被雷霆电流劈过般惊恐地分散开,一根根白骨被她从蛇群中捡出,再用广袖兜住。   阿箬没抬头,轻描淡写道:“在我捡完前,希望能看见一个干净的背篓。”   英枬瞳孔震颤,浑身发寒,她看着受自己召唤的同类精神受创,像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般拼命从地坑中爬了出来,扭曲成一团团蠕动的长虫,沿着墙壁攀爬,顺着洞穴口逃脱。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玉砌的地坑便彻底“干净”了下来,唯有捧着头骨的少女,和散落在各处的白骨。   英枬的心跳都停了,她不敢相信,甚至忘了与那些毒蛇一起逃跑,只有些崩溃地喃喃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   阿箬一条袖子里的白骨几乎堆满,她也不想将这些白骨放在自己脏兮兮的衣服上,于是心中越发焦躁不耐烦了起来,她有愧,有怒,有不安,一双鹿眸可怜兮兮委屈地望着白骨,声音却冷得能冰冻三尺:“背、篓!”   英枬跌跌撞撞地逃了,她也不是要给阿箬寻背篓去,只是想起来隋云旨还因蛇毒昏厥,隋城主正在照看,想起那些吴广寄点化的金子换取的真金还在金库里,想起她本打算获取阿箬仙气后离开此地,却连行装马车尚未备好。   她稀里糊涂地想了许多,最后满脑子想的,都是阿箬站在蛇窟里捡白骨的画面。   深夜的玉石发着幽幽蓝光,阿箬一席青绿的衣裙立于其中,越发显得鬼魅。她捧着头骨,捡那一截截白骨,想重新要个篓子将骨头装起来。   英枬骤然发觉自己糊涂,算尽一切,以为是阿箬轻敌,她又何尝不是仗着一身妖法,太过自负?   英枬逃出洞穴,阿箬也没去追,她知道这女人暂且离不开胤城,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阿箬的袖子里堆满了白骨,实在塞不下,一截掉在了地上,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她听见声音浑身一颤,连忙跪在了白骨旁边,小心翼翼地再度捧起,圆圆的鹿眸湿漉漉的,带着鼻音哝哝:“对不起啊,神明大人,我把你弄脏了……”   “这些蛇,真的好臭。”阿箬委屈道:“都怪我太弱了,需得它们都吃进了我的血,才能将它们都赶跑。”   她见自己袖子已经装不下了,于是垂眸解开腰带,将外衣都脱了下来,再把脏得还不算太严重的中衣褪下,上身只穿着一件靛色抹胸。   凸出的锁骨,纤瘦的双臂,洁白的背骨宛若蝴蝶形状,还有胸前若隐若现的沟壑,少女的皮肤袒露,上面全是未清的蛇毒、一道道齿痕和青紫的斑。   阿箬将中衣铺在地上,再把白骨包在里面,点了数遍确定自己没有丢失遗漏,这才披上外衣,捧起白骨道:“委屈你了,神明大人,阿箬的衣服也是臭的。”   她耸着鼻尖闻了闻,又咧嘴一笑。   神明大人的味道,很香呢。 第14章 落金城:十三   城主府才办过一场丧事,今日特殊,府上没留几个看守的人,灵堂外引魂幡随风飘摇,阴森诡异。   入夜的长廊灯光昏暗,又因夜风阵阵忽明忽灭,跳跃的烛火映在了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花灯纸上,五步一抬头便能看到。   那花灯下赤色的穗子不住颤动,长廊旁的蕉叶也发出哗哗声响,深夜的天空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便变了天色,原玄月高挂,此刻却乌云密布,很快就要下起雨来。   隋云旨被隋城主放在了书房的软塌上,才是春末,入夜仍有些凉,隋云旨的额头上却汗珠密布,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噩梦,嘴唇惨白。   隋云旨是半妖,蛇毒对他起不了多大作用,之所以会晕过去,多半是因他今晚得知的真相和受到的刺激太多了。   隋城主替他擦汗,心中还在担忧英枬那边情况如何,便是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撞开。   “夫君!”英枬脸色难看,浑身发颤,隋城主见她神色心便沉了下去,他扶着英枬坐在桌旁,沉默不语。   英枬眼眶一瞬酸涩,泪水立刻流了下来:“我……我们快走吧,那个女人与吴广寄不同,她不怕蛇毒。我尝试过,只要离她稍微近一些,法术施展不得,蛇群为我同类,听我召唤,却也根本不敢近她的身。”   隋城主见她落泪,心疼地替英枬抹去泪水,低声道:“我们不是想过这一种可能吗?尽人事,听天命,既然无法活得长久,不如便活这一刻。地穴路形复杂,宛如迷宫,她一时半刻也出不来,趁着此时离开还来得及。”   英枬还在落泪,隋城主便起身道:“虽说钱财乃身外物,那些金子带不走,可银票多带些傍身也是好的,云旨还晕着,你将他唤醒,等我回来咱们便一起离开。”   英枬闻言,点头答应。   隋城主走后,书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隋云旨身上的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他刚睁开眼,便见到自己母亲抹着泪坐在身侧,就好似大梦一场,他伸手摸了一下英枬的脸道:“母亲,你的病好了?”   英枬听见他说话,这才抬头看过去,擦去眼角的泪花道:“好了,母亲好多了。”   隋云旨松了口气,奇怪自己为何会倒在书房内,浑身发麻还有些呼吸困难。   他的眼前忽而闪过不久前的经历,那成千上万条钻出草丛的毒蛇,和月色下被毒蛇束缚得几乎丧命的少女,隋云旨唇色苍白,猛然坐起道:“母亲,求求你,放了阿箬姑娘吧,她什么也没做错,你放了她吧……”   英枬闻言,眼眶再度湿润,如今,哪儿是她不放过阿箬,只怕阿箬是不能放过她了。   隋云旨还在替阿箬求情,他抓着英枬的袖摆,焦急得要从软塌上跳下去,英枬连忙拦住他,低声道:“你放心,她没事的,只是这胤城咱们是待不下去了,你爹已经去收拾行囊,待他回来了,我们就离开。”   隋云旨还有许多疑问没问出口,他想知道为何英枬从未告诉过他,她是妖,她又在和隋城主谋划着什么?那个会点石成金之术的人是谁?他们与阿箬又有何仇怨呢?   隋云旨的思绪乱糟糟的,手脚也还在发着软,忽而一声巨大的破裂声从城主府的后方响起,隔了好几座院落传到书房,竟让这块土地都跟着颤了颤。   英枬猛然起身朝外走,她推开书房门,回头对隋云旨道了句:“云旨,你千万别乱走动,府中危险,娘怕顾不上你。”   不等隋云旨答应,英枬便冲入了夜色之中。   今夜果真要下雨,乌云遮盖了星与月,呼啸的风吹打着园中花草,激起一池水面波光粼粼,那破裂的声音便是从英枬的小院传来的。   英枬到时有灰尘随风迎面而来,她看见了夜色中的一点火光,照亮了整个儿破败的院落。   院子里的花草都被压坏碾碎,竹屋轰然坍塌,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树应声而倒,压在了竹屋上,发着香甜气味的槐花落了满地,如白雪般铺在了整片院子里。   月洞门上攀爬的花藤都挂了下来,从外往里看,隐约能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男人从后面看高大威猛,手举着火把站在了废墟中,而他的对面所站着的,正是身穿青绿衣裙,用中衣包着白骨,于怀中抱着的阿箬。   “夫君!”英枬朝院子里冲了进去,等她跑到了隋城主的身边,才看见院子里的现状。   院子的地面薄而微颤,原本养着无数条毒蛇的地穴里那甜腥的气味儿散发了出来,妖气像是能看见的紫色烟雾,顺着地面穿梭于花瓣间,而靠近阿箬附近的花瓣,洁白无瑕,妖气一丝也渗透不进去。   隋城主举着火把,一双眼满是惊诧惧怕,可他没有后退,在英枬来时才回过神,匆匆道了句:“你快带云旨走!”   “不!夫君,我不走……”英枬挽住隋城主的胳膊,光是看院子里这残败模样,她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阿箬的外衣上满是黏腻的毒液,正贴着皮肤,透出淡淡的肤色。她披头散发,看上去好不落魄、可怜,可她瞧向旁人的眼神却是那般冷静,漠视。   “隋城主与隋夫人……果然鹣鲽情深。”阿箬说出这句话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断冒着妖气的地穴,那里老槐树歪倒,槐树根下还燃烧着一簇火焰,顺着院子里的花草,正一片片往周围蔓延。   这地穴在建造的时候为了方面各处毒蛇进出,设置了许多个出口,只是那些出口狭小,只能供毒蛇钻出,阿箬在里面的确找了很长时间。她还没找到出路,隋城主便想着赶尽杀绝了。   隋城主对英枬说他去收拾行囊,马车备好后他便举着火把孤身一人来到了英枬所住的小院。这个地方已经存在快二十年了,里面的槐树还是在下人的帮助下,他亲手种的,彼时槐树已经很壮,衬着竹屋繁花,小小院落像是胤城中的世外桃源。   隋城主不舍得,却也不得不狠下心去毁了这里。   他举着火把用木柴浇了浓酒,再以火把点燃,英枬虽未明说,可显然她对付不了阿箬。方才英枬惧怕成那般模样,可见阿箬真从蛇窟中爬出来也不会放过他们,与其如此,倒不如临走前放一把火,烧毁洞口,要是能将阿箬闷死或是烧死,那就再好不过。   阿箬在地穴中尚未找到出口,便被浓烟呛得肺腑生疼,火势没能蔓延至地穴,滚滚的浓烟却顺着蛇窟中的每一个缝隙钻入。   阿箬捂着口鼻不住地咳嗽,身上蛇毒未清,还要去应对随时会被大火吞烧的风险,她心中气急、烦躁,不耐烦地起了些杀心。   胤城的夜风越来越大,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霆,劈开了银河的位置,将靛蓝色的夜空刹那照亮,而后又归于寂静中。   便是这一阵阵风,将火势蔓延,却也吹入了一丝清新的槐花味儿,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阿箬的鼻息里。她顺着这槐花的味道,找到了洞口的大致方位,再抓一把脚下的泥土,确定此地土质松软,于是手指在面前画了个阵,爆破开头顶这一片土地。   槐树应声而到,轰隆压在了竹屋上,世外桃源于隋城主的面前化作废墟。他亲眼看见尘烟里,身着青衣的女子抱着白骨,拨开飞灰,一步步踏入了他的视线,而她则像是不死的恶鬼,浑身透着寒气,直叫人心生恐惧,足心发麻,一时忘了逃脱。   火势还在蔓延,顺着槐花燃烧,天空又坠了几道雷下来。   阿箬道:“你们夫妻俩还真是一丘之貉,心狠手辣起来直叫人生恨。”   隋城主捏着火把的手紧了紧,浓烟呛得他不断咳嗽,咳得几乎弯下腰来。英枬一次杀不成,他便再来杜绝后患,只是他们都失败了……   英枬本扶着隋城主,此刻却也管不了那么多,她直直地跪了下去,此刻看上去当真像个大病初愈可怜的妇人,满目悲戚,又一次落下泪来:“阿箬姑娘!我们错了!阿箬姑娘大人大量,便放过我们一回吧。”   这求饶的话,若是再早上半日,阿箬也就罢了,可现在怎么看上去,她都觉得英枬是条真正的毒蛇,便是落泪,泪水也是虚情假意的。   “我这身仙气若能被抽,我若能死,即便不死在你那群蛇围攻之下,也要死在这男人放的一把火里,你们夫妻二人接二连三地对我下杀手,可真想过放我一回?”阿箬抱着怀里的白骨,手臂紧了紧:“你们真奇怪,自己对旁人狠毒,又要旁人对你们慈悲,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阿箬姑娘,我、我愿承担一切!但求你放过夫君和云旨一码,我夫君只是个凡人,我所做的事他都不知情,他是被我所蒙蔽的!”英枬跪着用膝盖往阿箬凑近,哭得越发可怜:“云旨更是单纯,你与他一路相处多日,知晓他的为人,他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的!我求求你,就饶过他们这一回,我愿意以死谢罪!”   “你死,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阿箬歪着头,理所当然道:“你放毒蛇咬我,所以我杀你,你夫君燃火烧我,所以我杀他,这并不冲突。”   “阿箬姑娘!求求您行行好,千万不要把我的过错算在他们的头上!”英枬哭得歇斯底里,她就跪在阿箬面前,屈膝一步步爬到她的脚下,不住地磕头,拉着阿箬的裙摆,双手颤抖。   隋城主见英枬如此,心中不忍,突生几分悲哀:“夫人,你若真去了,我又怎会独活……”   阿箬见隋夫人拽着她的裙摆,心生厌恶,她抬脚将对方踢开,再往后退了两步,瞧这二位情意绵绵你侬我侬,临死之际还在互诉衷肠,她只觉得胃里泛酸,直想作呕。   阿箬不是什么善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也不想再拖泥带水,她空出一只手,食指对着隋夫人的方向凌空画出一张降妖的咒文来。   恰是此时,雷霆阵阵,只听见哗啦啦,天空忽而落下骤雨来,大雨当头浇下后雷霆的声音才从远方传来,接着又是几道电光闪烁,似树枝纹路般裂开,照亮胤城上空。   阿箬画出的咒文在暴雨中分裂成了一丝丝赤线,束缚住了英枬的手脚,还有一圈锁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箬垂眸,看向怀中衣裳包裹的白骨,淡青色的中衣里露出半面头骨,她阖上双眼,白骨散发着冷冽的幽香,赤线于大雨中燃烧。   尖利刺耳的妖鸣响起,雨水熄灭了隋城主放的火,化成滚滚浓烟,却无法扑灭那一道道赤线上的火焰。英枬痛苦地蜷缩在地,滚了满身泥泞,隋城主扑在她的身旁不住地唤她的名字。   妇人的脸上与手臂上逐渐浮出妖斑蛇鳞,痛张的口中尖利獠牙泛着寒光,信子伸长,狰狞且可怕。   阿箬恍若未见,只是收回了右手,轻柔地悬在心口上方,为那半张露出的头骨遮雨。   危险悄无声息靠近,噗呲一声刺穿了她的心口,从背后穿过了她的胸骨,几乎刺入她怀中那堆白骨之中。   阿箬睁眼,满身湿漉,发丝顺着雨水蜿蜒地贴在脸上。   她回身,便见隋云旨苍白着一张脸,手中握着那把镶珠雕玉、奢华金贵的宝剑,随阿箬转身的动作,慢慢从她的身体中抽出。   作者有话说:   抱歉,临时有事,更晚了! 第15章 落金城:十四   大雨冲刷着剑身上的血迹,鲜红的颜色很快便与雨水融在一起,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无色无味地化去了。   阿箬垂眸看了一眼心口伤痕,破开的衣裳里,血肉迅速愈合。   哐当一声,隋云旨僵硬地扔掉了手里的剑,他在看见阿箬脸的那一瞬,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恐惧与愧疚霎时间吞噬了他的理智,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小院中,淡紫色的妖气不断从英枬的身体里涌出,随着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妖鸣,那些紫气越发浓烈,卷过地面上残败的花朵,群花立时枯萎。   隋云旨理智回笼,他想朝英枬过去,可在看见英枬的裙摆底下逐渐翻出了一条巨大粗壮的尾巴时,又怯怯地止步了。   那些赤色的火线顺着她的身躯燃烧,连带着不断在泥泞土地与雨水中拍打扭曲的蛇尾,光洁的墨色蛇尾上,一道道伤痕从皮下撕裂,钻开了蛇鳞,血流不止。   隋城主与隋云旨的恐惧震惊不同,他不惧怕英枬的妖形,甚至在她痛苦地幻出妖形后落了一脸的泪水。他将英枬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不住地哄着她,又对阿箬求饶。那原先被他带来想要烧死阿箬的火把,已经被雨水熄灭,冰冷地倒在了一旁。   阿箬伸手摸了摸心口,伤口已经不疼了,可那一股被隋云旨从背后戳穿的寒意还未消散。   “对不起,对不起……”隋云旨喃喃着歉意,不敢再看那柄剑,更不敢再看阿箬一眼。   他朝隋城主走去,瞧见英枬的蛇尾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心跳骤然停顿。   英枬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她身上因赤线增加的伤痕也越来越多,瓢泼大雨中血腥的味道愈发浓烈,方才英枬那一扬尾,似乎已经耗尽她最后的力气,待到那条蛇尾微弱地颤了颤,丝丝赤线才于风中化去。   “不、不——英枬,英枬!!!”隋城主的声音破碎,他跪在地上抱着一截瘫软的蛇身,悲痛地弯下了腰,将脸重重埋在那身浸满血水的华服之上。   隋云旨离他仅几步之遥,在隋城主失声痛哭的刹那,他浑身无力地跪在了蛇尾旁,脸色惨白,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他来时英枬分明还是活着的,她在挣扎,可她还留有半分人形,她痛苦地发出一道道凄厉的尖叫,吓得隋云旨不敢靠近。   这一犹豫,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隋云旨狼狈、自责、矛盾,多种情绪在他的胸腔发酵,最终也只能抱头痛哭。   阿箬不是第一次杀妖,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抱着妖的尸体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她想隋城主和英枬这对夫妻虽心狠手辣,却是世间少有的真爱。   她没去看英枬的尸体,小院内妖气散尽,风中只留下槐花的香味和些微呛人的烟火味道。   雷雨仍在继续,阿箬一步步朝隋城主的方向走过去,隋云旨头脑发昏,视线模糊,在阿箬动的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刺她一剑的原因。   英枬离开书房后,隋云旨便忍着双脚的酸麻跟了上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阿箬是否还活着,若他能找到阿箬,必定放她离开,向她致歉。走到英枬所住的小院外,瞧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英枬的哭声不断,又有几道痛苦的哀嚎,隋云旨立刻拔剑冲了进去。   其实他没怎么看清阿箬的身影,他只看见自己母亲在地上打滚,而父亲跪在一旁抱着她,不住地叫她的名字,便一股热血冲上天灵,不管不顾地提剑刺向了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那一剑刺下去,他才看清了对方一身青绿衣裙。   他是想救阿箬的,却刺了她一剑。   而他将阿箬从天际岭找回来,本也是想救母亲的,最终却害得母亲身亡。   英枬召唤毒蛇想杀阿箬,隋城主放火堵住洞口想烧死阿箬,他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积德行善的父母在这一夜间变得那样陌生。可即便他们有害人之心,行害人之实,他们也是他的爹娘,他为人子,怎能袖手旁观?   “阿箬姑娘!”隋云旨抱住了阿箬的腿,他浑身哆嗦:“阿箬姑娘,求求你饶过我爹一命吧,求求你了。”   隋云旨抱着阿箬的腿求饶的模样,与英枬先前对她磕头时如出一辙。   阿箬抬了抬腿,看着隋云旨的脸。   她第一次见到隋云旨是在天际岭的雪地里,他晕了过去,阿箬将他蒙脸的布巾摘开,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来,那样的脸,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公子。如今还是这张脸,眼下青黑,血色尽褪,早已不是血气少年。   人之信念很脆弱,三言两语便可攻破。   几番心历起起落落,隋云旨也不再是当初的隋云旨了。   “你也想杀我。”阿箬抽回了自己的腿,没让他再碰上,却也没再将他踹开:“你明知你爹娘做错事,明知他们咎由自取,可还是因为他们杀我……我救过你的命,隋云旨。”   “是,是!”隋云旨道:“我不该刺你一剑,也不该偏袒他们,可人心肉长,他们是我亲生父母,我又怎能真的看他们去死?!阿箬姑娘……人因情而生,无心无情那就是个死人了,我固然知晓爹娘之过,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不能大义灭亲啊!”   “为何不能?”阿箬抿嘴:“做错事便要承担结果,感情不是对错的借口。”   “难道你身处我这个位置,也能做到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隋云旨刚问出口,便听见阿箬淡淡的一句:“我能。”   他愣住了,抬头迎着大雨,一滴滴豆大的雨滴落在了他的眼中,砸在了他的脸上,与眼泪混在了一起。   阿箬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明明只要一伸手便可碰到对方,却好似离了十万八千里的鸿沟。阿箬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到她方才那句“我能”好像已成事实。   那边隋城主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身子一歪,昏厥在了英枬的身侧,饶是如此他的手也没放开英枬的袖摆,与那条千疮百孔的蛇躺在一处,口中溢出血色,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悲痛欲绝摧肝肠,隋城主的五脏受损,无需阿箬动手,也大减寿命,活不过几年了。   “父亲!父亲!”隋云旨见隋城主倒下,连忙起身去扶他。   他刚将人扶起来便见他口鼻处溢血,心慌之余再看向那条伤痕累累的蛇,隋云旨身子也软了下去:“……母亲!”   要杀了他们父子二人吗?   阿箬离他们十几步距离,脸色淡然,她心中的那些气恼恨意,好像随着雨水冲刷干净了,剩下的,便是厌弃唏嘘,似是有股凉凉的风,直钻心口。   阿箬要想杀人,隋家父子俩毫无还手余地,一个年少才知愁滋味,一个半生残命将入土,细细瞧去,哪儿还有他们点火执剑时的力量。这二人宛若不堪一折的枯枝,随时能应风而断,又何须她去动手呢。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鹿眸上卷翘的睫毛颤颤,几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滑到了嘴角化成了无声的叹息。   “罢了,我可怜你。”阿箬轻声道。   隋云旨已经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话,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条蛇庞然的尸体,也没法儿用力抱起瘫软的隋城主,他的双膝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阿箬没再看他,转身走了。   出了英枬的小院,院子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终于消散,阿箬借着雨水洗了一把脸,穿过几条长廊,就在城主府的园子里找一间库房,挑挑选选,取了件成衣换上。   再从库房出来,屋外的雨势小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深黑的夜空逐渐转蓝,雨打蕉叶,廊亭萧瑟,阿箬一身靛青的长裙,背着巨大的包裹,撑了一把画梅的油纸伞就近找了个侧门出了城主府。   出侧门便是一条长巷,薄雨从两间屋子上的琉璃瓦飘下,无声染上油纸伞,阿箬的眼神有些空,慢慢朝巷头而去。   隋云旨问她,若她落到他这种处境,难道就真的能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   阿箬回,她能。   她是真的能,她也是这么做的。   三百多年前的某夜,岁雨寨的人围着篝火唱歌时,她便冲出去了。他们算作一个村落里的伙伴,一起随流迁徙,一起生活过许多年,阿箬认识他们每一个人,除了极个别讨厌的,其他人她其实都挺喜欢的。   可他们都做错了事,他们都是罪人,他们以命相抵也抵不过所犯下的罪过,若不拿命来赔,他们还能赔什么呢?   那一晚的阿箬其实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她的眼睛被血水糊住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鼓动着,随着她杀的人越多,也越来越快。大火燃烧了半边樟木林,岁雨寨集聚的村落里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然后她便用那把沾满上百人鲜血的屠刀,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死的感觉很痛,可死亡的感觉未能持续太久。   一场大雨浇灭了樟木林里的火,也将那些死去的人重新唤醒。他们身上的血化成了水,他们皮开肉绽的伤口渐渐愈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惊恐一场真实的噩梦,更惊异自己的不死之躯。   阿箬也睁开了眼,屠刀就在身侧,岁雨寨的人也都活着。   “阿妹疯了!她要杀了我们!”   “快,快把她抓起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能再让她拿到刀了!”   “把她赶走!留着这么个祸害在咱们岁雨寨,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你这疯子,简直比那外头生吃人血的蛮人还要可恶!”   那样一句句指责、辱骂,那样一道道愤怒的、仇恨的、惊恐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便站在人群里,朝他们一个个的脸上看过去,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已经没有跳动了,他们分明都死了,却重新活了过来。   阿箬看见其中吴广寄骂得最狠,于是扬起屠刀,再度尖叫着朝他砍了过去。这一次鲜血溅上了她的脸,猩红的液体冷却便化作了水,吴广寄慌乱地摸着自己的伤口,摸着摸着,那伤口也就摸不到了。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这是老天保佑,是上天的恩赐,让他们在这饥荒乱世中拥有不死之身。   可分明不是这样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们是邪恶的,被欲\\望操控到丧失情感的恶鬼,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他们恩将仇报,他们罪孽深重,他们的不死之身从来不是恩赐,是负罪枷锁,是诅咒!   因为他们……吃了神。   ……   走出长巷,阿箬将油纸伞歪了几寸。她抬头看向深蓝的天空,细雨如线,从短短一截巷子出来,那些纷杂的过往和乱糟糟的情绪,也被她抛于脑后。   阿箬深深吸一口气,仿若闻见了花香。   她轻声笑了一下,启唇喃喃:“我们去买背篓,神明大人。” 第16章 落金城:十五   隋云旨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喜欢金灿灿的颜色,也不喜欢金饰,英枬的梳妆台上有银有玉,唯独没有金。   也因此,城主府内外都没有用得上金的地方,院子里的园林摆设与胤城的奢华格格不入。   英枬出手大方,也没有个专门的账本去计算她的金库嫁妆,就连澧国要与别的国家打仗,也时不时伸手朝城主府借金子,自然,那些借出去的金子没有再还的道理,可英枬也没有半分心疼。   幼时的隋云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不喜金,明明胤城上下处处可见金灿灿的摆件,首饰店里也都是金镯金钗,这都是英枬施恩的结果。有一年英枬生辰,隋云旨自描了花样,特地让人打了一对金镯子给她作生辰礼物,那漂亮的镯子从红绒布中取出时,英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起来。   隋城主蹙眉,英枬说喜欢,收了镯子也不见戴过,隋云旨想不明白的事,在她死后才有了答案。   那对金镯子,是英枬遗物中最亮眼的,其他朱钗宝饰都有佩戴痕迹,多少旧了些,唯有这个被她压在厚衣下的箱底,从未取出,又被好好珍视。   英枬死了,死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化身成了巨蟒,泡在雨里几个时辰。   隋云旨无法及时处理她,只能锁上繁花小院的月洞门,将隋城主带回了屋子里,急匆匆地出去寻大夫。   英枬和隋城主本就决定今晚对阿箬动手,早早将府里的人遣散出去,只等万事落定后离开胤城,使得府上一个差使下人也没有。   隋云旨挨家挨户地敲门,好在有年迈的大夫起得早,撑着油纸伞冒着大雨,被隋云旨拽进了城主府,一路带到隋城主的床边时,大夫的半身都湿透了。   大夫给隋城主瞧病,隋云旨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顺便照看隋城主,自己趁着天还未亮再度回到了繁花小院,打开院门后,隋云旨望着英枬的尸体出神。   大雨转了小雨,雾蒙蒙地从天上飘下,隋云旨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他才知道原来竹屋下有蛇窟,才知道那株槐花树的树根旁石块压住的深洞便是地穴的出入口。他取了工具一边哭一边挖已经被阿箬施法破开的泥土,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再嚎啕地将英枬的尸体埋在了里面。   蛇身冰凉地卷曲在泥坑中,周围的花凋谢的凋谢,破碎的破碎,整个儿小院也不复往日。   隋云旨将英枬埋了,又重新给月洞门上锁,原是一场给他母亲办的假丧,却没想到引魂幡未撤,英枬真的身亡了。   回到隋城主的房间里,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隋云旨像是泥里打滚了回来似的,弄得一身脏兮兮狼狈不堪,气恼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提了隋城主的病情。   他说隋城主伤心过度,损了心肝才会呕血,便是买了最好的药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隋云旨在听见老大夫说这话时,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喉咙发着疼,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去换便按照医嘱去城里抓药,买了药回来,老大夫见他魂不守舍的,便叹了口气,留下来给隋城主熬药。   时间匆匆,雨未停,天已亮。   老大夫给隋城主针灸后,便让隋云旨喂他喝药,两人忙活了大半天,隋城主才慢慢转醒。他醒了头脑也是混沌的,双眼好似看不见般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嘴唇颤了颤,唤了一声“英枬”。   隋夫人大丧这几日,城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他们往日之见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感情深厚,却没想到二人成婚几十载,还能有那般舍生忘死的情谊在。   一声叹息,让隋云旨回了神,他对老大夫道谢,想送他出门,再招几个下人回来。   城主府里引魂幡被雨水打湿,满地未来得及收拾飘零的纸钱,还有空荡荡的长廊与九曲桥,让往日热闹的府邸看上去冷清且寂寞。   隋云旨送大夫出门时,才终于看见了胤城的变化。   一夜之间大雨好像洗去了城中所有金色,那些金漆斑斑驳驳,整个儿城池都像是百年容华一朝散尽,不过短短十几个时辰就让它变得苍老了起来。   城中众人疑虑重重,惊奇不已,面对凭空消失的金子和钱财,家家户户出门说谈,街巷内挤满了人。   有人说昨夜那一场下的是酸雨,幸好没人出门,否则被那雨碰上了,必会脱一层皮。   隋云旨手上握着一锭金子,穿梭在杂声不断的人群中,昨夜的那场雨在午前便停了,而他一身脏乱的衣裳始终没换,披散半干的长发,玉冠歪戴,锦衣华服上满是泥点,那些泥点还掩盖了部分他埋英枬时沾染上的血迹。   他的身上是脏的,臭的,胤城的街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还要狼狈落魄的人了。   往前推几十年,胤城贫穷匮乏,人人都吃不饱饭,短短几十年的变化,让胤城再无一个穷人,就是在客栈里打杂的小二怀里也能随时掏出几十两银子来。   隋云旨曾与他们一样,这一刻却像是身处于同一条街道的不同时空里,格格不入,听不见人声,唯闻自己的心跳。   他兜了一圈,带回了几个下人和一些隋城主亲养的侍卫,他们见到隋云旨的样子满是担忧,跟着他去城主府善后。   隋城主醒了,还要用药吊着,隋云旨每日便带着几个亲卫去那种满繁花的小院里修葺整合,将毁掉的花重新补上,再去外寻一株与院子里被大火烧死了树根的槐树一般大小的回来种上。   两天的时间里,隋云旨和亲卫把英枬小院里所有不能要的东西全都清了干净,看着空空荡荡的院落,隋云旨的心里却很平静,他的心脏似乎因为疼了太久而麻木,再回忆起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恍如隔世。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去清点了英枬的金库,全城的百姓或多或少都损失了一大笔金子,就连那些镶嵌在门上、梁上的也都不翼而飞了,英枬的金库却分文未少,那里面的金子,都是她从外以金换金,换来的真金白银。   金光耀眼,隋云旨想不通,便去找了隋城主。   隋城主虽不能下床,但已能说话了,面对隋云旨的质问,他嘴唇颤了颤,什么也不肯说。父子两就这么面对彼此僵持了半天,隋城主忽而瞥了一眼隋云旨的鬓角,眼眶通红。   ……   胤城的城主府忽而开始散金了。   城中百姓虽损失了大部分的金子,却也没到穷困潦倒的地步,他们多少有些资产能让自己度过余生,或再找些其他寻常生意做,怎么也不会饿着自己的。   城主府有钱他们是知道的,往前推几十年,他们的先人或家中老一辈的吃不上饭,都能去城主府讨一口吃的,舔着脸要一些金银度日。如今城主府主动散金,每家每户都可前去门前领钱,数额之大,前所未有。   有个年迈的大夫说,在城主夫人入葬的第二日清早,天还未亮他就被隋云旨叫起来去给隋城主看病,瞧着隋城主的脉象便知道他命不久矣,只能苟活几年罢了,今日城主府散金,恐怕多与城主夫人去世有关。   有人说隋家人这是伤心过度,脑子糊涂了,但有谁与钱财过不去?便是家中还有富余的,也都差老人或小孩儿,厚着脸皮去拾金子。   大雨连绵几日,城主府前的人却络绎不绝,人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排了老长的队伍,从城主府门前开始算,一直排到了三条街外,五彩斑斓的纸伞在薄雨中画成了长龙,又像一条彩斑的细蛇。   偌大的金库,说搬空也就搬空了。   众人拾金开开心心地来,高高兴兴地走,就连原先养在城主府的下人和亲卫都收到了一笔不少的遣散费。   南方植林商人那边说找到了一棵与隋云旨家小院里原先种的一模一样的槐树来,因听说隋家有钱,故而要价高了两倍。隋云旨没钱,只有一把贴身的宝剑,那剑价值不菲,原是他十四岁,母亲送他的生辰之礼,细心呵护了几载,终是留不住身边。   胤城里的人都在修葺茶楼客栈,那些为了彰显富贵的装饰和门匾统统掉了颜色,他们还需用金漆重新补上。   高架的竹架子占了半条街道,隋云旨提着宝剑走在其中,他身上那套朴素的蓝衫和手中的宝剑尤为不符,他也不尴尬,沉着脸步入了一家当铺。   从当铺出来后,隋云旨捏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埋着头便要往家走,前头忽而传来一道焦急的男声:“姑娘小心呐!”   他抬头瞥了一眼,顿时怔在了原地。   一个施工所用的漆桶从竹架上坠落,一旁身着青绿衣裙,背着背篓的女子轻巧地跳远了几步,漆桶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声响,里面仅剩的一点儿金漆溅开,星星点点地落在了青石板路上。   阿箬的裙子与先前所穿的那一件相似,又有些不同,青绿的衣衫袖摆和裙摆处晕染成了墨绿色,上面翠绿的细线绣了几枝竹子,瞧那密集宽大的竹叶,像是箬竹。   她的长发被一根细竹挽起,身上的背篓从竹篓换成了更结实的藤篓,篓盖上插了几朵明艳的小花。阿箬正拍着心口,昂头嗔怪地瞪了那男子一眼,少女貌美,这一眼有些娇嗔,直叫男人讪笑道歉。   隋云旨离她不远,那溅开的金漆甚至有一点落在了他的鞋面上,只这十几步的距离却叫隋云旨望而却步,他想起来曾几何时,阿箬也用这般眼神瞪过他一眼。   青绿衣裙的少女朝他看过来,视线于他身上扫过,隋云旨忽而有些局促窘迫。   阿箬那一眼轻飘飘的,就像在看路上随便什么人,她拉着肩上的背带正准备离开,隋云旨又叫住了她:“阿箬姑娘!”   阿箬停步,眉心轻蹙。   她背上的藤篓是特地差城里有名的藤编师父手作的,故而多等了几日,这才耽搁了离开的时间。   今早从客栈出来,阿箬便要出城了,却没想到在出城前先是险些被漆桶砸,再是碰见了隋云旨,一日的好心情彻底毁了。   “阿箬姑娘留步!”隋云旨心下一紧,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阿箬的步伐不快不慢,只是脸上有些不耐烦,等隋云旨终于追上她了,她才开口:“有话快说,别招我厌,我有仇必报,不择时日的。”   “对不住……”隋云旨脸色白了一瞬,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我、我将府里的钱财都散出去了。”   这话像是邀功,口气里却没有半分得意,也无失落。   城主府散金,大排长龙阿箬是知道的,她朝隋云旨瞥了一眼,隋云旨勉强挤出笑容:“我、我想请阿箬姑娘饮茶,就、就饮一杯。”   阿箬轻轻眨了眨眼,目光扫过隋云旨的两鬓。   他才十七岁,两鬓已然斑白了。   那抹苦涩带着些许讨好的笑还在隋云旨的脸上挂着,阿箬抿嘴,道:“只饮一杯。” 第17章 落金城:十六   隋云旨在隋城主那里听了一些关于他与英枬的过去,远在隋云旨出生前,远到三十多年前他们相遇的开始。   有些话英枬和吴广寄都只说了一半事实,又编造了一半,就比如英枬最初跟在吴广寄的身后,的确是以为他为地上的神仙,喜欢他身上那一股仙气的味道而拜他为师,跟在他身后替他散金造福众生,积累功德。   三十多年前,英枬和吴广寄选择了救济胤城,彼时胤城的人因吃不饱饭在城外的山林间设立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匪窝,隋城主那时十岁左右,跟随父母出城投靠亲戚,就在城外三十里的坡上被人劫下,父母双亡,他也被迫流浪。   他不知道亲戚的住处,只记得回去胤城的路,回去后他便沿街乞讨,本以为自己会饿死,恰好英枬就在西城楼下施粥,隋城主去了,对那时身披彩衣,眉目如画的英枬一见钟情。   他当时不知何为情爱,只知那个施粥的姐姐很好看,是她救了自己一命,故而在对方收摊时想上去帮忙,又听见她与一个身披玄袍的男人说些什么。她说与其每日施粥救济,倒不如给胤城的百姓一些银子让他们出去谋生意讨生活,男人答应了她,隔了几日后,她便开始散金了。   隋城主也拿了金子,旁人拿金子出城谋生,他却留在了胤城内,每日在其他家帮搬运货物打杂,英枬碰见过他好几次,问他为何不离开这穷乡僻壤之地,隋城主道,他们去富足处挣钱,我在胤城等他们将钱带回来,再挣他们的钱,省了一趟路。   英枬问他:“你如何断定他们一定会再回来?”   隋城主当时指着一群日子渐渐好转脸上也终于有些笑容的老人小孩儿道:“他们家还在这儿呢,一定会回来的。”   英枬觉得这个少年好特殊,故而多看了他几眼,后来隋城主没走,英枬和吴广寄也没离开。   少年逐渐长大,也如他年幼时所想的那般挣了不少钱,他在城中置办了一座宅邸,他当吴广寄是英枬的师父、长辈,便去寻吴广寄求娶英枬。   吴广寄贪恋英枬美色,英枬在时将他伺候得很满意,他也不愿放她走,故而他私下找了隋城主,向隋城主透露英枬是蛇妖的事实。他原想让英枬看见隋城主惊惧、恐慌的一面,好让英枬死心,却没想隋城主的回答出乎意料。   他像是松了口气,面上浮出喜色:“我早知她与众不同,原想着是天上的仙女,是我积德十辈子也高攀不上的,现在看来,我离她近了些,或许积德九世便能求来一世相伴了。”   英枬感动,更坚定了要与隋城主在一起的心,她买了好酒好菜对吴广寄求情。她想留在胤城,想留在隋城主身边,她想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或许日后能为隋城主生一个孩子,度过寻常人的一生。   那晚英枬被吴广寄灌多了酒,吴广寄面上说恭喜她,愿意成全她,却在英枬醉酒后夺了她的清白。   那夜她浑浑噩噩,身上无力极了,只能看见吴广寄那恶心的嘴脸不断浮现眼前,那双套着金质手套的双手游走了她全身,她恶心地想吐,哭得撕心裂肺也做不出半分抵抗来。   吴广寄说她没了清白,隋城主便不会要她了,他要以此控制她,要挟她,要她永远受他摆布。   英枬没有如他所愿,她顶着一身伤走到了隋城主的面前,只在那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愤恨与心疼,他不嫌弃她,只是担忧她。   英枬住进了隋家,隋城主为了消除她的顾虑,很快便与她成婚。   他为英枬在府上建造了一所繁花小院,因知晓她喜欢竹子,便打造了一间凉快的竹屋,他知晓她喜欢槐花的香味儿,便亲自栽植了一株槐树,为了能让她那些毒蛇有处可藏,他在那所小院下挖了地穴,将吴广寄藏在里面。   英枬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理解她的仇恨,理解她的怨怒。   他甚至理解她因为在吴广寄那里受过了伤,故而成婚前几年没有主动碰过英枬,吴广寄在地穴里受了几年折磨,英枬的心结略解,二人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拥有隋城主的包容与爱,英枬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哪怕用自己几百年的妖丹结子,哪怕她知道隋云旨一旦出生,妖丹随之而去,她最多只能活二十年,她还是愿意这么做。   只是几十年夫妻恩爱,她不舍得先一步离开隋城主,她一直记得吴广寄身上的那一股仙气,她知道是那股仙气支撑着吴广寄不死不灭,她想将那股仙气据为己有,好让自己不要那么早离开人世,至少……可以陪伴隋城主百年。   越快临近死期,英枬便越急躁,她以毒蛇各种折磨恐吓吴广寄,才从吴广寄的口中套出了阿箬的消息,于是便有了最开始隋云旨找上阿箬,带她来胤城的原因。   英枬讨厌所有金子,源于她对吴广寄的厌恶,她将吴广寄困在蛇窟,将他物尽其用,她与隋城主合力将胤城彻底发扬了起来,甚至在这短短几十年里成为澧国最富饶的城池。   英枬原以为找来了阿箬,她便可以自救,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到头来她的幸福也仅有这般短暂,阿箬是来结束她这一生的。   隋云旨知晓这一切,他终于知道为何会有一个能点石成金的男人突然出现,为何她母亲能招来那么多毒蛇,为何繁花小院的底下有那么大的蛇窟。   他痛恨吴广寄,也痛恨那些用吴广寄变化出来的金子所换来的真金白银,他的爹娘不是天生的恶人,致使一切罪恶的源头到底是那一股仙气,是那点石成金的能力,是吴广寄的贪心。   后来他的母亲变了,父亲也变了,隋云旨想,若人没了,那些金银留着又有何用呢?   隋云旨将城主府的金子全都散了出去,让这些东西从哪儿来便去哪儿,他不稀罕,也不想要了。   人大抵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所拥有的渺小才显得可贵,而一旦拥有的足够多了,便想要去觊觎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   英枬在最初嫁给隋城主时,应当也想过哪怕相伴二十载也够的,只是后来得到的多了,舍不得的多了,想要的也就多了。   今日碰见阿箬,隋云旨其实有满腹的话想对她说,这短短几天经历过的远比他过去十七年经历的更加起起落落。   此刻他与阿箬坐在茶楼的角落里,靠窗户的位置,窗外架着几排竹架,茶楼内外也都在重新修葺,小二忙活不过来,放下两盏花茶匆匆就走了。   二人坐在方桌对面,两厢沉默,其实方才坐下时隋云旨的脑海里又过了一遍隋城主对他说的话,他想告诉阿箬他娘不是绝对的坏妖,他爹也不是绝对的坏人,至少他们俩没有她杀的吴广寄更恶。   他想对阿箬解释,那夜那一剑刺出去时,他其实并未看清她的相貌,若早知是她,他必不会那么做的。   隋云旨刚想开口,坐在对面的阿箬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她生得极为好看,笑一笑便能让男子脸红,方才同意与他进来饮一杯茶的阿箬自坐下起,目光就没落在他身上。那杯放在阿箬面前的花茶,她连茶盖都没打开过,而她的一双眼正落在窗外两个抢藤球玩儿的小孩儿身上,其中一个小孩儿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正是她笑的原因。   淡淡忍冬的花香撞着菊花微微的苦涩,隋云旨的心跳忽而快了好几拍,他想起自己最初见到阿箬时,其实被她惊艳过许多次。他说不清此刻是何感觉,只是方才想好的那些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隋云旨想,即便他说了,阿箬也不在乎,一个人曾经再善良,都无法抵消他当下做的恶事。   而他急于解释,滔滔不绝,最终也只会让阿箬更加看轻自己,他不想让阿箬看不起他,哪怕她已经足够轻蔑他,隋云旨也想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阿箬见那两个小孩儿一个哭,一个自知理亏弯下腰去哄,坐在对面的隋云旨忽而有了动作,她的余光瞧见,他端起了那杯滚烫的花茶,忍着疼一饮而尽。   咔哒一声,空了的茶盏被隋云旨放在桌上,白瓷壁上还冒着烟。   阿箬属实有些惊讶,她想隋云旨难道不烫吗?再朝对方看去,隋云旨的确是烫的,他烫得脸都憋红了。   他豁然起身,十七岁年轻的身姿欣长,鬓角的白发却因为未束好的发冠而毛躁了几缕出来。   隋云旨大喘了一口气,哆嗦着道:“茶、茶喝完了。”   阿箬此时还坐在椅子上,有些愣怔,随后她听见对方道:“阿箬姑娘,我想起来我应是欠你一朵源莲的,待我将府上事情处理好,便去天际岭再寻一朵还你。”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她从隋云旨的目光中看出了坚定,看见了几丝浮动的泪花,不知是他当真年少,经不住、委屈地想哭,还是方才那杯茶烫狠了。   隋云旨说完这句话将花茶钱放在桌上便要走了,他临行前又看了阿箬一眼,这一眼有些久,最终他笑了一下。   这应当是自出事以来,隋云旨唯一一次笑了,他是发自肺腑的,有些歉然,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一路顺风,阿箬姑娘。”   隋云旨走了,那抹蓝影出了客栈便一路狂奔。   阿箬一句话也没说,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隋云旨说要给她重新在天际岭寻一朵源莲。他若真找到了源莲,又该去哪里还她呢?隋城主仅剩几年的寿命,他难道不陪在身边做个孝子吗?   索性阿箬也不是很在乎隋云旨说的话,而如今她将吴广寄身上的那一缕仙气收回,自然也不需要源莲来保持身躯不腐了。   阿箬没碰桌上的茶,起身离开茶楼时撇了撇嘴,没忍住对身后的背篓道一句:“隋云旨真怪。”   这话,就像二人在天际岭碰见的第一面时,她说过的一样。   阿箬沿着满是竹架的主路继续往城外方向走,出了胤城,她回眸朝城门上看去一眼,城门顶上挂着的牌匾也成了漆黑的石头,这才是阿箬最开始来到这座城池,所见牌匾的真容。   褪去那些虚假的金,城里人也该从吴广寄堆砌出的奢靡假象里回到现实生活。   阿箬收回目光,抿嘴一笑,这条离城之路上铺满了石板,两侧草地上长了不少蒲公英,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白色的种子,似羽毛又似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绿油油的草坪上,夹在了嫩叶的缝隙里。   阿箬深吸一口气,轻嗅这风里连着几日大雨后的清新、潮湿的气味。才走出没几步,心尖的位置突然颤动一瞬,阿箬脚下停顿,呼吸骤止,鹿眸闪烁惊喜之色。   她似是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右手抚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平静了片刻,忽而又动了一下。   阿箬睫毛颤颤,她几乎有些急躁地将衣领扯开,把手掌探入里衣中,只隔着一层肉与骨去感受胸腔下的颤动。   一下,又一下,是心跳声。   自阿箬死了之后,她的心脏就再也没有过动静。   风飞扬起的蒲公英顺着墨绿的裙摆扫过,上面的箬竹绣纹精致又生动,道路前后无人,唯有树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还有她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   阿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这一瞬眼前场景骤变,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深夜,她握着箬竹根意外闯入了神明结界,记忆中过去的景象逐渐与现实重合再分离,她眼眶湿润,未眨眼便落下一滴泪来。   路还是那条离开胤城的路,路旁仍是绿草坪上漂浮着蒲公英,没有高悬的冷月,也没有枯萎的树林,没有小银雀,没有小蝴蝶,只有熟悉的花香味从身后飘来,准确来说……是从她身后的背篓里传来的。   阿箬没有回头,她看不见新买的藤篓上,藤条生芽,嫩绿的小叶将棕黄色的藤篓布满,发出了许多牙白色的小花。   她反手碰了一下藤篓,胸腔传来的鼓动愈发强烈起来,指尖触到了柔嫩的花与叶,阿箬忍不住嘴角上扬,鹿眸弯成了月牙状。   她收回颤抖的手,紧张地垂在身侧攥了攥,又掩饰不住高兴。   阿箬抬起袖子擦去眼泪,笑得合不拢嘴,便连走路都蹦跶了起来。   “神明大人,阿箬等到你啦!”   迎面而来的风,风干了她湿润的睫毛,阿箬似乎久违地听到了那声有些清冷,又难掩温柔的哼笑。   声音的主人,唤着她的名字。   ——阿箬,阿箬。   作者有话说:   神明掉落,注意查收。   阿箬捧着大花篓:收到啦收到啦!   【PS,今晚南昌突发封控消息,去超市排队抢菜了,更新迟了抱歉!】 第18章 春之叶:一   “澧国与翼国相争多年,说到底源于新帝的不安于分。澧国百姓安居乐业,事业蒸蒸日上,国有良法,亦有书勇,新帝却想效仿先帝开疆扩土,拿那一百多年前便割让给翼国的三城一宫做引,近年来频频生事,次次雷声大雨点小。如今翼国不堪其扰,出兵攻打,连夺九城……唉,实在是可怜,可恨,可笑!”   老先生胡子花白,几乎垂到了胸前,他身形消瘦,眉目清隽,瞧上去便知是个饱读诗书、富有才学之人,提起如今两国交战的事实,也直戳要点。   秋末枫林簌簌落下红叶来,远看像是野火烧着了一片山丘,树叶的形状随着风声而改,起起伏伏,似烈火海洋。   老先生坐在一棵枫树下,身后跟着一大家子人,还有几个十几二十岁年轻的后生。那些后生穿着长衫,一副书生打扮,骨子里却是一个比一个傲气,听到老先生说起此事时,更是愤愤不平。   “新帝无能又贪功,将这些罪过全都怪在先生身上,还说都是因为齐大将军是您侄婿,受您唆使才假病不听宣调,害得我国丢了九座城池。这齐大将军身上的伤,分明是前两年屡屡带兵攻打翼国,被翼国行刺落下的旧疾,况且将军都五十好几了,还能打几回仗?!”一名年轻人说起话来愤慨激昂,直将拳头往左手心捣。   这周围除了他们几个,还有十几个散落的游人,都是从那被攻陷的九座城池中逃出来的。   翼国忽而发起攻势猝不及防,不过短短半年便攻下了九座城池,有两城池的将领怕殃及百姓,甚至站在城墙上自刎以求翼国放过无辜之人性命,热血洒在城墙上滚烫又醒目,直叫人敬佩。   翼国势如破竹,使者来话,说的也是这战争为澧国先挑起,澧国多年在翼国边境挑事,便像个不成熟的孩子总想着与人打架斗殴,结果被人拽着头发拖着打,又哭哭啼啼地想要求和。   朝中多名官员因此受难,这位老先生也是其一。   他原是先帝文师,门生遍布,如今也都成了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皇帝因那九座城池被夺,心中气愤,一时失言便将老先生的脸面撕得稀碎。皇帝虽无罚无责,可老先生到底是在京中坐不住,便称自己年事已高,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京中。   这几个跟过来的,都是前两年应试成绩不错的后生,便等再考就能入朝为官了,可年轻也有血气,直言有这样的皇帝,官不做也罢,气愤地组成了文人小队,说要护送老先生归家。   路过这枫林,再往前走三百里,便将到澧国的边境。往边境而去,是澧国与翼国交界分出的诸多纷杂小国,平日里靠年年进贡生存,不与人为争,但求自保。   到了枫林里,老先生才停下脚步歇一歇,他将如今朝中时局分析给几位后生听:“过了前面那个坡,再往右走便到了我家乡了,你们几个护送我家人归乡,我要继续往前走了。”   “先生这是何意?再往前走……难不成要去东车国?西牛国?”一名男子脸上微僵,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豁然起身道:“先生这是打算去向那些小国求救?!”   此话一出,周围人噤声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了。   有人说此举不可,有人说先生大义,就连那些逃亡的游人闻言,也顿时猜出了这名老者的身份。   “阁下可是严老?”这些人能从九城之一逃到此处,多是家中富余,有些头脑的人。若非如此怎会往小国边境靠拢,不敢一路往京中奔去?   他们都知道,若翼国没有收兵的打算,靠着这一股像是有天神助力的冲劲儿,还真有可能打到京中,打到如今皇帝的跟前。   严老,四朝老臣,又是先帝文师,伴先帝三十载,声名远播,澧国上下但凡是会写字读书的,无不敬重。   这严老如今已然七十好几,还要为国事操劳,更撑着一把老骨头想要去向那些小国求救,只为了保住澧国江山百姓,众人知其身份,心中敬佩。   几声叹息之后,便是围坐一堆的劝说。有傲骨学子道他要去向小国求救,让老先生回去乡下,安生度过晚年,也有人道可书信给皇帝另派亲信执令前往,不必严老亲自去冒这个风险。   那边对话激昂,一点儿也没打扰到一小部分人的心情——严家与逃亡而来身后带着的几名年不过五岁的稚童,还有背着藤篓,蹲在地上一路顺延过去捡枫叶的青衣少女。   四个小孩儿男女都有,像个小跟屁虫似的,垂着脑袋跟在阿箬的身后,也学她一样捡枫叶。   他们虽不是一家人,就在这枫林短暂休息也能立刻熟悉,不一会儿便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毫无城府地分享自己方才发现的秘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压低声音,睁圆了一双眼睛道:“我看见她的背篓开花了,真的开花了,白白的,小小的,这么大。”   她那柔软的小手比了个圈。   一旁剃了桃子头的男童也连连点头:“是是是,是开花了,我也看见了,不过我看见了以后,那花立马就没了,她那个背篓一定有古怪!”   还有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小姑娘,说话声音糯糯的,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阿箬的背影,低声道:“那里面装着一个人。”   “啊?!”其他三个小孩儿一同看向她。   小姑娘的脸骤然红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捏紧手心里捡来的红枫叶,抿嘴道:“我、我看见了。”   “骗人的吧!篓子里怎么可能装人啊!”   “就是就是,我也没听见动静啊。”   “我娘说这样的篓子,都是用来装药的,我还在图画书上看见过呢,采药的大夫就像她这样,背着篓子在地上捡东西。”   “……”粉裙子的小姑娘一时间被这么多人围着质疑,她的脸一瞬红了起来,圆圆的眼睛盛满泪水,睫毛轻轻一颤就落下眼泪来。   她声音娇滴滴的,委屈道:“我不理你们了!”   说完这话,她丢下手里的红枫叶转身就跑了,一路跑到另一边正准备干粮的妇人怀里,娇娇弱弱地喊一声娘,脸埋在对方怀里哭,然后真就不过来了。   几个小孩儿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就算她骗人,他们也不能直接指出来,但说到底,背篓里怎么可能装人嘛!他们明明看见的,就是开花呀!   成年人围在一起讨论国事,劝说严老,妇人将随行带出的铁锅支起,打算煮几碗咸肉汤下面条,小孩儿闻见香味儿肚子饿了,一窝蜂散开,各找各家人去。   傍晚余晖,西面天空的红霞与枫叶交映,一个将天染了一半,一个将地染了一半,而后天与地的红在这一处交锋。阿箬就站在当中,将刚编织好的枫叶环戴在了头上,昂起下巴闭上眼深深嗅了一下风的味道,感受心脏的跳动。   红环配青绿的衣裙,广袖与裙袂上的箬竹纹也随风而摆,墨绿的细绳化成了腰带,挂下的两节穗子长到了膝盖位置,有些分量地压住不安分飞扬的裙摆。   阿箬拨弄了一下发丝,忽而觉得后脑勺的发上有些异动,她缓慢地睁开眼,抿唇微笑了一下。   方才那群人还留在枫林里,此处仅有她一个,站定在山坡最高处,秋末的碧草将有枯萎趋势。从这处往下看,一片草野的尽头便是几条蜿蜒的河流,村落稀稀拉拉分布不均,可被斑斓的云霞笼罩,彩光洒向白墙黑瓦,宁静又美好。   藤篓的盖子被卡出了一条细小的缝,一片刚从阿箬发上摘下来的红枫叶有一半落在外面,里侧一股力量抽动,那片枫叶便被拽了进去。   “这里没人。”阿箬沿着山坡往下走,脸上扬着笑:“而且风景不错。”   澧国战败,源于胤城献上去的金子全都成了石块,粮草断了,加上军心混乱,这才被翼国打了个措手不及,短短半年的世间内便失去了九座城池。   阿箬四月离开胤城后还听说过这事儿。   皇帝大发雷霆,为了查询这一夕间不翼而飞数量庞大的金子,不知杀了多少官员,朝野怨声载道,说到底那金子本就是假的,那些人也只是皇帝为了泄愤罢了。   后来皇帝厚着脸皮再往胤城隋家借金,几次三番他早就将隋家当成了国库,挥霍无度,这一次去问才知道,隋家的家底已然搬空了。偌大的府宅只留隋家父子二人,两人餐餐两菜一汤,一荤一素,日子便是不清贫,却也不富余了。   皇帝一番打听才知道,隋夫人一死,那号称富可敌国的隋夫人的嫁妆金库,也被隋云旨送给了外人。   前有翼国不断攻城,后头粮草兵马又跟不上,这才让翼国捡了大便宜,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得澧国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半年的时间,阿箬也去了澧国境内其他地方,只是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背篓内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了。   大约是一个月前,阿箬惯常在休息前打开背篓朝里面看一眼,那一眼看得她忘了呼吸。   虽早有准备,可在看见青紫色的脉络将乱做一堆的白骨相连时,她还是心跳骤停。惊喜之下,阿箬一夜未眠,就这么盯着藤篓一整夜,盯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盯到那些脉络生成,被一团柔光笼罩包裹,正在缓慢生肌。   之后,她不再那么频频地去看背篓了。   她怕自己好奇惊喜的眼神对他来说是一种亵渎,怕她看得多了,显得不那么尊重,故而只是隔几日,看一眼,确定没有其他问题便安心地继续下一段路程。   阿箬对她的未来还是充满憧憬的,至少将吴广寄身体里的那一丝仙气收回来之后,她便明显地感受到了身后背篓中不再是一具白骨,他拥有了生命,他的心跳,正在她的胸腔里鼓动着。   太阳慢慢落山了,隐于平原与天连接的那一条赤线下,红云逐渐晕上了淡淡的紫色,村落炊烟袅袅,几盏烛灯染黄了窗门。   阿箬继续下坡,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藤篓盖再度支开了一条缝,几根白皙的手指从里面探出,那双手似白玉雕成,指甲圆润,指尖与指节泛着薄薄的肉粉色。   在那支开藤篓盖的双手中央,微暗里,恰露出一双桃花眼来,形状好看,只一眼便能摄魂夺魄般叫人不敢直视。   纤长的睫毛被微风吹得颤颤,茶色的瞳孔中倒影着阿箬背对着的大片枫林,那枫林离他们越来越远。   瑰丽的天空上,一群雁飞来。 第19章 春之叶:二   翼国与澧国间的战争尚未波及到东车、西牛等边野小国。   相对于翼国,两国边野外的十几个小国更亲近澧国,十多年前翼国出兵,多个小国国土被抢,后不得已奉上王子王女为质,签了年年进贡之条约,这才苟延残喘至今日。   严老名声响彻澧国上下,便是别的国家也略有耳闻,他亲自出面游说,更替澧国国主答应十年免贡之约,这才劝动了一些小国萌发出兵相助之心。   严老之意,若是澧国差任何一人来边野小国境内,消息一旦走漏到翼国那边,翼国定会有所防范,反倒是他这个年迈的、已经与新帝生了间隙,被新帝厌弃赶回老家等死的老头儿不会叫翼国人提防。   翼国尚在往澧国京中进攻,短时日内这战争怕是不能消停,严老希望多国合力,从右侧平原出发,待翼国军队深入澧国境内,再与澧国将士来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   国事商定,严老便离开了边野小国,他命门生将多国签章的合战书与自己的亲笔书信一同交给新帝,也让他们回去京中,不要再管他这大半身躯步入黄土的老头。   严老交代下去时,眼眶湿润,多年在朝为官的记忆分沓而来,一生谋划,最终也得落叶归根。   阿箬这一路先严老一步绕至边野诸国,又走运地在那些小国出兵前顺着平原一路往翼国的方向而去。   她绕这般远路,一是为了避开正前方两国的战事,二是这条漫漫长路人少,她身上的背篓越发地重,还是远离人群较好。   十二月中,阿箬走至翼国边境煊城,煊城多年来受澧国骚\扰,城内的百姓已然不多了,不过这一年翼国场场胜战,倒是让煊城的百姓难得地放松下来。   连年战事苦不堪言,不出十日便是冬至,剩下的半城百姓也想应个景、过个节,便在家门前挂上了彩灯,长点十二时辰不灭。只是城中百姓有限,也非家家户户都还有人在,那灯火稀稀拉拉地连不成线,不能照明夜空,就连一些深巷也照不到头。   阿箬是入夜才走到一家门前点灯的客栈外的,此时天已很冷,客栈早早关上了门,阿箬捏着门环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了声音。小二裹着厚棉袄有些牢骚地开门,一抬头瞧见门外就站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发丝被寒风吹乱,一张小脸苍白,鼻尖冻得通红,还挂着笑,他连忙精神了起来,请人进屋。   阿箬道谢,入了客栈便将一粒碎银子放在桌面上,请小二布一间房。   小二正要去关上店门再把人往楼上领,才走到门前,煊城的街道上便传来了一阵兵荒马乱。一行官兵为首的坐在马上,哒哒的马蹄声几乎踏裂石板路,他手举令旗,大声喧道:“京中急令,速闭城门!”   入夜的这一声将绝大部分的百姓惊醒,那马蹄声一道接着一道传来,官兵身后还跟着一票穿铠甲佩剑的跟着跑,那些人的手上举着火把,宛若一条长长的火龙穿梭在煊城的大街小巷中。   “京中急令,速闭城门!”   马蹄声从客栈门前急速略过,随后便是火把明光,吓得小二连忙关上门,心有余悸地顺着门缝朝外看。   掌柜的不明所以,衣裳都没来得及披便从楼梯口下的卧房里跑出来,连问怎么了。小二也说不出为何,只是这一夜煊城注定是不平静了。   次日天一亮,整个儿煊城外都被官兵把守,除去煊城,几个能出翼国的其他城池也都在昨夜经历了同样的遭遇。   阿箬早起,小客栈内也仅有她一个客人,小二天未亮便出门打听昨夜发生了何事,再回来说给掌柜的听。   他们也不避人,阿箬正吃着素馅儿饺子,一口饺子一口汤,眼神落在了窗外结了一层冰花的石板路上。   “昨夜入城的是京都的紫林军,紫林军共三十支精兵良将,陛下这次一共派出了二十支,只留了十支守卫皇城,其他的都被派去四方边境捉人了。”小二说道:“听说是京里逃走了个小国公主,名字叫什么人家也没说,只知道那公主早十年前便被送来我国做人质了,也不知哪般能耐竟能逃出皇城。”   “一个小国公主也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掌柜的直皱眉:“紫林军可是直属陛下,护卫皇城的,派出来捉一个公主,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我还听人说,这捉公主只是个说辞……好像京都的确有个什么大人物不见了,非但是咱们这儿,就是皇城附近也被搜罗了个遍,若非必要,这紫林军不会大费周章来咱们边境小城的。”   掌柜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忽而抬眸看向坐在窗边吃饺子的阿箬,忆起昨夜情形,掌柜的扯了扯小二:“你可打听到了,那公主是何年纪?”   “质子都是趁幼送来,应当不超过十八岁吧。”小二说完,掌柜的便开始给他打眼色。   二人心领神会,心下骇然。   寒冬十二月,将冬至,坐在窗边的姑娘却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青绿竹裙,年纪看上去也才十几岁,孤身来到了边境煊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寻常人。她昨夜才入客栈,后脚便有紫林军举火把追来封城,这也未免太巧合了。   掌柜的对着门外抬了抬下巴,小二便立刻奔了出去。   阿箬吃完饺子,将汤也喝光了,这才放下碗筷起身要走。   她本就是路过煊城,此地人少,她来客栈前已经在城内大致转了一圈,并无她想找的人,瞧着地上的冰花,恐过不了多久便会落雪,还不如早日离开,好在大雪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阿箬还没出客栈门,掌柜的便上来与她搭话:“姑娘要出去啊?”   阿箬有些疑惑地回头瞧他:“我给了住宿银子了。”她顿了一下,又道:“饺子的钱也给了。”   “是是是,姑娘是给了。”掌柜的有些焦急:“我见姑娘是外地人,若是来煊城游玩也不熟,不如我带你在城内转转吧?”   “游玩?”阿箬挑眉:“此地没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我也不打算再留宿,掌柜的回吧。”   她毕竟是个漂亮姑娘,街上还有旁的人在,因着掌柜的厚着脸皮搭上两句话,已有人低低笑话他,他也不敢再留人,只是在阿箬走后没多久便锁了客栈门,连忙追着小二的方向过去。   天气果如阿箬猜测的那样,还未到正午便下起了雪来,先是一粒粒小雪花,过了半个时辰,小雪转大。城中几家飘起了炊烟,道路尽头便是离开煊城直往京都而去的北城门。   阿箬离城前,不远处的巷子里突然有个小孩儿发出了尖利的哭声,一名妇人的恳求声响起,惹得守门卫兵纷纷过去查探。   京都紫林军身披紫金铠甲,浓紫色的披风为将,淡紫色的披风为兵,此刻正有一将六兵围着两个大约五六岁的稚童,面露凶光。   而那妇人跪在他们面前,慌得腿软,声音都发着颤:“军爷!军爷饶命!小儿不懂事冲撞了军爷,还请军爷大发慈悲,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为将的冷着一张脸,推开妇人便去扒那两个小孩儿的衣裳,这大冬天里,厚厚的棉夹袄三两下便被那几个人粗暴地扯开。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害怕得尿了裤子,两个小童抱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喊着爹娘,直到光洁的后背露出来,才被为将的扔还给了妇人。   “走。”将先开口,兵后跟上。   守城门的卫兵原就是驻扎煊城多年的,早将这里当成第二个家,见到京都紫林军这般为难城中妇孺,心中气愤难当,又不敢得罪,只能替妇人抱着小孩儿,赶紧把人送回屋里。   阿箬目视这一切,一双鹿眸睁大,直到那两个小孩儿在街道口消失,哭声也停止了她也没想起来眨一眨。   眼眶酸涩,睫毛颤动了一下,她像是才忆起了呼吸,一口大喘气,胸腔鼓动得厉害,正砰砰直跳。   阿箬捂着心口,转过身,慢慢往城外而去。   要想在国境内找一个人,短时封城,长时封国,沿着城池边缘往外扩散地去寻,远没有封锁国境,再往内一寸一寸缩找来得方便。   煊城没有,说明那人还未到煊城,以京都皇城为中心,二十支紫林军沿翼国国境往皇城排查而去,必能在此之前,找到那个人的下落。   阿箬迎着大雪,满脑子想的都是紫林军扒两名稚童衣裳的画面,她低着头沿着大路往前走,也不知跟着分叉走了几回,更没注意天色,待到眼前光线暗淡下来,她才抬头瞧了一眼。   太阳落山了……   紫林军拽着稚童的手臂,去查探他们背后时,阿箬的心便跳得很快。   她记忆里也有个人,那人的背上有个类似龟形的胎记。他年纪小,总是饿肚子,又因身世和胎记被人笑话,阿箬帮过他一回,他就总跟着阿箬了。   他是岁雨寨的人,爹是旁人的爹,娘是旁人的娘,是二人苟合生下来的孩子。后来他娘为了能讨口吃的便回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爹又被自家悍妻拴着,再不敢管他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可笑的是,那两对夫妻都是岁雨寨的人,为了各自原本的家庭和睦,都远远避开了他。   他原先也与阿箬一样是没有名字的,他们都叫他——小野种。   深陷于思绪中,阿箬此刻站在风雪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身侧一排竹林稍可避风。   天色渐暗,眼看就要黑了,夜空无月也无星,她想今晚也只能在竹林内睡下了。   身后传来一道疾驰的马蹄声,阿箬回眸,便见不远处一身披淡紫色披风的紫林军骑马而来,奔驰的马蹄溅开沾了泥点的雪花,在看见阿箬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阿箬往后退了几步正欲让路,却没想到那紫林军眸色一冷,忽而拔出腰间的长刀直指向她:“别跑!”   阿箬一愣,双足定定,就这么看向那柄刀迎面而来。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她真不跑,他没打算伤了她,眼看刀式难收,只能松手。   哐当一声长刀落地,勒紧缰绳,骏马长嘶。青年跳下马来,正要弯腰捡回自己的兵器,却见一只绣竹面的布鞋踩在了刀身上。   竹面鞋的主人带着不解的怒气:“你要杀我?”   青年抬眸,星眸圆瞪,上下打量了阿箬两眼便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本想扯开对方夺回自己的刀,却没想她身形一晃,手腕宛若无骨,从他手心逃脱。   紧接着长腿一挑,墨绿底、翠青箬竹在青年的眼前晃过,裙袂未落,刀身便被她架在了青年的脖子上。   青年一僵,不可置信。   阿箬蹙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不能动的手腕,刀锋朝对方的脖子又近了半寸:“为何杀我?” 第20章 春之叶:三   白雪划过刀锋,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青年懊恼自己的大意,更意外对方的身手。   少女为了逼他说清缘由,刀刃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青年只是梗着脖子深吸一口气,便察觉到右侧脖间传来了一阵冰凉,破开的小伤口散发淡淡的血腥味儿。   阿箬瞥了一眼对方的脸,青年大约二十出头的年龄,虽穿着一身紫林军小兵的衣裳,骑来的马却是匹良驹。且这刀虽长大,分量却很轻,吹毛立断,是柄好武器。   这人多半是京都的世家子弟,先披一身紫林军的皮,跟办两件不错的差事,好为将来的仕途铺路。   阿箬的记忆里没有这一号人物,更不曾接触过什么翼国紫林军,自问与对方无冤无仇,没道理第一次碰面便拔刀相向。   “快说!”她没什么耐心。   冷风还在肆意地吹,雪也越来越大,现下天虽暗了,但还有些光亮,再拖迟些这条路上真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青年吞咽口水,正欲开口,却见对面蹙眉执刀的少女忽而一顿,眼神中闪过些许惭愧慌乱,放在他肩上的刀就这么收了回去。   “我没打算杀人。”阿箬诺诺了句,她方才察觉到背后的篓子里,一股力量对着她后腰的地方轻轻捣了一下,不重,莫名像是某种警告。   她收了刀,反手轻轻碰在了藤篓上低声道:“况且是他先拿刀对着我的……”   说完这话,阿箬像是要立刻洗脱自己般将那把刀重新扔回了青年的脚下。她撇嘴,往后退了两步,尽量与对方拉开距离,以此证明自己真的没有伤人之心,也可避免对方再对她起杀心。   青年有些愣然,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刀,再抬眸朝阿箬看去,眉心皱起,道:“姑娘是谁?方才……又是在与谁说话?”   阿箬顿觉无语:“你拿着刀对准我,还问我是谁?”   青年抿嘴,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收了刀,再伸手摸一下脖子上的伤口,伤痕很小,只一截指节长,仅摸到了一点儿血迹,这么会儿已经不太疼,正火辣辣地烧着。   他道:“我是京都紫林军赵焰,之前在煊城听人说看见了出逃的东车国公主,那公主原是东车国送往我翼国的质子,将军命我追来查看。方才姑娘一人走在路边,年龄又与那公主相仿,加上见到我来了便有要跑的趋势,我便误以为姑娘是她,冒犯了姑娘。”   赵焰也算个公子,说完这话对阿箬拱手以示唐突歉意。   在煊城,小二与掌柜的谈话,阿箬也听了一耳朵,并未在意,更没察觉当时二人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古怪。赵焰这般说,加上她离开客栈时掌柜的特来搭话,便也能解释得通了。   “如何就确定我又不是那公主了?”阿箬见对方的确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就卸下了防备。   “公主五岁送至京都,不曾有过习武的机会,便是她天生武学奇才,能有姑娘这般迅捷的身手,在刀架在我脖子上时也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赵焰说的是实情。   翼国与澧国正在打仗,边野小国没有一个安分的,东车国这两年的进贡越发敷衍,听说他们的王生了个儿子,那当初东车国唯一的王嗣——东里荼蘼公主的生死也就不那么被看重了。   近来有传言边野小国欲动兵帮衬澧国,此事成真,翼国便没有再庇护东车国的道理,两国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东里荼蘼好不容易才从皇城逃脱,眼看就要被紫林军抓住,若有机会反杀,她不会留情。   阿箬对那出逃的公主没兴趣,她拉紧肩上的背带道:“既然全是误会,你吓我一回,我伤你一寸,互不相欠,就此别过吧。”   她说完转身朝竹林里走去。   赵焰的视线朝阿箬的身后瞥了一眼,轻飘飘地扫过藤篓。他没骑马离开,反倒跟着阿箬走了几步。   前方竹林黑洞洞的,偶尔传来两声仿若鬼啸的风声,脚下厚厚的竹叶像是能藏住一窝冬眠的蛇,那过深的荆棘背后也像能随时冲出一只野兽来。这般情况,便是赵焰也要却步,身背藤篓的少女却不急不慢地,像是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姑娘要去哪儿?”不能再深入了,赵焰蹙眉,停下脚步。   阿箬回眸古怪地朝他瞪了一眼,她的鹿眸本就很圆,看向赵焰的那一眼似是带着些懵懂无知,她道:“去林子里找个地方过夜……你不找公主了?跟着我做什么?”   赵焰看了看阿箬,再看了看那幽深的竹林,失笑:“便是姑娘身手敏捷,也不必深冬住在竹林里,况且已经下雪了,猛兽不出,风雪也能把人冻伤。”   阿箬挑眉,赵焰又道:“姑娘跟我走吧,此去煊城路远,但往前走五十里便有个可落脚的镇子,我有马,不要一个时辰便能到。”   阿箬抿嘴,深深地看了赵焰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匹身姿挺拔的良驹上。   赵焰知道自己说动了对方,于是伸手:“姑娘将篓子交给我,我来背着,你坐前方安全些。”   阿箬拉了一下背带,摇头:“不用,你坐前方。”   赵焰:“……”   赵焰还想再劝一劝对方的,结果少女墨绿的裙摆一飘,她人就上了高马,身后的藤篓稳稳当当架在了马臀上,高出她自己的身量一截。   阿箬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低声喃喃了句:“我原本还想着把马抢走自己用呢……”   赵焰正朝马匹靠近,听见了这句,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了阿箬一眼。只是她的眼神没落在他身上,似乎也不介意被他知晓心思,又是一声喃喃:“不过我怕你会怪我,还是算了。”   神明大人是圣洁的,她也不能有污点。   赵焰借力上马,待坐下后又哪儿哪儿都觉得不对劲。他身量高,身后的阿箬鼻梁只能到他肩膀的高度,堪堪露出一双眼来。而此时,那双纤细白皙的双手正环过他套上了铠甲的腰,扯住缰绳,像是将他这人高马大抱于怀中一样。   赵焰脸红了一瞬,又低头看向那双握缰绳的手。   小小的,白白的,手腕他方才握着时便觉得很细了,青绿的广袖在风中吹出了波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还有几道被捏出来的红痕。   赵焰问她:“姑娘方才是如何挣脱我的?”   阿箬道:“脱臼就好了。”   赵焰有些心惊,她说得风轻云淡,一丝痛楚都没有,而他方才也的确感觉到了手里的腕骨像是错位般,突然被她溜走了。   赵焰又问:“脱臼……不痛吗?”   阿箬无所谓道:“我已经接上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痛了。   寒风簌簌,大雪纷飞,吹得人眼都睁不开,马匹不快不慢,照这个速度往小镇去,一个时辰内怕是赶不上的。   赵焰道:“姑娘可以把缰绳交给我,我策马快些,可免去这些寒风。”   “没事,你挡着呢,我吹不到。”阿箬也够坦然,说出这话时赵焰无奈一笑,又听她道:“骑得太快很颠簸,会不舒服的。”   她这段时间没敢再开篓盖了,但从背篓里时不时传来的动静可以感受得出来,恐怕要不了多久神明大人的身体便能长好。他被分散去这世间各地的仙气、灵智,还需她慢慢找寻回来。   回想起神明的外貌,在阿箬的记忆里就是很高、很高,或许与他总坐在高处有关,阿箬需抬头去看他,在她的印象中,身后这般背篓是装不下那个男人的。   篓小,再策马颠簸,一定会很不舒服,反正篓内不冷,风寒有她与前头那人挡住,慢一些也无妨。   至于阿箬为何答应让这紫林军送自己去前方小镇,不过是她本就要往小镇走。   翼国的皇帝借着找公主的名义在找另一个人,那个人也很有可能是她要找的人,她先一步去往有人的地方,先一步找到对方,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为此,借赵焰马匹一用又如何。   沿路行五十里左右果然有个小镇,镇内无光,众人早早就歇息了。   赵焰领阿箬到了一家客栈门前,敲响门,主动付了银钱便要两间相邻的上房。   走到房门前,赵焰逐渐朝阿箬靠近,气息在三步以内,伸手便可碰到她的肩。   阿箬立刻回身朝对方看去,正见赵焰一只右手悬在空中,恰是朝她这边伸过来的。   她问:“还有事吗?”   赵焰笑了一下,右手翻转,五指张开,手心里的黄油纸展开,里面两块精致的糕点露了出来。他道:“我怕姑娘肚子饿,掌柜的说只有这两块糕点了,便来送给姑娘垫垫肚子。”   阿箬瞥了一眼糕点,道:“多谢,我不食荤腥。”   “这是普通糕点。”赵焰道:“不是肉馅儿的。”   “猪油起酥,一样算是荤腥。”阿箬言罢,推门而入,关上门扉前,赵焰问她:“姑娘的背篓里装了什么?这么大的篓子,说是里面藏了个人也有可能的。”   阿箬闻言,脸色冷了一瞬,眨眼般又挂上了笑容,她抬眸,鹿眼弯弯:“藏人?你看我这身形,能背得动谁呢?”   “或许……一个五岁左右的孩子?”赵焰明显的试探,倒叫阿箬松了口气,又笑得更加灿烂了些:“军爷真会开玩笑。”   她面颊微红,眼神有些羞赧道:“我这篓子里装的都是换洗的衣裳和干粮,而且我看上去,也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娘吧?”   许是拜那双鹿眸所赐,阿箬一旦笑起来总有些天真无邪的味道,她五官精致,身形玲珑,似是江南女子,俏笑着打趣,反倒让赵焰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莫非真是他想多了?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又非京都人士,怎么可能将那个男童带走?   门扉关上,赵焰垂眸看向手里的糕点,方才就差一点,他便可以碰上她的背篓了。便是衣裳干粮也当布囊背着更加方便,那么大的藤篓……不论真假,还是看一眼更叫人放心。   赵焰也回了房间,房门闭上。   小二正准备关门熄灯,才走到客栈门前,外头有两个影子冒着风雪跑了进来。   身量一高一矮,高的一身青布衫,头戴帷帽,檐上积满了白雪;矮的那个裹着兔毛白绒袄,头上绑了两根红丝带,是个小丫头装扮,抿着嘴,神色冷淡。   高个的掀开帷帽,露出张隽秀的面庞,一瞧便是女扮男装。   她拿出银钱,又牵紧身旁的女童,满身寒气,故意压低嗓音道:“一间房。”   小二虽看穿了她的身份,却也没有戳穿,只是根据银钱选了个普通的客房,交了钥匙领二人过去便打着哈欠关门歇下了。   屋内烛灯昏黄,一股寒冷直钻人的骨缝,女子穿的还是秋天的衣裳,自己已经冻得打颤,还回头问那女童:“白一,你冷不冷?”   女童浑身上下裹得像一粒圆润的珍珠,双手伸出来都是暖和的,自是不冷。   她摘了发髻上的红丝带,理乱了一头柔软的发丝,双眼随着铺被褥的少女身影来回,等那边忙好了,她才用手沾了水,在桌面上写下一排字。   ——下回不许把我扮成女孩。   少女见状,抿嘴一笑:“还需再装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出翼国了。” 第21章 春之叶:四   入夜有风,落雪无声,屋内的烛火即将燃尽,微光明明灭灭,投在了阿箬的面庞上。   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总能在入睡后梦到过去,零零碎碎的皆与神明有关。那短暂的、明明才只有几个月的相处,最终却支撑着她走过了好几百年。   她曾为了神明杀过人,疯魔般提着屠刀便朝那些人的身上砍去,对于绝大部分的岁雨寨人而言,那夜的阿箬绝对称得上噩梦,可她的屠刀并未对准每一个岁雨寨的人。   回忆再往远处去寻,阿箬不是岁雨寨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原先也有个小孩儿总跟在她身后,因为她帮过对方。   何桑爷爷说,阿箬是他见过最心地善良的姑娘,他说好人一定有好报,所以阿箬必定是他们中最长命,日后也最幸福的人。   彼时多年饥荒,谁也说不准哪日自己醒来就一定还活着,在那人能吃人的时代里,阿箬始终保持着一丝近乎天真的无畏来。她总能与旁人共情,总能在看见旁人的生活,或听过旁人的过往而落泪。   寨子里有两对夫妻,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跑了,几年后又因在外实在困难,二人一起领着个小孩儿回来,打算重归家庭,小孩儿便成了多余的那个。   小孩儿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闷声不说话,有很长时间阿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何桑爷爷说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因为他的身上有许多伤,有些伤至肺腑,便是成年人都会疼出眼泪,他的表情却始终淡淡的。不是因为他能忍,而是因为他丧失了疼痛的感受,生来如此,无知无痛,也就无畏死亡。   小孩儿很惜命,旁人打他他也不吭声,挨了打后就苍白着脸来找何桑爷爷看病。阿箬见他身上有血,心里气愤,不知谁能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这样狠手。   后来她跟着那小孩儿一天,阿箬就看见了打小孩儿的人。   妇人气恼他是自家丈夫与女人私奔所生,总想尽办法折磨他,还商量过要将他卖了,卖给外面那些喝人血吃人肉的蛮人,若非小孩儿总往何桑爷爷这边跑,或许哪一日就如阿箬以前所见的那般,被丢进沸水或火堆里了。   妇人打他,妇人的孩子也欺辱他,他们对着小孩儿屙屎撒尿,用烂泥砸他,指着他背后的胎记道:“你看,他趴在一堆屎里,像不像个小王八!”   “小野种,你会不会王八翻身啊?”   “翻一个给我们看看,快翻!”   阿箬当时捡起一根棍子便冲了出去,她用棍子对着那些小鬼的屁股抽,因为她知道那地方打起来不容易受伤,把那些讨人厌的小鬼赶走了,她才把小孩儿扶起来。   小孩儿浑身是伤,又脏又臭,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布满青紫伤痕的脸没什么表情,又愣愣地看向她。   阿箬心疼他,问他:“你不疼吗?”   小孩儿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是疼,阿箬带他去了溪边洗澡,又搜了自己幼时穿过的裙子拿给他,那裙子虽有补丁,却是干净的。   小孩儿的脸洗净后挺好看,眼睛圆圆的,一头长发也很软。他握着裙子趴在水边,半身藏进了水里不肯动,阿箬问了他好几次他才诺诺开口道:“我不是女孩。”   阿箬惊讶他居然会说话,随后道:“我也没有男孩的衣裳,你先穿好,等我回去找阿哥问他有没有小时候的衣服可以给你穿。”   从那天起,小孩儿就喜欢赖在阿箬身边了。   他往日找何桑爷爷,是因为何桑爷爷会医术,他知道流血了要找人求救。后来几次阿箬见到他,他身上穿着的是何时雨幼时的布衣,干干净净地站在不远处,只要被阿若发现,就会小跑着过来跟在她身后。   小孩儿问过阿箬:“什么是王八?”   阿箬也没见过,她又去问何桑爷爷,何桑爷爷便用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图形出来。   小孩儿对着那个有着圆圆的甲壳,四条短短的腿和圆脑袋小尾巴的东西看了会儿,又背对着阿箬,问她:“你看我身后的这个,是王八吗?”   阿箬看了一眼他的胎记,与何桑爷爷画的很像,她想起那些人曾因此骂过他,便说:“不太像,你这胎记上还有一条小虫子呢。”   那是他曾被人打后落下来的疤,蜿蜒地穿过了红色胎记上,王八的背。   后来阿箬入了结界,遇见神明,她习惯将近来遇见的事都说给他听。神明不嫌阿箬话多,他卧在树干上,右腿支起,单手撑着下巴,桃花眼微微眯着,饶有趣味地听她喋喋不休地诉说小孩儿有多可怜。   “王八,是不是一种很坏很坏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用它来骂人啊?”阿箬昂着头问。   彼时盛夏,不知从哪儿飞了几只萤火虫出来,星星点点地围绕着干枯细瘦的小树,于根茎处吸取水分。   神明动了一下,发丝从肩上滑到了胸前,他朝阿箬俯身两寸,道:“什么模样?画来我瞧瞧。”   阿箬凭着记忆里小孩儿背上的胎记,画了只丑丑的王八,收手前,又在上面落了一条蜿蜒的疤。   神明双眉微抬,轻声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很好听,也很短暂,胸腔震动了两下便余妙音。他的手指细长白皙,指尖淡粉,遥遥落指阿箬脚前的图案,道:“龟背伏蛇,是玄武啊。”   “玄武?”听上去,比王八威风许多。   神明又重新靠了回去,仍旧高不可攀,阿箬踮着脚,急切地朝前凑近两步:“什么是玄武?”   她这几步惊起了萤火虫,绿莹莹的光芒从她的裙摆往上飞,照亮了那双好奇明亮的鹿眸,也短暂地晃花了她看向神明的视线,唯有那清冷又温柔的声音落在耳畔,给她说了个超出她当时所能理解的神话故事。   明月落,天渐亮,大雪纷飞了一夜,将整个小镇都笼罩在厚厚的白下。   阳光未至,一切也尚未复苏,唯有早起的人在街上厚雪里留了两排脚印。   阿箬起身,揉了揉眼睛,又有些疲倦地将脸贴上了床榻里侧靠着的藤篓上。   她似乎还缠绕于夜的梦境中,脑海里回忆的是他当时说的神话故事。   玄武,四神兽之一,五行主水,四季中为冬。   正是当下。   阿箬的脸在藤篓边蹭了蹭,寒冬下藤篓却像是覆上了一层体温。她闭上双眼,开启的篓盖缝隙里,一根莹白的手指伸了出来,正拨了一下她发上竹枝结处生长出来的翠绿细叶。   阿箬睁眼坐起,反手碰向后脑勺上的竹枝,面颊微红,再看安静的藤篓,逐渐清醒过来。   忽而胸腔的跳动也生了异样,似有所感,阿箬连忙披上外衣,匆匆洗漱后背上背篓推开房门。怕是听见了她房门的动静,住在隔壁的赵焰也立刻开门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姑娘早。”   阿箬没心思与他玩笑,右手始终按在了心口的位置,感受掌心下紊乱的跳动。   客栈的门已经开了,天空还是深蓝色的,门外不如屋内亮,却也不妨碍行走。厅内仅有六个方桌,有一个方桌上放着两碗刚吃完的面,小二尚未来得及去收拾,面碗里残余的汤还冒着腾腾热气。   阿箬屏住呼吸,快速下了楼。   赵焰见她神色古怪,连忙提刀跟上,二人出门前,小二正在擦桌台,见之笑问可要用些早饭。   阿箬没管他,几步跑到了门外。   她的速度太快,出门前险些摔了,堪堪站稳后一抬头,正见小镇的主路上,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离她半条街道远,所去方向,正是她昨夜来时路。   高的男子装扮,戴着帷帽,但从身量与那细腰和走路方式去看便知道是个姑娘。她背着行囊,右手牵着一个小孩儿,小姑娘的发上绑着红色的丝带,一身兔绒白袄,若非那两根红丝带飘摇,几乎就要与白雪融为一体了。   大雪如鹅毛,将目见所有都变得模糊,阿箬的视线也不够清晰,只能远看到那两个身影,可就在这一瞬,她的呼吸平和了下来。哪怕离得很远,哪怕仅一个背面,甚至不是记忆里的装扮,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胸腔的跳动愈发紊乱,阿箬迎着风雪站定,眼也未眨,轻声唤了一句:“白一。”   这声如风,便是匆匆赶来的赵焰也没听见,可已经离出大半条街道的人却忽而怔住,脚步陷在了雪地里。   头戴帷帽的少女见身边的人不走了,低头看去,只见小童的发上,那两抹红丝带随风乱飞,对方脸上的表情也看不见。   白一穿着一身暖袄,手心本是热的,却在一瞬间凉了下来。   “白一,你不舒服吗?”少女弯腰询问,见小童面色呆滞,虽说他平日里便没什么表情,对一切事物都淡淡的,可少女却敏锐地在此刻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慌乱,和耐人寻味的喜色。   阿箬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她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下,心中犹豫,轻轻一眨眼后,低眸侧过脸,只在心里数上十声。   十声之后,若她看不见人,今日所见便当是认错了。   十、九、八……   “前面二人,站住!”赵焰的声音突然响起,阿箬眼睫颤颤,回过神来。   再朝前方看去,帷帽少女见到赵焰那一身紫林军的装扮便怔住了,瘦弱的身形于风中颤栗,倒是她身边站着的小孩儿看上去比她淡定些。   小孩儿转过身,眼神穿过了朝他们走去的赵焰,落在遥远处,那一身青绿衣裙的女子身上。   她没认错,他也没听错。   “你们二人从何而来?要去往哪儿?”赵焰走近,先是看了一眼那五岁左右的孩童,见对方圆圆的脸,扎了两个小辫子,红色丝带明艳俏皮,便消了心中疑惑。   帷帽少女压低声音道:“我兄妹二人是想去奔亲戚的。”   “兄妹?”赵焰挑眉,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是位女子,正要盘问,身后传来了一声:“这是我远方表亲,赵军爷想知道什么,问我便好了。”   阿箬背着藤篓迎雪走来,她眼神淡然,待走到帷帽少女与赵焰身边时,才朝赵焰露出一抹笑:“多谢赵军爷帮衬,我本是因战事投奔亲戚,却没想到亲戚也来投奔我了。”   “你们认识?”赵焰疑惑。   阿箬垂眸看了白一一眼,多年未见,再相遇却是这般情形。   白一轻轻眨了一下眼,将手从帷帽少女的手里抽了出来。他脚下踩着白雪,一步步朝阿箬靠近,白一知道自己每靠近对方一步,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多年的畏惧在这短短几步路中攀升,又好似没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了。   小手牵上了阿箬的袖摆,幼童稚嫩的嗓音带着一股冷清,低唤了句:“阿箬姐姐。”   称呼久违,一如当年。   阿箬些许恍惚,空荡的街道上风雪依旧,雪花伴随着风一阵阵从身后刮来,扬起的发丝遮蔽他们的视线。   阿箬却在这一股风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是幻觉。   背后藤篓微微发着烫。   神明的声音,与白一的那句轻唤重叠。   他道:“阿箬。”   作者有话说:   明天V,更万字。   期待的神明大人也在明天粗线,我保证,不是露手指! 第22章 春之叶:五   一声阿箬很轻很轻, 轻到就连牵着阿箬袖摆的白一都不曾听见,可阿箬听见了。   那不是从久远记忆里传来的幻象,也不是借雪花而来的风声, 是真实的, 从她身后传来的声音。   阿箬立刻就想放下背篓去查探,她想确认刚才那一瞬间不是她的错觉,确认那与白一喊她姐姐时交叠着的一声“阿箬”不是她的臆想。   可周围还有人, 有个不好对付的紫林军, 有个不知身份的少女, 还有本该死去的白一。如若她背后藤篓内的身体仍旧是一堆筋肉连接着的白骨,这些人会给她带来麻烦,他们看向她背篓的眼神, 也是对神明的亵渎。   所以阿箬只是捏紧了背带, 等这一阵风过去,等发丝重新垂在肩头,长输一口气, 稳下心神。   赵焰打破了沉默:“既然你们是互相投奔的亲戚,现下要去哪儿?”   阿箬还是愣神的, 帷帽少女更不敢开口说话, 唯有白一低声道:“要出煊城。”   “出城?”赵焰微微眯起双眼:“出城很快就会离开翼国的边境,小丫头,现下两国交战, 离了国境便无人庇佑了, 你们出煊城做什么?”   在赵焰喊出“小丫头”三个字时, 白一眼神一滞, 阿箬也在此时回神, 道:“我家就住在煊城外梨花村。”   煊城外几十里处的确有个梨花村, 只是村子里的人越发少了,除了一些走不动的老幼妇孺,年轻的男人统统被拉去前线打仗。也唯有如此,他们才有冲劲儿,不让澧国破翼国的一寸土地,因为身后有他们的家人。   赵焰前天晚上到煊城时,知道一个守城的卫兵是梨花村的人,提了梨花村几句。   阿箬不是京都人士,这两个投奔她而来的……或可称之为姐妹,京都口音也不重,或许被他碰见了当真只是巧合。   翼国皇帝下令,使二十支紫林军前往翼国各方边境,名为捉拿逃跑的东车国公主,实则真正要找的另有其人。眼前三人,年级符合的是个姑娘,并非男童子,两个女子倒是与东里荼蘼公主一般年龄,可那公主在京都十年,身边并无亲近之人,更别说在煊城外梨花村里有个远房亲戚……   赵焰眉心微蹙,心道自己应是白忙活一日了,不过这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带着个几岁的小孩儿一道上路也不安全。   近来战事多,附近一带并不安生,赵焰道:“我本也要回煊城复命的,既如此便与你们走一程。”   他佩着刀,又是一身铠甲,若有他伴在身侧一般盗匪也不敢冲出来拦路。帷帽少女始终怯懦着,双眼幽幽地落在白一身上,只有阿箬笑问:“如此不会耽搁赵军爷的要事吧?”   “无碍。”赵焰最后瞥了阿箬背上的藤篓一眼,暗自摇头,只怪自己疑心太重。   阿箬眉眼弯弯,也不拒绝:“如此就多谢了。”   赵焰折回客栈去取马,街上便只剩下阿箬、帷帽少女与白一三人。   白一牵着阿箬的袖摆手指慢慢松开,脸色比这漫天飘下来的雪还要白。帷帽少女似是吃惊,又有些失落:“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开口说话。”   帷帽少女说的话像是一瞬将白一和阿箬拉回了三百多年前的某天,那炎热盛夏的小溪旁,阿箬对他道:“我的裙子虽然看上去破,可都是干净的,你快上岸穿吧。”   当时白一半身缩在水里,一双圆眼有些气恼也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羞赧。他的脸上还有被人打而落下的淤青,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道:“我不是女孩。”   那是他对阿箬说的第一句话,阿箬没惊讶他的性别,只是惊讶她碰见白一许多回,见他被人打都是一声不吭的,却没想到他原来是会说话的。   她惊喜地凑上前,笑道:“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可以开口说话。”   彼时白一的脸更红了,他推开阿箬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本来就会说。”   盛暑的风中吹来了一丝寒霜,霜花凝结成了白雪,一片片飘落在回忆中的溪流上,被冰雪覆盖的过往转至现在簌簌落雪的街道。白一朝帷帽少女看去一眼,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已到唇畔,又被他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嗯。   帷帽少女的目光落在白一牵着阿箬袖摆的手上,她有一瞬间的幌神,再看向阿箬:“他是我在京都遇见的,会写字,他告诉我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我这才想要带他回我的家乡,我、我不知道他还有亲人在世……”   少女越解释,脸上的血色褪得越快,她生怕被人当成拐卖孩童的人贩子,一直以来只当自己是白一唯一的倚靠,原来到头,这漫漫长路上仍旧只有她一个人。   “对不起……”少女说着,低下了头,帷帽被风吹开,露出里面一张精致的面庞来。   少女长得漂亮,有些不似翼国人,她的眼窝深邃,鼻梁高耸,可仍然是个美人胚子。   白一牵着阿箬的袖摆紧了紧,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围绕着少女,好半晌后才道:“阿箬姐姐,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   既然白一主动走向了她,阿箬就知道白一不会再离开了。   她背过身去,往前走了两步,没去管身后二人窃窃私语些什么,只是反手触摸着背上温热的背篓。似乎从今早起,背篓便开始有温度了,就像是温暖环境下即将破壳的蛋,异动明显,阿箬既害怕藤篓会在大庭广众下被撑破,又兴奋期待着能够再一次看见神明的姿容。   赵焰牵马而来,白一已经主动回到了帷帽少女的身边。   一行四人分了三队,赵焰在前面开路,白一和帷帽少女走在中间,阿箬垫后。   从小镇往煊城的方向,徒步行走至少得明日才能到,从天微亮四人便离开了镇子,待穿过昨晚阿箬和赵焰碰面的竹林,天也渐渐暗下来了。   期间除了赵焰主动搭两句话,也无人开口,唯有阿箬背后的藤篓愈发的烫了起来。白雪落在篓盖上立时就融化了,水珠覆盖在打了蜡的藤篓表面,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顺着纹路滑下,湿漉漉的粘在阿箬的背上。   大雪纷飞了一整天,几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帷帽少女,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秋天的衣裙,正可怜兮兮地迎着风发抖,白一在旁边暖着她的手也无济于事。   入夜路便更不好走了,好在雪停了下来,恰好无风,赵焰便建议大家在一旁的林子里休息。他让三人在外等着,自己先去林子内勘察一番。   这林子不深,围在林子外的都是一圈竹子,再往里才有树木草丛。赵焰好一会儿才回来,他在里面找到了个棵大树,茂密的树枝杆下都没落到雪,地面颇为干燥,能够生火取暖。   几人先后进了林子,赵焰看这三个人中瘦弱的那个姑娘像是病了,一个劲儿地哆嗦,便道:“我去找些柴火,你们靠近些,这样就不会太冷了。”   赵焰才走,身影还未在幽黑的林子里消失,阿箬便从怀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顺着不远处湿漉漉的荆棘从中砍了几支出来,胡乱地丢在了干燥的地上。   她在旁边坐下,一只手掌朝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掌心里画下一道符,待她收手后,赤色的符文化成了跃动的火苗,一粒粒覆上了荆棘,瞬间将其点燃。   她这一套行云流水,倒是将一旁的人看呆了。   “你……”那帷帽少女哆哆嗦嗦地咳嗽了两声,不敢置信地指着阿箬面前的火堆,阿箬瞥了她一眼,起身道:“你过来。”   少女一怔,有些紧张地朝白一看了一眼,又听见阿箬道:“你若再冻下去,可不能在年关前出煊城了。”   阿箬说完这话,少女面露感激,虽心里有千万不解与好奇,最终还是出于礼貌没敢问出口。   她朝火堆靠近,还拉着白一的手道:“你也来取暖,不要生病了。”   白一在阿箬说出那句话时,便昂着头看向她,眼神中的吃惊藏不住。他看了阿箬许久,也不见阿箬垂眸瞧他一眼。   “阿箬姐姐。”忽而,少女开口说话,她有些怯怯地朝离他们有好几步远的阿箬看去,学着白一的称呼叫她姐姐。   少女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叫荼蘼。那个……你别离得太远,都烤不到火了。”   阿箬朝对方看去,荼蘼二字立刻便让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位在逃的东车国公主。只是对方知道自己面容与翼国人有些区别,故而戴上了帷帽,又因姓氏特殊,这才舍了姓,只取名。   小姑娘看上去心无城府,否则白一也不会一路护着她。   是了,在外看来是她护着白一,其实不然,一个曾经吃过神的人,哪怕外形再弱小地像个小孩儿,他也早不是个孩子了。   “不用了,我不冷。”阿箬说的是实话,她背后的藤篓已经像个火炉般不断烧着,烫着后背微微发疼。   赵焰捡了干柴归来,瞧见这三人已经将火点上了,他有些吃惊,目光于他们身上扫了一圈,一个弱弱地烤着火,一个还是个幼童,是谁点的火不言而喻了。   赵焰将柴火扔进了火堆中,明火更旺。他是个男子,为了避嫌便走到了另一边,抱着刀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休息。   东里荼蘼对赵焰有着本能的害怕,见赵焰离得远,又安静地睡了过去才算是真正地放松了下来,她知道明天就能到煊城了,若无意外,她很快就能离开翼国。   夜晚的风于林外呼啸,因他们倚靠的这棵树至少有几百年的岁月,伸展的树枝宽大地犹如一把撑开的伞,上面甚至还有未完全脱落的茂密树叶。厚厚的雪堆压在了树枝上,将这一处形成了天然的避风港,夜风如鬼泣,吹不进来一丝一毫。   火堆继续燃烧,东里荼蘼和赵焰都睡着了,清醒的人只有阿箬和白一。   许久的静默中,白一的声音几乎与那鬼泣风声融为一体:“谢谢。”   “不用。”阿箬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过去的事他们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阿箬才有过片刻纠结。因为当初的白一还小,一如他现在看上去那般,仅仅是个五岁的孩子罢了。   阿箬无法抗争自己的命运,当年的白一又懂什么呢?   几百年过去了,哪怕他们的外貌永远保留在当初,可内在的魂魄早就在每一个朝暮间成熟。然,阿箬在看见白一时,脑海中对应的,仍旧是那个不知道疼痛,只知道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儿。   白一说谢谢,不单是因为她燃起的那一簇火焰,更是因为她对东里荼蘼说的话,她让东里荼蘼取暖,希望年关前她能安然地离开煊城。白一曾答应过要陪东里荼蘼回去她的家乡,他要离开煊城,离开翼国,去东里荼蘼口中所说的世外桃源,去看她幼时记忆中的王城外,大片大片的荼蘼花。   白一原以为,他可能活不过今夜。   但阿箬放过了他。   “早些休息吧。”阿箬为那明明灭灭的火堆又添了一把柴,火星子猝然燃起,橙黄色的光芒晃在了白一的脸上。   她背着竹篓,离他们都远了些。   白一看着阿箬离去的背影,看到她几乎走到了树枝遮拦不住的角落,身边便是一片白雪。她轻轻地取下藤篓,整个人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臂与弯曲的膝盖触碰藤篓的边缘,乌黑的发丝有几缕落在了雪地上,黑白分明。   那些藏于久远记忆中关于阿箬的每一个片段,白一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受了重伤,倒在路边不知求救时,也是她叫来了何桑爷爷为他治疗,从那以后,白一的身上只要有血,就一定会去找何桑爷爷,再偷偷看一眼阿箬。   他当时只有五岁,孩童的天性便是本能地往温暖的地方靠近,去取暖。阿箬很温暖,饥荒岁月里的苦难未曾消减她的笑容,她向阳而生,不曾抱怨,白一甚至觉得只有靠近了她,才能短暂地体会活着的感受。   原来活着不是受罪的,亦可以让人抱有希望和期待。   旁人欺负他,辱骂他,说他背上的胎记是个人人唾弃的王八,而他也是个小野种,永远不能翻身的小王八。   他看不见背后的疤,所以让何桑爷爷画出王八的模样,白一问过阿箬,那王八和他背上的胎记像不像,阿箬说不像。可他后来也问过何时雨,何时雨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自然就是像的了。   白一为此伤心过一段时间,又因阿箬的那句不像于心里腾升起了一股坚毅的火苗,他想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阿箬觉得不像那就是不像的。   后来有一天,阿箬高兴地对他说了段神话,一个由四神兽拯救天下苍生后,分别镇守四方的传奇故事。她说他背上的不是王八,是玄武,为四神兽之一,主水,在四季中代表了冬。   白一仅有五岁,闻言自觉威风,他没有考虑这或许是阿箬为了哄他高兴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只兴致勃勃地说:“阿妹姐姐,我是冬天生的!”   “那你果然是玄武嘛!”阿箬摸着他的头,又对他道:“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可好?堂堂玄武大将军,怎么能连个名字都没有呢?”   岁雨寨里的人都叫他“小野种”,他们从来都不给太小的孩子起名,因为这般环境下,无人知晓那些小孩儿能否活过十岁。   白一知道阿箬叫阿妹,她与何时雨都是何桑爷爷收养的孩子,何时雨那时叫阿哥,他们都没有名字,只有个能区□□份的称呼。   阿箬拿起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兴奋道:“我最近学了几个字,简单的一些还是会写的。你说你是冬天出生的,雪我不会,但我会写白,就叫白一如何?一,又是唯一的意思。”   她在写字时,一缕鬓发顺着耳边落下,滑过肩头,轻飘飘地扫过胸前。白一没看地上的字,光顾着看她的脸,在那一瞬他觉得阿箬长得很好看,从侧面去瞧,她笑起来尤为温婉,像是天上走下来的仙女,是专门给他带来好运的。   从那天起,他就叫白一。   那两个字被他写写画画过不知多少遍,哪怕是后来离开岁雨寨的几百年,白一也从未忘记过名字的由来,不曾忘记过阿箬在教他写下这两个字时的模样。   可是后来,阿箬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了。   有一天岁雨寨的人架了口大锅,燃烧了尤其大、又明亮的火堆,那火苗往天上直窜,几乎要高过白一的头顶。   整个儿寨子里的人都像是在忙碌着什么,他从来不是众人关心的那个,可他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阿箬,便只能在人群里拦住认识的何时雨。   何时雨当时的脸色很难看,神色恍惚,在他提起阿箬时便更加慌张,说了句不知道后便推开他跑了。   白一摔在了地上,双手割破,流血。   他以前一点儿也感受不到疼的,哪怕被人用铁棍打断了腿也不吭一声,可近来被阿箬照顾得有些娇弱了,受伤磨破了皮便觉得委屈,见了血便想要落泪。   他找不到阿箬,直至天色渐暗,吴广寄掌勺起锅,瞧见他蹲在角落里盯着自己手掌心即将愈合的伤口看,便大发慈悲地盛了一碗汤给他。   那汤的味道很香,放了一些草料,热腾腾地冒着烟,没有一点儿油花,可一看里面大块的肉便能知道那是他从未尝过的荤腥。   周围的人都吃了,他们吃得很开心,仿若那是人间最好吃的美食。白一瞬间被蛊惑了,他也只是个孩子,捧起碗前还特地问吴广寄:“阿妹姐姐也有喝吗?”   “有呢。”吴广寄呲着牙朝他道:“小野种怎么不给你吴叔道谢?”   “谢谢。”白一道。   他喝了那碗汤,吃了汤里的那块肉,那汤极为鲜美,肉块入口即化。他也没吃过肉,不知鸡鸭鱼的味道,可应当是与那汤比不上的。   他吃饱了便靠着一旁的木桩子等阿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那一觉无梦、憨甜,白一是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的。   吴广寄离白一不远,他的血是立刻喷在了白一的身上的,滚烫的带着浓烈的腥味,刺啦一下从头灌了下来。男人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应声而倒,影子外,露出了张满是泪水的熟悉脸庞来。   白一不知道阿箬看见了他没有,可那一晚上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她。他看见她瘦弱的身躯举起屠刀,嘴里发出了疯魔的尖叫,不管不顾地朝岁雨寨里的人砍过去,哪怕是平日里能点头笑一笑打声招呼的关系,她手中的刀也没有半分迟疑。   他听见阿箬哭得凄厉,看见她将那些吃饱喝足或还没睡醒的人杀了,他看见她身上的血将衣裙染红,再到染黑,大火沿着干枯的树林燃烧,一片片直窜天际。   白一害怕得浑身发抖,最终在阿箬将刀捅进她自己的心口时才恍然回神,如坠梦魇中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满地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充满了岁雨寨,火舌顺着森林蔓延,地面上则是一片猩红,血水浇灌在土地上,让地面都变得泥泞了起来。篝火已于漫天的火光中衬得脆弱,倒在一旁的铁锅里连一丝肉渣都不剩,白一看见有萤火光辉从铁锅里仅剩的一丝汤汁上浮出,大雨倾盆而下,所有死去的人再度复活。   他们都说阿箬疯了,被关在笼子里的阿箬也当真像个疯子般,逢人便叫、咬。   白一哭着去看过她,看见她满身脏污地蹲在木笼里,哭得撕心裂肺,他喊她“阿妹姐姐”,阿箬没给他半分回应,只是在哭声中夹杂着几声痛苦:“你也吃了他……你们都吃了他,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白一哭得愈发伤心,阿箬的手抓着木笼子疯狂地摇晃,她想要从这里出去,她的报仇之心未死,她的手挣不开麻绳,扯不断木笼,便上嘴去咬。   最终阿箬还是离开了岁雨寨。   白一想,若非她死不了,岁雨寨里的人必要将她也剁碎了化成一锅汤,当时的白一不愿见到阿箬痛苦,便偷偷给了她一把未开刃的小刀,那是何桑爷爷拨药用的。   阿箬用那把刀磨开了笼子,离开了岁雨寨。   几十年来岁雨寨从未吃过人,一朝破戒,众人尝到了甜头,愈发吃不惯那些干枯的树皮与苦涩的树根,于是有一便有二。他们仗着自己不死便开始杀人,自那一锅肉汤后,岁雨寨也分崩离析。   白一是跟着何时雨离开的,又被迁徙的人流冲散。   自此对于过去岁雨寨的消息也没多少听闻了,他不知疼,又不能死,顶着个小孩儿的身份游走于世间,后来又兜兜转转,为自己找了个安全之处。   再后来,他听说阿箬又开始杀岁雨寨里的人了,这一次她能杀死他们,且从未放弃寻找他们。   白一初听闻时心里是害怕的,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喝完一碗肉汤后醒来,看见大肆杀戮的阿箬,正如他始终不能忘记,鬓角柔发飞扬,眉眼低顺微笑着为他起名字的阿箬。   白一畏惧死亡,畏惧那样疯狂的阿箬,她像是变了个人,完全失去了理智,成了敌我不分的野兽。   可他终有长大的时候。   早间小镇街道上,风雪里的一回眸,时隔三百多年白一又见到了她,她看上去还是过去的模样,却再也不是过去的阿箬了。   罕见的,多年的畏惧和逃避,或过去噩梦连连她疯魔杀人的那一夜,在真正见到阿箬时都立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听见风里传来的一声白一,与别人叫他的名字时不同。   白,因为他是冬天生的,因为她那时不会写雪;一,是唯一的意思。   林间风啸,白一靠着东里荼蘼睡了过去,久远的过往化成了梦,系数落进了这一场沉眠中。   四个人仍化成了三角,紫林军与马,白一与东里荼蘼,阿箬和她的背篓。   簌簌的雪花顺着风改变的方向而落,柴火烧尽,火堆里唯余几点火星,微弱的暖意被清晨的凉风穿透,阿箬睡得很熟,又在这一阵细弱的风中惊醒。   怀中的藤篓已经凉透了。   她的双手贴上藤篓,胸腔的跳动骤然紊乱,掌心下触碰到的便是经过一夜风雪的普通篓子应有的温度,好似昨天烧了她背一整天的感觉都是幻觉。   阿箬收回手在腰间擦了擦,一瞬间便急了满脑袋的汗。她抿嘴吞咽,低声喃喃:“对不起,神明大人,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颤抖的双手慢慢打开篓盖,一阵似玉兰又似栀子的花香浸满了藤篓,在掀开的那一瞬间传来,微凉沁人,像是融化的雪点,顺着风漂浮于空中。   阿箬朝篓内看去,呼吸骤然停了。   藤篓内空荡荡的,没有筋肉相连的白骨,唯有角落里藏了一片干枯却仍旧鲜红明艳的枫叶。   阿箬的头脑在这一瞬空白,她愣愣地盯着篓内的枫叶看,似乎要把那片叶子盯出一个洞来。她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篓子,也不复以往分量,藤篓被阿箬举起来的瞬间,她浑身的力气都散了,手脚发冷发麻,唯一的念头便是有人动了她的篓子!   是谁?   是谁乱动了她的藤篓!   昨夜睡下前篓子分明还在她的怀里散发着温度……阿箬分外自责,她低下头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她怪自己不该贪睡,更不该在荒郊野外睡得这么熟。   如若……如若林间有野兽。   结果如何,阿箬不敢再想。   她扶着发颤的双膝站了起来,一只手拖着背篓的肩带。阿箬从怀中抽出了匕首,回身去看那几个熟睡的人,若被她知晓是其中任何一个人动过她的篓子,便谁也别想活了!   一转身,阿箬有些呆愣住了。   巨大的伞状树下哪儿有白一等人的身影,就连她昨夜点燃的火堆痕迹也丝毫不留,耳畔未闻鬼泣的风声,却有丝丝缕缕的冷风顺着树叶缝隙飘了进来,带着晶莹的雪粒,从树枝上落下。   天快亮了,阿箬却不知道自己醒了没有。   脸上微微发着烫的疼还有些清晰,她方才给自己的那一耳光有些重,重到嘴里还能尝出些许腥甜的味道。   嘴里的血味儿逐渐被另一种气味掩盖,那熟悉的,带着凉意的香味儿,不是这世上任何一种花香,却是她记忆深处最熟悉,此生嗅过的最好闻的味道。   阿箬愣住了,她像是傻了般松开手中的藤篓,眼看着尚算漆黑的深林里飞出几只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萤火虫。嫩绿的光逐渐靠近,触碰到她衣袂的那一瞬消散,化成细沙顺着衣褶流走。   哪儿有什么萤火虫,有的是浮于空中的灵气,阿箬在另一个地方看到过的——在她曾误闯入的结界里。   “神明大人……”   胸腔的颤动像是擂鼓,阿箬的双脚不受控地顺着那幽幽绿光飞来的方向奔去,她抛下了一切,哪怕跟前所见是一片长满长刺的荆棘,她也毫无犹豫。   背离巨树,穿过荆棘,浮于空中的绿光越来越多,它们落在草丛中,又因阿箬踩上荆棘,拨开草丛小树,颤抖的枝丫将它们打散,分落而下。   阿箬跑得越来越快,她的袖摆与裙袂都被树枝割破,身上也落下了多处细密的伤口和红痕。她恍若未觉,只睁圆了一双鹿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洞洞的前方看去,顺着绿光而来的方向、奔向那股熟悉的味道。   阿箬不知,原来这片森林的深处有一汪小潭,围绕着潭水生长了一片野生梨树,水潭边缘结了冰也落了一圈雪,但水潭的中心却是被风吹出粼粼波光的水面。   深蓝色的天空上晕了一缕薄云,太阳将要升起。   阿箬冲出森林,随着那些点点绿光冲入这片水潭外,恰如当年意外闯入了神明的结界里。   她越过树丛,宛如轻轻一撞,撞来了冬风,撞得周围梨树颤颤。分明是寒冬天,光秃秃的树干上原积满了白雪,却在这一刻化成了纷纷飞花,晶莹透白的,带着香味的梨花瓣。   落花雨了。   阿箬看不见花,看不见云,此刻她的眼里仅能装得下那抹站在水潭边,背对着她,淋梨花雨的身影。   她怕是幻觉,垂在身侧的双手用了狠劲捏自己的腿,很疼,很麻,可心里的兴奋、惊喜远远超出了那些痛。   阿箬张了张嘴,声音忽而哑在了喉咙里,一声未曾喊出,那人却似是听见了般,缓缓转过身来。   一切与她和他初见时一样,又都不一样。   一样于她闯入了他的结界里,仍旧被他的容姿惊艳,像是被人摄魂夺魄般蛊惑住了,忘了呼吸。   不一样于,彼时他高高在上,倚靠在树干,脚踝上悬绕的铃铛叮铃作响,未曾与她这般平视过。   几百年了。   阿箬背着篓子,光是寻回他的骨头便花去了几百年,整日对着没有任何回应的白骨说话,臆想那一阵风;一片意外落上肩头的叶;一朵飘过眼前的花,统统当做他的回应。   她总谦卑地称他为“神明大人”,却在这一瞬忘了礼仪;忘了敬仰;忘了自责与自卑。阿箬往前几步,脱口而出了他曾告诉过她的名字。   “寒熄。”   他身披月霞长衫、罩流光薄纱,满头乌发被一根银簪簪于脑后,露出的眉眼不似往日蒙上了一层神光,剑眉桃花眼,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阿箬被这一路荆棘缠得落魄的身影。   梨花瓣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仍旧高不可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又略歪了一下头,似在疑惑阿箬怎敢直呼她的名讳。   阿箬回神,连忙朝对方跑去。   “神明大人,你、你好了?你没事了?”阿箬焦急地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记得岁雨寨里有三百七十三人,他们所剩不多了,我已经杀了三百多人,找回了你所有的身骨,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岁雨寨欠你的,全都还给你……”   阿箬越说,声音越是颤抖,她不敢抬头去看对方,只低着头去看自己逐渐愈合伤口的手指。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每每她入结界中,都会喋喋不休地与对方诉说这些天发生的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地告知。这一刻,阿箬甚至从三百多年前所杀的第一个人说起,与其说是她杀了他们,倒不如说是把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拿了回来罢了。   她东拼西凑,思维跳跃,慌乱无措地去补救自己曾犯下的错。   寒熄没有打断她,他高出阿箬许多,需垂眸去看她,才能将她的神情尽入眼底。   潭水边的梨花雨仍旧在下,落了阿箬满头满身,浅淡的香味将她笼罩其中,是可以让人安心的味道。   阿箬也不知自己说到了哪儿,好像那三百多个人的命花去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她的眼眶越发湿润,视线模糊,到最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逐渐转为泣音。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落下,寒熄看见了。阿箬的鹿眸红彤彤的,鼻尖也红彤彤的,看上去好可爱也好可怜。   他伸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指尖泛着薄粉色,正朝挂在阿箬脸上的那一滴泪而去。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滴眼泪时,又一滴泪水顺着泪痕滑下,连带着原本挂着的泪珠一并坠落。   寒熄的手从触碰她的脸,转而摊在了她的下巴下,接住了那滴滚落的泪,坠入掌心,化成了一粒圆滚滚的珍珠。   阿箬没看见,她只是惊讶,惊讶寒熄竟离她这么近。   因为她身量不高,所以他伸手过来时,甚至微微弯下了背。   阿箬睁圆了一双眼,惶恐不安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脸,那股香味更浓了,而她眼眶里的眼泪像是坏了泪腺般,伴随着她一颤一颤的抽泣,滚滚而落。   于是寒熄那单手接住她眼泪的姿势,换成了双手托于她的身前。   “吓!”阿箬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几步,脚步凌乱站也站不稳,慌张地朝后摔了过去。   意料中的疼没有传来,却摔进了大片梨花瓣中,荡起的花瓣重新落下,小半盖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睁开眼,不解地看向四周。   就在她摔倒的那一瞬,周围所有的花瓣全都集聚于她的身后,做出这一切的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水潭边,双手捧着阿箬的眼泪化成的珍珠。   阿箬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在寒熄的面前哭过。   他那时便说:“你眼泪哭得与珍珠一样。”   彼时阿箬问他:“什么是珍珠?”   此刻她坐在一簇梨花瓣中,身下软绵绵的,身侧也香喷喷的。而过去那高不可攀的神明,却在她的眼前弯膝蹲了下来,掌心捧着十几粒珍珠凑到了她的面前,好似是要让阿箬看一看,她的眼泪的确哭得像珍珠一样。   阿箬有些无措,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状况,只愣愣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接过了那些珍珠。   珍珠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在落于她手心时,很快便化作了一小滩泪水,顺着指缝溜走。   寒熄站直了身体,阿箬也连忙爬了起来,她拍去一身的梨花瓣,紧张地抬眸看向面前男子,小心翼翼地问:“您的仙气没有都找回来,不要紧吗?若您已经重塑了身体,那剩下那些人,您是否都能感知到他们藏身何处?”   “神明大人,如果没有我的话,您也能找回那些仙气,对吗?”阿箬凑上前去,又怕自己身上脏乱,污了寒熄的白衣,故而止步。   她问出了许多问题,寒熄都没给她半点回应。   他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又好似身处遥远天际,是一阵触不到的风。在阿箬静静等待答案时,那双桃花眼终于弯了弯,又是一记温和的浅笑。   寒熄启唇,只喊了她的名字:“阿箬。”   这一瞬,阿箬总算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第23章 春之叶:六   天渐渐亮了。   阿箬昂着头看向寒熄, 从未有过如此胆量,她与寒熄之间距离很近,近到一伸手便可以碰到对方的脸。   她自没有胆大到要去碰寒熄的身体, 只是一双鹿眸深深地看向他的眼, 那茶色的瞳孔清澈如一汪金泉,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神明大人?”阿箬轻轻地唤了对方一声,她就看着那双眼, 看到面前的人在她喊出这声称呼后, 瞧着她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就像根本听不见。   阿箬上前一步,呼吸出来的气息都喷在了对方的衣襟上。   寒熄的视线一直围绕着她,就这么直勾勾地把她看进眼里, 又在她靠近的那一瞬, 微微垂下脑袋,看似亲近地朝她凑了一寸,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阿箬。”   阿箬微微一怔, 她出声:“你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寒熄朝她轻轻眨了一下眼,阿箬的背后起了一层薄汗, 寒意袭来。   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寒熄不是听不见她说的话,因为他的眼睛能看得见,会随着阿箬的动作而做出细微的反应。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前进或后退, 自然也能看得见阿箬的嘴唇一张一合, 正在对他诉说着什么。   他之所以没有回应, 是因为他听不懂。   东方泛起了淡淡的白, 水潭旁的梨花树重新掩埋在厚雪之下, 纷飞的梨花瓣成了泡影, 若非寒熄还站在她的面前,阿箬甚至要以为这只是她的一场梦。   不是梦,也不是幻境。   寒熄从背篓里走出来了,他重塑了身躯,与过去一模一样,可这不代表他真的好了,那些尚未被找到的岁雨寨人的身体里,仍旧有他的仙气。   寒熄的身体复苏了,神识不在,神智也没找回。   他还会创造结界,会引来空中浮动的灵力发光,可以使树木复苏提前开花,又可以将一切化为障眼法,重归于现实。他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他只是……洗干净了认知。   山林间白雪融化,结界消失,是不是说明白一他们也醒了?   阿箬再抬头看一眼面前的男子,不死心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寒熄的视线穿过了她的五指,只落在她的脸上。   阿箬有些丧气地耷拉着肩膀,她试想过很多种再见寒熄的可能,却从未想过他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若那些尚未寻回的仙气便是他的神智,那么她找到那些人并且夺回仙气的时间,要大大缩短才行。   “神明大人。”阿箬朝他开口,寒熄只是眨了一下眼,阿箬到了嘴边的话便停住了。   她说了,他也听不懂的。   可阿箬深吸一口气,还是继续开口:“神明大人,要委屈你陪我走很长很长一段路了,阿箬不敢冒犯您,所以我走到哪儿,请您务必跟上。”   寒熄未听懂,阿箬便只能转身朝那片野梨树丛的方向过去,她走了几步,回头去看,寒熄还站在原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箬不知该如何应对,想了会儿,她伸手指向林子的方向,再提起裙摆,双腿做出夸张的跨步动作,她不清楚没有神智的人能否理解她的行为,有样学样。   寒熄见她如此,微微歪着头,弯了一下嘴角,轻声道:“阿箬。”   她好奇怪,也好可爱。   阿箬放下裙摆,抓了抓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丛林上方飞过了几只鸟,像是被人惊起,远处传来了马嘶声,应当是赵焰和白一等人发现醒来没看见她,却瞧见她的篓子歪在雪地里,担心她的安危故而寻找过来了。   阿箬无法,只能垂着头再朝寒熄小跑过去。   待走到他跟前,阿箬耳廓微红,手心紧张地冒汗,小声开口:“还是……冒犯了,神明大人。”   她看向寒熄的手,好看得像是能工巧匠用凝脂美玉精雕细琢而成,这只手方才险些碰到了她的脸,又接住了她的泪。   阿箬不敢去碰他,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卑微的凡人,一个意外得到了神明恩赐,却给神明带来厄运的罪人,又怎么能用自己这双肮脏的手,去碰天上的月亮。   她弯曲两根手指,拇指与食指轻轻夹住了寒熄袖摆上的一片云纹,阿箬扯着那片云纹往后退。   寒熄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袖摆,再看向阿箬,抬步跟上了她。   阿箬松了口气,心中窃喜,她虽碰不到天上的寒月,却能触碰到月影旁的一缕薄云,已然是万份幸运。   牵着寒熄走的这一段,阿箬不时回头看去,寒熄就这么半抬着手跟着她,不论她何时回头,立刻便能和他对上视线,好像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不曾低头看过路。   ……或许,他真的没看路。   阿箬想起了很久以前,还年幼时与何桑爷爷采树根做药,入夜了便只能靠天上的那轮月亮照明。不论她走到哪儿,月亮都跟着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永远在那个位置,不随她跨过几个山头而偏移一分。   此时的寒熄,正是那月亮。   他对阿箬来说,便是月亮,清冷高贵,难以触摸,却有难以言喻的温柔。   阿箬的心里有股偷摸的满足,她自知卑劣,又贪恋温柔,她在心底偷偷地想,只要不叫人窥见心思,月亮就是她的月亮,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哪怕短暂也好。   听到了马嘶声,没一会儿阿箬就看见了赵焰。赵焰的刀没出窍,刀柄拍打着附近杂乱的树枝,跟在他身后的东里荼蘼和白一正左顾右盼,踮着脚寻找阿箬。   几人一抬头看见了她,明显松了口气,又见阿箬身后牵着一个人,心中惊异。   惊艳于那位男子的相貌,竟是世间罕有的好看;讶异于对方衣着华贵,却不知为何会与阿箬走在一起。   赵焰问道:“这位是?”   “偶遇的朋友。”阿箬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赵焰朝寒熄拱手,又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寒熄没有理会他,甚至可以说,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这几个突然出现的人,他不曾因为阿箬与赵焰说话,便挪给赵焰一记眼神。   阿箬知道他听不懂,可能也不太在意赵焰的寒暄,好在寒熄的外表看上去足够唬人,虽长了一双温柔的桃花眼,周身气场却很冰冷,给人生人勿近难以接触的感觉。   赵焰问话得不到回答,微微蹙眉,他本是京都皇亲贵胄之后,何曾这般受人冷落?赵焰收了刀牵着马匹缰绳,也有些心高气傲地转身走了。   东里荼蘼一直与赵焰保持些距离,见他先走一步,便凑到阿箬跟前来:“阿箬姐姐,我们方才都很担心你。”   阿箬看了东里荼蘼一眼,又看向白一,她见白一始终看着寒熄,眼神在她牵着寒熄的袖摆处来回打量,必是在心底猜测寒熄的身份。   他不曾见过寒熄。   当年岁雨寨的人见过寒熄的少之又少,那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吃人,谁敢在吃之前特地去瞧一眼死人的模样?   除了剖分寒熄,掌勺的吴广寄,和帮厨的邹靖,便只有何桑爷爷与何时雨了。   阿箬不担心白一认出寒熄,她先对东里荼蘼道谢,再问:“待出了煊城,你们打算去东车国?”   东里荼蘼一瞬惊住了,她有些胆怯和慌乱地捏紧白一的手,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可心里又隐隐觉得,阿箬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她没有说。   白一点头,应了阿箬的疑问。   阿箬道:“那我就只等你到东车国。”   她说的是你,无所谓东里荼蘼的去留,特指白一。   那些过往阿箬不愿再去回忆,哪怕白一的确无辜,他或许也是不死不灭的受害者,可阿箬不会对他留情,也不能。   等到东车国,白一该还给寒熄的,仍旧要还。   出了深林,一行人沿大路继续往煊城行走。   许是因为赵焰与寒熄搭话未得回应,故而他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远远走在前头,因答应了阿箬等人会送她们去煊城,这一路也没弃人而去。   东里荼蘼不认得前往煊城的路,只能跟在赵焰的马后不敢离得太远。她和白一一道,与走在最后面的阿箬有一段距离,又怕阿箬走丢,时不时回头来看一眼。   东里荼蘼看阿箬时,目光于寒熄的身上去过几次,许是她看的次数多了,就连身边的白一都有所发觉,在东里荼蘼又一次回头朝阿箬和寒熄看去时,白一终于蹙眉,松开了她的手。   “怎么了?”东里荼蘼低头看向他。   白一脸色不太好看,一瞧便知是生气了,可东里荼蘼不知他生的什么气。   东里荼蘼身上的银两有限,要从京都一路走到东车国,她不敢有太多花销,吃喝用度一应都是最基础的。   她遇见白一时,白一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被人养得白白嫩嫩的,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说是皇子也不为过。他说他孤身一人,东里荼蘼才带他一同上路,即便她没给白一吃喝过什么好东西,可他却一点没有嫌弃。   小孩儿虽有些冷淡,但从不挑剔,不论东里荼蘼说什么他都答应,便是为了方便,把他扮成小姑娘他也都照办了。   她想不通,好脾气的白一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白一。”东里荼蘼的声音其实有些娇,因她小时候不怎么开口说话,在该改声音的时段里没用过嗓子,一旦放低,声音便容易软。   白一听过她低声地叫自己许多次,每每耳根通红,这次也不例外。   他不太愿意生东里荼蘼的气,便问道:“你为何总看那个人?”想起自己见到寒熄第一面时的惊讶,他又问:“是不是因为他好看?”   “那位公子自然是顶好看的。”东里荼蘼没听出白一话里的酸味儿,认真道:“我从小到大,在皇宫里也见过许多容姿绝艳的男女,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好看、又贵气的。”   白一闻言,脚步停顿,抬眸瞪了她一眼。   东里荼蘼的手指轻轻抓了一下脸颊,道:“可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等白一询问,东里荼蘼便认真道:“我每每回头去看他一眼,都觉得他好看得令人惊艳,可只要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开,便不大记得他的相貌了,就好比现在……”   白一闻言,回眸朝身后看去,耳畔东里荼蘼的声音继续:“我方才那一眼明明看得很仔细,可连他瞳孔颜色是深是浅都不记得,光记得好看,再看一眼又觉得新鲜,回头还是会忘记。”   白一看见,阿箬拈着那位白衣公子的袖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谦卑重视的姿态,让白一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东里荼蘼忽而福至心灵:“啊!我想到这种感受了,就像是被抹去了关于我对他的记忆,只留了初见的印象。”   白一瞳孔微颤,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说的什么:笨蛋美人   只会喊老婆名字   什么的,都是对的。   啊,神明大人现在大概就是个笨蛋美人只要负责对媳妇儿笑的人设吧……   等大人慢慢点亮技能吧!各种形式上的技能~ 第24章 春之叶:七   赵焰只带人到了煊城便与阿箬告辞了, 阿箬对他道谢。   城中街巷里偶尔能看见几个紫林军的身影,叫东里荼蘼忍不住地惧怕。虽说赵焰也是紫林军,但他一路将他们护送至此, 东里荼蘼已经对他习惯, 也在心底认定他是个好人,赵焰待他们好,不代表其他紫林军也那么好相处。   几人才入城, 沿着街道边朝城里走, 路过的人瞧见那威风凛凛的紫林军, 忍不住叹道:“在城里闹了两天,把城门都封了,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才能舒坦些。”   “封城?”阿箬疑惑。   那人见有姑娘和自己搭话, 便发了几句牢骚:“可不就是, 这些人是三天前夜里忽而到来的,来了便管住咱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兵,前两日就将城给封了, 只能进不能出,在城里专门欺负老幼妇孺, 吓坏了好几个孩子, 唉……”   “大叔,他们可有说封城的原因?”东里荼蘼忍不住问出口,其实她心里大约是有答案的。   “说是找什么人。”那人摆了摆手:“但他们在城里找了好几天还未找到人, 应当要不了多久就走了吧……唉, 希望如此。”   那人说完便走了, 阿箬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城门, 再看向紫林军遍布的煊城。   东里荼蘼越发紧张, 阿箬倒是神色淡淡的, 也不担心紫林军将煊城封住,使得他们无法离开。毕竟她也不算寻常人,想要从煊城脱身有的是办法,只是现下天色已晚,还是找个地方歇脚才好。   她和白一不死不灭,吹再久的冷风也冻不坏,可东里荼蘼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小姑娘像是没过过好日子,身形消瘦,经过这两天风吹雪淋,加之昨夜在外露宿,脸色苍白,再不休息寿命都要减短了。   阿箬带着寒熄、东里荼蘼与白一往她之前住过的客栈走。那客栈掌柜的和小二虽在得知紫林军想找东车国出逃的公主时,立刻将她卖了出去,但已经在此处犯过一次错,出于人的愧疚之心,她在那客栈不论住几天,掌柜的都不敢再找麻烦,还会多行方便了。   夜幕降临,煊城的人本就少,加上这些天紫林军巡逻,天一黑家家户户便闭门不出,唯有门前挂着的彩色灯笼告知行人,没两天便是冬至了。   阿箬牵着寒熄走在前头,远远看见客栈门前的小灯笼。   手中牵着的衣摆拉起来忽而有些费劲,阿箬回头去看,便见寒熄停在原地,双眸定定地看着她,在与她对上视线那瞬,轻轻地喊了声:“阿箬。”   阿箬凑上前,询问:“怎么了?神明大人。”   寒熄说不出其他话来,他只是在阿箬靠近自己时,放松了双肩,微微垂下头,眉目没了温和笑容,眼神也多了一丝疲惫,似是叹息:“阿箬。”   他的声音很温柔,因低头,嘴唇离近了阿箬的耳畔,这一声就像情人呢喃,直叫阿箬面红耳赤,却又分析不出他这两声喊她名字的意思。   寒熄再没其他反应了,阿箬试探性地扯一扯他的袖摆,见他又抬步跟上,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那算什么情况?   阿箬再回眸去看,寒熄依旧看着她,她牵一步,他走一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东里荼蘼自知身份特殊,若是她单独遇见赵焰,恐怕此时已经被抓回去了,好在阿箬出面帮忙。   她虽不知阿箬与白一是如何认得的,可这不妨碍她心里感激阿箬,如今人已经到了煊城,出城后再往边野走上十几日就可回到东车国了,东里荼蘼的荷包里还有些银两,便不想阿箬花钱。   东里荼蘼朝前两步小跑,跑到了客栈门前。小二刚好泼了一盆热水出来,浇在雪堆里融化了一片白雪,蒸腾出的热气于灯笼底下似雾散开。   雾散去,小二看见了一行四人,有男有女,还有个小孩儿。   阿箬前两天才走,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单薄的青绿衣裙,小二立刻就认出了她,脸上一红,颇为不自在。   东里荼蘼主动上前要了三间房,她照例与白一一间,阿箬与那位公子各一间。   就在此时,阿箬开口:“两间。”   她瞥了白一一眼,瞧见白一不自在地躲开眼神,于是重复:“两间就好。”   “啊……”东里荼蘼看了看阿箬,再看了看寒熄,恍然大悟,脸立刻就红了起来。   小二哪儿好意思管他们之间的事儿,只摸着鼻子给了钥匙,领人前去房间。   东里荼蘼还未吃饭,肚子正饿,便让小二弄了几碗素面,小二向厨房打了招呼,一旦素面做好了,会送到四位的房里。   两间客房离了半条廊道,东里荼蘼与阿箬道了晚好,便带着白一走到廊道尽头的那一间。   推门而入,可以闻见屋子里淡淡的霉味儿,因多年战事,来煊城露宿的人也少之又少,只每年一些进贡国家的使者,或一些做战事生意发财的商人会到。   东里荼蘼惯例去铺床铺,白一就坐在桌旁,拆开头上的红丝带,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他们从京都走来的这一路,好像每个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   东里荼蘼铺好床就坐在床边,眼神落在客栈内一面墙上挂着的布编挂饰上,目光中闪过些许惊喜,随后又有些失落。   “那种编法,是东车国百姓惯用的,乌目鸟,代表着安定满足的生活。”东里荼蘼收回目光,垂下头道:“我已经十年没有回去过了,来煊城这一路,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想过自己会被抓回去,到时候面对的恐怕是更可怕的囚牢,可我仍旧向往着有一天能回到家乡。”   白一沉默地看着她,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紧了紧,犹豫半晌,还是起身朝东里荼蘼走去。   白一站起来的身量,与东里荼蘼坐在床边一般高,他能这样直视着对方,差异感爬上心尖,扯出了他自卑的不甘心,还有些酸疼。   “白一,煊城被封了,他们始终快我一步,我可能回不去东车国,也无法带你去看那片荼蘼花了。”东里荼蘼耷拉着肩膀,将脸埋在了双手中。   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身上藏着的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是她归家的盘缠。东里荼蘼不会武功,写不好翼国字,甚至长得也与翼国人有些区别,她一路带着白一躲躲藏藏,能坚持几个月下来,已然比许多女子、甚至男子更加坚强能干了。   白一想要安慰她,想告诉她,她一定能回去家乡的,也能看见那片向往的荼蘼花。   可话音到了嘴边,胸腔便猛烈地跳动了起来。白一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到发白,他极力克制着,看着东里荼蘼垂下的脑袋,想伸手去摸一摸。   那不是属于五岁幼童的安慰,而他不可告知的私心,也不能因为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举动暴露。   于是白一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东里荼蘼。   东里荼蘼没抬头,她感受到了白一身上的温度,也能感觉到他那身兔绒的小袄贴在她的脸侧,柔软、温暖。   东里荼蘼带着鼻音的声音问道:“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这个人一直很乌鸦嘴?凡是说过的坏话多半都会实现,早知道,方才我就不说了……”   白一闻言,心尖跟着一揪。他喉间滚动,稚嫩的童音因情绪而沙哑,就像是冒着生死难关,瞳孔颤颤,白一还是安慰了她:“我们会离开煊城的,一定会。”   他说会,就一定会。   东里荼蘼抬头朝白一看去,勉强打起精神,露出一记笑容:“罢了,你还只是孩子,我与你说这些也是徒增烦恼,不如我们早些吃饱,早些睡觉!”   白一看着她的笑,心里的难受并未消减半分。东里荼蘼在他跟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他却对东里荼蘼隐瞒了许多事,那些能说不能说的,他统统闭口不谈,若不是遇见阿箬,他可能会一直装哑下去。   恰好小二敲门来送面条,东里荼蘼揉了揉通红的眼角,起身去开门。端了两碗素面放在桌上,她揉了一把白一的脑袋:“一头乱毛,过来,吃完面姐姐给你梳好。”   她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坚强、也很会自我开解的女孩儿,白一知道的,她的心间有一抹光,任何黑暗都无法吞噬的、向往的光。   白一吃面时侧眸朝东里荼蘼看去,得来了对方的一记微笑。   就好像方才坐在床边哭诉的人不是她,她又回到了白一熟悉,且心疼的角色里了。   月上树梢,干枯的树枝上飘下了几片落叶,屋内烛灯晃了晃,两碗素面放在桌案,阿箬没碰,寒熄也没动。   从方才进屋子起,寒熄就站在门边的位置不肯动了,不论阿箬如何去牵他的袖摆他都没有反应,只在阿箬焦急地围着他打转,问他是否哪里不适,是否有话要说,在想什么,想做什么时,喊了一下她的名字。   他好像就只会说这两个字。   阿箬很焦急,也很担忧。   寒熄与过去她熟悉的寒熄完全不同,或者说,过去的寒熄是她敬仰不可触摸的神,她从未真正懂过他,现在的寒熄虽离她近了,却更加捉摸不透。   他的身量很高,若不刻意弯下腰,阿箬根本无法直视他的脸,更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眼神。   寒熄垂眸,像是一个精雕玉琢的假人,要不是偶尔眨一下眼睛,喊一声阿箬,那就真的成了天然化作的神明雕塑,动也不动了。   大冬天里,阿箬起了一身薄汗,她松开寒熄的袖摆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尾指。   指腹所碰的尾指带着温度,滑腻的皮肤一触即过,却像是划过一道细弱的电流,直钻阿箬的心头,麻了她的半边身躯。   便是这一瞬,寒熄半垂着的眼眸抬了起来,视线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离得很近,只需任何一方上前一步便能贴在一起。阿箬似乎被方才那仿佛幻觉的电流冲坏了脑子,一时鬼迷心窍般,也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神明大人真好看。   阿箬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寒熄时的场景,那是她永生难忘的画面,可不论看多少回,阿箬仍会被他再度惊艳。   寒熄慢慢弯下腰,逐渐朝阿箬靠近,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越来越近,近到彼此的瞳孔甚至装不下对方完整的脸庞。   阿箬的心跳很快,越来越快。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肩膀重了几分。   温热的呼吸落在了阿箬的肩头,寒熄像是疲惫极了,舍了一半的力道压在了她的身上。   他仍是开口,只会喊一声:“阿箬。”   这一声阿箬,烫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躯率先做出了反应,违背了阿箬打心里对寒熄的敬仰与自我否定。   她的双手环住了寒熄的腰背,扶住了他。   触碰了他。 第25章 春之叶:八   掌心下的衣料丝滑柔软, 传来的温度很烫。   高大的身躯压在了阿箬的身上,寒熄的发丝扫过她的鼻尖与脸颊,每一口嗅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沁香。   阿箬的心跳忽而就不跳了, 像是过度刺激后的骤停, 导致她浑身上下都在发麻,发烫。   寒熄的额头还压在她的肩膀上,双眼已经闭上了, 可阿箬不敢侧过脸去看, 只要她稍微一动, 说不定便能吻上对方的鬓角。   阿箬僵硬了一会儿,轻声唤了句:“神明大人。”   无人回应,也没有那声黏人的阿箬, 寒熄的身躯彻底压在了她的身上, 双腿无力地撑着,像是他的最后一丝意识。   阿箬庆幸自己的力气足够大,她就这么抱住寒熄的腰, 仰望已久的神明落入怀中,阿箬的一切动作都在放轻, 放慢。寒熄的呼吸几乎没有声音, 一呼一吸间的热气偶尔喷到了她的脖子里。   阿箬将寒熄扶到了床边,慢慢地放倒他,又给他盖上了一层被褥后, 那股被巨大的惊喜冲昏头脑的余威才慢慢消散。   青绿衣裙的少女站在床侧, 头上的竹枝有些歪, 发丝也散乱了几缕下来, 她的双眼睁了许久, 眨也没眨地看向睡在床外侧的男子。寒熄闭上眼, 卷翘浓密的睫毛于烛灯下投出一扇阴影,他的五官在光影中更显得深邃立体。   阿箬就这么站了许久,站到桌案上的烛火烧至中段,两碗素面结块成坨,她也没眨几回眼。她的双手微抬,悬在空中,十指分开,每一根指尖上都残留着触碰在寒熄身上的感受,那一股钻入身体的电击还未结束,在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噼里啪啦地炸开。   寒熄睡下就没动了,头朝外歪着,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子来。阿箬看着眼前的他,好像和过去的某一个画面重叠,于是心尖那一簇燃起的火焰骤然熄灭,所有身体兴奋的酥麻都成了恐惧担忧的颤栗。   阿箬朝前走两步,跪坐在了床边,盯着寒熄的鼻翼,再颤抖地伸手去探他的气息。   一道温暖的呼吸打在了她的手指上,阿箬悬着的心才落于实处。   素面冷了也不能浪费,阿箬的腿跪坐麻了,这才起身朝桌边走去,三步两回头,最后穿过那一道布艺屏风,落座于桌旁,端起面碗开始吃。   小客栈用不起刺绣,没有上等的丝绸,屏风便是最普通的灰黄布面上,墨迹染色成了几只颜色不一的鸟雀,于跳跃的烛火微光下,阴影仿若翅膀煽动。   阿箬将两碗面全吃了,冷面下肚有些难受,又撑又酸。   她重新回到了床边,寒熄还保持着方才那般姿势,胸腔随呼吸微弱地起伏,若不细看便看不出来。   阿箬趴在床侧,头上的竹枝碰到了寒熄手边的被褥,她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丝距离,那是她心底为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可轻易逾越的界限。   “原来,你也会累啊。”一声呢喃于深夜寂静的小屋响起,稍离远几步便不能听见了。   寒熄的仙气尚未完全寻回,能支撑着他的力量有限,若非真的扛不住,他也不会停下来。阿箬想起还没到客栈,她拉着寒熄走过煊城街道时,他站定后看向她叹息的那一声阿箬,当时她没听懂,寒熄是太累了。   他很困,很疲惫,疲惫到进了房间便不肯再动,非等阿箬先触碰他,才确定她是可以触碰的,而后便将自己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彻底交给对方处置,总之……不能再走了。   桌案烛火燃至尾端,蜡油在桌面形成了一块斑,唯有靠近火苗的地方成了小小水洼,中间倒映着跳跃的火光。   那火光让屏风上的鸟雀活了起来,随着鸟雀轻动,阿箬的手也悬在空中,细细描摹着寒熄的面容。   回忆跳转至久远的过往,阿箬想起自己带着箬竹根去找寒熄,想让他把竹根变成小银雀,她当时便不顾自己生死,放弃了仅存的食物,换得一丝窥见世间原有的美好相貌的机会。   小银雀围着她飞时,身上的翠羽细细去看是绿的,可在月光的折射下却随着每一次翅膀的煽动都变成了银色。   阿箬问寒熄:“若无战争,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模样?您与何桑爷爷都与我说过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花、草、鸟、木、石,都是五颜六色的,可我看到的不是黑便是灰,世界还会变回多姿多彩的模样吗?”   寒熄微怔,似乎意外她会这样问,他抬起手指,收回了那几只飞动的小银雀,对她道:“会的,你很快便能看见那些颜色。”   阿箬有些期待,不知那句很快有多快。   她又想起了什么,带着些许偷摸的喜色,朝寒熄踮起脚。他在高远的树枝上,阿箬踮起的这两寸甚至都够不到他脚下的那片枯叶。   她的鹿眸很亮,悄悄对寒熄道:“其实每次我来您这儿之后,肚子都不会饿了。”所以她才每每用食物换取见识。   脚踝旁悬挂的银铃被风吹响,寒熄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月色下的少女,一张小脸干净,手却有些脏,踮脚费力,又忍不住靠近他的模样。   他唇边笑意淡淡,眉目弯了弯,没应话,也无需应话。   后来许久,阿箬才知道为何每次见过寒熄后肚子就不会饿了,他不是个会哄小女孩儿手中保命竹根的神仙,他只是喜欢逗一逗她,用她的竹根换所见银雀,再赠她一腹饱饭,撑着她活下去,也让她养胖点儿。   而那句“你很快便能看见那些颜色”果真很快,快到阿箬在见到樟木林里开出的第一朵花儿,蓝色的,小小地,脆弱地藏在几片指甲盖大的叶片中时,那阻拦世人闯入灵境的结界就消失了。   窗外有风吹入,灭了最后一丝烛火。   阿箬吃饱了犯困,胃里的酸意缓解后,便扛不住沉重的眼皮,于黑暗中昏睡过去,这一夜好眠,无梦。   煊城的清晨眼光未出,先是迎来了一场小雨,细细的雨拍打窗棂发出沉闷的声音。   客栈对门有一家人也是昨夜来的,比阿箬等人还要晚些,带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儿特地来煊城过冬至。   他们不知煊城被封了,昨夜赶路风尘仆仆到来时,听了这话也没当回事儿,反正自家亲戚,平日里往来便密切,待多久都无碍。   这一家人本累极了歇下,早间不一定起得来,没睡上一场好觉便被紫林军给吵醒了。   吵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伴随着滴答滴答的雨声,还有一些劝解声、诺诺的恳求声,随即一声孩童的爆哭陡然炸开,惊醒了趴在床边梦寐的阿箬。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尚未清晰,眼前撞进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的面容让她呼吸一顿,突然往后退了些。   阿箬盘着腿趴在床边睡了半夜,双脚早就麻到没知觉了,她往后退到一半便要栽倒,慌乱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原来的位置。   阿箬睁圆了双眼,心脏紊乱地跳动着。   经过一夜休息,寒熄双眼重归明亮,正含着笑意直勾勾地盯着阿箬。   他不知何时醒的,可能天没亮便睁开了眼,也不下地,翻了个身趴在床边,脸贴着阿箬的脸,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直到她醒来。   屋内还能听见风声雨声,与持续不断的孩童哭泣声。   阿箬看向依旧被寒熄抓着的手腕,颇为紧张地吞咽一下,轻轻挣了挣,他似有所觉,松开了她的手。   阿箬的手腕很细,稍一用力便能留下一道红痕来,被五指掐过的地方其实一点儿也不疼,甚至还在微微发烫,像是昨夜灭了的火焰再度顺着这一片皮肤,一寸一寸地烧上了她的心间。   寒熄也看见了那抹红痕,温热的指尖再度贴上,轻轻触碰着阿箬的皮肤。   红痕消失,可她却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一股无名火给烧着了。   吵人的哭声持续,紧接着便有人怒骂了起来,阿箬扶着床沿起身,先是没有头脑恭恭敬敬地对寒熄鞠了一躬,再捂着自己的手腕一路小跑到窗边,推开窗户任冷风吹灭心头的躁动。   雨水融化了雪,在屋檐下串成了水帘,阿箬一低头就能看见客栈对面吵闹的几人。   紫林军中有人抓着个小孩儿不肯撒手,那小孩儿的娘凭着一颗护犊之心与紫林军闹腾起来,当着街坊的面撒泼打滚。   紫林军无视她,只道:“这孩子必须得跟我们去一趟京都!”   “哪有光天化日之下抢孩子的!当官的了不得,欺负我们老百姓无依无靠!京里的官跑来煊城捉孩子!我的孩子便是我的命,军老爷,您今日要是把我的孩子带走了,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儿!”那妇人说完,当真跪下将头往地上撞。   咚咚两声,妇人额头立刻起了一块伤痕,丝丝血水顺着眉心流了下来,模样骇人。   小孩儿见自己娘亲如此,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因未着上衣,浑身冻得发抖,哭声也是一颤一颤的。   周围的街坊见状不忍,就连常年驻扎煊城的官兵也上来劝说:“大人,这毛孩儿的确是前头罗家村的,逢年过节便跟他娘来娘家小住,我们看着长大的,必不是大人要找的人。”   “就是就是,这么点儿大的小孩儿,能犯什么事儿?瞧哭得……天可怜见,再不穿衣裳就该冻死了!”   便是客栈小二也没忍住上前,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他认得这孩子。   紫林军指着小孩儿背部一块掌心大小的烫伤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家婆娘昨晚见着亲人忙说话,没顾着看他,这小子自己调皮怕冷,跑暖路边上玩儿,撞倒了炉子烫破了一块皮。军爷,孩子受不得冻,求求军爷放过我们吧!”男人抱起妇人,不敢真让她磕死在这儿了。   阿箬瞥了一眼,脸上的温度尽失,立刻便知道发生何事。   隔着几扇窗的左侧,也有一扇窗开了半条缝隙,将楼下发生的所有事尽入眼底。   阿箬侧头看过去,只见一只幼童的手搭在窗沿收紧,不一会儿又收了回去,将窗户再度关上。   阿箬在人群里看见了赶来的赵焰,赵焰见状,又听那小孩儿满嘴喊的话都是煊城这边的口音,没忍住上前与那深紫披风的将领耳语一句。   “宁可错抓,不可错漏。”这是那人的回复,赵焰也就没再开口了。   阿箬的目光一直落在挣扎哭泣的小孩儿身上,雨势越发的大了,哗啦啦当头淋下,那小孩儿连哭声都弱了许多。寒冬雨雪,人人都裹着厚袄,唯有他光着身子在风里打颤。   阿箬的手心捏了捏,眼也不眨,她听着左侧那扇窗的动静,瞧着小孩儿被人拧红的手臂,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妇人额上越来越多的血迹。   没有动静。   他们是来找白一的,但白一不打算出面。   阿箬张口,对着楼下赵焰喊了一声:“赵军爷!”   与此同时,赵焰将外袍解下,披在了小孩儿身上,他将小孩儿抓入自己的怀里遮风挡雨:“不可错漏,可也不能错杀。”   嘈杂的声音掩盖了阿箬的那声,她捏得发白的手,终于松开了一丝。 第26章 春之叶:九   雨越下越大, 从细细绵绵的针化成了哗哗啦啦的水柱,沿街的路人撑起了油纸伞,雨水紊乱的敲击声似鼓点, 将闹事的几人围城一圈。   深紫披风的将士不再与赵焰辩说, 只是伸手指了指对方的脸以作威胁,带领部下转身离开时怒声道:“不论你如何处理,这孩子必须随我等上京!他若逃了, 唯你是问!”   一行紫林军走时盔甲摩动, 声音震慑看热闹的百姓, 唯留赵焰一人冒雨将怀中哭得快晕过去的孩子还给了那对夫妻。他没立时离开,也不能作保这孩子必然不是皇帝让他们寻找的人,只能低声道:“二位先给孩子看大夫, 便收拾行装一并上京吧。”   那妇人满脸是血, 被雨水冲刷得更显凄惨可怕,她又不住地给赵焰磕头,嘴里求饶道:“军爷行行好!放过我们一家吧, 我日后再也不来煊城,再也不来了……”   赵焰撇开目光, 低声道:“随他上京, 是你们现在唯一的出路,若你的孩子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也一定会安然地还给你们。”   妇人还想求饶, 她家男人立马拉住了她, 只用自己的棉袄裹紧怀里发抖的孩子, 向对门的小二求救, 请小二找个大夫过来。   一行人帮忙的帮忙, 愤骂的愤骂, 还有一些同情的说他们家的小孩儿也遭受过这般对待,其中有个人发出一声惊奇:“不是说他们来找出逃的东车国公主吗?那公主总不能是个五六岁的男娃娃吧!”   这一声疑问说出,赵焰立刻回眸瞪去,只见说话的人缩头缩脑,赶紧撑伞离开。   周围人见赵焰如煞神站在那儿,虽说他还算讲些道理,可毕竟披着一身紫色披风与盔甲,谁也不敢保证他何时反悔便要寻他们麻烦,于是作鸟兽散。   客栈屋檐上的雨水连成的水流像是一面小瀑布,暴雨模糊了众人的视线,赵焰始终没离开。   他在等那对夫妻给小孩儿看病,再等他们收拾行囊,随时跟他们上京。   阿箬看赵焰看得有些久,对方也察觉到了,一抬头便与客栈二楼小窗内的少女对上视线,四目相对,赵焰率先避开了眼神。   他与阿箬相识便是一场意外,虽认识时间不长,可到底认得。   赵焰原觉得自己这一身紫色盔甲威风凛凛,直属皇帝亲管,便是在皇城底下也得人三分脸色,到了这穷乡僻壤战事不断的煊城,更是昂首挺胸,官大权广。   事实上却不是如此的,他们到了煊城后除了首日得人敬仰,见到百姓敬畏又羡慕的目光,之后听到的都是些不好的言论。   赵焰夜里来,第二日便追着阿箬走了,再回来时哪晓得他的同僚将煊城封住,为了找个小孩儿,不顾人情,遇见年龄相符的不管场合便直接撕衣裳看后背。   满城的风言风语,加上隔着雨帘里,阿箬那淡淡看向他的眼神,赵焰头一次觉得这身盔甲穿得尤其束手束脚,很不合身。   他有些羞愧,可任务在身,不得不冷着脸,硬着头皮,执行将领的那句:宁可错抓,不可错漏。   阿箬关上了窗,再转身对上了寒熄的目光,她微微一怔,一颗心忽上忽下的,不是滋味儿。   封城加上大雨,让东里荼蘼和白一不得离开客栈。掌柜的见到白一扎了两个羊角辫,还特地对东里荼蘼道:“姑娘快将你家妹子藏进屋里,这些天可别出来了,那些紫林军满城地抓小孩儿,忒吓人!现在只抓男娃娃,谁知道明日会不会要抓女娃娃。”   东里荼蘼正低头吃包子,闻言连连点头,举着包子换了个座位,将白一挡在里面。   她倒是不知紫林军除了抓她之外,竟还抓小孩儿,好在她这一路为了方便,早早将白一打扮成小丫头的模样,不然他们可能早被抓了。   东里荼蘼给白一扮作女孩儿,是途中有妇人说她这样一个小姑娘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小子出远门,小子很容易就被人抢了拐了给别人当儿子的。   东里荼蘼没什么首饰,就把白一身上挂着的唯一一个玉佩典当了,给他买了身珍珠色的兔绒袄子,再用两根红丝带为他束发,打扮成小丫头的模样,自己再扮男装。   一路认得她女扮男装的不少,却没人怀疑白一是个男童,安然行至此处,避开了拐男童的人贩子,也避开了紫林军。   包子吃了一半,阿箬推开房门从二楼出来了。   阿箬所住的屋子靠近客栈上楼的楼梯口,沿着廊道往里走到尽头便是白一和东里荼蘼所住的屋子,他们俩下楼吃早饭阿箬也听见动静了,彼时赵焰还在对面站着没走。   现在赵焰已经带着那一家子离开,屋外的雨也渐渐小了起来,阿箬出门是想唤小二打些热水上来,刚推门便看见了东里荼蘼和白一坐在楼下。   东里荼蘼见到阿箬,举起手晃了晃,脸上挂着浅笑:“阿箬姐姐,来吃包子吗?”   阿箬对她摇了摇头,视线扫过白一,再朝小二开口要热水。   小二起身去打热水,推开的挡风帘外吹进来一阵冷风带着几点雨滴,挡风帘重新压下,阿箬就站在楼道口等着,也没有下楼的意思。   等小二提着一壶热水过来时,她才接过道谢,背身离开前又朝白一看去一眼,便回到了房间。   东里荼蘼见阿箬走了,吞下包子小声道:“我觉得阿箬姐姐好神秘啊。”   白一顿了顿,朝她看去一眼,东里荼蘼继续小声道:“她会生火之术,比我穿得单薄多了也好似不会冷般,你和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呀?”   白一垂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与她以前是一个村子里的。”   “你才五岁,何时离开的梨花村?那么小时的记忆就都记得吗?”东里荼蘼以为白一说的村子,是阿箬哄赵焰所说的梨花村。她也以为白一原是梨花村的人,只是跟随家里人上京,后来不知遇上什么事,家里人都不在了。   白一嗯了一声,眸色遮掩,声音听不出起伏:“越久远的记忆,越深刻。”   “装老成。”东里荼蘼笑了一下,伸手捏了白一的脸:“有时我觉得你好沉稳啊,一点儿也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白一愣愣地看着她,胸腔再次震颤,发闷地让他难受。   岁雨寨里的人不死不灭,却也不会有心跳,也唯有这种时刻,白一才恍然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哑说:“我本来就不是五岁的孩子。”   东里荼蘼笑问:“那你几岁?六岁啦?”   白一抿嘴,没再说话,东里荼蘼只当他闹小孩儿脾气,催促他赶紧吃包子,吃完了便回房间,免得被紫林军发现,抓着他也要脱上衣。   阿箬洗漱好后才去请寒熄起床。   寒熄的神智没有归位,有些生活不能自理的状况,好比若阿箬不去牵他,他便不会主动从床上下来。可他又非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他是神仙,一呼一吸间便能清除身体的浊秽,不用洗漱,不用穿戴装扮,也无需吃喝拉撒。   他几乎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床边,在阿箬靠近他时便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他很干净,永远都持有一股特异的冷香,阿箬只能将自己清洗干净,再去触碰神明。   她照常捏着寒熄袖摆上的云纹,扯了扯。寒熄一只手撑在床侧,右肩微微耸起,脸也微歪向右侧,一头墨发整洁柔顺地贴着肩头,动也不动。   阿箬扯了两下,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开口:“神明大人,我们要起床了。”   说完,阿箬的脸上一红,觉出些不对劲的地方,这话她虽带着恭敬的心说的,到了嘴边的口气却变成了哄孩子似的语气。那句脱口而出的“我们”更是让阿箬心跳加速,紧抿的嘴里,牙齿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舌尖。   寒熄对她眨眼,笑了一下,却没有要下床的意思。   阿箬被他笑得浑身就像被火烧着了般,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再度扯着他的袖子,希望他给点儿其他反应来,扯了半天,寒熄才抬起胳膊,露出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来。   阿箬怔了一瞬,垂着下巴,抬眸看去。   寒熄的表情有些淡然,唇角挂着浅笑,眼神却没有笑意,可也不算冰冷,因为里面倒映着阿箬羞赧无措的模样。   咚咚,阿箬的心猛跳了两下,呼吸凌乱,似乎明白过来些什么。   她与寒熄之间的距离,一直在靠近。   从他们未曾触碰彼此,再到牵袖,碰手,和昨晚他疲惫到没了力气,压在阿箬身上几乎等同于搂抱的姿态。好像一种距离开始产生,便不会再回到上一个距离的状态。   她牵住了寒熄的袖摆,那不碰他的衣裳,他就不会再动。   她碰了寒熄的手,那再去牵他的衣裳,他也不会给反应了。   他在摸索,他与阿箬之间最舒适的距离,此刻,相较于阿箬的恭敬,寒熄更愿意她亲近,伸出的这只手,便是试探,也是提醒。   阿箬抿唇,吞咽了一下,凭着猜测握住了寒熄的手。轻轻一拉,他就像是一张风筝,跟着阿箬的方向走,那根牵制住他的线,就在阿箬的手中。   寒熄下了床,任由阿箬将他带到了窗边坐下。   阿箬松开了他手的那瞬,明显察觉到了寒熄的手指微微收了一下,并未完全收紧,故而她不用挣脱,那像是无声的挽留。   “阿箬。”他喊她的名字。   阿箬耳尖通红,生怕自己胡思乱想,转身去搬了屋内的盆植放在窗边,靠近寒熄的地方。   那是一株盆梅,光秃秃的树枝上长了两朵花骨朵儿,一左一右,距离甚远,很快就能绽放了。   红梅映着窗外逐渐转小的雨,苍黑的屋瓦,黛青色的远山,一阵阵细雨伴细风,吹上了红梅,吹不到寒熄的身上。   阿箬搬了花儿,自己也找个凳子坐在不远处,目光落在远山薄雨上,心想寒熄应当也愿意在闲来无事出不了门时赏景吧。   再看寒熄,却见他没看窗外,只盯着自己。   阿箬顿时有些慌,伸手指着窗外的山道:“看、看外面,景色不错的,神明大人。”   寒熄没看山,只朝阿箬笑,喊她的名字:“阿箬。”   阿箬捏了一下通红的耳垂,无奈嘀咕了句:“您别喊了。”   房门被敲响,阿箬逃似的起身去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是白一。   二人对视,一阵沉默,白一伸手指向客栈楼下的后院,阿箬回眸看向还坐在窗边的寒熄。   寒熄依旧望她,笑容收敛了,除此之外也没其他反应。   阿箬跟着白一出门,关上房门后没瞧见,窗外薄雨转大,遮蔽了远山,原本端正坐在太师椅上的寒熄,身体随着阿箬关门的那一瞬间,朝她的方向倾了一寸。   作者有话说:   寒熄的进化。   ——要阿箬牵。   ——要阿箬碰。   ——要阿箬时时看我。 第27章 春之叶:十   客栈有一方简单的小院, 笤帚拖把等清扫之物就放在小院的角落里,院内种了两棵桃树,这个季节桃枝光秃秃的, 上面因雨缀满了水珠。   厨房与牲棚在小院拐角, 那面拐角的墙上还爬了一些不知是何花种的枯藤,要等开春了才能开出花儿来。   阿箬随白一到小院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面墙。   这墙是客栈的墙壁, 两侧用木桩子支起了半截长廊, 上面茅草盖上, 雨水顺着草尖落下,瞧着像是给打杂的夏日里避暑纳凉所用,因着现在是冬天, 四处窜风, 故而无人过来。   阿箬与白一两人站在那茅草廊下,一人低着头看向面前水洼中雨滴落下溅开的涟漪,一人的心思却顺着桃枝所指的方向飘向二楼。   两人之间有些距离, 大约四、五步,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白一看了水洼, 又看了不远处飘摇的墨绿色裙摆, 记忆回到三百多年前的某天,他也看见过阿箬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衣衫。她跟在何桑爷爷身后晒药,裙摆上溅了几点泥, 拼凑在一起像是梅花的形状, 白一之所以看得那么清楚, 是因为他离她很近, 近到只要一抬手便可以牵住她的袖子。   如今他们之间相距, 又何止这几步路呢。   白一觉得阿箬看他的眼神变了, 是从今早吃包子开始。   多年前他惧怕过阿箬,也怕自己会与其他岁雨寨的人一样,迟早有一天惨死于她的手中。少不知事时躲躲藏藏,吃过许多苦头,后来不再畏惧死亡,却也找不到可以真心相待的人了。   前几日小镇街头相逢,他与阿箬隔得很远,可那时他们尚未如此生疏,似是在彼此内心深处,对方依旧与过去没有多少更改,可事实并非如此。   早间那小孩儿被紫林军抓住时,他们都心知肚明身披紫色披风盔甲的军队到底是来找谁的。白一关上了窗,他与过去的选择终是不同,他有其他更在意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眼里远比不认识的一条人命要重。   他以为这三百多年来,阿箬也变了,可关上门后没多久,他听到了幼童哭声中,夹着阿箬的一声“赵军爷”,那一瞬间白一站在窗后浑身颤栗,豁然明白,阿箬只是看上去变了,她的心到底是他们这群人中,最坚守的那个。   她能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惹上麻烦的军队,正如她当年能因为看他可怜,捡起一根枯枝便朝欺辱他的人挥去。   早间阿箬看了他两眼,那两眼已经不再将他当做过去的白一看待了。   纵使他的容貌未变,内里的灵魂也被这三百多年磨成了另一幅模样。   白一并未沉默很久,他只是在考虑,自己到底要不要跨出这几步朝阿箬靠近一些,他想和阿箬靠近的,但到底鼓了几回勇气也没敢踏出这一步了。   “我是从皇宫里出来的。”白一开口,向阿箬解释缘由:“翼国的皇宫雕梁画栋,但每一座宫殿都是一个牢笼。我以前为了躲你,给自己找了最牢不可破牢笼,曾庆幸自己在那里吃喝无忧,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被你找到、丧命。”   “既如此,你为何又要出皇城?为何不愿与紫林军回去?”阿箬问他。   白一捏紧小小的拳头,发出一声苦涩的笑:“因为我已经不怕死了,也有了比死,更怕的东西。”   白一道:“这些年我没特地打听,但我想岁雨寨的人从那之后,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寻常的能力了,我也一样的……阿箬姐姐,我所说的话,一旦坚定了信念便能成真。”   阿箬眼睫微颤,白一继续道:“就像是神明的许诺,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我心里都有分寸,可为了生存,我仍会开口去说一些更改人世轨迹的话,以此换去更好的生活,更高的对待。”   若他想随紫林军回去皇城,这回大约那老皇帝都能跪在他的面前,让他称为天下至尊。   翼国一直没有对外宣说,皇城中有一处禁地,名义上是几百年前翼国开国皇帝于宫中所寻风水宝地而建的圣宫龙殿,为祈祷国泰民安所用,实则那偌大的宫殿里,仅住着一个小孩儿罢了。   白一因身背玄武,他所住的地方也叫玄武宫,他是仅皇亲知晓的国师,翼国大大小小的事,皇帝都要费心去他那里过问。   白一有时不愿说,有时却必须说,他像是一个预言家,只要是他脱口而出的话,不论翼国的皇帝如何造作,最后都会因为某些天时地利而应验,他们更将他奉若神明,可因此白一更加不愿开口了。   他故弄玄虚,若是一般大小的事,他便装睡打坐,要是涉及诸国大事,他便说两句好话,破坏世间原有的平衡。   他这一生,因开口说话,更改了许多人的命数,东里荼蘼是其一。   当年翼国欲开疆扩土,因有白一“预言”在先,翼国与边野诸国一战,兵力人力损失极小,而边野诸国付出惨重代价,纷纷撤兵,俯首称臣。   当时皇帝问他如何才能稳固这些小国,让他们每年进最好的朝贡,白一说,小国皇帝亦有子嗣,可让他们每国都送一名皇嗣来翼国为质,以此为挟。   东车国当时只有一名公主,不曾有皇子,可翼国要定,他们也只能将东里荼蘼交出。   五岁的东里荼蘼带着一个东车国的宫女,身上披着她母亲亲绣的花裙,上面有两只乌目鸟,祈祷她到了翼国能平安喜乐。   东里荼蘼哪儿知自己是去当质子的,只听她母亲哄说去翼国玩儿几日,因那宫女是从小陪着她长大,为她乳娘之女,所以东里荼蘼哭了一会儿也就放心了。   翼国皇帝为人狭隘,为了能彰显胜仗威风,那些边野小国的皇子与当中唯一一个公主,是当着翼国百姓的面,如同被戏耍的猴般,一个个抬进了皇宫里早早为他们备好的院落,也是铜墙铁壁的牢笼。   东里荼蘼当时还小,她也听不懂翼国话,看到百姓围观,对他们指指点点,还以为是翼国欢迎她的到来。她伸出小手,脸上挂着笑,傻子一般与旁人招呼,没看见身后宫女偷偷抹泪。   那是白一第一次见到东里荼蘼的模样,她与他的外形看上去一般大,身上穿着好看的异国花裙,上面绣着的鸟雀身上羽毛五彩斑斓,唯有一双眼睛是乌黑的,她的发上挂满了珍珠大小的红蓝玛瑙,一双圆眼充满了惊喜与好奇。   白一站在皇城墙上,披着暗蓝色的锦袍,身后站定的是玄底龙袍的皇帝,皇帝自满的笑声,与百姓那一声声极尽轻浮傲慢的辱骂,成了东里荼蘼笑盈盈入宫的配乐,极其讽刺。   白一这一生,因为所言成真这件事,害了许多人家破人亡,可他住在皇宫里,每日看见那些锦衣华服脸上洋溢着笑容的不同人物,便谎骗自己,他至少让翼国的百姓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但曾因他的一句话而彻底更改人生的人从此就在他的面前,他便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东里荼蘼因是唯一一名公主,不能与其他皇子同住,又因她自幼相貌出众,皇帝似乎起了别样心思,便将她单独安排了一个院落。那小院就在白一所住宫殿的后方,他上玄武宫的观星台便能看尽小院里发生的一切。   初来皇宫的东里荼蘼还未褪去天真,欣喜地与她的宫女说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宫殿,也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她的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叫不出名字,味道很香,她很喜欢。   她除了不能离开小院太远,其他吃喝住都没什么好埋怨的。   皇帝偶尔也来观星台看她,彼时白一就在旁边,能清晰地看见皇帝脸上戏谑又隐晦的笑容,像是提前看中了一颗青桃,只等她循循成熟。   皇帝对她还有兴趣,所以东里荼蘼在皇宫里的日子还算好过,但没过多久大选,入宫的美人多了,皇帝便将她抛到脑后,若没人提起,他也不会再记起这个人。   皇宫里往日对东里荼蘼恭维的,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他们倒是不敢真欺负到一个公主的头上,谁知哪日皇帝是否会心血来潮,便将一些气撒在了东里荼蘼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随她长大,犹如她的亲姐,一开始身上也只是破了些,青了些,宫女总骗她说是不小心磕碰到的。后来有一日宫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外跑回了院落,遇见东里荼蘼也只是短暂停顿,随后奔进屋内大哭了起来。   白一见惯了这宫里肮脏的一面,所有浮华奢侈的是主人所享,那些最卑微的宫女太监之间,见不得人的交易数不胜数,见不得人的手段屡见不鲜。   宫女起初是被一个人欺负,后来是不止一个人欺负,再到后来,是不止一个人同时欺负她。   她愈发不说话了,整日浑浑噩噩,有时也忘了给东里荼蘼准备饭菜。   那段时间东里荼蘼很难过,她语言不通,发现周围的人也都不对她笑了,饿了一整日再见到宫女回来双手空空的,便问她怎么没有晚饭。她不知自己哪句话戳中了宫女的愤怒,往日待她极好的姐姐竟对她破口大骂,责怪她,怨恨她。   五岁的小姑娘仍是一双漂亮圆圆的眼,立刻蓄满了泪珠,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白一听见哭声便去了观星台,他看见东里荼蘼一人站在月色花丛中,手腕上佩戴着东车国的首饰,可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翼国的装束,唯有她与翼国人完全不同的五官,让她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哭够了便去生火,因不会生火煮米,烫红了双手,也烧掉了一截头发,但好歹将饭煮熟了。   东里荼蘼带着热腾腾的饭去找宫女时,那宫女正呆愣地坐在桌边不知想些什么,东里荼蘼讨好地把饭分给她,她还喊她姐姐,用家乡话说,如果她在这里玩儿得不高兴了,那他们回家就好了。   反正出东车国前,母后告诉她她是来玩儿的,说不定她向翼国皇帝提一句她们想回家了,皇帝便会安排人送他们回去,又或者叫父王母后差人来接她们。   宫女看着那一碗饭,哭着对东里荼蘼道歉,东里荼蘼以为她的道歉,是因为她心情不好骂了自己一顿,还很大方地表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只要宫女把她的荼蘼花小荷包送给自己就好,她很喜欢那个小荷包。   东里荼蘼的人生是在翼国想要出战攻打边野诸国,而白一说他能轻松胜仗起更改的。   那她的悲剧,便是在这一晚彻底不可逆转。   她吃了晚饭,安心睡了一夜,次日醒来便看见宫女吊死在屋内,桌案上放着那个东里荼蘼说她很喜欢的荼蘼花小荷包。   宫女昨夜的那句道歉,不是因为对她发火,而是因为她知道她们可能永远回不去东车国,而她也不想再坚持下去。   从今往后,偌大翼国皇宫,各种恶意,都需东里荼蘼自己去面对了。   彼时,她才六岁。 第28章 春之叶:十一   白一亲眼见到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姑娘是如何变得沉默寡言。   往日那些对东里荼蘼笑脸盈盈的人, 后来的嘴脸变得冰冷又吓人。   翼国人骨子里的傲慢,践踏在无人仰仗的她身上,多年的岁月里, 东里荼蘼渐渐听懂了翼国话, 也知道她会来到翼国的真相。   她长大了,可长大的过程并不快乐,她越发地不爱说话, 除了她这一方院子与附近的小池塘, 她哪儿也不去。有的吃便吃, 没得吃便自己煮米,皇宫里的人为了能时时欺负她,翼国为了能制衡边野小国, 并不会真的叫她饿死在这里。   一些皇子公主也时长去打扰她, 看她好欺负总想着骑在她的头上耀武扬威,以踩踏她的尊严为乐。   白一很少离开玄武宫,仅有的几次碰见东里荼蘼, 她都是跪在地上木着一张脸,卑躬屈膝受人打骂的模样。   她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的顺从似乎也更改了些许相貌, 五官不再像刚来翼国时那样出众地明显,唯有眉宇间可以看出她是东车国的人。   白一见到她低眉顺眼地臣服,忽而便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见东里荼蘼入宫时的模样, 五岁的小姑娘身着艳丽色彩的衣裙, 脸上露出被宠爱长大的张扬的笑, 眉目间神采奕奕, 与他此刻所见的判若两人。   他想他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可当那鲜活的生命, 随着时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消逝,白一还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他忽而有些担心,担心某一日醒来便听见哪个宫女或太监说,东车国的那个公主与其宫女一般,吊死在了小院的房梁上。   所以他特地引皇帝去东里荼蘼的小院,又刚好碰见了皇子用脚踩在她肩上拍灰的场面,皇帝觉得无伤大雅,白一却道:“欺凌弱小,将为君不仁。”   皇帝如被敲响了一记警钟,那皇子立刻便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争选资格,后来此事在宫里传开,东里荼蘼的日子稍稍好过,可她依旧走不出偌大皇宫。   白一这一生有过许多次怜悯、惭愧,但对东里荼蘼的感情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好像也习惯了这十年每一日走上观星台,去看玄武宫后院落里的身影。习惯看她不论白日在外受了多少屈辱对待,回到那一方小院都是揉着眼睛哭一哭,等米煮好了,也就熬过去了。   她很脆弱,却比想象中的更加坚韧,她表面对人屈服,实际从未认过命运,她和白一完全不同。   白一早已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安乐于现状,早就忘了其实他也可以摆脱当下一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轮回,他也有其他选择。   孤苦的活着,与灿烂的死去,其实白一很早就有选择的机会,他只是习惯逃避,习惯藏在胆怯之下,害怕麻烦,所以顺应而为,不曾为自己争取过。   东里荼蘼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点与白一相似的地方,越是如此,她便越能吸引他的目光。   澧国攻打翼国边境多年,翼国皇帝不堪其扰,出兵前问白一他是否会胜仗,白一面对往日重复的生活,一句本可以脱口而出的话却卡在喉咙里。皇帝见他犹豫,生怕有何变故,白一当时头脑昏沉,心跳得却很快,那是他每每说出一个“预言”时,必然会出现的仿若活着的假象。   他的脑海里全是东里荼蘼的模样,他想再为她改一次命,成全她骨子里的不认输,也试着给自己另一个结局。   白一说,天生异象,此战危机重重,须得子时开皇宫西门三个时辰,引风而来,才有得胜之机。   那夜皇宫里的人谁也不敢出门,东里荼蘼的小院房门便是朝西,往西侧的门一路走去,畅通无阻,她可以直接走出这座皇宫,离开困住她的牢笼。   她很聪明,也抓住了白一给她创造的机会,那夜应是她的殊死一搏,走出皇宫便是重生,若被人抓回来也只有结束自己的性命作为此生结局了。   白一都帮她安排妥当,出宫的路无人阻拦,那夜月色正好,照在宫墙之上,树影斑驳,却并不阴森。   皇宫是几十年难得的静谧,白一一路随东里荼蘼而去,他看着她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而他就站在皇城里,与她隔着一条长长的宫巷。   她站在小门外,月色里,一席粉裙,前途便是自由,而他还陷在恐惧的梦魇中,陷在自己这混乱的三百多年里,陷在黑暗。   他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不舍,他想今日与东里荼蘼一别,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这个念头让白一提起步伐,又朝她近了几步,越近,内心的不舍便越重。待到他回过神来,自己却已经站在了城墙外,走出了这三百多年将他作为神明供奉的神殿,也好像走出了过往。   东里荼蘼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她问他是不是皇子,白一摇头,东里荼蘼又道:“也对,皇宫里的皇子都爱来欺负我,我没见过你。”   “那你是皇宫里的人吗?”她又问。   白一的身量很小,只有半人高,他虽穿着靛色的华服,腰上佩戴上等好玉,可对东里荼蘼毫无威胁。他极力示弱,任由东里荼蘼猜测自己的身份,最后她给他安了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小孩儿身份,白一也没有否认。   东里荼蘼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人,你若没地方去便跟着我。”   她刚离开这十年来的噩梦,对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向往,白一知道她的身上有一股光,一股他从未拥有过的,向往的光。她一直都是很有勇气的人,一点儿也不像是从小饱受磨难的小姑娘。   白一知道只要他跟着东里荼蘼离开,他们身后将有追兵,在前头等着他的,便是这三百多年来几乎杀尽岁雨寨人的阿箬。   死亡,与分离,白一突然觉得,似乎前者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东里荼蘼说,她的名字叫荼蘼,因为她是在荼蘼花开的季节所生的,在她从小玩耍的城墙下,有一大片荼蘼花,白白的,成团成簇。等她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定带白一去她记忆中所有美好的地方。   她将东车国渲染得尤为令人向往、美好,即便白一没见过,但他想能让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仍然保持初心,那地方必然是人间天堂。   于是他便这样跟着东里荼蘼,轻松离开了京都,远离了皇城,东里荼蘼怕他们被抓住,白一却知道,他们不会被抓住的,因为他要送东里荼蘼回家,也想陪她去看她说的荼蘼花。   有些可笑,他活了三百多年,还没见过荼蘼花的模样。   他们走了几个月,总能化险为夷,东里荼蘼以为是他们的好运气。   直到,他们遇见了阿箬。   雨越下越大,茅草尖上的水流冲向了黄泥地,地面逐渐泥泞,耳边雨噪声也越来越凌乱。   白一道:“从见到你的那一面我就知道,我说了再多的话,只要靠近了你,便都不会应验。”   白一曾说过,想要永远避开阿箬,如果他不从翼国皇城离开,恐怕他当真能成为岁雨寨中活到最后的那个人,路是他自己选的,是他亲自打破了当初了许愿,为了那一眼荼蘼花。   “阿箬姐姐,人都是怕死的,没有人无惧生死,若他不想活了,必然是有比死更恐惧的事。”白一抬头看向阿箬:“我不想再行破坏,更不想再一次摧毁她的人生,我救不回曾经因我而定生死存亡的那些人,但我至少要救她,我有私心。”   白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袖摆,回想起这十年来发生的种种,回想他愈发不愿看见皇帝瞧向东里荼蘼的眼神,愈发难以忍受她的悲痛和困苦,愈发忍不住想向她靠近,向她借一抹光,拉他出矛盾徘徊的泥沼。   “我有私心的……”白一低声喃喃,幼童的眼眶里积了一层泪,又因这几百年岁月的年龄,引而不发,悬而未落。   他耻笑自己的私心,因不论从外表,还是从灵魂而言,他都配不上那个女孩,他也不愿被她看破。他只是想……将那个期待回到家乡的小姑娘还给东车国,将那个以为来翼国只是玩耍几日天真浪漫的小女孩找回来。   “你喜欢她。”阿箬轻声一句,几乎被雨水的声音掩盖,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将他们与外界劈开,也劈破了白一掩藏的心意。   “我不会喜欢她。”白一道:“我只是想恳求你,阿箬姐姐,我不会再以我的能力伤人,我只想送她安然回家,等回到东车国,白一的命随你拿去,该我还的,我不再逃避。”   今早一事,阿箬是对白一有看法,她想不明白他明明不死不灭,便是跟着紫林军离开又能如何?难道值得牺牲一条人命吗?   如今听来,大约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他自己也明白,但又如他所言,他有了更想守护的东西,有更在意的人。   “我之前说过,等你到东车国,只要你不胡作非为,我不会食言。”阿箬说出这句话后,白一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听见她道:“但你的确不是我认识的白一了。”   白一震颤,从脊背发寒,空荡荡的胸腔因为阿箬的这句话骤然紧缩,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羞愧难当。   阿箬转身便走了,没顾茅草廊外的大雨,白一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弯下腰去,轻轻一句道谢,无所谓阿箬有没有听见,因为他知道,她也不会在意了。   待白一直起腰来,悬在他眼眶里的泪水终是落下,他好像与过去彻底割离。三百多年的魂魄早已老成,此刻那瘦小的身影却还是过去的白一,他抬起袖子低头擦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箬上楼梯时,想起了她说白一喜欢东里荼蘼,白一当时的回答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喜欢。   比不该、不能、不敢,更清楚自己的位置,他对东里荼蘼从未有过肖想,那至少他的喜欢,便是纯粹地喜欢。   摇头晃去方才茅草廊下听到的话,阿箬推开房门,抬眸对上了寒熄的视线,她抿了抿嘴,拨弄一下额前发丝上的水珠,慢慢朝他走去。   走得近了,阿箬才惊喜地睁大双眼,原先被她放在窗台上观赏的盆梅开花了。   那两个花骨朵儿应还有两日才能绽放的,此刻却开得极为鲜艳,白中透了点儿淡淡的绿,是少有的颜色。   “神明大人,您看见了吗?!”阿箬几步跑过去,带着一身水汽。她捧起那盆梅,凑到寒熄的面前:“花居然开了!”   寒熄昂首望向她,见她鹿眸明亮,满目笑意,鼻息嗅到的梅香浓郁,冷淡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似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阿箬:神明大人您看!花开了!   寒熄:嗯,我开的! 第29章 春之叶:十二   冬季罕见连日落雨, 似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即将发生,阿箬因这一场雨,被困在客栈内两日。   冬至到了。   屋外的雨转小, 可仍旧闷得人心头发慌, 紫林军到来前煊城内的人虽不多,家家户户也张灯结彩地等冬至到来,如今真到了, 又因紫林军不敢多加热闹, 只能每家每户在自家煮点儿饺子应景。   客栈掌柜的使小二特地给阿箬和寒熄送来素菜饺子, 阿箬道谢后,一双明丽的眼朝小二看去,微弯带笑地仿若闲聊:“我瞧这几日那些京都里来的军队似乎没再上街了啊。”   小二似有同感, 庆幸道:“他们可算是要走了!就前几日, 在咱们对门小孩儿那一家收拾了行囊,要跟他们一道上京都呢!”   阿箬闻言,目光一顿:“那他们走了, 是不是煊城便可解封了?”   “是呢,好日子总算来了, 瞧着那些人浩浩荡荡巡街, 光听声儿都叫人打怵。”小二说着,瞧见阿箬带笑的眼眸,脸颊忽而红了起来, 本要走的身子停顿了瞬, 又与她说起这几日自己打听到的事儿。   煊城的士兵中也有与他沾亲带故的, 多番传话, 到他耳里便变了模样。   原是皇宫中走丢了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儿, 锦衣华服, 身佩美玉,却不知哪一日凭空不见了,皇帝为此焦急,都病了好些日,差了紫林军来寻。   他们都在猜测,那走丢的是皇子,可瞧着紫林军的态度,又不像是找皇子的,众说纷纭后,便只道那是皇帝在外沾花惹草落下了,要寻回去的种。   阿箬听他口若悬河,又是几句牢骚,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等小二说得差不多了,她才端起勺子舀了一口素菜饺子吃。小二见她吃上了,连忙道:“我就不打扰姑娘了,若无意外,他们今日便会离开。”   阿箬点头再次道谢,等小二走了后,她才吞下饺子,浮在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   冬至一过,紫林军解了煊城的封,白一便可以和东里荼蘼离开煊城,一路往东车国而去。本因如此的,只是她心头像是压了重石,始终不太对劲儿。   啪嗒一声,阿箬回神,连忙朝坐在窗边的人看去。   这两日天寒,她让客栈给她弄了个暖手的水袋,牛皮制成的,外面用一个精致的薄薄的棉花套子套上,还算细致的绢布上绣了两朵凌霄花。   早间阿箬牵着寒熄坐在窗边赏外面的雨景与窗台上的两朵红梅时,觉着他的手略有寒意,便将暖手袋塞在了他的怀中,让他两手捂着。   此时那暖水袋从寒熄的膝盖顺着衣摆滚了下来,咕噜噜几圈停在了他与阿箬的中央。   阿箬放下勺子起身走过去,再看寒熄,却见他的眼神一直落在紧闭的门上,不再如往常一般看着她。阿箬心中不解,亦有些警惕地也盯着那门儿看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寒熄的一声:“阿箬。”   阿箬回眸,认真问道:“是有何不妥吗?神明大人。”   寒熄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仍不算多轻松,那双好看的眉头分明没皱起,可就是让人觉着他不太高兴。   