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乘鸾 作者:云芨 内容简介:   上辈子,明微疲于奔命,终究没能改变国运,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回到了七十年前。   昏庸的灵帝还没登位,凶悍的胡人还没建立西魏,   南楚的野心家还没掌权,北齐仍然兵强马壮!   这还等什么?赶紧把该干掉的干掉,该弄死的弄死,收一波人头啊!   接着找到帝星,辅佐他登上帝位,好好治理天下。   她就可以美滋滋回去与亲人团聚,享受盛世了。   然后——   “来都来了,不当个皇后再走?” 标签:权谋 正剧 穿越 第1章 楔子   生于江南,死于北邙。   明微站在山下酒铺,遥望堆琼砌玉的邙山。   洛邑之北的邙山,是历代帝王归葬之处。从这里望过去,每道起伏的山峦,都葬着一位名留青史的帝王。   名符其实的群龙盘踞之地。   “姑娘,这雪最起码要下十来天,您要上山,怎么也得等两个月后,那时雪化了,才有路呢!”酒铺的老板娘对她说。   明微摇头:“两个月后,就迟了。”   老板娘还要再劝,却听老板重重咳了声,递过来一个微妙的眼神,便吞下剩余的话,知趣地退开了。   明微摇头一笑,心知肚明。   天下越来越乱,平民百姓想活下去千难万难。邙山有着数不尽的帝王将相陵墓,有些人就铤而走险。   这间酒铺,位于邙山山脚,想进山的人都会过来歇脚。   现下铺子里住的人,十有八九说不清来历,说是贼窝也不为过。   老板想必把她当成了其中之一。   她当然不是,但她来此的目的,亦不可为外人道。   天下大乱,妖孽尽出。自从十年前,北胡入侵,先灭齐再吞楚,山河沦落,一派地狱景象。   十年时间,师父多方奔走,终究无力回天。   师父死后,明微翻找他的手记,发现他早年曾在邙山留下一套天行大阵。她多方打听,遍找典籍,终于寻到了逆转之法。   她回想昨夜所观星象。   紫微隐匿,正曜黯淡,辅曜四散,离乱之象已经持续了十年。   但在近日,众星之力会有轻微的回升。   到时,以天上星宿之力,再借地下群龙之威,催动天行大阵,她就能抓住那个改变天下运势的机会,同时改变师父的命运。   想到师父,明微摩挲着腰间木牌。   下一次星力回升,是百年之后,她等不到。而且师父死后,她一直被仇家追杀,现下还有伤在身,若是拖延下去,恐怕仇家会追查到她的行踪。   所以,这是惟一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明日,明日她必须要上山!   或许是老天垂怜,第二日,雪竟然小了。   昨日搓绵扯絮纷纷扬扬,今日只有零零落落星星点点。   明微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手炉和食水,低头称谢。   老板娘笑道:“姑娘小心些,雪还下着,路滑得很。千万不要大声说话,若是雪崩了,神仙都救不了。”   “谨记忠告。”   明微出了酒铺,沿着雪路上山。   她一出门,楼上几间客房同时开了,数个持刀拿剑的大汉疾步下楼。   “大哥,她上山了!”   为首的独眼,满脸凶相:“走!追上去!”   说话的小弟迟疑:“雪这么大,太险了吧?”   看着明微消失的山路,他露出充满恶意的笑:“看到她腰间的牌子没有?那是镇魂牌,也就是命师令符。知道什么是命师吧?”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这小弟犹犹豫豫,“大哥,咱们惹不起吧?”   “屁!”独眼一巴掌扇过去,“天冷成这样,她来了几天,却滴酒不沾,还每天喝药,不是病就是伤!再说,她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少功力,江湖上都没听过名号,定是上代命师刚刚选定的传人。咱们要是拿到镇魂牌,就能号令天下玄士!”   一番话说得小弟们热血沸腾。要是能号令天下玄士,那他们还用每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进墓摸金?   “走走走,快跟上!”   一群大汉火急火燎地走了。   老板娘听得清楚,怜悯地叹了口气:“又是一条人命,可惜了那姑娘。”   摇摇头,继续忙活去了。   这乱世,自己活着都不容易,谁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   一路攀山踏雪,明微行至山腰。   举目四望,却见群山白头,山势难辨。   师父的手记上说,天行大阵的阵眼,就在众山拱卫、五龙饮水之处。   邙山可不算小,单她一人,要寻到阵眼,少说也要三五个月。   幸好,师父还提到过,他曾托一位友人在此守阵,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阵眼。   簌簌之声传来,她停下脚步。   利刃破空,从背后袭来。   她按住腰间长箫,抓了一把雪,扬了出去。   雪本轻薄无力,她这一洒,却如同暗器,连中数人。   一路跟踪她至此的摸金匪徒全都被打了出来。   明微一笑:“是你们啊!”   这几日同宿酒铺,当然打过照面。她语气轻柔,好像寻常打招呼一样。   大汉们心中惊惧。一是因为她举重若轻的手段,二是因为命师的威名。   独眼见她神态自若,心里也打鼓,但他瞥到明微腰间的镇魂牌,顿时恶从胆边生。   要是抢了这令符,以后天下玄士他为首!   “小娘子,乖乖把木牌扔过来,我们就放过你!”   明微叹了口气,没想到荒山野岭的,居然有人认得镇魂牌。更没想到,这二愣子敢打镇魂牌的主意。   这玩意儿,寻常人不敢带的。   “你们下山吧,我有关乎天下的大事要办。”她心平气和地说。   独眼哈哈大笑:“关乎天下?好大的口气!小的们快上,抢了命师令符,咱们吃香的喝辣的!”   “上上上!”匪徒们一窝蜂地拥上来。   ……   没想到临门一脚,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明微紧紧按住腰间伤口,跌跌撞撞往上爬。   她不能下山,那样铁定错过机会。   可她也知道,天气这样冷,她伤上加伤,可能撑不到寻获阵眼。   只能赌命。   赌她的命,赌师父的命,赌整个天下的命。   诸天神佛,请多给她一些时间……   雪越来越大了,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僵硬的四肢,怎么都爬不起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   朦胧中,有一双手,把她从雪里抱起,带着她踏雪驰行。   意识稍微清醒些,她发现自己躺在群星之下,众山之巅。   水流在身下淌过,叮叮咚咚。   众山拱卫,五龙饮水。   因雪盲而看不真切的视野里,隐约有个高拔的身影,白发长衣,垂目抚着她的箫。   “你是天算的弟子?”低沉的声音问。   “是……”   天算子,她的师父,也是前代命师。   “天行大阵马上启动,你安心吧。”   “多谢……前辈。”   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看到了他插在身前的长剑。   剑身赤红,剑名赤霄,这是帝道之剑,相传为北齐皇族所藏。   师父说,他这位友人姓姜,出身北齐皇族。   异族入侵,山河沦落,他单人独剑,斩杀贼首,江湖称之剑神。   时候到了,群星亮起,邙山龙脉起势而飞。   星光、龙息尽数汇于她腰间木牌…… 第2章 寄魂   明微半夜醒来,喉咙干得厉害。   还是初春,夜里寒气仍重,屋里生得旺旺的炭火,逼出她一身的细汗。   她抬起手臂搭着额头,发出一声轻哼,立时有人一骨碌爬起来。   “小姐?要起夜吗?还是喝水?”   明微撑起沉重的眼皮,就着朦胧的夜灯,看着这个丫头。   十四五岁的年纪,青春正盛,偏偏长了半张脸的黑斑,看起来极为丑陋。   照理说,高门大户的丫鬟,第一条便是样貌周正,这么个丑丫头,在小姐身边贴身服侍,未免奇怪。   之所以如此,却是另有缘由。   天行大阵启动,将她送到了七十年前。此时天下还未大乱,北胡各个部族仍在漠北放羊。齐楚两朝隔江而治,相安无事。   相比她先前的年代,可说是太平盛世。   明微现在的身份,是东宁望族明氏的七小姐。   自幼丧父,母亲寡居,只有这一个女儿。   偏偏她又生来心智不足。   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为了女儿煞费苦心。挑选了一个八字极旺的丫头,陪在她的身边,便是这丑丫头多福。   明微指了指喉咙。   多福了悟,倒来温水,扶她起身。   服侍她喝完水,多福小声说:“刚丑末,小姐病才好,接着睡吧。”   见明微直愣愣地盯着大床角落,视线一动不动,又哄孩子一般:“小姐别怕,多福在这里,什么山精鬼怪,通通打跑!”   看她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多福才放心地回去躺下。   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这些天,明微生病,大家被折腾得不轻,多福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多福平稳的呼吸声中,已经睡着的明微,忽然睁开了眼睛,继续盯着大床的角落。   在她的视界里,那里缩着一团灰白的影子,瑟瑟发着抖。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团灰白的影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和这个身体一模一样的脸庞,眼神呆滞,混杂着惊恐。   她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   明微来时,她正好受惊而死,魂魄已然离体,留下只剩空壳的躯体,让她寄了魂。   她启口,轻声道:“别怕,等我恢复了,便送你去轮回。”   说罢,抬手结了个简单的手印。   一个小小的结界,出现在明七小姐身前。奇妙的力量抚慰了她,明七小姐慢慢停下发抖,安静下来。   而明微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法力,就这么消耗了。   