阿箬抿嘴,像是听训的孩子般捧着暖手袋,站得笔直。   寒熄像是在认真打量她的面容,端正放在双膝上的手指却悄悄动了动,阿箬不敢长时间盯着他的脸看,便只能挪开视线四处乱扫,一不留神便扫到了寒熄右手的食指轻轻敲击着腿面。   她觉得有些新奇,这几日寒熄很少有多余的动作,他的每一声“阿箬”必是有所诉求。   可这一次的阿箬,她没太听懂,那一根纤白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仿若撞上了她的心头,她也不是很懂。   余光里的一抹红色消失,阿箬微微一怔,稍侧头朝窗台上看去。开了几日的梅花不知何时凋谢了,暗红的花瓣落在了青苔满布的花盆里,枯瘦的枝丫又变回了光秃秃的。   阿箬盯着那一盆花,再看向眼神幽幽的寒熄。   阿箬朝寒熄凑近些,只能在心里告知自己,寒熄没了神智,便当他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孩子,好生哄着,总能抚顺他的心。   她捏紧手里的暖手袋,十指用力到暖手袋在她的手里变形,即便想得再通透,可在阿箬的心里,仍然无法真将寒熄看做小孩儿,她不敢如此亵渎他。   即使神智尚未恢复,神明大人仍是她不可垂眸,只得仰望的存在。   阿箬走到寒熄面前后蹲下,几乎成单膝跪地的姿态,她昂首去看寒熄的脸。这个角度倒是颇为熟悉,很多年前她便是这样,总须得抬头去望对方。   但此刻她与寒熄的距离,比起当年近了太多太多。过去的她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触碰寒熄的手,甚至若她再胆大点儿,还能触碰到他身上的其他地方。   “是您有哪里不舒服吗?神明大人?”阿箬记得,前几日他们刚来煊城时,寒熄的身体疲惫过,才入房间便沉沉地将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既然不是门有问题,那多半便是他有问题了。   阿箬知道自己说话,他应是听不懂的,便放柔了语调,放缓了声音,连带着一些手势动作,一点点想要寒熄能看懂她的意思。   她将双手于胸前放平,脸颊侧靠在手肘处,轻声问:“是想睡一觉吗?”   寒熄靠在太师椅上,一双眼一瞬不移地盯着她。阿箬又想起桌上那碗素菜饺子,虽说寒熄曾告诉她神仙都是不用吃喝的,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定呢?   于是阿箬又一手做碗状,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做筷子,摆出一吃饭的姿势,睁圆了鹿眸,满眼写着询问:“还是,你想吃饭?”   她的动作间,袖摆总是会扫上寒熄的膝盖,偶尔扫过他的指尖。   她做出那些夸张的表情,姿势,说话拉长语调的模样,与平时有些精明的阿箬一点儿也不一样,古怪,又好玩儿。   寒熄靠着的姿态都放松了不少,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别样情绪在里头,那双剑眉舒展,一瞬把阿箬看迷糊了。好像过去的他便喜欢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她,有点儿瞧她出丑的戏弄,实则还有些温柔的宠溺。   这两种眼神,分明是矛盾的。   阿箬愣神的片刻,浓郁的梅花香味儿顺着窗外的风飘了进来,她的右手还伸出两根做筷子的手指,忽觉这一阵风中飘了几点雨落在脸上,便朝窗前看去。   入目所见,叫阿箬呆住了。   那一盆谢了两朵花的盆梅,光秃秃的枝丫上不知何时长满了红花,一朵朵密集地挤在了同一个枝丫分叉处。小小的盆梅上不堪重负地盛放数十上百朵花儿来,脆弱的花瓣与花蕊在风中颤颤,难怪那阵风这么香。   阿箬猛然站起,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去看,花儿依旧在,甚至那些成堆成簇的花儿里,还有几朵花骨朵儿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   阿箬捧起盆梅转身对着寒熄,她有些惊喜地想要让寒熄也看一看这神奇的一幕,一回眸却对上了他略微带笑的温和目光,一扫先前的阴霾。这一瞬阿箬耳尖烧红了起来,再低头看向怀里的花儿,满鼻息的浓郁甜香。   他又变回了温温柔柔的模样,浅浅笑意对着她,姿态有些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低哑的嗓音喊了声:“阿箬。”   阿箬的脑子轰地一声,突然就糊涂了起来,她无法思考,脑海中只有寒熄的面容和声音不断重复徘徊。   放下花盆,她捡起暖手袋拍干净,倒掉里面的冷水,换了热水重新放在了寒熄的膝盖上,再扭身坐在桌旁,去吃那碗快要冷了的素菜饺子。   饺子吃完,阿箬的理智也逐渐回归了,她在这一刻格外聪慧,大胆猜测,那盆花儿……应是寒熄开的。   上午才停了一个时辰的雨,过了午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如夏季般阴晴不定。   反季节非常态,紫林军冒着大雨在主街上列队,一条紫色的长龙中有两家寻常百姓带着孩子瑟瑟发抖地站在其中,一家是前两天客栈门前闹过的,那小孩儿发了烧,现在还趴在他爹的肩头难受地直哼哼。   还有一家小孩儿背上多长了一颗痣,便是这般也不放过,凡是有可能的,一并带走。   寅时,大片乌云压境,狂风四卷,天寒地冻中,屋檐上的雨水都被风吹卷了起来,黑暗暗的天像是一块巨石压下,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阿箬的双手捧着盆梅的花盆,指腹轻轻抚摸花盆上粗糙的浮雕做工,两指宽的窗户缝隙里,可见不远处街道上浩荡的队形。   谁也没想到今年冬至会是这般恶劣的天气,紫林军整装待发,又有些退缩之意,若冒雨前行,恐怕要不了几日便有人要病倒了。   风雨阻路,领头人正在犹豫,就在此时,远方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来者是一位驻守煊城多年的将士,他骑在高大的马背上,手中举着一面翼国的旗帜,踏雨而来,声音洪亮,清晰地穿过了大半条街道。   阿箬的手指一顿,从这阴雨天便压上心头的巨石终是将她的心脏碾了碾,不详的预感应验。   她低头看了一眼指尖,那里在方才穿透街道的传报声中,被花盆浮雕上没磨平的边角刺破,一粒血珠凝了出来。   “阿箬。”坐在阿箬身边的寒熄也看见了。   盆梅簌簌落了几朵,在阿箬的伤口愈合,血珠化成了一滴水顺着指尖滑下时,落花也停了。   街道外,随着密集的雨滴敲打屋檐与地面的声音,传来的还有战争的噩耗。   “紧闭城门!敌军兵临城外,速速紧闭城门!”   正欲离开的紫林军听闻此训,有些年轻的顿时慌了起来。说到底他们都是京都的兵,哪怕个个儿家世显赫看上去再威风,也都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争,若打起仗来,必然不是这些驻守边境将士的对手。   未到晚间天色便已昏暗,原以为紫林军一走便能解封的煊城,再度陷入了另一重危机之中。   煊城几乎年年都有打仗,总受澧国的侵扰,城中留下来的百姓早已习惯了战争,见怪不怪地寻人脉打听消息。   翼国攻打澧国,连连胜仗,不可能这么快便被澧国打了回来。   小二有亲戚便是守城卫兵,天方黑就带着消息回来。   客栈掌柜的与几个打杂地坐在一起,东里荼蘼也有些惶惶地带着白一坐在一楼堂内的角落,听了一耳朵煊城现况。   小二道:“我都打听出来了,不是澧国!是东车国和西牛国那些边野小国,各国齐聚兵力,率兵多人攻至咱们城下!”   东里荼蘼听到这句话,握着杯盏的手略微一颤,杯里的热水撒了出来,很快就烫红了皮肤。   “这些小国近些年不是安分得很吗?怎这个时候与我们打起仗来了?趁着咱们与澧国打仗,便将兵器对准了咱们的后方,可真够阴险的!”   “澧国新帝好战谁不知晓?他们今日来打我们,来日便会与澧国反目成仇!”   “当真可恨!”   一句句话直戳东里荼蘼的心口,她帷帽下的脸已是惨白。 第30章 春之叶:十三   原应是夜深人静, 却由满城奔走的人而打破。一场接连多日的雨终于在这一日太阳落山后停了下来,城外燃火,照亮了尚未散去乌云的夜空。   客栈里的人经历过许多次战争, 哪怕澧国的军队险些冲入煊城时他们都没走, 只是早早关上大门,忽视那震耳欲聋的战争声响,假装一夜梦醒后, 便有捷报。   紫林军未能离开, 一身盔甲未脱便匆匆上了城门楼, 他们的战场知识都是纸上谈兵,真到了家国存亡之际也不敢逞强,便让城中有经验的将士指挥自己。   此次战争突然, 消息第一时间从煊城往京都发出, 再快京都派出的兵也没那么容易到来,讯报还传向了附近的城池,请他们调兵相助。   阿箬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 虽这三百年来各国争端不休,彼胜我衰也有过许多回, 她却从没有过一次是真的走到炮火前, 面临成百上千死亡的场面。   她不怕死人,只是难免悲悯,也不解, 上位者总想为自己的身后名而开疆扩土, 用的都是旁人的尸体铺路。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阿箬坐在窗前能远远看见城墙外的通天火光, 偶尔还能听到巨石落下的轰隆声, 震得地面都要跟着颤一颤。   一旦开始打仗, 城中物资便显得不够,百姓这时也不敢与紫林军作对了,凡是守城卫兵们需要的,他们统统拿了出来。要铁便砸了自家的锅,要米便凿了自家的缸,总之不会让这座城池倒下。   窗下街道上,紫林军的将士为显诚意,亲自挨家挨户地求些物资,门敲到客栈对面那家时,那紫林军沉着脸色朝上走了两步。   开门的正是下午又大包小包拎回家的男人,一瞧门外紫林军,二话没说让自家婆娘看好孩子,哆哆嗦嗦地问了句:“军爷可是、可是要我们一家跟着上京了?”   紫林军抿嘴,脸上有些难看,说不上是羞愧还是什么,只是尴尬地唤了声大哥便说不下去。   他身后的紫林军道明来意,满身紫色盔甲的人也听了这些天在煊城内百姓对他们的评价,一路物资要过来都没领过几分好脸色,只管厚着脸皮说话。   他们以为男人冷嘲热讽两句是少不了的,结果那男人瞧见他们身后板车上的东西,顿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家里有,这便去给他们拿。   男人进屋,小孩儿的哭声响了起来,妇人轻声哄慰着。   那男人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堆在了门头,道:“我们这儿常有打仗,物资都是平日里备下的,这些你们都拿走,家里就留了个烧水的铁锅,还能煮煮饭。”   紫林军听到小孩儿还在哭,又见那男人主动将东西放上了马车,这回羞愧非但爬上了脸,便是眼神也可见几丝不自在来。   紫林军道:“你家孩子……没事吧?”   “没事儿,小孩儿发烧还没好,难受着,他娘在哄了,军爷快拿去吧,咱们的家还需得你们守呢。”男人一直低着头,背过身偷偷抹了一下眼角。   说完这话也不等紫林军开口道谢,他便将门关上了。一行紫林军十几人,拉车的扛货的,还有那站在人群前威风凛凛披着深紫色披风的,都在这扇门关上的那瞬,僵硬了脊背。   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怨恨呢,可他到底是比他们这些京都里来,骨子里傲慢、自觉高人一等的紫林军们更懂得进退与忍让,他知道孰轻孰重,他的脸皮与自尊,永远能为自己的家人孩子屈伸。   紫林军走了,但这条街道并未安静下来。   阿箬屋内的烛火已经燃尽,更显得城外的火光骇人。第一批受伤的战士被战友从城墙上抬下,血淋淋地往城中拉时,这场战争终于离他们都更近了一步。   她瞧见有三个士兵靠在同一个板车上,两个没了腿,一个身上还背着两根羽箭,拉他们过来的是城中自发帮忙的老头儿,年轻无后顾之忧的都上了城墙了。   那些人到了客栈楼下敲响了门,咚咚的敲门声显出急躁与不安来。   “阿箬。”寒熄突然出声,将阿箬的目光从客栈外的几人身影上拉了回来。   寒熄坐在太师椅上,背着窗外微光,整个人除了一身月白色的银纱衣衫微微反光外,连脸都看不大清。   他这一声很轻,与几日前他在街上叫住她时有些像,带着疲惫与困倦。   阿箬起身朝寒熄走去,靠近才能看清他已经有些歪倒在太师椅上了,一手手肘无力地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勉强让身形看上去没那么懒散,另一只手里捧着没多少温度的暖手袋。   阿箬想将寒熄扶上床榻休息,弯腰刚抓住他的手便察觉到他指尖冰凉,像是受了许久的冻。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点儿,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寒熄的手,可他的手指、手背、手腕都像是一块冰,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他身体里不断渗透出来的寒意。   阿箬知道寒熄是不会冷的,他是神仙,怎们可能被冬至的风雨冻伤。   这样冰冷的温度,让她不可避免要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她用力将寒熄扶起,一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搂过了他的腰肋,贴上了他的背后,让他勉强站起来。   阿箬贴着寒熄背上的手掌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气,而他也像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般,双腿虚浮,跟着阿箬走也踉踉跄跄的。   越过半开的窗户,城外的火光照了进来,微弱的光芒洒在了寒熄的脸上。寒熄的眼眸半垂着,卷翘的睫毛渡上了一层远处火光,他的皮肤很白,此刻更是毫无血色,额前一缕碎发落下,被窗外的清风吹上了阿箬的脸。   咚咚,咚咚——   阿箬的心跳忽而紊乱了起来,她嗅到了他身上的浅香,不该胡思乱想的……寒熄的腰又弯下了些,阿箬连忙朝他看去,这一眼叫她心里咯噔一声,她看出寒熄很脆弱,好似窗外的风再大点儿都能使他破碎。   他唇色很淡,虚弱地跟着阿箬亦步亦趋,越过那扇窗,投在他脸上与身上的火光落在了二人的身后,阿箬看向他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   眉头紧蹙,满眼担忧。   越过屏风,寒熄的头顺势歪在了阿箬的肩上,他的力气彻底卸下,高大的身躯压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将他搂紧了点儿,挪到了床榻边,单膝跪在床侧将寒熄放上去。   寒熄浑身都是凉的,唯有呼出的气息滚烫,他的额头贴着阿箬的耳垂,随着倒在床榻上的轻微晃动,冰冷的鼻尖蹭过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撞了一下锁骨,连带着一呼间的热气,迅速略过。   那股几乎将她的心烧焦的电,从肩膀的皮肤蔓延至锁骨处,将那一片烫伤。酥麻的感觉迅速攀至四肢百骸,似是炉上滚烫的沸水,不知是什么混乱的情绪要从她的身体里咕噜噜地溢出来。   寒熄靠在床头,这次的疲惫似乎比上一次还要严重,便是躺下了他也没有松开阿箬的手。   阿箬的手越来越烫,身上因为他无意的触碰也越来越烫,可心里却是冷的。   她知道寒熄的身体不太对劲,他的双眼沉沉却没有闭上,只睁开一条缝隙盯着她。   阿箬慢慢跪坐在床头守着他,鼻尖酸涩,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神明大人……”   寒熄像是身受重伤般,呼吸都变得略微急促了起来。   这夜分明不静,楼下还传来手忙脚乱的声音,那些重伤的士兵急需止疼药与大夫,嘈杂的声音虽然很远,但从未消失,却在这一刻,统统被她屏蔽。   阿箬能看见寒熄起伏的胸口,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像是深夜床幔垂下后交织的暧昧声。   可他的手是冰凉的,就连眉心都微微蹙了起来,寒熄看上去那么难受,直叫阿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一幕很熟悉……阿箬垂下头,手脚发麻,不敢再看对方,可这个画面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阿箬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她看见樟木林中长出了一朵蓝色的小花后不久,寒熄便是这般脆弱到不能再攀上高远的树梢,只能靠在一棵长满绿芽藤蔓的树干旁,靠轻轻喘气来呼吸,以微蹙的眉头来止疼。   阿箬的手逐渐颤抖了起来,她想起了在那之后不久的事,一旦想起,那些刻意被她忽略和忘却的记忆便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将头重重地压在了床侧,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跪坐而弯曲的膝盖上,迅速氤湿衣裙。   阿箬知道此刻她说任何话,寒熄或许都听不懂,她也不敢再出任何声音去打扰他。   她的慌乱,只会给他带来伤害。   窗台上的盆梅彻底枯萎了,花瓣根部迅速腐烂,一片片顺着风落了满地。   恐惧笼罩在阿箬的身上,一寸寸将她吞噬,她抖得越发厉害,甚至有些神志不清般喃喃着什么话,破碎的声音里夹着无尽的愧疚与歉意,自责与悔恨。   “对不起,神明大人,对不起……都是我,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不会死的……你根本就不会死的……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她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床沿的木板上,一声比一声响,如行尸走肉般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想要以此乞求原谅。   可……哪怕寒熄原谅了她,阿箬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的额头很快便红了一块,像是以自残来赎罪,唯有这些清晰的痛才能让她的内心稍稍好过一些。   再一次撞下去时,手上冰凉的温度消失,疼痛也消失了。   阿箬愣愣地抬头看去,她的脸上挂满了眼泪,就连鼻尖都是湿漉漉的,整个人处于无声的崩溃中,双肩因抽泣而颤抖。   寒熄还是第一次,主动将手从她的掌心抽回,轻轻地盖在了她不断撞击的床沿上,阿箬方才那一撞,正撞上了他的手背。   寒熄仍是虚弱的,他启唇喊她:“阿箬。”   这一声将阿箬的理智唤回了些,她连忙捧起了寒熄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嘴里慌张担忧地问道:“疼不疼?神明大人,我的脑袋很硬,有没有伤到你?”   寒熄依旧是那句:“阿箬……”   阿箬望进了他的眼里,看见他虚弱的眼神中,满是泪水的自己。这一声轻唤,使她停了心跳,似乎有什么炙热的、黏腻的,于她的胸腔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楼下一声哐当声炸开,卫兵暴怒的嗓音吼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紧接着是女子的惊呼,声音万分熟悉,正是东里荼蘼。   客栈一楼堂内,几个重伤的卫兵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倒在一旁,被人围住的东里荼靡的脸上。   “她……她是东车国的人。”   他们才与东车国有一场恶仗,怎会认不出敌人的面貌。 第31章 春之叶:十四   客栈里的人动作很快, 任谁此刻听到“东车国”三个字,都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   东车国的军队正与其他国家组织在一起围于煊城城门外,炮火对准了煊城, 便是一个普通的东车国子民此刻也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更何况东里荼蘼正是出逃的公主。   原先众人并未将她的身份往那方面去想,反倒是小二和掌柜的犯过一次这样的错,对此印象深刻。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激昂, 也不顾男女有别, 直接上来抓住东里荼蘼的胳膊,将她往那血泊中扔去。   东里荼蘼的双手已经在方才摔倒的时候磨破了皮,此刻趴跪在湿淋淋粘稠的血里, 看着那断了腿的卫兵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顿时将她吓得头皮发麻,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掌柜的尤为气愤,不想自己居然无意间包藏了敌国的公主, 他上前便扯住了东里荼蘼的头发,让她昂起头来仔细给众人瞧瞧。   众人将烛火怼上了东里荼蘼的脸, 那双比翼国人要圆且大的双眼里倒映着一张张愤恨的面庞, 她的眼眶中聚满了泪水与恐惧。   掌柜的开口:“说!你是不是那个从皇城逃跑出来的公主!”   东里荼蘼沉默着,哪怕她再害怕,也没有因此屈服。   她在皇宫里有过许多可怕的经历, 那些恶意满满, 令人作呕的事迹屡见不鲜。她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主, 即便东里荼蘼此刻看上去尤为脆弱可怜, 可她骨子里却有一股坚韧的劲儿, 任谁也无法破开。   “别与她废话!将她捉起来, 直接带上城墙头,便告诉那东车国的人,他们的公主在我们手上,若他们不想让公主牺牲的话便赶紧退兵!”一人出了主意,其他人都纷纷附和。   那些攻打上煊城的小国,哪个国家没有皇子或公主在京都里关着,只是这战争起得突然,消息想要传到京都至少得七天,可煊城的物资和兵力,未必能撑得过这七天。   此刻不论东里荼蘼的身份是真是假,他们都做好了以假乱真的准备。   一行人将东里荼蘼押下,她的脸蹭在了地上的血泊里,在客栈里的男人们不是老了便是受伤,小二早早跑出去叫两个能顶事儿的紫林军来,只待人到,他们便会将东里荼蘼带走。   阿箬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也听见了那些人的谈话,他们没有窃窃私语,因为愤怒,声音尤为高昂,让人想忽略都难。   东里荼蘼有什么错呢?   她也不过是个战争中的牺牲品,曾被她的亲生父母牺牲,送到了翼国。好不容易从翼国的牢笼里逃出来,只是为了回到家乡去,却在离家乡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捉住,又很快再次成为东车国和翼国博弈的牺牲品。   阿箬知道若真让紫林军发现东里荼蘼,白一逃不掉,她和寒熄也同样麻烦。只是楼下那群人被东里荼蘼吸引,暂且没分出神来管他们,待有一人清醒地指出东里荼蘼不是一个人,那他们就都走不脱了。   阿箬本不想去管的,她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寒熄,手掌颤抖地抚过了他的鬓角,那里没有汗水,唯有一丝丝往外泄出的寒气将床头的枕巾冻得微微发硬。   屋内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阿箬的每一次呼吸都觉得鼻尖刺痛,心口发凉。   寒熄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她不能离开,也不该离开,此刻若去管了楼下东里荼蘼的事,那谁来看住寒熄?   他如今这般模样,任谁都能趁虚而入,届时一切就会如往常一样,再一次在她面前重现。   阿箬不知道寒熄为何会突然变得这样脆弱,他甚至连呼吸都会偶尔停顿一瞬,只有那双眼坚持着微微睁开,压在床沿的手略微收紧,像是在忍受着难捱的疼痛。   有什么在吸走他的力量,必然有什么在干扰他,影响他。   阿箬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豁然从床边站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而起的话,至少那个人应该站出来结束它,不管是东里荼蘼,还是原本属于寒熄的仙气。   阿箬小跑到门边,推开房门的那一瞬,紫林军正好从客栈外面冲进来。   如今正是战火连天,谁也错不开身,小二在街上找了许久,没谁能有时间听他将话说完。他不能断定东里荼蘼的身份,别人更是不会为此延误战机,倒是有个人小二认得,便匆匆忙忙将那人拉进了客栈里,指着被人押在地上的东里荼蘼道:“军爷,你看,就是她!”   帷帽浸了血水,东里荼蘼的头发散乱,一张异族人的面貌露在众人眼前,泪水顺着鼻梁与眼角的眼窝处落下,滴在了她脸上正贴着的血泊里。   赵焰一进门,便看见了阿箬。   堂内一行人控制住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另有人在二楼的楼梯口看着。   赵焰与东里荼蘼走了一路,从未想过要摘开对方的帷帽看她的容貌,因为东里荼蘼的翼国话说得很好,已经不太能听得出异国的口音了,加上因为他事先误会过阿箬,故而对她身边的人都放松了警惕。   帷帽摘下,赵焰立刻便有了答案。   “将人带走。”赵焰的声音发哑,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紧紧地盯着阿箬的方向,心里正在犹豫该如何处置阿箬。   阿箬看穿了赵焰的意图,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她脚下的木板在这一刻发出了清晰的吱呀声。   阿箬怔住了,寒气侵袭,她立刻感应到了一股力量正在距离她半条廊道的里侧房间内涌出来。她立直了身体朝右手边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廊道尽头,紧闭的房门里一抹微弱烛火光芒还在闪烁。   阿箬的心口狂跳,她双指凭空画了一串咒,指尖贴上眉心,闭上眼,再睁眸,眼前所见的廊道里,墙面与屋顶上一缕缕淡金色的光像是藤蔓般从那门缝中蔓延,再绽放,光芒几乎要将她的眼睛刺痛。   她的五感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敏锐,不光是能看到这些飘出的仙气,嗅觉、听觉,也被无限放大。   阿箬能闻到寒熄身上的香味儿,也能听到他此刻就在她背后的这扇门内,虚弱地躺在床上喘息,因为有人在剥夺他的力量,使用他的仙力,去更改一些既定的事实。   这是属于同一个神明的仙气彼此感应着,阿箬能看到白一的,白一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的。   这一瞬阿箬如开雾睹天,明白过来为何寒熄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的仙气随着他的身体四分五裂,被岁雨寨所有人夺走,如白一所言,那些人得到了这些仙气,或多或少拥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好比吴广寄能点石成金,而白一可以心想事成。   他们都在消耗寒熄的仙力去满足自己的私欲,不论出于某种原因,都对寒熄造成了实质的伤害。   阿箬突然想起,也许寒熄还是散落的白骨时,也未必感受不到这些痛苦,只是他彼时为白骨,无法皱眉,无法说话,亦无法呼吸。他的灵魂寄于骨上,仅存微弱的意识,每一次旁人使用他的仙力时,都是再一次剥夺了他的力量,如削骨割肉。   他其实一直在痛苦着,只要阿箬没有找全这些人,只要这些人没有死光,寒熄永远都会在旁人利用他的仙力时,像今日一样“病倒”。   阿箬终于弄清楚原因。   他是神仙,又怎么会累呢?   神仙怎么会疲惫?   神仙怎么会痛苦?   他一切苦痛的来源,都是他们。   阿箬看到了白一的仙气,她知道他此刻想做什么,东里荼蘼如今被翼国人抓住,白一不会放任不管,他说过他的能力是心想事成,只要他坚定了心念说出一句话,那句话便必然成真。   不论大小,他甚至可以更改一个国家的命运。   可白一许的愿望越大,所消耗寒熄的仙力便越多。   阿箬可以解他的“咒语”,正如吴广寄点石成金之术在遇见她之后也会失效,于是她不管不顾地奔向了廊道尽头的那间房,越过那丝丝缕缕金色的仙气,拨开像是藤蔓盛放的发光的花朵,冲到了那所平平无奇的小房间前。   阿箬一脚踹上了门扉木板,哐哐的声音随着她一脚重过一脚而震颤,她怒声到:“白一!开门!”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为了你好,也为了东里荼蘼好,你最好立刻给我闭上你的嘴,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她!”阿箬连续踹了许多脚都不能将那扇门撞开,赵焰听见动静也冲了过来。   阿箬此刻眼里已经没了赵焰,却能瞧见赵焰腰上佩戴的那把长刀,她直接朝赵焰走过去,完全忽视了赵焰震惊的眼神,甚至在对方未能有所反应下便抽出了他的刀,疯了般朝那木门劈了过去。   只两下,木门被阿箬劈开了一道裂口,抵着门的不是什么桌椅板凳,而是白一的身躯。   鲜血顺着门上的缺口涌了出来,猩红的颜色铺了半片地面,赵焰此刻才清醒,前去捉住阿箬的手腕:“你疯了吗?!”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那些血液统统化成了水,湿漉漉的顺着木地板缝隙钻了进去,而靠着门的白一慢慢回头,满脸垂着泪水朝阿箬看来。   他的头上没戴红丝带,满头青丝挂下遮住了小半张脸,颤抖地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他的眼中布满了痛苦,声音悲鸣,抓住唯一能诉说的人,呆愣愣地说出一句:“我做不到……阿箬姐姐,我说出的话,再也无法奏效了。”   白一的双手捂住了脸,沙哑的声音破裂地嘶喊了出来:“我救不了她……”   说到底,没了那一股仙气,他一无是处,便连寻常人能学的舞刀弄枪,限制于这一副幼童的身躯,他也无法做到。   阿箬憎恨他,她很每一个岁雨寨的人,包括自己,可她也同情他。   同情白一这三百多年永远只能以孩童的身体去经历一切,哪怕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孤注一掷地热烈地去爱一场。   憎恨与怜悯,统统写进了她的眼里。即便她知道白一已经不再是过去的白一,仍无法面对一个五岁孩童对她哭断了气,这让阿箬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受了伤都不会哭的白一。   阿箬伸手,将白一从那碎裂的门缝里扯了出来,门板立刻落成一块块。   小小的男童披头散发地跪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双手抓住阿箬的袖摆,伤心欲绝:“你杀了我,然后去救她,好不好?她什么也没做错,错的不是她,是我,是世道,不该是她受此磨   难……阿箬姐姐,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吧。”   白一曾给阿箬跪过一次,在她被关进了岁雨寨的木笼子里,疯癫似的去咬手上的麻绳,想要用两排牙齿救出自己时,他跪过。   他也求过阿箬,他求求她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   后来,他递给了她一把没开刃的刀,顶着恐惧放走了阿箬,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如今,白一又一次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求求她去救东里荼蘼,去救他尚未泯灭的良心。   去挽救他因当年信口一句,而犯下的过错。 第32章 春之叶:十五   若是放在以前, 不论白一开口说上什么,都有可能实现。便是他要天上的月亮,那月亮上都能掉下一块石头, 将将好落在他的面前。   这种能力在遇见阿箬之后便消失了。   就在前几日他们刚入城, 白一看见东里荼靡听到城中百姓说紫林军将煊城封住时愁容满面,他便在心里偷偷许愿,他与东里荼靡一定能离开煊城。   哪怕这股希望强烈到他鼓动着胸腔说出来, 可还是差了临门一脚。   煊城解封了, 紫林军正要离去, 却在这个时候起了战争,他们离不开煊城,也去不了东车国。   这一夜东里荼靡辗转难眠, 到了半夜口渴, 屋内没水,白一说他去给东里荼靡取水,东里荼靡却笑道:“哪有大半夜让小孩儿帮我取水的道理, 你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她是披上了帷帽, 提着水壶出门的, 到了楼下尚未来得及喊一声小二哥,小二开门迎伤兵进屋的那阵风便将她的帷帽掀了起来。   白一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他也听到了东里荼靡最开始的一声惊叫, 后来她便沉默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白一知道她的性子, 她只是看上去柔弱, 实际却很倔强, 任凭楼下的人如何威胁她也不会说一句求饶读的话。东里荼靡不为自己辩解, 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声音引来白一, 致使白一被他们发现。   白一是看着她长大的,东里荼靡做出任何举动,他都能猜到她背后的缘由,正因如此,他才会慌不择路地选择再度开口,他想为东里荼靡改写人生结局,他想为她搏一条出路。   白一像往常一样集中信念,他的胸腔从来没有过一刻这么烫,那里擂鼓般跳动着,越是炙热,便代表他的希望越是强烈。   他想让东里荼靡解眼前困境,一句说出,并未奏效,他便再试,他想让那些人放过东里荼靡,再次开口,仍没有任何转机。白一知道原因,他知道因为阿箬就在不远处,他甚至知道自己这样执拗地想要改变当下局势,打破对阿箬的承诺,说他再也不会动用这股力量更改什么,一定会被阿箬发现。   可他没有办法,他的眼前一片迷茫,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刚离开岁雨寨却与何时雨走散的那一刻,他变回了过去那个懵懂无措的孩童,只能随着流民之路,饿着肚子凭着身体不死而支撑着。   彼时的慌乱,与此刻一般无二,他找不到自己的出路,也看不到东里荼靡的结局,白一满心满眼只想着一个目的——让东里荼靡摆脱这一切。   摆脱两国之间的战争,摆脱被人欺辱的人生,摆脱原本不该负重于她身上的枷锁,也摆脱与他之间的羁绊。   白一甚至想,若他一开始就没跟着东里荼靡离开皇宫便好了,如此他碰不到阿箬,心里想着东里荼靡能冲破重重关卡回到东车国,说不定此刻她已经走到了从小长大的城墙下,只等来年花开看荼靡。   一句句期许,不断凝聚又被冲散的仙气让白一愈发绝望,而后阿箬的声音出现,她踹在了门板上,踹上了白一的脊背,她甚至不管不顾地几刀便将房门劈开。   白一感受不到那阵疼痛,可他心里的疼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严重到他呼吸急促,泪流不止。他知道他要面对自己必定的结局,可仍在最后时刻,想为东里荼靡求一个未来。   不是被押上城墙上,再度成为翼国人质,而是另一个,如乌目鸟的寓意一般的未来。   白一跪求阿箬救东里荼靡,甚至给阿箬磕起了头,他哭得稀里哗啦,忘记此时他们所处的地方,也忽略了站在一旁吓得脸色苍白的赵焰。   那样致命的伤口,在赵焰的眼皮子底下愈合了。方才还疯癫得仿佛要杀人的阿箬此刻冷静了下来,她木着一张脸,反手握住刀身,以刀柄对着赵焰,把利器还给了他。   “不必再哭了,也不许再开口说话。”阿箬有些头疼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收回对白一的怜悯,也挥去了记忆里孩童的身影。   到底是不一样了,几百年的时间,她的回忆始终只停留在三百余年前,任何一个人,任何事都随着时光的长河更改,不变的只有她,一心赎罪。   “赵军爷。”阿箬开口时,擦掉了脸上白一血迹化成的水,扭头看向赵焰:“两国交战,妇孺何其无辜。你们皇帝既然下令让你们找东车国的公主,找到了便等战事结束了带回去吧,不必要非将她拉上城墙头独面炮火,对吧?”   赵焰还有些混沌,他在阿箬开口说话时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讷讷地接过了自己的刀,眼神不住地在阿箬和白一身上来回打量。   “你、你们……”赵焰的头脑一片混乱。   他原是不信这世间有鬼神之说的,可皇族的人却极其痴迷于此,就连皇帝派他们紫林军非要来找什么背上带着玄武的男童,也说是关乎翼国国运,叫他们不可错漏。   方才赵焰看见了白一背上的胎记,红色的小小一块,上面布了一条蜿蜒的疤。   他找到了皇帝要紫林军必须找到的人,此刻却犹豫了要不要把他抓起来。   这不太正常,一个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如何会在几个眨眼的功夫里便好?而眼前这身着青旅绿裙的女子,又究竟是谁?   阿箬见他还在愣神,一蹙眉,手掌不轻地往赵焰的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啪地一声,赵焰彻底清醒,阿箬也不耐烦道:“两国起争,非得以一女子抵命不可吗?”   东里荼靡确实无辜,她这一生因为白一的话受尽磨难,可说到底,阿箬无权阻止翼国人的任何决定。被炮火对准家宅的是他们,她不忍看东里荼靡以此丧命,却也不会为了救她,让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寒熄还在屋里,她不会离开客栈。   她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离开寒熄的身边。   赵焰摇头,他自然没有非要因为战事泄愤到一个出逃的公主身上,毕竟东车国攻打翼国,便等同于放弃了东里荼靡这个公主,他们不在意东里荼靡的命。   “那便请赵军爷看好手下的人,东里荼靡若真在此刻死于敌军前,怕是会被东车国的人做文章以鼓舞士气,再多了个攻打翼国的正名。愤怒一旦冠以合情的理由,便能以翻江倒海之势,顷刻间推覆一切。”阿箬提醒赵焰,赵焰亦如醍醐灌顶。   这仗才起了不到十二个时辰,边野小国明显有备而来,东车国更是冲在了最前端,若真让他们看见东里荼靡,或叫东里荼靡死了,士气满满的东车国将士必会借此机会击起战鼓,凭一腔愤怒,不顾后路地冲进城池,非要杀他们煊城百姓才能泄愤。   不管他们是否能冲进来,这一仗定更加艰难险阻。   赵焰提着刀便要往楼下冲,才转身跑了没两步便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撞了回来,额前咚地一声响,赵焰痛得有些发昏。   阿箬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来捉白一时在寒熄的门前设了结界,赵焰冲上楼速度过快,穿进了结界里,此刻楼下究竟是何种情形他们也不知道了。   双手击碰,结界褪去。赵焰回头震惊地看向阿箬一眼,再拔腿要跑。   阿箬提起裙摆也要跟上,忽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她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看向白一,只见对方嘴里含着一片毛燥锋利的门板木块,用力咬下,扎穿了舌头,血液化成了涎水流下,又混杂了丝丝鲜红,形状可怕。   白一的眼一直都是看着阿箬的,他以行为答应阿箬,他做到了真正的闭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那双滚泪的眼眸泄出恳求,求阿箬不论如何,别让东里荼靡为他的过错付出代价。   他不值得同情,他不再是懵懂无知,单纯的白一。   阿箬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路小跑到楼梯口,再朝楼下看去。伤了的士兵已经被人抬到后院房间内治伤,掌柜的正引大夫前去,赵焰与一抬伤兵的老头儿谈话刚落,一回眸与阿箬撞上视线,眼神慌乱。   下一刻,赵焰便冲出客栈,一阵寒风带着丝丝雨水飘进了门内。客栈一楼的地面湿漉漉的,而赵焰的身影正朝城门方向赶去,隐于夜色之中。   东里荼靡已经被人带走了。   老头儿的原话是说,跟赵焰一同过来的两个紫林军也赞成掌柜的说法,东里荼靡的脸一看便是东车国的人,年龄又与公主相仿,即便不是公主本人也可以假乱真。   那两名紫林军在赵焰冲上楼后,便气愤地拉着东里荼靡往城门去,他们做好了打算要将东里荼靡挂上城墙,再看那打头阵的东车国到底要不要他们的公主了。   阿箬的脚步随着赵焰的方向走了几步,下了三层台阶后她便立刻停下。   天又下起雨来了,分明才停,这绵绵的冬雨连城外的火光都掩盖不住,阿箬听着城中交叠在一起的脚步声,听着雨声,和远处的炮火声、人声,心头的跳动越发快了起来。   白一几乎是从二楼摔下去的,他从阿箬的脚边滚下时,血水稀稀拉拉地落在了阶梯上,很快融化成了水。他动作利落地爬起来,从袖中抓出的两根红丝带,死死地绕着自己被木块穿过舌头的嘴几圈,于后脑上绑了个结,不知疼痛地也冲向城墙的方向。   “白一!”阿箬叫了他一声,这一回白一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   他真正地不再畏惧死亡,也不奢求阿箬能宽容他更多的时间,他这一次冲出去,就像是为了见东里荼靡的最后一面。   结界覆盖不了那么远,阿箬也没有打算以结界护住整个儿煊城。   人都走空了的客栈内,唯余她咚咚的心跳声和风吹窗扉的哒哒声,阿箬就站在阶梯上,脚下是一地狼藉。   破损的帷帽、血液、水渍、碎裂的木渣,陡生悲凉。   她将探出去的脚收回,退回了房间里,安静的屋内只能听到寒熄有些费力的呼吸声,这叫阿箬暂时安心下来。   阿箬靠着门慢慢坐在地上,她歪过头去看床榻上靠躺着的男子,粗糙的屏风后露出了他的面容来。   城外火光穿过窗户缝隙照进屋内,微弱的光芒下,寒熄白得像是在发光。他的衣袖卷上了几寸,一小节手臂露出来,纤长的手指还压在了阿箬方才磕头的床沿上,微微用力,指尖泛白。   寒熄的眉头松开了,只是呼吸仍旧不太顺畅,那双微睁的眼穿过屏风,在阿箬进门时便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两厢视线相撞,阿箬知道,他那微动的嘴唇,喊的是她的名字。   指甲嵌进掌心的嫩肉中,远方的战火声几乎掩盖了喃喃的一声祈求。   “这一次我没走,神明大人……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第33章 春之叶:十六   冬季里频繁下雨是反常之相, 淋淋而落,打在人的身上寒意钻骨。   东里荼蘼身上穿着的还是中秋之后宫里发下来的成衣,每一个被关在皇城内的质子都有。布料一般, 做工一般, 花色也很寻常,便是这身衣裳,陪着东里荼蘼一路扛到了寒冬天里。   还未靠近城门楼, 她便听到了轰耳的战火声, 一声声呐喊与号令, 指挥着他们将巨石扔向城下敌军,若是实在没的扔了,便是粪坑里扒出来的污水, 也是一桶一桶往下浇灌去的。   血腥的味道带着浓烈的臭味儿, 让煊城的城门脏乱不堪,深色不知为何物的脏污顺着雨水从台阶上流下,彻底染黑了东里荼蘼的裙摆。她浑身湿透, 仿若傀儡般被人扯上了城门,一把推上了城楼边, 半边身子压出去, 正对着几乎要刺穿她的长刀。   那是乌泱泱一大片东车国的人,他们穿着东车国的铠甲,举着东车国的旗帜, 身处于绵雨淋不穿的战火之中, 一簇簇火光耀眼, 照在了染血的战旗上。   他们架着长梯, 不要命地往城楼上爬来, 而后不断被滚落的巨石砸下, 一声声哀嚎与战吼,在煊城守城将士的怒喊中消下了些许。   “城下的人听着!这是你们东车国送来的质子公主!若你们胆敢再近前一步,我便将她从这楼上扔下去!”   城楼很高,摔下去即便不粉身碎骨,也必会将五脏六腑都摔出来,死状难看,在不断踏近的大军中被分尸。   这世上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对待女子似乎只剩下轻薄这一样了。煊城的将士一边一个押着她,让她不得不朝城外探出半截,他们看着城门下已显犹豫的东车国士兵,更加狂妄起来,以为拿捏了对方的把柄,便极尽地欺辱东里荼蘼。   雨水淋湿了她的身体与长发,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雨和眼泪混在一起,冻得她浑身发颤,但更多的却是惧怕。   那些人为了证明她女子的身份,脱去了她的外衣,身穿肚兜与单薄长裙的少女被人提着头发露在了万千国人面前。她的脸与他们的一样,眼窝深,鼻梁较高,瞳孔颜色很浅。   她是一个东车国的女人,更是东车国的公主。   此刻东里荼蘼体会的屈辱,是过去十几年从未有过的,她白皙的皮肤在火光中反光,玉般剔透地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一双双眼不论是什么目光,都牢牢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东里荼蘼怕得顾不上周围难闻的气味,双腿打颤到险些失禁,心跳在这一瞬仿佛也停止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她的大脑一片混沌,逐渐想不起事来,眼前也一片模糊,逐渐看不清东西。   她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何会站在此处,也不知为何身后的人要押着她,将她暴露给所有人看。   她是谁?她做错了什么?要受到如此折磨和对待?   东里荼蘼仔细回想过往,好像在她的人生中,除去最开始的那五年,便再没有过光明的时刻了,可笑的是她时时刻刻追逐的,安慰自己的,便是总有一天能获得的幸福与自由。   这些渺茫的希望曾支撑着她走过一道又一道砍,被宫人欺负、被嘲讽、被作弄、被当成马骑、被剪坏衣服,还被几个胆大妄为的太监摸过脸与腰。   东里荼蘼曾跪得很低,她将自己的姿态放作尘埃,为了活下来不吭不响地承受这这些,她不再天真的以为她是来翼国玩耍的,却还天真地期待着有一天两国和平多年,翼国能将她放回去,又或者她自己找到了出路,离开深宫中的牢笼。   这几个月在外漂泊,虽过得提心吊胆,却是她最畅快的日子。东里荼蘼以为她迎来了那道看不见的曙光,可此刻,星辉光芒在战火中陨落,在大雨中被浇熄。   她真的……能逃开这些吗?   或许她的人生注定便要经历悲惨,她到底在天真地期望着什么呢?   期望着谁能来救她?又有谁向她伸出过一只手?谁企图拉她出这罪恶的泥沼?   没有人。   这世上没有那个人的,这世上……也没有她自以为是的光。   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没有未来。   东里荼蘼慢慢睁开双眼,她终于有胆子再看一眼这混乱的城楼,她看到了紫林军痛恶的眼神,看到了煊城将士张狂的笑容,还有城楼下那东车国的一双双眼。   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便只有东车国的战旗上,绣在角落里的乌目鸟。   那只鸟在风里飞翔,在雨里挥动着翅膀,它代表着幸福与安定,可此刻却被绣在了战旗上。   不该是这样的……   乌目鸟不该出现在此,她也不该出现在此。   可乌目鸟仍旧在战火中笔挺的旗帜之上,她也依旧逃不开被人操纵的一生。   东里荼蘼想起了五岁时,她离开东车国前母后与她说的话,母后说她是被翼国请去为客,游玩几日的,母后安慰她不止她一个人去,她从小的玩伴会一起陪着她。   自幼一同长大的宫女姐姐入宫不到一年便死了。   没人陪着她。   母后原也知道那是狼窝虎穴,还是哄她去了。   她真的,能回去东车国吗?   她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自己回去之后,还能有一席之地呢?   一声轻笑化在了雨里,嘲讽她的不自量力,嘲讽她的天马行空,嘲讽她认不清事实,不知认命。   这一声笑后,东里荼蘼不再挣扎,宛如一具死尸,任由煊城的将士操控。   东车国的将士没有犹豫太久,即便他们看出了城墙上的女子的确是东车国的面孔,可仍旧无法阻止他们必要在这短短几天内攻下煊城的心。他们愈发士气高涨,不知谁人在人群中喊出一句话,那些将士便如同疯了般垒成高高的尸体,踩踏着同伴的身躯攻击上来。   人群里的人喊:“公主为国捐躯,我等必报血仇!”   赵焰赶到时,一切都晚了。   若说没看见东里荼蘼的东车国将士在冬季的雨天里还愿意保存兵力与他们周旋,那此刻看见东里荼蘼的将士便不顾后路,非要攻入煊城,大有与他们鱼死网破之势。   赵焰冲上了城楼,一个个找过去,待他见到东里荼蘼时,她身上那薄薄的衣裳几乎衣不蔽体,露出纤细的胳膊与背部来,她身上被城墙边缘划破的伤口正在流血,人已经不动了。   “你杀了她?!”赵焰一脚踹上了按着东里荼蘼的紫林军,怒吼道:“你知道这会给煊城带来怎样的后果吗?!”   那紫林军吓了一跳,再见赵焰披的是淡紫色的披风,而自己为将,怎能被一个手下恐吓住。   他连忙站起来,长刀架在了赵焰的肩上:“怎么?你敢抗命不成?”   赵焰扶住东里荼蘼,去探她的鼻息,她还有微弱的呼吸,不过人已经昏厥过去了。   赵焰解下披风包住了东里荼蘼,就将她放在城门下一处淋不到雨的角落里,不顾身后紫林军上级对他的怒吼,沉着脸色看向城外密密麻麻的人,心口浮上悲凉道:“先扛过这一夜吧。”   等扛过了这一夜,等大雨过去,天亮之后,或许他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一夜扛下去并不容易,煊城死伤无数,有一处城墙角被敌军攻破,已有不少东车国的人翻入城中,遇人便杀,不论男女老幼,提刀便冲入了屋子里。   那几百个被放入城中的东车国人在这一夜化成了恶鬼,惊吓得百姓四窜逃离,脆弱的城门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撞击,如饕餮过境,寸草不生。   白一这一路,被人杀了无数次。   他幼小的身躯倒下,再重新爬了起来,一遍一遍地重复。   只要靠近城门,便会遇见闯入的东车国人,他们手执长刀,捅穿了白一的肺腑,将他高高扬起,再重重扔下。   这具孩童的身体始终比不上壮年人,他连逃跑都比别人慢许多,一旦场面混乱起来,他不但会被东车国的人杀死,甚至会被煊城的百姓踩死。   他如飓风中一片飘摇的叶,无根无落,随逃亡的人流远离城门,又重新爬起来靠近城门。   慌张、无措、痛苦、悲哀,于这一夜尽显。   城墙上被攻破愈发多的豁口,那些煊城将士的尸体成了东车国人入城的尸梯,这一夜注定疯狂且混乱,城中奔走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就连掌柜的也收拾细软冒雨而去。   阿箬房间的门窗紧闭,她虽看不见,但她听得见,她听得见那一声声哀嚎和人们惊恐的声音,听见小孩儿的啼哭声与恐惧的声音。   这些声音缠绕在煊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中,本就人不多的城里稀稀拉拉又走了不少,唯剩一些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的,便在家中跪于祖宗牌位前捻香等死。   东车国的人并未大批入境,否则也不会有让煊城百姓逃亡的机会。城中紫林军策马驱人速速离开,他们在前头举着火把引路,火光中湿漉厚重的披风顺风而起,前两日还叫人厌恶的颜色,如今却成了指引他们逃生的光。   喧嚣之后,煊城内有过短暂的安静,如暴风雨过后的死寂。   东车国的人踹开客栈一楼大门时,阿箬端起了桌面上的一杯茶,屋里的炭火已燃尽,半个时辰前便不再暖和,有风嗖嗖往里刮。   他们一扇一扇门地开,一脚又一脚踹响柜子、箱子,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   阿箬端起茶盏,转身走向屋内的屏风后,看向靠在床上的寒熄。   他于后半夜还是睡过去了,不过好在呼吸不再急促,眉头也是松开的,整个人安静地如同一副云渺仙画,只可远观。   阿箬顺着床沿坐在脚踏上,与此同时房门被人踹开,几个东车国的人举着长刀冲入,破坏力极强地将屋内的桌椅板凳撞倒了一地,那扇便宜的屏风也被掀了。   几人在房内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屋里什么也没有。   坐在床边的阿箬握紧手中的茶盏,垂眸看向杯中倒影,小小的杯口里水面上浮出的正是整个儿房间,只是其中有冲进来的东车国人,有床、有桌椅板凳,独独没有她和寒熄。   阿箬的手不能抖,杯中的水面也不能产生涟漪,待到那几个东车国的人确定屋中无人了,大步离去,冲出客栈,再冲向下一个人家时,阿箬才慢慢放下了杯盏。   杯中水面荡起了波纹,打散了一室的幻境。   窗前枯萎的梅花彻底死去,地面上还有几滴被东车国人带进来的血迹。阿箬心凉地看着这一片狼藉,似乎已经很久没再听到城门处传来的声音了。   床上传来吱呀一声,阿箬如梦惊醒,连忙回头看去,正对上了寒熄的面容。   他醒了,脸色依旧是苍白的,只是相较于昨天看上去要缓和许多,那些不适的愁云也从他眉宇间散去。   寒熄的一双桃花眼里倒映着阿箬愣怔后放松的表情,他略一歪头,双眉舒展,从昨夜的煎熬难耐中彻底恢复过来,唇角还挂着一抹浅淡微笑。   寒熄收回了一直压在床沿上的手,先是垂眸看了一眼手背,再抬眸看向阿箬。   阿箬紧张地凑过去,以为他的手怎么了,此刻忘了以往规矩,捧起寒熄的手便翻来覆去地看。   她跪在床沿边,一双鹿眸紧张担忧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嘴里喃喃:“是哪里痛了?破了?还是痒痒了?”   寒熄任由她牵着自己的左手,轻声喊了句:“阿箬。”   阿箬抬眸,下一瞬寒熄的右手食指便轻轻点在了她的额头上,昨夜便是此处咚咚磕在了床沿旁,磕红磕肿了。   但她身体特殊,那些皮肉伤早就不复存在,此刻被寒熄触碰,就像是内里的淤青不曾消散,逐渐泛起了些委屈的酸痛来。   那只是她的错觉,阿箬知道,是她得到了寒熄的安慰而产生的娇气心理。   额头上真正的感觉,是寒熄温热的手指温柔的抚摸,两下他便收回。   他又是一声:“阿箬。”   像是在告诫她,今后不许这样了。 第34章 春之叶:十七   一阵风将客栈屋内的窗户吹开, 把那半边悬于窗台外的盆梅彻底打落在地上,哐当一声,阿箬吓了一跳, 转身看去, 惋惜盆梅到底是没法儿救活了。   再回头,寒熄依旧在看她。   他的眼中没有这些东西,只有阿箬, 只记得昏昏欲睡前, 阿箬磕在床头那一声声咚响, 直至此刻似乎也还在他耳畔环绕。   寒熄的手指从阿箬的额头收回,又转去了她的脸颊,眼下一寸的地方, 一触即离。   那里流过眼泪, 现在已经干了。   窗户开了半扇,冷风呼呼往里直灌,天亮了, 冬至也过去了。煊城里一片死寂,唯有远处城门还飘了几缕黑烟, 不知战况如何。   阿箬没有离开房间, 她怕还会有下一轮东车国的人闯进来,干脆便将房间里保持原样,也不想寒熄看见战火, 就不引他去窗旁。   直至晌午, 城门处又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人声鼎沸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歇了下来, 这回没有老头儿扛着伤兵到处求医, 重伤的士兵若不能自救, 便唯有等死。   战争之残酷,血流成河。   又过了几个时辰,太阳落山,一切陷入黑暗中,城门前的火光似乎也没有昨夜那么亮,疲惫的士兵暂时堵住了豁口,那些闯入煊城内的东车国人有一半被杀,还有一半正在杀人。   他们勉强守住了煊城,若临城的援兵再不到,他们未必能扛得住下一个黑夜。   阿箬端坐在窗边,没去关那半扇窗,双眼紧紧地盯着城门方向。她能看得很远,但因黑暗笼罩,她看得不太清楚,不知道那城门上奔走的紫衣将士中哪个是赵焰,也不知赵焰是否救下了东里荼蘼。   阿箬的眼神在城墙上来回的人群中穿梭,心思却飘到了很远的过去。   她生下来便无米可食,也是凭着运气活了下来,在那个已经饥荒了几十年的年代里,阿箬的所见所闻有限,一切知识皆来源于何桑爷爷。   何桑爷爷说,人之所以会穷,会苦,会饿,便是因为利益与战争。在人吃人之前,两国之间发生过频繁的征战,打到所有人都死了,产生了一场巨大的疫病后,国家衰亡,无田粮,无楼铺,只有人,也只剩下人。   阿箬没见过战争,这三百多年来她都避开了战火之处,如今战争就在阿箬的眼前,她避无可避,亲眼看过去,果然残忍。   一阵微风吹入,客栈的窗檐上忽而落下了两条春藤,细细的柔软的藤蔓上挂着几片碧绿柔嫩的叶子,随着风一同吹入了窗口,轻扫阿箬的鬓角于头顶。   她愣了一瞬,探头朝上看去一眼。客栈上方不长春藤,藤蔓是从窗棂缝隙里挤出来的,一片片嫩芽正在生长,沿着窗檐的缝隙,像是提前来临了春季,生机勃勃地绕着窗户长了好几圈。   阿箬回眸朝寒熄看去,他还靠在床侧,眉眼柔和,那窗外挂下的春藤便随着他呼吸的节奏,轻巧地扫上她的发丝,扫上她的眉眼,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无声地扫去她心间阴霾。   冬季并未过去,长不出这样柔韧的春藤来,它在绝境中求生,硬生生地爬了半面客栈外的白墙。   这世间除去神明的法术,还有一样值得人信仰的,便是奇迹。   临城整兵出发,赶至煊城至少得三天,却在一日半的时间内从煊城的后方冲了过来。策马奔腾的将士带着大量物资,冲入城中首要便是将那闯入的东车国人歼灭。   马蹄声阵阵,战报一声高过一声,冬雨不再下了,后半夜的天上竟然泛起了几颗闪耀的星光。城中的雪彻底消融,就连檐上的雨水也在一夜间落光,清晨天未亮时,东车国撤兵了。   这一场持续了两天两夜的仗来势汹汹,比以往澧国多次攻城都要吓人,可结束的速度也很快。虽说东车国撤兵,却未远离,可至少给足了煊城下一次防范的时间。   于城墙上撑了两个昼夜的将士也终于能喘一口气,暂且收拾了城中残局,再将战报传去京都。   煊城扛下来了,也死了不少将士与寻常百姓,尤其是靠近城墙的那一面,东车国人冲入煊城内闭眼绞杀不知多少,几步路便可见一具来不及逃走的尸体。   白一为了去找东里荼蘼消失了一天两夜,阿箬也要将他寻回来了。   行该行之事,取应取之力。   阿箬牵着寒熄离开了客栈,出了客栈便顺着长长的街道去看城门楼。这一条路上的角落里偶尔可见几具被雨水泡肿发白的尸体,湿漉漉的衣裳被血水浸透,满街蔓延的都是一股死亡破败的气息。   远方那股沉沉的死气随乌云压来,天未完全亮,太阳尚未升起,暗蓝色的天空唯有东方一缕薄光。   阿箬顺着街道走到了城门下,也看见了白一。   他很瘦小,跪坐在城门楼下的一角,身边躺了许多具尸体。那些尸体都是来不及逃亡的煊城人,多半被东车国的人一刀毙命,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撒了一地,此刻正在腐烂。   白一也不比那些人好到哪儿去,他的脸上还绑着那条红丝带,嘴里的血不再流了,经过这些时辰,他的舌头似乎与木门的碎屑长在了一起。   他的背上被刺了许多羽箭,小小的身躯如同刺猬般弓着背,一头长发凌乱打结地黏在了脸旁,落魄又凄惨。   阿箬看见他,心下顿时酸涩了一瞬,似有寒风,鼻尖微凉。   白一不死的身躯,让他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备受折磨,死而复活,接而再死,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爬到了城门底下,只是为了想看东里荼蘼最后一眼。   可他无法挣脱,也无法抗拒,这具身体注定走不远,跑不快。他永远只能随着拥挤的人群离开,再被杀,被拖尸而行,等待复活睁眼后,面对漆黑的夜与薄雾似的雨,一寸一寸地爬回城门下。   阿箬垂在身侧的手收紧,慢慢朝他走去。   暗绿色的布鞋越过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待站定于白一面前时,他颓然的脑袋才慢慢抬起,红丝带捂住了他的嘴与下巴,只露出一双圆而无辜的眼和冻得通红的鼻尖。   阿箬想起了初次见到白一时的场景,他诺诺地跟在那所谓的“爹”身后,双手紧张无措地搅着衣边,光着的脚丫被磨破流血,他也不知痛。   那个男人要带他离开岁雨寨,将他卖给外面的蛮人。阿箬远远地看见了,她多管闲事地从何桑爷爷那里拿来了一些药,凑上前道:“叔,你家孩子的脚伤了,何桑爷爷让我来给他点儿药治。”   彼时白一抬头朝她看了一眼,也是这般眼神。   那时没有人捂住他的嘴,他能开口说话,但他不说,他知道说出来也没人会帮他,干脆沉默。后来何桑爷爷果然帮过他几回,他受伤了便总来何桑爷爷这边求药,也总会偷偷看阿箬几眼。   阿箬当年少不经事,不知白一不开口求救,不是不会求救,他的眼神充满了胆怯的渴求。   过去求活,而今求死。   终究是自己当年保护过、在意过的小孩儿,阿箬做不到完全心狠,不忍他就这样彻底消散于世间,于是她难得温柔道:“再等一等吧。”   她来前看到了赵焰,此刻也听到了对方焦急的步伐,就在阿箬身后的不远处响起。   城门上的将士轮换了一批,坚持两天两夜的人终于疲惫地从上慢慢有序撤离。紫林军中也牺牲了不少,此刻紫色的披风与盔甲也染上了各种脏污颜色,落魄不堪。   他们都是京都里名门望族之后,此刻颓然得腰也直不起来,若有胆小的,恐怕今日离开了城门便再也不会上去,马不停蹄要赶回京都去。   一众丧气的人里,唯有一人还挺直了腰,他的披风不在肩上,而在怀里,盖住了一个瘦弱的身影,脚步生风地往城里而去。   阿箬微微侧过身,露出了白一的半张脸,能叫他看见赵焰,也看见赵焰怀中人露出的一截手臂与衣袂。   经历了真正的死亡之后,众人也不再纠结于那东车国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公主,反倒是赵焰抱着女子匆匆离开城门这一幕成了后来人们口中偶尔提起的旖事。   白一看见了东里荼蘼,她藏在淡紫色的披风下,手臂紧紧地抓着赵焰的胳膊。因为还活着,也因为惧怕,所以不曾松过手,那虚弱却能弯曲的手指让白一心中憋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白一的眉眼弯了弯,豁然发现,他果然是给东里荼蘼带来灾难的男人啊。因为他,东里荼蘼来到了翼国,因为他,东里荼蘼逃出了皇宫却离不开煊城。   白一有些欣慰,还好他这两夜不断被杀,因此不曾真正到过城门上,也不曾靠近东里荼蘼。   这次他不在她的身边,他没有给她带来不幸,她活下来了。   她还活着,那就很好了。   阿箬重新遮挡了背后远离的紫林军,白一也重新看向她。   阿箬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唯一干净地方的寒熄,他四周都是断落的尸体和血水,唯有他脚下的那一块地面是干燥的,他的眼神看向她,温柔又坚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雨云中泄露出来,淡金色的光辉于云层缝隙中落在了寒熄的身上,让他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浅光中,更显神圣,与凡尘格格不入。   阿箬的手轻轻放在了白一的额头上,拨开了他潮湿的发,露出了他的脸来。   那股借来的金色光芒汇聚于阿箬的指尖,刹那周围起了结界,天光彻底破开了云层,笼罩于二人的身上,飓风卷起了地上的血水,也挥散了污渍,唯留两道光芒于风中相连。   金色的光似流沙亦似丝丝缕缕的线,它缠绕在了白一的身上,直至白一合上了双眼。   “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   白一走的时候并不痛苦,闭上眼前那一刻看向阿箬,是笑着的。他看见阿箬手指尖的颤抖,也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白一忽而想起当年阿箬在写下他名字的那一刻微笑的侧脸,心里分外柔软。   真好啊,阿箬姐姐一直都是这样。   她不曾被俗世更改,饶是这三百多年的经历究竟给她套上了多少层尖利刺人的铠甲,她的心中仍旧怜悯着所见的悲哀。   阿箬闭上双眼,不再去看白一,只念完最后一句召回的咒语。   “风息——归来。”   城墙下的一角消失了一个被羽箭穿成刺猬的小孩儿,无人发现。   东车国一举未能拿下煊城,再来气焰便不如第一次出其不意更足,攻入澧国深处的翼国军不得不退兵守卫自己的国土,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战事又起了变化。   澧国的严老在自己最后的时限里,以一生名望换得了澧国的安定。他原说是让边野小国攻翼国后方,与澧国军里外夹击给翼国军一记痛击,实际上也不过是借用边野小国的兵力拖翼国后腿,让澧国有喘息之机。   澧国并未出兵,经过这一仗,他们深知自己与翼国军的差距,甚至在翼国军撤军于煊城剿灭东车国与其他边野小国军队时,送上了求和书。   澧国没有后备支援,再打不起仗了,边野小国也以东车国为首,死伤无数,损失惨重。   两个月,战事平了,煊城的城门破败不堪,但城池守住了。   阿箬在结束白一的性命之后便离开了煊城,后来关于煊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听周围人偶尔提及,拼拼凑凑在一起的故事。   并非所有紫林军都在煊城扛到了战争结束,冬至后没几日临城的援兵赶到后,便有紫林军陆陆续续离开煊城。他们并非正统的边疆军队,对战争亦有恐惧,回到京都后虽受些小罚,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自然,亦有些年轻胆大的留到了最后,好比赵焰。   煊城仅剩的几名紫林军远在翼国边境便收到了听封嘉奖的圣旨,几人兴高采烈地返回京都受封,阿箬无意间碰过一次,没在人群中看见赵焰。   后来她确定战事平息,想要离开翼国,途径煊城时,倒是意外地远远瞧见过赵焰一眼。   经历过战争的煊城城墙上处处斑驳,硝烟四起的土地里钻不出半片嫩草来,远离翼国,前往其他广阔世界的道路上,入目便见一片青葱绿场。   那里原是一所村庄,阿箬来前经过这段,还向赵焰谎称过自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村前碑立在一株杉树下,上面刻有梨花二字,朱漆新填了缝隙,倒是醒目。   村子里的人不多,零零散散两个,只要有人走上田野间便能立刻被阿箬的目光捕捉,所以她轻易便认出了赵焰。   赵焰虽也受封,却未离开过翼国边境。他也是京都里的王孙贵胄之后,但性子到底与那些人有些不同。阿箬初见他时,他还带着点儿富家子弟的傲气,短短几个月,战争便将人的棱角磨平。   他真的杀过敌人了,故而脸上多了几抹肃杀之气,可更多的却是从前没有的沉稳与慎重。   赵焰走时,身后磕磕绊绊地跟着一名少女,少女只将他送到了村头便停下脚步,挥动的手高声扬起一句:“我晚上煮鱼汤啊~”   赵焰闻言,伸手抓了抓耳后头发,转身朝少女看去一眼,对她挥手让她回去后,便骑上高马往煊城的方向而去。   阿箬离他们很远,可她眼神好,赵焰没有看见她,她却看清了少女的面容。   梨花村外的田野许久没种庄稼了,即便几场春雨唤醒了土地,也没人播种。田野间有一口池塘,塘里有鱼,本是煊城某个鱼商所圈的,但战争之后那鱼商也没了,鱼塘便归活人所用。   少女钓鱼极其有耐心,只要太阳暖和和的,她能迎着春风吹一整日。   原本苍白的脸颊现在多了几分血色,只是身量依旧很瘦,故而显得她那双深邃的眼更大了些。   她坐在鱼塘边,深嗅一口泥土与潮湿青草的芬芳,意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花香。   少女侧眸看去,只见一马二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白马低头吃草,身旁伫立着一名身量很高的男子,男子侧身对着她,少女虽未瞧见他完整的面容,却因这匆匆一瞥而惊艳。她的视线很快便被一抹碧青衣裙遮挡,少女将目光落在青裙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与她年龄相当,正对她露出一记友善的笑意,一双鹿眼弯弯,像月牙一样。   少女见到阿箬笑,也跟着笑:“你好,来钓鱼吗?”   她甚至朝旁边让了点儿位置,伸手指了鱼塘旁的一角:“那块儿鱼也很多的。”   阿箬微扬眉眼,敛去诧异,笑容扩大:“不,我是来问路的。”   少女为难:“可是我对这附近也不熟悉……”   “真可惜。”阿箬直起腰,往后退了一步,笑容依旧,发自内心地弯了弯眼:“你叫什么名字?”   “杉杉。”少女脱口而出,又有些脸红地垂下头。   她想起了某人告诉她,她叫杉杉时别扭的表情。她是个聪明的人,从那表情里便猜出杉杉或许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可她喜欢这个名字。   “杉杉……”阿箬喃喃,一阵风吹过,带来了几分清爽的气味。   梨花村前的杉树发了芽,细长如针的嫩叶还是黄绿色的,生长于笔挺的树干上,随风颤颤。   “不错的名字。”阿箬真心道。   杉树寓意重生,赵焰当真给她找了个不错的名字,比起荼蘼花的陌路之美,或许拥有顽强生命力的杉树,更适合眼前女子。   阿箬与杉杉道别,一手牵着白马,一手牵着寒熄离开了田野间,也离开了梨花村。   皇宫丢了东里荼蘼,与丢了白一比起来算不上什么,便是如今翼国还举国上下在找一个背上有玄武的男童。   赵焰脱了紫林军华丽的衣装,在煊城成了一名真正的守国将领未尝不是一件更好的事。   无人的长道前有茂密之林,后有生生不息的村落,远山青黛,阳光正好,不知从何吹来的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阿箬昂首深嗅,更觉得心情舒畅。   “春天来了啊。”阿箬笑嘻嘻地昂首看向马背上的人:“你闻到香味了吗?神明大人。”   她不等寒熄回答,便牵着马朝前走,却在两息之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嗯”。   阿箬一怔,脸上的笑容尽褪,双眼放光地再抬头看向寒熄。   好看的男子披着月色长衣,银纱于阳光下透着斑斓的光,他与她惊愣的目光对上视线,唇角挂着淡淡笑容。   “方才您是回答我了吗?”阿箬怀疑自己幻听了。   寒熄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心情不错的样子:“嗯。”   阿箬分外惊喜,眼眶含泪,几乎要哭出来:“您……好了?”   她不知这好字该如何解释,寒熄似乎也不明白,他略歪头看向她,眼神温柔却也疑惑,没有“嗯”,也没有喊她“阿箬”。   阿箬不去强求,她太兴奋了,兴奋到用手按住疯狂跳动的心口,告诫自己稳重下来。   唯有将那些散落于岁雨寨人身体里的仙气全都重新聚集于寒熄的身上,寒熄才能真正的好转。他的神智、他的健康,也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内,让他变成过去高高在上的神明。   阿箬会送他一步步,回到寒月梢头。   她重新牵马,眼神不住朝寒熄偷偷瞧去,每看一眼都被他捕捉到,而后换来一记略带纵容的笑。   阿箬也笑,笑得极其灿烂,鹿眼弯弯,露出一排皓白的牙,挤出了两粒梨涡。   春天啊,真的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忘却前尘,是小公主最好的结局了。   下个单元,神明大人新技能,get! 第35章 浊玉台:一   莲叶如碧玉圆盘, 沿湖面生长,大片往湖心泛滥蔓延。无穷的莲叶中还有许多粉色或白色的莲花,但夏已过半, 碧叶间更多的却是莲蓬。   这个季节莲蓬尚未完全成熟, 可莲子已然长成一半,不及完全成熟时饱满,吃起来却比成熟后更加清甜可口, 就连莲心都是软嫩清脆, 只有淡淡苦涩味道。   湖边小路离官道有些远, 碧绿青草间被人踩出一条光秃秃的黄泥路来。这一片湖也是莲藕大户承包下来每年采莲蓬或莲藕贩卖的,湖旁种了垂柳,清风一扬如绿雾, 又似曼妙少女的碧青纱裙。   湖岸有处长亭, 是种藕之人平日里看藕所用的,也供来往观赏的游人小坐休憩。   此时微风扬起了石桌旁的青绿裙摆,与岸侧半边探入湖水中的垂柳枝有些相似, 几片莲蓬皮掉在了地上,两根手指捻着一粒珍珠白玉似的莲子, 缓慢地放进了嘴里。   朱红小唇抿着动一动, 牙齿咬开莲子,青涩的香味于唇齿间散开,阿箬鹿眸微眯, 道:“喏, 就是这样吃了。”   阿箬坐在长亭内, 吹着湖面的风, 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淡淡的莲花与莲叶的香气。她眼前的桌面上放了两颗莲蓬, 是方才莲花湖的主人送她吃的。   坐在对面的男子月色衣衫轻飘飘的, 在风中像散开的雾,连带着几缕飞舞的发丝都显出黑白交错,泼墨之美来。   桃花眼先是落在了阿箬的脸上,再看她抿嘴吞咽莲子,最后才看向桌面上的莲蓬。   阿箬眼神鼓舞,声音却不敢放大:“神明大人,尝尝看。”   纤细白皙的双手从云纹广袖中探出,将深绿色的莲蓬捧在手里,寒熄的动作有些慢,因阿箬方才从左手边第二颗莲子开始剥,他也有样学样地从第二颗莲子入手。   包裹青翠果皮的莲子落入寒熄的掌心,他将莲蓬皮撕开两片,往阿箬的脚下丢去,与她原先无意间丢下的两片撞在一起,而后再剥开莲子的外皮,捻起那粒莲子。   阿箬屏住呼吸不敢动,一双鹿眸睁得又大又圆,紧盯着寒熄手中的莲子,见他慢慢抬起手,而后出乎意料地将莲子送入了阿箬的口中。   “唔……”柔软的嘴唇碰到温热的指尖,连带着寒熄袖间一股香风,那颗尚未完全成熟的莲子便被他一指塞进了阿箬的嘴里,指尖离去时,似乎从她的下唇微微用力地擦碾过。   阿箬的舌头有些麻,耳畔嗡鸣,那粒莲子像是烫嘴般,在她的唇舌间来回滚动了两圈,才被她牙酸地咬开,囫囵嚼了两回,咽下。   阿箬耳尖通红,心跳紊乱,一团火烧上了脸颊,眼尾绯红地发着烫。   她的一切举动,寒熄都看在眼里,在确定阿箬吞下莲子后,认真的眉眼才稍稍松懈了些,就连双肩都带着些许放松的懒散。他垂眸斯条慢理地再剥一粒莲子,继续喂给阿箬吃。   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投喂玩法。   接着第二颗、第三颗……颗颗莲子被寒熄塞进了阿箬的嘴里,便是再清甜的莲子,未去除莲心,吃多了嘴里也有些苦涩味道,但阿箬没有拒绝。   这不是她第一次尝试让寒熄去做某些事。   白一离开后,附于他身上的仙气也回到了寒熄的身体里,逐渐与他的身躯融合,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而寒熄的神智也随着那一缕仙气,稍稍归位了些。   在白一的仙气收回前,寒熄只会喊阿箬的名字。她若不牵他,他便会坐在一个地方或站在一个地方,等着阿箬来牵引他离开,目光总追随在阿箬的身上,像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偶,偶尔有些惊人之举——好比那盆盛放的盆梅。   收回白一身上的仙气后,寒熄有了些自主意识了,最先表现的,便是他偶尔会应阿箬的话。   也不是事事都应,很奇怪,阿箬与他说正事,他多半是听不懂的,重要的信息一个也品味不出,反倒是一些闲暇里胡侃,寒熄看向她的眼神更频繁,应声更多。   比如去年春季离开煊城后,他们被边野小国的流兵围住抢钱。阿箬身上的银钱有限,都是以前替人捉鬼降妖时留下的积蓄,自是不能被人抢了去。   她假意惧怕,悄悄凑到寒熄的身边对他道:“神明大人,这些流兵拿了钱也不会放过我们的,等会儿我从侧面出击,可能会有血溅过来,您往后退两步,莫要叫人伤到了。”   这般生死攸关的紧要事,寒熄置若罔闻,阿箬扭下自己的手腕挣脱束缚,再重新接回腕骨从怀中抽出匕首刺向面前那个流兵时,对方的血立时喷涌而出,一大泼往寒熄的身上洒去。   寒熄没动,月白的衣衫上落下大片猩红的血迹,似盛放的赤红牡丹。   流兵只有四人,阿箬出其不意致胜,再回头见寒熄的手背上都落了一滴血,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神明大人身上布满了血腥味,就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阿箬焦急地凑过去道:“怎么办,还是弄脏了,我给你擦擦!”   她没顾脚旁挣扎受伤的流兵,用手去擦寒熄胸前的血迹,越擦越脏,急得快哭了,结果一阵风便将他身上的污秽吹走,唯余阿箬的鹿眸下挂了两滴豆大的泪。   之后阿箬想起,她当时与寒熄说话是靠着他肩侧说的,没道理他听不见,之所以没有后退避开那些血迹,大约是没听懂。   可后来阿箬在某个城门前瞧见夫妇大打出手的笑话,一路笑呵呵地与寒熄说那男子被其夫人抓花了脸,左三道,右三道,分外对称像花猫,太好笑,寒熄居然眉尾一挑听懂了,鼻音轻哼的一声笑发出来,惊得阿箬舌头打结。   阿箬也不知寒熄的神智究竟恢复到哪一步了,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好转,还是说必须得找到下一个岁雨寨的人,将仙气还给他了才能有所提升。   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只琢磨出了不要与寒熄说正事这一点。正事还是需她自己担着的,因为寒熄非但不会听,甚至不会应,有时连“阿箬”都不喊,就这么直愣愣地应对一切危机。   可她也不能放任寒熄不作为,她希望寒熄能更快好转,更快恢复如初,所以在一些闲事上,阿箬愿意多些耐心去引导他。   正如此刻的剥莲子。   她是想让寒熄自己吃的,因为这莲子的味道的确不错,阿箬想让他尝尝,到头来莲湖主人送的两颗莲蓬全都入了阿箬的肚子。   寒熄剥了一半,阿箬实在不敢有劳他动手,便只能捧起双手将剩下的半个莲蓬拿过来,自己剥着吃了。   阿箬一边剥莲子吃,一边看向湖心的小船。船上坐着的便是莲湖的主人,他正在带着一个小工采莲蓬,小船划得很远,人影也只剩轮廓了。   阿箬看花看景看得入神,没瞧见寒熄的眼神其实一直都落在她这儿。   那双桃花眼中茶色的瞳孔内倒映着阿箬的侧脸,寒熄发现她每一次吃莲子时,嘴唇都会包着莲子抿进嘴里。玉白的莲子与朱红的唇,还有她偶尔张嘴露出的牙齿与舌尖,她吞咽时喉咙处细微的滚动。   她吃东西很灵活,莲子只需剥一个头,便能在唇齿间轻易地去皮,巧舌一卷,就把完整干净的莲子卷进嘴里。   寒熄的眸色幽深,看得久了,嘴唇也跟着阿箬抿入莲子的同时微微动了一下。   他好像做不到。   他不吃那些东西。   湖边的白鹭被一行游人惊起,几只鸟雀展翅朝长亭这边飞来,几道雀鸣声后,便是一声女子的惊叫:“老爷!老爷!”   阿箬手中的莲蓬吃完了,她吐掉絮出来的莲子皮,豁然起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小船停飘于湖心处,船上的两人也听到了动静,停下手中采摘,半站起身来探头探脑。   湖岸两侧的杂草有些深,足半人高,加上被风吹动的柳条像绿色的珠帘,唯见一侧湖岸的几道彩衣人影,看不清那里到底放生了什么事。   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响起,嘴里喊道:“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我家老爷,救命啊!”   莲湖主人离得太远,便是使船回来还需一阵子,阿箬眨了眨眼,稍犹豫了会儿沿着湖边走了一段,不一会儿便瞧见了几个人。   女子妇人打扮,约三十出头,面容清秀,穿得不算艳丽。她身边倒下的男人倒是一身锦衣玉束,年近半百,两鬓苍白,正捂着前胸大口喘息。   二人的身后还跟着一名丫鬟与两名小厮,在阿箬到来时,两名小厮也突然觉得胸闷气短,捂着心口的位置直喘,几个眨眼便倒在地上抽搐,与那半百的男子一模一样。   “啊呀!”丫鬟惊叫,不知所措地去查探那两名小厮。   妇人瞧见有人过来了,抹着泪道:“求姑娘救命,帮我找个大夫吧……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你别吓婉娘啊……”   妇人哭哭啼啼的,阿箬也不是大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是离前方城池也有十几里路,她到哪儿给找大夫?   况且……   阿箬仔细看了一眼那三个倒下的男人。   以他们的情况,怕是叫了大夫来也无用。   阿箬怕自己看错了,又朝前走了两步,待到近了,闻到了风中那股酸味儿心里便更加确定了。她眉心紧蹙,几步便小跑到了男人的身边,提裙蹲下,伸手掀开了对方的眼皮,已全然不见黑眼珠了。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肥壮的身体直抽搐,翻出来的白眼珠从眼角两侧渗出了黑墨,阿箬见状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阿箬愣了一瞬,见那妇人要去扶男人,又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开,扬声对那丫鬟道:“别碰他们!”   丫鬟本想去拉那两名小厮的,闻言连忙松开,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三个男人翻开的白眼珠彻底被墨色染黑,他们的身躯也不再抽搐,双手双脚松开后,苍白干裂的嘴唇张开,吐出一口浊气来。黑色的墨从眼眶泛出,蔓延眼睑,结成了两块黑斑,三个男人也先后断了气。   妇人见状,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爷!!”   阿箬慢慢朝男人的鼻下探去,确定他已经死了,这才松开了紧抓妇人的手。   妇人不敢相信男人死得这样快,从倒下到咽气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她抹着泪道:“老爷,你平日里身体那么好,怎么突然就没了……呜呜呜,这要是叫夫人知道你跟我出来一趟便丧了命,我也别活了!”   妇人越想越觉得没了活头,没想开便往莲湖旁噗通一声跳下去,阿箬在一旁都看呆了,完全没反应过来。   幸而莲湖的主人也使船归来,跳下湖便将妇人救起,拉回岸边。   妇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丫鬟也彻底傻眼,愣愣地跪在地上。   莲湖主人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家中儿子正是行医的,他耳濡目染了些,一般急促死亡的病症都有迹可循,可死成眼前这三个男人一般的他也从未见过。   “好大一股酸味儿。”莲湖主人蹙眉:“这眼下黑乎乎的……是什么啊?”   阿箬低声道:“咒。”   一种七日内将浑身血液化作酸腐尸水,夺人性命的鬼咒。   这三个男人……遇过鬼。   作者有话说:   阿箬把莲子放进嘴里:喏,这样吃的。   寒熄把莲子塞进阿箬嘴里:嗯,吃吧。 第36章 浊玉台:二   阿箬以前捉过几次鬼。   人因怨念或执念死后不肯离去, 身躯腐化,灵魂始终漂泊于世间,因没了凡人躯体的束缚, 借用浮于空中的灵气化为己用, 便成了人们口中的——鬼。   这世间有许多灵气,凡人肉眼不可得见,灵气重的地方钟灵毓秀, 当地的人寿命相对也会更长。灵气聚集之处, 亦被人称为风水宝地, 可招财旺运。   人死后,没了肉眼便可直面这些灵气,灵气玄妙, 运用得当者甚至可以重塑肉身, 化作与妖一般的非人生灵,但若心中怨气盘桓,那些灵气也会变成杀人的刀, 好比眼前突然死去的三个人。   莲湖旁清风抚柳,几人都蹲下去查探三具尸体, 唯有阿箬一人站得笔直, 瞥向男人死后眼下的漆黑斑痕。   那些从眼眶溢出的尸水,也可看出咒的深浅,若是一般害人的咒颜色偏红偏紫, 像这样黑的, 可见那鬼怨念深重。这鬼咒不但会害死者, 甚至会祸及死者周边的人, 只要是与他相处久了的, 亦会被邪祟侵体, 一命呜呼。   阿箬朝昏厥过去的妇人看去,这妇人的身上也有些黑气,只是尚未钻入五脏六腑,只浮于她的体外,看来她与这男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捉鬼一事……阿箬掂量了一下腰上挂着的荷包。   以前她不爱管这些闲事,除非迫不得已帮人捉一两次,得些傍身的银钱,而那时寒熄还只是背篓中的白骨,阿箬无所谓是于荒郊野外幕天席地,还是找间客栈落脚。   今时不同了,寒熄虽不吃不喝,可平日里住宿却不能马虎,阿箬也不舍得让他跟着自己吃苦。   阿箬想了想,对那挂着泪还的丫鬟问道:“你家老爷平日里很少回家吗?不怎与这位夫人接触吧?”   丫鬟还处于云里雾里之中,阿箬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不不,这位不是夫人,是刘老爷在外养的外室。因不能生育又安分守己夫人才留下她,这次她娘家双亲亡故,老爷才陪着出来散心解闷的。”   阿箬心道难怪,因是外室才不多有接触,鬼咒虽染上了身,却也不算麻烦。   “你家老爷是做什么生意的?平日里可与死人打交道?”阿箬回忆过往,她遇见的鬼,不是在为富不仁的商贾家自尽的可怜人,便是一些做纸钱寿衣生意的,身上阴气重,容易碰到这些。   “老爷是云城成衣铺的老板,家大业大,不与死人打交道的。”丫鬟说完,一旁的莲湖主人顿时咦了声。   莲湖主人问:“云城?可是有慈恩圣女像的云城?”   “是、是。”丫鬟点头。   莲湖主人啊呀一声:“前段时间,好似是上个月吧……也有个云城的女人死在了咱们这边了,正是我小儿子接手治疗的。她先是说胸闷气短,后来又上吐下泻,病了三天便死在了客栈里。”   阿箬蹙眉,问:“死状如何?”   “双耳流泥而亡,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很吓人。”莲湖主人啧啧摇头。   双耳流泥,眼珠内爆,也是鬼咒,只是相对于这男人死亡的速度而言会慢上一些,仍旧无解。   若想解咒,唯有在中咒之人死前,解决了施法的鬼,别无其他出路。   阿箬抿嘴道:“他们这是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话无需点透,一句便让在场几人愣了神。这世间也非人人都信鬼神之说,莲湖的主人便不怎么信,可从云城那边过来的丫鬟却是极信奉这些的。   他们云城有慈恩圣女像,几乎家家户户每日祭拜,乞求圣女保佑他们事事顺遂。一听阿箬说刘老爷他们几个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丫鬟连忙掏出袖中小木牌,紧紧地握着喃喃几句:“圣女保佑,圣女保佑……”   莲湖主人叹了口气,他查探完,确定这三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便让采莲蓬的小工去城里叫人来帮忙把尸体送走,再把他小儿子叫来给这晕过去的妇人看看可有何大问题。   小工应话连忙朝城里奔去,他就算脚程快,一来一回也至少得一个多时辰。   莲湖主人不方便去碰妇人,便是阿箬和丫鬟两人扶着妇人往长亭而去,以免这夏末的正午天里将她晒得更严重。   阿箬扶着妇人往长亭走,途中打量丫鬟,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木牌。木牌做工粗劣,上面雕刻着一个女人的模样,想来便是云城的“慈恩圣女”了。   “姑娘从云城来前,可听说过城里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这鬼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害人前必有先兆。”阿箬问话。   刘老爷不是第一个中咒而死的云城人,在此之前一定有人与他一般死状。   丫鬟抿嘴道:“我平日里与婉娘都住在城外小庄里,甚少入城,也不知城里近来是否闹过鬼,可有慈恩圣女保佑,想来一般邪祟是不敢在云城胡作非为的。”   阿箬闻言挑眉,她活了三百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慈恩圣女是谁。   莫非也是某个神仙?   毕竟她见识浅薄,大千世间天外有天,她不曾听过,也未必不存在。   “慈恩圣女是哪路神仙?”阿箬随丫鬟一道将妇人放在了长亭庇荫的地方靠着亭柱,像是闲聊般问了一句。   丫鬟道:“慈恩圣女是天选之女,十年前云城曾闹过妖邪,迷惑世人,死了许多人。后来有人求问上苍,上苍才命慈恩圣女下凡降世,化解了妖邪。从那之后云城便一直都是安定的,为了感谢慈恩圣女,也为了震慑妖邪,城里人众筹花重金雕刻了一尊慈恩圣女像。”   天选之女?下凡降世?   阿箬闻言,回眸看了一眼仍坐在石桌旁吹风看远方莲花,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的寒熄。   丫鬟这话说得颇为熟悉,怎么听起来与那一身月白的神明大人相似?   莲湖主人坐在柳树绿荫下看守着三具尸体,阿箬让丫鬟照看着妇人,起身朝寒熄走去。   长亭分两侧,左端行至石桌需十几步路,阿箬方才还能听见丫鬟喃喃的祈祷声,走到寒熄这边声音便压了下去,被偶尔吹过的湖风掩盖了。   “神明大人可听过“慈恩圣女”?”阿箬没坐在寒熄对面,而是坐上他身旁的石凳,离他近了些。   她说这话时声音压低,故而身体前倾,手肘撑在了石桌上,前襟压在桌旁,挤出了些许软软的弧度来。   寒熄闻言,侧眸朝阿箬看去,视线扫过她耸起的双肩,微微挑眉,像是没听懂。   “慈恩圣女或是您以前认识的神明同僚?”阿箬抿嘴。   这么一说,寒熄便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薄唇轻启:“阿箬。”   这声阿箬的语气,像在喊“笨蛋”。   以寒熄的反应来看,应当是不认识慈恩圣女的。   “我们在找岁雨寨人之前,恐怕得先去一趟云城。”阿箬道:“这次云城闹的是个挺凶狠的鬼,所下鬼咒也是最狠毒的那种,我们先把恶鬼收服了,挣些盘缠。”   阿箬说着,指了指腰间的荷包。寒熄的视线顺着她的手指落在了她纤细的腰上,眼神盯在那儿看了两眼,像是发呆,随后回身看向莲湖,不做声了。   若云城真有慈恩圣女辟妖邪,又怎会放纵恶鬼下咒害人?要么那慈恩圣女本就是胡诌而来,要么便是那恶鬼强大到连神明也惧了。   如此一想,阿箬的心间沉了沉,她手指在石桌面上画了几道阵法符文来,心想几十年过去了,可别真忘了降鬼之法,以免届时连累了寒熄。   采莲蓬的小工回来时声音远远便传到了长亭,与其一道过来的还有莲湖主人的小儿子和医馆里帮忙的杂役。那些人将尸体搬到了一旁,莲湖主人的小儿子背着药箱匆匆忙忙往长亭的方向跑。   午后的太阳有些晒,湖风一吹带着些沁香微凉,阿箬等得困了便趴在石桌上睡了一小会儿,人来时她听到了动静,只是对他们如何处理尸体的兴趣不大,便没睁眼。   忽而一阵药香味儿随微风而来,阿箬耳畔响起了一道悦耳的男声,他道:“冒犯了。”随即自己的手便被人拉了起来。   对方手指温热,阿箬猛然睁开眼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反手捏住男子腕上的脉门,瞪圆了双鹿眸看向对方。   这人一身淡蓝色的长衫,头上戴着儒冠,浓眉大眼。他陡然被阿箬抓住手腕捏住脉门,吓得心跳加剧,没反应过来。   阿箬一见便知道他是大夫,于是松开了手,猜他认错了人,便对长亭另一侧坐靠在柱子旁的婉娘抬了抬下巴。   男子的反应有些慢,愣神之后又眯着眼朝阿箬凑近,呼吸都快贴上来了。   阿箬见状不自然地缩起双肩瞪他:“做什么?!”   “啊呀!认错了认错了。”男子脸上骤然红了起来。他其实没太看清阿箬的相貌,但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不是小工拉他来时说的年过三十的妇人,他连忙对阿箬作揖:“冒犯姑娘,对不住!”   男子说完这话脸上更红了,转身便往长亭另一侧跑去,他到了妇人跟前也是凑得很近,这才帮人把脉,瞧上去不像是脑子不好,而是眼神不大好。   这人行迹好笑,看病手忙脚乱,儒冠歪了又被他扶正,紧接着一缕头发从冠下露出来,因一路奔来背后起了薄汗,印在肩背处深了一块,恰好像头猪。   “噗嗤。”阿箬瞧着笑出了声,眼眸弯弯朝寒熄道:“神明大人,你瞧这人傻乎乎的。”   以往阿箬要和寒熄说什么见到的好笑事儿,寒熄都颇有兴趣地听一听,应一声嗯,这回却没了动静。   阿箬脸上的笑意尚在,朝寒熄看去,恰撞上了视线。   他没笑,眼神甚至有些冷冰冰的,似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轻轻扫了阿箬的手腕一眼,没什么兴趣听她笑话般继续看向莲池。   阿箬也不笑了,心下咯噔一声,担忧地问了句:“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啊!这天儿太热,太阳都晒到您膝盖了。”   阿箬以为是寒熄被太阳晒得太热,于是起身绕至他身前牵住他的手,想带他换个方位坐下。   阿箬拉一拉,没拉动。   她于寒熄面前蹲下来,那一束略微灼人的阳光正好落在了她的肩背上,透过发丝竹枝上的竹叶,折了点儿青绿色微光。   阿箬昂起头仔细去看寒熄的眼,寒熄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看她,但摆明了不大高兴。   为何不高兴?   先前不还好好的吗?   “您不想换位置,我、我替您挡着也行。”阿箬摸不准寒熄的心情,就这么半蹲于他身前挡着阳光。   背后的温度越发得高,阿箬额角的一滴汗顺着眉尾滑下,她还牵着寒熄的手,尝试着看他愿不愿意动一动。   寒熄不动,阿箬的背后刮来了一阵凉风。   神明略昂起下巴似是烦躁地瞥了一眼当头烈阳,紧接着风起云涌,乌云压下,远方哐啷一声,竟起了雷鸣闪电。   马上要落雨了。 第37章 浊玉台:三   大暑的天说变就变, 方才还艳阳高照晒得人头脑发昏,才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凉快了下来。伴随着雷鸣声,雨水一如瓢泼, 突然浇在了湖岸搬尸体的几人一身。   阿箬的背上也落了几滴雨, 水渍在青绿的衣裙上染成了墨绿色,一点一点晕开。。   她起身走到一旁避开雨水,抬头看向湖面上的涟漪, 雨大打荷花于碧叶中颤颤, 风阵阵, 倒是多了些清爽。   莲湖主人的小儿子给婉娘诊察了一番,确定她只是伤心过度昏厥过去,并无大碍, 这才松了口气等雨停。   那边莲湖主人带着几个小工将尸体拖上了板车, 这才走到长亭底下问丫鬟他们何去何从,毕竟这一行五人中,也只有丫鬟一人现在还清醒着。   雨一时半会儿没停, 丫鬟犹豫了许久才道,刘老爷毕竟是云城的商贾, 他在外暴毙, 怎么也得将尸体运送回去。只是这一路往云城至少得好几日,大暑天里不等他们到云城脚下,刘老爷的尸体便会腐烂发臭, 这也是一件麻烦事儿。   莲湖主人闻言, 朝坐在一旁纳凉的男子看去一眼, 道:“巧了, 我小儿子正有事要去一趟云城。”   男子闻言, 猛地抬起头, 一张脸红得像火烧似的道:“爹,我、我没事要去。”   “要去,你姑姑早说想你了,今日就去,现在就去!”莲湖主人态度强硬,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垂头丧气地唉了一声,全听莲湖主人吩咐。   莲湖主人道:“念箐,你那儿可有药能防止尸体腐化的?”   男子闷闷地点头,丫鬟见状,紧忙道:“劳烦这位大哥再请两位小工帮我,等将老爷送至云城,刘家必有重谢!”   方才那几个搬尸体的都是医馆的小工,干的本来就是搬运病患死人的活儿,对此倒是没什么忌讳,得莲湖主人一句他们送尸体过去刘家的赏钱都归他们自己所有,那两人也就应下了。   一行人商量前去云城的路线,事情交代妥当,也拨云见日,雨停了。   莲湖主人见雨停了,便让林念箐先回去收拾几套衣裳,将自己打扮打扮,再跟着一行人去云城。   林念箐从方才得知要去云城便一直耷拉着脑袋,他应了莲湖主人的话,雨刚停便朝前方城池走,待回家换身衣裳,再收拾些行装,拿了可以防止尸体腐化的药后再回来随丫鬟等人一道上路。   阿箬本也打算去一趟云城,她不认得路,与其自己一路问去,倒不如跟上丫鬟一行人,要是找到了刘家,说不定能顺藤摸瓜寻出些与那恶鬼有关的线索来。   林念箐从城里回来时,太阳刚有要落山的趋势,他换了身宝蓝色的长衫,头上的儒冠也摘下换成了玉扣的发带,更衬得眉目清隽,只是那双眼太圆,始终显年纪小。   莲湖主人很满意林念箐这样的装扮,几番嘱托后便让他们上路。   阿箬得了莲湖主人让长亭休息,加上两个莲蓬,有礼地道谢作别,故意与丫鬟搭上两句话,这便也要随他们一道去云城。   寒熄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但阿箬再牵他的手他也愿意起身跟上,阿箬心底松了口气,悄悄瞥了他一眼,小声地再问一句:“您到底怎么了?”   寒熄没回话,甚至都不看她。   阿箬只得道:“若是有任何不适之处,您一定要告诉我,我很担心您。”   此话一出,寒熄冷淡的眉眼倒是柔和了些,只是他这一眼朝阿箬看去,阿箬只顾低头,没瞧见。   两个长工拉着板车,两名小厮躺在一辆上,另外一辆板车上躺着刘老爷与晕厥过去的婉娘。丫鬟路上还哭哭啼啼的,怎知一趟出门竟遭遇了这样的事儿。   婉娘是起了寻死的心,刘老爷家那位不是个多大度心善的女人,婉娘当年也是答应喝下她赐的药,此生不能生育才得了个外室的名来,此番难得带她出门便让刘老爷死在外头,婉娘不过是刘家养在外头的下人,必然讨不了好处的。   丫鬟也在为自己的出路担忧,手里捏着慈恩圣女的木牌,喃喃不休,阿箬想向她问些云城的事也问不出什么。   夕阳将落,众人迎着西面的落日走,赤红的余晖照在道路两侧的山林草木间,像是要将这片土地染红。   以他们的脚程,恐怕得要酉时过后才能到可落脚的城镇。天一旦黑下来风便凉了许多,拖着三具尸体的人即便胆子再大,在这不断呼啸的风声与木林中偶尔传来的动物鸣叫声里,难免背后发寒。   木板车上忽而传来了一阵呻、吟,惊得丫鬟与两个拉板车的小工发出了尖叫声,一行人连忙离木板车远了些,跳开了距离后瑟瑟发抖地看过去。   阿箬也被他们吓了一跳,牵着寒熄的手没控制收紧,双肩一耸,往后退了小半步,在场唯有寒熄和林念箐二人淡然自若。   寒熄的眼里没有这些尸体,也没有那像是诈尸一般起身的婉娘,下巴微昂地看向头顶上一轮弯月,整个人在月华之下显得圣神缥缈,只在阿箬捏紧他手时朝她垂了一下眸。   至于林念箐……纯粹是眼睛看不清导致反应慢,众人都躲开一截了,他才对着坐起身的婉娘发出一声“咦”,后知后觉地捂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待他惊吓完,众人也知道不是刘老爷诈尸,而是婉娘醒了。   婉娘醒来后知道他们要将刘老爷的尸体送回云城,脸色难看得紧,苍白着脸色往丫鬟身边靠近,一句话也不说。   一行人到达小镇时果然酉时一刻了,镇子里的灯也灭了大半,唯有一些酒楼的夜场生意尚未打烊。   林念箐与那两个小工怎么说也算是护送刘老爷的尸身回家的,这一路的吃喝照理应当算在婉娘的身上。可到了客栈婉娘便像是惊魂未定也不说话,反倒是林念箐上前付了住宿的费用,连带着阿箬这份也算了进去。   林念箐给阿箬和寒熄备了两间房,阿箬收到钥匙后对他道谢,又还了他一把道:“多谢林公子,我只需一间便好。”   林念箐的眼神着实太差,借着烛火眯起双眼朝阿箬细细打量,鼻子都快凑上阿箬的额头了,这才将视线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有些奇怪,阿箬未盘发,声音年轻,照理应当是个姑娘,可她又与那男子共住一间……林念箐想不通,但为了不出错,还是喊了阿箬一声“夫人”,直把阿箬喊得面红耳赤,舌头打结,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夫人?谁的夫人?寒熄的夫人?!   阿箬再没皮没脸,也占不起寒熄这等便宜,她如何配得上神明?!   可若不反驳,又如何解释她与寒熄孤男寡女共住一屋?也唯有不应话,不解释了……   天色太晚,几人住下,刘老爷和那两个小厮的尸体便专门单住了一间房,正在阿箬所住的隔壁。   阿箬不忌讳这个,她洗漱好了之后便引着寒熄去床榻休息,抽手正要走,寒熄却没松手。   阿箬一顿,回眸看向对方,眼神询问。   寒熄嘴唇微抿,阿箬一看他这冷着脸的模样便知道他心情不顺,于是蹲下来昂着头,借着烛火细瞧寒熄的眉眼,轻声道:“我就在床边陪着您,可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整个人的姿态也放得很软,好似烛台上往下流去的蜡,处于半凝结的状态中,触手软滑,熨烫着人的皮肤。   寒熄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夫人。”   一阵风将没关紧的木窗吹开,窗门哐当一声撞上了靠墙的桌案。阿箬愣住了,她浑身僵硬,呼吸停止,眼睛也不敢眨,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您、您说什么?”阿箬不自觉地凑近,前胸几乎贴上了寒熄的膝盖:“什么?什么夫人?”   寒熄的眼神又冷淡了些,似有不满,不满她没有向他解释,为何今天晚上那个大夫,要称呼她为夫人。   寒熄再度开口:“阿箬。”   解释。   阿箬心中猛然一跳,像是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骗人说我是您夫人的,我、我怎么能当得起您的夫人呢?可、可人世间许多世俗不可避免,未成亲的孤男寡女共住一间会被人嘲讽看轻,更会被人议论,我、我也不能让人议论您啊……”   阿箬明白了,寒熄是不满阿箬擅自成了他的“夫人”,她以为寒熄当时没听,也不懂呢,结果他不仅懂,还误会了,嫌弃了。   嫌弃是应该的,但也不能任由他误会啊。   阿箬与人套话时口齿伶俐,这个时候却显得不够用:“我只是没解释,并未承认的,神明大人。我、我不是有意叫人误会,也不想让您误会,您别生气,我明日就去向他们解释,就说、就说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对!贴身丫鬟……不,我还是现在就去解释。”   阿箬正要起身,寒熄仍未松手。   他剑眉微抬,那双桃花眼中的冷淡化为了疑惑。   阿箬猜的没错,他的确不太懂。   原来林念箐喊阿箬夫人,并非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原来阿箬当时未反驳他,却是因为这个理由。   寒熄觉得……有些复杂。   可阿箬急得满头冒汗的模样,又有些好玩儿。   “阿箬。”寒熄叫她的名字,阿箬便老老实实地蹲着听他吩咐,她看见寒熄的嘴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可薄唇动了好几下,声音始终难以发出。   寒熄有耐心,阿箬面对他耐心更足。他就牵着阿箬的手,十几次呼吸之后才轻轻地蹦出几个字。   “阿箬,不是,他,夫人。”   此刻阿箬的眼眸中只能倒映寒熄的模样。烛火之下,寒熄的脸上渡了一层暖黄色,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眉宇温柔,而阿箬的眼里,只有她的神明。   寒熄的声音真好听啊。   寒熄长得也真好看,他怎么连生气都不皱一下眉头?说话仍是温润柔和的呢?   阿箬的心跳很快,不是因为他所说话中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竟能开口说话了,不再是“阿箬”,也不是一个“嗯”,是完整的一句,赋予含义的话。   阿箬还是愣着的,她讷讷点头,像是被人蛊惑了神智,此刻寒熄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道:“嗯,我不是他夫人,我不是任何人的夫人。”   话中的“他”是谁?   管他呢!   阿箬不在乎!   寒熄说话了,还有比这更值得她在意的事情吗?   寒熄瞧她傻愣愣的模样,那双鹿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满目惊喜兴奋,一刹与过去的影子重叠。   他抿嘴笑了一下。   笑得阿箬更是神志不清,咧出一排白牙跟着乐呵呵的了。 第38章 浊玉台:四   这一夜阿箬没睡, 她睡不着。   夏末入夜了天便凉快许多,可刮进屋子里的风仍有些暑气,阿箬就坐在桌案旁, 爬伏在桌面上侧脸看向床榻的方向。她实在是有些兴奋, 即便身体疲惫,眼皮沉沉,仍没有半分想睡的心。   阿箬就想这样看着寒熄, 舍不得眨眼。   胡乱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其实寒熄不是个话多的人, 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治愈阿箬的心。   她有许多都是寒熄教会的,认识一样东西, 学习一样东西, 以阿箬这个年龄出发已经很晚,学起来并不那么容易,但寒熄很有耐心。他的性格太好了, 即便他永远都靠坐在高处,不曾真正落入凡尘, 却丝毫没有神明的架子, 哪怕阿箬错上一千遍,一万遍,他都能一笑了之。   阿箬的名字是寒熄起的, 识字也是寒熄教的。当年的她是个肤浅且没有见识的人, 有的只有一颗赤诚的心, 去敬仰意外遇见的神明。   最初学字, 是从阿箬的名字开始, 因为她那时总是给寒熄带来箬竹根, 寒熄便给她起名为箬。他说这是一种植物,与她喜欢穿的青绿衣衫颜色相同,且含着淡淡青涩的芬芳,不像花儿那样娇弱,一旦长成便很繁茂。   阿箬只吃过箬竹根,不曾见过箬竹叶,她也不知道那些湿地里挖出来的根有朝一日发芽长成了究竟是什么模样。   许久之后阿箬才知道人们都用箬竹叶包粽子,热气蒸出来后,的确带着淡淡青涩的芬芳。   她学会了“阿箬”这两个字,闲暇时间便去练习,这两个字是寒熄写在地上让她在土地旁一遍遍临摹的,所以后来不论阿箬学会了什么字,唯有这两个字写起来最像寒熄的笔迹,一撇一捺都学得极致。   他的字迹细瘦、敛藏锋芒,后来阿箬也见识过许多狂放的书墨,那些价值千金的墨宝被无数文人奉为佳作,可她仍觉得只有寒熄写的字最好。   阿箬写对了,他便说一句:“写得不错。”   阿箬要是写错了,他也只会笑一笑,道:“再写一遍,我看看。”   阿箬的字写得丑,寒熄亦不会笑话她,他说字是用来沟通传信,学习和寄托思念之情的。字的美丑,不会影响内容本质,所以她只需学会,不必急于学好。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阿箬在他身上学会了太多,时光流至今时今日,什么都不懂的人成了寒熄,从他教她,变成了她教他。   阿箬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是在寒熄尚未恢复的这段时间里,她将神明短暂地牵下了高枝,缩短与之距离。   过去阿箬不敢肖想的事,此刻只要她愿意,都能实现。   她也曾偷偷打量过寒熄的,初遇时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她至少能欣赏得了美丑,那样好看的人就在眼前,谁能不多些旖旎心思呢。   阿箬妄想过的。   看着寒熄的手,她妄想过能碰一碰,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儿,她也妄想过能抱一抱,彼时只要能让她牵到寒熄的一角衣袂她便心满意足了。   事实上,碰过了,抱过了,时时能牵住了,心也就不那么容易满足了。   人,真是自私又贪心的生物。   吴广寄如此,白一如此,阿箬心想,她也如此。   只是她所想所求的,从不在外,她将自己荒谬的心意,深深地埋藏在了敬仰与崇敬之下。   次日一早,阿箬的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天方亮时阿箬才趴在桌案上睡了一小会儿,意识归位,她率先朝床榻方向看去。寒熄已经醒了,正端坐在床边,阿箬一抬头便能对上他的视线,就像他一直就坐在那儿看着她,从未挪开过眼神一般。   阿箬起身去开门,林念箐站在门外,瞧见阿箬时先朝她凑近了些,待看清了人脸后才问道:“夫人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了?”   林念箐一提夫人,又一提昨夜,阿箬连忙开口:“不、不,别叫我夫人,叫我阿箬便可。”   林念箐不知怎么就让他改口了,但眼下这不是重点,他也就随阿箬去了:“阿箬姑娘,昨夜可听见隔壁的响动?”   “刘老爷该不会真诈尸了吧?”阿箬的隔壁房间里停放了三具尸体,死人半夜能有何动静?   “婉娘小夫人不见了,连带着那名小丫鬟也一并离开,方才我去隔壁看了一眼,刘老爷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就连缝在袖子里的银票也消失了,可见是熟悉之人所为。”林念箐微微蹙眉:“她们应当不是遇见意外,而是成心逃走了。”   婉娘是刘家养在外的外室,丫鬟也说过刘夫人不是个大方的女人,刘老爷死在了外头,婉娘却好端端的,即便回去了也讨不了好。怕是她昨天醒来得知他们要去云城,便已经做好了带丫鬟逃走的打算了。   阿箬道:“婉娘走了便走了,刘家又跑不了,你们将尸体带去刘家,婉娘不要,刘老爷的夫人肯定会要的。”   林念箐没想到阿箬竟丝毫不意外,他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说,可这算个什么事儿?   本是好心帮忙,结果雇主却跑了。   大夏天里便是有药保存,尸体也扛不住几日,他们不方便为了找婉娘而耽误,便只能硬着头皮带尸体上路。   没有丫鬟和婉娘,小队伍中便只有阿箬一个女子,偏偏她又不似一般女子娇弱,原本四天左右的路程,硬生生走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便到了。   入云城前,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天色处于半昏暗中。云城背西,西方的落日云霞余晖恰好落在了云城亭台楼阁的屋檐上,暗金色光芒从城楼上飞檐一角折射下来。   阿箬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见过云城这般古怪的城池。老远看过去,云城的城墙上挂满了白色的旗帜,旗帜上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轮廓,那女人的身形用朱砂勾勒,没有五官,盘着发髻,远看像仪态端正的妇人。   风吹着旗帜飞扬,旗帜上的女人画像也在最后一抹阳光下舞动。   几人入城,林念箐将草席掀开给守城门的人看时,那几人脸上顿时露出了难看的表情,满眼写着晦气,却不算多惊讶。   “去吧去吧,刘家沿着主路走,禾山客栈斜对门儿有家成衣铺,那就是他们家的铺子,这个时候刘夫人应当就在铺子里呢。”守城门的说罢,侧过身放行。   入城后天彻底暗了,迎面而来的风中也带着一股略微酸涩的味道。天黑了,城里却没完全陷入黑暗,灯火通明之下仿若天光照耀,一切都明晃晃的。   阿箬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城墙,只见城墙的每一个垛口上都挂着一面铜镜,正是那些镜面将城中灯火光辉折射而出,一面面镜子交相呼应,让云城恍若仍处于白日喧嚣中。   两个托运尸体的小工也没见过这般其妙的城池,脸上顿时洋溢着欣喜好奇的表情,而林念箐眯着双眼只管低头看路,他眼神坏成那个模样,自然是看不出这座城池的别样之处。   阿箬自入城后,便觉得有一股沉闷之气牢牢压在了心间,使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她觉得这座城池像个巨大的牢笼。   越往里走,心里的古怪便越重,阿箬不禁朝寒熄看去,便是一贯面无表情的寒熄,眉宇间也透出了些许郁闷之色。   “神明大人。”这一年多来寒熄没有再“晕”过了,可他现在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随时都会晕的模样,桃花眼微垂,没精打采的。   阿箬担忧他:“您若是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叫我。”   寒熄闻言,被阿箬牵着的手指勾了勾,阿箬一怔,随即便听见他道:“阿箬。”   这便是不适了……   寒熄的不适绝不是突如其来的,云城中有古怪,只是阿箬还未找到那一抹熟悉的仙气。   守城门人口中的禾山客栈便在眼前,斜对角果然有一家成衣铺,林念箐带着两个小工将尸体拉了过去,阿箬便不能再走了。   她与林念箐作别,转身带着寒熄入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后先让寒熄住下休息,以免他突然无力晕厥。   进入房间后,阿箬便领寒熄走到了床侧。   寒熄看上去还好,只是眼下显出了几分疲惫,他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睡过去,可整个人无力地斜倚在了床头,就像是有人一点一点均匀地抽走了他的力量,让他处于疲累又不至于晕倒的状态之中。   “神明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座城池古怪?”阿箬坐在脚踏上,她一直牵着寒熄的手,拇指搓揉着他的虎口,想将他的手搓暖和点儿。   寒熄没有回答阿箬的疑问,阿箬便一直自言自语着。   “从入城我便觉得不对了,那城墙上挂着的白色旗帜上所绘的,应当就是慈恩圣女像,但白布朱砂画人有诅咒之意,不是什么好兆头。”阿箬低声喃喃:“入城后城墙垛口上挂着的铜镜也是朝城内的,一直以来铜镜都应朝外挂,有辟邪防鬼之效,但若朝里挂,便有困邪招鬼之意了。”   阿箬算不得鬼,可她当初毕竟死过一回,屠刀刺穿心口的感觉她不会忘。这具身体不死不灭,自然也不再是人了,所以她入城后一直觉得心口闷闷的,就好像有些力气被城墙垛口上的铜镜封锁,抬步走路都比平日多些阻力。   寒熄也是因此而难受的吗?   还是说……城中真的有岁雨寨的人?   楼下忽而一阵哭声打破了阿箬的思绪,紧接着妇人哀嚎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阿箬不用推开窗户去看便知道必是那成衣铺的刘夫人看见自家夫君死后伤心难过了。   成衣铺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林念箐不太适应,只能往后退,由那两个小工和成衣铺的掌柜的结银钱。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个贱人!非要带老爷出远门散心,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答应了!老爷啊,老爷,都怪我!若我当时没同意你离开云城,你也就不会死了!”刘夫人一边哭一边喊,引得周围人跟着唉声叹气。   “云城外头的邪祟多着呢,咱们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如何还能不长心眼,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城内,有慈恩圣女保佑着我们呢。”   “就是,要我说那些城外的人咱们以后就别接触了,那女人跑了也好,不用进城来,也不会把外头的脏东西带进来。”   “哎呀,老刘便这样死了,这已经是这个月咱们城里死的第三个了,你瞧,死得一模一样,都怪他们心不安定,总想着外头的花花世界呢……”   阿箬听着这些杂乱交谈声,心头愈发沉重了起来。   整个云城的人,都像是被慈恩圣女洗了神智般,信奉城内的神明,宁可一生都被困在城里。 第39章 浊玉台:五   林念箐虽看不太清, 但耳朵还算灵敏,他听见了周围人谈话间似乎误入了一种死胡同里,什么叫别接触城外人?什么又叫做城外的脏东西?   两个小工要到了银钱他们三人也就没在成衣铺前逗留了, 林念箐能感受到周围人朝他们看过来的目光不算友善。   他已经许久没来过云城了, 上回来时云城还没有什么慈恩圣女像。   因姑姑家的表妹病重,林念箐的爹娘就带着他们兄弟二人一道来云城拜访。那时表妹病得当真快死的模样,咳嗽时捂着嘴的手帕都能被血染透了。林念箐彼时还小, 被弱不禁风的表妹吓得连做了几回噩梦, 也是从那次回去之后他才想着要学医的。   只是那次他们离开云城没多久, 便听说云城不止一个人病倒了,许多人相继得了一种怪病,五脏六腑被侵蚀, 年迈的承受不住, 死了好些人。他们都说云城有妖邪作祟,出了个专门吃人五脏的妖。   再后来便有慈恩圣女下凡这一说,彼时云城封城了许久, 城里的人都不愿出来,其他地方的人因听闻那里有会传染致死的疫病也不敢靠近, 渐渐云城便与周围城池疏离了。后来慈恩圣女当真将妖邪收服,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云城里得病的人便少了许多,疫病远离后慈恩圣女的画像便遍布云城的大街小巷。   前几年林念箐的爹娘说想带他再来一次云城省亲的,可林念箐又因学医吃药迫害了眼睛, 失明了近半年, 即便后来好了, 视力也再恢复不了如初, 瞧什么都模模糊糊的。   这回来云城, 他知道爹娘的心思。   大哥早就成亲了, 小侄儿都满地走,会捧着书背文章了,他也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爹娘早年便说要让姑姑家的表妹与他定娃娃亲,这随口说的话本当不了真,但这两年夫妻二人见林念箐岁数摆在这儿,眼神又不好使,正好他姑姑家的小姑娘未找个人家,便又泛起了活络心思,想让他借着探望姑姑的名由,与小表妹再相看两眼。   接触接触,感情自然便来了。   林念箐知道,他也不是排斥表妹,只是上一回见表妹,她弱柳扶风地趴在床头咳血的模样着实给了他不小的惊吓,加上他也没什么成家的想法,这才拖拖拉拉。   即便没有刘老板这一遭,这两个月内,林念箐还是要来的。   他与小工拖尸体风尘仆仆,天色已暗,大晚上到姑姑家去于理不合,便也打算和阿箬住同一间客栈,想着明日买两样礼物带去姑姑家。   远离了人群,两个小工低头数钱,林念箐眯着眼沿墙角走,一抬头还未看到客栈的招牌,却意外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住!”林念箐不是有意的,他眼神不好,加上眼前的人穿着一身黑,几乎与墙角的夜色融为一体,他实在没看见。   “他死了多久了?”突然一道声音带着微香吹上面颊,林念箐诧异地抬头朝对方看去,这一身黑的竟然是个女子。   不是对方长得像男子,而是林念箐没想到一个女子会在大晚上穿一身黑。   他也不敢贸然凑上前去瞧对方,为了真诚地与人说话,能找到那个人的双眼,林念箐已经闹过好几次笑话了,他只能低着头反问:“什么死?”   “刘揊,我看见了是你们把他的尸体送回来了,他死了多久?”女子问话,林念箐才反应过来:“啊,算上今日,第五天了。”   “这么热的天,五日的时间怎么没让他发烂发臭呢?”女子的声音有些低,说着话时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便是反应迟钝的林念箐也听出来了她心中不悦。   “我、我有防腐的药。”林念箐刚说完,便察觉到一双锐利的视线带着嫌恶落在了他身上,他连忙解释:“但、但那药效也快过了,明日就烂……明日就烂。”   “嘁,死在外面,便宜他了。”女子说完这话,转身便要走。   林念箐也不敢拦她,只等人走了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他觉得方才那女子浑身煞气,那些话听起来,应当是与刘老爷有仇了。   两个小工见林念箐一直站在墙角没走,以为他是到了天黑眼神又差了,便引着他去客栈里,要了两间房三人便匆匆洗漱休息。   阿箬看见了林念箐。   楼下人为刘老爷唱哭,声音不时传到客栈二楼的房内,阿箬本来不打算理会的,可一股沉沉的阴森冷意靠近,叫她不得不走到窗边朝外打探一眼。   这个窗户刚好对着街头的斜角,能看见半边成衣铺门前现状。   刘老爷之死和刘夫人的哭泣引来了许多人,密集的人群中只有林念箐三人背着人群离开,可阿箬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林念箐,而是站在客栈角落里的一名黑衣女子。那女子与林念箐搭上两句话,阿箬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视线便更黏在女子的身上挪不开了。   女子的身上,有鬼气。   她的双肩上飘了两团鬼火,火焰很小,势力很弱,为护体所用。   人的双肩有魂火,魂火若灭了,人也行将就木,大限将至。世人会病,多与魂火明灭有关,少了魂火的人自幼便会被邪气侵体,病体沉疴。   那女子本身的魂火几乎看不见了,若不是两团鬼火帮她撑着,她应当很快就会死掉。但若不是长时间与鬼魂接触,鬼火亦不能与活人相贴。   黑衣女子走了,林念箐也入了客栈,阿箬想跟过去看她去哪儿,是谁?是否时时与鬼接触?那鬼,又是否与城中的人中的鬼咒有关?   她的脚挪动半步,顿时想起了寒熄,寒熄现下状态尚未稳定,她不能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黑衣女子从小巷里穿过,消失。   阿箬心觉可惜,若她能跟着那名女子离开,应当很快就能看破云城中鬼咒的秘密。她以为没了这次机会,只能慢慢在城中摸寻,却没想到次日便又有死讯传来了。   云城许久没闹过这种短时间内频繁死人的事件,最开始死的几个年纪都大了,虽死状惨烈,但城中大夫和仵作一同检查尸体时瞧不出什么大问题,便只能当成寿终正寝处理。   后来渐渐有身体还坚朗的中年人死掉。   第一个死的是春阳楼的掌柜,他是春末出城第五日死在外面的,那时的天气还算凉快,尸体被人快马加鞭地送回来,众人瞧见他眼下长着黑斑,微张的嘴里漆黑一片。谁都知道春阳楼的掌柜是个好吃的人,他们以为他在外头吃坏了东西中毒死了,这一脸黑气看上去也像是中毒之症。   后来又一个做珠宝生意的男人死了,也是死在了城外,可他离城不远,只是珍珠将要养成,他怕人半夜下水捞他的蚌,便带着几个家里人守了几日。他死了,他带着的那些人也一并死在了塘边,死状与春阳楼的掌柜一般。   众人不敢信这是中毒,许多人都想起了十年前妖邪取人血吃肺腑精气之事,更是门都不敢出。   出门的人少了,死的人也就少了,只是这一个月来又断断续续地死过几个人。昨天刘老爷被人从外送回来,今日一早丽蝶园里便抬了三具尸体出来。   一男二女,都是死在了床上,被人发现时衣衫不整,抬出来时也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单。   这个消息很快便在云城的大街小巷中传开,一开始的人传,东街的朱老板马上风死了,那两个女人也被他给玩儿死了,后来有人瞧见那三人连指甲都黑透了,才断定他们的死绝不是因为情、事兴奋而致。   丽蝶园离禾山客栈不远,仅隔着一条街,从禾山客栈的门前往西看,便能看见丽蝶园的半边招牌。   丽蝶园是青楼,只要是有人的城池里,都有些喝酒消遣玩乐的地方,阿箬对此见怪不怪。今早那三个人被人从楼中抬出时,她就坐在客栈外的小棚子底下吃清汤面吹凉风,恰好瞧见了鬼咒的黑气萦绕于丽蝶园的牌匾上,顺着一股风,钻入了窗户缝里。   三具尸体离开时,阿箬又远远地看见了一道身影,这回瞧见的是正脸。女子一身黑衣,年纪轻轻的,五官还算端正,只是眉宇间有些阴寒的煞气,整个人冷冰冰地像一块雕塑,待那三个死人在街转角消失,她也转身离开。   阿箬当时便放下了筷子往前跑了十几步,手中空空,她猛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到了客栈门前搭的小棚底下,心有余悸地看向仍旧淡定坐在长凳上,双眼望向她的寒熄。   阿箬捂着狂跳的心口,懊恼自己方才跑出去忘了带寒熄,她抿嘴,立时牵住了寒熄的手。   寒熄没动,他略歪了一下头,眼神中闪过些许疑惑,视线从阿箬的身上落在她只吃了一半的面上。   他记得阿箬是饿大的,从不浪费粮食。   阿箬意外自己竟然看懂了寒熄眼神中的意思,解释道:“回来再吃……”   她说完再回头去看,丽蝶园附近已经不见那名女子,怕是追不上了。   于是阿箬暗自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桌边,低头吃着面时心里想着不能让这鬼咒一直祸害人。城里的人因有慈恩圣女在,似乎不相信真有邪祟敢迫害他们,若无慈恩圣女,他们至少也会找个有能力的道士来驱一下鬼的。   不单是为了捉鬼的酬劳,阿箬觉得若她不出手,以这般死法,不出一年城里的人便都要没了。   那抹黑气还没离开丽蝶园,便说明今日或明日,丽蝶园内可能还会有人死掉,即便她找不到鬼咒的源头,可至少能将丽蝶园内的鬼咒掐灭。   阿箬确定了,吃饭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她三两口吞掉了面,坐在对面看她吃饭的寒熄眼神顿了顿,出声阻止:“阿箬。”   阿箬咕噜噜喝完汤,这才有些噎地抚顺心口。   寒熄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落在了她不断按压的心口位置,少女初成的前襟轮廓随手心抚过而起伏弧度,待阿箬将这一口面压下去了,她才道:“神明大人,冒犯您了。”   阿箬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座城里有古怪,我不能将您一个人留下,等会儿我会带您去青楼,那里……啧,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本不该让您去污了您的眼的,但、但我别无他法了。”   换成旁人,阿箬或许会用结界护着对方,但这是寒熄啊,他自己所设的结界可改换天地,阿箬的小把戏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且不论是否能护住他,便是寒熄不破她的结界,阿箬也不放心。   唯有将人时时带在身边,她才能安心。   青楼,要去。   寒熄,要带!   此刻寒熄微挑眉,冒犯?青楼?污眼?不是好地方?   那又为何要去呢?   他薄唇微抿。   以后阿箬不能再这样吃饭了,会噎伤的。   作者有话说:   神明:(不解)去青楼,做什么?   作者亲妈:(正经脸)学习。   阿箬:(……)不是捉鬼吗? 第40章 浊玉台:六   带神明去青楼这事儿, 阿箬还需些心理准备。   面吃完了,丽蝶园前看热闹的人也都嘀嘀咕咕地散开了,阿箬搓了搓冒汗的手心, 眼神时不时朝寒熄瞥去, 心里忐忑得厉害。   其实她也没去过青楼。   对于青楼的了解,阿箬只在外头瞥过两眼,又或者是听人说过。过去的三百多年里阿箬捉过几次鬼, 也降过几次妖, 凑巧的是那些妖邪也非在声色场所里等她过去, 今日不仅是寒熄第一次去青楼,也是阿箬第一次去。   往日她只有好奇,在外头偷偷瞧过两眼, 看见男男女女纠缠在一起饮酒作乐, 总之不是什么高雅之所。   太阳升起,东方的日光落在了靠西侧的城墙垛口的铜镜上,城中瓦片多用琉璃, 折射出来的光芒耀眼夺目,也更显得此地蒸腾, 暑气难消。   巳时一过, 太阳晒在人的身上就有些热了,便是客栈前的凉棚也避不了多少火风。   阿箬抿了抿嘴,定了决心, 突然便站起来了。   她牵着寒熄的手, 双目紧盯了丽蝶园, 一步步朝那边跨去。   寒熄倒是摆出一副没所谓的模样, 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随着阿箬每走一步, 周围朝他们二人投来的目光便越多。   阿箬脚下一顿,回眸看去。她瞧见了寒熄的笑,那如沐春风的神情能化了千尺寒冰,周围人都在看他,因为他好看。   早间人不多,寒熄坐在一处,只有路过的人敢偷偷打量,现下阿箬拉着他穿街走巷,一些年轻的姑娘都忍不住几番侧眸,谁见过这样俊俏的男子?天上地下,阿箬也只见过眼前这一个。   神明大人这样……有些招摇了。   听说青楼里的女人都挺彪悍的,寒熄温和,此时又懵懂,进那里不就等同于孩童闯入了狼窝?不说扒一层皮下来,至少这身衣裳就得给扯坏扯乱了。   阿箬低声对寒熄道:“您、您别笑了。”   寒熄闻言,脸上的笑容略微一顿,他挑眉,朝阿箬的方向弯下了腰,凑近她轻声喊她的名字:“阿箬。”   阿箬的耳尖顿时烧了起来,她的腰忍不住往后弯了两寸,双肩微耸,瞧见寒熄眼神里的不解,他不懂为何不能笑?他也非笑得很失礼。   阿箬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寒熄顶着这样的容姿,稍微勾一勾唇角都能招揽一堆蝴蝶扑上来的。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围观了,他从未在意过旁人的眼光,因为他的眼里也没有旁人。   现下若不是去青楼,阿箬也放任不管了。   她吞咽了一下,顺手在旁边的摊位上挑了一个笑狐面具,给了银钱便捧到了寒熄的面前,低声道:“冒犯了。”   阿箬踮起脚凑上前去,寒熄身量高,她碰不到,阿箬正纠结要怎么才能让寒熄弯下腰来配合,寒熄便露出一记颇为宠溺的笑容,低下头凑过来。   他微微屈膝,身量顿时矮了一截,阿箬红着脸将面具给他戴上,红绳于寒熄的脑后打了个结后,阿箬的指尖都发麻发烫了。她心跳紊乱得不像话,耳畔嗡鸣,整个人如烧着了般。   白瓷面的面具上画了一对狐狸眼,朱红火纹顺着鬓角蜿蜒而上,这张面具遮住了寒熄的整张脸,阿箬愣愣地盯着面具,只能看见面具上黑洞洞的两个眼孔,不能瞧见他眼里的自己了。   有些……失落。   寒熄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面具,似乎挺喜欢的,再将视线落在阿箬的脸上,瞧见那双鹿眼圆圆的,湿漉漉的,好像有些可怜。   阿箬收回目光,隐藏了心中那股莫名其妙低落的情绪。   城里也不是只有寒熄一人戴着面具,一路往丽蝶园的方向走,能瞧见好几个男女脸上或手上都拿着面具。近日没什么节日,街上的面具似乎是云城本地某个时段的习俗。   寒熄戴上面具,后半条街上刻意去打量他的人就少了许多,他身上有股容易让人忽略的神力,不论是谁多看了他几眼,都会在移开视线后忘记他的相貌,只记得惊艳之感。   这是这一年多里阿箬观察出来的,可她将寒熄记得很清楚,她记得他的一切。   到丽蝶园前阿箬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便是青天白日里,前不久才抬出去过三具尸体,青楼里也仍有不怕死胆子大的人寻欢作乐。   门外打杂的眉头紧皱,脸色难看得很,偶尔朝厅内看去,只能看见两名女子脸色苍白,一左一右地坐在了一名年轻的男人身旁,一边要给他倒酒,一边要给他捏肩。   阿箬也没想到丽蝶园内还在经营,她听见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时也很惊讶,牵着寒熄的手略微一紧,就这么愣愣地站在丽蝶园的大门前,抬眸瞥了一眼方才黑气擦过的匾额,直到打杂的问她话,她才回神。   打杂的道:“姑娘在看什么呢?”   他似乎知道阿箬不是云城本地人,云城内的人平日极少出去,只要是从丽蝶园门前走过的,他多少都有些印象。   一般年轻女子来青楼都是捉奸的,反倒是那些上了些岁数的早就对此见怪不怪,只要男人的钱还往家里送,在外沾花惹草她们也不在意,也只有才新婚的会管严厉些。   打杂的怕阿箬是来寻麻烦的,可他又有些希望有人寻麻烦,好让丽蝶园内停一停,最好能让厅内的男人离开。   阿箬应声道:“小哥好,我是外城闻名而来的,略会些茅山之术。方才从你们店前一过,瞧见了些黑气缠绕匾额,似乎有不好的东西钻进去了。”   以往都是旁人寻着阿箬来捉鬼的,她还是头一回主动走上前,说话后顿了顿,也不知旁人会如何想她。   那打杂的眉头一皱,这才认真地瞥了阿箬一眼。眼前站着的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旁人捉鬼降妖好歹还带一把桃木剑,黄符纸之类,她只牵着个戴面具的男人,这算什么?   阿箬见他犹豫,心想要不要先露些本领,空口无凭,她也不是道士打扮,凭何叫别人信了自己,更不能硬闯了。   阿箬略松开寒熄的手,正欲挽起广袖使个小小障眼法,却没想到那打杂的定了定神后道:“你随我来吧。”   阿箬一愣。   这就……进去了?   跨入丽蝶园大门,越过玉屏照壁便能瞧见楼内景象,才踏进楼里,女子的软香暖风便扑面而来,带着些清甜的果香和酒味儿,叫人生了几分好奇。   打杂的没将阿箬带入楼里真正消遣玩乐的地方,只是从照壁旁的楼梯下小路一路将阿箬引到了后方老鸨的房前。打杂的敲门进去,让阿箬与寒熄在外等着。   门开了一条小缝,对话声压得很低,不过一字不漏地全进了阿箬的耳里。   “外头有个女子牵着个男人说是会茅山之术,见到咱们楼内有黑气,要来捉脏东西呢。”   “捉脏东西?哼,往日来这儿借此骗吃骗喝的还少?最后花钱摆台,结果都说咱们这里有慈恩圣女保佑,哪儿来的妖怪魔鬼,糊弄谁呢。”   老鸨道:“滚滚滚!让他们都滚!”   “谢小公子已经在咱们楼里坐了三日了,再不走便该将谢家人引来了,为了省麻烦,依我而言便让那外来的女子装模作样捉一回鬼,我们也要借这个由头,让谢小公子先回家去。”   顿了顿,老鸨叹气:“谁知道这位爷隔三差五来我们这儿坐坐到底是何用意?但凡城里人,谁敢再接待他?我可实在不敢真等谢家来人再送神,便由你说得办吧。”   谈话到此结束,阿箬伸手捏了捏耳垂。   打杂的出来后,朝阿箬咧嘴一笑,道:“姑娘说我们楼里有脏东西,便请将脏东西捉出来,若真有,咱们丽蝶园不会少了你的酬劳的。”   这便是要她先作法,再给钱了。   阿箬挑眉答应,她本也没冲着丽蝶园这一家银钱而来,最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找到藏在云城内真正作祟的恶鬼,解了城池的麻烦,才好家家户户要些离城的盘缠。   打杂的这便引阿箬去了前厅。   那里是一个巨大的舞厅,三层楼中空下来,从楼顶挂着绸花轻纱幔,纱幔挂下落在正中心的圆鼓舞台上,舞台旁簇拥着盆栽鲜花,地上满是被糟蹋的鲜果,方才阿箬闻到的花香果香便是从这里传来的。   大早上来喝花酒的毕竟只有少数,此时那舞厅前也只坐着一名男客,一身碧玉色的锦缎衣袍,靛色外衫挂在了手肘处,松松垮垮地坠在身上。男子手执折扇,金冠玉束,左手慵懒地搭在一名女子的肩上,折扇不紧不慢地随着台上弹琴的奏乐声而动,另一只手上捏着一颗葡萄,捏炸了葡萄朝前扔过去,与那一地碎果滚做一堆。   打杂的上前赔笑:“谢二爷,咱们园内早间才抬走三个人,园里上下都心神不定的,琼姐特地请了两位道法高深的能人给咱们园看看风水。您看……要不我叫人陪您先回谢府,等这段时间风声过了,您再来。”   “赶我?”男子的声音很年轻,问话时朝打杂的方向看去,打杂的连忙垂头,直摇:“哪儿敢,是真的有两名道人来了。”   “是吗?人在哪儿呢?出个声我听听。”男子说话的声音带着些醉意,他一边问一边四顾,脸正好转到了阿箬这边,阿箬瞥见了他的脸,心下略惊。   这是一个长相极为端正的青年,约二十几,可他双眼的眼珠子却被人生生挖了去,一对眼孔干缩,为了不长成空洞便用线缝上,缝得还算整齐,只是仍旧惊悚。   瞥去他着双眼,眉形鼻梁,乃至薄薄的唇,都可见他是个仪表堂堂的标致人,有些可惜了。   男子咧嘴笑道:“我没瞧见啊,你们丽蝶园该不会是欺我眼瞎,故意骗我的吧?”   打杂的连忙哎哟一声:“谢二爷,真没骗您,那个,那个谁,你自己与谢二爷说!”   阿箬的眼神一直落在谢二公子的身上,她的目光直白,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这般视线谢二公子自然也能感受得到,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应是不太高兴别人这样看自己。   阿箬起初的确被他的双眼惊了一瞬,可后来一直看向对方却不是因为他的眼睛。   她连妖、鬼都见过,一双被挖了的眼,至多为此人叹一声可惜,何至于没有分寸地盯着死瞧。阿箬看他,是她能看见这个男人的身上,亦有鬼咒。   他的鬼咒尚未发作,潜伏于他的每一寸血脉之中,若是按照生病来算,这般鬼咒已然算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灵的地步了,可他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打杂的又喊了阿箬一声,心里气恼,他以为阿箬看谢二公子是因为对方的眼睛,心道这样就沉不住气,一看便是江湖骗子,若不是眼下连外来的骗子都找不到,何至于叫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来哄谢二公子回家。   阿箬朝打杂地看去一眼,低声对谢二公子道:“你遇鬼了。”   谢二公子闻声,嗤笑一下:“你才遇鬼了。”   “我说的是真的。”阿箬道:“你身上有鬼咒,黑气已经缠绕全身,一旦鬼咒起效,你一定会死得很惨。谢二公子……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谢二公子一顿,微微挑眉:“这世上有人一生都不做亏心事吗?”   阿箬闻言,牵着寒熄的手不自然地收紧了一瞬,是啊,这世上应当没有谁一生都没有一件亏心事。   “不是丽蝶园里有鬼。”阿箬突然这般说,叫那打杂的连忙瞪向她。   她在做什么?叫她进来便是为了有个理由可以赶走谢二公子的,可她若说这话,这谢随非要住到谢家派人来抬为止!谢家的人一旦来了,他们丽蝶园也就此歇业,日后别想再开张了!   阿箬沉声道:“是云城有鬼。”   此话一出,打杂的怒了,谢二公子却愣住了。   “小哥既然放我进来捉脏东西,便在心里默认了城中有古怪,你们云城为何要将大煞之行围城墙一圈,封锁了城中所有生机?”阿箬将心中的疑惑问出:“白布画朱砂,为压邪诅咒之意,铜镜朝门里,为招魂锁鬼之意,聚阴散阳,滋生邪祟,迟早会将满城的人都给害死的。”   “你少胡说!城墙上挂的那是、那是慈恩圣女像!”打杂的男人道:“白色为纯净,赤色为烈焰,是慈恩圣女奉献救人的象征,是我们为她做的祈祷,怎么会、怎么会是诅咒呢?”   “祈祷?”阿箬觉得他此话可笑:“祈祷应用蝠文送福,祥云乘风,绶带鸟引飞,此类图纹那些白布上都没有,只有朱砂绘制的女子画像,像一张巨大的咒网,网住了一个人的魂魄,阻止对方轮回转世。”   “闭嘴闭嘴!你快闭嘴!”打杂的男人连忙朝阿箬的方向冲过来,他万没有想到自己随便拉来的女子竟然会满嘴疯话:“慈恩圣女也是你能诋毁的?你知道什么?圣女牺牲了自己拯救了我们全城百姓!我们自是爱戴她,敬仰她!又怎会害她!”   打杂的抄起桌上的酒盏便朝阿箬扔过去:“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那酒盏里还有半盏果酒,朝阿箬扑过来的刹那便有一阵风在她面前吹过,将那酒盏阻隔在外,一泼淡黄色的果酒反洒在了打杂的脸上,迷了他的眼,灼烧着他的皮肤。   打杂的双手捂脸,台上吟唱的歌声停了,那两个陪酒的女人也惊吓地连连后退。   阿箬没动,她只是往后退了小半步,方才那一阵调转果酒的怪风不是她使的。身后凛冽之气传来,阿箬回头看了一眼戴着面具的寒熄,她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也看不出他的表情,可她觉得他应当在生气。   “我没事的。”阿箬的手指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心头砰砰快跳了两下,有些意外寒熄居然会在关键时刻帮自己。   神明大人的反应变快了?   厅内的声音引得丽蝶园里旁人到来,几个男男女女见打杂的捂着脸,连忙围过来,一双双眼落在了阿箬的身上:“这是个外来女子。”   “外头来的人为何要放进咱们园子里?不干不净的,也不知是否带了什么脏东西进来!”   “滚滚滚!滚出丽蝶园!”   阿箬抬眸看了一眼这通三层的空顶,楼内黑气依旧在,淡淡地漂浮在每一个角落里,一旦天黑便会伺机钻入人的身体里,鬼咒生效,必死无疑。   阿箬蹙眉,她恐怕在这地方待不久了。   想要救人不难,可要救一些不分黑白之人,好意也会被人曲解为恶意,那便很难了。   她松开了寒熄,左手掌心朝上,右手食指在手心里画下了一道符,符文闪着赤色的光,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黑气。   那些黑气鬼咒像是遇见了血的蚂蟥般拼命往阿箬手心的符文飞来,汇聚成一团浓浓的墨,阿箬的右手握住左手腕,防止手心颤抖,直到所有的黑气都被符文吸收后她才合并五指,猝然一道火焰燃烧,将黑气烧得干净。   城内鬼咒绝不止这一处,不找到根源,今日除,明日还会钻过来的。   阿箬掌心的那一团火叫人看呆了,他们只见那十几岁的姑娘气定神闲地拍掉了火焰,抖落一地黑色的细沙。她理了理袖子,淡然地瞥了众人一眼,这便牵着寒熄预备离开。   阿箬才转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那人问。   阿箬回眸,朝他看了一眼:“便当我是好心来捉鬼的吧。”   “你能捉鬼,可能捉妖?”谢二公子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他朝前一步,浑身冒着寒气,可脸色却红得不像样。   他看不见,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变形,可他能听见,一步一步不偏不倚地顺着阿箬的方向走去。   谢二公子像是被人摁住了喉咙般呼吸困难,他的额角浮上青筋,抿嘴过后再问:“你若有真本事,能捉鬼,可能捉迷惑人心,摄人心神的妖?”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似乎都知道谢二公子说的是谁,可谁也不敢信他居然能这样说。   “谢二爷疯了,快、快去叫谢家的人来!”   “他在说什么?他该不会还想要杀了……天呐,他才是被妖邪附体的那个!”   有几个人冲出丽蝶园,要去谢家找人,哪怕谢家人上门,让他们无生意可做,也好过谢二少爷在丽蝶园突然发疯,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周围人议论声几乎掩盖了谢二公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可一句一字都被阿箬听见了。   谢二公子稳稳地站定于阿箬面前:“十年了,不曾有人说过这座城的坏话,此地何止古怪?满城皆是疯子,是那个女人的傀儡。”   他道:“那个女人是妖,只有我知道,因为我挖了自己的眼睛,从此不受她的蛊惑。”   凭这谢二公子的两句话,阿箬便断定他必然知晓城中古怪的内幕。他瞧着非富即贵,说不定能引阿箬找到城中恶鬼,还有,他口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谢二公子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伸出自己的手,面朝阿箬:“我叫谢随。”   阿箬瞥了一眼他的手,没动,只是抬手牵起了他的折扇,拉着人往外走。   她一左一右各牵了一个,能清晰地听到谢随紊乱的心跳声,阿箬好奇地朝他看去一眼,这个男人……挖了自己的双眼。   “姑娘如何称呼?”谢随问。   阿箬这回认真答:“阿箬。”   阿箬只顾着听谢随说话,牵着他的折扇顺着他说的店铺方向左转右转,没太在意自己牵着的另一个人面具下的脸色,也看不见寒熄的那双眼已经不知几回落在了她牵着的谢随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让他觉得自己和谢随一样。   分明是不一样的。   可他也被阿箬牵着。   他或许可以无需阿箬牵引,他看得见,只是他不想看见。   他或许可以……主动去牵阿箬。   作者有话说:   肥章了吧?   大家以为来青楼学习,是学习啥呢?   酱酱酿酿的,神明眼里看不见~   但是他学到了,不要被动,因为他有主动的条件。 第41章 浊玉台:七   将至正午, 阿箬对云城不熟悉,谢随又是瞎子,找路并不方便。   天气太热, 谢随流了一头的汗, 他又问了阿箬一遍:“可瞧见了金瓦围墙?”   阿箬的眼神朝四周瞥去:“没瞧见。”   这里大约是云城的中心,竟不知为何会有一个巨大的院墙,四面朱红的墙铺着黑色的瓦, 怎么看都不太吉利, 高耸的墙面遮蔽院中一切, 连枝花都没从墙角探出来。   阿箬带着谢随在这处绕了有三圈了,谢随问她有没有看见首饰铺,她瞧见了, 又问她有没有看见凤台楼, 阿箬朝左手边红墙尽头的高楼看去,也答看见了,谢随便有些急躁。   他道:“不可能, 不可能的!就在这儿,分明就是这儿, 没有金瓦玉白的围墙吗?”   “只有乌瓦赤面围墙。”阿箬顿了顿, 又问:“这墙是何时砌的?”   谢随正欲回答,忽而一窒,像是反应过来般:“他们骗我。”   阿箬也猜到谢随大约是被人骗了, 这墙看上去时限不久, 应当砌在谢随眼盲之后。那些人也不知处于何种目的, 告诉谢随这四方围墙是玉白和金瓦的, 渲说得干净剔透的模样, 实际上朱红的墙面上还用黑漆描了边, 一圈一圈,像束缚的锁链。   不管谢随是不是被人骗了,他们此刻至少已经到了谢随要带她来的地方。   阿箬再一次打量面前的围墙正门,朱红的小门上黑瓦遮出了一块阴地,有光聚集于那入门的阴地上,斑斑驳驳,圆形的方形的都有,全是从四周高楼飞檐上挂着的铜镜折射而来,便是有风,铜镜的方向也对着这所院子。   “这是什么地方?”阿箬问谢随。   朱红的小门没锁,半开着,分明是大白天,里头却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阿箬还没进去便察觉到了一股沉闷之气,阴森寒凉地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阿箬突然提问,谢随回神道:“此地为清玉台,是云城家家户户出资所建的供圣院。院内可见八面台阶,直上清玉台,台上有一座白玉雕像,那雕像刻的是……”   谢随的声音忽而堵住,阿箬已经往供圣院的小朱门走去,见他突然停了话,不禁疑惑地回头看去。谢随还站在原处,烈阳之下的男子将手中折扇捏得扇骨错位,他额角冒汗,高大的身躯于此时显出了几分颓败来,就连背都弓起来了。   他没有眼睛,阿箬当然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什么端倪,甚至因为眼眶处两条被线缝住的伤口过于狰狞,让他整张脸上的情绪表现得都不够明显,可他仍在巨大的痛苦中颤抖着双肩。   无需谢随说,阿箬也知道里面的玉像是谁。   来前一路上她也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清玉台上的是慈恩圣女像,玉琢而成,供奉了云城的百家香火。   阿箬让谢随就在院外等着,她直觉这里面有古怪,不想带谢随进去,以免发生意外她顾不上对方。谢随也没有进去的打算,他双手紧捏着折扇,一句话也不说。   推开小门,迎面而来的森寒气息便让阿箬的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没忍住牵紧了寒熄的手,下一瞬便察觉到寒熄的手指也同样有力地扣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箬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她牵寒熄已然成了习惯,只要手中有这个人,她便能够安心,寒熄忽而回握,叫阿箬的心头猛得跳动了两下。只可惜,那张狐脸面具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阿箬动了动嘴唇,一声神明大人被她吞了回去,再转身,继续朝里走。   围墙过高,便是正午时分靠着墙角也能遮阴,院内没有植物,明晃晃的太阳从头顶上晒下来,阿箬步入阳光下便眯起了双眼,她朝前看,顿时震惊于原地。   她原以为这所院子是四方的,四面开门,至少也算通透,可真正走进来阿箬才发现这个院子竟然是八角的,八卦阵下,每一块石头的摆放都极为讲究。   难怪方才谢随在外面说,里头是八面台阶,石块铺就而成的道路从八面墙的中段往正中心的高台而去,而这个八角院落的主要物件,正是玉砌的人像。   那的确是个女人的玉像,盘着发髻,身着罗裙,看上去身形曼妙,便是五官也精雕细琢,这世间要是真有这样的人,必定是个温柔婉约的女子。烈阳之下,玉像通体剔透,因这里时时有人过来,靠近玉像的台阶上还放了许多瓜果贡品,燥热的天贡品腐坏的速度很快,昨日才送来的今日便冒着酸水黏在了台阶一角上。   阿箬来前,她以为清玉台应当是敞于万人面前,受人敬仰,俯瞰凡间的存在,真正到了这儿,所谓的清玉台,原来不过是一方朱红描黑边压抑高耸的围墙里,八角阵中锁住的结界。   是了,这是结界。   八卦阵中无生门,唯一的出路却正对着四面八方铜镜投来的金光。   石块与石块的距离,甚至连供盘的摆放都有讲究。阿箬毕竟不是真正的茅山道士,她对捉鬼的了解也仅停留在几个捉鬼的阵法和咒语上,不会让那些妖邪祸害了凡人便是,眼前这阵法,着实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围了。   阿箬只能看见,凡人眼中纯白无瑕的玉像周围萦绕着的黑气几乎将那玉像染成了墨色,每一缕都顺着八卦阵中随风向或天气改变而露出的细微破绽泄露出来,城中漂浮的黑气,皆是从这里出去的。   阿箬也捉过几回鬼,见识过杀人恶鬼的怨气,可那些怨气,远没有这里的重。   这地方叫什么?清玉台?清在哪里?便是这方院子里的每一层台阶上,都像是有一只只干枯漆黑的手,携带着鬼咒,拼命挣扎着要倾泻而出,好遍布云城。   一阵风吹来了块雨云,暑夏的天说变就变,黑云遮蔽日光,这八卦阵的院落便更显得阴森可怖。阿箬眼前的黑气骤然暴涨数倍,就像没有青天白日的约束,那些鬼咒都迫不及待地借此机会冲出牢笼。   迎面而来的寒意像是一根根针戳在了她的皮肤上,阿箬往后退了半步,忽而听见风中传来的一声哭啸。   女子的哭声带着痛苦的呐喊,鬼泣般蔓延至八角阵中的每一处缝隙,顺着阿箬的双耳,直钻脑仁。   她看见了一个人,在那玉砌的慈恩圣女像上,不,准确来说那不是人,而是一缕魂。   人死后,执念过深才能变成鬼。   玉像上缠绕的黑气附着于玉石的表面,幻化成了一个几乎成为实体的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浑身上下的怨恨之气几乎要冲破层层束缚,冲出这朱色的八角围墙。   她双手痛苦地捂着头,拼命挣扎着要出来,一声声尖利刺耳的痛呼声几乎穿破了阿箬的耳鼓,爆散的黑气顷刻间如洪水涌泄,铺满大地,逼得阿箬往后退了三步。   阿箬的背后贴上了一堵温暖的胸膛,她暂时顾不上那么多,也未察觉自己几乎缩在了寒熄的怀中,只是那双鹿眼震惊地望向马上就要冲散出来的怨鬼。紧接着八卦阵被冲至临界点奏效,一道道赤光顺着台阶而上,如千万根锁魂钉,将女子的魂魄牢牢钉在了慈恩圣女像上。   风过云散,善变的天气只是恍惚了一下众人,雨未落下,阳光顺着云层的缝隙重新洒落大地,也覆于朱色的院墙之中。   一切归于平静,无风也无声,就像方才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可阿箬的双手还在发麻颤抖,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抬头再细看一眼慈恩圣女像,洁白的玉像上,女子温婉的面容依旧,她双手交叠于胸,做出了悲天悯人的模样,可那黏在一起的双手锁住了魂魄,玉像上泣出了一滴血泪,顺着洁白的玉身蜿蜒而下,阳光扫过,血泪也化为乌有了。   阿箬抿嘴,这才慢慢察觉到背后贴着的温度,拂过头顶发梢带着雅香的温热,是寒熄的呼吸。   她昂起下巴回头看,正撞上了一面近在咫尺的狐脸面具,寒熄略低下了头,阿箬似乎能从那条狐眼缝隙里,看见寒熄的双眸,他在看着她。   许久静默,阿箬才听见了他的声音。   “不、怕。”   说完,阿箬的手又别人轻轻的捏了一下,她胸腔猛烈颤动,这回不是为了那阴云之下哭嚎的怨鬼,而是因为寒熄这一句话,这一个举动。   他让她别怕,他在安抚她。   这个认知让阿箬有些兴奋,可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一幕仍让她背后发寒,她不愿再在此地待下去,看清了这所院子里的真正模样,也就没必要再处于一片怨气环绕的阵法里。   这阵法,对她亦不友善。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她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互相牵着的手指,寒熄的指尖都透着些血色薄粉。阿箬忍着心头莫名的痒意,手指微动,终是不敢也像他方才那般,暧昧地搓过他的手背,只能规矩地牵着,如以往的每一次。   出了朱色小门,她才觉得压在心头的沉闷稍微松懈了些。   谢随还站在院外,听见动静,他朝阿箬的方向抬头,问道:“他们,有好好供奉她吗?”   那里头还有未燃尽的香火,可见每日都有人来,但一个恶鬼,着实没有什么供奉的必要。   阿箬道:“慈恩圣女,真的是圣女吗?”   谢随见她这般问,脸色苍白了一瞬,他苦笑着摇头。   阿箬知道的,她方才瞧见了那恶鬼的模样,一个年过二十的小妇人,玉像雕刻得有多温婉,她的魂魄便有多癫狂。一个将恶鬼魂魄束缚在八卦阵中的供台,名字再好听,香火再多,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城中所有离奇,皆指向了这个慈恩圣女像。   她分明是释放鬼咒,妄图杀死全城百姓的女鬼,可那些百姓的眼里,却将她当成救世的神明。   阿箬定了定神,又问: “她是你所说的魅惑人心的妖吗?”   “不是。”谢随的声音有些哑。   若城中众人不是被这恶鬼的表象所迷惑,又是被谁迷惑?他们为何会将一个恶鬼当成圣女供奉?谢随又为何要问她,众人是否有好好供奉那恶鬼?   阿箬心里有许多疑惑,她尚未问出口,前方街市里便跑来了一群男人,他们一眼便看见了朱红围墙前站定的三个人,立刻冲了过来。   “抓住二爷!别然他又干疯事!”   这些人的速度很快,捉拿谢随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谢随眼睛看不见,连逃跑都没机会,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刹只是双脚慌不择路地往前动了几步,而后便站定不打算挣扎了。   “阿箬姑娘。”他被人抓住了双手,神色已然淡定了下来:“我与你说的妖,在我府上,我等你来。”   “让二爷闭嘴!别与人说什么疯话了!”   那些人要去捂谢随的嘴,他又闭嘴不说了,沉默地跟着众人回去。   阿箬看向他们一群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不解,谢随知不知道这八卦阵中的真相?他为何要带她来此?   再抬头看向天空,雨云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又重新聚集了起来,遮蔽烈阳,轰隆隆雷声响起,大雨将至。   阿箬忽而想起了什么,有些惊诧地看向寒熄的狐脸面具,心跳漏了一拍。   方才就要下的雨……是他停的吗?   那声“不、怕”,又绕上了阿箬的耳畔,似是一团火焰,钻入了她的心间。 第42章 浊玉台:八   雨势很快, 很急,阿箬才和寒熄离开清玉台便当头浇了下来,先是几粒豆大的雨滴, 随即哗啦啦地落个不停。   阿箬设了个小小的结界, 如伞面撑开,暂时避开了雨水,只是没能避开风吹来的雨雾, 还是打湿了衣袂与鞋面。   街前的人有些多, 阿箬不好顶着结界一路走回客栈, 便只能拉着寒熄走到一家宅院外头的屋檐下,收了结界,临时避雨。   那片雨云很大, 压在了半边云城的上空,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阿箬还能看见房屋与房屋的缝隙里,一抹高耸围墙上的红。   他们避雨的是某家宅院的后门, 小门上的屋檐雨水如柱。   街对门的那家小户门边上挂了几吊花盆,花盆里种着茉莉, 雨打花瓣成了水晶般透明, 淡淡的清香顺着风雨吹到了檐下一角。阿箬的手背又被人轻轻捏了一下,她才回神,将目光从那抹红墙收回。   她怔了怔, 脸上迅速爬上了红云, 一双鹿眸睁圆, 小心翼翼地朝寒熄看过去, 轻声问道:“怎么了?”   乌黑的发丝扫过白瓷的狐脸面具, 面具上赤色火纹妖异, 狭长的狐眼之下,茶色瞳孔中倒映着阿箬红透了的脸。   她抬起下巴,因那一双眼太圆太幼,显出了几分单纯的稚气来。青绿的衣裙在风中飞扬,偶尔被雨滴晕染,发上翠色的竹叶上挂了一滴雨水,娉婷的身影衬在风雨里,那青涩的茉莉花香似是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般。   阿箬看不清寒熄的脸,只知道狐脸面具是对着她的,寒熄在看她。   就在她以为寒熄不会回答时,一直被她牵着的手,拇指又不轻不重地按压在了她的手背上,像是一簇火焰燃烧那一片皮肤,烧得她心口发烫。   男子的声音似雨水落在了编钟之上,涟漪却荡在了阿箬的心头。   他道:“阿箬,不怕。”   阿箬方才盯着远方朱红的围墙盯了好一会儿,她在发呆,也在猜测清玉台上出恶鬼的原因,倒也没有多害怕。只是她思考时,眉头会不自然地微微皱起,那双鹿眼又湿漉漉的,显出了些恐惧的可怜兮兮味道来,寒熄捕捉到了她心里微弱的担忧,便以为她蹙眉,是因为她畏惧。   他现在仍不是很能去体会人的情绪。   阿箬的心跳因为寒熄的这句话,久久不能平息。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向寒熄解释,红唇微启,阿箬又将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其实也无需解释,被寒熄这样误会也挺好的,她很高兴寒熄在意她惧怕与否,也确定了之前在清玉台前,是寒熄将雨云散去,好短暂压制恶鬼的怨气。那时的阿箬的确是有些怕的,毕竟她从未遇见过怨气这么大的鬼,现在的阿箬……也可以怕一怕,便当是心有余悸,余悸难消。   “嗯,我尽量不怕。”阿箬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那双眼睛却晶亮地盯着寒熄:“有神明大人在,诸邪不敢侵。”   也不知寒熄是否听懂了,阿箬说完,笑盈盈地望着他,心情很好。   暑夏的雨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方才还如瓢泼一般,现下便淅淅沥沥地有要停的趋势。雨虽未停,雨云却都散去,有薄薄的阳光顺着雨水而下,折在了琉璃瓦上。   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阿箬才听见寒熄道:“嗯,有我。”   这一句,倒是让阿箬再度震惊地朝他看过去了。   寒熄的反应似乎很慢,可其实在某些行动上,他很迅速便能做出应对,他唯一慢的,是神智尚未完全归位,仍在学习的过程中,语言于他,便很艰难。   也许在这张面具之下,在阿箬说出有他在的那一刻,寒熄便动了嘴唇,意图说出些什么话。   短短的一盏茶功夫作为对话的间歇,对旁人而言或许很漫长,可对寒熄而言,中间隔了许多层阻碍,又因这阻碍,显得很短暂。   阿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风还急,比雨还密。   她望着那张狐脸面具,压抑住呼吸,停顿许久后才朝寒熄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狐脸的白瓷面,指尖所碰冰凉,在那双狐眼之下,桃花眼的魅力被遮掩了大半。   阿箬抿了抿嘴,低声道:“我想看一看你。”   她诧异自己竟然将心里话说出来,便立刻闭上了嘴,牙齿咬着舌尖,懊恼自己不知规矩,也不知分寸。   阿箬知道寒熄喜欢这张面具,否则当时她要给对方戴上时,他不会主动屈膝,这一路酷暑,他也不会任由瓷面不那么透气通风的面具一直挂在脸上。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阿箬在心底懊恼,她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没有敬语,没有请求,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意愿,连一句“可以吗?”都没问出口,她便想摘了寒熄的面具,想看他的那双眼,是不是真的一直落在她身上,一直……都是她?   寒熄略微歪着头,连带着面具也跟着歪了一下,一缕发丝扫上了他的肩头,似乎也在疑惑。   阿箬咬得舌尖发麻,也没有立刻说些什么去反悔。   就在她即将败下阵来,脑海中已有措辞,什么“神明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轻慢于你。”什么“我刚才被风吹傻了,胡言乱语的,您喜欢,这面具一直戴着都行。”   可这些话才绕上喉咙,寒熄便动了。   他朝阿箬的方向走近一步,两人的衣摆在微风中缠绕在一起,青绿的裙摆扫过牙白的纱衣,她的衣服上都是斑斑雨迹,而他仍旧纤尘不染。   寒熄对着阿箬,略弯下了腰。   他将脸凑到了对方的面前,很近,近到阿箬猛然睁大了双眼,心跳骤停,近到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在那瓷面上吹出薄薄的一层雾,近到……只需她抬一抬下巴,便能吻上面具上尖尖的狐狸鼻。   阿箬方寸大乱,好像整个世界都便成了雨中这小小的屋檐,密闭到她透不过气来。   这样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寒熄的眼,茶色的瞳孔里,是她惊羞的脸。   如此又过了片刻,还是寒熄提醒了她。   “看。”他道。   阿箬耸肩,屏住呼吸,双手颤抖地去解开寒熄后脑上绑着的红绳,颇有分量的面具落在了她的手心,慢慢下滑,露出了寒熄的整张脸来。   他离她,还是很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的眉毛、睫毛。   阿箬看见了,很是心满意足,情绪高涨,心跳也乱作一团。她抿了抿嘴,仔仔细细地盯着寒熄的眼看了许久,才道:“我、我看好了。”   寒熄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腰,骤然离开的微凉清香的味道让阿箬清醒了许多,她好像离寒熄又远了些,但低头看去,阿箬仍不能平静。   她的手指,松开了他,可他们依旧牵在了一起。不知何时,从阿箬紧紧地抓着寒熄的手指,怕他没跟上来,变成了寒熄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背,似是白玉雕刻而成的纤长手指,正压在了她手背正中心,压出了一道淡淡的粉痕。   雨很快就停了,阿箬动了动手指,重新牵回了寒熄,领着他一路往客栈方向而去。   方下过一场大雨,街上没有几人行走。   阿箬半低着头,一手抓着狐脸面具,一手牵着寒熄,不快不慢地穿过街巷。街巷两侧的琉璃瓦不断有水滴落下,每一滴都像是落在了她的心湖之上,泛起层层涟漪。   入客栈时,阿箬迎面便碰上了一名女子,骤然闻见的阴寒之气叫她从萌动的心思中脱离,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身黑衣的少女正站在她的面前,面色冷冽地望向她。   是昨夜看见的,也是今早从丽蝶园旁离开的那个女子。   阿箬有些惊讶对方居然会出现在禾山客栈,客栈门只开了一半,需得一方让路才能两人各自通过,阿箬没动,那女子便一皱眉,往后退了半步,让阿箬先进。   阿箬看向对方的双肩,鬼火依旧,且她今日去过清玉台,见识过里面的恶鬼,自然也能分辨出来,这女子肩上的鬼火正是从清玉台恶鬼那处得来的。   满院杀人的鬼咒,满城漂浮的黑气,拥有这样邪恶力量的恶鬼,却用两团鬼火护住一名女子的命。   那女子见自己让路了阿箬也不动弹,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顿时心生不悦,开口:“你看什么呢?”   阿箬回神,眨了眨眼,正欲开口说话,却听见另一道声音传来:“小湘表妹,你走得太急了,我还有一样东西没给你。”   客栈后院匆匆跑来了一名男子,湖蓝的衣衫叫他乍一眼看上去像个公子哥儿,但一身药味儿还是暴露了身份。   阿箬有些惊讶地看向林念箐,意外昨夜还不认识的人,怎么今日就成了表兄妹了?   林念箐眯着双眼,立刻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黑衣女子,他也不知为何表妹一个姑娘家会穿一身黑衣,瞧上去严肃又冷硬。   他捏着手中的东西,心头突突跳快了两分,还是将小香囊送了出去。   那是个绣了玉簪花的粉色元宝形状的香囊,下头坠了一粒珍珠,带着穗子,用料上等,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味儿。   林念箐不敢居功,便道:“这香囊是我娘绣的,里面的药材是我亲自挑选,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你、你拿去吧。”   洛湘瞥了一眼那香囊,再瞥一眼林念箐,眼神闪烁了几分,冷着声音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林念箐不是个多聪明灵活的人,他没料到洛湘会拒绝,正如没料到今早带了礼物去姑姑家,在门前遇见洛湘,便被洛湘领回了客栈,让他离开云城,回家去。   林念箐没见到姑姑,两个跟着他的小工也为他打抱不平。   他们家二公子的确因为试药被毒坏了双眼,瞧不清东西,可也不是瞎子,且医术了得,在他们那儿可受人尊敬着呢!便是洛家没有要结亲的意思,至少得让人进门喝杯茶,再好生地将人送走,怎么也算亲戚一场,大门都不让进,还连三催人离开,实在不知礼数。   林念箐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他捏了捏香囊,叹口气道:“我明日便回去了,香囊你还是拿着吧。”   洛湘咬了一下唇,推开林念箐的手便往外走,路过阿箬身边挤着她过去,两人肩撞了肩,阿箬拍过肩头,扫去了些许黏在洛湘身上的黑气。   洛湘走了,林念箐捏着香囊,又叹了口气,脸上终是挂不住,那双圆眼显出了些许无措,垂下头便往回走。   “林大夫。”阿箬叫住了他。   林念箐闻声认出了阿箬的身份,回过头客气道:“阿箬姑娘。”   “方才那姑娘,是林大夫的表妹?”阿箬问。   林念箐苦涩一笑,他方才就瞧见门外的青绿身影,只是没认出来是阿箬。   被认得的人看了笑话,他心里也不好受,只道:“是,我来云城探姑姑的亲,可姑姑好似有事,我也就不打扰,明日便回去了。”   阿箬瞥了一眼周围方才看二人笑话的几人,沉了脸色,一把抓住林念箐的手腕,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阿箬拉着林念箐欲往后院没人的角落过去,脚下走了两步,右手没拽动,一回头,寒熄不知为何冷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了。 第43章 浊玉台:九   阿箬只能松开林念箐的手腕, 去看寒熄的眼,可惜在她面朝对方时,那双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的桃花眼便避开了眼神, 轻描淡写地往客栈后院几株并排的桃树而去。   阿箬稍微拉了他一下, 轻轻的力度他便朝前跟了半步,她心中纳闷,这算是心情好些了?   没有完全恢复神智的神明大人, 阿箬也不是很能猜透他的想法, 便只能顺着他来了。   她以为, 寒熄大约是想去看桃树上有没有结桃子的?   林念箐跟着阿箬和寒熄往客栈后院的桃树旁走去。   后院的桃树是掌柜的种下的,桃子也仅供客栈里的人摘吃,第一批成熟的桃子早就被摘下来吃光了, 现在桃树中偶尔能看见的几颗桃子, 都是第二批开花晚成熟的种,结不大,也不那么鲜甜。   阿箬开口:“林大夫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林念箐一愣, 摇了摇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又道:“我爹说, 刘老爷死的时候是姑娘发觉他中了咒,老实说,那样的死法已经超出了我医术的领域, 的确像是沾染上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所以我猜测……姑娘大约是会些玄法之人。”   玄术与医术, 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理念。   信玄术者, 若是碰到刘老爷这种情况, 恐怕得请个道士或和尚作法, 而不信玄术者信医术,大约会将刘老爷之死归于中毒。   阿箬点头:“我的确会些玄术。”   林念箐一怔,这回他仔细朝阿箬看去,眯着一双圆圆的眼,有些紧张地问:“姑娘找我,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阿箬意外林念箐此刻好似突然变聪明了,她道:“不瞒林大夫,方才我在门前碰到了你那表妹,发现她身上有鬼火阴气,想来应是她府上沾染了些鬼怪妖邪之物,故而特地请林大夫帮忙,作为引荐推我入她府上查探一番。若无鬼怪妖邪自然最好,若有迹象,也好防范根除。”   阿箬话说了一半,洛湘的身上的确有鬼火阴气,却不是从她家府上传来,而是从清玉台上带出来的,她想知道清玉台上被阵法封印的魂魄是谁,必然要从与之有关的人着手。   林念箐听闻阿箬的话,紧张地将药香囊都捏变了形。   阿箬又道:“况且你方才说,你姑姑或是因为家中有事才避不见你,那事,说不定也是我所提之事,她许是怕这阴邪的麻烦缠上了你,才让你家表妹催着你回去的?”   林念箐似是醍醐灌顶,连忙皱眉:“阿箬姑娘所言极是!也怪我脑子不灵光,竟就打算这样回去,若姑姑家真有麻烦,我就此离开,回去后一生都会良心不安的!”   阿箬见他信了自己的话,心道这林大夫果然与他长得一样,浓眉大眼好糊弄,三言两语便轻信于人,是个实打实的老实好人。   现下已是下午,要不了多久太阳便要落山了,便是引荐能人道士入府捉鬼降妖,也没有晚上带去的道理,林念箐便只能等明日一早再领阿箬过去。   云城中的古怪,到了傍晚时分体现出来了。   因着近来相继有人暴毙而死,云城中的人便组织了一些前去清玉台上香,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时,清玉台那边便飘来了淡淡的沉香味儿。   阿箬的五觉灵敏,听到了高耸红色围墙那边传来的祈祷声,他们当真很虔诚地对着一座玉雕的妇人像乞求能让这古怪的病症快些结束,别再让云城陷入人心惶惶之中。   林念箐瞧见许多人都往慈恩圣女像那边跑,说是上香祈福,加上阿箬对他说的一番话,他的心更是不能平静,便与掌柜的打听洛家的事儿。   洛家在云城也算小有名气,曾是书香门第,祖上往前推两代还有人在朝为官,只是后来经商了。云城的人听过洛家,又因许久之前发生的一件事,众人对洛家印象深刻,林念箐提了一句,他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原来公子是洛家的亲戚啊。”掌柜的笑道:“洛家近些年来没什么大事发生,要说唯一值得提的,便是他们洛家没有男嗣,偌大的家业交到了一个姑娘的手里。这几年生意似乎做得也不大好,没以前那么富余,可破船仍有三千钉,洛家还是不错的。”   姑姑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因为姑姑的身体不好,生了长女后便一直没有生育,后来还想要个儿子,便怀了洛湘,可惜洛湘依旧是个女孩儿,与洛家长女相差了十来岁。   姑姑生了洛湘后身体便不大好,不能再怀孕了,姑父又不是迂腐之人,加上那时长女洛芯相到了一个条件优秀的男子,他们觉得只要女儿幸福也好,便不再强求子嗣。   洛湘是早产,身体不好,年幼时便经常咳嗽,有时还咳血,姐姐又早早嫁出去了没人帮扶,洛家的家业落在她的头上,她能扛下来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叫她做得更好?   “那洛家夫妻二人现在都不再做生意了?”阿箬就坐在旁边,问这话后,林念箐道:“前几年我家也收到过姑姑的来信,好似那时他们便关了许多铺面,卖了一些楼店。”   “的确如此。喏,就是对门那家姓刘的,昨个儿被你们几人抬回来的,他们家的成衣铺,原先就是洛家在经营的,早年时候,那姓刘的也只是洛家成衣铺里的一个裁缝呢。”掌柜的说道。   “掌柜的可知,小湘……洛湘这几年过得可好?”林念箐听到有人说洛家落寞了,心中难免难受,也怕姑姑姑父身体不好,洛湘遭人欺负。   “好与不好的……我也说不清啊。”掌柜的笑了笑:“但谢家二爷有时会叫人照顾着些她。”   “谢家二爷?谢随?”阿箬有些意外。   掌柜的点头,理所应当道:“对啊,当年谢家和洛家结亲了嘛。”   提起这话,他脸上忽而一僵,似是想到了什么,便起身道:“我还有事,便不与你们闲聊了,你们既然是洛家的亲戚,明日自己去洛家问清楚不就好了嘛。”   掌柜的起身便要走,林念箐叫了他两声他也没回头,瞧着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方才还聊得好好的,在提起谢家后掌柜的便止了话题,阿箬心头忽而一紧,莫名想到了清玉台的慈恩圣女像。   她问林念箐:“林大夫可知道谢家与洛家结亲了?”   “知道的,当年芯儿姐姐便是与谢家长子谢运成了亲的,彼时谢运还是军营中的小将,颇为威风,他们成亲时我还来过云城一回。”林念箐道。   阿箬闻言,又问:“那你与谢随可认得?”   “只见过,算不得认得。”林念箐道:“或许遇上了,还能认出来。”   阿箬心道,当年洛芯与谢运早早成亲,林念箐还小,谢随也还小,他或许记得那时谢随的长相,但此时的谢随站在他面前,他必然认不出了。   她没想到洛家和谢家居然还有这一层关系在,这样看来,谢随的眼,清玉台上的慈恩圣女像,还有洛湘肩上的魂火,恐怕也是串联起来的因果关系,只要看破一点,真相便会被抽丝剥茧地带出来。   天色已晚,阿箬将寒熄扶到床边后,自己便坐在了窗口看向远处红色围墙中的微光,那一点点如繁星坠入的是从傍晚开始便连续不断的祈福香火,没多久便会有人去一趟。   城中处处都有铜镜,便是到了晚间也不显得有多暗,镜面上倒映着烛火的微光,投射于远处的朱红小门之上。   时间过去,红色围墙中的火光也暗淡了许多,阿箬有些瞌睡,打了个哈欠正欲转身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才要关窗,便听到了街头传来了焦急的声音。几把火把照亮了黑夜,匆匆穿过街巷,敲响了几家大门。   “李大夫!快醒醒,别睡了!”   “张大夫,麻烦您老收拾一下,与我去一趟谢府,我们家大夫人的身体不大好了!”   “许大夫,许大夫!快,快随我去谢府,这些东西我来帮您提着,麻烦您脚步快些!”   一声声焦急的声音从云城几方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突兀,不仅阿箬听见了,就是住在那几个大夫附近的街民也听到了动静,匆匆跑出来问了两句话。   “发生什么事儿了?”一个男人见着谢家的人拉着张大夫匆匆离开,便问了一句。   张大夫家的妇人唉叹一声:“那谢二公子真是个讨债鬼!他今日肯定是又在说什么胡话,将谢家大夫人气到哪儿了。大夫人心善贤惠,待他又好,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非要与人拼死拼活,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唉,我猜也是他惹得祸。”男人啧嘴:“希望谢大夫人别出事,她可是真真的女菩萨。”   谢家出事,动静闹得不小,阿箬一听谢家要满城找大夫,又想起了林念箐的身份,心思一动,连忙跑去床榻看寒熄睡了没。   她小跑的动静不大,越过屏风瞧见侧躺在床上的寒熄,阿箬顿时屏住呼吸。   他身披月霞,窗外铜镜上的光也有几缕随着风摇摆,落在了他的身上。寒熄闭上眼,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扇形的阴影,他五官深邃却因自身气质而柔和,像是一株清冷幽莲,孤立于俗世之外。   阿箬以为他睡着了,不敢打扰,踮起脚尖往后退了两步。   可神仙哪需要睡觉?在阿箬匆匆跑过来时,寒熄的睫毛便颤了颤,她又要退下,寒熄索性睁开了眼。   除了力量被剥夺的特殊时刻,寒熄从未睡着过。   躺在客栈床上的每一个夜晚,他都随时可以睁开眼睛去看看窗外的月亮,或者月光下蜷缩成一团熟睡的少女。   阿箬乍一撞入寒熄的眼眸,顿时懊恼:“我将您吵醒了?”   寒熄眨了眨眼,朝阿箬浅浅一笑。   阿箬问道:“您还困吗?”   寒熄仍是笑着,却在下一刻撑着手肘坐起来,一头乌发披肩,银簪微斜,他看着阿箬,等她接下来的话。   “既然不困,那便随我去一趟谢府吧。”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正准备去牵寒熄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寒熄突然离开床榻,朝她这边走来。   阿箬顿时停住脚步,睁圆了双眼,愣愣地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高大身影,直至寒熄站定于她的面前,阿箬才猛地吸一口气。   不是她过去牵他,而是他主动走来。   下一瞬,手指触碰到的温度更叫阿箬震惊无措。   她惊诧地低头,看见寒熄牵住了她的手。   寒熄的拇指如白天那般,不轻不重地碾擦过她的手背,带动一股酥麻的触觉,软了阿箬浑身的骨头。 第44章 浊玉台:十   阿箬觉得, 寒熄与之前相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他还是安静的, 眉宇间冷清, 唇角若有似无的浅笑,在看向阿箬时的眼神没有丝毫更改。可他自入了云城后,说出的话, 还有做出的事, 都让阿箬震惊, 她知道他在慢慢好转。   寒熄在学习,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说自己想说的话, 仅此而已。   因主动走向阿箬,主动去牵她,阿箬的脸上与眼神中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一双鹿眸亮晶晶地望着他,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甚至眼眶有些泛出泪花, 就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有那么一瞬,寒熄将眼前的人与过去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很久很久以前, 阿箬便是用这般眼神看着他的。那时寒熄倚于高处, 阿箬面对他也总这般仰望, 那双鹿眸不论在白天经历过多少灰暗与挫折, 只要是投向他的那一瞬间, 必然霎时明亮, 盛满了希望的光。   阿箬这般模样,很吸引人。   诸神道人可怕,因人心易改,复杂难测。即便他们身入凡尘,以自身吞并灾厄,解救苍生,解救数万万凡人,也不要去接触凡人。   寒熄便是如此,入凡后设下结界,他不见人,人也不见他,可意外便在那一夜降临,手捧箬竹根的少女一边抬头看着月亮,一边奔走在枯败的林中。   她瘦小,浑身透着脆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刮跑。   寒熄见识过凡人的痛苦,尤其是经历了几十年灾荒饥饿中的凡人,他们只有简单的几张脸,不是灰败的苦苦挣扎,便是贪婪的无惧无畏,少有的色彩为怜悯、天真、和希望。   这三种色彩,在阿箬的脸上都有。许是她身边的人将她护得太好,所以那双鹿眼中才显出了不染纤尘的纯澈来,她会为他人的喜而喜,为他人的悲而悲,她能轻易信任一个才见面的人,又不会简单愚蠢地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许是这些有别于苦难中人才会有的色彩,让染了泥巴的一张小脸看上去显得特别了许多。   寒熄最初被阿箬吸引,便是因为她这一记朝他望过来的眼神,那是凡人瞥见神明毫不掩饰的仰慕与惊艳。他意外她居然会闯入他的结界,也有些庆幸他第一次面对的凡人,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结界为灵所设,灵存于自然之中,一阵风、一场雨、一束光,都可能短暂地破坏灵力场,致使结界的不稳定,但那些不稳定微乎其微,便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控灵之术,也未必能找到结界中因自然而更改的瞬息万变的裂痕。   那么刚好,阿箬正闯入其中,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亦可称之为缘分。   彼时的少女与此时的少女两相重叠,落在寒熄的眼里,熟悉万分。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碰到了少女柔软的皮肤,阿箬在他手指颤动的那一瞬间,便激动地回握了他。   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那双眼的眼神很丰富,寒熄暂且看不懂其中深藏的浓烈感情,他只看见阿箬张了张嘴,没将她表现出来的激动脱口而出。   阿箬道:“我们走。”   走便走吧。   寒熄想,反正去哪儿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牵到阿箬便好了。   阿箬原先的设想,是让林念箐明日带着她去一趟洛府,见到洛湘后,再问清楚洛家人关于清玉台的事。今夜之事发生得突然,也蹊跷,给阿箬开了一条捷径。   她牵着寒熄的手,一路下了客栈二楼,客栈掌柜的也被城内的动静惊醒,他们都很担忧谢大夫人的情况,这条街上的大夫也被请走了。   阿箬匆匆去找林念箐,她敲响了林念箐的房门,林念箐因担心洛家正无法入眠,一听谢家的大夫人得了急病,立刻披上外衣便要和阿箬一道走。   谢运是谢家长子,而洛芯嫁入谢家,这些人口中的谢大夫人应当便是洛芯了。怎么说洛芯也是林念箐的表姐,虽多年未见,可血缘关系在这儿,他又是大夫,想入谢府救人应当不是难事。   掌柜的知道林念箐是要去谢家,他还生怕这几人不认识路,差了小二领着三人一道过去。   深夜路黑,白日下过雨,今晚又无月,唯有跑在前头的小二手中提着的灯笼才有点儿昏暗光芒照明。   小二道:“大夫人温柔善良,是咱们城里的活菩萨,当年若不是有她,我们云城便要出大麻烦了,可偏偏谢二爷不领情,还总说些疯话,唉……谢二爷自从眼盲了之后,心也跟着盲了。”   林念箐扶着药箱,因看不清路,只能盯着那盏提灯跟着跑。   他问:“谢二爷为何与芯……为何与大夫人不和?”   林念箐差点儿脱口而出芯儿姐,但一想到洛芯早已成亲,他们也多年未见,还是不要叫得太亲近,以免给她带来麻烦。   小二便说:“他呀,他……唉,他那恶心事,谁愿意说呢。总之他心术不正,曾觊觎长嫂,还差点儿干出了不要脸的事来,谢大爷没要他的命,也算是对得起兄弟情谊了。”   “啊!”林念箐闻言,脚下绊住,他摔在地上弄脏了衣裳,匆匆爬起来后心跳仍未平息。小二这话信息惊人,林念箐着实想不到当年遇见颇有文采的谢二公子,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夜深路难行,小二说完那些话后便似碰到了什么禁忌,与先前掌柜的一般,再不肯开口谈谢家的事儿了。   阿箬与林念箐到达谢府门前,还有几个大夫在谢府家丁指引下入了谢府,可见谢家当真很看重这位大夫人,她也的确受人尊敬,否则大半夜,若非必死之症,何须将这么多大夫找来?   走去谢家大门前,阿箬先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狐脸面具,捧起转身面对寒熄。   寒熄见她拿出面具,略微疑惑地歪了一下头,阿箬抿嘴,有些为难道:“我方才瞧见了,府中女子多,您、您最好还是戴上吧。”   寒熄不太能理解她这话中的意思。   谢府女子多,与他戴面具有何干系?况且……   寒熄弯腰,面对阿箬,桃花眼微眯:“阿箬,看。”   阿箬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咬着下唇疼到让自己清醒,也将嘴唇咬得通红泛肿。   是她说,想看寒熄,才摘了寒熄的面具的。   阿箬顿时明白了寒熄话中的意思,他是以为她不想看他的脸了?   怎么可能……瞧上一辈子,生生世世,寒熄这张脸阿箬也永远都不会看厌,不舍得挪开视线的。   “我们回去再摘,回去……再看。”她像是哄孩子的口气,哄着寒熄。   神明大人不懂她的用意,所以显出了些许不悦,他之前分明很喜欢这张面具,现下戴上又有些勉为其难了。这回戴好,寒熄没再伸手去碰,反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阿箬的额头。   阿箬跟着那一戳,点了点头,便见寒熄翻手掌心落在她的面前,阿箬心领神会,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大掌握住了小手,两道体温相融,似是与之前牵手一样,可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阿箬抬眸看他好几眼,看不见寒熄的眼眸,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她能看清狐脸面具上的花纹,她知道寒熄在看她。   小二将三人引到了谢府门前,他与谢家家丁说这三人都是住在客栈里外来的大夫,据说医术了得,希望他们能让林大夫进府,给大夫人看病。   谢家上下都极为担心谢大夫人的病情,自然不敢耽搁,差了一人将他们三人领进了谢府。   阿箬在入谢府之前,忽而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阴气,她朝谢府左侧石狮子投下阴影的黑暗中瞥去。夜太深、太黑了,谢府门前也没点灯,提灯的家丁已经入了宅院,门前的石狮子有半边隐入了彻底的黑暗,黑暗里,两团幽蓝的鬼火正在轻轻跳跃。   林念箐走远了,阿箬微一垂眸,也跟着他走进去。   谢府是官宦人家,院内设计的亭台楼阁都极为讲究,云城自跨入城门开始,处处明显或暗藏了许多阵法,家家户户飞檐上挂着的铜镜亦有考究,到了谢府更甚,各种阵法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府宅院落包裹住。   阿箬往前走了两步,她跟上谢家家丁,问:“府上可是住着玄术大师?”   那家丁一怔,有些惊愣地朝阿箬看来:“没想到姑娘你年纪轻轻,眼神倒是毒辣。”   阿箬瞥了一眼右手边芭蕉丛中设下的阵法,那里摆放的石头是块新石,未经过几次风吹雨打,可见是近期才更改过府中之阵,自然是府上有懂玄术之人。之所以称为大师,是因为这些阵法精妙,阿箬也布不出来。   阿箬又问:“府上设阵颇多,阵阵相抵又相克,这是为何?”   “我们大夫人素来身体不好,易大师说这些阵法根据气候而改,可变风水,能养人。”家丁说道。   花开花败,灵放灵收,的确不同的季节气候,不同的林石摆设,同一个地方的风水也不同。   阿箬见那家丁对她已多了几分信任,便想问一些关于城中之事打听,话才要说出口,她脚下一顿,突然回头朝寒熄看过去。   她看不见寒熄的面容,可阿箬能感觉得到他的温度,寒熄一直与她牵着的手在方才入谢府大门时便逐渐凉了下来,现下更是像在寒冬冷风中吹过似的,没有一丝温度。   阿箬担忧地轻声问道:“您不舒服吗?”   寒熄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道一句:“阿箬。”   气息也变了,寒熄的确不太舒服。   阿箬立时想到了什么,她眉心紧蹙,眼神怔了一瞬后便在谢府的长廊中停了下来。   那家丁还匆匆往前走,林念箐只盯着提灯赶路,脚步声少了两道也无人察觉,眼看着提灯的灯光越走越远,阿箬的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长廊前后无光,左有雕花窗棂,右便架了一排葡萄藤,这个季节的葡萄成熟得正好,浓浓的果香味儿顺着风穿过长廊与窗棂。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收紧,另一只手逐渐从眉心放下,她睁开眼,面前所绘的符文尚未完全消失,谢家长廊的尽头转角处,一丝丝金色的光线飘了出来。   那些金光在触碰到围墙下所设的结界时,又被阻隔,分散成了更薄的星芒,像是一粒粒尘埃,漂浮于空中,被风化为了雾,几个眨眼就散。   阿箬知道寒熄为何会难受了,因为有人动了他的仙力。   谢家层层阵法,不是为了更改风水养人,而是为了拦住那人在动用寒熄的仙力时,仙气会泄露出去,从而引来阿箬这个杀生之祸。   谢随说,谢家有会迷惑人心的妖。   那哪儿是妖啊,那是曾吃了神明的,岁雨寨的人。 第45章 浊玉台:十一   谢府的家丁已经彻底走远, 便是林念箐也没了踪迹,他们走出了阿箬暂且能听到动静的范围内,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越发显得长廊前后四周静谧, 就连一草一木被风吹动的声音都很清晰。   阿箬的心口噗通噗通狂跳, 眼前所见丝丝缕缕的仙气便印证了谢府中有岁雨寨的人,有人在用寒熄的仙力去达到目的,这也是寒熄会突然乏力的原因。   她心绪不宁, 抓着寒熄的手愈发用力, 几次搓磨着想要温暖他的体温。   寒熄戴着狐脸面具, 阿箬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气息有些重,那张瓷面的面具并不有多透气, 阿箬想要帮他摘掉, 可当她伸出双手的刹那,寒熄便像是得到了一个拥抱般,整个人朝她压了过去。   冰凉的瓷面面具擦过了阿箬的脸颊, 阿箬浑身一颤,紧接着身上负荷着的便是寒熄的重量。他并没有将所有力气卸下, 没有阿箬, 他仍旧可以状似懒散地站着,可有了阿箬,寒熄便可以将自己彻底交给对方。   阿箬抱着寒熄, 动也不动。   她的一双眼睛打量四周, 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让寒熄暂时歇息的地方, 她知道寒熄失力的原因, 也知道现在只要她顺着仙气寻过去便能找到岁雨寨的人, 也能杜绝此时让寒熄痛苦的源头, 可她不敢离开。   谢府中除了岁雨寨的人,还有一个擅长玄术的大师,她不能离开寒熄。   府中上下此刻都跑到了谢大夫人的院落外,他们担忧谢大夫人的病情,故而长廊前后等待多时亦无人路过。阿箬抱着寒熄,不想在这夏季夜风中耽搁,只想赶快让趴在她身上的人能有个安静的休息场所。   阿箬掌心下的触碰隔着几层柔软的衣料,能清晰地察觉到他身体里释放出来的寒气。她的心越来越沉,就连连呼吸都忘了,只能看着那一丝丝逐渐化成尘埃粉末的仙气,双手在寒熄的背上不住地拂过,妄图拂去寒冷。   阿箬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声音才像是被寒冬腊月冻伤了的人,牙齿打颤,轻声安慰:“没事的,神明大人,会没事的,阿箬守着您……我会一直守着您的。”   寒熄很难受,他的呼吸声有些沉,他的脸虽带着面具,可依旧压在了阿箬的肩头,轻微的喘息也在她的耳畔响起,像是一股火风,吹着了她全身。   狐脸面具遮挡了寒熄的虚弱,阿箬扶着他坐在了长廊旁的坐凳上,看着前后无人的长廊,无措地想要叫谁来帮她,可又怕整个谢府的人都是那个岁雨寨人的眼线,稍不留神便会给她和寒熄带来危险。   寂静的夜,凉风吹来了花草青涩的香味儿,连带着不知哪方草丛里传来的虫鸣声,阿箬的安慰喃喃,反复那两句话逐渐被寒熄的喘息声压下。   月明星稀,小院花廊,寒熄便靠在她的肩头细细地发出些许类似呜咽的喘声,阿箬的脸颊似是被一团火点燃,可心却如坠冰壶,跳动都慢了许多。   她颤抖着手,将寒熄额前挂下的发丝拂去耳后,又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张面具,低声道:“这样会不会好受一些?”   瓷面的面具很沉,露出了寒熄半边脸,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双眼睁开一条缝隙,愣神盯着廊下一角的花丛。那里是夜来香,这个季节应当不会再开了,却有两朵晚来的盛放,散发幽香。   她以为寒熄喘不过气,与面具多少有些关系,可她摘了面具,也没见他好转几分。   忽而月白的长袖一动,阿箬浑身僵硬,她挺直了腰背,感受到压在她手腕上的力度。寒熄握着她的手,广袖盖住了她的一条腿,浅白与裙摆晕染的墨绿交融,意外与那株夜来香的颜色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寒熄的气息逐渐稳定下来,他似是大病一场,终于将浑身的力都都压在了阿箬的身上,阿箬也在长廊尽头的转角看不到一丝仙气。   灼人的气息转温,寒熄闭上双眼,困倦来袭。   他的拇指摩挲着阿箬的手腕,像是有蚂蚁啃噬一般,酥酥麻麻,直钻入阿箬的肺腑,每一口呼吸都牵动着痒意。   “阿箬。”他叫着她的名字,尚有喘息后的沙哑与余颤。   阿箬嗯了一声,口干舌燥,心绪难平:“我在。”   寒熄微抬头,额头蹭过了阿箬的下颚角,发丝扫过了她的耳垂,竟显出几分缱绻的依赖,随即又是一声:“阿箬。”   阿箬双手捏紧,心湖波涛。   终于有动静从不远处传来,人声带着紧张与焦灼,半威胁道:“大爷说了,若二爷仍旧执迷不悟,给大夫人带来任何伤害,小人等都有权将二爷乱棍打死。二爷……小人是跟着您长大的,您别执迷不悟了,大爷和大夫人对您,仁至义尽!”   这几声称呼,顿时让阿箬清醒了过来。   能释放出仙气之人,说不定就是那今夜满城寻求大夫的谢大夫人,若洛芯和洛湘真的是亲生姐妹的话,如今的谢大夫人之位坐着的一定不会是洛芯。   满府上下对谢大夫人的敬重与爱戴一言半语都能显示出来,下人口中的二爷,必定是挖了双眼的谢随,大爷便是谢运。若说阿箬担心这府上都是被那女人迷惑心智的人,处处布满了眼线,那唯有谢随算是清醒的一个。   不等阿箬多想,另一道声音便随着不断靠近这边的脚步声传来。   “小玔,你是陪着我长大的,你是当年……当年她指给我的书童,我们二人同吃同住多年,你应当知晓我的为人。那个人已经许多年没这般作妖过了,她一定起了坏心思,她想害更多的人,我知道、我知道的!我要阻止她,我一定要阻止她!”谢随的声音响起,阿箬顿时抬头看去。   她盯着长廊后方的某一个转角,不一会儿便有灯光照过,走在前面扶着长廊扶手和圆柱的男人锦衣华服,弓着背正狼狈地摸索着想要寻一道出路,而灯光是跟在他身后的青年提着的。   那青年眼睛没问题,迎着这般月色也能看得见夜路,只是他习惯了为谢随掌灯,而如今的谢随,早用不到灯光了。   小玔是跟着谢随一起长大的,毕竟有一些情意在,若非如此,凭着谢随这般疯魔,不知出过多少回纰漏,府上已经没人愿意再管他的死活了,小玔还依旧当他的侍从,看顾着他。   谢随最开始疯魔的那段时间,便是他的亲生父母来都被他打骂过,可他毕竟挖了自己的一双眼,成了彻彻底底的可怜人,谢随也曾对小玔有恩,他便忍了下来。   多年情谊,终有被磨灭的一天,这才没安生多久,他今日又开始疯癫地说胡话。   听丽蝶园的人说他早间碰到了个女神棍,拉着那人便离开了,丽蝶园的人便匆匆到谢府传话,谢府派人午后将谢随带回去时,谢大夫人正在用餐。   谢运气恼道:“你像什么样子?!我夫人担心你午饭也没吃,你却拉着神棍在外说她是妖女!”   “哈哈哈……她可不就是妖女吗?你夫人?这是你夫人吗?这你是勾搭在外的贱人!娼妓不如!知道我为何不愿回府吗?我觉得青楼里的脂粉味儿都比她身上的妖气好闻!夫人?夫人!哈哈哈……谢大夫人死了,早死了!被你和你的姘头,亲手折磨死的!”谢随说完这话,直往前冲,推倒了满桌佳肴,油水吃食与碎了的瓷盘散落一地。   谢大夫人一声惊叫,谢运连忙护住她。   谢随的眼被线缝住,微微凹进去的那一层皮肤泛红,仿佛随时都有血顺着伤口滴出。他的话,仿若缠于梁上的诅咒,一声声压得谢运透不过气来。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哈哈哈!笑话,都是笑话!妖女!你等着吧,孽债回报,终有反噬的那一天!”谢随推开上前来困住他的家丁,怒吼道:“别碰我!我自己回!”   谢随诅咒时,小玔就在一旁看着,他觉得谢家二少爷终是疯了,不、他早就疯了,他若不疯,也干不出挖了自己眼睛这件事。   因他午间一闹,谢大夫人便气血不顺被人扶回去休息,谢运又对谢随一顿教训,晚间见谢大夫人没出来用饭,一问才知她睡了一整个下午,接着便是谢家家丁夜里敲门,带数十名大夫来谢府的壮举。   此时小玔看着疯疯癫癫要往谢大夫人寝室爬的谢随,童年情谊殆尽,他因为照顾谢随,被整个儿谢府的人笑话,那些人还说他不知感恩谢大夫人对他的照拂,竟去陪着一个疯子。   