她疲惫地闭上眼,继续陷入沉睡。   寄魂附体,太耗精神了。她来了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   多福守在床边飞针走线,十指出奇地灵活。   看到明微睁开眼,她放下手里的针线,露出笑容:“小姐醒了?”   明微嗯了声。   外间的人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小姐睡得可好?头还疼不疼?”   见明微摇头,这位嬷嬷便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   没多久,明微被打理得干净清爽,坐在桌边用早饭。   多福自己也拿了一副碗筷,坐在她身边,随时帮她夹菜擦嘴,无微不至。   明微进入这个身体几天,一直被这么照料着。   所有人都轻声细语,对着她像对着珍贵易碎的瓷娃娃。   她自小随师父浪迹天涯,知道生下痴儿,无论在哪里,都是件不体面的事。   若是平民农家,好一点的关着当猪狗养,惨一些的无人照看,丢了命也没人当回事。高门大户更是避之惟恐不及,或者锁在深院,或者送走,不敢叫外人知晓。   哪里像明七小姐这般,处处精心照料,打理得光鲜亮丽,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儿。   这一切的缘由,便是明七小姐的母亲,明三夫人。   想到明三夫人,她往外看了两眼。   一旁照看她的童嬷嬷马上理会,笑着说道:“夫人有事忙,很快回来。”   明微哦了声,继续用饭。   她吃得很慢,因为刚刚寄魂的缘故,动作不太协调。   多福和童嬷嬷却很高兴。   用完整餐饭,她没有掉一粒米粥,多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刚把碗筷收拾下去,明三夫人回来了。   她是位明艳端庄的美人,已经三十余岁了,不但不见风韵折损,反倒别有一番柔媚风情。因是守寡,衣着十分素淡,头上只一根云凤纹金簪,然而姿态风仪,见之难忘。   明微曾走遍天下,记忆中不曾见过与之相当的颜色。   看到女儿,明三夫人嘴角一弯,笑意盈盈:“小七吃完了?今天的菜色喜不喜欢?”   明微点点头。   明三夫人的笑容更温柔了。   她开始和女儿聊天,说的都是寻常事,比如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草地慢慢变绿,候鸟北归……如同幼儿学语。   这是明七小姐每天早上的功课,十几年坚持下来,让她能够与别人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明微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索性沉默着。   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童嬷嬷带着个人进了屋。   “夫人,刘娘子来了。”   明微抬头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极是干练的模样,身上衣裳用的料子很好,针脚却寻常,一看就是外头来的,不是家中仆妇。   她嘴边带着殷勤的笑,上前行礼:“见过夫人、小姐。”   明三夫人含笑点头,叫来多福:“陪小姐到园子里走走,不要离水太近。”   多福答应一声,领着明微出去。   与刘娘子错身而过时,明微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视线下垂,果然看到她左手指甲微微发黄。   这是烟熏的痕迹。   乡间会抽烟的女子很少,一般有着特殊的身份。   比如神婆。   明家诗礼传家,对这些事向来敬而远之。何况明三夫人是未亡人,平日里行事更是谨小慎微,为何会请一个神婆到家中来?   “小姐,走这边。”多福的声音,拉回了明微的心神。   她们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多福引着她往左边走。   明微顺从地拐了弯,视线却投向右边。   那条路通向湖边。   哦,对了,几天前的黄昏,明七小姐在湖边,见鬼了。 第3章 见鬼   余芳园闹鬼,不是第一回。   早年,明三老爷去世不久,余芳园就出过闹鬼的事。旁人都说,是明三老爷不放心妻女,故而流连不去。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永嘉八年,明三老爷随同使节出使乞胡部族,不料遇到王庭动乱,竟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明三夫人接到明三老爷的血书,差点随他去了,终究难舍五岁稚女,咬牙撑了下来。随后回到故居,一心一意抚养女儿。   几个月后,余芳园就出了闹鬼的事。   这事后来怎么样,不得而知。   明家是书香门第,圣人门生,子不语怪力乱神。   没想到,安生过了十年,余芳园又开始闹鬼了。   起先,只是小丫头们撞见一些影子。后来,园子各处传出似有若无的异味。最后,明七小姐见鬼了。   明三夫人年轻守寡,心思全在女儿身上。明七小姐惊吓病倒,她几天几夜没合眼,见女儿慢慢好转,自己才跟着活过来。   可她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其实没有好转。   明微来时,明七小姐已被吓得魂魄离体,绝了生机。   应是如此,才会请神婆上门吧?   想到明七小姐,明微在心里叹一口气。   世人不知,以为明七小姐天生痴愚,其实内情并非如此。   这位明七小姐,比她早生六十年,八字一模一样。   此八字者,生来命通阴阳,能见妖鬼。   师父说过,像她这样的人,比寻常人得到的多一些,相应的就要承受更多的磨难。   比如,出生之时,会有众多阴鬼想要借她的气运,所以多少有些先天不足。   她有师父保驾护航,明七小姐可没有。   明微一来就发现,明七小姐这具身体里,只有一魂三魄。剩余的二魂四魄,极有可能出生时被冲散了,故而生有痴病。   既然她借了明七小姐的躯壳重生,这情分自然要还。   离开明家之前,她需得寻回明七小姐剩余的二魂四魄,好生送她去轮回。再照应好明三夫人,免她失女之痛。   至于眼下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找到闹鬼的真相。   余芳园坐北朝南,阳气抱阴,二十四路相宜,以相宅术而言,再好不过,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阴物。   所谓闹鬼,应有两种情况。   其一,人心暗而聚阴气,再好的地气也救不回来。   换句话说,就是有人在此行凶,受冤而死的阴魂不愿离去,成了冤鬼。   如若不是,那就是第二种情况:有人把阴物带进来了。   无论哪一种,都藏着险恶至极的人心。   ……   没过多久,明三夫人和刘娘子的会面就结束了。   亭子里,明微坐在垫了厚厚绒毯的椅子上,看到童嬷嬷和刘娘子一起出来。刘娘子说了些什么,童嬷嬷便叫来一群仆妇。   随后,这些仆妇们拿了竹竿、扫帚等物,分散到园子各处。   而刘娘子自己,在园子里四处溜达,也不知道看的什么。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明微仰头看了看阳光,从多福的针线篮里抽了条打络子的红绳,笨拙地编织起来。   多福笑着说:“小姐要编手绳?且等等,奴婢给您编一个。”   明微摇摇头,继续跟这条红绳奋战。   多福以为她在玩,索性不管了,继续打自己的络子。   明三夫人过来看看,摸了摸明微的头,坐到她身边对账。   等明微打好一个丑丑的结,园子角落传来惊呼。   一个仆妇急慌慌向这边跑来,嘴里喊:“夫人,找到了,找到了,好大一个死老鼠窝!”   童嬷嬷斥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好好说话!”   这仆妇忙收住脚步,禀道:“是。奴婢们在水沟里发现死老鼠窝,得有十来只,都烂了!”   明三夫人变了颜色:“为何先前没发现?”   “那窝藏得深,被石头挡着……”   余芳园是个园子,花草树木繁茂,到处都是堆叠的假山碎石。   明三夫人放下账本,起身去看。   待她走出亭子,明微也跟着起身。   “小姐!”多福喊。   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主动拉起她的手,跟在明三夫人身后,往仆妇所说之地走去。   多福见她神态严肃,暂时息了声。想着,要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自己挡在身前就是了。   那老鼠窝,被压在水沟角落的一块石头下,还没靠近,就有一股恶臭传出来。   明三夫人走过去,两个健壮的仆妇挽着袖子,用竹竿拨开乱草碎石。   只看一眼,明三夫人便露出恶心欲呕的表情。   那一窝死老鼠,已烂得见了骨,腐肉吸引了一些爬虫,在上面爬来爬去。   亏得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被苍蝇围着,更加臭不可闻。   明三夫人拿帕子掩了口鼻,问:“就是这些?”   一找就找到了,刘娘子颇有几分得意,回道:“您说的异味,就是这些东西了。应该不止这一处,再找找,肯定还能找着。”   果不其然,仆妇们纷纷来报,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死物。有的是死老鼠,还有死鸟,藏得很隐蔽,不是被压在草皮下,就是塞在夹缝里。   明三夫人面色铁青。   这情形,谁相信是巧合?   一言不发回了亭子,她问刘娘子:“你说这是别人设的局,埋下死物却是为何?”   刘娘子呵呵笑道:“夫人明鉴,但凡做这种局,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您这园子亮堂,风水也好,养不了阴物。就算把东西送进来,也现不了形。那要怎么办呢?”   “怎么办?”明三夫人身边的丫鬟被吊起了好奇心,顺她的心意问出来。   