长廊往西走,有一口荷塘,荷塘里几朵莲花已败,青翠的莲蓬亭亭玉立于碧波之中,水面倒映着一轮明月,这条路上台阶多,九曲桥上的护栏也很低,不足膝盖高。   小玔提着灯,走着走着便停了,扶着谢随的手也松开。   他盯着谢随离去的方向,心中沉闷得厉害。   那条路若是眼能看见的,走过去安然无恙,但谢随大概率会摔进池塘里淹死。   小玔想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二少爷当年学富五车,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府上人都说,谢运会武,谢随习文,他们一个驰骋疆场,一个纵横官场,当年的谢随拿出去,也是人人羡慕的。   可二少爷没了眼睛,看不了书,当不了官,频频生事,死于他而言,未必不是解脱。   眼看谢随踉踉跄跄往池塘方向走,小玔终是不忍心亲眼见他出事,便只能转身安慰自己,是他跟丢了谢随,明日谢随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小玔走了,谢随看不见,他也不知自己正孤身一人走向危险。   阿箬看见小玔的背影在鹅卵石路尽头消失,又看见谢随门伸长了双手摸索着上了九曲桥,只要他再上前走两步,便会磕碰到桥上围栏,而后一个翻身便摔进水中,此地无人,唯有淹死。   “她要害人,她必是要害人的!”谢随以为小玔还跟着自己,甚至劝起了对方:“你是跟着我长大的,对你有恩的从来都不是那个女人,是、是……”他叫不出那个的名字,从始至终,他都没资格去叫那个人的名字。   谢随没听见小玔的声音,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女声。   “谢随!”   阿箬出声,谢随的脚步离九曲桥旁的护栏只差一步,他停下了,孤立无援地站在月色下,站在夜风刮过的桥面上,微弓着背,伸着手,穿得再华丽也显狼狈,无措地回头。   阿箬扶着寒熄,行动困难,便道:“是我,应你的话,我来谢府了。”   “阿箬姑娘!”若他有眼睛,此刻的眼一定很明亮。谢随像是突然找到了希望,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过去:“阿箬姑娘来了!”   “别动!”阿箬有些头疼,对方完全不知他一个瞎子,没有危险的地方于他而言,也处处都是危险。   “你听我的,先下桥,再来寻我。”索性阿箬离他并不远,几句话指挥着谢随下了桥,再让他顺着小道径直朝长廊这边走来。   谢随到时在台阶上摔了一跤,他无所谓地起身,扶着长廊的朱红木柱道:“那个妖女正准备施法害人呢!她一定想做坏事,否则不会大动干戈地请来全城大夫!阿箬姑娘,你要阻止她,若不阻止,城里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听他这么说,阿箬便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方才的确有人施法,害得寒熄现在靠着她昏睡了过去。   阿箬道:“你那嫂子,不叫洛芯吧?”   谢随闻言,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他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因为如今的谢大夫人的确不是洛芯,可他又不想承认洛芯的身份,他觉得谢运配不上对方。   “我知道你说的府中妖女是谁,你放心,不用你提我也一定、一定不会让她好过。”阿箬咬着牙根,说完这句话后,目光柔和地朝寒熄看去,他就靠在她的肩上,呼吸平缓,已不省人事。   “现在,我另有一桩事。”阿箬抬眸看向谢随,道:“可能要为难你了,谢公子,劳烦你帮我在府上找个清净无人之地,让我暂且歇息一夜。”   她对谢府不熟,府门前又有人守着,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谢府休息到明日一早,届时寒熄醒来,阿箬也好从容应对那个岁雨寨人。   “此处是什么地方?”谢随问。   阿箬瞥了一眼周围,又看向成熟的大串葡萄,道:“这边有几个葡萄藤。”   闻言,谢随顿时皱眉,他对阿箬道:“我知道了,阿箬姑娘随我来。”   谢随带阿箬去的地方不远,他听出了阿箬在扶着一个人,对方安静地仿佛一具尸体。谢随没有多问,阿箬不开口,他也没提要帮忙,只是借着阿箬的眼认了路,一路带她去了一条府中小巷,出了小巷,便见满地杂草。   比起前方庭院精致,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   而且附近的院落都上了锁,唯有这两堵墙中的缝隙才能过人,巷子实在太窄,路也不大好走。   月洞门上没落锁,谢随轻轻一推,木门应声而倒,里面的杂草里长了大片的月季,半人高的野草从中,各色碗口大的月季花正鲜艳绽放。   小院屋顶上长满了青苔,这里看上去虽乱,可小院子里的石桌、石凳用料很讲究,另一侧檐下还有个秋千,看得出来这里曾住了一个喜欢花草又喜好清净之人。   到了这院落附近,谢随便熟门熟路地完全不需要人指引,他推开主卧旁的耳房道:“这里是干净的,前几日才打扫过,里面有床有被褥,阿箬姑娘在此地绝对安全,整个儿谢府的人都不敢往这儿走。”   阿箬入屋,的确闻不到灰尘和腐朽的味道,倒是门内小桌上放着几支月季花,应当有几日了,干枯后发着苦涩的花香,不难闻。   阿箬扶着寒熄,将他放在小榻上,见他身量过高,多出一截小腿在外面,便又去搬了椅子放在他脚下,忙活前后,这才松了口气。   月上中天,此地多年无人,就连风吹过也显空旷许多,带来了阵阵月季的味道。谢随给阿箬指了路,并未进来,正孤零零地站在花草从中,双手背于身后,竟显出了几分文人风骨,清冷又萧瑟。   阿箬回头看了一眼寒熄,在他所趟的小榻周围设了结界,这才跨出耳房,也不敢关门,只站在耳房外,堪堪走下台阶,立于房屋檐下,对谢随开口:“府上之事,与清玉台上的那个人有关吗?”   谢随背影僵了一瞬,他哑着嗓音道:“有关。”   不等阿箬问,谢随便要作答了。大约是这夜谢府的这处小院太过清净了,谢随开口说些与之有关,又似无关的话,清澈的男声顺风而来,阿箬便没打断他的倾诉欲。   谢随没跟别人说过这个事,但凭阿箬能说出,她会解决谢府中那个妖女这一句话,谢随就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了。   “如姑娘所言,谢运原先所娶为洛家长女。”他不叫大哥,因为在谢运做出某些决定之后,谢随便不认他这个大哥了。   “她很好,我亦是自幼与她相识,起初得知她能成为我的嫂子,我很开心。”   “谢运与她成婚最初两人很恩爱,他曾说过与洛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娘那时身体不好,谢运被迫出征,她便长嫂如母,看顾谢家家宅,打理内外,重视我的学业,给我请最好的先生。她知道小玔机灵,便将小玔指给我做书童,每日她命人端药膳给我,伺候我娘,家里两个管事的男人都不在,可因有了她又显得有些光彩。”   “我敬重她,全府上下也真心待她,我娘说,兄长新婚出征是亏欠了她,等兄长归来,我们一家都得对她好。兄长的确得胜归来……”谢随捏紧了拳头,眉头紧蹙:“可他还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来历不明,一副柔弱妩媚的模样,瞧着像是与人成过婚的小妇人,兄长却待她如珠如宝。”   回想往事,谢随的脸色越发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那时还小,十几岁,正是冲动的时候,在得知兄长带了个女人回来后便气得要离家出走,说只认洛芯一个嫂子,那外头来的野女人便是当姨娘也不同意。   他一颗少年心想得很简单,娘也知洛芯的好,便更不应该让谢运负了洛芯,可当谢家人请他回去时,谢随意外发现那个女人好像将全府的人都收买了。曾说要待洛芯好的娘也将那女人当做亲生女儿对待,在得知女人悲惨的身世后为她落泪,放言让她就将谢府当成自己的家。   当时谢随气恼,冲进了谢运的房中大闹,又说亲娘昏聩,认不出人的好坏来,谢运见他居然敢骂亲娘,伸手给了他一耳光。   那天晚上谢随住在了书房,左脸高高肿起来,往日他读的书都看不进去,偶尔还能听见那女人和谢运谈笑风生的声音。谢随心烦意乱,他为洛芯不平,他胸腔憋着一股闷气,不知该朝谁发泄,然后他便看见了洛芯,她穿着一身藕色长裙,站在夜色里远远看着谢运和那女人调情。   谢随看不清洛芯的表情,可他觉得心里难受,他觉得酸楚,他觉得那时的洛芯看上去真瘦弱、可怜,他想谢运真不是个东西!   谢府上下,没一个人说那女人一个坏字。   那女人想向谢随示好,谢随指着女人的脸,将此生能说过的所有恶毒的话都说了出来。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话再难听也有度,那女人却嫣然一笑,对他道了句:“有你后悔的时候。”   变故便是从那一日起,悄然发生。   谢随脸上的伤还没好,他想去找谢运说理,却遇见红着眼睛的洛芯,洛芯撞上了谢随,一抬头见到他,招呼也没打便捂着脸跑开了。   那天谢随才知道,母亲同意谢运给那女人一个名分了。   晚间洛芯的丫鬟给他送药,说是大少夫人白日见他脸上还肿着,让他对自己好些,别再与长辈顶撞,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是要事。   谢随也想考取功名,他想自己现在一事无成,在家才没有话语权,等他金榜题名,谢家总能有他做主的一日。当夜他啃书不眠,忽而一阵风吹灭了书房的蜡烛,门前婀娜的身影端着梨汤款款而来,坐在了谢随的对面。   谢随一抬头,眼前略一模糊,便见到了洛芯。他不知洛芯晚间派人送了药为何又要来,只记得洛芯心疼他脸上的伤,喂他喝了一整碗梨汤。   后来的记忆模模糊糊,谢随醒来时自己是趴在书房桌上的,他恍惚做了一场梦,温柔的洛芯如往常一样与他说起书上的诗句,她家原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后来转经商场,谢随以往去洛家,她也经常指导他看书。   那时他年幼,仅几岁,跟在谢运身后,不是叫她嫂嫂,而是喊她“芯儿姐姐”。   梦中与现实不同的,是洛芯的手指不再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而是贴上了他的脸。   很柔软,很温暖。   谢随才知人事,惊觉自己做了一场悖伦的梦,再看桌案,还有一碗见底的梨汤。 第46章 浊玉台:十二   从那一天起, 谢随便在白日的惶惶不安与夜晚的悱恻缠绵中徘徊。   说是缠绵也不尽然,因他心里始终对洛芯保留着一丝尊重,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他会毁了洛芯的一生。可他无法抗拒对方的靠近, 他为洛芯不值,他甚至想……可惜自己年少几岁,若他与兄长年纪相当, 说不定当年娶了洛芯的人就是他了。   他一定会对洛芯好, 一定不会辜负她的情谊!   谢府已经在筹备谢运和那个女人的婚事, 往日对洛芯笑脸相迎的人都转头讨好那个女人,他们当那个女人为夫人,提起时便道她也是可怜的。他们说洛芯家大业大, 从小衣食无忧没过过苦日子, 什么都不缺的人,让一让也无妨,那个女人只要离开谢家, 就什么也没有了。   谢随觉得荒唐。   他不住自己房间,每日就在书房抱着书本啃, 洛芯也每天晚上都来, 在所有下人睡着之后,她会亲自带着宵夜上门,叮嘱他读书, 喂他吃饭、吃糕点。   谢随最初也退缩过, 他说:“嫂子, 我自己吃就好。”   洛芯却欲垂泪, 问他:“是不是这府上, 再也无我容身之处, 就连你也要与我生疏了?”   说是洛芯看着谢随长大也不为过,他们之间相差了八岁,这八年的鸿沟,成了那些天谢随心中无法破开的屏障,他总是幻想,若洛芯不是他嫂子就好了,若她不是就好了。   府上的欢声笑语,在某一夜骤然打破。   那晚洛芯没去找谢随,只是派个下人来告诉他,她因为伤心过度心口疼得厉害,想他去看看她。   谢随当即慌了,他边跑边问:“请大夫了吗?”   下人没回答,谢随也不等他回答,他跑起来生风,多日来变质的情谊与憋闷在这一夜彻底爆发,他想不论如何,他都不要洛芯在谢府受苦了!   到了洛芯房门前,谢随颤抖着手,还想着一道礼,便只敲了敲房门,唤她嫂子。   他是少年鲁莽的年纪,房内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谢随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房门推开,里面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洛芯似是痛苦地趴在了桌面上,发出了难受的呻\吟。   谢随去扶她,房门骤然关上,他闻到了惑人的熏香,顿时明白这是一场陷阱。   他以为府上有人发现了他和洛芯的事,他想他从未和洛芯真做出什么有违礼法之事,最亲近的,便是她给他的脸上药,喂他吃东西,他甚至没碰过她的手!可谢随也无法为自己脱罪,因为他心里的确对洛芯有了逾矩的想法,他也不再将洛芯当成嫂子看待了。   洛芯的手攀上了他的肩,她好似将他认错了了,她满眼凄凄的泪水望向谢随,她与谢运定情时,谢运便是如今谢随这般年纪。   洛芯缠着他,亲吻他,她问他是否还记得洛府后院的那株枣子树?那株枣子树长得很高大,半边枝丫探出院墙外,每年枣子成熟时,谢运都会站在院外与她说话。他说那高树梢上挂着一串红透了的枣子,亦像是寄情相思的红豆。   谢随不知谢运如今是否还记得枣子树,可他记得,谢运倾慕洛芯的那两年,他都看在眼里,他想找洛芯见面,也会拿谢随当幌子,叫谢随捧着本书去洛府寻洛芯解惑,顺带替他传信。   谢随心里很难受,他亲眼见过花容正好的洛芯满眼都是谢运的模样,他见证过兄长与嫂嫂年少之情,只是那些情谊此时都化成了飞灰。   少年谢随看着洛芯红透了的脸,听着她的质问,牟然落下一滴泪来。   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洛芯,浑身都在颤抖,连呼吸都是乱的。此情此景,他竟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谢随,还是年少的谢运,往年他亲眼所见洛芯与谢运的青梅竹马过往岁月里,亦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谢随浑噩,吐露真心:“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芯儿姐姐,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谢府,我今后会考取功名,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   “芯儿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谢随吻着洛芯的脸和唇,那是他第一次动心动情,这些天夜里洛芯喂他吃东西的双手被他紧紧地抓在手心,他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着,他连触碰都是轻柔的,生怕自己满腔爱慕吓到她。   冷风灌入屋内时,谢随正将洛芯压在圆桌上,他衣襟凌乱,不知天地为何物。洛芯的双手紧紧地攀着他的肩背,她意乱情迷,她望着谢随不是谢随,她喊他“夫君”。   熏香被风吹散,谢运转身让一干跟上来的下人滚,自己冲进房内,提起谢随便打了下去。   他是个武人,力气没了分寸便能要人命,谢随被他踹了几脚就要吐血,洛芯有些清醒过来,她看着满室狼藉,看着自己与谢随凌乱的衣衫,脸色苍白,已没了生欲。   谢随也醒了过来,他吐了许多血,可洛芯没朝他看过来一眼,她只盯着妆台上的一个梳妆盒,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   谢随叫她:“芯儿姐姐。”   “畜生!畜生!”谢运气疯了,他对谢随拳打脚踢,谢随也不知痛。   洛芯突然动了起来,谢随震惊,心跳在那一瞬间停了,他看见梳妆盒上的一把剪刀,在洛芯冲过去的那一瞬间便爬起身抢夺过来。   洛芯的手心被划破了,谢随紧紧地抓着剪刀,浑身颤抖。   事情闹开,洛芯哭得无声,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而那个女人带着谢老夫人出现,一声惊叫,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谢老夫人杵着拐杖过来敲打谢随,骂他孽障,她又看见谢随满身是血,怪谢运下手太狠,怪来怪去,最后只能怪在曾经她缠绵病榻,照顾她几年的媳妇身上。   谢老夫人要打洛芯,谢随连忙上前去拦,那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谢随却在这个时候,恍恍惚惚瞧见了门口站着的女人化作另一幅面孔。夜色深重,薄雾飘入房内,谢老夫人和谢运的怒骂声在谢随的耳畔逐渐远去,谢随的眼里只有那个女人。   他从不觉得那个女人和洛芯有多像,倒是在这一瞬,从她身上看出了洛芯的影子,处处都是洛芯。一阵风吹进来,谢随闻到的香味,也是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与这些天夜里来找他的洛芯袖间熏香味一样。   可他刚才吻过洛芯的,洛芯身上没有这么香,香得足以惑人。   谢随瞧见那个女人勾起嘴角朝他讥讽一笑,半张陌生面孔,半张洛芯的面容,如幻境一般在他面前转换,他看见那个女人的嘴一张一合:“后悔了吗?”   谢随如遭雷劈。   ——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了吗?   从来不是洛芯,这些夜里,也从来没有洛芯,有的只是是他潜藏在心里逐渐被挖出来的心魔。   谢随再回头去看生无所恋的洛芯,她从未对他主动示好过,她对他也从不是那般感情,是他被人迷惑了双眼,中了他人的计,演一出捉奸在床,害了洛芯。   他最想护着的人,却被他捅了致命一刀。   那个女人的手段了得,即解决了厌恶她的他,也解决了洛芯。   从那天起,洛芯便被谢运关在了小院里,谢随被打成重伤,躺在床上疗养。   那夜的事谢府极力压下,却架不住风言风语往外传,谢随伤好后再没看过洛芯一眼,府中众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嫌弃与警惕。   他知道自己中了某种幻术,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兄长和母亲,乃至全府上下都对那个女人言听计从,因为他们与他一样,都被那个女人迷惑了双眼。   谢随想去找能人降妖,他打听能寻到的最厉害的玄术大师,临走前站在洛芯的小院外远远朝里看了一眼。洛芯不在,满园的月季初初要开,谢随心道,等他回来,等他回来救她!   谢随出府两个月,他的确找到了玄术了得的大师,在路上他已经与大师说了能说的一切,撇开与洛芯相关的。他给了玄术大师许多银钱,那人也向他再三保证他一定会将妖邪收服,入了谢府,见了那个女人,玄术大师却倒戈了。   他说那个女人不是妖,是仙,她的身上有仙气,入谢家是谢家的福气。   谢随闻言,怒不可遏,仙?哪有坏人姻缘,害人的仙?他只道是自己找来的人玄术不精,也被那女人迷惑了心智。   那一天,那个女人特地找上了他,她看着谢随问:“你就那么恨我?恨不得找人来除了我?”   谢随看着她的脸,仍能从那张陌生的脸上看到洛芯的面容,他克制不住心跳,只要对上了那双眼,便容易深陷,可他仍然抗拒着对方,他闻得出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他道:“恨!恨不得你死!”   “那我就让你在意的人,死吧。”女人露出一抹状似天真的笑。   她不会杀人,但她会借刀杀人。   会玄术之人在她的迷惑之下不知信了什么,向城中百姓下咒,许多百姓心脏衰竭,离奇死亡,得病的还都是男人,奇病在云城传开,闹得人心惶惶。   擅玄术的大师被人推上高台,请大师救命,那大师摆台,招风是风,招雨是雨,他的确有些能耐,让城中百姓信服。他说神明可怜云城百姓,不忍疫病传播,上苍派来了圣女拯救他们,只需将疫病传至圣女的身上,他们便能消灾解难,化解苦痛。   满城的人都信了玄术大师的话,玄术大师算出了圣女生辰八字,直指谢府后宅,谢随知道这件事后,便知大难临头,灾厄来了。   他想带洛芯走,可他没见到洛芯,后来一问才知道洛芯被洛家接回去了,谢随便去洛家找洛芯,等他看见洛芯时,一切都迟了。   洛家的夫妇也如同满城百姓,疯魔了般信了玄术大师的话,也对那个女人礼遇有加,他们以为是洛芯与谢随偷情,这才让谢运对他们家颇有看法,他们觉得洛芯丢了他们的脸,如今洛芯成了满城百姓的良药,他们便高高兴兴地将洛芯推了出去。   洛芯原以为自己被爹娘接回洛家,终于能轻松半刻,谁知道等她的却是另一个地狱。   当时洛湘只几岁,她身体不好,跟在洛芯身后边哭边喊,她求爹娘放过姐姐,她给那面色冷冽的玄术大师磕头,小脸苍白,满额头都是血。   谁也没打算放过洛芯,谢随与洛湘是唯一两个逆人群而行,想要救洛芯的人。   洛湘还小,被她爹娘拦住,他们说:“你姐姐这是去当圣女,是好事,你哭什么?不许哭!”   谢随被谢家家丁拦下,他们也让他别插手,莫要害了整城的人。   玄术大师说,要那些得病的男人与洛芯行房,将病症随毒灌入她的体内才能药到病除,他说这是慈悲,是施恩,洛芯被神明指为圣女,是神明降世,神明化身,她不会痛苦。   洛湘大哭,背过气去。   谢随只觉寒气直钻天灵,猛然回头,看见了人群中的另一个人。那女人朝他讥笑,仿佛在笑他的无能为力,笑他竟想寻人来杀她,却将他真正在意的人,推上了万死的局面。   谢随恨,他恨自己在面对这个女人时仍会心动,仍能在她身上看见洛芯的影子,或许只要她再缠上来,他亦会深陷其中,终有一日,成了这满城行尸走肉中的一员。   于是谢随在那女人得意的眼神下,亲自挖去了双眼。   辨不清是非的眼,留着也是无用的。   鲜血流了满脸,周围谢府的家丁传来惊呼,谢随不觉得疼,他想他终于摆脱了对那个女人的迷恋。   可他恨啊。   便是过去多少年,他都恨。   恨自己被迷惑的爹娘和兄长,恨洛家的夫妻,恨满城的百姓,恨那如今还住在谢家的玄术大师,恨那个女人!   更恨自己……   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疯了,他也无法放下这股恨意。   面上再风轻云淡,好似已然看开,只有谢随自己知道,他的心早就被这股恨缠绕了千万道,熏得漆黑,恨不得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第47章 浊玉台:十三   皓月当空, 似是一张淡白色的网,笼罩在谢府上空。   夜风停了,满园的杂草与月季也不再摇晃, 唯有谢随的发丝轻轻颤动.回忆过去, 即便已经过去十年了,可他仍觉得窒息。   谢随始终觉得洛芯是被他害死的,若他从未对洛芯动过男女之情, 若他在那夜发现屋内熏香有异及时抽身, 若他没有找来那个所谓的玄术大师, 洛芯也不会落得惨死的结局。   她在临死前备受折磨,而她曾经以为可以仰赖的夫君却在她生命的最后也未瞧她一眼,好似这世上除了洛湘和谢随, 便无人在意她了。   那些人像是野兽般爬上了她的身体, 他们心中敬畏她的圣女,双手只掐着她的腰鲁莽行事,不敢做出多一步逾矩之事。可他们的眼睛藏不住情绪, 那里迸发对她的妄想与玷污,便是手上再老实规矩, 也忍不住在心中恶心卑劣地想, 他们占有了这个女人。   洛芯只承受住了第三个爬上她身体的人,便咬舌自尽了,鲜血顺着口腔溢出, 喷洒满襟, 她在临死前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自幼习礼, 与竹马成婚, 婚后侍奉公婆, 将谢府打理得井然有序, 连一句怨言也不敢有,便是任何一个人家娶了她这样的长媳都该满足了,可为何最后她落得的却是这样的下场?名声尽毁,被人侮辱,甚至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送上供台,坠入万丈深渊。   她如何能不怨恨?   阿箬的双手在颤抖。   她向来容易与他人共情,总会不自觉地怜悯,哪怕表面装作再狠心,在听到清玉台上真正的故事时,仍会心悸。   便是洛芯死了,那些人也不放过她,当时城中得病的男子有几十人,人人都冒着血泊不敢看洛芯狰狞的面孔,匆匆行事,系起腰带逃离。   他们都活了下来,踩着一个可怜女人的尸体,好好活到了今日。   谢家人为了安抚洛家,便众筹银钱,寻来上等美玉,为洛芯雕刻了一座慈恩圣女像,他们真的将她当成了圣女,把她埋在了城中央的台下,以玉像压身,砌起了高高的朱红围墙,满城阵法禁制,都是为了防她。   行恶事者知晓,洛芯含恨而终必不能往生极乐,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洛芯的魂魄铸就了一座牢笼,让满城百姓虔诚地膜拜她,将这个慈恩圣女的谎言延续至今。   满院墙中的怨气,漆黑地铺在了每一层供台上,阿箬终于知晓为何她过去捉鬼从不见这般深的怨,那是因为即便她死了,也有人不愿放过她。他们为自己的恶行冠上不得已的苦衷,将洛芯化成了祭品。   这世上谁,又该代谁去死呢?   便是城中真有疫病,再死上一百个、一千个人,又凭什么以他人的性命为自己挡灾?   谢随的眼睛挖得早,他没看见洛芯的死状,也没能参与洛芯的身后事,那时他眼睛刚瞎,险些人也跟着死了,爹娘来看他劝他时,他愤恨地推走了这对老夫妻,厌恶他们被人迷惑,还要替那妖女求情。   谢随经历过最疯癫的时候,他总在半夜起火,想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中,好像世人皆醉我独醒,也不知是世人皆醒我独醉。他有时想他应当真的疯了,或许所有人都是对的,只有他是错的……   直到洛芯死后没多久,谢运与那个女人成婚了。   满城百姓前来恭贺,他们都觉得谢运娶她理所应当,他们不知受了那女人什么恩惠,竟每个人都对她敬仰钦佩,久而久之,连小玔也被她收买,当初跟在洛芯身边的丫鬟,亦成了她房中伺候的体贴人。   谢随不再发疯,他豁然从癫狂中清醒,他知道自己眼睛瞎了或许此生都离不开云城,他知道不论他做什么,周围都是那个女人的眼线。他不止一次听过那个女人对他提起洛芯,提起洛芯的死,说要让他痛不欲生。   云城也来过几个能人异士,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城中布局有很大的问题,也一眼就看出城中遍地都是怨气,可他们总在见到那个女人之后便改口,说城中有慈恩圣女保佑,无病无灾,风调雨顺。   无人救洛芯。   也无人救他。   谢随的灵魂好似也跟着洛芯而去,他整日晃荡于街市上,不甘心死亡,也不知要如何活。   后来他爹娘去世,临死前似是回了些良知,说了句洛芯孤单可怜,让他们去看看她,又说谢随一生都毁了,叫谢运别再与弟弟置气,只养着他便好了。   谢运应了遗言,与谢随一同去了慈恩圣女像前。   谢随那天格外安静,随着谢运一步一步跨入院中,他忍不住问小玔,墙面是何颜色,院内景致如何。   谢运怕日后谢随自己找来闹事,便给小玔一记眼神,小玔便将朱墙说成了白玉的,将黑瓦说成了金漆的。   他说了许多,谢随状似无意,好似听得也不是很认真,在小玔说完后,他又问:“院里有无月季?”   小玔一怔,答:“没有。”   谢随顿时失落了起来,沉闷着为洛芯上了一炷香,他的头深深地磕在了地面,久久没有起身,满地黑气鬼咒爬上了他的身躯他也一无所觉,待离开了那方院落后,谢随才似是自言自语一句:“她最喜欢月季了,在这里种几株月季吧。”   谢运怕他发疯,随口应付,谢随当真以为那方院落里,会有洛芯喜欢的月季。   实际上里面什么都没有,便是栽了月季,那般怨气,月季也养不活的。   其实月季不是多娇贵的东西,这些年谢随从未特地打理过这方小院,但每到这个季节他都会来,他能闻见,也能摸到,即便没有主人细心呵护,满庭院的月季也长得很好。   谢随道:“云城早在十年前就彻底烂了,除了我与洛湘,无人清醒,便是洛家长辈也时常混沌。”   阿箬看着谢随的背影,看见他身上缠绕着的鬼咒,没与他说出实情。   想来洛芯对谢随也是怨恨的,于谢随而言,他受那女人迷惑,做出一些伤害洛芯的事是逼不得已,可于洛芯而言,便是曾经当做弟弟照看的人,忽而朝她身上捅刀。   她对每一个云城的人都有恨,恨有多深,鬼咒便埋藏得有多深。谢随身上的鬼咒迟迟未发,大抵是这些年他对洛湘不错,也私下照看过洛湘几回,所以洛芯并未赶尽杀绝。   阿箬骤然想起来一件事,心里忽而漏了一拍。   “你说……满城除了你,便唯有洛湘还算清醒?”阿箬问。   谢随抿嘴,嗯了声:“我当初没看见的,小湘都看见了,她不曾被那女人迷惑过,她对那个女人的恨,比我只多不少。”   几岁的孩童,走路都不算利落,满脸是泪地挤在人群外看见别人一个个欺负自己的姐姐,又看见姐姐咬舌自尽,鲜血铺了满台……洛湘的童年经历,让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满身黑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女。   阿箬轻道一声:“糟了。”   谢随猛然转身,不解又似有预感。   阿箬道:“城中若人人皆为其俘虏,你认为她要真的想杀人,还能杀谁?”   除去谢随,便只有一个洛湘。   可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呢?   谢随猛然想起自己午后在府中大闹,从那之后那个女人便开始装病,才有了晚间闹得满城大夫入谢府诊病一说。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必会故技重施,害不得谢随,便害谢随在意的人。   谢随因过于紧张而失了分寸,他朝阿箬的方向跑来,几次摔在了杂草丛中,一身华衣被月季上的尖刺划破,划出血痕来。   “阿箬姑娘!救救小湘!”谢随知道,洛湘也恨他,这世间所有活着的人都厌恶他,因为在洛湘的眼里,正是他对长嫂的不伦之情害了洛芯。   谢随不能让人伤害洛湘,因为这世上,也仅有他和洛湘记得洛芯的好,他早晚有一天是要死的,他的人生早已烂透了。洛湘不能死,洛湘年纪还小……她是洛芯的妹妹啊!   阿箬也在犹豫。   得知十年前云城慈恩圣女像的真相,阿箬亦对洛芯起同情之心,可寒熄还未醒来,她不可能为了一个洛湘便离开寒熄,即便如此可能会错失救洛湘的机会。   阿箬的手在掌心捏紧,微微刺痛,再抬头望月,谢随的这个故事很长,天色渐明。   寒熄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阿箬也不能离开这方小院,她看着狼狈站在台阶下的谢随,对方昂着头,那双被线缝住的眼似是也有视线般盯着她,等待她定洛湘生死。   “谢公子,我必须得等。”阿箬叹了口气。   谢随双手握拳,沉声问:“等到几时?”   阿箬的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不知。”   寒熄几时醒,她便几时走。   谢随点了点头,悲戚一笑,他转身朝小院外跑去,阿箬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救她。”谢随说完这两个字,便摸索着离开了小院。   他在世人眼中,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子,何不再疯一次?今夜这些大夫也不知是否离开了谢府,便是离开了,也别想有人能定洛湘之生死。   谢随走得决绝,应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阿箬迎着将要褪色的冷月,胸腔砰砰跳动得厉害,她低声喃喃一句:“神明大人,快醒来吧……”   一夜过得很快,东方天边淡金色的光透过纤云,洒在了满城的琉璃瓦上,城中铜镜里映着初升的太阳,缕缕阳光皆落在了清玉台院墙外的朱红小门上。   林念箐被人扔出了谢府,摔在地上,他固执地嚷嚷:“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哪儿来的瞎子也敢装大夫!我看你就是想来谢家讹钱!快滚!滚出云城!”谢家家丁怒骂道。   谢府门前围上了一些人,这些人都因谢大夫人的身体夜不能寐,天微微亮便来到了谢府门前等消息。他们口中的谢大夫人是菩萨转世,必能化解这次危机,而惹谢大夫人气倒了的谢随,更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   众人瞧见林念箐被人丢出来,又听见谢家人说的那句话,顿时朝林念箐唾弃起来。   林念箐被人骂了也不在意,连忙爬起还想往谢府跑;“不该如此的!世上病症千千万,无一种可以人命代之!我给大夫人把了脉!她没了脉象,应是死身,你们谢府当里外查探,是否有妖邪作祟,而非要绑着一个无辜少女的命,为她续之!”   林念箐又被人赶了出来,他的药箱摔开,里面的笔墨纸砚和速救药丸撒了一地。   “你个神棍,懂什么药理?!”   “我不懂,难道那些人就真懂吗?”林念箐愈发激动:“什么叫大夫人心血不足,需采血补气,采得还是人的血,补的还是人的心!要挖人心熬药,一命抵一命,还称什么悬壶济世?这是药术?还是妖术?!”   “你在谢府门前疯言疯语些什么?!快,将他赶走!他不是我们云城的人!把他赶出云城!”   百姓闻言,有人上前要拉扯他,林念箐甩着胳膊挣扎,忽闻人群中传来一声女子轻唤:“念箐哥……”   围观的百姓中,身着黑衣的洛湘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希翼去看林念箐。 第48章 浊玉台:十四   这世上, 大约是无人能抵抗得了那个女人的魅力,好似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轻易被她折服,分明……她看上去并不多美丽, 也不多温柔, 亦未做过多惠泽云城之事,可偏偏所有人提及她,都是一个好字。   洛湘在很小的时候就接受了这座城池古怪的一面, 接受突然出现的满城铜镜, 接受爹娘就像从没有过洛芯这个女儿, 接受城中百姓当真将她惨死的姐姐当成圣女膜拜。   洛湘想,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这些做过坏事的人会付出代价, 他们一定会死得很惨, 总有一天那些从外城来到云城的人,即便见到了谢大夫人,也不会被其迷惑, 不会帮她说话,不会散播谣言。   洛芯是不是慈恩圣女, 只有洛湘自己知道, 因为她听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洛芯在高台上被人折辱时哭得有多凄厉,喊得有多破碎, 眼底的绝望与愤恨, 足以让她化作厉鬼, 去抹杀所有云城人。   洛湘见过太多外来的人, 一个个折服于谢大夫人的脚下。她虽怨恨厌恶谢随, 但有一点疯子谢随说的是对的, 洛湘也觉得,那个女人是妖。   林念箐突然出现在洛家门前,洛湘才认出了他是前一天将刘老爷送回云城的大夫,其实洛湘觉得刘老爷能回到云城落叶归根真是便宜他了,最好他烂在外头,生蛆发臭才好。   多年未见,林念箐长高了许多,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呆笨。   洛湘想把林念箐赶走,她不想再多一个人跪在谢大夫人的脚下当做人偶。那个红着脸站在她家门前,紧张地直抠手指头,喊她一声“小湘表妹”的男子,至少不应该也双目无光,出城便传扬慈恩圣女像的好。   可林念箐没走,他甚至半夜入了谢府,去给谢大夫人看病。   洛湘关注着谢府的一举一动,在知道谢大夫人病了的那一刻她立马就来到了谢府门前,她就藏在了那座石狮子后头,隐匿于黑暗中,跟随林念箐入谢府的女子看见了她,却没戳穿她。   洛湘当时便想完了,只要林念箐见过谢大夫人,便是那个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小时候最喜欢逗弄的笨笨呆呆的表哥,最终也会变成她讨厌的人。   可今早林念箐是第一个从谢府出来的大夫,他被人扔了出来,说出来的话叫洛湘心惊。   “念箐哥。”她叫着他,胸腔是久违的紊乱的跳动,像是这么多年积郁在心的委屈全都随着这三个字冲了出来。   她想这世上除了谢随那个疯子,还是有理智清明的人的,不是人人都会被蛊惑,必有人能站在她这边,信她,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慈恩圣女,不信那个女人。   洛湘朝林念箐跑去,她捡起林念箐散落一地的丹药和笔墨纸砚,捡起他的药箱,还在那些东西里看见了一个绣了玉簪花的药香囊。洛湘手指颤了颤,终是捡起了那个药香囊,去扶林念箐起来。   林念箐在凑近洛湘时才认出了她,他心下一沉,也不去管谢府门前骂他的家丁,拽着洛湘便要走。   洛湘不明所以,想问他在谢府发生了何事,也想知道为何林念箐没有被那个女人迷惑,竟然与谢府作对,可林念箐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脸色苍白,拉着洛湘便朝人群外挤去,还未走出人群,身后便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声音:“站住!”   林念箐闻声,脚步更快,拉着洛湘不肯回头。   洛湘却回眸朝谢府门前看去一眼,所见之人顿时叫她胸腔震颤,呼吸都停了一瞬。她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这个男人化成灰她也认得。   就是这个人,说她姐姐是什么神明指认的圣女,便是他说只有与她姐姐同房,就可解除怪病,号称什么玄术大师的男人拖着花白的长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眉宇间却显刻薄,声音也很尖细。   洛湘远远地瞪了对方一眼,便是这一眼,叫那个男人与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伸手遥遥朝她这边指来,一时间,十几个谢家家丁便朝洛湘这边跑来。   林念箐眼神不好,对云城更不熟系,便是他想带洛湘跑,也跑不出这条街。   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慌张匆忙道:“快!快走,他们要抓你,挖你的心给那个女人治病!我见到了,小湘妹妹,谢府的大夫人不是芯儿表姐,她很古怪,她没有脉搏,瞧着应是个死人的,她应是个死人的……”   洛湘闻言,声音哑了下去:“你昨夜去谢府是以为……我姐姐病了?”   “自然!”林念箐道:“我记得她是嫁给了谢府的大公子了。”   “是。”洛湘的脸色煞白,眼神冷了下来,声音也止不住颤抖:“但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十年前,那场针对于洛芯的灾难,云城上下看在眼里,却从不敢透露出去,便是洛家的至亲好友也不知洛芯的生死。   洛湘与谢随一样,被绑在了云城,谢随是因为瞎了一双眼,不论走到哪儿都有谢家的人盯着,而她是因为有一对昏智的爹娘。她怕只要她离开云城,爹娘便有性命危险,也怕她即便在城外找来了能帮她的人,最终也会变得与那个易大师一样,替那个女人行事。   若无那个女人,洛芯不会死,而今十年过去,那个女人终于不安生地想要洛湘的命。   洛湘并无意外,她在这十年里不止一次觉得自己会死,早年她姐姐去世后,洛湘大病一场,险些就见了阎王,便是洛家夫妇找来满城大夫也无济于事。   洛湘在那次病重后偷偷去过一次清玉台,她看见了姐姐的玉像,栩栩如生,她想死在姐姐的身边,陪着她,于是依偎在了慈恩圣女像下,一夜过去被人发现,她的病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洛湘隐隐猜到了原因,只是她从未见过姐姐的鬼魂,她在这十年里,看到城中一个又一个人死去,每一个人暴毙而亡要下葬或埋尸时,她都会到场,她要亲眼看着那些曾经欺辱过姐姐的人死得有多惨,越惨便越痛快。   洛湘少言寡语,早养成了薄情冷心的性子,乍一听闻谢家的人要捉她挖心治病,嗤笑一声,毫不意外这会是那个女人做出来的事。   她没想过逃,她想她死了,也不会选择投胎转世,她要和姐姐一样化成厉鬼,日日诅咒,要让云城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林念箐却拉着她跑了一头的汗,他紧张她紧张到心跳加速,便是呼呼迎面而来的风声灌耳,洛湘也能听得到他的喘气。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与幼时记忆中的不同,而此刻他也不像过往那样呆笨,竟生出一些男子气概来。   洛湘笑了笑,她知林念箐来云城的目的,也知那药香囊的寓意,她有些惋惜,自己从不求活,大约是不能给林念箐幸福的。   谢家的人冲了上来,抬腿便要朝林念箐的身上踹过去,洛湘挣开了林念箐的手,朝那些人推了过去。   她撒起泼来也有些泼辣,高扬着声音问道:“你们是想杀人吗?!”   谢家人一怔,先是拿住了洛湘。   “谢家目无王法了?!我洛家在云城也有头有脸,你们凭什么抓我?!”洛湘尖利着嗓音喊道:“十年前,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能让自己活命,将我姐姐逼死!如今还要来逼我?天道恢恢,诸位也不怕有神明降世,灭了你们这群恶鬼!”   清晨本就安静,洛湘的声音几乎从街头传到街尾,只要是站在谢府门前的人都听到了。   他们也没弄懂谢府为何要抓住洛湘,虽这些年洛湘古怪了点儿,并不讨喜,可她也无过错,谢家虽是官宦人家,也非云城府衙,更无抓人的权利。   道理他们都懂的,只是这一瞬,洛湘被谢家的人抓住又似乎成了理所应当之事,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声音,隐隐告诉他们,这是对的,谢家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谢大夫人重病,因受人诅咒所害,此诅咒非一朝一夕形成,而是长年累月以血供养鬼画而来,病来如山倒,险些要了谢大夫人的命。”易大师开口了。   众人闻言,纷纷议论,是谁这般恶毒,竟然想要谢大夫人的命。   易大师望向洛湘,勾起一抹淡泊的笑:“贫道算了,星指东方,正是洛家的方向。洛家姑娘黑衣挂身,是为聚阴,她使邪术给谢大夫人下咒,若想要谢大夫人好转,唯有用下咒之人的心血作为药引。”   “自作孽,不可活,你若不想着害谢大夫人,人家又何必要抓你!”   “就是就是,她方才还说我们害了她姐姐,她姐姐如今可成了慈恩圣女,日日受我们跪拜供奉,如此还不满足吗?”   “她要害人,便要她抵命!”   ……   林念箐仿若傻了一般,他双眼模糊不清,可他能看见人影,各色衣衫的人站在一起轮廓模糊,似乎都长着一张脸,一张可怕的、自私的脸。   他们面部扭曲,如恶鬼一样趴在人的身上吸血,冠冕堂皇地说些理由,便要轻而易举夺走他人性命,凭什么?凭什么呢?!   云城人昏聩如此,毫无理智,如同野兽恶魔,令人发指。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一句话,便要定洛湘生死?定洛芯生死?   “不是的,不是的!”林念箐扶着腰,瘸着腿站起来,他忘了身上的痛,满心只觉得荒唐:“你们说小湘害人,证据呢?!就凭那道士三言两语,便能让一个人替死吗?”   “易大师说的话还能有假?!”谢府的人一句,围观百姓皆是附和。   “什么易大师,他就是个助纣为虐的妖道!”谢随的声音响起时,众人纷纷看过去。他跌跌撞撞,满手是伤,顺着吵闹的声音走出了谢府,站在众人面前,浑身狼狈,发冠都歪了。   谢随的那张脸,不论过去多少年,不论看见多少遍,城里的人都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不敢看那两条蜈蚣似的线。   “称为慈恩圣女便该满足吗?既如此便能满足,那大家不如都去死吧?你们死了,我也日日磕头跪拜,给你们烧香供奉,男得叫大神,女的叫大圣,你们可会高兴?可满意?”谢随此话一出,便立刻被人骂作疯子。   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轻薄长嫂的坏胚,洛芯一死,谢随就疯了,已经疯了十年。   谢随听见那些谩骂声,哈哈大笑,他的眼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笑容却像是狰狞的哭,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刀,扯开白玉发带,将那刀牢牢地绑在自己的手上。   众人见状,心突突直跳。   谢随倒是淡定了许多,他看不见,也就没了顾忌,只说一句:“今日谁要带走洛家女,我谢随便当一回疯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便试试,我死之前能带走几个!”   他看不见,摸不着,但他能听见声音,那把刀锋利得吹毛立断,是谢随每日带在身边打磨的,他想着总有一日能接近那个女人,杀了她,如今这刀对外,也将成为他赴死的武器。   “疯子!疯子!”   谢随一笑:“我是啊,我疯了,如何?!”   洛湘仍被谢家人困住,谢家人见谢随如此,暂且不敢动,只一双眼求助似的看向易大师。   易大师蹙眉,有些犹豫,他也不敢靠近谢随,就怕那把刀闻风而动,朝他刺过来。   黑云浮过谢府顶上,易大师眼角抽搐了一瞬,忽而朗声道:“带走洛湘!开祭台,作法!剖心救人!”   林念箐闻言,瞧见眼前浮动的人影,也不知该拉谁,便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大声喊道:“不要!不要!”   洛湘被人抬起,面朝黑云密布的苍天,今日初晨阳光为纯金色,才这么一会儿便又暗了下来,可见云城的确怨气深重。   洛湘不怕死,她怕她死后成不了厉鬼,报不了仇。她的眼角落下了泪,无声无息地连哭都没有抽泣,只睁圆了眼,非要盯着苍天,仿佛要将那乌云盯破一个洞,非要以性命瞧瞧,这世上是否真的没有天理公道,没有神明救世。   谢随听到了脚步声,他握紧刀,大叫一声便冲进了人群,不管不顾地挥砍着锋利的长刀。   有痛呼声,惨叫声,也有滚烫的热血洒在了他的脸上。   谢随浑身颤抖,他听不到洛湘的声音,却好像意识混沌,回到了十年前他挖去眼睛之前,洛芯被众人扛上高台时的画面,他听到了洛芯的声音,洛芯尖叫着求死,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破碎声,此刻回荡于谢随的耳畔。   谢随不知自己有无杀人,杀了几个,是否伤到了洛芯,他只知道那些人仍旧在往一个方向过去,随着易大师的指挥,不曾停下。   林念箐一个半瞎,谢随一个全瞎,他们俩双拳难敌四手,一个被人拧断了捆着长刀的手,一个被人压在青石路上,脸颊擦着粗粝的地面。   洛湘咬牙切齿,低声喃喃:“我会化成厉鬼,我要化成厉鬼,我要杀了你们,我要……”   一缕金光忽而照下,洛湘仿佛出现了幻觉,她似乎真的看见了一抹破开黑云的天光,正正地照在了她的上方。   城外青山观,百年无人,杂草遍生,却在这一日敲响了晨钟,似一道含香清风,带着微凉,吹开城外薄雾,扫遍大街小巷。 第49章 浊玉台:十五   这世间并非每一片土地都受神明庇佑, 至少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后的云城,从此陷入恶鬼冤魂缠绕的黑暗中。若不是阿箬带着寒熄过来,若不是恰巧那个女人正是阿箬要找的人之一, 清醒又无辜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抹杀干净。   谢随说他去救人, 他很决绝,十年前他亲眼看见洛芯被人带走,却无能为力, 说到底他的心中仍有些顾忌, 有惧怕, 但当真的看透了这座城池的本质,生死便不那么重要了。   洛芯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娇贵的花儿早就枯萎死亡, 唯有月季欣欣向荣, 月季……是希望,这两个字从未落在她的身上。   许是当年洛芯与谢运当真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故而谢府的这座小院没有任何遮挡, 清晨第一缕阳光便可洒向园中花草上。被谢随压倒的花枝上沾了点儿他的血和露珠,娇弱的花折了根, 还新鲜着, 淡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折射出了几抹彩虹光辉。   阴云压城,躺在耳房榻上的寒熄轻轻唤了一声阿箬,阿箬猛然回身朝屋里奔了过去, 欣喜道:“您醒了!神明大人!”   再去看, 寒熄仍旧是睡着的, 安静的耳房内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睡得很沉, 不会开口说话, 方才那一声是阿箬的幻觉。正因为这一声幻听,叫阿箬明白她人虽站在这方小院,沉重的心却跟着谢随离去的身影,惴惴不安的也在寻求一个希望。   耳房桌案上的月季花虽枯萎着,却未腐烂,干花缩成小小一团。   阿箬盯着那花,又看了一眼桌案旁的太师椅,眉心轻蹙,心头颤了颤。   若不挣,何来希望?   若不求,哪有神明?   阿箬背过寒熄,三百余年,从白骨,到不成型的肉团,她的双肩早已能背上一座青山,今日再背他一次又何妨?   让寒熄难受得昏厥过去的女人,她不会放过对方!洛湘要救,谢随也要救!总不能叫着云城唯一清醒的两个人,死在这场被人施法创造的荒唐幻境里。   这世间,不可颠倒黑白。   阿箬扶着寒熄坐上太师椅,将他摆放成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又扯破小榻上的被条束在一起,不松不紧地固定了寒熄的手脚,穿过他身后靠着的椅洞,背在了背上。   阿箬冲出院落时,头顶的乌云很黑,像是天不曾亮,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   她奔跑时的风吹落了各色月季花瓣,微香的露珠打湿了她的裙摆与袖摆,阿箬似是一抹飘于谢府细瘦的竹叶,顺着昨夜记忆里的路,一路狂奔至谢府门外。   扛着洛湘的人已经走出了这条街,满地斑驳的血迹,还有街头被押住的两个人。   阿箬看见了谢随和林念箐,他们都深深地趴伏在地上无法动弹,而那一溜血迹,正是从谢随的身上流出来的。   这一刹,她回想起了谢随冲出洛芯小院时的脸,再去看,谢随那双已经不会流泪、被细线缝成两条蜈蚣似的的眼眶里,流下了两行血来。   深红色的血液爬在了他的脸上,而他与林念箐还在尖叫着挣扎着,押着他们的人仿若行尸走骨,看着他们的眼就像是恨毒了他们。可为何呢?为何会恨?该恨的,不该是这些清醒的人吗?   城外青山观百年无人,早已遍布杂草,铜钟表层生了厚重的、斑驳的锈,挂钟的麻绳腐朽,终被这清风吹断了最后一丝坚持,铜钟落地,咕噜噜滚向观门前的红柱,只闻一声沉重威严的——当!   阿箬浑身一颤,再抬头去看,头顶乌云破开了一道天光,正正地照在了她的上空,落在了她的发丝上,带着温度,晨风吹散了她身上的露气潮气。   她站在阳光下,再看那些置身于黑暗中的人,满城怨气更深,随着洛湘被人带走的时间,城中央朱红围墙里的女鬼再次发出痛苦的嘶吼,而人堆着人,人推着人的云城百姓,高高举起瘦弱的洛湘,无数双手拂过她的身躯,将她推向了当初制裁她姐姐的高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们口中喃喃,要剖洛湘的心,救谢大夫人,也说着满城莫名暴毙的病症,说不定也是她的诅咒而来,洛湘说她想化成恶鬼,去惩罚这些已经失了良知与理智的恶人。   他们只是被谢大夫人施法迷惑双眼的寻常百姓,他们真的是恶人吗?   阿箬细细看去,她能看见每一个人身上缠绕着不同深度的鬼咒,无一幸免,他们都曾去祭拜过所谓的慈恩圣女,一个个刽子手,在乞求刀下亡魂赐福、保佑。   他们并不无辜,满城百姓,无一人是无辜的。   他们只是被迷惑了双眼,又不曾迷惑心智,人心善恶之间有一张纸,可那张纸很脆弱,只需稍加牵引,便会倾倒其中一方。谢随曾挖了自己的双眼来抵抗这一条牵引他向恶的线,其余云城人,毫无挣扎,统统选择了妥协。   孩童天真,成人亦无辩驳是非的能力吗?   若非朝夕相处之人,又有谁能被日日迷惑?时时混沌?   无非是他们不愿清醒,只有统一向恶,才可将自己从十年前的暴行中择开,也唯有接下来一个又一个恶行,才能圆说那一场慈恩圣女降世,以自身解救世人的传奇故事。   阿箬看见了一个男人从谢随的手中夺走了刀,长刀高举,正要落下,她心间一跳,大喊一声:“谢随!”   谢随闻声,艰难地将头扭向阿箬这方,声音破碎沙哑道:“阿箬姑娘!救救洛湘吧!”   阿箬左手朝上,右手画符,再以左手推出,朱色的符文散开,似是一只只灵动的飞雀朝那些施暴的谢府家丁飞过去,冲到了他们的身上,冲散了他们浑身力道。   长刀哐当一声落地,谢府家丁诧异地看向朝他们这边奔来的少女,其中一人昨夜领阿箬入谢府,认出了她。   谢随爬起来,摸索着长刀握在左手中,还要往人前去冲,林念箐也挣开了那些人,顺着模糊视线中晃动的人影,寻找洛湘的身影。   悲剧不该再发生的,不论那个女人有多通天的本领,至少在阿箬的眼里,她还不够格当着她的面杀人!   临时布起的祭台,烛火在黑云下忽明忽灭,年迈的易大师抽出铜钱剑,对准了洛湘的心口而去。   台下人头攒动,仿佛这一场仪式不是救谢大夫人的命,而是救他们的,他们盯着铜钱剑,盯着洛湘,盯着她的心口,等待滚烫跳动的心脏被挖出。   破开云层的天光随一抹青绿的身影而来,朱红的符文从四面八方飞至高台,再牢牢地贴上了易大师的铜钱剑,不过一刹,铜钱碎落满地,叮铃哐啷地滚下祭台。   易大师一怔,察觉到了风中浮动的灵气,他朝天光看去,目光再定于天光之下的少女身上。   少女左手的结印尚未松开,在风中飘摇的衣袂里,偶尔荡出几抹月白银纱,她的发与寒熄的发缠绕在一起,她的衣裳也与寒熄的衣裳贴在了一处。有那么一瞬,天光似是为阿箬而来,淡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了她的身上,将一脸严肃、怜悯洛湘的阿箬,衬成了圣子入凡,好似神明。   “放人!”阿箬道。   易大师顿了顿,他在阿箬的身上也看到了那抹熟悉的仙气,只是相较于谢府大夫人身上的一丝而言,阿箬的更重,更稳,更纯澈。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为何立于高台,伴身五十余载的铜钱剑,也裂了。   “放人!——”   阿箬再度开口,这一声比青山观的钟声还要震慑人心,易大师往后退了半步,哑着嗓音道:“放了她……”   “大师!不能放!放了她谢大夫人就没救了!”   “她是诅咒谢大夫人的恶毒女人,留着她,我们云城会不得安宁的!”   “杀了她!杀了她!”   易大师的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巨快,在对上阿箬视线的那瞬,他脸上的表情从矜傲冷漠化作悲痛挣扎,两种矛盾的情绪于他的表情中不断转换,最后竟让他吐出一口血,咚咚两声巨响的心跳过后,便是长久窒息。   台上倒地抽搐的易大师并未惊醒众人,架着洛湘跟随易大师的几个小童正犹豫无措,他们松开了洛湘的手去看易大师,可百姓却在这一瞬感知到危机降临。   若他们从前做的便是错的,错了十年,非死不能赎罪,那唯有他们从未做错,错的只是如今犹豫不决,背叛了谢大夫人的易大师,他们便仍是正义一方,誓要铲除恶人!   成百上千的云城百姓忽而暴动,他们统一化作了一张狰狞的脸,满眼都是对洛湘的憎恶,仿佛非要将她大卸八块才能解恨。   从行尸走肉,化作失智的暴徒,也不过转瞬。分割人心间善恶的那张纸,终于被墨色铺满,染迹顺着心头,随着血脉,蔓延全身。   他们一半冲着洛湘而去,要挖洛湘的心,一半回身朝阿箬过来,来解决这个外来的异徒。   阿箬察觉到他们的意图,顿时后退两步,设阵化作一面无形的墙,阻挡了爬向高台的人,也阻挡了朝她奔来的百姓。   洛湘站在祭台上,暂且安全,她身边是倒地不起胡言乱语的易大师,和易大师三个无措的小童。洛湘有些浑噩,她看见小童腰后别着一把匕首,耳畔响起的是嘈杂的人声,一个个像是畜生般狂吠乱吼。   既然人人都想让她死,她何不死给他们看?   看看她死后没有易大师设阵阻碍,一身怨恨气息冲向他们后,看他们如何自救,怎么得意?   洛湘抽出了小童腰后的匕首,惊得那小童大喝一声:“你想做什么?!”   洛湘反握刀柄,对准了自己的心口,满脸滚泪,已有了赴死的决心。   阿箬瞧见了,她心间猛然一凉,扬起的声音穿过这些沸腾的人群,直撞入洛湘的耳里。   “洛湘姑娘!这世间尚有亲人记挂于你,何至于死?!”阿箬道:“云城生乱象,乃妖邪作祟,我阿箬今日保证,必收服妖邪,还你姐姐清誉,渡你姐姐投胎,孽债现报,绝不让好人心寒!”   洛湘浑身颤抖的厉害,她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她看向人群外的阿箬,再看向那些叠在一起,人踩着人,人踏着人疯魔的百姓,生出了一丝犹豫。   “死?!不能死!不要死!”林念箐看不清洛湘所在,他也不知道洛湘正拿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他还在人群中寻找洛湘的身影,焦急得顾不得满身伤痕,悲痛道:“小湘妹妹!我来云城、来云城是特来找你的!我不会让你在云城受苦,我带你回我家去,我爹娘疼爱你,我也疼爱你,我、我们还有大好未来,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离开云城,大好未来……   谢随泣血,扬起一抹苦笑,他在此刻衷心的希望,希望洛湘能随这大夫离开云城,离开是非之地。   他不能带走洛芯,但至少有人能带走洛湘。   “怨恨之气难消,魂魄也终不得安宁,还请洛湘姑娘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将洛芯姑娘的尸骨迁出清玉台,助她逃脱,还她自由。”阿箬沉声道。   洛湘闻言,顿时痛哭出声,她无声无息流了许久的泪,却是在这一刻嚎啕大哭起来,手中匕首落地,人也跪在了地上。   洛湘面对阿箬方向,深深地弯下腰道:“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洛湘给您磕头了!”   一声声咚响从祭台传来,阿箬松了口气,比着结印的双手传来了些许痛麻,但还能忍。   易大师喘过了这一口气,像是小死一回,再睁眼时浑身发软,胸腔的跳动异常快,头脑昏沉,却没了那坚定的信奉之心。   随神,应神,侍奉于神,到头来,却未真正看清过,谁才是神。   三个小童扶起易大师,易大师颤抖着身体,茫然四顾,这才看见满城铜镜封锁了恶鬼,看见满城百姓失了神智,看见这座城从内到外布满了鬼咒怨气,又满是恶意邪祟从人们的心间钻出。   他眼中不可置信、震惊之余,又有回忆钻入脑海。   谢随骂他为助纣为虐的妖道,如今看来,这名声是坐实了的。   “易大师可清醒了?”阿箬扬声问。   易大师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恰瞧见一只从阿箬身后太师椅扶手上耷拉下来的左手,手旁衣袖化作纤云,透着金光,他噗通一声跪下,心跳都停了。   “谢府十二道阵法,一道比一道深,我寻不到那个女人的方位。”阿箬道。   易大师颤抖着声音道:“十二道阵法,以十二时辰为设,每到相应时辰便重落一次封……贫道、小人……我、我带姑娘前去。”   “最好不过。”阿箬冷着一张脸,收回了阵法。   眼看汹涌的人群如飓风下翻滚的浪潮,霎时间朝她扑了过来,也无需阿箬动手,那易大师的确是个有能耐的,立刻将阿箬撤下的阵法补上。   他心有余悸地垂下脑袋顺着墙角引路,不敢多看阿箬一眼。 第50章 浊玉台:十六   谢府十二道阵法, 阿箬只能破其一二,若非如此,她一开始便会破阵冲进谢府那个女人所住的屋子里, 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不得不说易大师的确是有些能耐的, 想必当年谢随恨毒了那个女人,出城几个月将他找来的确废了不少功夫。他破阵手法复杂,大到园中的亭台楼阁, 小到一花一木, 全都细有讲究, 只要破其一,阵法便不能成型。   云城上空的乌云终于散去了大半,拨开浓雾, 逐渐天明。   谢府里有人见到了阿箬, 觉得古怪,但瞧见一旁的易大师对她小心翼翼,便起了肃然之心, 即便多有好奇,可还是不敢上前询问, 只是偷偷去叫了如今的谢家家主——谢运。   谢府外乱做一团, 昨夜满城大夫跪在谢运面前说谢大夫人的病症是诅咒而来的,便是易大师也点头说需要下咒之人的心血才可救活,谢运满心焦急, 哪儿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立刻便要找到那个下咒之人。   天将亮, 易大师算出了下咒之人为洛湘。   谢运当时心里有些莫名的酸楚, 他已许久不曾想起洛芯来, 洛芯的相貌、声音, 乃至他们青梅竹马的十多年记忆好似都在这每日与新夫人的甜蜜中被冲淡,久而久之,他的生命里就如从来都没出现过这个人。   他对洛芯的印象,只留在了她与谢随偷情这件事上,他心中嫌弃,失望,还有被背叛后的愤懑,独独没了当年对洛芯怦然心动的爱慕。那些多年的美好回忆,好像就在那一日化成了飞灰,就此消失。   当时满城怪病,就连谢府也有几个男人心肺衰竭,那怪病很有可能极快地传到他的身上来。   易大师说只有洛芯能救满城的百姓,他听到时,心里立刻想着不行,可那日他又不知为何同意了。   他让洛家的人将洛芯接回去,潜意识里不想看见洛芯的惨状,便在书房坐了一日,直至洛芯离世,谢运才有感,他的第一位夫人真的没了。   伤心吗?难过吗?那些情绪似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倒是他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中,很快找到了安慰。   如今的谢夫人,让谢运体会了从未有过的安心和依赖,她永远都是那么温柔顺从地将他周围的事处理妥当,娶妻如此当满足了,谢运还想着与她白头偕老,怎能让她就此香消玉殒?   可……这回给她下咒的人,是洛湘啊。   洛湘、是洛芯的妹妹。   时隔多年再一次回忆起洛芯,谢运说不出自己是何感受,总之心里闷闷的,好像当年他捉亲弟弟与洛芯的奸时,那股感觉又冲了上来。   他没阻止谢府的人为了护住他们的主母,去抓洛湘赴祭台挖心,正如他当年没阻止满城百姓,抬洛芯上台为祭品赴死。   天亮了,金光铺满谢府琉璃瓦,谢运难得没在谢夫人的身边陪着她,而是坐在了书房内,等待下人将洛湘的心奉上。   他没等来洛湘血淋淋的心,等来的却是下人传报,易大师卑躬屈膝地请一名女子入府了,那女子身后背着个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人,瞧着颇为古怪,似是冲着大夫人去的。   谢运浑身一震,心内对夫人的关心让他加快脚步朝夫人的住处小跑而去,越跑心中越是惴惴不安,直到他无意间撞到了一个端着果盘的丫鬟,谢运才像是从某种魔怔中回过神。   丫鬟捧着从果园里摘来的葡萄,被谢运撞得散落一地,青涩的葡萄是翡翠般的绿色,瞧上去便酸,可架不住大夫人爱吃。   谢运盯着那满地滚落的葡萄,忽而道:“这枣子尚未成熟,吃着涩嘴,怎么能给大夫人送去?”   言罢,他又有些恍惚:“这个季节的枣子,应当熟透了的。”   夏末秋初的枣子成熟得能挂满枝通红,一颗颗密集地坠在叶片下,像极了诗中寄情相思的红豆。   那丫鬟有些震惊,亦有些慌,她是谢府的老人了,深知大夫人最讨厌的就是枣子,她不敢言语,只盯着谢运离开的背影,悄无声息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与以前不一样了。   阿箬越往谢府深院中走去,心中的沉闷越甚,她看着那一张张朝她这边好奇投来的眼神,又在瞧见她身旁易大师后变得恭敬,深知若满城皆为傀儡,那谢府里应当没一个清醒的人了。   阿箬走到了昨夜熟悉的路,越过大片葡萄藤,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谢随,他在青楼里,将果盘里的葡萄一个个捏碎了扔了满地,又想起方才见到谢随时,他似乎浑身都是伤,鲜血将华丽又破损的衣服颜色染深,也不知现况如何。   再往里走,阿箬便没继续看院中摆设,她对阵法了解不算多深,亦没心情在此时学上一招半式。   直至云城上空的乌云彻底褪去,东方的太阳升起大半,金光笼罩整片城池屋瓦,阿箬才真正走到了如今谢大夫人的房门前。   门前几个丫鬟见到阿箬,纷纷露出震惊又不解的眼神来,她们想上前拦人,尚未出声便被易大师阻止。   阿箬就站在那扇门外,依稀可见里面丝丝飘出的仙气,很淡,如萤火般飞出这片院落,那些金色的萤火与阿箬的衣袂碰撞,一如火星飞入水面,刺啦一声化作飞烟消失。   易大师将房门推开,她跨步而入,朝屋内摆设去看,富贵玩意儿不少,五彩斑斓的摆了满室。   花丝镶嵌的屏风后,隐隐有一个人影晃动。   那人也不跑,就斜靠坐在软床旁,瞧见阿箬进来,发出一声娇美的笑。   便是这一记笑,让阿箬脑袋一阵眩晕,她及时扶着门窗稳住身形。   阿箬浑身发颤,几乎失力到双腿跪地,险些站不住,胸腔震撼狂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着她的心脏。在那束缚力道下,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很艰难,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极粗重的喘息。   她记得这个女人,与记得其他岁雨寨里的人不同,阿箬记得她不是因为她的面容,而是因为她的声音,所以哪怕此刻她只发出一声笑,也轻而易举地挖出潜藏于阿箬心中深沉的恨意,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   这世上有绝对的恶人吗?   何桑爷爷说,世上绝大部分的恶人都是被生活所迫,无奈之下行恶。他说书上所言,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天生便是恶人,但即便迫不得已,做错了事也是做错了。   可阿箬认为书上的那句话说错了,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人生下来便是恶劣的。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他们的一切行径不论好坏,都是想做便做,不顾后果,也不曾后悔过。   “阿箬,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找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了啊。”女人道:“唉,真不巧,你若再迟上一个时辰,说不定此时那个女孩儿的心就被捧到我面前了。说真的,我吃过那么多回人肉,还没吃过人心呢。”   阿箬扶着门框的手颤抖,脸色霎时间白了下来,她频频冒出冷汗,双足似是陷入了泥沼,难以自拔,不断下陷至过往可怕的噩梦中。   女人终于还是开口,她说出了阿箬此生最后悔、也最惧怕的事。   “我记得你吃过,人心,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告诉蓝姐姐吧。”女人言罢。   阿箬顿时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尖叫,嗓音劈裂,她随手将桌案上的东西挥了满地,朝女人的方向掷去。   “闭嘴,闭嘴!”   “哈哈哈……敢做不敢当,你还是那么胆小。”女人掩嘴,眼神嘲弄,便是提起吃人,她也没有丝毫愧疚。   阿箬记得她的笑声,只要她每笑一次,阿箬的心便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割裂,整个人似被劈成了两半,一半立在当下,一半已经腐朽于过去。   那年她杀了全寨的人,大火燃烧漫山遍野的樟木林,又在大雨中熄灭,死了的岁雨寨人统统复活,她也再度醒了过来。   他们吃了神明,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能力,可或许整个岁雨寨中的人,也唯有阿箬活在了无尽的愧疚和自责里。   她被人关进了木笼,疯子一般啃着木藤想要爬出去,当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杀了他们为寒熄报仇,她一定要报仇!报仇!   随后,阿箬听到了那个女人的笑声。   她是外来嫁入寨子里年过二十的小妇人,入岁雨寨不过三年,因为面容姣好才得了这个便宜,知晓岁雨寨里有大夫,有猎户,有屠夫,能在这饥荒年代里分享食物,存活几十年。   可她的到来并未给岁雨寨带来任何益处,反而在这第三年里,破了岁雨寨绝不吃人肉的戒。   当时阿箬蜷缩在木笼内,听见窗外女人的声音道:“这世道,能喝上一口肉汤多不容易啊,就是这个小傻子才将死人当块宝,她不知便是我们不去吃,那个男人落在别人的手中,也一样是要当食物下肚子的呀!”   “说吧,你如何劝动吴广寄动刀宰杀的?”她夫君问她。   小妇人笑道:“反正不是用卖身子的法子,你别吃味儿呀。那屠夫早就馋肉了,我也就这么随口一提,他还真将人给切了,那血淋淋的场面,我是没敢看,可我让他给你留了一块腿肉,好吃不?”   “是嫩,这人肉都这么嫩的吗?”   “馋啦?偷偷告诉你,我嫁你之前在外尝过一小块,酸酸涩涩柴柴的,哪儿有这个好吃!”   后面的话,阿箬没听进去,她只觉得当时满脑子天旋地转,心脏仿若爆裂开,竟比凌迟还要痛苦万分。   她在木笼里传来疯癫的嘶吼,用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木笼,癫狂地吼道要将他们全都杀死。许是她的声音太吓人,那一声声破碎的吼叫终是让门外闲聊的小夫妻想起不久前被阿箬用屠刀毙命的经历,他们胆颤地匆匆跑开了。   唯留阿箬还陷在恐惧与崩溃的情绪里,不敢细细回想那两人说的话,只想尽办法要从木笼里冲出来,冲入岁雨寨,要所有行恶之人受到惩罚。   小妇人姓蓝,曾在入寨的第一年,逗过年仅十三的阿箬,说她长得真标致,要她唤自己一声蓝姐姐。   后来阿箬背着寒熄的第一百二十一年,她杀了“蓝”的夫君,凑上了寒熄的一条腿骨。   所以说啊……何桑爷爷的话也不尽然是对的。   至少“蓝”是阿箬所见过的,从头至尾全是恶的人。   她从不顾旁人的想法,只管自己的死活,她想吃人肉,便带动着满岁雨寨的人去杀人吃肉,她想要一个男人,或许也不是真爱对方,便要将那个男人迷惑得家破人亡,让所有忤逆她的人都惧怕她,知道她的厉害。   蓝不喜欢谢随,便设法害了谢随,杀了谢随一直维护的洛芯,也拿捏了谢随的软肋,要用洛湘的心来恶心对方。   如今,她再用当年之事,三言两语来恶心阿箬。   一阵清风于门外吹来,带着不知名微寒花香,周围场景变化,好似又回到了她意外闯入神明结界的那一日。   身披月霞,纤云绕袖的神明,靠着她背后的太师椅,正发出平缓的呼吸声。   小银雀的声音叽叽喳喳响起,月色长袖的袖摆扫过阿箬的颤抖的双手,也扫去了她心间刺痛,扫去她胸腔阴霾,扫去她脑海中沉陷过去的混沌,那一阵香风,唤回了她些许理智。   阿箬按住心口,掌心下疯狂的跳动如同擂鼓,而她不断告诫自己要清醒。过去的已经过去,她欠寒熄的,会一丝不差地还给对方,她一定会杀尽所有岁雨寨的人,把寒熄完完整整地拼凑回去。   不光他的身躯,还有他的神智、灵魂。   阿箬以为,她应当此生都惧怕这个女人,若无她的一句话,或许寒熄就不会被分食。可她今日不是一个人,身后沉甸甸的分量告诉她,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久、走了三百余年,应当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过往,包括她心中的“至恶”。   金丝镶嵌的屏风应声而倒,阿箬踩过屏风,慢慢走到了床前,走到了蓝的眼下。   小妇人的相貌放在饥荒里的当年算作顶尖,但在如今这太平盛世里也只能称为稍有姿色,不见得多美丽,也没有多温柔,一双眼中含着些许媚丝,她惯会以此迷惑男人。   蓝有些意外阿箬竟靠自己这么近,她睁圆了眼,无意间瞧见她身后背着的一抹身影。   对方只露出了一缕发丝和银簪,还有高于阿箬脖颈的双肩,肩上银雀绣文清晰,月色衣衫如云似雾,蓝没看见他的相貌,却在这一刻心惊地认出了对方。   她当年,也只看见了这个男人的背影,这身衣衫,这一根斜插的银簪,一如往昔。   “你……”蓝只知阿箬杀他们,是为了复仇,却不曾想过她竟然能将当年被分食得连一块骨头都不见的人拼凑回来,是真人,还是假的?   蓝对上了阿箬的目光,这一瞬,她心惊地在阿箬的眼里看见了浓浓的恨意,可恨意掩盖之下,还有得以报仇雪恨的痛快。   阿箬知道,蓝必死无疑,只要被她找到的岁雨寨的人,无人能逃出她的手心。   既然她终能杀死恶,便无需惧怕恶。   “阿箬……”蓝扯着一抹笑,故意道:“你还没告诉蓝姐姐,人心究竟是什么味道的呢?”   阿箬闻言,双眉微抬,竟也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来。她的眼神渐渐冰冷,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深,逐渐露出往年木笼中癫狂的少女神态。   “这么想知道?”阿箬的声音很轻,她朝蓝弯下腰,右手轻轻盖在了对方的心口,轻飘飘地道出一句:“那你可得好好尝尝。”   她的五指化作锋利的刀刃,生生钻进了蓝的血肉之中。   他们吃过神,不死不灭,却不代表不知痛感,没有恐惧。   在蓝痛苦的尖叫声中,阿箬的手彻底破开了她的胸骨,钻入了她的胸腔,一把抓住了那块不会再跳动的软肉。滚烫的鲜血浸湿蓝的前襟与阿箬的袖摆,又很快化作水痕,啪啪哒哒地沿着床沿流了满地。   蓝扭曲着,挣扎着,阿箬却不肯放过她,她抓着对方的心脏,用力扯出,连带着不知连接何处的血管,把那块滚烫湿润的软肉塞进了蓝因为痛呼而张开大口喘息的嘴里。   阿箬一手掐住了蓝的喉咙,捏住她的下颌骨,另一只手还在往她嘴里塞着那块血肉,眼神冰冷,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深,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嚼碎了,咽下去。” 第51章 浊玉台:十七   这世上, 大抵是没有蓝惧怕的东西,她已经活了三百多年,对永生没有过多渴求, 对死亡也没有过多恐惧。   她嘴里含着自己被阿箬挖出来的心, 疼得浑身颤抖,胃里不住地恶心,可她的眼神中仍是不服, 倔强地睁圆了双眼, 直勾勾地瞪着阿箬。   阿箬自然也看见了蓝的眼神, 她看见对方甚至在咽下自己的心脏后,露出一抹狰狞的笑。   这记笑容极其刺眼,阿箬脸上的笑逐渐淡了下来, 蓝却笑得越发猖狂, 她的声音穿过房门,传到了屋外,引得谢家的丫鬟和家丁来看。   蓝碰到了阿箬, 那股能迷惑人心的力量自然也消失了,门外浑浑噩噩的丫鬟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了一眼, 便见蓝躺在床上, 被阿箬捏着脖子,嘴里的血迹尚未化成清水,正血腥的涂了满脸。   阿箬不想让她那么好过, 于是将傍身的匕首抽出, 再度刺向了蓝还未完全愈合的心口, 用力搅挖了两下, 终于在对方的笑声中听到了痛苦的哀嚎。   “啊——杀人啦!”谢府丫鬟的一声惊叫将门外院子里守着的人全都唤了过来。他们从外朝里看, 正瞧见阿箬的匕首刺进蓝的心口, 一行人因恐惧而散开,急急忙忙要去找人过来,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没了那仙气化作迷惑人心的力量,蓝也不过就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妇人罢了。   蓝看见那些曾簇拥于她身侧,唯她马首是瞻的丫鬟家丁们统统跑开,眼底闪过些许不甘心。   阿箬鹿眸亮了一瞬,清晰地从她眼中捕捉到了这抹不甘,她知道蓝不怕死,挖心无非是让她痛上一痛,却无法让她恐惧,可现在,她找到了能让对方恐惧的方法了。   往年阿箬捉到了岁雨寨的人,为了不节外生枝,都是直接杀死,不会另想方法折磨对方一番,可对于蓝,她也有她的不甘心和憎恶。她心中有一口气,因为面前之人是寒熄陨落的罪魁祸首,无她在,岁雨寨怕再过几十年,待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季,也不会想要去宰杀一个人果腹充饥。   无她,便无如今阿箬的三百余年,无她背上背着的脆弱神明,甚至无云城满城疯魔的百姓。   阿箬的匕首仍插在蓝的心口,她松开了对方的脖子,扭了扭手腕,再去看蓝脸颊旁逐渐化为水迹的血,眉目间的仇恨终于淡了些。   她道:“临死前,好好享受一下吧。”   阿箬双手合十,于四周设下一个小小的结界,再念出一串咒语,把结界中倒映的现状扭曲,重新拼凑成了另一番幻境小世界。   擅玄术之人会设阵,但阿箬会设界,那是她的神明,赋予她的微薄力量。   幻境结界生成后,阿箬往后退了两步,她看着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的蓝,双眼仔仔细细地盯着蓝的瞳孔,从里面捕捉到她的恐惧。   或许三百余年前的饥荒都不曾让她露出这般惧怕的眼神,阿箬想,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往往人擅长什么,拥有什么,便害怕失去什么。   蓝也是从死人堆里走来的,所以她早已习惯面对死亡,她既然敢做出杀人吃的举动,自然也不怕这世上真有神明降世惩罚她的罪恶,她过去不曾真的拥有过什么,但这三百余年,不一样。   三百余年内的蓝顺风顺水,凭着她一套魅惑之术,可叫万人臣服,她早已习惯了这高高在上藐视苍生的自傲,她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中,想必最害怕的,便是失控。   阿箬为蓝所设的幻境,正是此。   此刻的蓝,已然不是躺在谢府高床软枕上的谢大夫人,不过眨眼,她竟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她初入谢府后,第一次见到当年谢老夫人之时。往年她流了几滴泪,诉说自己悲惨身世,便得老夫人垂怜,将她留在谢府当女儿般对待,可这回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老夫人厌恶她装模作样。   谢随也带着下人一起排斥她,文绉绉地骂她卑贱。   蓝不甘心,她化作洛芯的模样去勾引谢随,终于带着谢运捉奸在床,蓝想她大仇得报,想仔细看看谢随痛苦的脸庞,却被谢运掴了一掌。   蓝不可置信地望向谢运,她听见谢运铿锵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捣鬼?随弟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妖女!”   谢运找来了易大师,不论蓝如何施法,那些人都不为所动。易大师说她是妖,是整个儿云城男子得怪病的原因,唯有将她送上祭台,化作为所有人解药的炉鼎,云城人才能活命。   蓝终于体会了一把当年洛芯的人生,她无措地躺在祭台上,看着台下人一张张狰狞恨不得叫她去死的面容,甚至在里面看见了当年她嫁给岁雨寨后的夫君。那个男人在旁人趴在她的身上行事时,笑得分外猥琐,带领他人对她指指点点。   蓝不解她为何不能迷惑那些人,为何所有设想全都报复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挣扎着,尖叫着,可是无人救她,她看见一张张恶心的脸凑上来舔她,吻她,可她无法推开那些人,更无法摆脱自己既定的命运。   不死不灭的身体让她撑过了那上百个男人不分昼夜的欺凌,蓝躺在地上,浑身无力,胸腔已经不再随痛苦的喘息而起伏,她双眼空洞地望着黑夜,望不见一粒星辰。   火把通明,易大师吩咐云城人在家家户户的飞檐下挂上铜镜,每一面铜镜都对准了蓝,将她不着寸缕破败的身体照得清晰,一方布满腥臭污浊的高台,躺着她慢慢恢复的玲珑躯体。   而后她听见易大师道:“妖女是不会死的,但可镇压,需得千金化为水,从头浇灌,将她制作成一尊金人,便可彻底将妖女封锁于金下。”   不要!   蓝终于体会到了真正的胆寒,她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无数恐惧似是成百上千条吸血的虫,顺着她心口漏了的那条裂缝钻了进去,迅速蔓延全身。   蓝浑身颤抖,她看见了那些人拿上被烧得通红的铁桶,里面装满了金灿灿刚融化的炽金。蓝挣扎着,尖叫着,她疯狂地想要逃离,可她动不了。   她看见洛芯带着洛湘在一旁嘲笑她,看见满城百姓露出痛快的表情,看着谢运带着谢随,提起那桶金一步步朝她走来,桶口对准她的脸当头浇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箬看着床上那动也不动的女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声,眼底对她的恐惧与恨意终于消散了许多,直至对方几乎叫破了喉咙,浑身颤抖地抽搐起来,阿箬才松开了一直握紧的拳头。   她的手指被捏紧到发白,此刻正在微微颤抖,只要稍微一动,阿箬便能碰到寒熄的袖摆,能摸到他袖摆上的云纹,碰到了,便能安心。   解恨吗?   大仇得报,自是解恨的,可即便再解恨,阿箬也不会觉得痛快。   仇恨便是如此,没有人会因为报仇而痛快,更无法做到真正的释然,因时间不可逆转,过去的伤害,永远都在。   幻境结界散去,蓝的眼前终于不是被熔化的金包裹覆盖的朦胧颜色,而是淡蓝色的床幔,随门外吹进来的风飘动。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世间,却好似走过了她的半生。   即便蓝知道她所见所遇皆是假的,神智也在那假象里破碎混沌。幻境是假的,她的恐惧、窒息、崩溃不是假的,运筹帷幄的真实在一场梦里逆转,阿箬想她就算不疯也要痴傻了。   谢府的家丁和丫鬟找来了谢运,谢运在见到易大师时,神色一顿,心中的怪异感愈发深了起来。在来时的路上,他听下人说大夫人被人杀了,谢运当即腿软,险些跪在地上,而后又有些晕头转向地问他们:“哪个大夫人?”   谢家丫鬟和家丁纷纷一怔,只能道:“谢蓝氏大夫人。”   谢运似是松了一口气,紧忙又问:“那芯儿无事吧?”   丫鬟家丁都用恐惧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索性谢运也没迷糊太久,因为当他走到如今蓝的房门前,这十年间经历过的一切都重新在脑海中拼凑起来。   撇去他对蓝莫名其妙的迷恋,撇去他对蓝百般纵容的顺从,捡起了与洛芯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回忆,还有她临死前,被洛家接走时,远远朝他瞥来的绝望一眼。   谢运站在门外,浑身发着寒,抖得如同筛糠,呼吸都乱了起来。   他一时间不太敢朝屋里走去,他认出了这不是洛芯种满月季的小院,府上除了那荒废的院落,也再也没种过月季了。就连当年他初娶洛芯时二人一起植下的月季园,后来被他推翻成了大片葡萄架。   蓝终于从濒死的窒息中再度复活,她艰难地支起身,余光瞥见门外的谢运,回想方才一场噩梦,蓝落下泪来,戚戚道:“夫君……”   谢运如遭雷劈,看见蓝仿佛看见了恶鬼般大叫一声,转身便跑了出去。   不是洛芯,下人们口中所说的大夫人根本不是洛芯!   洛芯死了……洛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他带回来的妖女,迷惑了世人的眼,也迷惑了他的心,让他将洛芯推向死亡!   谢运走路没敢抬头,直直撞入了一片葡萄藤中,凌乱了发丝,也撞下了玉冠,墨发倾下,里面夹杂了几丝银白,而他与蓝为期十年的恩爱,像极了戏台上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不,不是像,他就是负心汉,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还不如谢随,盲了眼,守住了心。   蓝的小院中,除了方才目视一切的易大师在瑟瑟发抖,其余下人纷纷随着谢运一起跑走了,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方才分明被剖心死去的大夫人,怎么会突然诈尸复活。   人走光了,屋内唯有蓝沉重的呼吸声伴着窗外的微弱的风声。   “夫君……”蓝终于认清了事实,可又陷在了另一道恐惧中。   她即控制不了幻境,亦改变不了现状。   阿箬望着蓝逐渐浑浊的双眼,抽出插在蓝心口的那把匕首,在她身上擦干净后,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自己的手指向她眉心的位置,念出了那一段分外熟悉的仙咒。   “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风息。”   阿箬半阖上眼,右手轻轻抓住了寒熄的一片衣袂,这一回她没有虔诚地闭上眼,她要亲眼看着蓝死去,看着她的魂魄被仙咒中的飓风吹离身躯,看着一丝丝从她魂魄里剥离出来的仙气化作金色的细线,游走向寒熄的四周。   阿箬看见了,蓝走得并不安稳,她带着此生最大的痛苦与恐惧,不甘与悲哀,狰狞着五官灰飞烟灭,便是她的身体也化作漆黑的尘土,扬风即散。   “归来。”   最后一声轻唤,蓝彻底消失于人世间。   房间浓烈的熏香淡去,吹来了微凉的冷香,漂浮于空中的仙气似是一粒粒金珠,跳跃着往阿箬身后的太师椅上过去,似露水附着于草木鲜花,每一滴都在寒熄的身体上荡开了浅浅的涟漪。   太阳彻底升起,高高挂于天空东方,乌云散尽,唯有一轮金盘散发着暑末炙热的光,像是一团火,烧出漫天斑斓的云彩。 第52章 浊玉台:十八   洛湘站在祭台上, 一身黑裙更衬得脸色苍白,她瘦弱的腰背笔挺,额头因为重重给阿箬磕头渗出了血迹。这里位于两条主街的交叉口, 四面灌风, 猛烈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却没吹乱她的心绪。   此地离谢府有些距离,即便站在祭台高处, 洛湘也看不见谢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见到街前头似乎有谢家的丫鬟和家丁窜跑出来。而她面前的这些百姓, 一个个龇牙咧嘴如同野兽般不断扒着阵法,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洛湘想,她的心, 究竟是能救谢大夫人那个妖女, 还是能救这些人的命?他们的疯魔究竟是受妖女蛊惑,还是早在当年他们集体侮辱洛芯时,就已经丧失理智了?   在阿箬离开谢府后, 逐渐朝祭台这边走来时,洛湘心里便有了答案。   依洛湘所见, 这十年来凡是入云城的玄术大师, 没有一个道行有易大师厉害的,偏偏易大师却是第一个中招之人。洛湘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逃脱得了那个妖女的迷惑了, 可就在这短短几天内, 她遇见了林念箐, 也认识了阿箬。   林念箐能躲过妖女的法术, 是因为他早年间误服毒物导致双眼半盲, 瞧人长得美丑都费劲, 又如何能对上妖女的眼,受她媚眼如丝的蛊惑?   而阿箬能全身而退,洛湘想,她一定是有大本事的。   正如这阴了又晴的天,世道不会永远被黑暗笼罩,总有光明能破开雨云,洒落人间。她等来了阿箬,等来了光明,也终于可以带着洛芯早已腐朽的尸骨,离开这地狱。   蓝死了,就连与她同吃同睡的谢运都清醒了过来,照理满城百姓不应该还混沌着,唯一可解释的便是或许他们早就摆脱了蓝的法术控制,可仍旧不愿意去分是非对错。   阿箬慢步至街上,看向那些阵法里进出不得攒动的人群,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打断了他们疯魔似的咒骂。   她道:“谢家大夫人已经死了。”   众人一怔,那一张张凶暴的脸终于产生了一丝裂痕,他们不可置信地反驳阿箬的话,一声声,一句句,再度将蓝说成了在世活菩萨,他们疑惑这般善良温柔的人,怎么会死呢?便是死了,也该是被人诅咒而亡的。   人群里的某人找到了可以继续施暴的理由,扬言谢大夫人是受洛湘的诅咒而死,他们一定要让洛湘偿命,为谢大夫人报仇。   “也不必报仇,因为谢大夫人未必没有复活的机会。”阿箬露出一抹嗤笑,望着那一张张脸,早已将他们的本质看透:“易大师说,虔诚信徒的心照样可以救活谢大夫人。既然你们这么追捧她,重视她,想必人人的心都可奉献,让我们试一试,究竟是谁的心更真诚。”   “胡说八道!这世上哪儿有病是需要挖人心才能医治的!况且谢大夫人那么善良,必会体贴我等,不愿让我等为她的性命作赔!”   “就是!挖心便能让人死而复生?你是哪路的大夫,说话可有凭据?”   “我看你就是疯了!在这儿胡言乱语!谢大夫人的死与我们有何关系?谢将军与她是夫妻,他的心应当最真诚,又何须来找我们?”   ……   洛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眼中含泪,为洛芯不平,她觉得可笑、讽刺。   看,道理他们都懂,只是伤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同身受,等刀尖对准了他们,他们依旧可以找回理智,为自己的权益据理力争。   “哪儿有什么媚术惑人?瞧瞧你们的嘴脸,分明是自甘堕落!”林念箐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这些人为了谢大夫人,要将洛湘的心挖出,如今又是他们反口,将一切都推出去。   阿箬早已知悉云城全貌,说实在的,她突然不太想帮助洛湘放洛芯自由了,或许洛芯的怨恨终有一日能蔓延整座云城,将曾经迫害过她的人都杀死,这些人……也不配活在世上。   阿箬心里恶毒地想,就这样撒手走人好了,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蓝死了,她还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寒熄,等待神明苏醒。   后退半步的脚突然顿住,阿箬脸上嘲讽的笑容尚未收起,便瞧见人群尽头里,一些探头探脑好奇又害怕的小孩儿在长巷角里露出了半张脸来。他们的爹娘就在人群中,露着丑恶的嘴脸,喊打喊杀,而他们躲藏于阴影之下,若无人管教,早有一天将自己爹娘的模样,学了个极致。   未必是人之初,性本善,但可以人之初,性本善。   阿箬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那些幼童的身上收回,她想起了许多过往,想起当年的白一,还有自己,她想起了她在寒熄眼里的模样,大约也如现在她眼里的这些孩童。   可以救的,伸手便能救了,哪怕当年的人吃人的世道已经缭乱不堪,哪怕如今的云城人人如恶魔野兽,但……何不伸手?   “洛湘姑娘,我们去找洛芯吧。”阿箬道。   洛湘闻言,连连点头,提起姐姐,她的心思也不在这些恶心的人身上。她连忙从祭台上跳下,踩在阿箬垫起的结界上,扑进了林念箐的怀里。   易大师的阵法未解,这满街成百上千人也无法逃离,他们虽担心阿箬等人去破坏慈恩圣女像,放出恶鬼,可不论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这灵力阵法的束缚。   阿箬随着洛湘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浑身被血渗透,傻愣愣站在人群阵法外的谢随看去一眼。   “你不去吗?”阿箬问他。   谢随怔了怔,似是从浑噩中惊醒,他听声辩位,面朝阿箬的方向,露出一抹惨白的笑:“嗯,她、她不会想要见我的。”   阿箬垂眸,片刻后再抬头看向谢随,眼神中闪过些许震撼,她望着谢随那双被挖了的眼,被线缝住的眼眶显示不出半分情绪,可他垂在身侧不停颤抖的猩红双手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阿箬轻声道:“或许她已经释怀了?”   谢随脸上的笑容一僵,他微歪头,有些疑惑,随后又想明白了,他道:“嗯,那就最好不过……”   阿箬抿嘴,眉心轻蹙,转身前忍了半晌,没忍住对着长街尽头巷子里几个小孩儿怒吼道:“不许围观!否则我让易大师将你们都送上祭台!”   反正易大师的恶名不少这一个,那些小孩儿从小在云城长大,自然知道易大师的本事,也惧怕易大师,一听阿箬这话,连忙扭头跑开了。   见人都跑走了,阿箬才捏紧双手,她觉得心里忐忑,手里空空,也不知自己此番作为是对是错,便只能习惯性地往身后摸去,她想摸一摸寒熄的衣摆,却意外碰到了他的手。   柔软的,温暖的。   阿箬一颤,撞着胆子,轻轻勾住了寒熄的一根手指。她没回头,只对洛湘和林念箐道:“走吧。”   他们从街巷穿过,一条小巷如长廊隧道,尽头阳光夺目。洛湘对云城熟悉,拉着林念箐走在前头,阿箬跟在后面,似是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话,又像是幻觉。   那是谢随的声音,就像恢复了他当年尚未疯魔前,斯文儒雅的声调。   ——多谢,阿箬姑娘。   阿箬走出了巷子,步入阳光之下,一路没敢乱想,只抓着寒熄的手指,心头噗通噗通地跳,她任性地想,寒熄没有甩开她的手,就是不怪她的。   反正她只是恐吓了一群小孩儿,只是……把谢随留在了原地。   八面朱红色的围墙里,怨恨之气还在拼命往外蔓延,阿箬往年超度旁的恶鬼,也念过一些往生咒语,可这回,她不打算强行在云城送洛芯离开。   洛芯都已经死了十年了,她的魂魄日日夜夜被锁在这堵围墙之中,总不能让她意识消散前,最后见到的还是造成她痛苦根源的云城。   洛湘肩上的魂火,是洛芯为她点燃的,洛芯走进围墙里,洛湘的怨恨便消散了许多。她大约也是怕自己这些鬼咒之气误伤了至亲妹妹,难得寻回了些许理智,不再传来崩溃尖利的鬼嚎。   慈恩圣女像依旧洁白无瑕,蔚蓝天空上仅有两朵白云,太阳正处其中,金色的暖光照耀在圣女像周围,清玉台上铺满了污浊,洛芯却从未有过一刻这般期待解脱。   洛湘露出了阿箬和林念箐见到她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也是她这十年来第一次会心的笑。   她道:“我来带你走了,姐姐。”   阿箬瞥了一眼玉像上的面孔,洛芯当年的确长得温婉动人,可惜了。   她推了林念箐一把:“去,把那玉像砸了。”   “啊?!”林念箐还有些愣神,阿箬蹙眉,瞪了他一眼,林念箐眼睛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知到阿箬的不悦,于是咬着牙,心底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朝清玉台上冲去。   慈恩圣女像应声倒地,晶莹的白玉化作尖锐的碎屑,七零八落地滚下了台阶,那下面埋着的是洛芯的尸骨。   洛湘扒开泥土,望着洛芯的白骨落下泪来,她抬头看向阿箬,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魂附于骨,背着吧。”阿箬道:“背出城去,她就自由了。”   “我来吧。”林念箐体量洛湘是个姑娘家,而他又是大夫,见过不少死人,也跟着仵作干过几次验尸的活儿,不怕这些。   洛湘摇头,坚定道:“我自己背。”   阿箬心道,白骨有何好怕的呢?这世上最不吓人的,就是至亲之人的尸身白骨,最令人可怕的,则是隔着皮、肉的人心。   洛湘没立刻把洛芯带出云城,她还去了一趟洛家。   满城人都要打杀洛芯之事已经过去了许久,那些站远了看热闹的云城人必然也将此事告知了洛家夫妻,可这么长时间也没洛家人来救洛湘。他们与十年前洛芯有难一样,宁愿龟缩,宁愿相信易大师的胡言乱语,也不肯承认自己当年是亲手杀死女儿的刽子手。   洛湘背着洛芯的白骨走到洛家门前,她没进去,当年洛芯便是在这里被人带走了,每一层台阶上,都有洛湘拼命磕头的记忆。   她对着府门喊了一声爹娘,洛家夫妻很快就出来了,他们一直守在门旁等待消息,既怕洛芯真的死了,又怕洛芯逃回来,让他们再送一次女儿。   阿箬远远地看见了洛家夫妻,一对年不过半百的夫妻,苍老得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狗搂着背,还在骂洛湘:“你这是干什么?你背、背了什么?!”   洛湘道:“我把姐姐救出来了。”   洛家夫妻手指指向她的脸,怨恨地点了点:“你疯了吗?你把她带回来,是想气死我们?你这些年阴森可怕,说话颠三倒四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湘面对自己的爹娘,早就没了眼泪,也过了会委屈的年龄了。   她释然一笑,道:“我只是来带姐姐同你们告别的,我姐妹二人投胎洛家,也尝过爹娘慈爱,如今算是一命还了当年生育之恩,还请爹娘往后好好保重。”   洛家夫妻哑口无言,皱纹密布的脸上忽然落下两行泪来。   不知悔改的人,流下的眼泪也不可轻信,索性洛湘早已清醒,她对着洛家夫妻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洛湘背着洛芯的白骨,也似解脱了自己般对林念箐道:“表哥,你不是说……舅舅舅妈都欢迎着我吗?”   “欢迎!一百个欢迎!”林念箐应声道。   洛湘昂首,朝他一笑:“那便走吧,我还……没见识过城外的模样呢。”   阿箬也不欲在云城待着,反正现在时辰尚早,他们赶一赶路,还能在天黑前落宿下一座城镇。   几人离开云城时没有阻拦,大街上的行人很少,洛湘自己背着白骨,也就不好奇为何阿箬的背上也背着一个熟睡的人了。只是洛湘的眼神始终没忍住朝阿箬那边看去,想去看看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   可惜,阳光太烈,男人的身量很高,坐在太师椅上脸又朝另一边侧去,洛湘每每抬头,都会被阳光刺目,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她没看清阿箬所背的男人长什么模样,却瞧见远处云城的主街上着了火。   洛湘一怔,脚步停下,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那黑烟直冒的琉璃顶上,若有一股强风吹来,他们必能闻到风中烧焦的烟火气味。那场大火,火势蔓延地极广,几乎烧光了半条街道。   “着火了。”洛湘道。   林念箐也眯着眼睛瞧过去,他瞧见了屋顶之上跳跃的火光,疑惑道:“那可是我们方才过来的位置?”   洛湘呼吸一窒,正欲回答,却听见阿箬道:“啊呀,着火啦?那咱们得走快点,省得火烧屁股。”说完,她便踮起脚,带着点儿小跑朝前奔去。   林念箐:“……”   阿箬姑娘这话说得不大斯文,跑起来倒是利索。   洛湘也略红了脸,她也想尽快离开云城,于是加快脚步跟上阿箬的步伐,只是眼神忍不住朝那火光中看去,那里……就是他们方才离开的祭台方向。   出了云城,洛湘也将云城的所有事抛之脑后,她没将洛芯的尸骨带到下一个城镇去,因为在离开云城近百里后,洛湘看见了一片山坡上长满了野生月季。   她记得洛芯自幼便喜欢月季,往年在洛家她就种了许多,洛湘还小时,总偷偷去洛芯的院子里摘来两朵戴在发上闻香臭美。   她此番要去林家,不好背着洛芯的尸骨同往,即便林念箐表示不在意,洛湘也不想让洛芯的悲惨过往传得太远。   慈恩圣女的真相,留在云城就好,至于洛芯……便让她的魂魄散于风中摇曳的月季花丛里,对林家只道,她十年前生了一场病,已经病逝了吧。   洛湘要埋洛芯的尸骨,阿箬便没留在一旁帮忙,有林念箐守着,再瞧洛湘脸上轻快的笑意,阿箬想这个傻丫头应当不会再想着寻死了。   人生未必尽是悲哀,月季亦有希望之意。   阿箬与二人作别,林念箐与洛湘又是几番道谢,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再瞧那躺在花丛中的白骨。洛芯魂魄中的仇怨也随她的过往一并留在了云城,她没将那些恨意带出,说不定还有机会投胎转世。   阿箬临走前,轻声念了一句往生咒语,午后的热风扬起了一片片白的、粉的花瓣,鼻息间微甜的香味儿飘至整片小山坡。洛湘忽而对着一方喊了一声姐姐,待阿箬看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箬走了,洛湘与林念箐并肩蹲跪在地上给洛芯的白骨挖个坑,待到他们将洛芯埋下后,天已经大暗。山林间夜风呼啸,还需两个多时辰才能走到下一座镇子,洛湘吹了几次风,突然打了个喷嚏,捂嘴咳嗽了起来。   林念箐连忙解下外衣要给她披上,洛湘连连摇头,道:“这样不好,不好的。”   林念箐红着脸,嘀咕一句:“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是不好。”洛湘垂着头,没敢看林念箐,她低声道:“我、我知道表哥待我好,可我一直将你当哥哥对待,别无他想。”   林念箐愣了愣,脸上闪过些许呆滞,又问:“可是我眼睛不好,你怕我照顾不到你?”   “不是,你眼睛不好,这点很好。”洛湘失声一笑:“念箐表哥,你真的很好,你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最好最好的人了,但我、我……”   林念箐没有为难她,即便洛湘欲言又止,他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挠了挠头,涩涩地笑一笑道:“没事,反正我也暂且没有成亲的打算,兄妹也好,也好……”   洛湘轻声嗯了一下,攥紧右手的拳头,又悄悄在袖子里侧擦了擦,遮掩那一丝绯红。   林念箐道:“走吧。”   “好。”洛湘跟上他,步行数十步,再回头瞧那一片盛放的月季,已然心满意足了。   若阿箬在,拥有一双好眼,必能瞧见洛湘方才说话时,口中带着些许血色未完全吞下,而她双肩上洛芯赋予的魂火逐渐暗淡。   洛湘本就是十年前就要死了的人,她能带姐姐离开云城,便是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心愿,死亦无憾了。   傍晚余晖如天空失火,大片艳红色吞并了云彩,就连落在人身上的光都带着一层橙红,像是要将人也烧着起来。   阿箬背着寒熄,久违地像是回到了以前寒熄还在她背篓中的感受,只是她此时手中碰到的不是藤篓,而是寒熄的衣袖。   她步伐轻快,杀了蓝,亦像是解决了心头大患。   阿箬一路朝南,侧对着西方的霞光,见官道修高,架于山丘凹陷处,将大的村落一分为二,烈红的霞光铺在白墙黑瓦之上,远方袅袅炊烟,一切都显得岁月静好。   瞧着晚霞,阿箬难免想起今日早间云城的那一把火,想必火势蔓延之前,谢随就已经大仇得报。   当时阿箬疑惑他怎么不去解救洛芯,怎不见洛芯最后一面,谢随说他认为洛芯不想见他,或许洛芯真的不想见他,可不代表他不想去见洛芯,至少是有一件比去见洛芯更重要的事绊住了他。   成百上千个云城人堆积在一起,被封在阵法中挣脱不得,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阿箬猜出了他想做什么,她也劝过他的,她说或许洛芯已然放下,她希望谢随也能看开。   谢随看不开,他永远也无法从过往走出,他不会轻饶那些伤害洛芯的人,失了这次机会,他将永生悔恨。谢随也不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清明,他深知云城人早就没救了,他知道这满城的罪恶,总需要一个更恶的人去制止它们蔓延。   于是阿箬帮他赶走了那些围观的小孩儿,也不再回头去看他。   谢随双目失明,不可能杀人放火后还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他身上遍体鳞伤,若不及时医治也会失血而亡。   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   阿箬的目光从漫山遍野的红色中收回,心中砰砰狂跳,后知后觉的可惜、还有些许悔意。   若当时她拉开谢随就好了。   这世上该死的人千千万,云城便是有满城的恶人,其中也不包括谢随,用一个好人的命去换恶人的命,不值得的。   “我好像做错事了,神明大人……”阿箬轻声叹出,又紧张地想要去寻寒熄的衣袂或手指,好让自己安心一些,可她伸手往后摸了过去,却什么也碰不到。   阿箬一怔,立刻从自责中回神,她连忙转身看去。   空荡荡的太师椅被被褥布条绑在了青绿色纤瘦的少女身上,她回眸的那一瞬,山野花开烂漫,晚霞放肆染尽目之所及的一切——山水、草木、房屋人家、还有站定于官道岔路正中央,一席月白云衫的寒熄身上。   阿箬见晚霞出神,竟不知背上的重量何时消失。   她睁圆了鹿眼,兴奋道:“神明大人!您好啦!”   这个好字,还有待商榷。   寒熄的眉眼中似是有些无奈,桃花眼里盛着漫天霞光,还有背对着霞光浑身笼罩在赤红之下的阿箬,他微微挑眉,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掌心朝上,手指对着她轻轻一勾。   “阿箬,牵。”   阿箬在这一瞬,像是被寒熄勾了魂,她连忙朝寒熄奔去,三下五除二地解了身上的布条,双眸含着激动欲落未落的泪,湿漉漉地迎面对上了寒熄的目光。   寒熄见之,微微一怔,突然不想牵手了。   “神明大人!”阿箬冲过去,想紧紧地抓着寒熄的手,想将这一夜发生的事悉数告诉对方。   她在离寒熄三步的地方停下,正欲抬手碰上对方的掌心,又见寒熄略一歪头,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她脚下失了分寸,跌跌撞撞,扑进了温暖坚硬的胸膛,嗅到了清雅幽香。   寒熄一只手抓着阿箬的手腕,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略弓着背,缓缓合上双眼,将鼻尖与唇压在了阿箬的肩膀上。   他觉得,这个距离,正好。   朱红的太阳彻底落下山林,远方的村落还飘来了几缕炊烟饭香,入夜前的余晖笼罩于官道的岔路口上。   阿箬小小一只,正好被寒熄抱住,远看似是一个人般。   作者有话说:   为了让大家看到本单元结局,两章并一章赶出来了。   谢随无眼十年疯癫愧疚,他大仇得报又死得其所,他自己是高兴的。   洛芯自由了。   洛湘险些死在了十年前,煎熬了十年换她与过往作别,不要为她可惜。   这单元写得有些长,所以啰嗦了点儿。   那么接下来,神明大人新技能get!是什么捏? 第53章 梧桐语:一   茶楼的大堂正中央, 一面巨大的浮雕百鸟朝凤斑竹面屏风围成四方,叫台下听客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不能瞧见里面摆设。   那竹面屏风倒是有些意思, 斑竹因有斑而显特色, 能工巧匠将那些斑竹上自然而成的斑点雕刻成了一只只栩栩如生的鸟雀儿。屏风围台,口戏开始前,众人瞧见只有一个人三十出头的先生走进去了, 他喝了茶, 润润桑, 便开始了清脆鸟啭,仿佛一瞬将人拉进了雨后竹林,听风声雀鸣。   忽而一道娇俏婉转的女声发出低低的笑吟, 鸟雀鸣叫便似也在跟着笑, 众人听那女子笑声,顿时发出了惊叹的低呼。   这是一场有故事内容的口戏,讲的是灵雀成精, 爱上了凡人,无什么对话, 只有一些语气和环境声音促成了一桩凄美的爱情故事, 最终灵雀失去了道行,被凡人放归深林,便是故事的结局。   阿箬支着下巴, 来前她在茶楼门前竖着的牌子上看见了今日口戏要表演的类目, 茶楼掌柜的怕新来的听不懂, 特地在那牌子下写了故事小传, 短短几十字, 只要概括了这个故事, 众人听起来也就更能身临其境了。   说到底,口戏要听的也不是多好多感人或多有趣的故事,那都是说书先生的看家本领,手腕一转折扇,便是一个惊天逆转,直抓人心,口戏听的,还是那过人的技巧。   阿箬以前没听过,她不是太有兴趣,但也不觉得无趣。   之所以会踏入茶楼听这场口戏,是因为寒熄路过茶楼停顿一下没动,她问寒熄是否渴了,要不要饮茶,寒熄先是朝她看了一眼,便径自拉她走进来了。   是了,他,拉她,走进来。   云城之事结束后,寒熄沉睡了一次再醒来,阿箬便觉得他有些变化了,虽仍不能说太多话,但与人沟通显然更加通畅,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以往都是阿箬拉着他东奔西走,如今成了他领着阿箬四处闲玩。   他像是有主见,可似乎也没有。有时阿箬与他说话,他仍旧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目光落至远方一处,定定地等阿箬说完,再回眸朝她笑了笑,阿箬以为他听了,可寒熄也不见得照办。   半个月前,阿箬便发现寒熄带着她一路只往他感兴趣的方向走。一条路分叉两方,一方竹林深深,竹影光斑随风在地面上舞动,恰是一番美景,另一条路则道路两侧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寒熄想也不想,便拉着阿箬往有竹林的那边走。   她就被寒熄这么拉着,在周围人口中听到了些熟悉的语言,这才知道他们重新到了澧国的境内。   往年寒熄还是白骨时,阿箬在澧国境内粗略地转过一圈,并未碰到她想找的人。后来她将寒熄的白骨拼凑完整,又怕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一个,她也不知寒熄是否会在骨头拼凑完整后开始生肉长身体,便匆匆入了天际岭的雪原种源莲。   再离开天际岭,便横穿小半个澧国,到达胤城收了吴广寄,寒熄的确长身体,可也不需要源莲了。   阿箬想,澧国大约是没有岁雨寨的人的,因按照三百余年前的地势推测来看,其实岁雨寨应当就在澧国边界的尽头,仍属于澧国范围。当初阿箬追杀他们,他们自然是逃的逃,躲的躲,哪儿还敢在这片土地上等阿箬寻来?   阿箬知晓他们再入澧国境内,便道:“神明大人,此地难有岁雨寨的人,您瞧着好转了许多,我们应当趁热打铁,赶紧再找剩下的几个。我算了算,其实岁雨寨的人所剩无多,若速度够快,百年内我便能将他们欠你的都还给您了!”   彼时寒熄微微昂着下巴,穿梭在茂密的竹林里,那高耸的竹子两侧往中间压,将这条小路包裹其中,像是一条弯弯的拱桥。他们走在竹叶桥下,满鼻息嗅到的都是青竹的芬芳,而银色光屑洒落在寒熄的身上,也有些透着竹叶的浅青色,随他走动而跃动,让他看上去尤为神圣美好。   阿箬呆呆地看着寒熄的脸,忆起自己要说的话,于是道:“再往前走,咱们就要到澧国境内了,或许我们调转回头,往别过方向寻一寻,那边的漏网之鱼应会更多。”她顿了顿,瞧见一片光影碎屑闪过寒熄的睫毛,这一刹似是有钩子在钩阿箬的心,一下将她的心尖提起。   阿箬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又轻声道:“那就穿过这片竹林,再回头,好不好?”   寒熄见她终于说完了,半垂的眼眸从那看似无尽的竹林光影中收了回来,微侧身看向身后睁圆了一双小鹿眼,正仰着头满目倾慕之意几乎要涌出来的少女,他微微一笑。   没说好,便是不好。   穿过了那片竹林,他们还是入了澧国境内,阿箬没有怨言,她想大抵是寒熄那一笑太好看了,她被他蛊惑了。她心里甚至有些窃喜,迟一些找到岁雨寨的人,她陪在寒熄身边的时间也就更长一些。   但她迫切地希望寒熄能回归往常,哪怕她下一刻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寒熄,只要他变回去,阿箬也愿意。   两种矛盾的思绪在她的身体里打架,阿箬处于煎熬又痛苦的反复中,她就像变成了个乖乖的偶人,寒熄的手总牵着她,他往哪儿走,她就跟到哪儿。   他走来了这座阿箬还没来过的城池,他走进了这家茶楼。于是阿箬见天色不早,就在这儿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又在这家茶楼里点了一盏清茶算作消费。那茶她习惯性地推到寒熄面前,给他,自己则支着脑袋,悄悄打量对方。   满茶楼的人听那口戏都入了神,阿箬偶尔听到精彩的地方也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竹面屏风上,但过不了一会儿她便收回了视线,一双眼再度黏在了寒熄的身上。   茶楼内点上了灯,更显得门外天色暗得快。又入秋末了,偶尔几阵风吹过,浮起了街道两侧干枯的树叶,如枯黄的飞花飘零,一片过分轻盈的吹到了阿箬的裙摆边。   阿箬垂眸看去,却见原来不是枯叶,而是一片黑白花斑的羽毛,也不知是什么鸟的。   她捡起那片羽毛掸去,恰有一名小童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匆匆从她与寒熄面前小跑而过,终于将寒熄的视线拉了回来,落在了那碗银耳莲子羹上,随着小童穿梭人群,走到某一桌前放下,他才慢慢收回。   阿箬见状,有些惊异:“您想吃吗?”   寒熄朝阿箬看去,先是对上了视线,再沿着她那双眼往下看,最后在了她的唇上。   阿箬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又问了一遍:“您想吃吗?”   她不确定,毕竟寒熄从未吃过任何东西,他连水都不怎喝。   寒熄的目光还黏在阿箬的唇上,他动了动嘴,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要。”   不是想吃,而是要。   阿箬觉得这一个字、两个字的,也没任何差别了。   她从云城离开,并未如预想中的带走许多银钱,阿箬属实是有些囊中羞涩,但也架不住寒熄一个“要”字。只要是他想要,便是进澧国皇宫从皇帝头顶的王冠上摘下一粒东珠来,阿箬也得想办法办到,必须得办到。   阿箬哦了声,连忙招手叫那端茶送水的小童过来,因台上还有口戏,她压低声音要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给了银钱等小童走了,她便对寒熄笑:“马上便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小童便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羹来了,放在桌面上人就离开。   阿箬将银耳莲子羹推给寒熄,笑弯了眼道:“您尝尝。”   寒熄望向羹里的莲子,数了一下,只有四粒。他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刚才从他面前端过去的那碗里,至少有八粒。   那碗银耳少,莲子多,这碗莲子少,银耳多。   茶楼主卖茶,糕点小食都是后厨顺带做卖钱的,银耳莲子羹不会真的一小盅一小盅地蒸,多半是一个大锅炖煮好了,再一勺勺分装端上来卖,每一勺做不到公平,不是这个多,就是那个少。   寒熄的眼神在那四粒莲子上盯了又盯,随后听见阿箬道:“尝尝吧,味道应当不差。”   毕竟钱花了也不少。   寒熄拿起调羹,白瓷碰撞的声音清脆,他舀起一粒莲子,看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嘴才朝阿箬瞧去,他道:“阿箬。”   阿箬正看着他呢,她以为寒熄不会吃,便端着小板凳坐在他身侧,凑上前准备接过他手中的调羹,结果她只挽了个袖边,还没碰上寒熄的手,寒熄另一只空余的手,便一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劲很轻,眉目温柔,又带着些许新奇的困惑和解迷的兴趣。   阿箬听见他说话,嗓音好听低沉,像是猫爪挠心似的叫人心间发痒,寒熄道:“勿动。”   那白瓷调羹贴上了阿箬的嘴唇,往下轻轻一压便让她张口,随后裹着些许银耳和粘稠甜汤的莲子便入了阿箬的嘴里。莲子炖煮的时间很久,舌尖一压便碎了,糯糯的,顺着甜汤一起滑进了喉咙。   阿箬愣了一瞬,紧接着便动作夸张地往后与寒熄拉开了些,她瞪圆了一双眼,险些从凳子上翻下去。   被寒熄捏着的下巴发麻,被瓷勺压过的嘴唇发酸,而她整个人都在发烫。   阿箬震惊万分,胸腔里的狂跳几乎掩盖了不远处台上传来的口戏声,她不解寒熄为何会向她要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却又主动喂进她的嘴里。   阿箬的腰身往后仰,双手紧张地压在双腿上,脚尖绷紧,无处是从,眼看着寒熄又舀起一颗莲子朝她这边过来,阿箬顿时双手捂住嘴,声音闷闷道:“不不、不,您吃,您自己吃。”   寒熄瞥了一眼莲子,再抬眸看向阿箬,微微挑眉。   他从来都不吃这些东西的,阿箬知道。   他只是想喂她莲子,之前分明也喂过,可是这一路过来没碰上莲蓬,这次端上的莲子也仅有四颗。   ……明明别人的碗里有八颗。   调羹还是递到了阿箬的面前,寒熄似乎有一只固执的偏执在,他也不恼不急,就这么端着好像不知疲惫,眉目还是温温柔柔的看着阿箬。   阿箬:“……”   神明大人好奇怪!   阿箬想不通他为何会突发奇想地要喂她吃东西,可看着这个架势摆明了她如果不吃,寒熄也不会将这一盅莲子羹撤回去。阿箬有些无从应对,心中忐忑紧张,却又有些激动兴奋,她敬仰一生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的神明,竟喂她吃起了凡间小食,阿箬有些飘飘然,但理智还在叫嚣着。   她逼迫自己清醒着,有些依恋心思可以纵容,因为她可随时抽身,但有些贪婪不可纵容,那会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为欲·望,吞没她。   道理她都懂。   “阿箬,张嘴。”寒熄的声音响起,阿箬一怔,双肩微微耸起,就这么放下了自己的手,应声樱口微启,又吃了一口莲子。   接下来第三颗。   第四颗。   大锅炖煮出来的银耳莲子羹,也很好吃,入口像蜜一般要把人融化了。   阿箬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压住急促的呼吸,她望着寒熄那张从容的脸,他便是端起碗盅喂人吃东西,也有股高雅清贵之气。   每每望去,都叫人惊艳,摄惑人心。   每每。   “神明大人。”阿箬吃莲子羹的间隙忽而开口,她的嗓子或许是被太甜的莲子羹黏住了,吐出的声音也是略微发哑,却带着些软糯娇气的。   寒熄看她。   阿箬喉间滚动了两下,不自持道:“您真好看。”   寒熄仍旧是看着她,摆出那副似笑未笑温柔的脸,他将最后一勺银耳莲子羹喂完,才像是反应过来阿箬说了什么般,放下盅与调羹,左手手肘撑着桌面,身形朝她微斜,倾近几寸。   “阿箬,看。”   阿箬简直被寒熄所蛊惑,那双鹿眸中盛满了他的身影,四目相对,寒熄的笑容愈发明显,阿箬的脸也红得彻底,忽而间屏风里一道婉转低吟传出,镇住了台下所有人。   男子脸红,饶有趣味;女子掩面,背过身去。   竹面后似情人呢喃,耳鬓厮磨,两道呼吸交叠中还传来了旖旎浅吟,众人惊奇屏风后的一人居然能演出这样一场大戏。   阿箬听见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当下便捂住了寒熄的耳朵。   他的耳有些凉,阿箬的指缝穿过寒熄耳后的发丝,掌心贴着他的耳廓,一股微香冲进了鼻息里,阿箬顿时咬住下唇,紧张了起来。   捂住寒熄的耳朵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可反应过来阿箬又想,满堂人都听得的东西,寒熄未必不能听得,而且他也未必听得懂。她这样贸然捂住他的耳朵,惹得靠得近的几桌人瞧过来,那些人眉眼带着些许调侃笑意,显然想歪,反而将寒熄置于尴尬之地。   阿箬犹豫着,所以她并未捂紧,该听见的寒熄一声不落的听见了,该看见的,他也都看在眼里。   平时对他似乎有些敬畏而规避的阿箬,主动倾身过来碰他的耳朵与发丝,胆大了点儿,寒熄双眉微扬。   屏风后的旖旎声并未持续太久,转而便是阳光明媚的次日,雀鸣声再度响起,就像落在人家窗棂前欢闹。   紧接着阿箬就听见了旁边人的笑声。   “瞧那对小夫妻。”   “小夫人脸都红透了,啊呀,下回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阿箬的脸更红了,她讪讪收回了手,心道一句,下回是真的,再也不会来了!   阿箬尴尬得垂头,不敢去看寒熄,寒熄倒是较为坦然,朝她凑近的微斜身躯再度坐直,充耳不闻周围人对他们的议论。   竹面屏风后传来何种声音已经不显得那么有趣了,最有趣的,还是阿箬捂住他双耳的反应。   神明听声,不靠双耳,他能听的,是众生心声。   仔细回想,寒熄忆起他以往与阿箬的接触实在短暂,仅仅几个月,不曾告知过她这一点。   所以当时除了那叫满堂人面红耳赤的旖旎声之外,他还听到了阿箬的心声。   她说他或许听不懂。   她又懊恼不该捂住他的耳朵。   她还说,她下次再也不来这儿了。   啊……可爱。   寒熄唇角微扬。   阿箬心想时辰不早,屋外天都黑了,银耳莲子羹吃完,茶水也喝完了,他们可以离开了吧?她悄悄朝寒熄看去,却见寒熄脸上挂着轻松惬意的微笑,那双桃花眼慵懒地半睁着,阿箬顿时发觉,寒熄的心情不错。   罢了,再等等吧,反正这口戏故事……大约也要到尾声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童端着个锦盒朝阿箬和寒熄这桌走来,锦盒普通,上面凝了许多水珠,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小童将锦盒放在桌面,对阿箬道:“姑娘,这是外头一名公子让我送给您的。”   阿箬惊异,侧身朝茶楼外瞧去,屋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街上行人三俩,不见谁朝茶楼里瞧来。   她尚未凑近锦盒,便能察觉到上面的微寒,这才发觉水珠不是因为锦盒碰过水,而是这锦盒是才从冰里凿出来的。   阿箬将锦盒打开,一眼瞧去,略微惊讶。   只见平庸的锦盒里,真丝绢布打底,里面躺着的是一朵盛放时摘下的源莲。   作者有话说:   更迟啦抱歉!   这个单元,嘿嘿嘿(搓手)写感情!写感情!写感情!!! 第54章 梧桐语:二   阿箬突然想起了之前被她掸开的羽毛, 她想起来那是什么羽毛了,她记得最初在天际岭里碰到隋云旨,彼时他还是个腰缠万贯的少年郎, 走哪儿都有只威武的海东青跟着。   黑白相间的绒毛, 大约是海东青的。   阿箬有些惊讶,她记得最后一面见隋云旨时,他说的话。少年换下了华贵的衣裳, 穿起了普通蓝布衫, 他散尽家财, 却还是请阿箬饮了一杯不算便宜的花茶,他说他欠阿箬一朵源莲,将来有机会一定还给她。   时间应当已经过去五六年了, 阿箬早就忘了隋云旨, 也忘了这一朵他许诺要还的源莲。   她与寻常人不同,活了几百年之久,这一生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或事精彩纷呈, 她不知几回水里来火里去过。胤城的蛇妖与她过去的经历比起来,也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 费不了她多少心神, 气在当下,转眼也就成云烟了。   阿箬不在意,不代表隋云旨不在意, 他就是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孩儿罢了。   阿箬没想过, 她过了几年才回到澧国, 隋云旨还真就找来了源莲, 叫人送给她了。   望着锦盒里散发着微弱幽香的源莲, 阿箬心里稍有触动。   几年前澧国和翼国打仗, 以澧国割让城地求和结束,连续多年大大小小的战争,让两国都有疲惫,澧国更是,没了胤城的黄金,最后一仗几乎把国库都给搭进去。斗米恩,升米仇,小皇帝年轻气盛,不记之前朝胤城拿的金子是为借的,压根儿也没还的心思,还气那胤城隋家分明已经没钱了也不及时与他说,害得他损失惨重。   往年在澧国首富的胤城,迅速衰败了下去,一座城池的兴衰,也仅在这几十年间罢了。   隋云旨有时间去天际岭找源莲,是否表示他那瘫痪的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早就不在了。   富可敌国的少年郎最终落得家破人亡,阿箬有些唏嘘。   眼下源莲,其实她收了也无多大用处,毕竟如今寒熄完整安然地坐在她的身边,她用不到这防腐存尸之物了,但收下,权当是了了隋云旨的一件心头事,也希望他从今往后能安然无恙吧。   阿箬合上锦盒盖,没多问小童一句,只朝他笑一笑,道了句谢。   寒熄原先朝斑竹屏风那头看过去的视线随阿箬收下这个锦盒而落在了锦盒盖上。他瞧见了里面的花,晶莹通透,好像上等的晶石精心雕刻而成,因是雪原之物,故而通体生寒,就连香味都很熟悉。   寒熄知道这花,他短暂地拥有过。   那时的记忆有些混沌了,其实他记不太清,毕竟肉\身未长,徒有白骨,意识飘于天地广物之间,散落的稀碎,只有少部分的印象,随着阿箬与他喃喃自语时稍稍勾起。   寒熄在那时能听见阿箬的声音,他的神识有很大一片,其实是跟随着阿箬的。   只可惜,那朵花被蛇群挤压碾碎,之后阿箬也没再送给过他了。   如此一想,寒熄原先眉眼中的轻松惬意消失,台上雀妖与凡夫俗子的感情走到了最终章,二人无法破开天道规矩长相厮守,一道轰隆的雷声宛若真实,叫所有人都朝门外看去,生怕天降大雨。   雷声是假的,雀妖的哀呼痛喊化作了鸟雀悲鸣,凡人呜咽哭泣,她失了修为道行,他也失了再爱旁人的心。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寒熄放松于膝上的手忽而收紧,睫毛颤了颤,堂内烛火摇曳,照耀着斑竹屏风上一只只灵动的鸟雀,那些栩栩如生的鸟影似乎也随着火光跳跃而活了过来。   三声叹息,从青年哀痛,到中年失意,再到老年释怀,凡人于这短短的一呼一吸间过完了一生,最后掌声鹊起,寒熄起身,牵着阿箬便要往外走。   他不喜欢这个结局。   阿箬匆匆带上了源莲,心道寒熄走得还真及时,故事才刚结束,那边台下听客都还沉浸于最后的悲伤之中,寒熄就要离开了。   他们出了客栈,又是阵阵冷风。   城中飘来了些许金桂香味儿,现在已经是晚桂了,枝丫上没几朵,仅能闻见,瞧不见。   小城华灯初上,一条长街望到尽头,全是卖吃喝的,他们所住的小客栈就夹在其中,乍一眼瞧不见在哪儿。   阿箬又瞧见街角飞落的枯叶中,夹着两片海东青的羽毛,再便是听见一声妇人惊呼:“哎哟,什么鸟?吓死人了!”   阿箬顺着声音看去,瞧见某家店铺的雨檐上正立着一只海东青。它有些年迈了,但仍旧威武得很,笔挺地收敛着翅膀,像是一尊佛似的蹲在那儿。背着夜色,眼睛都不动一下,即便如此,它的身形也大于一般飞鸟,总能惹人注意。   的确是隋云旨的鸟儿,阿箬在天际岭见过它,大约是陪着隋云旨长大的,所以护主得很。   阿箬将隋云旨从天际岭拖出来时,这只海东青一直跟在后头飞,既不敢靠得太近,又担忧阿箬一个失手,把隋云旨的胳膊腿拖折了。   鸟在,说明隋云旨离此地不远。   海东青与阿箬对上视线后,忽而一声低鸣,扑扇着翅膀缓慢地飞向上空,似是要引她去什么地方。   去哪儿?   莫非是去找隋云旨?   她与隋云旨也不太熟,往事既已过去,那再碰面也没多大意义。   阿箬便当做自己没看见,捧好了源莲,心里想到了个好去处。   “神明大人,我们走那边。”阿箬指着一个方向,扯了扯被寒熄攥在手心里的手。   寒熄闻言,目光缓慢随着阿箬所指的地方看去,再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锦盒,脚下动了半步,便由着阿箬牵他往那一侧走去。   那是一家当铺。   要说源莲自然是卖给药铺才能物尽其用,但是小城的药铺不见得能为了源莲出多高的价格,但当铺不一样,当铺得了这东西,估值之后还可拿到外头去卖,至少翻倍。   阿箬将源莲交给当铺掌柜的,瞧着对方捏着山羊胡眯起双眼算账,片刻后给她报了个数。这东西稀缺,世间便是有钱也难得一株,好在掌柜的是个识货之人,他给阿箬的价格不高,因他也不太好出手,可一旦出手必是十辈子吃喝不愁的天价,故而他也不敢给低了,怕把阿箬吓跑。   阿箬对掌柜的给的钱已算满意,省吃俭用几十年完全不愁,她就这么大方地将源莲给了掌柜的,自己收了银票和一些碎银子,点了没问题,这才背过身藏钱。   阿箬背对着掌柜的,面朝当铺一角,顺势拉着寒熄过来挡住,她低头解开衣领上方三颗盘扣,露出里衣的交领来。   寒熄身量高,几乎将光也给挡了去,阿箬将领口扯大,从寒熄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她白皙的脖子下精致的锁骨,和锁骨下方随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而微微起伏的两团柔肤。   阿箬摸到了衣裳里的口袋,将银票装了进去,这便昂起头整理衣襟,手上扣着盘扣的动作不停,一抬眼,却见寒熄盯着她心口位置在看。   阿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我们走吧。”她将最后一粒扣子扣上,重新去牵寒熄的手。   寒熄一声未吭,随阿箬离开当铺,到了外头灯光更亮,没了身躯遮挡,阿箬薄裙下的身形在光影下尽显。她的腰细得双手一掐几乎就没了,偏生的前襟那两团,还有些圆圆翘翘的。   她不算瘦弱,在饥荒年代里,阿箬长得很好。   寒熄顿了顿……想起来了,那是他悄悄喂出来的。   小姑娘并不知情,她还有些得意,每次她拿箬竹根闯入寒熄的结界换小银雀,结果她一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他又听到阿箬的心声了,在很久以前她便喜欢独自一人对着他的白骨碎碎念,如今对着他的人说话正经了许多,碎碎念全放心里了。   阿箬心道:看了也没事儿,反正神明大人也不会因看她身体而胡思乱想,况且她也没什么好看的。   正经的话,一天听一两句就够了,阿箬还是碎碎念起来,比较可爱。   胡思乱想吗?……如何想,才叫胡思乱想呢?   阿箬方吃了银耳莲子羹也不觉得饿,便想带寒熄回客栈早些休息,路走了一半,一直跟着她沉默的人突然开口,道了句:“看。”   “看哪儿?”阿箬昂头,目光在街上扫了一圈,没见什么特殊的,再回眸去瞧寒熄,一眼便与之含笑的眼眸撞上。   寒熄道:“看阿箬。”   阿箬心口似是漏了风,难为情化作潮水,顺着那漏风的口灌了进去。   “为何看我?”阿箬问。   寒熄仍是盯着她,没有回答,两人便在这处站了许久,站到周围路过的人都有些好奇地投来视线,阿箬才收回目光,朝那几个对着寒熄脸庞笑嘻嘻打量的女子瞪去一眼。   寒熄想,阿箬说得不对。   她是好看的。   小客栈位于两栋高楼之间,墙几乎贴着墙,中间的巷子是只能一人侧身走过的宽度,故而客房内虽有窗户,打开却不能瞧见主街风景,只能透过斑驳长满青苔的围墙朝天空瞥去一线,能望见繁星银河的一角。   入夜,万籁俱静,小城也陷入了深眠,街上无一行人,唯有一轮静悄悄的明月光照大街小巷,银色温柔地倾洒在屋顶飞檐之上。   寒熄已经躺下了,阿箬朝他看了许久,回想起今日在茶楼里被喂下一整盅的银耳莲子羹,她耳尖透着红,只要想起当时寒熄的眉眼,心跳仍如小鹿乱撞,咚咚地撞得心口泛疼发酸。   阿箬睡不着了,她趴在窗沿,只要一伸手便能碰到对面那堵潮湿的墙面,月色顺着两堵墙的缝隙落下,叫她清晰地看见了青苔的模样,还有其间漂浮的微弱幽绿的灵光。   一抹黑影投下,阿箬抬眸去看,正见对面楼的屋顶落下一只海东青。   阿箬睁大双眸,不懂隋云旨的用意。   许是因为她身上也有些仙气,这鸟往日怕她怕得紧,在天际岭的那几日,这只海东青从来不敢在阿箬的面前乱转,今日倒是反常,若非其主人指示,它又怎敢跟着她?   阿箬不太想见隋云旨,她对海东青呲了呲牙:“快走,不然我拔光你的羽毛,把你烤了吃了!”   恐吓的话才说完,那海东青便愣了一下,然后扑扇着翅膀,后怕般逃了。   阿箬舒展四肢,而后疲懒地在窗前吹那一丝丝巷外吹进来的凉风。   海东青走了没多久,阿箬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她微蹙眉心。黑影重新压下,这回影子很宽大,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阿箬抬头去看,见到了一张眼熟的脸。   再一次见到隋云旨,阿箬心里没多少波澜,她只是不懂他找她做什么,既说是欠花,那花还了,他们之间也该结束才是。赶人的话到了嘴边,隋云旨忽而朝阿箬露出一抹较为纯澈友好的笑容来,顿时让她那句“滚开”在喉咙处吞了个来回,最后被咽了下去。   “阿箬姑娘,好久未见。”隋云旨道。   仔细去看,阿箬发现隋云旨还是变了的。   五六年的时光将过去更具少年气息的男子蜕变成了青年,他的身量又高了,身形也壮了不少,五官长开,仍旧是剑眉星目的,眉眼间却多了些锋芒。   大约是因为成熟了,隋云旨也更好看了。   “有事?”阿箬不欲与他寒暄。   隋云旨也不婉转,点头道:“是有些重要的事,我本想让猎云带你去的,可你似乎不太喜欢它,所以我便自己来了。”   阿箬单手撑着下巴,撇嘴:“一只鸟而已,还说不上喜不喜欢。”   “阿箬姑娘……还在找那些怀有仙气之人吗?”隋云旨问出这话后,阿箬脸上的懒散尽褪,她忽然站起身,身后的椅子险些倒下。   阿箬转身扶住椅子,小心翼翼地朝床榻看去,寒熄仍闭上双眼,她松了口气,抬眸对隋云旨道:“等我。”   她关上了窗,在床榻四周设下了结界,而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不算多灵活地翻上了小客栈的屋顶。   隋云旨见到阿箬借用墙头翻上来,有些惊讶,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墨色的披风在夜风里发出欻欻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走到屋顶上,又轻巧地拍了拍手的少女。   他变了许多,阿箬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青绿的衣裙换了一套,与以往的不同了,可样式没有太大变化,圆领盘口比交领更适合她。   她像是一片风中竹叶,衣袂翻飞,发丝肆扬,纤瘦的身躯朝隋云旨靠近。   待到跟前,隋云旨才找回了呼吸,胸腔砰砰的跳动叫他紧张地握紧双拳,回想以往,眼神又不太敢落在阿箬的身上了。   阿箬问他:“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   隋云旨道:“阿箬姑娘若还在找身上有仙气之人,我找到了一个,可带你寻去。”   阿箬有些惊愣:“你找到了?你为何要找这些人?”   凑得近了,阿箬又察觉出隋云旨与过往不同之处了,她耸了耸鼻子,问:“你修妖了?”   半妖不同于妖,虽有长久的寿命,但他们可以与寻常百姓一样的活着,一旦修妖,便可捕捉自然中的灵力,从而将其化为自己一身法术,同样,身上的妖气愈发地重,将来也不能再做回普通人了。   隋云旨怔了怔,垂眸:“嗯。”   他又想起了解释:“我是无意间碰见,并非刻意去寻的,修妖后我对这些气息捕捉敏、感,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便想起了吴广寄,又想起了或许你也在找他们,我怕你找不到,便……试着主动找你。”   阿箬歪着头,不解地望向他:“可是……为何啊?”   她杀了他娘啊!   她还想杀了他爹,甚至在隋云旨刺向她那一剑时,阿箬处于极度气愤的状态,若非瞧他大雨磅礴中红着眼眶颤抖着望向她,模样实在可怜,她就把他们一家都宰了。   隋云旨抿了一下嘴,脸色苍白了瞬,他不自在地侧过脸,耳廓于月光下透着一抹淡淡的粉。   “我、欠你一朵源莲。”隋云旨道。   阿箬点头:“我收到了,卖了个好价钱,你不欠我了。”   “卖了?”隋云旨怔住,声音有些哑:“你不用了吗?”   问完这话,他又看向阿箬的身后,那里已经没有过去被她视若珍宝的背篓了。   阿箬愈发觉得自己这是在冒着秋风与隋云旨屋顶闲聊呢,聊着聊着,便不在正事上了。   “你说的怀有仙气之人是谁?在何处?”阿箬道:“我的确还在找他们,找一个,算一个。”   “我带你去。”隋云旨说罢,转身跨上了另一座屋顶,他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再回眸,阿箬还站在原地。   阿箬动也未动,她望着隋云旨的背影,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于阿箬看来,他们之间应当是有深仇大恨的,可瞧着隋云旨的态度,似乎对她还挺有好感呢?   他真奇怪,阿箬搞不懂。   “阿箬姑娘,我、我不会骗你的。”隋云旨站直了身体,认真道。   阿箬哦了声,又道:“若真不是骗我的,明日卯时,再来客栈寻我,届时我会跟你去。”   “好。”隋云旨笑了一下,他有些高兴,明日还能再见。   阿箬见他今日已经笑了许多回了,怪异地皱眉,打算回去,不理隋云旨了,才转身,又听见身后人道了句:“我忘了说,阿箬姑娘,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月色深深,阿箬翻墙头再回了客栈,青绿的身影于黑夜消失,隋云旨还站在屋顶的秋风里,愣愣地盯着阿箬离去的方向,眉目舒展,星眸微弯。   作者有话说:   【正经的话,一天听一两句就够了,阿箬还是碎碎念起来,比较可爱。】   这就是阿箬每回和神明大人说重要的事,一通分析之后,却发现某人根本没在听的原因。 第55章 梧桐语:三   从屋顶翻回至客栈, 阿箬还在回想隋云旨的那句“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有何可高兴的?   他爹娘都没了,还入了修妖之道, 注定不能走凡夫俗子的一生, 也体会不了寻常百姓的安乐,将来遇到个擅玄术之人见他妖丹长得好,顺手挖了妖丹杀了他, 他也无可反抗的。   人若行至此, 大约就是末路了, 他竟然还笑,真是个蠢人。   阿箬伸手揉了揉耳尖,屋顶的风有些寒, 冻得阿箬的耳廓有些发麻, 揉了几下才渐渐回暖。   她走回房间,脚下一顿,察觉不对劲后哐当一声推开了房门往里冲了进去。   脆弱的木门险些被她推倒, 屋内烛台暖光暗淡,随她入门的一阵风就此灭去, 袅袅细烟往上飘, 朦胧了端坐在床榻边男人的身影。   阿箬见到寒熄还在,顿时松了口气,只是心脏因后怕而剧烈跳动, 跳到有些发疼, 疼得她眉心紧皱, 腿软地蹲坐在地上, 捂住前襟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方才在门外察觉自己的结界被解, 还以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寒熄便遇上了什么危险,不过现在看来,结界是寒熄所解。   阿箬方才在屋顶上和隋云旨所站的位置,恰好就在这所房间上面。房梁上的屋瓦传来轻轻响动,隋云旨才离开,妖气淡去。   寒熄似是后知后觉,落于烛台上的目光此时才微抬去看那两片被隋云旨挪动的黑瓦方向,他轻轻眨了一下眼,唤了声:“阿箬。”   “我在,我在的。”阿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关了房门,匆匆朝寒熄跑去。   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面对长辈般双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些懊恼,早知寒熄会醒她就不特地上屋顶去找隋云旨了。   寒熄朝她看去,片刻后他又垂眸,径自侧身躺回了床上,阿箬连忙帮他拉被角,秋末夜里渐凉了。   阿箬不知道寒熄方才叫自己那一声是何用意,但她清楚地感知到寒熄的心情不大好,因为寒熄居然背过身去了,她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仅能瞧见小半张侧脸藏在阴影之下。   这回阿箬更睡不着了,她帮寒熄掖好被角,本想回到窗边,可起身了又舍不得走,退半步都觉得心口那处酸溜溜的难受,就好似方才推门而入的余悸未消,阿箬又抬手揉了揉。   揉不好了。   阿箬扁嘴,还是凑到了床边,几乎是气声地唤了句:“神明大人……”   寒熄未应,阿箬稍稍提了点儿声音:“您睡着了吗?”   他是睡不着的。   寒熄半睁着眼,听见阿箬吸了吸鼻子,于是转身回去面对着她。阿箬见寒熄肯理自己,简直喜极而泣,眼眶湿漉漉的尚未流下泪水,但声音已是微哑了:“对不起,我吵醒您了。”   “嗯。”寒熄应声,是有些吵——方才那名男子……紊乱悸动的心声。   他看向阿箬的眼,自然瞧见其中蓄着的泪,寒熄有些不解,半晌才吐出一句:“怕?”   阿箬连连点头,寒熄的一截袖摆还在外头,她没给收进去,此时双手就捏在他袖口云纹上,紧张地来回摩挲。   “怕您生气。”阿箬道。   寒熄闻言,更是不解,他如何会与阿箬生气?便是心绪不佳,也非阿箬过错。   “阿箬。”寒熄支着胳膊半起身,朝阿箬倾去几寸:“抱?”   阿箬一怔,她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因为寒熄这一个“抱”字而被打断,头脑一阵空白。   寒熄支起的左肩微微耸起,贴着脸下,交领因这动作而松懈,露出了一小截锁骨出来。墨色的发丝如瀑布般铺在了他的身后,几缕随动作扫过阿箬牵着他袖摆的手,痒痒的,像是火舌顺势燃烧般。   她吞咽了两下,红着脸退缩:“不、不用了,您早些休息。”   寒熄未动,阿箬先受不住地霍然起身,她松开了对方的袖摆,那反复摩挲的云纹就像是烙在了她的指腹上般,就是现在两指间搓一搓,仍能察觉到绣纹的痕迹。   阿箬的心咚咚跳得很快,她抬手揉了一下眼角,抹去那里的水汽,再敲了一下脑袋,想要赶走寒熄的那声“抱”,没能赶走,反倒是把脑袋打得更晕乎了。   寒熄望向她靠近窗边的背影,眉目懈弛,心道可惜。   次日卯时,隋云旨果然来了。   阿箬坐在客栈靠外的窗旁吃着素面,忽而便见几朵连枝带叶的木芙蓉被人从窗外递了进来,正好放在了她的手肘旁。   阿箬见花,愣了一下,再侧眸去看,就瞧见隋云旨一身玄色衣衫,白日里看上去更加劲瘦,他略弯着腰面朝窗内,对着她笑了笑。   笑什么?   阿箬撇嘴。   坐在对面的寒熄自然也瞧见了这抹笑,但目光更是落在了几朵鲜艳欲滴的木芙蓉上。因才过清晨,花上露水未干,花蕊处的露珠密集,鲜花沉沉地压在了掌叶之上,散发着淡淡清香。   “阿箬姑娘,我应时来了。”隋云旨笑完见阿箬瞧他的眼神似是有些嫌弃,于是直着腰身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虽瞧上去严肃了不少,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没一刻安分地握紧又松开。   “哦,等我吃完。”阿箬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寒熄解释:“这是我几年前碰见的人,他说他有岁雨寨人的消息,今日特带我们去寻的。”   此话一出,隋云旨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寒熄。   这世间鲜少有人因容貌而惊世,隋云旨觉得眼前男子倒算其中之一,他未见得绝色无双,却周身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灵气,叫人心驰神往,又敬畏瞻仰,气质二字,显现得淋漓尽致了。   隋云旨看了看寒熄,又看了看阿箬,心中有了猜测,稍有失落爬上心头。   阿箬见寒熄模样,便知晓他大约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那双桃花眼盯着桌面上的木芙蓉,阿箬以为他喜欢,便拿了一枝递到了他的面前。   便是借花献佛,哪儿有当着送花之人与收花之人的面这般?   寒熄抬眸朝她瞥去,眼神无奈,他往身后太师椅靠去,离那木芙蓉远了几寸,只是挪开眼神后,阿箬手中那枝花旁的花骨朵绽放,两朵粉花挤在一处,并蒂盛开。   阿箬:“……”   她也非是此用意啊。   吃完面,阿箬给了钱,这便牵着寒熄的手出了客栈。   隋云旨一直在外等着,除去最开始赠了花儿,后来又对她笑一笑后,便一直沉默着。   他记得阿箬是喜欢花的,因为从天际岭回胤城一路上,她碰过好几次花草,或将它们折下编成花环戴上,或凑到跟前细嗅其味道。   今早隋云旨见城门旁木芙蓉开得漂亮,特地选了几枝折下来送给她,阿箬不见得有多喜欢,收了,也没完全收。   她收了那枝因寒熄盛放的并蒂双花,剩下的一些,全留在了客栈的方桌上。   隋云旨的心思有些乱,他还以为……阿箬这般人物,大约是不会与人成亲,或和谁在一起的。   出城前,阿箬特地寻了个地方买了马车,她卖了源莲,换了不少银票来,马上天就要冷了,有了马车便是寻人的路途也可走得轻松些。   阿箬去指挥人套车,那车子刚洗干净,地上还湿漉漉的全是水渍,她没让寒熄跟过来,与对方离得不算远。阿箬不放心,频频抬头朝他看去,便见寒熄站在十步以外地面干净的青石路上,   立身如竹,外罩的银纱被风吹起,如雾如烟,似是下一刻便要腾云而去般。   隋云旨也觉得这人满身仙气,不像凡人,但若细瞧,又觉得他周身干净,从内到外空空如也,也不是什么能人。   他朝寒熄凑近两步、三步,最后二人间隔着一臂之长,寒熄都不曾看向他一眼,睨个眼神都懒得。   他那双眼,始终落在阿箬的身上,未曾分神。   “兄台如何称呼?”隋云旨问。   一阵风吹起几片落叶,只有隋云旨尴尬地双臂抱胸,低声咳嗽了下。   片刻后,他又道:“我叫隋云旨,六年前与阿箬姑娘相识,你、你呢?”   依旧没人应他,隋云旨伸手摸了一下鼻尖,眼神再偷偷朝寒熄打量。方才他问了两句都没应声的男人忽而面朝他这边,眉目温柔,似在浅笑,如清风朗日,顿叫隋云旨有些自惭形秽。   他挪了挪脚步,又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撤了回去,阿箬那边套好车,三人就一同出发。   隋云旨所见之人距离此处不算远,马车一日一夜便可赶到,那地方与胤城背道而驰,若非他前两年为了去天际岭寻源莲从此地路过,也未必能恰好遇上对方。   找到源莲归来之后,隋云旨特地在附近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又瞧见了那个男人,这才断定对方不是偶然路过,而是真的住在这儿的。   阿箬坐在车前驾马,身后小马车的防风席帘随风微动,偶尔露出靠坐在里面的寒熄一截衣袂来。   隋云旨骑马跟在一旁,与阿箬说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那人是个植林好手,专门给一些昂贵盆景看病的。”隋云旨道:“听当地人说,他搬过来大约七、八年了、与他母亲住在一起,他母亲在街前卖绣品,他便在家中读书,但附近也会有些富贵人家要他去看园林盆景,给的银钱不少得很。”   隋云旨也曾富饶过,他过往城主府中便放了许多昂贵盆植,也有种在院子里的树,贵的一株便能达百金、千金,这些盆植花树越价高则越娇贵,隔三差五便要修剪养护,就连浇水也看时辰。   他略懂一二,也知道那母子二人应当是不差钱的,除了这些当地人人皆知的,关于那个男人的其他事隋云旨便问不出来了。   他如今修妖,身上有妖气不敢靠近对方,怕被他认出身份后引起警惕,在阿箬来前打草惊蛇便不好。   天大地广,隋云旨走不了太远,便让猎云帮他去寻阿箬,只是猎云仅在澧国境内飞悬,不曾出过这片国土。隋云旨以为阿箬应是不会回来,也想过要出澧国去找她,心思压在胸腔里尚未爆发,走运的便是猎云带来了消息,它看见了阿箬,也带他找到了阿箬。   “你确定……那是一对母子?”阿箬蹙眉。   岁雨寨中也有母子,只是仅有的几对母子在她印象中,早在她当初为寒熄收集白骨时都杀光了,留下来要么是死了母亲的,要么是没了儿子的。   “我去那妇人的摊位上买过东西,她瞧上去四十好几,即便保养得当也藏不住眉眼间的苍老疲惫,而那怀有仙气的男人则二十左右,旁人都说他们是母子,又怎会不是?”隋云旨道。   阿箬闻言,又问:“妇人身上没有仙气?”   隋云旨一愣,摇了摇头:“没有。”   “瞧仔细了?”阿箬又道:“你才修妖,会不会是眼拙看错了?”   “……”隋云旨撇嘴:“我虽可能眼拙,但那害人的仙气,我必不会认错。”   阿箬忽而止了声,隋云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道:“我不是说阿箬姑娘身上的仙气也是……我非那意思。”   “害人的,从不是仙气。”阿箬说完这话便不再看他。   隋云旨对寒熄的仙气有厌恨之心很正常,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他娘便是因为这一缕仙气而死,哪怕最终的死因是她贪心不足,害人不浅,可到底也是吴广寄引来了这一切。   阿箬这一路沉默过去,只听见隋云旨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好声好气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哄着她,让她别与自己一般见识。   阿箬被他吵得烦了,便道一句:“隋公子何必在意我呢?你我之间……应是有仇恨的。”   隋云旨一怔,脸色白了下来,他抿了抿嘴,又道:“当年我少不更事,即便知晓爹娘之过,也无法做到秉公待之,可当时阿箬姑娘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说你能。”   彼时的隋云旨的确不能,他没有阿箬那般觉悟,更做不到全无私心。哪怕他知道亲生爹娘不是表面上看去的良善之辈,甚至做出杀人放火之恶行,他也无法真地去厌恨、憎恶自己的爹娘,更不能为此伤了他们。   英枬死后的第二年冬,隋城主瘫痪在床一年半,还是没熬住随着英枬一道去了。   隋云旨散尽家财,又双亲皆逝,他想过凭着自幼的武义和学识去走官路,至少给自己挣个可见的未来,却因隋家散金一事引得小皇帝不满,他连累了胤城,连家也回不去了。   经历的多了,人便成长了,他见识到了人心凉薄,也见识到了这世间因果并不绝对,便走了修妖之道,与过去彻底摆脱。反而确定自己今后不再为人了,隋云旨想得便通透了许多,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的,可一定分善恶对错,善便是善,恶便是恶,对错亦如此。   英枬错了,隋城主错了,他们便该为自己所行付出代价。   隋云旨也错了,但他寿命长久,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不恨阿箬杀了英枬,害得隋城主残废,伤心欲绝坏了根本。他若跳出与阿箬相识这一点,便能看清这不过是一个恩将仇报又作茧自缚的故事,他对阿箬是有愧的,若无他闯天际岭寻人,也无后来的是是非非。   隋云旨舔了舔因焦急而干燥的唇,他道:“我想告诉阿箬姑娘,你能大义灭亲,你能秉公处理,是你过于旁人。我希望有一天,我亦能到你这般境界,是非曲直,一点即明。”   阿箬的眼越睁越大:“你不恨我,怨我?”   隋云旨摇了摇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廓微红:“你是个好人。”   阿箬一愣,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有病。”   清风徐徐,又是傍晚,靠在马车内的寒熄双眼穿过半透的席帘看向车外谈话的二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他胸腔一股不知何来的憋闷之意,分明马车两侧窗帘掀起,可他仍觉得此处似是四面不透风的墙,让人有些窒息。   作者有话说:   迟了,抱歉。 第56章 梧桐语:四   未到湘水镇, 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红枫了。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期间阿箬没说停下休息,隋云旨便挺直了腰背在前头指路。   隋云旨道, 此地盛产盆植和形状可观的花草, 好像从几百年前开始便有个园林世家在山里建了一座山庄,漫山遍野的红枫也是那时种下的。只是那园林世家后来落寞,连个后人也没有, 满山红枫野蛮生长, 到了秋季便似大火烧山, 艳丽壮观。   现下是晚秋,正是枫叶红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照在湘水镇上, 便将那满山红光都给照了出来。   阿箬靠坐在马车前头, 因奔走了一日一夜不曾休息,多少有些疲惫,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 视线模糊片刻再清晰,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致。   阿箬先是愣了一下, 转身掀开了马车席帘, 朝里面的寒熄笑道:“出来走走吧……大人。”   她不欲让隋云旨知晓寒熄的身份,以往也很少在旁人面前喊寒熄神明,抿了抿嘴后大人两个字脱口而出, 倒是让寒熄微微抬眉, 眸色深深, 沾染了几分笑意。   寒熄出了马车, 迎着东方的薄光, 太阳才升起, 天边还是红紫色的,与环绕着湘水镇的枫林异曲同工。   湘水镇不大,零零散散几个村落以羊肠小道相连在一起,便是镇子里种的树也是红枫居多,白墙黑瓦之间落下了斑驳朱影。晨曦炊烟袅袅,阿箬左手牵着马车,右手牵着寒熄,立身于坡上最高点,再沿路便往下,行至山林丘壑间。   湘水镇看似近,但凭着一双腿还是要走上半个多时辰的。阿箬与寒熄等人到了镇门前天已大亮,太阳高照,镇头牌楼已经很旧了,上面朱漆点点,旁边一行小字,隐约可见一个——宣。   入镇路再往里走,便能瞧见一排排整齐的人家,主街上已有人摆摊售卖,当地较为有名的小食则是桂花年糕。   阿箬有些肚饿,买了一份边走边尝,甜腻腻的年糕上洒了些蜜桂花,味道竟是不错的。   隋云旨问道:“可要找家客栈暂歇?”   阿箬吃着年糕摇头:“不了,早些结束才好,此地风景不错,待解决了那个人,我还能和神……大人去爬爬山。”   她说着,又回眸朝寒熄笑了笑:“去看枫林,可好?”   寒熄望着阿箬的笑容,眼神有些纵容意味。隋云旨瞧见了沉默,这一日相处下来,他没听寒熄说过一句话,连一声嗯都不曾有过,所以隋云旨在心底默默猜测,对方是个哑巴。   三人已走出一截,隋云旨却又听到一声温柔的男音:“好。”   至少过了五息,寒熄才回了方才阿箬的问题,阿箬对这间隙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开心。隋云旨亦有些惊讶,原来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镇子从街头走到街尾,箬才看见了隋云旨所说的摊位。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摆桌,巨大的黄油纸伞设成了个遮风避雨的雨棚,摆桌旁还绑着一个树枝天然而成的挂架,后方一个藤椅,高矮细瘦也与寻常的不同,像是替人特地量身定做的。   隋云旨指着那摊位道:“那妇人便是在这里摆摊的,只是今日似乎还早,她尚未来。”   阿箬细细打量了摊位,再看向周围。   这位置不算多好,挨不到集市中心去,也仅赶集了才会有人能走到这么远来买一些不值钱的手工玩意儿,可见妇人在此摆摊,并不为挣钱。   阳光晃眼,阿箬瞧见摆桌的夹缝里有一根塞在角落的小挂饰挂出了一截穗子,朱红色的穗子经过日晒风吹颜色已经暗淡了,她拈起一根慢慢往外抽,上头坠着一个桃胶制成的琥珀枫叶便挂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连用的红绳也是最普通的,只是阿箬在看见琥珀枫叶上红绳打的结时,心下一紧,手指松开的瞬间,那根穗子便掉在地上。   褪色的红线绑出了个漂亮的月亮结,弯弯的红月上每一处绳子的转角她都分外熟悉,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隋云旨瞧出了阿箬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连忙上前问道: “阿箬姑娘,你没事吧?”   阿箬摇了摇头,她弯腰捡起那根挂了琥珀枫叶的穗子,抓在手里只觉得手心都变得滚烫了起来,捏了又捏,没给放回去。   周围摆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瞧见他们这边三个年轻人,男俊女俏的,难免多瞥了几眼。   “你们想买他们家的东西啊?那要过两日再来咯。”隔壁摊位的大婶瞧着有些富态,说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她家儿子昨个儿给山上的树除虫去了,往年去都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呢,因担心老母一人在家没吃没喝没人照应的,故而带她一道走了。”   阿箬闻言,点头道谢。   她本想问大婶可知这母子二人上山给树除虫,去的是哪座山,可话到了嘴边,手心里月亮结的穗子又硌得难受,她还是将那句疑问吞下,心道左右不过三两日,是或不是,到时候便知道了。   阿箬原打算速速解决了岁雨寨的人,好趁着季节未过,满山枫叶还未落完,陪着寒熄一道爬湘水镇外的枫林山,如今还是在湘水镇里找了家客栈暂且歇下了。   赶路一天一夜,阿箬已有些困倦,到了房间为寒熄倒上一杯清茶,阿箬便侧躺在软榻上小憩。   自从寒熄有了躯体之后,阿箬便很少梦到过去了,她重新见到了寒熄,知晓自己离将一切孽债还清已是不远,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正因如此,暗黑的过往便只成了回忆,不再日日夜夜入梦扰她心绪。   这一次白日沉眠,阿箬却又回到了岁雨寨分崩离析前的时光里。   月亮结,是何时雨自创的。   阿箬与何时雨都是何桑爷爷捡来的孩子,何桑爷爷曾有过孩子,但在战争与流离中痛失了所有亲人,他对所有孩童都抱有极大的善意,想要让那些孩子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所以逃难的过程中,他救过两个小孩儿,一个是阿箬,一个便是何时雨。   若要问阿箬和何时雨认识何桑爷爷的时间,阿箬更在前,她被何桑爷爷捡到时只有三岁,刚会说几句话,险些就要死在流民奔走的脚下。   阿箬跟着何桑爷爷后的半年,又认识了何时雨。   与其说何时雨是被何桑爷爷救的,倒不如说他是被阿箬捡回去的。   那时城中已有人吃人的例子,凡是病倒了的不论老幼最后都会化作他人餐食。阿箬从小便见过人肉下锅煮沸的模样,即便何桑爷爷每每捂住她的眼,也逃不过他们身处于炼狱,怎能捂着眼睛便看不见恶鬼?   何时雨原是那座城里的人,相较于阿箬的懵懂,他年长阿箬五岁,已知晓死亡的代价。他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不是饿,而是痛,他知道他死了之后一定会被人扔进火堆或铁锅里分食,所以偷偷摸摸离开了那座城。   何桑爷爷也不愿再和阿箬留在那座城里,于是他们离开了可以暂时避风度过寒冬的楼房。   出了城再行十几里路,阿箬便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何时雨,他离死只差一步。   当时有乌鸦落在何时雨的头顶啄着他的发,阿箬以为他是个死人了,心里有些可怜他死了也不安生,便将那几只乌鸦赶走,凑近去看才发现当时的何时雨眉头紧蹙,人还活着。   “爷爷!”年仅三岁的阿箬站直了身体踮着脚,对远处以雪化水的何桑拼命挥手。   何时雨也是那时睁开了眼,他半张脸埋在了雪里,仅有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能瞧见,身上穿着补丁小袄的小丫头冻红了脸蛋,对着何桑大喊“救命”。   何时雨如此走运,他获救了,也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有离开过何桑和阿箬。   他知道若无阿箬,他早就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不被人分食也被那些乌鸦吃掉。他对阿箬很感激,总是纵容着阿箬调皮,若说阿箬当年那般在死人堆里长出来的天真烂漫有一半源于何桑的教导,那至少也有一半源于何时雨的宠溺。   春来花开,何时雨的病情好转,他将三岁的阿箬扛在自己肩头,一根枯萎的竹枝头上插着只断了翅膀的黑皮白点天牛,天牛挥动着半截翅膀嗡嗡直响,阿箬便高举自己的手道:“飞呀,飞呀!”   她喊飞呀,何时雨便抓紧她的小腿跑得飞快。   何桑背着药篓跟在二人身后,叮嘱一句:“慢些。”   咯咯的孩童笑声传遍春野,那是阿箬与何时雨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们见识过死亡,也靠近过死亡,彼时苍生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何桑从不将那些带给他养大的两个小孩儿。   后来何时雨跟着何桑和阿箬好几年,才敢于直面过往,说出了他的身世。   战争给百姓带来了太多灾害,但死亡与饥荒并未那么快蔓延到何时雨所住的地方,他记忆中爹娘还有些营生,他娘亲就是做些手工小玩意儿买卖来讨生活的,不说他们一家都餐餐吃饱,但在他爹娘在世时,何时雨从未饿过。   可后来逃兵入城,烧杀掠夺,他爹娘皆死于剑下,落了一地的精致摆件挂件都被践踏在血泊中,何时雨失去了双亲,这座城池也陷入了厄运里。   吃人,是那些逃兵带头干起来的事儿。他们吃光了所有人的积蓄,便开始对那些老弱妇孺下手,他们说他们曾在战场上恶狠了,也不是第一次吃人肉,人肉生吃时有股酸味儿,可若煮熟了,与羊汤无异。   何时雨还是个小孩儿,他躲在相熟的邻居屋檐下讨生活,可世道最终还是走向了悲哀的极端,寒冬天里他多日未食,又没有厚衣裳,最终病倒了。   再后来,便是他离开了城池,倒在雪地里被阿箬救起。   过了几年再回忆过去,何时雨的眼眶还是会泛红,阿箬的小手抓紧了他,自幼便圆的一双鹿眼湿漉漉地望着他,她扁着小嘴,似乎比他还难受。   她道:“阿哥不哭,不哭。”   何时雨没哭,他早过了会疼的年龄了,可当天晚上阿箬却在何桑与何时雨睡下后小声抽泣,哭了好长时间。   何时雨被她的哭声惊醒,越过何桑爬到了阿箬的身边,他蹲在阿箬跟前去擦她的脸,问她为什么哭。阿箬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她也不知自己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到被何桑遇见。   她说如果何时雨也如她一般从未见过自己的爹娘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时时想起,有些人若无印象轮廓,便是思念也有限度,可一旦记忆深刻,想念便成了滔天海浪,悲伤终会将人覆没。   何时雨道:“我有家人的,我现在……有家人了,所以阿妹,别哭了。”   他扯了根干枯的野草,那野草有一臂之长,何时雨一边温声细语地与阿箬说话,哄她睡觉,一边借着头顶月色,拿着枯草按照上空新月的模样,编出了一个弯弯的月亮。   次日阿箬醒来时,一双眼肿肿的还高兴地对何桑笑,何桑问她有什么可开心的,阿箬便似献宝似的,拿出早间在她衣襟上发现的东西炫耀。   柔软的小小掌心里躺着一轮弯月,枯黄的野草还算柔韧,麦色的月亮结前后的毛边都被何时雨剔除。后来那轮月亮结便陪着阿箬度过了好几年,每次因为草断了要散了,何时雨都会重新编一个送给阿箬,直到他们都长大了,直到这个世间……连枯草都成了奢侈。   阿箬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会编月亮结,但岁雨寨中会的人,只有何时雨一个。   何时雨教过她,她学不会,最后一个坏了时阿箬还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何时雨对她道:“没事,再等等吧,总有春暖花开日,等到有新草长出来了,我再给阿妹编一个。”   春暖花开未至,岁雨寨便吃了神,她与何时雨在寨子里分散,自此再未碰过面了。   她忽而想起来那一碗肉汤,她想起当时她焦急寒熄的情况,满寨子里的人围着篝火吃饱喝足,她不想逗留,也不想喝汤,只想赶紧问问何桑爷爷自她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寒熄在哪儿。   当时何桑爷爷和何时雨陪在她的身侧,一人安抚她,一人手里捧着一碗肉汤,对她道:“所有人都喝过了,这是我留给你的,阿妹……你吃了,我们再去看那位公子。”   何桑爷爷苍老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道:“吃些吧,这是羊汤。”   阿箬本吃不下的,放在她面前的汤碗里甚至都没有油花,可一块炖的软糯的肉在汤水中浮出一个尖来,看上去便叫人垂涎欲滴。   阿箬又问:“你们都吃过了?”   何桑爷爷点头,何时雨未说话,阿箬便拿了个碗,又倒了点儿汤给何时雨,道:“阿哥再吃些吧。”   她还想分肉给何时雨,何时雨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他像是病了。他摇着头,端起那一浅碗底的汤对阿箬道:“我真的吃过了,我陪你再、再喝一点,你快喝,羊肉冷了就膻了。”   他们一人一句,哄着阿箬将那碗肉汤喝下去。   她自有记忆以来,甚至都没见过羊长什么模样,只在何桑爷爷的药本书籍里见过画像,她当时想羊汤的味道真好,明明很好喝,可为何何时雨看上去却喝得那么痛苦呢?   他是痛苦的,他本没打算喝下那一碗阿箬分给他的汤。   很久以后阿箬想过,若她当时没分给何时雨,或许他就成了整个寨子里,唯一一个能体会生老病死的人了。   他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   他甚至见过寒熄的面容。   可他还是帮着寨子里的人隐瞒了真相,骗阿箬吃下了对她最重要之人的肉。   这一觉,阿箬像是睡死了过去,沉沉至傍晚也没醒来的迹象,她陷在了过往的梦境里,不论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窗外刮起了风,下起了雨,秋雨绵绵打湿了窗沿,也有一些顺着风飘进了屋内,洒在了阿箬的身上。   一滴滴雨水染湿她的衣裙,阿箬弓着背,眉头紧皱,脆弱地蜷缩成了一团。   冰凉的雨水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将她不断从梦境中拉扯。   阿箬终于喘上这一口气,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般大口喘息,她猛然睁开眼,不见篝火,不见熟悉之人的面孔,不见那一碗喝得干干净净的“羊汤”,只有傍晚余晖透过雨水照进了昏暗的屋内。   阿箬起身,看见寒熄就站在窗旁,他一手搭在窗棂上,似乎是因为雨水打湿了她的身体,他要关窗。   阿箬见到他,有些恍惚,愣怔地不知今夕何夕般,胸腔的疼痛仍旧在撕扯着她的心扉。   往年树上的神明走到了她面前,弯下腰凑近她,桃花眼温柔中带着些许担忧。阿箬望着那张牢牢刻在脑海中的面容,盯着他的双眼,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寒熄。”她的声音颤抖:“疼不疼啊?” 第57章 梧桐语:五   怎么会不疼呢?   被人分筋剁骨, 被人丢进铁锅炖煮,被人分食,怎么会不疼?当年阿箬跟着何桑去采药, 被草药叶杆上的荆棘刺破了手指都疼得直哭, 更何况他被岁雨寨分尸吞没时,甚至在锅里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   阿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得知她所食羊汤为寒熄时的恐慌和罪恶感,她痛苦得心脏抽搐,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摁住了她的喉咙, 她无法呼吸, 也无法挣脱。   这些痛算什么呢?比得上寒熄的万分之一吗?   若比不上,那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枉然,说成是赎罪也不够。   阿箬不知自己此刻泪流满面, 秋雨一阵又一阵从窗外飘了进来, 水雾洒在她和寒熄的身上,青绿衣裙几乎染成了墨绿色,可不见一滴雨珠打湿寒熄的外衫, 他们分明离得这么近,又好似相距甚远。   寒熄知晓, 阿箬的那双眼即看他也不是在看他, 她是在透过现在的他,看向过去的他。   泪水打湿了睫毛,阿箬的鼻尖与眼尾都是绯红的, 她咬着下唇, 哭得浑身颤抖, 她不敢仔细去想, 因为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寒熄的味道。   那是她此生第一次吃肉, 也是最后一次。阿箬厌恶、痛恨当时狼吞虎咽的自己, 她觉得当时的她与岁雨寨的人没什么不同,她加注在寒熄身上的伤害,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岁雨寨人少,她也是罪人。   “对不起……”阿箬抽泣得双肩都在微颤。   这三个字不论说多少遍也是无用的,因为对不起不能挽回一切。   寒熄朝阿箬的方向弯腰,他遮蔽了大部分吹入窗内的雨,乌黑的发丝上沾上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阿箬看见雨水将他的身躯打湿,心下顿时一抽,慌得从小榻上跪了起来。   寒熄却不在意那些,他任由冰冷的雨水吹乱发梢,吹乱衣袂,亦借此掩盖他无风也乱的心扉。   他道:“阿箬。”   阿箬昂首望向寒熄,呼吸凌乱,心跳怦然。她瞧着面前越来越近的脸,她甚至能感受到寒熄呼吸出来的气息,是温热的,带着他身上一贯有的清香。   微凉的手指贴上了阿箬的脸,抹去她眼下挂着的泪水,寒熄的声音仿若叹息,低低地钻进了她的耳里,也钻进了她的心里。   “不哭了。”寒熄道:“我……不疼。”   安慰起了反作用,刚擦去的一滴泪泪痕还未干,阿箬便哭得更加汹涌。她像是个脆弱无助的孩童,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寒熄的怀里,暂且忘掉礼仪尊卑,只双手紧紧地抓着他前襟的衣衫,止不住浑身颤抖地咬着下唇。   一声声呜咽。   寒熄悬在半空中的手指上还有半滴泪珠,他双指指腹摩挲,像是被阿箬的泪水烫到了般,那一股火沿着指尖烧至心上,叫他尝到了一丝酸涩的味道。   阿箬还在哭,她似是未从梦魇中真正脱离出来,控制不住地去回忆过去。即便无人提起,阿箬也永远不会忘记,是她导致寒熄的死亡,是她害得寒熄被分尸。   寒熄的确已经不疼了,他无奈叹息自己如今说话不似以往利索,不能真的言语安慰阿箬,便用行动护住了她。   寒熄的怀抱很暖和,阿箬想,她的神明大人果然温柔。   秋雨下了一夜,阿箬的精神便恍惚了一夜,她也不知自己如何又睡过去的,只是在后半夜浑浑噩噩间,她记得寒熄的手又帮她擦了几次眼泪,而她喃喃自语的那些歉疚,无声无息地消散在   清晨的薄雾中。   次日雨消,却是阴天,早间阳光不重,开了一宿的木质窗棂被雨水浸透,地面上也残留着一些水渍。   薄光透过窗棂落在窗后屏风旁的小榻上,便见少女的袜子半湿了一只,另一只脚塞进了一旁牙白的衣衫之下。   阿箬明明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也仍觉得疲惫,秋末的天晚间若不盖被子极有可能着凉,阿箬却觉得自己周身被温暖萦绕,就像是睡在了刚被太阳晒过暖和的棉花被里,蓬蓬软软,叫人安心。   直至阳光透过乌云,落在她的脸上时,她才不情愿地揉了一下眼,伸了个懒腰,而后左手打到了个人。   阿箬猛然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斜靠在小榻外侧,单手撑着额角,双眼半睁的寒熄。   噗通、噗通——   阿箬捂着心口,一时恍惚自己是否在梦里。寒熄抬眸朝她看去,拨开阿箬伸懒腰架在他肩上的手臂,又去撩她睡乱了的发丝。   便是这一举动叫阿箬顿时清醒,她坐起身来,瞧见自己居然还有一只脚脱了袜子因为怕冷而塞进了寒熄的衣摆下,夹在他一双小腿中。阿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整个人像是被火烧着了似的,呼吸都乱了。   她寻回了昨夜记忆,想起自己是怎么拉着寒熄又抱又哭的,羞耻感和自责顿时将她淹没,阿箬双手捂着脸,留了一指缝隙惭愧的望向寒熄。   寒熄也起身,与她面对面盘腿坐着,他伸手探了阿箬的额头,声音微哑:“烫。”   阿箬哦了声,连忙解释:“这天儿……有些热,哈哈。”   寒熄摇头,昨夜阿箬的头便是烫的,她在窗边睡了个白日吹了几个时辰的风,到了傍晚又淋了些雨,加上噩梦连连,使得天一黑她便开始烧起来,烧至后半夜甚至与他说了几句胡话。照理来说病痛不会在她身上久留,只是不知为何清晨了她身上的热病还未消停。   阿箬知道秋末说天热,自己纯是个脑子有病的,也就不再干笑。   她缩回了自己的脚,摸了摸穿着袜子被雨水打湿的那一只冰凉,而她刚从寒熄衣袂下收回的那只却是滚烫。   阿箬抿嘴,低头穿好鞋袜,再朝坐在榻上不动声色的寒熄看去,想了想,又道:“麻烦神明大人了,我下回……一定不病!”   倒也不必如此。   寒熄微歪着头,眼神有些无奈纵容,又有些好笑。   病昏了头唤他寒熄,清醒了便成神明大人了,寒熄挑眉,索性叫的都是他,看的也是他,无所谓称呼罢。   秋末跨冬便是容易风寒的季节,湘水镇中在这个时节病倒了一片,阿箬因仍觉得头脑晕乎乎的,不放心又让小二跑去药铺抓了一副药吃,等小二拿了银钱走了她才真正地从早间惊吓中清醒。   她这不死不灭的身子,吃什么药能管用?   小二将药买了回来,为了不浪费,阿箬还是让客栈后厨把药熬出来了,然后捧着滚烫发苦的风寒药蹲在客栈墙角长巷前吹风,等到药冷了,再捏着鼻子一口气咕咚咽下去。   隋云旨从外归来正瞧见了,问道:“阿箬姑娘病了?”   阿箬伸手揉了揉仍旧发红的脸,再悄悄偷看一眼客栈堂内靠里窗坐着的寒熄一眼,那扇窗户正对着客栈后院,窗旁种了一株木槿,落了一半的叶片里,竟还有几朵娇艳欲滴的红花。   阿箬低声道:“嗯,病了。”   还病得不清,怕是疯了……才会肖想神明。   隋云旨刚想让阿箬好生照顾自己,便见阿箬突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吓得他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瞧着少女娇俏的脸上逐渐泛起一片红。   “你……”隋云旨愣神片刻后,立刻将阿箬拉起:“你干嘛要打自己啊?!”   阿箬撇嘴,打了也不死心啊……那股汹涌的妄想只要冒出一个头便压不下去,阿箬舌尖在嘴里舔了舔脸颊内的皮肤,因着身体特殊,很快就不疼了。   隋云旨还抓着她的手,垂下头来要看她脸上的红痕,眉心紧蹙,担心关切尽显。   发丝从身后扬起,寒风阵阵,吹得人头皮发麻。阿箬抽回了自己的手瞪了隋云旨一眼,再去看寒熄,对方仍坐在原处,双眼直勾勾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可窗后那几朵盛放的木槿花却不知何时枯萎,不见了。   “找我做什么?”阿箬问。   隋云旨还看着她的脸,瞧见她的皮肤恢复,那么狠的一巴掌留下的痕迹也只几个眨眼便消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他道:“我早间又去了一趟迁芳街尾,那妇人出来摆摊了。”   阿箬闻言一愣,低声道:“那我们……过去瞧瞧。”   今日正是赶集,迁芳街从清晨开始便有许多人挤在一堆,采买接下来几日的必须品,鸡鸭鱼肉铺了满街,远处还有卖糖糕和自酿的酒水的。   妇人摆摊的位置在迁芳街尾,位置属实不好,卖的又是一些女儿家的胭脂水粉小挂件,更是吸引不了几人,故而妇人坐下后,便一直与身旁的人聊天。   “你不是随你儿子上山看树了吗?怎才去两日就回来了?”大婶正是前两日对阿箬等人热心肠说话的那位。   妇人年近五十但保养的还算不错,看上去与四十左右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年纪毕竟大了,身形有些臃肿,细胳膊细腿没了腰身。她头上盘着发髻戴着红木钗与紫发带,涂了淡淡的一层粉与胭脂,像是差一日便要落下枝头的花儿。   妇人干笑了两下:“我在山上呆不惯,那里寒气重,我退脚疼,便先回来了。”   “也是,咱们年纪大了更要注意,昨夜下雨,我腿疼了一夜呢,不过我还有个老伴儿在身边陪着,你倒是个可怜的。”大婶叹了口气,又想起一件事儿,便道:“我听说咱们镇前头当铺的账房老婆病没了,那账房惯会疼人呢,与你年岁相差无多,你若有意,我可为你们牵线。”   “不!”妇人闻言脸上一白,想起了什么,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我这样就挺好的。”   “孤孤单单,没什么好的,你那儿子也二十出头了吧?早该娶妻了,他要照顾妻子,对你难免便不似以往上心,这话你别不乐意听,老来还是有个伴儿好。”大婶说完,见妇人沉着一张脸不再回话,她便知自己管多了,又道:“对了,昨个儿还有几个年轻人要来买你的小饰品呢,瞧上去非富即贵的,我却不知道殷婶儿的生意做得那么好。”   妇人闻言,愣愣抬头,很是惊讶:“有人找我?”   “是啊!两位公子,一位姑娘,长得各顶个儿的漂亮!”大婶说到此,对着人群揉了揉眼,嗨一声笑出来:“你瞧,说着便来了,就是那三人找你!”   妇人抬头也朝人群中看去,第一眼便瞧见了身姿欣长,如鹤立鸡群的寒熄,她心中漏了一拍,再朝前看,又瞧见了与寒熄牵着手,迎面而来的阿箬。   阿箬身后是隋云旨,这位她早间已经遇见了,在她的摊位上买了一盒胭脂,这回又带人来了。   妇人垂眸,直觉这几人身份不简单,她心砰砰乱跳,藏在袖子里的手都不自觉收紧了些。   “大婶好。”阿箬走上前,对着妇人露出一记笑颜:“我向大婶打听个人。”   她从怀中拿出了昨日在摆桌夹缝里抽出的枫叶琥珀挂件,指着上面的月亮结问:“会打此结之人,大婶可认得?” 第58章 梧桐语:六   待看见阿箬拿出的月亮结, 妇人的脸色才稍有为难地沉了下去,她没沉默太久,只低声道:“认得是认得, 但我要知道诸位是何人?我、我不能贸然带你们去见他。”   阿箬说不出什么谎话诓骗年纪大了的妇人, 她来找何时雨毕竟是为了要杀对方,便只能答:“岁雨故人,他知道的。”   岁雨故人这四个字, 顿时叫妇人抬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回。妇人的眼眸有些亮, 明显是在何时雨那儿听过岁雨寨这个地方, 只是不知何时雨是如何与她提起当初的,这妇人看向阿箬的眼神,明显带着些许惊喜。   现下时辰尚早, 摊子是刚摆起来的, 妇人便不打算再继续卖东西了。   她匆匆收拾着摆桌上的物件,一边对阿箬道:“几位既是他的故人,那我便不好让故人久等, 诸位稍等我,待我收拾好了, 这便领你们去找他。”   阿箬见她脸上挂着笑, 心下沉了沉,想着这妇人恐怕是个单纯性子,何时雨未曾在她面前说几句岁雨寨的不好, 她便真为何时雨高兴故人来寻。   摆摊上的东西没多少, 妇人收拾了两箩筐便提着要往回走, 隋云旨出于好意上前两步要帮她提, 她也没推辞, 笑着道谢走在前头, 一边往家的方向去,一边与阿箬说起有关于何时雨的事迹。   妇人姓殷,单名一个柳字,她说她不是本地人士,家住千里之外,但到湘水镇已经快十年了,一直都是与何时雨住在这儿的。   殷柳说话还有些遮掩,像是要替何时雨瞒住些什么,但又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从言表之间透露了出来。   比方说她知道何时雨不死不灭之事,毕竟生活在一起十多年,她从三十出头的小妇人转为老妇,何时雨却还是那年轻模样,她不可能心中不疑,无非是信得过他不是什么坏人,才愿意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起先在外,隋云旨打听到殷柳与何时雨是母子关系,但从殷柳提及何时雨的模样来看,阿箬觉得他们并不仅有相依为命的亲情。   “他如今,还叫何时雨?”阿箬提出一问,殷柳愣了瞬,她眼神不自在地朝阿箬身上来回瞧了好几眼,才点头道:“他一直是这个名儿。”   “这名儿……是我给他起的。”阿箬说了句假话。   何时雨本就姓何,他与阿箬相识时已经八岁,早就知事了,只是时雨二字是何桑爷爷给他起的名字。时雨、时雨,应时落雨,起这名字时,整片沧州大地上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下过雨了,干旱天里,死人多,疫病也多。   现下去想,其实在岁雨寨里的日子,也没多少值得高兴的回忆。   阿箬故意这般说,便是要落实自己的猜测,果然她刚说完这句,殷柳看向她的眼神便变了一瞬,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了。   “你知晓他的全部吗?”阿箬又问。   原先提起何时雨,殷柳虽有遮掩,但好歹面上挂着喜色,现下再提,她又不大确定,犹豫着点头。   阿箬便笑:“也知晓他的身世?知晓岁雨?他可曾与你提起过我?”   殷柳的脸色越发难看,她连连摇头,走路的步伐都快了起来。   回家的途中,殷柳沉默寡言着,再看向阿箬,鼓起勇气问道:“姑娘与他是何关系?”   “这话我也想问,殷姑娘与他是何关系?”阿箬叫殷柳殷姑娘,因着对方虽年近半百,可阿箬毕竟活了三百多年,在她面前,殷柳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年龄小的。   “我、我……”殷柳吞吐了起来。   隋云旨小声嘀咕:“不是母子吗?”   阿箬摇头,揭穿了这一层外在的假象:“应是夫妻。”   “夫……妻?”隋云旨的声音虽极力压小,可还是被前头的殷柳听见,殷柳下意识要摇头,却在看见阿箬的那瞬又止住了话头,抿了抿嘴,沉默着承认了这一重身份。   她与何时雨,的确是夫妻。当年何时雨明媒正娶,将她从殷家带出,因何时雨的特殊情况,他们每过十几年便要换个地方生存,十年前到了湘水镇,他才说要在此定居。   殷柳听过何时雨提起一些故人,在他饮酒后,精神恍惚或梦呓里,殷柳听过岁雨寨,听过何桑,还听过另一个人的名字,一听便知是个女子的闺名,却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位身穿青绿衣裙的少女。   近来何时雨有些郁郁寡欢,他心情不好便要上山去看树。他向来喜欢这些植林草木,有时在红枫林间一站便是一整日,好像那里的风都能将他心间的阴霾吹走,待他从山林间归来,一切愁云皆消。   过去何时雨一年仅有一季去一次山上,今年秋末未过,已是他第六次上山,殷柳不满他对树比对自己还要用心,便与他大吵了一架,自己回来消气。但她听说阿箬等人与何时雨是故人,便忆起了他往日提起故人时脸上的失意与不舍,想着或许有故人来见,他会高兴些。   湘水镇的房屋周边只要有植物,总离不开红枫,但何时雨与殷柳家不同,他们家门前的两棵是梧桐。这个季节梧桐的树叶也都黄了,金黄一片中带着些许焦枯的微红,远看与红枫相似,只要近看便知道这两种树之间完全不同。   梧桐的果子落了一地,就连枯叶也将小屋门前铺满。   此地远离村落,与前村之间隔着长长的一条田埂小道,两棵巨大的梧桐遮蔽了屋舍大半,仅一进一出的院落,六房两厅一厨,夫妻二人住下绰绰有余。   殷柳推开院门朝里走,引着阿箬和寒熄等人到了客厅坐下,自己去给他们倒杯水。   热茶端上,用的是干净的瓷碗装着。   殷柳还有些歉意:“我家从未来过客人,故而不曾准备茶盏,但诸位放心,这碗是新的,我烫了几回干净了,里面泡的茶也是今年清明前山上采回来自己炒的,味道不错,可以一尝。”   阿箬不讲究这些,隋云旨给面子地尝了一口,寒熄从进屋开始便安静得很,没喝茶,没四顾,更没给殷柳一个眼神。   殷柳的视线忍不住朝他身上投去,又悄悄看了阿箬好几眼,这才想起来要打听阿箬的身份。   阿箬笑道:“叫我阿箬便可,若你与何时雨当真是夫妻,我还要称你一声嫂子。”   “阿……箬。”殷柳一怔,阿箬疑问:“他果真向你提过我?”   “没有,没有!”殷柳脸上微白,随后不自然地红了起来:“是我认错了人,我还以为是……蕴之什么的。”   阿箬挑眉,似是不解,殷柳也不再多解释,招呼着他们喝茶后便说要上山去找何时雨回来。   阿箬本想让殷柳不必忙活,毕竟她已年过半百,爬一趟山不容易,可到了嘴边的话却在殷柳往外奔去的刹那止住。阿箬微微张嘴,瞧见随着殷柳身形而去的一抹乌黑之气,心往下沉,竟一时忘了呼吸。   待人离开屋子了,阿箬才回神,她眨了眨眼,开口:“隋云旨。”   “嗯。”隋云旨将茶水喝光,听见阿箬道:“劳烦你跟过去一趟,她年纪大了,别在山间出事才好。”   “哦。”隋云旨想他经历的事果然还是太少,与殷柳和何时雨共同生活了十年的街坊邻居都以为他们是母子关系,偏偏阿箬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真实情况。   隋云旨跟着走了,小屋内便只剩下阿箬和寒熄两人,要说殷柳心也是真大,阿箬随随便便几句话她便信了她,还将从未见过的生人留在家里,丝毫不怕钱财被偷。   这所院子虽不大,可里面用的东西却都算得上是好物,阿箬几百年来也算见多识广,认得出来书桌上的镇纸价格不菲,也认得出来这装茶的碗乃东济窑所烧。何时雨和殷柳家境殷实,实在用不着让她一把年纪上集市卖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是何时雨因殷柳逐渐年迈而不疼她了吗?也不是的。   自阿箬入这所院子开始,她便瞧见了何时雨在此地倾注的心思,门前两株梧桐树上绑着秋千,院内就有可取水的井,这叫殷柳不必与其他村妇一般走一大段路去溪边池浣衣淘米。   井口以四根钢条封住,避免了意外,院内还有量身定制的藤椅与小凳,都与殷柳的身量合适。   屋内更是了,台上放着瓜果,而非燃木熏香,瓜果沁人心脾,对身体也好,殷柳瞧见随时可以拿了来吃,能闻也能解馋。   小厨房前柴火充足,根根粗细一般,而殷柳虽已年迈,十指却被保护得很好,否则也不能穿针引线去刺绣。柴火不是她劈的,这茶也不是她炒的,一切何时雨都替她安排妥当了,她只需要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享福便可。   殷柳会去集市,大约是外在的年龄相差甚大,叫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而街上摆摊的妇女大多与她一般年纪,让她有了那些人是个依仗的错觉。   何时雨当真是很喜欢殷柳的。   阿箬想起何时雨,便忍不住会想起当初她分给对方小半碗的肉汤,她总不愿在心中承认自己至亲至爱之人会诓骗自己,也在为何时雨开脱,若无她殷切的眼神,何时雨或许早就过上了他所希望的平凡的一生,又不知投胎转世几回身了。   一声轻叹,那些毕竟已经是过去,无可更改。   阿箬抬眸望向寒熄,有些紧张:“神明大人可有哪里不适?若你不舒服,要立刻与我说。”   每每遇上岁雨寨的人,寒熄都会受一场罪,阿箬担心寒熄难受,也怕他再度晕倒。   寒熄瞧上去面色如常,眉目舒展,并无任何不适之处,反倒是破天荒地道了句:“清雅。”   清雅?   阿箬看向这处小院,逐渐发现了些特殊的地方来。   这里很干净,不曾杀过一只鸡、一条鱼,这整片小院上的土地都散发着清新之气,四周有天然的灵气漂浮着,满室瓜果香气,还有几缕茶香,果然当得起清雅二字。   风吹梧桐,掌形的树叶簌簌,又掉下几颗梧桐果来。   这么多年,原来何时雨也一直在吃素。   隋云旨以为阿箬让他跟着殷柳来山上,是怕殷柳猜出他们来者不善特地给何时雨通风报信的,可等他真的与殷柳爬了半天的山,到达红枫山林间,见到何时雨时,他又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隋云旨想,大约与阿箬有些关系的男子,都是人间龙凤。   他在小城再一次遇见阿箬时,其实远远看见过寒熄,他仗着自己眼神好,打量了寒熄许久。对方就坐在茶楼内,一手端着银耳莲子羹,一手拿着调羹喂阿箬吃莲子。   他广袖如流云,墨发倾泄,眉目温情背影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冷,萧萧肃肃,不可近身。   如今在红枫林内见到何时雨,隋云旨又有了这个想法。   满山红枫叶飘落,紫衫男子负手站立于山林崖边,望着远方半山腰处。那里是废墟旧址,迎着风悬于林内,像是缥缈仙宫,而何时雨也像个谪仙人,下一瞬就要从那断崖跳下去一般。   这样的人,大约是不会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第59章 梧桐语:七   “时雨。”殷柳靠近何时雨, 开口唤他的名字,一声未听,直到三四声后, 何时雨才像是从梦中惊醒般转过身来。   他瞧上去只有二十出头, 比起这几年在天际岭吹够了寒风的隋云旨还要面嫩几分,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体里那一股仙气的缘由,使得何时雨气质温润, 面貌温和。   何时雨朝殷柳笑了一下, 似是惊喜:“你回来了。”   早间她负气离去, 也不回小院待着,收拾了点儿东西便赶去集市躲着何时雨,如今不过半日又回来了, 以前从未有过, 有些难得。   殷柳抿嘴,垂眸半晌,复而微笑, 上前主动挽住了何时雨的手臂道:“我与你哪儿有隔夜仇,我只是不高兴你对这些花花草草地比对我还要用心, 算了……不提这个。”   何时雨当真很高兴殷柳能主动找回自己, 其实近十几年来,殷柳的性子越发古怪了,与他三言两语不对盘便要大闹一场, 她闹不到人前去, 便日日上集市躲着何时雨。   何时雨低头看了一眼殷柳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她的手已经粗糙许多了, 上面遍布苍老的皱痕。好似从十二年前起, 她便不再挽着他了, 因为她不喜看着她的手与何时雨这双手的对比。   十年前来到湘水镇,她被人误认为是何时雨的娘后没有反驳,回来气了一场也再不照镜子了。   三十出头的殷柳被人说成何时雨的姐姐,还会娇嗔气恼地问他是否会因为她年老色衰而爱驰,会否变心喜欢上别的娇俏小姑娘。但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不爱再带何时雨上街,不爱再问这些话,不爱再如今日这般有些撒娇牢骚。   还是有些惊喜的,何时雨想,殷柳便是生气,也很漂亮。   “我来是为了接你下山,镇子里来了几个人,说是你的故人,她一口就能喊出你的名字,我也不知其身份,便将他们留在家中等候。”殷柳说这话时,特地打量了何时雨一眼。   下山之路还算好走,这条路何时雨走了成千上百遍,却在听见殷柳说这话时脚下一顿,险些滑到。   他扶住了一旁的红枫树,半垂的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紫衫色艳,他一副书生面庞,映着红枫反倒衬出了些以色讨好的味道。   隋云旨离得不远,这二人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见何时雨这般神色便知道对方一定猜到了来者是谁,只要对方敢跑,他就敢硬着手段捉下。哪怕因那一缕仙气而落了下风,他也能让猎云追去踪迹,总之不会让对方逃了就是。   “故人?”何时雨的声音有些哑。   殷柳将他这些反应都看在眼里,蹙眉问了句:“怎么?难道来的不是你的故人?而是仇人?”   何时雨怔了怔,摇头道:“她既说是故人,那便是故人……可有看茶?”   “用你清明前炒的银芽叶好生招待着了。”殷柳道。   何时雨闻言忽而笑了一下:“倒也不必如此费心,她怕是喝不懂那些东西。”   “你知来者是谁?”殷柳抿嘴,脸色有些不自在:“你好似从未与我说过,这个叫阿箬的姑娘与你是何关系。”   何时雨朝殷柳看去,他的眼神有些深,落在殷柳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上仍旧深情款款,又似不舍与无奈:“阿箬……是我妹子。”   “当真只是妹妹?”殷柳抬眸看他。   何时雨拂袖扫去衣摆上的灰尘,微微抬起头看向前方山路,只要这条路走到尽头,他怕也是要到尽头了。   殷柳问他阿箬是否只是妹妹?何时雨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与阿箬最后一次碰面时,对方明明恨不得杀了他,用从未有过的憎恶目光瞪着他,说他不再是她的阿哥,从此以后再见面,便是仇人。   故而来者是故人,也是仇人。   小院门前梧桐树叶子快落光了,山上红枫林长得却是最好,恐怕过不了七日,山上的叶子也要落了,正步入冬,万物萧条,一片惨淡模样。   何时雨随殷柳回家的路走得不快不慢,与他平日里步调一般,不像是急着去见故人,倒像是寻常无事偶尔接殷柳下集市般。   隋云旨快他们一步入了小院,阿箬与寒熄已经没在堂内坐着,青绿的身影站在水井边看向井旁长出的几株野菊,而寒熄则落座于小院角落里的石凳上。门前两株紧紧挨在一起的梧桐有大片枝叶探入院中,正遮住他头顶阳光,枯叶簌簌,如金箔漫天。   野菊花瓣颤颤,几片落入了井口中,阿箬应风而动,恰好看见了站在院外正欲推门而入的何时雨。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三百余年不曾更改二人的面容,就好似不曾将他们分别。   阿箬与何时雨最后一次碰面时剑拔弩张,那时她杀了全寨的人,自尽又复活,已在木笼中度过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白一送了她一把钝刀,让她得以逃出生天,那时阿箬浑浑噩噩,还想去樟木林中找寒熄,企图欺骗自己那是一场噩梦。   但梦终究会醒,阿箬回到了寒熄消失的地方,卧在那根巨大的枯树根上,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何时雨。   何时雨正拿手帕给她擦脸,因为她已经连日不吃不喝不曾洗漱,身上都沾了数日前杀岁雨寨人时被浇下的第一泼热血,干涸的血迹,那是他们还曾是凡人的证明。   阿箬无声无息地盯着何时雨,而后痛恨地咬住了他的手腕,咬断了他的手筋。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她看到何时雨痛得浑身打颤脸色发白,可他一声不吭,只等阿箬出了这一口恶气,才唤她:“阿妹。”   “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阿妹,何时雨……我们相识十余载,我从不敢想你居然能骗我。”阿箬恨他,她恨他的欺瞒背叛,恨他与何桑不知何时也沦为了吴广寄那般屠夫。   她明明听何时雨说过,他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愿死后被人分食而逃出了城,又被阿箬救起,这样的人,为何能饮下旁人尸体煮沸的肉汤?   阿箬嘴角的血化为了水迹,口中也尝不出任何腥气,何时雨在听到她说她不再是他阿妹时的脸色,比阿箬咬断他的手时还要白。   “再见面,我不会放过你,哪怕我真的杀不死你们,但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们付出代价!”阿箬尖叫着将何时雨推开,免得他的出现脏了寒熄的这一寸土地。   推开何时雨后没多久,岁雨寨便散了。   因为一场饕餮人肉宴,打破了岁雨寨巩固了几十年的情谊,因他们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躯,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神明。   后来这么多年,阿箬对何时雨还是有恨的。只是寒熄回来了,虽未完全回来,可阿箬的心似乎在随着寒熄化作实体后逐渐落到了实处,不再恍惚无助,连带着对何时雨的那一丝恨意,也平静了许多。   隔着一扇半人高的竹门,秋风扬起阿箬的裙摆,也扬起何时雨的紫袍,层层叠叠的梧桐叶下,二人之间隔着数十步遥遥相望。   终不是童年无忧无虑的年纪,何时雨不再是能将阿箬扛在肩上带她飞奔的少年,阿箬也不是能坐在他的肩头大喊“飞呀”的幼女。   “许久不见。”阿箬叫他的名字:“何时雨。”   “嗯。”何时雨听她这般称呼自己,也应了:“许久不见,阿箬。”   他推门而入,一派轻松自在,仿佛老友重聚,闲话家常:“我也想过你会找来的,比我料想中的要迟了一些。你既然来便暂且不急着走吧,现今不似以往,日子好过了我也不是只会烤树根了,待会儿我做几道拿手素菜你尝尝……”   他跨步入院,才瞧见了坐在院子角落里,梧桐树下的男人。何时雨一怔,这一眼竟叫他看傻了,仿佛魂魄飞走,声也停了。   寒熄难得将目光从这两棵贴在一起的梧桐上分开,察觉到何时雨视线时不待对方说话,便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息之后,寒熄对他轻轻一笑。   何时雨的魂因这一笑又飞了回来,他不再近前,只是似是无地自容般苍白着脸色对寒熄深深鞠了一躬,再看向阿箬,他也能露出笑容:“你得偿所愿了?真好啊。”   “你知我所愿?”阿箬问。   何时雨继续笑道:“见之便知了。”   何时雨曾见过寒熄的,在吴广寄要将寒熄剁碎丢进铁锅里之前,他便与寒熄有过一面之缘。他不曾与阿箬说过,阿箬知道他们吃的肉是寒熄身上落下来的,当时便疯了,不论何时雨与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的。   素菜要做,债也要偿还,恩怨要了,都待吃完饭再谈。   殷柳素来肠胃不好,迟了一个时辰没按点吃上饭,她晚间便会睡不好。   何时雨抿嘴,请阿箬就坐在院中石凳旁,他道:“时辰尚早,我烧饭很快,等会儿饭菜端上正是日落,可一边赏晚霞红枫一边吃。对了,我还酿了梅子酒,阿箬可要尝些?”   阿箬就坐在寒熄身旁,她看了一眼寒熄,对何时雨摇头,何时雨道:“那我拿来,你不喝便放着。”他又对殷柳道:“你不能喝,免得伤胃。”   