刘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这第一环,就是养阴气。”   明三夫人懂了:“你的意思是,人家把死物弄进来,为的是让园子产生阴气?”   刘娘子竖起拇指:“夫人聪明过人,正是如此。这些死物,八成已经在园子里藏了不短的时间。前些日子,天气还冷,一时烂不了,才闻不着味。”   明三夫人点点头。   天气刚刚转暖,如果这些早就藏在园子里,她们还真难发现。冬日不怎么打理园子,谁能想到旮旯角落里藏着这些?   “那丫头们看到的影子又是什么?” 第4章 凶物   刘娘子眯眼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有了阴气,再把东西送进来,养上一段时日,可不就见鬼了?”   这手段并不高深,只是,明家的宅子没那么好出入,想布这样一个局,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明三夫人沉默不语。   刘娘子是混江湖的人,心思灵透,半句不提主谋,只道:“夫人莫担心,既然贵府请了小妇人,这事定然给您办得妥妥的。先把污物去了,再作个法,定叫这阴物魂飞魄散,再也吓不着小姐。”   明三夫人心中暗叹,回道:“那就有劳仙姑了,需要什么,尽管跟嬷嬷说。”   “哎!”   ……   报酬丰厚,刘娘子十分积极。童嬷嬷办事效率也高,小半天功夫,已经将那些脏东西清理干净,在湖边备好了香案。   鸡血淋在地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刘娘子从包袱里拿出烟斗,填好烟丝,凑到香烛前点燃。   烟气中,她开始走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明微站得远远地看。   走罡步,有个正式名称叫踏罡步斗,是玄门的基本功。   这刘娘子,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倒有几分真本事,罡步走得像模像样。   明微猜测,很可能是哪个玄门中人行走江湖时,教了她几手。   不过,事情真的像刘娘子说的那样简单吗?   她看向湖边柳树,那里有个灰白的影子,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挂在树干上,哪怕正午的太阳,也掩不住它身上的煞气。   这是个凶物。   真奇怪,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局,一般就是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用来讹诈钱财的。他们驾驭不了凶煞,只用些通灵的老物件凑数,弄出影子吓唬人,并不能真正伤到人。   可眼前这个,却是真正的凶物,若是时机正好,是能杀人的。   明微拉起多福的手,将刚才打的那个丑丑的红绳结系到她手腕上,说:“多福,你到树下去。”   多福懵了:“小姐?”   “你有福,能镇邪。”她说。   多福看向明三夫人。   明三夫人也奇怪女儿突然说出这么句话,但这话提醒了她。   当初相师给多福批命,说过她命属纯阳,邪异不侵。前些日子,撞鬼的人那么多,唯独多福从没见过。而小七撞鬼时,多福正好不在她身边。   明三夫人点点头:“听小姐的。”   多福答应一声,走到湖边,尽量离刘娘子近些。   随着刘娘子作法,地上的鸡血、湖边的香案、以及她身上的烟气,各自散逸出无形的法力,汇集到一处,形成一个漩涡,交替往复。   然后,这道烟气散开,那些藏在草丛里、碎石下的阴气被一一驱逐。   明微脸上却没半点笑意,因为,她看到树上那个影子睁开了眼睛。   血红的眼睛,透着满满的恶意,看着下方的刘娘子。   而刘娘子懵然不知,仍然中规中矩地口吐烟气,捏诀走步。   鸡血的腥味,案上的熏香,以及烟斗的烟气,让树上的影子很不舒服,凶煞之气开始张扬。   煞气碰到香烛,火焰猛地往上窜。   丫鬟仆妇们低声惊呼。   刘娘子也吓了一跳,当下吸一口烟,猛地吐了出去。   烟气将香烛的火焰压了下来。   没等她松口气,烛火再次窜高,“哔剥”之声不绝。   刘娘子心一沉。她干这行也有十几年了,心知这回遇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凶,不假思索,摸了把糯米抛出去。   “嗞……”   惊呼声再次传来,有丫鬟失声叫道:“黑了,变黑了!”   刘娘子低头一瞧,可不是吗?刚才还雪白的糯米,全都焦黑了。   这玩意儿好凶!   刘娘子再不敢留手,急忙从腰间掏出东西,一抹香案,排出七枚铜钱。   她早年只是个寻常妇人,家境困苦,连饭都吃不上。偶然救了个昏倒在家门口的老太太,才有了这番机缘。   那老太太自称是个玄士,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教了她三天。   临走前,老太太给了她七枚铜钱,告诉她,只要不去招惹大凶之物,她教的那几手,足够一生富足。   这七枚铜钱,十几年来,刘娘子只用过三次,每一次都让她名利双收。   “乾坤一气,神灵护身……”   刘娘子念完咒,烟斗一推,抛出一枚铜钱:“去!”   铜钱弹起,“嗡嗡”振鸣,仿佛被牵引着一般,一圈一圈地飞绕。   丫鬟们哪里见过,纷纷惊呼出声,心想,难怪有人管刘娘子叫仙姑。   远处的明三夫人也很紧张。   她原不信这些,明家的家规也不允许信奉这些。要不是这回小七遭了大难,她也不敢请刘娘子来。   因为这个,她一大早去了老夫人那里求恳,直到老夫人点了头,才叫童嬷嬷偷偷带刘娘子进来。   刘娘子一进园子,就闭紧园门。这大半天时间,搜寻污物,设坛作法,半点不敢叫人知道。   谁都知道,明家几位老爷是圣人门生,不喜怪力乱神。   若是这次不成,下次想叫人进来就难了。   铜钱飞了几圈,渐渐沾上黑气,飞得越来越吃力,终于一沉,滚落在地。   刘娘子大吃一惊,这物比她想象的还凶。   这时,她后背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她不假思索,烟斗一招,剩下的六枚铜钱一起飞了起来。   明微静静看着。   她的视界里,那影子被撩得躁动不安,凶煞之气大涨。   六枚铜钱在半空飞旋,载沉载浮,一道道清灵之气从铜钱逸出,形成一股不弱的法力。   这铜钱的原主人,应当出身玄门正宗,法力清正。奈何离了原主,发挥不出来。再加上影子实在凶,法力被凶煞之气一冲,逐渐散逸……   刘娘子法力浅,看不出来,还以为铜钱结阵已成,吸了一口烟,用力一吐,引阵启动——   “噗——咣当——叮——”   三声连响。第一声,是香烟应声而灭,第二声,是香案打翻,第三声,是铜钱落地。   “啊!”尖叫声响起,却是离得近的丫鬟看到一个黑影向刘娘子扑去,“鬼、鬼!”   凶煞之气浓得连普通人都看得见了。   刘娘子猛地转身,看到一个朦胧的黑影向自己扑来,分不清五官,只一双血红的眼睛清晰可见。   她一下子木了,脑袋一片空白。   完了,大凶之物! 第5章 玄士   多福也被吓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鬼。   小时候,她因为长得丑,经常受欺负。村里有一间鬼屋,据说时常有白影飘过。她被一群小孩骗过去,在里面关了整整一天。   一天后,才有大人发现,把她放出来。   可是,除了挨饿受冻,她一点事也没有。   那些人就说,肯定是她长得丑,鬼都被吓到了。   后来,她进了明府。   夫人找的相师给她批命,说她是纯阳命格,镇恶辟邪。   前阵子余芳园闹鬼,丫鬟仆妇们一个个都说自己看到过影子,只有她,什么也没见过。   要不是小姐被吓倒,她都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可是,她现在亲眼看到了。   一团污浊的黑气,包裹着灰白的影子,扑向刘娘子。   “叮……”掉落在地的铜钱齐声振鸣,尽管被凶煞之气打落,仍然尽职尽责想要飞起来。   多福吓得浑身僵住,但她很快想到小姐的话。   她有福,能镇邪!   就是这东西把小姐吓得差点一命归西,不能让它再伤人了!   多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看到这东西扑向刘娘子,她也跟着扑过去。   拳头挥出去,手腕上的红绳,突然发烫,像阳光一样,灼烧过去。   “嗞……”   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幻听,总之,那影子停住了。   低低的呜嚎声中,那影子猛地转过头来。   一双鲜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多福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拌,跌坐在地。   “不……”她直觉抬起手,想要推开这鬼物。   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腕间的红绳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从那个丑丑的结逸出来,一圈一圈地环绕。   “叮……”沾染了黑气的铜钱,仿佛被光线洗去了污浊,猛地一跃,跳了起来。   七枚铜钱,排列成阵,重新回到空中。   刘娘子心中大定,烟斗一磕,一口烟气吐了出去。   “中!”   阵列引动,清灵之气重新逸出。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   惨嚎声响起,那灰白影子化为一股黑气,倏然钻进柳树中。   “叮——”一声长鸣,七枚铜钱滚落在地,已是失了灵性。   刘娘子顾不得心疼,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   多福呆呆地坐在地上,还维持着推的姿势。   周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才听到童嬷嬷的声音:“快,快把仙姑扶起来。多福!多福!”   丫鬟仆妇们如梦初醒,纷纷冲过去。   被扶回亭子,灌下一大口茶,多福才算醒过神。浑身汗津津的,与影子对峙的那股冷意,一直凉到心里去。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多福仰头,看到小姐笑了下,特别好看。   “多福真勇敢。”她轻轻说。   “小姐……”多福想说,多亏了这条手绳。她看不到那些金色的光线,却能感觉到非同一般的热度。只是,刚刚张开嘴,又疑心自己弄错了。   这手绳只是小姐随便编的,打的结歪歪扭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作用?   另一边,刘娘子也稳住了心神。   童嬷嬷急切问:“仙姑,这东西收了吗?”   刘娘子抹掉头上的汗,说:“嬷嬷,这东西太凶了,我是没本事收了。”   童嬷嬷怔了下:“仙姑的意思是,它还在?”   刘娘子看向湖边那株柳树,眼中还有余悸:“还在。”   童嬷嬷慌了:“这可怎么办?夫人和小姐住在这……”   “嬷嬷莫急。”刘娘子觉得,自己收了那样一大笔报酬,还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摸着已经失了灵性的铜钱,说,“那东西被我法器所伤,暂时出不来了。过会儿我结个阵,暂时封住气机,叫它难以吸收阴气。这样,短期不会有事。”   “那长期呢?”   刘娘子说:“自然要找人收。我收不了,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收得了。夫人且去寻找高人吧,必得是个正经玄士,才有本事收这东西。”   “玄士?”童嬷嬷糊涂了。乡间只有神婆神汉,从没听说过玄士。   刘娘子瞧她这样,就知道她不懂,便详尽地解释:“我们这一行,可不是只有跳大神的。像我这样,最不入流,只会些皮毛功夫。再厉害些,便是那些行走江湖的术士——您别误会,不是坑蒙拐骗那种。什么相面风水,驱邪镇鬼,他们都懂。还厉害些,就是正经的玄士了,那可是朝廷认可的——您知道玄都观吧?就是国师修行的那个玄都观,像他们这样有传承的,才是正经玄士。”   童嬷嬷好像听天书一般。刚才的情形,她可是亲眼看到的。刘娘子那铜钱使得,居然能在半空飞,这样只是皮毛?   不过,玄都观确实厉害。听说皇陵都是他们择的,每年替朝廷祈福,以求国运,圣上都赞不绝口。   “莫非我们要去找玄都观的仙长?那要上京啊!夫人,您说呢?”   明三夫人摇了摇头:“去京城最起码半个来月,一来一回,便要四十天。何况玄都观的仙长,哪是那么好请的?”   童嬷嬷就道:“大老爷不是在京中吗?请大老爷活动一下……”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你忘了明氏家规?”   童嬷嬷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东宁明氏,出自本朝开国名相明瀚。   这位明相爷识太祖于微时,十几年间随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成为本朝第一任丞相,封南乡侯。   可惜这位开国名相晚节不保,后来沉迷炼丹,竟然向太祖皇帝敬献所谓仙丹。这仙丹后来被证实,长期服用会积毒在身。   太祖皇帝最终没有降罪,因为明相爷不但献丹,自己也服丹,那会儿已经毒素入体,没有多少时日了。   看在他早年的功劳上,太祖皇帝抹了这事。但从此以后,明氏不受重用。   现下明家只有两位老爷在京,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显赫一时的明氏,到现在都没能恢复荣光。   这事以后,明家禁言玄道巫蛊,不止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更因为明相爷在这事上失了节。   明三夫人正要再问,园门那边却传来了喧闹声,门被撞得怦怦直响。   有仆妇上前喝止,外头却是有备而来,没两下就撞开了园门。   一个白面短须的青衫男子,带着一干健仆气冲冲走进来。 第6章 四叔   这男子大约三十六七,人到中年,仍然身如青松,面容白皙干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宜,更添成熟韵味,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俊逸风流。   然而此刻,他面沉似水,疾步如风,带着一众健仆进了余芳园,直奔法坛而来。   “四老爷!”童嬷嬷大惊,慌乱地看了眼明三夫人。   完了,这事竟让四老爷知道了!   明家几位主子,四老爷是脾气最刚硬的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有事犯到他手里,不管是谁,都没有面子可讲。   这位明四老爷理都不理,到了现场,目光扫过,一指刚刚扶起来的香案,喝道:“给我砸了!”   健仆们大声应是,上前推开仆妇,毫不客气开始砸香案。   惊呼声、打砸声,混在一处。   童嬷嬷急了:“四老爷,且慢动手!这事是老夫人准许的!”   明四老爷转过身来,刻刀般的目光在明三夫人脸上一扫而过,看着童嬷嬷冷笑:“这是拿老夫人来压我?”   童嬷嬷哪敢与他对视,忙蹲身低头:“奴婢不敢!只是这事另有内情,还请四老爷……”   “能有什么内情?”明四老爷一点也不想听,截断她的话,“你是明家的奴婢,难道不知明家的家规?竟敢怂恿主子行此巫道之事,我看第一个该打的便是你!”   说着,一挥手:“把这老货给我按住了,打!”   健仆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拉扯童嬷嬷。   见此情形,明三夫人哪里还能沉默下去,扬声:“且慢!”她走出亭子,距四老爷十步之遥停下,说道,“四叔,你是叔,我是嫂,就算我做得再错,也没有你来打我贴身嬷嬷的道理!”   明四老爷锋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息,冷声:“三嫂也知道自己错了?”   听得这话,明三夫人眉头一紧:“四叔不必这般咄咄逼人,你有什么不满,我们好好理论。这样带人闯进寡嫂的园子,又打又砸,说出去好听吗?”   “理论!”明四老爷点点头,“好,我们就来理论理论。三嫂,你可是出名的才女,明氏的家规你总记得吧?”   “自然记得。但……”   明四老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既然记得,为何公然违反?不但请了神婆,还设坛做法!这般行迳,与村姑愚妇有什么分别?!”   “我亦知此事不妥,但是小七吓成那样,我……”   “小七吓病了就该请医,”明四老爷再次截断,看了眼她身后的明微,“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明三夫人眉心拧紧:“小七这次是好了,但是病根未去,我不想她再被吓一次。”   明四老爷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先前听到一些话,还以为是下仆嚼舌,原来三嫂也是这么想的?呵,说小七是撞鬼,真是糊涂了!这世间哪来的鬼怪?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听风就是雨,真真可笑至极!”   “不是的!”童嬷嬷忍不住,替明三夫人辩解,“刚才刘仙姑做法,我们真的看到鬼了,大家都可作证!”   她说完,几个胆大的仆妇应声:“是啊,四老爷,我们都看到了,真的有鬼。”   明四老爷只是冷笑,轻蔑的目光扫过不敢说话的刘娘子:“江湖骗子的手段,你们也信?什么纸上有血,不过是事先涂了药水,口中喷火,其实藏了可燃之物。这种障眼法,也就是骗骗愚妇!不必多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以后再让我知道,可没这么好收场。”   吩咐完,明四老爷再次瞪向明三夫人:“三嫂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只管去向伯母告状!有什么招,我接着便是!不过我这里有句忠告,三嫂最好听一听:你是守节的人,为着三哥的名声着想,管好自己,别败坏我明家的家风!”   说罢,明四老爷带着健仆,扛着香案等物,扬长而去。   童嬷嬷气得直抖。   哪有做小叔子的这么跟嫂子说话?即便他是一家之主,对寡嫂总该客气些吧?这么指着鼻子骂嫂子败坏家风,要是个气性大的,不得以死明志?   幸好明三夫人心气早就磨平了,当着仆妇的面被小叔子骂了,也只是平静笑了笑:“把东西收拾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安抚刘娘子:“让仙姑受惊了。嬷嬷,请仙姑到里边喝杯茶,压压惊。”   “是,夫人。”童嬷嬷心领神会,请刘娘子进去说话,“仙姑,请。”   等她们离开,明三夫人仔细打量女儿,柔声道:“小七别怕,四叔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急了些。”   明微不想让她担心,便点了下头。   明三夫人再三确定女儿没事,转头吩咐:“多福,陪小姐去休息。”又想到多福刚才也受了惊吓,多叫了两个丫鬟,“你们去守着。”   余芳园的下仆,向来管束得条理分明,几句话下来,该收拾的收拾,该走人的走人。   明三夫人回屋,在当做书房使用的东次间稍等了一会儿,童嬷嬷回来了。   “夫人,四老爷他……”   明三夫人摆手:“此事不必多管,你只说仙姑的事。”   童嬷嬷只得忍耐下来,向她禀报:“仙姑说,玄门中人向来神秘,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寻去。”   明三夫人想了想:“那东西能安生多久?”   “若能封住阴气,总有三五个月。”   明三夫人点点头:“那倒是赶得去京城玄都观。”   “是。”可童嬷嬷还是发愁,“先前我们请仙姑,老夫人同意就能办了。这事却太大了,必得老爷们出面。偏偏家规放着,四老爷这般态度,怕是其他几位老爷不肯答应。”   明家其实分了两房。   长房老太爷就是明相爷的长子,早在十年前去世了。现下四位老爷,分别排行一、二、五、六。   二房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世得更早,三十年前就不在了。只留下一对双生子,便是明三老爷与明四老爷。   