殷柳自入院以来便一直沉默着,她料不准何时雨与阿箬的真实关系,心中一直忐忑,何时雨与她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只是在人走了之后坐不住,匆匆回到了房前趴在窗后看着。   小院的厨房离石桌不远,何时雨在灶前忙碌的模样尽入阿箬眼底。   她此番是来杀何时雨的,何时雨自然知晓,他听说过阿箬以往对付那些岁雨寨中人的手段,自然不会傻愣愣地以为她这次还会放过他。   他不走,是认定自己会死,还要留阿箬来吃这一顿饭,对她殷切,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那三百多年前……年少的情谊吗?   “您不讨厌他。”阿箬低声道。   此处只有她和寒熄二人,即便阿箬的声音再小,寒熄也能听得到。   以往碰见岁雨寨中的人,阿箬都能明显得感觉到寒熄的心情起伏。他讨厌那些人,不论是吴广寄还是蓝,亦或是当年只是孩童什么也不懂的白一,寒熄对他们都有抵触。   他在还是白骨被阿箬背在身后时,阿箬便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不喜欢很明显,只要足够沉默,眼神恹恹的,必是厌烦抵牾一个人,可他方才……竟然还对何时雨笑?   不是他平日里温柔好相处时脸上的似笑非笑,是真真切切面露友好的一记笑容。   “为何呢?”阿箬的目光从何时雨身上收回,认真看向寒熄:“您为何不讨厌他?”   “阿箬。”寒熄朝阿箬笑着:“阿箬,不,讨厌,他。”   “谁说的?我讨厌他。”阿箬抿嘴:“我讨厌他骗我,你知不知道当年若不是因为他把你的……我、我也不会……”   寒熄就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在阿箬皱眉时抬手,将落在她头上的一片梧桐叶摘去。   阿箬见他如此,心中再多的痛苦也无法倾诉了,她再痛苦,能有当年的寒熄痛苦吗?若论其中苦主,寒熄才是最大的那个。   “罢了,与你说,你也不知道……”阿箬垂头,捻起一片梧桐叶,揉了又揉。   好半晌,厨房炊烟起,饭菜香味传来,寒熄的声音才似一阵风,轻飘飘地落在了阿箬的耳畔。   他道:“我知道。” 第60章 梧桐语:八   何时雨做饭的时间掐得刚好, 三菜一汤端上桌,恰是日落时分,红光漫天, 映着枫叶, 像是置身于漫天大火之中,徒见其焰,不受其燃。   隋云旨没敢上桌, 他双臂环胸看不出现在这算个什么状况, 不懂阿箬分明要找那些身怀仙气之人杀了对方, 却又能和眼前之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吴广寄死得很快,阿箬是在隋云旨的眼皮子底下施的法,她连犹豫的眨眼都没有过一下。   何时雨的待遇, 终是与吴广寄不同。   白灼青菜, 醋溜三丝,油浸笋干和三色菇汤,看上去有模有样, 都腾腾冒着热气儿。   梅子酒就放在桌案边,伸手便能拿到, 阿箬没碰, 何时雨给自己倒了一杯。   殷柳坐在他身边,挨着阿箬,圆桌对面空下来的位置原先是给隋云旨留的, 现下正好隔开了寒熄和何时雨。   一方小石桌, 三人安静地吃着饭。   阿箬食欲不佳, 没吃多少便停了筷, 她特地看了一眼殷柳, 对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味如嚼蜡般只吃着面前的菜,见阿箬停筷,也立刻停下,眼神偷偷打量了阿箬与何时雨。   她脸上的黑气更重了,瞧着愈发苍老。   阿箬忽而询问:“你身体不好?”   “啊?”殷柳抬眸,愣了一瞬又点头:“是、是有些老毛病,人年纪大了也没法。”   何时雨饮下一杯酒,对阿箬道:“她胃不好,心肺也差,自生下来便没长好,为多年顽固旧疾了。”   “哦。”阿箬便没再开口了。   饭后何时雨去井边洗碗,殷柳便回房洗漱。阿箬没喝酒,但满院子都是梅子酒的香味儿,她起身绕着院墙脚慢慢踱步,梧桐叶吹得遍地都是,阿箬还在思量,究竟要如何向何时雨开口。   “阿箬姑娘。”隋云旨走上前,问了句:“你脸色不好,没事吧?”   阿箬抬眸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能看得见人印堂之气吗?”   “修妖后,能瞧见一些。”他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朝殷柳的房中看去一眼:“她脸上就有点儿黑。”   “连你都能瞧见,可见黑气之重。”阿箬道:“印堂发黑者无外乎两种情形,一是被邪祟缠身,灾厄连连,二便是大限将至,寿命无几,以你所见殷柳属于哪一种?”   “此地灵气充沛,是修妖的好去处,我都能看出这是块风水宝地,那她脸上的黑气自不会是因为第一种。”隋云旨说完,撇了一下嘴:“他们夫妻二人不能同生,说不定能同死。”   阿箬闻言,瞪了他一眼。   隋云旨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阿箬姑娘别恼,对于真正的有情人而言,同死未必不是幸事。至少好过我爹那般,余下的所有岁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为故者伤心难过,失魂落魄。”   阿箬又沉默了,隋云旨这话说得其实有几分道理。   “你在犹豫?是等殷柳死了你再杀他,还是尊崇来意直接杀?”隋云旨问完,不见阿箬回答,他又道:“阿箬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你是我见过最果敢聪明的女人,洞悉万事,能辨是非,不如给自己一夜时间想清楚?反正我看这人……他也不像是要跑的样子。”   何时雨的确不像是要跑的样子,他若想跑,也不会随殷柳回来了。   或许只要阿箬开口,他便愿意主动奉上性命,来偿还当年被阿箬劝说而饮下的一碗底的肉汤。   阿箬断事明晰,唯有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才会混沌些,诚如寒熄所说,她不讨厌何时雨。   天色渐暗,何时雨洗完碗筷便定定地站在院落里,不进不退,一双眼落在阿箬的身上,看上去有些孤苦无依的可怜。   阿箬想,这一夜她等得起,便去找何时雨:“院中可有客房?”   何时雨愣了一瞬,他先是朝寒熄看去,再回答阿箬:“有。”   他身上的酒气有些重,何时雨不是能饮酒的人,说完这话后脚步都有些踉跄。他给隋云旨和寒熄引路,小院里的确有几间空房,他还有些新晒的被子可供使用,何时雨去拿被子时,房间就只有阿箬和寒熄二人坐着。   屋内无人住却很干净,前段时间阴雨连绵,何时雨早早就晒好了冬被,可见他的确是在很用心地生活了。   何时雨抱来被褥又要帮阿箬铺床,阿箬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何时雨收了手站在一旁,见阿箬利索地铺好床铺,不禁莞尔:“你以前的床都是我给铺的。”   “修茅草也算铺床?”阿箬没回头。   “算的,若不修好,茅草容易割破皮肤。”何时雨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阿箬铺好床,回身看向何时雨,见他两颊因饮酒而薄红,于是垂眸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有。”   “那我们出去说。”阿箬附身朝寒熄凑过去低声道:“您在这里等我。”   她怕晚间风冷,关了窗,又怕看不见寒熄,便开了门。一出小屋,院子里秋风萧瑟,吹得人手脸冰凉,阿箬走到了石桌旁,发现梅子酒没收。   “不会喝酒,还要喝酒?”阿箬坐下。   “我虽知生死命数,仍会惧怕,这是本能,喝酒只为壮胆。”何时雨坐在了阿箬身旁。   从这个角度看不太清小屋内的情形,只有寒熄披着的一层银纱微微反光,可见人影。   阿箬垂下眼眸,既提了生死,必绕不开过去。   岁雨寨的人是如何发现寒熄的?他们为何要杀寒熄?何时雨又为何要骗她饮下那一碗汤?这些都是过去阿箬不敢面对的疑点,如今心结解了一半,疑虑也浮上心尖。   阿箬与寒熄仅相处了几个月,她在寒熄的小银雀那里看见了大千世界,恍若幻境,结界中越是美好便显得现实越发苍凉。阿箬问寒熄,世界会否便成多彩的模样?寒熄告诉她,她很快就能看到那些颜色了。   彼时阿箬单纯年幼,没听出他说完那句话的尾音有些轻微的叹息。   果然没过多久,阿箬就在樟木林中看见了蓝色的小花,它们很少一片生长在潮湿的土地上,挤在圆圆的绿叶中间,爬地而长,脆弱又坚韧。阿箬很兴奋,她不舍得折下那些花朵,但抱着愉悦惊喜想要去结界里告诉神明,她瞧见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颜色,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没骗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一日樟木林中没有结界,阿箬轻易找到了寒熄。   他不再倚坐于高高的树梢,而是靠在一颗巨大的槐树根上,侧卧休憩。他的脸色苍白,浑身笼罩于一层金光之下,每一次呼吸周围的风都跟着微动,他眉心微蹙,细细地喘着气,虚弱脆弱到不堪一击。   阿箬连忙朝他跑去,满心担忧,不懂地问:“您怎么从树上掉下来了?”   她以为神明与小鸟儿一样,有翅膀会飞的,或许是寒熄的翅膀受伤了,所以飞不回树梢了。   寒熄听到阿箬的声音,缓慢睁开眼睛,茶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女慌张无措的脸,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他没回答阿箬的话,只是温柔地笑问:“你看到了吗?这个世界的颜色。”   阿箬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连连点头,跪坐在了他的面前:“看到了,我看到了好漂亮的花,小小的一个,就长在地上。”   她此刻不太在意花草了:“您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阿箬。”寒熄唤着她的名字,手肘撑不住,眼皮也疲惫地合上,他彻底侧躺下道:“我只是太累了。”   这句话阿箬听过许多回,每一次寨子里有人死去时,都说活得太累。在寒熄闭上眼的那一刻,阿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不想与寒熄分别,也不希望寒熄与往年岁雨寨里的其他人一样死去。   她不知寒熄生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她只能大着胆子在他的身上找伤口,可什么也没有。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伤痕,也没有性命。   阿箬不知道神明是不是会死去,但当时的寒熄,的确在代替这个世间死亡。   许久以后的阿箬才知道,世人所称解厄神明,解的是苍生的厄难,连续多年的战争产生的饥荒与死亡,险些就要杀死沧州大地上的所有人,生灵草木,无一幸免。   但当时阿箬只是不想亲眼见寒熄死去,她想尽一切办法要救活他,灵光一现便想到了何桑,何桑是岁雨寨里的大夫,他救过许多人的命,未必救不了寒熄。   那是阿箬第一次见到寒熄的脆弱,也是第一次冲动地离开了他的身边。   她找到了何桑,要拉何桑去救人,彼时何桑在外挖药,一听阿箬说有个人脸色苍白微微喘气,现已没了呼吸,便让阿箬回寨子去讨他的救命丸,自己前去樟木林寻人。   阿箬慌乱之下应了何桑的话,她回了岁雨寨讨了救命丸,再去樟木林寒熄倒下的地方,没见寒熄,也不见何桑。   她在林子中找了一整日,心中惶惶不安,她希望何桑找到寒熄,救活了他,也希望寒熄自己恢复,离开了这里。总之不论如何都好,寒熄都不要有事。   阿箬找不到寒熄,便拿着救命丸回到了岁雨寨,彼时篝火已烧至末端,只剩零星火星,她看见何桑和何时雨坐在一起,连忙冲过去问何桑:“爷爷,他呢?他怎么样了?”   何桑的脸色很为难:“都好了,都没事了。”   “那他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你让我看看他!”阿箬拉着何桑便要走,何桑却停下开口:“你一天在外,什么也没吃吧……正好寨子捉了一只羊,煮好了肉汤,你喝一口我再随你一道去,免得你体力不□□人没醒,你却晕倒了。”   阿箬不想吃,也架不住两人一起劝,最终饮下了那碗汤,也没能再见到寒熄了。   往事再于眼前浮现,回旋于脑海不得离去,反反复复,皆是那烈焰篝火,和那碗热气腾腾的“羊汤”。   “你们当时为何要与他们同流合污?”阿箬伸手拿起一粒梧桐果在手中把玩,以此缓解心中纠结紧张。   哪怕岁雨寨的人犯了忌讳,他们也可以守住自己的底线。   何时雨低声道:“何桑爷爷为何要喝,我不知道……我喝,是你倒给我的,我若不喝,你怕也不会喝下去。”   “那又为何非要我喝呢?为何要我喝呢?!”阿箬捏碎了梧桐果,眼眶通红,忍不住颤抖。   何时雨见她如此,心道阿箬果然必以前稳重多了,天真的小姑娘长大,便是受了刺激,也不会再似以往那般失去理智,要打要杀,结果却伤了自己。   他拿起梅子酒再饮一杯,眼神躲开了小屋方向,落在藏于薄云的月亮上。   阿箬忍着没落泪,咬紧牙根,屏住呼吸要等何时雨欺骗她的答案。   何时雨叹了口气,道:“他让我给你的,他让我……把他的心给你。”   所以那一碗被何时雨忍着恐惧与恶心,无助与慌乱盛出的心,连汤带肉,就放在他的身边看着,不论如何,也要亲眼看阿箬吃下去。   作者有话说:   展开过去 第61章 梧桐语:九   那大约是何时雨见过的最好的一天, 天空蔚蓝,迎面而来的风也是凉爽清澈,没有腐朽的尸骨气味, 也没有漂浮于空中的灰, 便是那样一天,岁雨寨里的人开始了真正的杀戮。   凡人没有通天的本领,不能预见未来, 也不知彼时的沧州大地已然走向复苏。他们不曾留意过路边偶尔长出来的几朵小花, 也不曾留意过天边尽头飞过的几只鸿雁, 他们架起了铁锅,燃起了烈火,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濒死之人。   那天何时雨本是很高兴的, 因为他难得见到了儿时城外池塘边能看见的碧绿韧草, 他还记得阿箬喜欢他编的月亮结。他用韧草打了月亮结准备回去送给阿箬,便看见了那一幕。   何桑跟在众人身后,焦急忙慌地拦住他们, 他吵嚷着让他们把人放下,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   何时雨瞧见的, 便是三五个岁雨寨的人扛起一抹白色的身影, 在他们掌心之上托举的人衣着都与他们不同。几十年的饥荒下再无富人,没有绫罗绸缎,何时雨已经许久不曾见到那般鲜亮的衣料, 那样干净的衣裳。   他们从他的面前走过, 月白的衣衫外罩着一层银沙, 像是缥缈的流云, 袖藏香风, 轻飘飘地拂过何时雨的脸。   何桑扭了腿, 阻拦不了他们,便只能让何时雨去拦下。   何时雨去了,他尚且不知这些人要做什么,才靠近便听见吴广寄在那儿嚷嚷着要磨刀,好一会儿了他才知道,他们要杀人。   “不能杀人!”何时雨冲了过去,他要拦下吴广寄的刀,却被吴广寄吹胡子瞪眼地恐吓:“我的刀可不长眼,小心伤了你!”   新嫁来没两年的小妇人也在旁边道:“不是杀人,那人已经死了,何桑自己说的,没有呼吸心跳,没有脉搏,他身体都凉透了。”   何时雨闻言,要去查探,却被他们推开:“哎哟,你还小,别看了。这杀人与往年宰牛羊也是一样的,外头的蛮人都吃得,我们就吃不得?我已经许多年没吃过肉了,你就不馋这味道?”   何时雨自然馋肉,可他不会馋人肉,他是从死人城里逃出来的,当年不愿自己尸身成为他人的盘中餐,定也不愿去吃别人。   他看见那个白衣男子安静地躺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的方向,身上飘出一缕又一缕的薄雾,像是随时都要化风而去般。   何桑终于来了,他让何时雨去找阿箬,何时雨捏紧手中的月亮结便去寻阿箬。何桑说阿箬在他们的住处替他取药,可阿箬的动作太快,何时雨赶回住处时她已经不在那儿,救命药丸也被拿走了。   何时雨便只能回到岁雨寨众人架火堆的地方。   原先义愤填膺的何桑不知被他们几句话说服妥协,白着一张脸坐在一旁背对着他们,不再阻拦吴广寄磨刀,也不再出言说他们禽兽。   一群男人女人围在一起,说的话胆大又露骨,甚至已经商量好了等会儿要怎么去吃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   何时雨不敢再靠近了,他在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岁雨寨的人。   岁雨寨之所以与别处不同,是因为他们可以掠夺他人的食物,却不允许内讧,不允许吃人。何时雨见多了人吃人,他厌恶、恶心,他想阻止他们,内心的胆怯与恐慌搏斗,脚不受控地朝他们走去,还未走出三步便被何桑拦下了。   何桑问他有无找到阿箬,何时雨摇头,何桑不知为何露出一抹苦笑,点点头道:“没找到也好。”   何桑的沉默让岁雨寨的人愈发猖狂,何时雨知道这个倒霉的外来男子,岁雨寨里众人是打定主意要吃了。   何桑也让他不要去阻止,只当没瞧见,何时雨心寒至极,他冷着脸道:“我不会吃的,我绝对……不会吃人。”   坚持或许无意义,也没人在乎他,但何时雨在乎自己。他是人,人便应该有理智懂克制,不杀同类,不食同类,这是最基本的底线。   何时雨本想离开的,他怕他再留下去会看到更可怕的场面,他痛恨自己无力阻止,也没办法救下那个人的尸身。   何时雨转身时,怜悯又悲痛地朝那抹白色身影瞥去一眼,他内心歉疚也无力回天,便是这一眼,他好似看见那个人动了一下。   那一刻,何时雨没再管何桑的阻拦,他冲到人群里对着那些已经饥肠辘辘等待吃肉的岁雨寨人大喊,他说那个男子还活着,他看见那人动了,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那人动了!   可没人听他的话。   天色渐暗,落日余晖照在了那些人的脸上,何时雨看见那一张张脸在赤红的晚霞之下显出了血腥之色,像是鬼魅的面具。每一个龇牙咧嘴笑着的人,都贪婪地望着煮沸的开水,一把将何时雨推开。   何时雨不敢看错,他也不认为自己看错了。   他满心慌乱与恐惧,无措地走到了那名男子的身后,看着高挑的人背对着自己躺着,唯有风吹动了他的衣袂,而何时雨原先所见的动弹也仿佛成了幻觉。   然后,他看见了那名男子的手微微抬起,对方撑着身体,艰难地转了半身。   何时雨站定于男子与大火之间,他背对着火光,面对着那面脸色苍白却拥有不凡之貌的男子,亲眼见到对方慢慢睁开了双眼。   茶色的瞳孔倒映着何时雨与他身后的火,他看见了何时雨眼中的恐惧,看穿了何时雨当时的怯懦,也认出了何时雨的身份。   ——他们要吃了你。   这句话卡在何时雨的喉间,他说不出口。何桑都说这个男子已经死了,可他却真真切切地看到对方活了过来。他还是在这一刻退缩,不忍与濒死之人说出他将死的真相,更不敢告诉他,他将为人鱼肉,入腹为食。   男子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微弱的光,将他与逐渐黑暗的天色隔开,他面对何时雨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疲惫地叹息。   “何时雨。”他叫出了何时雨的名字。   何时雨无比震惊,他甚至想过如果他百年之后死去,一定会下地狱,因为他明明知道一个人还活着,却未能阻止对方走向残忍的死亡。   神明垂眸,不去看何时雨身后癫狂的人们,他们这一处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结界,隔断了与外界的一切。   疯狂的岁雨寨人;懦弱的何桑;还要此刻仍在樟木林中奔走,手握救命药丸焦急寻找他的阿箬,一切尽入神明的眼底。   他唤着何时雨的名字,对他道:“把我的心给她。”   一句话惊醒了何时雨,他不明所以,张开双臂拦住了身后的火光,就像这样便能拦住即将吞没人性的巨兽。他对神明道:“你快跑吧,我、我帮你挡住他们。”   可惜神明跑不了了,天地万物逐渐复苏,他却未落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生命的轮回。   他又重复了一遍:“请你,把我的心给阿箬。”   这一次何时雨听清楚了,他也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神明知道他要被人吃掉,他知道那一口大锅是为他而起,也知道自己马上尸骨无存,他被迫接受了这个结局,只是有些可惜,他不能看见阿箬了。   樟木林中狂奔的阿箬终于回到了岁雨寨,那粒救命的药丸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而何时雨为她编的月亮结最终还是没有送出。他空出了双手,捧起那一碗温热的汤,肉汤里一块拳头大小的肉是他厚着脸皮从那些人口中抢夺下来的。   捧起那碗汤时,何时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名男子对他说的话,对方说完那句话后岁雨寨的人便冲了过来,他们一群人将何时雨挤远,用火燎去了那名男子的衣衫与发丝。   大火很快便燃烧了起来,火舌燃烧皮肤发出的焦味儿中还带着微微的清甜,不是何时雨往日闻过的人肉的味道。   他看见了屠人的全过程,一双眼红得几乎要滴血,他盯着面目全非的身体被吴广寄大卸八块,统统扔进了铁锅里,而他此刻颤抖着双手,将那一碗人肉汤端给了阿箬。   再后来,便是岁雨寨的人为自己的贪婪欲/望付出了代价,阿箬疯了,他们也都死过一回。   羊汤不是羊汤,人肉也非人肉。   阿箬从不知这是何时雨让她喝下那碗汤的真相,更不知道是寒熄得知自己将死,主动赠给了她一颗心脏。   岁雨寨里的人在那次之后虽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体,可从此没了脉搏也没了心跳,阿箬是不一样的,她有脉搏,也有心跳。   这一晚的风有些大,梧桐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半,被阿箬捏碎的梧桐果渣黏了满手,她将那只手慢慢地放在了心口位置,能感受到里面砰砰紊乱的跳动。   这颗心,随着她一切情绪起伏而动,或快或慢,就像成了她自己的一样。   “我当年想告诉你的,可你那时不想看见我。”何时雨说得委婉。   阿箬那时有些疯了,她精神恍惚,情绪凌乱,受不得一丝刺激,她不是不想看见何时雨,而是想杀了何时雨。   阿箬总以为,若当初没有何时雨骗她喝下那一碗汤,她对寒熄的罪孽至少能少去一半。   一半怪她信错了人,让何桑知道了寒熄的位置,甚至在寒熄最脆弱的时候离开了他的身边。   一半怪她稀里糊涂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从此以后日日夜夜都活在罪恶之中。   阿箬总以为,是她害了她敬仰倾慕的神明,却不曾想过,神明将他的心喂给了她。   圆月高挂,阿箬与何时雨就坐在梧桐树下,隐蔽于黑暗中,片刻沉默就像是那里从未有过人。   阿箬的一双眼落在了院中小屋的门前,她仍能看见寒熄衣袂银纱微光,心在这一瞬揪了起来,鼻尖酸涩,委屈顿生。   寒熄被火烧光皮肤,被人剁碎丢进了锅里,被煮沸的热水融化了骨肉时,一定也能感受到那些痛苦。神明是不死的,哪怕没了身躯,他仍然存留意识,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煎熬中度过。   阿箬霍然起身,她能感受到胸腔的跳动越发地快而乱,她知道自己此刻头脑已然不清醒,理智被冲动击溃,内心澎湃的感情几乎倾泄翻涌出来。   她想至少这一刻不要去管,不去管是神明还是凡人,不去管一直以来的愧疚罪孽,不去管将来如何,她只想立刻出现在寒熄的面前,拥住他。   阿箬还未抬步,便见一抹身影踩着月光,慢慢靠近了那间小屋。   她一怔。   老妇人神色慌张,目光四下,并未瞧见还没走入月光里的阿箬,更未瞧见何时雨。   殷柳步入小屋,身形隐去。   阿箬紊乱的心跳尚未平息,可理智被这一抹突兀的身影寻回,她不解地回头看向何时雨,却见何时雨脸色惨白,那双眼也落在了小屋内,牢牢地盯着殷柳,眼神无悲无喜。   “她是去找你的?”殷柳的身影过于鬼祟,阿箬不敢确定。   何时雨眼也未眨,他几乎能从那片黑暗中,看见殷柳每一个生动的表情,她越是声情并茂,他便越是痛彻心扉。   何时雨慢慢起身,他垂着头,像是醉了般晃了一下,开口道:“她是去找你的。”   作者有话说:   迟了点儿,抱歉! 第62章 梧桐语:十   梧桐树下枯叶被夜风卷起, 殷柳入了小屋中没一会儿便出来了,她抬袖遮掩了半边脸,另一只手边抹着泪, 待走了一段离开小屋能见的范围后脸上的悲伤便褪去, 露出一张不耐的苍老脸庞来。   阿箬见她印堂的黑气相较之前更重了,老妇人不似她的外表那般淳朴,她心思深重, 是阿箬最初看走了眼, 以为她既能被何时雨如此爱着, 必是可靠良人。   阿箬五感向来敏锐,不过是一道小小的院落,还阻隔不了殷柳的哭声和她抽泣时诺诺的恳求。   这一刻, 她心凉了半截, 再回头去看何时雨,阿箬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但扶着石桌的何时雨摇摇欲坠, 似乎不用去看,不用去听, 也知道此番殷柳找阿箬的理由了。   “你与她……是如何相识的?”阿箬心中诧异, 照理来说何时雨活了三百多年,不应当连这个女人的真心假意都看不出来,又如何会与她绑住一生?   何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 露出一抹浅浅笑容, 他眼神有一刹温柔眷恋, 垂下眼眸睫毛掩盖了深情, 只留下一句似笑非笑的叹息。   “是我去找她的。”何时雨道:“一直都是我去找到她, 恳求她, 才偷来这一生相伴的。”   阿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是不满他居然知道殷柳的真面目,竟还满腔爱意不知死活地扑过去:“她想杀了你!”   方才在小屋,殷柳进门的确是要找阿箬的,可她没看见阿箬,只看见坐在桌旁的寒熄,她将寒熄与阿箬当成了同一类人,便跪下哭诉自己这些年的不易。   “大仙在上,妇人听过大仙名讳的!也知大仙可收了我院中妖孽,请大仙救命,把他带走吧!”   “我年幼时听过传闻,这世间凡遇鬼怪妖邪者,都可寻阿箬解救,我也在他的口中听过阿箬,却不知阿箬原来与他是旧相识!若阿箬真能杀妖除鬼,便请大仙帮帮我,救救我,他不老不死不灭,实在可怕极了!我近来身子愈发差了,必是被他吸干了阳寿,命不久矣了!”   “老妇人无依无靠,这一生便被他困在身侧无法逃脱,还请大仙可怜可怜我,杀了这妖孽吧!”   她说得极为动情,眼泪也不像是假的,每一声哭泣都挤着脸上的皱痕,年近半百的妇人连妆都哭花了。她给寒熄磕了几个响头,又怕自己的声音引来谁,便想跪上前去拉寒熄的衣袂,却不料伸手拉了个空。   殷柳没在小屋逗留,最后只留下一句:“反正我也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只求大仙不做同流合污之人,莫要让他再害更多的女子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老泪纵横,待出了小院又换了一副面庞,凄凄切切成了厌烦狠厉,最后拂袖离去,回到了她与何时雨的房中。   阿箬细想她早间见到殷柳时,便察觉到殷柳对待她的态度似有不同,阿箬原以为她是知晓自己与何时雨一般不死不灭故而谨慎。可后来想想,殷柳饭也不曾多吃,眼神总在阿箬与何时雨的身上打量,她一直在等阿箬向何时雨发难,阿箬未动,她便等不及找来。   阿箬说出那句“她想杀你”后,何时雨的喉咙顿时发出一声咕笑,他抬头看向阿箬,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死:“你才是来杀我的。”   这话叫阿箬一时怔住,她心里涌了几分酸涩来,却又无法反驳。   她的确是来杀何时雨的,她并未打算因为何时雨当年对寒熄的无能为力,和为了完成寒熄对他“临终所托”而被迫饮下寒熄的血肉这件事而放过他。   阿箬不打算宽恕岁雨寨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见阿箬沉默,何时雨倒是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低声道:“别在意,一切都是我甘之如饴,阿妹可以随时将我的性命收回去。”   何时雨这般说,倒是叫阿箬踌躇了起来,她才知当年吃下寒熄心脏的真相,一时心绪还是乱的,也没立刻要收回何时雨身上的仙气想法。   何时雨的眼神随着殷柳的身影入了他们所住的屋中,见屋中灯火微光将殷柳的影子投在了窗棂上,他面露微笑,眼神却含了些许苦涩,他道:“她此刻心情必然不好,我去哄哄她。”   “你竟还要哄她?”阿箬对着何时雨的背影,心间复杂,忍不住问出一句:“我知每一个吃过神明大人的人都被赋予了一项特殊的能力,你呢?你的能力是什么?”   何时雨闻言脚步停顿,他没转身,话随清风传来。   “我能辩前世今生,转世之魂。”何时雨说完,阿箬在原地站了许久,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何时雨所说的那句“偷来这一生相伴”究竟是何意。   这世间的轮回转世,都是从一个魂魄的消亡化作另一个魂魄的开始,转世后或改身份阶层,或改性别善恶,不论轮回几世,魂魄里都会带有曾经经历过的那一世的某些印记。   若上一世有某些事影响甚广,记忆深刻,或许在这一世便会梦到。   喜好的食物,戒不掉的习惯,还有……忘不掉的人。   风越来越冷了,圆月隐匿于薄云里,阿箬垂下头慢慢朝小屋走去。   她回去的途中看见了住在柴房旁小客房里的隋云旨,他有些傻愣地站在门边靠着门框,在见到阿箬时回过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又眨了眨眼,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轻唤一声:“阿箬姑娘……”   阿箬瞥他,问:“你都听到了?”   隋云旨不禁点头,他听到了,饥荒、神明、吃人、不死不灭、轮回,每一点都是他过去不曾相信,嗤笑而过的。在他接受自己亲生母亲是蛇妖,接受阿箬死不掉这两件事后,便也渐渐接受藏于世间的其他妖灵鬼怪,可隋云旨还是没料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神。   他的视线落在阿箬的脸上,瞧着那张仅有十六岁左右的少女面容,她不算倾国倾城,可气质沉稳清冷,相貌也是极好看的。这样好看的人,长了一双十分无辜又单纯的鹿眼,这样好看的人……也曾吃过神明的血肉。   “害怕?”阿箬见他往后退那小半步,直戳他的心思。   隋云旨的心头猛跳了两下,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头脑一热便脱口而出:“我才不怕。”   “不怕就回去睡吧。”阿箬睨了他一眼,不太在意与隋云旨的短暂碰面。她不等隋云旨回屋便小跑着朝自己与寒熄那间过去,只在清冷月色下留给隋云旨一抹青绿的背影。   等看不见阿箬的身影了,隋云旨才慢慢抬头,将目光落在薄云后方露出半边的圆月上,心沉了又沉,忽而起了些怅然若失的惆怅。   他过去从未接触过鬼怪仙灵,不信这些,偏偏又遇见这些,遇见的第一个能操控自然之力的人便是阿箬。隋云旨对阿箬的心思有些复杂,他没了家,没了亲人,没了过去的一切,又是个半妖,不为世间所融,便想着阿箬也是一个人,也什么也没有,他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阿箬那样的人。   再或者,他将欠对方的源莲还了,再等他们之间的恩怨随时间消散,他能和阿箬走在一起,成个伴儿。   今夜之前,隋云旨不曾有过退缩的想法,他想哪怕到时候阿箬也刺他一剑,只要不把他刺死了,他也能厚着脸皮贴上去。那像是大千世界无处容身之人,却有冥冥之中的另一个羁绊牵引,他知道他不是这世上孤单的唯一。   现在不是如此了。   隋云旨想,他或许还是这世上唯一孤单的半妖,他和阿箬终不是一路人,与阿箬身后那位更是高攀不上。   月亮彻底从薄云里出来了,很大很圆,隋云旨抬手捂着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些酸痛感,揉一揉也没见得好多少,干脆还是转身回屋,关门睡觉。   阿箬回到住处,寒熄仍坐在椅子上,见她进来便对她扬起一抹笑。   看见这笑,阿箬心头的胀痛感更甚,她忍不住去想何时雨说的话,想起三百多年前寒熄身处绝境,所想的居然是将他的心脏留给她吃,他又为何……非要她去吃他的心呢?   寒熄洞察一切,自然也听到了阿箬和何时雨在院中的交谈,他不觉得过往有何可悲伤的,昨日之日不可留,何必烦忧。可显然阿箬不这样想,阿箬的那双眼里积满了泪水,只需轻眨一下眼便能落下两滴珍珠般的泪来,寒熄想,她哭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可怜兮兮的。   “阿箬。”他叫着阿箬的名字,歪头询问:“抱?”   阿箬一怔,心里的疼痛未消,又开始热了起来。   她想起就在方才在院子里,她还想要立刻冲到寒熄的面前拥抱他,此刻自然也是想的,想要一个拥抱作为安慰,不知是安慰寒熄,还是安慰她自己。   可理智回笼,阿箬也清醒了,她怕她昭然若揭的感情亵渎了神明,也怕自制力被击溃而沦陷。   只是两息,阿箬没动,寒熄起身朝她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阿箬的心尖上,微疼,更多地却像是火燎的痒。   阿箬的瞳孔随着寒熄的靠近而收缩,她的目光在这一刻聚于眼前之人的身上、脸上,直至连呼吸的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她才微微缩着肩膀,感受扑面而来的温度。   寒熄搂住了她的腰,这不像一个常规安慰的拥抱,因为他的手臂很有力,阿箬需踮起脚才能靠在他的胸膛上。   寒熄的呼吸洒在她的肩窝处,阿箬麻了半边身子,也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她颤抖着手,脑海中挣扎着是否也要搂住对方,便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寒熄的鼻尖蹭着她的锁骨,呢喃了一句:“阿箬,要抱。”   未等到回应,寒熄将她搂得更紧,又是一句:“要抱。”   他像是在撒娇。   阿箬不曾见过这样的寒熄,她对他向来没有任何抵抗力,没有犹豫地就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了上去。   理智是什么?身份地位又是什么?哪儿比得上寒熄的一声轻唤,只要他叫一声阿箬,阿箬便会丢盔弃甲,奉献自己的灵魂与生命。   这一夜小院中几人未睡,各有心中难解的题。   阿箬是第一个早起的,天还未亮她便洗漱好了,没一会儿何时雨也出来,见到她愣了一下。   隋云旨对自我与未来是否想好了,阿箬不知。   殷柳对何时雨从何而来的恨意,阿箬也不解。   她只是通过这一晚想明白了要如何对待何时雨。   阿箬知道何时雨不会逃,他能留在澧国,留在这片离过去岁雨寨很近的土地便能看出来,他从未想过躲着阿箬,他不惧怕生死,他随时等着阿箬来结束他的性命。   既然如此,阿箬也给足他的时间,让他处理好与殷柳的关系,让他不留遗憾地离开,这也算作他当年做到了寒熄“临终嘱托”的情。   “山上的红枫好漂亮,看着季节应该只能再观赏几日了,几日后枫林凋谢,我也要走了。”阿箬对何时雨道:“我带神明大人去赏枫,枫叶落前会再回来找你的。”   何时雨呼吸一窒,便见阿箬笑着回到小屋,片刻牵着寒熄的手走出。   恰是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小院的围墙上,门前两株梧桐叶落了大半,太阳还未完全升起,金色的光笼罩在阿箬和寒熄的身上。   阿箬本不欲带上隋云旨的,可他留下就怕碍了何时雨与殷柳的事,阿箬便干脆扬声道:“隋云旨,走了!”   小屋的门被推开,隋云旨垂着脑袋眼下青黑,他对何时雨道了句告辞后跟上了阿箬。   那声“走了”,叫殷柳从房中小跑了出来。   她看着阿箬三人离开了小院,顺着一条田埂往山林走去,身影已成小小黑点,殷柳愣了会儿,脸色彻底难看了起来。   她哑声问道:“他们走了?”   何时雨朝她看去,未来得及开口,殷柳的声音便更加难掩怨恨:“真的走了?!为何要走?他们……他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何时雨怕她气极伤身,想要扶住她:“小柳……”   “别碰我!”殷柳终于爆发,她不再掩饰对何时雨的厌恶,也早不在意自己此刻蓬头垢面再生气狰狞起来有多难看。   “何时雨!你不是说过……你不是说过阿箬是来杀你的吗?为何她要走,你却还活着?!”殷柳猛地推开何时雨,剧烈地喘息了起来:“为何你要这般看我?要这般爱我?为何我对你说多少狠话,你都摆出一副痴情的模样?为何非要绑着我一生,为何不肯放过我?!”   殷柳无视何时雨苍白的脸色,只捂着不断抽痛的心口,厌恶道:“我受够你了,我早就受够你了……” 第63章 梧桐语:十一   殷柳原本家境在当地也算小富, 她自幼跟着见过几番世面,不是那种会被人随随便便哄走的姑娘,她也曾真切地爱过何时雨的。   几十年前粟林城下过连绵两个月的春雨, 清明时节也未停, 殷柳彼时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难得有空出门随家里人一道请龙王收神通。当时粟林城的街道都被雨水堵塞,满地湿淋淋的, 天也不知被谁捅了个窟窿, 所到之处都是潮气。   殷柳不喜欢那闷湿的味道, 更不爱人挤着人,便在旁人祭拜龙神时带着丫鬟偷偷离开那条拥挤的街巷。她与何时雨的初识,就在无人行走的大雨街上, 瓢泼般的雨水打在伞上哗哗作响, 殷柳只因多看了一眼某家客栈门前挂的特色木牌便错过了最佳离开时机。   她穿着绣花鞋,鞋底软又薄,而雨水如浅溪般从她面前的青石路上流过, 实在难以落脚。   何时雨便是这时出现的,他刚从隔壁书舍出来, 手上拿着几本植林类的书籍, 见殷柳踮着脚站在屋檐下便知她的难处。他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看了一眼殷柳焦急窘迫的面容,默不作声地将书垫在了地上, 等她过街。   殷柳此生没有这般无措尴尬过, 眼看着雨水就要将书全都打湿, 她连忙踩着书面跳过, 十几岁的少女如灵动的小鹿, 跃到街对面了, 她才红着脸向何时雨道谢。   殷柳永远都记得那时何时雨的模样,他一席淡紫色的长衫,面容清隽,像个教书先生,却没有哪个教书先生像他这般穿得较为艳色的。可若说他不是个正经人,何时雨的面庞又实在太正气了。   丫鬟催着殷柳离开,殷柳便对何时雨颔首,走时因心跳加速,有些慌乱地撞倒了一旁的两盆茉莉,清新的香味裹挟在潮湿苦涩的雨水中,殷柳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瞧见何时雨弯腰捡书,珍重爱惜。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这便是殷柳对何时雨的第一印象。   后来大雨果然停了,但因这一场连续几个月的雨毁了许多庄稼果实,百姓叫苦连天,殷柳家也亏损许多钱,就连他们家祖祠前的榕树也不再长叶了。   没过几日,殷柳又看见了何时雨,这一回是在她家的花廊下,何时雨仍是一席紫衫跟在她兄长身后,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廊上青葱翠绿的藤蔓里冒出了几朵凌霄花,殷柳远远看了一眼何时雨,惊觉他像是画中人。   便是这一眼,何时雨也竟朝她看了过来,温柔有礼地对她笑了一下。   丫鬟打听到何时雨的身份,告诉殷柳他是个植林先生,专门给花草树木看病的,算商人,故而穿着紫色的绸缎,也算文人,因饱读诗书也有些书卷气质。   何时雨救活了殷家祖祠前的榕树,得了一笔不少的酬劳,就在他住在殷家这几日,殷柳便迅速地芳心暗许,坠入爱河。   她与何时雨说过最动人的情话,便是只要能与他共守一生,死而无憾,如今她也对何时雨说过同样伤人的狠话,她说她想要何时雨去死,她早就受够了他,厌烦了他。   殷家也是行商的,没有阶级之分,他们打听了何时雨上无老,下无小,在湘水镇有宅有院,也不曾娶过亲,便对他分外满意。   何时雨与殷柳成婚,像是水到渠成之事,殷柳小姐气地问他喜不喜欢她,何时雨点头了,他们便定下了亲。   因何时雨没有长辈,婚礼便在粟林城举办,殷柳成婚后与何时雨在粟林城生活了几年,早几年是真的幸福快乐。又因何时雨偶尔要出城给别的达官显赫之人看园林种盆景,经常外出,殷柳也就渐渐跟着他一起东奔西走,去了不少地方。   离开粟林城后再没回去,殷柳是有些遗憾的,但当时她想这世间多少女子远嫁在外也不再见过家里人了,只要她过得幸福,每月通信,也无不可。   何时雨对殷柳很好,面面俱到,从不让她做活儿,若她喜欢,他会教她如何照顾花草树木,教她如何防虫,哪些喜晒,哪些晒不得。   他们在别的城池买了一座小院,里面种满了花草,何时雨外出,殷柳便在家种花刺绣,何时雨若归来,还会带她去附近踏青赏玩。   一切都很美好,这是殷柳不敢想的幸福时光,除了她因岁月变老,而何时雨一如当初。   旁人说她是何时雨的姐姐时,殷柳便不高兴,捏着何时雨的脸问他为何一点儿也不见老。他们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何时雨总能将周围未出嫁的姑娘引来,那布满鲜花的小院外时长有人胆大地问:“大嫂,你家可有其他长辈?何先生的婚事由你做主吗?”   殷柳厌烦他们,她怒吼道她就是何时雨的妻子,旁人看她的眼神便很不对劲,于是殷柳照着井水,瞧见自己已经年过三十,与何时雨实在不算登对了。   何时雨对她一如往常,殷柳的心里却长了一个结,他晚间躺在榻上抚摸殷柳的肩膀要吻她,殷柳总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容貌避开脸,避开他的眼神,避开他的吻。   她患得患失地问他是否会因为自己逐渐年迈而嫌弃她?何时雨说不会,他说他此生只爱一个小柳,若爱上了旁人,必定天打雷劈。   何时雨的承诺并未给殷柳足够的安全感,她对何时雨的爱意也随着这患得患失而转变。殷柳的脾气变差,她开始挑剔,开始厌烦,她偶尔也想让何时雨与她争执,这样她便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来告诉自己,瞧啊,他也没那么爱她,那她爱的变质便也算不得什么。   何时雨不曾对殷柳大声过一句,殷柳以为他是个没脾气的人,可事实上他对旁人冷漠,也与某些雇主脸红争吵过,但只要面对殷柳,他永远都是温柔浓情的一面。   殷柳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她极力地挑战何时雨的底线,她不再如以往那样爱着何时雨。她总认为这场逐渐变质的婚姻,破坏其根本的罪魁祸首,是她。   越是如此想,殷柳便越怨,越烦。   直到一日,何时雨瞧出她心情不好,说小城后方有一片枫林,虽比不上他故土湘水镇山上的满红,却也别有一番景致,他要带她去看枫,他想让她高兴些。   殷柳不爱枫,是何时雨酷爱,她敷衍了一整日心累疲惫,下山时幌神险些从山侧摔下,何时雨为了救她,自己滚下了山崖。   殷柳跪在山路旁看着那一条往枫林深处而去的痕迹,眼泪夺眶而出,她害怕地喊着何时雨的名字,她想她还是爱他的,若他因她而死,殷柳会愧疚一生。   眼泪流了几滴便流不出来了,殷柳忽而起了个荒唐的想法,她想何时雨若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就不用在整日的愧疚和自责中厌恶自己,厌恶她不能回馈何时雨同等的爱,也厌恶何时雨无底线地爱她。   殷柳下了山,遇见山下邻居,邻居知晓他们是夫妻,也曾在背后指点殷柳不知羞,瞧着比何时雨大了至少十岁,竟也吃起了嫩草。   他们眼底有对殷柳的轻蔑,嘴上却笑问她:“哟?你不是与何先生一道上山的吗?怎只有你下来了?啊呀,还哭了呀?该不会是闹矛盾了吧?”   他们总以为,何时雨有朝一日会抛弃殷柳,但那一日,的的确确是殷柳丢下了何时雨。   她惶恐不安,她自责愧疚,她也骂自己心狠,是个毒妇,她不知为何她与何时雨会变成这样,殷柳回家后抱头痛哭。   深夜她未睡,家门被人打开,满身泥污的何时雨从外归来,他没受伤,衣服上满是划痕,他却连一点儿皮也没破。   殷柳见到他恐惧,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何时雨看她的眼神依旧,却问她吃了没?   他道:“当初岳丈告诉我,你自幼五脏便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若晚间不吃,夜里一定会胃疼,我给你煮点儿菜粥,你先回去躺着吧。”   殷柳满脸泪痕,却如噩梦惊醒。   她喝粥时问何时雨:“你为何没死?”   何时雨反问:“你眼睛都哭肿了,是为了我吗?”   那一夜缄默,但也是从那一夜开始,他们将再也回不到过去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何时雨知道些什么,殷柳想,他一定知道她是故意将他留在山下不管不问,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演得深情款款,他惯做好人。   殷柳的心结越来越深,她身体本就不好,一些毛病随着年纪和情绪一并找上了她。   她发现自己有白发了,发现自己眼下有皱纹了,发现她的手枯黄苍老,可每夜面对着何时雨,他仍然是当初粟林城清明骤雨、无人街道上惊鸿一瞥的模样。   有一回殷柳与何时雨争吵,他临走前心情也不好,眼神难得带着几分疲惫怨气,他与雇主吃多了酒,回来便抱着殷柳不肯撒手。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殷柳,喊了一声:“蕴之。”   何时雨的脸埋在殷柳的肩上,有些委屈:“我放不下,不论多久我都放不下……便是你打我,骂我,杀我,我也走不出来……”   “我被困在原地了,蕴之……”   殷柳当即觉得五雷轰顶,过去的愧疚自责,对自我厌恶反感全都崩塌,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何何时雨能这般无底线地纵容她,因为他真正爱的从不是她,是那个叫“蕴之”的女人。   殷柳将他扶倒在床,问他:“你爱蕴之吗?”   何时雨道:“爱。”   他说这个爱字时,眼角落泪。   殷柳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都笑红了,她又问何时雨:“既忘不掉,何不以死解脱?”   何时雨睁开了眼,他怔怔地盯着床幔,低声道:“可惜啊,我死不掉……”   不老,不死,不灭,殷柳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混乱的故事,无关于他在岁雨寨的过去,也无关于他离开岁雨寨后遇见的谁,他成了醉汉,稀里糊涂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若阿箬在的话,她一定能杀了我吧。”何时雨翻了个身,弓背蜷缩成一团,也不在意自己这般姿势很容易便被人偷袭了结了性命,只口中喃喃:“若当时阿箬在,她一定会杀了我。”   殷柳知道了何时雨的秘密,那夜何时雨宿醉醒来也不曾忘记,他们谁也没提,就像当初殷柳将滚落山崖的何时雨丢在枫林间,不提,便好似不曾发生过。   殷柳不再挽着何时雨的胳膊,她不再照镜子,不再对何时雨温声细语,何时雨给她做饭她就吃,何时雨给她买花她就戴,给她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来讨好她,她也一并接受。   她与他走过太多地方,早不记得粟林城在什么地方,爹娘的信从某一日断了之后也再也没寄过来。   殷柳与何时雨提过几回和离,他都像是没听到,只是眼神悲伤痛苦,哑着声音说一句:“别不要我,好不好?”   殷柳说不好,她当夜就逃了,甚至没带多少银钱,她想离开何时雨,随便去什么地方,只要离开他就好。   可她走不掉,不论殷柳去哪儿,何时雨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位置,他不伤害她,不骂她,不打她,甚至不说一句重话。   他总是用那仿若被抛弃的受伤表情,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无力地低喃一句:“你当初、明明也很爱我……”   是啊,她当初明明也很爱他,她甚至觉得嫁给他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但当初只是当初。   殷柳知道,自己怕是一生也逃不出何时雨的身边了。   某一日何时雨说:“我们搬家吧,搬去湘水镇,我带你去看漫山红枫。”   到了湘水镇,殷柳便被邻里认成了何时雨的娘,她没反驳,只是在街上找了个角落里的摊位,每日上街卖点儿什么,不管是什么,挣不挣钱,只要别再看见他就好。   殷柳没问过蕴之是谁,何时雨也不曾向她解释,他们便这般尴尬地度过了十年。   十年她日日面对街上的人来人往,偶尔与隔壁的大婶闲聊,热情的人还想给她“儿子”说亲,殷柳的心里仍旧别扭,她不想要何时雨了,但也不想把他给别人。   何时雨心烦之际,便会上山去看枫林,他对殷柳悉心照料,对门前的梧桐也认真仔细。殷柳有时在小院内见他弯腰去查探梧桐树下的泥土湿度,一席紫衫背风而站,掌形的梧桐叶落下几片,他仍旧像个画里走出来的人。   但她又想,他对花草与对她一样好,或许在他的眼里,她与花草也无不同。   直到阿箬的到来。   殷柳原以为,阿箬是何时雨口中的蕴之,她看着十几岁貌美少女的面容,便是她也回到这般年纪亦自愧不如,她心中酸涩,烦闷,可又听见她道,她叫阿箬。   原来这看上去柔柔弱弱、青绿衣裙的少女,便是何时雨多年前醉酒后吐露的,能杀他的人。   她一直在等,等阿箬发难,等他们之间谁先挑起战火,等阿箬当真如何时雨所说的那般,只要她在,就一定能杀了他。   可他们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清晨天未亮,阿箬便走了。   殷柳甚至去她房中找过她,她求了与阿箬一同到来的男子,她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想解脱,她再也不想被困在这爱与不爱的假象,再也不想陪着何时雨演这一场早已漏洞百出的戏。   可阿箬走了,阿箬竟然走了!   她没带走何时雨,更没杀了他,殷柳只要想到她还要再和何时雨过这貌合神离的日子,她便痛苦,窒息!   “何时雨!与你说句实话吧,我早就不爱你了,我早就厌烦你了!”殷柳既没了指望,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胸腔疼得厉害,恐怕没几日好活,她道:“被你这样的妖孽缠上,应是我上辈子做了孽!”   清晨的微光照在两株梧桐上,打理整洁的小院充满了生活气息,何时雨广袖里的双手握紧,心口发酸发胀,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维持相爱的假象。   难道他不痛吗?   自是痛的,痛到时时难以呼吸,痛到有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痛到反问自己,为何偏偏当年,未能与她一起死去。   “上辈子,你也说过这句话……”何时雨痛到麻木,痛到露出一抹苦涩笑容,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上上辈子,你只活到了十三岁,我还来不及娶你。”   “你说什么?”殷柳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何时雨:“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何时雨看向殷柳,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另一个深藏于她魂魄之中,仅是她往前推的某一世间,留下的残影。   那一世的残影,喜欢红枫。   那一世的残影,说她希望生生世世都能与何时雨在一起。   那一世的残影,叫宣蕴之。 第64章 梧桐语:十二   宣蕴之这三个字是刻在何时雨骨血里的, 便是挖空了他的五脏六腑也无法剔除。   岁雨寨从吃了神明之后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躯,每个人都变得无畏了起来,他们破了戒, 加上阿箬将他们都杀了一遍, 再度复活后维持了几十年的寨子自然就散了。   没过多久何时雨便发现了这世间万物正在复苏,枯黄的林中逐渐出现了多彩的颜色。他与阿箬决裂,也不再跟随何桑, 只带着什么都不懂的白一沿着青葱碧绿的草坪一路往繁花世界而去。   乱世后的萧条持续了几十年, 流民依旧很多, 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队伍中不乏曾经种过地经过商的能人,他们能分辨五谷, 能算时节播种开始新的生活。   白一跟着何时雨走了好几年, 时时饿肚子,又因这具怎么也死不掉的身躯,他们在万般艰难的转变时段里活了下来。   人们逐渐有了物资, 田地上也长出了庄稼植物,几十年的流民找了块肥沃的土地扎根, 寒熄死后的第十五年, 何时雨与阿箬分别的第十五年……沧州大地分国度,有律法,有士农工商。   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勤勤恳恳做活的, 但也不乏一些偷鸡摸狗之辈。   何时雨听闻湘水镇中有富商家里需要些小工, 便想带着白一一道过去, 但镇外山间埋伏了山匪, 当时他们跟着几十个人一道往湘水镇走, 一起被山匪拦路打劫。   不过是一群为吃喝发愁的流民, 他们身上哪儿来的银钱,白一因年纪小被人捉住。哄散的流民人挤人,人踩人,有的人被山匪杀了,也有的人跪地求饶,便在那个时候,何时雨与白一走散。   湘水镇外山形复杂,何时雨被人挤出了危险区域,他想去救白一,可白一身量太小,直接淹没于沸腾的人海中,而后官兵闻讯赶来,一群山匪带着战利品逃离,撤出了湘水镇范围,白一也就此失踪了。   何时雨有些颓然,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没能守住阿箬,也没看好被阿箬带大的白一。他就坐在路边上,满身灰尘,脸脏身上也脏,木讷地看着官兵清理那些被山匪害了的尸身。   哒哒马蹄声传来,何时雨听见有人低呼:“我说官兵如何会管我们的死活,原来是宣家小姐要从这里路过,他们是来为她开路的。”   “好漂亮的马车啊,好漂亮的人儿。”   那辆马车就停在何时雨的面前,他想不看一眼都不行。车上两个丫鬟穿着都是绫罗绸缎,她们与车内的小姐说了几句话,便跳下来给在场还活着的流民发了几张木牌,让他们入湘水镇去找宣家的吴伯找活儿干。   一时间众人跪地道谢,直呼宣小姐为活菩萨。   一个丫鬟走到了何时雨的面前,也给他递了一张木牌子,上面刻着宣字。   木牌带着女儿家身上的胭脂熏香,丫鬟见何时雨面容略惊,脸红地叫他收下,二人发完木牌便重新坐上了马车。马车从何时雨面前行过,带动着一阵风吹开了侧边小窗的布帘,他没看见宣小姐的模样,只瞧见她肩上绣的红枫似火。   何时雨去了宣家,与旁人一样在吴伯那里讨了个种树的活儿,吴伯发现他居然认得字,便不让他干苦力,而是帮忙记植树,做分工。   宣家祖上就在湘水镇,几十年的饥荒也没能落寞了这个世家大族,但还是每一代都人丁凋零,到了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宣蕴之,并无男丁。时下好转了,宣家便又开始了植林生意,湘水镇外的所有山都是宣家的地,难怪附近的官衙也帮衬着他们。   宣家自家并无多少可使唤的人,一些娇贵品种的花草树木都需宣蕴之亲自看着,从它们还是幼苗时期便要打架子,绑枝丫,固定今后生长的形状。   何时雨与宣蕴之见过几次,他只远远地看过她。   吴伯是宣家的老人,因何时雨做得好,他向宣蕴之举荐过何时雨几回,想把何时雨从普通植林调去较为娇贵的植林那边,也好让宣蕴之多个帮手。   入宣家的第二年,何时雨跟在宣蕴之身后学了不少本事,就连宣蕴之也夸赞,说他细心,对待树植温和,甚至后来几回她出门采买树种都带着何时雨一道。   倾慕于宣蕴之并不是多意外的事,在何时雨这几十年的见识里,他从未见过这般能干的女子,她能一个人带领一大家上百人做工,她能一眼便看出花草上的病症,一摸土地便知花苗树苗今后长什么模样。   何时雨不曾妄想过她,若他没吃过寒熄的肉,或许他也可为自己争一争,但死过几回又活了几回的人,便不再想因自己的私心私情而祸害他人了。   变故在一次他们外出与人谈生意的归途发生,他们送了几百株盆植南下,得了两箱银钱归来,半途遇上了匪盗,镖局不敌,只能弃金保人,何时雨带着宣蕴之逃亡,由镖局的人断后。   宣蕴之身子娇,跑了没两步便没力气,何时雨蹲在她面前说要背她走,命大于一切,宣蕴之也没抵抗,趴上了他的背。   过了两年后宣蕴之才告诉何时雨,她当时趴在他背上很安心,因为何时雨看上去便很可靠。   他们入了两山缝隙的一线天内等镖局的人或宣家的人找来,何时雨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在外人面前无懈可击的宣蕴之特别怕黑,也怕打雷。   那时夏季山间多雷雨,他们不敢点火,便背靠着背缩在角落里,一声声雷声叫宣蕴之吓落了泪,何时雨用以前哄阿箬的方式,从山缝的杂草里拔了几根出来,编了一个月亮结递给了她。   “你的手真巧。”宣蕴之一边哭还不忘夸他。   何时雨心里软了几分,他直着背蹲在山缝口前,为宣蕴之遮蔽了风雨。   他们躲了两天也没人来,宣蕴之肚子饿得咕咕叫,何时雨便要为她去找吃的。宣蕴之又怕他走了自己身边没人,便可怜兮兮地牵着他的袖子随他一道出了一线天。   林间有野果,五彩斑斓的也不知有没有毒,何时雨每一种都摘了几个,他摘果子时宣蕴之就站在树下紧张抬头看着他,等他下树后,看见宣蕴之悄悄松了口气。   宣蕴之道:“这要如何吃?会不会吃死?”   何时雨朝她笑了笑:“不会。”   他将每一种果子都先吃了几口,挑挑拣拣,扔了几种,留下两种给宣蕴之道:“这些没毒。”   “你怎知道?”宣蕴之问。   何时雨忍着腹痛,回了句:“我就是知道。”   有毒的他都吃过了,挑出来了,甚至那些酸涩不好入口的,他也都扔了。   宣蕴之实在饿狠了,她吃着果子,红色的果汁涂了满嘴,往日斯文的宣小姐如今也有些狼吞虎咽了起来,丁香小舌舔过嘴角的果汁,饿得有些可怜。   何时雨就盯着她看,宣蕴之吃了几颗果子后瞧见何时雨鼻下流了血,啊呀一声抬袖给他擦去:“你流鼻血了!”   何时雨一惊,心里略慌,以为自己可耻的心思使得情动,耳尖霎时通红。他背过身去有些狼狈地擦去鼻血,宣蕴之笑话他,没过多久,宣蕴之也摸了摸鼻子,道了句:“我也流血了。”   何时雨连忙回头看她,她已经将鼻血擦干净,捏着小巧的鼻尖,脸红道了句:“这天儿太热了,把人都晒晕了。”   索性他们没在山林间躲藏太久,镖局的人活了几个下来,找来官兵满山寻找宣蕴之的下落,见到宣蕴之与何时雨都活得好好的,便一路护送他们回湘水镇。   回去的路上,宣蕴之坐在马车里,何时雨则骑马护在一旁,他瞧见宣蕴之掀开小窗布帘几回,每回都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以为宣蕴之有话要说,凑过前去弯下腰,却听见她低声询问了句:“何时雨,我们算不算生死之交了?”   何时雨微怔,宣蕴之露出一抹娇俏的笑来,与她往日极为不符,她怕被人瞧见损了威严,便立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地放下了布帘。   那句“何时雨,我们算不算生死之交了?”却在何时雨的耳畔心间回荡许久,让他埋藏于心中不敢表露的情谊,悄悄冒了个头,甚至被宣蕴之敏锐地捕捉。   回到宣家后,宣蕴之给了何时雨许多书,都与植林有关,她要何时雨背下来,七日后抽查。   看了书,又带他认植,她教何时雨如何分辨土壤的湿度,教他辨别昆虫,教他时节,甚至教他从每日清晨花叶上的露珠来分辨气候。   宣蕴之没有藏私,所有她会的,她都教给了何时雨,那段时间就连吴伯看何时雨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后来下人们有人传,宣蕴之是看中了何时雨,要他当上门女婿了。   谣言越传越离谱,何时雨怕影响了宣蕴之的名声,后来几回宣蕴之来到山林间,他便避开了对方,三回一躲,宣蕴之主动找上门来了。   宣蕴之问他:“不是生死之交吗?何故刻意躲我?”   何时雨道:“我怕他们误会。”   “若不是误会呢?”宣蕴之也不似她说话时那般有勇气,她将下唇咬红,紧张得双手握拳,轻声道了句:“传言也非空穴来风。”   何时雨心中惊喜,他牟然抬头看向宣蕴之,立刻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笑容已经扬起,又克制地收敛,连同妄念一并被他生生压下。   他不老、不死、不灭,不人不鬼也算不得妖,如何配得上宣蕴之?他有欲无精,甚至不能与宣蕴之生儿育女,更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断了宣家的将来。   那一次交谈,何时雨全当自己没听懂,宣蕴之眼神失落,也不再提起。   宣蕴之重新与他保持距离,如此过了两个月,过了年关她便生了一场病,恰好那时有一批梧桐苗需宣蕴之亲自把关,她重新找上了何时雨。她教了何时雨许多,梧桐苗的采买也由他负责。   何时雨离了湘水镇,出去一个月归来,宣蕴之的病也好转了,她看着何时雨买回来的几车梧桐苗愣了许久,再抬眸朝他看去,吴伯在一旁要说话,宣蕴之却笑道:“辛苦了。”   梧桐苗种下,半年后长成了一片半人高的红枫,足足两山头的红枫里,仅有最开始何时雨验货时带回来的十几株梧桐。   他瞧秋风吹红叶,何时雨自知惹了大麻烦,他找到宣蕴之,脸色苍白,焦急地不知如何辩驳。   才过秋,天还未完全冷下来,宣蕴之便捧起了暖手壶,她问:“是红枫吗?不是梧桐呀?”   何时雨见她那模样便知她一早猜到了,从他买回来的那时起她就知道他买错了。   “做生意便是如此,有盈有亏,吃一堑长一智,下回你就不会被人骗了。况且……我喜欢红枫。”宣蕴之几步走到红枫林前,瞧着一片才冒几片叶芽的红枫,低声道:“因为喜欢,不管对错,我都想把它种下来。”   宣蕴之当时背对着何时雨,她伸手摸了一下鼻子,瞧见指尖上的红点,用里袖擦干净后回头对着何时雨一笑,道:“明年这个时候,再陪我看枫吧,那时枫林长好,一片火红一定很漂亮。”   晚霞似火,烧遍了山头,宣蕴之背对着小枫林,笑得万分温柔好看。何时雨似被蛊惑,明明再没有心跳,却因宣蕴之这来年的约定而躁动脸红。   何时雨想若此刻她再提一句,他或许就真的不管不顾,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相守一生,也是相守。   一年春秋,宣蕴之对宣家生意放了手,何时雨在外奔波,后来再没出过一次差错,只是能见到宣蕴之的机会少了。他们偶尔通信,随信带着一片夹在信纸里的枫叶,从青葱碧绿,到叶尖泛红。   一日何时雨收到的信里,枫叶红了大半,信中只有一句:你该回来陪我看红枫了。   何时雨马不停蹄回到了湘水镇,正值盛秋,满山红枫比人还高,排列整齐,红叶随风摇摆,像是正在燃烧的烈焰。   那一年,是何时雨与宣蕴之认识的第五年,她才二十三岁,却也永远停留在二十三岁了。   作者有话说:   又更迟了,我有罪…… 第65章 梧桐语:十三   何时雨出门两个月, 再见宣蕴之时她瘦了许多。   宣蕴之站在枫林山巅,鼻尖通红,鼻翼周边磨破了皮, 她手里总拿着手帕, 时不时便要擦一下脸。   “你不舒服吗?可找了大夫?你脸色好差……今日风大,我们不看枫叶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吧。”何时雨想上前扶着宣蕴之, 又被她躲开了。   宣蕴之道:“你回来迟了些, 再过两日枫叶就要落光了, 今天不看,明天说不定就没了。”   何时雨自责道:“明日没有,明年还有, 我明年入秋便不出门, 一定陪你将枫叶从绿看到红。”   宣蕴之咬着下唇,忽而有些委屈:“明年的事,今年就不要承诺了。”   林间风越发大了起来, 宣蕴之被风吹得猛地咳嗽,何时雨不能让她再留下去, 也不管她是否答应, 拦腰抱住她便往回走。   宣蕴之未挣扎,她有些怔愣,这是他们之间头一回这般亲密。   “你抱着我, 叫人瞧见了该怎么办呀?”宣蕴之问。   何时雨蹙眉, 沉默了许久, 他心里挣扎纠结, 快下山了才回宣蕴之一句:“你要是不怕, 我便当个赘婿如何?”   怀中人迟迟没有应话也没动, 何时雨以为她睡着了,低头一看,却见宣蕴之的鼻血流了满襟,脸色唇色皆是苍白,就连呼吸都弱了下去。   那一瞬他如同被人杀死了一回,仓惶地抱着宣蕴之回到了宣家,紧急找来了大夫。   老大夫道:“宣小姐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你在胡说什么?”何时雨瞧着像个文人,却是头一回对一个老头儿动粗。老大夫慌乱,连忙将病症说出:“宣小姐几年前误服毒果,那果子有慢毒,伤人五脏六腑,寻常时候发现不了,也不痛不痒,毒素却在腐蚀内脏,至多两年便能要人性命的!”   何时雨忽而想起了两年前,他和宣蕴之被困山野,他摘下的几颗果子给宣蕴之吃。   他吃得肚子痛的,味道酸的都丢了,只留了两种吃起来无甚反应的给了宣蕴之,那日他流了鼻血,宣蕴之也流了,她还笑说是天气热,晒中暑。   宣蕴之不是不知自己将死的,想与何时雨白头偕老的话她只说了一回便没再提了,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她不敢。   大夫说她活不过两年,宣蕴之当真没熬过第两年。   满山红枫她没看成,余下的月余便只能在床榻间度过了。   何时雨受足了刺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声不响地让人一夜间在宣蕴之的院里种满了红枫,都是他从山里挖出来的。   宣蕴之早间一推开窗就瞧见了,入目所见皆是火红,一片片枫叶随风落了满院。宣蕴之笑了起来,又忍不住落泪:“这么好看的枫叶,可惜时间太短了,若能留下就好了。”   何时雨当时站在她的身后,说了句:“可以留下的。”   从那日起,何时雨便如疯魔了般不眠不休,白日陪着宣蕴之,晚间便寻找各种能将枫叶留下来的方法。他用春季保存下来的桃胶将枫叶做成了琥珀,打磨平滑后放在了宣蕴之的手里,难得高兴:“你看,我说可以留下来的,可以一直留下来的。”   宣蕴之捧着枫叶琥珀望向何时雨,她看他眼下青黑,看他胡子拉碴地接连几日不换衣裳弄得满身桃胶脏兮兮的模样,心中酸涩,又忍不住笑道:“原来,真的可以留下来啊。”   “何时雨,瞧你!把我屋里的地都给弄脏啦!”宣蕴之下不来床,流了两管鼻血,何时雨瞧见焦急忙慌地要去给她擦,她嫌弃似的推开了他,又怕他见自己病容太丑,低声道:“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此刻宣蕴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何时雨连忙去换衣裳,他也没看,再出现于宣蕴之面前时发梢还未干,一身商人打扮的紫衫叫他瞧上去多了几分颜色,像是刻意讨好以色侍人却没找到要领的模样。   宣蕴之的衣襟上红了一片,她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何时雨道:“你穿紫色还真挺好看呀。”   那天宣蕴之的鼻血怎么也止不住,何时雨拿着手帕在一旁给她擦着,他的手在抖,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宣蕴之坐不住了,她靠躺在床上五脏六腑开始疼,疼得意识模糊直哼哼。   每一声呻\吟都如在何时雨的心间刀割,何时雨浑身直颤,看着宣蕴之眼睛都不敢眨,他只要想到是因为他递给宣蕴之吃的果子让她变成这样,何时雨便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他的克制,他的理智,他自以为对宣蕴之的好,如今都成了让他悲痛的利刃。   忍耐多日,何时雨终于在宣蕴之呕血的时候哭了出来,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的床前,一遍遍自责,扇了自己无数耳光。连日来他怕自己露出一丝悲伤,都会影响宣蕴之的情绪,如今心碎了,神智也似坍塌了般浑浑噩噩。   往日清醒时何时雨不敢诉说的爱,统统在这一刻随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落入了宣蕴之的耳里。   他道:“我娶你好不好?我想娶你,蕴之,我想娶你……”   “来生吧。”宣蕴之擦去他脸上的泪,可她满手心都是血,糊红了何时雨半边脸。   宣蕴之也痛苦,也惋惜,也不甘,她不知这世上是否有来生,但总之此生她与何时雨多是遗憾。   “若世有轮回,我便生生世世嫁你。”宣蕴之道:“何时雨,我想生生世世嫁你。”   琥珀枫叶挂在她的心口,宣蕴之没熬过那个冬季,她甚至没熬过秋末,满山红枫尚未落尽她便走了。   何时雨没能娶上宣蕴之,宣家也就此断了根。   种了满山的红枫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了,何时雨总流连于山林枫树间,好像那每一片飘落的枫叶上都刻了宣蕴之的名字。   自此宣蕴之这三个字像是顺着他的血脉融入到他的全身,只要想到便疼。   那年何时雨连夜为宣蕴之种了满院的红枫,她笑着哭说“可惜时间太短了,若能留下就好了”,说的从来不是枫叶,时间太短的是她,不能留下的也是她。   她说她不怪何时雨给她递了果子,那果子的确很甜,她都没忍住多吃了几个。   她也不怪何时雨将梧桐买成了红枫,因为她喜欢枫叶,她喜欢红色,她与何时雨初次相遇不曾会面,风吹马车小窗掀起布帘一角时,她穿的便是绣了枫叶的红裙。   她说若世有轮回,她想生生世世都嫁给何时雨,一偿她此生不能之夙愿。   这世间真的有轮回。   宣蕴之轮回了,何时雨的魂魄却像是死在了她去世的那个秋末,他不止一次希望,若当时阿箬在就好了,阿箬在,他也可与宣蕴之一道死去。   可惜阿箬不在,何时雨便困在了当初,困在宣蕴之遗憾的眼神里。   他的心生了执念,他的魂魄也不曾活过,三百余年,当年因错种下的枫林越长越好,从两座山头蔓延至整个湘水镇,仅有几株对了的梧桐参与其中。古人说,梧为雄,桐为雌,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当年买错的红枫却成谶,他既不是与宣蕴之同生,也不能与她同死。   何时雨找着宣蕴之的每一个转世,他能看见她魂魄里宣蕴之的影子,随着她一世又一世,那抹影子的颜色淡了又淡。   不知是否因那毒果,宣蕴之的每一世五脏都不太好。   何时雨总穿着与自身气质不符的各种紫衫,他学会了烧饭,懂了怎么照顾人,他在找到她后便一直悄悄陪在她的身边,于适婚年龄借机出现。   可到底那些人也不再是宣蕴之了,从最初的爱,随时间转变为恨、或厌,何时雨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痛了一次又一次,但要他放手,他仍做不到。   他忍不住会在那些转世里寻找她的影子,又要吞下那些转世逐渐不爱他后哀痛的苦果。   何时雨知道,殷柳、不是宣蕴之。   可她生来五脏便弱;可她笑起来眉眼间有几分宣蕴之的影子;可她魂魄里仍然残存着宣蕴之的痕迹。   何时雨走不出来。   他走不出来。   他与宣蕴之的过往,正如湘水镇满山的红枫,努力拔掉一棵还有千千万万棵,根连着根,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促成了如今的何时雨。   一把火烧不完山上的红枫,哪怕殷柳死了,何时雨也会等心口不那么疼了,再去寻找下一个转世。他知道有什么地方错了,也只能放任自己一错到底。   因为宣蕴之说,她想要生生世世都与何时雨在一起。   如何才算生生世世呢?   殷柳的一生,算宣蕴之的一生吗?   何时雨的头又开始疼了,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殷柳,想起这天儿渐冷了,她身体已经不好,恐怕余生岁月也不长久,挨着冰凉的地终是伤身的,他想去扶殷柳,又被殷柳挥手拍开了。   “莫要再假惺惺地对我深情款款了!何时雨,我便是杀不了你,也不会再让自己痛苦难受,我们就耗着吧!我总有死的那一天,死了,总能逃开你身边了!”殷柳扶着墙站起来。   她浑身颤抖,像是气急,又回想起何时雨说的前几世,心中恐惧,恐怕她就算死了,来世也还会被他缠上的。   他又究竟为何,为了那一世的感情,来纠缠哄骗后来的生生世世呢?   殷柳转身欲走,何时雨看着她的背影,她甚至连一记眼神也不愿多给他。何时雨不知为何他们每一世的结局大抵都如此,他付出的好与爱,终随着年龄与容貌上的差距,成了宣蕴之那一世的枷锁,最后落得一句“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嫁给你”。   何时雨知道殷柳在厌恶什么,也知道她在害怕他来世的纠缠,但对何时雨而言,他已经没有来世了。   何时雨的目光落在层层叠叠泛红的枫山树林上,他又见门前的梧桐几乎落光了树叶,那两株……已经是当年山里种下为数不多十几株梧桐里最后两棵了,濒死的现状,宛如这三百多年何时雨的挣扎与徘徊。   他想若无阿箬找上门,殷柳死后,他还是会去寻宣蕴之的另一个来生的,执迷不悟地沿着一条错误的路永远、永远走下去。   “小柳,我们和解吧。”何时雨在殷柳跨进房门前说出这句话。   他像是身处万丈深渊被无数藤蔓束缚的一缕魂魄,一双双从地狱伸出的黑手紧攀着他的四肢,不想让他从过去挣脱出来,何时雨也不打算再挣脱了,他放弃纠结,选择认命。   活在过去三百多年前,活在宣蕴之死时的何时雨,便让他也死在那个时候好了。   殷柳回眸朝他看去,眼神惊讶与提防:“你又要做什么?”   何时雨笑容有些苦涩,他道:“阿箬不是走了,他们只是上山赏枫,枫叶落尽前还会回来,回来……杀我。”   殷柳一震,竟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何时雨背对着小院门前的两株梧桐,轻声细语道:“这一回,我先走。”说出这句话,他垂下眼眸,眼见着灵魂深处的自己,彻底被过往吞没。   他与殷柳和解,而非与自己和解。   他放过了殷柳,仍未打算放过自己。   他不知吃过神明的人再死去,是否也如常人一般拥有来生,若他有,何时雨想他的魂魄里,着色最重的一定是赤红,是湘水镇的颜色,是宣蕴之衣袂上的一叶枫。   消沉之后,何时雨抬头看向殷柳,他眉眼弯弯,眼神中除了对她的爱慕,还有浓浓的哀默:“你坐着,别吹冷风,我去给你做饭吧。”   说完这句,殷柳便看何时雨如往常一样走进厨房,起火洗锅切菜,那双能起死回生花草的手,熟练地操起了菜刀饭勺。   他是没变的。   殷柳想,几十年过去了,何时雨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变的是她,是他们身边的一切,所以何时雨的不变却像变了。   明月温柔成了暗淡无光。   一切又像是阿箬从未来过的模样,殷柳不能收敛对何时雨的忌惮与厌恶,她这几天没再去集市上卖东西了,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全都放在屋内桌面上,其中有好几个何时雨做的枫叶琥珀。   照常吃饭,照常彼此面对却无话,若说当初何时雨还偶尔与她提起一些过往见闻,又或是在山上瞧见了多好看的花,承诺下回带她去看,亦或再碰见就摘给她,现在他也不再说那些了。   宣蕴之说过,明年的事,今年就不要承诺了。   以后未必做到的事,现下也不必再开口了。   殷柳没事便坐在门前看着满山枫叶,她心想阿箬回来到底是在第一批枫叶落叶就回,还是要等最后一片叶子落光了再回?她有些急切的眼神,统统落入了何时雨的眼里,有时他盯殷柳盯得久了殷柳会察觉,再回头看他,得来了何时雨浅浅一笑。   相安无事的第四日,阿箬与寒熄从山上下来了,隋云旨没跟着。   青绿衣裙的少女牵着高大的男子,她头上有红枫叶编成的花环,赤红的颜色与她的衣裙极配。   殷柳见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从山间下来,立刻挺直了腰背站在小院门前,她屏住呼吸一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心境,既期待,又有慌乱的推拒。   阿箬没有靠近小院,她站在田埂路的尽头,何时雨似有所感,在她下山时便将屋内打扫完毕,扫把归于原处,这整个儿他曾精心布置的院落,居然没有一样能被他带走。   殷柳没开口,就愣愣地站在石桌旁,双手无措地互相捏着,眼看何时雨如往常上山给树木看病般孑然一身往外走。   小院木门被推开,他跨了出去,再转身来关上院门。   年轻书卷气重的紫衣男子朝她露出一记无悲无喜的笑,眉眼弯弯,坦然面对自己此番离去的结局。   “我走了,小柳,天冷莫贪凉,你回屋去吧。”何时雨说完这句,并无留恋地离开,朝阿箬方向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翻开回忆篇章,一步步将时光倒回到殷柳与何时雨刚成亲的时候。   何时雨出门会面雇主,为他们整理园林时也是这样,临走前将屋内收拾干净,锅上热着饭菜,平静且温柔道一声“我走了,小柳。”加一句关切的叮嘱,叫殷柳觉得,那是这世上最好的爱情。   三十多年前,与如今,两种画面交叠,爱与怨恨交织。   她记得她以往会扑到院门上,笑盈盈地对他挥手道:“记得给我买胭脂水粉呀!还有还有,我要吃东街头的红枣糕!”   殷柳不禁往前一步,又堪堪止住,那声“何时雨”卡在喉咙里,似是堵住了她的呼吸。   她不再去看,转身回屋,将自己关在了房里。   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早些年便不愿再看见的那张脸,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明明这些年她都不再直视对方,何时雨的模样却依旧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干净的客厅里放了两盘新鲜的瓜果散发微甜清香,夹杂着厨房方向传来的饭菜味道。   台面整洁,锅里有饭,就像他还会回来。   但殷柳知道,这回,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ps:梧为雄,桐为雌,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搜自百度) 第66章 梧桐语:十四   阿箬从未见过这么多同一品种的红枫, 因是同年种下,故而每一棵长得都差不多高。枝繁叶茂,排列整齐, 在外看红叶不留一丝缝隙, 从树下走过却能见到阳光如千丝万缕的线,顺着每一片叶尖叶缝穿过,洒落被枯叶铺就的地面。   山间时时有清甜的微风, 越过丛林走至山旁小路, 柳暗花明, 湘水镇群村撒于脚下,晨光所到之处尽入眼底。   那天一早他们离开何时雨和殷柳的小院,爬上湘水镇后的枫山, 看了日出日落, 还看了繁星银河。   隋云旨青黑着眼下跟了他们一整天,没有靠近,也没有多嘴插话, 只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平静地看了阿箬与寒熄一整日相处。   他心里没底, 从得知寒熄的身份, 阿箬的身世后隋云旨便有些迷茫未来了。他想世间人人都有伴儿,怎就唯独他孤孤单单,他的人生好似从几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急转而下, 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浑噩状态。   远方天空上盘旋的猎云都知道不能靠近寒熄, 隋云旨也不会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能与之比肩, 再见阿箬时的信心满满与坚定, 随着与他们走过一整日枫林逐渐消散。   有的人别说是追一辈子, 便是追十辈子, 或许也是追不上的。   隋云旨不是过去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知道他对阿箬的感情不普通,甚至有些复杂。怨恨不曾有,责怪算不上,倾慕也够不着,不上不下,处于忍不住被吸引,又不知如何近一步的位置。   这几天,都是阿箬牵着寒熄翻山越岭,寒熄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少,只有阿箬偶尔与他说得话多了,他才会“嗯”一声应一句。隋云旨想,他为了那一股莫名的冲劲去在意阿箬,去追逐她,去靠近她,似乎与阿箬在意寒熄、追逐寒熄,靠近寒熄一般。   但见阿箬长篇大论换得寒熄的一笑,那一瞬间隋云旨醍醐灌顶,豁然想明白了他与阿箬是不同的。   他跟在阿箬身后一整日,不见她回头对自己说上一句话,寒熄虽也沉默着,他的眼神却从未离开过身旁青绿衣裙的少女身上。他不是不耐烦,亦不是忽视,他是对满山红枫提不起兴致,也不太在意阿箬说的那些风景,他只对阿箬本人更感兴趣而已。   山上的枫叶落了大半,便是路过肩膀扫了一下树枝都能抖下几片来,阿箬与寒熄最后去的,是位于半山腰处的老宅。   几百年的风吹雨淋,将宅院侵蚀了干净,牌匾上斑驳腐朽爬满了青苔,已经看不清上面写的字了,只能见正门两旁楹联铜字,隐约是“盎然春意”与“福盈满山”八个字,一左一右。   院内杂草丛生,几株桃树凋零,几株梅树探枝,还有挤开院墙缝隙野蛮生长的松柏。   阿箬没进旧院子,那毕竟是旁人的宅邸,她见天色不早,恰有一片枫叶被风吹落,扫过她的眼睫,阿箬便道:“我们走吧。”   隋云旨忍了许久,才几步跑到阿箬身后,离她近了些。   他盯着自己与阿箬一前一后的步子,她墨绿的裙摆翩跹,他暗蓝色的衣袂也随步伐飞扬,一篮一绿中仿佛隔着千山万海,剩下这几步实在不好跨过去了。   “阿箬姑娘,我就不陪你们去了吧。”隋云旨开口,声音有些轻。   阿箬停顿,回眸朝他看去。   隋云旨伸手抓了抓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阿箬的面容,才笑道:“我本来也就是机缘遇见,又来为你指路的,如今你找到了那个人,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阿箬眨了一下眼,点头道:“是,此次多谢你。”   隋云旨瞧她话语间没有挽留之意,不禁自嘲一笑。   阿箬心想,原本找到何时雨,也就没有隋云旨的事了,他若有其他要忙,大可不必跟着她爬几日山,但想来她一直都觉得隋云旨有些怪,阿箬也就没去管他了。   如今作别,阿箬亦瞧出他似乎心有愁绪,欲言又止,便问:“你有话要与我说?”   隋云旨舔了舔嘴角,瞥了一眼天际的猎云,心想,他还能有什么能说的呢。   阿箬等了几息,不见隋云旨开口,便道:“你如今修妖,日后可要提防那些会玄术的,也非人人像我愿意放你一马,有些玄术大师捉妖不问过去也不辨善恶,直接绞杀。还有,蛇入冬体弱,现已秋末,你的法力会降,不宜修行,最好还是找个安全之地冬眠吧。”   隋云旨睁圆了眼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有些没想到临别之际,阿箬竟会好言好语地提醒他几句,似是关切。这两句话,差点儿将隋云旨心间按下的火苗再度点燃。   阿箬见他傻愣愣地站着,心想这般心性的妖,别才练出妖丹就被会玄术的给挖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察觉手背被人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一下。阿箬朝身旁寒熄看去,他脸色淡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手指仍在作祟,摩挲得她手背发痒。   “行了,我要下山了,咱们就此作别吧。”阿箬想不起来原先要说什么了,收了话便与隋云旨告辞。   隋云旨这几日愁闷,难得地笑了起来:“若下回我再遇见怀有仙气之人,还能去找你吗?”   “那最好。”阿箬心想,收了个妖替自己满世界寻岁雨寨的人,她应当是省时省力了。   “那……希望我们下回碰面,不要太久。”隋云旨抿嘴。   阿箬挑眉:“我也希望。”   越快杀尽剩下的那些人,越好。   阿箬未与隋云旨挥手,也未再说作别的话,她牵着寒熄转身,将隋云旨远远甩在了身后。   隋云旨紧张得双手握拳,也忍下了心头跳跃的火苗,就让它停留在微光大小,不要被妄念燃烧,也无需因释怀熄灭。   没出二十步,隋云旨瞧见阿箬摘了一些红枫编花环,他似是瞧见几年前初见阿箬的模样。那时她一个人一个世界,游离于众人之外,提防旁人,封锁自己,偶尔自言自语,像是一股难抓住的风,神秘莫测。   现在有些不同了,她的世界大了一点儿,也就仅那么一点儿,容纳了她身旁的白衣男子,那些因由束缚她身心的锁链,松懈了一些。   隋云旨想,阿箬姑娘笑起来,果真很好看啊。   一声哨响,阿箬闻声回眸,她瞧见盘旋于湘水镇上空的海东青威风地朝一个方向俯飞而去,不一会儿便随着它的主人从枫山的另一侧离开。   枫林走至尽头,阿箬与寒熄也快行至山下了,零星几株红枫的尽头可见田野,也能看见田野里独栋的小院,炊烟轻起,安逸而宁静。   小院门前的殷柳远远就瞧见了阿箬,她紧张地起身,又沉默地送走了何时雨。   阿箬见何时雨一席紫衫,不急不缓地穿过田埂走到她面前,没忍住再朝小院看去,梧桐树下已经没有殷柳的身影。   她不知道离开岁雨寨后,何时雨经历了什么,她也看不穿殷柳的心,不知那个老妇人想了什么,更不知何时雨与殷柳之间发生过什么。   阿箬只是奇怪,如果一个人存心想要杀她,那她多半是会杀回去的,即便不要了那个人的命,也不会让其余生好过。   虽说殷柳已经没有多少寿命了,她因多年的怨恨与愁绪损肝伤肺,加上自幼五脏便不好,今何时雨离去,她至多也仅有几个月的余生,杀与不杀,也没太多分别了。   阿箬想,何时雨还是那个何时雨,与她不同,与她这三百多年一路走来杀死的那些岁雨寨的人都不同。   他曾经在阿箬的记忆里变了模样,因为那一碗他亲手给出的汤而气愤,怨恨,把何时雨扭曲成了另一幅贪婪自私的面孔。现在去看,他好像仍是会宠溺她,纵容她,照顾她,能让她坐在肩上奔跑的少年。   谁都变了,何时雨不曾改变。   为这不变,阿箬也要对他温柔一些。   她对何时雨道:“我们去一个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吧。”   “好。”何时雨走在前头带路。   这里多田地,天虽渐渐暗了下来,可还有一些耕耘的人尚未回家。远方田埂上偶尔几个弓着腰背对他们的人,不会有人存心去留意到底谁走在小路上,谁又消失了。   阿箬看向朝西走的何时雨,见那火烧云于他发上、衣上烫出了一圈红光,心头的跳动越发紊乱了起来。她因紧张而不自觉握手,捏到了寒熄的手指时,寒熄安抚般地回握。   阿箬吞咽,抿嘴,过一会儿才问:“为何这几日见你,你都穿紫色的衣裳?”   何时雨没想到阿箬竟还会找他闲聊,便从即将走向死亡的紧张中抽身:“因为有个人喜欢我这样穿。”   “我这几日去山上看的红枫林,是很久以前就在湘水镇的吗?”她又问。   何时雨依旧耐心回答:“嗯,它们有三百三十四年了。”   “你记得可真清楚。”阿箬道:“你从三百多年前就在这儿了,一定知道山上那破旧的宅子以前住着哪家人吧?”   何时雨脚步一顿,睫毛颤颤,他身姿挺立,侧头朝枫林间的老屋看去。如殷柳所言,他每一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上山看树,远看那院房屋,但他再也没有勇气靠近过。   “那里的主人,姓宣。”何时雨的舌尖舔了舔牙齿,喉头滚动了一下,吐出了一个名字:“宣蕴之。”   “是湘水镇前牌楼上的宣?”阿箬记得她与寒熄刚到湘水镇时,古旧的牌楼的角落里便落下一个宣字,这表示是宣家出钱做的牌楼,也是宣家带富了整个湘水镇。   何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柔了几分,他嗯了声。   老宅终有一日消失,牌楼上的字也会被岁月磨去,但满山的红枫不会死。   阿箬似是沉默了许久,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何时雨道:“这个琥珀枫叶,是你的吧?还给你。”   精致的琥珀枫叶上红绳打了个月亮结,何时雨回身看去,不知何来的风吹起他们四周田野间枯黄的草丛,风中树叶沙沙作响,随着天暗,几乎模糊了周围的一切。   阿箬将那琥珀枫叶还给他,何时雨接住,低声道:“这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最开始做的琥珀枫叶,随宣蕴之一道入葬,后来为她每一个转世做过的琥珀枫叶,都会从一开始讨人喜欢的小挂件,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杂物。   何时雨见上面的月亮结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折了一旁叶尖乱飞的野草,对阿箬道:“我编一个月亮结送你吧。”   很久以前没有草了,何时雨便说过若以后这世间好转,再长出绿草来,他就为她编一个挂在身上。   草叶折了几道,何时雨看着自己风化的手指眼神一顿,有些惊讶,又有些慌乱。他抬眸朝阿箬看去,青绿衣裙的少女脸色有些苍白,眉目哀伤,还强忍着对他挤出一丝微笑。   何时雨在风中飞舞的发,飘乱的衣袂,统统化为一粒粒细沙,纷乱的野草中夹杂了几片从山林那边飘来的红叶,何时雨忽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心口闷闷的。   他因没有心跳,当初宣蕴之死时,他痛苦万分都感受不到心脏的疼,如今那一道道久违的跳动从胸腔传来,仅仅几下,却足以震撼他。   阿箬哑声问了句:“不疼吧?阿哥。”   她叫他阿哥。   何时雨明明是开心的,却忍不住想要落泪。可他这个人偏偏爱为旁人操心,宣蕴之死前,他不敢因自己的难过害得她情绪低落,如今也不敢让自己的眼泪,叫阿箬放心不下。   所以何时雨笑了笑,摇头道:“不疼。” 第67章 梧桐语:十五   阿箬让何时雨带她去一个没人经过的地方是骗他的。   她这一路问东问西, 也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别在临死前想的都是自己要死这件事。   心中默念的咒语,出其不意地分开了他的魂魄和躯体, 那些杂草中浮动的灵光, 像是一粒粒落入凡尘的金色星辰,悉数在何时雨消散的过程中,朝寒熄靠近。   两片枯黄的韧叶仅在开头折了几道便散开了, 于飓风中沉浮, 最后随飓风消失而落在了草野间, 看不出哪片是它了。   阿箬捏紧袖子,浑身颤抖,她安慰自己, 至少何时雨离开时是不疼的。她杀了那么多岁雨寨的人, 每一个死前都是痛苦狰狞着的,只有何时雨在笑,只有他真的在与这个世界告别。   他果然如她所想, 只要寒熄需要,他愿意奉上性命偿还一切。   “阿箬。”寒熄能感觉到阿箬的难过。   他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清冷的神明第一次轻蹙眉头, 他弯腰朝阿箬凑近, 桃花眼细细打量她的眼神中的情绪。   寒熄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便是脑海里想了一些,绕到嘴边也难以吐露, 他只能轻轻地抚顺着少女瘦弱的肩胛, 轻声询问:“抱?”   阿箬的坚强终有松懈, 她能从寒熄的怀抱里汲取到无穷的温暖和力量, 故而在寒熄问出声的那一刹, 她没有犹豫地便侧过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寒熄双手搂住了她, 宽大的袖子几乎完全遮住她的身躯。他身形高大,更显得阿箬瘦小,只需他再弯一弯腰,便能彻彻底底地将少女拢入怀中,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阿箬没有哭,她的眼泪自第一次自杀后,便只为寒熄而流了,之后的每一滴泪,都与寒熄,与过去的噩梦有关。   她只是忍不住难过。   她只是……惋惜没能拿到何时雨编的月亮结。   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人生中,或许难免遗憾,阿箬接受遗憾,但她需要再难过一会儿,才能徐徐受之。   天黑了。   仅剩几个劳作的人果然没有发现这处小田埂上原先是三个人,如今只剩下两个,他们只管提着锄头与镰刀,赶紧回家吃饭。   月亮出来了,不在繁华城镇的街道灯火中,乡间田野更能看清明月与星辰。   阿箬觉得自己好些了,呼吸没那么憋闷,满鼻息闻到的都是寒熄身上的清幽香味儿,耳畔是些许秋末寒风吹着衣袂,欻欻发出的细微声响。   寒熄的手一直在抚摸她的脊背,有节奏地,温柔地温暖了那一片皮肤。   阿箬有些留恋这样的温暖,和这样亲密的距离,可她也清醒地告知自己,不能沉溺进去。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着寒熄的腰,手指触碰到衣料下的腰腹因为她的推拒而坚硬。寒熄稍稍松开了她,但一只手还是搂在了她的腰上,让两人贴在一起,阿箬不得后退。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道:“我好了。”   寒熄附身凑近她,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了一起。   阿箬的心跳骤然加快,顿时屏住呼吸,鹿眸睁大,视线却变得有些涣散。这样近,寒熄能看清她眼神中的所有情绪,包括那来不及收敛的倾慕迷恋,紧张害羞。   “没好。”他道。   阿箬直觉这样下去太过危险,她又推了推寒熄的腰身,掌心下触碰到的皮肤似乎是滚烫的,甚至能隐约摸到漂亮的肌理轮廓,这更让她慌乱不已。   寒熄柔声道:“没好。”   “那……”阿箬差点儿咬到了舌头:“那怎样才算好?”   寒熄对她轻轻眨了一下眼。   秋末冬初,田埂的夜间不会有萤火虫,那些围绕着寒熄与阿箬星星点点的淡绿萤光皆是漂浮于空中的灵。微光的灵顺着风的形状穿梭于干枯的野草中,像是一只只灵动的雀儿,最后带出了两片叶根被折过的枯叶。   阿箬不解,她要这叶子做什么?却在下一瞬怔住。   那两片叶,是何时雨临走前想要给阿箬编的月亮结,可惜只开了个头。阿箬的心声,寒熄听到了一些,他既无法阻止何时雨的消亡,但至少能还阿箬一个月亮结。   忽闪的灵力将那两根枯草揉成一团,它们跃动地飞来飞去,看似毫无章法。   阿箬的目光从那一团灵气上收回,慢慢落在了寒熄的脸上,她看见淡绿的灵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而他的眉眼一直都是温和含笑的。这是第一次寒熄的眼神长久地关注于另一件事情,直至灵光洒落四周,枯草编成的月亮结落在了他的手心。   寒熄将手里的月亮结递给阿箬,几息后才道:“好了。”   他松开了阿箬的腰,阿箬的手轻轻划过了他的腰腹,再触电般地蜷缩着五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寒熄手中的月亮结。   是弯月的形状,干草枯黄,月亮弯弯,是何时雨编的手法,也是何时雨编的形状,却因换了一个人动手,哪儿哪儿看都似像非像。   阿箬的手指摩挲着枯叶,就连边角都被打磨得光滑,她问:“您怎么会这个?”   寒熄的眼神落于一旁因何时雨离开而掉进了田沟里的琥珀枫叶挂件,那上面有个月亮结,便是这样的编法。看一眼,便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也无需寒熄的回答,他怎么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箬又重新拥有了月亮结,何时雨自创的,寒熄送的。   阿箬极力按捺狂跳的心,可那颗心像是躁动的鹿,她按不下,也拦不住,便只能借着它此刻小鹿发疯的状态里,不管不顾地吐露一点儿真心情谊。   阿箬抬眸,鹿眸映下了满天星辉,她像是过去树下每一回看向寒熄的眼神,崇拜、敬仰、倾慕,又有些不同。   少了些许畏惧,多了几分胆量,还有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痴迷。   “神明大人,我很喜欢这个。”阿箬喃喃,似是重复,其实不是:“我很喜欢,神明大人。”   ——我很喜欢,神明大人。   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寒熄朝她笑了一下,周围漂浮的灵逐渐散去,隐于草木田间,归于枫林山野。   这一晚,阿箬一手握着月亮结,一手牵着寒熄,终于不再露宿山林,而是入湘水镇寻一家客栈歇下。   次日天未亮,阿箬与寒熄便离开了湘水镇。   马车背对湘水镇后的几座红枫山行驶,出镇前阿箬又看了一眼镇口的牌楼,不知为何想起昨晚她提起牌楼上的宣时,何时雨蓦然微笑的画面。   阿箬来时没仔细看,现下她看清了,宣字后面是模糊的蕴之二字,这个名字阿箬在殷柳与何时雨那里都听过一次,可这个人是谁,与何时雨又有何关系,她便不得而知了。   早间阳光破开了薄云,淡金色晒散山林间飘过的雾,白墙黑瓦于枫林间显现,吹过宣家的旧址老宅,像是吹出了一座清辉仙宫。缥缈而去的雾再度将老宅遮蔽,恐怕再过个三百余年,老屋坍塌,关于宣蕴之与何时雨的过往痕迹,也将彻底消失。   马车渐行渐远,彻底离开了那片满红小镇,道路两旁野草从生,一眼看过去,将要入冬绝大部分的树木都提前枯萎,光秃秃的远山上仅有山下一丛竹林还是碧青的颜色。   阿箬望着那两色分明的山峦,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与寒熄相遇的那一年,她眼里的世界便是即将入冬的山林,遍地死去的枯木,便是当年被寒熄倚靠的那一株不知名的树上也没多长一片绿叶,一如现下道路两旁濒死的群山。越是如此,便越显得那一丛竹林更加鲜亮,马车路过竹林下,片片竹叶飘零,擦过她发上的竹枝。   其实昨夜阿箬没睡,她只是趴在小榻上假装睡着了,等到后半夜装睡都显得疲惫,这才起身一会儿看弯月银河,一会儿看向寒熄。   何时雨走了,临走前解了困惑阿箬几百年的迷。   她想了一夜也没想通,当年的寒熄既知晓自己要死,且无力抵抗命运,又为何要叮嘱何时雨,将他的心脏留给她吃呢?   看红枫的那几天,她让自己不要去想,可离开湘水镇,这世间再无何时雨,也再没有人能将她疑惑所得答案后的真相告诉她了,除了寒熄,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这条竹林小道很长,马车不疾不徐地慢慢路过,阿箬坐在车头手肘支在了膝盖上,掌心撑着脸,另一只手握着缰绳,任由马匹往前进,思绪却仍然飘到了过去不敢细想的事上。   马车的席帘被人从里掀开,轻轻撞了一下阿箬的腰,她回身直腰,转头朝车里看去,寒熄已经弯腰走到了车门前。阿箬一惊,她连忙拉紧缰绳停车,自己跳下马车有些不解地望向他,问:“怎么了?”   寒熄出了马车就站在阿箬原先坐着的位置,初冬的风扬起了阵阵叶片,竹叶落下时仅有叶尖泛黄,每一片都从他的身后被吹起,穿过了他的发丝扫过衣摆。   “我闻到……竹叶,味道。”寒熄的声音很轻,像是稍稍重些,便能将这风中青涩的竹叶味道给吹散了。   阿箬有些意外,意外于寒熄这次的表达这么清晰,更意外于原来他一直以来,都闻不见任何味道。   入冬万物都在凋零,唯有青竹扛冻,便是寒风凌冽的天里,远看竹子都是郁郁葱葱的。   阿箬已经很少站得这么低去仰视寒熄了,周围的风越来越大,将他的广袖吹起,那绣了云纹的银纱袖摆似是要随风化成一缕烟云,连带着寒熄一并腾云而起,自此消失于天地。   寒熄微微昂起下巴,鬓角乌发随风飞扬,一片片竹叶扫过阿箬的眼前,遮住寒熄,再见寒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分明离她很近,却在这一瞬叫阿箬心慌地伸出了手。   她抓住了寒熄的一截衣摆,牢牢地捏在手心里,就像只要她一松开寒熄就会飞走一般。   阿箬这一举动惹得寒熄垂眸,他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四目对视的那一刹像是突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于是他莞尔一笑,下了马车,与阿箬越走越近。   “别怕。”他道。   别怕他会在此刻消失,他只是以嗅觉再度感知到了这个世界。   寒熄温柔的眉目中尽是笑意,他伸手揉了一下阿箬的发,将落在她头顶的竹叶拨开,再凑近了些,一手自然揽住了阿箬的腰,此刻询问:“抱?”   阿箬还未从他的笑容中清醒,便被寒熄抱了个满怀。   箍在腰间的手臂很紧,叫阿箬稍稍有些无法呼吸,可这样亲密的姿态却是她不论如何也不能抗拒得了的。混乱的呼吸中,阿箬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像是要从胸腔冲出来一般。   她的脸离寒熄的胸腔很近,寒熄弓着背,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像是很久之前撒娇那般轻轻地用鼻尖拱着她的肩膀,麻了阿箬的半边身躯。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是几乎不可听见的喟叹:“阿箬的味道,很好闻。”   是他记忆里,那个吃箬竹根长大的少女,穿透满身泥泞脏污而散发出来的,纯澈的味道。   阿箬吞咽几回,砰砰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四周的风声,清晰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只有一道心跳声,来自于阿箬的身体。她微微幌神,侧过脸轻轻贴向寒熄的胸口,仔细去听,那里空空如也。 第68章 梧桐语:十六   寒熄没有心跳, 他的心脏,在阿箬的身体里。   这一认知叫阿箬略微幌神,她侧过脸看了一眼寒熄, 仅能看见他蹭着自己脸颊的耳朵与一截白皙的脖子。   风中的竹叶仍在飘零, 可一切又像是静止了般,叫阿箬只能感受到寒熄拥抱的力度。   她的手不自觉地往上,触碰到寒熄的心口位置, 他左胸腔那里原本应当有一颗滚烫跳动的心的, 现在只有皮肤上的温度透过丝滑的衣料传到她的掌心。   而阿箬心口的跳动, 却因为与寒熄贴近愈发凌乱、有力地跳动着。它时时刻刻提醒阿箬,她之所以还活着,之所以与其他岁雨寨人不同, 便是因为这一颗心, 而她早晚,也要像何时雨一般,把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还给寒熄。   寒熄半趴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若非搂着她背的手还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阿箬就要以为他睡着了。   她的手还贴在寒熄的心口, 鹿眼半眯,有些犹豫,却又不知从哪儿而来的一股勇气, 叫她壮着胆子去拉寒熄的手。手指贴上对方的手腕, 指腹无法感知腕下脉搏的跳动, 在寒熄不解的目光下, 阿箬伸出五指将他的手掌撑开, 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前襟上。   她道:“这里是神明大人的心。”   寒熄的心脏, 她会替他好好看管,直到她杀尽岁雨寨的人。   阿箬此刻没有胡思乱想其他的,她只是在听到自己的心跳又不能感受到寒熄的心跳后,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让他知道他心脏尚在的证明。   他们彼此贴得很近,近到就连呼吸都是缱绻缠绵的。   阿箬轻轻地抓着寒熄的手腕,她小小的手掌盖在了他的手背上,寒熄修长白皙的手指展开,恰好能盖住她胸前半边,圆润透粉的指尖与阿箬青绿色的衣服成了鲜明的对比。   寒熄没动,也没应声,他的视线随着阿箬的手落在她的心口,阿箬想他此刻一定能察觉到她的心跳有多快,她不敢说,每一次的悸动,都是因为寒熄。   轻轻盖在胸前的手指动了动,指腹稍稍用力,将柔软的前胸压出几条淡淡凹陷的痕迹。   阿箬的脸上顿时烧红,她有些意外震惊。   寒熄刚苏醒时,除了“阿箬”两个字什么也不会说,如今他的目光不再永远追随着她,也不需要她牵着才能走下一步,他能说出完整的话,能敏锐地察觉到感情,也会安慰人,这一切变化阿箬都看在眼里。   她的神明在好转,他与过去的他越来越近,也正是在方才,她才知道他终于有了嗅觉,能闻到这世间万物千姿百态的味道。阿箬为他高兴,也为他怅然,所以才想着让他知道他的心脏一直好好地待在她的身体里。   她没有其他旖旎想法的……至少一开始,没有。   现在贴着她心口的手不安分地摩挲着最贴近心脏也最柔软的那块肉,阿箬的心跳骤然变快,如密雨擂鼓,噗通噗通地乱了起来。   “您……”阿箬想后退,可她忘了自己的腰还被寒熄的另一只手抱住,反倒因为想要往后退的这一举动,叫寒熄不愿松开地再把她搂紧了几分。   阿箬几乎整个人都贴上去了,她双脚踮起,压在左胸的手掌像是一团火,顺着她的心脏蔓延四肢百骸,燃烧她的全身。   阿箬垂着头不敢去看寒熄,也错过了寒熄眼底一瞬变化的情绪。   他看见了阿箬眼睑下一直绯红到耳根,一丝疑惑爬上心头。寒熄略歪着头,凑近阿箬,询问:“为何,脸红?”   阿箬呼吸都快停了,她咬着舌尖,双眼不安地抬眸瞄了他一眼,见近在咫尺的面容,她又开始想歪了。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阿箬啊阿箬,可千万不能再乱想了,神明大人未必懂那些,他是神仙,凡人的情与欲,他不知道的!   寒熄挑眉,再度凑近。   情与欲?   “好快。”寒熄覆盖在阿箬胸前的手又颤动了一下,因为阿箬的心跳彻底乱了起来,毫无章法地像是要从胸腔冲出。寒熄盯着那一处,甚至在想她那瘦肉的身躯能否承受得住这般心跳负荷。   阿箬终于还是推了推他:“您别说了。”   越说,她越觉得自己可耻,是她抛不开俗情,对寒熄有欲,可说到底,为何寒熄还不把手松开?   “阿箬的心。”寒熄的手像是要透过那一块柔软的皮肤,以意识穿过她的胸骨,轻柔地安抚着阿箬的心脏:“阿箬的心,不能乱跳。”   像病了一样。   阿箬抿嘴,肩膀都缩了起来,她哪儿能控制自己的心跳呢?因为寒熄的只言片语,她的情绪起伏极大,就连呼吸都乱了套。   阿箬的沉默,让寒熄将问题绕到了最开始:“为何脸红?”   而且红得越来越多,在寒熄的眼里,阿箬整个人就像是烧红了蜷缩的大虾一般,彻底放弃抵抗他,又因某些激烈的情绪体温逐渐攀升,就连他的掌心都能感觉得到她在发热。   为何脸红?   阿箬心中无奈,脸上自嘲一笑,自然是因为羞耻。   又为何羞耻呢?   因为她的喜欢,因为她的妄想,因为她的俗欲,因为她在揣度寒熄举动的用意。   阿箬抿嘴,推也推不开,退也退不走,她便被寒熄半抱着,以一个让人不得不多想的暧昧姿势问着她实在说不出答案的暧昧问题,阿箬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她咬着牙根问:“那您、为何要……捏?”   寒熄轻轻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口气,说出了一句让阿箬险些窒息的话。   他轻巧解答:“因为,软。”   阿箬:“……”   寒熄第三次问:“为何脸红?”   阿箬:“……”   半晌,她道:“因为,热。”   骗人。   寒熄撇嘴,有些不满,阿箬以前不会骗他的,她对他不会撒谎,那这次的谎言又是为何?因为她心中所想的情与欲?俗世之情、欲,寒熄的确不太懂,她猜想得不错,他甚至不知为何她主动让他去碰碰她的心,却要在他触碰后退缩。   小丫头有他不了解的心事了,这种心事从很久之前就有,寒熄能感受得到阿箬对他一直都隐瞒,隐瞒她如洪流奔腾的感情,克制她几度因爱意击溃的心。   隐瞒未说出口,不算欺骗。   初冬的天,山林草木都枯萎了,也不会热。   寒熄没有戳穿她,只是松开了轻轻把握住的阿箬的左胸,伸出一根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她心脏跳动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等之后阿箬主动解开藏在这里面的谎言。   寒熄放开了阿箬,对方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大吸一口气,又往后连退了两步。   阿箬觉得自己还在燃烧,裙下跺了跺脚,又甩了甩衣袖,才像是将这一身麻痹散去,感受到了初冬凌冽的寒风,她才察觉自己方才说的热,有多荒唐。   寒熄将她的一切举动都看在眼里,跺脚甩手的姿势当真有些可爱,他轻笑,忽而道:“阿箬教我。”   阿箬抬眸,不解,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教您,什么?”   寒熄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她的心口,很快扫过,他笑容扩散,就连眉眼也弯了起来:“情,欲。”   阿箬傻了。   她睁圆了眼头都不禁歪了起来,像是完全没听明白寒熄说的是什么话。   其实也不是没听见,而是不敢置信这话是从寒熄嘴里说出来的,故而她认定自己是幻听了,这才浑身散发着单纯的傻气,重新问了句:“您说……教您什么?”   寒熄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道:你听见了。   阿箬倒吸一口凉气,退了半步,回过神来后连连摆手:“我、我我也不会!我不知道!我不懂的!什、什么?我、我教不了您!”   寒熄看见了她的心思乱作一团,碎碎念再度于耳畔环绕,一声叠着一声,从震惊疑惑,到自我否定,再到怀疑寒熄是否脑子坏了,他都听见了。   阿箬能想到的东西,她会不懂吗?   寒熄不再与她争辩这些,而是伸手接过一片竹叶,指尖翻转,竹叶化作了一只浑身碧绿的蜻蜓,挥扇着如叶片一般的四扇薄翼朝前飞去。   蜻蜓不是冬季里的昆虫,它飞过了阿箬的面前,吸引了她一些注意,挥散了她心中凌乱又疯狂的呐喊。   阿箬渐渐沉下了心,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寒熄什么也没提过,反正……反正他现在也的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不过阿箬也在奇怪,他如何会突然想到这些?他难道真的懂这些?不不不、他应当是不懂的,因为不懂,才会想要她教他,可说到底……阿箬又懂什么呢,她教不了寒熄,也不会教他这个的!   嗯,不会!   一声轻笑惊醒阿箬,她现在完全不敢去看寒熄了,生怕一旦与对方对上视线,寒熄又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她只伸手抓着脸颊,低着头朝马车走去,牵着缰绳道:“我们、我们上车走吧?”   寒熄默默上了马车,在车内端坐好后,阿箬将被风吹上马车的竹叶扫下,又去整理歪了的席帘。就在席帘挂下的那一瞬,她看见寒熄将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一息、两息,没等第三息,他便放下了。   阿箬的心揪了一瞬,席帘垂下,遮蔽了车内情形。   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阿箬牵着缰绳,眼见着他们慢慢越过竹林,而那只随着马车翩跹的蜻蜓也在越过竹林的刹那化作一片半枯萎的竹叶,叶片轻飘飘地落在了阿箬的怀中,与她衣摆上的花纹一样。   这片竹叶被阿箬收了起来,藏在衣服里,与寒熄送给她的月亮结放在了一起。   辰时已过,初冬的风虽寒,但逐渐升起的太阳很温暖,马车彻底走出了湘水镇的范围内,也不再能看见一株赤艳的红枫。   湘水镇迁芳街的街尾上,热心肠的大婶已经好几日不曾见过殷柳出来摆摊了,一个熟人走到摊位前来,二人闲聊提起殷柳,那人却道:“我几日前遇见殷婶儿了,他们搬走了。”   “啊?这么突然?”   “是啊,听说是殷婶儿身体不大好,何先生要带她外去寻神医。”那人撇嘴:“我见殷婶儿的脸色的确很差,只是当时没瞧见何先生。”   大婶儿闻言,心里有些失落,她想到了她们这把年纪再外出寻医,怕是也不会再回来了,日后她那角落里的小摊位不再有人陪她闲聊,有些可惜。   但她想,还是希望殷柳能找到更好的大夫吧,尽早回来湘水镇,她还想着给何先生说亲呢。   -   殷柳是在寒熄与阿箬离开湘水镇后的第六天才离开的,那间小屋里处处都是何时雨留下的痕迹。   他临走前煮了一锅饭菜殷柳都没吃,放在锅里馊了发出酸味儿了,柴房的柴火被雨水打湿,案上的瓜果也开始腐烂,门前两株梧桐树的叶子落光了。   一天殷柳意外瞧见那两株梧桐上原来长了虫,密密麻麻地咬空了梧桐的枝干。她当时站在院外不敢靠近,对着屋内喊了声:“何时雨,你这树生虫了!”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的话,就连一阵风都不曾刮过。   没人再为她煮饭了,也没人再给她每日换上新鲜的瓜果,没人会在天冷的时候担心她的身体为她披上外衣,她没去集市卖东西,因为也没人会再去接她。   往日每每面对厌烦的事情,却成了那树上的白虫,一点点腐蚀了她,却也支撑着她。   殷柳再也待不下去,她只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上银钱便离开了那间住了十年的小院。因怕被镇上的人瞧见,便故意绕了小道顺着红枫山下走,可她还是碰见了人,随口胡诌自己是去看病的。   那个人让她保重身体,二人于田埂错开,殷柳还没走两步却听见对方叫住了她。   “哎,殷大婶儿,你的东西掉了。”那人从一旁田沟里捡起了一样小挂件,琥珀枫叶经过多日风吹日晒早已遍布泥污,就连上面的红绳也被染脏。   那人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东西应当在这儿许久了,可这琥珀枫叶是何时雨做的,月亮结也只有何时雨会打,他们镇里的人都知道。   殷柳盯着那脏兮兮的琥珀枫叶看了半晌,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收下,攥在手心,好一会儿才哑着嗓音说了声:“谢谢。”   “客气!”那人扛着锄头离开,殷柳也转身走了。   那一走,她便再也没回来过湘水镇。   小院门前的梧桐被虫吃了个干净,第二年从根腐烂,再也没能发芽长叶。梧伴桐而生,桐随梧而死,三百三十四年,因何时雨初次经商被骗后买回来的十几棵梧桐树,至此一株未剩。   梧桐没了,宣家所铸的牌楼刷漆覆盖了旧字,半山腰处老宅坍塌再不见白墙黑瓦,可满山红枫不会死。   满山还在扩散生长的红枫,不会死。   作者有话说:   殷柳的转世,不会再碰见一个身穿紫衣名叫“何时雨”的青年了,宣蕴之留在她一世又一世魂魄里的痕迹,也会随世世代代而淡到消失。   何时雨因自己送出的果子害了自己爱的人而生了执念。   可他与宣蕴之的每一个转世的最初,都是无比相爱而结合的,只是故事的最后往往事与愿违。   当年错买的梧桐,就写下了他们两个人的结局。   【小剧场换个心情】   阿箬:【挺胸】这是神明大人的心脏!   寒熄:【上手】软软的。   温三:【悄咪咪】歪,妖妖灵吗?这里有神要(想)耍(谈)流(恋)氓(爱)。 第69章 与仙醉:一   白月城自古出文人雅士, 在朝为官的十有三四是从这个地方考出去的,雅士多的地方,茶楼、棋社、书斋亦繁多, 白月城为这些消遣之地分门别类。   品茗的去晨竹巷, 因路过那些茶楼能嗅到的清新味道,与早间落满露珠的青竹一般青涩淡雅。   读书识字的去文墨街,那里有私塾, 有书斋, 还有卖文房四宝与名家字画的字画铺子。   喜欢对弈、对诗、甚至是比垂钓、一切文斗皆去万星巷, 那里有四家棋社,家家坐镇着围棋高手,隔一段时间还会在棋社前摆一个绝妙棋局等人来破。   若要说着四家棋社中哪家对外更为名声灌耳, 那必然是无忧社, 无忧社中的齐先生可是前太子文师。齐先生名齐卉,今年也才四十几岁,前太子是他一手教大, 朝中人人都赞叹太子果敢仁德,也夸齐卉教得好, 皇帝闲来无事, 也会找齐卉对弈,二人似君臣,似友人。   可慧极必伤还是应验在了前太子的身上, 前太子样样都好, 已是未来皇位的不二人选, 只可惜后宫争斗, 三年前太子出巡遇刺, 他为了护住手无缚鸡之力的齐卉身重一箭, 擦过心肺,当时虽保了命,可终是伤了根本。   才十八的前太子终日与药为伍,齐卉自责内疚,在前太子去世之后他便向皇帝请辞,无颜留在朝中。   当时皇帝虽有挽留,可前太子毕竟是为护师而伤,皇帝挽留地不真诚,齐卉也走得决绝。   齐卉离开京城并未归乡,而是在白月城落住,寻常时间去文墨街教书,每个月初六、初七、初八三日便会在万星巷的无忧社里设局对弈。   白月城中除了文人墨客常聚的一街两巷,还有一些喜欢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亦或是会写词作曲的落第秀才喜欢去缕衣巷、平乐街。   缕衣巷寻欢,平乐街作乐,缕衣巷中的女子卖艺且卖身,堪称白月城的酒池肉林。平乐街的秦楼楚馆中都是卖艺的,琵琶琴瑟,黄鹂歌喉,不算人人皆美色,可都有一招拿得出手的绝活儿。   每逢佳节,除了一街两巷,还有缕衣巷与平乐街中的女子也会出来走动,衣香鬓影,鹊笑鸠舞,届时画舫飘了满云湖,岸上灯火莹莹,别是一番风景。   昨日初六,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初七早间还是淅淅沥沥的,细雨如针,一根根落在无忧社的牌匾上。不过才过辰时,无忧社前便挤满了书生文人,他们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你一言我一语吵闹的声音打破了早间万星巷的宁静。   棋社老板让小厮搬了一张长桌拦在门前,高举手中折扇重重敲了一下,十几个年轻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老板道:“大家听我说,今个儿齐先生不在无忧社,他昨个儿回去前给我告了一日假。”   “每个月也就这三天他在此设局,昨日那般大的雨,我们实在过不来,花了两个时辰大家才排好了与齐先生对弈的顺序,都排到明晚了,齐先生今日不来,难道还要我们等到下个月?”   “是啊,一个月才一回,再等两个月便要科考了。”   “朱老板,你可知齐先生做什么去了?我早间见到宇林兄,他说齐先生一早就出门了,出门前还说要去下棋呢。”   齐宇林是齐卉之子,他说齐卉来下棋,那齐卉一定就在棋社。   有个家里不差钱的书生道:“这样,一局对弈,价钱翻倍,我愿出!”   朱老板唉了声:“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方才你说他要出去下棋,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儿……”朱老板捏着胡子道:“昨晚天黑前,齐先生本要收拾棋局走了,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入了棋社坐在他对面与他说了些什么。我家小厮奉了茶,也就至多一盏茶的功夫,那两人便走了,齐先生在我这儿却多坐了两刻钟。”   朱老板眨了眨眼:“他们说什么我不清楚,但齐先生走时,让我把门前设的棋局给撤了,说有人破出来了。依你方才的说法,应是那两人为棋艺高手,齐先生与他们赴约了?”   “什么?!”   “齐先生设了棋局?朱老板摆出来我们瞧瞧!”   朱老板棋社前每月挂的棋局都画了图纸,只要能安抚这些犟脾气的怎么都成。   他笑呵呵地让小厮撤了长桌,自己退到一旁道:“诸位莫急,你们先落座,我让人给你们看茶,待会儿棋局挂出来,诸位慢慢解局也可。”   众人见今日碰不到齐卉,便也只能留下来解齐卉设的棋局,棋局图纸贴上画卷,被朱老板从无忧社二楼挂下。棋局上黑白棋子立现,一群年轻的书生端着茶围着棋局交头接耳,万星巷总算稍稍静下些来。   如朱老板猜测,齐卉的确天不亮便在家中捡了两本棋局孤本往城中靠右侧云湖而去。   今日七夕,白月城的街道上满是出来热闹的行人,云湖上的画舫也要一早就去定下,否则等到日上三竿便错过能游湖的机会了。   除了齐卉一大早往云湖跑,还有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家丁小厮也一早往云湖跑,云湖的画舫都得当日下定,定金给了便是旁人出再高的价也不可易主更改。   齐卉以为自己早到了,却没想到有的人比他更早到,他问了一家画舫都不剩,倒是有个聪明的小厮知道齐卉的名声,想要卖齐卉一个巧,便将自己租的这个让了出去。反正他们家主人也知道七夕画舫租起来不容易,并不太在意是否能租得到。   齐卉道谢后,那小厮多嘴问了句:“齐先生今日怎没在无忧社里设棋局呢?”   齐卉道:“约了两位能人游湖下棋。”   “哎哟,还能有您称之为能人的呢?那想来棋艺必然高超啊。”小厮委婉地夸了齐卉一句,可惜齐卉是个读书人的木头脑袋,听不出来,倒是颇为真诚道:“棋艺高超也未必,但必是聪慧过人,一点就会!”   小厮也不懂棋,又为自家正在备考的主人说了两句好话这便离开了,留齐卉一人坐在岸边凉亭内一边看棋谱一边等人。   他与人约好了辰时末,巳时前来云湖旁上画舫游湖且对弈,齐卉一旦看书入了神便容易忘记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升起照入了凉亭,与齐卉约定的人也到了云湖。   “瞧这神仙一般的人物。”使船人瞥见从人群中走来的一男一女,发出惊叹,使得齐卉抬头去看,正好就瞧见了他昨晚在无忧社见到的二人。   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一点儿也不为过。齐卉眼里只有棋与书,向来看中人的学识品性,对外貌并无何欣赏的,即便如此,昨晚他见到寒熄时,仍忍不住于心中惊叹一句,此人气质相貌极佳。   齐卉迎了上去,他年过四十的竟对一个瞧上去才二十左右的青年拱手行礼,双眸发亮地望向对方道:“哎呀,可把公子等来了,来来来,我们先上船。”   他身上背着棋盘棋篓,走到画舫旁引寒熄与阿箬上船。   阿箬一脚踏上画舫,脚底能感觉到小船之下水面的晃动,再看一眼也算是第一次坐船的寒熄,对方倒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如履平地般进了画舫。   齐卉入画舫内便拿走了桌案上的茶壶茶杯,摆上棋盘,黑白棋子各放两边,颇有些兴趣道:“是公子先落子,还是我先落子?”   寒熄的目光不在棋局上,反倒是透过画舫上镂空凌霄花的窗棂看向船外浮动的水面,还有湖岸两旁高楼耸立的白月城。水岸旁人影绰绰,身着各色衣衫的人们擦肩而过,垂柳青青如烟如雾,好一副人间盛茂,烟火重重的景象。   齐卉又问了句,寒熄才收回目光,朝阿箬看去。   阿箬眨了眨眼,单手支着下巴道:“还如昨日一般,先生设局,大人破局。”   齐卉笑呵呵地应下,捏了一把胡子便开始摆棋局,这些棋局他了然于心都无需看棋谱的。   寒熄见阿箬替他回答,抬手掌心落在了她的头顶,似是夸赞般轻轻揉了一下,眉眼弯弯地笑着。阿箬瞧见他的笑禁不住脸红,但也忍不住腹诽,她最近是越来越难懂寒熄了。   阿箬有些烦恼。   离开湘水镇已经过去快两年,阿箬还没有找到下一个岁雨寨人在哪儿,甚至他们所行之路也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可能寒熄去一个地方玩儿了两日换个地方,还想再回去玩儿,他们的马车就要调转回头。   这一年多下来,阿箬觉得他们不像是在找岁雨寨的人寻回散落的仙气,倒像是四处游山玩水,过着悠闲惬意的小日子。   除去找不到岁雨寨人这一点烦恼,阿箬还有个烦恼——寒熄的好奇心未免有些太重了……   就像是孩童的五至十岁,所有没见过的都要知道那叫什么,是什么,所有没玩儿过的都要去体会一遍,所以没看懂的都要搞明白,在这些之前,寒熄还会温柔地对她附身,桃花眼弯弯道一句:“阿箬教我。”   阿箬倒是不常答应教他……因为他想学的那些,阿箬也不会!   他瞧见大夫晒药,听大夫给药童介绍药品药性,寒熄也会在那药台前驻步,认了小半晌便回眸朝阿箬笑:“阿箬教我。”   阿箬被他笑得心跳加速,捡了几个自己以前在何桑爷爷那儿学到的说出来,寒熄看她那眼神便如她能认得这些药是件多了不得的大事,她有多优秀似的。阿箬油然而生的一股自豪,在他指向一些完全辨不出药品的药问她时,她的自豪便泄了气了。   诸如此类的好奇还发生在品茗各类名茶、木艺陶艺……与围棋上。   昨日他们才到白月城,正在前往客栈的路上意外走入了万星巷,万星巷里一条街巷看过去四家棋社尤为壮观,恰好无忧社前设了棋局。   寒熄与阿箬路过,那棋局前撑伞驻步了几个私塾的老先生,先生们谈论棋局,寒熄也瞥了一眼。阿箬见他站了几息没走,便偷摸长叹一口气,在寒熄眉目温柔地朝她看过来尚未开口前,便道:“这我真不会,大人。”   碍于有人在场,阿箬只叫他“大人”。   旁边的老先生笑道:“姑娘不会也属正常,这棋局一看便是齐先生所设,他的棋局旁人要破至少得花好几天呢,我们也在这儿看了许久。”   阿箬点头,心里还焦急着寒熄为何对这些事物感兴趣,却对自身仙气毫不在意。她鹿眸莹亮,笑道:“您瞧,至少得花好几天呢!”   她就快把“我们不学”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寒熄的笑容加深,不知是否瞧出了阿箬眼神里的意思,他没走,反倒牵着阿箬的手朝棋社里走,意思明显,她不会,找会的人去。   然后阿箬就请朱老板带路,找到了齐卉。   寒熄交谈不便,都是阿箬来说,齐卉初闻是来学棋的不想教,只给了寒熄一本初学者的书让他自己回去看,便沉浸在破孤本上的一个棋局里。   寒熄拿起那本书,草草翻了两页,堪堪看了围棋的规矩。恰好齐卉要落子,寒熄分明一副认真看书的模样,余光却瞥到了齐卉落子之处,没做声,只是眼神顿在了上面。   齐卉瞥他:“怎么了?”   寒熄轻轻眨眼,便见那白玉棋子于棋盘上挪了个位置。齐卉当时正盯着寒熄的脸看,再一次惊叹他的相貌气质,没瞧见棋盘变化,阿箬瞧见了,连忙故意哎哟一声,吓了齐卉一跳。   齐卉扭头看她,寒熄也抬眸,桃花眼对她眨了眨,充满不解。   阿箬开口:“我想起来,我们客栈尚未定呢,不好在这儿耽搁太久。”她拉着寒熄的手:“我们走了吧,大人,天色不早,明日再来?”   寒熄放下书起身,齐卉却看见了被破解的棋局,问了句:“你动我棋子了?”   阿箬:“对不住,我家大人只动了一个子。”   “就是那一个子!关键就在那一个子!”齐卉忽而亢奋了起来:“这局我破三日了,找不到要领,白子却在这处逢凶化吉。二位可说明日再来?明日七夕,街上人多,恐怕来棋社找我的人也不少,有他们打搅扰乱心思不好下棋,二位若明日有空,我请你们泛舟游湖,再请二位下几局?”   阿箬:“……”   寒熄虽未做声,但阿箬瞧得出来,他对下棋的兴趣暂且还没过去,就替他答应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般,他们三个人盘腿坐于画舫中,船只于湖面轻轻摇晃,七月的天着实有些热了,画舫入湖中央才有微风徐徐吹来,解暑纳凉。   齐卉设局,寒熄赏景,阿箬的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袖摆上的青竹花纹,心想他们何时才能离开此地?   作者有话说:   寒熄:【微笑】阿箬教我。   阿箬:【摊手】到底是哪里出错,让您觉得我无所不能啊,神明大人。 第70章 与仙醉:二   三局之后齐卉大惊, 他一手捧着棋本,一手捏着棋子,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棋盘上的局势, 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妙哉妙哉, 公子竟是位棋艺高手。”   齐卉抬眸:“公子既有这般棋艺,昨日又何必找我来学。”   阿箬怎好说坐在齐卉面前的可不是什么寻常公子,而是此世间独一无二的解厄神明。寒熄现下虽有过剩的好奇心, 可他学任何事物都超乎寻常的快, 昨日不过草草翻了几下棋本, 便算是对围棋了如指掌了。   人说下棋一步三算,若像齐卉这种的,一步大约十三算, 可寒熄, 一眼看穿全局的所有算法,而后选择正确的那条路,只要不是真正的死局, 他都能破。   齐卉的连连赞叹并未使寒熄动容,四十好几的男人更觉得面前男子不仅气质非凡, 定力也足, 穿得不算太华丽繁贵,可瞧着也非俗人,饶是纵横官场几十年的齐卉也看不穿此人身份。   抓着这个机会, 齐卉趁着船还在湖上飘, 赶紧多设了几局自己原先在棋本上瞧见却未破成的棋局让寒熄解题。   齐卉布局时间不长, 寒熄解题的时间更短, 可齐卉往往在他解题之后对着棋盘沉思琢磨, 时间随船只晃荡, 不知不觉便过了晌午。   大暑尾季的天气一旦到了午时,便能晒得人两眼发昏,湖面上窜出一股又一股的热气,便是吹来的风也是温热烫人的。   画舫前使船的甚至都没遮挡太阳的地方,带着斗笠靠在船头,解开大褂抖着衣裳扇风。   齐卉也热得满头大汗,可他顾不上这些,他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几回了也不见他拿起一旁的糕点吃两口。   阿箬抬手摸了一下鼻尖,冒了几点汗珠出来。   湖面上停风,整个儿画舫像是个巨大的蒸笼,阿箬耐寒耐热,极能忍受,饶是如此也觉得此处枯闷,她才想让船夫使画舫靠岸去柳树下乘凉,便觉一阵凉风吹上面门。   阿箬抬头去看,只见寒熄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把银花折扇,他坐姿端正,细细地打量着街旁,手中的扇子却对着阿箬的脸不快不慢地晃着。   阿箬眨了眨眼,心跳有些快。   船头船夫低声骂了句“这鬼天气”,寒熄便朝阿箬瞥了一眼。   阿箬的脸有些红,她不知自己是否该接过寒熄手上的折扇,接过来她是为自己扇风,不劳神明大人动手,还是说为神明大人扇风?瞧着寒熄的模样,怕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热的。   寒熄非但不热,他身上还透着一丝丝凉,只要靠近了便能感觉到清爽香味。   他瞧着阿箬通红的脸,还有她鼻尖与额头上挂着的细细小汗珠,抿了一下嘴,收了折扇交到阿箬的手中,阿箬顿时松了口气。   她才展开折扇,与此同时便有一道雷霆声从远处传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很快便乌云压顶。云也不多,堪堪遮住了白云城的右半边,大部分汇聚于云湖之上,看来马上就要落一场骤雨了。   岸上忽传一些嘈杂声,与雷声交在了一起,一行十几人跑至湖边,惹得晨竹巷前靠湖的茶棚里纳凉的人都探头探脑地看过去。   “夫人!你这是疯了吗?!”一名年过四十的男人衣着鲜亮,站在湖边尤为夺目,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官兵打扮的男子,统统将云湖那侧拦住。   身穿玉兰花藕色长裙的妇人大约二十好几,未满三十,身材丰腴,脸盘也标致,算得上是珠圆玉润的美妇。可此刻美妇人一路跑到了云湖边,两手扶着柳树,一只脚已经往云湖里跨去了。   她满脸挂泪,朱钗轻晃,摇头大喊:“你别再过来了!”   “夫人!你这几日要吵要闹我都由着你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骗我,还要将这种家丑闹到人前来。现下你回头,我们还有好话说,若是你执意要丢我的脸,那我便休书一封,届时你娘家脸上也无光彩!”男人已经开始威胁。   “周大人,奴真不是周夫人,奴、奴是平乐街若月馆的琴女,奴叫银仙儿,周大人与奴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美妇人娇滴滴地哭道:“奴还记得当时周大人与几位同僚提起科考之事,奴还为周大人奏过一曲,就在若月馆清水堂红烛屏风后。”   周大人脸色一惊,心骂一句也不知他去平乐街的事是如何传到自己夫人面前的,还传得这么细致,想来那日平乐街中有周府的人,还是他夫人的亲信。   “夫人,平乐街一事为公务,是逢场作戏,我去的又非缕衣巷,你向来明事理,从不为这种风月女子吃醋,如今何必拿此话给我添堵!”周大人皱眉,看向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脸色愈发难看:“夫人,人越来越多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想与我好过,便随我回去。”   “不,不!我银仙儿虽是艺伎,可不卖身!我不去周府,我也不是周夫人!”美妇人说完这句,转身便跳入了云湖中。   噗通一声水花,惊得周围人纷纷冲到了湖岸,城中湖岸为防雨水修了高台,这一跳若不是擅水的高手绑着绳子,必不能将人救起。   “夫人!”周大人脸上无光,可也在乎自家夫人生死,他连忙让那些官兵去救,便见官兵脱了铠甲往水里跳,接二连三的水花在湖岸溅起来。   “快取麻绳!”一茶楼的掌柜大喊一声,便有小厮连忙去杂物库中取麻绳扔水里救人。   周夫人似乎一心寻死,没扑腾两下便沉了底,那几个官兵也不是擅水之人,在水中没一会儿便趴在岸边手指抠着墙缝休息。   喝茶的也有两个跳进去了,捞了两下没捞到人,借着麻绳又回到了岸上。   云湖极深,若是沉底,再想找人怕只能等那人泡肿了浮上来了。   “夫人,夫人!这是、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周大人急得脸色发白,连连哀叹。   一旁晨竹巷里帮忙的人满身湿淋淋地站在柳树下,拧着身上的水道:“这周夫人虽是周大人的续弦,可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前两个月还一道出门采风去果园摘果子呢,怎今儿个就闹死闹活的了?”   “你没听方才周夫人说,周大人去过平乐街,见过银仙儿吗?她还说自己就是银仙儿,莫不是吃醋吃到脑子发昏了?”   “我看是太阳晒昏了头了!周大人连妾都没有,去平乐街的文人墨客每日何止百人?那地方虽寻欢作乐可也不算低俗,周夫人何必为这逢场作戏吃醋,这不……把命也搭进去了。”   “唉,少说两句,没见周大人都快晕了吗?”   此话一出,那边周大人见手下官兵迟迟没能将人捞上来,果真几声粗喘,加上天热气闷,双眼一翻便往后倒去。   “晕了晕了!大人晕了!”   “大人!周大人!”   湖岸乱作一团,闹得整个儿晨竹巷的人都跑了出来,就连从湖中央慢慢往岸边飘的小画舫内的阿箬也看得清楚。   乌云密布的天空仍轰隆隆起了雷声,岸边柳树下的水花愈发大了起来,周大人昏了过去,他的手下有几个跑去找大夫,剩下的那些还在湖里找周夫人的身影。   阿箬蹙眉,迟迟未见人影飘上来,心中奇怪,便是不通水性也不会下沉得这么快。她握紧手中折扇,弯腰出了画舫舱内,走上甲板去看晨竹巷头人群涌动的地方。   水里突然传来一声:“找到了!”   一名男子拉起一截藕色的衣衫,抓着人便往湖岸边上带,几个人三两下将麻绳系在美妇的腰上,上头的人拉着她上岸,剩下的一些身手不错的便也抓着其他麻绳爬了上去。   船内齐卉这才察觉到岸边动静,也抬起头透过窗棂朝外看,看不出个所以然便走至甲板,眯着眼睛哎呀一声:“那是知府家的人。”   船夫是个聪明人,将画舫使向晨竹巷,船只飘到了高墙岸下的湖面,垂柳青青扫过了画舫顶,站在甲板上的人伸手便能够到绿枝。   齐卉瞧见人群里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扬声喊道:“子期!”   子期为齐宇林的字,齐宇林手中捧着几本书,瞧见齐卉连忙过来蹲在柳树下,一眼瞧见了齐卉,也看见站在齐卉身旁的阿箬。   他蹙眉:“爹你不是去棋社了吗?”   “我没去棋社,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齐卉问完,齐宇林便将方才看见的都说给齐卉听了,他不会水,没下去帮忙,只帮人拉了麻绳。   “现下周大人与周夫人都被人带回周府了,只是周夫人被捞上来时已经没气儿。大夫刚才来过,说她是骤然入水后腿抽筋才沉得快,人已经不大好,恐怕救不回来了。”齐宇林言罢,又朝阿箬瞥了一眼。   齐卉蹙眉,周大人算得上一个好官,也不知为何会与其夫人闹成这般。   “你可是要去杨家报信?”齐卉问,齐宇林点头。   周夫人便是周杨氏,是周大人娶的续弦,周大人的第一任妻子难产而死,他停了十年未娶才与周杨氏定了情,二人虽年纪相差颇多,可感情一向深厚。   齐宇林与杨家千金定了亲,周夫人又算杨千金的姑姑,周夫人若没了,杨家人肯定得向周家讨说法。   齐卉与周大人平日里关系不错,这般一想便又得头疼,于是对着坐在船内的寒熄道别,又与阿箬拱手,这便在前头近一些的桥下停靠,顺着墙边阶梯上了岸,拉起齐宇林便走了。   热闹褪去,周围的人也散了,只有几个浑身湿透的官兵从柳树旁走过,嘴里牢骚了几句。   “夫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两个月前忽而说自己失忆了,谁也不认得,还要将大人赶出房门,大人夜宿书房多日。后来又说自己不曾成亲,非说她年轻貌美,大人已过不惑,是大人骗婚,气得大人那半个月饭也吃不下。”   “前几日起,她便开始念叨些奇怪的话,还总问下人们她的琴在何处,大人为了哄她高兴,特地买了一把琴,她一摸琴说想起自己是谁了,非说自己是那青楼琴妓银仙儿,可在府上闹了好几日。今儿个好不容易心情顺了,让大人带她出来透气,大人也知她近来不安分,多带了几个人,却没想到她到了集市便跳马车,还将这事儿闹到了众人面前。”   “咱们家大人,这回可真是小死过一回了!”   阿箬站在甲板上,见那两人越走越远,几根过长的垂柳扫过她发上的竹枝,柳叶与竹叶相似,岸边还挂了几根麻绳未收,阿箬伸手摸了其中一根,忽而想起来一件事。   两个月前,寒熄晕过一次。   彼时他们离此地几百里远,觉山瀑布以高闻名,寒熄向来喜欢畅游于山水之间,阿箬与他便在觉山多留了一天。   那天他们露宿山林,因天热不怕受凉,仰躺干净平滑的山石上可见漫天星河,身旁不远处便是断崖瀑布,伴随着哗啦啦的瀑布水声与林间虫鸣鸟叫,阿箬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阳光早早照入山林,瀑布声灌耳,阿箬伸了个懒腰见寒熄还卧在石块上,便笑着借泉水洗漱,也不想打搅寒熄,结果日上三竿也未见寒熄醒来。   阿箬叫了他好几声,甚至吓得去探他的鼻息,他像只是沉沉地睡着了般,动也不动,对外界亦无所觉。   阿箬白着脸守着他,直至月上树梢,一整个白日过去了寒熄才幽幽转醒,疲惫得拉着她的手,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阿箬猜想过,是否是有哪个岁雨寨的人动了仙力,连着那一个月她都很紧张,所到之处仔细排查,又未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寒熄也没再晕了,她才渐渐放下心来。   现下细想,阿箬又开始担心了起来。   船夫瞧她发呆,凑过前去问他们是上岸还是继续游湖,船夫笑道齐先生付了一整日的钱,他们便是晚上再来,他也空着画舫在岸边等着的。   又一声轰隆雷鸣,几滴豆大的雨落下,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浇熄了周围蒸腾的暑气,就连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凉爽之意。   阿箬看了一眼头顶的雨,再看一眼依旧坐在画舫里的寒熄,道:“继续游湖吧。”   作者有话说:   迟了点,抱歉。 第71章 与仙醉:三   周大人家里的事从晨竹巷传开, 很快蔓延整个儿白月城。   此事看到的人多,知晓的人也多,故而传言并未故意夸张。直至傍晚, 知府衙门以七夕人多维护秩序为由巡逻, 口头警告了几个再传此事的人,闲话便渐渐压下来了。   七夕佳节白日不显,天色渐安便能瞧出来, 白月城的街道上挂满了五彩的丝绸与各色花灯、字画售卖。华灯初上, 一大波文人墨客执扇结伴而行, 午后的阵雨降下了大部分暑气,临近秋季的凉爽随晚风习习吹来。   阿箬与寒熄一直都在画舫中,飘于湖面上, 骤雨落下的时候船只晃得厉害, 有些晕人。   齐卉走得匆忙,留下了两本棋谱,下午寒熄便翻着棋谱, 阿箬随着船只晃悠靠在船头上眯起眼睛睡了会儿,一觉醒来, 便是天黑。   云湖上飘了许多只画舫小舟, 阿箬的这艘在其中仅能算作小的,还有那些富饶子弟让小厮包下的大画舫,可请平乐街中一整个馆子的艺姬上船表演。   微微丝竹声从远处的画舫传来, 万家灯火于黑夜点亮了白月城的上空, 阿箬伸了个懒腰再睁眼, 看见的便是一片光彩斑斓的景象。   湖边倒映出粼粼灯火, 像是整个儿白月城颠倒于水面, 就连天上的弯月也落在了水中。   云湖上的画舫船夫大多是相识的, 正巧有一艘稍大点儿的画舫从旁边驶过,两个船夫遥遥挥手示意,往彼此的右边行驶,以免过强的水浪晃动船身。   那艘画舫上正是某家公子邀了平乐街中的几个弹琴唱曲儿的艺姬,女子们年轻貌美,因着天热,穿着轻薄的纱衣,纱衣下牡丹红的裹胸勾勒着丰腴身形,腰细臀圆,显出了些魅惑的娇气。   琵琶声从画舫内传来,对面的画舫中点了许多盏灯,便是画舫外也挂了几盏金鱼灯,从里到外都是亮堂堂的。暖黄色的光芒从窗棂花缝中照出,里面有几个人,那些人在做什么,便从船身擦过的这短短一会儿看得清清楚楚。   几名男子伴着几名女子,除了两个正在表演的,剩下的全都依偎在了公子们的身边,娇笑声几乎掩盖了琵琶歌声。   船身越来越近,几乎并行,阿箬与寒熄一起朝对面的画舫瞥了一眼。   只见其中一名相貌一般,但身材出众的女子忽而解开外罩的纱衣,露出一双白皙的肩膀手臂。她端起桌面上的银杯,身姿灵动地旋转了两圈,杯中滴酒不洒,又被她稳稳当当地衔在了嘴上,压住朱唇。   赤红裙摆扬起,不过一个旋身的功夫,那女子便岔腿面对面坐在了一名公子的怀中,她拿走酒杯,俯身压腰的,嘴对嘴将方才含的一口酒渡进了那名公子的嘴里。   周围人喝彩声连连,也不见旁人脸红害臊。   “红鱼姑娘好身段!”一人夸赞:“不输若月馆的银仙儿!”   口水声啧啧传来,暧昧的喘气尚未平息,那两人因共饮一杯酒愈发动情,公子的手忍不住往女子身前探去,却见那女子抽身,媚眼如丝地转身坐在一旁,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他人纷纷大笑,又是一阵玩闹。   画舫擦身而过,笑闹声也逐渐远去,这云湖上的画舫几十艘,有不少都如方才那般,借着佳节游玩享乐。   阿箬误会了,她听到了琴声歌声便以为那一船女子都是平乐街的人,方才一瞧,却是缕衣巷的。   她不是没见过男女之间调情,往年捉鬼或捉妖,阿箬也去过青楼,见识过一些因情\事而死的人。于鱼水之欢上,阿箬不知是否真如旁人所说销魂媚骨,理智全无,故而自己去看能够坦然,可她身边还有个寒熄。   去年听口戏,阿箬捂住了寒熄的耳朵,这回也险些捂住了他的眼。   她已朝寒熄伸手,发现手中还握着银花折扇,便将折扇放在桌上,再想去捂寒熄的双眼已是来不及。   寒熄见她凑近,视线从对面画舫中收回,右手压下了阿箬的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阿箬的腰,又看向了她因弯腰走动而飘摆的墨绿裙摆。   画舫远去,阿箬却还弯着腰有些不知该进该退。   她抿了一下嘴,恰好寒熄抬眸时看到阿箬的舌尖探出一小截,迅速舔过下唇后便收回了双手,恭敬地坐在了一旁。   索性现在去遮掩,也无甚意义了。   远离灯火,一条长街走到尽头,要往城外去的那个方向的湖岸离水面近,此时那里围聚在一起的人最多,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女,手中捧着花灯在上面写下七夕心愿,顺着湖面漂泊,再顺水的流向往城外而去。   漂浮在水面上的莲花灯堆积在了垂柳依依下的湖面,烛火忽明忽灭,远看像是一颗颗星光,近看又是一朵朵绽放的夜光莲花。   画舫不往那边去,免得打搅了旁人放花灯的兴致,可架不住风向更改,几朵莲花灯还是往画舫这边飘了过来。   阿箬走到船外,风轻轻地吹过脸颊,寒熄也跟着她一道出来,看向那几朵朝他们靠近的莲花灯。   岸上的那些人与过去的阿箬年龄一般大,可她在他们这个岁数却从未体会过这么美好快乐的安逸时光,每日愁吃喝生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后来天地复苏,一切都在好转,可阿箬也丧失了那一部分属于少女应有的天真浪漫,她在自责、仇恨与愧疚中日复一日,不曾解脱。   画舫停下,顺着湖面上的风轻轻飘动,一朵莲花灯贴着甲板旁,被水浪拍走,又荡了回来。   烛火要灭了。   阿箬伸手接过莲花灯,只见莲花灯的花瓣上写下了一行蝇头小字——思金秋,望君归。   小小愿望,却能看得到写下这行字的女子怀着怎样的心事将情谊寄托于这花灯之上,阿箬甚至觉得,她能看见那少女含羞的笑。   她将蜡烛旁灌入的水倒掉,再重新把莲花灯放回了水里,心中忽起一阵美好之感,又有些怅然若失的失落。   “阿箬。”寒熄喊了她一声,阿箬回眸,见到他便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   寒熄询问:“阿箬的,心愿呢?”   阿箬一怔,夜风吹过,将那盏莲花灯吹远,阿箬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想尽快找到所有岁雨寨的人,这便是我的心愿。”   她想将她欠寒熄的,尽快还给他,她想让寒熄恢复如初,她想在自己临死前的那一刻,再见一眼过去的寒熄,那个身后背着金灵光环,披满月色,纤云环绕的神明。   寒熄却在她说出这句话后,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阿箬没看见他眼底有何喜色,她心中不解,这段时间的疑惑堵着心头,可阿箬每每与寒熄说起正事时,他都像是不能理解她话中用意,往往被一些其他小事轻描淡写地转移了注意力。   “您不担心吗?”阿箬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走向寒熄,在离他三步的距离坐在甲板往船舱的阶梯上,伸手拂过发丝,不敢去看他的脸:“您不担心我不能把岁雨寨的人全都找回来吗?不担心他们用您的仙气祸乱世间,也不担心或许有朝一日您不能……”   阿箬说不下去,她能明显感觉得出来,寒熄对此,一点儿也不急,甚至不太在意。   阿箬没抬头,故而没看见寒熄望向她的眼神,那双一贯温柔的桃花眼中也有原本不应属于他的些许落寞。   寒熄定定地看着阿箬的头顶,看她发上竹枝随风晃动的竹叶与飞舞的发丝,看她轻蹙的眉心,看她咬着下唇欲言又止,也看到了她心中杂乱的情绪。   “不担心。”寒熄道。   阿箬诧异抬头,她原以为自己得不到对方的回复,因为一直以来,她与寒熄提起此事,他都是沉默的。   “阿箬,可以找到。”   阿箬可以找到他们,寒熄知道的。   他眉眼弯弯,居高临下地望向阿箬。寒熄眼神中有着些许欣慰,就像那一瞬间他又成了枯木林中高高在上的神明,正给予焦虑的阿箬一些肯定和安慰。   “您真的知道……我在与您说什么吗?”阿箬昂着头,满眼希翼。   寒熄抿唇,片刻后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若知道,为何要带着她四处闲游?为何要对那些不重要的小事感兴趣,甚至为此花费许多时间去学,去看?为何不曾主动寻问过岁雨寨的其他人?   阿箬问不出这些话,她只问:“您难道不期待所有仙气回归体内的那一天吗?”   寒熄闻言,忽而一笑,这回他没有回答,只是过了许久轻轻叹了一声:“期待吗?”   那一声叹息隐没于夜风中,阿箬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是幻听,她认真地看向寒熄,希望从他那里再听到一些关于他对岁雨寨所剩无多的人的去向看法,可寒熄没再说话了。   放花灯的人逐渐散了,湖上画舫的彻夜笙歌才刚刚开始,阿箬与寒熄在水上飘了一整天,已经没有再玩下去的心思。他们让船夫将画舫靠岸,道谢后上了岸。   柳树下的草丛里因人群经过惊起了几只萤火虫,淡淡的绿尾光芒闪烁,方才在小画舫甲板上的对话好像也随湖风吹散,停泊靠岸便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她想不论寒熄是如何想的,如何做的,她都会跟随的,即便心里再焦急,也不会去破坏他的兴致,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能让神明大人开心更重要的了。   “神明大人,阿箬喜欢与你多说话。”阿箬没敢回头去看寒熄,她想若她常能与寒熄这般说话就好了,她可以将自己内心所想告知对方,也知道寒熄不再是当初刚化出身躯的他了。   他的神智,意识,自我正在随着岁雨寨人身上的仙力回归而逐渐归位,阿箬唯有与他多说说话,才能从那只言片语中知道他的想法,心事。   片刻静默,阿箬暗自叹了口气,正欲拉寒熄回去客栈,手却被对方反握住。   阿箬回眸,寒熄背对着满湖面灯火的画舫,街市上的灯光被柳树枝遮掩了大半,斑斓的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与身上,叫阿箬看不太清他的神情。   可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他道:“我为阿箬,点灯。”   阿箬愣住。   寒熄折下了一条柳枝,柳叶化成了细长的花瓣,青绿色的花灯于他的掌心迅速形成,花灯中心不是烛火,而是几只寻着灵气而去的萤火虫。   他将这满湖独一无二的花灯推向了水中,花灯随风而去,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萤火虫围着花灯环绕,与它一并在水波纹路中来去。   阿箬的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加速得太快,她的舌尖抵着牙齿,理智让自己不要开口,可在画舫的光芒与萤火虫的微光交错下的寒熄看上去太温柔了。他的手紧紧地牵着她,那双眼却落在远去的花灯上,目送青绿花灯逐渐飘入满湖花灯中,与其他的混在一起,又显得那么特殊。   “您知道人间七夕放花灯的意义吗?”更何况是一名男子,为女子放灯。   阿箬抿嘴,心道,这是两情相悦的人为了互许终生,才会在七夕一同放灯许愿,她想寒熄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后面的话她只悄悄在心里念了一句,没再壮着胆子问出口了。   萤火虫遇见烛火胆怯,便是那柳枝变成的青绿花灯上有灵气,它们也只能飞回来。   特殊的花灯光芒在那一瞬熄了下去,又被周围的烛火照亮,阿箬的眼神好,她瞧见了那些柳叶中有一片上面也写下一行小字,只是离得太远,她实在难以分辨上面写了什么。   阿箬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她屏住呼吸,愣愣地看向寒熄,看了许久,直至对方将视线收回,温柔地与她对视,阿箬才忍不住吞咽。   “您、在上面写了什么?”阿箬的声音几乎像蚊子哼出来的般。   寒熄轻笑了一下,没告诉她。   作者有话说:   最近事多,总是更迟了。 第72章 与仙醉:四   二人沿着湖岸往回走, 一路上瞧见许多摆摊卖花灯的,金鱼灯,兔儿灯与龙凤灯, 用细细的竹枝挑起, 里面的蜡烛以铜丝固定,点亮至少能烧一个时辰。   除了这些灯,还有各色面具, 马面与牛面猪面的较多。看见这些面具, 阿箬就想起来之前她也给寒熄买过一个, 因为寒熄这张脸不论走到哪儿都过分引人注目了。   现如今也是,只要街上有人,谁都忍不住朝寒熄侧目。   七夕节街上行人多是少男少女, 文人墨客在字画摊前驻步, 听到一些女子的娇笑也忍不住看过去,便见一眼就能看出是缕衣巷或平乐街里出来的姑娘胆大地盯着鸽子灯旁站立的男子瞧。   阿箬正弯腰与老板交涉,给寒熄买一张面具。   一手交钱, 阿箬拿起那张白鹤面具,面具旁还有洗干净黏上去的鹅绒。她先是将面具在自己脸上比了一下, 确定面具不伤脸, 鹅绒也不蹭得人脸上发痒,这才将面具交给寒熄。   寒熄没接,只是微微弯腰朝她凑近, 摆明了要她帮他戴上。   阿箬轻轻咬了一下舌尖, 浅笑踮脚, 给寒熄戴面具。   就在此时天空忽而炸开了一束烟火, 火星绽放如流星滑落, 砰地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阿箬的双手捧着面具, 还未戴到寒熄的脸上便见对方侧过脸,桃花眼中倒映着又一次绽放的烟火,耳畔砰砰爆炸声传来,绚烂的火花坠入云湖,天空与水面同时盛放璀璨。   寒熄看向烟花,阿箬看向寒熄。   男男女女朝湖岸靠近,纷纷站在垂柳树下抬头看天,再看湖面上漂泊的画舫。万家灯火如坠星河,若此刻站在至高处再看白月城,必然是一副色彩斐然的生动画卷。   湖上最大的那艘画舫上传来了琴声,远远飘至所有人的耳里,只见一衣着鲜亮的女子们抱着琵琶走至甲板,八个人围坐一团,再请那一身牡丹绝色的压轴女子出场。   那女子头上戴了两朵牡丹花,酥手软胸,细腰肥臀,身上挂着金鳞,随着她每一次舞动都发出清脆的哗啦啦声响,与琵琶琴瑟共鸣。   她轻身一跃,赤足脚尖点地,竟在空中转了四圈才落地,手肘上搭着的彩绸随风飞扬,仿若谪仙降世,可再看她涂了胭脂水粉艳丽的脸,又像是闯入俗世惑人的妖。   “那是谁啊?”一人问。   有擅作曲的书生道:“那是若月馆的银仙儿。”   “银仙儿?银仙儿最擅长的不是琴吗?怎舞姿竟也这般迷人,瞧她跳得这模样,可把一旁舞姬成群的玲珑馆给比下去了。”   “银仙儿已经许久不弹琴了,这你也不知道?看来近日家里夫人管得紧,你已许久没去过平乐街了吧?早在两个月前银仙儿便首舞一曲,华惊四座,可把人给看呆了,从那儿之后她便不再抚琴了。”   “你们可知如今银仙儿也挂红牌了?”   红牌绿牌是平乐街青楼里的说法,挂绿牌是只卖艺,挂红牌便是色艺皆卖。在平乐街里挂红牌会被同行耻笑为何不去缕衣巷,但银仙儿一舞动千人,若月馆也就由着她了。   “这般妙人,谁能有那个钱买她一夜?”   “杨家公子啊,近两个月,银仙儿的闺房中都是杨家公子进去的。”那人说完这话,伸手指了一下画舫中坐在主位的男子,对方大约二十出头,披金戴银,好一副纨绔风流的模样。   说起杨家,众人难免想起今日发生的一件大事,知府周大人的夫人周杨氏午时跳湖,下午便传出消息溺水不治身亡。杨家人此刻应当为这嫁出去的姑娘伤心难过,与周家一道安排后事,可这杨家的公子却在七夕包下城中最大的画舫,请整个儿若月馆的艺姬上船歌舞助兴,实在令人唏嘘。   烟花短暂,很快就结束了,众人的视线自银仙儿出画舫后便被她深深吸引,连何时烟花停下也不知。   寒熄见不再绽放烟花,便将视线收回,再面对阿箬时特地将脸凑上面具,等她给自己系绳子。   阿箬收了面具,手指有些发紧。   自银仙儿出来后,她的眼神也没有一刻从那个女人的身上移开。那不是阿箬记忆里任何岁雨寨人的长相,可偏偏在这一瞬她能感觉到某种牵引,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又开始不舒服了起来,闷闷的。   阿箬抿嘴,手指比了结印后按在眉心,再睁眼去看,湖面依旧波光粼粼地倒映着白月城中的灯火,画舫甲板上歌舞继续,正中间舞姿动人的银仙儿四周,并未有任何仙气飘出,阿箬不能与对方产生感应。   银仙儿不是岁雨寨的人,她没见过对方的相貌,也没在她身上看到寒熄的仙气。   她不是妖,也不是仙,甚至不是什么精怪,湖面上随风飘摇的灵,幽幽泛着淡绿色的光,与萤火虫一般飞舞,那些灵被一切美好事物吸引,却又离银仙儿远远的。   很古怪。   如若银仙儿不是她要找的人,那她心里这股不适又是如何产生的?   若银仙儿不是妖、鬼、怪,那漂浮于湖面上的自然之灵又为何远离她?   一根手指轻轻地戳在了阿箬的眉心,阿箬一怔,再去看,寒熄正弯腰歪着头看向她,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何忽而面露愁容。   回想起两个月前寒熄昏迷不醒了一天一夜,再回想今日午时那突然当众说自己是艺姬银仙儿的周夫人,难道堂堂知府夫人还比不上一个艺姬的名声?便是将身份地位看得再豁达淡薄的女子,也不会希望自己被所有人知道为奴籍艺姬。   银仙儿有些古怪。   隔着半面云湖,周围又因那一曲一舞围上了太多人,阿箬不放心让寒熄一人站在岸上自己去画舫查探,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施展结界阵法,惊异所有人。   她重新踮起脚,将面具戴上了寒熄的脸,低声道:“我们先回去吧。”   寒熄与阿箬并肩而行,未看前路,双眼一直透过面具看向阿箬。   面具两侧的鹅绒轻扫乌发,与他身上的银纱亦很相配,纯白面具上有仙鹤额顶的一抹红,画成了火红的太阳,那张面具下的双眼隐匿于黑暗中,只倒映出阿箬的模样。   寒熄问:“为何,为难?”   阿箬一怔,她意外于寒熄的敏锐,竟能察觉出她在为难。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不自然地再看一眼湖上画舫,银仙儿已经进了船,伺候在杨家公子的身侧。   阿箬忽而想起她与寒熄坐在画舫中,与另一艘画舫擦过,那边灯红酒绿的情形。对嘴喂酒的画面此刻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更叫她尴尬无措了起来。   半晌她才道:“明日我们去平乐街。”   去平乐街,去青楼,与之前云城那回不同,这次没有正当捉鬼降妖的理由,便只能以消遣,花金找乐子来接近银仙儿了。   去平乐街,有何可为难的?   面具下的寒熄挑眉,却没问出,因阿箬在说出这话后耳尖微微泛红,有些可爱。   七夕夜平乐街缕衣巷还有云湖上闹了彻夜,夜里落了薄雨,次日潮湿闷热。若月馆里大部分叫得出名字的艺姬昨日都上了杨公子的船,原以为今儿个没客,却没想到一大清早便有两位相貌不凡的公子进了馆子。   阿箬巧施障眼法,将自己扮作男子模样,可她对一般男子也没什么印象,仔细想想会来青楼玩的纨绔子弟模样,便借了隋云旨的脸带着寒熄踏入若月馆。   隋云旨的相貌与身量,再穿一身绸缎蓝衫,的确是被娇养长大的公子哥儿。   阿箬早间化成隋云旨的模样,寒熄见了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些许不满情绪,立刻便能让人察觉到他心情郁闷。   阿箬还借了隋云旨的声音,软着嗓子哄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否则女子身入若月馆且不说会不会被馆主赶出来,便是行动起来也不方便。神明大人,您要是瞧隋云旨这张脸碍眼,那今天便不往我这边看。”   一贯的服软口气,却是清朗男声说出,寒熄的脸色更加难看,盯着阿箬的眼神似乎带着一股火,直叫阿箬大胆地捧起他的脸,主动把他的脸撇过去,看向不远处的云湖。   “看看水,洗洗眼。”阿箬还在笑。   果然今日出门,寒熄便一直不看她了。阿箬走了两步见他慢吞吞地有些悠哉地跟在后面,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欣赏湖岸风景,还能看见某家高楼上爬了一墙的飘香藤,一大簇一大簇地挂了下来。   阿箬见寒熄驻步于飘香藤前,以为他对此花感兴趣,便主动说起了这花的种类与颜色。她说时,寒熄的心情可见地好转,眼中冻人的不悦也消散了许多。   阿箬察觉到自己的尾指被人勾住,随后寒熄的五指便包住了她的掌心,道了句:“牵。”   阿箬一怔,原来他走得慢不是对飘香藤有兴趣,而是因为她今日出门没牵他。   可、可这要阿箬怎么牵?!   他俩的手才挨在一起,那养了一墙飘香藤的主人便用古怪的眼神朝他们俩看来。阿箬可记得此时她在旁人眼中不是自己的模样,而是隋云旨的相貌。   两个男子大街上牵手……太不合适了。   阿箬抽回了自己的手,抿嘴低声道:“就先不牵了吧,等从平乐街回来了,我们再牵。”   寒熄闻言,眼底稍稍缓和的情绪加剧,阿箬甚至能感觉到湖面上吹来的风都是冰凉的,她的手指攥了攥,心想牵便牵吧,她不想让寒熄不高兴。   可不等她去牵,寒熄已经大步朝前走,双肩擦过,一阵微凉的花香清醒了阿箬的头脑。   那银仙儿算什么人物,何至于叫寒熄与她置气?   “大人!”阿箬几步小跑过去,主动抓着寒熄的手,咧嘴一笑:“牵。”   寒熄抽了抽手指,阿箬抓得更紧,甚至五指穿过了寒熄的指缝,与他牢牢地抓在了一起。她厚着脸皮不管不顾道:“我想牵,请神明大人恩赐,让我牵。”   寒熄很好哄,阿箬一直都知道他的性子很好,好到甚至都没有脾气,偶尔闹的一些不悦小别扭,三言两语便能重新让他愉快起来。   果然一句想牵,寒熄的嘴角便微微上扬了,这一笑很淡也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没了。   阿箬却觉得这一笑笑进了她心里,在她心间上刻了字,痒痒麻麻的。这一瞬,阿箬看着寒熄那张生动的脸,想他与过去始终是有些不同了,过去的寒熄是只可远观的神明,而今却多了几分人味儿。   于是若月馆中看门的人,一大早见到两名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儿站在他们馆前,惊讶于他们这么早就来消遣,更惊讶于,这两位公子手牵着手,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些经验的人已经在猜他们的关系了。   彻夜享乐的结果,便是若月馆中的人歇了大半,馆主是位半老徐娘,瞧见阿箬心想这一定是个有钱的,再见寒熄,她年纪大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   馆主道:“昨儿个好些姑娘都去画舫了,现下还歇着呢,二位公子若有心仪之人我便将她叫起。”   “我找银仙儿。”阿箬道。   “银仙儿啊……”馆主一顿,细细打量了二人,又道:“可这银仙儿两个月来都被杨公子给包下了。”   阿箬笑说:“周家出事,杨家的人都去周府衙门了,杨公子昨夜花了那么一大笔钱寻欢作乐,已惹得家中长辈不满,恐怕后半夜是被杨府的人捉回去了吧?看样子周家的事不了,他也不会有机会再来了。”   “即便如此……”馆主意思明显,银仙儿不便宜。   阿箬又道:“昨晚画舫银仙儿姑娘一舞,实在让人情迷,我与我家哥哥也只想见一见她,不会让馆主为难的。”   说罢,阿箬有些肉疼地将一锭银子交到馆主手中。   那馆主收了钱又得了话,连忙笑道:“好说好说,银仙儿现在得空,二位随我来。” 第73章 与仙醉:五   顺着馆主所领的方向, 阿箬一路仔细看了若月馆,并未搜到任何邪祟的气味,不论是妖气或灵气皆无。   馆主走到花廊尽头的一间房, 那房门前挂着一面朱红色的木牌, 上面刻了数字,便是买银仙儿一夜的钱。才走到门前,便有一股淡淡的甜香从里面传来, 带着些许酒味儿, 馆主一闻便笑, 敲门道:“银仙儿,现下可方便接客?”   两个多月前,银仙儿还算不得若月馆里的头牌, 毕竟若月馆是平乐街里的, 只卖艺。银仙儿的相貌毋庸置疑在整个儿平乐街中都算翘楚,可她的琴属实弹的一般,因有容貌加持, 也仅能在此混口饭吃。   但这两个月银仙儿却不知如何从舞上有了突破,跳起舞来更如昙花绽放迷人眼, 一瞬便将附近几个馆里的常客都吸引了过来。若月馆的生意好了, 银仙儿的身份也自然水涨船高,她虽挂红牌,让若月馆为同行不齿, 可银仙儿也自酿了好酒, 在外一杯难求, 更叫馆主对她有求必应。   如今银仙儿算得上是若月馆中的第一, 为了这棵摇钱树, 馆主也要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   敲了两下门没得响应, 馆主有些尴尬地回头对阿箬与寒熄笑了笑,再敲。   终于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飘出了一缕轻烟,扑面而来的花香味儿浓稠得像是涂了蜜般,吸一口便能黏在人的嗓子里。   一只软手扶着门框,银仙儿衣衫不整地出来,发髻也未梳,杏色的肚兜松松地系着,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肩,和漂亮的背,还有胸前两团圆圆软软的白,也随呼吸轻颤。   这般姿色,凌乱之中另有旖旎美感。   “馆主~一大早的扰人清梦,我脸色会差的。”银仙儿打了个哈欠,视线落在寒熄身上时顿时一亮,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寒熄,面颊浮上一层媚红色。   她立刻端正地站直,哎哟一声,声音更加娇滴滴了:“这是哪位公子?之前没见过呀。”   要说隋云旨的相貌也绝对不差,剑眉星眸一副恣意少年郎的模样,可放在寒熄面前比起来仍是够不上的。   馆主也知若不是这二位公子的确相貌气质惊人,便是那一锭银子,她也不会贸然带人过来打搅银仙儿,毕竟如今银仙儿一个人便能顶半个若月馆的收入了。   “我与兄长不是白月城人士,恰好有生意途径此地,若日七夕游湖,银仙儿姑娘画舫前的舞姿着实叫人一见难忘,故清晨来扰。”阿箬摆正姿态,说出这话后,眼睛便黏在了银仙儿的身上。   银仙儿似乎也见惯了这种眼神,顿时噗嗤一声笑出,她给了馆主一记眼神,便转身露出雪白美肌的后背,婀娜着往里走道:“二位公子进来饮杯茶吧。”   这间屋子很大,被屏风分成了四处,从正面入是圆桌配四凳,桌案上摆着水壶、糕点蜜饯等小食,左侧两间,右侧一间。左侧第一间为品茶、抚琴或跳舞的小室,再往里走便是卧房,右侧屏风宽且可折叠弯曲,放了个巨大的浴盆,至少可供三人平躺。   银仙儿扯了一件薄纱披在身上,径自坐在了左第一间,从一旁拿出了茶壶道:“二位公子请坐。”   阿箬领着寒熄坐在了银仙儿对面,她坐正,将寒熄往后面挡了小半边,她可没忘记方才在门前银仙儿看寒熄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倒了两杯花茶,银仙儿便忍不住继续看向寒熄,甚至开口说了句荤腔:“我还未见过像二位这般俊朗的人,只可惜我身契还在若月馆,不能自我,否则便是倒贴钱,我也愿意陪二位一晚的。”   阿箬闻言,脸上禁不住一红,再去看寒熄,他倒是神色如常,既不看银仙儿,也不看阿箬,目光落在茶桌旁放的另一个酒壶上。   “姑娘说笑,姑娘容姿倾国倾城,王孙公子亦为你倾倒。”阿箬说着,便发挥了过往技能,与银仙儿闲话家常起来,二人一言一语相谈甚欢,银仙儿也笑了好几回。   银仙儿娇嗔地推了一把阿箬的心口,有些委屈道:“我哪儿有公子说的那么好。”   阿箬不动声色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这世上有许多人还想成为你呢,昨日我听说白月城的知府衙门周大人的夫人便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银仙儿,直往湖里跳以证自身,可惜啊……人没了。”   闻言,银仙儿的脸色一怔,但很快恢复:“我与周大人只见过一回面,还是在楼下堂内,隔着屏风,我如今连周大人长什么模样也记不清,此事我是浑然不知情的。”   “我听人说完全是周夫人乱吃飞醋,自然与仙儿姑娘无关。”阿箬说着,又摸上了她的手:“我叫你仙儿姑娘,无不妥吧?”   “随你高兴怎么叫!”银仙儿似是嗔怪,脸上的笑容却遮不住,她想那穿白衣的男子虽更好看,可哪儿有这穿蓝衣的知情趣。   寒熄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从那蓝宝瓶的酒壶挪到了阿箬抓着银仙儿的手上。   “不过说起这事儿,我今早还听说杨家人对此不依不饶,大闹周府呢。”阿箬一副八卦面孔:“周大人非说是周夫人中了邪,要请什么玄术大师来府上看看。”   “是么。”银仙儿继续倒茶,不为所动。   阿箬微微眯起双眼,紧盯着她的脸,道:“是啊,他请的的确是位能人,早些时候去我故里还捉过一次妖,那姑娘年纪轻轻的瞧着只有十几岁,可好像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茶水如柱,溅出了几滴。   阿箬一笑:“坊间亦有她的传闻,她叫……阿箬。”   茶水溢出,银仙儿啊呀一声,打断了阿箬接下来的话:“瞧我笨的,我着实不是泡茶的高手,这茶也冷了,不好喝,我倒是有另一样好东西招待二位呢!”   阿箬闻言,饶有兴趣地哦了声:“是什么?”   “不知公子来前可听过我亲手所酿的神仙醉?”   阿箬惊讶:“仙儿姑娘不仅舞跳得这么好,居然还会酿酒,真是令人惊叹,这般说来,这神仙醉我可得好好喝上一大杯。”   银仙儿捂嘴娇笑,倒去了茶杯中的茶,双手抚上了方才寒熄一直盯着的蓝宝瓶,为二人斟酒。酒壶中倒出的淡红色的汤,里面飘了几根细长的红蕊,闻着一股浓烈香甜的花香,又有浅浅的酒味儿在里面,银仙儿满屋子都是这种味道。   “这是酒茶,酒少,主要还是花茶香。”银仙儿道:“二位可浅尝一口。”   阿箬端起茶杯瞥了一眼里面的酒茶,正欲喝下,寒熄牵着她的手忽而一紧,阿箬便道:“哎!我想起来,我是骑马来的,等会儿喝多了不好走,看来今日只能辜负仙儿姑娘的好意了。”   “若真醉了,大不了在我这儿睡一日。”银仙儿还在与她打趣。   阿箬摇头:“不成不成,我兄弟二人等会儿还约了人谈生意,实在是无法忘怀仙儿姑娘的舞姿才清晨叨扰,眼下时辰不早,我们也得走了。明日!明日我会再来,届时必与仙儿姑娘痛饮。”   “真要走了?”银仙儿似有惋惜:“明日可真再来?”   “君子一诺,明日必赴。”阿箬言罢,拉起寒熄,又对银仙儿拱手道:“仙儿姑娘就歇下吧,不必相送。”   若月馆的馆主一直在花廊前盯着,她虽知这杨家公子应是不能来了,可也怕个意外,一见阿箬与寒熄不过进去两刻钟便出来,且衣冠楚楚发髻未乱,应当是无事发生了。   馆主松了口气,将二位送出了若月馆。   阿箬与寒熄出了若月馆,脸上挂着的笑便消失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若月馆的门牌,眉心轻蹙,牵住寒熄的手往客栈方向走,过了一条街后入了巷子,解开障眼法,理了衣袖才出巷子。   “神明大人,你弯一下腰。”阿箬站在巷子口,于袖中掏出了昨日买的仙鹤面具。   寒熄俯身,阿箬将面具给他戴上后拉着他重新回到了平乐街附近,就盯着平乐街的街头看,果然没一会儿她就瞧见若月馆的侧门出了一顶轿子。   轿子从阿若与寒熄坐着的馄饨摊前走过,浓甜含有浅浅酒味儿的花香味儿传来,阿箬伸手揉了一下鼻子,等那轿子走入大街人群了,这才拉着寒熄跟上。   大暑后的天着实有些热,只要太阳升起了便让人心闷,阿箬从路边买了一把伞遮阳,又从怀中掏出了寒熄昨日变出来的银花折扇扇风。   她一手撑伞,一手扇风,没手牵寒熄,寒熄便走得不大情愿,慢吞吞的,眼看就要把银仙儿跟丢了。   阿箬抿嘴,抬眸朝寒熄看去,她甚至不用问出口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于是阿箬深吸一口气,将伞递给了寒熄,扬唇一笑:“劳烦神明大人。”   寒熄接过,自然而然地将伞往阿箬那边偏移了几分。   阿箬早就发现,只要是她交给寒熄的东西,不论是什么他都会接手,哪怕是一把苍耳,他也会收下。   空出来的那只手牵住寒熄,阿箬的步伐便快了些。   寒熄的指腹揉着她的手背,不轻不重,一直摩挲那一片皮肤,叫阿箬跟踪人都容易分心,总忍不住脸红心跳,念着手背上的温度。   “阿箬。”寒熄喊她的名字,声音低哑温柔,甚至有些缱绻之意。   阿箬嗯了声,手不自觉地握紧。寒熄见她的手背已经被自己揉红了,才转而攻向她的手指,里里外外以指腹擦拭,就连她的指缝都没放过。   燥热的天里,阿箬的手心出了汗,黏腻地、暧昧地交织在两人的手上,叫她的心里起了火,开始往外燃烧。   寒熄从以前便不乐意见到有别的人靠近阿箬,但那时他也不是常常能把话说出口,不论是因何种目的的触碰,寒熄都不喜欢与阿箬贴近的是别人。   人与人不同,每个人的魂魄不一样,魂魄里的气味也是不同的。阿箬的味道很好闻,清澈纯净,像是高山上的一汪清泉,微微沁凉,贴近便能止渴般。   他不想别人的气味黏上阿箬,但阿箬有触碰别人的权利,她可以贴近一切她想贴近的人。   于是不满与尊重两种情绪互斥之下,寒熄还是开了口。   “不给,别人碰。”他低声道,又加了一句:“好吗?”   阿箬眨巴眨巴眼,疑问:“碰什么?”   没等寒熄开口,她便立刻想起来了,从今早出门到现在她就触碰了两个人。   一个正和她牵着手,另一个是银仙儿。   阿箬一怔,略惊:“难道银仙儿身上有毒?!”   此想法一出,她立刻想松开了寒熄的手,可不能将毒染上神明大人!   寒熄抓紧了,没让阿箬甩开,他也眨巴眨巴眼,弯下腰歪着头与阿箬近距离对视,眼神中比她还不解。   谁有毒?   为何阿箬的想法古古怪怪的?   “不是、不是她有毒吗?”阿箬见他突然凑近,顿时屏住呼吸。   寒熄摇头:“茶酒,有毒,人……没有。”   阿箬便知道那茶酒古怪!   她又是一怔,若人无毒,为何她不能碰?   云湖岸清凉风过,街上忽起几声吆喝,似远远传来,阿箬望进寒熄的眼里,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倒影。在这一瞬阿箬似是福至心灵,寒熄说的是“不给”,而不是“不能”。   湖岸下还有许多昨晚放出的残破莲花灯,上面承载了许多少男少女的心事与寄情,但里面没有那一朵由柳枝变化而成的青绿花灯,阿箬突然很好奇,昨晚寒熄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字。   “如果……”阿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她的耳畔一阵嗡鸣,理智却乱得一塌糊涂,竟敢有胆子与神明提条件。   “如果您告诉我,昨晚你在花灯上写的是什么。”阿箬抬头,坚定地看着他:“那我便说好。” 第74章 与仙醉:六   这算不得什么条件。   寒熄坦然道:“吾愿阿箬, 心想事成。”   八个字,每说出一个字时都像是一记锤子重重地敲在了阿箬的心上,有些闷疼, 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有感动, 有悸动,亦有心动。   寒熄希望她的心愿成真,阿箬莫名有种猜想, 基于寒熄近两年来的闲散, 她觉得他或许并不那么急于找回全部仙气, 甚至是有些……不太愿意。   他不愿的事,恰恰是阿箬最期望的事。   于是昨夜飘于画舫上,二人不似谈心的谈心, 还是让寒熄动容了, 所以下了船后他为阿箬点亮了那一盏灯。   人间七夕节的花灯上寄托的所有期望,都不能真正地被天上神明所见,他们的祈愿, 能否实现全看自身努力与运气。寒熄身为神明,自然知晓花灯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写给他们自己看的, 可他还是借着这一习俗, 为阿箬写了一句。   他说“吾愿阿箬,心想事成”,求的即是他自己, 又不是为他自己。   她幻想过寒熄写下其他话, 那些与昨日七夕放花灯的男男女女一般, 令人动心的情话, 虽说这样的话不应当放在他们俩的身上……可现在阿箬觉得, 寒熄写下的话字字未提情爱, 却比任何她所能想到的情话都要动人。   青绿色的花灯,与她衣裙的颜色一般,由灵力和萤火虫点亮光芒,永不熄灭。   阿箬张了张嘴,这时心间泛起的丝丝酸楚像是将心口割裂了一小道伤口,莫名的疼了起来。   她连忙低头,敛藏眼中湿润,用力眨了眨眼,睫毛被打湿,但没落泪。   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好,那我不给别人碰。”   寒熄颇为开心,体现在他比阿箬率先走出去那一步,带着她去追银仙儿的轿子,阿箬却跟在后头揉了揉眼睛,总忍不住朝寒熄看去。   这世上的任何人以寄情的方式写下心愿,在任何场合,都未必是真心的。可阿箬知道,只要寒熄说得出口的,只要是他愿意去做的,必是出自于真心,他是个不会说谎的神明。   银仙儿的轿子穿过大街小巷,离平乐街很远,终于到了白月城的一片富人区,这里街宽,每家每户都是门档多,门槛高,宅院很大。   轿子停在了杨家门前,银仙儿掀开轿帘朝杨家大门看去,便见到两个年轻人身后跟着丫鬟与书童,一男一女互相对视,眼神脉脉,但止了三步距离。   银仙儿突然出现,叫那正在说话的二人停下。   阿箬离他们有些远,她站在一株樟树下,收了头顶的雨伞,银花折扇欻欻扇风,扬起了她与寒熄的发丝。   门前站着的那名男子她认得,昨日才见过,是齐卉的儿子齐宇林。   阿箬忽而想起昨日齐卉与齐宇林短短交谈中,其实透露了他们与杨家有关系,周夫人之死恰好被齐宇林撞见,也正是他昨日来杨家告知此事的。   站在齐宇林对面的女子也才十六、七,因养得好,脸庞还有些未脱稚气的圆润,眼睛圆如珠,睫毛纤长,朝人看去像是会发光会说话似的。她不似一般曼妙女子的婀娜,身上还有些软肉,穿着一身藕粉色的缎裙,佩戴珍珠,看上去娇俏可人。   那女子是杨家的女儿,整日花天酒地杨公子的亲妹妹——杨姝。   杨姝与齐宇林是在齐卉搬来白月城后因一本书认识的,那本书是几百年前某位名家的诗词集册,白月城文墨街中找遍了也才只有那一本。当时齐宇林少年长成,杨姝才九岁,他舍不得书,也不想自己欺负了个姑娘,二人便一起窝在书斋里共读。   杨家是白月城中的百年世家,那时杨家已经与周大人结亲,周大人又正好是齐卉以前当官时的同僚好友,故而齐卉便这样与杨家结识。   齐卉带着齐宇林去杨家拜访,杨姝远远瞧见齐宇林,认出了这是分她看书的哥哥。那哥哥人特别好,遇见她看不懂的还会教她,她当时没多想,高高兴兴地就朝齐宇林奔去,大喊“子期哥哥”。   子期是齐宇林告诉她的。   齐卉与杨家人一看原来两家的孩子都认识的,两方家长互相对了眼,来年便将他们二人的婚事定下了。   如今周家出了这档子事儿,齐卉也被杨家夫妇拉去知府衙门商讨周杨氏的后事。   今日齐宇林来,便是知道杨姝自幼与这嫁出去的姑姑要好,昨日听说此事必然哭了一夜,饭也没好好吃,故而买了她最爱吃的文南街烧花鸭过来安慰人。   烧花鸭递出,银仙儿笑盈盈地扭着腰走上前了。   “杨小姐。”银仙儿的声音有些娇滴滴的。   杨姝其实看见了她,但不太想看见,便没特地去理她。可银仙儿主动凑上来,杨姝也不能装聋作哑,便只能看过去:“我哥去知府衙门了,不在府上。”   “这样啊。”银仙儿忽而一笑,捂着嘴道:“我是有些事找杨公子,他既然不在,我与你说也成。”   这两个月,银仙儿来过杨家找杨公子三次,两次把杨公子从府上带走,还有一次入了府,那一次被杨老爷知道后,杨公子受了好一通训斥鞭打,才终于收敛了几日。   杨姝对银仙儿没什么好印象,故而道:“你等我哥得空去若月馆,你再与他说吧。”   “这可不成,人命关天,不能慢的。”银仙儿说罢,上前要抓杨姝的手。   杨姝没应对过这样大胆的人,往后瑟缩了一下,齐宇林也上前一步,护人姿态明显。   可她说人命关天,杨姝又顿了顿,心里知道她兄长对这女子还挺看重,说不定日后真能将她赎回来收入房中,届时还要日日面对,杨姝便又道:“那你就在这儿说吧。”   “我们女儿家的事,有男人不好谈吧?”银仙儿故意朝齐宇林瞥了一眼。   齐宇林脸上稍红,往后退了半步,对杨姝小声道:“你别太难过,我现在就去周家蹲着,听到任何话,午后都来告诉你,你别思虑太多,仔细伤了身体。”   杨姝点点头。   齐宇林又将烧花鸭交给她身后的丫鬟,这便带着书童离开,他走时是顺着阿箬这个方向,自然也瞧见了站在樟树下的阿箬与寒熄。   昨日寒熄在画舫中,齐宇林没瞧见,可他记得这个身着青绿衣裙的女子,与他爹在船上下棋。   齐宇林顺着阿箬视线的方向看去,发现她正在瞧着杨府,齐宇林心中虽有古怪,可还念着为杨姝打听周家的事儿,咬了咬唇,低头走了。   齐宇林走后,银仙儿不知与杨姝说了些什么,杨姝脸上震惊之后又有些为难,银仙儿哭哭啼啼地拉着她,她也没甩开对方了。而后过了会儿,银仙儿便将杨姝从杨府门前带走,二人坐上了轿子,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那轿子离开杨府后没多久,便入了一条宅巷,巷子有些长,便是大白天看上去也阴森森的。   因这一片是旧城区,房屋建造得不算规整,长巷对着长巷,里头有些弯弯绕绕,如同迷宫。为了不被人发现,阿箬不能跟得太近,可稍不留神就容易把人跟丢。   她一路屏息,走出了这片旧城区便到了白月城的一扇废弃城门前,轿子已经不见了。   废弃城门虽是关着的,但未落锁,力气稍大一点儿也能推开,阿箬走近发现这扇门有被动过的痕迹,可见银仙儿将杨姝带出城了。   她心里古怪,杨姝便是在闺中娇养着长大没什么城府容易上当受骗,也不至于被人带出城了还一声不吭,要么一开始银仙儿便告诉她会出城,要么……她现在没有求救的能力。   阿箬用力推开城门,挥去眼前的灰,那片城门之后居然是一片废旧山岗,就连原先连接这扇城门的路也被野草遮蔽,隐约可见有人从上面踩过。   这里毫无生气,却满是养料,将这片土地上的花草树木养得极好,一个又一个土丘不大,叠在了一起,像是一个个阴森的坟包。   阿箬看不见轿子也找不到人,便道:“神明大人,请您务必跟紧我。”   她松开了寒熄的手,左手掌心朝上,右手在上面画下寻人的符咒。她身上还残留着从若月馆银仙儿房中出来的茶酒的甜腻香味儿,银仙儿的轿子上也有,只要寻着这股味道便能找到他们的方向。   阿箬的掌心发烫,紧接着一条红线从她的指尖飞出,直直地朝前而去,阿箬跟着那条红线的痕迹朝前走,时不时还要回头顾上寒熄。   她低声道:“我昨晚在客栈打听过银仙儿,她六岁入了若月馆学艺,是在馆里长大的,既然能长大,便不会是岁雨寨的人。且我也细细想过,岁雨寨中三百余人,我已经杀了大半,余下的那几个有些印象,可都不是女子,也没有哪个男子有银仙儿这般相貌的。”   “我本以为是我猜错了,可还是不死心早间带您去若月馆一探究竟,银仙儿不认识隋云旨,也未见过您,可她听过我的名字,也惧怕我的名字。”阿箬道:“我说出我的名字后,她便换了茶酒要给你我喝,我前脚才走,她后脚便出来找杨家人,我想她即便不是岁雨寨的人,也必然和岁雨寨里的人脱不了干系。”   土丘越来越多,阿箬怕路不好走,便走得慢了些等等寒熄。   风中的气味很矛盾,潮湿又干燥,清新又酸涩。潮湿是因为这里花草树木众多,土地上长满了青苔,清新亦是因为如此,干燥则是因为天气太晒,许多树叶的叶尖都蔫儿了,酸涩的味道从土地之下散发出来。   这地方地形古怪,气味古怪,顿时让阿箬想起了一种可能。   此念头一出,她顿时停下脚步,再垂眸看向脚下的这一片地,拨开野草想要找一找可否能见到墓碑,找了半晌找到了个无字碑,年代久远,至少几百年了。   阿箬抿唇,撤了手中寻方咒,重新比了个结印再落在石碑上,掌心散发出的微微金光顺着石碑覆盖地面,一瞬间荡开的气劲扫倒野草,也浮出了泥土之下的死气。   她的双眼透过厚厚的泥土,看见一副副姿态迥异的白骨。   埋尸遍野,是乱葬岗。   银仙儿怎么会带杨姝来乱葬岗?   她与杨姝有仇?要杀了对方?   阿箬心跳加剧,不知是因为看见了这些她脚下所踩的白骨,还是因为杨姝的安危,她重新写下寻方咒,见红线指引了方向,便去拉寒熄。   她的手才碰上寒熄的手指,顿时被冻得缩了一下。   阿箬呼吸一窒,连忙看向寒熄,这才发现他脸色异常苍白,眼皮耷拉,一副疲惫模样。   她见过他这样许多回,在那些岁雨寨的人动用仙气之时。   “阿箬。”寒熄见她的手被冻得缩了回去,心中又很想牵着,紧接着便被阿箬抱在怀里,他又立刻满足了。   “您、您又开始难受了?!”阿箬咬痛下唇:“您既然不舒服,为何不说呢?”   寒熄卸了一半的力压在阿箬身上,脸颊埋在她的肩窝中,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哑着声音道:“阿箬,我有些累。”   阿箬一阵无语,现在说也是来不及了啊!难道要让寒熄在乱葬岗上不知睡去几时吗?   “别担心,我背您回去。”阿箬先扶着寒熄,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两步又没忍住回头看向杂草丛生的远方山坡。   杨姝……   阿箬抿唇,收回视线。   什么都没有神明大人重要。 第75章 与仙醉:七   才回到废旧的城门前, 寒熄便走不动路了,阿箬扶着他越来越吃力,干脆直接将他背在背上。   寒熄还是清醒着的, 只是眼神疲惫无焦, 脸色苍白,呼出的气息很沉。   阿箬略弯下腰,她抓着寒熄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 另一只手想去够对方的腿, 可背手一摸, 却摸到了不该摸的臀。阿箬像是被烫了一下,抿嘴后再次伸手,这回够到了寒熄的腿, 只是对方人高马大, 实在长出她太多,若不配合,阿箬很难将他背起来。   自从寒熄幻化出身躯从背篓里出来后, 阿箬也很少背过他了,上一次背, 还是在几年前的云城。那时寒熄靠在太师椅上, 阿箬想要背太师椅便简单许多。   “您往上蹭一下,神明大人。”阿箬说完,便察觉到寒熄的脸贴着她的脖子, 不清楚地“嗯?”了一下。   阿箬的手隔着衣衫贴着他的大腿, 手心发烫到发麻, 心跳也乱作一团, 呼吸急促, 浑身上下都在冒汗。   寒熄不明白阿箬为何要他蹭, 但阿箬说蹭,他便象征性地蹭了一下。   神明坚实细韧的腰往阿箬有些瘦弱的后背贴蹭了一下,衣料摩挲的声音很小,甚至都没有耳畔吹过的风声大,可阿箬却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浑身僵硬,头皮发麻,脸也红透了。   阿箬不敢再碰他的腿了,她眨了眨眼,连思考都难以做到。   她慢慢弯下腰,弓着背拉着寒熄的手,勉强将他背上,可神明那双过长的腿还是拖在了地上,洁净的鞋面脚尖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痕迹。   寒熄能感觉得到,他的头脑混沌,身体虚弱,说出的话也不受意志掌控,那声音很轻,带着不适的喘息,略哑地喷在了阿箬的耳朵上。   他道:“脏了。”   “什么脏了?”阿箬的力气一贯来大,想要背起一个寒熄不在话下。她脚下加快速度,推开废旧的城门便往那像迷宫一样的白墙黑瓦走去。   寒熄停顿了许久才回答了阿箬的问题:“鞋子,脏了。”   阿箬低头一看,才发现寒熄的双脚一直在地上拖着,他是的确没力气了,但凡他能自己走也不会软若无骨地趴在阿箬的肩上。   那双云纹白靴还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即便在地上留下了两条拖痕也没有沾染上半分凡间泥灰,寒熄所说的脏,完全是他意识混沌之下的猜测。   “没脏,神明大人很干净。”阿箬咬着牙,再将他往上掂一掂。   也不知寒熄想到了什么,竟回了一句:“阿箬,也很干净。”   像是互相夸赞。   阿箬失声一笑,心里有些闷闷的苦涩,她担忧寒熄的身体,可毕竟已经有了几回经验,这次居然还能与他说话。   “神明大人,下次若身体不舒服,请您一定、务必要告诉我,不要强撑着。”阿箬不想再体会一次去拉寒熄的手,却被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寒气给冻伤的感受了。   “可是。”寒熄顿了许久,他的鼻尖蹭着阿箬的脖子,姿态亲昵,呼出的气息含着淡淡的幽冷花香:“可是……”   可是什么?   寒熄没说出来,阿箬也猜得到。   可是他昨日才在花灯上写下,希望阿箬心想事成,可是阿箬的心愿就是能尽快找到岁雨寨余下的几人,将属于寒熄的一切都还给他。   所以他察觉到不适了,也看到阿箬跟随银仙儿时的谨慎,他大约也知道银仙儿的确和岁雨寨里的人有关系,一旦开口,阿箬必然会为了他回头。   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已经追着银仙儿出了城,明明知道银仙儿不怀好意,明明还有一个杨姝或许会有危险,她还是放下一切,背上寒熄越过旧城区,一路走到繁华街市上的客栈。   寒熄彻底晕了过去,阿箬紧紧地咬着下唇,她发觉自己对寒熄更了解了一些,这些了解也颠覆了往日她对寒熄的认知。   岁雨寨吃神之前,阿箬与寒熄只接触过短短几个月,且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也不是常常都能看见寒熄。   不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彼时不了解对方的习惯,喜好。   她过去甚至一度以为,寒熄是清冷高傲的,因为他从不低头,那双眼睛看人,永远都是从眼皮子底下睨过去,轻飘飘地,世间任何生灵在他面前,都是脆弱不堪一击的。   他高高在上,从未下过那棵树,每每伴着冷月,离阿箬很近又很远,近到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曾走入过他的眼底,远到似高悬夜空的孤月,她永远也触不可及。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寒熄很温柔,很有耐心,很细腻,他是个善于为他人着想的神明。   过去的阿箬哭着说又见到人死了,他会变化出小蝴蝶驱散她的悲伤,说她的眼泪像珍珠。   阿箬说白一被人欺负,说白一的背上是王八时,他却对阿箬画出的小王八说那是玄武,给她讲了一段传奇的神话故事。   阿箬说她没有名字,岁雨寨里的人都喊她“阿妹”,寒熄便给她起了个简单的名字。   箬,是她经常吃的那种植物,他曾把她手里的三根箬竹根,变成了三只漂亮的小银雀,每一个银雀的羽毛折射出的光,都是她以往不曾见过的大千世界。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神明。   哪怕忍着自己难受,也不会叫阿箬为难的。   将寒熄放在床榻上,阿箬的身上已经被汗透,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热,反而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因为那些过往回忆越是体现出寒熄的好,便越显得岁雨寨罪恶滔天。   她脱了寒熄的鞋子,虽说他鞋面看上去就像从未下过地,可阿箬还是想看一眼他的脚尖,看看有无磨伤。   阿箬脱了寒熄的鞋袜,捧着他一双洁白干净的脚,上面没有任何磨伤,目光所及的每一处,从脚趾、脚背到脚踝,都似精雕细琢之工。   阿箬的视线落在他的左足上,手指虚空划了一下他的脚踝处。记忆中,那里曾环绕着两颗铃铛,无线无环,顺着他的脚踝缓慢旋转,现在没了。   寒熄这一晕,又是一天一夜的时间,这期间阿箬听到客栈的小二提起杨家丢了姑娘,正焦急忙慌地满城寻找。阿箬倒想告诉他们往旧城那一块去寻,可话没说出口,便听到小二下一句道:“有几个说见过杨小姐的,都被周大人抓到衙门去问话了。”   阿箬的话吞了回去,她现在可不便被人抓到知府衙门。   晚间天阴沉沉的,一过子时便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窗棂,阿箬守着寒熄一日一夜不曾休息。屋内的烛火到后半夜便灭了,前两日七夕的热闹随着这一场大雨也淡了下去,湖面上破损废弃的花灯昨日一天被人打捞上来,避免烂在湖里害死了鱼虾,一切恢复如初。   终于在第二日早间太阳还未升起,天也未亮雨未停时,寒熄动了一下。   阿箬一直都在给他扇风,见人睫毛颤动,有要醒来的趋势,便立刻凑上前询问:“神明大人,您好些了吗?”   寒熄仍有些疲惫,在见到阿箬的一瞬还能勾起一抹笑,唤她名字:“阿箬。”   “嗯。”阿箬抿了抿嘴,有些不好受,她见寒熄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又问:“要抱吗?”   寒熄怔了瞬,又是一笑:“要。”   他没起来,仍靠躺在床上,阿箬收了银花折扇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又不敢将全部的重量压下,便手肘撑了一半,忍耐地抱住了寒熄,也学着他,将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屋内响起,有些紊乱,比窗外的夏雨还要急。   那是阿箬的心跳,此刻贴在寒熄的胸膛上,宛若他也有了心跳。   阿箬问他:“您的铃铛呢?”   寒熄闻言,惯性地动了一下左腿,他才察觉阿箬将他的一双鞋袜给脱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一句:“可以碰一碰,你的心吗?”   阿箬的耳尖在一瞬通红,于是心跳的声音更加急乱,响在两个人的耳畔。   那不是她的心,那是寒熄的心,她只是代为保管罢了。   阿箬牵起寒熄的手,抓着他的手腕贴上了自己的肋骨,寒熄的五指划过丝滑的衣料,往上几寸,掌心贴在了阿箬的心口处。   阿箬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双手紧张无措地藏在袖中捏紧,忍耐着心跳,却忍不住那颗心为寒熄而悸动。   这一回寒熄没有因为她胸前浑圆软白而捏两下,他认真地感受着那颗心脏在阿箬的身体里跳动着,随着她的情绪起伏,随着她百转的心思而动,或快或慢,皆源自于阿箬。   “它长得很好。”寒熄道。   阿箬不解,一颗心,如何去分辨它长得好不好?总归这是寒熄的心,一颗神明的心,又能差到哪儿去?   寒熄收回了手,掌心离开,再到指尖离开。   他有些留恋,亦有些依依不舍,因为他的胸膛里空空荡荡,不再有一颗心能因为他的喜怒哀乐而动。   就在寒熄的手指完全脱离阿箬心口的那一瞬,他抿唇,再度贴了上去感受那颗心的温度,阿箬却被他这突如其来弄得无措凌乱,刹那间乱了呼吸,不受控般鼻音婉转地发出了一声暧昧软吟。   “嗯……”   空气凝滞,阿箬顿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寒熄微微愣神,那双桃花眼明亮了些许,抬眸看向她时带着疑惑与惊讶,慢慢凑近她。   “疼?”寒熄问。   阿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烧着了,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她的理智开始塌陷,她连眼眶都是红的,为这一声羞耻的娇\吟,为寒熄懵懂地贴近她,关心她。   于是阿箬伸出双手推开了他,几乎将下唇咬破,道:“不、不疼。”   “阿箬。”寒熄喊她的名字。   他们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都能喷洒到彼此的脸上,肩上。寒熄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不允许阿箬有任何逃避,他甚至抓住了她的手,以防她逃跑,这就像本能,寒熄已经察觉出阿箬因某些原因而退缩。   他没问她若是不疼,为何要哼。   因为寒熄觉得现下状态的阿箬,便是回答了他的疑问,说的也未必是实话。   就像是上一次他碰她的心,她面红耳赤,寒熄问她为何脸红,她却在初冬天里说因为热。   连绵的雨水敲打屋檐窗棂,遮蔽了许多脚步声,阿箬的心乱作一团,早就无法分神去管周围又发生了何事。她只觉得自己被寒熄握住的手腕滚烫,而她已经被寒熄眼底那一团好奇的火焰燃烧得寸骨不剩。   寒熄还在喊她的名字,五息一次,温温柔柔的,喊得阿箬神魂颠倒,意乱情迷。她指腹在袖摆几度摩挲,脑海中挣扎着在更大胆的亲近与及时抽身中来回徘徊,就连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第一遍时,阿箬都有些魂不归位。   小二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传来,逐渐现实,伴随着砰砰的拍打声,阿箬逐渐清醒。   她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将耳边的碎发挽至耳后,低声对寒熄道了句:“您别……您别这样喊我的名字了。”   她是个凡夫俗子,她有欲\望的。   像是逃一般走到门口,阿箬打开房门,瞧见外面站着乌泱泱几十号人。   有知府衙门的,周家的,杨家的,还有若月馆的。   为首的是知府衙门身着官服的官差,来者神情严肃,眼神地扫了阿箬一眼,有些不确定地回头问了句:“齐公子,是她吗?”   人高马大的官差后头,站着脸色难看又掩盖不住气愤的齐宇林。   “是她。”   不等阿箬开口,官差便一扬手,厉声道:“带走!” 第76章 与仙醉:八   一群官差围上来, 见阿箬是个女子,也不好粗鲁动手,只一左一右地拦住她, 以防她逃跑。   阿箬见状, 心里大约猜到这些人找上自己或与杨家小姐有关,她蹙眉,还是问出口:“发生何事了?何故要带走我?”   为首的官差道:“姑娘放心, 只是带你回衙门问问话, 若你与杨家小姐失踪之案无关, 我等也不会为难你。”   说罢,他又朝房间里瞥了一眼,眼神示意两个手下, 立刻就有人要往阿箬房里钻, 看看她有无同党。   人多眼杂,阿箬也不愿惹麻烦,且昨日杨姝跟着银仙儿离开城去了乱葬岗到底发生何事她也想知道, 倒不如束手就擒,跟着这些人走, 还能打听些消息。   她立刻开口道:“不必搜屋, 屋内只有我兄长,我们与你一道去衙门,官爷, 带路吧。”   那官差见阿箬这般配合, 也好说话, 便放她进屋收拾一番,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阿箬便牵着寒熄从屋里出来。   到了衙门, 这些人也未太为难阿箬,审讯室有些小,里面坐着的人却不少。   前两天丧妻的周大人,杨老爷与杨夫人,就连杨家的长子,那位不学无术只知风花雪月的杨公子也在场。   若月馆的馆主,还有齐卉坐在边位。   齐卉见到阿箬与寒熄,愣了一下便站起来,但他还顾忌场合,心中虽惊讶却也未开口说话。   审讯室中间只有一个位置,直面周大人,阿箬将那小椅子端到了另一侧,扶着寒熄坐下后,自己站在众人面前等待问话。   周大人清了清嗓子,问道:“姑娘如何称呼?又是哪里人?为何来到白月城?”   “大人叫我阿箬便可。”阿箬回答还算自若:“来白月城只是路过。”   “哦?”周大人摸着胡子道:“昨日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杨小姐与若月馆的银仙儿连带着若月馆中几个打杂的轿夫一并失踪,后来被人从城外乱葬岗找到,银仙儿浑身是血,杨小姐的身上也沾了不少,而那几名抬轿子的男子全都死了。”   “有人说在她们二人出事之前,看见你在杨府门前鬼鬼祟祟。”周大人的目光又落在另一侧坐在椅子上的寒熄身上,道:“若月馆的老板娘也直言,你那位兄长早间与另一个公子去找过银仙儿,银仙儿见过他们二人后,便离开若月馆,直至今晨被人发现与杨小姐一并昏迷在郊外。”   “啊,杨小姐出事前,我的确在杨府门前。”阿箬的目光落在齐宇林的身上:“我与齐公子碰过面。”   齐宇林没想到她居然这般坦荡,心中不禁生疑。   “既然你承认你昨日去过杨府,对杨小姐与银仙儿一并失踪之事,你可知情?”周大人摆出威严。   阿箬道:“是银仙儿带走了杨小姐。齐公子离开后,银仙儿与杨小姐耳语几句,杨小姐便支开了丫鬟,随后跟着银仙儿坐轿离开。轿子越过那片荒无人烟的老城,直接到了城外乱葬岗,若非我有其他要事,应当能帮你们抓到凶手的。”   众人见她居然将路线说得这么清楚,顿时正襟危坐,周大人怒哼道:“怎就敢确保,你不是杀害轿夫,打晕她们的凶手?!”   “因为我没有动机啊。”阿箬双手背在身后,虽说身形纤瘦单薄,却有一股叫人不敢胁迫镇压的气势。   “听周大人这么说,可见杨小姐与银仙儿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既如此,请周大人回答我几个问题,说不定我能帮你们解开她们为何会出现在乱葬岗的疑惑。”阿箬站得有些累了,且面对这么多双质疑的眼睛,实在有些不适。   她双目四顾,又找到了一把椅子,也不客气地走过去,提着椅子放正便坐上去。   “你……”周大人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无视自己官威的,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官差也气恼不已,长剑未出剑鞘,指着阿箬道:“大胆刁民!竟敢无视大人!”   “有视,我这便看着周大人说。”阿箬面朝周大人方向,她这话却弄得周大人无言以对。   说什么?告诉她案发现场发现的一切?凭什么?   “大人说,找到杨小姐与银仙儿时,她们身上都有血迹,那请问谁身上的血迹多?血迹分别分布于何处?”阿箬问。   周大人愣了一瞬,周围顿时有人喊:“你放肆!”   阿箬一记眼神瞥过去,凉飕飕的如同两把利刃,直叫那官差倒吸一口寒气,吞咽了一下,又有些胆怯退缩了起来。   周大人蹙眉:“怎么?你想帮本官破案?可你自己也未洗脱嫌疑!”   “我无需为自己辩解,因为若我想杀一个人,不必见血。”阿箬坦然地笑了笑:“且若我想杀一个人,也不必把她拉到荒郊野外动手,我自有办法逃脱。”   “哦?”   阿箬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若不露出点儿本事,怕是不能问出关于杨姝和银仙儿的事,便干脆背过身去比了个结印,双手于脸上覆盖再展开,露出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张隋云旨的脸。   若月馆的馆主见到她,连忙指着她的脸道:“啊!你、你是早间来的那位公子!”   阿箬开口:“正是。”   众人惊异不已,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当着他们的面换了一张脸,甚至连声音都变了。不待他们再细瞧,阿箬便抬起广袖遮蔽,手臂重新放下来时,已经恢复本来面容了。   她若有这般瞒天过海的本事,的确无需把人带到郊外去杀,且银仙儿与杨姝,其实都没死,甚至身上都没受什么伤。   审讯室里一刹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过了许久周大人才开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若非要说出个身份来,你便当我是捉鬼降妖的玄术师吧。”阿箬说出这话后,周大人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目光怔怔地落在阿箬的身上,又问:“那姑娘易容成男子模样,进入若月馆的理由,便是为了捉鬼降妖?”   “周大人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令夫人会失忆?又为何她要说自己是银仙儿?银仙儿为何不弹琴了?又为何在若月馆里挂上了红牌?”阿箬问出这些疑问后,若月馆的馆主顿时起了一身冷汗,连忙道:“她、她近来这几个月,的确性情大变。”   “你是说,银仙儿是妖?”   此话一出,杨老爷与杨夫人顿时紧张道:“那、那姝儿与她碰面,是否会被害啊?”   杨公子的脸色最差,这几个月他都可与银仙儿同吃同睡。   “她不是妖,但不代表她与妖物无关。”阿箬微微抬起下巴:“现在周大人可以回到我先前的问题了吗?”   “衙门的人发现她们时,银仙儿身上的血迹更多,袖摆染红,地上有匕首,正是那些匕首杀了四个轿夫,杨小姐的双臂上有血,可身上无伤。”周大人道。   阿箬又问:“杨小姐与银仙儿现在何处?”   “杨小姐在杨家休息,银仙儿在衙门的看守里歇着,二人俱未醒来。”一人回答。   阿箬微微垂眸:“我要去见银仙儿。”   周大人蹙眉,沉默了许久后道:“本官带你去。”   看来周大人的确如齐卉所说,是个不错的官,并不自大,也不昏庸。   阿箬起身道谢,走到寒熄身边去牵他,便拉着寒熄跟随周大人离开。   齐卉见状连忙跟上来,还小声地与寒熄说话,问:“公子怎会与这种官司扯上?还有你们、你们真的是玄术师?若此事实与你们二人无关,我便朝周大人开口,叫他们放你们离开。”   “多谢齐先生,此事或与我们真有些关系也说不定。”阿箬朝齐卉笑了笑,她又想起了什么,道:“齐先生丢在画舫里的两本棋谱我放在客栈了,等回去了再拿给你。”   齐卉未想到她居然还轻松地提起棋谱,一时哑言。   阿箬随周大人到了衙门的看守处,那里的房间与审讯室差不多,一间物资只有一扇门和一扇小窗,因为现在天热,银仙儿躺在榻上未盖被子,身边是一个从若月馆里带来的小丫头照顾着。   屋外大雨还在下,哗啦啦地落在地面,使得房内更加沉闷。小丫头才给银仙儿换下衣裳,那脏了的衣裳就放在一旁,她正给银仙儿擦脸,阿箬便走上前来。   周大人等人跟在她身后,见阿箬抓住了银仙儿的手,手指摸了摸她的虎口,又摸了摸她的指腹,最后从她的脸摸到了下巴一直到前胸,这才停了手。   从衣服袖口上的血迹来看,那四个轿夫都是死于银仙儿之手。阿箬心中奇怪,银仙儿一个弱女子,若非常年使用利刃兵器不可能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杀了四名男子,但她虎口无茧,指腹倒是有茧,是多年弹琴留下的,也未戴□□……   处处证明,她就是银仙儿本人没错。至少,这具身体是银仙儿本人。   阿箬一瞬想起了什么,她的双手比了个结印,入目所见湿闷的房内暗沉沉的,可窗棂那处却有两点漂浮的绿光,那是自然中的灵。   阿箬抓住一点闪烁的灵光,推向银仙儿的身边,那灵光沉沉浮浮,并未排斥。   阿箬心口跳动得有些厉害,一种怪异的猜测于脑海中闪过,可又觉得荒唐。   七夕那日,她远远在湖岸上看了一眼银仙儿,当时见到银仙儿她便觉得不适,一度怀疑对方的身份,可她从银仙儿的身上探不到寒熄的仙气,同时也没有任何灵愿意靠近银仙儿的身体。   现在她看见银仙儿不再有那种不适之感,而周围的灵也回归正常,不再远远避开她。   如若阿箬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现在她看到便心闷的人,应当换成了杨家小姐,浮于天地间的灵,也将远离她。   许久静默,让等待的人有些急躁,周大人正欲问话,还未出声,反被阿箬问出口。   “周大人,令夫人在失忆前,是否接触过银仙儿?”阿箬问。   周大人一怔,摇头:“不曾。”   “你最好去问问令夫人的贴身丫鬟,此事关乎重大,牵扯多条人命,或许令夫人偷偷见过银仙儿,只是从未告诉你。”阿箬说完这话,便不欲在此间屋子待下去了。   周夫人还未入葬,事情却又扯到了她的头上,周大人看不穿阿箬究竟想做什么,但还是依着她所言,命人去府上找平日伺候夫人的几个丫鬟婆子来衙门。   这回他们未将阿箬带入审讯室,而是请入衙门待客的堂内,甚至给阿箬和寒熄奉上了一杯茶。   大约两刻钟,周府的丫鬟婆子被带了上来,三个人面对周大人的问话,其中一个叹了口气,开口道:“夫人的确去见过一次若月馆的银仙儿,那是大人去若月馆后的第三日,有人在夫人面前提起此事,她才去见银仙儿的。”   “此事为何没人与我提起?!”周大人震惊,他想难怪夫人在跳湖前,还精准地说出了他去若月馆听银仙儿弹琴,说她是银仙儿来气他。   “夫人临走前叫我们千万别与大人说,只叫我们到时候去接她,我们找到夫人时她喝醉了,我们以为、以为夫人是吃醋伤心才借酒消愁,也怕大人知晓责怪,便没与大人提起……”丫鬟说完,抹了几把泪。   “是喝醉,还是昏厥?”阿箬问出口,那丫鬟一愣,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奴婢、奴婢记不得了,奴婢带回夫人后,她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醒来便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看来等银仙儿醒来,也会忘记许多事情。”阿箬已经确定这件事的始末了。 第77章 与仙醉:九   因事情涉及到已经去世的周夫人, 周大人便没让阿箬继续说下去,他让若月馆和杨家与齐家的人先回去等结果,把一行人送走后, 周大人再转身回来看向阿箬。   阿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她没有品茶的本事,喝不出茶水的好赖,止渴后放下杯子, 才问:“周大人, 你与令夫人成亲之后, 她可有过性情大变?”   周大人在听到阿箬此言,脸色顿时青黑,周大人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阿箬看了许久, 多问了一句:“姑娘当真是玄术师?”   “你早有见识。”阿箬的手指轻轻划了一下自己的脸,周大人才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我与夫人相识已久, 她一直都是活泼爱笑的性子,除了失忆那段时间, 不曾变过。”   周大人平日公务繁忙, 也未必日日归家,那时忙得焦头烂额,一回家自家夫人却生了病, 说忘记了许多事, 他便被困在这堆乱事之中, 一直不曾真正跳出局外来看。   方才阿箬说, 恐怕银仙儿醒来也会忘记许多事情, 却将他点醒, 这才让他把其他人送走,只留了阿箬与寒熄在待客堂内。   周大人是白月城的知府,他的第一任夫人原本是京里人。他在京中任职,于朝中直言不讳得罪了权贵,那段时间处处受气,夫人病逝后他更是一蹶不振被人钻了空子,险些丧命。   原先的岳丈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说是贬他的官职,实际上却让他上任了白月城的知府,顶了这个人人羡慕的肥缺。要知道白月城中出举人文官无数,日后他们从白月城中考出去便都是周大人管辖内的子民,也都会变成周大人的人脉。   周大人为了不辜负原岳丈的信任,上任后为了做好差事,将白月城历年来所有能翻无断的大小案件全都翻了一遍。有些他记忆深刻,是因为这近百年来,有几次无头无脑也无结果的官司,却都是同一种类型的。   有人失忆,有人发疯,因此伤人,因此丧命。   可那些都已经是很久之前记录在案的官司,那些失忆发疯的有男有女,最后的结果多半是害了自己,没有谁想通了便要好好活下去的。官司来得快,尚未有个结果,嫌疑人便没了,于是这些案件也成了不被以往官员重视的无头案。   现在想想,周大人惊觉周夫人在死之前,也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失忆到发疯的阶段,与他看见案卷中记录的那些人相同。   联系起阿箬称她自己是玄术师,擅长捉鬼降妖的,他也不禁怀疑,这白月城中是否真的有那夺人心智,乱人神魂的妖了。   “方才姑娘说,银仙儿醒来会失忆,那杨家小姐呢?她也会失忆吗?”周大人还没摸懂这失忆与否的关键。   阿箬摇了摇头,索性四下无人,且上一个遇见此事儿的正是周大人,他亲身经历过,应当更能相信她的话。于是阿箬也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道:“我怀疑,周夫人与银仙儿,都被人换了魂。”   “换魂?!”周大人虽早有猜测,可心中还是没忍住咯噔一下,四周忽而冷了下来。   “天地之间漂浮了许多灵,寻常人看不见,但脱离了身躯的魂魄可以碰到。魂魄,属于人的灵,两种不同介质的灵相碰便会出现缝隙,这种缝隙在魂魄回归体内后产生的影响多种多样。”阿箬举例:“大病一场后魂魄离体,本应死去的人再度复活便会出现痴傻、失忆等症状。”   这例子也寻常,许多人家的老人小孩儿病好了身体无碍,但脑子多半受损,实则也不是脑子受损,而是魂魄出现了裂缝。   “你是说,我夫人也是被换魂后,魂魄受损所以才会不认得我?”周大人问完,一怔,有觉得不对,紧接着便听见阿箬道:“不,失忆后性情大变的周夫人,已经不是大人原先的妻子了。”   “如果按照大人所言,可能最初与周大人相恋之人,便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阿箬道:“周大人与周夫人日夜相对,是夫妻,如若你都没看穿她在这些年来有任何变化,那只能说明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与谁换过魂。”   周大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问:“你有何证据证明,我夫人是主动换魂的那个,而非被迫被换?”   “因为魂魄一旦离体,躯体成了死肉,很快就会腐烂,因不存在另一具无魂的尸身,那便只有魂魄交换这一种解释。”阿箬道:“将两个人的魂魄互换,非自愿的那个随着时间寻回自己的记忆和原来的身份,便会崩溃、吵闹,是世人眼中俗称的发疯。另一个安安静静,伪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不是元凶还能是谁?”   周大人再度沉默了起来。   周夫人死前的确“发疯”过一段时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银仙儿,而真正的银仙儿却在若月馆中挂起了红牌,做起了皮肉生意,她们俩若真换了魂,很难叫人不相信,银仙儿是作祟的那个。   “我亲眼所见,银仙儿与杨小姐离开,是银仙儿开的口。去城外乱葬岗这一路其实有许多地方足够隐秘,便拿那一片废旧的老城房子来说,里面弯弯绕绕如同迷宫,不会有人发现她们,可她们还是出了城,这便说明唯有在那里,才能实行魂魄交换的仪式。”阿箬道:“周大人若想弄清楚事情的始末,不如配合我演一出戏。”   “你要如何做?”周大人还有些犹豫。   阿箬道:“先等杨家那边的动静,如若我没猜错,她应该会主动找我的麻烦。”   阿箬口中的她,是如今的杨姝。   换魂一事,只有周大人一人知道,他也不会将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到处传扬,可仅凭阿箬的三言两语就要让他相信对方,放了对方,他也不会那么愚蠢。   阿箬瞧出了他的顾虑,主动道:“周大人若不嫌麻烦,我也可住在衙门配合。”   最终阿箬没住在衙门,却是住进了周大人的府上。周大人不能完全信得过她,可要一对年轻的男女将衙门当成客栈也实在不合规矩,也就只有将他们安排进了周府的客房,让府中家丁盯紧些。   杨家那边当天晚上便传来了消息,杨公子半夜策马于街市,眉头紧锁,满脸愤懑地要往周府冲,被周府管家拦下后,他便嚷嚷着:“我要见姑父!”   周夫人虽亡,但周大人仍是杨公子的姑父,管家不敢太为难他,只能将他请入书房,再将已经睡下的周大人叫起床。   周大人披上外衣入了书房,见到杨联没形象地架着脚,不悦地皱眉,问他:“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杨联在周大人面前还是较为规矩的,他起身道:“姑父,爹娘叫我来传话,妹妹已经醒了,且把事情经过告知,今日被抓进衙门的那两个人可没放走吧?”   “没有。”周大人蹙眉:“姝儿醒了?可有大碍?”   “妹妹无事,只是胆小哭了许久。她说她与银仙儿离开是自愿的,二人并不打算出城,可有个妖道买通了若月馆中的轿夫将她们带出城,要绑了她们炼丹。”杨联气恼道:“她说那妖道便是今日被抓去衙门的姑娘模样,十几岁的青衣绿裙,有些能耐。妖道原先答应轿夫的银钱后来也没给,还杀了那几个人,银仙儿与妹妹奋力反抗,却被那妖道迷晕了。”   周大人的眉头越皱越深:“然后呢?”   “后来妹妹就不知情了,她醒来就在家中,还问我们银仙儿如何,唉!谁知道那妖女要做什么?竟还跑到衙门故弄玄虚,她撒了这么个谎,害了几条人命,姑父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她!”杨联说着,想起来就气。   他今日还险些以为银仙儿是妖呢,现在想想,他与仙儿在一起也未被□□气,身体一直很好,除了费了些钱财,也没受多大影响。   都说人受了刺激后性情会大改,银仙儿与他在一起前,听说若月馆的馆主还打骂过她,所以她不再藏拙,挂红牌接客,想为自己挣赎身的钱也未尝不可。   杨联是个酒囊饭袋,周大人一直不大看得上他,戳穿他话中漏洞:“你说姝儿是自愿跟着银仙儿走的?她一个大家闺秀,向来不出门,更不认得银仙儿,为何要跟她一个琴妓走?”   杨联脸上一红,只得老实道:“我七夕在画舫一掷千金被爹娘知道,当着银仙儿的面抓回府了,她担心我出事,这才特地找妹妹问话。”   想起此事,周大人又气恼,便道:“这都是姝儿原话?那妖道抓她们炼丹,又为何放过她们,她一概不知了?”   “妹妹只顾着哭,问再多也说不知道了,爹娘也心疼得紧,这才让我深夜传话,明个儿姑父自个儿去杨府看一看妹妹便知,她的确被吓得不轻,也就别再传她来衙门问话了。”杨联对自己的妹妹还是有些心疼的,两句软话一说,得了周大人首肯,他这才准备离开。   离去前,杨联特地道:“那一男一女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人,姑父你可千万不能放过他们啊!”   周大人敷衍着杨联,等他走了,周大人也没了困意,在书房待了一夜,次日天微微亮还是去找阿箬了。   杨姝醒了,齐家也松了口气。   杨姝毕竟是个姑娘家,与银仙儿那等女人还有几个轿夫一道出了城,轿夫死了,两个女子身上都是血,也不知多少闲言碎语会顺风传到杨姝的耳里,齐宇林一早便买了一些药品补品上杨府拜访。   杨老爷杨夫人知晓在找杨姝这件事上,齐宇林是出人又出力,足足几十个时辰没休息过,他们早将齐宇林当做自家半个儿子看待,齐宇林一来,便让人领着他去杨姝住处。   短短三日时间,杨姝便瘦了不少。   杨姝的屋前种了许多小花小草,这个季节花开得正好,能引来许多野猫。齐宇林入院时,便见一只黑猫在围墙上伸懒腰,被丫鬟赶走,一下跳到了他的脚边吓了他一跳。   “哎呀,齐公子,对不住!这猫一大早就在这里叫,小姐还需静养,我便想把它赶走,没想到吓着您了。”丫鬟连忙致歉。   齐宇林摆手也不在意这些,问了几句杨姝的身体情况,得知她昨夜哭了一宿,现下还没睡,便心疼得紧。   还未推开房门,齐宇林便闻到了一股药味儿,杨姝是最怕苦的,齐宇林叹了口气,心想应当再带一包蜜饯来。   此刻杨姝就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苦涩的药,撇嘴不想喝,在见到齐宇林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顿时挂了泪,她扁着嘴,低声唤了句:“子期哥……”   她声音沙哑,叫齐宇林担忧又难受。   齐宇林还顾忌着男女大防,不敢走得太近,只站在屏风旁望着杨姝,不再提让她难受的事情,也不管三日前她跟着银仙儿离开城是为了什么,只说等她身体养好了,要带她去哪儿玩儿,去吃什么。   杨姝好不容易展露笑颜了,齐宇林才将捏紧的手松开。   “其实我、我看到杀人凶手了。”杨姝笑过,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对齐宇林道:“她是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姑娘,会一些奇门玄法,我与银仙儿都是着了她的道,她还恐吓我,说要将我练成仙丹。”   齐宇林一怔,顿时想到了阿箬:“你可确定真的看清楚,是个姑娘要害你?”   “我确定!她放了迷香,我晕倒了,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她居然放过了我,后来想想,会不会是她本就会那些奇门玄法,故而看见了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吓得逃了。”杨姝说着,又开始抹泪:“子期哥,我好害怕,你、你能不能过来抱抱我?”   “姝儿……”齐宇林的心跳加剧,他与杨姝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二人说好了一切情动皆等来年大婚之后,所以他甚至都没牵过杨姝几回手,这回却允许他抱着了。   齐宇林有些心动,但更多的是对杨姝的心疼,他朝她跨去几步,鼻息间闻到的除了药味儿,还有女儿家闺房的淡淡香味儿,可他最终也只是伸手揉了揉杨姝的头顶,没敢越了分寸。   “姝儿别怕,你已经回家了,我会守着你的,不会再让你遇上危险。”齐宇林许诺。   杨姝勉强一笑:“好,那……我能不能不喝药?这个药太苦了。”   “乖乖喝药,身体才能好啊。”齐宇林笑问她:“你难道不想亲自去吃文南街的烧花鸭了?”   “要吃的!”杨姝咬着下唇,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当真很乖。   在杨姝那儿待了没多久,齐宇林便去见了杨家夫妇,又与他们说了杨姝告诉他的话,杨家夫妇道:“昨夜姝儿醒来便告诉我们了,联儿连夜赶去了周府,已经把此事告知了周大人,想来那妖女也逃不掉。”   “是吗?”齐宇林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姝儿经此一事,胆子大了许多。”   “还是像以前一样小,说不到两句就要哭,唉,子期,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真心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姝儿若想走出来,恐怕还得你好生安慰啊。”杨夫人抓着齐宇林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几句。   “伯母放心,我会照顾好姝儿,一生一世。”齐宇林言罢,双手攥紧。   他有样东西,前两日便想交给杨姝了。可当时周夫人跳湖身亡,后来他带着烧花鸭登门,见杨姝哭红了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又开不了口,再然后便是杨姝也遇事了。   经此一事,齐宇林更知世事无常,他不能阻拦意外降临,就要趁早表露情谊。   齐宇林捂了一下心口,他的怀里藏着一本书,他找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在前段时间失而复得。那是他与杨姝初次见面,在书斋里共读一本的诗词集。   当时书斋道此书不外卖亦不外借,齐宇林才与杨姝一左一右地坐在书桌前,花了几个时辰读完了一整本。后来书斋的主人缺钱,还是将书斋中大部分的藏品卖了,其中便有这本书,齐宇林当时想买也是来不及,便想去寻买主。   他花了高价,将他与杨姝初次相会的书买了回来,本就是想赠与杨姝的。   他虽许诺等杨姝身体好了要带她去吃喝玩乐,姝儿也笑了,但那都是强颜欢笑,齐宇林想,或许他此时把书送出去,杨姝就能真正开心地笑一笑。   她要知道,他齐宇林从不在意外面的流言蜚语,他只在意一个杨姝。   齐宇林与杨家夫妇告辞后本应回家,却还是越过长亭绕路,又转回了杨姝的小院外。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杨姝,脚步越来越快,甚至能看见杨姝小院外围墙上挂下的一排凌霄花。   一声尖利的猫叫声传来,紧接着一只黑猫窜到了齐宇林的跟前,黑猫见到齐宇林,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鞋面。   院内传来杨姝的声音,她还是很胆小,声音柔柔的,软软糯糯、心有余悸道:“水兰,你与管家说,让他处理一下府上的野猫吧,方才那只黑猫吓了我一跳。”   “是,小姐。”水兰是杨姝的贴身丫鬟,才出院落正碰上站在外面的齐宇林。   “呀,齐公子,您还未回去?特地来找小姐吗?”水兰笑问。   齐宇林愣了愣,他弯腰抱起了脚边的黑猫,对水兰道:“姝儿身体不适,我不多打扰,临走前过来只为叮嘱水兰姑娘一句,下回姝儿喝药你要提前备好蜜饯,她怕苦。”   “是!”水兰知道齐宇林一贯爱护杨姝。   齐宇林又道:“这猫打搅了姝儿休息,我将它带出去扔了,免得它再乱跑。”   “这可好,那就麻烦齐公子了。”水兰道谢。   齐宇林的手轻轻压在了黑猫的头顶,一张脸沉沉的:“不麻烦。”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   水兰看着齐宇林的背影,心道齐公子这些日子为了小姐之事真是没休息好,方才脸色瞧上去苍白的,像是马上就能晕过去了似的。 第78章 与仙醉:十   银仙儿与杨姝一同失踪之案, 在周大人去杨家见过杨姝后,决定隐匿调查案件,不叫杨姝涉事其中。   杨姝可能真的被吓得不轻, 见到周大人时还在瑟瑟发抖, 她在城外乱葬岗发生了何事还是杨家夫妻替她把话补全了的。   既然杨姝送回了杨家无需在衙门审问,那一直被留在衙门内的银仙儿也要还给若月馆。   这几日因银仙儿不在,若月馆的生意都惨淡了许多, 得知知府衙门能将银仙儿送还回来, 馆主也高兴, 便叫人用轿子将银仙儿抬回来。   银仙儿晕得比杨姝久,便是有小丫头在一旁好生照顾了两日,也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馆主将银仙儿接回了若月馆, 还特地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说她身体没什么问题,只需慢慢等她醒来便可。馆主不是个多好说话的人,她还指望着银仙儿挣钱, 也好奇她那日与杨姝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让大夫下了两贴猛药, 务必叫银仙儿早些睁眼。   大夫无法, 只能下了两贴药,若月馆熬好了便给银仙儿喂了下去。   那两贴药果然有效,银仙儿刚喝了药没一会儿便咳嗽了起来, 剧烈地咳嗽之下她猛然睁开眼, 眼神混沌, 仿若行尸走肉, 愣愣地看着馆主与在旁伺候的小丫头。   “醒了醒了, 终于醒了。”馆主功利的笑容遮不住, 还带着些不大走心的担忧道:“仙儿,你若是再不醒,我可真担心你死了呢。”   众人围在床侧,一双双眼睛看着银仙儿,只等她开口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出一句:“你们……是谁?”   “哎哟,你不认得我了?”馆主吓了一跳,她可不想因此耽误银仙儿跳舞或接客,便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大夫。   大夫给银仙儿把脉后,发觉她的身体的确没什么问题,五脏六腑俱是好的,气息平稳,声音也有力,瞧着要不了两日就能下床正常走路了,可为何会认不得人……   “银仙儿姑娘大约是受惊过度后得了离魂之症。”老大夫道。   馆主闻言,狐疑地朝银仙儿瞥了一眼,见她眼神清明,不似假装,当真什么也不知道。此刻银仙儿见了她们便是见了生人,双手紧紧地攥着被褥,一副防备的模样。   “可能治好?”馆主问。   大夫叹了口气,他这辈子遇见过好几次离魂之症,都是在白月城内发生的,那些人没一个是能治好的,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便提着药箱要走了。   大夫才走,馆主便往床边一坐,朱色蔻丹的指甲轻轻刮在了银仙儿的脸上,吓得银仙儿往后缩了好几下。   馆主见状,挑眉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不认得我了?”   银仙儿讷讷地摇头,对馆主尤为警惕,她从未来过这样香的地方,房间里还有淡淡的酒味儿,闻得人醉醺醺的。   “那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馆主又问。   银仙儿轻轻眨眼,又是摇头。   馆主撇嘴,伸手拨弄了一下银仙儿鬓角的发丝,见银仙儿吓得如同个鹌鹑一样,蹙眉道:“那我来告诉你你是谁,你叫银仙儿,是我这若月馆中的琴妓,舞姬。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离魂之症,又是否把所有人都忘记了,你只需知道,你的身契还在我的手上,若想有好日子过,便乖乖听话,再过两日便去接客。”   “接、接客?”银仙儿闻言,血色霎时从脸上褪去。   “自然,你已是挂红牌的姑娘了,也不知如今还会不会弹琴跳舞,难道你想要我白养着你?”馆主说完这话,深吸一口气,看向银仙儿的眼神也露出了几分痛快,她又笑道:“你放心,便是杨公子不要你,也有的是人争着抢着想要你的。”   馆主起身,让小丫头好生照顾着银仙儿,又给了对方眼色,摆明了要她把银仙儿看好了,可别让对方闹出什么幺蛾子。   两个多月前银仙儿性情大改,给若月馆挣了不少钱,便是对待她这个馆主也颐指气使的,没什么好脸色。如今她能否挣钱还未可知,性子瞧着也软弱了许多,馆主才不会忍下这一口气,连带着过去受的那些,总能一并讨回来。   银仙儿醒来又失忆之事,当天下午便传到了周府。   周大人给阿箬和寒熄准备的小院倒是很别致,因是盛夏,院中还有一口小池塘,池塘内种了一些睡莲,现下正盛放。淡紫色的莲花藏在几片绿叶玉盘之间,只有浅浅一截浮出水面,鹅黄色的花蕊随风颤颤,飘来几缕清香。   院中还有一株榕树,巨大的枝叶如同雨伞撑开,遮蔽了绝大部分的阳光,清风顺着池面吹来,些许凉快。   阿箬坐在树下石桌旁,手中端着方才下人们送来的一盏五彩翡翠羹。   羹底是敲碎的冰,上面铺了剥了皮的葡萄与西瓜,还有香瓜果肉,浇了一勺蜂蜜和牛奶,味道浓郁香甜,阿箬从未吃过这么精致的东西。   她拿着调羹戳了戳碎冰,捣坏了果肉,各色果汁流了出来与冰融在一起,阿箬舀起一勺,一双鹿眼圆溜溜明亮地朝寒熄看去,而后将调羹递到了他的嘴边。   “您尝尝。”阿箬道。   这东西看上去便知道好吃,阿箬想着好东西第一口肯定是给寒熄的,她虽从未见过他吃凡间的食物,可也见过他喝了几口水,捣碎的果汁,说不定他也会喝。   寒熄垂眸瞥了一眼调羹内淡淡粉色的冰水,再看向阿箬满怀期待的眼神,薄唇微张,含下一口,咕咚吞咽。   “怎么样?味道如何?”阿箬见寒熄吞咽时没忍住舔了舔唇角,寒熄的目光落在她的嘴上,嗯了一声,算作对这道小食的肯定。   阿箬连忙笑了起来,她将五彩翡翠羹递到寒熄面前,调羹也给他:“那您都吃掉。”   “阿箬呢?”寒熄看向放在自己面前冒着寒气的白瓷盅。   阿箬理所当然道:“难得您能吃,难得您又说好吃,当然是给您吃。”   她认为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该给寒熄的,至于她自己,如若寒熄不要,她再收下好了。   寒熄薄唇轻抿,道了句:“我不吃。”   “为何?不是好吃吗?”阿箬不解,眼看着白瓷盅内的碎冰就要融化完了,寒熄才道:“不想吃。”   阿箬从不是浪费粮食的人,寒熄既然说他不想吃,她也就不勉强了,于是将那白瓷盅端到自己手上,白瓷盅外壁上还有水珠顺着流下,润湿了她的手心。   阿箬吃了两口,味道果然不错,甜丝丝的,还有瓜果的香气和奶香味儿。她吃东西时,寒熄就撑着下巴坐在旁边看着,双目懒散地半睁着,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其实阿箬的嘴巴有些小,但是很红,她的鼻头也是小巧的,可一双鹿眼很大,很好看。多年的沉淀,将她身上过去那股天真浪漫劲儿洗去了不少,慢慢透出了些许高不可攀的清冷感,可在寒熄面前,阿箬还是以前那个阿箬。   她吃任何东西的模样,都与过去吃箬竹根时一样。   鼓着脸蛋,要嚼许多下。   混着果汁颜色的牛奶顺着阿箬的嘴角滑下,她伸舌舔了舔,又用拇指擦过,白齿小巧,舌尖通红,因吃了冰,呼出来的气瞬间化作一片白雾,很快就散了。   那片白雾短暂模糊了她的容貌,在她微微眯起双眼感叹凉快时,增添了几分旖旎的暧昧假象。   不知为何,寒熄的喉结滚动,方才尝的那一口果汁此时才泛起了微甜,侵略了他整个儿口腔。   寒熄想,他才喝一口便能察觉到甜,阿箬将那一整盅都吃掉了,一定甜得要化了。   树上知了长鸣,刺耳的叫声增添了几分烦闷,天没有落雨的迹象,寒熄却觉得自己的呼吸滞缓了许多。   “阿箬。”他的声音有些哑,阿箬放下白瓷盅,抬眸看向他。   寒熄抿了抿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叫她,头脑在这一瞬似乎不清醒了起来,就连他本就不多的神智也统统跑偏,把注意全都集中于她的眼,她的唇。   寒熄又是一声:“阿箬。”   “我在。”阿箬见他神情严肃,忽而紧张了起来:“可是哪里不适?又有人在动用仙气吗?”   寒熄不知道,如何算作不适呢?反正他是有些不对劲。   他张了张嘴,半晌吐出一句:“痒。”   “痒?哪儿痒?”阿箬还是头一次听到寒熄说痒,要知道他灵气罩身,那些蛇虫鼠蚁都不敢近身,就连漂浮于空中的灰尘都不能沾上他的衣袂,又怎么会痒?   寒熄微微抬起下巴,阿箬的视线从他的眼,落在了他一截白皙的脖子上,凸出的喉结被绷紧成性\感的弧度,寒熄忽而抓住阿箬的手,她惊吓得一缩,没缩开。   方才端过白瓷盅的手指还是冰凉的,寒熄抓着阿箬的指尖贴上自己的喉结,就在那一股沁人的凉意贴上皮肤时,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吞咽之后愈发口干舌燥了起来。   寒熄的声音有些郁闷:“喉咙,痒。”   “啊?”阿箬连忙起身,她不敢再碰寒熄的喉结,视线落在他的唇上道:“喉咙痒在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她以前跟着何桑爷爷学了点儿皮毛,认得一些草药,也知道一些小病症,风寒发热等症状之前,便体现在体虚喉干,阿箬对寒熄道:“您张开嘴,我看看。”   他是神仙,如何会生病呢?寒熄挑眉,但还是听了阿箬的话,乖乖张开嘴。   寒熄坐在石凳上,昂着头,薄唇微张,阿箬在他面前站起,微微弯下腰,一只手轻轻掐着寒熄的脸,另一只手紧张地握拳。   她的发丝垂下,顺着风扫过寒熄的眉眼,那片翠绿的竹叶从发中露出,折射了头顶烈阳的光芒。   如此近的距离,寒熄更能清晰地看见阿箬的脸了,她因紧张抿着嘴唇,嘴角还有个小窝。视线往下,甚至能看见一滴从她鬓角滑到下颌,再顺着脖子没入衣襟的汗珠,汗珠滚过她的皮肤,散发着炽夏的味道。   寒熄双眼微眯,能闻到阿箬身上的香,和她嘴里淡淡的果香。   她呼吸出来的气息,全都洒在他的脸上,而那认真担忧的神态,尽入他眼底。   心跳声愈发地快了,寒熄能听得到,阿箬的耳朵红透了,寒熄也能看得到。此刻她的身上仿若有千丝万缕的线,缠绕在他的每一条筋脉中,拉着他,越来越紧,越来越朝她靠近。   寒熄忽而觉得,阿箬能止他这莫名的痒,如何止?他不知道。   如此一来,寒熄又有些焦急了。   “我没瞧出什么来……”阿箬蹙眉,忽而撞上了寒熄的双眼,那一瞬他的眼神像是一双巨大的漩涡,能将人的神魂吸入,万劫不复。   就连周大人靠近,阿箬都没发觉。   “阿箬姑娘,若月馆那边来消息说银仙儿醒了,她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周大人言罢,入院瞧见这一幕顿时怔住,进退两难了起来。   此时榕树下,寒熄的手乖巧地放在双膝上,微微昂着头,而阿箬一只手捏着他的脸弯腰,一副正欲凑过去轻薄他的模样。   阿箬闻声,往后跳了一大步,她看了一眼周大人,再看寒熄,眨了几回眼才发觉自己方才险些被寒熄那双眼给吞噬了。   她怕是疯了,才会觉得神明大人的眼中,有欲\望。 第79章 与仙醉:十一   “所以说, 如今银仙儿的体内,应当便是魂魄受损的杨小姐,待到一段时间她将身体养好了, 记忆也会慢慢恢复。”阿箬伸手摸了一下鼻子, 她在说这话时,没好意思回头去看寒熄,只双眼淡定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周大人。   她与寒熄同吃同住, 周大人早就知晓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只是被撞见亲昵, 还是有些尴尬。可他见阿箬处之淡然,丝毫未受影响,周大人也就不在意了。   “如若一切是姑娘所言, 姝儿她现在岂不危险?!她是深闺养大的, 未有见识,一旦想起自己的身份,恐怕会走错路……”周大人说到这儿, 难免想到与银仙儿换了魂的周夫人最后那段时间的痛苦,还有她赴死的决心。   没有人会信她的身份, 没有人愿意帮她, 周大人不能坐见此事发生。   “我要去救姝儿!”周大人豁然起身,阿箬见状微微一怔,开口道:“周大人此番去若月馆, 以何理由面见如今的杨姝?要知道她现下已是银仙儿, 周大人亡妻尚未入葬, 再去秦楼楚馆, 那大人的仕途、名声, 还有周夫人身后被人议论, 样样都逃不过的。”   周大人闻言,脚步停顿,四十多岁的男人忽而颓然地弓起了背,他低声无奈一叹:“照你所言,我曾所娶之人,现在却成了我的侄女,这到底是怎样一桩荒唐事?”   阿箬抿了抿嘴,抬眸看向他:“大人今晨来找我时,说过你在衙门过往卷宗中也看过类似案情,最后都以失心疯或离魂症处置,受害人往往不得善终,死的死,疯的疯。”她顿了顿,又道:“如此可见,那人早就擅于伪装自己,占据了许多人的人生,活了几百年,一代代变化着身份,唯有抓到他才能杜绝下一个无辜之人受害。”   “我知道,我自是知道!”周大人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正因如此,他才不能贸然去找银仙儿,叫那藏在杨姝身体里的异魂发觉,继而伤害更多的人。可周大人也在恼,恼火他这些年对那异魂心生感激怜惜,感激她不在乎年龄差距,毅然决然地嫁给他,怜惜她年纪轻轻坏了身子,未能有子,他们恩爱多年,却没想到隐患一直藏在他的身边。   “现在不是伤春悲秋之时了。”阿箬道:“杨姝醒来,口口声声说我是妖道,特地抓她与银仙儿去炼丹,她往我身上泼脏水,便是知晓我的身份,也忌惮我的到来。只要我还在白月城,不管是否被衙门关入大牢,她都不会睡上一个安稳觉,一定在想方设法逃出白月城。”   如果那不断换夺他人身躯的异魂,当真是岁雨寨里的人,那他对阿箬应当是避之不及的。   他知道阿箬的身份,也知道一个小小的衙门根本困不住她,将她是妖道之事大肆宣扬,大约是想借着杨家、周家衙门等势力制造些小麻烦拖住她,对方再好伺机逃跑。   唯一有些难办的是……只要他的魂魄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阿箬便察觉不到他身上的仙气,也无法寻觅对方的踪迹。   一旦对方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另一个人再换身躯,届时寒熄晕倒,她寸步不得离开,那披着阿箬从未见过的身躯的那个人,便能轻易避开她,或许会再躲上几十、上百年。   如此想来,阿箬便觉得头疼。   好在事情并非没有转机,那个人做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漏洞。   阿箬啧了一声,问周大人:“敢问白月城为何会有一片废城旧址,还有一扇废城门,和城门外的乱葬岗?”   周大人重新坐回了石桌旁,低声道:“那要从几百年前说起,那时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土地干涸,寸草不生,大家过的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饿死的人多了,尸体便被丢到了城外,后来腐尸生了疫病,几乎半个白月城的人都遭了殃,那些死了的人都被埋在了那扇城门外。”   “当地没有那么多土,便从城里挖,云湖原本只是城中的一口较大的池塘,渐渐被挖成了一口巨大的湖泊。那小半边的废城,则是当年最初生出疫病的地方,即便过去了这么久,那地方也不太有人敢去的。”周大人说起此事,语气中掩藏不住的唏嘘。   阿箬眼神淡淡的,思绪有些飘远,她知道周大人说的那段日子,她也是从那段时光里走出来的,彼时生疫病的不止一个白月城,每天死去的人成百上千万。   那乱葬岗无人收拾,想必都是一大家子一起没了,旁人吃喝都顾不上,更不敢去帮他人掩埋尸体,最后死的人越来越多,就成了疫病。   “剩下的那些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阿箬疑问。   要是真的城中有疫病,又没有大夫,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   周大人扯了扯嘴角,尴尬道:“我看史卷上记载,说当时是有个老大夫的,那老大夫有药可以让众人不染疫病,却不能让人吃饱饭,所以后来……”   后来,有人开始吃人肉了。   有些话无需说通,阿箬看周大人的脸色便知道,她不是没见过人吃人,她只是恶心这件事,因为只要想到这件事,她便能想到自己的过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又开始分沓而来,侵袭着她的脑海。   手指忽而被人勾住,阿箬一怔,愣愣地回头,却看见寒熄的目光盯着院中池塘面上的莲花,那莲花的花蕊间有两只蝴蝶正翩跹。他对周大人与阿箬说的话丝毫不感兴趣,却能立刻捕捉到阿箬的情绪。   阿箬心中一瞬柔软了起来,那些过往,其实已经不能伤害到她了。   有人开始吃人,便有了将死之人来不及求医,便被人围堵等死,而后奉献自己的身躯。也不是谁都愿意慷慨赴死的,绝大部分的人死得都不情愿,于是死后的魂魄弥留于城外,旧城房屋开始闹鬼,夜夜哀嚎声不断。   老大夫得知他们竟然吃人,心觉他们无药可救了!   医者之心,最怕的便是救活了人,却救不活人性,老大夫带来的帮手也在吃人的行列中,大夫走了,帮手留了下来,与白月城的百姓作堆。   再后来大家都不用再吃人了,日子逐渐好了,可那漂浮于城外的孤魂野鬼却越来越多。有人请了玄术大师作法,那大师让人在城外立一个无字碑,便当是给那些孤魂野鬼做了坟冢,他们也就不会造次。   久而久之,没有冤魂闹事,那地方也没人再去,血淋淋野蛮的过往被时光掩埋,可它留下的痕迹却依旧在。   “那老大夫叫什么名字?”阿箬问。   周大人一愣:“几百年前的事,谁知道呢,白月城的史卷上也未记录。”   阿箬哦了声,猜想大约那时,白月城中便混入了岁雨寨的人了,周大人说老大夫最后离开了白月城,那她是不是稍微可以庆幸,今次遇见的未必就是何桑爷爷了。   “周大人,请你放出两则消息。一,便说我逃出衙门地牢,被你们在若月馆附近捉了回去。二便是城外乱葬岗无字碑出现了裂纹,近来有怨鬼作祟,你为了安抚人心,已决定将那片乱葬岗掩埋的尸骨挖出,焚骨成灰装坛,置放新设的安息堂内。”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没忍住收紧,不自觉地摸索着他的指腹,那是她深思时的小习惯。   “消息不难放出,可难道事后真的要我挖尸骨新设安息堂?”周大人愣了一下。   阿箬抬眸看向他,理所应当道:“无字碑震慑鬼魂,冤死的人都不得重生,你既然是一方父母官,总要为当地百姓着想。倘若有一天无字碑真的裂了,你再想挖尸骨安息那些鬼魂,难道就能保证届时飘出来的冤魂不会残害无辜百姓了?”   “姑娘说的是。”周大人有些惭愧,他活了四十多年,却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想得通透。   如今他仕途仅限于此,家事感情又乱作一团,倒不如好好为民谋福,其余的不做他想了。   周大人走后,阿箬才松了一口气。   待周大人的消息传出,阿箬逃出牢笼去若月馆之事传到如今的杨姝耳里,对方也就知道阿箬已破了衙门的锁,随时都能冲入杨府要他的命。   再加上周大人要动城外的乱葬岗,那人不会还能沉下心,坐得住。他若是个稳重人,当时就不会因为阿箬巧施障眼法见他一面,提了一句“阿箬”,便焦急忙慌地与人换魂,保全自己。   这招引蛇出洞,逼迫那人不得不速下决心离开白月城。   他想换魂,还需两人一道去乱葬岗,可见他要换魂的媒介,也在乱葬岗里借着那些几百年前的尸骨掩藏着。那人若想离开,必定会在周大人动土前,再去一次城外乱葬岗。   “神明大人,这段时间内,您若有任何不适,千万要与我说。”阿箬怕到时候自己去乱葬岗堵住那岁雨寨人的后路,寒熄却在强忍着难受痛苦。   寒熄闻言,视线从那两只一黄一白的蝴蝶上收回,重新落在阿箬的脸上,半晌后他认真道:“阿箬,我,不适。”   “现在?!”阿箬一惊,背后顿时起了一层薄汗,她紧张地看向寒熄:“难道那人已经从杨府出来了?还是我猜错了?他不用去乱葬岗也能换魂?”   寒熄微微眯起双眼,牵着阿箬的手稍稍用力,捏在了阿箬手心的软肉上。   “阿箬,我痒。”寒熄的话叫阿箬稍稍失神,又想起周大人来前他们那暧昧的姿势,听懂了寒熄说的难受不是有人动用了他的仙力,而是他身体里的另一种怪异感受。   以前明明从未有过。   “我看不出喉咙里的问题,难道是方才吃了凡间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乱给您吃东西了。”阿箬只能想到,寒熄突如其来的痒是因为那一调羹果汁。   寒熄嗯了声:“喉咙痒,手也痒。”   方才阿箬在与周大人说话时,指腹一直摩挲着他的手指,二人的手指交叉相握,又反复揉捏,似是一团小小的火苗,探出火舌顺着他的指尖往上攀烧。   阿箬顿了一下,问:“那我给你倒杯水,你喝水?再让你洗洗手?”   寒熄也不知要如何解决这般如蚂蚁啃噬的酸痒,要说真的很难受亦不尽然。阿箬松开了他的手时,寒熄便觉得手中那股痒痒的感觉消失了,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手背,上面除了淡淡阿箬的味道,什么也没有。   阿箬回屋取了水,她知道寒熄是能喝水的,于是将茶盏递给了对方。   她害怕寒熄不适应,特地只倒了一小杯。   那一小杯被阿箬的双手捧起,凑到寒熄面前,她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略弯着腰。风飞扬了裙摆,墨绿色的绣花竹纹擦过了寒熄的手,他抬起头,忽而想到了前几日画舫中瞥见的一幕。   阿箬的裙子飘扬起来,很好看,阿箬的发丝也很柔软,阿箬的腰好细,她身量不算高且纤瘦,若坐在人的怀中,应当很轻。   轻飘飘落坐于他怀中的阿箬,会叼着那杯茶,含在嘴里朝他俯身,而后两人便如这方院落小池塘里的两条交缠的鲤鱼,相濡以沫吗?   寒熄的手指动了动,视线落在阿箬的纤腰上,只要他伸手一揽,她便能坐入他怀。   阿箬眼神中的担忧、倾慕、统统被寒熄看在眼里,她的模样与他记忆中树下的少女重叠,同样一张脸,同样一双眼,可倒映入这鹿眸中的神明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寒熄抬起手,白皙的手指指尖略微泛粉红,他轻轻地捏住凑到自己跟前来的杯子,将它放在桌案上。   “您不痒了?”阿箬见状,不解地问。   寒熄垂眸,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了句:“痒。”   这回不等阿箬询问,他开口得很快,道出了方才一个恍惚间探破的真相:“喝水,无用。”   难怪阿箬不教他。   原来俗世之情与欲,会叫人失控。 第80章 与仙醉:十二   周大人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若月楼见银仙儿, 便差手下几人便装守在若月馆,一旦银仙儿那边有何风吹草动都得立刻报来衙门,最重要的是, 要护住银仙儿的安危。   换魂一事不可对外宣告, 周大人也只能用银仙儿还牵扯了城外乱葬岗四名轿夫死去的案件这个理由派人,她是重要证人,自要好好看着。   银仙儿醒来之后的确有不少以前慕名她舞技的男子点名了要她舞一曲, 但都被馆主以银仙儿身子不适给拒了。如今她忘记许多事, 跳舞也在其中, 弹琴倒是会点儿,可要她穿着那些轻薄纱裙上台弹琴给那些男子听,银仙儿做不到。   前几日馆主还在忍, 她也不敢把人逼急了, 毕竟大夫说银仙儿这般离魂之症可能会有轻生的念头,他以前碰见好几个因此而死的,若月馆可不敢沾上人命官司。   衙门的人盯着若月馆, 没瞧见过银仙儿出来,除了馆主和大夫也无人进去, 往衙门那边报不上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另一拨衙门的人在若月馆门口转了小半日, 回去便有消息传来,说有妖道从地牢逃出,跑到了若月馆前, 好在周大人英明, 已经把妖道捉回去了。   这消息在短短半日的时间里几乎传遍了整个儿白月城, 最先知道的便是杨家。   杨姝口口声声说那妖道要抓她和银仙儿去炼丹, 杨家人对这妖道十分忌惮, 昨日还去衙门想问周大人如何处置妖道, 可惜周大人才丧妻,心中苦闷,便将妖道之事暂时压下,先将周夫人入葬。   这回杨家人一听妖道从衙门里跑出来了,虽说后来又被抓回去,可实在叫人心难安。   杨府的家丁将消息带回府时,杨家一家子正围桌吃饭,家丁说完气喘吁吁,吓得杨家四口都放下了筷子。   杨老爷神色凝重,杨夫人连忙抱住了杨姝,杨姝的脸色一瞬苍白,最激动的却是杨联,他豁然起身,一拍桌子便骂:“这妖女胆子也太大了!害了我家妹妹不说,如今被关在牢里了还不安分,还要去找仙儿的麻烦!”   杨老爷闻言,顿时哼了声,杨联回神,眨巴眨巴眼又道:“爹,我是担心姝儿的安危,不行,我这就去衙门问问清楚。姑父手底下养的那帮人难道是废物吗?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这饭我是吃不下了,走了!”   杨联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气得一挥衣袖离桌而去,留着杨老爷叫也叫不住他,便作罢,他也想知道衙门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让这妖女给跑出来了。   杨姝自知晓此事后,一直抖个不停,杨夫人在旁温声安慰,说道:“你不出府,料想那妖女也找不到咱们杨家来,姝儿你别担心,天网恢恢,难道还能任由她一个术士骑到我们头上来?你姑父会安排好一切的。”   话虽如此,可这顿饭,杨家人还是没心思继续吃下去了。   杨联出了杨府后,两臂一挥转头就去了若月馆,只派了跟着自己出门的家丁去衙门打听消息。   若月馆内近来生意不算好,因那四个轿夫死了,馆主还陪了好大一笔银子,她便将这赔出去的银子也算在银仙儿的头上。馆主只恨银仙儿不能立刻清醒过来,几次三番让她出去只让人见一眼,陪着说说话她也不愿。   现下也是,馆主才进银仙儿的住处,银仙儿便似老鼠见了猫儿似的瑟缩在角落里。   她已经饿了两天了,这两天里若月馆的馆主连水也不给她喝,便是因为银仙儿倔强地非要说自己不认得她,也不肯将自己当做青楼女子……当做一件人人玩弄的玩物一样,摆在那些特来消遣的人面前。   馆主无法,只能用威逼利诱,可银仙儿偏偏还很倔强,当真连水也不喝地撑到了现在。   看见馆主,她立刻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在屏风后头蜷缩成一团,嘴里喃喃道:“我不要出去,我不要跳舞,我、我不是银仙儿,我……我真的不是这里的人。”   “你若不是银仙儿,那你告诉我,你是谁?”馆主的声音已然不耐,她也见识过缕衣巷里的老鸨是如何训手底下不听话的姑娘们的,馆主自认比起那些人,她已算和气太多了。   可人之耐心有限,她不能由着银仙儿任性,她开若月馆是为了生意,不是为了什么清白情操。既然她馆内曾有女子挂上了红牌,叫她在整个儿平乐街里已经开了先河成了首例,就不能白受他人的笑话,还挣不到金银。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了。”银仙儿双手捂住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许多熟悉的画面也都出现了裂缝。只要她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些熟悉的人,那些人围绕在她的身边,与她说话,可那些话全都像是蒙住一层纱的物品,只能听见声音,听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   可银仙儿知道,她绝对不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她对此地很陌生,对这里的人、声音、味道都很陌生。   馆主见她双眼挂着泪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从一旁拿起铜镜扔到了银仙儿的面前。铜镜哐当一声落地,正对着银仙儿的脸,银仙儿见到这张脸顿时发出了尖叫,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双眼,挣扎着往后缩去,将铜镜踢出老远。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银仙儿披头散发,像是疯了一样道:“我不是长这个样子的!我、我不是长这个样子!”   她依稀记得这张脸,可她也记得自己不是这张脸,她不是银仙儿,她不是琴妓,她不是,她不是!   馆主见她当真是疯了,抓着她的领子抬手便是一耳光过去,打得银仙儿噤声。   银仙儿的脸立刻肿了起来,她满脸泪水,因为长时间未吃喝,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得像是马上就要死了般。馆主气极,却也不敢真把人给弄死了,这一耳光下去,银仙儿终于如行尸走肉般安静下来,她也甩了甩麻了的手,松开银仙儿的衣襟。   恰是此时,门外传来通报:“馆主,杨公子来了。”   “杨公子!”方才还在生气的馆主连忙堆起笑容,她整理仪容,款款走到门后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杨联,馆主连忙道:“杨公子好几日不曾来了。”   自银仙儿从衙门回来,也有五日了。   杨联的眼神不住往里瞥,馆主自是知晓他的目的,便道:“仙儿还没起呢,我让她穿好衣裳见您。”   杨联闻言,脸上挂上了笑:“怎睡到下午还不起。”   馆主嗨了声:“大约是得了对杨公子的相思病。”   杨联立刻大笑出来,馆主也未关门,走至两道屏风后的里屋,冷淡地瞥着银仙儿,道:“你今儿个若不伺候好杨公子,明天我便找十个八个男人过来,好好教教你怎样讨人欢心。”   此话一出,银仙儿浑身颤了颤,她失神地看向馆主,怕得手脚发麻,耳畔嗡鸣,可也不敢再反抗了。   银仙儿两日没吃饭喝水,整个人都软绵绵的,馆主将她衣裳披好,头发梳顺了便把她推到了杨联跟前,命人弄些昂贵又好吃的点心酒水进来,这便退下不去打扰。   杨联几日不见银仙儿,心中着实想念,此一抬头看见对方,瞧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眼眶含泪,杨联的心顿时酥软了。   “仙儿怎瘦了这么多?快来坐。”杨联抓住银仙儿的手,吓得银仙儿缩了一下,他握着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又摸,等人把糕点送上来了,这才捞住银仙儿的腰往自己怀里带。   银仙儿惊叫出声,她怎能坐在男人的怀里?   杨联立刻按住她,声音带着暧昧的调笑:“我好久没碰你了,你让我温存温存可好?咱们先不弄,我瞧你嘴唇干,先吃点儿喝点儿?”   银仙儿怕得不行,连连摇头,只想赶紧从杨联的身上下去。可她扭来扭去,却将杨联多日未曾发泄的邪火给惹了上来,杨联低声一笑,张口含住了银仙儿的耳垂,嗓音略沙哑道:“不急,仙儿,咱们现在就弄,现在就弄!”   大掌推上了柔细的腰,银仙儿被迫趴在了桌上,身后杨联急切地去解她的衣带,轻轻松松褪下了她的外裙。   银仙儿不断挣扎,惊恐地叫出了声,她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又像是什么也不知道,脑海中的恐惧和馆主历历在目的威胁,那一耳光叫她清醒过后又混沌。   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是银仙儿,他们认错人了!   杨联的手掌四处游走,银仙儿觉得屈辱万分,忽而有股想要去死的冲动。她咬着舌头,心想她再决绝些,必能死了,死了也就解脱了,死了也不必想起自己是谁了!   舌头上传来一阵痛楚,肩膀又被杨联咬上一口,酸痛之感传来,银仙儿痛呼又松了口,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头痛欲裂,恐惧伴随着某些破碎的画面袭来,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模糊的声音,终于慢慢清晰。   那些模糊的身影,模糊的声音中有个人在朝她慢慢靠近,她看见高大的男人平日里尤其惹人讨厌,可到底对她还算不错,他们是一母同胞,是亲身兄妹。   杨联扯下银仙儿的外衫,露出她光洁的肩膀来,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亲吻,身下压着的人挣扎得忽而尤为剧烈,已经远远超出情趣范畴。杨联一个不查,让银仙儿挣脱,他将银仙儿拉了回来,还以为她在与自己游戏,便正面欺身而上。   银仙儿看向那张近距离的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眼泪滚滚,脑海仿若被一道尖利的声音刺痛,一阵眩晕过后,银仙儿的声音从喉咙里撕扯出来,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喊杨联:“哥哥……”   杨联嘿嘿一笑:“好妹妹。”   银仙儿奋力推拒他,尖叫着大喊:“哥哥!哥哥!放开我……哥哥,放开我!!!”   杨联一怔,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银仙儿的抗拒一点儿也不像调情了,他将头从对方脖间抬起,正对上那张脆弱难堪的脸,还有眼神中的惊吓恐惧。   银仙儿不是与他玩闹,她是真的害怕,她怕到咬破了舌尖与嘴唇,满嘴的鲜血落在下巴上。   杨联脸色一白,起身松开了对方,眉头蹙起,不高兴道:“这种事本就你情我愿,当初还是你主动投怀送抱,如今却摆出贞洁烈女模样,你当我杨联稀罕你呢?”   “哥哥……哥哥……”银仙儿捂着衣裳,其实她并不清醒,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可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是银仙儿,也清楚地记得眼前男子是她哥哥。   “银仙儿,小爷今儿个没兴趣了,改日去找别的女人,你也别与我哭。”杨联说罢,理了理衣衫。他正要走,却听见银仙儿道:“哥哥,我不是银仙儿,我、我不是银仙儿……”   “毛病!”杨联回头瞪了她一眼。   这世上便是再漂亮的女人,他杨公子也没有强迫之趣,只是今日扫兴,难免心中气闷。   馆主见到杨联一脸怒容地从银仙儿的房里出来,也没待多久,顿时知晓那女人又发疯了。她连忙上前哄着杨联,杨联理也未理她,大步跨出了若月馆。   馆主一路赔笑,在杨联走后收敛,咬牙切齿,恨不得要从银仙儿身上撕下几块肉来!   馆主怒气冲冲地冲到了银仙儿的房内,见她衣衫不整,身上落了斑驳几点红痕,都到这一步了也没能将杨公子留下来,馆主上去便踢了她一脚。   此刻的银仙儿甚至比杨联来前更呆滞,便是馆主打骂她也都听不见,感受不到,只不断喃喃:“我不是银仙儿,我、我不是银仙儿……”   “你不是银仙儿,那你是谁?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当谁?!”馆主一杯茶泼到了银仙儿的脸上。   茶水如珠从她的发上和睫毛上滚落,银仙儿目光呆滞地盯着一处,半晌之后似是魂魄归位般,她抬起头,愣愣地道:“他、他是杨联,他是杨联!”   “是啊,杨公子!一掷千金的主儿,被你给气跑了!”   “他、他是杨联,我……我……”银仙儿捂着前襟,缓缓道:“我是杨姝!” 第81章 与仙醉:十三   知府衙门前, 杨府的家丁被拦在外头进不去,衙门里的官差嘴比什么都严实,家丁不得结果, 只能拱手离开。   官差送走了杨府的家丁还没来得及回去, 又见到另一个人缓缓走来。   “齐公子?”官差疑惑他怎会来。   齐宇林听到声音才似大梦初醒般看向四周,瞧见知府衙门的牌匾,他微微蹙眉, 过好好半晌才颔首问好。   齐宇林依稀记得, 那日堂审时, 青绿衣裙的女子称呼自己为“阿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唤出了阿箬的名字, 问官差能否见她一面。   “她是衙门的囚犯, 怎能说见就见,齐公子莫要为难我了。”官差干笑了两下。   齐宇林还不死心,他这几日都没睡, 道:“我只是问几句话。”   “那也不行,齐公子请回吧。”官差无法, 若是平时他就卖这个面子了, 可如今他们知府衙门的大牢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叫阿箬的妖女啊。   齐宇林与官差的对话,被正从衙门朝外走的周大人听见, 官差见周大人行礼便往衙里跑。   见到周大人, 齐宇林行礼, 随后又道:“还请周大人通融, 让我见阿箬姑娘一面。”   周大人盯着齐宇林的脸看了半晌, 道:“你要见她总要给我个理由, 可是为了姝儿?”   “是。”齐宇林道。   周大人又问:“是怕她再出牢笼,会伤害姝儿?”   这回齐宇林却是沉默了,他久未回答,过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此刻齐宇林也不确定,阿箬到底会不会伤害杨姝了。   那日回去,他问过齐卉为何七夕当天没去棋社,反而在船上与人游湖。齐卉说他是去下棋的,而下棋之人为阿箬护在身后的男子,他说那男子简直神了,能一眼便解了他多日解不开的棋局。   齐卉说,他官场沉浮多年,也有几分看人的本领,他觉得阿箬与寒熄,不像个坏人。   不像,却不能说不是,于是后来齐宇林又去了一趟杨府,见了杨姝。   杨姝看上去好了许多,只是提起那日乱葬岗之事,仍有些胆怯地,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齐宇林特地买了她爱吃的烧花鸭,又叮嘱她喝药,再从杨府离开之后,他便彻夜难眠了。   如今的杨姝,也不像是杨姝。   她的言行举止与过去无异,若非极为亲近之人根本看不穿任何问题,所以杨家夫妇也不曾对杨姝产生过怀疑。但有些细节还是不同的,那些只展露在齐宇林面前,就连杨家夫妇都不知道的小习惯。   杨姝虽怕药苦,可总说长痛不如短痛,每次喝药都是一口吞下,不会拖沓。   杨家全家人都不喜欢猫狗,所以杨府中一旦有野猫,都会让管家处理,因为他们嫌猫狗吵闹。可杨姝是喜欢这类小动物的,她院子里的那只黑猫是管家处理野猫时留下来的幼崽,躲在杨姝种的花丛中逃过一劫。   因为杨家人都不喜欢,所以杨姝也装作自己不喜欢,在外看来她对小动物没什么耐心,却偷偷告诉齐宇林她将那只小猫养大了,每日的饭菜,都分了小猫两口。   正因如此,那黑猫才胆子大,敢在杨姝院落的墙头上跳来跳去。   她有许多是齐宇林观察出来可爱的地方,那些被认为不得体的小习惯,杨姝从不在外人面前表现,这几次相处,齐宇林甚至觉得……杨姝的内里换了个人。   如若阿箬真的是有能耐的玄术大师,如若她不曾抓过杨姝和银仙儿呢?   “周大人,您是姝儿的姑父,也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人。”齐宇林抿嘴,脸色越来越白,他被自己的猜测惊到,可还是忍不住吐露出来:“您一定知道姝儿自幼胆子小,越害怕什么,便越不敢去碰,遑论才发生过被截,险些被杀这样的大事,又怎能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立刻描述出凶手的外貌面容?”   “她不敢提的,若真的是她……她一定不敢提的。”齐宇林双手在袖中攥紧。   周大人沉下脸,问他:“那你以为,姝儿如何变了?”   “或许……如今的她,其实不是她?”齐宇林才说完,又怕旁人觉得他疯了,他这几晚没睡,也险些觉得自己是失心疯,杨姝明明哪里都没变,可感觉不对,就是不对!   “你随我来。”周大人拍了拍齐宇林的肩膀,让对方跟上,径自往周府方向走去。   周夫人已经入葬了,周家门上挂着的白绸尚未取下,一路往深院中走,府中伺候的下人很少,显出几分凄凉来。   周大人垂眸看向自己的脚面,过了许久才问:“你既然发现了这些,怎不与杨家夫妻说,反而来告诉我?”   齐宇林抿嘴:“他们没发现,我有时想,会不会真是我糊涂了。”   “他们确实发现不了。”周大人揉了一把脸,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一切如阿箬所言,如今在杨姝体内的魂魄,也曾在周夫人的体内伴随他多年。周夫人则是杨老爷的妹妹,又是杨姝喜爱的姑姑,她对杨姝不说了如指掌,但学个七、八分像还是不难的。   越过九曲长廊,到了如今阿箬和寒熄所住的院落外,周大人指着月洞门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齐宇林朝周大人颔首,随后步入院子。   榕树下庇荫的地方,阿箬靠着藤椅闭上眼小憩,一旁坐在石凳上的寒熄正捧着一本棋谱,翻书的动作很快。   见到齐宇林,寒熄抬眸朝他看了一眼,齐宇林站在月洞门前,离他们有些远。   他看见阿箬睡着了,她睡得还挺沉。因有寒熄在身边,故而阿箬很安心地放松下来,青绿的广袖随风翻飞,她的怀里还放了一朵淡紫色的睡莲。   寒熄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眉眼落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藤椅上阿箬惬意的脸庞,眉目柔软了几分。   齐宇林不敢打扰,只能等阿箬醒来。   索性阿箬也没睡多久,太阳不过变了点儿方位,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在阿箬的眼上,她便立刻就醒了。   阿箬打了个哈欠,瞧见一头热汗的齐宇林,眨了眨眼,再看向一旁已经翻过好几本棋谱的寒熄,低声问了句:“他何时来的?”   寒熄歪头,一副不解的模样,也眨巴眨巴眼,朝阿箬笑了笑。   齐宇林向阿箬走来,先是拱手致歉:“对不住,阿箬姑娘,先前是我鲁莽,对姝儿关心则乱,见你在杨府前便告知衙门带你问话。”   阿箬坐好,哦了声,其实已不太在意了。   齐宇林又朝阿箬鞠躬,说明了此番来意,他将自己心中疑惑透露,却见阿箬脸色变也未变,显然是早有所知。   “齐公子,不如你回去吧。”阿箬道。   齐宇林一怔,不明所以,又听见阿箬开口:“你回去后多往杨家走动,杨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虽不知阿箬究竟想干什么,可齐宇林还是应下了她的话,他见时辰不早正准备离开,还未转身,阿箬又问:“齐公子当真很喜欢杨小姐吗?”   “子期此生,非她不娶。”齐宇林道。   阿箬支着下巴,眼神落在齐宇林身上仔细看了几眼,她不知齐宇林一旦知道如今杨姝已经成了银仙儿,这份爱能持续多久,但从他不过短短几日便能识破杨家小姐已不是杨姝这一点,便可知他对杨姝的确是很在意的了。   “齐公子,杨小姐是与银仙儿一同晕倒在城外的,你既从杨小姐身上找不出谜底,不如去银仙儿处,说不定就能寻到你想要的答案了。”阿箬没有点明,她怕说了实话齐宇林不能接受,也怕他立刻知晓实情后冲动,坏了她原定的计划。   齐宇林走后没多久,便有人向周府传话,说杨联去了若月馆,见到了银仙儿,只是没待多久又离开了。   周大人知晓,脸色可谓难看,他立刻派人去了一趟杨家,以周杨氏才去世,杨联便花天酒地为由,叫杨家看管杨联,这段时间不准他再出门了!   杨联回府,还未来得及把家丁打听来的消息说出,便被杨老爷一顿好打,背上的皮都抽开了,血淋淋的衣服挂在身上。   当天晚上,齐宇林便去了一趟若月馆,馆主惊讶齐宇林居然也会来这烟花柳巷之地,心道男人果然都一样,但还是对齐宇林道银仙儿还未修养好,暂且不能见人。   二人说话就站在银仙儿房门前不远处,齐宇林知见不了银仙儿正欲离开,又听见那扇门内一声尖叫,银仙儿的声音传来:“我不是银仙儿,我不是!”   齐宇林吓了一跳,听到了里面的辱骂声,他讶异地看向馆主,馆主脸色有些尴尬道:“大夫说她这是离魂之症,被吓狠了,我只是让几个小丫头重新教她规矩,叫齐公子看笑话了。”   “离魂之症?”齐宇林还想问些什么,那扇门里又传来了一声尖叫,隔着小半条花廊他都能听见那声音撕心裂肺,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馆主不耐烦,转身小跑过去打开门,对着里面便是一脚,又骂道:“坐你的春秋大梦想当大小姐!闭嘴,再吵,我便买一副药毒哑你!”   这一声恐吓果然有效,银仙儿将下唇咬破了血,又被两个小丫头拉了进去。   齐宇林没靠近,但他看见了,银仙儿的身上几乎都是伤,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当真像是疯了一样。   那扇门很快又关上了,馆主抚弄鬓发,齐宇林避开视线,转过身。   门未关紧,门内的银仙儿被迫趴在地面,因她一张脸妩媚漂亮,故而脸上无伤。她好像看见了花廊尽头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可惜看过去时那人却背过身去了,银仙儿未能真的看清对方的面容,可她知道,她认识他!   很熟悉,单单是一个背影,便让她头痛欲裂,许多回忆冲入脑海,几乎要将她吞灭。   齐宇林对馆主道:“馆主做的也不是皮肉生意,不是不出人命便算不得犯法。”   馆主笑了笑:“没想到齐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呢。”   齐宇林听不惯她这般打趣,只留下一句几日后再来,便离开了花廊。   他一步步远离,却叫门内银仙儿的心愈发沉了下去,她绝望地不再挣扎,直至那抹身影彻底在花廊尽头消失,银仙儿才记起了他是谁。   齐子期,齐宇林。   她将一切都想起了,想起了那日银仙儿谎称有孕,要她陪着去看大夫。杨姝原是不肯的,可银仙儿道,若被若月馆的馆主知晓她怀孕,必定会逼她饮下落胎药,她说杨联还不知她有孩子,说不定他知道了,能替她赎身接入府中做个伺候的婢妾。   银仙儿落了两滴泪,请银杨姝可怜她,她说她手上没有现银,那些钱财都被馆主夺去,她连安胎药都没钱买。   银仙儿道:“杨小姐若不信,便随我去医馆,一看便知了。”   杨姝犹豫了,若银仙儿真的有孕,那便是杨联的第一个孩子。杨联府中已有妾室,却迟迟未有怀孕消息传来。她想倘若,倘若银仙儿说的是真的呢?   她让丫鬟将烧花鸭送进府里,再取些银钱跟上,自己上了银仙儿的轿子。   她很愚蠢!   杨姝此刻才知道,她就是个没心眼的蠢货,才会轻信了银仙儿的话,方上轿子她便闻到了一股花香晕了过去,再醒来,却浑浑噩噩记不得自己是谁,甚至与银仙儿换了身子。   想起不久前杨联还来过,对她那般,想起方才齐宇林离去的背影,杨姝痛不欲生,胸闷之际,一口气未喘上来,直接呕了一口血。   如此,活着也无意义。   杨姝晕过去了,两个小丫头见那满地的血,生怕真把人打死了,连忙去叫馆主。馆主见状也怕人死了,想起过几日齐宇林还要来,便让小丫头接下来都好生照顾着她,把伤养好了。   但过了好几日,齐宇林也没再来过。   这几日,周大人领人去了废旧老城区,命人动土,要挖百年前的尸骨。   城中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那废城历任知府都不管,唯独周大人上了心,还说要在城外重新划一片地,将那些尸骨好生安葬,各个立碑。   城中石雕坊的都接了知府衙门的单子,开始物色石头做碑了。   以前总往棋社书斋跑的文人都提起锄头打算帮着知府衙门一起干,废旧的老城区一旦清理干净,重新盖建,白月城必然焕然一新,也不必留下当年浊迹。   杨家出了几十人,一大早便动身出门。   齐宇林到杨府去见杨姝,给她带了一些城中名品糕点,他看向脸色越来越差的杨姝,开口道:“我方才瞧见杨伯父又出了十人帮周大人,看来要不了几日,城外乱葬岗便能被清理干净了,杨伯父有此善心,一定会有福报降临的。”   杨姝闻言,拿着糕点的手一颤,她眨了眨眼,忽而红了眼眶,抓住齐宇林的手道:“子期哥哥,你……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怎么了?姝儿,你好好说,别哭。”齐宇林被她抓得颇为不自在,便抽出了自己的手,递上手帕。   杨姝咬着下唇,落下几滴泪水道:“祖母留给我的镯子,我好像丢在城外林子里了。”   她重新攀上齐宇林的胳膊,抽泣着:“那是祖母去世留给我的遗物,是伴她一生的镯子,说日后给我当嫁妆的。可那日我随银仙儿出去后晕倒,再回来镯子就不见了,应该就是丢在林子里了。”   “姝儿别担心,我与伯父说,让人给你去找。”齐宇林劝慰。   杨姝却摇头:“不行,下人们少不得会遇上贪心的,倘若拿了藏起来又说没找到可怎么是好?而且爹娘知晓,必会责骂我粗心。”   “那我帮我去找。”齐宇林又说。   杨姝连连点头:“我随你一起去。”   “可你……你脸色好差,身子还未好全……”   “子期哥哥,若找不到镯子,我就要生心病了,你最疼姝儿的,就带我一起吧!”杨姝晃着齐宇林的胳膊撒娇:“有子期哥哥在,我不会出事的!”   齐宇林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收紧,他深吸一口气,对杨姝笑了笑:“我自当保护好你。”   “子期哥哥,你最好了!”杨姝扑入齐宇林的怀中。   齐宇林略僵,忍了又忍,拿起糕点递给杨姝,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 第82章 与仙醉:十四   立秋那日是近来几天最热的一日, 听周大人吩咐挖城外几百年前乱葬岗的人从城门开始,翻了好几日,已经挖出不下千副白骨。   周大人每日都听人汇报城外情况, 听到那日复一日累加的白骨数量, 他愣是在这大热天里浑身冒起了冷汗,只觉背后凉飕飕的。但更让周大人烦恼的是这几日住在他府上的阿箬不曾出过门,她叫周大人吩咐下去的事周大人照做了, 几日过去也不见有何动静。   虽说立秋, 可天还是很热, 但周府借给阿箬和寒熄所住的小院里,榕树还是落叶了。   晚间星河闪烁,周府因人少故而也未点灯, 坐在院中抬头便能见到璀璨的银河。一片叶尖稍稍干枯的榕树叶落在了石桌面上, 险些掉进周大人命人送来的红枣糖水完里。   那碗糖水已经被喝空了,碗下还有个放满冰块的托盘镇着,阿箬盘腿坐在石凳上, 眼神认真地盯着桌面上排布的一些石子儿,偶尔捏起托盘中的一块冰含在嘴里消暑。   石子儿摆设得像是一盘棋局, 每一粒石子儿上的都被阿箬用朱砂点了一粒小小的红点, 细看排布,可与今日星空呼应。忽而其中一粒石子儿上的朱色红点微微发出了些光芒,似有一道光线从石子儿迸出, 直朝天际繁星而去。   阿箬顺着那抹光抬头看, 她双眉微抬, 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我们要出门了, 神明大人, 但您要是有任何不适, 一定要提前告知我。”阿箬说着,伸手抓住那颗发着红光的石子儿,再将其他石子儿打乱随它们在桌上还是地上。   这桌上的每一粒石子,都是阿箬这些天见到的每一个人,包括那日在衙门听审的杨府上下和齐家人,阿箬在见到他们每一个人时,都在他们身上藏了一颗灵。漂浮于空中的灵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但阿箬能从那些灵中感知到这些人的方位。   自然中的灵不愿意靠近那个岁雨寨的人,阿箬便只能从他身边的人着手。多日前她被带去衙门,看见灵已经能接触躺在床上的银仙儿后,便有猜测银仙儿内里的魂魄怕是换了一个人,于是抓住了那些灵,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沾上了。   灵于人体无害,却能为她所用。   那人将魂魄移到了杨姝的身体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阿箬除了知晓她就在杨家之外,根本无法探出她准确的位置。可让她贸然冲入杨府要抓杨家的小姐,别说是杨家,便是白月城中那些提笔便能将死人写活的文人门,也不会允许一个术士这样欺负到他们白月城百年世家的头上来。   毕竟杨家夫妇不认为如今的杨姝是假的,亦不是人人都信这世间有移魂换魄之说。   阿箬无意与整个儿白月城为敌,将自己暴露,被这些人束缚,还要看那岁雨寨的人躲在众人身后假装无辜可怜,随时换魂逃跑。   每天阿箬都在院子里看那些灵的动向,不论是杨家夫妇还是杨联,亦或是周大人都没有离开过白月城。但今晚星路有变,阿箬绑在齐宇林身上的那一颗灵跟着齐宇林,飘往了废旧老城区。   如她所料,那人果然是个急性子,不过几日时间便哄着齐宇林,想要借机离开白月城了。   杨姝一个人想从杨府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前段时间还传出过阿箬逃出了大牢,如今杨家人尤其重视杨姝的行踪安危,平日别说是杨家大门,就是她自己住的小院也很少许她出来的。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便是由他们信得过的人,带杨姝出门。   立秋的傍晚,城外挖骨的人收拾器具正陆陆续续往回走,齐宇林到了杨家,借着今日立秋,云湖旁有放烟花的活动为由,请杨家人准许他带杨姝出去转一转。   “姝儿这些日子都闷在家里,眼见着瘦了下来,出去走动走动也好。”杨夫人对齐宇林很是放心,她笑道:“你们二人出府多带两个丫鬟家丁,看烟花的人多,就怕遇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齐宇林答应,便朝站在杨夫人身后的杨姝招了招手。   杨姝笑盈盈地凑上前,大咧咧地牵起了齐宇林的手,齐宇林抽回了手,低声道:“伯父伯母还看着呢。”   杨家夫妇只避开眼神笑了笑,自知这两人感情深,来年便要成亲了,走近些也无妨。   除了平日里跟着杨姝的丫鬟水兰,杨姝还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跟着,齐宇林倒是只身一人前来,并未带往日总跟着他的书童。   他们按照原先的计划先去云湖边看烟花,水兰这丫头一看见烟花便兴奋地拉着杨姝的手臂,小姐小姐地唤个不停。   齐宇林道:“天热有些干,你们去前面晨竹巷中买两杯茶水来。“   那两个家丁不疑有他,拿了银钱便离开,等二人走了,齐宇林又对水兰道:“麻烦水兰姑娘再买些姝儿爱吃的糕点,一会儿我们坐在湖岸边赏月吃。”   水兰自知他这是想支开他们,好与杨姝二人世界,便笑着点头,心想自己这糕点怕是买的时间越长越好。   跟着的几人都被支开了,杨姝才拉着齐宇林的手道:“子期哥,我们走吧。”   恰好此时一束烟花在他们二人头顶绽放,齐宇林抬眸看去,五彩斑斓的星火倒映入他的眼中,被杨姝牵着的那只手冷得发麻,他的心跳也很快很乱。杨姝就是与银仙儿去城外野林里才会出事的,难保今日他与杨姝一道去那林子里不会出事,没有危机。   “林中蚊虫多,你在此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一把扇子。”齐宇林对杨姝说罢,便朝不远处正卖折扇的文人摊子走去。   他给了对方钱,买了一把折扇过来交给杨姝,便与她穿过人群,朝那片老旧城区走去。   过去齐宇林从未走过这条路,今日月亮虽不圆,却很明亮,他与杨姝一前一后走在这些穿插在一起的窄巷中,像是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他对此地不熟,杨姝却像是熟门熟路,一条巷子也没走岔,精准地带着他站在了城门前。   废旧城门被人推开,再重重合上,齐宇林一路沉默,他紧盯着杨姝的背影,若说过去只是猜疑,如今却是肯定。   他肯定,眼前的杨姝,早已不是杨姝了。   齐宇林是个文人,不会舞刀弄枪,但一般的匕首抓在手中用起来都是一样的。   他今日准备来找杨姝时,便带上了一柄小刀藏在了靴子里,不仅是为了防杨姝,也怕荒郊野岭中会遇上其他什么危险的东西。一路过来,被人翻动的乱葬岗里除了那些露在月光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残破骸骨与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野草外,什么也没有。   杨姝那样胆小的一个人,竟也能牵着他,一步步跨过那些骸骨,逐渐朝深林靠近。   齐宇林看向周围的深树,杂草从腰间拂过,脚下土坡仍旧不平,这里还算是乱葬岗中一处,可见几百年前病死的人有多少。   他望着月色下二人交握的手,心知此刻牵他的不是杨姝,便觉得恶心厌恶。他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前面之人的力气远比他想象中要大许多,大到他恐怕费力挣扎也未必能叫对方松开他。   “别动,子期哥哥,若不牵手,我会害怕的。”杨姝说这话的语调,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在里头。   “你是谁?”齐宇林又挣了两下,没挣开她。   杨姝闻言,回眸朝他笑了笑,那双属于杨姝圆圆的眼睛带着些许魅惑地看向他:“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你的好姝儿啊。”   “你不是。”齐宇林停下脚步,不再朝前走:“你到底是谁,姝儿被你藏在了哪儿?”   “瞧你现在的反应,看来是早就发现我不是杨姝了啊。”杨姝也不再装下去,反正已经步入了这片林子,齐宇林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你虽将面容变得与姝儿一般,但终究不是她,总能被人看出马脚。”齐宇林一想到真正的杨姝如今还不知在哪儿,便心痛焦急,他抓紧对方的肩膀,声音拔高:“快说!你把她藏哪儿了?!”   “藏在……若月馆中啊。”杨姝轻声笑了一下:“我装她装得这么像,就连她的爹娘都没认出来,你倒是心细。只可惜,你与她一样愚蠢,旁人说什么都信,还不是乖乖随我来了这地。”   若月馆这三个字,如一道雷劈上了齐宇林的天灵。   他忽而想起了之前阿箬对他说的话,她说如果谜团在杨姝的身上找不到的话,不如去若月馆中的银仙儿那里找。几日前他去过若月馆,他也看见了银仙儿,可他第一次踏足那处,又逢馆主在教训人,他觉得那里的酒色香味很冲,连呼吸都是困难的,便避讳地逃开了。   一种可怕的念头闪过齐宇林的脑海,可他不敢去信,如若面前之人不是易容,也不是障眼法,站在他眼前的就真的是杨姝……那么杨姝身体里的魂魄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自己的魂魄又能去哪儿呢?   阿箬给过他提醒的,是他没想明白。   直到现在,齐宇林也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他怕他的猜测是真的,如若为真,那姝儿得受多少委屈折磨?他就站在那里,他甚至都看见了,却没能上前拉她一把。   她为何不说呢?若如今的银仙儿就是杨姝,她为何不向杨家人求救?   见齐宇林苍白着脸色,此刻的杨姝却摆出一副风轻云淡之色,她早就见惯了这样的表情,所有在得知自己所爱之人变成另一幅面孔的人在她面前,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到最后又如何?还不是说不爱就不爱了。   杨姝抬眸看了一眼头顶星空,长叹一声道:“时辰不早,我也不能与你耽搁,这具杨家小姐的身体太容易引人注目,不便我行动。”   齐宇林愣怔,弯腰从靴子里掏出匕首对准了杨姝的方向。   “真想不到啊,你一个书生居然还会动粗。”杨姝掩嘴笑了笑:“不过你舍得吗?舍得将杨姝的这张脸划破?将这把匕首捅进她的身体里?”   齐宇林舍不得,他面对着杨姝这张脸,也真的下不去手。他握着匕首的手都是颤抖的,浑身僵硬住,在杨姝逐渐靠近下就像是有无数条藤蔓顺着足下攀上了他全身,他的血液凝固,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齐宇林道:“你能扮得了姝儿,却扮不了我,我已经通知周大人,领兵出城,封锁这片山林,你逃不掉的。”   杨姝一惊,意外他居然还准备了后路,仔细回想,大约便是他给她买扇子的时候,让那卖折扇的人传话去知府衙门了。杨姝知道此事不宜耽搁,也无需与齐宇林继续谈下去,换了身体,挖出骨头,她也要离开这里。   微弱金光从杂草丛生的土地中浮了出来,一粒粒的像是细碎的星辰,齐宇林看向面色冷冽的杨姝,他颤巍巍道:“我对姝儿下不去手,总能对自己下得了手的。”   他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一个杨家小姐的身体不便她逃跑,那换做齐宇林的身体便能方便许多。上一次,她还是银仙儿的时候,便带着杨姝来到这里换了魂,这一次,她借着杨姝的身体带着齐宇林来林中换魂。   齐宇林想,只要他这具身体化作一具死尸,杨姝便未必能完成换魂仪式。   锋利的匕首朝男子的胸腔而去,齐宇林下手狠绝,他猛然闭上眼睛,冒着必死的心而去,疼痛传来的那一刹他忽而闻到了一股清淡幽冷的花香,紧接着又是一声女子的尖叫。   齐宇林猛然睁开眼,青绿色的身影在月色下闪过,漂浮于空中的金色仙气似被打起的萤火虫,霎时间照亮了四周,又温柔地沉浮着。   咚咚、咚咚——齐宇林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匕首没有插进去,只破了外面那层皮与肉,甚至没伤到骨头。而方才被他握在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株花枝,月季多重复杂的花瓣在夜风中颤动,与他流出的血一般,是赤红色。   一道击掌声响起,林子周围的风都停了,立在齐宇林面前的女子正是他前几日去周府拜访过的阿箬。对方身形纤瘦,青丝飞扬,竹枝簪发,背对着齐宇林,将他与寒熄一同护在身后。   杨姝在见到来者的那一瞬,瞳孔震颤,呼吸便停了。   她没敢动弹,浑身僵硬,脸色苍白的喘着粗重的呼吸,半晌才抿嘴,唤出了对方的名字:“阿箬。”   结界生下,杨姝便逃不掉了。此刻阿箬也能放心下来,回头再朝寒熄看去,问了声:“您还难受吗?”   寒熄的脸色很难看,方才杨姝动用仙气时,他连站起来都有些费力,可阿箬却不得不在暗处等待这一切发生才可动手。   她知道齐宇林被杨姝带来了城外,便一路悄悄跟随,只是杨姝与齐宇林说话,不曾分神关注过周围的变化。她一直在等,等看杨姝究竟是如何换魂的,等看她身为岁雨寨的人,还是仅剩的几个男人,又是如何藏在女人的身体里,又为何偏偏非要来城外才可施行。   阿箬看清了,杨姝的仙气是从地底浮上来的,那片土地里曾埋葬了成千上万个病死的人,那累累白骨中,也有这岁雨寨人原先的尸体,随着他魂魄脱离,肉身腐烂,仙气融入白骨,却被留了下来。   他的灵魂特殊,与他最初身体的白骨呼应,就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尸骨准确埋葬处,一旦离开这片林子法术便无效了。   如若魂在白骨不在,阿箬无法收回寒熄的仙气,白骨在魂不在,她也无法杀死岁雨寨的人,唯有当他自己站在自己的白骨上方,魂骨皆在,阿箬才能施咒。   现下寒熄看上去还是很虚弱,月白银纱周围浮动着粒粒金光,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的身体里。   寒熄还能对阿箬笑,阿箬抿嘴,知晓他一贯温柔,不会叫她担心的。   她深吸一口气再面对眼前的杨姝,手指比上结印,眉心轻蹙道:“你让我的神明大人难受了,所以废话不必多说,直接死吧。”   “等等,阿箬!你、你放了我!”杨姝连连后退,生怕慢了一步便小命不保,她连忙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何桑的去处吗?!”   阿箬闻言,手中结印稍稍停顿,杨姝见状松了口气,她道:“当初离开岁雨寨,我是与何桑一起走的。阿箬,何桑将你抚养长大,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他如今在哪?当真不关心他了?”   她以为自己说动了阿箬,却在话音落下后的两息,见阿箬冷着一张脸,慢慢抬眸,眼神如刀,声如寒冰刺骨:“啊,我想知道。”   “可我更想现在就杀了你,所以,你闭嘴吧。”   阿箬说完,结界中的杂草于飓风中旋飞,每一道风卷动杂草都如锋利的刀刃,割裂了杨姝的衣袂。 第83章 与仙醉:十五   凌厉的风刃使得草叶飞卷, 站在飓风之中的杨姝发出临死前恐惧地尖叫,那具身躯在风中挣扎,双目惊恐, 凄厉的惨叫声夹进了风声里, 就像真正的杨姝马上要死了一样。   齐宇林眼也不敢眨,他直勾勾地望着飓风中的少女,看见那张伴随他一同长大的脸上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在这一瞬, 他的心也跟着杨姝的泪一并被那飓风之刃划伤, 鲜血淋漓。   齐宇林想,如果此刻眼前的杨姝死了,是不是代表原来的杨姝就再也回不来了?   “阿……阿箬姑娘。”齐宇林的声音几乎哑在了嗓音里, 他知道眼前这名女子是来救他的, 如果不是她,他的匕首早就插进胸腔,立时毙命了。   可齐宇林还想再挣扎一番, 他在想那个也许呢?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也许姝儿的人生还有转机。   “阿箬姑娘, 姝儿还活着, 她的身体、她的身体不能有事!”齐宇林的声音越来越高,发颤道:“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不敢想若杨姝此生都被困在银仙儿的身体里会怎样, 她未来将永远都活在痛苦之中, 依照杨姝的性子, 她一定不会苟活。齐宇林舍不得她, 他想为她求一个可能。   阿箬尚未念咒, 此刻的杨姝还能断断续续说出话来。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急切道:“对啊,这具身体是杨姝的,你如果现在就杀了我,她的身体没有灵魂依托就是一具尸体,从此以后杨姝就真的死了。”   听到那人这样说,齐宇林更是崩溃地朝阿箬的背影跪下,他道:“请阿箬姑娘救救姝儿吧,她不能变成银仙儿,若这具身体死了,她还如何能回来呢?”   阿箬眉头紧蹙,她绞杀岁雨寨人的阵法并未消散,杨姝莫名其妙变成了银仙儿的确令人唏嘘遗憾,这是她轻信他人付出的惨痛代价,阿箬也没有办法帮她。   于她而言,能救则救,不能救则弃。   阿箬道:“我不会换魂之术。”   她不能给杨姝和眼前这个岁雨寨人换魂,也不能为了将杨姝的魂魄换回来,再给对方一线生机,这次她抓住了对方,难保下一回还能这么走运。   齐宇林知道她不会换魂之术,便是留住了杨姝的身躯也无用,他不是头脑混沌之人,自知这会换魂之术的妖方才还想用他的身体逃离。这么多年来,也不知白月城中有多少人遭殃,今日放了他,来日还有别的人会与杨姝一般受苦受罪。   齐宇林忽而想起了那日的周夫人,疯疯癫癫地在众人面前说自己是银仙儿,最后跳湖而亡。他浑身发寒,到了嘴边为杨姝求一具全尸的话卡住,竟无法说出口。   见齐宇林不再为自己求情,披着杨姝身体的男人顿时破口大骂了起来:“这世间的男人果然薄情寡义,你口口声声说爱杨姝,竟然眼睁睁地看她去死也不肯救她,懦弱!无能!废物!”   齐宇林被骂得一声不吭,即便他心里知道眼前之人已经不是杨姝了,可是听到杨姝的声音他还是会自责愧疚,备受折磨。他双手捂住了耳朵,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杨姝,不要心疼她,不要在意她。   阿箬不愿再听到一个临死之人的胡搅蛮缠,口中低声念着咒语,一句归来,惊起了满林的金色星芒,那些微光浮动于野草高树之间。每一粒金色的仙气都像是落入凡尘的细沙银河,光芒之中缀着无数由仙气化作的星星,那些光芒从大地之中渗出,扫过草叶,贴在了寒熄的银纱外衣上。   狂风停止,结界也消失了,立秋这日夜里吹来的风仍旧如火般炎热,齐宇林跪在草丛中,震惊地看向不远处掉落的杨姝身躯,方才他在这具身躯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的魂魄。那男人三十左右,相貌普通,被那些金光撕裂成一片片,随风化成了烟雾。   齐宇林只要想到曾有这样一个男人占据着杨姝的身体,心里便一阵泛酸恶心,忍不住干呕了起来。他艰难地爬起,朝杨姝跑过去,倒在草丛中的少女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的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却在这炽热的夜晚里迅速凉了下去。   齐宇林抱着杨姝的身躯,似是感受到了她就在他的怀中死亡,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明明知道真正的杨姝未死,却仍旧止不住内心的悲痛。   阿箬收了结界后便感受到了这股火风的热意,她回身小跑到寒熄身边,见他身上的灵光尚未完全进入体内,如一只只萤火虫环绕在他飘动的袖摆上。   白骨埋入土地,穿过这些泥土浮上来还需一些时间,最后的那几丝更是飞得很慢,一点一点地往寒熄的身上附着过去。   寒熄闭上了双眼,正在等待所有仙气回归。阿箬见到有一粒金光似是粘在了寒熄的睫毛上,随着他的呼吸睫毛颤动而颤动,黑暗的深林中就连月光都不能照入,唯有仅剩的几缕仙气照明,寒熄睫毛上的那一点,是最亮的。   那道金光照亮了他的脸,光芒让他半张脸回到了往日神明光辉之中,另外半张脸还隐藏在夜色之下。   阿箬听着他的沉沉的呼吸,见那睫毛上的一点亮光闪闪烁烁,心想有东西挂在上面应当会痒吧?于是她伸手对着那点金光轻轻碰了一下。   金色的仙气顿时灭了下去,阿箬的手指像是触电般收回,一股热流顺着方才的触碰沿着她的指尖几乎麻痹了她整条胳膊。电火窜上心头,阿箬的心跳加剧了。   寒熄睁开了眼,眼神从疏离冷淡慢慢回温,再看向她时,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他朝她浅浅一笑,好看的桃花眼微眯,似乎在说她调皮,不该碰他的眼睛。   不远处的脚步声传来,杂乱地朝这边靠近,一行人的手中举着火把灯笼,在这荒芜且阴森的乱葬岗上排成了一条蜿蜒爬动的火蛇。一声声寻人的呐喊传来,有人听见动静看见了他们,不一会儿火光便将此处围绕。   领头的是周大人,他身后跟了至少三十个官差,还有几十个杨府家丁,杨家夫妇也在其列,包括齐卉。   他们听到了齐宇林的哭声,连忙朝他靠近,杨家夫妇瞧见倒在齐宇林怀中血色尽褪的杨姝,倒吸一口凉气后险些晕了过去。   杨夫人身子一歪,倒在了杨老爷的怀中,悲痛道:“姝儿!我的姝儿啊!”   杨老爷也在发抖,可他理智尚存,再看向阿箬与寒熄的眼神是恨极了他们。他指着阿箬与寒熄,对家丁吩咐道:“抓住他们俩!别让他们跑了!”   “齐宇林!我将姝儿交给你,你不好好带着她在云湖看烟火,为何要带她来城外!还害得我姝儿、我的姝儿……”杨老爷一脚朝齐宇林的背心踹去,悲憾道:“为何我姝儿会遇害,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卉见自家儿子被踹,立刻上去拦住了杨老爷,道:“杨兄,听听子期怎么说吧,他是将姝儿看得最重的,一定不会害了她啊。”   齐宇林还在抹泪,眼见着杨家人各个拿着棍棒朝阿箬和寒熄走过去,连忙开口:“不关他们的事,不是他们杀了姝儿,不是……”   “不是他们?姝儿明明说过这个女人是妖道,要抓她炼丹,要害她性命的!齐宇林!你是不是被这妖道迷惑了眼,成了他们的傀儡,才害得姝儿命丧此地!”杨老爷气得夺过一旁官差腰上的剑,架在了齐宇林的肩上:“说!是不是你害了姝儿!”   “杨兄!”齐卉生怕杨老爷气急攻心失了手。   齐宇林摇头,他没放开杨姝,却又不能眼看阿箬和寒熄受难,他道:“不是他们,是、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换了姝儿的魂魄。杨伯父!我与姝儿自幼一同长大,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姝儿痛一分,又怎会帮着外人害她?之前在姝儿身体里的根本不是姝儿的魂,真正的姝儿在……”   齐宇林顿时止住话音,他瞳孔剧烈颤动,眼看着周围几十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他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要如何说?当着这些人的面告诉他们,真正的杨姝已经变成了若月馆中的银仙儿?他们会信吗?不信便当他是疯了,若他们信了呢?今后他们该如何看待杨姝?杨姝又是否能接受事实,接受他们的指指点点度过余生?   不!不能说!   若说了,杨姝便真的不能活了。   “你说啊!哑巴了?!我倒要看看你要说出什么疯话来!”杨老爷弯下腰去扶杨姝的尸体,老泪纵横:“我的姝儿、姝儿啊……”   齐宇林矛盾的心情割裂了理智,他跪在地上无措地任由杨老爷与杨夫人抱走杨姝的尸体,却为阿箬和寒熄辩解不出一句。   杨夫人搂着杨姝的尸体跪坐在一旁哭泣,杨老爷护着她们娘儿俩,伸手指向阿箬与寒熄,咬牙切齿道:“给我打!把这两个妖道活活打死!”   “杨老爷……”周大人正要开口,杨老爷便道:“周大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妖道在你衙门关了数日,屡屡被她逃出,若不是你们衙门看管不严,我姝儿又如何会丧命?”   “先有我妹妹当众跳湖,死的不明不白,再有我姝儿屡屡遇害,如今也死了,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要打杀这两个害人的妖道,难道你还要为他们求情辩解?!”杨老爷句句诛心,堵得周大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周大人也无法确定当初是不是他被阿箬诓骗了,如何他们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周府,如何他们就杀了杨姝?   再看哑言的齐宇林,周大人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不是姝儿,阿箬姑娘没有杀错人……她、她是无辜的。”齐宇林只能说出这句话,来回重复,再多的便咬死牙关不肯多言。   “打!给我打!”杨老爷声如洪钟,惊起了一林夜雀。   阿箬见那几十个举着棍棒朝自己过来的家丁,立刻牵住寒熄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她站在人前,从怀中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银光闪过她冷静的双眼,她道:“神明大人,后退。”   寒熄垂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许多混沌的记忆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那是他被阿箬背在背上的三百余年,他还是一具白骨,仙气散落天地各处,但总有一缕光照入黑暗的篓中,隐约可见的身影,便如此刻一般。   青绿衣裙,力气奇大,她能背着一副白骨跋山涉水,背着一副白骨勇斗恶人,将他护得好好的。   其实这一路上来,除了碰到岁雨寨的人,他们很少身涉险境。阿箬不喜欢麻烦,她避开几乎能避开的所有战争纷乱,可真正遇上危险时,她的后背便是最大的弱点。   旁人的刀枪棍棒落在她的身上,她因不会死,故而不怕疼地往前冲,但只要有一个人碰到了她的背篓,她一定会立刻缴械投降,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先确保寒熄万无一失地安全,再伺机反杀。   即便如今的寒熄,已经不是白骨了。   他早就不是了。   可阿箬仍改不了这个习惯,之前遇见流兵截道她也是这般,先将寒熄护着,叮嘱他后退,再自己冲到前头去厮杀。   几个人尚有出其不意赢的可能,几十个人一并冲过来……她会赢的,寒熄知道她会赢,但也一定会受伤。   不会死的疼,就不疼了吗?   几十根棍棒长刀在火把的光芒中朝他们越来越近,这一瞬所有人的声音、动作都在寒熄的眼里变得奇缓无比。他听见了阿箬的心跳,屏蔽那些他不愿听到的嘈杂声,阿箬的心跳有些快,她也一定是紧张、害怕的,只是故作坚强罢了。   阿箬眼露锋芒,想抬臂去挡这几棍子,再反手将匕首刺出去。   先解决最前面的一批,再设结界护身,伺机逃离。   她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这迎头一击了,棍棒划破长空的劲风吹开了阿箬额前的发,却在下一瞬被一片片碧青飘零的竹叶迷了眼。那些叶子带着青涩甘甜的香味儿,似是一场雪,簌簌落在了杂草丛中。   鹿眸圆睁,她愣住了。   非但阿箬,在场的所有人都失了神,尤其是那些举着刀枪棍棒朝阿箬冲过来的男人们,他们的手中徒然一空,利器化作飞零柔软的叶,顺着燥热的夜风吹散。   幽冷的香味从身后传来,有一片叶正好落在了阿箬抬起护身的手臂上,宽大的叶片纹理清晰,她很熟悉。   这是箬叶。   箬叶温柔地拂过阿箬的发与脸,轻飘飘地散在她的周围,触地而发微光,形成了不可攻破的屏障。   腰上忽而一紧,阿箬被迫往后退了半步,后腰贴上了寒熄的腹部,他的手臂横在了她的腰间,使得她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   危机急转而下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就被人化解,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阿箬握着匕首的手还在颤抖,他们的手还牵着,她的心跳得更快了,那双睁大的鹿眼被风吹得有些干涩,她眨了眨眼,再回眸朝身后人看去。   寒熄很高大,她的身量堪堪到他的肩膀,只要他想,他可以将阿箬完整地抱在怀中,不露出一点儿身躯来。此刻他也是这样做的,阿箬被寒熄宽广的袖摆遮住了大半边身子。   那银纱袖摆上浮动了流云,似水似雾,被风吹薄的云偶尔露出阿箬墨绿色的衣摆。   他不再像过去总朝阿箬浅浅笑着,又偶尔开花叫她高兴的神明了。   寒熄的眼神冰冷,看向世人如低微的蝼蚁,好似只要他此刻轻轻吹一口气,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都会化作灰烟,就此消失。   便是阿箬也从未见过他动怒,眉头未蹙,亦足够震慑人心。   薄唇轻启,寒熄道:“不许,动我阿箬。” 第84章 与仙醉:十六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曾见过真正的神明, 亦不敢去肖想神明降世,在看见漫天飞舞的箬竹叶后,众人才真正惊诧于原来人多势众、官威王法, 并不能约束超脱于自然之外的一切。   杨家的家丁看寒熄与阿箬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胆怯地往后退去,手心冒汗,浑身发麻。惊惧之下的人忘了声音, 深深夜色中的乱葬岗林子里, 唯有火把的光芒被风吹乱, 忽明忽暗。   寒熄说,不许动阿箬,于是这一片天地就像是停止了般, 没有任何人动, 也没有人开口出声。   杨老爷从震惊中慢慢回神,哑着嗓子脱口而出了一句:“妖、妖怪。”   阿箬闻之蹙眉,顿觉侮辱道:“妖?你骂谁是妖?!”   她一贯来护着寒熄的, 神明大人怎么能被人说成是妖呢?还是这么惹人讨厌的老头儿说出这话。   说寒熄是妖,的的确确是在骂他了。   阿箬亮起手中的匕首便要从寒熄的怀里挣脱出来去割了杨老爷的舌头, 可寒熄的手臂还搂着她的腰, 见她有些咋咋呼呼地朝前冲,寒熄牵着她的手略微收紧:“别怕。”   她才不怕,该怕的应当是这些不分是非黑白便冲过来要打杀他们的人才是。她也是人, 也不会轻易杀生, 可若对方欺负到她头上来, 她绝不会由人摆弄, 更何况那人是在说寒熄为妖。   “杨老爷, 便是杀人犯了王法, 也应当交由衙门处理,这里荒郊野外处处白骨,你还是快带姝儿回去吧。”周大人清了清嗓子,又对阿箬开口:“不论事实如何,杨姝已死,阿箬姑娘必须得给一个合理的说法才行。”   阿箬道:“先兵后礼,你倒是算得明白。”   如今的杨姝是什么情况,周大人是最早知晓实情的人,杨家的家丁方才举着武器朝她过来时也不见周大人摆起官威呵斥他们,现下瞧形势不对又做起了好人。   说到底,再公正的官也会有私心,他只帮自己那一方。先前周大人为百姓考虑,想要查清换魂一事不得不听从阿箬办事,他那时与阿箬是一边的,如今在看见寒熄出手,法术将他们身份地位割裂,他便变成与寻常百姓、普通凡人为一边了。   “我早与你们说过了,若我想杀一个普通人,根本用不着费神将她带到乱葬岗来。”阿箬瞥了一眼杨家夫妇与齐家父子,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杀的不是杨姝……自然,如今杨姝的这具身躯,也的的确确死了。”   没有魂魄,那便是一具死尸。   阿箬说她没有杀死杨姝,可杨姝却成了一具尸体,在场唯有周大人和齐宇林知晓她话中用意。   齐宇林抬眸朝阿箬看去,他有些震惊,心中亦觉得惭愧。   杨家将阿箬逼到这般绝境,她也没有说出真正杨姝的去处,可他为了杨姝的名声,却只能无力也无能地辩解,甚至帮不到他们一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箬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她此行目的达成,至于杨姝今后如何,齐宇林如何,杨家与周大人又如何,都与她无关。   阿箬想走,也没人敢拦着。   有寒熄牵着她,她比任何时候都安心,胸腔的震荡还未从寒熄施法护她的那一刻中缓和过来,仍旧紊乱地跳动着,疯狂地叫嚣着。她想问寒熄是不是好了,可她每一次在岁雨寨人的仙气回到寒熄体内后都会问这个问题,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的,于是这次阿箬就不问了。   火把长龙为她与寒熄照明,二人一步步离开了人群,甚至在他们靠近时那些举着火把的官差都忍不住因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寒气而往后退了几步。有人踩到了白骨,深更半夜里,甚至觉得白骨也没那男子的眼神恐怖。   齐宇林见几乎要看不见阿箬了,便起身对着寒熄的背影喊了一声:“阿箬姑娘,姝儿真的……真的没办法再救回来了吗?”   周大人朝他看去一眼,目光震惊,似乎从齐宇林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这回阿箬没有回答,其实答案她已经说过了,他也早就知道。阿箬不会换魂之术,杨姝的身躯在燥热的天里很快就会腐烂,而如今变成若月馆中的银仙儿才是齐宇林当下真正应该去救的人。   一具身躯,不过皮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人的感情是最经不住考验,却又最拥有无穷力量的了。齐宇林从不认为自己对杨姝的喜欢泛泛于她的外貌,他更喜欢的是这些年他与杨姝共同经历的过往,在意的,是那个藏在皮囊下的灵魂。   出了林子便是白骨累累的乱葬岗,一阵阵热风吹来,风中还漂浮着一些似云似雾的魂魄——那些无根无知,已然化作孤魂野鬼的几百年前惨死的人们。   阿箬看了一眼,乱葬岗上立着的无字碑歪了,难怪将他们放了出来。不过索性这些魂魄经过几百年无字碑的镇压,身上的怨气也早就被时间搓磨,不会有机会和力气飘入城中害人,更多的便是在自己死前最后一片土地弥留,重复着活着时在意而做过的事。   不同相貌年龄的魂魄仅能叫人看出模糊的轮廓,辨不清他们生前的模样,但因魂魄的数量太过于庞大,甚至比阿箬料想中的还要多,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寒意,猜想这些魂魄中,究竟有多少是死于疫病,又有多少是被人吃了下去。   几百年前的白月城,疫病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时光倒回到三百多年前疫病肆意的白月城,因乱世中得病的人太多了,一些寻常疫病何桑都有可以解救的方法。他不愿与吴广寄等人为伍,在阿箬和何时雨相继离开他身边后,他便一个人离开了岁雨寨,只是朱谦根上了他。   朱谦的性格很古怪,至少何桑是看不透他的。他身量纤瘦,与女子差不多高,对人总笑脸相待,因羡慕那些强壮的男人,又为了能在乱世中讨一口饭吃,他能为那些人当牛做马。   何桑不看轻一个人卑贱,只要他不害人,在何桑眼里那都是苟活而迫不得已,他也曾因此做过一些违心之事,便没有资格指责朱谦的为人。   朱谦曾跟在吴广寄身后很久,吴广寄等人开了荤后想吃肉了,便会让朱谦去找些人来,骗的,哄的,抢的都行,他身板小对付不了男人,便对一些老弱妇孺下手。其中有漂亮的女人,吴广寄等人舍不得杀,便将那些女人圈起来当牲口般对待,只要有身体供他们排遣解闷就好,若女人死了,便洗干净吃了。   朱谦是在看见有两个男人同时与一个女人欢好时,才起了人生中最初的欲\望的,他以往的欲\望,都是吃喝,可他的欲\望对象,并不是被压榨的可怜女人。   他羡慕强壮的男人,时间久了,那些他不曾拥有的身高、身量都成了他痴迷的特点。   后来他的眼神中的情绪再也藏不住,心思被人发现,便被赶了出来,没人再用朱谦跑腿,他从狗腿子变成了恶心的变态,朱谦无法,只能跟着何桑一道离开。   到了白月城,何桑给人看病,彼时城主便是朱谦最羡慕也最想拥有的那一类男人。他整日跟在何桑身后,好似洗心革面了要学医,实际是为了接触那个城主,可城主已经有夫人了。   随着燥热的天,在朱谦看见城主光着上身走在一群瘦弱的百姓之中,疏散人群派药发米,汗液流过肩背上古铜色的肌肤时,他彻底藏不住内心的疯狂。   他对城主表明心迹,像条狗一样跪在他的面前乞求他能将自己带在身边,他说城主是他见过的最强壮、最有男子气概的男人。   可城主看向朱谦的眼神,恶心透顶,厌恶至极。   后来随着天热,疫病愈发没法儿控制,死的人越来越多,城中的米也见底,人们没有东西吃,每日都有人饿死,朱谦是最开始带头吃人的那个。   他不是第一回 吃人了,因为他吃人,带动了白月城中许多为了保命的人都开始吃人,那些才饿死的,或者即将饿死的人都逃不脱被吃的命运。当时城主夫人有孕在身,可两日没吃过米的夫人险些就要饿死了,是朱谦捧着人肉汤主动递给城主,他让曾经满心为了百姓安危的城主一步步走入深渊,城主为了自己的妻儿,放任朱谦的所作所为。   何桑得知他们吃人是由朱谦带领,及惭愧也痛恨,惭愧是他带来了朱谦,痛恨这世道终究将人变成了野兽。   何桑走了,朱谦留在了白月城,他看着城主儿子降世,看着城主与城主夫人相爱,他的内心愈发不甘,即便城主已经答应让他留在白月城,他也依旧不满。   他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越来越深,他看向城主的眼神也越来越赤\裸,城主周围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心思,城主夫人也不例外。   那夜是城主夫人邀朱谦去城外乱葬岗会面的,她带领了好些打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身边有这样恶心的男人,更不能容忍这个男人一直在觊觎着自己的丈夫。争风吃醋的场面,在一男一女间展开,城主夫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命令手下要朱谦的命。   岁雨寨的人曾吃过神明的肉,朱谦知道他是不会死的,可他也是在痛极,仿佛要痛死的过程中,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另一种能力。那是潜藏在每一块神明的肉,每一滴神明的血液里的,属于神明的仙力。   朱谦最想要的,便是名正言顺地站在城主身边,于是那一夜他杀了所有人,成了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在看见自己变成了朱谦时,惊吓得疯狂大喊,朱谦那时才发现,魂与骨是可以分离的。魂魄寄宿的身躯只会慢慢老死,不会受任何伤害,而他自己原先身躯里蕴藏着仙力,可那具身体却能被杀死,随着时间腐烂。   爱一个人,真的能抛开对方的外貌,只看灵魂吗?哪怕灵魂转换,由男变女,由女变男?   城主在得知这个荒唐的事后,既没有杀死变成朱谦的城主夫人,也没有伤害住在城主夫人身体里的朱谦。他对夫人的爱意,在面对着朱谦的那张脸时,迅速消散,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他们过去经历过的生死难关都烟消云散了。   而变成城主夫人的朱谦甚至没有费多少力气,只还用以往眼神看着城主,便得到了城主,他终于如愿以偿,以一个女人的身体,拥有了他爱慕的男人。   这算什么呢?朱谦忽而发现,他其实变成女人挺好的,因为只有变成了女人,他爱慕强壮男人这件事便不再荒唐恶心了。   还未到一个月,被迫换魂的城主夫人就死了,对外宣扬是死于一场疫病,实际却是被人锁在柴房中整日疯疯癫癫地说着话,一日不知谁给了药,把她毒死了。   朱谦的身体朱谦自己不在意,城主自然也不会在意,那具身体最终跟随其他死掉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了乱葬岗中,皮肉腐烂,白骨作堆,朱谦也认不出哪个究竟是过去的他了。   后来城主年迈色衰,他也不再年轻漂亮,朱谦才发现城主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无能且啰嗦,而他对城主的爱也随着对方的改变而淡薄到生厌。   原来他不是喜欢城主,他只是喜欢外表看上去足够强壮的男人。   于是他看上了另一个人,寻觅好那个人心仪的女人,再借着城主夫人邀请的名义,带着那个女人去了乱葬岗,故技重施,成为了他想成为的模样,拥有了他想拥有的一切。   他翻不出自己的白骨是哪一副了,若想一直换下去,他便必须留在白月城。几百年来,朱谦早就忘了自己曾是男子的事实,他习惯了女人的身体,也习惯了由不断变换身躯身份,来尝试不同的男人。   壮年时穿着官服威严的周大人他喜欢,于是他成了杨家女子去接近他。   周大人年过不惑了他便不喜欢了,于是成了银仙儿去勾\引杨家相貌一流人也风流的杨联。   他不把人命当命,也不把旁人当人,他甚至不曾真正体会过作为一个人活着的真正意义,索性,他也不在意那样的意义。   城外漂浮的魂魄中,有许多是当年朱谦吃过的,可他们也早早忘记了朱谦是谁,早早忘记了自己是谁了。   一个人的爱,真的能越过皮相,直击灵魂,只能看见对方的心,而不在意对方如今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吗?这世上又究竟有几人的爱,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考验呢?   齐宇林能吗?   今夜之后,他会去若月馆找银仙儿吗?他会抛开世俗,抛开一切与银仙儿成婚吗?若可以的话,在杨姝尸体腐烂之前,将她的魂魄从银仙儿的身体抽出,再还给她自己,那她与齐宇林便能称之为真正的皆大欢喜了吧……   推开城门,步入废旧老城的窄巷,阿箬抬头看见月亮正跟随着她与寒熄,一步步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风中传来了淡淡的花香,这里几百年不曾住人,阿箬却发现一家破落的屋子前长了几株野栀子,那是晚开了几个月的栀子花,散发着甜腻的味道。   阿箬忽而开口问寒熄:“您有办法帮杨姝吗?”   寒熄的脸色仍旧很冷,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没有开口,沉默便是答案。   阿箬胆大地去猜,神明大人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一定有办法帮助杨姝,只是基于杨家人方才对她与寒熄的举动和态度,他不愿帮。   可她又想,神明大人不是这样小气记仇的人,他心胸宽广,怀有苍生,当初能为苍生而死,自然不会与凡人斤斤计较,他若能帮一定会帮,既开不了口,便是帮不了。   阿箬在两种想法中徘徊,还想到了齐宇林爬了满脸的泪,一道浅浅的叹息吐出,阿箬想她不论经过多少年,总改不了怜悯旁人,可怜悯却无作为,才叫人于心不安。   “阿箬在想什么?”寒熄问。   走出老城窄巷,头顶的月光豁然开朗,无人的宽阔街道上飘来了几片落叶,阿箬侧眸看了一眼寒熄的脸,抿嘴道:“我在想,您还在生气吗?”   “嗯。”寒熄没有隐瞒,他是个很诚实的神明。   阿箬轻轻啊了声,她张开双臂,踮起脚朝寒熄凑过去,紧紧地拥住了对方的腰背,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   “现在好些了吗?”   寒熄几乎在阿箬抱上来的那一瞬便将她搂入怀里,他弯下腰,把人牢牢地护着,除了发丝,没露出半分。   声音闷闷地从阿箬肩窝处传来:“嗯。”   方才寒熄动怒,不但吓到了旁人,其实也吓到了她。   在阿箬的记忆里,她不曾见过寒熄这样一面,许是因为寒熄在她面前总是微笑着的,她便以为他的心胸能装天地,世间一切大小事于他而言都是琐事,他不会为琐事而动怒。   但寒熄,会为阿箬动怒。   也会因为阿箬的一个拥抱,轻易化解了所有怒火。   阿箬想,神明大人的温柔果真是刻在骨子里的,饶是再大的怒气,也是一哄就好。 第85章 与仙醉:十七   杨姝死了, 周府才办完一场丧事就又轮到了杨府,那夜城外乱葬岗上发生的事真相如何没人敢去追问,杨家人也因此彻底与齐家决裂。   杨姝之死在白月城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有许多话人传人后便变得不成模样。   有人说那日杨姝和银仙儿一同在城外林子里晕倒, 还死了四个轿夫,如今银仙儿疯了,杨姝又死了, 必是四个轿夫的冤魂索命来报仇了。   也有人说是齐宇林带着杨姝去城外意图不轨被拒后恼羞成怒, 失手把她杀死的。   可众人不解, 齐宇林与杨姝本就是未婚夫妻,来年便要成婚的,何须急于一时?因为此事, 就连齐卉在白月城中的形象也受损, 齐卉勒令齐宇林在杨姝入葬前不许出门,也不要去理会街上传的风言风语。   齐宇林好好答应了齐卉不出门,却在齐卉唉声叹气去杨家乞求原谅时离开了家。   齐家与杨家距离不算太远, 出了他家门的这条街站在街道口,便能听见杨家那边的哀乐之声。   齐宇林站在街前, 多日来不曾好好休息吃饭过, 他的身形也瘦了一大圈。他远远看向杨府,看见石狮子前头被风吹起飘摇而过的引魂幡,齐宇林的呼吸停了许久, 久到他本能地大口喘气, 这才觉得眼前一阵泛黑, 眩晕地扶着墙站稳。   定了定神, 齐宇林没去杨家, 而是转身去了平乐街。   平乐街里几个写诗作词的文人见到齐宇林纷纷愣住, 他们都知道杨姝才去世,还是因为齐宇林看守不当导致的,却没想到他平日里表现得对杨姝那般青睐尊重爱护有加,却在杨姝死后第二日便到秦楼楚馆来了。   一行人见了他仿若见了怪物,眼神中的鄙夷与震惊像是一把把利刃,从齐宇林的背后穿过他的身躯,直扎在他的心上。   齐宇林原也是百折不挠之人,在这一双双眼神下竟生了一丝退意,他有些混沌,像是知道自己接下来在做什么,又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了。   他站在若月馆前,看向里头正在听曲玩乐的各种人,他与此地格格不入,站在门外也不像个是来找女人消遣的。门前的小厮还好言相劝,让他先回去,过几日再来,免得被旁人指点,今后背上骂名。   是啊,齐宇林知道,他今日若踏入了若月馆,来日便再也不得为自己正名正身了。   可他若不踏入若月馆,真正的杨姝就要再多受一分折磨。   齐宇林此行,宛如赴死,他也有过犹豫,但犹豫一晚足矣。杨家为杨姝办丧,便是断定了杨姝死亡,哪怕他带着银仙儿去杨家见了杨家众人,他们也不会承认真正杨姝的身份,更不会相信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   这世间的人再荒唐,又有谁会认为自家儿子养在青楼里的情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换魂一事周大人既不提,便是想要就此揭过,齐宇林只是一介文人,一个书生,他改变不了什么,便唯有从心出发。   齐宇林还是踏入了若月馆,他见了馆主,将这些年攒下来的钱统统给了对方,要为银仙儿赎身。   小屋内,若月馆的馆主看向面前厚厚的一沓银票震惊许久,再抬眸看向齐宇林,心道世间男人的心可真是凉薄,却也没想到有人能凉薄得这么快,未婚妻才死,这便上赶着要来赎未来大舅哥的情儿了。   馆主看轻了齐宇林,但终是为了这一笔不小的钱财动心,还是收下了银票,交出了银仙儿的身契。   如今的银仙儿神智混沌,早就不能弹琴跳舞,上次气跑了杨联,恐怕也不会再招杨联喜欢,留在若月馆已是无用。   银仙儿的房中不再有以往浓浓的香味,而是淡淡苦涩的药味,这些天她受够了打,也被人磨平了意志,已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任由旁人搬弄。   齐宇林到时,见到的便是一副破败模样的银仙儿,她像是一张画,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见到馆主,银仙儿害怕地哆嗦了起来,她不敢去床上,便一直睡在地面,一直缩在角落,在她见到齐宇林那一瞬,眼眸中的光亮了起来,又很快暗淡。   有人与她说,杨姝死了,杨家正在办丧。   若杨姝死了,那她过去十几年的记忆是什么?她所经历的是什么?她这具身体,又是什么呢?   她再也不能是她自己,也永远不会是她自己了。   馆主道:“从今儿个起,你就是齐公子的人了,馆内的东西一应不得带走,只许你收拾两件衣裳,穿得整齐些便与齐公子去吧。”   馆主言罢便离开,房中只留下齐宇林与银仙儿两人,齐宇林站着,银仙儿蹲坐在地上,她抬起头仰望着高高的他,见他慢慢蹲下,与她齐平。   齐宇林问:“你记得我是谁吗?”   他没问认得与否,只问她记得与否。   银仙儿张了张嘴,缓缓摇头:“不认得。”   齐宇林的眼神有些失落,眼眶也红了些,他失声一笑,只扶起银仙儿道:“不认得也没关系,今后就认得了。”   齐宇林带着银仙儿离开了若月馆,银仙儿走时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戴着帷帽,瑟缩地跟在了齐宇林的身后,终于离开了这些天如同巨大怪物一点点吞噬她的牢笼。   她获得了自由,从此骂名却追上了齐宇林。   当天齐卉听闻齐宇林去了秦楼楚馆立时回家,一回家瞧见坐在家中的银仙儿,他连忙拿起棍子朝齐宇林身上抽,第一棍子下去时齐宇林险些就被抽吐出一口血来,可他直直的腰并未弯下。   银仙儿吓了一跳,她冲过去要拦齐卉,她有许多话要说,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些荒唐事都随着杨姝身死而掩埋。   那她是谁呢?她除了是银仙儿,还能是谁?又能为齐宇林说什么?   齐宇林拦住了她,他居然还朝她笑,哑着嗓音安抚她道:“没事的,让他打,今后我还要做出许多混账事,总要让他打够了消气了才行呢。”   那些混账事是什么?银仙儿不敢开口问,可她从齐宇林的那双眼里看到的却不是一张妩媚动人的脸,他好像真的能看见她,看见杨姝,他看她的眼神,与过去一样。   齐卉打了齐宇林十棍,打得他站都站不起来,可齐宇林仍咬着牙不肯将银仙儿送走,于是齐卉便被他气走了。齐卉去了棋社,晚间只有银仙儿照顾着齐宇林。   烛灯昏暗,齐宇林一背的伤,血迹粘着衣服与烂肉,需要用剪刀一点点剪下来,大夫来过又走了,留了两副药,银仙儿便在一旁熬药,为他擦血涂止血药。   两个药炉上的药一碗是给齐宇林的,一碗是给银仙儿的,她的身体也未好全,弄得满屋子都是药味儿。   齐宇林见银仙儿先是皱着眉头一口气将药喝空了,再从旁边药渣里捡来了干橘皮含在嘴里,而后把药端给了他。   被齐宇林从杨府带出来的黑猫闻到了血腥味儿,从院子里窜入了小屋的窗框上,它就蹲在那儿,抬起前爪舔了舔毛,看屋内一派安静和谐之相。   银仙儿见到了猫愣了愣,再看向齐宇林,眼神复杂。   齐宇林喝下药,又问她一句:“现在记起我是谁了吗?”   她不敢说话,不敢回答,她怕她说自己是杨姝,齐宇林也会当她是疯了,与若月馆中的那些人一样打她,骂她,侮辱她,否定她。更何况杨姝已死,杨姝已经死了。   银仙儿的沉默,让齐宇林轻轻叹了口气,可他还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有一个秘密,我亦有一个秘密,等你有一天对我的秘密感兴趣了,便将你的秘密告诉我听,我们交换,好不好?”   齐宇林开口:“案台左侧抽屉里有一包杏仁糖,你可以拿了吃。”   随后他又道:“杏仁糖下有一面锦布,锦布下有一本诗词集,若嫌闷,也可拿去看。”   银仙儿是不识字的,但杨姝识字,杨姝知道那是哪家的杏仁糖,以前齐宇林总买来给她吃,翻开锦布,那下面的靛色书封上写的是——郭安百集。   遥远的记忆画成了另一个人的人生,那时的杨姝只有几岁,识得千字,却有些冒失,她不愿与娘亲去庙会,便去文墨街上新开的书斋看书,杨府的家丁在书斋门前守着。   小杨姝找了许久,才看见了一本放在架子上的“郭安百集”,她够不着,转身去推了小梯子,再看那本书已经被别人拿走了。   十二岁的齐宇林被一个粉色的小团子跟了半个书斋,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有风有花的清净地,那粉团子却还像个小尾巴似的随他到了那处,鼓着一张脸看向他,一副气急败坏又有些委屈的模样。   “小姐有事?”齐宇林问。   粉团子道:“那书、我先看到的。”   “我先拿到的。”齐宇林道。   粉团子有双圆溜溜的眼睛,水润润的,一委屈起来立刻就落了泪珠,她虽皱眉瞧着凶,脾气却是个极软的人,说哭就哭了,哭声还很小,嘤嘤地叫人恨不得立刻对她道歉。   于是齐宇林也这么做了,他对粉团子弯腰致歉,再将“郭安百集”摊在桌上,对她道:“那不如我们一起看吧。”   粉团子擦了擦眼泪,极好哄,吸着鼻子道:“好。”   齐宇林记得粉团子的衣服上绣的是桃花,记得粉团子发上戴的是一朵石榴花,艳红的颜色显出了几分俏皮。她的身上还有些奶香,甜腻腻的,像杏仁糖。   粉团子问他名字,齐宇林往日只会向别人说自己的名,这次却提了不常说出去的字。   他说他叫子期。   杏仁糖是那家杏仁糖,郭安百集亦是那本郭安百集,齐宇林仍然还是过去的齐子期,变得只有一个杨姝而已。   齐宇林道:“没关系,你今日记不得我,明日我再问,或许明日你就记得了。”   杨姝从未真正忘记。   这世间的情与爱,是灵魂之间的羁绊与融合,换了一具身体,只要魂魄未变,爱亦会不改且延续吗?齐宇林不知自己将来会如何,也不知等到千夫所指之时是否会为今日之举后悔,但他知道,人不能逆着自己的心意行走。   或好或坏,或被理解又或被辱骂,那都是他今后要承受的果。   现在的齐宇林,能承受这些,也愿意承受这些。   齐宇林之行,终究是被整个白月城的人看不起,齐卉因为银仙儿住进家里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整日待在棋社里,心中五味杂陈,又不知该找谁说。   便是齐卉那样聪慧的人也有了借酒消愁的一天。棋社老板也知他家变故,虽不知平日里看上去好好的齐宇林怎么就像中了邪一样成了那贪恋美色道德沦丧之人,但他还是同情齐卉,便让齐卉在棋社住着。   这一日棋社老板拿着两本棋谱朝齐卉屋里走来,道:“这是早前与你下过棋的人送来的,说是你留在画舫被他们捡到了。”   齐卉看见棋谱,立刻知道来者是谁,他沉着脸色,过了许久才接过棋谱对棋社老板道:“我去去就来。”   他拿了一壶酒,磨蹭了会儿又匆匆出了无忧社,远远看见那两个已经走到街前的身影。   齐卉踉跄着跑过去,叫住了他们。   “公子,姑娘!”齐卉跑到二人前,心如擂鼓,脸色惨白,眼神飘忽,却还是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阿箬道:“多谢二人还书,这是白月城的酒,临行前赠别一饮,也算是老朽送知音了。”   阿箬闻言,心中有些诧异。   她以为齐卉应当是厌恶她的,毕竟如今齐宇林在白月城的名声全都与杨姝之死有关。以齐宇林如今的行径,今后怕是不能为官了,而他在白月城全无脸面,即便一身才华也未必能当个私塾先生,他若一直在白月城,那将一生受名声所困。   齐卉曾为太子师,怎能忍下这口气?   那夜从乱葬岗离开,众人都认定了是她蛊惑了齐宇林将杨姝带到深林杀了杨姝,又仗着自己的本领逃避王法,轻松离开。   阿箬以为齐卉怕是不愿见到她,这才特地让棋社老板代还棋谱,没想到齐卉还是追了出来。   齐卉道:“就饮一杯吧。”   阿箬垂眸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酒杯,心头一跳,再看齐卉,他好似老了许多。一生官名,为儿子所累,也不知齐宇林所行究竟是对是错,但这世上诸事难两全,阿箬解不开,也帮不了他们。   “那就饮一口。”阿箬道。   寒熄拉着她的手,脸色沉了下来:“不喝。”   阿箬一愣,朝他看去一眼,再见齐卉颤抖着的嘴唇与举杯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没事,就一口。”   杯中有毒,她知道。   齐卉终是恨她的。她知道齐卉是将齐宇林一切行为转为了她的蛊惑还未消失,他应当是怨恨她杀了他的好儿媳,毁了他的好儿子。   阿箬想她又不会死,只是不知这一杯酒下肚,又能否叫齐卉解恨,安心呢?   阿箬端起酒杯,一口喝下,齐卉见状,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双眼神显出了畏惧与苍老,可还是下定决心道:“一路好走。”   他正要抬臂去喝,那杯酒的杯面便被一把展开的银花折扇盖住了,阿箬朝他一笑,道:“齐先生已年迈,酒多伤身,莫贪饮的好。”   “你……”齐卉愣住了。   阿箬没与他告辞,牵着寒熄的手便离开了,她阻拦过齐卉一次,想必他也没有胆量在他们走之后再饮下毒酒一并赴死。   齐宇林与杨姝今后如何,齐卉如何,那都与阿箬无关。   错乱了他们人生的人是朱谦,不是她,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将那些该死之人杀死。杨姝可怜无辜,她也没有错,她无需为他人的悲哀承担责任,阿箬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可她的心里仍有些不痛快。   “你不该喝。”寒熄的声音听出了些许不悦的情绪。   阿箬抬眸看他,眨了眨眼:“我不难受。”   没有疼痛,也没有呕血,齐卉下的是比较厉害又温柔的毒了。阿箬才这样想,便察觉到眼前的寒熄好似变成了几重幻影,这一瞬她头脑昏沉,脚下虚浮,竟有些站不住。   身子一歪,阿箬扑入了寒熄的怀中。   一阵幽冷的花香扑鼻,阿箬被这一口香味糊住了理智,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毒未奏效,酒劲儿却上来了,可区区一杯酒,也不该让她浑身瘫软无力,思绪也受堵。   寒熄搂住了他,看见她额前的汗水,拇指擦过,却在她的眉心处擦出了一片金色的痕迹,随着光芒照过,那些金色褪去,又成了白皙的皮肤。   天旋地转之下,阿箬的呼吸稍稍有些困难,醉酒让她的理智坍塌,感性上涌,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她的一切行径越过了心中划定的分寸,她不受控地仗着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醉意,胆大妄为地勾住了寒熄的肩,还朝他笑弯了眼。   “神明大人,长得真好看。”阿箬说完这话,踮起脚朝寒熄凑近,似乎只要靠近他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看清他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的眼底,看清他眼中晕神的自己。   阿箬从未有过这样放纵的一刻,仿佛天地间仅剩她与寒熄,不必去想过去或未来。   人说,不争日月,只争朝夕。   于阿箬而言,寒熄不是她的朝夕,而是她的日月,是她仰望不可触及的存在。然而这样的人就在她醉晕无畏的这一瞬,像是从日月变成了她可肖想的朝夕。   于是她牵住了日月,拥住了朝夕。   寒熄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阿箬眉心的金色又闪出来了,那是仙气查出身体毒素后正在清理一遍她的五脏与四肢百骸。   仙气巡游全身的速度取决于毒的深浅,若是一般的毒,便只会使人眩晕失力,似是酒醉一场。若是自身损耗过大,仙气巡游的速度就会很缓慢,反应而来的情况便是重度疲惫甚至会丧失呼吸、心跳,陷入假死沉眠等待一切复原。   阿箬的现状,便如酒醉。   寒熄知道,所以他才不想让她喝那一杯酒。   “神明大人是我遇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阿箬的心情实在有些微妙,整个人飘飘然,她像发觉自己说错了之后立刻改口:“不!是最好最好的神。”   街上行人很少,可始终是有人在的,当街搂抱本就是不雅之举,阿箬说话的声音还不加收敛,整个人几乎黏在了寒熄的身上,一边说,一边笑。   爬了满墙的飘香藤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寒熄还记得这个地方,上次也是在这里,阿箬化作了隋云旨的模样与他手牵手结果被人注目,今日又是在这儿被人偷偷瞧着。   寒熄敛神,于这条街尾下了结界,隐去了二人的身形。   眼看着阿箬踮起脚朝他越凑越近,寒熄搂着她腰的手没忍住收紧,指尖压着的软肉使得阿箬有些痒,她扭了扭腰,蹭得寒熄呼吸一窒。   于是他手中稍稍用力,按住了她不安分的腰不许她乱动,又深吸一口气,顿了会儿,问她:“那阿箬,遇见过几个神?”   阿箬竖起一根手指,对着寒熄笑得眉眼弯弯。天上地下,只此一人能在阿箬的心里,落得“最好、最好”这几个字。   看着阿箬眉眼弯弯,当真心情很好的模样,寒熄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挂上了一记浅笑。他的目光很温柔,茶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几乎显现成金色,可里面倒映出的阿箬很清晰,因为他的眼里,也只看得见一个阿箬。   寒熄想,只要阿箬高兴就好了。   “阿箬以后,不止会遇见一个神的。”寒熄的话很轻。   阿箬立刻开口:“就算以后遇见再多神明,您也是不一样的。”   遇见的再多神明,都不是寒熄,都不会放出小银雀让她看见大千世界,不会诓她箬竹根,不会给她起名。   阿箬想离他近些,再近些,可模糊的视线总让她觉得自己离寒熄很远,短暂的回忆让她误以为自己还是过去站在树下的少女,此刻仗着一股醉意,费力也想攀上那树高枝。   于是阿箬双脚一蹬,轻巧地跳上了寒熄的怀中,双腿勾住了他的腰。寒熄自然接住,原先按在她腰上的手,变成了搂住了她的背,拖住了她的臀,以免她摔了下去。   晕乎的阿箬,果真有十万个胆子。   她终于与寒熄齐平,终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们终于这么近。阿箬笑得更开心了,那双鹿眸盛着盈盈的光,朱红色小口轻启,说出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曾说过:“青袖如波,曳地宛竹风,似竹影,食竹根,不如就叫你阿箬。”   寒熄闻言,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因为阿箬的一颦一笑而盛放燃烧。寒熄忍不住指腹的微痒,在她的背上流连,他将人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那些潜藏于他身体深处更炽烈的欲、望呼之欲出,寒熄摸不出门道,却又有些迫切地想要与阿箬亲近。他是没有心跳的,可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寒熄分明没喝酒,也没有中毒,偏偏在这一刻他如大醉一场,只想不管不顾。   有什么东西偏离了,也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满墙的飘香藤盛放,就连一些新长出来的嫩枝里也迅速开出了花儿,就像要在这一瞬倾尽一切,燃尽自己的生命。   寒熄看着阿箬的眉眼,视线再落向她的鼻、唇,与洁白的脖子和纤弱的肩,他抿了一下唇,凑近了些。   阿箬的呼吸喷洒在寒熄的脸上,每一次都是炙热的,似火燃遍全身。   他们越来越近,近到鼻尖互相擦碰,近到只要寒熄稍稍抬一下下巴,两唇便能相贴。寒熄喉结滚动,桃花眼中迷离,他微微张开口,屏住呼吸,唇上擦过一阵柔软,那是阿箬的脸颊。   她的头歪在了寒熄的肩上,不轻不重地磕下,声音囔囔地传来:“晕啊,神明大人,我好晕啊。”   寒熄睫毛轻颤,他眨了一下眼,结界消失,秋风吹过飘香藤,繁花依旧。   “睡吧。”寒熄道。   “我不能睡,我要守着您。”阿箬费力睁着眼。   寒熄浅笑:“我守着你。”   “怎么能……让您守着我呢。”阿箬支着胳膊,发现她是彻底支不起来了,她无奈地嘀咕一声:“不该喝的,酒劲儿好大……”   “嗯,所以,阿箬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许是寒熄身上的味道太叫她安心了,阿箬果然抵抗不了那仙气在身体里四窜带来的冲击,混混沌沌地半晕不晕。她不知自己此刻正盘在寒熄的腰间被他抱着,也不知她方才那一垂头错过了什么。   就连寒熄也不知道,若方才阿箬没有头晕,他会对她如何,那像是基于欲\望渴求亲近的本能。   寒熄将她换了个姿势,从腰间拉下她的腿后,将人打横抱在了怀中,一路往客栈走去,看来今日又要留宿,走不成了。   便是晕了,阿箬也不忘喃喃:“神明大人,真好、最好。”   他好么?   寒熄垂眸,目光落在阿箬的身上,如四月的阳光,他闻声轻笑。   阿箬也好。   于寒熄而言,阿箬亦是这世间独一无二,最好最好的,阿箬。   作者有话说:   叮,请神明接受欲\望,尊重本能! 第86章 青云渡:一   安亲王家的小公子云峥是金贵着长大的, 彼时安亲王家是真正的皇亲贵胄,当年的皇帝姓云,云峥是他们云姓中最小的那个, 未出五服, 喊皇帝叔公。   多年战争使得百姓流离失所,天怒人怨,足足几十年大旱让沧州大地上的生灵死了近半, 树木枯萎, 草叶不生。   皇帝随着江流而迁, 一国之主也无法自保。皇帝多次更改国都,一路往土地资源肥沃之地占据,安亲王年事已高走不动路, 便带着一家老小留在了当时的某个小城中, 不过半年,安亲王逝世,留下二子一女。   安亲王是皇帝的兄长, 他一死,王位总要有人继承, 只是安亲王的两个儿子皆非嫡出, 只有女儿是王妃所生。那两个儿子为了争夺家产与王位,一个个做尽了丑事,当时的一个亲王之位也值得他们斗得头破血流, 后来他们俩都被那嫡出的安亲王女所杀。   安亲王女有手段, 亦狠厉, 胆识过人, 那时皇帝整日痴心于道教修仙, 无心其他, 便就让她管着安亲王府,对外虽无实名,却是实打实的女王爷,她所出之子云峥,更是一落地就成了世孙。   云家为天家,在乱世中得以自保几十年,可随着时间流逝,人世混乱,安亲王府还是没落了。   哪怕安亲王女再厉害在当世并非男子,也无法被世人看重,她只能凭着一己之力保重亲近之人有饭吃,能吃饱,至于其他人的生死,她也顾不上。   云峥自幼含着金汤匙出声,那高门府外便是怎样尸横遍野的惨状也没落入他的眼中。他住的朱漆院子里有上好的湖石,有一株高大的桑树,他的桌案上摆着价值千金的红珊瑚,就连他的衣衫被褥都是锦缎丝绸。   安亲王女将他照顾得很好,完全是个不知世间疾苦的玉人儿,但小城外因尸体积累而生疫病,小规模的疫病传到了城中,安亲王府便是闭门不出,府上也有个丫鬟染上了。   那丫鬟是安亲王女的贴身丫鬟,一日忽而急喘不息,身上长满了红斑,她倒在安亲王府的院子里时吓得一院几十号人纷纷跳脚惊叫,就连一贯端庄稳重的安亲王女也冒了一身冷汗。   何桑便是那时到了那座城。   何桑只能算作游医,他医术了得,一般的疫病他可治,当时会去安亲王府也是为了讨口饭吃,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安亲王府便是没落了,他们的库中也不缺米粮。   安亲王女瞧见何桑身后背着药篓,左手牵着个男孩儿,右手牵着个女孩儿,那男孩儿身上挂着药箱,女孩儿的头上绑着两条淡青色的丝带,也不知这江湖游医能否救他们安亲王府几十条人命。   得病将死之人何桑救不了,但安亲王女一家尚未被传染,便是有两个才被传染的症状也轻,想要治好算不得什么难事。秦王府的药库里有不少存货,何桑便让何时雨随他去熬药,请安亲王府的人代为照看阿箬。   那时的阿箬,只叫阿妹。   安亲王女不会亲自照看她,只让下人给她两个果子,请她去后院玩耍。   安亲王府的后院里有一池鱼,那鱼是他们养的,还有一圈鸡,两头猪,都是他们养来吃的。便是安亲王女的身上也没有再穿金戴银了,他们早在许久之前便将绝大部分金银变换成可以活命的东西,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   那是阿箬第一次见到鱼,她盘腿坐在小塘边上,盯着那里面挥动尾巴便摇起波光粼粼的小鱼,心想它长得可真怪。被安排照看阿箬的丫鬟是常跟在云峥身边伺候的,云峥又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她照顾惯了,以为小孩儿都不讨喜,却没见过像阿箬这么安静的姑娘。   小丫头瘦瘦小小的,脸色有些枯黄,可腰背很直,声音也有些亮,软乎乎地问了她一句:“姑姑,这是什么?”   “这是鱼。”丫鬟回答,阿箬便朝她笑了笑,说句谢谢姑姑,便能在这儿盯池鱼游水一上午。   许是因为阿箬太好看管了,丫鬟便有些放松去不远处的亭子坐着,避开些太阳,不知不觉眯了一觉,再醒来却是被一声女童的尖叫声吵醒的。   丫鬟连忙起身,只见水里有两道身影扑腾,那池水是专门养鱼的,不深,但小孩儿落进去还是会淹死。   丫鬟急忙跑过去,还未到跟前,便见到一只小手紧紧地拽着岸上柔韧的枯草,女童的声音翠亮道:“你别动,我拉你上来。”   水里的动静立时安静了,等丫鬟跑到跟前才发现小小年纪的丫头力气却很大,居然能在水里拉动一个比她年长三岁的安亲王府的小魔王——云峥。   落水的是云峥,救人的是阿箬。等丫鬟将他们俩都拉离了水池,离那远远的了,她才问方才发生了何事。云峥苍白着一张脸浑身直抖,显然被方才之事吓到,而阿箬紧抿着嘴不说话,在丫鬟第三次询问她时,她抬眸瞪了一下云峥,又抬脚踩了一下他的脚背,转身跑掉了。   云峥吃痛,嗷叫一声,指着阿箬的背影道:“李姑姑,她打我,你帮我抓住她!”   “世孙不恼,我不会叫人欺负了咱们世孙的。”丫鬟不清楚缘由,但总要先安抚自家主子。   后来她将此事告知到了安亲王女的跟前,安亲王女瞥了一眼自家换了身衣裳干干净净雪白清爽的云峥,再看向院子外头站在廊下阴影处,抓着何时雨袖摆哭鼻子的阿箬,大约知道事情不出在那小丫头的身上。   安亲王女在看阿箬,云峥也在看她。   他还记得自己在水里险些以为马上就要死了,那小丫头想也没想噗通一声跳进水里,抓着他的衣襟把他往上拉时的场景,濒死的心跳,让他对这个人印象尤为深刻。   云峥跑出去了,他去找那小丫头,本想好言说她衣裳脏了,要给她几件新衣裳换下的,却听见她在对她兄长告状。   “那个世孙是坏蛋,阿哥,我看见了,他是想推我下水被我躲过,才自己掉下去的。”阿箬的声音带着才哭过的鼻音,一下就戳穿了云峥的坏心眼。   何时雨擦去她脸上的污泥,低声哄慰:“他想害人,是他不对,阿妹不计前嫌救他,阿妹做得对。”   于是云峥也没那个脸皮凑过去了。   他年纪也不大,当时只是想吓吓她,因为他还没见过自己府上有比他年级还小的小孩儿,一向调皮惯了的人想做个恶作剧。他想他推阿箬时拽着她的衣裳,把她吓哭了便能嘲笑她了,谁知她躲开了,他掉了进去。   因为这事,安亲王女罚他跪了一夜,还打了他的手心,她说何桑的药是有用的,府上两个身子不好的人吃了立刻便不喘了,她说这几人是来救他们的命的,让云峥没事莫要往人家跟前跑。   云峥吃了罚,一连两日走路都腿疼,他心里念着安亲王女对他说的,做错了事便要道歉,便捏着自己平日里最爱玩儿的弹弓去找阿箬,想把这东西送给她,说句对不起。   阿箬的脾气很好,云峥做错事了,她便讨厌他,云峥主动来道歉了,还送她小玩意儿,她便原谅他了。而且安亲王女是个很好的人,经常会送她和阿哥好吃的,零零碎碎的小食何时雨都替她收了起来,说等他们离开这里了路上给她解馋。   何桑在安亲王府住了七日,何时雨一直帮他,阿箬便被云峥领着在安亲王府到处玩儿。待到第七日药配完后,何桑便要告辞了,安亲王女依照原先说好的,给了他们一些米粮和干饼,这是饥荒之世中,最有用最昂贵的东西。   但除了这些,她还给了何桑一些钱财,当时安亲王女看了正在小口小口吃干饼的阿箬一眼,对何桑低声道,她想买阿箬留在府上。   何桑震惊,但看见安亲王女身后不远处,半边身子探出假山朝这边张望的云峥,便知道安亲王女的意图。   何桑道:“这要问阿妹自己的意思。”   安亲王女拿了两块果子放在阿箬手上,蹲在她跟前笑盈盈地望着她,问:“阿妹喜不喜欢与云峥哥哥玩呀?”   “喜欢。”阿箬看见果子便笑。   安亲王女道:“那阿妹留下来陪云峥哥哥可好?”   “爷爷,阿哥一起留下来!”阿箬牵着两人的手道,安亲王女摇头:“只能阿妹自己留下来。”   阿箬闻言,想了想又将手中的果子还给对方,道:“我要和爷爷,阿哥在一起。”   安亲王女沉默了会儿,将她的小手推了回去,她让丫鬟把银钱留下,只向何桑作别,但又道:“这世道,她留在我这儿或许还能好过些,你当知晓这些。”   何桑没有说话,但他看见阿箬方才要把果子还给安亲王女了,他知道阿箬的意思,这世间好吃的东西的确很少,但总有比那些更重要的牵挂。   阿箬离开安亲王府时,躲在假山后的云峥终于急得藏不住,他朝她冲跑过去,一身藏青的绸缎在阳光下闪烁过几缕翠绿绣花的光,他喊道:“阿妹!”   “阿妹!你留下来嘛!我把红珊瑚送给你!”   “阿妹——”   湖风微凉,清明前细雨纷纷,几丝飘入蓑衣斗笠之下,午后打盹的片刻功夫,阿箬梦到了许多记忆中有些深刻又被她忽略的过去,骤然清醒。   近来的梦,有些频繁了。   只要她闭上眼,不是想起了何时雨,便是想起了何桑,又或是一些不相干的其他人。   云峥这个人,阿箬的印象已然不深,他们离开安亲王府后的第三年,便因为何桑的医术了得,被请入了岁雨寨。但那时皇帝死了,一国无主,就连皇子也无法再称帝,沧州大地怨声载道,更何况一个早就落寞了亲王府又能有多少活路?   阿箬从入岁雨寨后,便再也没机会吃上果子、干饼,他们先是吃树叶树皮,再到后来的树根,但好在岁雨寨的人为了活下去,能够在有限的资源□□享,加之何桑的原因,她日子虽过得苦,却也不算太痛。   后来那个金贵娇养的云峥世孙是否能熬过残忍的世道,阿箬不知道,她只是有些奇怪,怎会顺着江流飘入秋风峡,便梦到了这样久远的过往。   阿箬起身,擦了脸上的雨水,眯起眼朝前看。   青山叠嶂,远雾成云,青云江很长,横跨了整个儿秋风峡,而秋风峡又称为离天最近的地方,因为一艘船顺着江流想要穿越峡谷,得三天。坐江上小舟昂首看两岸之山林,那高耸入云的山峰,轻易让人觉得自身渺小,苍穹之遥。   薄雨沙沙,阿箬闻到了山林草木间的清香。   “到了。”阿箬起身,小船晃动,坐在船另一头的寒熄看了一眼水流越过了船身,打湿阿箬的裙摆,他轻轻抬手,挥去湿漉。   无人敢入秋风峡,他们说这里头山妖多,冬眠后大约便是清明前醒,正是最饿的时候,只要有人路过,便会被他们捉去吃了。故而阿箬要来秋风峡,只能买一艘小船,甚至都没有船夫。   整片小舟上,也仅有她与寒熄二人,还有一只昂首挺立的海东青。   猎云是隋云旨的宠物,这几年,隋云旨帮阿箬陆续找到了三个岁雨寨的人,如今也仅剩下两人了。阿箬对他是有些感激的,若不是他,单凭寒熄这般不急不躁的性子,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岁雨寨的人找齐。   三个月前,隋云旨来信说他有岁雨寨人的消息,但十日前,只有猎云找到阿箬跟前来,嘴里衔了一块隋云旨的蓝衫碎布,夹了一片唯有秋风峡里才有的不死花叶。   于是,阿箬来了。 第87章 青云渡:二   在青云江上飘了两日, 阿箬才终于到了秋风峡外。眼看两侧青山愈发地高,甚至抬头看不见苍穹,只能见浓浓云雾点翠青山一角, 她心中不自觉地有些发闷, 像是被困住在一张巨大的网里。   秋风峡里的风很清,与这条碧绿如玉带的青云江一样,从近至远皆是青翠绿色, 唯有一些不死花树成了山林间的一抹异色, 更显得此处如天地妙境, 为世外桃源。   远山涧中传来了一阵风,空谷之声将一群鸟雀惊起,扑扇着翅膀往前飞去。那些乱飞的鸟儿叫猎云展开双翼, 它有些不安, 锋利的爪子一下又一下抓在了小船甲板上,这山林间果真有妖气。   还不止一个妖。   此地灵力充沛,莹莹灵光漂浮在每一寸土地水源上, 随着小船摇晃,那些灵似是一只只有生命的精怪, 轻飘飘地跃起, 又缓缓落下。   青云江上落了一池面的不死花,不死花的花瓣如桃花,可却散发着些微苦涩的味道。这花叫不死便是因为它一年四季都是盛放的, 一朵花的枯败是由另一朵花新生而来。   猎云愈发焦躁, 阿箬知道它等不下去了, 便道:“去找他吧。”   隋云旨便在这秋风峡里, 只是这里妖气杂乱, 阿箬辨别不清他的位置。猎云自幼跟在他身边, 应当比她更方便找到对方,她只需要盯着天上的猎云就好。   入秋风峡以来,水面上的雾气就没散过,一片片不死花随水浪拍打船身,这里的不死花尤其多,像是将青云江都铺成了花海。   阿箬伸手入水,冰凉彻骨,几朵水花溅起,小船已经飘到了江边,顺着山底继续前行。   照理来说,灵气充沛之地不当有这么多妖的,即便妖也喜欢灵气重的地方,但这秋风峡的妖也未免太多了些。   越往秋风峡里走,猎云便飞得越高越远了,阿箬有时抬头都不能看见它的位置。   迎面而来的清新味道中带着不死花的苦涩,清明前薄雨中的风甚至比冬日的雪还要冻人,小船扫过山边的野草,这些山就像是长在水里的一样,甚至都没有江岸。便是这样的山,却从山半腰处劈开了一条山道,像是一条小小的瀑布往下流淌,在山与水边上切成了一块小平台。   平台上坐着一块像是望山兽一般的石墩,在薄雨浓雾中露出个深青色的身影。小船慢慢靠近,阿箬才豁然起身,她双手比了结印在船身周围设下结界,睁圆了眼睛仔细去看那平台上一团深色的东西,震惊发现那居然是个人,活人。   “你是谁?”阿箬出声,她的声音有些哑,撕裂了江风,传到了那人的耳朵里。   坐在台上的人忽而一笑,声音低沉,他道:“你们到了我家,却问我是谁。”   朦胧薄雨被结界撞散,那人的身形逐渐清晰。那是个年轻的男子,身上穿着与雨中山林一般颜色的华贵衣裳,长发几乎拖地,一叶巨大的芭蕉悬在半空中,遮在他的头顶,为他挡去了大半雨水。   他手执一根纤细的竹竿,竹竿上挂着一根细绳,此人正在垂钓。山间的雨水落在江面上激不起半分涟漪,山边急促的雨水叮咚打在山壁石上,照理来说,这种地方不会有鱼逗留吃食吃才是。   这人说,秋风峡是他家,若大峡谷却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可这人也不是妖,阿箬在他的身上闻不到妖气。相较于妖来说,他更像擅长玄术之人,否则那片芭蕉叶不会成为他的雨伞,他的竹筐里,也不会还有两条正在活蹦乱跳的鱼。   “我途径秋风峡寻人,并无打搅之意。”阿箬不想与人冲突,说明来意后,那人又道:“整个儿秋风峡只有妖,根本没有人,你是特地来找妖的?”   阿箬想,她虽然是因为隋云旨而到了这里,但准确而言她是为了找岁雨寨的人,不完全是为了隋云旨,且眼前之人她又不认识,没必要事事告知对方。   阿箬的沉默让那个正在垂钓的男人抬起头来,他看见了结界,也看见了结界中青绿衣裙的少女,那少女在雨中站直了身子像是一根劲竹,她对面还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看不清相貌的男子。   男人的视线穿过结界,落在阿箬与寒熄的身上,他眼神逐渐透出了惊讶,右手一松,竹竿顺着江面的水流落入水里,几个眨眼便不见了。   “好厉害的仙气。”男人说着,他掀开了半遮挡眼前的芭蕉叶,露出一张年轻且俊美的脸来。这张脸看上去有些阴柔,若非他的声音身量,恐怕扮作女子来也不算多违和。   小船被一道屏障遮挡,正停在男人的面前。   那人拦下阿箬的船没动,目光一直落在寒熄的背影上,一双眼眨了好几下他才笑了笑,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神明吗?”   阿箬被他这话惊得心跳骤停,她诧异地望向对方,脚下快步朝寒熄走去,拉起寒熄便将对方拦在身后,警惕地望向那不知身份的男人。   她在世上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碰见有人能一眼就看穿寒熄的身份的。这一路上即便遇见过再厉害的玄术大师,那些人也只会惊叹于寒熄身上的灵气深重,仙气充沛,却不会直接称他为“神明”。   “小丫头,他可不需要你护着。”男人说罢,这才将视线真正落在阿箬的脸上,却在看见她蹙眉的那一瞬笑容收敛,随后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化作一刹的惊喜。   男人立刻朝阿箬靠近,他想跨上船,又被船上结界阻挡后这才回神。他笑弯了眼,那张好看的脸更显出了几分妖冶之色,男人挥去头顶的芭蕉叶,立身风雨中,朝阿箬道:“我记得你。”   阿箬可不记得他。   她甚至都没见过这个人。   此人玄术了得,比起阿箬在云城碰见的那个还要厉害许多,她没有太大的把握能打赢对方,若是此人是秋风峡的主人,可见隋云旨在他身上栽了多大的跟头。   “啊,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啊。”男人双手背在身后,说道:“你以前还说要嫁给我当王妃呢,阿妹。”   一句王妃,一声阿妹,让阿箬顿时想起来不久前做的那个梦。   安亲王世孙?   阿箬仔细看着他,有些像,但又有些不像。毕竟那记忆已经很久远了,且当时他们也只是几岁的小孩儿,见面仅仅几天,便是拿到寻常人来说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过客,阿箬认不出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人。   可她依旧惊讶,惊讶于若眼前的男人真的是安亲王世孙,他又是如何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的?   阿箬没有撤下结界,而是去探那男人身上是否有寒熄的仙气。   男人的身上很干净,清风明月般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纯澈,没有妖气,亦没有寒熄的仙气,但他的身旁环绕着许多灵气……准确来说,他本身就像是一个灵。   “你是云峥?”阿箬问。   “你居然还记得我啊!”云峥实在是有些高兴。他与阿箬细算已经有三百多年快四百年没见过了,他还以为年幼时遇见的小妹妹早就在饥荒中饿死不知轮回转世几次了,却没想到她竟然也活着。   还活得这么好。   阿箬并不记得她,只是来前那个梦实在太过清晰,清晰到她连当年云峥恶作剧要推她下水后自己落水时恐惧的脸庞都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从梦中想起了他的名字。   既然是认得的人,云峥也就撤了她小船前不许她入秋风峡的屏障,脚尖又点了点阿箬船尖前的水,示意她将结界撤下。   阿箬眉头微蹙,问:“我如何信你是云峥?即便你是,我又如何信你如今是好人?”   云峥愣了瞬,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道:“阿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有意思,我腹上有块疤,是带你去抓猪时被拱的,疤痕未消,这可作证。至于我现在算不算得上好人……你如今也有本事,应当能看得出我身上并无血腥味,从未杀过人吧?”   这倒也是。   阿箬只将结界撤了一半,让云峥上了船,云峥瞥了一眼她与寒熄牵着的手,眼神中的兴趣更浓了,嘴上又说:“你既然活着怎么没来找我啊?还与别人在一起了。”   “别人?”一直沉默的寒熄终于在云峥说出这句话后,不悦地开口。   云峥的话寒熄都听见了,他说阿箬之前答应了要嫁给他,还说寒熄是别人。   他垂下眼眸,看向阿箬:“此人是谁?”   “以前认得的一个亲王世孙,只接触过几日,不算多有交情。”阿箬实话实说,云峥却睁大了眼,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嘴巴一咧装模作样地假嚎啕:“不算有交情?真叫人伤心,我娘可准备把你买来给我当媳妇儿的。”   阿箬记得当年安亲王女的确想要将她买下来,但倒是买来当丫鬟还是当云峥的王妃便不得而知了,且那几百年前的事又有何好说的?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丢下去。”阿箬瞥了一眼船外湍急的水流,云峥毫不在意地笑一笑,站直了身躯立在船头。   他不再与阿箬贫嘴,眼神倒是时不时打量寒熄,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冰封的疏离感,大约是因为他不讨对方喜欢。   “你们来秋风峡找谁?若是阿妹问我要,我说不定能将你们要找的人还给你们。”云峥道。   阿箬抓住了他话中的一个“还”字,难道便是入了秋风峡的人,都归他所有,且不能离开?   “若你能帮我找到自然最好,我要找两个人,一个是个蛇属半妖,还有一个人的身上,有与我一样的仙气。”阿箬问他:“你能在秋风峡里找到他们?”   云峥闻言,这回敛去笑意,声音也不复玩闹轻松,道:“前面那个或许还可以给你,但后面那个,你要来何用?”   “这么说,这两个人你都认得,那就好办许多。”阿箬朝云峥笑了笑,松开寒熄手的刹那撤下结界,再反手将结界丢向寒熄,把他护在其中,自己飞身而去直接扑倒了云峥,随身携带的锋利匕首正抵在对方的脖子上。   春水荡漾,溅起的水浪连带着不死花的花瓣一并拍打上船,沾湿了二人的衣衫,几滴溅在了云峥的脸上。   云峥吃惊地望向伏在自己身上的阿箬,再垂眸瞥了一眼脖间的匕首,轻轻眨了一下眼:“啊,多年未见,你果然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阿箬沉声:“少废话,带我去找人。”   “唔,那你杀了我吧。”云峥双手一摊,彻底放弃抵抗,甚至还闭上了眼睛咂了咂嘴:“活了几百年太无趣了,早死早超生,谢谢阿妹。”   阿箬:“……”   这是什么无赖?他当真不怕死的吗?   “阿箬。”身后传来轻唤,阿箬没收匕首,转身朝寒熄看去,秋风峡中甚是诡异,她怕他遇见危险。   寒熄似是不满,拂袖朝她走来的那瞬,迎面而来的风就将她护着他的结界吹散。寒熄一步步靠近阿箬,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有些冷:“起来。”   阿箬一低头,她与云峥的确离得有些近,于是她起身,改换一只脚踩在对方的心口上,匕首始终贴着他的脖子,还想看看他到底是否真不害怕。   “阿箬。”寒熄朝阿箬伸手,掌心摊开,摆明了不想让她再靠近云峥了。   阿箬抿了抿嘴,松开脚,收起匕首起身。   便是隋云旨与那个岁雨寨人再怎样重要,也不及寒熄的心情,阿箬察觉得出来,他有些生气,更大胆地猜测,他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她从前认识云峥。   寒熄与云峥不可能认得,他对陌生人从不在意,更别说泛起些厌恶情绪,故而阿箬想,寒熄不是讨厌云峥,是讨厌她靠近云峥。   他曾说过,让她不要碰别人。   云峥却说寒熄是别人。   云峥才是那个别人。   阿箬抖了抖裙摆上的花瓣,正要从云峥身边走开,那人忽而睁开眼,像是抓住破绽似的狡黠一笑,扯着阿箬的脚踝便将她往一旁带,想要反制她。   船身晃动,阿箬没站稳,一声低呼,寒光乍现,风中的雨雾化作了冰刃,直直地朝云峥抓着阿箬的手臂而去。云峥见状连忙往后逃,那冰刃却随着他的动作拐了弯,他瞳孔剧缩,惊叹一声糟糕,只听见“噗通”,云峥掉青云江里去了。   云峥扑腾出了巨大的水花,阿箬鹿眸圆睁,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寒熄,只见寒熄冷着一张脸,眼神已经没在水中挣扎的人身上了。   他走到阿箬身边,轻巧地牵着她的手,目光落向远方山川,像是来观景的。   阿箬:“……”   神明大人……竟这么讨厌云峥啊?   作者有话说:   寒熄:啧,烦。   云峥:咕噜咕噜咕噜噜(沉水) 第88章 青云渡:三   “阿妹!”云峥挣扎得很用力, 溅起了一片浪花。   阿箬被他这一声喊过神来,再去看,云峥那双苍白的手抓不住船身, 随着水流离船更远了些, 他在水中沉沉浮浮,声音吞进了水中:“我、我不会水!”   阿箬闻言,心下略沉。   她记得初次见到云峥时, 他也是这样在水里扑腾, 那时养鱼的小池塘里水不深, 可青云江却深不见底,随时能死人的。小船上有一副桨,阿箬拿起其中一根伸到水里去, 云峥抓住了船桨后便紧紧抱着, 脸色煞白,等阿箬将他拉上来。   上了小船,他浑身湿透, 发髻散乱,身上与头发上还沾了许多不死花的花瓣。云峥仍旧抱着船桨劫后余生地坐在船头, 粗粗地喘着气。   寒熄瞥了他一眼, 顿时叫云峥打了个寒颤,他一手搂着船桨,一手抓紧船身, 咳出几口水来又听见了阿箬的一声轻笑。   “我当你真不怕死呢。”她道。   方才匕首横于云峥的脖子上, 他双眼一闭等死, 这才落进水里没一会儿便哆哆嗦嗦, 知晓怕了。   云峥是真的怕, 倒不是怕死, 而是怕水。   当年他与阿箬恶作剧掉下自家养鱼的小池塘后,云峥便畏水,自始至终也没学过游水。只要云峥掉下去了大脑便混沌了,濒死的恐惧爬上四肢百骸,他除了挣扎再做不出其他举动,也无法思考,更无法自救。   阿箬见他稍有好转,这才转身回到了寒熄身边,自然牵起了他的手。寒熄当然不会杀人,不过是见他方才有些坏心眼,小惩一下罢了。   青云江的水很冷,上了船云峥才使出了本事,他抖了抖袖子,浑身蒸起一阵水雾朝天空飘去,那满身沉甸甸的水随着这一阵雾气消失。云峥的发干了,散了下来,更显得他头发很长,一身深色蓝绿的衣衫,叫他看上去像是这山间的一株松。   不死花瓣从云峥的头上飘下来,他抖了抖衣袖,再理衣襟,此时抬眸看向阿箬,正瞧见阿箬鹿眸弯弯对着他笑的模样。云峥深吸一口气,竟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扶桨而起,不敢再朝那两人靠近。   “你如何会有这般机缘,身怀仙气,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云峥摆正态度,不与阿箬玩闹,他站在船头,衣袂处飘出了几缕淡淡的蓝光,那光芒拖着船身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过往之事,阿箬不欲告诉旁人,便道:“意外而已,你现在是要带我去找那两个人?”   “嗯。”云峥应声,随后他又道:“这两个中,可有你的同伴?”   “那条蛇勉强算是,若他没给你惹太大的麻烦,还请你不要与他计较,他才入妖修,做事难免莽撞。”阿箬记得猎云找到她时隋云旨身上那块被撕下来的布料上有他的血迹,若人未死,伤恐怕也不轻。   “阿妹替他说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云峥道:“那条蛇的确莽撞,才来秋风峡便闯进我的领地,坏了我三处阵法。”   “他死了吗?”阿箬抬眸看了一眼天空,不见猎云了。   “应当没有吧,我也没打杀他。”云峥说完,垂下眸子,神色略冷了下来:“那另一个人呢,阿妹与他是何关系?”   “有仇。”阿箬也不掩饰:“我是来杀他的,你与他又有何关系呢?”   “你能杀他?”云峥这回倒是惊讶了,他转身看向阿箬,眼神于她那双手上细细打量,再看向寒熄,似是不解又有些了然。   “也是,你身上的仙气与那人身上的一样,看样子你与他经历过同一件事。”云峥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转身面对了前方山水,不再开口说话了。   若是阿箬来使船,即便途中没遇上其他危险也应当只会随青云江飘走,难入秋风峡中去。江水穿过峡谷,两岸的山根本没有落脚地,便是方才云峥垂钓之处,也仅能上那一座山。   秋风峡奇特之处,便是每一座山看上去连在一起,其实都是独立于水上的。这条青云江被这些山分支了数十上百条,等过了秋风峡再重新汇聚,峡中群山似岛屿,无人烟踪迹。   小船在两道山中间的一条小分流前停滞片刻,云峥便解了那分流上的结界,让小船顺水而入,再往里走没多久阿箬就看出这里的不同来了。   秋风峡中最大的那座山叫光明,光明山在外去看,便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独立的山,山巅常年隐于云霞之中。众人入不了秋风峡,自然也无法上光明山,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多少玄术之士意图入山,也统统在秋风峡中迷路,运气好的被江水带出,运气不好的就死在这儿了。   可原来光明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层层山叠在了一起,从那两座山峰间隙入光明深处别有洞天。这条分流像是一线天,直观碧蓝的苍穹,在往前走就入了光明山的中心,水流在此处积成了巨大的水潭,像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湖泊被群山环绕。   那群山在外不露一丝缝隙,所有水流到了此地短暂停留,再顺着山峰与山峰间的间隙流走,光明才是真正的秋风峡。   仙鹤成群,长鸣破空,白云浮水,阿箬的一只小船停在了湖泊正中央,四下看去,她仿若立身于一面巨大的镜子上,倒映着天空与山川,还有她自己。   这里的灵气很重,因为四面环山,将灵气牢牢锁住,此地竟成了一个天然适合修炼的场所,入此处者若能摸得道心,恐怕比外面的那些要快上百倍。   这里的山与树已经有几千年了,世外桃源不曾被几百年前的大旱与灾荒所累,生态极好。   一只远远超越船身大的鱼缓慢从水下游过,鱼鳞在清澈的水中泛着淡淡的银光,带动了水面波纹,将船再往前推了推。   在这里,阿箬才终于感受到了那些杂乱的妖气中,浮出了些许属于寒熄的仙气。   很淡,漂浮在四处,她仍然感受不到对方准确的位置,但那人一定就在这座山中。   天上的云遮蔽了阳光,小船停靠在一座山脚下,那里有一条窄小的阶梯可通向山上,靠近水的地方山壁光滑,但再往上走便能看见许多花草树木。杂色的野花长满了阶梯旁,一路铺上去犹如花道。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下了船,一直跟在云峥身后。   他对这里很熟,看来当真把此地当成自己的住所了,且这秋风峡外的结界也是他设的,能将结界扩至整座峡谷,可见云峥的本领的确在她之上。   云峥设结界只需拈指,无需击掌,在这一层,阿箬又输了。   阿箬心想还好他不是坏人,否则真要打起来,她绝不是他的对手。   此山中无人气,处处嗅到的都是草木花灵的清新味道,阿箬细细看了一眼云峥的背影,她从这个人的身上也看不出多少凡人的浊了。   “你现在,算什么?”阿箬没忍住,问了一句。   云峥闻言,拨开前头刮下来的树枝,看向山中明显破损的一处,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自己算做什么,但我已入仙道门了。”   “入仙道门?”阿箬没听过这种说法。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玄术之士,没修过仙,捉妖降鬼用的也是一些自己琢磨或是长年累月从旁人那里学来的把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避开,这是她一贯处事风格。   云峥嗯了声:“修道先修心,这世间修行者有许多,但总归他们修行最初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仙,想要成仙,必须得开灵智,再摸道门。”   “这我知道。”阿箬应话:“开灵智可见世间灵气、妖气、鬼气、仙气,唯有能摸到自然中的其他气,才能继续修行。”   “没错没错。”云峥回头给了阿箬一个赏识的眼神,又道:“摸道门也是一样的,开了灵智后便可从自然中浮动的气里选择一种自己可行的路,便叫道门。有的人在这途中迷失误入歧途,成了妖道,也有的人放不开俗念欲望,永远碌碌无为成了仅有些能耐的神棍。”   云峥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脸道:“我已过了那阶段,入仙道门,只要初心不改,将来便能飞升。”   他有些得意之色,却也着实让阿箬惊讶了。   短短几百年,谁能有他这般机缘?便是运气,也是一个人身上的气所引,阿箬想,云峥大约真是有成仙之资的。   可那句将来,又得是几千年,几万年之后了?   “成仙很容易吗?”阿箬的声音有些低,她是看着身边的寒熄问的。   关于寒熄的身份,关于遇见她之前的过去,阿箬从未去打听过。如今有她曾见过的凡人居然也能踏入这一步,阿箬的心有些躁动起来了,她在妄想着另一个念头,若云峥可以,或许她也可以?   这念头才出现,阿箬便将它挥去了。   云峥可以,她不可以,因为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命不属于她,她还要将心还给寒熄的。   所以那个成仙的问题便被阿箬抛出脑后了,翻过了小半个坡,寒熄突然回应她:“容易。”   他说的是,成仙很容易。   走在前面的云峥自然也听见了,他回头看向寒熄,就像一个小孩儿在看一个大人对他说想要够上树上的树叶很容易一样,满脸不可置信与愤愤不平。   云峥嘀咕了一句:“您当然容易,您又不是仙。”   仙之上,才是神,遑论寒熄是神明。   人或可成仙,但仙未必能成神,更别说是成为神明了。   阿箬想,她与寒熄的距离果然很远,很远。   云峥道:“有资质者想成仙,得至少经历三万年,而仙再想成神,那便是三万个三万年,阿妹,你如今才活了多少年?”   阿箬张了张口,被那天文数字所惊。   她活了多久?她也不过活了三百多年罢了。   仅仅是三百多年啊,阿箬就觉得已经很漫长了,漫长道她见识过无数人的生死,见识过许多国家的兴盛衰败。可这三百年摆在那三万年,三万个三万年面前,也不过是苍穹与蝼蚁的区别。   可笑她方才居然还在想或许她努力个几千上万年,也能稍稍够上寒熄一些,自不能与他一般的高度,但至少能让她仰望便可看见他。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痴人说梦,一个三万便让阿箬犯难了,更何况她与寒熄之间还隔着生死,隔着债。   区区三百多年,阿箬又能在寒熄那无边无际的岁月里,留下多少痕迹?走到什么位置呢?   阿箬轻叹一声,鹿眸中的光都灭了些许。   “不难的。”寒熄忽而弯腰,朝阿箬凑近了些。   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到了阿箬的耳畔,寒熄道:“阿箬想,就不难。”   阿箬抬眸看他,便见到寒熄浅浅的笑容,似作安抚,将阿箬心头环绕的那些愁云都给吹散了。   她想也是,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又何必因为一个云峥便为将来的不可能为惋惜,自始至终,阿箬都知道她的结局,这么多年她也是奔着那个结局而去的。   只是寒熄安慰人的话未免也有些荒唐了,什么叫做她想,就不难?   “阿妹啊……”云峥似是有话要说,又立刻感受到了一道凌厉的寒意袭来,他立刻闭了嘴,在阿箬瞥他的那一瞬间,指着前头劈断的树枝道:“你瞧瞧,这都是你那条蛇友祸害的。”   阿箬看那些断枝与地上的裂痕,眨了眨眼,隋云旨的债可算不到她的头上。   云峥又一次劫后余生,悄悄看向寒熄,发觉对方正看他,冷冷的目光吓得他连忙转身,口不择言:“祸害得好!这几棵树长歪了我正想砍了。”   阿箬:“……”   云峥有病,江水喝多,脑子泡烂了。 第89章 青云渡:四   青云江秋风峡上有结界与阵法无数, 都是云峥这几百年闲来无事在四周设立的,寻常的妖想要闯入秋风峡不难,但是想从这里走出去却不容易。   所以有许多妖自来了秋风峡后便出不去了, 他们在山林间乱走, 没有出路的结局要么原地修行,要么就是死路一条。而云峥一般不会去特地管他们的死活,除非有些妖实在太厉害, 将光明山损坏得太严重, 云峥才会出手教训。   隋云旨算不得来他这座山上最冒犯的那类妖, 毕竟隋云旨只是半妖,在他之前云峥也见识过许多厉害的大妖,最后还不是服服帖帖地留在山间。   云峥道:“那半妖还是有些毅力的, 只可惜误入歧途, 修行之路只想着走捷径,否则以他的资质,假以时日脱去妖身也未尝不可。”   那一句假以时日也不知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阿箬听云峥说隋云旨误入歧途, 有些惊讶:“他现在不学好了?”   分明几个月前碰见对方,隋云旨还与过去没多少变化, 对着她说话时露出些许腼腆的笑脸, 也不与她靠得太近,说完话领完路再认真地与她作别,瞧上去……不像是学坏了。   云峥嗯了声:“他也是为了那股仙气而来的。”   这事阿箬自然知晓, 只是云峥似乎误会了什么。   云峥道:“几百年来, 为了那股仙气而来的妖不计其数, 我秋风峡都快成妖怪集聚地了。这股仙气有好有坏, 好处自然是可以凝聚此地灵气, 修行者可事半功倍, 坏处便是也引来了不少外来的精怪妖邪,总打仙气的主意,想要一步登天。”   阿箬哦了声,猜出在云峥眼里,隋云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当隋云旨与其他妖一样,都以为吞了这股仙气收为己用,便可以在修为上提升百倍,所以他对隋云旨不太友善,也没去管他死活,如今阿箬过来说隋云旨与她算是同伴,云峥才勉强愿意帮她找人的。   偌大光明山,若不是熟路之人,阿箬想要在这么多妖气中找到隋云旨,无异于大海捞针。   阿箬也没替隋云旨解释,替他解释难免就牵连出了自己,至于这股仙气与她的关联总避不开弑神过往,于是阿箬沉默着,只跟在云峥身后看隋云旨这一路破坏山林的痕迹。   因这山间常年飘雨,草木里都是潮气,土地也是湿润的,蛇身卷过树干与泥土的痕迹很清楚,隋云旨肯定才从这里经过不超两日。四周的阵法实在有些多,还有阵中套阵的,迷惑所有来到光明山中精怪妖邪的眼,让他们身中牢笼,进退不得。   阿箬走在寒熄的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云峥说话,她发现云峥居然是个挺健谈的人,这几百年他一个人住在光明山,也不知是如何排遣的。   越过一座山巅,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树林抛在身后,前方便是断崖。   断崖与另一座山靠得很近,两条山峰之间的间隔大约只要二十步便能走到。可山与山间没有桥梁,且这座山的断崖尤其陡峭,像是被一把斧头从上笔直劈下,人若站在山崖边上,一阵飓风刮过便会被吹入青云江中,寻常人不会靠近这里。   山峡间隙里几只仙鹤飞过,长满青苔湿滑的断崖边还浮着几片白云,阿箬与寒熄站在风中衣袂乱飞,发丝遮挡了部分视线,一抬头便能看到碧空,一伸手便能摸到纤云。   阿箬从未见过仙境,这一路也不曾有心思赏景,她对美丑不算多有见地,也难免被这般景色短暂迷了眼。   她侧眸看了一眼寒熄,阿箬能看得出来,寒熄也喜欢这个地方。   云峥道:“跟上我。”   两座山间的距离不长,阿箬倒是有办法过去,只是……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寒熄,却不知如今的神明大人能不能跨越悬崖。   云峥走在前头,他的袖中藏着一片小小的芭蕉叶,那芭蕉叶在咒语里变大,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半空中。云峥踩上叶片,使了法术让芭蕉叶朝对面飞去,他没回头看,似乎料定了阿箬和寒熄一定能跟上他。   阿箬低声唤了句:“神明大人。”   寒熄垂眸看向她,听见她道:“我先将您送到对面,等会儿您站稳些。”   她只能使阵法改变这里的风,借风将寒熄送到对面山崖去,她的能力有限,不能与寒熄同行,也在心里紧张稍有不慎,将寒熄摔下去了如何是好。   阿箬的话才说完,寒熄就朝她笑了笑。   这世间的风其实是有形状的,只是风的形状多变,若抬头看看云,便能窥出风的一角模样,这些风在寒熄的眼里,便是随手可以拿捏拥有实体的物件。在他拉着阿箬一步跨出断崖边时,四周的仙鹤便避开了这处的风,清风卷起了不死花的花瓣,片片粉红色的花瓣如断崖往青云江落了一场粉红色的雪。   日落山外,赤霞漫天,这些通通在阿箬的脚下。   阿箬如踩实地,不过两个眨眼便到了对面,寒熄没松开她的手,只是笑容深了些。   阿箬略愣神,她有些兴奋,鹿眸闪着光惊喜地望向寒熄,高兴他有如此本领,也高兴他似乎离几百年前过去的他自己,又近了一大步。   阿箬的笑容实在过于灿烂,叫寒熄的眉眼都弯成了月牙。他略弯下腰,牵着她的手转而落在了阿箬的后腰上,将她朝自己推近了些,如此便能看见阿箬眸中完整的他自己,连天与云都不能倒映入她的眼。   云峥似乎察觉到了猎云,也察觉到了不安躁动的隋云旨,他回头正要与阿箬说,便见到了这样一幕。   云峥愣了一瞬,眼神震惊,心头也仿佛被压着一块石头般,呼吸窒息。   阿箬睫毛颤颤,她与寒熄离得太近了,近到她的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近到她能看到寒熄眼中的自己脸上尚未褪去的笑,她笑得也太……欢快了些。   寒熄将一片不死花瓣从阿箬的发上摘下,那花瓣扫过了竹叶,夹在了竹枝与她发丝的缝隙中。   花瓣顺着他的指尖飞走,阿箬的那颗心也似乎飘了起来,随风沉浮,随寒熄的一举一动而颤动。   云峥的视线有些灼人,待阿箬回神去看他时,便对上了这双审视的目光,令人有些不适。   天色渐暗了,他们还在这座山峰上打转,云峥带着阿箬穿过了几个阵法后,逐渐走向下坡,这有些奇怪。如若隋云旨是在山下,那他们方才在两山山下越过山川岂不是更快?何必费半天的劲儿爬上山巅再下来?   阿箬心里有疑问,她开口:“你似乎有话要说。”   “没有啊。”云峥道。   阿箬撇嘴:“若没有,日落前断崖上,你为何回头看我?”   他沉闷地在前头走了一路没有回头,既然回头必是有话要说,阿箬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的,只是云峥矢口否认了:“我只是看你跟上来了没有,怕你掉下悬崖摔进江里了。”   “好吧。”阿箬不想与他纠结这个,又问:“何时能见到隋云旨?”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顺着他留下来的痕迹去找,毕竟秋风峡里有许多妖,蛇妖不止他一个,我未必就能立刻找到他。”云峥说完,看向已经黑了的天空,今日无星,只有一轮弯月挂在树梢顶上,连山林间的路也照不亮。   他眼神深深,垂眸沉了脸色,道:“天黑了,妖气也深了,夜里行路不安全,我们暂时找个地方歇下吧。”   风中漂浮的妖气的确更重了些,将附近的灵都吹散了许多,阿箬沉默着算应了他的话,由云峥带路。   山中哪里有山洞、哪里有小溪,云峥是最熟悉的,小半个时辰后他便带着阿箬和寒熄站在了一处山洞外。山洞外的树木被砍伐过,洞前的石头也很平滑,看上去有人在这里住过。   洞内有一口小潭,为洞顶钟乳石上滴下来积累的,洞外夜风呼啸,洞内的水声敲在特殊形状的水潭旁发出了叮咚声,水滴经过的石头表面深深地凹了进去。   云峥道:“我偶尔纳凉会来此处,不过这里夜里冷,两位就将就一下吧。”   洞内有柴,只是很潮湿,看来云峥也许久不曾来过,空中漂浮的气味带着些许湿润泥土的腥气。阿箬烘干了柴火,比了个生火的结印,火苗燃起,将洞内点亮。   云峥站在山洞外,负手而立,被山外的风吹得像是随时都会化作一片枯叶飘走般。   林间的风声如鬼泣,其中夹杂了一些尖利的嚎叫,阿箬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便立刻起身将寒熄护在身后,睁圆了双眼看向山洞外黑沉沉的深林。   云峥自然也听到了声音,但他脸色淡然,早已经习惯了入夜后的秋风峡。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世外仙境,白天看上去的所有美好都会在黑夜到来时骤然颠倒,山中的妖气很重,且杂,整个秋风峡内的妖不下百个。他们都被困在了云峥的阵法和结界中,每当太阳落山后便伺机出来妄图挣脱。   阿箬不放心云峥一个人在洞外守着,便回身对寒熄道:“我与他一起守着,等会儿怕是有妖会来。”   阿箬不会离开寒熄三丈远,她才走出山洞便在山洞外设下护体的结界,而后与云峥一起迎接狂肆的夜风,这里如他所说,到了晚间果然很冷。   云峥开口:“你回去吧,这些妖我还是能对付得了的。”   阿箬瞥他一眼,没有回去,反而问:“你在恼怒什么?”   “我何时恼怒了?”云峥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不过是知道有妖会来,所以严肃了些。”   旁人的这点就是不如寒熄好,阿箬抿嘴,寒熄从不会对她说谎,只要他开口说的话若是承诺,必然践行,若是平述,亦不会婉转扭捏。   “故意带我走弯路,隐藏隋云旨的去向,若是你最开始便不想带我去,也不必装那热心肠,无非是后来恼了我,才刻意拖时间。”阿箬听到风中的妖越来越近了,她双手比了结印,一簇红火划破了夜空,照亮前方深林。   云峥轻轻眨了眨眼,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还真是有话直说。”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阿箬只道:“你若不想帮我,我也可以自己找人。”   “阿妹……”云峥面露纠结,眼神闪烁了几回才似是鼓起勇气,他深吸一口气面朝阿箬,严肃着问:“你与那洞里的神明,究竟是何关系?”   “这与你何干?”阿箬一惊,分外诧异:“云峥世孙该不会真以为年幼时我都记不得的一句话,几百年后再翻出来说便要作数当真吧?”   “不是!”云峥有些急了:“我是怕你误入歧途!你身上的仙气不是自己的,你已有过弑神夺明灵的先例,难道还要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吗?”   夜风如刀,寒冷刺骨,在这一瞬几乎割裂了阿箬的神智,她睁大双眼不可置信,连呼吸都停了。   远处的妖越来越近,深林中那一簇燃起的火焰照亮了一双猩红的眼,妖气喷涌而出,阿箬才从云峥那句话中惊醒。   他知道?!   阿箬分明什么也没说过,云峥却知道。   知道她曾弑过神,吞下过神的血肉,夺走了神的明灵,拥有了这一缕仙气。   可什么是错误的道路呢?阿箬从未走错过路,她的目标明确,一切皆为还债而已。   她忽而想起今日断崖旁,她与寒熄那般近的距离,视线相交,呼吸缠绕,阿箬惊觉她在与寒熄的相处过程中,越来越没了分寸,她降低了自己的尺度,也放纵了自己的真心。   这条路,便是云峥所说的……错路吗? 第90章 青云渡:五   妖气熏天, 来者那一双猩红的双眼宛如坠入深林的两颗巨大火球,鼻息间呼出的一口气便将阿箬点燃照明的火光吹灭。   虎纹于夜色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那一下又一下的粗气吹散了附着于洞外的灵, 阿箬额前的发丝被这一股飓风劈开, 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云峥不再看她,他双手握拳,聚攒着力量, 袖摆飘出的淡蓝色微光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其中, 方才那匆匆几句交谈就此抛在了身后云外。   洞外阵法被冲破, 树木坍塌,地面震颤,这只虎妖的身形巨大, 四肢直立起来几乎要超过这小半边的山巅。一爪落下, 阿箬设立于空中的阵法如同破碎的琉璃镜面,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在夜风中散成了晶莹的浮灰, 紧接着一声呼啸震慑山林,鸟雀无声。   阿箬双手捂着耳朵, 一道蓝光爬过地面, 从四面八方扩散,再如通天的光柱般亮起,牢牢把那虎妖困在了其中, 光芒照过, 阿箬这才看清了虎妖的外形。   它有六足双尾, 头顶还有两根毛茸茸的短角, 妖形异变, 已然失智了。这类妖丧失理智很难再恢复人形, 即便恢复了也会暴走释放妖气祸害苍生,世间的妖也不尽然都是好的,阿箬杀过许多,算有经验。   在云峥的阵法短暂困住虎妖的刹那,阿箬便念了一句降妖的咒语,凭空生出的符文上红字如同拥挤蠕动的虫,细细的红光一瞬四散,蛛网般朝那虎妖而去。   云峥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没想到阿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死招。   那红色符文立刻附上了虎妖的身躯,骤然燃起的火花烧着了虎妖的毛皮。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它便笼罩在一层火光之下,痛苦地挣扎哀嚎着,可那红色的符文却不肯放过它,立时化作一根根纤细的绳,网般收紧,再收紧,直到它倒地不能挣扎。   虎妖的嘶吼声依旧,火光中的妖气也愈发磅礴,由它这样下去附近的妖都会被引来的,但阿箬降妖符咒上的红光冲出林外震慑,几缕焰火飘在夜色中,如无这虎妖厉害的,怕是不敢轻易上前。   “阿妹,到这一步就好了,你先放了它。”云峥对阿箬道:“它已无挣扎之力,我会伺机把它丢到江里。”   “出了青云江被人瞧见,怕是会吓死几个凡人。”阿箬道。   云峥蹙眉:“那就拿它喂鱼,这虎妖的心魄中有迷毒,你千万……”   云峥的话还未说完,虎妖果然濒死反抗,它破了自己的心魄放出了迷毒,毒气为深幽的紫色,一瞬扑灭了符文上的大火,沿着地面掩盖了云峥阵法的蓝光,如沉香散开,似奔涌的水流般漫过他们的脚下,短暂遮蔽了视线。   妖气很重。   阿箬捂住口鼻,再去看云峥,他似乎也不好受,却还是顶着这一股妖力冲到虎妖身边,想要切断迷毒的源头。   阿箬心下微沉,回头去看寒熄,洞府前的结界不知何时被撤了,紫色的迷毒漫延至洞内,甚至熄灭了她原先点燃的一把柴火。   阿箬顾不上云峥这边,她连忙转身冲进了山洞里,四下看去,不见寒熄。她呼吸一窒,心脏在这一瞬像是被人紧紧用手捏住,停止了般不断抽痛着。   重燃柴火,阿箬举起火把在本就不深的洞府内瞎转,开口喊他:“神明大人!你在哪儿?神明大人!”   云峥听见她开口说话,手中阵法压制住虎妖的心魄之力,高扬一声:“莫要开口,以免吸入过多迷毒,会死的,阿妹!”   他说完这话便猛地咳嗽了几下。   阿箬置若罔闻,她看不见寒熄,甚至看不见火把的光芒,眼前视线一片漆黑,阿箬浑身发寒,她彷如置身于冰天雪地般颤抖得厉害。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阿箬的声音也有些哑了,她将火把在眼前挥了挥,没有一丝火光透入,怕是已经被这迷毒弄瞎了眼。她没再听到虎啸声,也没听到云峥的声音,甚至连洞外的风声、洞内的水滴声也听不见了。   阿箬愈发地后怕了起来,她后悔了,她不该出洞的,不该为了云峥那莫名其妙的恼意还想与他谈谈,她自己也可以找到隋云旨,云峥一个人也能对付得了虎妖。   是她,又是她贸然离开了寒熄的身边!她应当一直牵着寒熄的手,她应当一直看着寒熄,不应该走的,一时一刻也不应该让寒熄离开她的视线。   若寒熄有个三长两短……   阿箬仿若要死了般,她不敢想那个如果,她好像在这一瞬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那个在枯木林中奔走的一日,她叫了何桑爷爷,她手握救命的药丸,可她不论怎么找也找不到寒熄。   那一句“我只是太累了”却成了那几百年以来,阿箬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怕这个万一,怕无数个万一,任何万一都不行!   “寒熄……寒熄!”阿箬扔掉了手中的火把,她摸到了潮湿的墙壁,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阿箬的腿软了,可她还要站起来,她像是不要命般在一片迷毒中大声呼喊着那个她不敢说,也不敢想的名字。   一声声寒熄,破在了声音沙哑的喉咙里。   阿箬脚下一滑,眼看额前就要撞上石壁,她无所觉,膝盖撞上了一道柔软,额前也被人以手覆盖,然后阿箬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她的视觉消失了、听觉消失了、嗅觉消失了,如今就连触觉都消失了。   阿箬的呼吸越来越沉,她像是随时要死了一般,嗓子发出的声音就连她自己也听不见。阿箬浑身无力,她瘫倒在地,一遍遍于心里厌弃自己无能,仿若废物。短暂几息之间,便又让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与愧疚中。   阿箬恨死自己了,恨死了!   她是不是又弄丢了寒熄?   一声声近乎凄厉的叫喊声从山洞传来,云峥还未控制住迷毒的扩散,他不敢回头,但他听见了阿箬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也听到了山洞里的另一道人声。   “阿箬。”   一声轻唤,仿若清泉之水落入玉盘中,伴随着水滴坠入山洞小潭积水,荡起了一圈涟漪。   “别怕,阿箬,睡一觉就好了。”   听见这声,阿箬拼死也要睁开的双眼逐渐被疲惫混沌吞噬,她的手指死死抓着一截银白袖摆,依偎在寒熄的怀中,颤抖地入睡,便是如此,她的眉头也是紧蹙的。   虎妖已死,心魄也被云峥封住,只是已经散出来的迷毒还需慢慢来解。云峥站在高大的虎躯身旁,眉头紧锁看向山洞里的两道人影。   阿箬在入山洞前,便已经中了虎妖的迷毒,这迷毒云峥之前领教过,所以这回有了提防,本想提醒阿箬,谁想到毒来得太快。从她见到迷毒,反应过来要回头去看洞内的寒熄时,倒吸一口气便将迷毒全都吸入了肺腑之中。   后来入山洞所见的一切也都是她内心恐惧的臆想,迷毒不会给人制造幻境,却会无限放大中毒者的臆测,她担心什么,所见的便是什么。   寒熄没有离开山洞,他也不是没有应阿箬的呼喊,只是阿箬置身迷毒之中,不曾脱离出来。   云峥见她绞杀妖邪之势很决绝,却意外发现阿箬也没他所想的那么厉害,像个遇事便冒冒失失的小孩儿。   其实阿箬不是如此,她一点也不脆弱,寒熄知道,她一切死穴都在身后,在他这里。转身看不见寒熄,与当年有人去扯她的背篓一样,碰上了便能杀死阿箬的理智,轻易击溃她。   少女躺在怀中,寒熄拨去她脸上的发丝,这些发丝在洞口被风吹乱,又在阿箬落泪的那一瞬黏着她的泪水贴在脸颊上,叫她看上去那么可怜。   云峥方才为了阿箬喊了一嗓子,现下也不舒服,耳畔嗡鸣,舌尖发麻,但好歹他的心中没有过深的执念,分得清事实与迷毒所设妄想中的幻觉。   满地紫色浓烟尚未散去,云峥不好开口说话,他眼神纠结,紧皱着眉头,似有千言万语。   寒熄扫去阿箬额前的发丝,又以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回想起方才阿箬站在迷毒中丢掉火把摸索着墙面无法感知他的触碰,也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恐惧与悔恨的泪水爬满了她的脸,而她苍白着脸色脆弱无助又绝望的模样,寒熄抹去她眼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桃花眼中藏匿着不安与无奈,寒熄紧紧地看着阿箬的脸,将她方才那一面于脑海中挥去,一声叹息,满地迷毒被清风消散。   云峥见状,心中诧异,他放下遮挡口鼻的手,面露难色地盯着寒熄,低声道:“看来我误会她了。”   他知道些关于阿箬的过往,在阿箬来秋风峡之前,秋风峡里有另一个怀有与阿箬身上同样仙气的人。他从那个人的口中得知这一缕仙气的由来,所以自然而然地以为,阿箬与那个人一样,是吞噬了神明才得来的这一股明灵仙气。   云峥猜测得不错,但他并未因此看轻阿箬,毕竟那一场岁雨寨人针对神明的屠杀与分食,并不是人人都知情,有许多人被蒙在鼓里,阿箬如此,藏匿于秋风峡中的那个人,也是如此。   若是换做旁人,云峥才不管那个人的死活,可阿箬算不得旁人。在云氏的王朝没落,小城中出现人吃人现象时,云峥还差人找过阿箬,他怕那个看上去面黄肌瘦却力大无穷的小女孩儿离了安亲王府,终有一日也成为他人口中之食。   他没找到阿箬,也没坚持寻找,此次碰面,全是一场缘分与意外。   云峥以为,阿箬误入歧途了。   这几百年来他见识过太多为了那一缕仙气争得头破血流的妖,那些妖与洞外的虎妖一样,为了修为不择手段,身上不知背负了多少人命。   云峥看见阿箬与寒熄时,意外阿箬不仅怀有仙气,她的身边甚至有一个神明,但若说他是神明,也不准确……云峥入了仙道,一双眼能看清许多旁人看不清的实质,他虽辨不清阿箬身边的神明身上仙气为何,可他能看出来,寒熄是残缺的。   身体是残缺的,明灵是残缺的,神智也是残缺的,他像是一个仅有些许意识装载满满修为仙气的木偶,若有人蓄意勾\引,扰乱他的神灵,他便可被人利用。   云峥有些惭愧,傍晚他见寒熄在断崖边搂着阿箬,阿箬朝寒熄嫣然一笑时,他以为阿箬在色\诱。   方才山洞内少女惊恐崩溃的叫喊声似乎还缠绕耳畔,云峥知道他误解了,阿箬不是色\诱,可爱慕一个神明,比误入歧途又好到哪里去。   阿箬还是走错路了。   两种极端,任意一条路的结局都会让她粉身碎骨的。   云峥的心又沉下去了,胸前闷闷的,很难受。   他看见寒熄轻柔地拂过阿箬的发丝,任由她靠在怀中,他也看见寒熄的手指有些颤抖,藏在袖中,紧紧地抓着阿箬的手。   “您本可不让她中毒。”云峥瞥了一眼洞外巨型的虎妖,想起寒熄不过一声轻叹便扫去了满山迷毒,既如此,又何必让阿箬置身险境?   云峥回眸,目光正落在阿箬的身上,却见她额前的皮肤泛出了金色的光辉,在寒熄抹去她汗珠的过程中消失,随后又浮了上来。   他震惊地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呼吸都停了。   这一瞬,风止,空气凝滞。   寒熄抬眸,看似随意冷淡地一瞥,却是眼神威胁,要他将今夜所见,悉数忘却。 第91章 青云渡:六   秋风峡又下起雨来了, 从夜里开始薄薄地落下来,直至早晨便是哗啦啦如同瓢泼。山洞外的深林到处都是潮湿的气味,连带着那在雨水中淋了一夜的虎妖尸体皮毛都被冲刷得鲜亮了起来。   洞内可避雨, 但避不了寒, 钟乳石上落下来的水滴如同古筝拨弦,一声一声伴随着洞外的雨,奏起乐章。   阿箬以为, 自己会坠入噩梦, 毕竟晕厥前的她情绪起伏太大, 失去寒熄的惊慌失措让她在昏睡过去的那一刻都是皱着眉头的。可这一觉无梦,睁眼后去回想,只觉得白茫茫一片, 这一觉睡得她通体舒畅, 一些关于岁雨寨人,关于隋云旨和云峥等杂乱的思绪都被抚平了。   阿箬一睁眼就看见了寒熄,她是躺在寒熄的怀里的。   早间骤雨, 天光无法穿过雨林照入山洞,薄薄微光顺着洞口正好落在了寒熄的半张脸与肩上。那一层柔光像是给他渡了一圈银, 朦胧了他的发与睫毛, 而他一只手作枕头被阿箬靠着,一只手牵着她的手,正侧着脸, 迎着洞外微凉的风。   这一刻, 阿箬的心很平静, 几息之后, 再慢慢加速紊乱, 她也彻底清醒了。   阿箬从寒熄的怀中起来, 脸颊通红,忽而回忆起她晕前发生的事,阿箬的眼神第一时间朝洞外看去。虎妖已经死了,寒熄还在,洞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就连云峥也靠着山洞外侧的石块闭上眼小憩,除了杂乱的雨声,一切都很宁静。   “我中迷毒了?”阿箬大约猜到了她晕厥前失去五感是因为虎妖心魄里的迷毒。   “嗯。”