那时,两位老爷才六七岁大,断没有放任他们不管的道理。因此,两位老爷是在伯父伯母跟前长大的,便是长大后分了房,关系也比寻常叔伯亲近。   只是,再怎么亲近,也是分了房的。现下明三老爷不在了,明四老爷就是二房的家主。其他人想插手二房的事,怎么也得问过明四老爷。   片刻后,明三夫人道:“这事我会想办法,先叫仙姑封了阴气吧。” 第7章 抄经   春季天黑得早,刚刚敲过落更,就已经风定人静,明府各处纷纷熄灯落锁。   多福正在铺床,细心地用汤婆子暖着被窝。   明微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下的园子。   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瞧见湖边一角。那棵藏了凶物的柳树,黑暗中笼罩着一层幽幽的血光,又被一道细细的屏障束着,无法散逸出去。   这是刘娘子结的阵,虽然弱些,倒也管用。   明微思量着,自己寄魂不久,身体虚弱,有这道禁封挡着,怎么也能拖个把月,到时候她应该就行有余力了。   她又回头看向大床。   明七小姐的魂魄,缩在自己设的结界里,一脸茫然。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该说命好还是命苦。生来痴愚,却有个视她如命的母亲。如果明三夫人知道女儿已经死了,该多么伤心?   而且她被冲散的二魂四魄,也不知道在何处,已经丢失十几年,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回。   “小姐,被窝暖好了,睡吗?”多福唤她。   “嗯。”   明微褪去外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看着多福手上仍然带着的红绳结。   “多福。”   “哎。”   “不要摘了。”   多福低头,看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笑了:“好。这是小姐送给多福的,以后都不摘。”   明微闭上眼睛。   明七小姐与她一样命通阴阳,身边的丫鬟却是个纯阳命格,莫非她被天行大阵送来此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   更深露重。   明三夫人披上斗篷,系上兜帽,准备外出。   童嬷嬷走过来:“夫人,园子里还有那个要命的东西,今日就别出去了吧?”   明三夫人不为所动:“嬷嬷放心,我不去湖边,不会有事的。”   “可是……”   明三夫人已经提起裙摆出了门,童嬷嬷只得喊上丫鬟:“素节,你带上手炉。晚上风大,提着灯笼要小心……”   “知道了,嬷嬷!”丫鬟笑嘻嘻地应声。   主仆俩走得快,没一会儿就远了。   直到那一点灯火消失,童嬷嬷才收回不舍的目光,慢慢回屋。苍老的脸庞,落满了阴影。   静夜中,看守茶房的小丫鬟看着窗外灯火走过,搓着手问同伴:“这么晚了,夫人去哪?不是说园子里有鬼吗?万一撞到怎么办?”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声道:“你不知道吗?夫人这是去抄经,说是早年发的愿,为小姐祈福的,就算下着大雪,也不会停。今天事情多,大概是耽搁了,才会这么晚。”   小丫鬟撑着下巴,很是羡慕:“夫人真好,我娘要有一半好,我就不会被卖进来啦。”   大丫鬟笑了笑:“好是好,可是太苦了。要是我娘,可舍不得她这么苦。”   ……   明三夫人走进流景堂。   素节点亮灯烛。   昏黄的烛光,带来微弱的暖色。   这座仅有三间的供堂,中间摆着长长的供桌,上面是一尊半人高的女仙像。   素节听童嬷嬷说过,这是九天玄女娘娘。   第一次知道,她还觉得奇怪,一般不都供奉观音菩萨的吗?   不过,玄女娘娘也是很厉害的神仙,也能保佑小姐的吧?   明三夫人脱下斗篷,挽起袖口,露出一双素白的手。然后亲自取出拂尘,做起清扫之事。最后点燃供香,恭恭敬敬三拜,插入香炉。   袅袅青烟中,她走到角落,添水磨墨,开始执笔抄经。   素节悄悄退了下去。   铜壶滴漏,时间一点点流过。   不知不觉,梆子敲了三更。   供堂虚掩着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不同于女子的高挑身材,被灯光拉出长长的暗影。   明三夫人好像根本没发现,继续安静地抄经。   烛火投在她仿佛没留下时光痕迹的脸上,越发清灵柔媚。   那人倚着门,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进来。   属于男人的高大身材,站在明三夫人身后,将她衬得娇弱可怜。   男人发出一声低笑,往前一扑,把明三夫人抱了个满怀。然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青丝,用懒洋洋的腔调说:“三嫂为着小七,真是无畏无惧。听说余芳园里藏了只恶鬼,现在人人都不敢出门,三嫂却依然故我,半夜跑来供堂抄经。唔,说不定,是为着我?”   他方才这一抱,将明三夫人撞得手腕一抖,浸饱的笔尖吃不住力,墨汁滴落在纸上。   明三夫人神情淡淡,将这张污了的纸揭到一旁,捡了张干净的纸继续抄写。   “还有两节,你让我抄完再说。”   “呵……”身后的男人顿了下,到底松了手,“好,三嫂的要求,小弟什么时候拒绝过?”   明三夫人继续抄经。   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男人一眼,更没有停下抄写。   这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倚着桌子,然后从衣袖下摸了个囊袋出来,拔开塞子灌了一口。   浓浓的酒气,充斥供堂。   他饮一口酒,看一眼明三夫人,如此数回,突然笑起来:“都说灯下看美人,还要美上三分,果真如此啊!三嫂如此绝色,看着都不像个人,倒像个仙女了。”   明三夫人一言不发,抄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男人见她不回应,终于没再骚扰,自顾自喝酒。   过了会儿,明三夫人终于抄完,搁下笔,吹干墨迹,小心叠好。   男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转身面对自己,便毫不犹豫抛开酒囊,将她一抱,双手急切地探进衣襟。   明三夫人扣住他的手:“玄女娘娘在这里。”   男人被她打断,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不让你的玄女娘娘看到这污浊之事,免得怪罪于你,不保佑小七。”随即眼中露出兴奋之色,低身将她拦腰一抱,大步往左间行去,“冒着撞鬼的危险出来幽会,三嫂有没有觉得特别刺激?小弟都有点忍耐不住了呢!”   身体滚落床榻,“吧嗒”两声,鞋子掉了下来,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后,便是粗重的喘息。   屋内再无言语。   只有玄女娘娘,依旧沉默地看着人间一切悲欢。 第8章 围墙   二月过了中旬,天气越来越暖和。   阳光透窗而过,照得书房内温暖安详。   明微坐在窗边,听童嬷嬷和明三夫人说话。   “灶上有三人告假,花房有两人,还有洒扫的也病了几个。春雨娘早上过来,说春雨年纪大了,想出府……”   素节插嘴:“呸!什么年纪大了,不就是园子里闹鬼,想跑吗?说得好听!”   明三夫人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那天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没道理要她们陪着送死。”   素节气道:“哪里就送死了?仙姑不是说了吗?已经把那东西封住了,只要找玄都观的仙长来收就行了。”   “可是,玄都观的仙长能不能请过来,还未可知。”明三夫人温言道,“不要强求别人对自己好,人生于世,原本谁也不欠谁,倒是那些留下来的,要念她们的情。”   素节还是不高兴,咕哝:“平日里没见她少拿赏赐,一有事跑得比谁都快。夫人也太好心了……”   明微多看明三夫人一眼。   这句话颇有禅意,尘世中人,活得像明三夫人这般通透的少有,既通透又善心的更少。   明微想,自己该找个机会“好”起来了。如果她好起来,明三夫人会很高兴吧?再说,这个痴儿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夫人的意思是,准了?”童嬷嬷问。   明三夫人颔首:“给她二十两银子,体体面面出府,就当全了情分。其他人有告假的都允了,也不必再添人。这个当口,人多没用,反倒多招口舌。”   童嬷嬷称是:“夫人想得周到。奴婢会叫她们谨言慎行,不许到外头胡言乱语。”   “嗯。”   窗外传来吵闹声,明三夫人道:“素节,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素节刚要应声,另一个丫鬟冰心已经急步进来:“夫人!四老爷又带人来了!”   听到四老爷,童嬷嬷就皱眉。   “慢慢说。”明三夫人神态从容,“四老爷带了什么人?有几个?可知要做什么?”   冰心急道:“十来个人呢!都是高壮的男仆,还带着铲子棍子什么的……夫人,要不您躲躲?”   明三夫人失笑:“难道四老爷还会打我不成?别担心,先去看看。”   明微跟着起身,默不作声随明三夫人出去。   “那条线看到没有?照着挖!”   “这几棵树砍了,看着碍眼。”   她们出去时,湖边已经乱得不能看了,东一个坑西一个坑。   “四叔!”   正在监工的明四老爷看了眼明三夫人,漫不经心:“哦,三嫂在啊!”   明三夫人拧着眉头:“四叔这是做什么?”   明四老爷神情冷淡:“你不是说闹鬼吗?我帮你把闹鬼的地方围起来,省得你园子里人心惶惶,这个病那个倒,别人还以为我们明家要完了!”   “四老爷!”童嬷嬷忍不住,“仙姑说了,恶鬼就在那棵树上,您带了这么多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四老爷斜了她一眼,嘴上一点也不客气:“你这老货还敢出现?给我闭嘴!