寒熄将她发上的竹枝扶正,问:“还难受吗?”   阿箬摇头,她一点儿也不难受,以前也是这样的,因为这具身体死不掉,所以不论中什么毒都会很快恢复。   阿箬猛然想起,她似乎在中迷毒时喊了寒熄的名字,她当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不知寒熄是否听见了,他有没有怪她直呼他的名讳?   寒熄似乎猜到了阿箬心中所想,面对阿箬转身朝他投来目光的那一瞬,他露出一抹浅笑,抬手揉了一下她额前因为汗透而卷曲翘起的发丝。   无声,便是不责怪的意思?   阿箬抿了抿嘴,没问出口。   虎妖的身上没了妖气,林间归于沉寂,阿箬扶着墙壁站起来弄出了点儿动静,靠在洞前浅眠的云峥立刻就醒了。   他昨夜降服虎妖封锁心魄耗去不少心力,后又受了惊吓,便是睡过去也不安生,猛然起身时有些头晕,扶着墙站了会儿,云峥才看向朝洞口走来的阿箬。   青绿衣裙上睡出了些许褶皱,阿箬的发丝还有些凌乱,但她不在意地拨弄了一下,那张脸只要不笑便显得几分清冷与难以靠近。阿箬走到了洞前,瞥了一眼大雨,瞧这趋势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的。   山间本就多雨,何况临近清明。   “你、还好吧?”云峥问出这话后,阿箬朝他瞥了一眼。云峥的眼神有些担忧,藏在担忧之下的,还有些阿箬看不懂的欲语还休。   她问:“你不恼我了?”   “我……”云峥正要说话,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他想起了昨夜阿箬晕倒后,寒熄抬眸朝他瞥的那一眼,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云峥道:“我知道是我误会你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会那样猜测我也不意外。”阿箬一句话点明了云峥所说的误会是什么,她只是疑惑为什么经过一夜,云峥却又不误会她了。   骤雨依旧,林间传来沙沙声,阿箬与云峥各站山洞的一边,中间隔了十步之遥,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山洞里很容易被人听到。   寒熄端坐在平滑的石块上,这里离水潭很近,一伸手便可以触碰到冰凉的积水,也能听到那叮咚叮咚不断落下的水滴声。寒熄的听觉不在此处,他的眼神也从水潭中波动的涟漪逐渐落在了山洞前的阿箬身上,放在膝前的手不自觉地捏紧,紧到指尖发白,闷在胸腔的那一口气终究是吞了下去。   云峥难得没有玩笑,语气堪称小心翼翼的温柔,他问阿箬:“阿妹,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可以与我说说吗?”   阿箬望着深沉的天色,心想要等者雨停,隋云旨也不知在秋风峡中越过几座山头了。   她似乎有些敷衍,可语气没有不耐:“你不是都知道了?”   昨夜那句提醒,云峥甚至都戳穿了她曾经吃过神明。   “知道得不太全面。”云峥忽而笑道:“不如我与你先说说我经历过什么吧,自你离开安亲王府后没两年,城中便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了,当时王府的库存所剩无几,母亲辞退了许多下人。”   留下是恩,辞退也不是仇,只是彼时环境让那些人只要离了安亲王府便完全没有活路。他们跪在安亲王女的面前说自己可以不吃任何肉,任何菜,只要每天能喝上一碗稀薄的米粥,只要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就好,可安亲王女没同意。   大势之下,人都要为自己而活,安亲王女养了他们许多年,到最后却被那些恩情反噬。   “那些下人没出城,趁着我母亲熟睡后一把火烧了她的寝殿,联合城中那些吃人的蛮人一起抢占了安亲王府。说来也是走运,你还记得安亲王府猪圈后的狗洞吗?”云峥提起这事便想笑。   安亲王府当时养了两头猪,他带阿箬去闹过猪。   猪圈很臭,但阿箬没见过猪长什么模样,云峥带着她去见见世面,可他也是少爷公子,哪儿有训猪的本领,不过是为了逞威风冲进猪圈与那两头猪打架,说要捉一头晚上宰了给阿箬吃。也不知他哪句话被那两头猪听懂了,云峥当时也不过比猪高一点儿,被两头猪拱在地上踩踏,腹上落了疤,他吓得钻了猪圈后头的狗洞保了一命,阿箬也站在猪圈旁哭着喊他。   孩童时的记忆虽很久远,几百年过去了,阿箬此刻回忆,许多细节都随着云峥的话而变得清晰。   云峥道:“我就是在他们冲进来时,钻狗洞跑的。”   安亲王女死在大火中,尸骨无存,安亲王府的粮库不过短短几日就被那些人给吃空了。云峥一身锦衣华服流落街头很容易便被人盯上,他脱了衣裳,换下了路边才死之人的衣裳,破破烂烂地寻着彼时云氏王朝皇帝迁徙之路去找。   这一路上,他看到了许多人吃人,亲眼所见的残酷终究让从不知天下早已糜沸蚁动的安亲王世孙落了凡尘。   云峥不知他应当喊叔公的皇帝在哪儿,只知道皇帝是沿着江河迁徙的,皇帝为了吃饱肚子不敢离开水,于是云峥也沿着江边寻找,他没追上皇帝,云氏王朝就没了。   那年云峥十九,流浪十载,最终因为饿极了一失足掉进青云江,他顺着青云江的江水一路入了秋风峡。那一年,万物复苏,天地更迭。   几十年的饥荒让整片沧州大地都覆盖上死气沉沉的灰色,却也在那一年,重新焕发。   阿箬算着她与云峥认识时,她四岁,云峥年长她三岁。   安亲王府没了时,他九岁,阿箬正好随着何桑爷爷与何时雨进了岁雨寨。   十年的时间,云峥见过世间百态,阿箬意外入了结界认识了神明,同年,云峥落入青云江险些丧命。   在那一天,沧州大地上的所有灵都浮动了起来,那些只存在于寒熄结界中的幽绿色的光遍布天地,充盈的灵气恢复了田野、山林,唤醒了鸟兽。若不是一切皆为巧合,云峥或许就淹死在青云江了,是那忽而从江水里,从秋风峡中喷涌而出的灵拖着他濒死之躯,把他带入了另一番仙境。   在那一天,阿箬失去了寒熄。   整整三百六十九年。   阿箬惊异于云峥的经历,更在心里泛起了浓浓的酸楚,寒熄救活了天地间所有生灵,独独不能自救,他被凡人称为“解厄神明”,可他的厄运也是凡人带来的。   阿箬的呼吸沉了,眼眶也红了,她联想到之后的事情,联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也联想到了昨夜云峥对她说的那句话,他说她走错路了。   “那你呢?这些年你又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能活到现在的?”除去吃神的那一段,云峥对阿箬的过去一无所知。   “如你所见,我做了错事。”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纷杂的情绪抛却脑后,还是对云峥说了句:“等雨停,你带我去找隋云旨吧,找到了他,再将那个人交给我。”   “你何必执着于那个人呢?”云峥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当初弑神吃神,同样是身不由己?”   “所以呢?”阿箬抬眸,这一刻冷静了下来,她问云峥:“所以我就要放过他吗?”   “说是放过他,又何尝不是在放过你自己?”云峥放轻声音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既得机缘,不负机缘即可。他身上留下来的那一股仙气不能成就你,也不能解脱你。”   云峥说,放下过去的执念,才能迎来新生。   这世间的一切皆为机缘,若无机缘,他也不会在青云江上重生,感激机缘,顺应机缘而生便是没有辜负这一生了。执着于过去,执着于彼时的是非对错,她会永远陷入弑神的自责中,永远也不能解脱。   阿箬却笑了,她眉眼弯弯,鹿眸盈亮,像是被云峥说服,说出的话却比洞外的寒风还要冷。   “让自己忘记,就可以洗脱罪孽了?弑神的孽债谁来承担?神明担着吗?”阿箬一步步朝云峥靠近,有些咄咄逼人:“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明明救了苍生,他凭什么受难?凭什么用一身仙气让那些人获利?”   云峥愣住了,他从阿箬的眼中看见了近乎自我折磨的偏执,她没打算放过那些人,也没打算放过她自己。阿箬所寻的道,是与那些做错事的人同归于尽。   她的解脱,不在放下过去,而在赎罪之后。   阿箬几乎要贴上云峥,她的身量分明不高,身形纤瘦,却有一股无形的威压迫得人无法呼吸。阿箬的眼落在云峥的胸膛,那一层衣裳,一层骨肉里是一颗跳动的心脏,证明云峥还活着,可她的神明没有心脏,还没真正地活过来。   阿箬的手指正要碰上云峥的心口,神色冷冽到仿佛要将那一块肉挖出来,她说:“你也从中获利了,云峥,没有他,你也不能活。”   阿箬想起来,寒熄不许她碰别人,于是那根触碰云峥心口的手指,变成了她随身携带的匕首。尖利的寒光几乎要戳破云峥心口的那一片衣裳,她手指翻转,收了匕首。   目光落向山洞外,阿箬道:“雨停了。带路吧。”   方才像是要杀人的少女垂眸,敛去怒意与痛楚,在回眸的一瞬间脸上便扬起了灿烂的笑。她一回头就对上了寒熄的眼,恰好看见寒熄眼底尚未收敛的些许不甘。   桃花眼微垂,目光收敛,再抬眸时复暖,温和的笑爬上眉梢。   寒熄的手指已经被自己捏麻了,指尖的触觉酸痛,胸腔里也像是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一样疼痒。凡人之情与欲,沾上了好似就戒不掉了。   不论他如何忍耐,结果却越来越糟糕。   从不能接受阿箬触碰别人,到不能接受她与别人有他不知道的过往约定,再到不能看见她与别人笑盈盈地说话,最后就连方才阿箬对云峥那明显的怒意他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两个人距离得有多近。   他听得刺耳,看得刺眼,于是暂阻脚步的骤雨,在他不断搓磨指腹到指尖发烫时,停了。   阿箬见雨停,转身朝他笑的那一瞬,寒熄似乎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意。   就在他空空荡荡的胸膛里,那里原有一颗心。 第92章 青云渡:七   虎妖的尸体留在了山洞前, 云峥说现下天气不算太热,尸体没那么容易腐烂,等送走了阿箬他再去收拾。   听他这么说, 阿箬便知道要不了多久大约便能见到隋云旨了。   云峥依旧走在前头引路, 阿箬离他有些距离。经过一场雨,山林里的妖气都被冲淡了许多,呼吸间嗅到的都是潮湿的草木清香,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 察觉到他的指尖一直在发烫。   清明时节的山林应当是凉爽的, 寒熄的身体一贯以来都不曾如这般高温过,阿箬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抚摸过两次,那温度还没降下来。   “您不舒服吗?”阿箬心中有些担忧, 她问。   虽说她不认为昨夜那虎妖的迷毒同样对寒熄起了作用, 可万一呢?万一寒熄吸入迷毒,所以身上才会这么烫?他们便不适合继续赶路寻人了。   寒熄的步伐不快不慢,与阿箬并肩而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应声:“嗯。”   他不太舒服。   “您哪儿难受了?”阿箬立刻停下脚步,抓着寒熄的手从他的手背一路碰到了手腕, 腕骨凸出的那里被她碰得有些酥麻的疼。   寒熄说不出他哪儿难受, 他的意识不能集中,他的思绪也还是混乱的,脑海中徘徊着阿箬与云峥在山洞前说话的样子, 他们俩的身形从背后看过去, 很登对。   阿箬见他一直不说话, 壮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寒熄的脸。他的脸也是滚烫的, 手指划过的地方, 无一不散发着灼热的温度, 就连寒熄的呼吸也随着阿箬的触碰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双桃花眼紧紧地盯着她,如火似的仿佛要将她的脸上灼个洞。   阿箬应对过寒熄的疲惫困倦,却从未应对过他高烧不退,她的手在风中吹得冰凉,寒熄被她碰得连吞咽了三次,喉结滚动,视线所及皆是眼前女子,山林旁物一应化作了一团雾。   “您的脸有些红。”阿箬直勾勾地望着寒熄。准确来说,他的脸不止有一些红,那双桃花眼的眼尾都是绯红的,双眸湿润,睫毛轻轻颤动着,薄唇微抿,呼吸沉了下来。   寒熄嗅到了阿箬身上的味道,清冽纯澈,像是山间存在千万年的古泉,比浮于空中的灵还要净,叫人心旷神怡。   “怎么会这么烫啊……”阿箬的心跳都加快了,她生怕寒熄生了什么不知名的病,甚至想开口叫住前头身影都快模糊了的云峥。   寒熄开口回答阿箬:“热。”   怎么会热呢?清明雨后最是凉爽,更何况他们还在山间,一阵阵山风吹来还带着些许彻骨的寒意,又怎会热?   寒熄在说出这话后,忽而想起了几年前他问过阿箬几乎同样的问题,阿箬的回答是与他一样的。   彼时初冬的天,山林草木都枯萎了,阿箬让他去感受她的心脏,寒熄感受到了掌心下隔着骨肉长在她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同样也感受到了阿箬因紧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他掌心下除了跳动的心脏,还有一团温软滑腻的肉。   阿箬的脸当时红得不像话,寒熄不解她脸红的缘由,如今设身处地,突然就明了了。   他问阿箬为何脸红,阿箬说热,的确是热的。   一些潜藏于身体里不安的、沸腾的躁动,似是内烧的火,要将他浑身血液全都烧干。于是他口干舌燥,皮肤滚烫,热得只要阿箬微凉的手指稍稍一碰,都如久旱遇甘霖,从骨子里涌出了一股浓烈的舒爽惬愉。   寒熄略弯下了腰,朝她靠近,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喊她的名字:“阿箬。”   阿箬尚在担忧,她怕寒熄随时晕了,听到他的呼喊便抬头,双眸顿时撞入了一双深沉的桃花眼中。浅茶色的瞳孔在这一瞬像是两口无底的深潭,能将人的神魂吸入,万劫不复。   寒熄的眼里倒映着她,唯有她,眼神细细描摹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明明早就印在了脑海里却怎么也看不够。   阿箬被他这眼神看得失了神,贴着寒熄脸颊的手卸力,微凉的指尖往下滑去,擦过了寒熄又一次吞咽而滚动的喉结。   白玉似的面庞透着薄薄的粉,神明的那双眼在这一刹那染上了欲\色,似坠入深海般窒息混沌。寒熄的眼尾赤红如血,绯色一路烧上了他的耳尖,而他薄唇微张,一声急促的喘息落在了阿箬的耳畔。   “啊……”   阿箬的腿软了。   她以为自己会摔下去的,腰间被寒熄的双臂箍住。阿箬的手抓住他的衣襟,寒熄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处,源源不断的热叫他化身成了七月的炙阳般,烫得阿箬鬓角都落下一滴汗。   “怎么、怎么会这么烫啊?”阿箬的舌尖都有些发麻了,她揽着寒熄的背,似是安抚般一遍遍从他背后的脊骨顺着。   寒熄就这么抱着她,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云峥的身影,阿箬这才察觉到已经许久不曾有风吹过了。一抬眸,四周漂浮着的灵在白日里不太显眼,而它们与她和寒熄一般,被困在了结界之中。   “是您设下的结界吗?”阿箬问。   “嗯。”寒熄的鼻音很重,他没放开阿箬,搂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   阿箬的腰很细,她的承受力也很强,即便如此也还是感觉到了腰上那一股力量的力道,勒得她有些难以呼吸,也有些疼。   却是安心的。   阿箬眨了眨眼,知道是寒熄下了结界后,才道一句:“难怪。”   难怪云峥毫无所觉地往前走,难怪她也没发现周围安静了许多。   寒熄的额头在她的肩窝处蹭了蹭,阿箬抚着他后背的手一顿,随后就将手停在了他背上。掌心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愣神片刻后她像是找到了源头般,忽而就明白寒熄设下结界的原因了。   “您不喜欢云峥吗?”阿箬问。   从见到云峥后,寒熄的话就少了许多了,虽说他以前也不怎么说话的,可却没有像这两日一般,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分明有话要说,却最后都化作了一抹不太喜悦的微笑。   寒熄没有不喜欢云峥,于神明的眼中,世人皆是一样的。云峥没害过人,他因缘际会之下以秋风峡的灵气修复了魂魄得以入道,浑身上下也是纯粹干净的,这样的人其实不招人讨厌。   可寒熄对他还是有些排斥。   提起云峥,阿箬难免就想到了昨夜与今早,山洞前的一番对话。那番对话阿箬本不欲与寒熄说的,她以前虽常在他跟前碎碎念,可关于她的欲求,阿箬吐露得很少。   “神明大人,云峥说……我走错路了。”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她那双眼似乎有些空洞:“他却不知道,哪条路对我来说才是真正对的。”   “我不是偏执的……哪怕是有那么点儿固执。”阿箬抿了抿嘴,眼中的空洞逐渐散去,拨开云雾,豁然开朗:“可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是险些走错路了,险些因为云峥的只言片语,自我厌弃她的不知分寸与痴心妄想。   她是痴妄于寒熄,以往还会自卑地一遍遍自问,她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又如何配得上寒熄呢?哪怕不曾有过岁雨寨人分食神明那一件事,她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女,怎敢肖想神明?   可、那又如何呢?   她又不求长生不老,她又不求那至少三万年的羽化成仙,她求的,只要寒熄好便足够了。   阿箬搂着寒熄的肩背,她从未有过一刻这样安心且笃定。阿箬想过要将自己的心意永远埋藏,就让世人以为她是纯粹地为了赎罪、敬仰……因为她曾做错过事,所以她不敢,她怯懦。   但她对寒熄的心意,不是不堪的。   阿箬想,她的三百余年,撼动不了寒熄不知多少万年的分毫。她的确是芸芸众生之一,微末得不值一提,将来在寒熄无尽的岁月里终将化成一粒芝麻粒,那她又有何好畏惧的呢?   既如此,那便不要留有遗憾了。   “神明大人,我……”阿箬咬了一下下唇,疼痛叫她愈发清醒,那呼之欲出的话在唇齿间绕了一圈,被她轻轻吐出:“阿箬喜欢您。”   单一个喜欢,又怎能概括她对他的感情?   阿箬不敢将自己内心真正的痴恋爱慕在此刻说出,她怕那情来得太过汹涌,未能动摇寒熄,却将她自己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云峥说,她走错路了,无非是知晓她最后会偿还一切,落得的结果可想而知不会圆满,但云峥不知道,阿箬一直都是清醒着去迎接自己的结局的。   不争日月,只争朝夕……日月也好,朝夕也好,哪怕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可至少她见过日月,遇过朝夕,那就很好了。   清明山间的风吹过了这片林子,吹动了阿箬发上的竹叶,寒熄设下的结界在阿箬这轻飘飘的一句喜欢中散了。   他的身体还是烫的,但不似开始那么灼人了,他的气息还有些乱,没了阿箬的触碰,就没人往柴堆里扔火星子,噼里啪啦几声炸响,最终没烧起来。   寒熄松开了阿箬,他愣怔地望着阿箬的那双眼,迎上了弯弯笑着的鹿眸,黑色的瞳孔里满是他的身影,是他惊诧到有些无措的面容。   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她的眼神中有期待的光,寒熄却不知要如何开口,他嘴唇微张,发丝被林间的风吹起,轻扫过眉眼。   一瞬仿佛回到了过去,寒熄看着阿箬的眼,又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过去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她的眼与那时一样清澈,鹿眸圆圆的,仿佛能装下整片星河。   他们初次相会,阿箬很懵懂,也有些莽撞,可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惊艳之色,一如现在,一如阿箬看向他的每一次。   “阿箬……再说一遍。”寒熄似是不确定。   他的声音有些哑,阿箬听了也有些退缩了,但那退缩转瞬即逝,她又看着寒熄的眉眼,认真重复了一遍:“阿箬喜欢您。”   不论说多少遍,既开了口,便收不回去。   寒熄的意识有些混沌,就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得晕头转向,他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有些凌乱,满脑子回想的都是阿箬看他的眼,耳畔听到的都是那一句喜欢。   阿箬抿嘴,没等来寒熄的回答,因为寒熄好像呆了。   这话仿若一句咒语,第一遍说时他还存留几分清醒,第二遍后寒熄便像是一个极其漂亮的木头人,定定地站在原处愣愣地看着阿箬,连眼也不眨一下。   阿箬心跳加剧,她伸出手在寒熄的眼前晃了晃,他的睫毛颤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阿箬的手,声音从喉咙中挤出:“牵。”   “好。”阿箬两只手都牵着他,然后寒熄又没有反应了。   阿箬没来由地有些慌了,今日的寒熄太古怪了,一会儿浑身发烫,一会儿意识全无的,该不会是秋风峡里的岁雨寨人在使用仙气?可以往那时他都是会晕的,现下这清醒地晕着……算什么?   “神明大人?”她抓着寒熄的手有些紧。   寒熄终于眨眼睛了,他先是低头看了一下与阿箬牵在一起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   他说,他知道了。   阿箬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她露出浅浅的笑,拉着寒熄的道:“再不走,就真的跟不上云峥了。”   寒熄的目光始终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阿箬的手因为曾经过得苦,所以有许多茧,可她的手心很软,温暖地包裹着他的手指。   “我知道了”不是最好的答复,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即便如此,阿箬也心满意足。   阿箬嘴角的笑没放松过,那双鹿眼弯弯的,仿若月亮。她是真的很高兴,因为她恐怕是全天下,第一个能与神明告白的人,她的心声,被爱慕之人听到了。   这就足够了。   她的路没有走错。   今后她能更坦然地面对寒熄,可以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情谊,看向他的眼神无需克制,因为他知道,他知道了,她喜欢他。   云峥在前头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他本想回头去寻,又在风中探不到阿箬的气息。林子里的阵法与结界都是他设下的,云峥了如指掌,所以那突如其来的结界叫他一愣,回头寻人的脚步停顿了。   云峥就在原地等着,看向对面的那座山峰,心情有些复杂。   阿箬几乎咬牙切齿地问他当初的罪孽由谁来担时,云峥回答不上来,因为他险些死了,所以放下了过去,愿意投身于秋风峡摆脱饥饿与苦难,修仙道,但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样的。   那个神明之于阿箬,是什么呢?有多重要?   当年安亲王府的下人反噬,一把火烧死安亲王女时,云峥虽小,可他心里也是憎恨的。他想过报仇,但他太弱了,他想找到皇帝后让皇帝差人为安亲王女报仇,这个憎恨最终也在十年的漂流逃亡中化为烟云。   云峥能放下自己的娘亲,阿箬却放不下她的神明。   心口有些凉,云峥垂眸才发现他胸前的衣服破了一小块,是今早阿箬用匕首抵着割开的。她那不死不休的小模样,今后如何能放下执念,走向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堪称奇迹造化的路。   阿箬中迷毒晕倒在寒熄怀里,额前闪烁金辉的模样又在云峥的脑海中浮现了,他摇头挥去杂念,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阿箬牵着寒熄心情大改,她的脸上不再清冷,就连眉眼都可见愉悦,嘴角扬起,走到云峥身边还朝他一笑:“久等了。”   云峥摇头,再去看寒熄一眼,相比阿箬的轻快,寒熄的脸色就沉重了许多了。   结界里发生了什么云峥没问,只是趁着现下天气不错,没有落雨,赶紧带着阿箬又翻了一座山,才在那座山中寻到了蛇妖的气息。   阿箬走在山脚下,抬眸去看苍穹,能见几只仙鹤中穿过了一只黑白羽毛交错的海东青,猎云也找到隋云旨了。   一夜大雨,冲散了林间许多痕迹,那些被蛇妖摧毁的树枝断节处还是水润的,上面带着些许血腥气。   阿箬远远就闻到了,藏在妖气中的血腥气很重,猎云盘旋于这片上空,碍于山林间的阵法和结界不得飞入,焦急地扑扇着翅膀。   云峥眉头轻蹙,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带血的蛇鳞。   阿箬没见过隋云旨变成蛇的模样,但他母亲是她亲手杀的,她记得英枬的蛇尾,隋云旨的蛇鳞与他母亲的一般。   周遭被破坏得极强,阿箬的眼神也沉了下来,她的脚步加快了些,在嗅到了妖气那一瞬便喊道:“隋云旨!”   断枝遍地的林间,荆棘丛中满是血淋淋的蛇鳞,经过一夜雨水冲刷竟都冲不干净。阿箬见到隋云旨时,他挂在了一株树上,巨大的蛇身缠绕着树干,蛇尾无力地垂下,仿佛死了一样。   靛蓝的衣衫破碎,一截苍白的手臂从蛇身下露出,凌乱的黑发打了结,隋云旨浑身脏兮兮的,像是经历了不止一场恶斗。   阿箬走到了那棵树前,发丝凌乱的脑袋就在她的眼前,青丝遮住了隋云旨的半张脸,他上半身为人,下半身是蛇形,气息虚弱。   “隋云旨。”阿箬叫了他一声。   有人靠近隋云旨不曾发现,却在听到这一声呼唤时,动了动手指,勉强睁开了一只眼。   眼前所见,正是青绿衣裙的少女,她歪着头,眼神中也不见怜悯,声音淡淡道:“你将自己弄得太惨了些。”   隋云旨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几次痛喘,化成了一句:“阿箬姑娘,好久不见。”   不久的,几个月前才见过,只是那时隋云旨不长现在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   阿箬撇嘴,心里突然有些忐忑,随后又定下心神,人活着就还好。   “你打的?”阿箬回身,看向云峥的眼神藏不住些许责备。   “不是我。”云峥瞥了一眼光明山中的深潭,低声道:“先将他带去我的住处吧。”   阿箬察觉到他的目光,也顺着那深潭看去。   光明山间,青云江汇聚而成的深潭中,一条巨大的鱼形映在了水纹之下,缓缓游过。 第93章 青云渡:八   云峥住的地方比较简单, 他在光明山的一处半山腰上盖了一所小院,一进一出,共两间房, 院门外全是不死花, 花瓣铺成了一条粉红色的小道。   云峥所住的屋子里除了床与桌,其他什么也没有,比起往年在安亲王府里他的住所来说已经简陋了许多, 堪称贫穷。   桌上放着竹筒茶壶与茶杯, 木屋里散发着丝丝草木清香, 门前避雨的檐下挂了个银质的风铃,此刻正随风叮铃作响。   隋云旨就躺在床上。   一条薄毯盖在了隋云旨的腹间,他上半身为人, 下半身为蛇, 粗壮的蛇尾上全是伤痕,人的皮肤也成不自然的病白,泛着淡淡的青色。   阿箬不会治伤, 云峥不知为何倒是会一些,瞧着手法有些娴熟, 正采空中的灵敷于隋云旨的伤口处。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隋云旨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他有一只眼伤得比较严重,此刻青紫紧闭着,另一只眼半睁, 费力地看向阿箬的方向, 在见到阿箬时居然还能笑出来:“阿箬姑娘。”   阿箬瞥了一眼木屋外停在树枝上的海东青, 嗯了声:“你与人打架了?”   “嗯。”隋云旨实话实说:“这里好多妖啊, 我打不过。”   他是打不过, 把自己弄得也太惨烈了些, 就连人形都维持不了,足足在树上挂了好几日,淋了几天的雨水又经暴晒,能捡回来一条小命已经算不错了。   阿箬想,好在猎云找到了她,若不是有猎云引她来秋风峡,下次阿箬过来时世上恐怕就没有隋云旨,只有那株树上挂着的一具晒干了的蟒蛇。   “阿箬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隋云旨问。   阿箬将目光收回,落在一直背对着她不做声的云峥身上,她没应话,隋云旨就知道她大约是没找到的。   隋云旨道:“我见过那个人。”   云峥给隋云旨治伤的手顿了顿,双眸垂下,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说。”阿箬正襟危坐。   隋云旨眯起眼去回忆,记忆中的片段逐渐清晰:“他大约二十五,额心有一粒青痣,身量不高也不瘦,细眸薄唇,穿着一身暗蓝色的水纹衣裳。”   这话说得太过详细了,就好像隋云旨与对方碰面后又细细看了一番。其实隋云旨的记忆有些模糊,他只在黑暗中远远瞥见了那个人,却偏偏自入秋风峡后,一切回忆都变得深刻清晰,反倒让他在那匆匆一瞥中记住了对方的样子。   云峥放下隋云旨的尾巴,转身对阿箬道:“他至少与五个不同的妖争斗过,不是我林中阵法所伤,这一身血腥气若继续留在秋风峡里,怕是会引来其他的妖。阿妹若想要你的同伴好,还是快些带他离开这里吧。”   阿箬挑眉,听出了云峥话中逐客意味,不等阿箬开口,隋云旨却说:“不用管我,死也不过一条命,阿箬姑娘去找那个人,或叫我来引出那个人都可。”   云峥闻言,回头瞥了隋云旨一眼:“你真不要命了?”   “那你呢?”阿箬打断了云峥的话:“你在为那个人掩藏什么?”   云峥静默,他从未否认过认识那个岁雨寨的人,之前在与阿箬交谈的过程中,也透露出他知晓当年岁雨寨的事,可他依旧在包庇那个人,只因那个人不是主动去伤害神明,也是被隐瞒吃下了肉汤。   一番话谈至此时已没什么好继续说下去了的,几方缄默,阿箬起身,牵着寒熄走出了木屋。   她觉得闷,想出去透透风。   “阿妹!”云峥对着二人背影喊了一声,没叫住阿箬,也没主动追上去。   隋云旨还躺在床上,见阿箬离开,挣扎着要起来,半边身子立起后又瞥见了与阿箬并肩的寒熄,仅剩的那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还是躺了回去。   云峥见状,撇嘴:“还知道躺下养伤就好,那就死不了。”   “我见过你。”隋云旨盯着云峥:“在我入秋风峡的第一日。”   那一日他见到云峥在湍流中垂钓就知道对方不是一般人,阿箬说过让他避开擅玄术者,隋云旨也是这么做的,他想避开云峥,却意外被另一股妖气引入了秋风峡深处,站在了光明山脚下。   而后他便嗅到了风中那熟悉的仙气,隋云旨想寻个究竟,才入山就被阵法所困,他破了几个阵法,紧接着便遇上了山间的妖。若一个两个还好对付,偏偏这光明山中大小妖怪不计其数,隋云旨负伤逃跑,猎云被结界和阵法拦着追不上他,便去找了阿箬。   “你与阿箬姑娘认识?”隋云旨问。   “嗯。”云峥大咧咧地坐在藤椅上,看向远处站在山腰断节处的两个人,他们已经走得很远,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了。   “你与阿妹……阿箬又是如何认得的?”云峥回神,看向隋云旨道:“你与她很熟吗?”   “怎么说呢……我与她认识近十年了。”隋云旨抿嘴,一开口便叫云峥愣住:“她杀了我母亲,逼得我父亲没两年也随母亲而去,这便是我们最初认识那一年发生的事。”   云峥:“……”   “你别误会,我爹娘算不上什么好人。”隋云旨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疼得直哆嗦。   云峥干笑了两声:“你还真是公私分明,豁达得很。”   “我才不是如此。”隋云旨苦笑:“为人子,我难免会徇私,站在感情的一方,只要爹娘对我好,那他们就是好的父母,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我才能慢慢想通。这也是阿箬姑娘教我的,善恶有报,债责相抵,才算公平。”   云峥有些意外,他以为阿箬找那个岁雨寨的人,是因为私心。他能从阿箬的眼中看见执着,却不曾想过,这个执着源于她所求的公平。   “你是帮阿箬来找那个人的。”云峥道:“那你知道她找那个人是为了什么吗?”   “杀了他。”隋云旨的声音很平静。   “你不觉得她太极端了吗?”云峥问。   隋云旨看向他:“怎么会?”   “若她杀的是个好人呢?”云峥又问。   隋云旨再反问:“若那个好人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呢?”   云峥:“……”   “你知道阿箬姑娘的过去吗?”隋云旨想起了湘水镇那短短几日的经历,也想起了何时雨的结局。   阿箬是公平的,她没有因为与一个人感情深厚,在知道那个人是毫不知情或被逼无奈之下吃了神明的血肉而放过对方,也没有因为仇恨一个人,抓住那个人时不急于夺回仙气耳去百般折磨,玩弄至死。   她的最终目的,都是将原本不属于那些人的仙气,还给寒熄,至于那个人本身是好是坏,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我知道,她所在的寨子分食了解厄神明,有许多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神明的肉,拥有了不老不死不灭之身,也拥有了基于祈愿而成的仙力。”云峥说:“有意为之,抱着杀人吃人目的的人该死,但在蒙蔽之下吃下神明血肉的人也该死吗?”   “自然该死。”隋云旨慢慢坐起身,他用那只勉强能看清人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云峥,平淡却又认真道:“他们早就该死了,死在饥荒里,或死在岁月里,不该活到现在,更不该逃避畏惧,不是吗?”   天空忽而落下一道惊雷,清明的雨说下就下,哗啦啦浇在了山林间,此刻似乎有一瓢雨水泼在了云峥的头上,叫他震惊,又有些豁然开朗。   隋云旨的话未被雷声掩盖,一字一句,直戳云峥的心口。   “你……活得很通透。”半晌,云峥也只说出了这句话。   “嗯,阿箬姑娘教我的。”隋云旨重新躺下:“跳出身处之局,就能看穿世事本质。”   云峥口中从未主动害人的岁雨寨人,的确早就该死了,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他们因这一股仙气活到了现在。几百年过去了,却无一人主动凑到阿箬的面前要把寒熄的仙气还回去,说是彼时无辜,却也在几百年的岁月里变得不再无辜了。   云峥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的木屋,离开前他又看了一眼隔壁空荡荡的房子,眉心轻锁,心思复杂了许多。   大雨冲刷着整片深林,被寒熄拈指而止住的雨水经过几个时辰后重新落了下来,雨滴很大,噼里啪啦打在人的身上都有些疼。   阿箬在她和寒熄的身边设了结界,没淋上雨,也没吹到风。   眼见着雨水在结界外化为了水柱溪流,沿着地面朝山下青云江的深潭流去,那里像一口巨大的湖泊,从高往下看,犹如一只圆睁的眼。馥郁的灵力四散,整个山间都在朦胧的绿色之中。   “阿箬,别生气。”寒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箬才将视线从深潭中收回。   她抬眸朝寒熄看去一眼,见他抿着嘴,一副很担心自己的模样,便道:“我才不与傻子生气。”   寒熄的手轻轻抚着阿箬后脑上的发丝,眼神中些许担忧道:“你很在意?”   “谁?云峥?还是隋云旨?”阿箬眨巴眨巴眼:“隋云旨因为我寻人而伤,我自然不能丢下他不管,至于云峥那人……他怕是与那岁雨寨人有私情,摆明了不想把人交给我,竟还与我说一大堆自以为是的道理。”   “阿箬。”寒熄的声音带着叹息:“不要说他们。”   那股在山洞内看着阿箬与云峥于洞前争执的感觉又浮上来了,酸涩地充斥在胸腔内,让他莫名有些不耐了起来。   他不喜欢阿箬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生气的模样,也不喜欢阿箬站在风雨里去想与旁人相关的事,更不喜欢她表情生动地提起旁人,哪怕那生动是因为生气。   寒熄觉得……他的心境变了。   凡人之情与欲,衍生嫉妒与占有,嫉妒使人失智,占有让人偏执,这两样……寒熄觉得他都沾了些。这不像衣裳上的脏污,弹弹手指便能将污秽洗去,他试过许多次忍耐,最终不是憋闷了胸腔,便是捏酸了手指。   很难办。   “好,不说他们。”阿箬似乎从寒熄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混乱的情绪,他好像在矛盾着什么。   阿箬安抚他道:“我也不想理他们,我都是为了那个岁雨寨人才不得不留在秋风峡,等找到那个人,拿回仙气后咱们就离开。”   “嗯。”寒熄的眼神中有风暴,但因为阿箬的一句“他们”“咱们”稍稍平静了下来。   只是那股不知何时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感受,始终如一团乌云,挥之不去。   “不说他们……那我们说说您?”阿箬连眨了好几次眼,目光在寒熄与不远处的不死花树上来回。   她不想回去面对云峥,也不知和隋云旨能说些什么,干脆就留在这处,呼吸清新的味道,打破雨中寂静。   阿箬有些忐忑紧张,深吸一口气鼓舞了自己:“我还不算了解您。”   不知他的过去、喜好、习惯、经历,她所知道关于寒熄的一切,都是后来摸索出来的。   今日一句“喜欢”,得了寒熄的“知道”,她还能牵着寒熄,还能在他彻底恢复之前短暂地拥有他,阿箬就想去了解他。   勇气这种东西,不怕死地跨出第一步后,便无所畏惧。   阿箬眨巴眨巴眼,问出了第一个好奇的问题:“您……今年多大?” 第94章 青云渡:九   寒熄多大?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所以他稍稍考虑了一会儿,想想自己应当如何回答。   阿箬见他沉默,心跳蓦然加快了许多, 很难算吗?大约如恒河沙数, 短时间内数不到尽头。   大雨依旧,淋湿的山林间雾蒙蒙的,寒熄牵着阿箬的手指紧了紧, 说出了个令她诧异的数字:“十九。”   “嗯?”阿箬睁圆了眼睛:“十九万年?”   寒熄垂眸, 又摇头:“二十七。”   “二十七万年?”阿箬空出的那只手指挪到身前, 捏着指节细细算下来,这两个数字之间相差太多,如何能算错?   但寒熄哪怕是活了二十七万年, 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了。毕竟云峥说想要成仙, 至少得要三万年,而仙想要成神,又至少是三万个三万年, 神之上,再是神明。   这世间恐怕没有凡人能走到神明的位置上的, 所以寒熄才仅仅二十七万岁, 已经能算作奇迹了。   寒熄侧过脸,看向正掰着手指头数他岁数的阿箬,轻轻笑了一下:“没有万年。”   “那是……亿, 还是兆啊?”阿箬心想, 再往兆上去, 她就真的算不出来了。   寒熄道:“是岁。”   “十九……岁?!”阿箬瞪圆了双眼, 不可置信:“是, 我们所说的那个岁?”   寒熄点了点头, 随后又摇头,他眉眼弯弯道:“认识阿箬时,十九岁。醒来八年,现在……二十七。”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个“岁”字。   阿箬问他今年多大,他今年二十七岁,有三百余年寒熄是停止生长的状态,他的仙气七零八落地散在了世间各地,唯有一缕魂是随着自己的那颗心,跟在了阿箬的身后,被她背在了背上,那不算他的年岁。   真正醒来,重新计算生长,是在翼国未到煊城的一个林子里,他在那片林子中重新找回了身躯,神识零散,头脑也不清醒,但他又见到了阿箬。   所以是从十九,到二十七。   阿箬震惊且疑惑:“您不是神明吗?云峥说这时间几乎无人能成神的,怎么可能一个神明仅有十九岁……”   哪怕如他所说二十七岁,也不该只是这么几年……就连阿箬都已经三百多、快四百岁了。   寒熄的脸,的确是一张年轻的面容,因为惊艳,往往叫人忽略了他眉眼间淡薄到几乎没有的青涩气息,他的身量很高,肩宽腿长,正是一个人生长到最好的阶段。若不说他是神明,他这般外形放在人前,便就是十几二十岁的相貌。   “神明界的时间,不与凡尘一般计算。”寒熄轻轻眨了眨眼,那时间对于凡人而言的确很长很长,长到无边无际,但于他而言,便如同一个凡人生活的十九年,入了凡间,再用凡间时间算上了后来的八年。   寒熄不知自己这样算对不对,所以他先前沉默了会儿,但要他用凡间的时间算出他在神明界生存的世间,便如阿箬心里的碎碎念一样,是恒河沙数,数之不尽的。   “那、那您今年……到底算多大啊。”阿箬有些晕乎了,她好像问出了答案,却根本不知准确答案。   “比阿箬大。”寒熄又给了她一个回答。   阿箬:“……”   她自然知晓。   抿了抿嘴,阿箬扭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鹿眼弯弯的。她只要想到,初见寒熄时他于神明界而言,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那她与寒熄的差距,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大,毕竟她那时也有十六岁了。   只差三岁呢!   见阿箬笑了,寒熄也跟着笑了一下,他眉目温柔,对于阿箬对他的好奇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高兴阿箬会问他这些。不久前林子里结界中,阿箬对寒熄说的那一句喜欢似乎又顺着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耳畔,再去看阿箬,少女侧过的脸已经扭了回来,鼻尖连着脸颊都是粉红的,与不死花一样的颜色。   “您有父母吗?”阿箬又问。   寒熄摇头:“天之外,无穷尽,要孕育神明需要机缘,无数机缘相碰,才能得以化形睁眼。”   所以寒熄没有父母,他是自然而生的,与云峥所说的仙道不同,凡人定心去求一个仙缘,或许三万年后真的可以成仙,但仙未必能成神,神也不一定能成神明。   “那您为何会到人间来?”阿箬凑上前,一双鹿眼中写满了好奇,对寒熄好奇,也对寒熄所说的那天之外好奇。   “人在世有史,想要名留青史必要功成名就,神明也是一样的,生存不等于活着的证明,故而远出天之外,历劫才能登名册。”寒熄回答得不算快,他每一句说之前都要想一会儿,尽量让阿箬懂他的意思。   阿箬想,这大约便如同一个国家有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每个老百姓虽有名有姓,可死了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想要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便要考取功名,为百姓谋福祉。史册之记有善,有功,有恶,神明界亦是如此,寒熄若无功而返,他大约就是那天之外中的寻常神明。   可他死在了人间。   阿箬的笑容忽而僵硬了,她想到了什么,再朝寒熄看去,心下咯噔一声。   寒熄身为神明,却意外死在了人间,即便名留在史,也将成为笑话吧?如此一想,阿箬的心里就更难受了,她脸上的红晕褪去,眨眼变成了苍白,牵着寒熄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紧。   阿箬想,若没有岁雨寨那件事,寒熄大约会是他们神明界的佼佼者,十九岁的少年便已名留神明史,他会顺利地回到神明界,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连神识都是残缺的。   寒熄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尾指勾了一缕,丝丝缠绕的痒意顺着指尖挠上了手腕。   他道:“我已经留下名字了。”   “是吗?”阿箬问。   “是啊,“解厄神明”,凡人为我而起的。”只要他被人记住了,那他的名字就被留下来了:“所以阿箬不要难过。”   寒熄的安慰很直白,扫去阿箬心间的阴霾。   “还有想问的吗?”寒熄开口。   阿箬抿嘴,随口问了句:“那您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的?”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长久的沉默后回答她一句:“这个啊……阿箬以后就知道了。”   阿箬不懂寒熄话中的以后,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劲风。阿箬凛神,骤然转身看过去,只见那木屋之后的山巅上山体震荡,不过眨眼功夫便坍塌了一大块,连带着树木一同滚下。   骤雨如瀑,混着泥土吞没了小半座山巅。   如隋云旨所说的那般,他这样奄奄一息的妖,的确很容易引起山林间其他妖怪觊觎,妖的内丹也是上好的补品,一旦吞下融合便可功力大增。   隋云旨在原先的那座山头与不下五个妖起过争斗,他虽看上去狼狈,但能在连续的攻击下活下来,必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想必那些藏起来的妖也好不到哪儿去。可这座山上的妖还没见识过隋云旨的本事,他们只嗅到了散卸的妖气和血腥味,知道这里有个奄奄一息的妖可以吞下去,便都闻风而来。   阿箬只顾着与寒熄说话,没太在意隋云旨的死活,那木屋之后无人看守,山体迅速倾没了木屋后的小院,阿箬想也没想便比了个结印将结界扔过去,护住了隋云旨养伤的小木屋。   污泥混着石木一并滑下,阿箬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风雨,紧接着又被护在了结界之中。   她朝寒熄看去,寒熄脸色寻常,只是见她脸上与发上落了些雨珠,抬起手帮她擦了一下。   “云峥呢?”阿箬以为,云峥会在木屋中看着隋云旨。   海东青飞在半空中,焦急地朝那泥流中扑过去,又在阿箬问出这句话后飞到了半山腰的断节处,一双锐利的隼眸盯着山脚下。   阿箬转身,几乎要跨出山边,然后她看见了云峥。   云峥落在了山下靠近水岸的地方,那里没有不死花,却遍布不死花的花瓣,粉海中一席翠山色的衣裳尤其显眼,他立在花海之中正因山上出现了变故抬头看来。   水岸下一块巨大的影子慢慢游动,生活在光明山中出不去的大鱼晃动了鱼尾,拨起一阵浪花,将不死花打在了山壁上。   一道妖鸣从身后响起,阿箬顾不上云峥,只要他安全就行了,她转身继续面对那只藏在泥下的妖。只见粗壮的根茎藤蔓顺着土下钻出,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包裹住了阿箬护住木屋的结界。   世间的妖千姿百态,血腥味越重的妖,身上的杀戮也就越多。   若叫阿箬对付一个还好说,但显然今日来的不止一个。   藤蔓才出,又有火团从山石后头滚了下来,一只鸟如朱雀展翼,在骤雨中化作了一尊凤凰黑影,阿箬顿时知道这两个妖是一伙儿的。   凤栖梧桐,鸟妖倚树,这是只玄鸟,主火,而那藤蔓树根则主木,他们的目标应当是隋云旨,却在见到阿箬的一瞬间也朝她扑了过来。   阿箬的身上有仙气,寒熄身上的仙气就更多了。   阿箬顾不上那么多,她双手合十再展开,掌心飞出的赤色降妖咒文化作了一张火符,于骤雨中燃烧,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她念着咒语,将符咒推出,红光刹那化作千万根线往那藤蔓上缠绕上去,红线黏上的瞬间,藤蔓便被大火燃烧了起来。   她只有这一招,还是早年从旁人那里学来的杀妖必死招数,只要是妖,见了都怕。   眼见着藤蔓燃起了大火,被结界护住的木屋里也有妖气溢出,阿箬听到了嘈杂声中的一道尖叫,是隋云旨的声音。   她心下一沉,忘了隋云旨也怕这符咒。   阿箬蹙眉,有结界护着,隋云旨自然不会死,可……他娘是死在这符咒之下的。   秋风峡中古怪,入峡后关于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清晰了起来,十年前发生的事隋云旨即便忘了,如今也在阿箬的符咒下一丝不差地回想起来了。隋云旨想到了那夜大雨,城主府中无人却有满地的毒蛇,想起他母亲所住小院中的大火,那是他爹要杀阿箬所燃……还有暴雨中大哭的隋城主与他怀中死状狰狞的英枬。   早被隋云旨放下的过去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明晰,甚至那些他过去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一一展露眼前。他注意到那棵被大火燃烧的树洞其实阻挡不了阿箬,他注意到英枬还未彻底死去前跪在阿箬身前的哭诉和恳求,他回想起隋城主对他说,他母亲也是迫不得已……   可他们都死了。   那夜他冰冷的剑从背后刺入阿箬的身体,他对阿箬有愧,所以抬不起头去面对她,可她分明是不会死的……她不会死,所以隋城主与英枬不论如何也杀不死她,她不会死,但隋云旨的爹娘却是真真切切地殒命了。   隋云旨想起他后来像是无根的浮萍,在天际岭中九死一生为阿箬再找了一朵源莲送给她,可她转头就将源莲卖了,她还用鄙夷的眼神望向他,提醒他,他们之间是有仇的。   是啊……他们是有仇的。   火光与符文顺着木屋窗外映入了隋云旨的眼中,他的瞳孔震颤,指甲在手心扣出血痕。   他怎么能忘了,他们之间是有仇的?当年母亲在符文下等死,必是比他痛苦千万倍吧?   阿箬见猎云焦急,出声安抚道:“别怕,他有我结界护着,死不了。”   只要再烧一会儿,这树妖就能将藤蔓收回,到时候她便可以把隋云旨从木屋中救出了。   阿箬咬着下唇,见雨势越来越大,再扔出几张符咒,只听见雨水混着大火的刺拉拉声中,一些窸窣声沿着四面八方响起,丛林草木间,密密麻麻,成千上万。   阿箬一怔,顿时头皮发麻。   只见那坍塌的山体两侧涌出了无数条蛇,大大小小颜色不一,就像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召集了光明山中的所有蛇群一并爬出。那些蛇在雨中纠缠,却又顺着同一个方向,朝她而来。   阿箬心下狂跳,高声呐喊:“隋云旨!”   作者有话说:   抱歉,更迟了。 第95章 青云渡:十   光明山中混乱, 阿箬忙着对付妖,还要顾忌这些突然出现的蛇群,她喊了一声隋云旨对方没有应声, 心便立刻沉入湖底, 发着闷。   猎云怕雨水也怕火,看见蛇群后就连能以蛇为食的海东青都不禁惧怕退却,何况曾在这些蛇群上栽过跟头的阿箬。   见蛇, 难免让她想起曾在隋家城主府里发生的事, 那被无数条蛇包裹的蛇坑中, 寒熄还只是散落在窟中各处的白骨。那是阿箬少有几次遇上麻烦,因为隋城主的手下抓住了她的竹篓,寒熄的骨头被蛇群掩埋, 她又种了毒, 只能忍着疼反抗。   如今,这些蛇又来了,却是隋云旨召唤而来的。   阿箬咬着下唇, 几张降妖的符咒扔出去后,结界外覆盖的藤蔓果然收敛了许多, 大火在雨水中燃烧, 将两座木屋上方都照得通红。即便是白日,天也是灰蒙蒙的,茂密的树木坍下一大片, 打乱了林间阵法, 也破了一些结界。   阿箬又叫了一声隋云旨, 仍旧得不到对方的回答。   下唇通红, 阿箬眉心紧蹙, 心中忽而起了念头, 疑惑为何云峥还没上来?即便山上落下了许多山石草木,也不至于如此阻碍他的脚步,能和她一起降服虎妖又在秋风峡中住了几百年的人,不该畏惧这两只妖才是。   秋风峡中,处处透露着古怪,但云峥身上有太多的灵,那些灵几乎组成了他的魂魄,且他的气息干净,加上对方又是她年幼时短暂遇见过的伙伴,故而阿箬不疑有他。   现下……那些不和谐的地方才慢慢爬上了她的心头。   为何她才入秋风峡的那一日在船上小憩,会那么清晰地梦见了云峥,对云峥提起的过往,甚至连当天对方身上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也都记得。现下回想,那些记忆真的是她所经历过的吗?有些她记得,但有些她确实忘记了,却被与年幼记忆中相似的画面所覆盖,编织成了另一幅模样,才让她更加相信云峥未曾不安好心。   如今想来,云峥能与这么多妖在秋风峡中周旋,手上却连一点儿血腥气也没有,未免太干净了些。   虎妖是阿箬的降妖符咒所杀,他只是用法术封锁了虎妖的心魄避免迷毒四散,那条妖的命算不到云峥的头上。   那过去呢?   过去几百年,秋风峡中从来没死过妖吗?隋云旨才来短短几个月,就险些死在了这儿,那些妖又是谁杀的?他如何能在群妖环伺中独善其身,修他的仙道?   纷杂的思绪冲入阿箬的大脑,可她来不及去思考其背后原因,因为藤蔓离开了结界,沿着地面和群蛇一并朝她过来,而那被玄鸟吐出的火球,也在沙石中滚下,积少成多,越来越大,正朝她面门冲过来。   护着阿箬的结界,是寒熄所设,阿箬手中的结印不敢散开,她还需护着隋云旨。   人在脆弱的时候,难免被一些奇异力量趁虚而入,隋云旨是为她入了秋风峡,便不该因她死在这儿。   火球直冲过来时,阿箬心下一紧,她惯性地伸出一只手去抓寒熄,左手悬空比着结印颤抖,右手却在身侧摸了个空。   不待她回头去寻人,便察觉到身后传来的一阵风,那风中带着丝丝幽冷的花香,是寒熄身上的味道。   就在火球撞上结界前的一刹那,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骤雨成水滴或水柱悬于空中,猎云的姿势诡异扭曲,是振臂一挥的动作,那十几团比人还高的火球中心是一团强大的妖气,所以它即便遇上了雨水也不会熄灭,而那些蠕动而来的蛇与藤蔓交错,密密麻麻,漆黑恶心。   阿箬的呼吸停了一瞬,她双目睁圆,左手维持结印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不必回头也知道,寒熄就在她的身后。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后方搂住了阿箬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了阿箬比结印的左手上,冰凉的触感让她一瞬清醒了起来,眼睛眨了几下才发现,原来不是时间静止,而是被无限放慢。   风声、雨水、危机,本是一眨眼就到来的事,似乎需要十几个时辰才会冲到她的眼前。   阿箬看不见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额心处的金光将那一小块皮肤都照得几乎透明,如玉脂般发着淡淡的光泽。   寒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的嗓音有些低,好似忍耐着不适,轻声道:“现在你能看清,哪个离你更近了。”   第一危机是玄鸟的火球,破火球中心凝聚的妖气,火光自然会散开。再是那些钻地而出的藤蔓,寻找到藤蔓的根源处切断,剩下的就是一些干枯的残枝。最后……才是那些被隋云旨的妖气引来的蛇群。   阿箬无法控制蛇群,但她能控制住意识凌乱的隋云旨。   此刻,她有充分的时间去一一解决这些事。   阿箬没想那么多,她松开了左手的结印,双手合十,画出符咒一个个送入了那十几个从各方冲来的火球中,符文燃烧,内火与外火相冲,妖气散去,以极其缓慢的方式迸裂开来。   她走出了寒熄的结界,于蛇群之中奔跑,青绿的身影往山巅而去,这么长时间才有两个相距极近的水滴融合,那些雨水触碰到她的身上水纹晕开的速度都极慢。   爬过蛇群,阿箬看到了那两只连在一起的妖。   玄鸟身形巨大,阿箬画符塞进了它的嘴里,玄鸟爪下所踩的,便是那树妖的根,几张火符燃烧根源,做完这些后,她再回到了木屋。   双掌互击,清脆的两声响起,结界撤下,阿箬推门而入,便见隋云旨躺在床上,蛇尾因疼痛而扭曲,他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瞳孔收缩成细线,倒映出窗外的一切。   他是不动的,阿箬却能看见,那些沿着床幔周围漂浮的灵,每一点淡淡的绿光都散发着如雾气一般的瘴,正是这些扰乱了隋云旨的意识。   瘴,不可更改记忆,却能放大记忆中的痛点与细节,模糊部分真相,从而转变人的想法。   清除了那些灵,阿箬才离开木屋,重新设下结界,再朝寒熄跑过去。   她跑的速度很快,脚下踩着柔软的蛇群,墨绿色的裙摆染了泥污,与半山腰断节处结界内的寒熄不同,他只身立于那里,干净得不染纤尘,身后是朦胧的群山雾霭,还有两株青翠的松。   阿箬奔向他,像是在奔向她的世界。   她冲到了寒熄跟前,双臂张开,轻松地撞入了他的怀里,撞得寒熄退了小半步才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还柔声安慰:“别急。”   阿箬气喘吁吁,脸颊薄红,她嗯了一声,朝寒熄笑一笑,再转身面对那些已经被破坏的危机。   松针上的水珠坠落,刹那暴雨的响声伴随着嘈杂声传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却什么都改变了。   结界之外,数十个火球悉数迸开,如烟火绽放,一粒粒坠入山下,藤蔓根源燃烧起的大火缠上了玄鸟的羽翼,一声妖鸣尚未发出,玄鸟便将阿箬的符咒吞了下去,腹中燃烧,不过几息便从内到外化作灰烟。   大火之下,群蛇失控地四窜,顺着结界边缘漫无目的地躲避。   木屋中的隋云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就连受伤的那只眼也勉强睁开了,再朝窗外瞧去,淅沥沥的大雨落在结界上。那结界他不陌生,初入天际岭,纷飞的大雪中,他便是跟在那如琉璃罩一般的结界里,跟在了阿箬的身后。   蛇群散得很快,隋云旨却在这木屋内待不下去,他起身想出去,可双腿还未化形只能扑到地上朝门口游爬而去。   “隋云旨!”阿箬瞧见了木门后的人影,皱着眉心道:“回去!”   阿箬一声惊醒了隋云旨,他如今这幅模样,出去也只会给阿箬姑娘添乱。木门只开了一条缝隙,他能在缝隙里见到那青绿身影于暴雨中施展,狂风吹不入她的结界,却有一股风扬起了她的裙摆。   隋云旨眼中的阿箬在这一刹变得清晰了起来,她身上的每一个泥污雨点都在裙摆飞扬中化成了一股风。而她额前发丝从中被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金光夺目,连带着她整个人都从内散发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辉。   心跳加速,隋云旨震颤,那样的阿箬他从未见过,好像在她的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使出来。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寒熄,却于这金光中显得朦胧模糊,宛若一股月白云烟,随时都会消散似的。   从玄鸟和树妖的出现,到它们死去,也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   隋云旨退回木屋,阿箬才松了口气,她看向角落里还有来不及逃走的蛇影,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到半山腰外的松树旁,再朝山下看去。   骤雨中的云峥身影也模糊了许多,他还站在方才戏鱼之处,双眼沉沉地望向阿箬这边,与阿箬对上视线的刹那,才将眼中的惊艳和诧异收回。   阿箬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   没有妖作祟,山体又滑了两堆泥石下来便算安全了,猎云飞去了木屋与隋云旨作伴,阿箬收回结界,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冷冷地盯着云峥。   对方竟还朝她露出一抹笑,有些无奈。   就在阿箬潜心对付妖的过程中,那漂浮于光明山中的仙气又隐匿了起来,寻不到一丝痕迹。   经过一场雨,山间的不死花落了大半,将这翠山中的一抹异色都给洗去了。云峥没上山回去自己的木屋,他就站在山下几块零散的石头间,那石头立于水上,水流穿过石缝,带走了许多不死花的花瓣。   阿箬走到云峥身后时,天上的雨已经停了。   水流冲走了大部分不死花,也溅湿了云峥的衣摆,他背对着阿箬抬头看了一眼几乎被毁的半座山,抿嘴后再垂眸:“真厉害啊,阿妹。”   在云峥看来,阿箬几乎是一瞬便解决了所有难题,却不知在那一瞬中,阿箬行了多少步。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紧了些,她回头朝寒熄看去一眼,她知道这些都是寒熄做的,他是神明,于他而言这凡间的一切都很脆弱易变,想要更改,也不过是弹指之间。   云峥有一句话说得对,寒熄不需要她保护……至少如今的寒熄已经不需要了。   不,或许从很久以前,他就不需要阿箬保护。从他幻化出身形开始,从他能将煊城客栈内的一株盆梅开满红花开始,从他能轻易停一场雨,刮一阵风开始……   阿箬的眉头也只皱了一瞬,舒展后朝云峥的背影望去,她问:“山间的瘴,是你放的?”   “唔,想要生存下去,难免需要些自保的本事,我不想与那些妖碰面,只好用其他方法去干扰它们。”云峥没有否认。   他是这秋风峡中的灵之化身,几百年前的因缘际会,也让他可以操纵秋风峡中的灵,只要秋风峡中的灵不消失,他也会一直活下去。   也正因为他可以操纵灵,才能用那些灵去修复隋云旨尾巴上的伤。   “为何要用瘴,去扰乱隋云旨的记忆?”阿箬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想对付的不是隋云旨,是我吧?”   云峥看着一朵朵不死花随水流消失,又因阿箬的话微微出神,他没有立刻否认。   “所以我入秋风峡后的梦境,是否也被扰乱了?”阿箬问:“不可更改记忆,却能模糊记忆点,你在安亲王府想要推我下水,不是因为玩闹吧?后来安亲王女让你与我道歉,你也是不情不愿的吧?甚至接下来几日陪我玩,也想着各种方式寻我开心,看我笑话……云峥,你讨厌我吧?”   “不是!”这回云峥没沉住气,在阿箬一连串的疑问中回身,神色紧张凝重,纠结却笃定道:“我不讨厌你!我……”   他瞥了一眼阿箬身后的寒熄,后半句话,终是没说出口。 第96章 青云渡:十一   “我只是想吓唬你, 让你知难而退。”云峥开口,又似自嘲地笑一笑:“但我与你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了。”   有风吹过来, 阿箬眨了一下眼, 闻到了不死花苦涩的味道,也看见了云峥苦涩的笑。   “我与你的确相差甚远,实际上论能力来看, 我远不及你。”阿箬道:“但论定力与决心, 你远不及我。”   入秋风峡时阿箬就见识过云峥的本事, 他没有刻意藏拙,但也绝不会拿出自己的全力来显摆,阿箬知晓她若和云峥单打独斗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还曾庆幸云峥至少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现在不是了, 阿箬仍然庆幸,庆幸云峥并没想要她的命。   知难而退,是为了护住那个岁雨寨人, 他以为只要招来足够多的妖,让阿箬知晓秋风峡中的艰险, 或许再赔上隋云旨的命, 阿箬应当就会退缩,暂且离开这里。对于云峥而言,隋云旨只是妖, 他这几百年见过太多妖, 他对妖没什么同情心, 秋风峡中妖的尸体遍地, 多一具也无妨。   可阿箬护住了隋云旨, 也看破了云峥的意图。   “你为何要护着他?”阿箬看向如湖泊般的深潭。   这是一处江水积洼, 被光明山环绕其中,但抬头去看,这里也像是一口深井,困住了一些人,眼前可见的,唯有头顶这一方天空。   云峥沉默了许久,他轻轻眨了一下眼,恰好又有不死花瓣落下,扫过他的发丝,叫他看上去像个世外高人,与世无争。   他道:“因为孤独……很可怕。”   孤独很可怕,孤独能让人发疯,云峥经历过,才会畏惧它。   三百多年前云峥因为饥饿浑身发软,失足跌进了青云江,顺着江水一路飘入秋风峡后,他便遇上了他所庆幸的机缘。那时世间万物借由寒熄的神力而复苏,云峥才能在江中抓住一线生机,他的魂魄本已经被江水冲散,却又被青云江和秋风峡中的灵给重新聚集了起来。   云峥等同于灵,却也不完全是灵,因他的魂魄与秋风峡和青云江息息相关,故而他的人生也被绑在了这一方世外天地之中,不得自由。   他是秋风峡的人,只要秋风峡中的灵还在,他就还在。云峥不能离开秋风峡,走是死,孤单地活着却也痛不欲生。   早些年的时候秋风峡中只有灵,偶尔有两个擅玄术者进来想借着秋风峡中的灵修行,却因秋风峡地势奇特,加之迷雾瘴林容易让人迷失自我,渐渐那些人就都不来了。没有人与他说话,他除了整天看看花草树木,看看飞禽走兽,便再无其他消遣。   偶尔有妖,云峥也与那些妖打过交道,不论妖的好坏,他只是想找个人与他说说话罢了。可那些妖见他一身灵气,不是畏惧就是心存歹念,云峥与他们相处还要提防随时丧命的可能,于是他便在这林中设了阵。   这些阵是为了防止那些妖逃出伤他的,云峥那段时间总会在有妖触动山中阵法或结界时而兴奋,他整理衣衫从小木屋中出来,而后在那些被困在阵法中的妖里选一个戾气没那么重的,问问当下,问问山外。   其中有一个妖很不同,是他遇见的所有妖中最有耐心去解答他的疑问的,不论云峥说什么,对方都会笑盈盈地告诉他。云峥想他与这妖应当能聊得来,他不介意与人分享秋风峡,他乐意有伙伴留在这里陪着他,于是他将那只妖放了出来,给他盖了房子,立在了自己小木屋的隔壁。   一日夜里,那妖潜入了云峥的房中,意图杀他。   云峥为灵化身,魂魄大补,可云峥也不是傻子,满山瘴林之中有那只妖的记忆,他知道那只妖是如何用善意迷惑他人再吞并他人的,他只是想尝试一个机会。   那只妖不想要这样的机会,云峥也没杀他,只是借用瘴林与阵法去混乱山林中其他妖的记忆,改变他们的情绪,影响他们,再将那只背叛了他信任的妖丢入妖群之中。   云峥的身上的确不沾一滴血,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乃至妖也没一只死在他的手上,可他并不善良。   经历过饥荒灾年的人,很难保持对人全心信赖,从那之后,云峥不再求一个能与他说话的人,反正他每日坐在山中看看那些妖为了一些灵互相残杀似乎也挺有意思。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孤身闯入了秋风峡,在秋风峡各种迷雾瘴气中居然也能活下来。他看上去只是凡人一个,不高,很孱弱,云峥想他这样的人即便入了秋风峡,也会被群山中的妖给撕扯吃光的。   可那个人却活了下来,死了许多只妖,独独他走入了光明山,遍体鳞伤也不怕,因为很快他身体上的伤痕就会恢复,变成云峥最初见到的模样。   云峥对他有些好奇,便使阵法将他困住,他不会破阵,却无法死去。那个男人说他叫程胜,是岁雨寨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吃过人。   云峥当时便笑:“胡说八道,吃人哪儿会长生不老?除非你吃了神仙。”   程胜愣怔片刻,他回想起阿箬在得知那一锅羊汤的真相后发疯的模样,她杀了岁雨寨里的人,用一把刀逐个将他们砍死,可他们又再度活了过来,或许当时他们吃的的确不是人,是神仙。   可不论是什么,程胜都说他是不知情的,他与阿箬一样,以为那就是一碗肉汤。   他是岁雨寨中难得几个认得字的人,也与何桑学过几日药理,他处于岁雨寨的边缘,与岁雨寨中的人并不交熟,所有人与他都是点头之交,而他入岁雨寨也仅为了在乱世中自保。   岁雨寨因不吃人而聚,又因吃人而散,最终分崩离析,各奔东西。   程胜在岁雨寨中没有朋友,他不敢与看上去便很凶悍的屠夫交好,也不与那些情、欲生活不检点的人为伍。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既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何去何从,来到秋风峡完全是一场意外,是他走一步看一步的随遇而安。   程胜的一席话,叫云峥有些共鸣。   因为他也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既不想离开秋风峡就此死去,也不想孤单单地留在这处,终有一日被岁月磨去一切,枯萎成秋风峡中的一座山、一株树。   云峥见过人吃人,他流浪的十年内经历过许多苦难,程胜不是有意去杀人吃人的,他只是在旁人架起铁锅炖煮神明时闻到了肉香,厚着脸皮问了吴广寄一句,能不能给他也盛一碗。   那时岁雨寨知情的人都知道,这只会是他们吃的第一个人,所以他们并不吝啬一碗肉汤。   程胜道谢,捧着肉汤坐在角落,趁热喝下了肚,他连那里面煮得软烂的到底是什么肉也不知情,就这么吃得一滴不剩。但他以前有幸吃过羊肉,他知道,这不是羊汤。   寒熄之死怪不到程胜的头上,在那个情况去看,他的确是无辜的。   可隋云旨的话也有道理。   即便往年的程胜是无辜的,可如今的他也不无辜了,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得来的一切归还,所以他躲了起来,他让云峥帮帮他,帮他将闯入秋风峡中的人赶走。   云峥也就答应他了,毕竟程胜是这三百多年来……第一个能陪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的人了。   程胜读过书,认得字,有过与他一样灾荒逃亡的经历。他们都无处可去,他们的灵魂从某方面而言是契合的,云峥不愿改变现状,所以他答应了他。   阿箬不属于这里,阿箬身后跟着的寒熄,更不属于这。   云峥答应只帮程胜一次,撤下山间部分阵法,引来几只妖给阿箬添些麻烦。那两只妖是他唤来对付阿箬的,可他并不想伤害阿箬,但显然,知难而退这四个字,也不属于阿箬。   云峥想,只要阿箬走了,程胜留下来,一切就都没有改变,他们还如以往一样,可以连夜观星,畅所欲言,那接下来漫漫修仙之路,他并不孤独。   不曾拥有过,便不会不舍,不曾见过,便不会奢望。   秋风峡很美,不死花开四季,一年中三百天落雨,剩下的几十天放晴,偶有彩虹,飘雪时亦满山覆白。他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日子,成了秋风峡中看似活着,却又不像活着的存在。   云峥不想再回到过去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刻了。   阿箬对云峥过去几百年的经历,并不在意,她只是有些气恼她居然还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信任他会带她找到隋云旨,会将岁雨寨的人交出来。   阿箬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那个人我会自己找出来,反正……你也赶不走我。”   云峥又是一抹苦笑挂上嘴角,他抬眸看向阿箬,见她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能在她身上看见永不泯灭的光,与过去仅有几岁的小女孩儿一样。   当年安亲王府,云峥带着阿箬玩儿了几日,说起来,也是小丫头带着他去体味他从未有过的人生。   安亲王女很看重云峥,所以不让他出府,也不会让他碰府上任何危险的事。他的院子里有一颗桑树,那时的季节结了满树的桑果,紫红色地挂了满枝,云峥没爬过树,但阿箬是野着长大的,这些树枝难不倒她。   她当年指着桑树上最高那一枝桑果对他说:“我一定能摘下来。”时,与她今时说她会自己找到程胜时,一模一样。   云峥忽而笑了一下,他想这世上的确会有人,不论时间如何更迭,世事如何变化,纵使白云苍狗,她也如过去一般,一副耀眼的模样。   “那你便找吧。”云峥道:“我不帮你,也不去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阿箬蹙眉,云峥笑道:“那我就换一种说法,我不会再帮他了。”   “行,你还没算坏得彻底。”阿箬的目光上下瞥了云峥两眼,眉头未松开:“我这个人很少以德报怨,对隋云旨算一次,今日再算你一次。”   云峥立于水面石块上等她接下来的话。   阿箬道:“你说,修行先修心,你已入仙道,只要初心不改来日便能成仙。但经过这次我也看出来了,你将仙道排于自我之后,想要成仙,恐怕三万年远远不够,若再钻入死胡同,当心走错路。”   走错路这三个字,云峥也曾对阿箬说过,所以听到阿箬这样说他不禁哈哈笑出了声,那双眼弯成了月牙状,里面只装下了一个青绿色衣裙少女的身影。   云峥险些将眼泪给笑出来了,笑容似苦涩,这一笑却也畅快,将他短短时间内积郁于心中的纠结苦闷给释放了出来。   云峥的自我,是接受不了改变,忍受不了孤单,可要成仙的人将要面临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阿箬也曾孤独过,三百多年,可她的身后有寒熄的白骨,她可以靠与白骨的对话撑下来。她将外界一切人或事摈除在外,除了与岁雨寨有关的,全都入不了她的眼,即便如此,阿箬也不曾真的只停在一个地方不悉时光来去,不见百态人间。   云峥帮阿箬找到了隋云旨,阿箬提醒他两句话,他们之间两清了。   其余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阿箬牵着寒熄转身便要走。云峥抬袖擦去眼角的泪花,眼神盯着阿箬青绿色的背影,心口砰砰狂跳。   数年前那个在安亲王府随他玩儿了几日的小丫头又一次背对着他了,那时她牵着何桑与何时雨,如今她牵着寒熄,她的身边总有别的人。   “阿妹!”云峥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住了她:“其实还有一个方法,你替程胜留下来陪我,我把他交给你,任凭处置。”   阿箬身形一顿,她没转身,也没看见寒熄因云峥这句话回了头。 第97章 青云渡:十二   云峥曾在安亲王府开口留过阿箬一次, 她入秋风峡时的梦境其实并未被他更改过,因为在见到阿箬真容之前,云峥甚至不知道她就是过去陪他玩儿过几日的小丫头。   云峥没有阿箬所说的那么不堪。   当年是他求着安亲王女要留下阿箬的, 那时安亲王府在乱世中虽还算好过, 但绝不适合再养闲人了,云峥在府中从未受挫,也是第一次见安亲王女犹豫, 不大愿意答应他。   云峥小时候很闹, 他从未与同龄的伙伴玩耍过, 故而与阿箬接触的那几日是他童年时候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愿意为了留下阿箬从此以后都听安亲王女的话。   “我再也不推人下水了,再不惹娘生气了, 不给姑姑们添麻烦, 娘就把阿妹买下来吧。”   安亲王女也在考虑,这乱世中今后安亲王府将何去何从,而云峥未来是否能有氏族女做王妃帮佐。她想或许他们也未必能活到见太平盛世的那一天, 干脆就如了云峥的愿。   她要买阿箬,得需一个理由, 云峥道:“让她给我做媳妇儿。”   于是安亲王女在何桑带着阿箬与何时雨离开那日才会主动开口, 可阿箬走了,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与云峥这几日相处的情谊,只要她的何桑爷爷和阿哥。那时云峥躲在假山后看见全部, 心里分外难过, 他对阿箬来说不过是短暂见过几回的安亲王世孙, 可阿箬于他而言, 却是整个童年都不可复刻替代的存在。   如今他又开口留了阿箬一次。   云峥没什么好给的, 当年他要阿箬留下, 便想将自己府上最贵的红珊瑚相赠,今日亦是,除了告诉她那个岁雨寨人藏身何处,他也没有交换条件了。   可惜这两样,阿箬一是不在意,二是不稀罕。   云峥直觉自己应当是留不住她的,他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便立刻对上了寒熄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冷淡,浅茶色的瞳孔仿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一记眼神叫云峥双腿发软,一股从天压下的威压几乎逼得云峥直跪下来,他双膝发酸,双腿一软,身形晃了一下才看见寒熄似乎轻蔑地笑了笑。   那是绝对统治的上位者对蝼蚁的不屑。   云峥想,寒熄大约只认真看过他两回,一回是昨夜山洞,阿箬中迷毒昏死过去而他看见阿箬额心的金光时的威胁,一回便是现在对他以算不上好处的条件去交换阿箬的陪伴,得到的威胁。   寒熄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云峥听到了,也就此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寒熄的一句“闭嘴”,他短暂地丧失了自己的声音。   阿箬还是走了,与云峥记忆中的一样,她走得很坚定,只因为他的声音而顿步,却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青云江的水有些寒冷,拍打在石头上溅起了水花,染湿了云峥的衣摆,他立在山水之间,仿佛真成了一座守山石,无声无息,朦胧于雾瘴之中。   阿箬离开了山脚下,沿着光明山上的小道一路往山顶而去,唯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程胜利用光明山中的结界和阵法隐藏了仙气,阿箬以往常的方法尝试寻找,暂且什么也找不到。   她没一直尝试程胜会藏在哪儿,而是先去了小木屋观察一下隋云旨。   隋云旨身上的伤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些,猎云就陪在他的身边。他清醒过来后想得也多,看见阿箬喊了声阿箬姑娘后还想藏起自己的尾巴来,毕竟这半人半蛇的模样实在不太好看。   可隋云旨又想,大约他完全变成了蛇的模样,也激不起阿箬眼中一丝波澜,隋云旨干脆还是躺回了床上,问道:“阿箬姑娘打算如何逼那个人出面?”   阿箬坐在桌边垂眸似是沉思,她一直牵着寒熄的手,偶尔抬眸看向对方,在发觉寒熄也在看她后,眼底的阴郁融化了些。阿箬好半晌才道:“不知道,我若能与云峥一般可设下覆盖整个儿秋风峡的结界,至少能保证程胜逃不出去。”   到时候便掘地三尺,一寸一寸地找。   可这是最笨的方法。   隋云旨抿嘴,又道:“不如阿箬姑娘以我为饵吧。”   阿箬朝隋云旨看去,听见他道:“这几个月山里的妖我也打过几回交道,他们入山来都是为了秋风峡的灵气与那人身上的仙气。同样,若碰到了另一只妖,他们也互相残杀,剥夺内丹灵魄提升道行。”   “程胜不需要你的内丹。”阿箬道。   隋云旨点头:“但那些妖想要。”   云峥只是撤下了山中几道阵法便引来了两只妖前来,可见这秋风峡里的妖多是这般冲动贪婪之辈,只要让隋云旨去空旷之地成为诱饵,总能将满山的妖悉数引来,届时阿箬想在山中找人便容易得多了。   但同样,隋云旨怕也是活不成的。   阿箬虽是为了杀死岁雨寨的人不在乎他人生死,可她与隋云旨毕竟相识已久,做不出叫隋云旨去送死之事。   见阿箬沉默,隋云旨又要开口,他想说他反正贱命一条,爹娘早就去世了,孤单单地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无趣,倒不如为阿箬死得其所一些。至少如此,阿箬还能记得他。   他才张嘴,便吞下了一股窗外吹来的寒风,猛烈咳嗽了起来,将那呼之欲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寒熄的声音夹在了隋云旨的咳嗽声里,如一滴清泉入玉盘,叮咚脆响,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寒熄道:“无需那般麻烦。”   阿箬猛然朝他看去,眸中亮闪闪的仿佛在发光:“神明大人有办法?”   “撤去山中阵法与结界就好了。”寒熄开口。   隋云旨闻言,也道:“可我入山来几个月,山里阵法结界加在一起不下千百处,许多地方都是阵套阵,布下阵林如入迷瘴,想要一个个去解,没有几年怕是不成的。”   “也可几息。”寒熄说出这话后,一直看着阿箬的眼神顿了顿,转而落在了木门外的山川上。   小木屋前还有坍塌的树木与烂泥,两株长在山崖断节处的松上水蒙蒙的,所有雨水都化作了琉璃珠,在那松树之后,便是氤氲耸立的光明群山。   “您……可以?”阿箬问这话时还有些犹豫,转而一想,她又觉得寒熄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他可以凝固时间,让阿箬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便将两只妖杀死,破除危机,又如何不能在几息之间撤去山上的所有结界阵法,让程胜避无可避?   或许不光程胜这一次,以前的每一次,他都可以。   寒熄的能力从不外露,他以前只能说出阿箬两个字,只会要她牵着才走,只看着她,只对她笑,久而久之阿箬总觉得他是需要她的。事实上,寒熄从篓中苏醒过来的那一刹,他们再度碰面的那一夜,他便不需要阿箬的保护了。   那时阿箬闯入了他的结界,他可以让寒冬腊月山林间梨花盛放,也能在接住阿箬的眼泪时将它们化作珍珠……是阿箬主观地认为,如今的寒熄还很虚弱。   “可以。”寒熄应了她的话,却没有看她。   他的眼神好似落在了门外的青山上,却像是失焦般没看向任何一处。   阿箬看着他的眼,第一次寒熄没有立刻回望着她,而是在三息之后垂眸,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遮掩了他眼中的情绪。再抬眸时他看向阿箬,眉目温柔,一如往常,嘴角还有淡淡的笑。   “如果阿箬想的话,我就可以。”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好像没什么地方不一样,他连眉头都是舒展的,可阿箬的心里却漏一拍,闷闷的。   “那就麻烦神明大人了。”阿箬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寒熄嘴角又弯了弯:“阿箬高兴,就好。”   他收回落在阿箬身上的视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轻轻吐出,似是神识覆盖了整片秋风峡。刹那间山间灵气如被惊的鸟雀,纷纷冲出草木石缝,如亿万只飞舞的萤火虫,浅绿色的光在白昼也透出了山峰。   阿箬没去看门外群山,她一直在看寒熄。   寒熄的发丝无风而起,青丝如瀑微微飘动,他浑身笼罩在一层浅金色的光辉之下,月白衣衫外银纱上流动了斑斓的五彩,似纤云炫光,浮于他身体周围的星芒,如银河坠海,从他的脚下铺散。   的确只需要几息,在寒熄察觉到满山阵林与结界后,一呼一吸间他脚下的星芒如涟漪迅速荡开,覆盖满山,消散时也带走了山中阵海。   群妖环伺,妖声如狒吼,又似盛夏蝉鸣,尖利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阿箬听见这些声音,突然伸手抓住了寒熄的手腕,他的身上很冰,冰得阿箬的指尖发麻。   她想她大约知道自己心头闷闷的感受是什么了。   阿箬习惯了将寒熄护在身后几百年,却是第一次真切地察觉到,她无需如此,她并没有那么重要。   寒熄睁眼,朝她看去,没见到阿箬的笑容,他脸上的笑也随之一僵。   “好了。”他道。   阿箬张嘴片刻,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嗯,我、我感觉到了。”   她感觉到了满山沸腾且杂乱的妖气,也感觉到了那一抹藏在妖气中无所遁形的仙气,属于寒熄的仙气。   可阿箬的手没有松开。   寒熄未催促她,直到阿箬将他手腕上的皮肤抓得温热了,她才有起身的动作。阿箬垂眸看向她抓着寒熄的手,一再犹豫之后慢慢松开……其实不用她无时无刻地看着他,他不需要她的保护。   阿箬正要朝外走,寒熄又突然将手塞进了阿箬的指缝里,十指交握,他要与她一起出去。   阿箬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受,她的心里还有些乱,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程胜,至于其他的事……阿箬逼自己不要去想,因为在程胜之后,整个岁雨寨当年吃过寒熄的人,就只有一个还未被她找到了。   闭上眼再睁开,阿箬几步便走到了那两株松树旁,放眼看去整片光明山,处处飘荡着混杂的妖气,唯有一处清澈冲散妖气,伴随着山间冷冽的味道,窜入阿箬的呼吸。   阿箬的目光沿着那一股仙气朝下望,一眼便看见了碧绿泛蓝的青云江,深潭之中四散的仙气随风吹动的水纹一起,往群山荡去。   那人,在江里。   而站在江中石上的云峥则视线恍惚地朝阿箬望去。   他从未有一天听过秋风峡这般热闹,也从未有过一刻感受到如此沉重的无力感。   是他那句挽留出了问题,才让寒熄一瞬撤下满山阵法与结界吗?云峥不知,他此时心如擂鼓,脑海却一片空白,双腿终是无力站直,往后踉跄了一步,跌入了青云江的浅岸杂石上。   秋风峡中的山,大小上百座,上面的结界与阵法,是云峥闲来无事耗去几百年的时间才设成的。他将心血付于秋风峡,一旦破阵,秋风峡灵力外泄,山上的妖都被放了出来,秋风峡内外皆危。 第98章 青云渡:十三   天色已晚, 今日无霞,一日连下几次雨,让整片光明山上方的天空都陷入了阴沉的灰暗之中。   阿箬看着那从江中传来丝丝缕缕的仙气, 不可置信一个岁雨寨的人居然能藏匿江水中这么久。便是她死不掉, 也会在落水后呛水窒息,待身体漂浮于江面冲到岸边,才会慢慢苏醒过来。   她知道每个岁雨寨的人都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难道这个人的能力是水下呼吸?   很快阿箬便知道不是这样了, 因为她在深水之中看见了一抹巨大的黑影从江底慢慢浮上, 轮廓从漆黑变得幽蓝,等阿箬看清那是什么,心下大骇。   从她第一日入秋风峡光明山时, 原来就已经见到过程胜了。那日秋风峡中的仙气尚未藏匿, 她站在江上小舟从下往上看向整个秋风峡,惊觉此处如世外桃源的仙境,却没有仔细去看, 仙气是顺着水汽上升的。   光明山中青云江积水而成的深潭里,有一只大到离奇的鱼, 阿箬原以为这里灵气馥郁, 几百几千年来滋养出这么大一条鱼也非不可能,但这不是一条江鱼。   大鱼的背鳍浮出水面,仙气就是从它的身上泄了出来, 那条鱼在阿箬遇见玄鸟与树妖时其实出现过的, 它沉在水底用尾巴扫起一道浪花, 与站在山下的云峥面对着面。   他求云峥将他的气息隐匿起来, 又在满山阵林消失时主动出现。   大鱼的双眼对着云峥的方向, 云峥正坐在浅水处, 身上湿了大半,脸上挂着略微尴尬又无措的笑容。他还有些呆愣,说不出话,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阿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人一鱼,再看向越来越暗的天,天上有雾,有云,唯独没有日月。幽暗之中的大鱼发出了一声低低沉鸣,似是在与云峥作别,随后那条鱼便游动着身体转向朝阿箬这边,尾鳍晃动,淡粉色的不死花瓣化作了他的鱼鳞,浮于身侧。   隋云旨说,他见过那个人,那是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不是一条巨大的鱼怪。   程胜的确可以变成人,但他希望自己并不是以一个凡人的模样接受死亡。   程胜闯入秋风峡是意外,与云峥相遇也可称之为缘分,因为他们二人有许多共同之处,故而迅速成了至交好友,秋风峡中无酒,他们便把山水言欢。   程胜并不是多有学识之人,可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他说做人其实挺痛苦的,因为人的灵魂被束缚于一具小小的躯壳之中,从此以后就要按照世间规定生存,不像一只鸟自由,也不如一条鱼惬意。   他与云峥都找不到真正活着的意义,却又在见过太多人的生离死别后,对生命有了畏惧。   程胜说人若能飞就好了,可以远离喧嚣,俯瞰天下。云峥道:“如何不能?若潜心修炼,终有一日羽化成仙,也是可以飞的。”   程胜却笑道:“那我此生必是不能如你般自在,我应当是永远也成不了仙的。”   他说完,又顿了顿,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那希望我便化作一条鱼吧,也可沉入水底,避开纷扰。”   云峥说:“当鱼挺好。”   那夜畅想,二人一起憩在了江边,听着江水流入深潭发出的叮咚水声,看着一年中难得接连几日晴朗无云可见的璀璨星河。   云峥靠在浅草丛上,眯着眼感受还是有人能说话得好,有人能说话,秋风峡中的美景他也能多看几眼,而在程胜到来之前,他甚至因为忍受不了孤独跑去寻妖的麻烦。   他低声笑了笑,闭上眼感受江风,未见身旁的程胜站起,一步步朝深潭走去。   光明山中的水潭很大也很清澈,没有风的时候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此刻整个夜晚都被星空点亮,山林间的灵飞出来化作浅绿色的灯。那些灵浮在江畔闪烁微光,而青云江把银河尽收,好像伸手便能捞到。   程胜未饮酒,却是人生头一回被这抬头可见天,低头也是天的场面迷醉了,他晃晃悠悠地朝江水走去,看见水中波纹里有一颗星尤为闪亮,于是他伸手去捞,却噗通一声坠入了水里。   云峥被水声惊醒,猛然起身,他看见程胜浮在水面上的衣裳,随水流越来越往水深处而去。他焦急地喊着程胜的名字,一双鞋子在浅水处踩湿,可他无法下水。   他年幼时险些死在自家鱼塘中,后来也的确死在了青云江内。云峥畏惧水,也畏惧坠水时死亡的感受,他站在岸上大喊程胜,却在粼粼的水面上,看见在月色星河下,如宝石闪烁的鱼鳞。   程胜如他所愿,化作了一条可以避开纷扰的鱼。   那条鱼很大,大到甚至有些骇人,他一半沉在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那双圆溜溜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云峥。云峥恍惚以为自己会被它吃了,却见他一甩鱼尾,溅开了半山下的水花。   点点水珠在月色下闪着光,当真像极了繁星坠落,而化作一条大鱼的程胜,不仅在水中,也好似在天上。   他在水里的银河飞,也在青云江上游。   云峥问他,难道他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吗?程胜化作一条鱼也挺好,至少他自己是自由快乐的,只是又没有人能和云峥说话了。   在那之后,程胜便变回了人的模样,他可以在自己本来的模样和那条大鱼之间切换,若想与云峥说说话了,便化作人,若想感受水流的温柔,便坠入水中。   他们就在这一方天地里,度过了几百年。   云峥知晓程胜的过去,他想或许那都是上天赐予程胜的机缘,正如他坠江而亡却又因江而生,一切和谐,在隋云旨闯入秋风峡时被打破。   隋云旨与那些为了程胜的仙气而来的其他妖不同,他不掠夺山间的灵气,目标直接地奔着程胜而来。   在隋云旨打杀了三个妖后,程胜终于见了他一面。那时隋云旨已经很虚弱了,他盘在树上休息,浑身无力地看向濛濛细雨中站立的男人。   程胜没撑伞,他喜欢水,也同样喜欢雨,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与发丝,让他阴沉着脸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吓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又非那般冷酷。   程胜道:“你走吧,我可以送你离开。”   或许是隋云旨不管不顾闯入秋风峡的举动实在太特立独行,不要命地非要寻到程胜的踪迹,叫已经安逸了几百年的程胜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没离开过秋风峡,也不曾听过外界关于阿箬的传言,但他从隋云旨的口中了解了些许关于阿箬的事迹,他还不能死,所以死的只能是隋云旨。   那夜程胜离开了,紧接着又有妖从其他阵法中冲出,一路追着隋云旨。   只可惜,隋云旨在受伤时放走了猎云,而猎云找到了阿箬。   程胜与云峥都没有去特地关心一个半妖在秋风峡中究竟能活多久,或许他早就死了也说不定,不过两个月,阿箬的小船顺着江流飘进了秋风峡。   程胜没想过阿箬居然和云峥认识,他是真心将云峥当做好友,所以他从能云峥的眼底看到云峥的畏惧与担忧。   程胜对云峥说,他想一直留在青云江中陪着云峥,他们还像过去的三百多年一样。他想亲眼看着云峥成仙,想伴他度过几万年的孤苦,等云峥渡劫成仙,终于可以离开困锁他的秋风峡,可以见到其他更广阔的天地后,他便主动去找阿箬寻死。   云峥答应了程胜,他略施小法,放出了两只妖,想吓一吓阿箬,或许再赔上隋云旨的命,她就会离开了。   她会吗?   云峥心中沉闷得很,那时玄鸟和树妖已经出现,半山腰的木屋处山体崩塌,他就站在江岸边,看着化作一条鱼的程胜,也看见了站在山侧断节处松树旁的阿箬。   他想,应当不会吧……毕竟当初他与阿箬初次会面在鱼塘边,他也只是想吓一吓阿箬,结果自己掉进水里吃了大亏,她却一点儿也不怕。   一切好像是个循环。   当年阿箬以德报怨,把从水里扑腾的他拉上岸,如今阿箬也以德报怨,指他仙道之心不定,将来或许会伤人伤己。   秋风峡的阵林毁了,无数只妖闻风而动,云峥接下来怕是要忙上好长一阵子,也无瑕再管自己往后的日子如何过了。   江中的程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承认他也是畏惧死亡的,可他不想连累云峥,毕竟当年他在岁雨寨时也未曾交到半个朋友,对于云峥,程胜是付出真心相待的。   人生在世,能有知己相谈,三百年不多,三日却也足够。   隔着半座山的高度,阿箬看向了那条大鱼的双眼,今日的水中没有他喜欢的繁星天空,清明时节的江水也很冻人彻骨。   阿箬慢慢松开了寒熄的手,她没下山,就站在这样高度,先是看了一眼坐在水里的云峥,再看向背覆满鳞的程胜,一只手隔空遥遥指向程胜的眉心处,动了动嘴唇,声音很低,顺着风飘向山下。   “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归来。”   阿箬一直是睁着眼的,所以她看见了已经化作一条鱼的程胜在最后的时间里,耗尽力气挥动尾鳍,又一次甩起了几乎半座山高的浪花。浪花坠下如晶莹的琉璃珠,从他身体里抽出的仙气丝丝缕缕的金光折射于水珠上,很漂亮。   不是过去水珠上的星光,也不是不死花瓣,金色的光芒顺着水珠坠入青云江。深潭上方溅开了一层层涟漪,像是忽而下了一场繁星骤雨,刹那照亮了光明山间。   大鱼随坠落的水花一并消失,仙气又因距离过远,还未完全收回。   泛着金光的仙气像极光,也像漂浮于空中的流光,水中涟漪未平,云峥好似听到了一道声音,是程胜的声音。   “愿吾挚友,仙途坦荡,凌霜傲雪,福延如江。”   直上青云的……江。   青云江汇聚于此的深潭平静了,直上半山腰处的仙气也悉数环绕在寒熄的身侧,阿箬转身背对着山外,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寒熄。仙气金光将他照得通透,粒粒金光浮在了他的衣袂上,细微的风吹过山川,天黑了。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在寒熄身上最后一丝仙气也被纳入体内后,她才露出一抹淡笑:“很快,神明大人就能恢复如初了。”   的确很快,只差最后一个人了,最后那个阿箬一直有意避开,却也从未听过他消息的人。   那个真正致使寒熄死去,被岁雨寨分食的人。   阿箬很开心,可是她不大能笑出来,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却浮上了些许哀伤与不舍。阿箬想她还是幸运的,因为至少在找到何桑之前,她还能和寒熄相伴,她有勇气将自己的心意告知,这就足够了。   她所求的不多。   求得多,却求不得,那才是最痛苦的。   寒熄看穿了阿箬的心思,他从未告诉过她,其实只要他想,他可以听见她的所有心声,可这一回寒熄不是听见的,而是从阿箬的眼底看见的。   温热的手贴上了阿箬的脸,她的脸在风中吹得有些冰,感受到温暖后似贪婪地抬起下巴,在寒熄的掌心里蹭了蹭。   寒熄问她:“为何难过?”   阿箬动了动嘴唇,开口:“我不难过,我在为神明大人高兴。”   “说谎。”寒熄这回揭穿了她,这句谎言和之前阿箬骗他脸红是因为热不同,这句谎言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   寒熄不愿看到这样的阿箬,他想让阿箬高兴,明明阿箬说过她最大的心愿是找到所有岁雨寨里的人,他在撤下山间阵法时问她想不想,阿箬说她想,他才会去这么做。   到头来他们俩却都不开心。   阿箬咬着下唇,心中无奈也苦涩着。她与过去的她相差太多了,以往的她什么也没得到过,所以满心只为寒熄高兴,如今好像得到过些许,便为自己的求而不得自苦了。   人果然是贪婪的,她也不例外。   “说出来。”寒熄朝阿箬走近,他贴着她脸的手转而张开虎口捏住她两边的脸颊,迫使阿箬微微张开嘴巴。他道:“把你的难过,说出来。”   阿箬抬眸,仰望着她的神明,分寸在对上那双桃花眼后迷失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因被捏着脸颊,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是不是没有我,您也能找到他们,收回仙气?”   不是的,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问的是……是不是于寒熄而言,她的存在可有可无?   这回,寒熄读了她的心声。   阿箬会说谎了,不读心声,他怕他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可会说谎的阿箬,还是可怜且可爱的。   寒熄松开了阿箬的脸,转而俯身拥抱住了她,将越过山川的风都挡在了他的广袖之外。   “不是的。”他认真道:“阿箬对我很重要、最重要。” 第99章 青云渡:十四   其实只要寒熄的一句话就好了, 只要他说,阿箬便信,因为她的神明大人从不说谎。   寒熄说阿箬对他很重要、最重要, 阿箬便愿意去信这重要二字, 不问缘由,不论结局,只看当下。   就像是最初见到他那一眼被蛊惑地连保命的箬竹根都能递出一般, 阿箬接下来的几百年也不曾从那一眼惊艳中走出来。   仙气回到了寒熄的体内, 山间的风中也仅剩下杂乱的妖气, 那些妖似乎察觉到光明山中发生了不小的事,被鱼尾扫起的水珠折射仙气的金光警示那些居心不良的妖,他们暂且不会朝这边靠近。   云峥就一直坐在浅水岸上, 双眼望向已经归于平静的江面。水面上唯有风吹过的浅浅波痕, 江水流淌,夹着不死花瓣,不曾因为程胜的离去而短暂停歇, 一切都在往前走,时间是, 世事亦是。   只有他留在了这里, 只有他。   云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水里坐了多久,直到浑身发冷,天上的云被风吹开, 接连的雨天晚间居然也能露出一轮明月与几点星光来。那轮明月与几点星光投入了青云江中, 微微闪烁, 惊醒了云峥,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眨眼, 眼眶酸涩, 眼尾泛红,像是要落泪,眼睛却被风吹得干涩,什么也流不出来。   程胜的话,已经与江中的不死花一起冲出秋风峡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云峥愣了一瞬,直到人站在他身边了,云峥的眼神才显出了些许不可置信。   阿箬墨绿的裙摆在水中被打湿,几乎成玄色,她与云峥之间仅一臂距离。阿箬垂眸看了云峥一会儿,朝他伸手,云峥愣了愣,眼神带着些许希翼的光辉望向阿箬的手,他记得当年她也是这样把他拉出水的,他正要抓住阿箬,却见阿箬抖了抖袖子,露出一截木枝。   云峥望向那截木枝,心中的酸涩化作一声无奈苦笑,他摇了摇头,这次水浅,淹不死人……云峥可以自救。   云峥站直了,阿箬也就瞬时将手里的木枝扔掉,她拍了拍手,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将你的山毁了,抱歉。”   说是毁了一点儿也不为过,云峥几百年设下的阵法结界,可阻止外界妖邪入侵,如今满山群妖诸邪没有阵法和结界的束缚,云峥至少得吃几次亏才能把这事彻底翻过去。   可阿箬不能在秋风峡中久留,至多再两日,等隋云旨可以变回人形了,阿箬也要离开秋风峡,这个烂摊子只能让云峥一人接手。   “没事的,山还在。”云峥将手中的水从腰上擦去,再看向头顶那轮明月,重复了一句:“山还在。”   山还在,他就得在,这满山阵林是否被寒熄撤去,他都不能离开。云峥想,忙碌些其实也好,忙碌些至少他不会再如阿箬所言,钻进一条错误的死胡同里。   “你不是说,能死而复生化为灵是你的机缘吗?既得机缘,便不负机缘,你或许是真的能成仙的。”阿箬将云峥之前说给她的话,再还给了他。   “既得机缘,不负机缘。”云峥低声笑了笑,他再朝阿箬看去。眼中的少女带着些许愧疚,但愧疚不多,更多的却是分明的界限感,即便她此时因撤下秋风峡中的阵法结界特来致歉,却也不会因为这一丝歉意多朝云峥走近一步,以示真诚。   “我以前让人找过你,阿妹。”不知为何,云峥还是想说出这句话:“在你离开安亲王府后的第二个月,我拖人找过你。”   那时皇帝的亲兵特来小城,入安亲王府会见安亲王女,因为安亲王女为云峥求得世子之位,须得走个正式的场面。   他从世孙,变成世子,今后只等安亲王女亡故,他便继承了他外公的位置。   皇帝的亲兵有十二人,他们颁旨后没多留,正要离开时云峥特地跟上前,问了他们归途之路。他还记得当时阿箬说她会与何桑一路南下,正是皇帝所在沿江之路。   云峥那时还小,却很认真地将安亲王女给他挂在腰上的玉佩交给了其中一个亲兵,让他们务必找到一个叫阿妹的小丫头,他说:“她喜欢吃桑葚,扎了两个丸子头,发带是绿色的,这个地方有一粒小痣。”   云峥指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处,将他记忆里的阿箬描述给那亲兵听:“你找到了她就将我的玉佩交给她,我怕时迁容变,让她拿着玉佩与我相认。我今后继承王位,必会重重犒劳你的。”   那十二个人走了,云峥便满心欢喜地等阿箬的消息,后来玉佩丢失被安亲王女知晓,安亲王女才从他口中问出了玉佩原来是他交给旁人带给阿箬了。   云峥不知,安亲王女却知道,这玉佩是落不到阿箬的手上的,便是那些人与阿箬擦肩而过,也不会真的帮一个尚未成王年仅几岁的世子做事。她想她将云峥的确保护得很好,好到他连时局都看不穿,于是她把那玉佩的结果告诉了云峥,让他日后切莫再如此天真了。   那夜云峥没睡,心里难过了许久,他有些可惜,不知是可惜阿箬,还是可惜那枚上好的玉佩,但转而又想,若阿箬能走到他面前即便弄丢了玉佩,他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所以最终,他还是可惜阿箬的。   但安亲王女说得也对,他不能再天真,也不能看不破时局,故而那十二个皇家亲兵没带来阿箬的消息,云峥也就没再让人去找过了。   时隔三百多年,秋风峡中的瘴清晰了人的梦境,不光是阿箬的,也有他的,只要他闭上眼,也还是能想到有阿箬陪伴的几日童年。每一天都被化作十二个时辰,又被化作刻,画面成纸,一页一页在他眼前翻开,细细去看,她连说一句话时脸上细微的表情都被云峥印在了记忆里。   “如果当初,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托人可靠,他找到了你,也将玉佩交给你了,你、你会来安亲王府找我吗?”云峥问出这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无需答案,他看阿箬在他开口时逐渐变化的眼神就知道了。   她不会去找他,他从不在阿箬的选择之中。   “云峥……”阿箬说不出多谢他曾找过她这句话,她也看不懂云峥为何会拿三百多年前的事在她面前反复提起,他们那时还年幼,也仅相处过短短几日,实在没有太重的情谊。   云峥打断了阿箬的话:“不必回答了,阿妹……不,阿、阿箬,你该回去了。”   阿箬抿嘴,她要说的也说了,剩下就看云峥自己如何想。   阿箬颔首,转身时看见夜色下的满山迷雾,再看头顶豁然开朗的天空,似乎想到了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云峥不再叫她阿妹,而是叫她阿箬,应当也是放下了过去吧?   秋风峡中的瘴无处不在,那些瘴会清晰人的记忆,或放大记忆中的痛点,又或是美化记忆中的遗憾。阿箬入秋风峡时就梦到了她已经不记得了的云峥,何况是一直处在秋风峡中的云峥本人呢?   他这一生也就十岁前过得还算好,在与阿箬碰面前,他没有同龄的玩伴,故而在他的回忆里,关于阿箬那短短几天的相处是他这一生都无可替代的美好记忆。于是瘴放大了他们相处的无忧无虑,放大了他送阿箬离开安亲王府时的不舍,这才让他在三百多年后再遇阿箬,好似重新捡回了当初的念念不忘。   阿箬想,这便是云峥在此处害怕孤独的原因,因为接下来他的人生中,将会在每一个梦境里重复对阿箬的回忆,与对程胜的怀念。   所以说这世间机缘有得有失,云峥在秋风峡中得到了生命,得到了灵,得到了可以成仙的契机,同样也失去了自由,满山瘴气侵袭梦境,亦是仙道对他的考验,是他的修行。   阿箬走了,云峥望着她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又吐出了她的名字。   “阿箬……”云峥抿嘴,负手而立,待风吹干了衣袂上的水,他再慢慢朝山间走,离开了水边。   月挂于天,亦沉于水,此间宁静,仅止今夜。   阿箬去见云峥,也是她头一次“离开”寒熄。他们离得不远,这是阿箬第一次让寒熄离开自己的视线中,即便寒熄说她是最重要的,但阿箬也相信他真的不需要她的保护。   寒熄对阿箬去见云峥没带上自己有些不满,表现在阿箬从云峥那边回来之后,见他还站在阿箬让他等她的地方,一步也没挪动过,在阿箬归来的身影出现时,便直勾勾地望着她,也不笑了。   阿箬道:“我与他说完了,神明大人。”   她赶紧上前抓住寒熄的手,心中不禁嘀他怎么好似又回到了最初,她不拉着他就不会走似的。   阿箬方才让寒熄在这里等她,是因为此地树少,不能完全遮蔽寒熄的身影,阿箬一回头无需寻找多时便能看见他。可此处夜风也大,寒熄的发丝都被吹得凌乱了些,他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遵守命令般。   “您该找个避风的地方的。”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步入深林。   两个木屋毁了一个,一个被隋云旨睡下了,阿箬总不能与一个伤患抢住处,便想带寒熄在山洞歇下。好在光明山中的山洞几处都被云峥打理得干净妥当,除了这个季节风冷洞寒,没有其他不便之处。   阿箬领着寒熄一路朝山洞走,寒熄还闷着,阿箬碎碎念了一些他们何时离开秋风峡,下一步要去哪儿找仅剩的人,最好还能留点儿什么好处给隋云旨算作谢礼,寒熄都一言不发。   阿箬想起她闷着心事时寒熄的举动,于是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她不敢去捏他的脸,只能伸手点了点他的下巴,学着寒熄的口气,温柔却不失坚定道:“说出来。”   寒熄:“?”   阿箬:“把你的不满,说出来。”   寒熄:“……”   阿箬怕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些,于是缓了缓又道:“您说出来,我才知道我要如何做呀。”   “为何不带我去?”寒熄问。   阿箬立刻知道他说的是为何不带他去见云峥,而是独自去了。   阿箬以前从不会主动松开寒熄的手,也不会让寒熄离开她的视线,这是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正因了解这一点,寒熄的心里才愈发不安且烦躁。   阿箬望着他的眉眼,认真解释道:“我去找云峥,是为了致歉,他虽放妖来吓我,却没真心想过要伤我。可满山阵林皆散,待我走后,那些妖也不知会如何折腾他,受伤吃亏在所难免,所以我得在临走前再见他一次。”   阿箬拎得清,或许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未必能一眼看出来,但一个人对她有没有恶意,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去见了,说清了,她离开秋风峡后心里才不会记挂着这件事。   “那又为何,不带我去?”寒熄还是不满,他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阿箬眨了眨眼,回答:“我去致歉,您去干吗?我带着您去给云峥致歉,他的面子比天还大?……便是天也没这般大的面子。”   寒熄一怔,眉头可见地舒展开了些,眼神也从不悦回温,阿箬将他一切表情看在眼里,心想他真的是个不会藏着掖着、又非常好哄的神明。   “阿箬也不必道歉。”寒熄显然心情好转了许多,但还是沉声说:“我撤的结界,他若有异议、不满,让他来找我。”   阿箬一时语塞,万没想到这话能从寒熄的嘴里说出来,她噗嗤一声笑出,也从寒熄的话里听出了些偏袒的意味。   她偏袒寒熄,寒熄也偏袒她,这很好。   “不说他了,风有些冷了,我们走吧。”阿箬重新拉着寒熄的手,往山洞方向走去。 第100章 青云渡:十五   清明多雨, 天黑便刮起了强风,入夜后果然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原先还挂在天上的明月与几粒星辰彻底掩藏于黑暗之中。   阿箬坐在山洞口的石块上, 看向夜里不安分的深林, 那里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妖正在悄声靠近。她找的山洞离隋云旨的小木屋不远,山体坍塌后的烂泥也冲到了山洞前,若有妖靠近这处, 她能立刻察觉得到。   黑夜无光, 阿箬也不想燃火, 以免暴露了这个地方,只是一片漆黑之中,她偶尔回头不能立刻看见寒熄。   雨下了一整夜, 秋风峡中还算风平浪静, 阿箬这两日没睡过好觉,又发生了太多事,精神疲惫到一刻后她便在山洞外设下结界, 自己靠在洞口稍稍小憩了会儿。   按照时辰来算,这个时间的天应当快要亮了, 只是外头的雨还在下, 哗啦啦地不间断却让人莫名地安心下来。天空由黑变成了深蓝,近处的几棵树形轮廓也终于能看见了,林间的灵像是萤火虫般偶尔闪烁, 才朝山洞这处靠近, 便被一股气劲挥走。   秋风峡中的灵, 已经与瘴融为一体, 习惯在人熟睡时靠近, 入梦窥探记忆。   阿箬小憩时它们不敢靠近, 在她睡熟了之后又悄悄凑上前来。近来在秋风峡中发生的事大多令人不太愉快,寒熄不想阿箬在睡着时还因这些瘴与灵,扰乱了她的梦境,左右了她的记忆。   赶走了那些灵,山洞前短暂地恢复到了黑暗中,距离清晨不远,等雨一停,便可拨云见日,阳光照下的地方,刚好能晒在阿箬的脸上。   寒熄起身朝阿箬走去,他弯腰将人抱入怀中,再回到了山洞深处,点燃一簇火焰。   洞内干草铺成了简易的小床,寒熄的手指轻轻一弹便将干草化作绵柔的被褥,阿箬倒下去时身体放松了些,加上不远处的火堆取暖,她的眉头都是舒展的。   阿箬有短暂想过,若入秋风峡,这些灵与瘴会干涉人的记忆,让她梦见过去的云峥,为何她却从未梦见过寒熄?梦境在这一夜将她拉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过去,拉回到她站在树下仰望着寒熄的时刻,那时他们初次相见,阿箬的手里捧着箬竹根,惊艳于他的一切。   那时的世界都是灰蒙蒙的,不曾有其他颜色,寒熄的出现立刻打破阿箬的认知,他将一切好看的东西都照入了阿箬那双眼中。   阿箬想,或许那些瘴并不是不想更改关于她对寒熄的记忆,而是自她第一眼见到寒熄起,只要是有关于他的记忆,阿箬都分外清楚,清楚到某时某刻他说某句话时,眉尾上挑几分,嘴唇抿了几下,她都记忆犹新。   瘴,改不了她对寒熄的记忆,那是过去三百多年每一个日夜,都在阿箬心里反复翻阅的画卷。   石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很舒服,阿箬梦见寒熄将她的箬竹根变成了小银雀,也很开心。   她难得做了一个没有任何纷扰的梦,惬意地即便在睡梦中,嘴角也微微扬起了弧度。   这一场梦境,摒除了所有不好的回忆,只留下美好的部分,跳过了寒熄被分食后沉寂的三百余年,直至他苏醒后,要她牵他的手,喊她的名字,要她拥抱他,时时刻刻地望着他。   阿箬梦到了她对寒熄表白的场面,林子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站在她眼前的人是清晰的。寒熄的脸色微红,浑身滚烫,张口便是一声细微的喘气,阿箬的指尖仿佛碰上了火舌,有一股强烈的念头想让她就当这是一把火,将她和寒熄一并烧在里面,不分你我。   阿箬鼓动的心跳快到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   她对寒熄说,她喜欢他。   在这场梦境里,寒熄没有太长时间的沉默,他也没有呆愣住好像神魂抽离了般。反而他握住了阿箬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揉搓着,浅笑回了句:“我也喜欢阿箬。”   梦里的阿箬愣住了,她望着与她如此近距离的人,有些不可置信他方才说了什么话。   “您……您说什么?”阿箬恍惚记得,现实中她与寒熄不是这样的,现实中寒熄对她说的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也喜欢阿箬”。   阿箬问出疑问,寒熄的笑容加深,他俯身朝她凑近,盯着阿箬的眉眼仔细看着她的眼,两双眼眸中只有彼此凑近放大的脸庞,阿箬甚至能感觉到寒熄离她越来越近的呼吸。   带着炙热潮湿地喷洒在她的脸上,与她的呼吸缠绕。   他道:“我也喜欢阿箬。”   再听一遍,阿箬还是有些承受不住般软了腿,险些跌坐在地上。   她被寒熄抱住了,拥抱那么真实,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缥缈。   阿箬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是她欲\望的延伸,是她不知分寸后的妄想,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将她的痴妄于梦中完成。   即便是梦,也很好了。   梦里的阿箬,没有推开寒熄,她一双眼期望地望着对方,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虚妄的,却还是忍不住沉溺其中,甚至抿嘴对他笑了笑。   她想再听一次寒熄的回答,也就再一次开口:“阿箬喜欢您。”   “我也喜欢阿箬。”寒熄道。   “阿箬很喜欢、很喜欢您。”阿箬的心砰砰乱跳,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寒熄忽而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似乎能从她那双盈盈的眼里看见她对他到底有多深的爱慕。于是他沉下声音,眉目温柔如画,声音带着些许缱绻意味,陪她玩闹般重复:“我也很喜欢、很喜欢阿箬。”   洞外骤雨如瀑,化作了雨帘从山洞上方落下,悉数阻隔在结界之外,就连那哗啦啦的雨声似乎也远了许多。   洞内阿箬的呼吸有些沉,她侧躺在软被之上,睫毛颤颤,似是梦中呓语般哼了两声。   白玉似的手指拨开了阿箬坠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抚过她的眉眼,掌心贴上她的脸颊,寒熄的另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整个人伏得很低,低到像是要卧在阿箬身旁一样。   阿箬在梦里笑着,寒熄听到了她的心声,他短暂地闯入了她的梦境,听着那一句句喜欢,理智像是一块冰,泡在温水里慢慢就融化了。   “我也喜欢你。”寒熄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柔得像是一股抓不住的风,还不如洞外几滴雨水打在石头上的叮咚声响。   他说着,又轻轻笑了一下,如同梦境里的阿箬那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我也喜欢阿箬,很喜欢、最喜欢阿箬。”   昨日嫉妒的火,似乎重新烧着了寒熄,他的身体很烫,呼吸也是炽热的。他想要阿箬的手指碰一碰他的脸,或者碰他身体上的任何其他位置也好,只要是她的触碰,都能化解他那股浓烈又无法宣泄的躁动。   其实阿箬掩饰得并不好,她看向寒熄的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对他诉说着爱意。   这种明艳又直白的感情,甚至无需寒熄去窥听她的心声。   他以为阿箬不会说出来的,可她的勇气总比寒熄预料得要大一些。   初次碰面,寒熄以为他会吓跑那个看上去可怜又可爱的凡人,他看见她在吃干枯的箬竹根,于是问她那是什么,寒熄当时想,她应当会转身就跑,却没想到阿箬将箬竹根捧起,对他说这是好吃的。   后来他以身赴沧州大地,再见到阿箬时他看见阿箬眼中的不可置信与畏缩,他以为阿箬得知他将“死”后,会害怕地跑走,却没想到她跪在他跟前哭得像个泪人,还说要找人来救他。   寒熄总想着,她看上去小小的,很脆弱,胆子应当也不大,可这样一个阿箬,却有胆子背着他的身骨走了百年,敢与神明表白,极力克制着情感,却也对他说出了喜欢。   是他的胆子小了。   所以乍闻那句喜欢,寒熄的确神游在天外,他的耳畔反复都是那一句喜欢,澎湃的情绪达到了巅峰。寒熄望着阿箬的那张脸,即便面上不显,心中却万分欣喜,可理智回笼,他也逐渐清醒,那沸腾着想要热烈回应的念头最后落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只剩下无措和惋惜了。   那时说不出来的话,却借由阿箬的梦境说出。   寒熄想,他真是个卑劣的胆小鬼,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有害怕的时候,当初死得那样坦然,今时却无法直面一个小姑娘的爱慕。   因为他有私心……他想阿箬过得好一些,快乐一些,或许不曾拥有过,就不会为将来难过。   梦里的阿箬还在笑,寒熄看见了,她的笑容很灿烂耀眼,就连睡梦中合上的眉眼都带着一股愉悦的温柔。   寒熄望着她,他们很近,正如梦里他们那般,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克制着一丝不能越界的距离,也不想打破这一刻的亲密。   他突然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没有心脏在跳动,可寒熄仍旧觉得四肢百骸的热流汇入胸腔,化作了一颗无形的心,为阿箬那一句句喜欢而跃动。   一吻轻柔地落在了那双梦中带笑的眼,睫毛扫过嘴唇,像是一只蝶落下,没有分量,一触既离。   寒熄的手仍贴在她的脸上,他看着阿箬半晌,指尖汇聚些许力量,金光如线钻入了阿箬的身体里,她的呼吸忽而沉了下去,梦中一切化作黑暗,如同昏迷。   寒熄回忆起当初在白月城的巷子口,那爬了满墙的飘香藤旁,阿箬跳入他怀中时他迷蒙地望着如同醉酒的少女,尊崇本能地想要与她靠近。如今的本能化作了不甘,牵扯着他不存在的心脏,带着酸楚的疼意泛滥开来。   寒熄闭上眼,虔诚地垂下头,去完成他初识的情与欲。   柔软的嘴唇相贴,他的嘴唇甚至有些颤抖,那是这世间最温柔的触碰,明明知道阿箬已经睡得人事不省,却还是害怕自己惊醒了对方。   这一吻未能平息寒熄心绪,但已经足够了。   “寒熄,也喜欢阿箬。”   ……   阿箬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昨夜分明大雨,山外却出了太阳,这是秋风峡一年四季中少有的晴天。   阿箬不知自己怎么躺在了洞内,而原先应当在休息的寒熄却背手站在了山洞前。他立身于阳光下,金光笼罩在月白的衣衫上,银纱缥缈,像是随时都会腾云飞走一般。   “神明大人。”阿箬叫住了他。   寒熄回眸,见她醒了,露出笑容来:“出太阳了。”   “是啊,好强烈的光。”阿箬走出山洞,抬眸便被刺了眼,她眯着双眼,扭头看向寒熄的时候,笑得比这阳光还要灿烂。   隋云旨经过一夜休息,身上的伤没那么严重了,虽说还需静养,但他至少能恢复人形。   阿箬与寒熄出现在小木屋前时,他正扶着门框慢慢朝外走,见到二人打了声招呼,又道:“如今秋风峡中的阵林结界都没了,我受伤留在这儿反而不妥,今日便要走了。”   “正巧,我与神明大人也马上就离开。”阿箬的目光扫过他的腿,又想起来隋云旨那半死不活挂在树上的样子,开口道:“今后别将自己再弄得那样狼狈了。”   “我会当心的,毕竟我还要帮阿箬姑娘继续找那些怀有仙气之人……”隋云旨笑了笑:“我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不必了。”阿箬道。   隋云旨一愣,他抬头,脸上强挤出的笑容也僵了下来。   阿箬重复:“不必了,岁雨寨不剩谁了,就那一个,我想自己去见他。这几年……多谢你了。隋云旨,你是个好人,希望今后不要遇上厉害的玄术大师,好好修行,未必不能成仙呢。”   隋云旨尚未回神,几道清凉的风吹过,他才从阿箬的话中惊醒,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再被阿箬需要了……   这么些年,隋云旨都是靠着帮阿箬找到岁雨寨的人而活的,虽入了妖修,可他也不知自己今后应当做什么,如何做。他是半妖,离了人,也不完全是妖,却成了这世间少有的异类,若连帮阿箬做这些小事都不用了,那他还能做什么?   阿箬看穿了他的想法,她以前觉得隋云旨古怪,不可以常人去看他的行径,可近两年却也慢慢琢磨出来他对她原是有些喜欢与憧憬在的,所以他将前路放在阿箬的身后,只朝她看着。   可人不能这样活。   阿箬可以将前路放在寒熄的身后,只看着他,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隋云旨还不知道。   “隋云旨,你也是个大人了,总该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只为你自己的将来。”阿箬的话点到为止,她抬头见阳光正好,也不再逗留,牵起寒熄的手对隋云旨笑了笑:“还是愿你今后顺遂。”   隋云旨看向那二人离开的背影,过了好久才眨眼。   猎云从屋顶飞下,落在了他的肩上,听见隋云旨轻声说了句:“这一回……她没说再见。”   从见到何时雨之后,隋云旨说他要为阿箬寻找岁雨寨的人时,阿箬是高兴的。她希望尽快找到岁雨寨的人,故而每次隋云旨给她带来岁雨寨人的消息,她都笑盈盈地说“再见”,因为她希望再见到他,那代表他又找到了一个岁雨寨人。   这一次,没有再见。   隋云旨恍惚觉得,他与阿箬,或许真的再也不会见了……   她说,人总该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的,隋云旨还不太懂,他的将来在何处。   阳光落下,晒在人的身上都是暖洋洋的,隋云旨摸了摸猎云的脑袋,迟迟未能抬步离开。   他在山间看见了云峥,云峥离得有些远,背对着他的方向正弯腰收拾残破的阵局,他们察觉到彼此的存在,并未打扰。   云峥不能离开秋风峡,注定了一世孤寂。   隋云旨像是突然开智了般,想到了他今后的路应当怎么走了。他不是云峥,没有束缚枷锁,也不应当被困在原地,不论是人也好,妖也罢,这世间广阔天地,无尽山河,停停走走,或久留,全看他自己。   出秋风峡,还是一条小船往外飘去,这回没有结界的阻碍,阿箬与寒熄立在船上顺风顺水就离了光明山,沿青云江往有人烟的地方去。   秋风峡两岸的风景属实不错,解决了一件事,阿箬也有闲情赏起清明时节的山林来。   山中雾气顺着江流飘向上空,青山如黛,云烟袅袅,江流永存。   阿箬想起自己昨晚做的那个梦,梦里只有她与寒熄,前段梦境很真实,是她与寒熄真切经历过的事,后段加上了她虚念,心跳怦然,禁不住回想。   站在船前的寒熄背对着阿箬,他们之间仅几步距离,江风吹起了他的发丝,那根簪在发后的银簪闪烁光辉,迷了阿箬的眼,也迷了她的心。   “寒熄……”不受控地,阿箬喊出了他的名字。   寒熄回眸,阿箬的脑海闪过许多画面,她想解那个梦,想听到寒熄说的喜欢,可她嘴唇动了动,还是将这些念头压下。   罢了,她与寒熄没有多少时间的,还好他是神明,不通俗世情爱,不会因为阿箬的喜欢而困扰,将来也不会在她离开时难过。若一切真如梦中所演,寒熄也喜欢她,阿箬却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必死的结局,也不知他该如何承受她将心还给他的结果。   所以……还好他不用在意那些。   “您可以一息间撤下满山阵林,必能一息间复原云峥设的阵与结界吧?”到了嘴边的话成了这句。   寒熄点了点头。   阿箬笑问:“那您怎么不帮一下他?”   寒熄撇嘴,回了一句:“谁让他欺负阿箬的,小惩罢了。”   阿箬笑容更深了,她望着寒熄的那双眼,再看向青云江前。   薄雾散去,他们已出秋风峡。   正是午时,前方袅袅炊烟,群山之下,坐落人家。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个单元了。   就是何桑爷爷了。 第101章 生命树:一   十二月, 冬风萧瑟,大雪封了伍林山,阻碍焦急赶回东陌城中过年的人的脚步。   此地距离东陌城仅一百三十里路, 便是冒着风雪走路不过两日也能到达城外, 可因为大雪山体坍塌,拦住了大路还有泥石与树木,山中并不安全, 赶路的一行人不敢再乱走动, 只能在林中空旷的地方等着。   此一行共二十余人, 其实有十多人是一起的,那明显是个富贾人家,马车两辆, 板车一辆, 随行十人,丫鬟两人,坐在车内的一边是老人小孩儿, 一边便是当家夫妻。   马车与板车旁挂着小小旗帜,上面落下苏字, 唯有真正有名的人家落上自家的姓, 才能在一路行途上避开危险,行走方便。   十个随从各个身材魁梧,人高马大, 一看便是练家子, 就是遇上大雪封山也不紧张。领头那个走到前面马车那儿, 低声说明了情况, 便将马车内的主子引了出来。   男人看上去三十左右, 下巴蓄的胡子也修剪得整齐, 他眯起眼朝前方坍塌的山路望去,要去东陌城不是只有这条路,但他们离东陌城这样近,万没有再原路折回的道理。大雪纷飞下,想要再绕路去东陌城,至少得多耗去半个多月的时间,盘缠粮食不足担心,可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男人想了想,还是下了决定:“方生,你走山里时小心些,看看能否越过去,若车人能过,你便在天黑前回来,若车人不能过,你便径去城中,请了官府来通路。”   “是。”方生是苏家的忠仆,应话便要朝山里走。   马车内的妇人连忙叫住他:“别冒失,若有危险,不可莽进,你也别急,咱们还有些吃食,扛个几日不成问题,你也带上一壶水,几块饼,省得饿了没力气。”   方生笑了一下:“是,夫人!”   方生拿了点儿干粮便上路,水他没要,干净的水还是留给主人家喝,这山里处处都是雪,必渴不死。   其余十多人,都是三两成堆的,他们瞧见马车队伍里有人往山上走了,也听见他们的对话,便放宽心等待官府救援。   有人朝马车上的苏字看去好几眼,他们都是东陌城的人,只是平日在外做工,临近过年了才带着工钱回家。在东陌城中没有哪个姓苏的有这般气派,听他们说话也不像是本地的口音。   方生走了几个时辰没回来,眼看天色已经暗了,山林中的风雪更大,呼啸而过如同鬼泣,加上鹅毛般的大雪,冻得人瑟瑟发抖,男女各自分开,互相拥抱取暖。   两辆马车外套着厚厚的一层防雨油布,也能防风,可架不住这天寒地冻让人手脚冰冷。只听见后头那个马车里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咳嗽,不过片刻咳嗽声便像是要夺人性命般,喘不过气来,伴随着干呕。   苏夫人听见了,顾不上风雪,连忙下了马车,却在下马车时太急,险些摔了一跤。   苏老爷扶住她,低声道:“当心。”   “我要去瞧瞧妍妍。”苏夫人踩在雪里,那雪厚得几乎没过了她的脚踝,苏老爷跟在她身边,二人到了后头的马车前却不掀开车帘进去,只在马车侧方小窗那儿喊了几声。   “妍妍,别急,别怕,娘马上端温水来给你润润嗓子。”苏夫人说话时已有些哽咽。   马车内的妇人道:“夫人,小姐服了药,好些了。”   说是好些了,可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也没停,苏夫人的眼泪刚落下来便被风吹成了细冰。她擦着脸,手脚发寒,拉着苏老爷道:“叫人生火吧,妍妍没有热水必是难受的。”   这样大的风雪,又是山林中,一片白雪皑皑里根本找不到半根干柴,便是他们有火折子,也生不出火来。   苏老爷自是知晓,可听见自家女儿的咳嗽声也心疼不已,他将苏夫人抱在怀中,差了两个仆从过来,让他们以袍子遮蔽风雪,当心点儿燃一堆火。后头板车上有铜壶,不要多,只要烧半壶水,一半给妍妍喝下,一半装进牛皮袋子里给她抱着暖着。   吩咐好了之后,苏老爷才安抚着苏夫人让她先上马车,这样寒冬天里,她身子本就不好,不能再在外头吹风了。   苏夫人一边抹泪一边往马车内走,入了马车没了风雪,可她身上的寒意仍旧未消。   有耐风雪的人远远瞧见了两个仆从在角落里生火,又听见后头小马车内传来的咳嗽声,低声问:“你们是去东陌城寻神医的吧?”   “是。”其中一个仆从回话,他朝那问话的男人看去一眼,忍不住开口:“敢问兄台,那神医可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能?”   “何神医是出了名的小儿疑难杂症大夫。咱们城里也有户人家,他家儿子有一日贪玩偷爬城楼,从城楼摔下来,当即吐血,送到何神医那儿都断气了,何神医也给他救活了。”男人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那小孩儿活是活过来了,但瞧着面相,活不久。”   那也是顶厉害的了,断了气的人都能从阎王殿前拉回来,看来他们家大人此番来对了。   “我听着声儿就知道,你们那小姐生的病可不轻,找何神医就是找对了。”男人说罢,又看他们半天生不起来火,道:“这山里的柴都被雪泡湿了,你那点儿火点不着的。”   两个仆从自然知晓,却也没有其他法子。   又过了两刻钟,眼看着一根柴火就要被点燃了,忽而一股强风吹过,又灭了。山间的雪开始迷人眼了,便是两步之外的人都有些看不大清,这样下去恐怕要不到明天,他们中必有人冻死在山里。   男人家里有老婆孩子等着,不想死,便问:“你们派出去那兄弟,能赶到城里吗?”   “他在北方打过仗的,雪山下的战争持续三年,他都能扛过来,这点儿小山路还没有敌人,必定难不倒他。”一个仆从说。   另一个仆从也道:“他脚程最快,明天早上说不定便能走到城里,通知官府的人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一声就好才说出口,几人便听到了山里传来的动静。   像是有野兽靠近。   几个仆从耳尖,立马起身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漆黑的丛林深处,不一会儿传来的窸窣声越来越大,还不等众人反应,便见一团白森森的小东西从山里头滚了下来。   几个仆从拔出腰间的佩刀,指着那突然滚下来的东西,等他们凑近一看,居然是个人。   白森森却是那人的衣服上沾满了雪,刀尖挑开衣裳一角,露出里头少年的面庞来。这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左右,小脸消瘦,不一会儿便被从天而降的雪给掩盖了。   人命关天,几人不敢耽搁,连忙把这事报到了苏老爷那里去。   苏老爷的马车掀开一角,他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少年,抿了抿嘴,问:“水可烧好了?”   “火未生起,大人。”仆从老实道。   苏老爷叹了口气,对他道:“将那小孩儿拖到马车底下避着,给他盖件披风,继续生火,水若烧好了,给他匀一杯去,先把人弄醒了吃些东西。”   “是。”仆从听令,便将那少年从雪堆里拉了出来,又把他安排在马车旁,从板车里搜了半天也没搜到披风,便只能将盖在板车上的油布扯下,囫囵裹在少年的身上。   火,还要继续生,今夜的火若烧不着,苏小姐的病是一回事,这不知为何从山上滚下来生死不明的少年,怕是熬不过这夜了。   入夜深深,马车里又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光是听便觉得难受。   几个仆从轮番生火,手都冻僵了也不能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点燃一根柴火,他们不眠不休也没气馁,甚至连短暂的放弃都没有过,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兵。   人群分堆,男一边,女一边,还有一边仅有两个人,靠近山体坍塌的地方,因为大雪迷人眼,众人也瞧不见他们的相貌,入了夜就更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   脚步踩在雪上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只要有人靠近了马车,便能使得仆从警觉,那两个正在生火的人抬眸看去。夜里无月也无星,唯有手中火折子还残存一些火星,微光与天空暗蓝色的浅光交错在一起,融成了暗淡的暖色,照在了来者身上。   少女一席青绿衣裙,风雪吹乱了她的发丝与衣袂,簪在她发上的竹枝还有一片青葱的竹叶,娇嫩得不像冬季该有的东西。   少女朝他们二人弯了弯眼,道一句:“我来吧。”   “你来什么?”其中一人被她这一笑晃了神,愣愣问出这句。   “生火。”阿箬说这话时,叹了口气。   她听见那马车里小姑娘的咳嗽声了,不止一次,也知晓天寒地冻之下生火尤为不易,可旁人的生死到底与她无关,若非实在看不下去,她也不会来帮忙。   这几个大老粗,还与人吹嘘自己上过战场,结果连火也点不着。   阿箬没去过战场,唯一经历过的战争还是在煊城找到白一时,她远远看着,并未身涉其中,自然不知在雪地里打仗的兵根本不会生火,因为一点儿亮光或飞烟都会招来敌人。   听见有人会生火,那两个人连忙将手中火折子交给阿箬,阿箬瞥了一眼饱受摧残的火折子,撇嘴:“不用,把柴火给我就成。”   这话一出,仆从立刻从身后扯出一大堆从附近山下捡来的柴火。   阿箬朝他们挥了挥手,叫他们走远一些,那两人将信将疑,没离得太远。   只见少女一手摊开,另一只手在手心画了个符文,那符文闪着红光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苗,落在柴火堆上顿时点燃,一簇明亮的火光在深夜照亮山间,迎着风弯了弯腰也没灭下。   这火似乎避风也避雪,炙热的温度立刻传来,最先传到人的脸上,暖洋洋的,好似一团小太阳。   两个仆从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少女。   这夜没睡的,除了苏家轮流负责生火的仆从,还有先前和仆从搭话的东陌城的男人。男人怕自己闭上眼就醒不来了,故而一直搓手搓脚取暖,乍一见到火光,他还以为自己死了入了阎王殿。   温暖随着跳跃的火光扩散,男人连忙朝火堆靠近,身上的雪也被晒化了。   率先回过神来的仆从转身去板车上取铜壶和水,趁着大火烧上一壶,另一个仆从还愣愣地望着阿箬,既不知道要叫她大仙,还是要喊一声妖怪。   阿箬拍了拍手,转身折回时看了一眼朝火光靠近的男人,脚下一顿。她想了想,还是停在了男人面前,问对方一句:“听这位大哥方才说,城中的何神医有起死回生的医术,不知你可知那何神医的名讳?”   “知道的。”男人知道这火是少女点燃的,对她有感激之情,也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他不必在山里冻死。   冻得打结的舌头哆哆嗦嗦吐出了一串话:“他叫何桑,可有大本事了,他能练长命的丹药,听城里的老人说,他至少得有一百多岁了。”   不是一百多岁……阿箬咬着下唇,面上神色不显。   加上他自己本身的年龄,何桑今年应当已经有四百多岁了。   “多谢。”阿箬道谢后,转身便走。   那头仆从连忙叫住了她:“姑娘!天寒地冻,喝杯热水吧。”   铜壶里的水才烧暖,正是刚好入口的温度,仆从本是好意,阿箬却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先把水给你家小姐喝吧。”   马车内的咳嗽声还在继续,车外浮着一层死气,不用掀开车帘阿箬也能知道里面是个被病魔缠身的可怜人,若无造化机缘,大约活不过一年。   离了人群,阿箬慢慢走回到寒熄的身边。   那火光已经离他们很远,结界内无风无雪,也没有冬季的冷。   这回来的短短一路,阿箬心里想了许多事。   或许与岁雨寨中的人基本死光了有关,寒熄的仙气几乎全部收回,神识也变得清明了许多,阿箬与他说话他会立刻回应,即便还是少言寡语,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与过去不同。   他不再爱游山玩水了,也对那些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并不好奇。   清明之后,青云江两岸其实有不少山林风景,有些地方远近驰名,若换做以前寒熄必然会拉着阿箬在山上山下转上两圈,少不得耽误半个月的时间。有些景致便是阿箬都能看出与众不同来,寒熄却瞥也不瞥一眼,就此略过。   阿箬问过他为何不喜欢看那些山水了,寒熄沉默了许久后,回答一句:“看过很多地方,其实大同小异。”   这世间的山水风景,的确大同小异,奇石险林悬山,能看得出特殊的就那么点儿。有人说奇山像天女散花,有的人说奇石像仙翁观日,但看起来也没那么特别像。   大半年的时间,看似毫无目的地行走,但其实所到每一个地方都是寒熄领着阿箬去的,这回往东陌城走,也是他带的路。   阿箬还以为他这一路不去看山看水,是真的看厌了那些风景,可她听见了苏家仆从和东陌城男人的谈话,听到他们提起了“何神医”,立刻便想到了何桑。   阿箬没去立刻求证,反正他们都要去东陌城,是与不是,到了便知。   方才去生火,也不过是为了救人施以援手,却在路过那男人身边,还是没忍住开口。得到了准确的答案,阿箬也不惊讶,回到寒熄的身边,心却沉了下来。   她几乎可以确定,寒熄是知道何桑的位置的。   甚至在怀疑,这大半年他未必是真的不喜欢青山远黛,长溪柳风。   “看过很多地方,其实大同小异”并非正面回答阿箬问的喜不喜欢,他没有说谎,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尽快完成阿箬在白月城七夕那夜,云湖画舫上许下的愿望。   阿箬忽而想起来,寒熄的变化并非是从秋风峡后开始的,而是从白月城之后。隋云旨帮她陆续找到了几个岁雨寨的人,恰好那些人,都在寒熄领着阿箬前去的路径上,这才方便了猎云传话。   否则沧州大地如此之广,隋云旨即便找到了岁雨寨人,又如何能立刻找到他们?   无非是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阿箬还记得寒熄为她放出的那盏花灯,浮于空中的灵作为灯芯,那灯芯……是不会灭的。 第102章 生命树:二   何桑, 是阿箬要找的最后一个人了。   阿箬牵紧寒熄的手,才碰上去,对方便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指, 轻声说了句:“很凉。”   阿箬敛神, 将纷杂的思绪全都抛到脑后,顺其自然,是她当下最好的心态。她扬起头朝寒熄笑了笑, 道:“外头的风的确很冷。”   可结界里很暖和, 寒熄的手掌很暖和, 他身上的香味带着温度,只要阿箬靠近便不会觉得冷了。   “我给阿箬暖暖。”寒熄说着,将阿箬的双手彻底包住, 藏在了广袖中。   阿箬的手颤了一下, 顺从地由他拉着,双眼亮盈盈地望向寒熄,这时开始懂得了顺应寒熄对她的好了, 反正也没有几回了。   “神明大人今日不休息吗?”阿箬抬头看了一眼根本不见星空的夜,时辰不早了, 再有两个时辰左右天就该亮了。   寒熄摇头:“我不睡, 阿箬想睡,我给你靠着。”   阿箬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也不拒绝, 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我还真的有些困了, 结界便靠神明大人守着了。”   阿箬知道寒熄的能力, 他不需要她的保护, 也不需要阿箬时时刻而守着, 即便知道,阿箬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来,可她愿意学着去改变。说休息,阿箬也就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了,她本没打算真的睡着,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不敢在寒熄身边睡得太熟。   结界内无风无雪,寒熄就坐在阿箬身边,二人靠着路边的一棵树,阿箬的双手被寒熄抓在手里,源源不断的温暖顺着他的掌心运入了阿箬的身体里。或许是闭上眼后感受的环境太过舒适,只打算小憩的阿箬还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靠在寒熄的肩上,双腿曲着,整个人显得非常瘦小。   小小的结界里,寒熄给阿箬温暖了双手后也没将她的手放开,他的目光落在结界外雾蒙蒙黑漆漆的夜色里,半晌后才转过头,闭上眼神色坦然地在阿箬的唇角上印下一吻。   比起初次亲吻阿箬时的不安与悸动,这大半年已经发生过太多回后,寒熄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在她睡后短暂封住她的五觉,然后小心翼翼地完成自己内心不为人知的私欲。   十指交握,阿箬的手指很柔软,她的嘴唇也是柔软的。   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温热与温热相触,鼻尖与鼻尖擦碰。寒熄的嘴唇从阿箬的嘴角蜻蜓点水般移到了她的唇珠上,时而轻啄,偶尔重压,舌尖发麻,也不敢放肆。   食髓知味,实难戒瘾。   一粒莹莹的绿光飘至眼前,浮于空中的灵如萤火虫般,被这结界上的仙气短暂引来,正巧照在了阿箬的眼皮上。   她睫毛颤颤,像是要从睡梦中清醒,寒熄闭上的眼睛不曾睁开,一只手顺着光源而去,纤长的手指收拢,将绿色的灵抓住。   荧光从指缝溜出,照在两扇互碰的羽睫上,寒熄抿了抿唇,屏住呼吸退回,再一吻落在阿箬冰凉的鼻尖上,这才松手放开了那只偷窥的灵。   灵如受惊的小动物,闪烁着微光奔出小小结界,隐入深林不见。   阿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后半夜迷迷蒙蒙地醒过来一会儿,很短暂,她睁开眼看见大雪依旧,侧过头瞧见寒熄的侧脸,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那短暂时间里,她好像听见有人说“醒了”,离他们不远,却被风声吹得朦胧,阿箬没去在意。   醒的是那个从山上滚下来的少年,他本身形消瘦,脸色铁青,也不知还能不能活。但阿箬将火升起,周围暖了不少,加上烧好了热水与泡开了的饼灌入,那少年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几个苏家的仆从与他说着话,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深夜一个人在山上走,也没个大人在身边。   少年愣愣的,双手捧着瓷碗,雪花漂进碗里,碗里的热水很快就要凉了。   那不敢睡下的男人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向少年几眼,啊呀一声,叫出了少年的名字:“是顾风吧?”   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皮动了动,他抬眸看向男人,眼神很明显并不认识男人。   男人唉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了。   仆从见男人认得少年,便去打听少年的情况,男人低声道:“顾风是个可怜的孩子,也是东陌城的人,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一岁说话便很利索,只可惜他娘不是个玩意儿,没教好孩子,还害了他。”   男人说起顾风的事儿,便话多了起来。   少年的身世坎坷,他娘还是姑娘时便是出了名的貌美,因当年家中长辈早早给她定了亲,不好更改,故而还是嫁给了顾风的爹。顾风的爹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户,二人婚后相敬如宾,顾风聪明,农户与其妻子感情也逐渐稳定,谁知东陌城中一家富商府上的公子一日与在河边浣衣的顾风娘看对了眼,二人苟合。   顾风娘不愿跟着顾风爹吃苦,想入那公子府上做美妾,便让那公子动用些官府力量施压,逼得顾风爹为了保全顾风母子,不得不与他们和离分家,将家中田粮全都交给了顾风娘。   谁知顾风娘带着顾风爹的田粮与和离书直接投奔了那位公子,顾凤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上当受骗了,他吃了亏,也只想将儿子讨回来。顾风那时还小,有钱公子对顾风娘也着实有些耐心,为了不让顾风爹好过,便说自己要养这孩子,顾风爹讨不了好,频频受挫之下,跳河死了。   实则那有钱公子对顾风没那么好心,顾风娘也没能入府当美妾,只能在外头的小宅子里当个外室养儿子。   有钱公子起初对顾风娘还有些兴趣,时不时来小宅里找她,那公子唯爱美妇不爱小姑娘,总夸顾风的娘识趣。二人亲热的时候顾风就在旁边看着,那双小狼似的眼睛叫有钱公子心里不痛快,总想起从河里飘上来的顾风爹,故而久而久之他来小宅的次数也就少了。   顾风娘不得宠,手里只有顾风爹留下来的产业吃喝,她还做着能入富人府邸的美梦,想自己若能给那公子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定就能一顶小轿抬入府中了。   她越是臆想,便越觉得顾风留下不应该,后悔当初没能将顾风丢给他爹,这样顾风他爹不用死,她如今也不会多个累赘。   时间一久,顾风的娘对顾风不是打就是骂,时时用手掐他,心里不痛快了便不给小孩儿饭吃。顾风从小身上就背着各种各样的伤,日子过得苦了,周围邻居看他可怜,也会暗自说他娘一句恶毒,再买两块烧饼给他吃,这已算是仁至义尽。   男人道:“若不是那他娘住的小宅离何神医的医馆不远,他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顾风一日受了伤,倒在医馆前正好被何桑瞧见,何桑便将他捡回去治疗,那女人知晓有人给他治伤,下起手来就愈发不知轻重,好几次顾风险些死了,都是何桑给救回来的。   “邻里的人也提醒过那女人几次,每每说起,那女人都嚎啕大哭,说自己可怜,死了男人无依无靠还要被人指点。她说若谁觉得顾风可怜,大可以将顾风领回去养着,她绝无二话。”男人提到这儿,哀叹一声,便是他妻子,也给顾风喂过两碗馄饨的。   “既然他自幼生长于东陌城里,又怎么会在此处滚下山来?”仆从听了顾风的故事,频频回眸看向少年。   少年沉闷地吃着饼,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可见手腕上清晰的青紫痕迹,像是被镣铐束住太久,而他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   恐怕这件裹满雪渣的衣服下,少年的身上还有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伤痕。   “他娘卖的!”男人皱眉:“顾风六岁的时候他娘下手没轻重,一块板砖砸在他后脑上,从那之后他就沉默寡言了,人像是傻了一样,不说话也不会哭,只知道跟在他娘身后,像个言听计从的狗。”   这样的顾风自然不能给女人带来任何利益,加上那女人逐渐年老色衰,又从旁人那里听说有钱公子多日未来是因为他又寻到了别的美妇,正想尽办法勾搭人家。   女人越想越气,便将所有过错都怪在了顾风身上。自傻了之后,她打骂这么多回也不见他吱个声儿,留着也晦气恼人,一气之下,女人便将顾风给卖了。   “卖给一路过的富商,说给他们家当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才十两银子,一个好孩子就被卖走了。”男人说到这儿,心里泛酸:“第一次她卖顾风时,顾风花了两年的时间又走回来了。”   两年的时间里,女人虽再得不到有钱公子的青睐,却与隔壁鳏夫过了一年逍遥日子,二人没成亲,整日厮混在一起。那鳏夫是个卖肉的,浑身是劲儿,女人也开始不要脸皮了,大白天里便与他腻腻歪歪。   二人雨水欢好时,顾风顺着记忆里的路,走回了那间小宅。两人正在床上颠鸾倒凤,一睁眼便瞧见站在门口的顾风,他还是沉默寡言,却像个讨债的煞神。   顾风还是个傻的,他好像什么也不懂,又似什么都懂,他回到家中回到娘亲的身边,还没留下半个月,女人便为他找好了下家,第二次将顾风卖了出去。   “算起来,他今年十五,已经是被卖走的第六回 了。”男人叹了口气。   每一次卖出去,他回来的时间就越快。   回去东陌城这条路,似乎刻在了他的骨血里,而他人生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跟随他那不配称为娘的娘亲。   男人说起来,上一次女人把顾风卖走,也不过才三个月前,没想到这回顾风回来得更快,只是遇上雪天,他又是个傻的,眼看路被雪封住了,便想爬山走。   可他终究就是个少年,从山上摔下来恰好遇上苏家人能活命,已经算是走大运了。   得知顾风的身世,仆从沉默了许久,他从怀中又掏出了两块肉干交给少年,想叫他吃好一些。   少年也不知说谢谢,或许从他娘一板砖敲在他后脑勺上开始,他便丧失了语言能力,可那双小狼似的眼眸很黑很亮,看向仆从的时候毫无戒备,全然感激。   他不怕有人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因为他也不怕死。   天色渐亮,大雪未停,落在马车上厚厚一层,车轱辘有一半陷入雪中,在太阳升起时几个仆从合力将车从雪里推出来。   昨夜方生未归,想来应当是越过这座山正往东陌城赶,要不了多久便能带来官兵通路了。   后半夜里有了火也有热水,马车内的苏小姐咳嗽声少了许多,清晨的第一缕光顺着落雪的树杈照入大路上时,阿箬昨夜点燃的火堆才彻底熄灭。   光芒照射的白雪地一片晃眼,太亮了,阿箬也就醒过来了。   她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寒熄的下巴。   昨晚分明是靠着他的肩膀睡着的,却不知何时变成躺在地上,以寒熄的衣摆做垫,头枕在了他的腿上,竟也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阿箬揉了揉眼睛,赶紧起身,她起得有些急,发上的竹枝勾住了寒熄腿上的衣服,阿箬发丝一紧,又摔了回去。   这回她是歪着身子摔的,鼻尖蹭过寒熄的腹部,陷入了一片柔软中,呼吸间吐出的热气打在不可言说之地,阿箬的脸蹭一下就红了。   乌黑的发丝遮住她半张脸,露出一截皮肤从耳廓红到了脖子,发丝下的鹿眸瞳孔震颤。她能感觉得到脸下寒熄的大腿在这一瞬绷紧,也能听到方才她又摔下去时他呼吸急促了几分,阿箬的双手攥着地面上的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雪里别出来了。   寒熄抿嘴,伸手轻轻盖在了她那双睁大直直盯着他腹下的眼,轻声对她道:“别动。”   阿箬当然不敢动!   随后便察觉到后脑上的发丝被人撩开,寒熄将她簪在头上的竹枝取下,这才拖着她的脑袋扶她起来。   满头青丝如瀑,在晨风中飘动,阿箬通红着脸低着头,举起双手毕恭毕敬地收回了自己的竹枝发簪,垂下的眼眸悄悄又朝寒熄的腹下看去。   她自以为不会被发现,可绯红的眼睑却出卖了她。阿箬的眼神似火焰,寒熄都快被她烧着了。   他的手重新盖在了阿箬的眼上,叹了句:“别看。” 第103章 生命树:三   “不看不看, 我什么也没看到。”阿箬说完,暗自咬了一下舌尖。   寒熄一只手捂住她的眼,另一只手在衣服上抚过, 被阿箬睡了几个时辰褶皱的布料顿时柔顺下来, 就连她竹枝簪子勾出来的银丝也消失了,可他捂着阿箬的手还没松开。   阿箬不敢动,寒熄也不动, 早间山林间的寒风一阵阵吹过, 带着雪与草木的清香。阿箬眨眼睛的时候睫毛搔刮着寒熄的掌心, 痒痒的,像是有蚂蚁顺着他手心的位置一路爬到了胸腔,致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地酥麻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寒熄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阿箬将脑海中匆匆一瞥的画面挥去,再也不敢去打量他。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渣,那边苏家的人正好将两个马车都从雪里推了出来, 阳光落下一片银鳞,好在昨夜因为那一把燃起的火堆, 没人冻死。   寒熄也起身,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方才阿箬睫毛扫过的地方像是有未熄灭的小火苗在燃烧似的,掌心滚烫。攥了攥手, 寒熄还是将手背在身后, 深吸一口气, 压下内心的躁动。   苏家马车那边闹出了点儿小动静, 昨夜救回来的少年似乎要不管不顾地上山去, 吸引了阿箬的视线。   寒熄没朝那热闹看去, 一双眼落在阿箬的背上,恰好有一只幽绿色的灵从她的肩头飞过,与她青绿色的身影几乎融为一体,而昨夜的画面闪过寒熄脑海,叫他呼吸一窒。   其实不止一次,有过私欲后,寒熄便像是衍生出了卑劣的性子,几乎每一天晚上阿箬睡着后,他都偷偷亲吻过她。   因不敢宣之于口,也不敢叫阿箬发现,所以他会很卑鄙地封住阿箬的五觉,让她陷入沉睡。就好像那一个亲吻,便能维持他接下来一整天的好心情,也能让他压制一整天的胡思乱想,不叫他被渴求吞灭理智。   明知如此他会越陷越深的,可转念一想,寒熄或许早就已经无法自拔了。也许与岁雨寨的人中仅剩一个何桑有关,他知道他与阿箬走过的这一段路终有尽头,故而会因不舍而放纵,会因心动而不计后果。   饮鸩止渴,大约便是如此。   那边几个仆从听说了少年的身世见他可怜,打算将他留下来带着一起回东陌城,可少年就像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般,一意孤行要自己走回去。现下大雪封山,官道走不通,少年便想像昨夜一样沿着山上的小路往回走,反正他走这条路已经许多次,只要山上的路没被破坏,便不会迷失。   可少年不会说话,闷不吭声地要离开,那两个把他救回来的仆从也没同意,便差人看着他,其中一个跑去马车那边向苏老爷说明情况。   苏老爷也是个心善的,否则昨夜便不会同意仆从把少年救回来,眼看着少年像是一条不听话的小兽,在几个孔武有力的军人手中挣扎,想了想,还是上前劝慰。   苏老爷才走上前,那少年见他衣冠楚楚一副富人打扮,不知为何便立刻挣扎了起来。这回挣扎与在那几个仆从面前挣扎不同,他的喉咙里带着威胁的嘶吼,像是一条狼狗察觉危机,本能地做出抵抗与防备。   苏老爷低声道:“别怕,孩子,别害怕,这山里危险,我们是为了保护你才不让你独自离开的。”   苏老爷耐着性子解释道:“大雪封山,前方山塌了,保不齐山中那些小路也会随时坍落,入山林便很难再出来了。且我已经派人去东陌城调动官兵,很快便会有人清扫官道,几日后便能回城,我可让你坐我的马车后头,比你徒步要快上许多。”   一旁东陌城的男人看顾风那模样,道:“他听不懂的,他被他娘打傻了后,就什么人话也听不懂了。”   顾风果然像是听不懂苏老爷的话,他张口咬在了困住他的仆从的手臂上。好在这是冬天,那仆从衣裳穿得厚,袖套里也藏了两块薄薄的金属板,否则非得给这野小子撕下一块肉来。   众人正为难着,便听见一旁小马车里传来了小姑娘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喘不过气来。   苏老爷也没心思再管顾风,转身便去马车旁询问情况,马车里传来了妇人低低的安慰声:“小姐,小姐没事儿的,小姐您呼吸,深呼吸……”   那小姑娘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妇人的安抚与指导,却不见有任何成效,便是苏夫人也连忙从前头的马车中跳下来,跌跌撞撞地往那小马车旁跑。   “妍妍,妍妍别慌,妍妍,娘在这儿呢。”苏夫人抓着马车的小窗,她朝里面伸进一只手想抓住女儿的小手安慰她,可还碰到里面的人,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道妇人的尖叫声。   “小姐!小姐——”妇人一声大喊伴随着哭腔,立刻掀开了马车侧边的小窗帘,道:“大人,夫人!小姐吐血了,小姐昏过去了!”   “妍妍……”苏夫人闻言,双腿一软便倒了下去,苏老爷立刻扶住了她。   小马车的前门帘从里头被钉上了,为了不让风灌入使得苏小姐的病情更重,便只在里面留了一个会些药理的奶娘照顾。除非不得已,他们不会离开马车吹冬日寒风,就是苏老爷和苏夫人也只在马车侧边的小窗看过苏妍几回。   一听苏妍吐血昏厥,苏老爷的脸色也煞白了起来。   “不行,不能等了,我要去东陌城找何神医,再耽误下去,妍妍的命就真的没了。”苏老爷说完这话,下定决心般抓住苏夫人的手道:“夫人你就在此地等着我,我带一匹马背妍妍从山上绕过去,若等方生,再清雪路,没有三五日到不了的。”   可此地离东陌城只有一百多里,只要翻过这座山,跨上骏马,苏老爷半日便能赶到东陌城。   “老爷,不行的,山上太危险了……”苏夫人急得直落泪。   方才苏老爷不让顾风上山,便也是为了这个,山体会坍塌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他们若被埋在山上,那便是尸骨无存了。   苏老爷顾不得其他,他将苏夫人扶上马车,边走边安抚,那头雷厉风行地吩咐着几个仆从一定要将苏夫人照看好。   苏老爷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劈开了马车前拴着的马,再去小马车前撕开被封死的车帘,见到奶娘怀中的苏妍,满眼写着心疼。   小姑娘衣襟上都是血,一张脸苍白,呼吸微弱,仿佛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苏老爷用被褥将她一裹,再用绳子绑在自己身上,牵着马正要往山上走。他的动作很快,苏夫人二下马车时,他已经走到了官道边上,苏夫人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担心女儿的身体,泪流满面望了半晌,吐出一句:“你一定要平安啊,老爷。”   苏老爷点头,踏出去几步又想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向那还被仆从困住的顾风,脸色一沉,道:“那小子!你不是认得去东陌城的路吗?随我一道上山,若你领我出了这座山,便让你趴在我的马背上,我带你一道!”   仆从听了苏老爷的话,立刻松开了顾风的胳膊。   好家伙,这从小苦着长大的小孩儿,力气可真不比他们这些打过仗的小,两个人还险些制不住他。   顾风似乎听懂了苏老爷的话,也可能没听懂,他只垂着头朝山上走,沿着他记忆里的路离开这片地方。   上山不好骑马,苏老爷牵着缰绳艰难地跟在了顾风身后,他不认识这里,自然不能靠摸索出山。那东陌城的男人说这小子被他娘卖了六次,每次都能找回来,可见对这一带很熟悉,只盼望他们这回入山别遇上坍塌路陷,能够平安入城。   深林中,深深浅浅的两条脚印一前一后,还有马蹄,苏老爷紧盯着走在前头的顾风,发现他对这一带真的熟悉,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他却能分辨方位,不曾走错过。   可周围太安静了。   安静地像是被困在一片天白地白,万物枯索的牢笼里,无边无际。   背上苏妍的呼吸很轻,打在苏老爷的后颈处,苏老爷记得仆从与他提起过前头少年也被何桑救回来过几次,便忍不住开口:“顾小子,你与那何神医接触,可知他是否真的能将死人救活?”   顾风没有回话,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苏老爷见状也沉默了下来。   山里的路的确不好走,尤其是接连下了许多日的雪,山里的雪深到了膝盖,每一步都很艰难。   顾风与苏老爷之间距离不远,越往前走便离得越近,大雪几乎深到了他们的腰间,苏老爷知道即便这条路是对的,也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样厚的雪,山顶上稍化了一角便会将他们埋了。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野兽杂乱的脚步声,苏老爷也曾在山林里逃过命,遇见过许多山林野兽,对危机很敏锐,立刻停下了脚步。   “顾风!别走了。”苏老爷喊住了顾风:“有兽。”   山林里的野兽身形轻巧,不会像他们一样在雪里陷得这么深,若是他们被困住了脚步,那便只能成为野兽的食物。   顾风似乎没听见苏老爷的话,沉默前行,苏老爷朝前挣扎两步,抓住了他的肩膀。   少年像是小野兽,立刻转过身来呲他,却在见到苏老爷身后树角里漆黑的影子时愣住,紧接着防备地呲向他的身后。   苏老爷回头,果然在那林子高处看见了两头漆黑的饿狼,很瘦,像是小野狗,所以它们能站在雪面上。可这样的狼也是最危险的,因为太饿太瘦,遇见猎物就绝不松口。   若这山上只有苏老爷一个人,他一定能逃走,可他身旁有个少年,背上还有个苏妍。   苏妍……他绝对不会让妍妍死在狼口之下。   但苏老爷也知道,他带着苏妍和顾风,绝无可能从狼口逃脱,几番思量,下决心很快。苏老爷咬紧牙根,对顾风道:“不管你听不听得懂,顾风,我现在也只能信任你了。”   苏老爷解开身上的绳子,将苏妍慢慢放下。   厚重的被褥里,小女孩儿仅五、六岁大,圆圆的脸蛋很嫩,却在冷风中冻出了血丝,在苍白的脸上很突兀。   苏老爷道:“你认得东陌城,认得何神医……我去将那两头狼引走,也算救了你的命,为了这一命,请你务必帮我将妍妍带入东陌城何神医处,请他为妍妍治病。”   顾风眼神茫然,苏老爷已经握紧腰间的剑,将苏妍推入了顾风的怀中:“顾风,我如你这般大时,已经上阵杀敌数千人了。你现在只要护住一个人即可……所以、所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万万不要叫我……”   叫我担心,叫我所托非人。   “走了!”   苏老爷说完这话,也不去看顾风的表情,高大的身影一半埋在雪中行走。他往另一边而去,那两头饿狼便盯着他这移动的活肉,蠢蠢欲动,眼神也被苏老爷勾走了。   顾风不敢动,他怀里还抱着个人,一个小小的,却沉沉的幼女,乖巧地睡在他的双臂之上,厚重的被褥内,是浅浅又温热的呼吸。   苏老爷一声大喊,引走了两头饿狼。   只听见山林间一声“嗷呜——”,惊起了枯枝上的乌鸦,也将顾风震醒,他眨了眨眼,猛然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苏老爷与狼影皆在树林间消失不见。   顾风看着白茫茫的雪与雪地里纷杂的陷落痕迹,满脑子只回荡“何神医,救妍妍”这六个字。   顾风抱着苏妍,不知是该去找苏老爷,还是沿着他记忆中的路一路往前走。   骏马被那一声狼嚎惊吓,早就跑了,苏老爷也不见踪影,顾风抱紧苏妍,木讷地转身,脚下却不敢耽搁,一直往山林之外望去,仿佛看到了尽头,便能走到尽头。   顾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身边耳畔是猎猎的风,夹杂着雪仿佛能割伤人。而顾风被迷住了双眼也不敢松手丢下怀中的少女,安静的山林里处处都是一样的。   他很奇怪。   明明之前从山上走,一日半便能出山了,剩下的路,也仅需半日而已,为何半日过去了却走不出去?   明明……明明只要半日就能出去的!   明明……天黑前就能跑回东陌城的,为何今日这么慢?他要快点,再快点!   见何神医,救妍妍。   顾风越想越急,他看见日头已经过晌午了,再不走出这座山,他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到东陌城了!东陌城会落城门,他进不去的,见不到何神医,就不能救妍妍了……   他没看脚下,就盯着前方的路,结果被大雪下的树根绊住,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   顾风还念着自己怀里有个人,他转身让自己摔在了雪地里,将苏妍紧紧抱在怀中,可大雪还是扑了上来,将他们二人掩埋。   埋得不深,顾风挣扎着便能起来。   晌午的阳光透过白雪照入,微微刺眼,很明亮。顾风拨开盖在身上与脸上的雪,钻出雪堆时忽而撞入了一双弯弯的眼中,他心下一惊,连忙将苏妍抱紧,如野兽般呲牙,警惕突然出现的少女。   阿箬双手背在身后,看向小狼崽似的顾风,又看了一眼他怀中的苏妍。   她眨了眨眼:“小子,你偷人家女儿啊?” 第104章 生命树:四   苏老爷背着苏妍, 让顾风领路上山,阿箬全程都看在眼里。二人走后没多久,她也与寒熄一并离开了官道。   风雪中坍塌的山对于苏老爷和顾风来说或许很危险, 但这些小麻烦阿箬和寒熄不放在眼里, 况且她也不想在官道上久留吹风,若顾风真的认得路最好不过。   谁知道上山后不久阿箬便听到了狼叫,被苏老爷带上山的那匹马也从雪林中跑了出来, 差点儿撞上了才和寒熄一并上山的阿箬, 阿箬便知道, 他们应是遇见危险了。   沿着动静一路小跑过来,阿箬便看见了顾风。   少年的怀中抱着苏妍,不见苏老爷, 雪地上还有一些野兽奔跑过的杂乱痕迹, 苏老爷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见顾风像是吓破了胆子似的,瞪圆了一双眼睛朝她看来,完全没有一开始似小野兽一样的无畏, 所以阿箬逗了他一句。   顾风看着阿箬张了张嘴,双臂用力地抱紧苏妍, 好半晌沙哑的声音才从喉咙中溢出, 只有六个字:“何神医,救妍妍。”   他好似对人不设防。   也不知是因为年幼时被他娘亲打坏了脑袋,还是因为阿箬看上去比较和善, 顾风并未像一开始对待苏老爷那样对待她。他看见阿箬, 仿若看到了可拯救他的同伴, 没有逃跑, 一直对她道:“何神医, 救妍妍。”   “好了好了, 知道了,去见何神医,救妍妍。”阿箬伸手拍了拍顾风的脑袋。   他有点儿乖,也不反抗,察觉到阿箬掌心的温度后也仅缩了缩肩膀。   寒熄就站在阿箬身后,他看了一眼山林间的痕迹,对阿箬道:“在西侧。”   阿箬也能隐约听到些动静,苏妍要救,苏老爷也不能丢下。   对付两条饿极了的狼并非难事,阿箬没再管顾风,而是带着寒熄一同去找苏老爷。他们沿着山上留下来的痕迹寻过去,直往西侧走,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些血迹,在雪地里落成了点点红梅。   阿箬闻着血迹,不像是人的,苏老爷随身佩剑,当时一剑砍下套在马车上的粗麻绳时,阿箬就知道他一定是个练家子。果不其然,还没出半座山头,阿箬就看见了苏老爷。   苏老爷的身上都是血迹,两头饿狼尸体躺在了他的身侧,而他也倒在了血泊之中,脸上多了几道抓痕,胸腔剧烈起伏着,因为筋疲力尽,此刻已经晕过去了。   阿箬见苏老爷还有呼吸,顿时松了口气。她力气大,本想将苏老爷背出山的,手才刚碰到对方的手臂,苏老爷的身体便轻飘飘地浮在了空中,吓了阿箬一跳。   她回头看去,只见寒熄右手食指对着苏老爷轻轻点了点,那人高马大的身影便飘到了他们身边。无需人抬也无需人背,寒熄的手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仿若放风筝般,他走到哪儿,苏老爷的身体就跟到哪儿。   阿箬:“……”   她咧嘴一笑:“还是神明大人厉害。”   寒熄微微抬眉,对她这一句夸奖还挺受用的,眉目弯了弯,嘴角扬起笑意,给了阿箬一个眼神,让她跟上。   不用她搬自然更好,阿箬与寒熄带着重伤昏迷的苏老爷再回去找顾风。   顾风一路都留了记号,阿箬沿着记号找到他也不难。少年方才摔了一跤恐怕扭伤了腿,走得不快,还没出这座山阿箬便看到了他。   顾风看见浮在半空中的苏老爷,愣了许久,一双眼睛好奇又惊恐地盯着阿箬和寒熄看,仿佛要将他们俩看出个洞来。阿箬也没解释,只对他道:“继续带路,去找何神医,救妍妍,也救苏老爷。”   顾风三步两回头,奇怪为何他们能让人飞在半空中,阿箬看见他的眼神,双眼微眯笑了起来,开口道了句:“是不是抱着小丫头太累,你也想腾出双手松快松快?没关系,把那小丫头交给我,我也让她飞一飞。”   此话一出,顾风便立刻回头,将苏妍又抱紧了些,再也不敢多看阿箬一眼了。   苏妍是苏老爷交给他的,顾风虽不会说话,脑子也不太好使,可苏老爷与他说的他都听进去了,他绝不会拿苏妍的性命玩笑。   约寅时,几人才离开了那座山,好在后面没碰上什么野兽,也未遇见雪崩。   离山后距离东陌城还有百来里路,因为大雪,路上并无行人痕迹,远方山川下的村子都被白雪覆盖,远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寂寥。   大雪本在午后停了一会儿,但到卯时之后又簌簌落了下来,阿箬看顾风在前头走得辛苦,干脆化了个结界为他们挡风遮雪。许是顾风已经见过稀奇的事儿了,对于突如其来的结界也不显得多惊讶,这样反而省了麻烦。   到达东陌城外已是深夜,城门已经关了,只有两个当值的小兵守着。   阿箬一行人站在高大的城门之下,冰霜在城门上结了厚厚一层。因为怕被冰封住城门缝隙,次日开不了门,故而东陌城的城门开了一条小缝,一掌宽,可以勉强看见城内景象。   顾风走到城门前便往门上拍,他抱着苏妍走了太久,力气有限,拍城门发出的声音还没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大,几下便将手掌拍红了。   城门里头避风的地方,两个小兵背靠着彼此,旁边有火炉,火炉上烧着一壶酒,浓浓酒味儿顺风传来,若是他们冻狠了,便端起喝一口暖暖身子。   阿箬见顾风拍了许久也未能将那两个人拍醒,干脆拉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开,脸贴着那扇城门,朝里面喊了一声:“走水啦!”   两个小兵猛然惊醒,慌张地从长凳上跌下来,四下看去并未看见火光,只能看见城门缝隙外头一张少女的脸。   少女一身青绿衣裙,面如玉色,一双鹿眼倒映着城内未灭的灯火,正弯着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们,看上去像是山野间的小鹿化作了妖,有些惑人。   “两位军爷,救命呀,我这有个小姑娘吐血昏厥一整日了,急着入城找神医医治呢。”阿箬道。   那两个小兵面面相觑,有些为难:“可早就过了入城的时间了。”   “城外很冷,军爷若不能通融,我与那小姑娘便要一并冻死在外头了,请军爷行行好把城门打开吧。”阿箬抿嘴,摆出一副可怜模样。   她的声音很好听,若是故意掐着嗓子说话,还有些软糯的撒娇意味,加上寒风下打颤的牙,便是寒熄知道她是装的,也不禁胸腔一酸,觉得她太可怜了些。   两个小兵已然动容,他们走到门前,对阿箬道:“入城后,别说是我们放了你。”   “多谢多谢!”阿箬道了谢,那二人便将落在城门后的木头桩子撤下,将门缝开打了点儿,允许他们进入。   阿箬施了个障眼法,将浮在半空中的苏老爷隐去,便带着寒熄和顾风一道进城。   那两个小兵应是认得顾风的,瞧见他还愣了一下。二人都知道顾风家的事儿,心里不忍,也不管此番入城几人,只背过身去假装说话,又喝了两口酒,等他们走到火把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便再将城门关上。   城门尚未来得及关,不远处便传来了哒哒马蹄声,一声高亢的呐喊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速开城门!”   阿箬回头,骑在马上率先往城门跑的有些眼熟,她眯起眼睛瞧仔细了,再一回想,认出这人是昨晚应了苏老爷吩咐来东陌城调兵的方生。调兵没那么容易,即便苏老爷是京都里的官,也没权利调用地方官兵,方生怕是比他们早来了几个时辰,能找到几十个跟在他身后去开路救人的兵,已是不易了。   城门再开,方生领兵离开,阿箬收回了目光,再去看,顾风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阿箬没立刻追上去,他们之间大约有三十步的距离,大雪纷飞的夜里,顾风抱着幼女,阿箬牵着寒熄,四人在街边商铺的灯笼光芒下时隐时现。   阿箬的手有些冷,不是风吹的,她的掌心里甚至有些汗,与寒熄牵了一路也不见暖和起来。   寒熄的指腹在阿箬的手背上摩挲着,也不知走了多久,身侧的阿箬忽而停了下来。   寒熄朝她看去,阿箬紧紧地盯着一处没动,再顺着她的视线去瞧,抱着苏妍的顾风已经站在一家医馆前了。   那家医馆入夜了也未关门,木板拼成的门上开了一条,人钻不进去,风雪却能吹进去。街道上的白从那条缝隙延入了医馆内。医馆檐下挂着的两盏黄灯笼上各画了一幅画,一边是细雨抚柳,枝下飞燕,一边是斑鹿踏花,游戏蝴蝶。   世人称其为何神医,住在东陌城的男人也说他叫何桑,寒熄领着阿箬往这边走,一切都指向东陌城中的人就是阿箬要找的那个,可真当她找到何桑跟前了,却有些畏缩了起来。   所以从顾风与她拉开距离后,她便没追上去了。   顾风站在医馆前,他单手将苏妍抱住,另一只手伸入缝隙里,摸到了绳索后用力一拉,叮铃铃的铁片风铃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不一会儿医馆内就亮了灯,那一束光线朝门前的缝隙靠近,阿箬屏住呼吸,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处,然后她看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探到门缝前,瞧见门外站着的顾风有些惊讶。   阿箬的心如坠无底的深渊,空落落的,还有些酸楚。   开门的不是何桑,是医馆里的看守,那看守认得顾风,瞧见门外是他,连忙把门打开,拉着顾风进去了。   “你又回来了?”那男人盯着顾风的脸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出去了便别回来了,回来了也还是被卖了,顾风啊,别太死心眼儿了,她不配当你的娘啊。”   男人语重心长,这话已经不知与顾风说过几回,周围邻里都劝过他,只是顾风是个傻的,不听劝。   顾风没将男人的话听进去,他忍着冷意对男人道:“何神医,救妍妍。”   男人更是惊讶了:“你会说话?!”   顾风自六岁被打傻了后,便再也没开口说过话了,这回声音虽沙哑,却说得很清楚。男人一时激动,没立刻去找何神医,直到顾风重复了两遍后,他才发现了顾风怀中被褥里还有个脸色青黑的幼女,连外衣也来不及披,赶忙去后院叫醒何神医。   男人很快便将人带来了。   老者五十几,头发花白了大半,背有些弯,身上披着斗篷,手里举着油灯,一边揉眼睛一边快步朝前堂抓药的地方跑去。   顾风没坐,他还抱着苏妍,在看见何桑时便立刻朝他迎了过去。   他找到何神医了,能救妍妍了!   顾风把苏妍递到何桑的怀中,何桑愣了一下,赶紧接了过来。他把苏妍放在一旁的长桌上,让人取了炭炉来取暖,同时为苏妍把脉,又去翻看她的眼睛。   顾风喃喃:“何神医,救妍妍。”   “好好好,你快坐下,喝口热水。”那叫醒何桑的男人端了一杯热水递给顾风,顾风没接,他眨了眨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猛然回头朝身后漆黑的街道看去。   “何神医,救妍妍。”顾风开口。   “正在救了!”男人道。   顾风依旧:“何神医,救妍妍。”   “……”男人语塞,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想与他搭话。   顾风还盯着街道外,他豁然起身,吓了男人一跳。只见顾风朝外小跑了两步,男人连忙跟上去,二人出了医馆,便见昏黄的灯笼下,医馆门前靠着个浑身抓伤和咬伤的中年男人,也不知何时在这儿的,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顾风睁圆了眼睛,他的眼神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很好,所以他看见了街头一闪而过的少女,看见夜色里,被白雪模糊了的青绿色衣裙。   “天老爷,这人也是你带来的?唉,顾风,帮我搭把手!”男人喊道:“顾风?顾风!”   顾风回神,再看向奄奄一息的苏老爷,弯腰帮男人把人扛了进去。 第105章 生命树:五   阿箬终是逃了。   在那医馆的缝隙里, 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何桑,她似乎松了口气,但没一会儿医馆开了扇小门, 何桑被人从后院请出来时, 阿箬便有些无法呼吸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她记得何桑以前救人时也是这般,微微皱着眉头一副悲悯模样, 下手很轻, 只要是给将死之人看病, 左手都会忍不住发抖。   方才在医馆里,何桑将苏妍暂且放在桌面上,给小姑娘把脉后又去看她的眼睛。他的左手握紧成拳放在小姑娘的脸颊旁去固定她的脸, 右手掀开她的眼皮, 阿箬甚至知道,他的左手手指一定都麻了。   记忆回到过去,阿箬想起何桑之所以左手会抖的原因。他也曾治死过一个人, 因为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早年间跟在某个老大夫身后学过几年药理, 尚未出师便遇上了战争, 再然后沧州大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那时还没有何时雨,只有阿箬跟在他身后,阿箬当时走路还不算稳当, 说话也有些奶声奶气的,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是因为何桑没有救活那个人, 被那人家里的人围在一起殴打, 险些丧命。   可他没有丧失救治他人的心, 他依旧希望这世间众人无病无灾,只要是被他碰上了的,何桑多半愿意管上一管,尽自己所能去保住对方的命。   何桑说,他救人手抖,不是因为惧怕救不活对方后被人打,而是他永远都记得,第一个在他极力治疗下死去的人的感受,他不是胆怯,他是敬畏生命。   阿箬曾对他说过:“以后我学医,帮爷爷给人看病。”   他却道:“阿妹以后别学医。”   因为他不想阿箬也与他一样经历那些。   何桑是个和蔼的人,若非睿智温柔,他教不出温润的何时雨,也教不出无邪的阿箬。   阿箬离那医馆仅十几步路,这十几步外没有灯光,加上医馆里的人全心在病人身上,根本没人能看见她。她立于风雪中,雪却越来越大,鹅毛般飘落,让那暖黄色灯光下救人的画面成了她不可触及的过往,如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她只是把苏老爷放在门前,就牵着寒熄离开了。   何桑在救人,他们不能打扰。   阿箬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若她现在去找何桑,那苏老爷和苏妍便没有活路了。总之人找到了,听人说他练了长生不死的丹药,在东陌城至少待了一百多年,既如此,明日人也还在,跑不掉,不急于这一时。   话如此说没错,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是胆怯了,不舍与畏缩让她选择了暂时逃避,好理顺她脑海中那些纷涌而来的情绪。   离了那条街,大雪迷人眼,寒熄伸手轻轻扫去阿箬睫毛上晶莹的白色,收回手的刹那便在二人身侧设下结界。   没有夜风,阿箬也没有方才在医馆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寒熄不懂她对何桑的感情,她能直接找到何时雨的家里等待何时雨,却在看见何桑的当下选择了逃避,在阿箬的心里,何桑与何时雨终是不太一样的。   自然不同,因为阿箬是何桑救活的,带大的。   “对不起啊,神明大人,我可能要缓一缓才能去找他了。”阿箬的声音有些发哑。   与在城门前故意软下声音颤抖着向守城门的小兵卖可怜不同,此刻的阿箬是真的可怜到寒熄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她双眼有些混沌地盯着远处,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街道不论从哪方去看都是漆黑的,阿箬在挣扎,在痛苦,所以她的手一直都暖不起来。   “阿箬。”寒熄忽而停下。   他不忍心看见阿箬失魂的模样,也不需要她的歉意,他叫住阿箬的名字,这回没有询问,在阿箬朝他看来的那一瞬间,便把少女抱入怀中。   怀抱是温暖的,不论是人还是神明,拥抱都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安心、依赖,变得脆弱、或坚强。   阿箬很少哭,何时雨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落过一滴泪,她这一生自岁雨寨犯下滔天罪孽后,阿箬便只为寒熄一个人哭过。再苦再累,再痛再难,她都咬咬牙便扛过去了,可这回不过是短暂的碰面,对方甚至都没看见她,阿箬便觉得自己浑身仿佛遭受毒打般,痛得直不起腰来。   一声呜咽从寒熄的胸口溢出,阿箬的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泪水从眼角落下便立刻凉了下来,明明只有几滴,却洇湿了寒熄的衣服。那冰凉的泪水贴着他的皮肤,如毒般侵蚀着他,连带寒熄也变得有些难忍的胸闷无措。   他的手贴着阿箬的发丝轻轻抚着她的背,寒熄从来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早在秋风峡之后,阿箬就做好了随时会遇见何桑的准备,可真正遇见后先前的准备都化作了泡影,无法面对的人永远无法面对,无法看破的事也依旧糊涂着。   何桑是……救了她,养大她的人啊,若这世上没有何桑,也就不会有阿箬了。   可何桑却也是骗了她,害了寒熄的罪魁祸首。   三百多年前的枯林里,阿箬发现奄奄一息的寒熄后,第一个去找的便是何桑。因为她信任他,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或许任何一个人会害她,但何桑一定不会,她连如此假设都不曾设想过,却偏偏是何桑将寒熄交给了岁雨寨。   何时雨不知缘由,可何时雨曾在阿箬杀死岁雨寨里的人又逃出那里后,几次找过她。   他想解释,只是阿箬不想听。   何桑没来过……   那夜篝火未熄,阿箬疯了般拿着屠刀砍杀了岁雨寨三百多号人,胳膊都快挥断了,最后用刀嵌入自己的心脏,想要赎罪解脱。可后来他们都死而复生了,阿箬被人关进了笼子里,没见过何桑,她从岁雨寨逃了,也没见过何桑,没有一句解释,他如人间蒸发了般。   不要何时雨,也不要从小带大的阿妹了。   阿箬如何不恨他呢?她都快……恨死了。   可阿箬又如何不爱他呢?他是何桑啊,他是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却能为了阿箬活命,偷人家院中拴着的母牛的奶回来喂她的何桑啊。   是那个病人死在了他的诊台前,遭受死者家属殴打,也要把阿箬死死护在身下的何桑啊。   大雪几乎要将整个东陌城掩盖,天似乎漏了个大洞,大片大片的白色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便厚了一寸,封闭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大门,吹灭了檐下灯笼。   阿箬的双手紧紧抓着寒熄背后的衣裳,她的哭声很小,极力忍耐着,双肩却忍不住颤抖,呜咽声一阵一阵,人也变得恍惚了起来。   寒熄的声音几乎要被结界外的风声掩盖,他轻声道:“别难过,阿箬,我在。”   阿箬哭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回了寒熄一句:“你之前……是不在的。”   之前的三百多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她对着背篓自言自语,听到了一阵风声也幻想那是寒熄对她的回应,可篓中的白骨提醒她一遍又一遍,寒熄不在了。   因为她对何桑的盲目信任,因为何桑把他推了出去。   “神明大人,您有没有……怪过阿箬?”阿箬从不敢去问这个问题,因为她的心里已经笃定了一个要命的答案了。   寒熄却轻轻笑了一声,他略松开了阿箬,看见那双哭红还有些肿了的鹿眼,心间不忍,替她难过委屈,又因她这一句疑问,有些恼怒。   他伸手弹了一下阿箬的额头,本想回他怪她,怪她原来是如此看他的,怪她将他想得狭隘了。   可这句怪终究没说出口,他舍不得怪阿箬,任何形式的怪都舍不得。   “我从未怪过你,阿箬。”寒熄望着她的眼,认真道:“我是心甘情愿,将我的心交给你的。”   那颗被阿箬吃进去的心,是寒熄无法自救后的选择。   他是第一次下凡,在神明界来说,他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也未经历过几番挫折,神生头一回降落凡间,尚未看遍沧州大地,结界内便误闯进了一只人间小鹿。   阿箬是见过他的第一个人,也是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中,最清澈的那个。   他既是心甘情愿,又何谈责怪呢?   阿箬没想过这个答案,她知道寒熄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脾气,听见他的话,阿箬的脑子有些晕乎。   “您……太善良了,会被人欺负的。”半晌之后,阿箬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这个世道的人,最喜欢欺负善良的人了。寒熄因为善良,没有赶走误闯结界的阿箬,因为善良,将混乱的沧州大地复苏,甚至在濒死前心心念念想的是……阿箬是否看见了灰蒙蒙的世界已经开出了一朵异色的花。   这样善良的人,会被人欺负得骨头都不剩,老话如此说,寒熄的结果也是如此。   阿箬的头脑越来越昏沉,她有些焦急道:“您别太善良了,至少别……这么善良。”   阿箬咬着下唇,抓着寒熄的手臂,重复一句:“真的会被人欺负的。”   寒熄明白她的意思,正因明白,他才觉得阿箬可怜又可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心疼她的眼泪,寒熄替阿箬擦了擦脸,道:“不会的,若有人欺负我,阿箬会护着我的。”   “我肯定护着你的!”阿箬似是小儿保证般,举起自己的手,做出发誓的动作:“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嗯,我知道。”寒熄的声音很温柔。   冷了一整天的人,在这个时候渐渐发烫,阿箬的头脑逐渐不清醒,身上也发疼发麻,胸腔砰砰乱跳的心脏撞在了胸骨上,叫她呼吸困难。   寒熄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将最后一滴眼泪揩去,这才用掌心贴着她的脸道:“你生病了,阿箬。”   不死不灭的人,不是不会生病的。   阿箬很久之前也生过一次病,因淋了雨,吹了风,加上心事积郁,所以病了一夜。   那一夜是寒熄在照顾她,而她依偎在寒熄的怀中浑浑噩噩地说了许多胡话,还胆大妄为地抱着他,把脚塞进了他的衣摆下,夹在他的小腿中,让他替自己暖着。   再一次生病是现在。   昨夜有结界护体,今夜却是在入城后一直吹风淋雪,她于医馆前站的时间不长,内心的震荡却不小,加之方才那一哭,病来如山倒。   阿箬是为心事而病的。   她摸着自己的脸,的确有些烫,难怪头重脚轻,手脚发麻。   “没关系,睡一夜就好了。”阿箬收拾了心情,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找个客栈。”   话音刚落,寒熄无奈一笑,他弯腰搂住了阿箬的腰,把人抱起来后又往上颠了颠,一只手臂托在了她的臀下,让阿箬岔腿跨上自己的腰。这样像是在抱小孩儿,只是趴在他身上的小孩儿有些大。   “我、这样不行的!”阿箬依稀记得,她好像之前也被寒熄这样抱过,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身旁繁花盛开,而寒熄的呼吸很烫。   寒熄的声音压低:“别动。”   “可是……”   “别说话。”寒熄难得有些霸道意味:“抱着我,睡吧,我去找客栈。”   阿箬想说,她有很多种可以睡觉的方式,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设下结界就可以了,毕竟她之前在天际岭里待过三十年,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其实没这么矫情。   实在不行,还可以如苏老爷那样,被寒熄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便浮在空中睡过去。   这些话终是在她嘴里绕了一圈,又被她吞了回去。   阿箬很轻,她双手勾着寒熄的肩膀,脸颊靠在他的肩头,由他这般没有形象地抱着自己,因为这个姿势的确很舒服,她的胸腔是贴着寒熄的,很令人安心。   就让她稍稍放纵一下吧。   反正没多少时间了。   反正……病了的人可以有些特权的。这句话,是何桑说过的。 第106章 生命树:六   阿箬靠在寒熄的肩头睡着了, 她安静下来很快便陷入了睡眠,鼻尖随着寒熄走动的晃动偶尔擦过他的脖子,呼吸出的温度打在了他的肩窝处。   阿箬的双手还搂着寒熄的肩, 广袖在他身后挂下一截, 墨绿色的袖摆扫过寒熄的腰,远看二人于夜色中几乎融为一体。   东陌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客栈,可大雪纷飞, 守夜的人少, 有两家门前的灯笼都灭了也不见人来更换。寒熄不太急着将阿箬放下来, 其实只要是抱着她,一直这样走下去也未尝不可,但她需要一个好一些的环境休息, 故而走到街尾, 寒熄还是敲响了一家客栈的门。   好半天才有人来开门,乍一眼瞧见寒熄,惊愣了许久, 再看时才发现他怀中抱着个姑娘,二人的姿势……实在有些不可言说。那小二也没说什么, 眉头一皱便让两人进来了, 收了银钱给了钥匙,举着一盏烛灯套上灯罩便带他们去房间。   在外头风雪打在结界上,夜里的声音萧瑟且阴森, 阿箬动也没动。   可一到客栈, 小二给他们关上门, 寒熄要把阿箬放在床上让她躺下时, 她却醒了。   醒了也未清醒, 她双臂搂紧了点儿, 一声似撒娇的呜咽发出,娇滴滴的哼了两下,眼睛没睁开。   阿箬躺在了床上也未松开他。   寒熄一手支在了阿箬的身边,另一只手还拖着她的后腰,阿箬依旧勾着他的背,甚至左腿还弯曲压在了他的后腰上。这姿势他就像个登徒子,伏在女子身上行事。   屋子为了通风,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雪飘不进来,却在窗沿上积厚了半扇窗棂,微弱的冷气飘了进来,偶尔吹动灯罩下的烛火。烛火晃动,将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照亮,床幔挂下一半,寒熄小心翼翼地将阿箬的腿从自己腰上拉下来,再去抽回手臂。   他的袖子被阿箬压住了,要想取出来,大约是要将她翻个身,可阿箬的手还勾着他的肩,寒熄一碰她就哼哼,像是哪儿疼似的。   有些舍不得叫醒她,如此近的距离,寒熄甚至都能去数阿箬的睫毛有多少根。   屋内暖和,呼吸出的热度就更灼人,两人之间缠绕着滚烫的暧昧,寒熄也看见了……原来她的鬓角发丝里有一粒青色的小痣。   阿箬不敢松手,她像是梦魇住了,闭上眼梦到的都是过往不好的画面,还有一些无忧无虑未入岁雨寨的岁月,幸福与残酷交织,让她的情绪很乱。   刚到客栈,她短暂地醒了一下,她听见了寒熄与小二说话的声音,他让小二取个炭炉进来,小二拿了炭炉来后关门的声音她也听得见,可她就是睁不开眼。   阿箬想从梦境中脱离,可不论她如何挣扎,都在现实与噩梦中徘徊,甚至连翻身都做不到,所以她勾着寒熄肩背的这双手,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寒熄想让她躺下,阿箬不想躺下,她就想回到方才那样安心的姿势里,先让她度过梦魇中的难关。   她梦到了何桑牵着她与何时雨曾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路,他们那短短几年里几乎没在任何一座城池里待超过十日,总是走走停停。何桑一路行医获取食物,阿箬与何时雨便无忧无虑地跟在他身后长大。   她总会骑在何时雨的肩膀上,他拽着她的双脚往前跑,何桑背着药篓与药箱跟在他们身后,那时地上好像还有蒲公英,种子被风吹散,晴空万里,一切都好。   可天空的尽头逐渐泛红,火烧云一路燃烧到了头顶,阿箬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还与何时雨喊了一声:“阿哥,天空烧着啦!”   大火将入目所见都烧得通红,阿箬低头一看,她已经不在何时雨的肩上了,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在狂风肆虐的天里茫然四顾。然后她看见了一张张可怕又熟悉的脸,他们架起了铁锅,借着天空燃烧下来的大火,拉扯着年幼的她,把她丢进了沸水之中。   阿箬惊恐万分,她逃不出去,周身的温度彷如火炙,她的衣服头发全都被煮散了,她呼吸困难,张开口想要求救,她喊了无数声的何时雨与何桑,可没人救她,没有人。   谁曾入过铁锅?   谁求救不能?   又是谁经历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被铁锅中的沸水煮熟、煮烂?   阿箬疼得浑身颤抖,她不断无助地尖叫着,她眼看着一锅汤也变成了天空一般的赤色,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化作白骨,白骨再化作虚无。   阿箬想起来经历过这些的人是谁了……   “寒熄!”   一声惊呼在深夜客栈安静的小屋中响起,阿箬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恐惧的哭腔,沙哑地传入了寒熄的耳里。她的身上很烫,这是风寒后生病的过程,等今夜出了汗,身上的温度降下来了,明日便能好许多。   寒熄抽着自己的袖子已到了尾声,就差一截便能起身,乍听见阿箬叫了自己,胸腔钝疼。抬眸朝她看去,少女在惊恐中睁开了眼,一双鹿眸毫无焦距,空洞地盯着床顶藕色的纱幔,两滴泪水沿着眼角落下,无声无息。   寒熄抚着她的脸,唤她:“阿箬。”   阿箬听见他的声音,目光慢慢挪到了寒熄的脸上,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阿箬连忙将双手收紧,瑟瑟发抖地将脸埋在了他的怀中。   “怎么了?”寒熄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上,询问:“做噩梦了?”   “天被烧成红色了,我想叫人来救我,可我出不去,我出不去!”阿箬还陷在那个被沸水煮化的噩梦中,她紧紧地抓着寒熄肩后的衣服,鼻音很重:“怎么办啊?水好烫,我好疼……他们为何都走了?为何不要我了?”   何时雨骗了她,何桑背叛了她。   曾经对她最好的两个人都在伤害她,可为何呢?为何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为何他们从来没想过在这三百多年间去找她?他们心里真的不会愧疚,真的不会痛恨曾犯下如此罪孽的自己吗?   他们可以不死不灭地生存在这个世上,却从未想过他们丢下了阿箬,就像他们忘记了她。   寒熄将人重新抱住了,阿箬盘坐在他的腿上,寒熄干脆也就靠在了床头,由她压在身上。他顺着阿箬的背,听见了水,听见了疼,曾经经历过的事好像又重新袭上心头,他轻声道:“都是梦,早就已经过去了。”   他忘不掉被火烧上全身的感受,也不会忘记在水中意识尚存,却无力地感受着身边的水温越来越高,然后疼痛蔓延全身,甚至比他耗尽心力复苏沧州大地的生灵还要疼。   可那也已经过去了。   “为何他们都背叛了我?为何他们都不要我?”阿箬浑身都在颤抖,她烫得厉害,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身上的衣服也浸湿了些许。   炽热的呼吸喷在了寒熄的脸上与胸腔,他不知要如何安慰阿箬,直到阿箬抬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看着他,问他:“还好您还在……神明大人,还好您回来了,很快、很快就不用再痛苦了。神明是永存的,所以您不会走的对不对?您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吧?”   她总要抓住一样东西吧?   这世间总要有一个她在意的人,也在意她,总要有一个人是即便她死了,也不会忘记她。   阿箬无惧死亡,可人在生病中脆弱侵袭了理智,将她的感性无限放大,她似乎变成了过去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没有这三百多年的愁苦悲疼,不用故作坚强。   寒熄没有回答她。   他看着阿箬的那双眼,忽而明白她以往心中碎碎念的惊艳与蛊惑。她曾在心里想过,只要寒熄看着她,她甚至可以奉献自己的灵魂,如今的寒熄亦是。   他看不了阿箬的那双眼,便闭上了眼睛,也无法承受她的疑问,干脆堵住了她的嘴。   温热的嘴唇上沾了半滴泪珠,有点儿咸。阿箬立时噤声,她睁圆了双眼,头脑在这一刻变得尤其浑浊,甚至不敢呼吸。   腰后的手掌带着烫人的温度,将她往怀中搂紧了些,嘴唇温柔地压下,唇齿相依,寒熄啄了啄阿箬的唇角,又抿了一下她的下唇,鼻尖与鼻尖缱绻地轻触,两道呼吸声逐渐急促了起来。   阿箬的牙齿忽而打颤,嘴唇微张,她浑身僵硬,心如擂鼓。   寒熄慢慢睁开眼,近距离看向阿箬的眼睛,他看见她失神无措,也看见她眼尾的绯红,这回不是哭的。   他按在阿箬腰间的手不自觉收紧,不想放开她,理智却让他赶紧松开她。   阿箬耸着肩,眨了眨眼,将视线缓缓下移,从寒熄的胸膛落到腹部,再落到她坐着的腹下腿上。她不敢动,明明从噩梦中清醒,也知道那是她见到何桑后生病下的胡思乱想,可此刻她又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了。   神明……也是有欲\望的吗?   寒熄为何会亲她?他的嘴唇好柔软,他的呼吸好烫,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阿箬去过青楼的,以前捉鬼降妖的时候,她也看见过男人的身体,所以她知道此刻抵着她的是什么,正因如此,她更不敢信自己是醒过来了。   见阿箬化成了雕塑,寒熄无声地叹息,他有些懊悔自己不够坚定,又有些庆幸阿箬大约不会将此当真。   他听见她的心声了。   所以指腹于她腰间摩挲了会儿,寒熄还是将她轻轻推开,调转了方位,把她放倒在床上,低声道:“睡吧,别想那么多,明日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病会过去,这个不足冷静的吻,也会过去。   阿箬想她是真的要赶紧睡了,梦中梦,惊得她几次深呼吸,紊乱的心跳都不能平缓。阿箬便是睡不着,也要强迫自己睡着,她怕明日从梦中醒来会无颜面对寒熄。   她曾梦见他对她说喜欢。   如今又梦见他吻她。   梦境越来越离谱了,阿箬想……她要快快结束,明日就去找何桑吧,畏惧也好,难过也罢,总要了结的。   以免她对寒熄的痴妄终有一天吞灭了她,叫她失智。   桌台上的烛火燃烧至尾声,灯罩上两只戏花的蝴蝶面对着彼此,于跳跃的火光中翩跹。   寒熄半晌后起身,走到窗边,将那丝缝隙彻底合上。   该清醒了,不论是阿箬,还是他自己。   次日,东陌城接连多日的雪停了。   天还未亮便有人出门将自家门前的雪扫直长巷之中,否则影响来往客商,也影响年前这段时间的生意。   医馆内的灯从昨夜一直点亮到早间,何桑抚着胡须正翻看医书,一旁的男人连打了两个哈欠,正盯着药炉上的两锅药。   一个是那得了咳疾,伤了肺的小姑娘的。   一个是那与野狼打斗,落下抓痕与咬痕的中年男子的。   看药的对何桑道了句:“师父,您进去休息会儿吧,药我来守着,好了就给他们俩端过去。”   何桑摇了摇头道:“那男人身上的外伤好治,可那小丫头的内伤却不好治,多看看前人留下的书总没错。”   男人闻言也不劝,他知道何桑有些倔,只是目光又落在了一直坐在医馆门前台阶上的顾风,顺着顾风面朝的方向,看见街前头的长香街。   那是顾风长大的地方,长香街里的小院子,都是一些富贵人家外室所住,几百年前便如此了,故而那条街常年充斥着脂粉味儿,才落了这个名儿。   顾风望着街头白茫茫的雪,长香街里缓缓走出来一个女人,仅看见轮廓他便立刻绷紧了腰背,但瞧见面容他又目光暗淡,缓缓弯了腰。   男人与何桑面面相觑,都叹了一声。   顾风大约是上辈子欠了芸娘的,才会受尽了苦楚也不愿离开他母亲。 第107章 生命树:七   天微微亮, 众人取下门前灯笼内燃烧完的油灯,医馆的男人走到顾风身边,将门前的灯换了下来, 又与他坐在一起, 眼睛瞄着长香街。   随着天亮,来来往往的人有许多,长香街里走出的妇人也仅有那么两个, 不一会儿便有个男人的身影披着厚重的外衣慢慢朝外走。那男人是芸娘找的不知第几个了, 整日在街头游手好闲, 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全靠女人钱过活。   顾风已经长大了,不似小时候那么好卖, 有人嫌他不会说话行事蠢笨, 给的钱越来越少,唯一看中的,大约就是顾风的好体格与好面相。   三个月前芸娘将顾风卖给路过的一家商人前就已与王冲在一起了。   芸娘虽年过三十几, 可风韵犹存,比不上年轻姑娘花容月貌, 可身段还是有的。这些年陪着的男人过多, 说话也娇滴滴的,又生怕别人弃了她,叫她如何就如何。   王冲不喜看见顾风, 便让芸娘再将顾风卖了, 卖出的二两银子甚至都没在芸娘面前过, 直接被王冲拿去赌了。小赌挣了银钱, 王冲便给芸娘买了个不值钱的镀银簪子, 芸娘也高兴, 哄了他好久,说他有本事,也说那养不熟的狼崽子卖了才好。   三个月过去,芸娘还与王冲在一处,但王冲显然在她身上图不到利益便不愿应付她了,将当年顾风他爹留给芸娘的最后一丝老底也给骗光了,睡了人一夜,清早便要走。   王冲没想到自己还没出长香街,浅昧的芸娘醒过来,衣衫不整从小院里跑出来便拽着王冲的胳膊,尖叫着:“你要去哪儿?!你不是说再也不走了吗?你骗我?”   王冲懒得与芸娘纠缠,推开她便道:“骗你?你有何可让我骗的?”   芸娘摔在了雪地里,她外衣没穿,涩涩发抖,周围几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她看去,有男有女,可眼底都没有同情,更多的却是厌恶。   有人说顾风他爹死后,芸娘便疯了,所以才会在这些年做出这么多匪夷所思且令人发指的事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抛弃,回回都将自己陷进去,回回受伤,也回回都不肯认清现实。   芸娘拽着王冲的裤子跪在雪地里,哭诉道:“你不是说与我最是恩爱,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吗?难道这些话也是诓我的?我为了与你在一起,将那小子都给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也都拿去给你做生意,你为何还要抛下我?”   “是啊,当时喜欢你,想与你恩爱一辈子,现在不喜欢了,便不愿与你一起过。”王冲不是第一次对女人耍赖皮,他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踢开了芸娘:“还有你那点儿钱,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就到此为止吧,你一个女人……难道都不要脸皮的么?”   当街拉拉扯扯,还哭诉,王冲都嫌她晦气。   芸娘不肯松手,王冲才将她踢开,她又缠了上来,嘴里喊着他王郎,当真是不要脸皮了。   王冲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还想留着几分面子,日后好找别的女人,便下了狠劲儿去踹芸娘,芸娘身子本就不好,被他这一踹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王冲愣了一下,整理衣摆后嗤了声,转身正要走,却见一抹黑影直冲冲地朝他跑了过来。眼前一花,王冲也被人冲撞倒地,胸口一阵闷疼,头撞在了街边的石墩子上,眼冒金星。   眩晕之后,王冲看见了压在他身上的人是谁,不正是几个月前被卖出去的顾风?   顾风张嘴便咬在了王冲的肩膀上,王冲疼得大叫,偏偏顾风的力气大得出奇,他怎么也挣扎不开,再看向一旁捂着心口呕血的芸娘,王冲连忙喊道:“芸娘!芸娘救我!”   芸娘闻声,连忙朝王冲跑来,她瞧见对王冲拳打脚踢甚至上嘴去咬的少年是顾风,愣了一瞬,在王冲唉声连连下,还是过去抓着顾风要扯开他。   顾风不依,他远远就看见了,这个男人打他的母亲,他看见了芸娘吐血了,便疯了般不想让王冲好过。   芸娘见顾风不肯松嘴,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怒骂:“臭小子!谁让你动他的?你给我松开!不许打了!”   王冲也道:“芸娘,你快把着小兔崽子拽开,你还想与我过一辈子呢,总不能看他把我给打死了吧?芸娘,好芸娘,这小子已经傻了,疯了,这拖油瓶难道还想吃你一辈子的奶?你早该把他丢得远远的了,快……快把他弄走!”   芸娘也不大听得清王冲对她说什么,她方才被踹了那一脚,心口还疼得很,可她听到王冲说要与她过一辈子,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对顾风拳打脚踢也不见顾风松开,起身跑进了身后的小院子里,拿起抵门的木棍便跑了回来,一棍子打在顾风后脑上时连犹豫也没有。沉闷的声音落下,周围的人都看呆了,顾风的眼如死了般,慢慢有血从他的脖子滑下来,浸湿了衣襟。   顾风没了力气,王冲将他推开,起身后不解气,夺过芸娘手中的棍子便朝倒地的顾风身上打,一棍棍可能将他的骨头都给敲碎了。   有人看不过去,连忙冲过来拦住王冲:“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凭这小子要杀了我!”王冲说完,指着芸娘道:“他亲娘都不管,你们敢管我?!都给我起开,今儿个我非打死他不可!”   “芸娘,你也不管你儿子了?就让这混账把顾风打死吗?顾风是你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啊!”有妇人不忍心,瞧那满地的猩红淬在了白雪上,她避开眼神去拉芸娘:“你还是不是当娘的了?”   “我若不是他娘,我早就将他丢河里淹死了!这小子吃我的喝我的,摆着一副我欠他的样子,我早早将他卖出去了,何苦再回来祸害我?”芸娘哇地一声哭出来,坐在地上大喊道:“因着他,我毁了几段姻缘!这哪儿是儿子,这是来要债的!”   王冲见人拦着,他一脚踹在了顾风的心口上,这一脚反而将方才晕过去的顾风给踹醒了。顾风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芸娘的哭喊声,他的眼前被血糊住了,只能看见一个个猩红的轮廓,可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芸娘来。   芸娘说他早就该死了,应该与他爹一起死在水里。   可顾风不懂,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要死?他也不懂,明明别人家的娘亲待孩子都很好,就他家的不同……顾风觉得自己可悲,可他还不想认命,芸娘是他娘亲,这世上哪儿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娘亲呢?   所以他每次被卖出去,都在想若不早点回去,娘亲就该担心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还抱有一丝天真的希望。   王冲打他,他能站起来与王冲对抗,他才不会被这酒囊饭袋打到,所有欺负了他娘亲的人,他都会欺负回去的!   可顾风还没爬起来,又听见芸娘道:“打死了也好,就让王郎把他打死吧,打死了再也不用来我眼前烦我,我是他娘,我生他一条命,是他欠我!如今还我,权当是为了我日后能好过……若是能悄无声息死在外头多好?偏偏要回来!偏偏要让我难做!”   是吗?   顾风心头一紧,酸胀得厉害,他的眼眶也被打出了血,所以血顺着眼角流下时,王冲再用棍子打他他就没挣扎了。   他被打死了才好吗?他死了,就能把欠芸娘的那一条命还给她吗?那他来到这世上又是为何?她为何生他,又为何怪他呢?   “不能打了,不能打了,再打就真的要死人了!”   医馆里的男人见顾风冲去长香街,还以为他执迷不悟要找芸娘,可见长香街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便晓得事态严重,连忙跑过来看。   这一看还得了?顾风浑身是血,腿骨扭曲地倒在地上,王冲那棍子上甚至沾了肉泥,一旁阻止的人也被他敲了两棍子。而芸娘坐在地上哭诉,只说自己的苦,一眼也没看向一旁的儿子。   “我报官了!”人群中一人喊道:“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王冲,你要打死了人,你就得挨板子,坐牢,以命偿命!”   王冲闻言,将手中的棍子丢了出去,哼了声道:“谁看见我打人了?你看见了?你们又看见了?”   “怎不是你打的人?我们都瞧见了,你不是打人,你是要杀人!”一人喊完,周围的人都愤愤不平,全都指着王冲说他不是。   医馆里的男人赶忙将顾风扶起来,要带他去治伤,王冲却道:“哎!你带人走算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官府的人马上就来了吗?你现在把人带走,他要是死在你医馆里了,你们赖人是我杀的,我去哪儿说理去?”   “你!你别不讲道理!顾风这孩子心眼儿实才受你这番打,若不带去看伤,真死了怎么办?”男人说完,要扛着顾风走。   王冲连忙拦过来,又瞪了芸娘一眼:“芸娘,你儿子要被人带走了,你不管吗?”   芸娘还在哭,一听王冲的声音,再见医馆的人背着她儿子,目光犹犹豫豫望向王冲,收到王冲的一记眼神后连忙开口:“不许带走他!我儿子我自己看着!你今日要把他带走,我就卷了铺盖睡到你药堂里去,告官说你们抢孩子!”   “你!你这女人不可理喻!”男人恨毒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芸娘:“你自己儿子不疼,还不许别人管,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哎哟!天老爷!”芸娘又往地上一坐,连忙抹泪:“有人抢了我的孩子,还不许我说半句话!这天下哪儿有此等道理?苍天呐!怪我芸娘命苦,连自己的儿子都留不住……官爷们救命,快来人呐!我儿要被人明目张胆地抢走啦!”   男人嘴唇都气得直哆嗦,可他嘴笨,说不出其他话来,周围人也都气恼,他们知晓芸娘这一家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芸娘乱,顾风可怜,他们看在眼里,可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更只是街坊邻居,管不到芸娘家里去。   一行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站在长香街头,不过两刻钟,官府的人来了。   官差三个,询问情况后,便要将知情的人都带到衙门去问话,王冲、芸娘,还有重伤的顾风,一个都不能少。   医馆里的男人将顾风交给一个大娘照顾着,自己匆匆跑回去,跨进门便对何桑道:“师父,出麻烦了!顾风险些被人打死了,现在人又被带到衙门去,师父您快收拾药箱,随我去衙门一趟,我怕去迟了那小子就死了!”   男人的身上都是顾风的血,何桑见状,也吓了一跳,他放下医书去收拾药箱,又对后院两个才起的药童道:“屋里的病人你们看着,药炉上的药熬好了便让他们喝下去,我很快回来。”   “好,师父慢走!”两个药童连忙打起精神。   何桑随男人离开,又问了顾风情况,听到顾风家里的事,脸色沉重,抿嘴半晌后除了一声叹息,也无话可说。   街上一番热闹,又很快归于平静。   阿箬醒来后,病也果然好了,生了一场病,流了几滴泪,也该与过去有个了断了。   阿箬洗漱好了之后,便收拾好心情,与寒熄一并离开了客栈,去医馆找何桑。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见何桑时,不论过去种种如何,她都不要再追问了。当初的何桑是有意为之,还是被逼无奈,都改不了她要杀死他这件事。与其知晓真相后不舍,不如稀里糊涂,也可劝自己早日释怀,有些事,无需太明白。   走过两条街,阿箬才发现寒熄昨夜抱着她到底走了多远的路。越过长香街,再右转一条街走到底,才到了何桑所在的医馆。   阿箬在长香街上瞧见了一些血迹,还有打斗的痕迹,她愣了一下,再往医馆去,还没走到跟前便闻到了药香味儿。   一步跨入,医馆里的一个药童跑了出来,十几岁的年龄,问阿箬:“姑娘找谁?”   “我找何神医。”阿箬就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   “何神医不在。”药童道:“长香街那头险些打死人了,人被带到衙门里去,何神医去救命了。”   阿箬愣了一下,她回头望向长香街上远远看去也可见的血迹,随着时间,那些血已经化成了粉色,扩散成一大片。   “那我在这儿等吧。”阿箬道。   药童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   阿箬正要往里走,袖口被人拉住,她回头看了寒熄一眼,却见寒熄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远处那片血迹上。他俯身凑在阿箬耳旁,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顾风。”   那血是顾风的。   阿箬一怔,昨日才见到意志坚强的少年,今日却被人打得快死了?阿箬抿嘴,过了一会儿又对药童开口:“请问……东陌城的衙门怎么走?”   药童给阿箬指了路,阿箬与寒熄便暂且离开医馆,朝衙门走去了。   阿箬这几百年很少与几类人碰,一是官,二是兵,因情况复杂,需遵守国之法规,能避就避。   顾风之事她在大雪封路的那夜远远听过一耳朵,少年到底是有些可怜的,阿箬去衙门除去看看顾风到底是死是活,也有另一层打算。   若能与何桑在外见面,不与他人接触地解决三百多年来最后一桩事便再好不过了,若是在医馆,难免被医馆里的人瞧见。   衙门外旁听的人有许多,都围在厅堂外,一群人都是东陌城的街坊领居,对顾风家里的事了如指掌,堂上知府询问,不等台下人答,门前围着的人就都七嘴八舌地说出来了。   阿箬与寒熄到时,正听见堂内知府问台下:“众人都说是你拿木棍意图将顾风殴打致死,王冲,这罪你认不认?”   “草民不认!”王冲朗声道。   阿箬看见何桑了,他跪蹲在一旁,正在给顾风止血,而顾风垂着头弓着背,几次要倒又被人扶了起来。阿箬看见他身上的血浸湿了衣裳,正沿着衣摆一滴滴落在明镜高悬下的厅堂地板上。   行凶者不认罪,知府又道:“证人二十多,全都看见你打人。”   王冲又道:“大人明察,是这小子突然冲过来打我,草民才小小反击一下。而且这小子也不是我打成这样的,是他娘要教训他才把他打成这样的,行凶的木棍是他们自个儿院子里抵门用的,大人可派人去看嘛。”   衙门外众人怒骂王冲不要脸皮。   王冲朝芸娘看去一眼,对上视线后,他对芸娘笑了一下。   知府道一声:“肃静!”   下一刻,芸娘的声音便怯生生地传来:“大人!那些街坊领居早与我有嫌隙,就是故意这样说诬陷王郎的,不是王郎打人,是我家这小子率先打王郎,我为了教他,这才动手打了他两下。”   “这么说,人是你打成这样的?”知府蹙眉。   芸娘连忙点头:“是!正是!是我教训儿子,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家这小子就是个冤孽!我不打他,他就打人。大人,我打自个儿的儿子,犯不着上公堂吗?您快把我们放了吧,我这儿子还要看病治伤,耽误不得……”   众人哗然,谁能想到芸娘居然要替王郎顶罪?若真如此,恐怕王郎真不会受罚,而以顾风那傻孩子的倔性子,更不可能与芸娘作对,此事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第108章 生命树:八   即便人证诸多, 可也架不住芸娘主动认罪,而顾风在芸娘说出这些话时除了眼皮子动一动,朝芸娘看去一眼, 也没其他反应了。   知府自然知晓王冲为人, 又见芸娘稀里糊涂地就肯犯傻护着对方,便是有心要为顾风打抱不平也无能为力。知府长久的沉默,让厅堂外的人声更显得嘈杂刺耳。   顾风头顶上的伤口不断流血, 便是何桑用药也止不住, 一滴滴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下颚划过, 何桑盯着顾风看了许久,才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知府叹了口气,又问了芸娘几句, 芸娘对自己打儿子的罪行供认不讳, 非要把话往家事上说,就怪周围的街坊领居多管闲事,非要把他们自个儿家的小事闹上了公堂。   厅堂外的人越来越激动, 知府又道肃静,这才朝浑身是血的顾风看去, 问了句:“顾风, 对顾李氏所说,你有何异议?”   “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是个哑巴。”王冲恶劣地笑出了声。   长久的安静下,突然一道声音打破必定的局面。   阿箬知道顾风是会开口说话的, 他的声音沙哑, 却仍是少年的嗓音。知道顾风会说话的还有何桑, 昨夜顾风抱着苏妍到医馆时, 嘴里就一直念叨着什么。   知府问顾风, 顾风便答, 他说话时那双如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冲,道:“是王冲要杀我。”   顾风一开口,别说是堂内跪着的王冲与芸娘,便是厅堂外围观的人也都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芸娘傻了,王冲也身子一斜,倒地震惊:“你、你会说话?!”   顾风嘴里一直喃喃重复着:“是王冲要杀我、是王冲要杀我……”   “不不不,是我要打你,我是你娘,打打你怎么了?”芸娘见形式对王冲不利,连忙起身去推搡顾风,几巴掌落在顾风的脸上与身上,啪啪作响:“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呢?你要是再敢乱说话,老娘出了这扇门就一刀解决了你!”   “顾李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知府一记眼神,便有官差来抓住芸娘的胳膊,将她押在地面上。   因为顾风突然开口说话,加上厅堂外的人证,此案判定为王冲蓄意杀人,关押受审,至于芸娘,因为是顾风的娘,而顾风也没有追究,此事便与芸娘无关了。   此案了结,众人也终于出了口气,只是对于芸娘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气恼这世间为何会有这样想儿子死的娘亲。   因为顾风身受重伤,加上何桑开口,知府特许何桑将顾风先带到医馆去治伤。   众人散去,芸娘还想待在衙门里,等知府审判王冲的罪行。   何桑一把年纪了,自是背不动顾风,那医馆的男人正值壮年,二话不说将顾风扛起来便往外走。顾风的腿骨断了,要接起来还有些麻烦,他们不敢耽搁,从衙门旁的小门退去,才出衙门,顾风便似有所感地从男人背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一处。   知府门前的大雪还未扫干净,枯萎的柳树旁站着两个人,何桑只顺着视线看去一眼,手中的药箱便落了地。   阿箬本想豁达一些,如对待何时雨那般挤出一抹风轻云淡地笑,可她笑不出来,当真与何桑面对面时,阿箬心里仍旧不适,酸胀得难受。   何桑先是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的人都走了,这才对身旁的男人道:“你先回医馆等我。”   “师父还有其他事吗?”男人问完,也朝不远处的阿箬看去。他瞧见那一男一女相貌出众,立于白雪如仙如圣,又联想起何桑这上百岁的年龄,便不再多问,背着顾风走了。   很奇怪,明明吃过神明肉的人是不死不灭,也不会老的,可这一瞬阿箬却从何桑的脸上看出了久经风霜的沧桑,还有他眼底似年迈的浑浊。   何桑没立刻朝阿箬靠近,他在看见阿箬身后站着的寒熄时,便知道她此行过来的目的了。他没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死亡,却是惧怕触碰过去,关于岁雨寨里那一段弑神过往,也是何桑心底的噩梦。   何桑一直在搓手,他紧张左手就会发抖,此刻不论怎么搓,左手都是冰凉的,颤抖也止不住。   他嘴唇发紫,像是冻的,在阿箬开口说话之前,何桑喊了一声:“阿妹。”   这一声阿妹,叫阿箬的心里顿时揪起来了,她抓着寒熄的手不禁收紧,过了会儿才道:“何桑爷爷,多年未见,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这里毕竟是衙门前,来往的人会很多。   何桑从阿箬的语气里听出了生疏,于是他的手也不搓了,点了点头便要跟着阿箬走,嘴里还低声说了一句:“我医馆里还有病人,与你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等会儿就该回去了。”   阿箬闻言有些震惊,她朝何桑看去一眼,蹙眉问道:“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吧?”   “我知道。”何桑低声咳嗽了两下:“但能不能通融我一段时间?我医馆里还有病人,若我不在,他们的病没人医治。”   一声通融,却让阿箬狠不下心来。   何桑没必要与她说话也这般客气,有些低声下气的意味,转而一想,阿箬才明白过来,他那句通融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身后的寒熄说的。   “你治人要多长时间?”阿箬问。   伤患毕竟无辜,若时间不久,阿箬可以等。   “十三年。”何桑说完这话,阿箬都愣住了,她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好半晌才开口:“你如何会认为,我能等你十三年?”   别说是十三年,便是三年阿箬也不会等,不,别说三年,阿箬至多只能给他三个月。   “阿妹,就当是可怜可怜爷爷吧,只要十三年,十三年后我便主动去找你、找你们……”何桑说这话时,又将目光落在寒熄的身上。   他一副老态,说起求饶的话来让阿箬心里忍不住泛酸,可阿箬不懂,她就像从未认识过何桑,她不明白何桑为何会变成这幅贪生怕死的模样。   他已经活了四百年了,难道还不够吗?   “我不会给你十三年,只给你几天时间。”阿箬沉下脸,看着何桑认真道:“爷爷曾经教过我,欠了别人的东西要还,借若不还视为抢,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也希望你还能记得。”   阿箬又道:“从今日起,我便留在你的医馆,医馆不得再接病患,若有新病患来医馆,一律请至别处,至于你医馆中的几个人,只要人醒了,能离开了,便让他们都离开。”   何桑一时语塞,只能摇头:“不、这样不行的,阿妹,我也不是信口雌黄,可我自落住东陌城,每日来看的病患五湖四海皆有不少,他们都是为了救命而来的,若我医馆关门,那些病人怎么办?我多活一年,至少能多救几十上百人,这也是行善积德,难道这样也不能宽限我一段时间吗?”   阿箬自然知道,如今何桑被誉为何神医,必然是有些悬壶济世之能的,可这也不能作为他一直赖着活下去的理由。   他活着每一年的确能救几十上百条人命,可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能枉顾寒熄的生死意愿吗?   阿箬知道何桑说的是歪理,她只是有些混沌,觉得面前说这些话的何桑与记忆里的爷爷匹对不上了,除了样貌,似乎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人的确会因为时间而改变,那本性也能更改吗?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阿箬说完这句话,何桑的表情明显一僵。他有些痛苦地抹了一把脸,似是自言自语道:“顾风那小孩儿还伤着呢,我、我要回去看看了,没我在,他们应付不来。”   说完这话,何桑便转过身,他像是害怕阿箬背后偷袭,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我、我也救过你的,阿妹,你也是我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的孩子,你应该更能懂生命可贵,我不能见死不救。”   阿箬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她想告诉何桑,她既然答应了让他将医馆里的人治好了再杀他,便一定会做到,更不至于干出背后偷袭这种事。   可她最终还是噤声,眼看何桑越走越远,阿箬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好像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难,让何桑死去,也不似预料中的那么痛苦了。   迎风雪往医馆走去,何桑没敢回头,但他能听见身后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喀嚓声,阿箬一直跟着他。   到了医馆后,何桑便打起精神来,只对阿箬与寒熄说了句请坐,让人给他们安排了座椅,便自顾自地去看顾风的伤势。   苏妍还没醒,但他们回来后没多久苏老爷便醒了,浑身是伤的苏老爷见自己在医馆里,又听说给他看病的便是何神医,连忙对何桑作揖,恳求何桑救救他的女儿。   苏老爷与顾风的病好治,外伤看上去比较严重,顾风的骨头虽然错位了,可好在没伤及筋,再接上好生调养便能好了。苏妍的病便比较麻烦,何桑看了好几本医书也没从古籍中找到可根治的办法。   见何桑支支吾吾,苏老爷连忙给何桑跪下了,他这一辈子除了跪父母与帝王,膝盖没为谁弯过,今日为了救自己的女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顾风本老老实实地光着膀子让人给他上药,见苏老爷跪下了,也不管自己身上的伤,走到何桑面前求他:“何神医,救妍妍。”   何桑见状,叹了口气:“你们俩先将伤治好了再说吧。”   正在给顾风上药的男人听见他们的恳求,笑道:“你们放心吧,我师父一定能救活这个小姑娘的,之前有个小孩儿头破了个大洞,脑子都能看见,也没气儿了,拉到咱们医馆来何神医都能救,你这小丫头总没严重到那个程度吧。”   话音刚落,何桑便呵斥了他一眼,随后眼神朝阿箬与寒熄看去,眉心紧蹙,心有不忍。   阿箬听了这些话,大约知道何桑为何能治好那些将死之人了,他也有不同寻常的能力,或许顺从医者心,为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药堂里的味道实在有些重,且苦涩,阿箬坐不下去,拉着寒熄朝医馆后院走。   有个小药童正要上前拦着,何桑却道:“让他们转转也没事儿。”   小药童虽觉得古怪,但还是放下手让阿箬与寒熄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其实没有什么,因为下了雪,四方都是白色的,只有几棵植物从雪地里冒出头来,院子后方,还有一株灵力充沛的槐树。冬季里的槐树叶子本应当掉光的,可这株槐树冒着风雪依旧长满了绿叶,生机勃勃,枝叶下面还挂着一些红色的绸带。   仔细去看,那些绸带上都写了字,一条条记录了各种感激之语。   这上面有多少条红绸,应当便代表何桑究竟救过多少条人命。   他有一点没说错,若阿箬宽限他一年,他至少能拯救几十上百条人命,虽说他也变得贪生怕死,心境更改,可至少一直在行善积德,不曾作恶。   这样就很好了,阿箬想……她还能怎样要求旁人呢?就连她,也是满手鲜血,不能保证自己没做过恶,而何桑,已经积累了诸多功德,那功德累累,甚至让这株槐树也变得郁郁葱葱,不畏风霜。   阿箬伸手捏住一条红绸,看见上面稚童幼稚的字迹,嘴角抿出一抹笑,她问寒熄:“您知道何桑爷爷的能力是什么吗?是不是起死回生?”   寒熄嗯了一声,阿箬轻轻吐出一口气,若何桑想要救苏妍,就必须得动用寒熄的仙力,这是一道两难题,而阿箬的选择永远都偏向寒熄。   “为何岁雨寨里的人他们所拥有的力量都不同?”阿箬问。   寒熄将落在她头上的白雪拨开,道:“他们心中渴望什么,便会拥有什么,这是他们对神明力量的幻想。”   世人都以为神明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内心最期待拥有的能力,便化成了他们的能力。   吴广寄贪财,于是有了点石成金之术。   白一年幼时企图自保而讨好皇族,便有了心想事成的本事。   蓝喜欢被众星捧月,于是可以迷惑人心。   何时雨忘不掉因他而死的宣蕴之,这才得到了可以看穿人魂魄前世今生的能力。   朱谦因爱慕强壮的男子,所以可以灵魂转换附身于人。   程胜期望化作鱼,沉浮于青云江的水底。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向,不管是欲\望,还是渴求……   阿箬突然想起来,她也吃过寒熄,她也应当拥有某些特殊的能力才是,于是她侧身朝寒熄看去一眼,心中的胡思乱想都被寒熄看穿。   寒熄朝她温和一笑,道:“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   阿箬的心跳忽而加速,砰砰、砰砰,要冲出胸腔。   她也是有能力的,她从未正视过的……恢复寒熄的能力。阿箬最想要的就是让寒熄变回原来的模样,因为她的执念太深,于是她拥有了收回寒熄仙气的能力。   所以那些岁雨寨人的法术,在她面前都化作无用功,所以她可以念出曾被风吹到耳边的法咒,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仙气回归寒熄的体内。   风雪依旧,吹得槐树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阿箬询问:“那每次我将他们的仙力收回,您也会痛苦吗?”   就像那些人使用寒熄的仙力一样。   寒熄摇头,阿箬松了口气:“那就好……”   寒熄没有解释,她不论如何动用他的仙气,他都不会有任何痛苦的感受,因为他的心在她的身体里,一切仙气,都将汇聚于心。   一片红绸被风从树上吹落,飘过阿箬与寒熄的眼前,红色吸引了阿箬的目光,她弯腰将其捡起,看见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年月了。   隽秀的字写道:感恩何神医救我一命,妙手回春,无双圣医。   落款——李芸。   李芸,又叫顾李氏,如今众人口中的芸娘,顾风的娘亲。   原来……何桑也曾救过她吗?   不等阿箬将这红绸挂上去,医馆前方便传来了嘈杂的打骂声,听着声音耳熟,似乎就是在公堂上胡搅蛮缠的芸娘。 第109章 生命树:九   王冲被判打板子二十, 还要再蹲牢三载,这一判下来可谓大快人心,芸娘在厅堂外听到如此宣判, 心中不舍且不满, 连忙哭着朝知府求情。   原先王冲因为有芸娘顶罪,还挺洋洋得意,听见自己如今要打二十个板子还要坐牢, 气得在芸娘为他求情时朝芸娘打骂, 骂她没用的妇人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住, 骂她害了自己。芸娘受了打骂却不怪王冲,反而一颗心与王冲站在一起,怪顾风开口说话, 怪何桑教唆顾风诬陷王冲。   芸娘满脑子想的便是王冲不能有事, 这二十板子打下去,王冲的身体多半是要废了,再加上几年牢, 恐怕也活不到三年之后出来。王冲若没了,她也就没有男人可依仗, 三十多岁, 她还能与谁度过一生?她不能让王冲入狱。   便是二人的拉拉扯扯,叫知府憎恶,当即因藐视公堂之罪又加了两年牢狱, 从三年变成五年, 这下王冲恨毒了芸娘, 芸娘也恨毒了顾风。   从知府衙门出来之后, 芸娘便如疯了一般朝医馆跑, 等跑到医馆便要把王冲受的罪全都怪在了顾风与何桑的身上。   医馆里的人见到她是来找茬的, 也不好对一个女人动手,便只高声嚷嚷:“你别来医馆找事,否则我便要衙门的人过来再把你抓进去!”   “好啊,你叫人来呀!便看这没良心的臭小子是不是真要她娘死了才甘心!”芸娘也没皮没脸了,见顾风身上的伤都上了药,又想起来王冲那屁股被打开花血淋淋的模样,顿时冲过去揪着顾风的耳朵扇他耳光:“你怎能这样对你娘啊?!我十月怀胎将你养大,你却胳膊肘往外拐!为何要骗我你不会说话?为何要害我孤老一生?你非看我成了满城笑话才甘心?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那耳光声啪啪落下,便是听的人也觉得心惊,而芸娘已然疯魔,说得话叫人不敢置信。   谁也没见过竟然有人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仇人般憎恨的,芸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整个东陌城的人都看在眼里。顾风去打王冲,是因为王冲殴打芸娘,他想护着自己的娘亲,这么简单的道理,偏偏芸娘不懂,也不想懂。   顾风的脸就要被打肿了他也动都不动,医馆里的两个小药童赶紧把人拦下来,护着顾风不许芸娘再碰他了。   “顾风如今是我们医馆的病人,你不许在医馆里动手!”   药童说完,芸娘又开始发疯般将医馆里的药品器皿都仍在地上,推翻了桌椅板凳,势必不要医馆里的人好过。   何桑实在看不下去,便道:“话是我教他说的,他本也想为了你那可笑的荒唐事忍气吞声,可我告诉他,若王冲受罚死了,你便不用再受打了,为着此顾风才愿意指认王冲。”   芸娘浑身颤抖,漂亮的脸蛋此刻狰狞得哪儿看得出一丝美感,她如同一条疯了的野狗,见人就咬:“好啊!我就知道是你在他耳边嘀咕!说,他会说话是不是也是你治好的?!你们一个二个都看不得我好过,你们这是想要我死啊!”   “颠倒黑白!简直是疯了!”何桑的徒弟看不下去,拿起扫把便要赶芸娘走。   芸娘赖在地上不肯动:“我不走!我就坐在这儿,要你们都不得好过!天老爷啊,为何要我芸娘如此命苦,我不活了,不活了!”   这一声声大喊惊醒了晕厥的苏妍,苏妍尚未睁眼便是一记哭声,吓得苏老爷连忙将她从小软床上抱起,搂在怀中安抚。   苏妍哭得脸色通红,才刚睁眼便又剧烈咳嗽了起来,何桑顾不上芸娘了,连忙起身去看苏妍的情况,偏偏芸娘不如他的意,拽着何桑的腿不让他走。   “你们想害我,还害我王郎,凭什么便能好过?不许去,谁也不许看病!大家都死了算了!”芸娘喊完,张嘴用力咬在了何桑的小腿上。   “疯了,真是疯了!”两个药童看见她这模样瑟瑟发抖。   芸娘那双眼已经浑浊,满目都是怨恨,她像是地狱里的恶鬼,要拖所有人丧命才肯罢休。   何桑的小腿上很快就被咬出血迹,他眉头紧蹙,不轻不重地踹开了对方,芸娘才刚被他踹开松手,便又要朝何桑扑过去。   阿箬与寒熄从后院走到药堂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何桑腿上的伤口不碍事,很快就会复原,但苏妍的咳嗽声阵阵,小姑娘嘴唇都发紫了。   阿箬蹙眉,伸手比了个结印,在芸娘周围设了结界,琉璃罩从头盖下,芸娘的咒骂顿时消音,医馆里的人只能看见她似乎被锁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拼命地拍打结界壁。   这一切顾风都看在眼里,他的脸已经高高肿起,身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了几道血痕。他看着被困在结界内的芸娘,看她面目狰狞地要从结界内挣扎出来,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浑浊,完全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   顾风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爹刚死后没多久,而那富家公子还愿意来小院找芸娘时,芸娘与顾风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她做饭会给顾风多留一份,在顾风帮忙做家务时也会笑着说一句“这个儿子没白养啊”。   可后来便不是这样了,后来那个富家公子找了别的女人,很少来芸娘的院子里,芸娘便憎恨那公子,也憎恨顾风的爹,赠很顾风。   她恨那公子负心薄情让她成了与人野合的恶毒女人,恨顾风的爹当年没权没势才叫她生了异心,也恨顾风成了彻彻底底的拖油瓶,因为那公子只要看见顾风,就会想到芸娘那死了的前夫,便更不愿意来找她了。   芸娘开始怨天怨地,她变得神神叨叨,有时心情不顺了便会打顾风出气,后来见顾风皮相好,动了要卖他的念头。一切都是从那时才开始转变的,可即便是顾风被卖了再回来,他看见芸娘的眼睛,也时时保持着笑意,不论是发自内心,还是谄媚讨好。   渐渐就不这样了,顾风原想着他被卖了也没关系,正好给芸娘多一些钱,反正他早晚会回来,他的家在东陌城,芸娘是他的娘亲,他除了这儿,还能去哪儿呢?   他一直不肯说话,是因为芸娘打他最狠的那次,只要他出一点儿声音就嫌烦,所以他干脆就装作哑巴,安安静静地反而能少一些打。   顾风不知道芸娘为何会恨他,可他知道别人家的母子不是这样的,别人家的母子,也不会闹成今天这种地步。   明明他处处忍让顺从了,可还是讨不了好。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芸娘的心态逐渐变化,她卑躬屈膝地去迎合男人,她认为只有那些男人才能带来她想要的生活,才能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她不会回头去想或许一辈子平平安安地与一个农夫过活也很不错,她也不会去想即便没有丈夫,只要把儿子养大成人了也可以顺遂一生,她想的只有她自己。   想的只有……她若嫁给一个男人了,不论那个男人有多混账,也可叫周围街坊领居看看,他们瞧不起的女人,不论如何也有人要。   她的脑子坏了,心也病了。   如今,人也疯了。   芸娘的目光转向了顾风这边,即便她的声音无法从结界里传出,可顾风从她的口型依旧可以看出来,她在喊他,在骂他,怪他,让他把她放出来。   顾风没动,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即便他把命都奉献给芸娘,芸娘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她不会要他这个儿子的。   而他这辈子,注定得不到亲情。   见顾风挪开视线,芸娘喊得更狠。   阿箬只在今早公堂里见过她一眼,知道这是个对儿子不好的妇人,现在再看,何止不好?这女人简直是疯了。   两个小药童睁圆了眼睛站在一旁看着阿箬与寒熄,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心想还好刚才他们拦着阿箬时,何桑让他们放行,看来不放也不行,这两人应当是玄术大师吧?   他们听说过擅玄术者,会设阵画结界,如今被他们亲眼见到了,两个小少年的眼里充满了崇拜,看阿箬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可算有人能把这疯妇治一治了!   许是这两个小少年的眼神太过炙热,阿箬察觉到了,扭头对上,尴尬地含笑颔首。两个小少年见她笑起来鹿眼弯弯,很好相处的样子,正准备朝前一步靠近搭话,又被寒熄一记冷冽的目光钉在原地。   算了,那个高大的男子看上去不是很好相处。   何桑给苏妍看病,又喂她喝了点儿药,这才让苏妍勉强稳定下来。   苏老爷来时身上还带了一些宫里的太医给苏妍配的药丸,一路上靠着这些药丸苏妍才能挺到现在,他将药丸交给了何桑。何桑研究了一会儿,确定里面的药材已经用到最好,便是他来想办法,也没有更好的药可用了。   何桑看向苏老爷的眼神里满是歉疚,他是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可如今有也等同于无了。   太医治病用药求稳,现下苏妍的病情已经加重,何桑只能在原有配药的基础上再加两味猛药,至少能让苏妍舒服些。   芸娘疯了一段时间后也累了,知道自己挣扎不出便坐在原地不动,只是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何桑的背影,怨天怨地,怨到最后,却怪何桑当初救了她一命。   或许她年幼时何桑没有救她一命,她也不至于沦落至今天这个地步。   她从未去想过,一个人的人生走向,其实由那个人自己的选择决定。芸娘已经疯了,谁也开解不了她,靠她自己也更想不通。   天色渐暗,何桑让药童在后院里收拾出几间房,让苏妍父女住下,也让阿箬和寒熄有地方可以歇脚。   医馆里的几个人朝后院去,顾风也跟着起身,芸娘瞧见顾风动了动,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结果顾风看也没看她,只是跟在那个帮他上药的男人身后,渐渐消失于傍晚的余晖中。   何桑见芸娘已经不吵不闹许久,便当她是慢慢想开了,他想与阿箬说可以放开芸娘,还没开口,阿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回结界后也转身去了后院。   何桑望着阿箬的背影,张了张嘴,眼神从惆怅变得凄苦,直至看不见阿箬的身影了,这才低头苦笑。   整个药堂一片狼藉,还来不及收拾,芸娘一身单薄的衣裳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像是将死之人。何桑没心情去管她,便让她自己回家去,别再来闹事。   芸娘晃晃悠悠起身,慢慢朝外走,跨出医馆后又忍不住往回看,她对何桑扯出一抹阴森的笑,问何桑:“你说你当初救我做什么?”   “医者救人,是天经地义。”何桑道。   芸娘朝他摇了摇头,低声笑道:“依我看不是的,何神医,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你也是个功利的人,为的是你那百载美名。”   说完这话,芸娘伸手拨弄了一下鬓角的发丝,似是仪态万千地朝外走。她的衣裳从肩膀上挂下来,外头风霜雪天里冷得便是穿了棉袄的人都在打抖,芸娘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周围有瞧见她的人纷纷对她露出了嫌弃的眼神,芸娘置若罔闻,完全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古怪的笑。   一个小药童见天暗了,拿起油灯去点亮门前的灯笼,何桑的背有些弯,他也看向那两盏灯笼,年岁久远,上面的画儿都退了颜色,可当年这灯笼被做出来时,很鲜亮。   入夜寂静,阿箬盘腿坐在了软榻上,双眼盯着桌面上的翠竹花纹灯。   药童给她与寒熄整理出两间房,阿箬也早就知道寒熄无需她的保护,可她还是习惯与寒熄住在一起,想着时时睁眼都能看见他。   今夜是个不眠夜,何桑的转变在阿箬的眼里有些奇怪,他好像变得不好了,可在面对病人时,又不似她以为的那么自私。   何桑的身上有矛盾点,好像阿箬不去了解他,他也就不为自己解释。   阿箬伸手揉了揉眉尾,想得头疼。   寒熄已经睡下了,阿箬起身将桌上的烛灯吹灭,免得影响寒熄休息,而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尽量摒除纷杂的思绪。   屋外的风声依旧,吹在窗户上发出哐哐声,苏妍和苏老爷住的地方就在他们对面,时不时还能听见小女孩儿的咳嗽声。阿箬没睡着,她也听见了自己屋子里的动静,寒熄起床了,慢慢朝她靠近。   阿箬没睁开眼,她察觉到了寒熄朝她看来的视线,而他弯腰朝阿箬靠近,然后将她搂起,抱着阿箬转身走向床榻,将她放在了床上,又给她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阿箬的心跳快得厉害,砰砰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明显,阿箬听见寒熄发出一声轻笑,她也装不下去,干脆睁开了眼。   对上寒熄的视线,阿箬眨了眨眼,浅笑一下:“我一直都没睡着。”   “嗯,我知道。”寒熄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心跳声很快,从我靠近你开始。”   阿箬:“……”所以她装睡全都被寒熄看在眼里了,太丢人了。   “床上暖和些。”寒熄道:“以后你睡床。”   “那怎么行?我若睡床了,您睡哪里?”阿箬虽这么说,可双手还抓着被沿,没有起来的意思。床上的确很暖和,因为寒熄睡过,所以被窝里全是他身上的香味儿,这个味道让阿箬很安心,也有些留恋不舍。   “我不用睡觉。”寒熄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让她微微抬起的头靠在枕头上。   夜很深,屋外的雪也很大,风呼呼地刮,屋内无光,可屋外有月色,淡淡的银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入,也能叫人看见彼此温柔的面庞。   宁静并未持续太久,屋外的月光似乎染上了一层颜色,寒熄朝窗户看去,片刻后开口:“烧起来了。”   “什么?”阿箬闻言,连忙起身,这时她才发现,那照入屋子里的光里微微闪烁着跳跃的火焰。   “那棵树,烧起来了。”寒熄说这话时,声音似乎有些低落。再看向阿箬,这一眼像是要将她牢牢记住,刻在瞳孔中,刻在心尖上。   阿箬没看见他的眼神,她听到何桑破碎的嚎啕声,忙不迭地往外跑,连鞋子也没顾穿上。 第110章 生命树:十   医馆的后院里种了一棵几百年的槐树, 槐树上挂满了这几百年来何桑救治的病人对他的感激与祝福,阿箬曾以为,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树。   可普通的树不会在寒冬天里也长满绿叶, 不会挂上成千上万条感恩的红绸, 也不会环绕灵气,便是夜里每一片树叶都发着淡淡的光。   这回阿箬看清了,那株槐树上每一片长出来的叶子, 都像是一滴功德累积的萤光, 那些萤光在大火中闪耀, 绿色与赤色交叠的地方,噼里啪啦地冒着五彩的火星。   一场雪夜大火将整个儿医馆里的人都吵醒了,所有人都围在了那株槐树边上, 因为天上还在飘着雪, 后半夜井口都被冻住了,根本没办法取水来救火。   阿箬的双脚踩在雪地里也不觉得冷,她双眼愣愣地盯着不管不顾朝火里奔去的何桑, 又一次在这个老人的身上看见了沧桑,这回沧桑中还带着绝望。何桑在大喊, 他扑到了树根底下, 想用地上的雪来救火,可雪被大火融化,白雪覆盖的圈子逐渐往外围扩散, 而那株树上布满了火油与酒, 根本无法浇熄。   “不、不!不不不!我的树, 我的树!”何桑抱住了树干, 他的身上被大火烧烂, 可他却像是不知疼般想要用自己的身躯护住那棵树。   怎么可能护得住呢?即便他不死不灭, 可那具身体也只是一具肉身罢了,从火焰中出来后他会慢慢复原,但烧穿了骨血的大火依旧会沿着树干往上攀爬,吞并整株槐树。   阿箬看见了芸娘,她就坐在一旁雪地里,火舌烧到了跟前她也不退缩,披头散发的,她身边倒下了许多瓶瓶罐罐,风中的酒味儿与火油的味道很刺鼻,而芸娘却很高兴。她深深地嗅了一口这浓烈的味道,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也感受到了些许报仇的痛快。   她记得这棵树,因为她小时候也被何桑救过一命,当时芸娘家里已经给了医馆银钱,何桑没收钱,却要年纪还小的芸娘在红绸上写下几句感激他的话。芸娘的家里条件不好,若她家有钱,后来也不会应婚约嫁给了一个农户,故而她从小没读过书,更不会写字。   芸娘不会写,但芸娘的爹会写,何桑却不同意,坚持要芸娘写下一句话,还自己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让芸娘临摹下来,算作她亲笔所书。毕竟何桑救过芸娘,李家人也确实感激他,便让芸娘学了半天,终于将那一句感激之言写得有模有样了才走。   红绸被何桑亲手挂在了院子里的槐树枝上,芸娘在他挂上树枝时还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心里也奇怪,对年幼时学了半天字的记忆尤其深刻。后来芸娘家里人听说何桑这人便是如此,给人看病给不给钱无所谓,但只要病好了,一定要给他写上一句感激之语,得他治病的本人写下才行。   也有人说,他这是道貌岸然,将自己的丰功伟绩挂在了树上,那多显眼?日后只要是入了医馆的人,都能看见他曾经救过多少人,他虽不要钱,可这美名却不落下一分。   他那么看重那棵树,芸娘就毁了它,谁让何桑治好了顾风这个哑巴,谁让他教唆顾风在公堂上指认王冲?只要她不好过,她也要所有人都不好过!   芸娘看何桑在火里几乎要烧化了,心中愈发地痛快,她哈哈大笑,笑声与何桑的痛呼声夹在了一起,裹挟于风中。   终于有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押住了芸娘,也知道这大火是芸娘放的。他们不在意芸娘如何,只在意冲进火里的何桑还有没有救,这么大的火,何桑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   火光外众人想要救何桑,却无能为力,两个小药童都流泪了,何桑的徒弟也在大声喊着师父。   阿箬逐渐感受到了寒冷,在她看见大火将何桑的皮肤烧化烧焦时,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朝大火奔去。   火光蔓延,整个医馆的院子里都是一片通红,这么大的动静,附近的居民很快也会醒来。何桑完全顾不上别的,他的身体逐渐不支,跪坐在了树干下,将头沉沉地磕在盘踞的树根上,发出了呜呜哭声。   阿箬甚至可以摸到他的肩骨,她将何桑从大火中拽了出来,便是自己也被火烧坏了一大片皮肤,最后两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了雪地里,看向已经冲天的火光。   槐树上的红绸都被烧掉了,一行行感激的字全都化作灰烟,何桑的样子太吓人了,他浑身焦黑流着浓墨似的血,滋滋冒着烟。   医馆里的人见状都惊呆了,即便他们知道何桑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在外被称为神医,也有一副可以长生的丹药,却从未想过一个人在大火中烧这么长时间,骨头都烧出来了,却还能活着。   何桑瘫坐在地上,望着那通天的火光,凸出来的眼珠子凝出了泪水,滑落正在生长新的肌肤的脸上。他的声音已经被烟熏哑了,嘴唇颤抖,喃喃一遍又一遍:“完了、完了……什么都没了。”   名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其实不是的,何桑在意的,从不是那点儿名声,他在意的是那些随着红绸消失也一并消失的绿叶,还有依附于树上多年积累的功德。   阿箬心头沉甸甸的,矛盾与不解,他要这些功德做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他迟早都会死在阿箬的手上?又或者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会想要积累这些功德,为他的来世求福?   阿箬见到自己的手竟还在颤抖地抓着何桑的肩膀,顿时松开,她其实本意是想要何桑死的,那他究竟被大火烧成什么模样,都与她无关。   阿箬抿着嘴,慢慢站起身来,眼看一片片绿叶变得枯黄,在大火中化成灰烟,而那些灰烟纷飞于白雪之中,如星火般闪闪烁烁,最终变成焦黑,一粒粒落在雪地里。   “我的树……我的树……”何桑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即便他平日里待人和蔼,与人为善,也抵不过他现如今面貌上的可怖。   何桑站起身朝芸娘靠近,那两个药童与他的徒弟都不敢正眼看他,他们发现何桑扭曲着那血淋淋又焦黑残破的身子朝他们走来时,顿时吓得松开了手,惶恐着往后退。   他怔了一下,阿箬的心口也揪了一瞬。   哪怕是照顾了多年的人,明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也在他靠近的瞬间本能惧怕与退缩,唯一不曾后退的,是顾风……   傻小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傻了,即便满眼都是恐惧,可依旧站定原处。   随着何桑一步步靠近,芸娘也终于知道害怕了,她浑身颤抖,脸上的皮肤苍白无血。在何桑走到她面前时才发出一声又一声惊恐地尖叫,大喊道:“妖怪!妖怪啊!”   何神医变成了妖怪,这一声声呐喊,也让那些原先就在医馆里的人不住退后,谁也不敢靠近何桑,他如洪水猛兽,与那棵树上的功德一般,一夕间崩塌。   何桑拽着芸娘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这张可怕的脸,他的手掐在了芸娘的脖子上,对她万分痛恨,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初他宁可芸娘死在医馆前,也不会为那一点功德而救她。   如今他什么也没了,那便什么也不怕,几百年来的付出就差这么一点……两百八十七年,已经两百八十七年了!   何桑的手越来越用力,芸娘的表情愈发痛苦,顾风站在一旁抖得厉害,他知道何桑是想杀了芸娘,以往的他不止一次为了芸娘可以去死,也不止一次想要杀了所有伤害芸娘的人。可这一次顾风动不了手,何桑救过他,每次芸娘将他打伤的时候,他都是到何桑跟前求药的,就连如今他身上的药,也是何桑叫人帮他敷的。   顾风不能帮芸娘杀了何桑,却也不能眼看着何桑伤害芸娘。   他猛然伸出手去推何桑,越是如此,何桑下手越狠,芸娘的舌头都伸出来一长截,甚至都无法呼吸了。她的胸腔剧烈起伏,濒临死亡叫她落了满脸的泪,顾风无法撼动何桑要杀芸娘的心,除非他抱着杀死何桑的目的,才能制止他。   阿箬甚至能看见芸娘的生命在流逝。   她没动,没有帮芸娘,也没有阻止何桑,她看向漫天飘零的火星和大雪,还有那些原先聚集于树干此刻却纷纷远离的灵气。   阿箬的眼神在这所小小的医馆四处打量,也终于在此刻看出了些许不寻常的地方来。   医馆是个阵,房屋的建造形成了一个阵圈,难怪医馆前的门总开了一条缝隙,原来不是怕深夜有人敲门他们听不见,而是因为这个阵需要一个豁口,来召集所有的灵。   凡是入了这个院子里的功德都被阵法困住,逃不出去,最重要的便是眼前这株正在燃烧的槐树,一切灵与功德都依附于上,靠树来存活。   它们化作了这棵树的树干、枝叶、每一滴水分,树被烧了,它们也都没了。   芸娘就要死了,这大约是何桑这辈子第一次杀人,所以他的气息喘得很粗,阿箬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甚至没有避讳。医馆门外挂着的两盏灯笼忽而被风吹下,落地时里面的油灯倾泄,瞬间燃烧了老旧的灯罩,上面颜色脱落的画顿时被火吞没。   何桑停手了,他的背很弯,悲痛地松开了芸娘的脖子,芸娘晕了过去,而何桑僵硬地朝医馆前方看去,能看见那条门前开着的缝隙处,正是两盏落在一起燃烧的灯笼。   那道门上的缝隙,被人破开了两道口子,正好能钻进一个人,原先打开聚集灵与功德的门,成了最终烧毁这一切的原因。   何桑也无需再求仅剩的十三年了,过去的两百八十七年,统统化作一场空。   他转身看向阿箬,目光呆滞,许久后才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何桑对阿箬道:“现在你可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   不再要那个十三年了。   医馆外的街道渐渐传来了一些人声,众人都看见了这所院落里冲天的火焰,都想过来救火。这么大的火焰只要风向一变,周围几所住宅都会受创,那些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喊着“走水”。   何桑便在这一声声中,走近阿箬,又重复了一遍:“现在你可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阿妹。”   贪生怕死这个词,似乎又不是何桑了。   阿箬问他:“那你医馆里的这些人怎么办?”   何桑闻言,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一声自嘲,似笑又似哭。   顾风的眼里只有他娘,不会在意何桑的死活,苏老爷的伤势不严重,药也配下,只要按时服用不过月余便能痊愈,至于苏妍的病……依何桑的医术,本就束手无策,他救不活苏妍,便是再留几日,他也救不活。   往日起死回生的本事,阿箬都知晓是怎么一回事,无需何桑多说,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等何桑的身体恢复,阿箬便在他们俩的周围设下结界,防止他人突然闯入。何桑如在衙门前重遇阿箬时一般,走到一个距离后便不再靠近了,那道距离于三百多年前原是不存在的,也在三百多年前砌成了高墙。   何桑身体里的仙气正在微微发光,他其实面对死亡一点儿也不胆怯,只是在临行前问了阿箬一句:“你遇见时雨了吗?”   阿箬微微一怔,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你是最后一个。”   何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许久的沉默,久到那些仙气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周围的飓风卷起了雪渣,一粒粒扫过他带血的皮肤,连带着那些纷飞的雪也变成了红色。   何桑又问阿箬:“他走时难过吗?”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垂眸没去看何桑,她回想了一下何时雨在最后那一刻脸上的表情,虽然茫然,却也并不痛苦,想来,他是不难过的。所以阿箬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何桑,她没有勇气去看何桑消亡,也不知何桑有没有看见她的回答。   阿箬的心里其实还有许多疑惑,在此时却都不重要了。   结界消失时,那株槐树也烧到了最旺的顶点,每一片叶子都化作灰沫,医馆里的人不敢靠近她。方才那一瞬的风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再睁开时何桑已经不见了,他们没问何桑去了哪里,如今看向阿箬的眼神,亦如看向从火中出来的何桑。   阿箬身上的伤已经复原了,她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光着脚走出来的,一双足在雪里冻得苍白,冷得没有一丝知觉。   何桑的仙气回到寒熄体内了,其实他不是岁雨寨里的最后一个,阿箬知道,她才是。   愣愣地回头,阿箬没看见一贯站在她身后的寒熄,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眼前瞬间犯花,好似方才她从房间里跑出来时,寒熄便没跟上了。   阿箬一来便看见何桑往火里冲,她当时没想要回头看一看,她以为寒熄一定会在。   医馆外的人砰砰敲响了大门,有的人已经等不及从芸娘劈开的那如同狗洞的门缝里钻进来,他们都带着一桶一桶想尽办法弄来的水,三两下便将医馆的大门给拆了。   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了医馆后院,询问发生了何事,两个小药童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何桑的徒弟哆哆嗦嗦地指着阿箬,开口道:“她、她把师父弄不见了。”   阿箬设了结界,他们并未看见她是怎么杀人的,只知道一个眨眼的功夫,何桑便消失了。   涌进来的百姓有去救火的,也有跑到阿箬面前质问她的,阿箬没心思去应对他们,她想回去找寒熄,小屋就在一扇月洞门后,阿箬很慌张,她直觉情况不大对劲。   可那些人不肯让她走,几个男女拦在了她的面前,问她何桑去哪儿了。   问的人多了,阿箬心里便开始烦躁,她越烦躁,围在身前的人就越多。她的心跳得很快,因为周围太多的人,甚至有些胸闷气短了起来。她开始用嘴巴呼吸,视线所及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好似很远,却叽叽喳喳刺耳地传来,如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纷杂如刀尖似的朝她而来。   “别吵了……别吵了!”阿箬双手捂着头,那些刀尖仿佛随着一句句话刺入了她的脑海中,她眼前的世间逐渐扭曲,每一个人都有好几重人影,房屋高低交叠,就像她醉了。   然后她听见了不止一种声音,那些声音来自于不同人。   “这么大的火该怎么灭啊?我也仅有家中水缸里的水能用了,井口被冰冻住了啊!”   “不用想也知道这火是芸娘那疯女人放的,她白天还来这里闹事的,天呐,她该不会死了吧?”   “师父怎么会变得那么可怕?我刚才不该退缩的,那是我的……师父啊。”   “何神医呢?去哪儿了?若何神医没了,这世间还有谁能救我的女儿?妍妍……”   “娃还在家里睡着呢,不行,我得把他们喊起来,这么大的火,恐怕一会儿就要烧到我家去了!”   “快看啊!这个女人的身体在发光,太吓人了!她该不会是妖怪,把何神医给吃了吧?”   ……   好吵啊,阿箬咬紧下唇,浑身颤抖。   真的好吵啊!   太多声音了,远近皆有,一句句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叫阿箬忍不住作呕。她胸腔翻涌,呼吸越来越弱,四肢发麻,冷到极致了便开始发热。   阿箬垂着脑袋,她闭上眼睛不想去看那些混乱的身影,捂住耳朵也不想听到那些声音,可声音还是在,越来越多……   其实周围已经没有人开口说话了,阿箬浑然未觉。那些围过来拦着她的人渐渐退下,望向她的眼神逐渐带着恐惧,他们围在一起瑟瑟发抖,甚至有些人已经转身逃跑。   巨大的火焰之下,阿箬微微弓着背,青绿色的衣裙被一道金光照得几乎成了透明的纱,那道光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由她的额头开始蔓延,如血管筋脉,也像是树的根,丝丝缕缕地传达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于是阿箬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脚轻轻飘离了地面,在她痛苦难当的时候,那些光芒将医馆的小院照得仿若白昼。   雪已经没在下了,空中有淡淡的花香味,像是清明雨后的茉莉,也像是深雪掩埋的绿林。   阿箬觉得好疼啊,她浑身上下都像是重新生长一般疼得她忍不住颤抖,她不想再听见那些声音了,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吵得她头都快炸了。   “闭嘴……闭嘴吧!”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开口的这一瞬喉咙里便似被火燎上了般,灼热疼痛。   便是死,阿箬也没觉得这么痛苦过,她连呼吸都做不到,整个人陷入了无力的挣扎中。   她突然有些伤感,不知是否因为何桑已经死了,所以下一个死的人就是她,也不知这痛苦的缘由,是不是与她念下法咒收回其他岁雨寨人的仙气一样?   难道这颗心,不由她自主归还寒熄吗?   可她还没见到寒熄呢,她不是不愿意还心,她只是想再见对方一眼,她不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此匆匆,是她率先跑开的。   阿箬她……想寒熄了。   “阿箬。”   飓风破开了雪地,漫天星辰坠下,化作了一场五彩斑斓的雨。   阿箬听到了寒熄的声音,她连忙睁开眼,从那些混杂的身影中,精准地找到了寒熄。   他一席月白华衣,银纱在风中如烟似雾,一头发丝像墨泼而成的瀑布,他慢慢朝阿箬走来,手上还提了一双女鞋。   阿箬愣神片刻,眼睛无法从寒熄的身上挪开。   寒熄开口:“不要去在意那些声音,别听他们,只听我说。”   阿箬微微张嘴,自寒熄出现,她便看不见旁人,只要他开口说话,她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阿箬很开心,她想即便现在就死去了,她也至少看见寒熄了,她想告诉他,他终于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远离人界。   人心很复杂的,寒熄在神明界,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那么善良温柔,在此间多留一天,便会多吃亏一次。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开口,静下心。”寒熄走到了阿箬的面前,他的手有些凉,轻轻地拂过阿箬的额心,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到耳后,又道:“只看你自己想看的,只听你自己想听的,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阿箬舍不得闭眼,却还是乖乖按照寒熄说的做。   她吸了一口气,这一瞬雪与风就像在呼吸间有了形状般,她感知到了许多特别的气息,也感知到了曾经寒熄口中色彩缤纷的世界,那些色彩有多复杂艳丽。   不仅是眼见的色彩,还有嗅觉、触觉,想象。   一切感知,皆成了特殊的颜色,特殊的形状,似乎触手可得,又很缥缈。   疼痛消失了,无力感逐渐袭来。阿箬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舍不得地睁开了眼睛,便见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寒熄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卷翘的睫毛颤动了她的心。   阿箬倒在了他的怀里,寒熄轻巧地接住了她,将她抱起。   那双被他带来的鞋,不知何时穿在了阿箬的脚上,阿箬靠在寒熄的怀中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场雨没淋湿阿箬与寒熄,只是将那些围在院子里的人逼退了而已,大雨浇灭了焦黑的槐树,随着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大树也应声而倒。   一粒琥珀色的石头在漆黑的灰烬中闪闪发光,尤其显眼。   阿箬想看那是什么,她动了动嘴唇,话还未说,寒熄便勾勾手,那块石头便掉在了她的怀里。   石头上印下一片叶子的纹路,像是佛家大师圆寂的舍利,但不是。在碰到阿箬的瞬间,石头上的光芒就消失了。   阿箬无力再去多看一眼了,她勉强睁着眼,问寒熄:“是不是因为岁雨寨里其他人都死了,所以这次施法才会如此消耗我的力气?我方才还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呢……”   “很害怕吗?”寒熄问她。   阿箬道:“也不是,就是想再见您一面,其实见到了您,我就死而无憾了。”   寒熄抿嘴,将阿箬抱紧了些,道:“先睡吧。”   阿箬撇嘴:“您近来,总让我睡觉……”   寒熄一怔,仔细想想的确是的,他总会哄着阿箬睡觉,又趁她睡着,偷偷亲她。   如此一想,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阿箬的嘴唇。唇色苍白,尚未恢复血色,而她额前的那一抹金光还在,只是光芒微弱,像水纹波动,很轻地蔓延全身。   寒熄抱着阿箬朝外走,将医馆里的一片狼藉全都丢给了旁人。   他走动时,阿箬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可她还能听到声音,一声声清脆的铃铛声随着寒熄走的每一步传来。这铃声与别的铃铛不同,阿箬曾听过的,在几百年前的结界里,在她第一次见到寒熄时。   “您的铃铛……找到啦?”阿箬的声音很微弱,问完这句,她就彻底昏睡过去了。   寒熄听见了,他瞥了一眼横抱垂在他手臂上阿箬的右脚,看着上面无线而环绕的三颗银铃,似是愣神,眸色沉沉,轻轻嗯了一声。   铃铛找到了,但已不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补上。 第111章 生命树:十一   东陌城的医馆经过一场大火, 烧毁了几间房屋,也烧干了一株槐树。   见证大火烧树的人有许多,每一个都可作为人证指认芸娘, 尤其是原先就住在医馆里何桑的徒弟和两个药童, 三人停雨之后天还未亮,便将芸娘再告上了官府,芸娘还未苏醒, 便被人带去了衙门。   一泼冷水当头浇下, 芸娘醒了过来, 许是经过何桑那样一吓,她见人都怕了许多,哆哆嗦嗦不论旁人问什么都不吱声, 知府叛了她几年牢狱, 又问起了何桑。   医馆里的三个人不知如何回答,何桑去哪儿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那个会玄术的女子将何桑杀了,也得让他们看见一具尸骨才是。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不见何桑, 一场大雨之后,也不见那两个擅长玄术的人了。   三人回答不出何桑的去处,只说了何桑在大火烧树的时候便冲进了火里, 烧了许久, 烧到后来皮肤都焦了, 露出来的骨头也被熏得漆黑, 又被人变不见了。   知府顿了顿后叹一口气, 他心中料定何桑应当是在大火中烧死了, 只是这件事对三人的冲击太大,才会让他们产生后来的幻觉。   而何桑究竟有无被大火烧死,也仅有住在医馆里的人看见了,后来救火的那些百姓并未瞧见,可他们知道当时的确有个妙龄女子在医馆院子里,浑身发着金光,像个妖怪。   那时夜空还下起了五彩斑斓的雨。   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事实上当天夜里,除了医馆燃烧大火,上空落雨之外,东陌城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落雨的迹象,只下了一夜的雪,厚厚一堆,早间还是蓬松的。   有人道,这是因为医馆里的药物有许多,被火烧着了几所药房,里面的药物气味混杂着熏出来,成了可致人出现幻觉的毒气,这才让他们看见了一样的幻象。早间衙门里的人去医馆,并未发现有什么发光的女子,也未瞧见有落雨的痕迹,于是这个说法逐渐被大家接受,此案也就落定了。   芸娘夜半纵火烧树,何桑于火中烧死,库房药材冒了毒气迷住众人,所以芸娘被判坐牢五年,医馆里的人回去收拾残局,周围的街坊邻居赶紧另找大夫瞧瞧,自己的身体里是否还残留毒气。   衙门将案件审理完毕时,天才微微亮,大雪转了小雪,东方初白,金红的云霞漫天。   芸娘被关牢狱前,脑子还是混沌的,她依稀记得变成了恶鬼的何桑掐着她的脖子,是顾风将她救了下来。可她跪在公堂上受审,一直到被押入大牢的过程中,都再没看见顾风了。   芸娘还想挣扎一番,她问狱卒:“顾风呢?那小子能眼睁睁看着他亲娘坐牢?叫他来见我!我、我想起来了,那火不是我放的,是顾风放的!是他放的!”   “疯子。”狱卒见她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摇了摇头,把人丢进了大牢里便不再管了。   芸娘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满身泥污与干草,她抓着大牢上的铁锁试图扯断,一边用力一边大喊:“不是我放的火!让顾风来见我,让顾风来见我!!!”   后来狱卒与人谈起芸娘,便说她在牢里不吃也不喝,不是在喊王郎,便是在喊顾风,喊到后面又骂起了曾经与她有过一段缘的富家公子,一场大病之后,人就呆了,只知吃喝拉撒,也不会说话。   那是后话。   芸娘被医馆里的人带去衙门时,顾风便没跟着了,他在医馆的院子里站了许久,才开始动手收拾起满地狼藉。那一株被烧毁的槐树一丝根都不留,焦黑的木块压倒了两间屋子的房梁,顾风做事默不作声的,却很利落。   医馆里的三个人回来时,便见到院子里的焦木已经被收拾到一旁,地面一大块漆黑的焦土又重新被雪覆盖上薄薄一层,碎裂的瓦片被顾风装在了麻袋中。他正清理烧毁的药渣,满屋子烧焦了的苦涩味道,的确像是知府所说的,昨夜皆是一场幻象,他们都中毒了,而何桑死在了大火中。   何桑的徒弟是跟着他最久的人,何桑没了,这所医馆也由他来管,他让顾风先去休息,他带着两个药童再收拾余下的残局。   男人又道:“等会儿我们都抓点儿排毒提神的药煎一副吃了,免得再出幻觉。”   顾风闻言,愣愣地朝男人看去。   男人与他解释了昨夜所见,他们也渐渐相信后来看到的都是中毒产生的幻觉,也唯有此可以解释为何天亮后,满屋找不到何桑。他们也奇怪,即便何桑被火烧死了,也该留有一副骨头才是,可再看那几百年的槐树都烧得一丝不剩,何桑的骨头大约也化作灰烬,成了这满地的黑。   顾风没回答,他也没喝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推搡何桑时触碰的感受,也记得早间芸娘被他们带走时脖子上还有深深的掐痕,那不是一场幻觉,是真实发生的事。   因为他也曾亲眼见过阿箬与寒熄将昏迷不醒的苏老爷悬在半空中,领着他一路飘到了东陌城外。   他们即相信何桑可以长命百岁,可以起死回生,又不愿在他真正的死亡方式上,沾染半点怪力乱神。   苏妍还在病着,苏老爷暂且离不开,听他们提起昨夜大火烧着了药库惹得众人中毒之事,便带着苏妍躲在了屋子里没再出来。   医馆里三个人一并动手收拾,的确比顾风一个人做的要快,顾风的双手布满了黑色,正愣愣地望着那忙碌的三个人,何桑的死,只够他们在回过味来时流几滴眼泪。他站久了便觉得累,转身走出医馆,看见满街道上的白色,再回头瞧着医馆里的狼藉,仅一扇门便似两个世界。   昨夜的大火并未殃及周围,甚至没烧到医馆门外。   顾风走了两步,双脚深深地踩在了雪地里,他的目光落在一处,愣了愣。   其实也不是没烧到门外,至少医馆门前挂着的这两盏灯笼也被火烧光了,仅剩下金属焊成的框架和一些斑驳的残布。   听人说,医馆门前的这两盏灯笼是何桑亲自挂上去的,他在东陌城多久,这灯笼便有多少年了,在他死的这一天,灯笼也随之消亡。   风一吹,灯笼的骨架滚了几圈,露出一小半被大雪浸湿又没完全烧光的布料来,依稀可见上面一条垂柳,与一只轻盈的蝴蝶,就在那两块没烧焦的布料后方,落了几个蝇头小字。   顾风弯腰去看,左为“时雨”,右为“阿箬”。   顾风记得这两盏灯笼上,原本的图案,左边是柳枝与飞燕,右边是小鹿和蝴蝶。   这灯有什么意义呢?若昨夜不是这两盏灯被烧起来,何桑或许不会放芸娘一条生路,顾风不知何桑的经历,自然不懂那株挂满红绸的树与门前的这两盏灯代表了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有很多很多,这么多年装哑卖糊涂,只一味讨好根本不在意他的母亲,似乎并未让他过得更好。他过去从未试想过其他人生道路,从不给自己第二条选择,但人生的分岔,也从昨夜与今早而改变,他觉得很累,所以放手了,可原来放手后,也会变得轻松。   顾风捡起那两盏残破的灯笼,将它们放在了医馆门后,然后慢慢走出了这条街,漫无目的,可也充满了自由。   阿箬在医馆晕过去后,便被寒熄一路抱出了那条街,去到了东陌城的另一侧才找了间客栈歇下。这一觉阿箬睡了足足三天,再醒来时一切尘埃落定,何桑的医馆都在重新修葺了。   距离东陌城一百多里外被大雪封山的路也由官兵开道,挖出了一条勉强可通过行人与马车的小路,周围轮派官兵守着,苏夫人一行人也终于得以入城。   苏夫人入城后第一时间去了医馆找苏老爷,从苏老爷那里才得知短短几日的时间里,医馆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何神医没了,也没人能救苏妍一条命,再提起来,苏夫人竟有些责怪当初在山下救了顾风的苏老爷,若不是他当时心善救顾风一命,顾风也不会回到东陌城,重新牵扯上芸娘与王冲。   若没有他险些被王冲打死那一件事,王冲也不会挨板子坐牢,芸娘亦不会发疯烧树,最后害得何桑死了。   但苏夫人也只是口头牢骚两句,毕竟她心里也知道,若他们没救顾风,恐怕要等到今日才能入城,何神医也许还活着,但苏妍说不定已经在前两日死于冷冰冰的马车内了。   后来医馆里的人才知道,原来苏老爷与苏夫人是京都里来的大官,苏老爷曾上战场杀敌,是有名的将军。但也因为曾经杀戮过重,导致有人预言他们不会有子,便是生了孩子也活不长久。   果不其然苏老爷与苏夫人多年也只生了一个苏妍,偏偏苏妍生下来便有病在身。   正因为苏老爷是将军,才可尽快调动东陌城的几十兵马前去除雪开路,至少这段时间内通往东陌城的道路开通了,来往的人也因此获取便利。   何桑既然已经死了,苏老爷与苏夫人继续留在东陌城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苏妍的身体尚未好转,他们还需在医馆内多待几日。吃够了何桑生前配好的一副药,等苏妍好转了,再转回京都找太医来看。   阿箬醒来时在客栈里闻到了一股淡淡清香,睁开眼便瞧见坐在窗边的寒熄,他有些慵懒地倚靠在太师椅上,身旁的案台上放了一盆文竹,郁郁葱葱,枝叶似绿雾。这个季节的文竹应当早就枯萎了,但阿箬知道寒熄可以使百花绽放,叫一株小文竹绿意盎然算不得什么本事。   她这一觉睡得浑身酥麻,骨头像是被人敲碎了又重新长回来一样,便是起来了,身体还有些不适,哪儿哪儿都觉得酸软,好在神智清明,精神不错。   “神明大人!”阿箬跳下床,寒熄回眸,第一时间去看她的脚。   阿箬抬起右脚,笑弯了眼道:“穿了鞋子的。”   为了表示自己方才下床用脚摸索到了鞋子且套上去了,阿箬轻轻晃了晃脚尖,结果听到了一串悦耳的铃铛声。她低头看去,便见到三颗银铃悬飞于她的脚踝上,随着她脚尖的晃动轻颤,铃声很细微,却如静室落针,清晰可闻。   阿箬愣怔,抬眸朝寒熄看去,眼神不解。   寒熄没看那三颗铃铛,只抬眉嗯了声:“以后要时时记得,穿好鞋子。”   “我知道了。”阿箬顿了一下,安静了许久又问:“您的铃铛,怎么会在我的脚上?”   “送你了。”寒熄转眸继续看向窗外,这话说得轻巧,好像对那三颗银铃也不甚在意。   阿箬抿嘴,想张口说这怎么能行呢?曾经挂在寒熄脚上的银铃,她怎么能也挂在脚上?这是寒熄的东西,她怎么可轻易收下?   可仔细想想……这却是寒熄第一次赠与她实质性的,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阿箬很喜欢,也舍不得还给他。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死了,银铃还是寒熄的,如今借来戴一戴,也无伤大雅?   于是这样纠结着,也不过几息的功夫,阿箬便被客栈楼下嘈杂的声音给打断了。   阿箬还不习惯自己脚上戴着东西,走路踮起右脚一瘸一拐地朝寒熄过去,尽量不让那铃铛发出声音。她站在寒熄身边朝外望,正看见一队人马从客栈前的街道上穿行而过,街旁还有一些百姓围观。   阿箬听觉好……似乎比以前更好了,她能听见那些交头接耳的百姓说起,这是衙门知道京都里的将军来到东陌城前,被大雪封路堵在了百里开外的山中,特又加派人手,尽快处理官道积雪之事,这些人都是往城外去的。   原来苏老爷是将军啊,阿箬心想,难怪他能一人敌两头饿狼,还能把饿狼杀死自己只落下点儿皮外伤。   只是有些可惜,苏老爷以命换来见到何桑的机会,却不能救活自己的女儿。   神明或有起死回生之法,但这世间并非事事都要神明插手落得圆满才算对的,如果当年岁雨寨的人没有吃寒熄,如果何桑没有活了几百年落得个神医之名,苏妍的结局,还是会被病魔缠身。   但,何桑终是何神医,不能救苏妍依旧令人唏嘘惋惜。   “您可以起死回生吗?”阿箬突然问寒熄,问完她又觉得自己白问了,如若寒熄不能,那当初他又如何复苏整片早就已经糟糕到极点如人间炼狱的沧州大地呢?   所以阿箬笑了笑:“我知道您一定可以。”   寒熄见她的笑微微幌神,被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给晃了眼,此刻他没想阿箬说的话,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却是很可惜……可惜昨夜轻轻亲吻,未能延长,今日再见她唇红齿白,又如万蚁蚀骨,心痒难耐。   寒熄喉结滚动,避开视线,起身关上了窗,不再吹风,只道:“也不是所有人,我都能起死回生的。”   阿箬以为,他话指苏妍。   有些人的命是天定的,即便绝处逢生,也会再恒生危机。   见寒熄起身离开,阿箬连忙追了上去,袖子里一样东西滚了出来,在地面碰了两下落在了寒熄的脚下。阿箬瞧去,是那天从枯树中捡起印有树叶纹路的琥珀石头。   她当时困极,没仔细看那是什么,待走到寒熄身边捡起再去看,阿箬才发现这粒小小的石头中还有一颗如莲子大小的黑色种子被封在里面了。   “这是什么?”阿箬好奇:“火也烧不掉,藏在了树里。”   “生命树的种子。”寒熄道:“佛子圆寂后可烧成舍利,记载其一生功德,而生命树亦是如此,这种子便等同于树化的舍利。”   “这东西……有什么用吗?”阿箬问。   寒熄道:“生命树的种子承载无数功德,你找一个地方将它种下,便能看见这棵树的一生,它从哪儿来,如何被种下,从何处汇聚的功德。”   闻言,阿箬突然觉得手中的琥珀石头有些烫人,她还记得槐树未被烧光时满枝挂上的红绸,这颗种子不出意外,是何桑种下的,若阿箬再将它种下,或许便能看见有关于何桑种它的因果。   她要去看吗?毕竟何桑已经死了……   都结束了。   阿箬有些纠结。   寒熄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顶道:“何必在意?是种子,总要种在土里才行。”   阿箬心头砰砰直跳,她抬眸看向寒熄,为他这句话而动心。   寒熄给了她一个去了解何桑的理由,因为种子,就该种在土里。 第112章 生命树:十二   人若一生行善积德, 总会遇见造化机缘,何桑自幼学医,尚未出师便遇上了战争, 自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的前半生坎坷, 也有过一个家室,生儿育女过,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的妻儿子女皆在流亡中或死或伤, 或被强盗土匪抢去卖了, 总之落到半百年岁,他依旧是孤身一人。   何桑有时也会想,不论他遇上多少艰难与险阻, 最终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或许真是上辈子积了许多福,回报于这一生。可人一辈子所在意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开,又未尝不是另一种折磨与惩罚, 所以长命与幸运,在这乱世中不知算得上好事还是坏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 便是他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   一个是阿箬, 被何桑救起时,她还在襁褓中,一岁多了营养不良骨头都没长好也不会走路。她被人丢在破旧的城墙底下, 那时世道还没乱成人吃人, 可也不会有人随意将孩子捡回去养活。   何桑见她生命顽强, 哭声都哑了居然还活着, 干脆把她带在了身边, 也没特地仔细着去养, 小家伙自己就长得很好,快两岁时才能走得稳当,但说话学得很快,对上何桑总会露出甜甜的笑。   她叫何桑爷爷,许是自幼便有了些记忆,知道她是何桑捡来的,故而将何桑看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给丢下了。   又过了两年,阿箬遇见了何时雨,小姑娘没有玩伴,何时雨又实在可怜,何桑心想养一个孩子是养,养两个也没什么所谓,便将何时雨留了下来。   大旱几个月,他给何时雨改了名字,起时雨是想顺应风调雨顺,祈望世道好转之意。可惜天不遂人愿,大旱接连两年,许多小河小溪都干涸了,何桑牵着两个孩子走在流民之中,被人虎视眈眈。   他想找个能护住他们的地方,机缘巧合之下去了岁雨寨。   岁雨寨中缺大夫,何桑多年游医的经历叫他见多识广,一些寻常的杂症他都能治好,一个大夫自然能被岁雨寨留下,但因情况特殊,岁雨寨也愿意帮着他一起养他带来的两个孩子。   阿箬与何时雨自幼是在无忧无虑下长大的,或许何时雨年长阿箬几岁,所以他看到的世界比当年的阿箬要多,他知道人大多是自私的、贪婪的,他也知道欺骗、与利用。   日子越来越难熬,就算是岁雨寨也不复以往。当年愿意留下何桑的是岁雨寨老一辈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族长,经过十年陆续死了大半,还有一些已经不管事,岁雨寨中说话顶用的变成了一些见惯了人吃人、人杀人,从祸乱世道而生的年轻人。   他们与岁雨寨外的蛮人唯一不同的,大约便是他们不会轻易去杀人,去掠夺。   可他们依旧期待吃肉。   蓝的到来,破了岁雨寨不吃人肉的规矩。因为她是从外嫁入岁雨寨的,在此之前她跟过别的男人,吃过人肉的味道,在岁雨寨素了几个月后实在熬不住,便想让寨子里的人去外拖两具尸体来。   恰好寒熄撞上了……   才死之人的肉不是臭的,且寒熄看上去细皮嫩肉的一瞧便知道不如老人的柴,也不似小孩儿那般不够吃,一整个岁雨寨三百多号人,熬一大锅肉汤,每个人刚好能分一大碗。   何桑不愿意,阿箬来找他,要他救寒熄时脸上都是泪,说话也抽个不停,何桑不曾见过她那么可怜的样子,他知道寒熄是阿箬的逆鳞,绝不能碰,他也想阻止,他甚至让何时雨去将阿箬找来。   何时雨没找到阿箬,何桑也被岁雨寨里的人说服了。   他们说蓝也会些医术,认得草药,知道如何救人看病,何桑一把老骨头已经六十好几了,能活几年也说不定,他们岁雨寨即便需要一个大夫,也不需要一个老大夫。   一旦何桑对岁雨寨无利,他们便可以放弃他,连带着放弃他的两个孩子。   他们说:“何时雨长得也嫩,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必不能吃了。”   他们还说:“那阿妹长得倒是标致,你这老头儿若是不听话,不配合,我们不介意等你死了,把阿妹给大伙儿分了。哦,不是分了吃,她还没男人吧?一家轮流着用几天,滋味必也是不错的。”   蓝在一旁笑道:“我可是新婚,不许分到我家男人这里来!”   那一瞬,何桑望向他们,与望见野兽无异,或许野兽也不似人这么恶毒,只想着吃人,却没有那么多折辱人的心眼。   何桑与何时雨还有阿箬只有三个人,如何对付得了岁雨寨中的三百余人,他再看向躺在石块上已然成为粘板鱼肉的寒熄,再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   何桑甚至想,人就留给他们好了,他要带着阿箬和何时雨离开,左右岁雨寨也不需要大夫了,他不能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再受迫害。   可吴广寄不让,吴广寄磨刀的功夫探头说了一句:“有肉大家一起吃,吃了肉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若成了外面的人,那我们对付起外头的人就不顾情面了。”   他们要将何桑和阿箬还有何时雨拉到一条船上去,那条罪恶的、吃人的贼船,只要他们也吃了人,便再也无法将自己择开。   何桑觉得恐怖,恶心,摆在他面前的,却没有第二条路。   他骗不过何时雨,却能骗阿箬,他骗阿箬那是一碗羊汤,想着把这几日熬过去,等岁雨寨那边松懈了,他们便逃走,从此天高海阔。哪怕他老死在外头,至少还保住了两个孩子。   世事不遂人愿,何桑没能保全阿箬与何时雨,甚至连自己也泥足深陷多年。   那一场篝火下的屠杀后,阿箬彻底疯了,他让白一去找她,可在阿箬那里听不到一句正常话。何桑可以指天发誓他这一辈子仅做过一件亏心事,便是眼看着岁雨寨的人杀死了寒熄,哄骗了阿箬喝下那碗人肉汤,便是这一件亏心事,却要他今后日日夜夜陷入噩梦之中。   岁雨寨散了,何桑也离开了,他没脸去见阿箬,也无法面对何时雨再看向他的眼神。   他们对他是怨恨、失望,人活一辈子,老来骨头都松了,何桑却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去过许多地方,也救过许多孩子,却再也没有一个能让他有勇气,有信心去认识、交心,他想他或许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也无子嗣,便是捡来的两个孩子最终也留不到身边。可他也松了口气,安慰自己,他成了老不死的,那两个孩子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身躯,至少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何桑孤独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很思念阿箬与何时雨,有时若一个地方的人好相处,他会在那里待几年,要是不好相处了,他就换一个地方待着,总之有一技在身,他也不会过得太苦太累。   后来他再一次听到了阿箬的名字,从某个游人的口中提起,如说书的那般说到一个青衣背篓的姑娘,擅长捉鬼降妖。何桑也无意间遇见过两个岁雨寨过去的旧人,他们劝何桑日后若碰见阿箬,有多远离多远,因为阿箬已经疯了,她背着一个竹篓收集尸骨,妄想将他们吃掉的神明复活。   复活的前提,便是杀了他们。   那是何桑第一次有勇气再面对阿箬了,他听了这个消息觉得再好不过。他活了一百多年眼见着世道从兴盛变衰极,又从艰难变顺遂,他活够了,也想自己至少能为过去的罪行赎罪,好从那连连噩梦中挣脱。   何桑大约是整个儿岁雨寨人中,第一个主动去找阿箬的人,他寻着那青衣背篓少女的事迹,找了几年也不曾与她碰见。一次意外,他被山间的大雪掩埋,五觉被冰封,竟在雪里昏睡了整整二十天。   山下已入初春,山林间的雪才开始消融,何桑的身躯从白雪中露出,被小沙弥捡入了山中寺庙。   那是一间小寺庙,香火不多,庙中的和尚也就十几个,众人围在一起吃饭,念经,敲木鱼,扫雪,晨钟暮鼓。   何桑在庙里住了大半个月,听了许多佛经,也瞧见了小小寺庙中甚至没有一座真正的金佛,却被金光环绕,灵气馥郁。佛说人有今生来世,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若今生功德厚积,来世福泽绵延。   何桑问:“若没有来世呢?”   岁雨寨的人吃过神明,被阿箬抓住了之后便是灰飞烟灭,不会有来世的。   “施主双肩积福,不像是没有来世之人。”那和尚道:“但你命中有煞,今生也不会太好。”   何桑闻言,心念一动:“这么说来,便是做过了错事,也可以求一个来生?是否只要我今生做够了好事,便能抵消往日的过错?哪怕一点,一点点也好!”   “行善不问结果,阿弥陀佛。”   佛渡有缘人,缘亦可自求。   世间处处都是土,阿箬并没有特地选个风水宝地,只是因为这种子特殊,所以她将种子带到了东陌城外鲜少有人经过的竹林里,踩出一块空地来,便将它埋了下去。   生命树的种子种下便发芽,亦可看见它的前身——一枝被和尚从小寺庙槐树上折下连花带叶的槐树枝。   槐树枝自入何桑的手中起,便像是一双时时盯着他的眼睛,自此看住了何桑,不让他起一丝行恶之心。   一间小寺庙,一个在外不知名的和尚所言,居然真叫何桑放在了心上,他就近找了一座城,选了一处址,小心翼翼地将那枝槐树枝种下。和尚什么也没说,何桑却自以为地想,若他连这枝随意折下的树枝都能以功德供成参天大树,那必然能以功德为他的两个孩子求一个安然的来世。   他为的从来不是自己,他也从未想过他自己。   这株槐树生前所见,皆是何桑。   他在东陌城开了医馆,与街坊邻居打好交道,与人友善,把买来的小院改成了小寺庙一般的建设,他并不知这是聚灵的阵型,只是想若那株种下的槐树枝以为自己还在寺庙中,说不定会愿意活下来。   何桑的院子里点上了檀香,那檀香被诸多药草味掩盖,他从那一日起就不再杀生吃肉了,每日夜间念经,终于有一日等来了槐树枝生根发芽,成了一个奇迹。   何桑亲自做了两盏灯,他见佛家亦有供奉的牌位,牌位前点了长明灯,他养大的孩子还没死,他不愿设牌位,可还想为他们点灯。   为了灯能够牢固,他用了钢丝打成了灯笼框架,用了最坚韧的布穿了两层,亲自在外面作画,在里面写上了两个孩子的名字,他想要灯长久,也想要灯长明。   左为时雨,右为阿箬。   何桑见佛有万,为吉祥云海,便以万求福,为他那两个不知流落于世间何方的孩子设了个功德数,以三百年为上限,每年救几十个人,为他们每个人求一万个功德。   存于生命树种子上的记忆随着生命树的成长,一点一点记录于它每一圈年轮之中,长在了它每一片叶脉之内。   最忙的那一年,何桑的医馆里容下了百人,不论是谁来求医问药他都来者不拒,给不给钱无所谓,但要留下一句感激之语,作为功德化作红绸,挂在那株槐树上。   春有槐树发芽。   夏有槐树生花。   秋它不落叶。   冬它依旧生机勃勃。   这株槐树与医馆门前的两盏灯笼一样,何桑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它上香、浇水、也从未有过一天落下给那两盏灯续油,即便是白天,灯也是亮着的。   他每得到一次功德,便将红绸挂于树干。苍老的人站在树下,望着一年年肉眼可见迅速生长的槐树,满含热泪,双手合十,像是已经看见了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点儿小能力,为阿箬与何时雨洗刷了他们吃神的过去,为他们求得一个安稳的来生。   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信这世上一切奇迹。   他能种活一支已经枯萎了的槐树枝,能长达两百八十七年不曾灭过门前灯,必能等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阿箬在那株树的记忆里,看见树下曾站过东陌城中绝大部分的人,看见有人来时哭着跪地恳求,走时又笑着跪地致谢。其中也包括一把火烧了槐树的芸娘,幼时的芸娘回眸看见何桑踩在木梯上,将她学了半天才写下的感激之语挂上树上,脸上露出娇俏的笑。   那年盛夏,槐树开了满枝的花,淡紫色的槐花垂下,片片纷飞,满院清甜掩盖了药味的苦涩。   当年的芸娘对何桑也是真的感激的,可那一日阿箬与寒熄在后院看见一阵风轻易将芸娘曾写过字的红绸吹下,或许从那时起,她心里对何桑的感激便一丝不剩了。   最后的最后,是漫天大火,和那个年迈的老者满目绝望冲入火中的画面。   他哭喊着“灭火啊,快灭火!我的树,我的树!”   他想用手护住枝头上已经挂了一万多条他曾救下的人落下的笔记,新旧不一,却依旧鲜红。   何桑没能救下槐树,如果不是因为不死不灭的身躯,他或许已经葬身火海了。   他看着正燃烧大火的槐树,哭的不是那株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树,而是两百八十七年不眠不休累积而来的功德,是他为阿箬与何时雨求的另一种可能。   种下的生命树种很快便长得与阿箬与寒熄在医馆后院看到的一般高大了,寒冬天里,槐树迅速经过了无数个四季,最后一季,秋,落满地的枯叶,冬,枝积白雪。   如今的槐树经死而生,不再有那么多功德,也招不来那么多灵气,它的树枝上没有漫天飘摇的红条,也将有关于何桑的记忆随着每一次落叶彻底清除干净。   阿箬站在树下,昂着头看向高高的槐树,有风吹过,脸颊冰凉。   寒熄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抹去,阿箬才恍然回神,又朝他望去,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轻道一句:“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是贪生怕死。   原来他不敢走近阿箬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愧疚。   原来他当年不是有意抛下阿箬,却是再也没有脸去见她了。   原来他不是与岁雨寨的人同流合污,他只是不想让阿箬与何时雨在当下受到伤害。   原来他也想过要摆脱岁雨寨,带他们远走高飞。   原来……他想求一个十三年,是因为他只剩下十三年了。   整整两百八十七年,用何桑无数虔诚与希望堆起的功德树毁于一旦,也将他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彻底泯灭,所以他不曾为自己解释,甘愿将他从寒熄那里得来的统统归还。   所以他在最后关头,还问了一句何时雨。   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如今的阿箬,还不曾见过何时雨。   阿箬得到了答案,心中既觉得释然,又觉得无奈。   释然于何桑并未与其他人一样,拥有了能力后随着时间而变坏。是她见到了太多坏人,才将曾经养她长大的何桑爷爷想坏了,是她小人之心,何桑依旧是过去那个会无条件对阿箬与何时雨好的何桑爷爷。   无奈于即便知道了,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何桑了。   没有何时雨,没有何桑。   他们岁雨寨的人,注定不会有一个来世。   阿箬也没有。   她的心间溢满了伤感,也有无尽的遗憾,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终于能赎完所有罪责的松快。   “谢谢神明大人。”阿箬道。   寒熄问她:“谢我什么?”   阿箬牵起他的手,不再去看那株槐树,而是走向离开竹林的路。   “谢您,陪我种树。” 第113章 生命树:十三   马上就要冬至了, 经过东陌城的官兵接连多日不懈努力,终于赶在冬至前将大雪封山的道路彻底清理畅通,就连两岸树上树下的积雪都被铲除许多。接连多日不曾下雪, 一条从外连接东陌城的路上白雪消融, 官道蜿蜒于田野之中,通往城墙围成的城池与城外零散的村落。   阿箬与寒熄离开东陌城种树后就没再回去了,他们一路往南走, 也没有再打听关于医馆后来的消息。   只是新年前的某一日, 无意间看见了顾风。   此地距离东陌城有三百多里, 阿箬与寒熄边走边停,顾风却比他们早到这一所小镇。他少年长成,身强力壮的, 在小镇中谋了个粗活干, 因不擅言谈,所以只埋头将一捆捆柴往酒楼后方的伙房角落里扛。   当时阿箬离他有些远,顾风不曾看见她, 但她看见有比顾风年长的人拍着他的肩,说他一句踏实肯干, 很不错。   阿箬手里拿着一块刚买还滚烫冒气儿的桂花红糖蒸糕, 才咬一口,含在嘴里吐出一圈白气,白气散去, 顾风也进了伙房, 没再出来了。   阿箬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 她觉得人这一生中的际遇都是奇妙的, 所以时隔多日居然还能再见到与何桑有关的人。   顾风与过去的白一有一点儿像, 都是不知道喊疼的孩子, 白一是生了病,自幼感觉不到痛,而顾风是极擅长忍耐,他怕他喊了,会遭人嫌弃。   白一比之顾风幸运的,是他从第一次遭打后就看得很清,知道爹娘不是他的依仗,知道给自己谋求生路,所以跑来跟在阿箬的身后。而顾风比白一幸运,大约是他这一生尚且有转圜的余地。   顾风曾走到了很深的极端,如今能看开,于他是好事,他才十几岁,未来的人生很长,总会遇到其他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人。   阿箬将嘴里的蒸糕咽下,满嘴淡淡的桂花香味儿。   她不再看向那间酒楼,而是侧眸与寒熄道:“我听卖糖糕人说,这个小镇外有一座古庙,就在山上,很灵的,您要不要去看看?”   阿箬说话说了一半,那双鹿眼在寒熄面前藏不住事,弯弯地朝他看来。   卖糖糕的老人已经八十多了,头发与胡子比街边残余的雪块还要白,阿箬闻到了桂花香恰好身上银钱还很多,便想买一块也算照顾对方生意。她当时让寒熄留在原地等她,自己穿过其他店铺长长的人群挤到了无人问津的蒸糕摊位前,买了一块蒸糕。   老人瞧她就笑,又瞧见不远处朝这边看来的寒熄,想做好生意,便道:“二位相貌好似仙子下凡,真般配。”   阿箬闻言,脸上一红,特地回眸去看寒熄,与他对上视线,却不见寒熄的眼神有丝毫不悦,想来他是没听见这老人的话。   于是阿箬也不否认,只道:“他当然是最好看的。”   “姑娘也好看。”老人称着蒸糕的重量,又对阿箬道:“听着口音你们二人不是本地的吧?来这里玩儿?我们这边过年的节目可多了,镇子外屏白山上还有个求姻缘很灵验的寺庙,现下化雪,正好能看见山间彩梅,二位可以去玩。”   阿箬接过蒸糕给了钱,因为太烫所以一直拿在手上没急着吃,心里想的都是老人说的话。   山上有个求姻缘很灵验的寺庙,她又没有来世,今生还剩几日也说不准,难道还要去求姻缘不成?可看见了寒熄,阿箬又想着,反正去玩儿而已,他们如今无事可做,去哪儿都一样,倒不如将她过去三百多年不曾有心情仔细看过玩过的,都经历一遍。   寒熄没与阿箬提她何时还心,阿箬心里却有数。   她不想占用寒熄的心脏太多时间,可前几年隋云旨送来的源莲卖出了个不错的价钱,剩余的银钱还有不少在她口袋里,寒熄是神明,或许等阿箬将心脏还给他了之后他便直接回到神明界了,用不到的。   阿箬想她给自己的期限,便是将这些钱用完为止。   她等了许多年,也在期待这一刻,哪怕心中不舍,她依旧会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寒熄而高兴的。   若山间寺庙真的很灵,阿箬不介意多给一点儿香油钱。   她眨巴眨巴眼,歪着头看向寒熄,等待过程中舔了舔嘴角,还能舔到蒸糕的丝丝甜味儿。   寒熄本与她互相对视的,便因为阿箬这一个小动作而晃了神,目光从她的眼神上落在她方才伸出一小截舌尖的嘴角。眼神移开后,便克制地收回,再看镇外的屏白山,道:“阿箬想去,我们就去。”   阿箬终于可以安心吃蒸糕了。   她以前的饭量很大,最近也不知是胃口不太好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嘴里尝着的美食渐渐没了多少滋味儿,饭量消减。原本这样一块蒸糕,阿箬一口气能吃三块也不浪费,今日一块还剩一小半便有些咽不下去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慌张的,心想大约也与身体里这股属于寒熄的仙力有关吧?岁雨寨里当年吃神明的人就剩她一个,即便她有意拖延归还心脏的时间,身体却还是起了其他排异情况。   阿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吃不下,也还是将剩下的蒸糕全都塞进了肚子里,噎得胸闷。   从小镇去屏白山不远,沿着主路一直走便能到屏白山下,再沿着屏白山随意一条走通的小道上山就可以了。   许是那个提起屏白山上有寺庙的老人的确太过年迈了,不知道屏白山上的寺庙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上山下山的路只到了半截,再往高处便没人去了。   一条路上有了许多杂草,台阶也高高低低地很不平整,阿箬抬头能看某个被树丛遮蔽的寺庙一角,依稀能从最高处瞧见凉亭,也能瞧见亭子里挂着的铜钟。   山间的灵气不少,阿箬如今眯着眼睛便能看见那些漂浮于空中的灵,像蒲公英一样被风吹得沉沉浮浮,飘飘摇摇,又在她靠近的瞬间拥挤过来,擦过她的袖摆衣袂。   大约过了半天,阿箬与寒熄才终于走到了山顶上,看见了从山下只能窥其一角的寺庙。   很可惜,寺庙的墙壁已经斑驳,色彩淡去了许多,难怪后半截上山的路这么难走,因为这间寺庙早就没有人了。庙中没和尚,也没有香火,只有一口挂着的铜钟偶尔被风吹动铁锁,撞击发出了些许清脆的咚咚声。   阿箬拉着寒熄,不可谓不失望,她原以为能看见小沙弥扫地,又或是能闻到檀香味儿的。   这里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少说得五十年往上,恐怕那卖蒸糕的老人也至少有半辈子没上过山,才会将他年轻时的所见所闻说给阿箬听,就为了能在阿箬这儿讨个巧,让她多买两块糕。   阿箬叹了口气:“白来一趟了。”   “也不算白来。”寒熄看出她眼底的失望,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顶,道:“山里有许多梅花。”   阿箬这才发现,寺庙的角落里的确有几株俏丽的红梅,因为□□枯的树枝遮挡了些许,加上她瞧见锈迹斑斑的大门失望而忽略了。   除了红梅,再沿着寺庙的外墙往后方走,还能看见许多上百年的腊梅,很粗壮的树干,枝丫上布满了晶莹剔透的蜡黄色小花。浓郁甜腻的香味儿与红梅的清香冲撞在一起,这些梅花居然成了整个冬季屏白山上独有的色彩。   阿箬的心情好转许多。   她的生命所剩无几,每时每刻都要算着来,不可浪费。不见灵验的寺庙,但至少见了梅花,这样也挺不错的。   阿箬摘了一朵红梅放在手上细细嗅着,她素来喜欢这些,因为在她小时候从未见过,所以颜色越鲜艳的东西,阿箬越喜欢。   只是梅枝不便做花环。   寒熄看她小鹿啄草般用笔尖去点手心里的红梅,看得像是有蚂蚁爬过胸腔似的,酸酸麻麻的。   寒熄微微扬起嘴角,眉头舒展,闭上眼再深吸一口气,满山灵气豁然被清风荡开,一瞬那些缺失营养只开了小花几朵的梅树纷纷汲取了足够的养分刹那绽放,开得几乎不见树枝形状。   阿箬睁圆了眼睛看向眼前一切。   寺庙的墙壁上依旧有脱落下来的一大片老漆,墙根上长满了青苔,又因冬季青苔枯萎,成了斑斑驳驳的黑黄色块,尽显枯败。周围盛放的梅花却将一切暗淡的颜色遮蔽,不论是红梅、腊梅,还是白梅,悉数于寒熄的一呼一吸间如争宠般开得又大又圆,娇嫩的花蕊于风中颤颤,处处弥漫着混杂的香味。   阿箬脸颊微红,看向寒熄一眼,收回目光,再看一眼,再收回。   如此反复好几下,她才听见寒熄道:“现在可以编花环了。”   阿箬一紧张,差点儿将手里那朵梅花给捏碎了,她张了张嘴,小声问道:“您如何知道我想编花环的?”   “阿箬配得上世上所有的花。”寒熄没直面回答,说完这话后,拈出了阿箬手心里的那朵再松开手指。红梅浮于空中,有风吹动,将周围所有梅花都摘了几朵,一簇簇成堆地往红梅周围靠拢,形成了清新雅致的花环。   他将花环递给阿箬:“戴上吧。”   阿箬讷讷接过,她没照镜子,所以不知自己此刻双目圆睁,满眼崇拜地看向寒熄的模样,像极了过去站在树下第一次见小银雀时的少女。不论寒熄对她做什么,阿箬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的确是她肖想神明,所以神明靠近一分,阿箬都能高兴自己占了便宜。   她虽害羞,但还是将花环戴上了,且点腆着脸去问寒熄:“好看吗?”   寒熄目光温柔,毫不掩饰地夸赞:“真好看。”   纵是满山的梅花,也没有让他们在此地停留太久,阿箬没深入寺庙里面,只是在半开的寺庙大门前探头朝里瞧了一眼,小庙宇与东陌城中医馆房屋的布局很像,都是聚灵的阵法。   寺庙里可以一时没有香火,却不能时时没有香火,这座小庙过去大约真的香火鼎盛过,所以即便几十年不曾有人来过,庙中佛像也依旧金光澄澈。庙的后院也有一株槐树,几乎上千年,藤蔓爬满了大半房屋的顶,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栏围墙边上,便是冬季叶片落光了也能瞧见其错综复杂的枝丫,更能叫人想象一旦春夏来临,那株槐树得长多少叶,开多少花。   繁花大约能淹没半边寺庙吧。   阿箬抿了抿嘴,帮它将这扇小门也带上了。   下山的路上,她还带着寒熄送她的花环,手指偶尔绕着发丝,心中有些沉重:“连赠与何桑爷爷一枝槐树枝的寺庙都已经断了几十年的香火了,佛未曾救那些虔诚的和尚沙弥,想来即便再给他十三年,也未必能求到一个圆满的。”   “阿箬无需求佛。”寒熄道。   “我也不信佛。”阿箬笑盈盈地看向寒熄:“我信神明,若有所求,我求您。”   寒熄眉眼弯弯,抿嘴一笑:“那你想求什么?我尽力满足。”   “求您……”求您别忘了我啊。   漫长的神明生命中,一个仅仅认识几百年的小小凡人,也将成为他无限岁月中记忆里模糊的一小点儿,便是模糊也好,阿箬只求她一直存在过。   话到嘴边,转为一句:“求您下一场流星雨吧?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流星雨呢。”   “好啊。”寒熄轻易答应了下来:“寻个无云之夜,我赠阿箬一场流星雨。”   “真的可以吗?”阿箬是真真的有些高兴了,那双亮晶晶的眼便似装下了满天星河般。   “可以。”寒熄点头。   阿箬轻叹:“不愧是神明大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世上应是没有您不能做到的事了吧?”   也有的。   寒熄见阿箬高兴,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他见她有一缕发被梅花花环缠上,伸手欲揭下来,探出的食指微微刺痛,指尖浮出几点金光,在与阿箬发丝触碰的瞬间吸入了她的发中。   在天地之间,神明的确可以算作无所不能。   可他如今,也有许多的不可能了。   寒熄睫毛轻颤,看向一小截消失的指尖,慢慢握紧,收回到袖中。   作者有话说:   生命树单元到此结束。   接下来就是阿箬与寒熄的故事了,也将很快迎来大结局。 第114章 夜不昧:一   游玩的路程无需费力, 费时费钱即可。   阿箬本来是想套一辆马车的,她不介意充当车夫驾车与寒熄多去一些地方,单靠双腿走路的话, 恐怕她身上的钱花完了, 也走不出多少城镇。   寒熄却道无需马车,也不知是不是特地为阿箬省钱,只买了一匹普通的马, 二人共乘一骑, 走走停停, 也在这个冬天去了不少地方。   阿箬心里还想着寒熄欠她一场流星雨,只可惜后来没有几个晴天,一路往南走不是落雪就是天阴, 到了晚间乌云密布, 不落一场大雨便很给面子了,更别说能看见星星。   越往南走,城池便越富饶, 冬日里出游的人居然也不少。   新年的前一天,阿箬与寒熄到了一个叫虹彩镇的小地方, 那小镇在鑫城之外, 靠着鑫城也带得稍稍富饶了些。虹彩镇的街道上也很热闹,因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七彩喜庆的灯笼, 商铺店铺还想趁最后一日多挣些钱, 晚间的店铺开到亥时才陆陆续续有人打烊。   阿箬入虹彩镇才刚到亥时, 一路有灯将她入镇的路照亮, 她与寒熄坐在马背上, 牵着缰绳慢慢悠悠地行走在小镇街道中, 便是冬风过巷,阿箬的脸也是红的。   她的脸红了一路了,因为寒熄的胸膛有些坚硬,阿箬的背后贴在她的怀里,即便她努力挺直腰杆,也随着身下的马每走一步,而不受控地往寒熄的怀里轻轻撞一下。   阿箬的身形娇小,坐在马背上只要寒熄牵着缰绳,便似将她抱在怀中一般。这一路他们走得不快,冷风又被寒熄的袖子遮挡,根本没吹上阿箬的身体,只拂过她的脸。可惜她心猿意马,脸上太红太烫,温度也吹不下来,只能在人多的地方四下打量,假装不在意,心跳却不可遏制地乱撞胸腔。   两人共乘一骑……果然太暧昧。   可阿箬转念一想,她还能享受几日暧昧?还能这般假装被寒熄抱在怀里几次?不剩多少回了!于是也劝慰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着。   找了一家客栈寒熄才下马,他伸手牵着阿箬,扶她下来,仿佛她是个娇弱的千金小姐。   阿箬抿嘴朝他笑了笑,有些拘谨地脚步没迈太大,她也曾背着寒熄的尸骨轻巧翻身上马奔腾,对骑马并没有那么生涩。   客栈小二接待二人,小二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女,为他们领路的过程中攀谈两句。   “二位是来鑫城游玩儿的吧?咱们鑫城是有名的削金窟,尤其过年这几日更是热闹。”小二将二人落住虹彩镇的原因,自然而然地归于此刻鑫城已然落下城门了,便道:“从明日起,鑫城三天入夜不休,城门也不落,届时便能见到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各个如二位这般富足。”   阿箬闻言,摸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荷包,她想她也没有很富足。   她与寒熄游玩,只想着山水,没想过去富饶的城池逗留,因为她以为寒熄更喜欢少人烟喧嚣的地方。一听居然有城池过年三天入夜不休,阿箬便多问了一句:“鑫城这三天不关城门,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小二笑道:“二位来前没打听清楚?风花雪月吃喝斗赌,都在鑫城,这三天只要你不杀人放火,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官府不管的。”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在过年期间也要赶往鑫城,好些个穷酸人在这儿过了一夜,次日便金银满车地走了。   官府虽未命令禁赌,却有钱额上限,小二还说有斗赛。   阿箬问:“斗鸡?斗蛐蛐儿?”   小二哈哈大笑:“也有,但没那么小儿科,咱们这边……斗兽!去年我便见到过,一只老虎,一头狮子,两个凶猛野兽在铁笼里头咬得你死我活,那场面可真是精彩。”   阿箬微微张嘴,着实惊讶了一番。   介绍了鑫城的好,正好路也带到了,小二请二位早些歇下也就离开了。   房门关上,阿箬还在想斗兽的事儿,寒熄的手正好落在她的头顶,揉了一下她柔软的发:“想去看看?”   “太血腥了。”阿箬摇头,那种场合不适合寒熄过去,他白衣翩翩不染纤尘,走入斗兽场旁又是血肉气味,又是野兽嘶吼的,太吵闹。   寒熄见她抿了一下嘴,轻声道:“若要玩儿,自然是玩儿没玩儿过的,见没见过的。阿箬,我们去瞧瞧?”   以后也未必能瞧见了。   阿箬抬眸看向寒熄:“您想去?”   “有些好奇。”寒熄朝她弯了弯眼:“我没见过。”   阿箬啊了一声,寒熄的好奇心还是挺重的,阿箬记得他话说得不是很利索的那段时间,便会对许多事情好奇。这种斗兽,别说寒熄没见过,就是阿箬也没见过,她也记得寒熄对一件事情好奇后有多倔强,非要研究透彻为止,所以阿箬点头:“好啊,那我们明天一起去。”   时辰不早,熄灯后阿箬如以往一样躺在了软塌上,侧身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察觉到了寒熄靠近她。   这段时间总是这样,寒熄会在她将要睡着后,把她抱上软床。   冬日里的高床软枕很容易便让人陷入深眠,阿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神明是不用睡觉的,她总想着将床让给寒熄,后来寒熄也总想着给她让床。   寒熄的怀抱很暖和,他的动作很轻,阿箬只有被他抱起的这个意识,瞌睡却没清醒多少。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彷如醉酒一般,动弹都嫌疲惫。   自从何桑不在了之后,阿箬夜间便很容易犯困了,哪怕她有时刻意保持清醒,也抵不过脑海中的混沌。   阿箬想,离她还心的日子越来越近,所以那一丝仙气也不再护着这具身体,说不定有朝一日她连受伤很快痊愈这一点都会消失,到那个时候,她挖出自己的心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想得有些多,阿箬眉心轻蹙,等寒熄将她放上软床,她闻到满被窝里都是寒熄身上浅浅的香味时,眉头又慢慢松开了。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温柔的气味侵略周围冰冷的寒气,如一团温水将阿箬紧紧包裹住,她在这团温水中可以自由呼吸,很惬意。   可渐渐的……好像呼吸也没那么自由了。   阿箬微微张嘴,深喘了一下。   月色倾泄,透过薄薄的纸窗落入屋内,微光勉强照亮屋中轮廓,躺在床榻上的阿箬裹在被子里,露在外头的几根手指突然抓紧身下被褥,又有另一只手覆盖其上,轻轻地穿过她五指的缝隙,与她相握。   寒熄吻了吻她的嘴角,像个卑劣的无耻之徒,于夜间趁人不备,偷偷摸摸。   方才他亲着阿箬的嘴唇忘神,也忘了阿箬或许无法呼吸,她张嘴喘的那一下,寒熄正舔她的唇珠,有些意外地压深这个吻,舔上了阿箬的舌尖。   濡沫,是寒熄以前在某个城镇中挂起的字画摊上瞧见的,两条紧挨在一起的鱼吐着泡泡,双尾交缠。   寒熄的手轻轻碰了一下阿箬的额头,将她眉心处的金光抹去,又小心翼翼地去吻她,这回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声音。   似猫儿一般哼了一下,便是那一下,让他恢复清醒。   方才抹去的金光重新印在了阿箬的额头,她好像是有些热,所以不耐地动了一下身体,踢一脚被子,露出了光裸的右脚。阿箬的脚掌好看,脚踝上的银铃也在她踢脚的那一瞬发出响声。   寒熄坐直,即便夜深,他也能清晰地看见阿箬的脸,看见金色的光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慢慢流淌,而他在阿箬身上设下封印她五感的法术,没多久就散了。   他抑制不住自己对阿箬的渴求,每日饮鸩止渴般在夜里偷偷亲个够。   如今,也快要抑制不住阿箬了。   寒熄看了很长时间才起身,他记得以前阿箬也会这样看他,在他从背篓中出来,又一次化作这具身体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箬都会在他合眼之后从软塌上走下,走到床边坐在脚踏上望着他的脸。   她对着他的脸心里想的每一句话,都能被寒熄听见。   少女早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沦陷动心了,其实寒熄陷得很也快。   那时他在阿箬的眼里总能看见与世道不符的清澈和希望,哪怕她的日子过得再苦,她的眼神都是朝未来看去的。大约是阿箬第一次在寒熄面前哭时,他的心境就变了,他喜欢看小姑娘昂起头望着他双眼亮盈盈的样子,不喜欢她漂亮的眼睛落下珍珠一样的泪水。   他觉得阿箬很可怜,不舍得她哭。   也觉得阿箬很可爱,要是她能一直笑着就好了,那双鹿眼弯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彼时他不懂情爱,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但若有几道选择摆在他的面前,那他的感情就很好分辨了。   ——允许她接近自己,还是将她拦在结界之外?   ——听她喋喋不休地说些琐事,还是打断她的话,让她省些力气?   ——说些好听的话为她解忧,还是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现实便是残酷麻木?   寒熄当时并未给自己这些假设,因为阿箬第一次进入他的结界是意外的巧合,可接下来她每一次能遇见神明,都是寒熄为她偷开了一扇门。   寒熄走到软塌旁,伸手拨弄了一下矮桌上枯萎多时的茉莉花,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已经如虚影般消失,也碰不到任何东西。于是他用尾指勾起一截枯叶,看它慢慢起死回生,看它发芽,看它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茉莉的味道很香,与阿箬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   不甜,是那种清新的,纯澈的,不染纤尘的味道。   次日阿箬醒来,天已经大亮。   她瞧见原先放在软塌矮桌上的一盆早就枯死了的茉莉竟然重新开花了,小小的白色花朵点缀在绿叶之中,迎着窗外冬季微寒的风,传来一丝丝清香。   寒熄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本书,此刻正坐在软塌上看,他右手的手肘支在了矮桌上,广袖遮住手指,那盆茉莉就放在手边,甚至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叶子偶尔能碰到他的衣裳。   阳光从寒熄的身后照入,将他周身笼罩在金光之下,发丝与双肩上浮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圈,阿箬一时没舍得靠近去打破眼前景象。   寒熄见她醒了,收起书,扬起一抹笑:“起了?要去鑫城吗?”   昨晚他们说好的,一起去看斗兽。   阿箬也笑了一下:“好。”   她洗漱一番,收拾好自己了再与寒熄牵手,阿箬走在寒熄的右手边,左手还没搭上寒熄右手的手腕,便察觉到指尖触碰的袖子溜走。   寒熄转身将书拿起放入软塌下的抽屉里道:“物归原处。”   又将那盆茉莉放在矮桌正中间,这才伸出自己的左手,对阿箬笑道:“牵。”   阿箬扬眉,把右手放入寒熄的手心,他的手有些凉,阿箬愣了一下,问:“怎么这么冷?”   “是吗?许是翻书的原因?”寒熄想要收回手,又被阿箬抓住:“我给神明大人暖一暖。”   阿箬的手心很烫,她昨夜睡得安稳,于暖和的被窝里待了几个时辰,便是出门吹了冬风,也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因为虹彩镇离鑫城不远,阿箬与寒熄便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往鑫城而去。   走在路上能见到许多行人,坐马车骑马的都有,看样子都不像是鑫城本地人,却如小二所说的那般,五湖四海之人都被鑫城这新年间三天入夜不休给吸引了过来。   阿箬昂头,看了一眼今早的太阳,暖而不刺眼。   “瞧着天气,今晚应当能有星星了吧?”阿箬问寒熄:“今晚我能看见流星雨吗?”   “再等等吧。”寒熄搓了搓发凉的右手,仅剩下两根手指的手不论如何握紧,都有些别扭。   他解释道:“这几日鑫城的人一定很多,人人都可见的流星雨,便不算送给阿箬的。”   阿箬一听,心中窃喜,表现在脸上,便是一抹极其灿烂的笑。 第115章 夜不昧:二   鑫城的确很繁华, 阿箬与寒熄在城门前排了许久的队才顺着人群入了鑫城,入城前还需签下绝不寻衅滋事的契书,若有违背, 不论户籍何处皆由当地官府审判。   进了鑫城, 处处耸立的亭台楼阁上张灯结彩,主街四通八达也依旧挤满了人。别的地方在新年期间不开店门,只想与家人团聚休息, 鑫城相反, 一年四季三百来日, 也只有这段时间最精彩繁盛。   阿箬一手牵着寒熄,一手牵着马,昂头看向两旁建筑, 五彩的绸缎从房顶上挂下, 垂于窗前门旁,上面画了不同的花纹图案。   再往里走就更是热闹了,主街分不同的街巷, 有专门卖珠宝首饰的,也有卖字画古玩的, 酒香茶汤, 各不一样。这里的确有小二说的斗赛,不单有斗蛐蛐斗鸡与斗兽,也有文斗, 过一条街再往里走的一座小桥旁, 便有摆桌设文斗的斗台。诗词歌赋画棋书皆算其中。   阿箬对文斗没什么兴趣, 她本来也不擅长那些, 只是斗赛都聚集在一条街上, 越过文斗才能见斗兽, 于是他们也随着人群流动而慢慢朝那边靠近。   一条小巷里都是墨香,还有的斗台上放了几枝梅花,别样雅致。   阿箬找了个看上去好说话的大哥问斗兽在哪儿,那大哥道:“斗兽只有晚上才有,现在野兽都在睡觉,还没放出来呢,等天一黑,周围的火把点亮了,野兽睡足了再出来厮杀,那才精彩。”   阿箬问他:“野兽从何而来的?”   那大哥道:“猎户猎到,再由我们城中的富商买回来,他们设斗赛也是赌局,可押注输赢。”   阿箬点头算是知道了,只是眼下才是上午,离天黑还早得很,他们本就冲着斗兽而来,看不见斗兽,便只能瞎逛逛了。   周围一群书生吟诗作对,以抽签而定的题目来赋诗,阿箬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寒熄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眼神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阿箬再顺着文斗的桌案看过去,目光落在了一个较为安静的案台上,那里围着三两人,都是来写字的。   笔墨备好,便见一位像是某个私塾先生的中年男人执笔写下几个字,干净利落地收笔,周围几人瞧了一眼他的字,顿时发出一声:“好!”   顺着喝彩声瞧去,白纸上的几行字的确写得好,阿箬对文墨不通,但特定的几个字她也能写得非凡,有些字,是当年寒熄教她的。   阿箬看向身旁的人,寒熄的目光也落在那张纸上。   很久以前阿箬没读过书,也不认得字,便是何桑爷爷包里仅存的几本医书上面也是图多字少,她仔细看过两回,记不下来。真的认认真真写过的字,都是从寒熄那里学来的,当时寒熄给她起了个名,将“阿箬”二字以木棍写在了干燥的地面上。   灰尘中的两个字简单也好看,阿箬便一遍又一遍临摹下来,从此记得了自己的名字。   那摊主请大家踊跃参加,也不知是谁从后头挤过来推了阿箬一把,阿箬往前走两步正好站在了案台正前方。摊主抬头一看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便笑着递上笔,也让阿箬当着众人的面写上一两句话。   她没那些文人提笔便能作诗的本事,本想拉着寒熄就走的,结果瞧见寒熄笑盈盈地望着她,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心中想的是当初寒熄将她的名字写在地上那一幕,便接过了摊主的笔。   一个“箬”字画于纸上,阿箬落笔后,周围几人都围了过来,纷纷夸赞她写得好。   阿箬看向纸上的箬字,与当年寒熄写下的八分相似,牵着的手突然被人握紧,寒熄的指腹轻轻擦过阿箬的手背,她呼吸一窒,知道他这是认出字迹来了。   “姑娘字如其人,好字,好字。”摊主将阿箬的字收起来,又问一旁的寒熄要不要也写一副,寒熄摇了摇头,摊主便让其他人动笔,最后这些字都要被他挂起来比拼,胜者还能得到个小奖品。   那些字里有几幅明显写得比她好的,所以小奖品阿箬也得不到。   本就是上前写着玩儿的,阿箬又在旁边看了几幅字,再看向自己写的“箬”,抿嘴笑了一下。其实“箬”不是她写得最好的字,她写得最好的是——寒熄。   知道寒熄的名字,是在他们遇见后的第二个月,几乎每天晚上阿箬都能闯入结界里会见神明,寒熄也像是怕她找不到自己般,总坐在那一棵树的同一节枝丫上等她。   那天寒熄给阿箬赐名,他靠在树枝上轻轻动一动手指,便有一根枯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这个字,他怕阿箬记不住笔画,所以写得很慢。阿箬努力睁大双眼去记了,也捡起寒熄方才写字用的枯枝在那个字旁边临摹了许多遍,从不像,到像,再学习了笔画步骤。   这一个字,阿箬写了一整个晚上,后来困极了就靠在树下睡去,天亮结界消散,夜里那充满灵与月光的世界彷如她的一场梦境,唯有遍地的“箬”字提醒着她,她从此以后拥有名字了。   再后来,阿箬也问过寒熄的姓名,寒熄在曾经写过“箬”字的地方,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那一夜阿箬没敢当着他的面去描摹他的字,却也依旧一夜未睡,生怕地上灰尘上落下的浅浅印记会随着几道夜风消失。   天亮之后,阿箬不见寒熄,但她记得他的名字。在他落笔的那一瞬间,她从未有过那般聪明地一遍就记下了所有步骤,轻重,撇捺,记忆在心。   阿箬的这个“箬”字学寒熄仅有八分像,但若要她写下寒熄的名字,大约是能以假乱真的。   果不其然,阿箬的字在第三轮便被比了下去。因为周围写字的多半是男子,女子都往首饰那边去了,故而摊主对阿箬印象深刻。他将她的字拿了下来,折好递给阿箬,可以让她带回去,也破例赠了个小玩意儿,算作安慰。   摊主赠送的是个刻了字的小葫芦,小葫芦上面用红绳串着,差不多尾指长短,很可爱精致。   阿箬收下葫芦道谢,寒熄倒是把阿箬写的那副字接过,收进了袖口里。   一整日吃吃逛逛,时间过得也很快。鑫城虽好,可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前几百年阿箬放在心上的都是寒熄,从未想过在吃喝玩乐上面多花心思,今日也算长见识,不知不觉她口袋里的钱便只剩下不足一半了。   原先打算只要身上的银钱花光,她就把心还给寒熄,现在看来在鑫城待下去,要不了三日,她肯定两袖清风,赴死也提上日程了。心里稍稍有些失落,于是攥着仅剩的那一点儿钱,阿箬也就没再买其他东西了。   将荷包藏回袖子里,阿箬接过寒熄手中的糖葫芦,这才牵起他的手扬眉一笑,道:“我从没吃过这个东西。”   小时候是没有见过,长大后便想着复仇赎罪,阿箬从不将钱花在享乐上,她也总认为寒熄尸骨尚未复原,她便不配享乐。   如今所剩时日无多,却可以将从前不曾吃过的甜都尝一遍。   糖葫芦表皮的糖衣很脆,里面的果肉却是绵软的,山楂的酸味带着一股微涩的清甜,阿箬尝了第一口便心想,难怪小孩儿都爱吃这个。   她顾着吃东西,没看路,也没发现前方斗兽的笼子已经被人拉出来了,而寒熄牵着她的手,早早占据了好的观赏位置,等阿箬的糖葫芦吃完,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铁笼很大,由多根钢条固定四方,十几二十个人踩在上面牢固缺口。整个笼子堪比一所房屋大小,立在闹市街头,外面用朱砂画了红圈,表示那里面是危险区域,所有观看的都得站在圈外。   斗笼设好,几番测验也没有问题,便要牵出斗兽来让人押注。   押注台子分左右,两边赔率一样,但赢来的钱得给设斗兽赛的人三成,这都是多年的规矩,大家都懂。   天色渐暗,围在斗兽笼旁的人越来越多,听见那些人窃窃私语讨论去年的比赛,阿箬的心里也忍不住沸腾。周围高楼上的灯笼都点亮了起来,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斑斓的色彩,五彩的绸缎从房顶飘下,再由灯光照亮,如天上的虹霞坠落凡尘。   远方传来鞭炮声与小孩儿的欢笑声,此刻阿箬才真正感觉到,新年的热闹。   寒熄突然出声:“要不要下注?”   “您要赌啊?”阿箬睁大了双眼,简直不可置信。   寒熄的表情看上去也非跃跃欲试,眉眼弯弯露出一副笑容,牵着阿箬的手略晃了晃,问她:“不想赢钱?”   阿箬心头噗通噗通快速跳了两下,她轻轻眨了一下眼,只觉得心间像是被一只猫挠了似的,痒痒麻麻的。   赢了钱,便能再多留一会儿了。   阿箬抿嘴,说不出不想两个字,她又怕自己说想,会显得自私。   寒熄没和她想那么多的时间,他松开了阿箬的手,摊开自己的掌心道:“钱给我。”   这回阿箬毫不犹豫地将荷包整个儿交给了寒熄,寒熄摸了摸她的头顶,道:“等我。”   赌局如何下注寒熄也不知道,他拿着阿箬给他的钱,看似坦然自若地随着人群走到赌桌前,瞥了一眼今天要斗的兽——两头体型相当的狮子。胜负不一定,有些人说其中有一头是去年打赢了的,他们见过那狮子威猛,便还要押那头。   阿箬占位置便没跟上,她垫着脚昂着头眯起双眼看寒熄,心里有些焦急,也有些激动。   神明赌钱,还是头一次。   两头即将要下场的野兽就在院子里关着,两边都有驯兽的人看守着,寒熄朝院子里远远看去一眼,眼神落在两头野兽身上,而后将银子从荷包里取出,放在了右手边。   他捏紧阿箬的荷包,这个荷包已经用了许久了,上面的绣花变得毛躁,颜色也褪了,不过荷包被阿箬时时揣在怀中,染上了些许她的味道。   寒熄的指腹抹过荷包上的玉兰花,转身往回走。   “如何?”才到跟前,阿箬便迫不及待地去抓他的手,将人拉到眼前问。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此生也没赌过一次钱,话问出口,寒熄便道:“放心,一定让你赢。”   阿箬当然知道寒熄一定会赢,他是神明,谁能与他相比?又如何能输了去?她问如何,是问寒熄的心境如何?   “您紧张吗?”阿箬吞咽口水。   周围的灯光越来越亮,办赛的富商已经将周围燃起了火把,火光通明,炙热地熏着最前一排的人,使得人大冬天里也有些发热。   阿箬摸到了寒熄手心里的汗便知道他一定是紧张的,她比他还紧张。   寒熄看着阿箬的眼,不禁笑了笑。赌钱自然是头一回,说不新奇是假的,可因为已经提前知道结果,所以也不紧张了。之所以手心冒汗,却是他将阿箬的钱包扣下了,这小丫头还没发现,又有些担心她突然想起来,要把钱包要回去。   轰隆一声,铁笼的大门打开,十几个彪形大汉护着两头野兽,将它们轰入了铁笼。   众人往后倒退一大步,见到真正能吃人的兽,谁也不敢靠前。   阿箬盯着笼子里的兽看,寒熄便盯着她看。   两头野兽剑拔弩张,一开始还相互试探,到后来一声声威胁的嘶吼发出,野兽打起来就连铁笼也发出哐哐的声音,周围的喝彩声一道高过一道,阿箬牵着寒熄的手愈发收紧。   瞧见其中一头狮子咬上了另一头的脖子,阿箬连忙晃着寒熄的胳膊,眼也不眨地望着火光中的两头兽道:“神明大人,您快看啊!好锋利的牙齿!”   夜幕降临,两头野兽也打得筋疲力尽,寒熄感受掌心里传来阿箬的温度,耳畔听着她时不时随众人一起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她也就是个没见识的小姑娘罢了,多活了三百余年,白长岁数,于他面前,心性一如往常,好似要把她见过不论有趣不有趣的所有统统告知他听。   阿箬激动时问寒熄,到底哪一头能赢,寒熄没告诉她,只让她自己去看。   他方才在押注时,特地看了一眼那两头野兽的命数,短的那个必是输家,所以他将钱放在了命长的那一头身上。只想着阿箬荷包里的钱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也好延长他们相处的时间。   一阵风吹乱了阿箬额前的发,寒熄瞧见,想伸手帮她理一理,才抬起右手又顿住,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又把手放下了。   广袖下摆一截空空荡荡,银纱上的云纹随风而动,一丝丝金色的微光从袖口溜走,如被吹散的雾,化在了拥挤的人群中。寒熄能感觉得到右臂的知觉正随着时间一丝丝消失,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像是浸于寒雨之中,疼到麻痹。   忽而天空迸开了一道烟火,不远处的街道上正响起砰砰的爆竹声,将过子时,人人都在庆祝新年。   一簇簇烟火冲上黑夜,今夜的星辰很少,可那碎落的烟火却像繁星点亮夜空,熄灭后的烟云于墨色的画布上落下一道道痕迹,风一吹就散了。   周围的人都昂着头朝天空看去,所有人都站在了自己最重要的人身边,他们肩依偎着肩,靠着彼此,在看见烟火的瞬间又想起了身边的人,于是几声耳语,几句祝福,旧年过去,新年便算到来了。   阿箬也被烟火吸引了,她在看见第一束绽放的烟花时,便想到了寒熄。   鹿眸中盛下星星与烟火的光辉,众人望着烟火,阿箬望着寒熄。   “神明大人,新年好啊。”她道:“祝您事事顺遂,永远开心。”   一句祝福如温水灌入肺腑,寒熄忽而就觉得右手不疼了,只是心口的位置又有些酸涩,不舍蔓延,嘴角依旧笑着。   “也祝阿箬所愿即所得。”寒熄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了怀中,闭上眼后深吸一口气,等缓解了胸腔满满的酸涩,才伏在她的耳畔道:“新年好啊,阿箬。”   伴随着最后一束烟火熄灭,斗兽笼中胜负已分。   寒熄果然赢了,将阿箬所剩不多的钱赢了翻倍不止。   阿箬高高兴兴去拿钱时,在身上摸了两下没摸到荷包,便问寒熄:“我的荷包呢?”   “旧了,买个新的吧。”寒熄道。   “也是。”那个荷包是她当初随手买的,用了许多年的确旧了,说不定有的地方破了洞她没发现,装了沉甸甸的银子还会掉呢!   如今也不缺钱了,阿箬大大方方地去小摊那儿随手挑了个绣桂花的荷包,装好银子后笑盈盈地望向寒熄:“还是神明大人厉害!”   今日花的钱全都赢了回来,吃吃喝喝等同白送。   寒熄看向阿箬弯弯的眼,眉目柔了几分:“高兴了?”   “高兴!”   “阿箬高兴就好。”   寒熄抿嘴,不动声色地与阿箬换了个方位,让她站在自己的左手边。二人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瞧瞧入夜不休的鑫城中,还有什么其他好玩儿的。   作者有话说:   补不完啦!明天再写一些! 第116章 夜不昧:三   从白天玩儿到黑夜, 又与鑫城百姓一道跨年,除了斗兽之外鑫城中还有其他有趣的玩处,戏台子架好了也有夜戏。   古话本子里的《梦罗降尸》, 说的是苦行的罗汉走到了个尸横遍野的村子, 那村子中的人已经死光了,唯留下尸体夜间活动,原来是背后有妖邪作祟, 叫那些百姓死也不得安生。苦行罗汉装作毫不知情, 借了其中一家尸体的宅院来休息, 在外看似睡梦过去,醒来后天光乍现,那藏在尸体背后的邪祟也被他于梦中降服。   夜间的鬼戏有些吓人, 戏台子旁还有专门奏乐的一群人, 敢在前头看的全是年轻人。老一辈的怕吓昏过去,小孩儿也怕被吓哭,倒是暧昧期间的少年男女忍不住朝这边看两眼, 男子彰显自己胆识过人,女子也可以娇羞依偎。   阿箬在斗兽那头赢了钱, 走走停停便与寒熄来到了戏台边, 这戏台上正演到罗汉借了个屋子睡下,他躺下前嘴里念念有词,说让当地鬼魂别见怪, 他明日走时会为众人上三炷清香, 如此便倒下瞌睡了。   那罗汉嘴里发出夸张的呼噜声, 不一会儿白烟飘过戏台, 躲在床底下的和尚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便钻了出来, 化作了罗汉梦中的另一个自己, 而那满村子里的尸体也朝床边睡过去的罗汉围上来。   那些尸体的身上都绑了红线,红线的尽头拴在了一名妖异女子手中,原来是这个女子操纵尸体,让满村子里的人死不安息。   罗汉沿着红线找到女子,细细一看才发现这女子竟然是鬼。   梦中罗汉一瞧,女鬼身上满是怨气,正要对睡过去的自己下手,他连忙阻止,问道:“如何才能解你怨恨?”   那女鬼没想到居然有活人能看见自己,心中悲憾,呜呜直哭,诉说自己死因。   原来女子也是这村子里的姑娘,只因为村后山间有妖兽出没,村子里的为求安稳,便隔几年选一个女子送上山去献祭,那一年正送了此女子上山。可女子原在别村已经有了婚约,虽未碰面,但双方长辈谈好,只要两个月便能成婚了,村里的人不同意,说轮到了他家便要她上山。   婚约被撕毁,她爹娘也被关押,村子里的人敲锣打鼓将女子送上了山,结果山上根本没有妖兽,有的都是野兽,野兽见到女子便将她拆吞入腹,女子就这样死在了野兽口中。   她爹娘伤心,不久后也去了,而她那从未见过的未婚夫也另娶他人,娶的正是当初将她押上山罪魁祸首的女儿。原来是下一次便轮到了那人的女儿,他才急着坏了旁人的婚事也要把他女儿的劫难给渡过去。   女子知晓此事心中生了怨恨,因为无人帮她收尸,她便成了孤魂野鬼,加之怨气难消,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杀了村子里的人为自己也为爹娘报仇,报仇解恨后心中仍有个执念未消,她还尚未成过亲。   这些路过村子里的人都被村中尸体吓死,其实女子也不是有意要害那些过路人,她没有身躯,只能操纵这些尸体,想要在人睡着后动手,与人完一次婚。   罗汉一听,这还不简单?他一拍手道:“我与你成亲如何?”   女鬼高兴,立刻就朝罗汉扑了过去。   奏乐变得欢快,一群“尸体”在台上布置起了婚礼,梦中罗汉竟也笑着道,不过是梦中一场婚,不染俗世自己,且能渡女鬼从此不害他人,这是一件好事,他便就这么做了。   梦中的婚事操办得还算隆重,台下众人看过了惊悚那一幕,轮到成婚,男女皆红了脸。   阿箬睁圆了眼睛低声道:“还能这样?和尚也能成婚吗?”   寒熄牵着阿箬的手紧了紧,他是知道凡尘俗世中成婚的意思,表示从此以后两个人的生命中便只有彼此。他不太懂大戏夸张,却知道便是睡梦中也不能轻许他人,莫说是成婚,即便是牵手、拥抱,只要是自己意识中所行之事,皆要负责。   所以寒熄摇了摇头:“他不该如此的。”   另有他想的似乎仅有他们两个,台上罗汉与女鬼成婚后,女鬼的手攀在了罗汉的肩膀,一声娇滴滴吟出:“大师,春宵苦短,莫负今朝啊。”   女鬼将罗汉扑倒,红裙压下,轻纱盖在二人身上,朦胧之间的台上两道人影纠纠缠缠,偶尔也有些叫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传来,随着那声音响起,又是一道白烟吹上了戏台。   梦中罗汉、女鬼、尸体、花烛悉数撤去,铜镜反射烛光照在床榻上一直睡着的罗汉身上,好似初升的日光。那罗汉起身伸了个懒腰,将梦里发生的一切悉数忘却,他应了自己昨日借住的话,临走前给满村子里的人上了三炷香,背上了自己行囊转身离开。   一声阿弥陀佛,几声锣响,戏台上的大戏结束,也有人下来收银钱了。   阿箬看着别人给多少,自己也给了多少。那扮演“尸体”拿着铜锣讨赏钱的人还没见过这般出色的男女,惊艳地朝二人瞥了一眼,又笑呵呵地绕过去。   从戏台前离开,阿箬还在想方才那出戏,她以前从没看过大戏,头一次便碰上有鬼的,有些新奇。   “神明大人觉得和尚这样做可对?他在梦里与那女子已经成亲且欢好,算不算破戒了啊?”阿箬朝寒熄望过去。   寒熄几乎没有考虑便道:“算。”   “果然戏台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他这苦行的和尚怕是不能功德圆满咯。”阿箬撇嘴。   寒熄又道:“说不定这也是他苦行中的一道劫呢?若他清晨醒来,念及梦里男女之情,他便跨不过这道劫数,若他醒来当真将此当成渡鬼,清醒便忘却,反而会助他修行。”   此话一出,阿箬的脚步略微顿了顿。   她依旧在看寒熄,只是心思飘远了些。   阿箬抬眸看了一眼天空,深蓝色的天空上坠了零星两点夜星,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她又捏了一下新买的荷包,里面银钱比来时还要多,只要她不乱花,仅付衣食住行撑着也能再过几年。   寒熄说,罗汉的俗缘梦,是他的一场劫。   那寒熄在人间的一切遭遇,是否也是他的劫难?待到功成圆满,寒熄回到神明界,阿箬也就成了他“梦中的女鬼”,不过是在他无尽岁月中的一夜幻象罢了。   要说她真是寒熄的劫数,寒熄能度过她这场劫难吗?待他大梦结束后,时时记得她了,是否也代表他渡劫失败?   到底是记得好,还是不记得好呢?   阿箬自是希望自己被寒熄记住,她所求不多,唯求能在寒熄的生命里存留一丝印记,如今看来,或许这丝印记抹去了才好?   “阿箬。”寒熄出声,阿箬这才回神,原来她一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看着寒熄的眼神也露出些许慌张,心烦意乱,手脚都冰凉了。   “在想什么?”寒熄问她。   阿箬立刻摇头,她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也不想因为自己扰乱了寒熄,她想若是为了寒熄好,忘记也是可以的。   寒熄察觉到她的难过了,一场戏,便让小姑娘生出了这么多多愁善感。寒熄拉过阿箬的手,将她代入怀中,轻声问:“是不是后知后觉,害怕了?”   “我才不怕鬼。”阿箬道:“是鬼怕我。”   “我却是有些害怕了。”寒熄说完这话,阿箬睁圆了双眼有些震惊,她望向寒熄眨了眨眼:“您……您说什么?”   “我说我有些害怕,不想再待下去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寒熄道。   “神明……是不会说谎的吧?”阿箬依旧不可置信:“您怎么会害怕鬼呢?”   “嗯,我不怕鬼。”寒熄用左手轻轻敲了一下阿箬的额头:“我也不会对阿箬说谎的。”   他害怕阿箬心里的胡思乱想,也害怕一切如戏台所演,大梦一场,彼此忘却。不过他想,他应该是不会忘记阿箬的,因为他的身上藏着阿箬的荷包,那上面有阿箬的气息,便是到最后一刻,他也会带着气息离去。   寒熄拉着阿箬的手穿过人群,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朝阿箬笑一笑。   周围灯火从二人身边略过,人群也略过,有些戴着面具的小孩儿冲过来,险些撞上二人,寒熄又将阿箬搂在怀中,一条手臂箍住了她的腰,等小孩儿跑开了,他又是对她笑笑。   阿箬看着他的笑,张了张口,到底没问出寒熄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既不是害怕鬼,也不是在说谎,那他害怕什么呢?   满城的人都在子夜之后狂欢,客栈里的房间不多,阿箬与寒熄找了三条街才找到一家寻常的小客栈,给了银钱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玩儿了一整日,阿箬确实有些累了,她洗漱后躺在软塌上,看着窗外微微发光的天空。太阳尚未升起,暗夜也变得深蓝,城中五彩的灯笼发着光芒,照亮新年。   阿箬躺下却睡不着,若是往常,她早该饿了,也困了,现下身体似乎感受不到困倦,对食物也没了往日的渴望。   小客栈的窗下挂着一截老旧的穗子,阿箬伸手拨弄了一下,翻身时,脚上的铃铛发出些许声响,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以为寒熄会过来将她抱上软床,可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对方。   近来的习惯真是要人命,她对寒熄越发不舍了。   “神明大人,我睡不着。”阿箬开口,没人回应。   她愣了一下,睁圆了眼睛翻身趴在软榻上,往床的方向看去,正好能看见寒熄躺在床上,脸对着她这方睡过去的画面。   薄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寒熄的脸如上等白玉精雕细琢,他合上了眼,呼吸浅浅,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睡着了。   阿箬有些惊奇,她还记得寒熄说他是不用睡觉的,以前睡觉,都是神智不算清明时配合阿箬,因为只有他睡了,阿箬才会睡着。   今日阿箬还来不及睡下,寒熄便已经睡着了。   阿箬跳下软塌没穿鞋,她小心翼翼地朝寒熄走过去,就站在床沿望着他,看他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颗悬着的心又定了下来。阿箬慢慢蹲下,如往常一样坐在了脚踏上,下巴磕上手臂,与寒熄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她动一动手指,便能戳上他的脸。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的,百看不厌,如今却是看一面,少一面了。   “神明大人,您睡着了吗?”阿箬出声,寒熄连呼吸都没顿一下。   她也不知寒熄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阿箬歪着脸,浑身放松后轻轻眨了一下眼,开口道:“神明大人,阿箬好喜欢您啊……要是您对我的新年祝词也能如许愿一样成真就好了。”   所愿即所得。   她想要的可多了,眼看就要实现其一,也当满足了。   可要是真的能所愿即所得,她还希望自己能永远都和寒熄在一起,无需他回应她的爱意,她只要时时能看见他就好了。   可惜她又不是神明,不可能所愿即所得。   戏台上所见阿箬没忘记,事后想想的心酸却也意外没有在她心里停留太久,她想豁达一些,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有她如此机遇?遇见神明,爱上神明,又陪伴了神明,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人都有贪心,阿箬也不例外,但她不会以自己的贪心,去伤及寒熄一分一毫。   若她真是寒熄来人间历练梦里的一场劫,便让她消失也可以。   寒熄好就够了。   阿箬已经很久没有趴在寒熄的床边睡着了,她只要在他身边便足够安心,没有很困倦,也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睡了过去。   初升的阳光落在阿箬的身上,笼罩在她一身青绿衣裙上浮出一圈浅浅的金光,阿箬的手抓着寒熄的手,闭上眼便如昏迷。两只贴在一起的手上浅浅的金色流过,如一团温水细流,顺着寒熄露在被子外头的左手,传达到阿箬的手上,慢慢流入她的四肢百骸,点亮了她的额心。   仙气被抽离的感觉令人不适,寒熄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便醒来了。   苏醒后,所见的便是趴在床边的阿箬。她睡得很沉,再也不会因为一些细小的声音而一惊一乍,也不必担心他会在她的一不留神间发生意外。   寒熄看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疼痛是从这里传来的,只要触碰她,仙气似乎流逝得更快。可寒熄却有些舍不得抽回手,因为此刻他的指尖很凉,阿箬的手心却很烫,那些温暖不光要走了他的仙气,也填补了些许他不能与阿箬更加亲近的不甘心。   右肩下垂挂着空空荡荡的一截袖子,寒熄已经不知道,下一次消失的是他身体上的哪个部分了。   阿箬以为她赢了钱便能在心里悄悄延长她与寒熄相处的时间,所以她窃喜她的陪伴能久一些,寒熄多希望事实也能如阿箬所愿,她的陪伴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这具身体本就是个装载仙气的器皿,一切都要回归正位,走向他从最初就知道的结局。   从岁雨寨的人架起火堆时起,从他不能动弹心中又可惜不能见到阿箬最后一面起,从他叫住何时雨,请对方把自己的心交给阿箬时起。   他便知道,即便将来有机会重见世间,他也回不去神明界了……   阿箬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又是在寒熄的床上醒来。   而寒熄坐在客栈的软塌上,侧对着她的方向,在阿箬一睁眼时便对上了对方的视线,阿箬朝他笑了笑。   阿箬跳下床前发现鞋子已经被寒熄从软塌拿到了床边,她老老实实穿上,走到寒熄身边朝窗外看了一眼。   经过一夜喧嚣,鑫城街道上的人依旧很多,有的喜欢白天采买,也有的喜欢夜间出没,鑫城果然如小二说的一样,恐怕这三天街道上最不缺的便是人挤人的盛况了。   阿箬收回目光,问寒熄:“我们今天玩儿什么?”   寒熄望着她的侧脸,阳光从上落下,透过雕花的窗顶,将几朵梅花的形状投在了阿箬的脸上。灿烂的阳光下,她的笑脸比烈阳还要灼目。   寒熄没舍得眨眼。   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去哪儿?”阿箬疑惑:“不玩儿了吗?”   鑫城才只逛了一小半呢。   寒熄点头:“不玩儿了,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给你看一场流星雨。”   “好啊!”阿箬一听是去看流星雨,连忙答应了下来:“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去牵马!”   出房门时阿箬心想,寒熄果然是更喜欢山水的,所以才想要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下一场只属于她的流星雨。   不,是他们一起看的,流星雨。 第117章 星和月:一   从鑫城离开后再往南下, 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再过两日便要立春,途径的城镇尚未从新年的欢腾喜悦中出来, 便又要开始准备过立春。   阿箬问了路上的行人, 附近是否有可玩的山川,只是靠近鑫城这边都是一些小山丘,上了小山丘也看不出星空的美来。倒是几百里开外有一座野山, 唯一的特点便是够高够陡峭, 山下亦无居民村落, 因传闻那附近有野兽出没,除了一些胆大的猎户,少有人过去冒险。   阿箬一听那里人迹罕至, 便想着看完星星没地方落宿, 犹豫要不要和寒熄换一个地方,她还没开口提出,寒熄便道:“就去那儿吧。”   越近, 越好。   既然寒熄想去,阿箬也无异议, 她问那山叫什么名字, 旁人道:“那山下不住人,名字也有许多,因为一柱擎天, 像一根竖立的毛笔, 叫过毛笔峰, 也叫过一指山。”   总之见过这山的人看山像什么, 便叫什么。   阿箬又问:“那山怎么走?可难找?”   那人道:“不难找, 你只要沿着官道往南走, 过几日便能看见山了,那山特殊,你一眼就能瞧见。”   阿箬道谢,与人作别后,她便与寒熄一起往那座奇特的山而去。   几百里路骑马也要两日,期间阿箬与寒熄在途经的小镇休息了两日,待见到旁人口中的毛笔峰那日,恰好是立春。   立春时,南方的桃花将要开了,桃树枝上长了许多绿色的小嫩芽,几朵粉嫩的花骨朵儿藏在了绿叶之中,尚未盛开,只有凑近才能看见。   毛笔峰如旁人所提那般,很好找,阿箬远远就能瞧见独特的一座山,似天上巨石落下一般,又像雨后独独一根春笋冒出了地面,笔直地伫立在远方。   能看见山,再走近山,还需一日。   立春的早上下了一场薄薄的雨,阿箬与寒熄天才方亮便离开的小镇,他们背对着小镇往毛笔峰方向而去,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阿箬就像被寒熄搂在怀中一样。   春雨后风里有淡淡的清香,毛笔峰下无人居住,山下的路也有些难走,他们从天未亮往这边出发,待真的走到山脚下时已经是傍晚了。   山间有小路的地方可以骑马,但杂草遍地,根本瞧不见路的地方马便不能过去了。且毛笔峰的确陡峭,一般的山路只到山脚,不再往山峰而去,许多地方全是平石没有台阶,若想上山,如直线攀岩,很困难。   走到后来阿箬与寒熄一道下马,他们站在一个根本没有路的地方朝上看,再想往上走一截必须得会飞才行,他们来时已经背着落日走了一小半,耗去不少时间了。   阿箬牵紧寒熄的手有些犹豫:“不然我们还是换一座山吧。”   “不换。”寒熄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身后传来,他道:“阿箬闭上眼,我送你上去。”   毛笔峰的确难走,阿箬也无需寒熄念咒语送飞上山,她只是怕接下来的山路都是如此,登山麻烦,奇山也危险。   见寒熄坚持,阿箬回头看向她,正迎一束落日光芒,她微微眯起双眼,仅能看见金色光圈下的一双桃花眼。   阿箬道:“我先上去开路,神明大人您后一步走。”   山间的风吹过二人的发丝,寒熄的头发也一根根地飘洒起来,每一根都染上了落日余晖。阿箬迎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却能清晰地看见阿箬眼底的晚霞,也能看见晚霞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照得发亮。   早间虽有薄雨,到了下午阳光便很好,晚霞洒上漫天纤云,一个眨眼便变换了一种颜色。   阿箬念着法诀上了一层小山,寒熄便跟在她身后,她每走一小段都要回头看去,怕寒熄没跟上,也怕自己没替他踩好下一段落脚的路。   如此走了至少十多段复杂难爬的山路后,临近山顶,毛笔峰的路终于好走了许多。从外看,山尖如笔锋,脚下踩的终于大部分为泥土,山里的植物因无人砍伐而野蛮生长,其中夹杂着许多野生桃树杏树,都生枝发芽了。   阿箬站在石阶上,看着离自己两个身位之下的寒熄,赤红色从西方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有风吹过他的广袖,袖上纤云如腾腾的雾气,又似泼墨落笔的尾,渐渐消散。   银纱上的赤红折射出斑斓的五彩,寒熄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高处朝他伸手的阿箬。   阿箬几乎蹲在悬崖边上,此刻再低头朝山下看,她才发现自己与寒熄究竟爬了多高的山,走了多峭的路。与寒熄对上视线的刹那,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将右手伸长,晚风吹乱了她的发,而她发上的那一截竹枝上的竹叶青翠欲滴,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   “我拉您上来。”阿箬知道寒熄无需她帮忙,可这是最后一阶了,上面的路他们还要牵着一起走呢。   寒熄眉目舒展,抿嘴回了个笑,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与阿箬相握后借着这一股力,轻巧地落在了阿箬的身边。   神明无需爬山的,只要神明想,他便可以从山脚飞身上山,甚至可以将高山夷为平地,可眼下这一层小小的台阶,对寒熄来说都有些费力了。   他就像中了化骨的毒,浑身绵软无力,不知下一次失去的是身上的何处,却又像每一处都在步入消亡。   一股清澈的味道钻入呼吸中,寒熄望向与自己站得很近,如同被他抱在怀中一般的阿箬,那股味道是从她的身体里传来的。是他初次在她身上所闻见的味道,是破开她满身染上的俗尘脏污,于她心中、眼里慢慢浮出的干净清新的气味。   寒熄遮蔽了绝大部分的落日,金光从他的衣服周围透出,阿箬昂着头看向他,再歪头看向他身后的太阳,瞳孔震颤,双目睁大,逐渐露出了惊艳之色。   毛笔峰下是一片旷野,只有很远的地方坐落几个村落,漫天赤红的火烧云将西方的天晒成了烈焰的颜色,沿着这灿烂的颜色往东方延去,与蓝色的天空交叠,照印在其他三方所有云彩之上,便成了紫红。   落在人身上的光也变了颜色。   寒熄一袭白衣随着日光变换而变,由金色成了红色,再由红色成了淡淡的紫。阿箬不曾这么认真地看过风景,即便以前她也看过日落与日出,却没有哪一刻像今日一般感叹世间自然的奇妙。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月亮就已经出来了。   淡淡的紫红色云霞旁边便是一轮弯弯的月牙,天还未全黑,月牙周边便能看见几粒闪烁的星光。   “好漂亮啊。”阿箬暂且没有离开断崖这处,而是目送那轮太阳越落越深,直至消失在另一边的青山之下。   “我过去的眼里,从没有这些。”阿箬轻叹,又有些遗憾。   她生活的十六年里,从不见如此漂亮的云霞景致,世间也没有这么多色彩,灰暗笼罩在沧州大地上,没有花,没有树,没有生命,一切都是枯萎的,腐烂的。后来的三百多年,寒熄以生命唤醒的大地,阿箬却从未认真看过一眼。   她不敢浪费时间,几乎不眠不休地去寻找一切可以将他唤醒的方式,如今回望,原来经过几百年的时间,世间已经变得足够美好了。   饥饿到人吃人的现象,已经写在了史册之中,成为过去,成为历史,一切都从枯林中一片盛放的蓝色小花开始,其实那个时候,阿箬就应该好好去感受一下由寒熄救回来的世界。   如今苍生颜色,皆是他填上的。   “难怪您喜欢在一个地方待上许久,也不急着找岁雨寨的人,我差点儿忘了……您也没有见过这些吧?”阿箬朝寒熄看去,眉眼弯弯。   他从神明界来到人世间时,世间已经乱了,而他复苏万物后,也失去了性命,尸骨无存。   睁开眼后的寒熄在隆冬天里为自己盛放了满林的梨花,看着圆月下的潭水,感受掩藏在风雪里来年春色的生机。   所以他才会走走停停,对岁雨寨的人并不在意,反倒叫阿箬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焦急中。   自遇见白一后寒熄苏醒,直至现在,十一年。   这十一年阿箬陪着寒熄度过了春夏秋冬,见过了山川河海,她总想着若能再陪他久一点就好了,再久一点便更好了,她还有许多事不曾与寒熄一起做过。可回头望去,其实他们已经经历许多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这些美好,其实他们都一同经历过。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每一场雨与雪,每一季的花开。   那时寒熄的眼里有山青水色,有皑雪靛雨,也有阿箬。   阿箬忽而涌上一股怅然若失,她居然错过了那么多。   太阳彻底落下山间,红光也逐渐暗去,毛笔峰上的风变大,吹过人的衣袂发出欻欻声响,寒熄站在阿箬的右手边,空荡的广袖顺风翻飞。   “我们走吧,再上去一些有一块巨石台,我方才爬上来时瞧见了。”阿箬见最后一丝光芒坠入大地,她深吸一口气,牵着寒熄的手转身便走。   “好。”寒熄垂下眼眸,跟着阿箬走了一段山路。   林间的树木有许多,处处散发着清新的味道,柔韧的青草擦过二人的衣摆,阿箬在前面开路,每走一步都要踩实了才行。   夜色渐深,头顶的弯月散发着淡淡月华,照入林间,照在两人的发上。   寒熄的脚下一崴,桃花眼中闪过些许惊慌,他几乎膝盖击地,整个人伏了下去。   阿箬只觉得手中一空,她回头看向身后,只见寒熄左手扶着身旁的树,白衣上沾了几片青绿松针似的杂草,他慢慢起身,背微微弓着,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   “您怎么了?”阿箬的呼吸一窒,一股莫名的慌乱袭上心头,她不解地朝寒熄走近:“怎么摔了?”   寒熄扶着树,再抬眸看向阿箬,他摇了摇头道:“走吧,你说的巨石平台是不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阿箬直觉不太对劲,不光是眼前这一瞬的寒熄,仔细去想,近来一直都是不对劲的。她没有深究,因为她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阿箬没想明白。   “阿箬。”寒熄朝透露出一记笑容,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阿箬的身上,却道:“你回头看看天空,星星都出来了。”   阿箬听话地回头,昂首望向身后一片天空。   如寒熄所言,星星都出来了,深蓝色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画纸,银河坠在穹苍,漫天繁星围着银河闪烁,从极远处的光一直越过他们头顶的上空,开辟出一条通往天际的星河之路。   阿箬不曾认真看过落日,也不曾认真看过星空。   她唯一认真看过的,只有寒熄。   不待她反应过来,寒熄便已经走到她身边了,他的手很凉,触碰到阿箬的指尖时像是寒冰一般刺骨,阿箬连忙将他的手握住,想给他暖一暖。   立春山里的风的确很冷,可阿箬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寒熄的手也不再暖和了。   她心中有许多疑问又不敢问出,那股慌乱并未因为看见星河而消散,反而越沉越深。阿箬咬着下唇,手中的力气很大,她牵着寒熄的手不敢松开,也不舍松开。   “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阿箬的声音有些哑,她将目光收回,慎重地望入寒熄的眼里。   阿箬看见寒熄眼中的自己,看见那双桃花眼不知何时红了眼尾,更显得脸色苍白无血。她的心跳在这一瞬却如停止了般,重复一句:“神明大人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您怎么会摔了呢?”   凡尘之土染不上寒熄一寸衣衫,他站在雨里不会被雨水淋湿,站在雪中不会被风雪吹寒,便是踏过再泥泞的道路那双白色的靴子也不会有一丝杂色,寒熄的一切都被阿箬映在眼里、心里,不会记错,更不会看错。   方才那一摔,将寒熄的发髻摔乱,他从未有过这般狼狈需要手掌撑地爬起来,更狼狈地因膝盖重重坠地而压断几根杂草,粘上了衣摆,他连发上的银簪都歪了。   阿箬的心中无比害怕,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她看向寒熄的双眼在这片刻的静默中便已经湿润,眼眶里积攒的眼泪无需眨眼,风一吹就要落下了。   寒熄的嘴唇微微颤抖,许久后他才道:“嗯,我不会对阿箬说谎的。”   他只是不说,却从未想过欺骗。   寒熄握紧阿箬的手,避开她的询问,右腿上传来的疼痛愈发明显,浑身的力气也在抽离,这具身体就快要支撑不住,他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我们……我们去看星星吧。”寒熄抓着阿箬的手,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那双桃花眼望向不远处的巨石平台。大石如从天而降般与周围的林木格格不入,却是个难得的观星场所。   寒熄的力气其实不大,他所剩无多的气力都用在了行走上,阿箬便如一张风筝般被他拉往石块,她比寒熄慢了两步,清晰地看见月光下他的右侧袖摆仿佛透光,在风中卷乱。   而寒熄坚持着朝前走去,一脚深,一脚浅。   他不低头去看自己此刻走路的姿势有多狼狈,也不敢回头去看阿箬的眼神,他只不断重复着答应过阿箬的话:“看星星……走吧,阿箬,我们去看星星。”   银纱衣摆扫过青绿的草地,寒熄的左腿也卸了一丝力,他往前踉跄了两步,因为没有右手扶树,左手拉着阿箬一并往前,堪堪站稳。   金色的光如萤火虫般顺着月白的银纱从草地中钻了出来,漂浮于空中,像是一粒粒闪烁的星芒,随风一吹,寒熄空荡的袖摆上纤云散去,隐了小半边身躯。   “神明大人……”阿箬的心脏停了,呼吸也停了,她的脑子不够用,眼睛仿佛也坏了般,所见惊吓宛如凌迟,从她的心脏开始,一片一片血淋淋地割下来。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寒熄随风而散的袖摆,更不敢看每一阵风吹过他的衣袂,吹过他的发丝时,从他身体里被吹出的仙气化作一粒粒金色的尘埃。而他被吹散的……就此便散了,好似再也拼凑不起来。   阿箬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的手握紧,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胸腔刺痛,备受震撼,这比以往每一次噩梦都要骇人,阿箬立时手脚发麻。   “您……怎么了?”   “神明大人!您怎么了?怎么……怎么会这样?!”阿箬抓住了寒熄的左手,掌心下冰凉的体温让她浑身发寒,她抬起寒熄的手,却见他的指尖上透着金光,像是细细的沙,缓慢地从她的指缝中溜走。   阿箬彻底崩溃了。   她紧紧抓着寒熄的手臂,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直至那些眼泪穿过他的手,落在了她的手心里,阿箬一声沙哑的痛呼才从喉咙溢出。   她像是快死了般,神智模糊,脑海一片刺痛,痛到无法呼吸,痛到眼前逐渐布上了猩红,痛到她胃里翻涌,胸腔窒息,几次深喘,再一声痛呼时,阿箬的唇角溢出鲜血。   “阿箬!”寒熄想扶住她,朝前两步又踉跄险些没有站稳,最终手臂扶在了阿箬的手上。   “阿箬……别哭。”寒熄凑近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她唇角溢出的血吹去,他望着阿箬泛出血丝的双眼,柔声安慰:“别害怕。”   寒熄看了一眼阿箬身后的巨石平台,距离那里也仅有短短十几步了,可如今便是这十几步的距离他也走不到。   真快啊……他还以为,至少能陪她再看一场日出。 第118章 星和月:二   曾有神明界长者对寒熄说过, 莫与凡人相见。   凡世人心易变,意志脆弱,心性擅改, 善恶一念之间。便是遇上凡人, 也莫要与之相谈,便是相谈,也莫要再会, 便是有缘再会, 千万千万要忍住好奇, 不要深交。   寒熄问过长者:“凡人皆是如此吗?”   长者道:“皆是如此。”   可他还是犯了忌讳,从那个抓着箬竹根意外闯入结界的少女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寒熄便轻易忘记了长者的叮嘱。   闯入结界是阿箬的机缘, 但两人之间的交汇, 却是从寒熄主动询问她开始的。   “手里拿的什么?”   “好、好吃的,你吃吗?”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寒熄听了长者的嘱咐,忌惮凡人, 却也忍不住朝凡人靠近。树下的阿箬看上去并不危险,她很善良, 也有些胆小, 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寒熄不知是否那个时候换做其他人闯入结界,他也能好言相待,也能真心交往。   他只知道, 闯入结界的就是阿箬, 只有阿箬。   一切缘分从那时起, 好似所有因果都已注定。   毛笔峰的上空星河璀璨, 弯月如钩, 光芒几乎要被繁星掩盖, 那些微光结在一起,化作朦胧的白,落在毛笔峰山巅,落在寒熄的双肩。   他想替阿箬擦去眼泪,苦于右臂早已消失,左手也从手腕处开始一点一点化作细沙,流向风中,而那风中粒粒金色的仙气,如被灵光吸引的萤火虫,悄然附着于阿箬的衣衫上。   阿箬问他怎么了,寒熄也不知要如何回答。   他早已料定了如今的结果,还以为自己在消亡来临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来一切赴死的准备都是白用功,临到关头还是会胆怯,会害怕,会不舍,会遗憾。   银纱上的纤云化作了风,寒熄抬起自己的手臂,用袖子轻轻擦上阿箬的脸颊,他看着那双鹿眼,瞧见她眼中狼狈的自己,胸腔酸楚,分明没有心,却觉得本该有心的地方痛得发麻。   寒熄的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了,他越站越费力,直到后来干脆卸了这一股力,坐在青草间。阿箬扶着他的手臂,在他跌下的瞬间一并跪在了他的面前。   “别难过,阿箬。”   不论寒熄几次擦去她的眼泪,阿箬的眼眶都是湿润的,她的泪水像是流不完了,猩红的眼眶中的眼泪带着些许血丝,落到下巴上便成了淡淡的粉。寒熄将她嘴角的血迹吹去,阿箬却觉得无比心痛胸闷,浑身上下的痛楚只多不少,在他一声声虚弱的安慰中钻入四肢百骸,要将她一遍遍杀死。   又是一口鲜血涌出,阿箬终于发现了她与寒熄之间的变化。   那些从他身上跑出来的仙气,最终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从一点点金色的星芒,变成了一丝一缕的金线,宛如她过去杀死每一个岁雨寨的人一样。那些藏匿在岁雨寨人身上的仙气当初也是这般被她收回,收入了寒熄的体内。   阿箬的心越来越沉,冷得浑身打抖。   “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阿箬想拍去身上的仙气,可只要她触碰到了仙气,那些仙气就像是找到了可以钻入的豁口,迫不及待地涌入她的身体里。   “神明大人!”阿箬再看向寒熄,双眼泣泪,伴随着疼痛不住咳嗽,一声声咳嗽吐出的血迹洒了满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吧!”   阿箬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可她不敢往那个念头上去猜,她甚至觉得那个念头无比荒唐。   寒熄没说话,他看着阿箬每说一句话便咳出一口血,舍不得她如此受罪,便干脆碰上了她的手背。   仙气被抽离的感觉并不好受,比之三百多年前被人分尸而食也差不了多少去,阿箬还在问他原因,寒熄说不出原因。   山间狂肆的风卷起片片叶,阿箬看着寒熄一点点消失的手臂,再看他于风中一丝丝断去又化作金光的发,意念崩塌。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篝火点燃岁雨寨的夜晚,而此刻她却成了唯一一个屠杀寒熄的人。   是她……是她在杀寒熄。   阿箬看见了,凡是他触碰到她的地方,仙气流逝得越发得快,在意识到这一点,阿箬拼命往后退去,可她才退两步,寒熄便无力地扑在了地上。   “神明大人!”阿箬想去扶他,可她不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上布满了金色的微光,那些光芒顺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脉络流淌,好像只要将她浑身筋脉全都填满,寒熄也要消失了般。   她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明明只要她将岁雨寨里所有人都杀死,明明只要她将所有仙气都找回来,寒熄便能复活,便能变回以前坐在树枝上,身披月霞,纤云绕袖、高不可攀的神明。   可眼前的寒熄……他瘫倒在草地中,那些原本属于他的仙气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拦不住,也抓不住。   阿箬如屠杀岁雨寨人的那个深夜一样,她想她找到了原因。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面对寒熄声音颤抖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一定是我太贪心了,是我贪心地想要再多陪您一段时间……是阿箬的错,阿箬应该、应该在何桑爷爷死的时候便把这条命还给你,这样你就不会难受了。”   阿箬的左手压着心口,右手举起匕首,眼也不眨地将匕首刺入胸腔,正如她当年以屠刀穿过肺腑时一样决绝。   “神明大人,阿箬把心还给你,还给你就好了……”阿箬划动匕首,鲜血顿时从胸腔涌出,与她咳得满襟的鲜红染在了一起。   青绿色的衣衫很快被鲜血染成了深深的紫色,在夜里看去像是一朵诡异的深黑色的花,吞噬着她的性命而绽放。   “阿箬……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寒熄的手臂只剩下半截,他想阻止也无力阻止。   在这一刻,他看到了过去曾为他疯过一次的少女,看到少女决绝的赴死之心,看到她剖开自己的胸腔,再丢掉匕首,狠狠地将手穿了进去。   “阿箬!”寒熄的视线逐渐模糊,他以为是他的视觉将要消失。   阿箬听见寒熄喊她,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时竟然还露出一抹释怀的笑,她道:“很快就好了,神明大人,阿箬把心还给你……把一切都还给你。”   是她贪心,是她的错,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将心还给寒熄,是不是便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荷包里的钱没用完不要紧,她觉得不甘不舍也不要紧,她只是……不想再一次看见寒熄消失了。   阿箬的手攥到了温热的心,在触碰的那一刹痛彻心扉。   她的喉间忍不住溢出痛苦的哀嚎,可她没有犹豫,用尽全力将那颗心从胸腔的伤口中扯了出来。   五指带着鲜血淋漓的心脏,阿箬捧着那颗心朝寒熄靠近,她看着掌心温热跳动的心,脸上的笑容扩大,眼泪却止不住。她终于能归还一切,终于能赎罪了,寒熄也必定会从这么多年的折磨中解脱吧?   他回去神明界,记得阿箬也好,忘记她也罢,这些阿箬都不在乎了,她只想要他好就好。   “你看,神明大人!”阿箬跌跌撞撞朝寒熄爬了过去,她道:“你看,我把心挖出来了,还给你,我、我把心还给你。”   那颗心在靠近寒熄的瞬间便融化了,血水顺着阿箬的指尖流淌,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浮着一层淡淡金光的水迹。她低头再看前襟,染红大半边身躯的血也一并消失,心口的伤痕愈合,而她捂着胸腔,仍然能感觉到里面心脏在跳动。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阿箬不信,她不信!   她还想再去捡起匕首,才爬了两步那把匕首便被寒熄的衣摆卷起,高高抛出毛笔峰之外。   “不!不!!!”阿箬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去接住匕首,却见匕首坠下山崖,彻底消失。   寒熄浑身上下的疼痛仍在加剧,耳畔的寒风吹过他的眼前,他的视线终于从模糊变得清晰,寒熄只觉得脸上冰凉,他垂眸看去,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了身前青草的嫩叶之上。   原来方才不是视觉消失……   寒熄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片青草,他动也未动,直至又几滴眼泪落在上面,溅开的泪珠化作细碎的银光,一圈圈涟漪朝四方荡去,吹散了风中的血腥味,连带着些许春的花香。   一声苦涩的低笑从他的喉间溢出。   曾有长者道,神明落泪,可撼苍生,所以神明无泪。   原来长者骗他的,只要疼了,不论是人,还是神明,都是会落泪的。   仙气仍在流逝,寒熄却放松了身体,不再与这股疼痛抵抗,他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阿箬,轻声唤她的名字:“阿箬,阿箬。”   阿箬浑身都在颤抖,泪如雨下,她看见那些不断朝她贴过来的仙气,憎恨地挥着衣袖想要将它们赶跑,想将它们赶回寒熄的身体里。   “阿箬,你看啊……花开了。”寒熄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顺着风,轻轻地吹到了阿箬的耳边。   阿箬抬眸看向他,却没看向毛笔峰上不断盛放的花。   她看着寒熄认命且释然的笑,看他眉目温和,眼底尽力掩藏着痛苦,看他眼下滑落的两条泪痕,看他桃花眼中倒映的自己。   她一直不知道的原因,好像在这一刻随着风声,随着寒熄叫她阿箬的声音,随着那一句“花开了”,一并传入心间。   从来没有复活神明一说。   一切都是她的妄想,她的执念换来的一场镜花水月。   所有吃过神明的岁雨寨人都拥有一些神明的仙力赋予的力量,阿箬也有,她原以为她想要复活寒熄的心坚定,所以她拥有收回所有仙气的力量,其实不是的……   从来都不是。   她拥有,是短暂唤醒寒熄的能力,是她的不甘,是她的赎罪之心让本就该在三百多年前死去的寒熄再度出现在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彻底复活神明一说。   这世间无人能复活神明,阿箬不知道,可寒熄却是知道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了……   阿箬原以为,是她清醒地面对自己必死的结局,她一直都奔着死亡去寻回那些散落各地的仙气,却从未想过,寒熄才是那个从始至终,知道一切结果的人。   从三百多年前他无力地躺在岁雨寨众人的屠刀之下时,他就已经料到了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神明界了。那颗被他自愿交出的心,早就与阿箬融为一体,保全了她在其他岁雨寨人前的地位,也注定了她不凡的命运。   所以即便寒熄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也能认出阿箬,信任阿箬。   他失去一切,却清晰地知道,他的心在阿箬的身体里。   所以后来阿箬拼命想要找回岁雨寨的人,他却像根本不将那些人放在心上一般,他能呼风唤雨,能让枯叶起死回生,能暂停时间,却从没想过主动去找岁雨寨的人夺回仙气,不是因为他不能……而是因为他不想。   因为寒熄知道,一旦岁雨寨的人将仙气全都还回来,他与阿箬就要分开了。   他也曾只是个,神明界的……十九岁的少年罢了。   既经历过一次死亡,又如何会不惧怕死亡?既察觉对阿箬的心意,又如何会不害怕分别?   寒熄不曾亲口对阿箬说过的喜欢,就藏在他看阿箬的每一个眼神里,他不说,是不想在最后一刻叫阿箬感受到与他一般的痛苦。或许从不曾心意相许,能叫她更快释怀。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阿箬看向自己的双手,她如飓风中的一片叶,随时都要摇摇欲坠,神智理智皆被真相摧毁。   她竟还曾催促过寒熄,质疑过寒熄为何对寻找岁雨寨的人丝毫不用心?   他要如何用心?   每一个岁雨寨的人,都会加速推向他二次死亡。   阿箬想起了在白月城七夕那日,寒熄为她放的花灯。   他问阿箬的愿望是什么,阿箬说她想要尽快找到所有岁雨寨人,寒熄当时没说话。云湖上画舫飘荡了两个时辰,寒熄便安静了两个时辰,下船后,却还是为她点亮了那盏独一无二的灯。   他说,希望阿箬心想事成。   他说,祝愿阿箬所愿即所得。   寒熄看向毛笔峰上的花海,每一株野生的桃花与杏花一同盛放,从远方蔓延至山顶,一直到他们的跟前。   他与阿箬阔别三百多年后的重逢,也是在一片花海之中,彼时天上圆月,今日弯月,彼时深林湖泊,今日高山星海,彼时漫天梨花,今日桃花与杏花纷飞。   寒熄抬起手臂,广袖飘浮,接住了一朵完整飘落的桃花,粉嫩的花瓣中细蕊轻颤。   “阿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花。”   寒熄说完,他朝阿箬靠近,阿箬却如触电般将他推开:“别碰我!你别碰我了!”   她知道一切,了解真相,却比被蒙在鼓里更为痛苦。她看见寒熄每朝她走近一些,他身上的仙气流逝得便更快,阿箬崩溃又颓然地跪在寒熄面前,与他面对面,又看见他递上来的桃花。   心痛以死也不足。   “对不起,神明大人……对不起!”阿箬却不知要如何对待寒熄,她珍视慎重地捡起那朵掉在地上的桃花,双手捧上,望向寒熄:“我捡起来了,我……我不是有意要推开您,我只是……我……”   “阿箬。”寒熄轻声道:“这十一年,是我偷来的,所以,别难过了。”   是阿箬的执念将他唤醒,拼凑成尸骨,堆砌出血肉,化作了这个装满仙气的器皿。   “我很高兴能遇见阿箬,也很高兴这颗心没有落入旁人之手。”寒熄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将那句喜欢吞回了肚子里,他道:“戴上花,我看看。”   夜风从他的背后吹来,寒熄左侧的袖摆也开始化作飞烟,阿箬将那朵桃花戴在发上,泪水早已决堤。   他的阿箬,戴上桃花的样子真好看啊,果然,她能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花。   只是别再哭了。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是钻进寒熄骨缝里的毒,太疼了。   他们之间有一步之距,横隔着生与死,凑近便会要命。   可寒熄实在太想碰一碰她了,这几日身体逐渐不堪重负,他总是早早就睡了,也总是来不及抱一抱她,亲一亲她。   “抱一抱我吧,阿箬。”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这回眼前模糊,却不是因为眼泪,似蒙上了一层白纱,世间的颜色将要于他眼中褪去,寒熄甚至有些听不到风声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寒熄忍不住朝阿箬凑近,那层白纱下的阿箬愈发模糊,寒熄看见她拼命摇头,她逃避他的死亡,也不想加速他的消亡。   “抱一抱我,阿箬。”   寒熄抿嘴,不断重复:“再抱我一次吧,阿箬,让我为你下一场流星雨。”   阿箬看向面前的寒熄,他的肩膀消散,就连那张脸也缺了一角,从额头开始已经消至眉尾,阿箬终于忍不住扑了过去。   “不、不!!我不要流星雨,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你死,你不能……你不能再让我承受一次,我不能再经历一次了……”   “神明大人,不消失好不好?阿箬喜欢你……阿箬……爱您啊!”   她紧紧抱着寒熄的身躯,怀中人浑身冰凉,就连他身上的香味也要变淡了,没有双手从背后抱住她,也不会再有人抱住她了。   “神明大人,求求您……”   “寒熄——!!!” 第119章 星和月:三   “此番应劫, 切记切记,若遇凡人,不可相见。”   有人这样告诉过他的, 那道声音好似很遥远, 他只记得那是他从神明界离开时背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仿若苍老的沙哑,就像未卜先知般料定若他遇见凡人, 必会堕劫。   他回头望去, 神明界的长者突然出现, 那位长者眼见寒熄出生、长大,他看向寒熄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重复了那道不知何来的声音。   他告诉寒熄, 不要与凡人相见。   他说出凡人的诸多弊端, 寒熄问他是否所有凡人皆是如此,他又道,皆是。   寒熄不知自己为何在弥留之际却偏偏频频回想起过去的画面, 回想起那位眼见着他长大的长者在说出那句话后,长长叹了一声, 似无奈, 又似惋惜。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了,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被呼啸的风灌入, 才勉强能听见一丝声音, 那是……阿箬的声音。   “寒熄!!寒熄——”   寒熄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 他只能看见一片飘入视线中清脆的绿叶, 那是……竹的叶。   仿佛坠入了一次黑暗再度清醒, 又有如凡人的回光返照。   寒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瞧见的漫天的花,模糊的花海之下紧紧抱着他的人,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纯澈的香味,是他来到人间第一次接触凡人便飘入了他结界中的,阿箬的味道。   他就像从一场梦境中又清醒,短暂的时光里经历的一切纷纷化作飞舞的花瓣,越过他的眼前,闪现于他的脑海,从他见到阿箬的那一刻,直至现在。   一点一滴,从那些溜走的仙气中再度追寻回来。   仙气他留不住了,但至少要留住一丝关于阿箬的气息吧。寒熄记得他很聪明地留了一个阿箬随身多年的荷包,那只陈旧的荷包上有她的味道,这样便是他消亡,化作世间的一阵风,一场雨,那便阵阵、场场,都有阿箬伴随。   寒熄想,他不后悔。   入凡尘,见凡人,只要是阿箬,便不后悔。   他听不见阿箬的声音,也终于再也看不见阿箬的模样,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说话,嘴唇微张,借着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想说的全都告诉她。   他道:“阿箬,别怕,这世间不止一个神明,会有人指引你今后的去路。”   他道:“你不是曾问过我神明界是什么模样吗?你会亲眼看见的,那是我……生存过的世界。”   他道:“阿箬,让我借一借你的力,让我为你下一场星雨。”   他说的是……她的力。   阿箬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愈发地瘦小了,她也听到了寒熄伏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话,每一句都是对她的叮嘱与安慰,可明明……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阿箬抓住寒熄背后的衣裳,察觉他的发丝从指尖流走。她看见他的身体已然消失大半,连着那件月白的衣衫统统化作了毛笔峰上的一阵风,一场雾,此番吹散,就真的什么也不留了。   “这不公平!!!”   “为何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受如此惩罚?为何明明是我做错了,却要我来活着?!寒熄……这不公平!我坚持三百多年,不是想要这个结局的,我不要这个结局!!!”   可惜她的每一句痛呼寒熄都听不见,她甚至已经快要察觉不到怀中的人了,阿箬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不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留不住他。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寒熄身躯的颜色越来越淡……他身体里的金色也越来越少。   这世上不会再有寒熄了。   “啊啊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神明界!我也不要当神明!这不是我所求的!”   他明明说过,祝愿她所愿即所得,可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她从寒熄那里抢来的,她的心,她的命,统统不是她自己的……这不是她所愿,这也不是她所求!   阿箬看不见寒熄了,就连那最后一丝月白色的轮廓也被山间的一阵阵风给吹散,她张开双手,看向那些落在她指尖的点点金光,痛得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这比过去还要痛。   比过去得知他死去了还要让她疼痛……   阿箬一声又一声无力地嘶喊终究唤不回任何回应,她也挽留不住寒熄被风吹走的最后一丝气息,她看见那抹烟最终消失于毛笔峰外,消失在漫天的花雨中。   “看啊,阿箬……是星雨。”   “去吧,去乘风扶摇,踏星而上。”   她见到那抹烟仿佛被风卷成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身披月霞,纤云绕秀的神明,却又被飞花所破。   阿箬此刻才看见,被寒熄那几滴泪点燃的春色,在这个彷如噩梦一般的夜里,染红了整片毛笔峰山巅,那些纷飞翩跹的桃花、杏花,与她头上所戴别无二致。   三百七十一年之后的今天,阿箬又死了一次。   繁花映着天空上璀璨的星河,如每一片花瓣被风吹落般,那闪亮的星河里也坠下了点点星光。   一条又一条划破夜空,一颗又一颗坠向东方。   阿箬跪在地上,面朝花海,双手紧紧地捂着心口不住跳动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喊着寒熄的名字。   她曾忌讳这个名字,因为她厌恶自己曾吃过对方的心,她痛恨是她将他的一生都毁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寒熄不必受这些痛,也不必被人分食、阿箬还曾以为自己……有可以赎罪的机会的,她以为自己可以挽回一切。   却到如今,镜花水月,皆是一场她执念下的、短暂的梦境。   她持续三百多年的渴求,换来了十一年的陪伴,最终找回所有仙气,却是成就了自己。   这不公平……   天空的星雨越来越多,从几颗变成了十几颗,甚至几十颗,上百颗一并坠落。   银河上有无数颗星星,唯有今夜,这些星星都是为阿箬而闪烁的。   毛笔峰下无人居住,可远处的村落,乃至整片能看见这处夜空的人都瞧见了。今夜星象异变,每一道夜风中都有淡淡的冷冽的清香,那股淡香破开了立春最后一丝寒冷,将他们门前院落的花树统统唤醒,生根发芽。   尚有未睡的百姓或夜行的旅人不禁停下手中的一切,也停下脚步,他们惊异地抬起头看向夜空,看向那一颗颗坠落的流星,数量庞大成了密密的雨。   凡是被星光照过的地方,都像是将人们心中潜藏的美好记忆再次点亮。   这一步停下,他们谁也没敢贸然动作,喧哗的声音在星雨坠落的那瞬响起,又在它持续落下的过程中沉寂,谁也不知这场雨,究竟何时会停。   毛笔峰上的春花开尽,阿箬依旧跪在了冷风之中。   那些浮在空中的仙气统统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与那颗滚烫跳动的心融为一体,与她浑身的脉络融为一体。她能看见那些仙气在她皮肤下流动的模样,这次甚至没有什么排异反应,就好像从很久以前,它们便习惯了她的血液、她的经脉、她的一切。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约是从她第一次胆大妄为地伸手去点那粒坠在寒熄睫毛上的仙气时起,那粒仙气闪烁一瞬便钻入了她的手指起,她便应当要有所察觉了。   这场星雨持续的时间很长,便是星盘史册上的记载,也没有过这么多,这么久的星雨出现。   阿箬没回头。   她不敢看。   看完这场星雨,她就要认定寒熄自此离去的结局,她不要这个结局。   阿箬比三百多年前更痛,更不甘,更委屈。   这世间的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她若真能成神明,是否真能所愿即所得?总有可以将一切归还的方式,不该她占着这些仙气,占着寒熄的一颗心。   不该所有的劫难寒熄受了,神明界从此没了寒熄,却留下一个阿箬。   不该如此的。   乘风扶摇,踏星而上,她能直入神明界,去看看他只提过,却不曾对她细说过的世界。   待到身体里最后一丝金光也熄灭,阿箬的双足也从地面腾飞,即便她不愿,她不想,可一切都不受她所控制。   三百七十一年前,寒熄来到了人世间,他是来历劫的,说历劫之后神明界会将他的名字记下,此番短短几百年,于神明界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世上再无寒熄了。   世上……再无寒熄了。   右足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当年寒熄初来人世间,与阿箬初相识时她所见的一样。   银铃唤仙踪,是他们回去神明界的指引,寒熄丢了他的铃铛,却又长在了阿箬的脚上。   多可笑。   