再吵,爷就让人扒了你的裤子打板子,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体面!”   童嬷嬷气得脸色发青。她是夫人的奶娘,打她还不是打夫人的脸?   这个四老爷,怎么敢这样!当初明家二房这两位老爷,说是双生子,性子却大相径庭。一个脾气温和,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一个性情急躁,极难相处。   夫人嫁的三老爷,她还庆幸,谁知道三老爷就去了,叫四老爷当了家?没事还好,当叔叔的也不会随便进寡嫂的住处。一旦有事,这四老爷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怨只怨,三老爷去得太早,叫她们母女孤苦无依。   明三夫人倒不生气,给了童嬷嬷一个眼色,示意她退下,自己开口相询:“四叔,你要怎么围?”   明四老爷见她没纠缠这事,便收回目光,指着湖边:“反正这边偏僻,我在这立堵墙,将它隔开就是,也不碍着你们。”   明三夫人仔细瞧了一会儿,点点头:“既如此,有劳四叔了。我这里,都是些丫鬟仆妇,还请约束好下仆。另外,叫他们不要靠近这棵树,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明四老爷的语气也放缓了:“行。”   明三夫人施了一礼,回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童嬷嬷问:“夫人,就这么由四老爷去?”   明三夫人道:“他说的也对,围了那里,叫大家安心些。”   “唉……”   明微落在最后面,问多福:“这是谁?”   多福不解:“小姐说谁?”   明微伸手一指。   多福道:“这是四老爷啊!小姐不是认得吗?”   “是吗?”明微喃喃。   她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不太认人,除非长相极有特色,否则,要见多次才能记住。   后来,师父教她辨气。每个人的气都是不一样的,长相可以相似,气却少有相同。   自那以后,她就习惯以气来辨人,从不出错。   可是刚才,她模模糊糊感觉,明四老爷的气,和那天不一样。   是她换了身体,还没恢复,感应出错吗?   “小姐,我们也回去吧?”多福看她迟迟不走,催促。   明微本想转身,又觉得不对,多看了湖边几眼。   这些男仆,围着柳树挖了几个小坑,埋进去几个纸包。其中一个纸包漏了角,洒出来一点红色。   朱砂?   她看向明四老爷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小姐?”多福再次催促。   “嗯。”明微转身回屋。   这件原本很简单的事,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多福,之前她们说见鬼,是什么样子的?”   多福想了想:“小香说是个白影子,九儿却说穿了戏服,最奇怪的是柳儿,偏说是个光头和尚!哪有鬼是和尚的?他们死了不是见佛祖去了吗?”   “都不一样?”   “嗯,各说各的。小姐,她们指不定是看错了,我们那天见的,明明不是那个样子。”   明微心道,这就对了。   设这种局的,一般用的是通灵的老物件。它们产生了微弱的灵识,却还没有化成精怪,只能显形,实则无害。   穿了戏服的,很可能是戏班的东西。光头和尚,当然是庙里的。   那么,这个局里,就有一环,是完全扣不上的。   就是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 第9章 家人   这原本是个很简单的局。   先在余芳园埋下死物,养出阴气。再将一些通灵的老物件送进来,借阴气现形。   这么一来,只要时机正好,就会见鬼。   等主家见了鬼,设局的人便会以高人的身份出现,驱邪镇鬼,然后收取丰厚的报酬。   一些心术不正的江湖术士常用此手段,借以求财。   当然,此局出现在明家,应该有别的目的,不然的话,“高人”早就该出现了,不会等到她们请刘娘子。   且不去探究背后的原因,单说这个局,只能吓人,无法害人。   如此一来,吓死明七小姐的凶物,在这个局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个完整的局,出现这么一个异数,那只能说明,它不属于这个局。   是有人发现此局,借机把凶物送进来,混水摸鱼,还是另外有人对明三夫人心怀恶意,恰巧撞到了一处?   那个凶物,明微已经亲眼见过了。它身上的凶煞之气,最起码有十年之久,应该是个屈死的冤魂。   这样的凶物,没有正经传承的江湖术士,很难驾驭得来。   就像刘娘子说的那样,必得是个正经玄士。   这就奇怪了,身为玄士,只要愿意,自有人奉上荣华富贵,为何要来害明家?或者说,害明三夫人孤儿寡母?   明三老爷已经过世十年之久,明家现下又不得势,怎么看,都不值得玄士出手。   明微盯着桌上的杯子出神。   还有明四老爷,也怪得很。   那日刘娘子做法,他闯进来大发雷霆,字字句句根本不信世上有鬼。可是转天,他就带人来隔了那株凶煞附体的柳树。   仅仅只是隔了也就算了,偏偏她又发现,里头别有玄机。   朱砂围树,虽然简陋,却是货真价实的灼魂阵。   此阵通常用来镇压恶鬼,以朱砂灼魂,消耗恶鬼魂力。   也就是说,明四老爷不但相信有鬼,还知道那是个恶鬼。   这明家,太有意思了。   一个布局吓唬明三夫人母女。一个暗中送进凶物,趁机要命。还有一个嘴上说不信鬼神,实际上却偷偷镇压恶鬼。   明三夫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这样费心?   “小姐,您在做什么?”多福的声音唤回明微的心神。   “没什么。”   多福看着桌上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摆的位置怪怪的。   明微瞧了她一眼:“有事?”   “哦!”多福想起来,“二夫人和四夫人来了。”   ……   明家活着的五位老爷,大老爷和五老爷在京任职。   明老夫人不是爱折腾儿媳的人,都让他们一家团聚。因此,留在东宁的,还有二夫人、四夫人和六夫人。   明微还没踏进门,就听屋里传来大人的说话、以及小孩的吵闹声。   她来此这么多天,余芳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多福小声说:“四公子、六公子、九公子、八小姐都在呢!”   “哦。”   听得她们对话,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是小七来了吗?快进来,给伯母瞧瞧。”   明微进屋,看到屋里多了两个妇人。打头的夫人四十岁左右,身穿蓝裙,圆脸细眉,温和慈善。而她身后那位,年纪略小些,眼睛半垂,五官带着几分苦意。   明三夫人笑吟吟招手:“小七,这是二伯母和四婶娘,快打招呼。”   明微低身行礼:“二伯母,四婶娘。”   二夫人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小七这次病好,倒是更稳重了。”   往常明七小姐虽然也能见礼,却如稚儿一般童言童语,哪像今日稳重大方,看着像个大人。   明三夫人笑道:“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成天恍恍惚惚,此番好了,倒是不爱说话了。”又说,“小七,这是四哥哥,你先前总问的,还记得吗?”   明微早就发现,屋里多了个少年。   大约十六七的年纪,五官样貌极像明四老爷,又穿了一身青衫,几乎就是明四老爷的翻版。只是少了岁月历练而出的成熟,多了年少风流的韵味。   明微想,倘若三、四两位老爷年轻是这个模样,难怪童嬷嬷谈起往事,总是那般感叹。也难怪明三夫人这样的女子,到现在还对三老爷念念不忘。   见她向自己看过来,四公子明晟腼腆一笑。   “小七还记得我吗?去年四哥送了你一只美人风筝,你说很好看。”   明微又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哪里记得?便摇了摇头。   明三夫人就道:“晟哥儿这几年不在,小七忘了模样。其实时常问我,以前总与她一处玩的哥哥哪里去了。”   二夫人和四夫人都笑了起来。   明晟今年十七,比明七小姐长了两岁不到,幼时总在一处玩耍。后来,明晟北上求学,这四五年总不在家中。明七小姐心智如同小儿,慢慢的就忘了他的样子。   “晟儿,”四夫人道,“你一直念叨小七,现下见到了,带她一块玩去吧。”   “还有我还有我!”一个粗嘎的声音插进来,“四哥,我们去蹴鞠!”   这半大不小的少年,应该就是六公子了。他是二夫人的幼子,刚刚十三岁,正值变声期。   “我、我也要蹴鞠……”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明微转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这是四老爷另一个儿子。   二夫人笑道:“既然要去,就都去吧。晟哥儿,劳你照顾弟弟妹妹。”   明晟拱手称是:“伯母放心。”   “哼!”淡淡哼声传来,一个极有淑女风范的少女端正坐着,一脸不在意的模样,“你们玩去好了,我不去。”   二夫人笑问:“阿湘不去,留在这听我们说话?倒也行,就是伯母们话题沉闷,你别嫌无趣。”   少女露出犹豫之色。   明三夫人掩唇一笑:“阿湘去吧,他们男孩子玩得疯,没人看着怎么行?还是你叫人放心,代伯母们看着可好?”   这理由给得舒服,明湘装作考虑,很快点了头:“好,那我去看着他们,免得玩疯了不知道回来。”   “辛苦你了。”   一群孩子就这么咋咋呼呼地跑走了。   四夫人叹了口气:“阿湘年纪不小了,玩心还这么重,真叫人担心。”   明三夫人给她斟了杯茶:“阿湘才十三,玩心重一些才是应当。再说,你叫她稳重些,她便压着玩心,可见是个懂事的。且由她再玩两年,到时候有了人家,可没有这么松快了。”   二夫人也点头,想想又问:“三弟妹,说起来小七可不小了,你有没有打算?” 第10章 当真   明湘去看着的结果就是……   她和六、九两个弟弟大呼小叫追着球跑,没过一会儿,嫌裙子碍事,换了衣裳继续。   倒是明晟,跟弟弟妹妹玩了一会儿,便洗了手回来陪明微。   