阿箬哭着哭着,便发出了痛苦的苦笑,她抓着毛笔峰上的野草,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就好像她只要不顺应命运,留在人间,便也留住最后一丝妄想。   可她留不住,那些野草从她的指尖断裂,她留不住,满山的繁花堆成了云梯,不论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这束缚。   “我不要成神明,我不要这一身仙气!”   “若神明无所不能,便让我将一切归还寒熄!”   阿箬被卷在繁花之中,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衣袂,闭上双眼不去看那场星雨,即便她无限接近,她也不敢去看,她不要以寒熄性命换来的一切荣光,她只想他们回到原点。   银河之上,星雨过了坠落最密的那瞬间,天光乍现,云旭年立春这一日,夜落星雨,乍如白昼。   色彩斑斓的光从银河中心破开一条天路,一切如寒熄所言。   风拖花瓣化作了扶摇而上的路,她将踏星雨走入另一扇天地之门。   可阿箬不要,她不信苍穹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不信世上另有神明听不见她的乞求,她不信一个人的成神之路背满了不甘与遗憾,她不信这就是她与寒熄的命运,她如三百多年前一样,执着、偏执地想要杀出另一种可能。   那些曾披在寒熄身上的月霞,迎着星光,落在了阿箬的身上,而将她送往神明界的繁花于半空坠落,纷纷而下。   阿箬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天光,她仿佛从那些五彩的光芒中瞧见一道道人影,高矮胖瘦,与凡人无异,可他们统统只有形状,没有面容。他们看着她,看着她的痛苦与挣扎,他们应当也能听到她的声音。   “请你们,帮帮我……我不要这一身仙气,我不想成为神明。”   阿箬对着那些光影道:“你们一定是他口中的其他神明,必有办法救活他的对不对?我不入神明界,我只是个小小凡人,我不想成为神明,我只想……将一切都还给他,我只想还给他。”   可不论阿箬说些什么,那些光影都没有应话,他们都在光里,唯有阿箬拼命抵抗住这些光芒,留在了光外。   一声叹息,苍老的声音传来:“你当……顺应天命。”   什么是天命?她成神明,寒熄自此消失,便是天命?!   多可笑的天命!   阿箬摇头,她双目泣泪,从跪拜恳求的姿态慢慢站起,可她也无法回头了,便是她转过身去,想从这苍穹纵身一跃,也再也看不见凡间,看不见毛笔峰上的花,看不见她这三百多年来走过的路。   她不信这天命。   即便这是命,她也要打破它!   阿箬立身于金光之中,她看不见前路,也毫无退路,她既不愿跨入神明界的那道门,也回不去凡间,她更不能留在这一片光芒的虚无之空中。   她不甘心如此,也不甘心寒熄如此,她就像是当年得知自己吃了寒熄的心脏一般,彻底疯魔,笑中带泪,面目扭曲。   “我不信我散不尽这一身仙力!我不信我不能将一切归还!不是说我也能成神吗?不是所有神明都无所不能,心想事成吗?!那便让我的愿望成真!”   “我愿将这一身仙力还给寒熄!我愿以死换他回来!死一次不够!那便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死到你们满意为止!只要、只要能换回他,便要我魂飞魄散,永生永世坠入无尽折磨之中,我也心甘情愿!”   “神明所言,不是都能成真吗?那便让我的所愿成真吧!”   “不管神明之上是否还有其他神,不管这世道究竟是苍天大地何人做主!只要你能听见我的话!”   “阿箬不愿成神!求求您听见,阿箬不愿成神!”   “我只愿寒熄归来,我要将一切归还!”   她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以手为刀,一次次挖出自己的心脏,不论那颗心几次回到了身体里,她都不在意,便是要她在这虚无之空中死上万万次,她都要求一个可能。   一个……能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可能。   “不顺天命,岂不逆天而行?你莫要再错一次了……”   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似是无奈叹息,又是惋惜怜悯。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箬。”   “我要回去……我不要成神……”阿箬再一次看见自己手中化作水光的心脏,痛得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即便她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上的痛。   阿箬背对着那道通往神明界的金光,她面朝着凡世苍生,一片朦胧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就是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她也本不该待在这里。   阿箬像是奔向死亡的灰暗般,想要冲出虚无之空,回到那片寒熄盛开的花海,她宁可同死,也不求独活,但若可以,就将她的一切归还吧。   一切都是她的错,若寒熄从未遇见过她就好了。   若她什么也求不来,若即便成了神明也不能如愿以偿,那就让她也消亡于天地间吧。   若时光能倒回,阿箬一定、一定不会再闯入那个结界里,她一定会远远绕开枯木林,她宁可此生不曾遇见寒熄,宁可不知何年死在饥荒中,也不愿三百多年的痴妄,换得这般身躯。   随着她的逃离,那些原本已经融入阿箬血脉中的金光微微闪烁,竟真的从她的发里,指尖,衣服里一丝丝飘了出来。   阿箬瞧见了,那些属于寒熄的仙气正在离开她的身体,她看见了金光,喜极而泣。   不是不可以的……原来真的可以。   她所求的方向错了,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已然消亡的寒熄,那就让他们从未遇见过好了。   若从未遇见过,若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曾相识就好了。最初不遇,便不会有后来的岁雨寨,不会有何桑爷爷将他交给屠夫,不会有分食神明。他唤醒沧州大地,便能回到神明界,自此神明界记下了他的名字。   至于阿箬?   阿箬如何都行,生也罢,死也罢,如何……都行。   阿箬很痛,仙气从身体里钻出来的感觉越来这么痛啊,这般痛苦,寒熄居然还能对她微笑,但没关系,她承受了他承受过的一切,也将归还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了。   阿箬再痛,此刻也要站起来,她脸上带着偏执疯狂有充满希翼的笑,她的眼泪终于不是苦涩的了,她终于可以赎罪,终于能从这场罪恶中解脱。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亲眼看着手臂上的金光汇聚于虚无之空的顶端,不知去往何处,她也不在意了。   “若神明所求可以应验,那我有所求!”   “我求阿箬与寒熄,从未遇见!”   “听到了吗?!我只求,阿箬与寒熄……从未遇见!!!”   五彩光芒中,神明界的神明身影纷纷,那一双双不曾化形的眼望向离神明只差一步的少女,看她青绿色的衣裙在金光中漂浮,无数仙力从她的身体里奔涌而出,她却欢欣雀舞,好像真的疯了一样。   为一个从未遇见,舍掉自己满身仙力,这是旁人万万年也修不来的机缘,她却弃若敝屣。她从不在乎能否成为神明,她在乎的,只有她心中的神明。   神明界的五彩霞光之中,一道道声音传出。   “时空之境裂开了。”   “又一次……”   “逆天而行,祸及苍生,瞧瞧沧州大地,生灵涂炭,寸草不生,一片死灰。”   “一切因寒熄而起,便由寒熄去吧。”   “这是他的劫,也是非破不可的局。”   ……   月白银纱的少年一步踏出神明界,跨入虚无之空,这里不是凡尘与神明界的交界,他却意外嗅到了一股清澈的,彷如来自凡尘的气息。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于他身后响起。   “此番应劫,切记切记,若遇凡人,不可相见。”   不可相见?   凡人有那么可怕吗?因为善变?因为心性易改,因为他们或自私,或残忍,善恶一念间?   少年身披月霞,纤云绕袖,桃花眼若坠星河,长发别银簪。他闻言转身,看向神明界中的身影,那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者。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很清澈,脸上像是常年挂着疏离又冷淡的笑,温柔却叫人不敢亲近,他的声音很好听,从神明界出来时,光着的双足悬于半空,上面空空荡荡。   他问:“凡人皆是如此吗?”   那声音顿了顿,似叹息地答道:“皆是。”   “我知道了。”他朝那道身影微微颔首,在转身时,又听见那声音道:“别忘了你的仙踪,它能指引你归来之路。”   三声银铃响起,寒熄垂眸看向自己的右足,银铃无线而悬于他的脚踝上。   踏出虚空之前,寒熄的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朵粉嫩的桃花,花瓣片片坠落,夹杂着立春时未消融的冬季寒风,清甜沁人,却也不是完全桃花的味道,似乎还有另一种雨后茉莉的清香。   少年没接住那朵落入凡尘的桃花,他只是接住了这一股香风,将其藏在袖中。   很好闻,他喜欢。   自此,就让这股香气,常伴于怀吧。 第120章 又初见:一   她听到了一道声音, 一道夹在嘈杂谈话声中,年迈的惋惜声。   她感受到了风,即便她看不见, 可她依旧能从那微妙的风里感受到阳光的炙热, 感受到空中漂浮的腐烂气味,还有那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有人触碰了她的手臂,粗粝的指腹压在了她的手腕处听她的脉搏, 还有人拨开了她的眼皮, 沉重困倦的眼睛终于窥得一丝光明。   当是夏季, 阳光果然很刺眼,几圈金光落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她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一缕夹杂着白发的发丝吹到眼前,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微微佝着背,单膝跪在她的身边, 帮她拨开厚重的襁褓,又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渍, 声音朦朦胧胧, 似从远方传来。   他道:“可怜的孩子,居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她竟然……还活着吗?   周围人声传来, 一道又一道, 像是要冲破某种隔阂传到她的身边, 而她四肢百骸都剧烈地疼痛, 疼到她不得不发出痛呼, 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哑了, 一声也叫不出。   “别管她了,这世道还有人能将这么小的孩子养活的吗?”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把她丢在这儿摆明了要她自生自灭的。何大夫,你心善也别给自己找麻烦,如今饭也吃不饱的,多她一张嘴便少你半条命呢!”   “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生了什么不治之症,我听说隔壁镇子里出疫病了,说不定这就是隔壁镇子里路过咱们这儿,丢到城墙底下的。”   “快走快走。”   一声声,一道道,仿佛离她很远,可她却清晰的记得这些声音,好像曾出现于她的生命中……究竟是在何时何地?   有人将她轻轻抱起,她的眼睛也不再直面太阳,视线跟着光芒晃动,见到了几条翠柳,也见到了天空飞过的几只鸟雀。城墙底下有一块庇荫的地方,她被人抱到了那儿吹风解暑,将她抱在怀里的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逐渐清晰。   沙哑的孩童哭声停止,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何桑。   是比她记忆中还要再年轻一些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她的由来,想起了为何会与何桑认识,也想起了与何桑相遇的那一年,她两岁不到,是炎暑盛夏,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不见爹娘,声音哭哑。   她也想起了……她的名字。   是寒熄起的。   以一根枯木枝,一笔一划写于干燥的地面上。   她叫阿箬。   阿箬的生命之终即将结束于城墙炎热之下,又被何桑一念善心而救活,于是今后的人生她都与何桑作伴,越过山川河海,遇见了命定之人。   阿箬还想起了许多,想起毛笔峰上的繁花,想起肝肠寸断的分别,想起星雨与霞光,想起她愿将一切归还,只求一个从未遇见。   若一切从头开始,若她从未去过岁雨寨,若她从未走入那道结界,是否便能避开祸端?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见一只幼小的,脆弱稚嫩的手臂,消瘦得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那只手与她记忆中的不同。阳光越过小小的指缝,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上,暖光晒散所有的寒冷与黑暗,好似上苍真的给了她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真奇怪啊。”何桑抓住了她的手,布上皱纹的脸对她笑了笑,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阿箬的心口,眉眼弯弯,轻声道:“你居然有两颗心脏。”   真的好奇怪啊,一个人,怎么会有两颗心脏呢?   阿箬似乎能听见自己几乎重叠的心跳声,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因为她已经将那一颗心挖出不止上百次了。   ……   又一次经历相同的人生,这一次,阿箬决定走出不一样的路。   她其实对在遇见寒熄之前的人生并无多少遗憾,因为何桑将她照顾得很好,无忧无虑,快乐长大。有何时雨的陪伴,她也从未觉得困苦就不快乐,她是恣意的,也是自由的。   跟在何桑身边,吃不上后来人世间尝过的那些美味,但阿箬也依旧心满意足,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高兴一切能够从头来过。   她又一次眼见世间万物逐渐走向枯萎。   又看见了有人开始吃尸体,他们如饿狼一般的眼光看向所有虚弱将死之人,只待对方死去便可以洗干净丢入火坑,一切都与阿箬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失去双亲跌跌撞撞跑出吃人城池的男孩儿,看见他摔在了雪地里,阿箬几乎立刻就朝他跑了过去。   这一次何时雨没有被大雪覆盖,也没有冻得四肢发麻,他只是太饿了,饿到双腿虚软,毫无半分力气再爬起来,就连那些盘旋于他头顶上空时时准备下来啄他脸上肉的乌鸦,他也再没力气赶走。   他还没来得及沉睡一觉,便看见了个穿着麻布棉袄的小姑娘迈着腿地朝他跑过来,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几乎是扑在了他的眼前。   雪渣溅了何时雨满脸,他似乎被这一股伴随奔跑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稍稍清醒了些,于是那双疲惫的眼看向俯身过来的幼女,见到她那双清澈如小鹿一般单纯的眼睛里倒映出他虚弱且狼狈的模样。   何时雨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他还想再为自己挣扎一番,他想告诉他们,他一点儿也不好吃,他生病了,请他们不要在他死后吞食他的身躯。   臆想中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小姑娘抓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拼命扬了扬,对着不远处的老者喊道:“爷爷!有人!”   何时雨被救了下来,阿箬因为缠着他,所以何桑干脆也将他留在了身边。他的身体生了病,养了几个月才逐渐好转,便是这几个月天未降半点雨水,田野干涸,寸草难生。   也好像是从那一年开始,阿箬记忆里少有的几抹绿色便逐渐消失了,持续了半年的干旱让沧州大地雪上加霜,那些坚毅的野草也经受不住烈阳暴晒,终于枯死在一个个夏季的深夜里。   阿箬有时看见死亡降临眼前,心中仍有悲戚,她依旧会怜悯世人,依旧会因他人可怜而心酸。可她做不出任何改变,她也不敢有任何改变,她怕一点小小的风声,也会破她好不容易换来的机会。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苍生。   却是一人说得对,人大抵都是自私的,她自私的……只想改变与寒熄这唯一一条相交的轨迹而已。   “睡不着吗?”   何时雨的声音从身旁响起,阿箬朝他看去。   不远处何桑爷爷已经躺下睡着,侧背过去的身躯为他们挡住了绝大部分的风,他发出微微鼾声,而此时的夏夜里已经没有虫鸣蛙叫,一切都安静地苍凉。   何时雨揉着眼睛,他看着阿箬露出一抹笑容,明明很困,却还是哄着她道:“我给阿妹变一个好玩儿的东西。”   阿箬看着他的笑,有些恍如隔世,然后她看见何时雨揪了几根地上的野草,背过身去,又时不时转身朝她看来。好一会儿,他打着哈欠,将拳头放在了阿箬的手心里。   那双孩童的眼明亮又天真:“看看。”   阿箬伸展五指,瞧见了一枚青绿色的野草编成的月亮结,与她记忆里的一样。   她抬眸看向伸手便能触碰的何时雨,听见他道:“阿妹话很少,也总是不开心,何桑爷爷说你像个小大人一样,整日多愁善感的,我却知道是为什么。”   何时雨伸出手,轻轻拍在阿箬的头顶,稚嫩的声音轻柔道:“我知道阿妹一定是想家了对不对?我也早就没有家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你就别难过了……明日我让你骑在肩上,我给你抓一只天牛,我带你飞可好?”   这话……阿箬曾对他说过的,曾因为何时雨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警惕害怕,夜里不睡,天真的阿箬也哄过他,说他一定是想家了,让他别难过,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一家人。   那些画面,也不知是前世,还是梦境,又或是已经发生过的另一种未来,它们印在阿箬的脑海里,便是一生走到了尽头,也无法忘却。   那个可怕的未来里,何时雨痛失所爱,几百年追寻轮回,弥足深陷,尝尽苦果……那时不能送出的月亮结,此刻却完完整整地躺在阿箬的手心里。   “阿哥……”阿箬眼下有水,那是突然落下的泪。   “哎呀,你别哭啊!”何时雨抬起袖子擦去了她的眼泪,小小少年也不知要如何哄娇滴滴的女孩子收住泪水,他只能一个又一个许诺。许诺若看见了蒲公英,一定让她吹第一口气,许诺明日再给她编一个月亮结,许多用藤枝给她做一个漂亮的小手镯。   他说:“我的手很巧的,你信我。”   “我信你。”阿箬点头。   他连永远都不会枯萎的枫叶琥珀都能做出来,必定是手巧之人。   这大抵是阿箬睡得最好的一夜了,她躺在何时雨与何桑的中间,幕天席地,却叫她安心。因为一切尚未发生,未来还很遥远,她又能再一次感受到此生最重的亲情。   三个没有任何血缘的人,在乱世之中绑在了一起,将彼此视为性命。   又过了一年,干旱并未缓解,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贫穷让人寸步难行,就连何桑也很难再让阿箬与何时雨餐餐吃饱。他本就是一个游医,走到哪里,便寻到哪里,哪里有富人,哪里有病患,哪里便能讨一口饭吃。   疫病骤然爆发于小城,城中的安亲王府是皇帝至亲,何桑拉着阿箬与何时雨站在安亲王府门外,想用能治疗疫病的药方,换一些能活命的盘缠与粮食。   安亲王女端庄大方且有威严,她让人带何桑去药房,何时雨帮何桑打下手,又让府中丫鬟带阿箬去玩耍。   安亲王府的混世魔王云峥听说府上来了外人,连忙嚷嚷着要去看,他去了后院,于鱼池周围转了一圈并未瞧见生人,找了好半天才在宴客的小厅外凉亭内瞧见了个姑娘。   小姑娘比他还小两岁,因为常年没吃过好东西,脸上还有些泛黄,一身青绿色的衣衫,也不显得多好看,唯一可取的,便是那双眼睛很亮。   云峥躲在假山后面盯着小姑娘看了许久,看她乖巧地端着一杯水在喝,桌面上放着的糕点一块也不碰。   她不去看树,也不看院子里没有的假山玩石,不看水,不看叶,甚至眼神不往凉亭外多望一眼,只盯着她手中的杯子,半晌抿一小口,乖巧得像个假人。   云峥想,她真无趣。   她若能朝外多看两眼,一定能发现假山后的他,到时候他便有话题吼她看什么?他们就能搭上话了。   “世孙,莫要乱跑,小姐找您呢。”一个丫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云峥撇嘴,应了一声,便跟着丫鬟要去找安亲王女了。   他临走前又回头朝凉亭内看去一眼,恰好发现小姑娘朝他看来的眼神,他脚步一顿,本想吼一句“看什么看?”好吓一吓她。可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前头丫鬟又在催,他也只能伸手摸了摸鼻尖,跟着丫鬟走了。   大约是因为,那小姑娘朝他看过来的眼神空荡荡的,像发呆,也未必是在看他。   在安亲王府住了七日,何桑配出了药方,安亲王女也给了不菲的报酬与足够的干粮,何桑牵着阿箬与何时雨道谢,一行人被送到了安亲王府门前,云峥也跟来了。   这一回他站在了安亲王女的身后,难得乖巧,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阿箬的身上。   这是阿箬在安亲王府第二次见到他。   一切与过去一样,又不一样了。   她不再那么贪玩,没有在这七天里陪着云峥到处瞎转,没有上他屋前院子里的桑树摘果子吃,也没与他一起掉入鱼塘,没有与他折了树枝当弹弓,也没有与他跑到猪圈里去惹那两头脾气不好的猪。   云峥的身上不会因为惹猪落下疤痕,也不会因为曾在水里险些死去而从此畏水。   阿箬还听安亲王府里的人说,过段时间天再热一些了,便让人带云峥下水去玩儿。或许他能学会游水吧,又或许将来不会一脚踏入青云江,从此化成了秋风峡中的灵,绑在一花一树之上,也不必日日夜夜守着一方山水,感受孤独。   可到底那机缘算好,还是不好呢?   阿箬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跟在何时雨的身后,与他一起对安亲王女鞠躬道谢,然后牵着何桑的手跨出了那个没几年后便会彻底落寞消亡的安亲王府。   一声“阿妹”似乎从身后响起,阿箬回头看了一眼。   云峥已经没有装乖的耐心,牵着丫鬟嚷嚷着要去桑树上摘果子吃,离地面近的他都摘光了,仅剩树梢上的那些,他们不让他爬上去,云峥便撒娇耍赖。   那枚曾被他送出要人带给阿箬的玉佩,正挂在他的腰上微微晃动,上等白玉,让这位乱世中的安亲王世孙看上去,更显得光鲜亮丽,天真无畏。   阿箬依稀记得,他们曾经爬上过树梢最高处的,还是她往上爬的。   那身穿华衣的小男孩儿也曾躲在假山后面焦急地望着要走的她,最后忍不住奔出来说要将红珊瑚送给她,要她留下来。   安亲王府的大门关上,阿箬渐渐松了一口气,门后云峥的声音逐渐远去。   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路,阿箬想,也不必将来的某一日被他记住,却成了他年幼记忆里的一束光。   她希望不要再走上寻找岁雨寨人的道路。   也希望不论云峥今后是否还会被困在秋风峡,他们都不必再见了。 第121章 又初见:二   在阿箬的记忆里, 从安亲王府离开后没两年,安亲王府便没落了。也是同年,世道陷入了最难最疯狂的阶段, 开始频繁地人吃人, 那些拉帮结派的食人者在寻常老百姓的口里多了一个称呼——蛮人。   那段时间人们过了太久的苦日子,终于熬不住生不如死的折磨,一切苦难又一次在阿箬的眼前上演。从一个个病死饿死或是手无缚鸡之力被丢入火堆铁锅中的小孩儿, 再到那些垂垂老矣不愿粉身碎骨便远走他乡的老人, 他们无法抵抗自己的命运, 也无法抉择自己的生死。   他们的脸上、眼中,都将这一片灰暗的天空与世界照入其中。   还有一些人,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能撑得久一些, 便让自己的子女在他们死后将他们烧了, 吃了,血与泪化成的苍生百难,叫阿箬只能无力地闭上双眼。   她没有刻意去打听岁雨寨的下落, 可人生的轨迹冥冥之中还是带领着她与何桑、何时雨往岁雨寨靠拢。   彼时阿箬依稀记得岁雨寨是往西走的,而他们三个是往南走的, 山路弯弯曲曲, 几年之后,却又与后来往南靠拢的岁雨寨再度碰面。   人间处处都是枯萎的树林,阿箬分不清哪个是曾经走过的地方, 她只知道如今众人都吃不饱穿不暖, 她也连续吃了两年的箬竹根了。   阿箬看见了白一。   他们明明没有如上一次一样加入岁雨寨, 可岁雨寨似乎并没有因为少了他们三个而更改旁人命运的轨迹。白一依旧是岁雨寨中一男一女私奔后所生, 而他们在乱世中无法生存下去, 不得不回归家庭后, 白一成了唯一的累赘。   爹不疼,娘不爱,就是那些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们,也将白一当成可以随意打骂侮辱欺负的对象。小小白一生来就有病,他感受不到痛疼的知觉,故而哪怕浑身流血,他也不会流泪,不知身上的疼,也不在意心上的疼。   年仅几岁的小孩儿在人群中摇摇欲坠,阿箬离他不远,她甚至还看到了那些人群中几个其他熟悉的面孔。   无人救他。   这一次,没有在岁雨寨中长大的阿箬,也没有可以给他治伤的何桑,白一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光彩,他的眼神甚至比灰蒙蒙的天还要死寂。他就趴在地上,任由旁人将屎尿糊在脸上、身上,任由他们嘲笑他背上的胎记,任由自己一步步临近死亡。   越过那些人的身躯,阿箬对上了白一的视线,或许他也没有在看她,他只是更加不想看见其他人。   腥臊的气味散开,那些解了裤子撒尿的小孩儿见到有人过来了,连忙提起腰带便跑,白一依旧趴在那里,连一根手指也没有动弹。   阿箬彷如又一次坠入了往日噩梦,她不是岁雨寨的人,也管不到岁雨寨的头上。她忽而发现人大约真的会因为活的世间越长,而越心狠,因为往往活得久了,就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阿箬不想与岁雨寨有一星半点的瓜葛,所以她看见了,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她为自己的狠心而酸楚,不齿,但她的脚步没有朝白一靠近,却是像见到洪水猛兽般一步步后退。阿箬紧紧攥着手里的箬竹根,脑海中纷飞的是白雪皑皑的城墙底下,遍布尸体与残肢,还有经过了三百多年也不曾长大,一生茫然的孩童,她耳畔听见的,也是对方喊出的“阿箬姐姐”。   若阿箬从未去过岁雨寨,白一大约就是这一年死的。   若阿箬去了岁雨寨,救了白一,那终有一日也会误入结界,遇见神明。   阿箬看见有人提起了白一的衣襟,他就像一块破布,轻飘飘地被妇人带走。阿箬记得那个女人,是白一父亲的原配妻子,她也记得那个女人曾多次想要将白一卖出岁雨寨,卖给外面的蛮人。   蛮人,是吃人的。   白一不曾挣扎,他顶着满身脏污,直至如今,也被人叫做小野种。   阿箬本是要走的,她就准备要走了,脚步却像是生了根,黏在了原地,一双眼也被白一的背影所牵。   她看着那个四肢无力挂下的幼童,记得他也曾有过一双明亮的眼。也总在自己受伤时跑到她的跟前,明明感知不到痛觉,却还是对阿箬道:“轻一点,阿箬姐姐。”   他问过阿箬,他的背上是不是真的有王八。   他拥有名字的那一刻,曾蹲在地上描着阿箬为他起的名字,写了半天。   妇人还是偷偷将白一卖了,因为他瘦小,但肉嫩,所以从蛮人那里换了一些旁的粮食。妇人还假惺惺地落了几滴眼泪,接到包裹后笑得低眉顺眼。   白一什么也不懂,或许他什么都懂,却没有反抗,他就站在那群高大粗鲁的蛮人面前,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宿命,是可以更改的。   只要再坚持几年,万物复苏,往日噩梦的起源便也过去了。   蛮人架起了铁锅,伸手捏了一下白一的脸,见到他身上的脏污也不在意,脱了白一的衣裳给他随意擦一擦,便对旁边的人道:“小孩儿肉嫩,煮了好吃,老人肉柴,烤了才香。我看这小孩儿年纪小,毛都不用脱的,直接剁几节扔进去便好了。”   他们的对话,如说今日太阳落山有些早,明天或许会早点儿升起一样。   阿箬的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十三岁的少女定定地站在几个蛮人面前,脸色有些白,她那双眼睛有些犹豫退缩,蛮人瞧见,哈哈大笑,只高兴自己今日走运,居然买一个,还白捡了一个。   她站在白一的跟前,看着如今仅有她一半高的小孩儿,浑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身上的伤痕却清晰可见,一道比一道深,甚至已经将他背上的胎记遮盖了。   她捏紧双手,心里慌成一团,最终哑着嗓音问:“你不知道逃吗?”   小孩儿听见声音,有些意外抬头,这大约是第一个主动与他说话,却不是在辱骂他的人了。他的眼神布满疑惑,又让阿箬心间涌上些许酸涩。   他一个几岁的孩子,能逃到哪儿呢?又能如何逃?   阿箬抿嘴,过了许久才道:“他们把你卖了,你也就不用回去了。如我今天将你救下来,你一定要牢牢记得,撑过五年,五年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五年之后若他还活着,那大约便能活到老了。   孩童看向阿箬的眼神依旧是灰蒙蒙的,他不信阿箬的话,也只觉得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很古怪。说的话古怪,做的事也古怪,她难道不知道……那几个磨刀霍霍的蛮人,正打算将她与他一同下锅吗?   况且……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侮辱的话,折腾的方式,他经历过几百种,早就麻木了,死会比那些更可怕吗?   又为何非要……撑过五年?   这些话孩童没有问出,他习惯了不开口,只是那双看向阿箬死寂的双眼里倒映出一抹迅捷的身影,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尚来不及眨一下眼,便有滚烫的血液溅在了他的脸上。   阿箬杀人了,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她杀过许多次人、妖、鬼、怪。眼前这几个蛮人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哪怕她如今只有十三岁的身躯,可只要出其不意,对方依然不是她的对手。   她没设结界,没用阵法,只用了曾惯用的招式,用一根断节干枯到坚硬的树枝,戳入了方才脱了小孩儿衣服的男人的喉咙。在他们俩的面前,那个蛮人堪称庞然大物,他摇摇晃晃,一声痛呼也没发出便倒地不起,血腥味散了出来,流了满地。   阿箬此举惊呆了旁边正准备架锅烧水的几个人,他们几个身量一般高大,因为不忌讳吃人,故而满身结实的肉块,每一寸皮肤都有一股酸酸的腐臭气味。人血也是好东西,故而他们吃人,从不放血,也是鲜少能闻到如此新鲜的血腥味。   几人瞪圆了眼睛看向阿箬,却见她神色坦然,松开了握紧树枝的手,又在那死去蛮人的身上擦了擦,这才抬起那张精致的小脸来。这就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却拥有着仿若早已看破生死的冰冷眼神,她毫不在意般对那几个蛮人道:“他的肉多,用他,换他。”   后面那个他,是才几岁浑身是伤,过了今日也未必能活过明天的小孩儿。   阿箬没回头,所以他没看见白一眼神中惊诧又明亮的光。他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会有一个人为了他,与吃人的蛮人对抗。   阿箬说完那句话,也不管其他蛮人是否答应,拽着白一的胳膊转身便走。   她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坚定,她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她怕自己因为放不下过去的某些情感又一次走错了路,这一次,是好不容易重新换来的机会。   所以阿箬在将白一拉出了蛮人扎堆的地方后,便松开了他的手,她的手直至此刻都是冰冷颤抖的。   阿箬走了,再没有其他的话要交代给身后的小孩儿,小孩儿跟在她身后走了半天,发现阿箬根本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这才慢慢停下已经受伤的双腿。他自始至终没与阿箬开口说一句话,似乎是因为感受到了阿箬对他避之不及,追不上的人,便不勉强追上了。   如今他也不叫白一了,他不用被困在岁雨寨,只要熬过这几年,便能见到另一番干净的、欣欣向荣的世界。   距离阿箬上一次遇见寒熄的时间,只差两年,而彻底结束这场人杀人、人吃人的乱世,还有五年。   抓着箬竹根回到何桑与何时雨的身边时,阿箬身上还有一些蛮人的血迹,何桑未来得及发现,何时雨却见到了。他拉过阿箬的手,问了她许多,且再三叮嘱,以后不许她跑太远去找箬竹根了。   这世上可以果腹的东西很少,箬竹根也不算其中最好的食物,可偏偏不知为何阿箬对此分外执着,好像其他食物都入不了口。其实阿箬很少有饥饿感,她有时想,或许她不用吃东西也未必会死,救了白一之后,很多凌乱的思绪侵蚀着她,那些过往的,又或是另一种未来的。   听何时雨提起箬竹根,阿箬才猛然惊醒,她好像不知不觉又走向了一个人独自外出觅食的路,是否表示终有一天,她还是会闯入那个无人可进的结界里?   于是她似有警醒地抓着何时雨的手,双眼失神,道:“我以后不再独自外出了。”   一句像是安慰何时雨的保证,也是她的以防万一,万一两年后到了她与寒熄相遇的时间,只要她时时刻刻陪在何时雨的身侧,是否就会避免宿命的遇见?有些人的相遇无法逃脱,好比她一定会被何桑救起,一定会见到倒在雪中的何时雨,一定会经过安亲王府,哪怕一路往南,也还是遇上了岁雨寨,用不同的手段救了白一。   生命的轨迹看似变化,实则还是在往那个方向流逝的,这一次,阿箬要破这一场局。   她不再吃箬竹根了,也没有再离开过何桑与何时雨的视线。   饥荒的时间很难熬,有时两三天都吃不上一口东西,有些人饿得只能去喝泥水,阿箬不觉得多饿,只是越是临近那一年,她在夜晚便会辗转难眠。   有时心悸后再睁眼,看见自己躺在木屋的小床上,麻布拼凑而成的帘子另一边,是何桑与何时雨睡觉的地方。   阿箬总在半夜惊醒,她算着时间,也看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长大,有时找到了浅水洼处探头去看,便见到了与过往一模一样的脸。她渐渐变成了记忆里的模样,也渐渐难以心安。   月色深深,风中吹来了一股腐朽的气味,干燥的林子里连树都死光了,阿箬坐在木屋前,抬头望向那一轮明亮的月,很圆,很亮。月华如银纱,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沧州大地上,死寂之中,尚有一线生机,藏在每一个可能被设下结界的林子里。   阿箬双手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身躯缩成一团,她揉了揉眼睛,瞧见死林深处飘来的一两点莹莹绿光,那是风中仅存的灵。若无寒熄,待这些灵都消失了,那沧州大地便真的没救了。   寒熄……   阿箬已经很努力地避免自己去想起这个名字了,她甚至不敢去想与寒熄相关的任何事。那三百多年的执着,十一年的陪伴,都是她梦境里的昙花一现,是她的触不可及,是她的不甘不舍,与不该。   手指点在龟裂的土地上,阿箬轻轻写下了他的名字,细细算来,她已经十几年没有再见过他了。   十几年看似很快,其实度过得很缓慢,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分,都像被分裂成了无数年。   “寒……熄?”身后的声音突然响起,阿箬猛然回头,同时伸手将那写了名字的字扫去。   何时雨也醒了,其实阿箬很安静,他不是被阿箬吵醒的。只是近来吃人的事频频发生,他幼时便是看见自己的亲朋好友落入旁人口中成为食物而吓出一场病,险些死在城外的大雪中,故而何时雨更为警惕。   他起夜掀开布帘没看见阿箬,心惊了一瞬,却又听见了细微的抽泣声。何时雨看见阿箬坐在木屋前,她从小就不惧怕黑暗,甚至有时表现得很喜欢夜晚,喜欢天上的月亮,喜欢繁星密布的夜空。   她似乎想什么东西入了神,只偶尔吸一吸鼻子,发出细小的声音,所以何时雨靠近时她也没有察觉。   何桑爷爷教过阿箬学字,她不算太认真,像是什么也没学会。   那都是一些简单的字,却没有像地上写的这么复杂,也不该会写出这么好看的字迹。何时雨没想打扰她,可在看见地上那两个字时不自觉地读了出来。   “是谁的名字吗?”他问出这话时,才看见转过脸来的阿箬的眼下挂了两行泪痕。   夜里有风,吹得阿箬的脸颊一片冰凉,她没抬袖擦去眼下的泪水,却在何时雨问出这句话时轻轻眨了一下眼,又湿润了脸庞。   何时雨的心里被这两行泪刺痛了一瞬,很奇怪,本该是快乐无忧的年龄,阿箬却总显得多愁善感。她很少笑过,也不见她哭过,何时雨想过她或许便是这样有些怯怯的性子,可原来她的眼泪都藏在了夜里,而她的眼中,还有不符她年龄的破碎与深情。   何时雨坐在了阿箬身边,替她擦了擦脸,他有些无措,又不知如何开口,便胡乱猜测阿箬流泪的原因。   前两年阿箬总喜欢独行去找箬竹根吃,何时雨猜想她那时或许不是独行,或许有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陪着她。而有一日她身上带血回来,从此再也没离开过他的身边,大约是因为那个能陪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吧。   何时雨很体贴地没有多问。   他只是帮阿箬擦泪,又轻轻抚着她消瘦的脊背,轻声安抚道:“没事的,有阿哥在。”   阿箬闻言,知道何时雨大约是想歪了,可他想的其实也没错,曾经的寒熄……的确不存在了。   那一夜何时雨陪着阿箬坐了半宿,天微微亮时,阿箬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将阿箬抱回了木屋,何桑也在此时醒了过来。   何桑揉了揉发疼的膝盖,看何时雨将阿箬照顾得很好,心下欣慰。近来他的身子骨总出一些毛病,虽说医者不自医,可何桑知道自己大约是到了年龄,时间不多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两个孩子。   何时雨年长几岁,还算沉稳体贴,也学了一些药理,他的担心没那么重。   阿箬却是个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性子,她是何桑从城墙底下救活的,一口一口喂养长大,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乱世还不知要再持续几年,且看眼前,却像是遥遥无期,何桑知道他大约是不能活到重见柳暗花明的那一日,小小木屋是他能给何时雨还有阿箬最后的避风所。   阿箬深夜哭了这件事,何时雨没告诉何桑,也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照常只带阿箬在木屋附近行走。   又过了几个月,他们的木屋前来了一个人。   那日何桑出门寻药材,何时雨去不远处的小河打水,只留了阿箬一个人在家中。   那个男人手臂上有伤,腰上别着一把大刀,跌跌撞撞地冲到木屋里,本想抢掠一番,却看见屋子里只有个十几岁漂亮的女娃娃,心想自己真是赚了,玩儿过了还能吃了她。   男人的脸上满是煞气,在阿箬见到他的那一瞬,他便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也未察觉阿箬瞬间变了的脸色。   阿箬的手有些抖,她愣愣地望向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呼吸一窒,抿嘴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男人却愣,抹了把胡子,大咧咧地朝阿箬扑了过来。   他没想那么多,也没想过一个小丫头居然能将他反制,待他腰上的屠刀被人夺下,就架在他的脖子上时,男人终于有些慌了神。   “你不是该在岁雨寨吗?为何会出现在此?”阿箬的脚踩在他的脊骨上,一只手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地面,另一只手发抖着抓着屠刀。   她看向男人熟悉的侧脸,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与意外。   男人也惊诧她居然知道岁雨寨,可命在她的手上,也只能实话实说:“我们散了。”   “为何散了?”阿箬又问。   男人道:“分赃不均,每次捉来的人都不够吃,人是我捉的,就该我多吃一点,凭什么那些没出力的却能分一碗?就因为这,吵嚷了几次,大家就都散了。”   “吃人……”阿箬的脑子一阵眩晕。她手中的力气越来越重,多年前的回忆再一次杀了她,她想起那个烧起篝火的夜晚,想起那一碗端到她面前的肉汤,想起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再见过的寒熄。   岁雨寨还是走上了吃人之路,也还是因为吃人而散。   阿箬心中愤恨,又有无法摆脱宿命的无力感,她的手不自觉用力,男人疼得大呼小叫,这一叫又让阿箬清醒。   她想都没想便用屠刀斩断了男人本就受伤的右臂,速度奇快,不算太锋利的屠刀切断了骨肉,鲜血喷涌而出。男人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声,可他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阿箬的脚下挣脱出来。   阿箬就盯着他的伤口看,看那伤口不断地流血,看血染红了木屋的地面,看男人逐渐苍白着脸,濒死般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便是这个时候何时雨回来了。   他吓了一大跳,满地的血迹与被阿箬狠狠压在地面上的男人都让何时雨手脚发麻。他没敢往更坏的地方去想,木屋里没有屠刀,他不敢想若不是阿箬压制对方,此刻他回来看见流血的,必然是阿箬。   阿箬的脸上溅到了几滴血,在苍白的脸颊显得尤其诡异艳丽。   那双鹿眸有些失焦,空洞地望向何时雨,好像失血过多要死的人是她一样。   阿箬问:“阿哥,那是血吧?”   何时雨点头,他连忙亮阿箬拉起来,又踢了踢已然昏迷不醒的男人,心有余悸,第一时间便是夺走了阿箬手里的屠刀。   “是血……不是水。”   在何时雨拖拽着男人的时候,阿箬还讷讷地盯着那断节的手臂看,那里没再长出新肉,血也没有化作水迹,男人若今日死了,便就是死了。   阿箬这才像是劫后逢生,双腿一软地坐在了地上,她抬起双手,看向掌心指缝里还残留的鲜艳的红色,轻轻喘了几口气,便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又落泪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因为岁雨寨散了。   男人叫吴广寄,阿箬还记得他的名字,曾是他一把火点燃了寒熄的衣裳,将他烧完又剁碎了扔进铁锅里。   “是血,真的是血……不是水。”阿箬颤抖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过往画面纷纷跃上眼前。大火中屠杀整个岁雨寨人后又再次重生,三百多人都拥有了不死不灭的身躯,那就像一场噩梦,一场在如今这个世界里,不再发生的噩梦。   阿箬的喉咙发出一声声沙哑的笑声,她已经很久没再出过远门,却在这一瞬朝外奔去。   何时雨正想挖个坑将吴广寄埋了,又见阿箬朝外跑。   他以为阿箬受了惊吓,连忙丢下吴广寄追了上去。   阿箬没跑远,因为眼前的林子里就有她要找的东西。那一片已经死了几十年的枯林,不知何时开出了几点小小野花,蓝色的,还没有指甲盖儿大,密集地缩在一片枯木枝堆出的树影底下。   斑驳的阳光洒落其上,娇嫩的花迎着微风摇曳,脆弱却又顽强。   何时雨看见阿箬突然跪在地上,她的双手捂着脸,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畅快的哭笑。她像是疯了一般弯下了腰,几乎整个人都蜷缩在了地面上,蜷缩在那一小片野花旁。   “阿哥……”阿箬回眸,她的脸上还有泪水,鹿眸中却迸发出希翼的光,是何时雨从不曾见过的璀璨与鲜活。就像过去的十几年她一直都是行尸走肉,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活过来了一样。   阿箬道:“你看啊,阿哥……开花了。”   吴广寄死了,岁雨寨散了,这个世界……正在重新复苏。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她像是终于从一片黑暗中挣扎出来,浑身发麻发软,却还是雀跃地跑回何时雨的身边,抓着何时雨的手臂,笑中带泪,又是发自肺腑的高兴。   “太好了,阿哥!开花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只要不曾遇见她,寒熄便还是好好的。   无人会发现沧州大地的某处枯萎的深林里布下了结界,也无人会发现高高在上的神明。   但他们会渐渐发现,将要干涸的河流流淌着清澈的水;龟裂的大地上重新长满花草;深林见会有小鹿、山兔、野猪……   而这一切,就在一场连续三日的甘霖之后。   作者有话说:   补上昨天的了 第122章 又初见:三   落雨了。   往年干旱引起的灾情在近两年也逐渐好转, 可天空落雨也不见如此频繁,连续三日的大雨之后,又是淅淅沥沥的十几天小雨, 不曾放晴过。   因为有雨, 所以许多人都不曾出过门,连续大半个月的浇灌下,深林里的灵也跟着一起复苏。   阿箬就在木屋里, 哪儿也没去, 时不时还能看见从那片以前死去的森林里飞出来的灵, 沉沉浮浮十几点星芒,再钻入地缝中消失不见。   天气渐冷,何桑的身体愈发地差了。   他以前还能出门寻药, 现下多日的阴雨天让他的左手疼到浑身发麻, 他的手曾受过伤,即便阿箬改变了他们人生的一些轨迹,却也不是事事都能避免的。何桑疼起来便忍不住哼声, 何时雨会些药理,只能让阿箬烧些热水, 用巾布打湿了敷在他的手腕上, 让他得以好过些。   可这也只能起一点作用罢了。   何桑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因为阴雨天疼的是左手, 却有其他的疼痛是因他年事已高。   灾情祸乱之下, 能与他一般活到六十好几的人屈指可数, 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 他也当满足了。   只是人一老便多愁善感, 他瞧见阿箬蹲在门前的药炉上守着水开, 又看向坐在身侧的何时雨。何时雨拿着热毛巾捂着他的手腕,眉宇间透出些许担忧来。   “你将阿妹照顾的很好。”何桑突然开口,说出这话后,何时雨怔怔地望向他。   何桑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屋外的风声雨声大,沙哑地传入何时雨的耳里。   他道:“我捡到阿妹时,便察觉她与寻常人不一样,她有两颗心,或许便是那多出来的一颗心,让她自幼便不同一般孩童成长。她从小显得老成,沉默,心思深重,做任何事都进退有度,从不添乱,我本以为你们俩中,我最不用担心的便是她了。却也正是如此,我不见她有过几次快乐,到了如今岁数,再来看她,我又实在太担心她了……”   “她的眼里有你有我,我感受得到,阿妹虽不常说体己话,心里却对你我十分信任依赖的。时雨,你不说,我也知道些许……”何桑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何时雨将他扶起帮他拍一拍背。   又听见他伏在自己耳边低声道:“我见过你拿走了她一套衣裳丢了,那衣裳上有血迹,我也瞧见不远处的小土坡,这几日连下雨,将新土冲走,露出半截尸体来,你没发现,我都发现了……”   何时雨心下震惊,他以为何桑对阿箬的事并不知情,现下看来,他不是不知,他只是不想拆穿。   “你将阿妹照顾得很好,我也放心你们,便是今日我躺下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亦不必担忧你们会吃亏、受伤……”何桑说着说着,眼角湿润了些。   长满皱痕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又释然的笑,何桑又发出一阵咳嗽,他的手轻轻拍着何时雨的手背,对他道:“别敷了,等阿妹烧好热水,我们都喝两口暖身子吧。”   何时雨收掉逐渐冷了的巾布,转身朝离门口不远的阿箬走去,他站在阿箬跟前,望着她。   她坐在小木板凳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向屋外的雨。天灰蒙蒙的,乌云之上透出几抹暗蓝色,深林中也不再是一片死寂般的灰,门前被雨淋透了的路泥泞不堪,如干渴将死之人要一口气饮足了水般,这些雨水把往日龟裂的地面都给填补了。   阿箬察觉到何时雨过来,她抬头朝他看去,鹿眼弯弯,细眉舒展,露出一抹自然的笑来。   何时雨也对她笑。   大雨之后的天像是被洗干净了,成了多年未见过的淡淡的蓝,就连偶尔飘过的几朵云都是纯澈的白。   深林里逐渐长出些许嫩芽,那些枯死的树被雨水泡烂,最终腐朽于土地之上,为即将要长出的花草树木添些养分。有人瞧见了新长出来的嫩叶,也有人看见了枯树开花,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又饿怕了连忙将那些新嫩的枝丫折下来赶紧私藏吃了。   几十年的悲惨世道,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更改的,好在沧州大地上的灵都在慢慢恢复,那些莹莹的绿光,早晚有一天会填满整片土壤。   又过了一年冬,这一年的雪尤其厚,足有小半个人高。   阿箬许久没见过落雪了,下雪后的第二天何时雨还在木屋前堆起了三个小雪人,小小瘦瘦的那个是阿箬,高高瘦瘦的是他,而中间牵着两个小雪人的是已经躺在床上两个月不能动弹的何桑。   也不知是否受曾经历过的事迹影响,即便重来一次,阿箬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能力。比方她照样会设阵,照样能看见浮于空中的灵,五觉照样灵敏,也照样能看见人脸上的死气。   何桑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印堂黑漆漆的,嘴唇也是苍色干裂的,人在年迈时不能不服老,即便他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也更改不了身体随时间衰老,逐渐步入死亡的结局。   阿箬有些难过,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她经历过一次何桑死去了,那一次还是她亲自动的手。   阿箬知道这一世的何桑没有遇见寒熄,也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她的事,他便是个善良又不太会变通的老头儿,眼里除了何时雨与阿箬,就剩下两本医书了。   这一世的何桑一生经历过太多曲折起伏,但他不必自责于连年的噩梦之中,祈祷于那株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生命树下,他也算有孩子伴于膝侧,也算是寿终正寝。   第二年春,雪还没完全融化时,何桑便于一夜中安然地离开了。   那一夜是阿箬趴在床边陪着的,她握着何桑的手眼也没眨,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急速流逝,她也能看见老人的那双浑浊的眼空洞地盯着木屋顶上。他的嘴唇动了动,阿箬凑过去,听了许久又抬头看向他望的方向,才懂了他人生最后一刻说的话。   他道:“屋顶有一块……漏了,记得让……时雨补上,天寒地冻,别病了。”   屋顶的确有一块漏了,那是很小的一块发霉的木头,因为大雪融化而起了水珠,正缓慢地朝下滴落。那是一块以何桑的眼神,不应当能看见的小小缺口,可他还是看见了,他与阿箬记忆中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儿一样,便是临死前想的还是她与何时雨。   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痛彻心扉的离别悲痛,可阿箬还是酸了鼻尖落了泪,她如以往半夜睡不着起来偷偷哭时一样,在这个深夜里将为何桑流的泪,全都落光。   何时雨听见了动静,醒得很快。他瞧见阿箬趴在床边哭,又瞧见何桑干瘦的身躯深深吸下去的腹部,手脚发寒地拉起了阿箬,用屋子里最厚的那床棉被铺平地盖在了何桑的身上。   如何桑自己所说,他说他大约是看不到这个世界柳暗花明的那一日了,而他正死在了雪融之前。那一年春来,大雪融尽后,入目所及满地都是柔韧的青草,柳树抽芽,杏树开花,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是如阿箬这般年龄长大的人,都不曾见过的缤纷的色彩。   阿箬与何时雨找了个当时花草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将何桑埋下了,二人合力寻了块石头,自己刻字,寥寥几笔,也未写下何桑行医生平,只是立碑人那里,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这便是不曾遇见过寒熄的,何桑的一生。   而阿箬与何时雨,也将沿着这一条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路,走完此生。   从她决心不入岁雨寨,决心不再遇见寒熄时,她与寒熄的一切缘分,似乎就断在了岁雨寨分崩离析的刹那,断在春暖花开之后,断在她将与何时雨离开此地,寻一个人多的城镇,自此安心生活之时。   应当不会再遇见了。   阿箬与何时雨临行前,一并到了何桑的墓前,答应他他们不会走远,必定逢年过节回来陪着他。   阿箬望着墓碑上的字,每一次看见,每一次提醒她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何桑了,没有那个从小将她带大的老人了。   应当……真的不会再遇见了吧。   神明大人。   这一次的结局,是阿箬拼尽一切换来的,即便她有不舍,有痛苦,有求而不得,可是她没有不甘心,也没有遗憾了。   离开何桑墓前的小路旁,各长了一株桃花与杏花,正在盛放,小小的枝丫上也没开几朵,可风一吹,飘零的花瓣却如雨下,纷飞过阿箬的眼前。淡淡的香味传来,有些熟悉,熟悉到她心尖传来刺痛,可味道终是差了些许。   何时雨说,他前几日碰见了几个人,那些人都要再往南走。他们说南边的小镇多,南边的花草树木也多,沿着青云江便能瞧见许多城镇,城镇里还有一些百年氏族,他们可以暂住那些人死了又空着的房屋。   皇帝早些年就没了,如今又有人推了一些世族大家,只要能说出治世之道的,便可奉为王位。   那些都太遥远了,也与阿箬无关,眼前她与何时雨只需找个有人气儿,有烟火的地方,重新开始。   离开枯林的何时雨是鲜活的,他也从苦难中过来,如今终于有熬出头的趋势,他亦起了期待,期待未来……更好的未来。   “他们都有名字,我也有名字,以前是看不到世道的尽头,眼前一片大好,阿妹是否也要起个名字?”何时雨问阿箬:“你想如何起?还是要阿哥帮你想?”   他的名字是何桑起的,因为他与何桑遇见时已记事,知道自己也姓何。   他想他与阿箬是一家人,便一同姓何,姓氏倒是不用想,只是名字还得好好斟酌。   阿箬又被叫了十多年的“阿妹”,这一回却要拥有名字了。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望向前方与灰暗交接的青绿色,轻声道:“我叫阿箬。”   “箬?”何时雨问:“哪个箬?倘若之若?还是弱水之弱?”   “箬叶之箬。”阿箬抿嘴。   “何箬?”何时雨问。   阿箬顿了顿,她此刻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那些凌乱的、纷杂的、却又清晰的充斥着她的脑海。她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还能再贪心的求一点?只求一点点……   她甚至尚未下定决心,说出的话却比心意坚定。   “寒箬。”阿箬道:“我想姓寒,寒月之寒。”   若她也能有个姓氏,便叫她再胆大妄为一回,她的名字是他起的,姓氏……也不做他想了。   何时雨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阿箬深夜未睡,独自坐在木屋前的小院子里,身上披着暗淡的月光,小声抽泣,手指于地面写下的那个名字。   那个她从未提过,却像是被她印在了心上的人。   “寒箬……也挺好听的。”何时雨道:“阿箬可想过我们若找了个安生的地方长居,今后要做什么?”   阿箬……好久违的名字,好久违的称呼,好久违从别人的口中,又一次提起。   阿箬想了想,片刻后她道:“你不是从何桑爷爷那里学了医术吗?不如我们开一间医馆吧?虽说今后或许不会再闹饥荒了,可人总会生病,总需医治的,况且药物上山采摘,也不太费钱。”   “好啊,只是我医术不精……”何时雨还有些紧张:“我原打算做个小生意的。”   “你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阿箬道。   “你又如何知晓?”何时雨撇嘴。   阿箬一怔,她抬眸朝何时雨望去,两息后才道:“生意人多心眼,否则难挣钱,你没那么多心眼,做生意会被骗的。”   一个连梧桐与红枫都分不清的人,又无人指导,再无银钱启动,做生意怕是要吃大亏的。   何时雨也不多纠结,只略思忖后便笑道:“也是!”   他的怀中揣着何桑的两本医书,肩上背着阿箬收拾的几件衣裳与干粮,二人走过一长段安静的小路后,终于见到了零零散散却排成长龙沿着大道往南而去的队伍。   眼前长叶下挂着一个弯弯的月亮结,是碧绿的青草色。   阿箬接过,何时雨朝她笑了下,停了几年不曾见过的野草,又在短短几个月内重新长出来了。   远方的天看上去还是灰色的,可近处的天空却是澄澈的蓝,脚下的路也有几朵俏丽的爬地野花。   阿箬深吸一口气,嗅到了风中万物死而复生的味道。   她心中酸涩,又有些说不清的怅然若失。   阿箬想:神明大人,您看啊,一切都回到正轨了。待天地彻底苏醒后,您也该回到神明界了吧?那里会记上您的名字,您不认识阿箬也没关系,阿箬还记得您,阿箬会永远记得您的……阿箬爱你。   ……   雨后天晴,就在阿箬与何时雨离开后没多久,杏花与桃花纷飞的小道上风止了,花瓣铺成的小路一路延伸到了何桑的墓前。   墓碑是新的,上面还有未干的雨迹,围绕在墓碑周边的是从草木之中纷飞而出的灵,莹莹绿光闪闪烁烁,带着一股清幽的花香。   一片白衣银纱遮住了墓碑半边,露出了何桑二字,又恰好挡住了立碑人的名。   那是两排小字,并排刻下,左为何时雨,又为阿妹。   没有一个是他想找的。   银铃声响起,纯白的靴子往后退了半步,正要离去时,却见墓碑上的字迹剥落,小小的“阿妹”二字消失,又重新被另外两个字覆盖。   一笔一划,是熟悉的字迹,却在对方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她与何时雨寥寥几句定下自己从今往后的姓名时,连带着她过去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被这个新赋予的名字掩盖了。   ——寒箬。   桃花眼微睁大,剑眉略挑,那双眼便定定地望向墓碑上更改的字,反复去看“寒箬”。   寒是他的姓,箬……是他要找的字。   纤云绕袖,银纱上的云纹仿佛从天空飘下般,如烟似雾地顺着微风波动,右手抬起,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压在了心口的位置上。   那里空空荡荡,并无心跳,却有一股灼热在看见这两个字时,沿四肢百骸燃烧。   他叫寒熄。   过往记忆模糊却也还算完整,唯有一点似有印象,却想不起分毫。   他的心丢了。   他是整个儿神明界,唯一一个没有心的神明,不是没长过的,在那些缥缈的岁月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又被他拱手赠人了。   必定是赠人的,因为未长心脏的胸腔下,没有被掠夺后的痛感。   真奇怪,他没有这段记忆。 第123章 与心印:一   众人南下, 南方的空城镇千千万,阿箬与何时雨不过才走了两日,身边已经有不少这两天熟悉的面孔留在当下, 不再寻找其他栖息之地了。   天地复苏的速度很快。   当初的阿箬于寒熄舍身复苏沧州大地后, 并未认真看过他唤醒的苍生是以怎样的速度滋生。那段时间她还处于不敢承认,又懊悔愧疚的情绪巅峰之中,也不曾真的看见过一棵草, 一朵花的生长, 盛放。   如今心中的结解了, 她的不甘也放下了,却是有时间去认真感受来之不易的苍生色彩。   他们答应了何桑不会走远,何时雨也在物色近处的城镇。   何时雨不是个长袖善舞之人, 可为了今后的住处操碎了心, 只要是这一条南下之路见过的人,他都要攀谈几句,问问对方可有心仪之选, 又是何地。旁人听说他是个大夫,对他倒是很友善尊重, 这时他是聪明的, 没有自谦说只学过皮毛,发挥大夫身份带来的便利,认真听取旁人的荐地。   虽说土壤里长出来的花花草草让众人对未来有了新的期盼, 但在资源并不富裕的情况下, 仍有趁乱世牟利的人。所以南下的队伍人越多越好, 也可避免提前占山为王的人抢夺过路人的随身之物。   阿箬以前也是能为了一点儿想要的信息扬起满脸笑意, 尽量用双眼示弱去取得旁人信任的, 如今她早不需要这么做了, 反倒是何时雨呲着呀在人群里笑。   许是他长得白白净净的,很受年迈的妇人欢迎,只要往女人堆里一坐,不过一刻钟便能问出好些有用的或无用的话来。   何时雨每每归来,都像是打了场仗,疲态尽显。   阿箬还扬起手对他比了个彩,轻声道一句:“阿哥好样的。”   何时雨瞧她那弯弯的眉眼,似是威胁地眯起双眼,对阿箬却没多少威慑力,他道:“你若能将你这张笑脸迎上去,怕是问话比我快多了。”   “我不行的……”阿箬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她低声道:“我不擅与人交谈。”   何时雨如何能看不出来,她不是不擅与人交谈,她是不喜与人交谈。只要是与阿箬有过接触的人,便知道她这人做事滴水不漏,便是说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她不爱往人堆里去,也不爱与人接触,她没有如往常一般刻意将自己封闭,却也对这世间的其他人或事不显得多感兴趣。   何时雨没勉强她,只道:“我方才问过了,有人从这条路走过三次,前方群山环伺,里面有许多曾经的蛮人,专抢过路人的东西,那人每次都见到旁人被抢,自己走运跑了回来。现在也是瞧我们人多,这才敢一并过去,他们说……只要越过那几座山,便能见到山明水秀的城池,那里的人即便在前几年里也没过得太差,那片地方是真正的肥水沃土。”   言下之意,只要他们到了那里,便可以不再往前走了,只要他们种下了种子,很快便能生根发芽,不愁吃喝,也不愁生计。   前两日经过的地方也有好的,可村落空荡荡,城镇静悄悄,即便有大宅院子无人认领,他们住进去短时日内可快活逍遥几日,长期下来坏处便显得出了。   何时雨思虑周全,阿箬便听他安排,左右也不过是山间的一些蛮人,又能威胁到她哪儿去。   距离何时雨说的那片山,还有半日路程,他们这一行将近二百人,越是靠近山地,众人靠得越近,密集得只要伸手便能触碰到彼此。   他们脚步不由加快,将珍贵之物牢牢抱在怀中,等他们走入群山中段,天也渐渐黑了下来。   有人提议不要歇息,他们一鼓作气在天亮前走出这片山。只要在山里待的时间长了,便容易被那些蛮人发现,蛮人杀过许多人,也曾吃过人,不在意他们几条命,他们却要留着命照顾一家老小。   众人皆赞同,入了山后便觉得寒风阵阵,这种环境下他们也睡不着。   将要清明,是多雨的季节,到了晚间黑云遮蔽了落日余晖,一片片压下山巅。这里的山都不高,像是一个个大土丘,正因如此,一点儿风吹草动也能被远方瞧见,何况他们一行几百人,便是脚步再轻,也能惊起林中好不容易飞来的几只鸟雀。   阿箬跟在何时雨的身后,手腕被他抓得很紧。   有些人因为胆怯,故而与身边人悄声说话,好让自己熬过疲惫,可以见到明日的太阳。   何时雨也与阿箬说话,他絮絮叨叨了一堆,突然道:“我若有机缘能习武就好了。”   阿箬抿嘴,微微叹气,便是很久以前,那个仿若梦境的一生里,她前十几年人生中遇见的何时雨,也不似如今这般话多。   “阿妹,你若真的很怕就与我说,我抱着你走。”何时雨说着,又朝阿箬贴近几步,两个人的鞋跟与鞋尖都快打架了。   阿箬不怕,她见识过的太多了,随着这一世的吴广寄死后,连最后那一点心惊胆战与不安也消失了。   何时雨是有些怕的,只是他强忍着害怕,还要反过来安慰阿箬。   山林间的风声变了,天空忽而落下几滴小雨来,阿箬抬眸看了一眼漆黑的深夜,乌云翻滚,雨滴越来越多。这场雨不密集,可雨滴却很大,打在人的身上还有些疼。   一滴雨水落在阿箬的眼下,她收回目光,雨水滑落,像是一行泪挂了下来。   再看向右侧山林,那些尚未完全复苏,只长了几片嫩叶的深林中,沉沉的脚步声交叠,成群结队地朝这边冲过来。   危险将至,无人察觉。   阿箬微微蹙眉,对何时雨道:“我听见动静了。”   “什么动静?”何时雨脚步一顿,阿箬指着一个方向道:“阿哥,我好像在那边看见人影了。”   何时雨顺着阿箬指去的方向看,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让阿箬别自己吓自己,可又想起来阿箬的为人,她不是个一丁点儿小事便会开口与自己重复的性子,与其信他自己着双眼,他倒是意外更信阿箬敏锐的直觉。   “我去通知大家,你在人群中千万别乱走动!”何时雨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做出决定。他知道这条往南的队伍里领头人是谁,唯有那人有些话权,若是他此刻贸然开口,必然会引起骚乱。   何时雨又怕回头找不到阿箬,便将她身边几个人的穿着都记住了,自己埋头往前钻。   阿箬能看得见他,她的眼神一向很好,便是在黑夜里也如白日视物。何时雨不知与那领头人说了什么,对方明显不太信他的话,可终归是警惕了些,低声让人前头领路的加快脚步,再传话叫后头跟上。   捕风捉影之事,的确让人难以信服,阿箬见不起奏效,心想要设结界护住几百号人又不被他们发现是自己动手的,实在有些难。   山里奔来的人群数量并不庞大,大约只有他们人数的四分之一,可他们当中老弱病残也有,到时候惊慌四散,必然死伤无数。   何时雨又走了回来,他的脸色有些沉,连一句质疑阿箬的话都没问,只是又重新抓着她的手腕道:“我便是一个俗人,这辈子也当不成圣人了……若你所察无误,等会儿真有蛮人过来,我们不敌的话,我便带你先走。”   大难临头,他必是先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才能去管旁人的生死。   阿箬心想,应当到不了那一刻,即便暴露了能力,这些人也不认得她,无非是今后恐怕再难过上安静远避纷扰的日子……   蛮人果然来了,一大群奔跑时发出的声音似地动山摇,他们在靠近这边时嘴里便发出了威胁的吼叫声,只不过几声大喊便让两百余人的队伍人冲撞着人,乱做一堆了。   不光阿箬方才指过的方向,便是前头也有十几人拦路,前后左右夹击,加在一起不过六十个蛮人的匪徒,便将两百余人吓得魂飞魄散,聚集于一堆,不用人吼便跪下了一半。   求饶声响起,人群从边缘开始蹲下,有些胆小的主动交出怀中干粮与随身的物件,只求留一条活路。   那些蛮人早些年都吃过人,彼时在他们眼里人与羊并无分别,如今看在眼里也没太多差距。识时务的他们心情好了,能放,不识时务的便杀,卸了胳膊腿烤着吃也一样。   那些蛮人里已经有人盯上了人群中的妇人,二百多人中姑娘与妇人也有不少,不说多貌美,但至少都年轻。有些粗鲁的拽出一名女子便上手摸了过去,于这群人的眼中,旁人的命就不是命。   阿箬与何时雨在人群中段,还有大约五十几人不屈服地站着身子,将他们俩都藏在了其中。   何时雨在找可以冲出去的突破口,阿箬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腕。他的手心很凉,汗水浸透了她的袖摆,阿箬抿嘴,心尖酸了一瞬,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何时雨惊了:“你别乱动!”   阿箬安抚他道:“别怕,阿哥,会没事的。”   只寥寥几个字,阿箬淡定的叫何时雨有些看不透她了,他回眸紧紧盯着阿箬的双眼,看她抬起双手于胸前比了个结印,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手势。十指之间,荧光闪烁,聚集了四方之灵,逐渐化作一道琉璃屏障,往周围扩散。   雨势逐渐变大,噼里啪啦地淋湿众人的发,迷了众人的眼,深林中因为这一场雨浮出的潮湿气味带着清明时节特有的泥土芬芳散发出来。尚未完全复苏的林间忽而涌出了大片绿荧,那是被惊扰的灵,阿箬的结界只来得及覆盖一半人群,便有一束暖色的微光从头顶落下,劈开了正在落雨的乌云。   风中传来的味道,很熟悉。   阿箬手中聚起的结界,却在嗅到这一阵风时散去,她浑身僵硬,心间的跳动快到像是要冲破胸骨,噗通噗通——   阿箬朝风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灵光聚集,深深的幽绿色不达凡人眼中,她却能看得见,灵如浪潮,直直地朝这边扑了过来,连带着那股她已经许久不曾闻见的香。   箬不可置信,她甚至觉得是她随意动用法术,设了结界勾起过往回忆而产生的幻觉。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阿箬甚至都忘了要如何呼吸,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灵光涌来的方向。这一瞬,那些人的求饶声,哭喊声,还有蛮人的嘲讽声,恣意妄为而狂妄的笑声,统统被阿箬摈除在外。   这片上空的乌云被破开了,这些山川中落了一半的雨也随着乌云散去而停下,风中潮湿的气味散去,转而透出清明微寒。   才发芽的小草野蛮生长,那些刚长出几片柔嫩软叶的树也在几息间骤然被绿叶挤满,茂密又散发着青涩的气味。   山间无花,却有不知名花瓣落下,一片,两片,片片撒向人间。   阿箬的心间豁然疼痛了起来,像是跳动得太快,夺走了她的呼吸,也险些要了她的命。   她看到了月亮。   月光透过薄薄的云雾,像一张银纱,一寸一寸地落在了深夜山间几百人的身上。   阿箬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成了众人中唯一一个特立独行之人,像是根本不惧怕死亡,反而迎着那月光,迎着不远处的花瓣雨奔了过去。   何时雨以为她要冲动行事,正要抓住阿箬拦住她,手只来得及碰到她的一片衣袂,便让那道青绿色的身影从眼前溜走。   阿箬的行迹在旁人的眼中就像是被吓傻了,一群蹲在地上或跪下的人也没忍住朝她看去,只见纤瘦单薄的青绿色身影如夜风中的一片竹叶,伴随着花瓣,迎着月光,将要散做一阵风。   阿箬伸出手,接住了风中的花瓣。   似杏花,似桃花。   却是灵光化作的幻象,触碰到指尖便化作了点点星芒消散了。   “神明大人……”   这一声称呼,这一世,从未在阿箬的口中说出来过。   她只在心中偷偷念过无数遍,此刻脱口而出,直叫阿箬的心跳都要停了。若此时有人拿起刀剑,从阿箬的背后冲过来,刺穿她的心肺,她大概都不会有任何抵抗……   这场梦太真实,太令她沉沦了,阿箬甚至都不敢用力呼吸,她想若一切都如这些花瓣一样只是幻象,那她死在这场幻象中也没什么不好。   “神明大人……阿箬好想您啊……”   阿箬的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抹化作花瓣的灵光,另一只手捂着心间,感受掌心下的跳动,那是凌乱的两股心跳,未曾交叠,更叫她震惊。   蛮人的眼贪婪地望在阿箬的身上,他们的手中都有可夺人性命的利刃,那些蛮人冲入人群,直朝阿箬过去,只要拿住了这个目中无人的女子,还不任由他们捏扁搓圆。   那些武器上的寒光闪入了月色之中,何时雨情急之下也朝阿箬跑了过去,他喊了一声阿妹,却被迎面而来的花瓣迷住了眼。   手臂抬起,再放下,月色越发地亮了。   今日并非月中,天空却有一轮满月,大得像是只要站在高一点儿的山峰上便触手可得。   蛮人手中的兵器在这一瞬都成了片片花瓣,散落于人群之中,一股含着幽冷花香的气劲于阿箬身侧荡开,风如云雾,一圈圈涟漪般朝四周冲散过去。   人群倒地,蛮人也摔得老远,何时雨单膝跪下,他抬头看向月色下突然出现的身影,就像是遇见了妖邪,可这世上……哪儿有这般好看的妖邪?   阿箬看见了,满月下身披银白月光的男子,墨发如瀑,被一根银簪簪住。他衣裳上的银纱绣了云纹,云纹是天上摘下的祥云,他的身后背着神光,三圈金色的光从他的发,他的肩,与他的身外明亮。   花瓣落尽,月光依然,阿箬许久忘了呼吸,险些将自己憋死。   她眼也不敢眨,那双睁圆的鹿眸中倒映出神明的模样,一如往昔枯林中的初见。   三颗银铃声响起,风停,声止,时间变得尤其缓慢,缓慢到……好似在这一刻暂停。   阿箬看他朝自己慢慢过来,踏风、踏云、踏上了她的心尖。   直至人影真的悬在她的面前,高出她半截身子,与她不过一臂距离,他身上的月光全都洒在了阿箬的脸庞与肩上,驱散寒夜,将她笼罩。   寒熄略歪头,桃花眼盯着阿箬的脸,薄唇轻启:“阿……箬?” 第124章 与心印:二   这种场景曾在梦里出现过无数遍, 无数遍与之相关的过往回忆,无数遍是意外的相遇,无数遍最后毛笔峰山上化作灰烟的结局。   阿箬又一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人间短短十多年, 每一日都像是走过了他们曾经历过的三百余年,走过了她曾有过的一生,倍感折磨, 又在此刻听见寒熄声音的瞬间, 变得那么渺小, 显得那么微薄。   他叫她……阿箬。   阿箬给不了任何反应,她像是深陷于泥潭,被某种特殊法咒给困住了, 只有眼里看见了寒熄, 耳畔听见了寒熄的声音,嗅到了寒熄的气味,除此之外, 便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她不曾幻想过,这一世还能与他相遇。   阿箬的心跳骤然紊乱, 她猛然倒吸一口气, 于此刻混沌的头脑才渐渐清醒。她看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人,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却不敢触摸。   他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阿箬望向那双桃花眼, 脚下如生了根, 无法再朝他靠近一步。一切都更改, 时光倒流, 重头来过, 她也不曾与他有过枯木林结界中的几个月相处, 更不曾有过后来三百余年的执着找寻,与十一年的日日相对。   她曾牵过他的手,拥抱过他,他们曾肩并着肩,寒熄依赖她,甚至许多次都是走在她的身后。如今,他们又回到了这样的距离、关系,看似很近,中间仍旧有巨大的无可跨越的鸿沟。   阿箬有些后怕,怕再遇又会让他们顺应某些命定劫难,所以她思绪万千,她纠结反复,心跳在又遇的兴奋与担忧中徘徊难定。   长久的沉默,让寒熄眉尾微挑,眼神闪过些许疑惑:“你不是、阿箬?”   阿箬诧异,她猛然抬头,心头的刺痛逼停了呼吸,又在下一瞬见寒熄眉头舒展,目光似是温柔却很清冷疏远,他对阿箬摇了摇头。   “不应当啊,我感觉……就是你。”寒熄说完这话后,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浅笑。   他又往地面更近一步,那双赤着的双足足尖几乎要触碰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他像是要与阿箬齐平,不再高高在上。   阿箬的目光却顺着他的行动落在了他的脚上,落在那只要微风一吹便会飞扬的尘土地面,她几乎没来得及想便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丢在了他脚下的方寸之地,免得俗尘之物将他染脏。   寒熄见她举动,落地前微停,又看向那方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纹的素帕,终是往后退了半步,银光环绕,双足落地时已穿上了干净的鞋袜。他在阿箬面前弯下腰,捡起了那块被她丢下的素帕,指尖碰到了尘土却染不上分毫,寒熄起身时,背上的三圈神明光环消去,唯留始终萦绕于他身侧的月华。   阿箬见他拿着自己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帕,又看见他不过轻轻动了动手指,方帕上沾染的灰尘便一并消失,心中的担忧消散了些,只是疼痛不减。   她又想起了在另一种可能的未来里,寒熄于毛笔峰上寸步难行,想起他便是眼前这身月华白衣上沾了野草,想起他便如此刻般簪着的银簪凌乱了发丝……现在不会了,这一次他们不曾在乱世中相遇,也不曾有岁雨寨分食神明,俗尘碰不到他,她……也不该能遇上他的。   寒熄握着方帕一步步朝阿箬靠近,阿箬忽而有些胆怯,她怕自己不祥,往后退了一步又险些踩上身后人的手,于是就此停下,再去看,寒熄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在看她。   不,以他的视线,阿箬微微垂眸便能落在自己因呼吸凌乱而剧烈欺负的胸腔……他在看她的心口。   阿箬能明显察觉得到身体里的两道完全不同节奏的心跳声,都很紊乱,却如不同节点的擂鼓,凑得近了,就好像有一道是从对面寒熄的身体里传来的一样。   寒熄的右手握着方帕,没及时还给阿箬,他慢慢抬起左手,看向眼前这个瘦弱娇小的少女,手掌悬于她心前,掌心距离她的胸口只有短短一寸,就此停下。微微金光闪烁,阿箬觉得像是有一束阳光照入胸腔,烫了一下她的心脏,而后寒熄收回了手,再将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阿箬。”他这回不似前两次开口一般游移,抿嘴露出淡淡的笑意:“必然是你。”   寒熄抬起右手,将方帕递给了她。   阿箬愣了愣,接过手帕,猜测于心间生成,不知是喜是悲。她轻轻眨了一下眼,再看了一回寒熄望向她的眼神,更加确定……他不记得她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看她的,虽然他几乎没有生过气,对谁都是一副冷淡又温柔的模样,可他看阿箬的眼神不一样。阿箬经历过,所以知道什么是在乎,什么是试探。   以前的寒熄只要阿箬一回头,必然能对上他的眼神,只要阿箬对他笑,他也必然眉眼弯弯地回应,他很好哄,即便心中不悦,却也不会对她皱一下眉头。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将这世间杂物都摈除在外,唯留她一道身影,他看她的眼神……很亲近,像是一双凡人的眼,有喜有悲,不是现在这样的。   这没什么不好……   他们本就不该相遇。   那些离多聚少,绝大部分都是痛苦的三百多年,只要她一个人记得就够了,这也本就是……她心所求。   阿箬如大梦初醒,像周围的人群一样,在寒熄面前缓缓垂下了头,双膝跪下,道一声:“神明大人。”   寒熄退了一步,又见她弯下腰仿佛要磕下去,眉心轻蹙,指尖微抬,将阿箬扶起,看见她长裙膝盖上的灰尘,心有不满,又弹指扫去。   “不知神明如何知晓小女子名讳……”阿箬没敢抬头,也没敢睁眼。   就让一切缘分断在此时此刻吧,阿箬不敢冒险,也不敢面对忘记一切的寒熄,豪赌未来。他们之间的牵挂已然于时间倒流时被抹去,那就不该再于此刻相见。   遇见她,更像是寒熄的一场劫,阿箬希望寒熄此生……无劫无难,平安顺遂。   寒熄眼神中闪过些许诧异与失望:“你不认得我?”   阿箬的手还在颤抖:“我……该认得您吗?”   “应当认得的。”寒熄又看了一眼她的心口,轻声道:“毕竟,我的心在你那儿。”   阿箬猛然惊醒,她豁然明白了过来。   是啊,寒熄的心还在她的身体里,她并未将一切罪责还清,虽然阿箬不知为何已经跨过那一世了,寒熄的心却还在她这儿,陪着她从小到大。虚无之空中,她无数次挖出这颗心,无数次想要把心还给寒熄也无法做到,如今这一面见了倒好,见了……她就可以把心还给他了。   阿箬终于敢抬头再看寒熄一眼,这一眼,她将永生记得他的一切。   她微微昂着下巴,将胸腔挺起,轻咬下唇,对寒熄道:“何桑爷爷说,我生来便有两颗心,原来有一颗是您的,即是您的,那便请您拿回去吧。”   拿走这颗心,回到神明界,从此神明界有了寒熄的名字,他便再也不用遇见任何凡世的意外,也不必记得那个……曾害过他一条命的小小阿箬了。   “还给我?”寒熄意外阿箬的回答,这与他来前设想的也完全不同。   他忘了许多事,可人生中的重要记忆却并未缺少,神明界的长者说凡间遇难,祸及苍生,万物枯竭,是因为有人改了天命。而他有一劫,下凡唤醒苍生再归来,便可于神明簿上落下名讳,自此命里再无坎坷。   寒熄不明白,若他在此之前从未入过凡尘,又为何将最重要的心留在了凡间,还在一个少女的身体里伴随着她长大。   自虚空之地醒来,便有一字印在了他的脑海。   箬,像是与生俱来便应当刻在他的心间,所以他才会在结束长者所说劫难后,顺着那颗心的感知找来。直觉里,寒熄觉得拥有他心的人应当便是箬,也曾试想过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定极好,否则也不会叫他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心,如今遇见,却像不熟。   她说要把心还给他。   若真的不熟,若她真不知身体里多出的那一颗心是从何而来的,又为何在说出这句话后,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寒熄不太了解凡人,毕竟在此之前的记忆里,他从未接触过凡人。   可他似乎又很了解眼前之人,她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分辨真伪,情绪。   他可以听人的心声,只要听一听,就知道阿箬说这句话的用意为何。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见阿箬已经闭上了双眼等待他来取回心脏,见她轻皱的眉头与紧紧攥着的双手,还有她那几乎如献祭一般的敞开胸怀的姿态……好像无需听她的心声,也能知道些许原因了。   这种画面,似有见过。   何处见过?   “为何骗我?”寒熄问她。   阿箬睁开双眼,屏息太久叫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茫然看向对方,不解:“什么骗您?”   “为何骗我,不认得我?”寒熄瞥了一眼她已经用力到苍白的指尖刺破的掌心,一瞬动容,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他牵起了阿箬的手,触碰到她手腕的那一瞬,胸腔像是燃起了一团炙热火焰,霎时点燃全身,牵扯着剩余四脏与所有筋脉。   似惆怅,似悲痛,似不舍与不甘,还有……更近一步的欲\望。   寒熄的指腹抹去阿箬掌心的血珠,连带着她的伤口也一并复原了,即便那寸皮肤已经好转,可寒熄的手仍旧贴在了流过血的地方,掌心下温热的触觉,好像曾有过无数遍。   无数遍的接触,无数遍牵过这只手,无数遍感受过她的体温。   胸腔传来的剧烈疼痛如雷霆劈过,万箭穿心。   这股疼,一瞬压弯了寒熄的腰,他不禁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却将阿箬抓得更牢。   “你怎么了?!”阿箬见他垂肩的那一瞬便将一切都抛出脑后,她连忙上前扶住寒熄的手臂,抓着他的袖子,近到只要再低头便能将脸落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是哪里痛?哪里不适?告诉我……”阿箬的声音很轻柔,满是担忧。   这声音曾经也来过寒熄的耳畔,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何时发生过,分明听过的,分明……在什么地方听过。   眼前视线片刻模糊,化作白雪皑皑的某座城中,某间客栈,身着青绿衣裙的少女就站在他的眼前,想近又不敢更近,她的眼里满是他,轻声又焦急地问他是否哪里不适,要告诉她。   可他好像说不出口,也好像无法思考她话中的用意,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   阿箬。   阿箬。   “阿箬……”寒熄再看向眼前的女子,与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只是她没再穿那条青绿色的裙子了,身上这件淡蓝的衣服不曾在记忆里出现过。   有什么更改了,却好像什么也没变。   心中的疼稍有缓解,可方才闪过眼前的画面却深深地映入脑海,他看见了阿箬的眼神,一次在他口不能言的某个客栈里,一次在她方才冲过来扶住他的时刻。   她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为何骗我?”寒熄又问了一遍。   阿箬怔住了,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却见寒熄逼近一步,又问她:“你以前也会骗我?”   以前?这一次的他们,没有以前。   阿箬想不了那么多,她只要看见寒熄脑子便是空的,尤其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遇。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骗神明大人的,阿箬不会骗你的。”   寒熄又觉得不对。   他似乎依稀有印象,她是骗过他的。   修长的手指抓在阿箬的手腕上,他有些过于用力,在细嫩的少女手腕上留下了红痕。寒熄未察觉,阿箬也不曾察觉,两人触碰的地方如水纹流动,顺着阿箬的手腕,沿着寒熄的手指,一寸一寸流淌到他的胸腔。   寒熄又看见了一些画面,看见阿箬红着脸站在他的面前,抓起的他的手,缓慢地放在她的心口,隔着凡人的衣裳,隔着那具身体柔软的胸脯,感受到了肋骨下跃动的心跳。   她说那是他的心跳,寒熄在那股心跳之外,还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她身体的柔软。她的脸比天边的火烧云还红,那双睁圆了的眼中倒映出他的模样,她说脸红,是因为热。   “初冬天里不会热的……”寒熄抓着阿箬的手越来越紧,看向阿箬的眼神也越来越挣扎,不复方见时那般淡然,像是有什么如能燎原的火种,正要发光发亮,吞噬着他。   “什么……初冬?”阿箬听不懂他的话,她觉得自己眼花了,才会在从未见过她的寒熄眼里,看见了他过去的影子。   “你骗过我。”寒熄的声音有些哑。   阿箬心如擂鼓,她不懂寒熄的话,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懂他为何会面露痛苦,为何要皱眉,为何会在这一次,冲破了她的认命,再度出现于她眼前。   她骗过他吗?   明明这一次,她甚至不曾见过他。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寒熄瞧见了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些似记忆,又似幻象的画面被他挥袖扫开,却是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腕,看着上面浅红色的指痕,心有自责。   “疼吗?”寒熄问完,不等阿箬回答,又道:“必是疼的,都红了。”   胸腔里的火焰并未灭去,还在滚烫地燃烧着。   他不曾进入过自己的神识心海之中去见消失的心处,究竟还放着什么,这一次却可以去看一看,那里不是完全空着的,有些什么……于那处,还活着。 第125章 与心印:三   指腹抹过红痕, 消去了痕迹,也消去了阿箬手腕上微薄的疼。   她其实很能忍受痛苦,所以这点儿疼痛算不上什么, 可当寒熄触碰那几道红痕时, 阿箬却觉得很疼。密密麻麻的疼钻上了全身的骨缝,尤其是他的眼神,与她记忆中的重叠, 可她不敢有丝毫的胡乱猜测。   寒熄说她骗了他, 也未追究她为何会骗他。   “对不起……神明大人。”阿箬擅长哄骗旁人, 却不擅长欺瞒寒熄,可要她如何去说呢?   说在这一世已经不会再发生的事,说她对寒熄的痴心妄想, 说他们之间也有过很近、很近的距离, 说寒熄也曾对阿箬说过……她是最重要的人。   凡人与神明,本就不该有过多交集的。   所以阿箬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咬着下唇, 又生了些许不甘心,不舍得。   寒熄松开了她的手, 阿箬的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寒潭, 越来越快地死去。   然后她好像见到了一束光,骤然破开所有笼罩她的黑暗,那束光来自寒熄朝她看来的目光, 来自他轻声细语的一句:“没关系, 我自己来看。”   寒熄的眼神缓慢地落在阿箬的心口上, 他的身量很高, 只要直起腰, 便要阿箬抬起头才能看见他。   可他此刻却略弓着背, 四目相对,阿箬的一切秘密都将无所遁形。寒熄的手掌悬在了她心口前一寸的位置,温柔的热度缓慢地灼着那一片皮肤,寒熄道:“我能看得到。”   那是他的心,一颗神明的心,不会被时光抹去一切记忆,只要他触碰到了阿箬,便能看见自己心里记下的一切,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些失去的记忆,也在其中。   关于为何他会主动献出自己的心脏,关于为何他会忘却这段记忆,也关于……他与阿箬的真正关系。   寒熄站直了身子,阿箬的目光随着他仰视过去,然后她看见十九岁面容的神明朝她缓缓一笑。他负手而立,双眉微抬:“这颗心,暂且叫你保管吧,等我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再决定是否要收回来。”   “您打算做什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箬不明白,其实她隐约猜到了寒熄的用意,可她不敢想。   不必她胡思乱想,寒熄给了她答案。   他道:“跟着你。”   此话落下,寒熄便将目光收回,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上的圆月,月色倾泄,圆月变弯,时间流转,夜风阵阵,嘈杂声也再度传来。   方才片刻的时光暂停也就此恢复,风中的花瓣尽数消失,蛮人没了兵器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还站在人群中赤手愣愣地望向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上。   “有……有妖怪!”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尖叫。   阿箬闻言猛然回眸,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这么喊话的男人,她几乎想也未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便朝对方用力砸了过去,立刻将那人的头上开了个血口。   妖怪?   妖怪这样的词怎能用在神明的身上?!   她眼神中的不满与鄙夷尽入寒熄的眼底,阿箬左手攥紧成拳,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冲过去与对方打架的姿态,若非心惶惶的几百号人四处乱窜,她真有可能冲过去打人。   寒熄双眼微眯,抿了一下嘴角,眼神落在阿箬绑起的头发上,她的发带有些旧了,发丝也有些凌乱。   浅蓝色不适合她。   寒熄未顾忌旁人,反正他的眼中也从未有过旁人,于是他伸出手指,对着阿箬的后脑勺轻轻点了一下。刹那间老旧的发带脱落,阿箬满头青丝披下,又被一束绿光绕起,竹枝点翠叶,挽住了她半数发丝。   阿箬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再回头朝寒熄看去,便是转眸的这一瞬,那绿光如轻纱从上落下,更改了阿箬衣裙的颜色。   青绿的裙子在袖摆与裙袂上着重成墨绿,绣了几片精致的竹叶。   她像是月色下亭亭玉立的一根竹,于风中散发着清澈的香,有些……雨后茉莉的味道。   寒熄本还露出几分温婉笑意的,却在嗅到着一股气味时,心头猛然酸涩疼痛,叫他呼吸一窒,片刻便恢复了正常。   大变活人足够吓人,阿箬一个转身便换了一身衣裳更吓人,尤其是深夜的山林中,怪诞之事也有,前几年处处死人,未必没有鬼魂还弥留世间。   这回不光是寻常百姓,便是那些蛮人也受不住惊惧,纷纷调转往山林间钻去。   四散的人群慌乱奔逃,却有一人逆人群而行,快速跑向了阿箬,待他见到阿箬了便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护在了身后,有些胆怯,又撑足了勇气站在寒熄面前。   “阿妹,你没事吧?”何时雨没有回头,轻声问了一句。   阿箬还有些愣,她望向自己飘扬的裙摆,看着上面生动的竹叶,哑着声音回了句:“没事……”   “不论你是妖怪还是大仙,我、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还请放过。”何时雨不太敢直视对方。那人比他高出一些,浑身散发着微光,一眼便能认出不是凡人,他不敢冒犯。   寒熄尚未开口,却在何时雨说出这话后,阿箬小声补了一句:“他不是妖怪。”   任何人都不能以妖怪称呼寒熄。   便是何时雨也不行。   何时雨一怔,他回头看了阿箬一眼,又问:“你认得他?”   阿箬也不知要点头还是该摇头,这一次,她应当不认得寒熄的,他们也不该又任何交集。便是因为这一颗留在她身体里的心,那他也应该在方才取回心脏便离开了才是。   可寒熄没走,他甚至……将阿箬曾经穿过的衣裳还给了她。   阿箬心中震撼,疑惑,他明明表现得不记得那一世的任何一件事,却偏偏还记得她穿什么样的衣裳,记得她的发上是一根不会枯萎的竹枝,就连她裙摆上的竹叶绣纹位置,也与过去一模一样。   这一刻,阿箬不知寒熄是否真的忘却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求一个不可能。   贪心的人,会受到报应的。   阿箬害怕,未来未知不定,她也有胆怯和惶恐。   她的沉默,在何时雨眼里便是默认,只是何时雨还是拉着阿箬稍稍远离了寒熄两步。阿箬自幼便不爱与人说心事,有过一段时间她喜欢独自外出,那个曾被她于深夜写下的名字,落在灰尘上的泪水,还有那个被她冠其姓氏的人……   何时雨看向寒熄的眼神变了又变,终于周围的人散尽,还有一些老弱妇孺实在走不动跑不掉的,便只能原地不住磕头,求人放过。   既然阿箬与寒熄认得,那暂且就不用担心他会伤害他们,何时雨抿着嘴沉默了许久,才拽着阿箬道:“我们走。”   阿箬哦了声,她跟着何时雨走了两步,与寒熄擦肩而过时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对上了视线,阿箬心尖猛然颤了颤。   下一刻,寒熄跟了上来。   白靴落地,踩过尘土,阿箬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脚上,生怕他的靴子染上半点灰尘,好在他依旧是干净的。曾经神明当着她的面陨落、消失,那样的痛苦阿箬真的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了。   “你不喜欢?”寒熄突然开口,阿箬尚未反应过来,他便换了一样靴子样式,月白色上绣水纹,暗蓝的鞋底,与夜空是一个颜色。   阿箬这才明白自己盯着他鞋子看了太久,于是她收回目光,又听见寒熄问:“你要去哪儿?”   阿箬抿了抿嘴,道:“要和阿哥去下一个城镇落住。”   “长住吗?”寒熄问。   阿箬点头。   “可有住处?”寒熄又问。   阿箬顿了顿,答道:“饥荒里死了许多人,有很多空房,官府为当地发展,所有空了的房屋都是先到先得,只需向官府报备记录,日后以粮产或银钱赎足便可。”   这是何时雨向旁人打听到的消息。   寒熄又点头,他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屋子?”   阿箬微怔,而后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屋子,毕竟以往她都是住客栈的。每个城池虽不相同,可客栈大致都一样。   “你问这些做什么?”前头何时雨越发听出了不对劲来。   若说二人认识,交谈也不该如此生疏,可偏偏这神秘人问什么,阿箬就答什么,她在何时雨与何桑面前也算乖巧,却没这般听话顺从过。   “我想送阿箬一套她喜欢的屋子。”寒熄也没有隐瞒地将自己所想说出。   何时雨一愣,惊诧地回头朝他看去,与他同样眼神的还有阿箬,便是阿箬也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前没与寒熄这样一问一答地交谈过,只是她习惯了回答寒熄,不会隐瞒。   可什么叫……送她一套她喜欢的屋子?   寒熄看向那两道眼神,微微扬眉,又将目光落在阿箬的身上:“作为交换,让我碰一碰你的心。”   阿箬:“……”   何时雨:“……”   何时雨猛地拉过阿箬,又瞪了寒熄一眼,管他是什么大人物,是否弹指间便能要人性命,何时雨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他扯着阿箬的手腕走快了几步,又皱眉又瞪眼的,低声问阿箬:“他是登徒子?”   阿箬连忙摇头:“自然不是!”   “那什么叫碰一碰你的心?如何碰?这话何意?不是调戏你?”何时雨还有些义愤填膺。   阿箬张了张嘴,要如何解释呢?   她又朝寒熄看去一眼,对上对方的目光时阿箬又似触电般收回眼神,半晌也只能再重复一句:“他不是登徒子。”   寒熄大约猜到自己方才的话引起了歧义,他也不打算解释,反正不论旁人怎么误会,他要碰阿箬的心是事实。触碰,可以帮他看清一些事,那些不存在于如今他脑海里的画面。   寒熄也有想过,或许忘记的东西便是不重要的,可这个念头才起,便被本能压制,胸腔里仍有另一道声音在急迫地告诉他,要找到的。   关于那颗心,关于断节了记忆后突然出现于他脑海中的箬,都要找到的。   何时雨与阿箬走在前面,寒熄便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目光偶尔落在何时雨抓着阿箬的手腕上。何时雨的力气不大,没有如他一般将阿箬的手腕抓红,可寒熄就是看着不太舒服,像是有蚂蚁从胸腔开始往四肢啃噬,说不上多疼,却处处难受。   “不给,别人碰。好吗?”   “如果您告诉我,昨晚你在花灯上写的是什么,那我便说好。”   两道声音忽而吹过寒熄的耳畔,他脚步略顿,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离他很近的阿箬。   寒熄不曾听过自己略带委屈又恳求的声音,也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那样霸道的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只独属于另一个人的,也不存在绝不触碰旁人的生活方式,即便有……其中一人必然痛苦。   后面那句话是阿箬说的,他听得出她的声音,他甚至能通过这道声音,想象出阿箬说话的样子。   花灯?   几时的花灯?   他又何时在花灯上写过字?   寒熄突然觉得头脑有些疼,像是有针戳着眉尾,刺痛他。   他与阿箬之间……果然经历过许多。   后来她说好了吗?他在花灯上写的字不为外人所知?为何她现在还在触碰那个男人?她叫他阿哥,他们是兄妹?如此……亲近的兄妹?   寒熄不自觉地握了一下手,头一次有些可耻自己的行为,他窥探了两人的血脉,并无相连关系,便证明他们不是一母同胞的亲人。   啧,有些烦躁。   “阿箬!”寒熄突然开口,阿箬立刻止步。   她转身望向他,便见他的眼神明晃晃地闪过些许不安的情绪,直叫阿箬心头一紧。   “您怎么了?”阿箬轻松便挣开了何时雨的手,她朝寒熄靠近几步,眼神中藏不住的担忧;“您……究竟怎么了?为何会难受?”   为何他方才会有疼痛的表情,为何会弯腰,如今又为何用这种眼神看她?   阿箬经历过寒熄的所有痛苦,更知道他不是轻易便动情绪的人,她担心他因为缺失这一颗心,又有一日会如同毛笔峰上的灰飞烟灭般彻底消失。   只要想到了,阿箬便红了眼眶,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寒熄看向她扶着自己的手,这一世她做过许多粗活,指尖磨出了茧,贴在他的皮肤上有很明显的触感,温度恰好,正容易点燃他。   这一瞬,寒熄又觉得不难受了,胸腔里翻腾的酸涩与满脑子稀里糊涂而来的猜测都渐渐平息下来。   寒熄抓住了阿箬的手,他牵过无数遍的,即便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身体的每一处都残留着这样的触觉,他们之间不应该隔着几步距离,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亲近。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又问:“我曾对你很坏吗?”   阿箬连忙摇头:“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不,最好最好的神明。”   “那你还要说……你不认识我吗?阿箬。”寒熄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他的声音很低,可阿箬听得清晰。   她听见他说:“我一定,很喜欢你。”   阿箬一阵耳鸣,她睁圆了双眼,险些将此当成一场幻觉。   寒熄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阿箬的手背,就像他曾做过许多次。   很奇怪,在今晚见到阿箬之前,他虽有心要找那个箬字出现的原因,虽想了解自己丢失的心在哪儿,却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认知,即便还未想起什么,他便笃定自己的感情。   一定喜欢,不是曾经喜欢,因为此时此刻,寒熄仍旧觉得喜欢。   本能地想要她靠近他,本能地想要她的眼睛时时只看他,本能地贴近,本能地在意。   “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阿箬觉得今夜当真是超出她的一切想象,寒熄……喜欢她吗?他从未说过喜欢。   “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阿箬。”寒熄再次确定:“不是失去了感知。”   便是没有心,他也不曾将她忘得彻底。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大约还有几章就结束了,一定会在开学前正文完结的。 第126章 长相依:一   寒熄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自己的神识心海中了, 神明的神识像无边无际的海洋,心海只是其中的一座岛,除了心海, 还有其他四脏, 六腑,皆由不同形状的岛屿所组。   人不能没有心,神明不一样, 他可以没有心, 可他想要弄懂自己的心为何会被送出去。   在此之前, 寒熄复苏过沧州大地,神识幻化的海洋曾有过短暂枯竭,再随着他神力的自我修复而慢慢积累, 便是此时也不曾恢复得完好。   他就立在那一片汪洋海面上, 看天光照晒在水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银片闪烁, 每一片上都记录着他这具身体曾发生过的事,独独他脚下这一片是空的。   其余岛屿上花鸟皆在, 欣欣向荣, 像是一座座远避尘嚣的世外桃源,可他的心海不是受损,而是连一座孤岛都不存在。   那片水面很平静, 所以他不觉得疼, 这颗心交出去时他没有挣扎, 是心甘情愿的。   可寒熄明明感觉得到, 心海之处有些别的什么, 只要他跳出自己的神识, 便能感觉得到那里有东西活着,像是一团忽明忽灭的火焰,只有在碰见与阿箬有关的事时才会跳跃。   寒熄凑近了水面,想去一看究竟,偌大一片海洋上,这里依旧风平浪静。   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寒熄抿嘴,有些不甘心。   他正要转身离去,足尖点过水面,一层层涟漪荡开,寒熄的身体猛然僵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再去看那片海。   海洋未变,变的是这一片海底的颜色,海水与天相接,神识为蓝,却在原本应当有一座岛屿的心海之下,泛出了些许浅绿色。那绿色与蓝色相融,险些让他看不出区别,淡淡的绿色于蓝海中游荡,像是一撮流沙,只于心海方寸之地游走。   寒熄慢慢伸出手,绿光浮出水面,像是一阵轻烟,很少很少,也很微弱,所以他才会将其忽略。   那绿光萦绕于寒熄的掌心之中,逐渐幻化成一名女子模样,只有个大致轮廓,并不真切,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阿箬。   身着青绿衣裙,头上戴着竹枝与一点翠叶的阿箬。   女子轮廓转瞬即逝,那绿色又一次化作流沙从他指尖溜走,再落入那片海洋中,像是一条无形无状的鱼,自由畅快地在心海深处游荡。   寒熄又感受到了那一股……像是被灼烧的刺痛,就在他的心口处,随着绿光窜流而鼓动。   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浅浅的香味,那是杏花与桃花于反季的薄雪中盛放的味道,除此之外,还夹了一丝雨后茉莉的清香。这股味道……是他从虚无之地带出来的,那不属于神明界,却也不应当出现在虚无之地,寒熄不曾深究过,究竟是谁将那一抹味道带上去的。   是阿箬吗?   她为何能走到虚无之地?   又为何,他的心海中,会有她的一息。   寒熄想不到,便是他努力去猜,也回忆不到任何与之有关的片段,只有心海之下游动的绿光时时提醒着他阿箬的模样,阿箬的气息……便是闭上眼,她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中。   离开神识,寒熄再睁眼,入目所见是将明的东方。   天空初白,红光浮霞,阿箬与何时雨应当是那二百余人中第一批走出群山的。   他们将群山抛在身后,沿着大道往更光明璀璨的未来而去。   何时雨在前面带路,阿箬走在中间,她没再被何时雨牵着,反倒是距离寒熄更近。她也不知寒熄方才在做什么,闭上双眼跟着他们走了一路,该说话时不说,不该说时,却说出那般让她震惊的话。   阿箬的心中仍旧惊涛骇浪,她回忆那三百多年与寒熄的点点滴滴,他们的确过于亲密,没有寻常朋友之间会频繁牵手拥抱,更不会住在一间屋子里十一年。阿箬对寒熄表明过心迹,她是不求回应的,并不是每一段喜欢都必须得得到相应的爱,更何况她在爱寒熄的条件之上,还有个曾伤害过他的过往。   可明明忘记了那些过往的他,此刻却说他喜欢她。   阿箬不知寒熄在做什么,他额心处有浅浅的金光流动,且他整个人也是离地一寸漂浮着的,阿箬的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这颗在她身体里跳跃的心。   终于寒熄睁开了眼,他眼尾微微发红,眉心轻蹙。   阿箬与他对上了目光,寒熄抿嘴扬起一笑,阿箬却笑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有担忧,寒熄看得到。   他双足落地,朝阿箬走去,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正好能看见大路通往尽头城池,一片苍凉灰暗中,也点了几抹黄绿之色。   “别担心,阿箬。”寒熄道。   阿箬咬着下唇,也不会因为他说别担心,就真的不担心他。   前往城池的一路很安静,这三个人中分明何时雨与阿箬才是更熟悉的那个,却在一步步走动的过程中,变成了阿箬伴在了寒熄身边。   寒熄对此颇为受用,他时不时朝阿箬看去,又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墨绿的袖摆中偶尔随走动露出她一截手指出来。寒熄的指腹摩挲,指尖泛出些许痒意,瞥了几次,想牵,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去牵,也不知要如何自然地开口。   想要找回那段失去的记忆之心,更加迫切了。   南方的城都不算大,这处便是饥荒灾年里也没有被摧毁得太过严重,世间复苏后,树木生根发芽,重新焕发,不过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已经给附近的城池都添上了几抹鲜艳的色彩。   清明时节的天偶尔落雨,苍青色雾蒙蒙的,薄雨落在人的身上短时间不会打湿衣衫,可随着风吹上脸颊也还是冰冷的。   阿箬跟在寒熄身边,吹不到那些冷风,也淋不到薄雨,只是走在前面的何时雨显得孤单了许多。   她抿嘴,朝何时雨靠近几步,待走到他身边了,才比了个结印捏一道结界屏障来为他遮风挡雨。   何时雨有些震惊,但再震惊也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消化了大半了。   他自诩从未离开过阿箬身边,伴随阿箬长大,却不知阿箬何时认得一个神秘的会法术的男子,更不知阿箬自己又何时会这些控灵的玄术的。   何时雨抬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滑过琉璃罩外结界上的水痕,又将视线落向身侧的阿箬,忽而觉得他与阿箬离得有些远了,这种远的感觉,从他们小时候就有体现。   何时雨与何桑,终归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阿箬究竟遇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何时雨想知道,可无从开口,他们就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胡乱拼凑了十几年。   何时雨心里很沉闷,阿箬看得出来他心绪不佳,所以这一路上也没说话,只是他怕她走丢了,偶尔回头看一眼,确定她还在,再埋头往前走。   阿箬慢慢抬起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阿哥在想什么?”   “你会跟他走吗?”何时雨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疑惑:“我从未见过他,但我也从未见过你看他的那种眼神。阿妹,你别骗我……你是不是要跟他走了?”   阿箬沉默了许久,她想不论是任何时刻,只要寒熄朝她伸手,她都一定会毫无顾忌地奔向对方。只是这样的回答未免太伤何时雨的心了。   那恍如梦境的一世里,她与何时雨早早分别,不似如今这般只有彼此作为生命中的依托,阿箬可以一个人度过一生,却舍不得叫何时雨孤零零的。   他们相伴了两世童年,在阿箬的眼里,何时雨就是她的亲阿哥,她的怀里还揣着他送的月亮结,她也不会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丢下他。   “你想赶我走啊?”阿箬问。   何时雨立刻反驳:“自然不是!”   “那你就等着吧,等到你何时找媳妇儿了,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了,再想把我赶走的事儿。”阿箬说完这话,何时雨却松了口气。   两人的谈话并未刻意避开寒熄,他离二人几步远,没凑近,没打扰,只是阿箬说每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心里有酸涩,又有一股莫名的充足感,像是被温热的醋灌满了胸腔。   他希望阿箬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又不希望她失去了自己的世界,就好像她曾有过失去了活着的目标与意义,只围着他而生存的时刻。   酸涩于欲、望的占有,充足于她拥有了自我。   矛盾,又不冲突。   寒熄抬手揉了揉心口的位置,那里没有心脏跳动,却有阿箬的一息,是不论他身死魂灭几次,都会伴随着他的气息。   又走了一个黑夜,他们终于在黎明前到达了一座小镇,临近城池,小镇外围紧挨着城墙边缘,附近有山有水,的确是个钟灵毓秀之地。   小镇里的屋子比城里的要便宜许多,何时雨与官府人员交谈时提到自己是个大夫,那便就更好说话了。乱世中大夫最为抢手,即便如今眼见天下逐渐有太平之势,可医师却是城镇中不可或缺的要职。   何时雨与官员交涉不过一刻钟便拿了房屋钥匙回来,他选的地方在小镇偏外,与城池离得不近,独独分于一条小道,小道两侧杉树发芽,再往后山走才能看见那小屋。   何时雨选此地址想的较多,他对阿箬道:“我知你不喜与人打交道,便没选镇街中的屋子,且这屋子便宜,若医馆能成,大约三年便能彻底赎买过来。我们的草药多为上山采摘,这里就在山下,上山下山也方便,我还怕有人会偷我们的草药,所以选偏一点儿总没错。”   阿箬见他想得这般多,便问了句:“你可想过若有人急着医治,找不到你的医馆如何是好?”   何时雨一怔,这他倒是没想过。   阿箬撇嘴,心道他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二人谈话间已经走上了镇子外的杉树小道,这里的杉树才刚发芽,两旁还是枯萎的颜色,田地荒芜,却可见将来种满庄稼时的模样。   小道弯曲,要是杉树茂密,的确能遮住房屋的形状,在外看就像这处无人,可柳暗花明又见一家医馆。   屋子虽便宜,却不小,两进两出,两厅四舍,前有亭,后有院,再走不要半刻钟便能看到一方小水池,待到天气暖和了,还可以放些鱼苗进去养养鱼。   这里或许不是做医馆生意的好场所,但住起来必然舒坦。   阿箬与何时雨也没开口了,两双眼睛都在打量今后生活的地方,后方山林已然长出了些许颜色,云雾遮蔽了半山,清新的香味儿飘来。   阿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想,寒熄一定喜欢这里。   他就喜欢有山有水之地,喜欢看花看草,看水看云。   如此一想,阿箬回眸朝寒熄看去,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阿箬脸上微红。这一路过来他都是沉默的,叫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敢去猜那句一定很喜欢她,究竟是不是随口一说了。   寒熄说跟着她,当真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她与何时雨走了一日两夜。   现下不过上午,阿箬与何时雨虽说累极,可这屋子许久没住过人了,还需打扫一番。   何时雨朝阿箬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小屋前一直看向阿箬的寒熄身上,他顿了顿,咬红了嘴唇才道:“阿妹,你去镇子里看看官府是否发放了一些吃食布匹,我方才好似见到了有人可以去那处领些东西。我就在这里打扫,将屋子院子里收拾干净。”   阿箬有些犹豫,她朝寒熄看了一眼。   何时雨又道:“那里拿东西的都是女子,我一个男人不好挤进去……”   阿箬抿嘴,只能道好。   她路过寒熄身边时对他眨了一下,脸颊微红,半晌问了句:“您……去吗?”   “好啊。”寒熄有些意外阿箬居然会主动邀请他,他自是高兴,才答应下来,那边何时雨又道:“他留下来帮我搬院后的枯树吧,那么大一个树干,我一个人可弄不动。”   寒熄有些疑惑地看向何时雨,他眼神瞥过去时,何时雨的脸色都苍白了一瞬,何时雨的手在抖,可腰杆挺得很直。   两个男子都没说话,阿箬率先道:“你别让他做事,若有做不了的,等我回来帮你。”   何时雨:“……”   有必要这么护着?   寒熄反倒笑得更深,与阿箬道一句:“不过小事。”   抬一根树干而已,何须他动手呢?   阿箬知道这是何时雨支开她的理由,她也知道寒熄不会对何时雨动手,何时雨不过是一介凡人,人生短短几十年光阴,于寒熄而言不过眨眼便会忘记的人物,不值得他多放在心上。   阿箬临行前,又瞪了何时雨一眼,提醒他别乱说话。   何时雨装作没看见,等阿箬走出屋子,身影于杉树小道上消失了,他这才看向寒熄。   面前男子的身上始终笼罩了一层叫人不敢直视的微光,月白衣衫外,银纱上虹光渺渺,似云似雾的,像是画中仙人误入俗尘,就连那张脸也好看得不太真实,处处透出“我非凡人”这几个字。   何时雨的手紧了又紧,好半晌才鼓足勇气问:“公子如何称呼?”   上来便直问神明名讳,倒是叫寒熄有些意外了。   何时雨见他不答,又问:“你可是叫寒熄?”   寒熄怔了怔,心思略沉,点头后又问:“你如何知晓我的名讳?”   何时雨抿嘴,心道果然是他,果然就是这个人,一个名字就牵动着阿箬的欢喜悲忧。   十几岁的小姑娘坐在屋前冷月之下哭着写下名字的画面,这辈子都在何时雨的脑海中不会被抹去。于他眼里,寒熄大约不是个什么好人,否则也不会叫阿箬深夜伤心,更不会从未出现在他面前,又让此刻的阿箬不知如何面对。   何时雨猜测,他负了阿箬的真心。   如此一想,他更没有好脾气:“我提醒你一句,寒公子,阿妹不会与你走的,这辈子只要我不放手,她哪儿也去不了。”   寒熄察觉出了何时雨的敌意,只是这点儿敌意还不能叫他为之动容,他只微笑回了一句:“你的一辈子很短,我可以等一等。”   何时雨:“……”   这是在咒他短命?!   何时雨道:“阿妹说我是长命百岁之相,不说活一百岁,至少也有九十九,你且等着吧!”   “虽说这话不能告知你。”寒熄依旧微笑着,轻轻眨了一下眼,他道:“但你应当只能活到八十七,且才百年,等等又何妨?”   何时雨:“……”   他居然能活到八十七?!这到底是咒他还是祝他?   何时雨挥开脑海里的胡思乱想,继续道:“我将她支走,便是要告诉你,今后我会保护好她,不会再有让你欺负她的机会!”   闻言,寒熄更是笑意加深,他不再与何时雨对话,他觉得何时雨不太聪明。   虽说不太聪明,却是个对阿箬很温柔的人,寒熄也不讨厌他。   他往小屋里走去,越过一厅,何时雨见他堂而皇之走入自家大门,于是跟上去问:“你想干什么?”   寒熄回眸,眼神带着些疑惑与无奈。   他动了动手指,后院那棵枯萎腐烂了树根而倒下的树干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如一页薄纸,风一吹便落在了院外。   寒熄又四顾小屋,处处都是灰尘与霉气,寒熄拂袖,指尖流光闪过,似一阵风,将一切旧物焕然一新。   坍塌的屋顶修复;倒下的桌椅板凳摆放整齐;地面墙面修葺一新;檐下青苔被风吹落;便是案台上都放了素色的花瓶茶具。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院后门前才长新芽的树枝立时茂密,繁花盛开,随风片片飞舞的是雪白的梨花瓣。   何时雨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门框才勉强没倒下去。   他过于震惊,此刻双腿都是发麻发抖的。   寒熄却不在意,只是转身走出屋子,瞧向门前小道两旁逐渐郁郁葱葱的杉树,对着杉树后一道模糊的身影笑了笑。   阿箬躲不过寒熄,她只是想躲着何时雨,瞧他要做什么。   好在,何时雨只是说了些胡话,什么也没做,反倒是寒熄发现了她,还对她扬起一笑,正抬步走来,逐渐靠近。   阿箬也不好再躲着了,她慢慢从杉树后出来,整理衣袂,几片被新叶挤出的叶片落下,寒熄眨眼便到了跟前。   他朝阿箬道:“走吧,陪你去取东西。”   阿箬眨了眨眼,再看一应俱全的小屋,搓了搓手:“哦。”   其实也没什么好取的了。 第127章 长相依:二   去镇中心取东西本就是何时雨支开阿箬的借口, 官府派发的物资有限,等阿箬与寒熄到时那里已经空空,连一块破布都看不见了。   再回到焕然一新的小院, 阿箬与何时雨迅速分了房子。两厅一个用来当看诊堂, 一个用来自家吃饭用。四室中左侧一室何时雨住下,二室放药,右侧一室为厨房, 二室阿箬住下。   后院很宽, 阿箬想等有菜苗卖时, 她可以买些种子回来种。他们的住处本就离镇中集市远,一些普通的菜种在后院也免得他们三日一赶集都去。   前院有凉亭,可以种些花草与药材, 美观且好用。   一路安排下来, 何时雨也觉得阿箬如此设置不错,寒熄就跟在二人身后听着,听到有一间要做药房时, 挥挥手便给墙面四方打上了药材柜,阿箬瞥了一眼, 陈设居然与以往何桑开的医馆药堂的相似。   她将目光落在寒熄身上, 总觉得古怪,要说他忘了,可连药堂桌旁摆着的小炭炉的位置都未挪动一寸, 这样清晰的小细节, 又让阿箬迷惑了。   何时雨已经见识了许多, 自认承受能力还不错, 可寒熄轻描淡写便将阿箬所说皆化作现实, 他还是有些胆怯腿软, 不自觉地离寒熄远了几步。   一所屋子前后逛下来也不过才一刻钟,阿箬与何时雨本想趁着白日打扫,结果寒熄弹指间便帮他们省去了麻烦,现下两人都很疲惫,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何时雨的确很疲惫,还以为变出来的床睡得不安心,实际上他挨着柔软的被褥没一会儿便发出微微鼾声,便是天上落雷也别想惊醒他了。   阿箬却睡不着。   身体很疲惫,精神又不肯放松。   寒熄没跟着她一起来她的住处,当着何时雨的面,阿箬也没有刻意开口要他来。只是她倒下后四肢酸麻使不出力,起不来床,这双眼睛也闭不上,只要合上双眼,脑海里想到的都是关于寒熄的一切。   阿箬想去找他,她在房中等了小半个时辰寒熄仍没来找她,阿箬便坐不住了。   小院右侧的房门从里推开,一眼就能看见前院里的陈设。   小屋的前院不大,只围绕着方亭划出了一小块土地,阿箬这边的房子是靠山的,越过小方亭再往前走就是两侧杉树的小道了。所以阿箬推开门便看见了院子里的寒熄,他站在方亭旁,脚下黄泥地面逐渐生出了些许毛茸茸的青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从方亭前延伸至小屋的四舍门前。   阿箬没动,也没出声,就靠在门边上看着寒熄的背影。   寒熄一袭白衣站在方亭下,他掸去了方亭上的尘土,方亭顶上的瓦砾都变成了干净剔透的琉璃瓦,四角飞檐下都挂了铜片风铃,一侧为兰,一侧为荷,一侧为枫,一侧为竹。   他像是把阿箬方才与何时雨胡乱说的话都当了真,认真在方亭周围种上了花草。一些清新的茉莉白色的小花缓慢盛放,茉莉后方还有一些芙蓉,围绕在方亭的后方成簇的大绿叶片与箬竹相似,但仔细看却不是。   淡紫色的小花盛开后,阿箬才认出那是箬兰,以前在何桑爷爷的书中看过。   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围着方亭开了个遍,细数有十种以上,随着寒熄走的每一步而盛放。他便站在花团锦簇的方亭中央,将落在前襟的发丝轻轻拨到身后,便有一场方寸之地的雨降临在了群花之上。   茉莉清火去寒积,芙蓉花清热止痛,箬兰消肿解毒……这些都是既可以观赏,又可以入药的花草。   那场雨下得很大也很快便结束了,前院的土地湿漉漉的,每一朵花上都坠着大颗水珠,青翠欲滴。   远山灰蒙蒙的,便是附近的大片田野也是死寂一片,需得人翻土浇水,才能慢慢养活,再播种农作。   即便过去了大半年,即便身处南方,饥荒灾难给人带来的危机与枯败尚未过去,阿箬所住的这一方小屋却变得多彩多姿,从那条已经郁郁葱葱的杉树小道便能看出,寒熄在尽力地讨好她了。   原本讨好这个词,不该用在他对她的。   阿箬抿嘴,瞌睡全无,她下了台阶朝寒熄走去,站在方亭外望向此刻已经坐在亭内赏花的寒熄,没忍住开口:“你先前说,喜欢我是什么意思?”   寒熄回眸,见到阿箬一笑:“怎么不去休息?”   “睡不着。”阿箬回答了他,又道:“你为何要来找我?”   “因为想找你。”寒熄道。   “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在复苏沧州大地后就应该回到神明界去。”阿箬说出这话时,心里憋闷得难受,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不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厄运,只要与我碰面你一定会遇见麻烦的……”   “看来你知道我许多事情。”寒熄也不再意外了,他的心口有阿箬的一息,阿箬的身体里有他的心脏,她知道他下凡来是为了复苏沧州大地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但至于她说的厄运,麻烦……寒熄倒没觉得。   可他想起了一句话,想起了他在离开神明界,步入虚空之地时,神明界的长者对他那番叮嘱。他说凡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虚伪善变,善恶一念之间,以长者的话来说,寒熄的确不该接触任何凡人。   入凡间后,寒熄的确看到了许多凡人可怕的一面。   他们会吃掉自己的同类,会为了一点利益便迫害至亲之人,还有重遇阿箬的那晚,两百余人不信何时雨的话,蛮人来后又卑躬屈膝地求饶,最后被吓得四处逃散,连亲人也不要了。   这些人,的确应证了长者的嘱咐,可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比方说眼前的少女,那双乖巧明亮的鹿眼里倒映出他倚栏的模样,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不安。她既不会惧怕他,也不会讨好他,更没有恭维一说,她好像就是全心全意地……在意着他。   “阿箬,现在的屋子,你还喜欢吗?”寒熄没回答阿箬前面的问题,反倒问了她一句。   阿箬点头,这里的住处已经被寒熄装饰得不能再好。   寒熄又问她:“那你现在,可以让我碰一碰你的心吗?”   阿箬怔了怔,她不明白,长在她身体里的这颗心本就是寒熄的,他想要大可以拿回去,又为何非要经过她的同意?但这本就是寒熄的心,他想碰就能碰,阿箬也没有其他理由拒绝。   “你不是想知道,我说喜欢你是何用意吗?”寒熄慢慢走向阿箬,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脸,轻声道:“我也想知道,我既然如此喜欢你,又为何从未对你说过。”   他想知道他与阿箬经历过什么。   也想知道自己为何在复苏大地之后会因为一丝疑惑与不甘留在人间寻觅一个箬字。   他更想知道,自己到底喜欢阿箬到什么程度,会偷偷拿走她的一样物品,化作存于他心海中的一念一息。   寒熄的手指很修长白皙,早在许多年前阿箬便觉得他的手长得好看,指尖薄粉,如白玉如凝脂。那样的手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心口,温度很快便透过了衣襟传到了她的皮肤,像是一团温柔的火焰将她的前胸包裹,那簇火焰,最终还是烧上了心间。   阿箬身体里的两颗心离得很近,血脉相连,贴着彼此,几乎要融为一体,一颗是她自己的,一颗原本属于寒熄。   她不知道神明的心脏只要是对方主动给予的,便是谁也不能从她这里夺走,所以才会在过去无数次将这颗心于胸腔挖出如白用功,哪怕时间倒流回他们从未相遇的那一年,这颗心也还是存在于她的身体里。   阿箬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心跳很快,浑身如泡在一汪温水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的四肢,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阿箬以为会很疼,因为她感觉得到寒熄说的碰一碰她的心,与以往触碰不同。以前寒熄碰她的心,只是隔着她的骨肉去感受心跳,这次却是连他的神力都钻入了她的皮肤内,穿过她的骨缝,直达心脏。   那种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可阿箬迟迟未等来预料中的疼,那一股神力化作细密的网,丝丝缕缕的线包裹住了阿箬的心脏,很紧,令人生畏,又无法躲避。   阿箬微微张开嘴,想要大口喘息,再这么下去,便是不疼她也有些受不住了。   寒熄的声音在她用嘴呼出第一口气时响起,他道:“别怕,阿箬,我不会伤害你。”   阿箬知道,她当然相信寒熄不会伤害她,她只是忍不住恐惧的感觉,忍不住无法呼吸的憋闷感,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抽离出去了。阿箬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去看,只能看见满目金光似流萤飞过,强撑到最后,大脑一片混沌。   阿箬浑身一软,不受重负地瘫倒下去,她还未摔在地上便被寒熄双手接住,搂入怀中。   寒熄看向怀中的少女,她的脸色有些白,除去方才被他窥心之外,还有连日来的疲惫。寒熄将阿箬轻巧抱起,步入她的屋中,把人放在床上后又给她盖上了被子,掖被角时寒熄的手略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这种举动,也好似做过无数遍。   回忆再现,在一个个寻常的客栈里,在每一个深夜中,他都能看见这张脸在夜色下沉睡。她不睡在床上,而是软塌上,蜷缩成一团,可怜的小小的一个。   寒熄的双手将阿箬抱起来过无数次,总在她熟睡之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了软床,给她盖上被子,就像他方才所做的一样。不一样在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侧看着阿箬的脸,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思于深夜毕露。   寒熄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他看向彷如回忆画面里的阿箬,那一刻现实与回忆重叠,他也变成了不知哪一段记忆里的自己。寒熄的手撑在阿箬的身旁,温柔地俯身,轻轻吻上了她的唇,缱绻地掠夺了她的呼吸,又生怕被她发现而屏住自己的呼吸。   他是个深夜偷香的卑鄙小人,寒熄了解自己不会轻易做出这般没有分寸的事,唯一可以解释的大约便是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阿箬,这份喜欢,却不能被她所知。   可为何呢?   一吻后清醒,寒熄缓慢睁开了双眼,他还站在阿箬的床前,站在这个陌生又处处都是他布置下的房屋里。没有那些画面中的客栈,没有窗台上一株冬日里的文竹,也没有那样旖旎的亲吻。   寒熄伸手轻轻贴在心口的位置上,这些短暂的回忆还只是开始,他与阿箬究竟经历过什么,点点滴滴记录于那颗心上的一切,都会于他脑海中复苏。   寒熄离开了阿箬的房间,屋外才过晌午,阳光正好,照晒于小院前的方亭琉璃瓦上,清风拂过铜片风铃,叮铃哐啷的声音响起,倒是宁静中巧妙的乐声。   寒熄回到了方亭中,坐在箬兰旁,一只手仍然抚着心口的位置,心海正在澎湃,牵动着一些往事记忆一并翻江倒海。   那些原本应当记得却忘记的,从神明界传来他命中有一劫开始,长者的话言犹在耳,却已经不是第一遍对他说过了。   他依照长者的叮嘱,自入凡间开始便在周围设下结界,他能看得见凡人,凡人却无法穿过结界见到他。他看见了世间百态,看见了荒芜且缭乱的人间,看见了死亡后腐烂的苍生,看见无药可救的自私的各种人。   他不懂这样的世间又有何可救,可长者说这是他的劫,必须得他来化解。   寒熄认了他的劫,只是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出现了意外。神明所设结界千变万化,随时间、光与风而变,却偏偏有个人无声无息地闯入了他的结界,在他毫无准备之时与他对上了视线。   那时寒熄靠着树,感叹此劫无趣,圆月高挂,他的结界里也是一片枯萎的深林。意外闯入的少女像是头迷路的小鹿,睁着她圆圆的双眼,紧紧抓着箬竹根,脏兮兮。   她昂着头看向他,仅那一眼,寒熄便觉得好似他们已经见过了许多面。她身上的气味很纯澈,像是被甘霖洗涤过,是一抹毫无杂质的灵魂,或许便是这个原因,才让她毫无阻挡地走入了他的地界,自此闯入了他的生命中。   寒熄抚着心口的手逐渐收紧,他慢慢闭上双眼,任由那些记忆于脑海心间蔓延。   那也是祸乱后的饥荒时代,与他前不久所见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在结界中无人打扰,而那时他有人陪伴。   少女没有名字,她将来日的吃食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不过是干枯的箬竹根,却被她说成了世间美味。   寒熄想她真可怜,没见过这世间原也是万千色彩,许是她的那双眼看向他时充满了仰慕敬畏,使得寒熄略微动容。他哄骗了小姑娘的三根箬竹根,将其化作小银雀飞去她的肩与袖,银雀的羽毛折射出的微光可见另一番世间面貌,与她出生以来看见的完全不同。   小姑娘很好哄骗,不过是三只小银雀便让她彻底信任了他,居然说明日要找到更多的箬竹根与他分享。   寒熄想,她明日未必有这般走运,也能走入他的结界中了。   本来到那儿便应该止住了,可偏偏当他看见熟悉的身影抓着箬竹根,满眼期待地在深林中寻觅一棵被她记在脑海中的树,每逢一株差不多的她都要抬头看一看树枝上是否有她见过的人时,寒熄鬼使神差便为她开启了一道独属于她的门。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像是经历了几生。   她像是一根风中不屈的竹,又是吃箬竹根长大的,所以当她说自己没有名字时,寒熄为她起了个名字。   箬字,是这一次他睁眼便刻在心里的字。   她得知自己有名字时,高兴地朝他踮起脚,欢欣雀舞地拿起一根树枝,对着虚空写写画画,反复问他是不是这样。   寒熄看着她那双笑弯了的鹿眼,心尖柔软了几分,他当时想他们的距离还真是遥远,可明明只是树上与树下,他却始终记着长者的叮嘱,不敢轻易跨越。   人的性命短暂,眨眼不过百年,寒熄又想,她若是能活得久一些便好了,若能活久一些,他或许可以留在人间陪她多玩儿一段时间。   或许等他复苏了沧州大地后,还可以带着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去看看,这世间多彩的颜色。   阿箬问他,何时能看见他口中百花争艳之色,大千世界,万般美景。   寒熄回答她,很快。   原本一场无聊的劫难,似乎带来了几分乐趣。便因为应了小姑娘的一句很快,寒熄干涸了神识中的海洋,将满身神力化作充盈的灵,洒向整片沧州大地,将那些已经灭绝了的,或者死透了的生灵、草木,悉数唤醒。   他需要好好休息,少则百日,多则百年,寒熄也不知自己这一觉要睡多久,所以他撑着一口气,等阿箬的到来。   这一觉睡去,希望他醒来时小姑娘还活着。   他看见阿箬朝他奔来了,她高兴地说她看见了深林中有蓝色的小花,又惊讶于他为何会从高处落下。   寒熄气力有限,他想哄慰阿箬别怕,别哭,他不过是太过疲惫,只要休息一会儿便好。可阿箬哭得太伤心了,她焦急忙慌地要去找人来救他,寒熄本要在彻底陷入沉睡前设下结界,又听她哭着说她很快便回来时,犹豫了,心软了。   回来的不是阿箬,是另一个人。   若他的劫不是拯救苍生,而是无法躲避的身死魂散,那他至少还有一项选择。凡人吞噬神明血肉将获得不死不灭的能力,寒熄听到了那些人对何桑的威胁,若何桑不配合,他们便会在此之后杀了阿箬与何时雨。   寒熄想,他还能选择,给阿箬一个生机。   他的心,是那时心甘情愿送出去的。   寒熄看着背对着火光的何时雨,看见他眼中恐惧与怜悯,看他无可奈何的自责,于是他对何时雨说:“请把我的心,给阿箬。”   这一场回忆,像是在梦境中又一次杀死寒熄。烈火焚身,屠刀分尸,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阿箬了,可心底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方亭下,箬兰旁,寒熄沉睡于神识,心海中涛涛浪潮几乎击溃了他的神魂。   他看见了篝火未灭,看见阿箬疯了,她尖叫着握起屠刀,将那些曾吃过他的人都杀死了一遍,最后她站在血泊与火海中,毫不犹豫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不要!   寒熄想伸手阻止她,他想告诉阿箬,便是如此他也回不来,她亦死不掉,别白白痛一场。   可锋利的刀还是破开了她的肺腑心脏,接下来,便是一场持续三日的大雨。   那场大雨复苏了世间万物,也复苏了死过一次的岁雨寨人,阿箬被他们困在藤笼之中,像一只崩溃又无助的小兽。   她浑身浴血,泪流满面,一声声痛苦的嘶吼与绝望的愧疚,吞没了她,也吞没了此刻方亭内的寒熄。   “神明大人……是我的错,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不会死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咬着藤笼,拼命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她于暴雨中狰狞着脸,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寒熄不敢再看下去,他猛然睁开了眼,眼睑猩红,左手用力地抓着方亭围栏,指尖泛白。   心海处波涛未停,不因他睁眼而停止这场回忆,金光流淌于他的血脉之中,回忆也充斥于他周围,将他困于幻象,躲不掉,逃不脱。 第128章 长相依:三   寒熄紧紧地抓着心口那一寸衣裳, 抓到白衣褶皱,十指失色,痛楚也并未减少。   额角滑下一滴汗, 他脸色苍白, 唇失血色,一声阿箬从口中溢出。   那也仅是,他们相识三百余年的初端罢了。   后来的阿箬是怎样度过没有寒熄的日子呢?那些就连过去的寒熄也不曾见的三百余年, 此刻统统在他眼前闪现。   岁雨寨分崩离析, 阿箬孤身一人, 她在无尽的悲伤与自责中度过最初难熬的几年。   寒熄亲眼看着阿箬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幻境中,她在那片枯萎的野林中走不出来,在每一棵树下抬头往上看, 对着圆月下被月色普照的树枝露出微笑、交谈, 就像那里还有个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于深夜沉醉,又于清晨清醒, 如此反复,几乎将她折磨得疯魔。   终于那片深林不再枯萎, 随着春风夏雨, 枝叶繁茂地生长起来。每一株树都与以前不一样了,阿箬在幻想与现实中越来越难以分辨,她找不到出路, 也无法解脱。   每个吞噬神明的人身体里都会被分走一部分神明的仙力, 那些仙力会因为其内心极度渴求的欲、望生出某些特殊能力。   阿箬也有了那样的能力。   那是一夜大雨, 她躺在树下雨水中淋了许久, 不吃不喝也不动, 就好似这样便能让她被泥灰掩埋, 被世界掩埋,就连她自己也要将自己给遗忘了。   也是那样连续暴雨之下的沉睡,让她生出了另一种幻境,她认为或许寒熄没有死,或许他只是被岁雨寨的人分食后神力散落在世间各地才无法聚集出人形。她想到了另一种赎罪与拯救寒熄的方法,只要让她把那些原本属于寒熄的仙气夺回,他便可以被拼凑成以前的模样了。   阿箬深陷于自我的绝境中,又从绝境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看似生路的死路。   她想将那些已经不知去向的岁雨寨人找到,她一定要尝试无数种方式来杀死他们,再将他们身体里的仙气抽出,藏在一处,她要将死去的寒熄从那些人的身体里扒出来,重新拼凑,她要复活她的神明!   当时的阿箬不知自己陷入了另一种死胡同里,可如今目睹一切的寒熄却知道,若他真的在神识之海枯竭之时被人分食,且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心交出去,是不能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复活的。   此刻的他无力阻止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他只能沉沦于那些属于他心中的记忆里,眼看着阿箬走向她以为的光明。   她拥有寒熄的心,的确可以收复寒熄的仙气,这也是当初寒熄选择将心交给她的原因,这样她才能保护好自己。   那些岁雨寨人妄想得来的力量面对阿箬时便会失效,阿箬也在成功收走一个岁雨寨人身体的仙气,并且杀死他后更加笃定自己心中所想。岁雨寨的人死得越多,她脑海中的妄想便越甚,她几乎不眠不休,想尽一切办法找人,想尽一切办法赎罪。   后来她看见了寒熄的白骨,那些已经在锅中熬化了的骨头再度于她的痴妄中拼凑在了一起,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从来没有什么复苏神明之说,只要有朝一日,她将所有岁雨寨人身上的仙气寻回,那些仙气认得他的心,一切仙气化作神力,便会将阿箬推向神明界。   可当时的阿箬并不知情,寒熄看见自己的骨头随着她杀的人越来越多而拼凑完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一个背篓装下了他的白骨,背着他的白骨几乎走遍了整片沧州大地无数山河……看着她每每深夜,便会抱着背篓,对着他的白骨喃喃自语,诉说了后来再也没说过的痴情话语。   阿箬轻轻抚过他的骨头,她原来对他说过无数句爱,她还陷在对月下空枝交谈的无望之中,她从未走出来过。   寒熄忽而觉得很绝望,他不敢再去看他们的后来,他也不敢再看阿箬这三百年的苦楚,不敢看她的付出,与偏执。   这一切都是错的……若她一开始便接受他的死亡,便不会有后来几百年的孤独。   可阿箬不认命,她用她的执着,换得了寒熄的一线生机。   从蛇窟死里逃生,又见到了岁雨寨的幼童白一,寒熄终于在阿箬一声声的轻唤中化作了身形,可他神识早已破散,当时的他只是一个空有一念的躯壳而已。   寒熄又看见了阿箬对他担忧的表情,便是在此时此刻的记忆中,阿箬担心他身体不适,问东问西,她看向他的眼神其实与过去无异,寒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对他有意。   阿箬短暂地复活了寒熄,她将她所有获取到的仙气都注入到了他的身骨之中,将寒熄散落各地的灵魂重新拼凑。她牵过他的手,抱过他,安抚过他。   他们原来经历过那么多。   寒熄一直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复活,他的身躯就是一个为阿箬装载仙气的器皿,他心中也有舍不得,也有些许不甘,他尚未看过被他复苏的世界是否变得更好,也不想再经历一次死亡。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阿箬看上去真的很高兴,她在为复活他而兴奋,她时长挂在嘴边的就是希望神明大人变好,她口中的变好,便是成为过去的他。   那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成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说。   阿箬的心情随着寒熄能说话、有主见而明显好转,她不再沉沦于过往的自责中,也不再夜夜于噩梦里反复,她不再备受折磨,那些痛苦,仿佛化作了另一股气,钻入了寒熄的身体里,化作了他无限接近自己死亡的宿命。   无可抵抗的宿命。   寒熄为阿箬高兴而高兴,为阿箬担忧而担忧,他的悲欢喜乐,皆被她的情绪所掌控。   阿箬教他如何剥莲子,寒熄便将所有莲子都剥给她吃。   阿箬因为何时雨的死而难过,寒熄便为她编了她想要的月亮结。   阿箬在白月城中希望能尽快找到岁雨寨人,寒熄便为她点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灵光花灯,希望她心想事成。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会借看山水风光而放慢脚步,他想如果是阿箬想要的,那么加快死亡也未尝不可。   那几百年的过往记忆,于短短几个时辰便一股脑钻入了寒熄的心海中,叫他难以负荷地弯下了腰,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   他终于知道为何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喜欢阿箬,可阿箬却说他从未提过。   因为他不敢,他不能,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也从来都知道阿箬对他的感情。他多希望他们谁也不要开口,待到尘土归位时,才不会留下永生的遗憾。   于寒熄而言,不是不曾开口为遗憾,而是开口互诉衷肠,却落得生死分离,才为遗憾。   就让阿箬以为他不喜欢她,那他消失时,她才不会那么难过。   可寒熄终究是低估了阿箬的偏执,她能用她的执着换来三百多年的尸骨复原,能换来十一年的相守,又如何能再次接受他的消亡。   寒熄看着他们爬上了毛笔峰,看见自己隐瞒因为仙气流向阿箬而逐渐消失的肢体,看见他最终也没有走向阿箬说适合观星的巨石平台。   他看见阿箬跪在了他的面前拿出匕首,那一瞬仿佛匕首寒光已然破开了他的心脏,搅碎了五脏六腑,痛得浑身发麻。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篝火烧林的深夜,阿箬浑身浴血杀光了岁雨寨人后,以屠刀自戕。   这一次她却是当着他的面,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她哭着爬向寒熄,又不敢接近寒熄,她说她要把心还给他,她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的眼泪又像是落了满地的珍珠,一点一点撕碎了寒熄的理智。   什么也无法挽回,什么也无法阻止。   三百多年的痴妄,只成了十一年的短暂重逢。   他以最后一丝气力化成漫天星雨,阿箬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从不在意星雨,也不在意这个世间究竟是好是坏,她从来在意的……只有一个寒熄而已。   日落西山,照在小镇偏外的房屋屋檐上,成了暖暖的橙光。   方亭周围的十余种花朵盛放,亭檐下风铃发出清脆声响,树叶随风沙沙作伴,唯有亭内的结界闪烁着不够稳定的光。   寒熄佝偻着背,痛得无法喘息,他几乎趴在了方亭的围栏旁,发丝凌乱,汗水打湿鬓角,眼眶泛红,泪水将落。   他的手用力地捏着方亭围栏,重新感受灰飞烟灭的痛。   他认出了心海中的一息,那是他从阿箬那里偷偷藏下的伴她多年的荷包,他也曾想过不论自己化成了这世间万物中的任何一种,他都会携带着阿箬的气息。   若是一阵风,便抚发扬裙而去,若是一场雨,便酣畅淋漓地落尽。若是一场雪,那就成为被阿箬伸手接住的那一片,不论如何,这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结局。   可一切都重来了,重来的……是阿箬放弃成为神明,撕裂了时空之境求来的结局。   ——神明大人,阿箬好想你。   ——神明大人,阿箬终于等到你啦!   ——这是神明大人的心。   ——神明大人,真好、最好!   ——神明大人……阿箬喜欢您。   她从未掩藏过她的心意,她的每一个眼神,寒熄都能看得见,从来不是她求而不得,而是寒熄的求而不得,因为他没有时间,所以他胆怯地不敢回应。   “若神明所求可以应验,那我有所求!我求阿箬与寒熄,从未遇见!”   “听到了吗?!我只求,阿箬与寒熄……从未遇见!!!”   那是阿箬最后说的一句话,也成了寒熄遗忘一切的原因。   悬在下睫的那滴泪,终是落下,如当年毛笔峰上唤醒百花的眼泪,寒熄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像是又死了一回,他将结界撤去,散去满身寒意,捂着心口的手不曾收回,即便那里没有心,他也能感受到心痛。   很痛很痛,痛到他无法呼吸。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前几天他找到阿箬时,阿箬得知他忘记了一切,会顺水推舟装作不认得他,之后又几次提起让他回去神明界。   她说她是不祥的,会给寒熄带来麻烦与厄运。   可分明……是寒熄给她带来了厄运,若说他们第一次遇见为缘分意外,那今后的每一次遇见,都是寒熄刻意为之。若他从一开始便将阿箬赶出结界,从那之后也不再刻意关注她的身影,或许便能避免她后来的疯狂,避免她像是生病了一样去折磨自己,也避免了那三百多年的偏执与不甘。   可到底,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而如今,一切也都不会再发生了。   寒熄感受掌心下那一股似火焰的灼热,那是阿箬的一息随着他神识激荡而起的涟漪,他无比确定,自己不会再落得被分食的那样下场。即便如今他的神识之海里的水并未填满,可他已经苏醒过来,不再重蹈覆辙,就不会遇上麻烦。   再见阿箬……是重蹈覆辙吗?   寒熄抬袖擦去从额角落下的汗,又以指尖抹去眼下的泪水。他背对着艳阳落日,看向阿箬那扇关上的房门,甚至能透过房门看见躺在床上睡熟过去的少女,心间的炙热越来越烈。   寒熄无比庆幸,他们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太阳彻底落山了,西方的天空唯余几丝淡淡的红染上了深色的夜空,逐渐化紫,再逐渐与深蓝融为一体。   何时雨率先醒来,他这一觉睡得很深很沉,可习惯了与阿箬生活在一起,骤然睁眼后发现自己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是叫他心慌不适。   左侧房门打开,正对着一片半包方亭的花圃,何时雨愣了愣。   天暗了下来,屋前没点灯,双眼勉强能看清院中陈设。但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坐在方亭内微微弓着背的寒熄,好像漫天月色与星光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与衣上。   何时雨想去点燃屋前的灯笼照明,脚下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心里却生出了许多异样的别扭,他不知寒熄留下对阿箬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何时雨只点明了一盏灯,迎着这抹灯光,他又走到阿箬房前窗外,借着半开的窗户看见还在熟睡的阿箬,稍稍松了口气,再朝寒熄走去。   满前院的鲜花引来了些许灵,如萤虫般在叶片花朵中闪烁,寒熄盯着那些灵光,察觉到何时雨的靠近,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直到对方站在方亭外,看向了他的脸。   何时雨受了一天的惊吓,到了晚上又来一次。   他看着寒熄苍白的脸色,看着他支在膝盖上还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半垂,眼下含着的半滴泪。   寒熄脸上的泪痕未干,睫毛仍是湿润的,额前发丝落下一缕,显出了几分落魄。   “你在哭吗?”何时雨问话的声音都变了。   寒熄看向他,看见这一世的何时雨没有陷入反复寻找宣蕴之的转世,也没有陷入愧疚与自责中无法自拔,心里为他释然。再回忆起他白日与自己说的那番话,无奈的舒出一口气。   “嗯。”他抬起手指碰了一下眼角,将那点湿润抹开,又道:“有些控制不住,叫你见笑了。”   恢复记忆的余力仍在侵蚀着他。   此刻的寒熄与阿箬相同又不同,同样的是他们共同经历过三百余年,又不同于他如大梦一场,几乎没有时间缓冲,便从毛笔峰上的灰飞烟灭,回到了这一刻。   “你……为何要哭啊?”何时雨有些架不住他这样温温柔柔说话的样子,尤其是声音还带着些许咕哝的鼻音,就像受尽了委屈似的。   何时雨想,该不会是因为他白天说的那些话过重了吧?他想眼前的人对阿箬真有那么真心吗?他真的珍惜阿箬吗?若他负了阿箬,又何必在阿箬看不见的时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落泪?若他没负阿箬,这几年又去了哪儿呢?为何叫阿箬深夜哭着写下他的名字?   何时雨心中矛盾,可当他看见寒熄又落了眼泪,心里的矛盾便复杂得多了。   “你、你也别哭了,我不是说你完全没有机会的,且看你表现。”何时雨终究不是个擅长心狠的人,他道:“你不知道……前几年阿妹也为你哭过许多回的,她写过你的名字,那字迹写得可好了,她是真将你放在心上的。”   “是吗?”寒熄抬眸看向他。   “是啊,若你当时不欺负她,说不定你们俩现在早就成了呢。”何时雨叹了口气:“但也有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要是真心想与阿妹在一起,便老老实实与她道歉,用真心与真情去感化她。”   寒熄略微歪头,不明白何时雨说的是什么意思,可转念一想,又好似什么都懂了。   “何时雨。”寒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何时雨倍感震惊,他从未与寒熄提过自己的名讳,便自然地认为,是阿箬曾对他提起过自己。   “怎么了?”何时雨挺直了腰:“你别以为我安慰你几句,便是看好你,我还是不喜欢欺负过阿妹的人,只是你一个男人,也别动不动就哭啊。”   寒熄张了张嘴,他想说他不是轻易落泪之人,这一生细细数来,也仅有过两回而已。可这话到底没说出口,百转千回绕至嘴边,化作一声:“谢谢。”   谢谢他这些年对阿箬的照顾,谢谢他还像上一世一样细心呵护着阿箬,关心她的一切,无声又温柔地抚慰了阿箬看似坚强却脆弱的心。   也谢谢他,当初真的因为他的一句遗言,将他的心,完整地保留到阿箬归来,交给了阿箬。   若没有何桑与何时雨的陪伴,寒熄想阿箬大约也不能好好地活到如今,她或许会钻入另一个与过往完全不同的死胡同里,她便是那样一个……倔强的小姑娘。   何时雨得一句谢谢,闹了个脸红,他觉得寒熄大约是哭傻了,他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吧……   尴尬,两个大男人这么面面相觑,便只剩下尴尬。   何时雨转身,嘀咕了一句要给阿箬弄点儿吃的,便离开了方亭前。   寒熄在他走后,缓慢地闭上了双眼,昂起头,卸力地靠在了方亭的围栏上,感受夜风拂面,吹干了他脸上的泪水,也感受一阵阵花的芬芳从身旁溜走。   他的心海,在这一刻逐渐得到了平静。   “神明大人。”阿箬的声音响起,寒熄慢慢睁开了眼。   何时雨不擅长烹饪,厨房里哐啷哐啷发出几次声响,便将阿箬惊醒了。   她醒来惊觉自己不是在某家客栈中,也不是在曾住过几年的小木屋内,没有何桑,没有何时雨,也没有寒熄。   她突然慌乱了起来,急切地想要找到寒熄,也怕这一场再遇只是梦境。于是阿箬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方亭外花圃中的芬芳,和寒熄身上的味道。   阿箬见他靠在方亭围栏上睡过去了,她记得,神明是不需要睡觉的,于是她走过去,唤了一声他。   寒熄果然睁开了眼,阿箬也同时松了口气。   寒熄的眼尾还有些红,这一眼看向阿箬,直叫阿箬忘了呼吸,胸腔震荡,两颗心如擂鼓般,噗通噗通,掩盖了周围一切声响。   他的眼神,与阿箬记忆里的重叠。   “阿箬。”寒熄望着她的眼,道:“叫我的名字。”   “叫我,寒熄。” 第129章 尾声:上   夜风吹落了几朵茉莉, 阿箬站在亭外有些不知所措,寒熄起身,慢慢朝她走来。   方亭高出三层台阶, 每一步都像是跨下了寒熄曾身处的神坛, 从此以后不再是阿箬追逐着他,不再是阿箬奔向他。   如果可以,寒熄希望一切倒转, 他希望他能替阿箬受她曾受过的苦。   寒熄走到了阿箬面前, 他弯下腰与阿箬眉目齐平, 那双桃花眼中倒映出她的模样。前院仅有一盏灯笼点亮,微光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厨房里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暗淡的光芒落在两人身上, 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阿箬动了动嘴,她很少叫寒熄的名字。   寒熄抬起手,轻轻碰上了她的脸颊。他的手还是冰冷的, 正在颤抖,轻轻一触之后感受到了阿箬身上的体温, 这才像是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是这一世不会再发生的,无人能将他再次分食,也不会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阿箬。”寒熄抚着阿箬的脸, 看着她的眼, 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阿箬、阿箬。”   他的每一声都像是羽毛扫过阿箬的心间, 将她那颗本就为寒熄而紊乱的心再度唤醒, 拨动心弦, 长音不止。   “寒……熄。”阿箬的声音很低, 喊出寒熄名字的那一瞬,她才猛然惊醒。   她怕自己失了分寸,正要往后退一步,又立刻被寒熄抓住了手腕,他没放开阿箬,也不许她逃避:“再叫我一次。”   “你怎么了?”阿箬心里慌张,她觉得有些东西好像在她一觉睡醒后失控。   寒熄只是摇头:“我没事,阿箬别担心我,我不会再有事了。”   她想起昏睡前,她与寒熄也是站在方亭前,他伸手碰了她的心脏,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阿箬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一觉她睡得很沉,连梦境都没有,可此时看去,寒熄望向她的眼神叫她无法躲避,也不能忽视。   她的回忆被拉回了毛笔峰顶,拉回了那个她不敢再去回想的痛苦的夜晚,漫天星雨下,寒熄与她说话的模样,他当时也是这般眼神,仿佛情深。   阿箬觉得手腕被抓得有些疼了,寒熄的手很凉,可被他抓着的地方又很烫。   阿箬一直在看他的双眼,她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也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阿箬的心跳逐渐加快,便是在这并不寂静的夜里,也显得格外清晰,几乎要跳出她的胸腔。   她问:“你之前说,你也想知道为何你明明喜欢我,却从未对我说过,那现在呢?现在你弄明白了,那究竟是喜欢,还是怜悯吗?”   阿箬的声音带着鼻音,她也在惧怕,她害怕寒熄的答案不如她所想,可她仍旧想拼一拼,她想问清楚,不论今夜之后寒熄究竟还在不在,她也想知道他的回答。   可还没等阿箬去探究寒熄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便被他伸手一抓,拉入了怀中。   就像过往的每一次拥抱,他的怀抱里有阿箬喜欢的香味,似温水一般将她包裹。他的身量很高,即便为阿箬弯下腰,也是能将她搂在怀中不露出一分的高度。   阿箬昂着头,下巴压在寒熄的心口处,她听到了两股心跳声,也听到了寒熄似一声释然,又似一声轻笑的喟叹。   “我对你,从来都有怜悯,也有喜欢。”寒熄看向地上的一双影子,他与阿箬彻底融为一体,就像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可再垂眸白衣与绿裙交叠,他们明明是不可分开的两个人。   寒熄道:“我曾不太懂人世间的感情,长者说,凡人的感情复杂且多变,我也试图找过我对你究竟是何感情。其实说怜悯不准确,说喜欢也不对。”   有怜悯,有喜欢,但不仅限于此。   寒熄感受着自己心海中翻涌的浪潮,缓慢闭上双眼,将自己对阿箬产生的所有感情与情绪都统统说给她听。   “我对你有过好奇,有过捉弄,有过怜悯,也有过喜欢……有过不舍,有过不甘,有过顺从,有过依赖,还有过尊重与独占。”寒熄细细回想他们之间的相处,于人间而言枯林中的几个月,与而后的十一年都不算多长的时间,可对于已经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寒熄而言,却比他过往半生都要漫长。   因为那半生中,他不曾真切地感受过这些,也不曾真切地拥有过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倾慕爱恋。   那些思想情绪都只占据他与阿箬相处过程中的一小部分,将一切感情汇聚,将他愿意为阿箬付出的底线非要冠以一个能够概括他对她的感受的,便只有爱。   曾经阿箬克制着不敢说出口的,曾经寒熄不能让她知道的,都是爱。   “阿箬,我是个胆小的人。”寒熄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我没有你那么勇敢,一个人也能做出这么多改变与付出。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永生都不能再见天日,也不会再有一次重新遇见你的机会。”   “我曾胆怯地不敢对你说出喜欢,不是不喜欢。”寒熄认真道:“从来都很喜欢。”   从他觉得,复苏沧州大地这种枯燥无聊的任务也变得有意思开始,从他想从阿箬那双眼里看见对这个世界的期待与喜欢开始,感情的种子就已经于他心中生根发芽,恣意疯长。   阿箬双眼睁大,她连眨一下眼睛也不敢,一切就像是梦境,美好得太不真实了。   “你……想起什么来了?”阿箬问他。   她怕寒熄弄错了对她的感情,也怕这一时的欢心只是镜花水月。   “嗯,想起了很多。”寒熄没有隐瞒:“想起了我给你下了一场星雨,你却没有回头看。”   他都想起来了。   阿箬知道,寒熄提起了那场星雨,他甚至知道她没胆子去看,他全都想起来了!   可他想起了这一切,却还说他喜欢他,说从来都很喜欢。   寒熄曾说过,他从未欺骗过阿箬,只是也不曾事事都与她说明,他对阿箬虽无谎言,却有过隐瞒。   他隐瞒他早就知道即便收回所有岁雨寨人身上的仙气,他也不会复活。   他隐瞒只要最后一个人的仙气找回,他就会随之消失。   所以他也隐瞒了他对阿箬的感情,他曾对阿箬那么好,那么独一无二,他对世人冷漠,独独对她温柔,那些喜欢其实有迹可循。   阿箬想开口问他为什么,这个疑问并未说出,她感受到了寒熄抱住她时搂在她背上与腰上的手臂用力,似乎也通过这个拥抱,感受到了他的用心。   寒熄与阿箬不同。   阿箬是即便知晓明天就会死去,今天也敢大声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只为让寒熄知晓她的真心的人,那是因为她从不敢奢求,自己能与神明并肩。   她看似姿态很低,其实却充满了无畏的勇气。   寒熄不是的,寒熄不敢将自己的爱意说出,他怕自己拥有过却要失去,也怕这句喜欢会给对他毫无保留爱慕的阿箬带来痛苦。   他在阿箬面前,从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胆怯之人。   阿箬以为的求而不得,其实是寒熄的求之不得。   她想明白了,便无需问出口。   “所以……所以你真的,喜欢我?”阿箬想要再确认一遍。   “真的,喜欢。”寒熄说完这话后,慢慢松开了阿箬,他想看一看阿箬的脸,却在下一瞬被她用力抱住。   她的双手紧紧勾着寒熄的肩,费力地踮起脚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她低声道:“别放开我,再抱一会儿……”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与寒熄的拥抱了。   这一刻,阿箬的心终于得以安宁片刻,她像是经历了一场凌乱的梦,最终于现实中,将梦境里的明月摘下。   原来从不是阿箬一个人的痴心妄想,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遗憾,只是从那场劫难开始时,他们都被绕进了宿命中无法挣脱。   阿箬想起很久以前她与寒熄深夜看过一场戏,罗汉于梦中大婚,醒来后忘却一切度过了他的劫。那场梦,与寒熄和阿箬的三百多年何其相似,这一场梦醒,他们的劫难是过了,还是尚未到来?   “那你现在不会再有危险了吗?你这样贸然找我也可以吗?不是有人叮嘱过你,叫你千万不要接触凡人?我会不会又一次害了你?”阿箬一股脑说出了许多问题,边说边抓着寒熄肩上的衣服,焦急地差点儿跺脚。   寒熄轻声笑了笑,他心下怅然,也不知未来如何。   神明可窥凡人命运,却不能窥自己的命,他也看不到阿箬的未来,因为他的心还在阿箬的身体里,如今的阿箬算不上神明,也算不成凡人,他们的未来是未知的。   未知,便是有机会变得更好,而非一定会有厄运降临。   寒熄沉默了许久,又叫阿箬心慌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伏在他的耳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寒熄……你说话啊。”   她的声音很软,也很乖,那声寒熄像是试探,她尚不习惯如此叫寒熄,可又忍不住叫他的名字。这个名字曾被阿箬写过无数次,也在她心里被叫了无数次。   寒熄轻轻抚摸了一下阿箬的发,他抬头看了一眼深夜天空,今夜星星很少,月却很明亮。   他看了天空许久,像是神游天外,念头升起时,心海中的波涛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寒熄问阿箬:“阿箬还喜欢我吗?”   “喜欢。”阿箬从未变过心意。   “阿箬会喜欢我多久呢?”寒熄又问:“会一直喜欢我吗?”   “我爱慕了你两世了啊,寒熄。”阿箬道:“便是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也不曾放下,你说……我会喜欢你多久?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多久,但若有时间,大约便是我灵魂的尽头。”   不是生命的尽头,因为她已经死过好几回了,每一次死,每一次活,她都不曾忘过。   “那我为阿箬完成一个心愿吧。”寒熄拉下了她的手,往后退了半步。他低头看向阿箬的眼,这一眼满目温柔,眉宇间的柔情几乎要溺毙了阿箬。   “阿箬告诉我,你最希望的是什么?”寒熄曾听过她的心声,他记得她的愿望,可她从未真正说出来过,潜藏于阿箬心底的,每一次第一个浮现于心上的愿望。   阿箬抿嘴,迟迟未开口。   她真的能说吗?真的能所愿即所得?若是不能实现的愿望,说出来也只会令人失望罢了。   可阿箬看着寒熄的眼,他的目光让她觉得一切都有可能,如果连神明都能喜欢她,那还有什么愿望不可成真?   “我想、永远与你在一起。”阿箬开口。   她曾在心里想过许多回,当时她不知寒熄的心意,也从不贪心,她想要永远和寒熄在一起,哪怕他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可她的愿望没说出,只想换来一场流星雨。   那场……她不曾看过的流星雨。   但人果然是贪心不足的,她明明已经听到寒熄说喜欢了,却希望他的喜欢能与她一样长久,希望这个永远能一直被爱意包裹。   阿箬急忙又开口:“我能再求一个愿望吗?”   “你说。”寒熄牵着阿箬的手,等她说出那句话,只要她能说出,他便可以不顾一切。   “我想永远与你在一起,也想你永远喜欢我。”阿箬说完,问:“这个愿望,神明能替我实现吗?”   寒熄心间不安且沸腾的火被阿箬这两句话轻易抚平了。   他的眉眼于此刻舒展,眼神中的温柔几乎化作春雨溢出来,天上的云雾被风吹开,露出完整的月亮来。方亭周围的花刹那盛放,一朵挤着一朵,不正常地遮蔽了绿叶,就连地上柔软的小草也在野蛮生长,几乎盖过了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夜风习习,吹来了几缕芬芳,寒熄牵着阿箬的手指腹摩挲,轻声道:“如你所愿。”   阿箬抿唇一笑,好像此刻便已经心愿成真。   永远究竟有多远呢?   阿箬不知道,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幸福的,是她不曾幻想过,也不被记录在任何一则沧州大地生命的轨迹中,她曾希望她与寒熄从未遇见,可他们又迎来了重逢。   阿箬发自内心地露出一抹笑,她昂着头看向寒熄,她的眼里有光,就像漫天未出的繁星皆藏进了她的眼眸中。   寒熄看着她的笑,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抬起手,将阿箬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拨至耳后,心潮澎湃,不受控地脱口而出:“我带你去看星星吧,阿箬。”   “去看,你没见过的星雨。”   小屋外,方亭前,寒熄说完这话后阿箬便点头,她跟上了他的脚步,才朝外踏出两步,两道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下的小院中。   满院繁花盛放,香味甜腻,冲淡了厨房里传来的焦味儿。   何时雨的确不是个会烹饪的人,他这辈子也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干冷坚硬的面饼原本只要用水泡开就已经很好吃了,可他还是想要热一热。他想他与阿箬已经在走向美好的未来了,也该改善一下生活,改善一下伙食,于是他生了火,热了锅,将两块面饼下锅煎热,本想着两面金黄酥脆,结果两面焦黑。   何时雨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完全烧焦的地方,有些舍不得地塞进嘴里吃了,再将看上去尚可的那一面朝外,端着两块面饼出了厨房。   “阿妹,吃饭了!”推开厨房门朝外看,小院内空荡荡的,哪儿有人影。   “奇怪,方才明明听见声音的。”何时雨撇嘴,他去阿箬的房间找了一番,又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两个人都不见了。唯一不同的……却是院子里的花实在开得太夸张了些,那一朵朵大大小小的压垂了枝丫。   圆月高挂,灯笼照明,何时雨坐在屋檐下捧着面饼,想了想,还是拿起来吃了一口。   ……   毛笔峰距离阿箬与何时雨所住的小屋千里之遥,可那里与阿箬记忆中三百余年后的模样没什么不同,寒熄怀中抱着阿箬,带她踏云踏月色,轻而易举便到了山巅。   记忆里的巨石平台周围长满了杂草,这里从来没人上来过,悬崖峭壁光滑,可在毛笔峰巅,却难得地生长了许多野生的杏树与桃树。   清明后,桃花与杏花都该落尽了,山巅寒凉,气候比山下来得要迟缓一些,饶是如此,整座山巅也找不出几株尚存未落花的树。   阿箬站在巨石平台上,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山林间。这里的天气很好,与小镇不同,天上的月亮好像触手可得,繁星密布,银河璀璨,记忆仿佛回到了那时,却什么都不同了。   阿箬牵着寒熄的手,心中还有些紧张担忧,可她手中所握的寒熄是温热的,不像那时一样冰冷,且满山杏花桃花落尽,不再有那一场陨落神明的花雨。   韧草随风飞扬,像是一层层碧浪,山林间传来沙沙声响,阿箬看到了一株树,三百年后,她认出那里应该是什么模样。   那棵树曾被寒熄扶过,可他最终还是没站稳,他们当时未能走到这块巨石上,此刻阿箬踩了踩脚下的石头,坚硬,踏实。   将噩梦,不再当成噩梦。   将她与寒熄共同经历过的,恐惧的,也都用另一种快乐、美好的方式替代。   阿箬记得这里的花雨,从此她不敢再看花雨,可她没见过这里的繁星,从此,她只需要抬头看向繁星。   寒熄牵着她的手,与她慢慢坐下,月华落在他的身上,银纱上因风而闪烁五彩斑斓的流光,他虽收敛了身后的神光,可浑身仙气未散,他不是阿箬记忆里狼狈的模样。   阿箬的手越握越紧,她问寒熄:“为何带我来这里看星星?”   这世间可以看星的地方有很多,他们不必要特地来此。   寒熄朝阿箬弯了弯眼,他道:“不只有这里,还有许多地方我们都要再去,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越过的江河,踏过的青山,我们都可以再去一次,用另一种方式,将那些不快乐的过去都抹去。”   “我们从毛笔峰的星雨结束,今日便从毛笔峰的星雨开始,之后我还要带你去东陌城外见寺庙、去青云江渡秋风峡、去白月城的云湖坐画舫放花灯、去湘水镇里看红枫……”寒熄记得他们之间的种种,他们曾走过的地方,他都记得。   “我答应过你,要赠你一场星雨,也答应过你,要替你完成心愿。”寒熄看着阿箬的眼:“今夜,这些都可以实现。”   迎面而来的夜风将阿箬的发丝吹乱,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头发交缠,衣袂交叠。他们倚靠着彼此,好像在这一瞬,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阿箬听寒熄提起那些过往,她都记得,可都记得不清晰,因为她不曾真的认真看过与他走过的山水江河,他们都在为彼此付出奉献中深陷,阿箬没能放下脚步,跟着寒熄去仔细看看这个世界。   可他们曾走过的地方,他都说要再来一遍。   “好啊。”阿箬扬起嘴角,鹿眸弯弯。   她从未有过一刻这样放纵自己的真心,也从未有过一刻想,那就不顾一切,那就放弃一切,那就当每一天都成为最后一天,就让她的爱意为寒熄燃烧。活一天,烧一天。   漫天银河上星光璀璨,闪烁的繁星点亮了漆黑的夜,深蓝的夜空中有一颗星落下,阿箬看见了,她的心跳在此刻加剧,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这一次她可以牵紧寒熄的手,不用担心靠近他会让他痛苦,也不用担心他会再度消失。   紧接着,颗颗流行划过天际。星雨落下来时,阿箬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她要记得这些星,记得每一颗落下的模样,因为这是寒熄为她而下的星雨。   “凡人总说,对着星雨许愿,可以愿望成真。”阿箬低声道:“我曾也想过要对星雨许愿,希望我的愿望成真……现在不用了。”   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愿望祈求。   寒熄没看星,他的脑海中,已经有过一场专门为阿箬而落的星雨,所以在这一次星雨降临时,他也眼都不眨一下,认真地看向阿箬。   阿箬说,希望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希望他能永远喜欢她。   寒熄答应过她的,会让她愿望成真,他也希望阿箬……所愿即所得。   “阿箬。”寒熄揽过了阿箬的肩头,让她靠近自己,他慢慢低下头,目光从阿箬的双眼看向了她的唇,心海翻腾,可他的心绪却很平静。   “能不能……把你的心给我?”寒熄问出这话时,阿箬才舍得将眼神稍稍从天空挪开一瞬。   她对寒熄笑道:“好啊。”   那本来就是他的心,他拿回去就是。   她不曾想过寒熄拿走那颗心的后果,也不计后果,如果这世上有一场阿箬宁死也不愿醒来的梦,那此刻她就在醉梦中。   寒熄抿唇笑了笑,他看见了阿箬眼底的星河,也知道自己的眼里,必然全是阿箬。   他俯身朝阿箬凑近,温柔地,小心地,将唇印在了她的嘴角。   阿箬呼吸一窒,她睁圆了双眼不可置信,双手紧张地将膝前的裙子捏皱。感受到嘴唇上的柔软与交缠的炙热的呼吸,阿箬的脑海一片空白,做不出任何反应。   寒熄无需她此刻反应,他也是第一次在她清醒的状态下亲吻她,他比她更加紧张无措。这一吻,寒熄的手轻轻盖在了她的心口位置,阿箬屏住呼吸,闭上眼。   神力化作丝丝缕缕的金光萤火,顺着二人坐着的巨石平台散开,又悄悄将他们包裹。   天上繁星仍在坠落,这场星雨绝无仅有。   毛笔峰的上空,破云见月,穿过那星雨之上的穹苍,似有一声惋惜长叹,沉沉地坠入寒熄的心中。   他问:值得吗?   寒熄道:值得。 第130章 尾声:下   虚空之地四方都是白茫茫一片, 寒熄置身其中,这已经是好几次了。   他的脚下踩着浮云,只要拨开云雾, 便能看见正在缓慢流动的星河, 那一场罕见的星雨已经结束,但漫天的星光未灭,仍在闪闪烁烁, 照亮浓夜。   金光化作一面镜子, 可以叫他看见里面的自己, 也能看见镜子另一边神明界长者的轮廓。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长者问。   寒熄腰背挺直,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即便将来未定, 却也充满了期待。   他道:“已经做好决定了。”   金光镜面里的人叹了长长一息, 他问寒熄:“你是否记起了一切?”   这一句一切,与寒熄真正回忆起的不同,寒熄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抬起双眼,仔细在虚无之地打量, 他的确已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 时光倒流对苍生的祸害也不止发生一次。他也并非什么都记起来了,只是在触碰到自己留在阿箬身体里的那颗心后,连带着一些与阿箬相遇之前的记忆也一并找回了。   只是回忆得不完全。   “劳烦长者多次为我善后, 今后也不会再有人随意倒转时间, 叫你们为难了。”寒熄说完这话, 长者便是一阵沉默。   他知道该说的已经说了, 如何做是寒熄自己的决定, 可见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想成为神明, 阿箬不想,寒熄也不想。   “寒熄拜别。”寒熄对着金光镜面鞠起一躬,转身便走。   他拨开了脚下云雾,看见了星河,也看见了星河中与阿箬依偎在一起的自己。他们靠在毛笔峰的巨石平台上闭上眼小憩,寒熄没真的睡下,阿箬却是睡着了。   毕竟她丢了一颗心,即便不痛,这段时间却也是会时常疲乏困倦的。   金光中人影绰绰,那些曾与寒熄在神明界有过接触的都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次离开,怕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凡人的心。”   “纠葛几回,最终还是逃不过宿命……”   但至少,这一回不会有人强行破开时空之境,再使生灵涂炭。每一次寒熄入凡尘前,长者都会给他叮嘱,但每一次他都将他的叮嘱抛之脑后,一切不论重来几回,皆是大梦一场,若他自己能够放下,才是真正的化劫。   但此刻去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人愿意清醒,有人愿意入梦。   繁星之下,毛笔峰山巅上,魂归身位的寒熄慢慢睁开了眼,阿箬已经靠在他的肩头发出微微鼾声,想来睡着的姿势不太好受。   寒熄将阿箬抱起,搂在怀中,少女睡得很沉,连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任由寒熄为她遮蔽了夜风。他抱着阿箬站起身,再抬头看了一眼无尽星光的苍穹,一步跨出,右足上无线环绕的三颗银铃随风化作云霞,飘至毛笔峰外。   他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回,是他有路可选后的决定。   虚空之地散开的云重新遮蔽星河,遮蔽凡间的一切,金光逐渐淡去,这一场万物复苏后的星雨,像是吉祥的象征,载入了沧州大地史册。   夜已过,初晨来临。   清明后的天还是有些凉的,入夜后雾浓露重,春来镇边缘的小屋前百花盛放,花香扑鼻,晨光乍现,透过门前方亭檐下的铜片风铃照在了门前一角,正好落在了靠在门框上睡过去的何时雨脸上。   他的怀中还捧了个碟子,里面有一块没那么焦的面饼。   寒熄抱着阿箬回来时带起了一阵风,风吹风铃叮当作响,些微声音惊醒了靠着门框睡着的何时雨。   何时雨睁开眼,瞧见一席白衣背对晨光,怀中抱着阿箬的寒熄,先是发愣地眨了眨眼,随后又猛然站起,愤慨道:“你把我阿妹拐到哪儿去了?!一整夜都没回来!”   他靠着门框睡了一夜,脚都缩麻了,站起来后愤怒地走向寒熄却没站稳,一层台阶跨空,险些摔了下去。   寒熄见状,搂着阿箬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对空抬了一下,扶着何时雨没让他摔倒。   何时雨愣怔,再看寒熄,又道:“你别以为你帮了我一下我便会放过这件事,哪儿有你这般无赖的男人,随意将别人家姑娘带出去整晚,你非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何时雨一瘸一拐地朝寒熄走来,又看向阿箬:“阿妹怎么了?”   “她睡着了。”寒熄的声音有些轻,说完后何时雨也放低了声音:“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带她去看星星。”寒熄笑道。   何时雨看着他的笑,总觉得他好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他终究也只认识寒熄短短几日而已,也不了解他……   “看星星需要看一整夜?”何时雨质疑。   “那里有些远。”寒熄实话实说。   何时雨又道:“我自家院子里看不得星星?”   “……”寒熄见他实在无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的心情有些好,便是面对何时雨的刨根问底,也没半分嫌烦。   甚至妥协:“好,日后我便与阿箬在院子里看。”   “这才对……”何时雨说完,又愣了一下,他是不是被寒熄绕进去了?   再回头看去,寒熄已经抱着阿箬回到房间,小门没关,他能清晰地看见寒熄将阿箬放在软床上,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了被子。阿箬还在熟睡,可一只手仍抓着寒熄的袖子没松开,寒熄也不急着走,他甚至没有扯开袖子去搬一个板凳坐,就这么站在床边,眉目温柔地看着阿箬。   何时雨揉了揉发麻的腿,再看向门前那块早就已经冷透了的面饼,对着小屋内问了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   寒熄本想说他不会感觉饥饿,可见到何时雨那半分嫌弃他,又半分出于善良的本能而关心他的模样,胸腔刚生根的心脏不受控地迅速跳动了两下,像是在为这世间任何善意的感情而动容。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句:“劳烦何公子了。”   何时雨抿嘴,他又往厨房去了一趟,这回坚决不烤面饼了,就煮点儿热水泡开吃。烧水的过程中,何时雨再想起寒熄,想起他昨天坐在方亭内啪嗒啪嗒流眼泪,今早抱着阿箬出现后又对他笑得如沐春风的模样。   真不像个坏人,甚至行动间对他颇为照顾,言谈还挺讲礼貌。   何时雨的早饭还没烧好,阿箬就醒来了。   她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站在床头的寒熄,对上了他的双眼后回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脸上忍不住浮上一层红云。   昨晚寒熄带她去毛笔峰看星雨,那场因为遗憾而没见的星雨,在昨夜下了漫天,星光璀璨,耀眼夺目,当真很漂亮。   他们在星雨下亲吻彼此,寒熄的手搂着她的肩膀,而她靠在他的胸膛,在那一瞬,他们成了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阿箬慢慢松开了抓着寒熄袖子的手,实在有些丢脸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搓了搓,想将热度搓下去,却越搓越烫。   昨天的吻叫阿箬心潮澎湃,便是回想她也觉得丢人,她居然会因为一个吻而闭气昏睡过去。   炙热的呼吸在鼻尖缠绕,温热的嘴唇互相摩挲,舌尖勾起的濡沫缱绻缠绵,阿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交换呼吸,寒熄似乎也是,她现在都能记得他当时沉重的呼吸声,急促地环绕于她的耳畔。   “怎么脸这么红?”寒熄慢慢蹲下,睁大了双眼看向阿箬。   阿箬猛然从床上坐起,她将脑海中的回忆挥开,再看向寒熄的脸,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寒熄朝她笑了笑:“阿箬脸红,是因为热吗?”   阿箬刚想点头,却想起如今的时节,清明后才落过几场雨,这样的天气不会热的。   于是她又摇头。   因为阿箬摇头,寒熄笑意更深,他从阿箬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中猜到她大约想的是什么了。寒熄伸手,轻轻在阿箬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   什么来日方长?   阿箬睁圆了双眼看向寒熄,眨了眨,她觉得这话越说越远了,便只能解释:“我……我是在想我昨天睡过去的事。”   寒熄若有所思后又是一笑:“嗯,熟能生巧,下次我争取不让阿箬早早睡着。”   阿箬:“……”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阿哥呢?怎么不见他?”阿箬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她以手作扇扇了扇风,将脸上的热度降下去后才装模作样地朝门外看去,正好看见厨房里飘出来的烟。   烧热水也能将炉灶上的火烧得烟熏门窗,假以时日,何时雨定能将厨房给烧毁了。   阿箬对外喊了一声:“阿哥,我来弄。”   寒熄看穿了她在逃,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阿箬回眸看他,低声道:“他会把厨房烧了的。”   “烧了我再帮你盖一间。”寒熄道。   阿箬抿嘴:“你……这么闲吗?”   “嗯,现下无所事事,的确很闲。”寒熄甚至还点了点头。   阿箬顺着门边小矮桌上随意拿起一本以前何桑留下来的医书塞进寒熄的怀里,挣了挣手腕道:“你若闲了先看书,我、我等会儿来找你。”   阿箬的脸又红了起来,她的心跳很快也很响,寒熄能听到。   “阿箬。”寒熄叫了她一声,阿箬抬眸看向他一眼,寒熄似乎只是想叫她,并没有任何事要说。   晨光透过方亭琉璃瓦照入阿箬的房间,穿过窗棂落在寒熄的眉眼上,他的眉目很温柔,眼神像是一汪漫出来的春水,直把阿箬吞没。   他能听见阿箬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跳动,在每一次触碰阿箬之后,那颗心都在疯狂地撞着他的胸腔,牵动他所有因爱而生的情绪,叫他舍不得放开她一时半刻。   可寒熄的手还是慢慢松开了。   他伸手招来了一把凳子,就坐在阿箬房门前,甚至有些乖巧:“我就在这儿等你。”   如会心一击,阿箬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心脏的位置,意外感受到了掌心下的跳动似乎不再是无法重叠的两道。   她想起昨夜寒熄说,将心给他,所以他已经把他的心拿回去了吗?   寒熄看见了她揉心口的动作,有些担心:“我的心让你不适了?”   “你的心?”阿箬又感受心口下的跳动,她确定,只有一颗心:“什么你的心?”   无需寒熄回答,阿箬立刻便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的目光落在寒熄的心口,不可置信。   寒熄的手指慢慢贴上了自己的胸膛,他对阿箬道:“阿箬的心,在我这儿。”   “我们……”阿箬两只手一起捂着心口的位置,她甚至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换过心,一点也不痛,也不难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她又想起寒熄昨天晚上对她说的话,他说,能不能把她的心给他。   原来他问过她的,只是阿箬以为那颗心,是他自己的。   “我回不去了,阿箬收留我吗?”寒熄略歪着头,声音很轻,像是在故作委屈。   阿箬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脚踝上,仙踪消失了。   “你……”阿箬的心里有许多疑惑想问出,寒熄统统猜到,都在她惊讶到失声时为她解惑。   “你不是说,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吗?不是说想要我永远都能喜欢你?”寒熄对阿箬道:“如此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分开。”   “那阿箬……收留我吗?”寒熄眨了眨眼,他说这些话很轻松,甚至脸上带着笑意。阿箬能看穿他一切表情,她也能感受到他一切情绪,他是真的不难过,他做的决定向来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当初将心给她是如此,隐瞒他灰飞烟灭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他原来与阿箬是一样的,一样不顾后路,一样只能看见对方。   “你不会后悔吗?”阿箬如何会不留下他?她只是为他不值:“云峥曾说过,三万年成仙,三万个三万年也未必能成神,何况你是神明,只为我如此……值得吗?”   “值得啊。”寒熄慢慢起身,他牵过阿箬的手,低声问:“阿箬在虚无之地,拒成神明,挖心祈愿时,值得吗?”   阿箬的心口猛烈地跳动着。   寒熄道:“你若觉得值得,便能明白我的值得。”   他对阿箬的爱意并不比她的少,既从心而选,便不问值不值得。   “寒熄……”阿箬有惊讶,有感动,有震感,也有心酸。她抬头看向寒熄,慢慢伸出手贴向他的心口,掌心下柔软的衣料染上了体温,在他的胸腔之下,是一颗鲜活的跳动的心脏,那是她的心。   “我……”阿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到了最后却不知要说什么好,百转千回,一句“我爱你”卡在了胸腔里,正要吐出,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干什么呢?贴那么近。”何时雨从厨房里走出来,他手上还拿着个勺子,一双眼在寒熄与阿箬身上流转。   他上前抓住了阿箬的手腕,将她拉远了些,道:“注意分寸,寒公子,我家阿箬还不是你的人。”   寒熄垂眸看了一眼空了的手,再看向阿箬,他抿嘴笑了一下:“嗯,迟早会是的。”   “有我在……”何时雨话还未说完,却被寒熄盯了一眼,又听他轻飘飘道:“八十七,如今算来大约只有六十几年,也很快。”   何时雨:“……”   可恶!   阿箬被他那句“迟早会是的”惹红了脸,她拽了拽何时雨的袖子道:“阿哥,你别凶人。”   “我凶他?他咒我短命……”也不算咒,八十七很长寿了。何时雨舔了舔嘴唇,蹙眉:“你跟我来厨房。”   阿箬轻轻哦了声,再抬眸看向寒熄,抿嘴要笑不笑的样子。   寒熄也笑,他问阿箬:“我就坐这里,你何时来找我?”   何时雨替阿箬回答:“把你手里的书看明白了她就来。”   那本医书很厚,何时雨是故意为难寒熄的,谁让他拐了阿箬一整夜,大早上又与阿箬拉拉扯扯的,瞧着轻浮得很。   寒熄也不恼,却笑着坐下了:“好。”   何时雨拉着阿箬走到厨房,瞥了一眼坐在小屋门前迎着太阳看书的寒熄,他低声问:“你可想好了?你要与他拉扯被旁人看见,日后便难有其他选择了。”   “我不做选择,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阿箬对何时雨笑道:“阿哥,你不知道,他是我遇见的……最好最好,最温柔最温柔的人。”   “是吗?”何时雨挑眉:“那我这个阿哥又算什么?”   “他自然比你好多了。”阿箬一句谎言也不肯说出来哄何时雨开心,涉及寒熄的,她绝对偏心,且偏得明目张胆。   何时雨被寒熄那“八十七”堵得胸闷,又被阿箬这句“比你好多了”堵得哑口无言。   他气恼,伸手敲了一下阿箬的头,说了句笨丫头,便听见寒熄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阿箬。”   厨房窗门被推开,阿箬甩开了何时雨探出半边身子朝外看,迎着阳光对寒熄露出笑容:“我在!”   寒熄看她青绿衣裙在暖金色的阳光下透出了几道竹叶纹路,看她长发在晨风中飞扬,看她脸上明艳灿烂的笑,心头一酸,又觉得分外温暖。热烈的感情奔涌而出,寒熄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泛黄的纸张。   一声轻飘飘的话顺着风吹向了阿箬,寒熄似乎只动了动嘴唇,但阿箬听到了他的声音,只有她听到了。   他说:我爱你。   这句话,阿箬未曾对他说过,她将最炙热的爱意掩藏心底,鼓起勇气也只能说出喜欢而已。阿箬突然有些可惜,可惜自己当初还是不够有勇气,可惜何时雨突然出现,不然,必是她先表白寒熄。   寒熄说完这话后,才想起自己原先喊她是要说什么的,他扬了扬手中厚厚的医书:“我看完了,你可以来找我了。”   “好!”阿箬知道,寒熄学什么都快。   何时雨本想质问,真这么快就看完?诓小孩儿呢吧?   可当他看见阿箬推开厨房门朝外走时脸上的笑,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笑容,就像是这十几年,阿箬都在期盼着这一刻,她将一生的喜悦,都写在了此时此刻的眉目之中。   何时雨突然觉得,若寒熄能总让阿箬这样笑,那寒熄便如阿箬所言,比他好得多了。   他没跟出厨房,只是看了一眼已经煮沸的一锅水,心想做饭真难。   院前方亭下,风铃阵阵,颜色各异的花朵上晨露未干,小厨房内薄烟几缕。   阿箬一袭青绿衣裙,冲散了厨房窗口飘出的烟,衣袂扫过廊下嫩草,她的笑容,的确是何时雨不曾见过,也是寒熄后来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模样。   在他们初初于枯林中相遇,在她第二次、第三次走入神明的结界之后,后来的她每一次握着箬竹根在枯林里寻找结界入口时,都是这样带着愉悦的小跑,冲散深夜的雾,迎向星月的光,露出发自内心的纯澈的笑。   晨光拂面,花轻摇,阿箬提起裙摆、踮起脚尖朝寒熄而去。   奔向了她的神明。   -(完)-   作者有话说:   《阿箬有神明》感谢有大家的陪伴,故事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还会有番外。   关于一些过去。   还有一些未来。   与那些曾经出现过,又尚存遗憾的人。   都会在番外里写上的。   寒熄与阿箬,都是付出型的人,可以为彼此舍生忘死,也终于迎来了一个未知,却奔向美好的结局。   期间有很多人说BE,其实我不会写BE,正如立意所写:我所受的一切苦难都会过去,回头便见光明。 正文结局,不是他们的结局,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心,也会过上甜甜的生活的。   【这是一个爱上神明,而后拥有神明的童话故事】   后续番外,间断更新,谢谢看完故事的你们。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