明微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听说你前些日子吓着了?四哥本想早点来看你,可我娘说你病着不方便。现下好了吗?”   “嗯。”明微心不在焉地答。   明晟仔细看她的眉目,总觉得她和记忆中不大一样。   是太久没见了吗?   往常回家探亲,虽然小七也不记得他,可总是很快就和他亲热起来,不像这次,眉眼间透着疏离,连话都懒得搭一句。   “小七是不是生四哥的气了?”   明微转回头,却见眼前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眼神还有种说不清的歉意。   “是四哥不好,没有马上来看你。”   明微心中一动,说道:“我没有生气。”   “真的?”   “嗯。”明微想了想,“四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这样的亲近,让明晟很开心:“什么事?四哥一定帮你。”   明微慢慢道:“我这次生病,脑子里好像多了一些东西,经常稀里糊涂的,弄不清自己在哪。”   明晟闻言严肃起来:“你详细说说,多了什么东西?”   明微露出迷茫之色:“好像……是一段记忆。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梦,身体飘着,有时候在这里,有时候在那里。有一天,听到娘在喊我,突然就回到身体里,醒过来了。我现在脑子乱乱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晟一脸惊异地看着她。   她“担忧”地回视明晟:“四哥,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对上她的目光,明晟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柔声道:“没事,你别担心。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你再说说?”   明微继续道:“我现在脑子里有两份记忆,一个是生活在这座园子里的,另一个是飘在外面的。两个都模模糊糊,总是分不清哪个是我,也弄不懂自己的过去。”   “三伯母说,你病好了就不爱说话,便是因为这个吗?”   明微点头:“娘每天都会教我说话,可那些我都懂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她。”   明晟面上浮出激动之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明微顿了下:“四哥……”   恰在这时,多福提着小食篮过来了。   明晟猛地跳起来,叫道:“多福!快,快去叫人!伯母,还有……”   另一边,明湘正和六公子明皓抢球。她比明皓大了半岁,女孩子长得早,足足高了明皓半个头。正仗着个子欺负明皓,猛然听到明晟大喊,吓得一哆嗦,球从腿间滚过去,自己跌倒在地。   “四哥!”明湘大叫一声,“我错了,再不欺负六弟了,不要告诉娘……”   明晟看都没看她,拉起明微就往屋里跑。   多福懵了,愣了一下,扔下食篮追上去:“小姐!四公子!”   ……   屋里,听了二夫人的话,四夫人也点头:“是啊!要说我们家养她一世,也没什么。只是你这么费心地教她,想必不只是要这样。”   明三夫人垂下视线,看着手中的茶杯。   过了一会儿,道:“早年离京之时,我与兄长有过约定。将来小七若是没有去处,就定给他家五哥儿。”   二夫人点点头:“表兄表妹,倒也是段良缘。”   四夫人也赞同:“纪氏一门君子,小七若是能嫁回你娘家,我们也放心了。”   说起明三夫人的娘家纪氏,也是东宁名门,前朝就出过进士,倒比明氏发家还早。   只是纪家运道实在不好,后来天下大乱,各处揭竿而起,有强匪占了东宁,起了称霸之心,想收服纪家为自己所用。   纪氏一门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脖子却硬得很。   一个不应,那强匪就杀一个。   纪氏百余族人,成年男丁竟然被杀了个干净。   最后,只有几个幼儿躲过了这场大难。   虽然那强匪后来被杀了,可纪氏就此没落下去。   明三夫人的兄长,现任国子监助教,学问倒是不差,可惜为人板正,同僚诸多排挤,说是京官,其实过得并不容易。   话题就这么聊着,慢慢到了正题。   二夫人提了个头:“对了,今儿早上,母亲还问起,你先前请了刘仙姑,后来如何了?”   明三夫人抬起头,一脸诚恳:“说起这事,我还要求二嫂呢!”   “怎么讲?”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把那日刘娘子做法,结果引来凶魂现身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刘仙姑说,这东西凶得很,需得请个正经的玄士才收得了。我问她这玄士要到哪里去找,她说,她只知道京城玄都观的仙长是。二嫂,你说,这事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办得了的?只能求求二伯,向京城递个口信……”   二夫人还没说话,四夫人先露出惊疑的表情:“这世上当真有鬼?”   “这还能有假?我园子里的丫鬟仆妇们都瞧见了。”   余芳园发生这样的事,二夫人与四夫人哪会没有听说?她们今日来,主要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毕竟,两房分房不分府,余芳园也在明府里,真有事就是整个明家的事。   明三夫人继续道:“我原打算明日给伯母请安的时候,求求她老人家,不想你们今日就来了。”   二夫人面露难色:“你的话,我自然相信。可是,咱们家的家规,你也是知道的。上次你请仙姑,已经是母亲格外开恩了。再说请玄都观的仙长,只怕……”   明老夫人平日礼佛,这些事也是信的。但,当家的终究是几位老爷。   “这可怎么是好?”明三夫人犯愁,“仙姑说,那东西很凶,能杀人的。”   四夫人吓得脸都白了,立刻想到几个孩子:“怎么会这样?谁都说咱们家宅子风水好,哪来的东西……”   “谁知道呢!”明三夫人面色更苦了,“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正说着,那边明晟拽着明微,一路疾奔过来,口中还大叫:“三伯母!三伯母!”   他这样子,把三个人都吓到了。   明晟性子温和,不像他父亲明四老爷,倒像已经过世的明三老爷,在长辈面前一直行止有度,从来没有这么大呼小叫过。   “晟哥儿?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几个孩子……”   想到这园子里还有个恶鬼,三位夫人都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第11章 好了   幸好三位夫人想象的事没有发生。   明晟拉着明微进来,结结巴巴把事情一说,三个人都呆住了。   明三夫人愣愣地看着女儿,久久没说话。   这些天,女儿变得格外沉默,她不是没发现异常,只是以为吓狠了。   早在小七幼时,她与丈夫就寻遍名医,可是他们都说这是不治之症,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放弃了希望。   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三弟妹,三弟妹!”二夫人抓着她袖子的手在发抖,“你还记不记得,小七幼时,有一次偶遇钟神医。他说,小七这病看不好,因为她不是生病,而是失魂!人有三魂四魄,她魂魄不全,所以才会天生痴愚。三弟妹!”   明三夫人已是泪珠滚滚,喃喃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她抓住胸口的衣襟,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女儿从小到大,就医留下的每一个医案,她都保留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取出来细细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记得,小七三岁时,他们遇到了名满天下的名医钟岳。他看到小七的第一眼就说,这病治不好,因为她是失魂,只有找全魂魄,才有可能恢复。   但是这说法,并没有得到验证。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明晟方才向他们描述的场景,分明就是小七有魂魄飘荡在外。   钟神医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她……她失去的魂魄回来了!   所以,小七……好了?   明三夫人猛地抓住明微的肩膀:“小七,我是谁?”   明微抬起头:“娘。”   明三夫人想想又不对,小七只是心智如幼儿,又不是不认人。心情激动之下,一时搜索枯肠,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还是明晟反应过来,对明微道:“小七,刚才你跟四哥说的话,再说一遍好吗?”   “好。”明微便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听她口齿清晰,语气与常人并无分别,这事还有什么可疑的?   当下,明三夫人抱着她大哭出声。   二夫人一面派人去给老夫人报信,一面安慰她:“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样的好事,你可别激动太过。快收收眼泪,别把孩子吓到了。”   “是啊!”四夫人也道,“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三嫂可别伤心了。”   一旁的明湘看懵了,问明皓:“六弟,这是不是说,以后七姐不傻了?”   “好像是。”   “不知道不傻的七姐是什么样子……”   刚说完,明湘就让明晟弹了个脑崩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不许把那个字挂在嘴边。”   “嗷!”被哥哥训了,明湘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那边明三夫人哭完了,老夫人的口信也到了,说要过来看看明微。   哪能让长辈迁就晚辈?于是大家净面洗手,收拾收拾去见老夫人。   ……   明微一进门,就被推到一位老太太面前。   她抬头细看,这明老夫人六十多岁,衣着简朴,面貌和气,看起来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伯祖母。”她端端正正行礼,“病了这些时日,让伯祖母忧心了。”   明老夫人一看明微的样子就哭了,连声说好。   她这一哭,里里外外哭成一团,明湘明皓那几个皮孩子,也非常懂事地假装抹泪。   反倒明微这个当事人,半滴眼泪也没有,看着格格不入。   但没有人怪她。因为之前就说了,她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还没完全恢复。   满屋子哭得正伤心,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哟,这是干什么?一个个哭成这样,谁出事了?”   看见掀帘进来的男人,哭到一半的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从果盘里抓了颗果子就砸过去:“胡说什么?你老娘都这把年纪了,张口出事,也不嫌晦气!”   进门的男人三十出头,生得与明四老爷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大相径庭。明四老爷是那种斯文的俊逸,他却身材高大,半点文气也无。   男人摸了摸砸中的脑袋,咧嘴笑:“您这不是好端端的吗?瞧这中气,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指不定我都进棺材了,您老倒活成个人瑞了。”   眼看明老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与他一同进来的妇人急忙出声:“老爷!您少说两句!”又对明老夫人致歉,“母亲别跟他一般计较,他今日喝多了……”   “不能喝就少灌点黄汤!”明老夫人一时哪消得了气,指着这妇人,“你也管管他!眼看孩子都大了,像个什么样子!”   妇人一脸委屈:“母亲,他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我哪管得住啊……”   眼看话题跑偏,明老夫人又要生气,二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俩的事以后再说。母亲,小七才好,可别吓到她了。”   这一提醒,明老夫人回过神来,忙拉着明微问:“小七可吓着了?别怕,伯祖母骂的是你这不成器的六叔,和你没关系。”   明微摇头:“我没事,伯祖母别担心。”   明老夫人慈爱地抱着她:“小七真乖。”   六老爷闻言一惊:“小七……好了?”   明老夫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你才知道!行了行了,灌了黄汤就回去休息,别在这碍事。”   六老爷扯出笑来:“母亲说的哪里话?怎么说我也是小七的叔叔,她好了可是大好事,该庆祝庆祝。三嫂,你说是不是?”   明三夫人低垂着头:“多谢六叔,这事就由伯母做主吧。”   六老爷摸着下巴:“三嫂真是太客气了。依我看,咱家很久没有宴过客了,不如……哎呦!”   又一颗果子砸过来,明老夫人怒指:“小七好了,你这当叔叔的只想着借机混一顿酒喝!还不给我滚出去,少在这碍眼!”   “好好好。”六老爷举手,“我走还不成?您别生气了,气坏了又算我头上。”   “滚!”   六老爷撇撇嘴,转身往外走。   “老爷!”六夫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老夫人皱着眉头:“还愣着干什么?这里不用你,先顾好他!” 第12章 玄女   热闹过后,人三三两两散去。   明三夫人单独留下和明老夫人说话。   “伯母,刘仙姑的事,还没与您细说……”   “后面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明老夫人截了她的话,淡淡道,“你费心照顾小七,这些年劳苦功高。现在小七好了,你的功劳,明家都会记着。”   明三夫人垂着头:“我是小七的母亲,照顾她本是应该,算不上什么功劳。只是上次刘仙姑做法,发现了一只厉鬼,现下……”   “慎言!”明老夫人冷声打断她的话,“老三媳妇,你嫁进来这么多年,咱家的家规不清楚吗?上次看在小七的份上,才允你请神婆进府,不是叫你沉迷鬼神的!神婆的话,你也全信?他们为着赚钱,便是三分的事,也要往十分说。何况,老四不是已经把闹鬼的地方围了吗?日后叫人别去就是。”   “伯母……”   明老夫人挥手:“时候不早,你带小七回去吧。她才好,人还有些糊涂,照顾她才是大事。”   明三夫人动了动嘴唇,到底没再说什么:“是……”   “叫小七进来。”   “是。”   明微再次被带到明老夫人面前。   明老夫人一脸慈爱,全无方才的疾言厉色,搂着明微叮嘱不停:“坐了这么久,累不累?你才好,要多休息,好好吃饭。要是那几个猴儿去闹你,别理他们。伯祖母这里有许多药材,叫你娘多给你补补……”   明微一个个问题认真回答:“不累。我知道,一定好好吃饭,谢伯祖母……”   明老夫人见她乖巧,更加疼得不行。叫人开了私库,看什么好都给她拿回去。说她年纪到了,也该打扮了,以前是她病着,不好给,现下都补给她……   如此这般,明微才“病好”,就成了个小富婆。   回到余芳园,明三夫人没有带她回正房,而是先去了流景堂。   “小七,来。”   丫鬟们都被留在外面,明三夫人亲自点烛燃香。   “九天玄女……”明微看着桌上的神像,低喃。   “你竟认得?”明三夫人把线香放到她手上,说,“自你父亲去世,我们母女回到东宁,娘就供了这尊玄女娘娘。日日上香,夜夜抄经,希望玄女娘娘保佑你,一生平安。”   她打开柜子,取出厚厚一摞抄好的经书。   这些都是她一字一字抄写的,隔一段时间便焚一次,现下又积累了这许多。   “娘也没想到,你的病竟然能好。都说玄女娘娘惩奸除恶、福佑众生,果然如此。”明三夫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却又有说不清的意味。   恭恭敬敬三拜之后,她看着发呆的明微:“你也拜一拜,叩谢玄女娘娘。”   她却不知,明微发呆是因为,民间多数供奉观音菩萨、碧霞元君、妈祖等,少有供奉玄女娘娘的。   这位女仙,是杀伐之神。   明微心念电转,忽然有了个主意。   她猛然反扣住明三夫人的手:“娘,我想起来了。”   “什么?”   明微看着供桌上的玄女娘娘像:“我记得我飘了很久,忽然有一天,见到了一位女仙。她说,有人为我修得福缘,故而留我在她身边服侍。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娘在喊我,女仙推了我一把,说我福缘已成,该回去报恩了。”   明三夫人睁大眼睛,抖着嘴唇:“真是玄女娘娘?”   明微肯定地点头:“所以我才认得。”   明三夫人一下子哭出来,一边落泪一边下拜:“多谢玄女娘娘,多谢玄女娘娘……”   明三夫人这一哭,竟然止不住。   直到童嬷嬷赶来,哭倒在她怀里。   “嬷嬷,玄女娘娘显灵,是玄女娘娘显灵,让小七回来了。”明三夫人抱着童嬷嬷,泪流满面,“所有的苦都值得,这么多年,都值得……”   “好,好!都值得。”童嬷嬷亦是老泪纵横,“现在小姐好了,夫人更要好好保重自己。玄女娘娘在上,好人会有好报,坏人也会得到报应的!”   说到最后一句,童嬷嬷的话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明微默默地看着她们主仆相拥落泪,抬头看向一脸沉肃的玄女像。   坏人,是谁?   ……   是夜,明三夫人与明微同宿。   “娘,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三夫人与女儿头碰头,肩并肩,目光因回忆而变得格外温柔:“你爹啊,他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吧?他多才多艺,秉性温和,心地善良。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第一次?”   “嗯。那时你舅舅还在东宁苦读。纪家已经败落多年,年节不好的时候,难免支撑不住。所以,娘就给宝灵寺绣经书,补贴一些家用。有一次,娘去宝灵寺送经书,不小心摔进猎户的陷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想你爹正好经过……”   明三夫人陷入回忆,慢慢诉说着早年的往事。   “……天色已晚,他一个文弱书生,硬是背着娘走到山上求援。娘得救了,他却连名字都没留,还是旁人告诉我,他是明家的公子。”   “那,爹娘这一段姻缘,又是怎么成的呢?”   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语气中带着心酸的甜蜜:“纪家已经败落,为娘自知配不上明家公子,只当是一场偶遇。几天后,娘给舅舅添置笔墨,又遇到了他……没过多久,明家便遣了媒人上门。”   “这件婚事,你伯祖母原本不大中意。但你父亲向来乖巧,苦苦相求,纪氏虽然败落,到底家风还在,终究还是同意了。”   “小七,”明三夫人抱住女儿,“爹娘成婚八年,只留下你一个,万没想到,你爹竟然就这么去了。你要好好的,让爹在天之灵安心。这样,娘也算对得起你爹了……”   明微看着结界里的明七小姐。   虽然只剩下一魂三魄,此时又已离魂,心智更加迷糊不清,听得明三夫人这般言语,青白的脸上,却好似滚下了泪滴。 第13章 了断   夜深人静。   明三夫人闭目合掌,跪在供堂中。   烛火的微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玄女娘娘的脸上,两者表情出奇地相似。   不知道过了多久,供堂的门被推开。   “今日怎么没抄经书?”一个沉敛的男声问。   明三夫人睁开眼,却没回头:“等你。”   男声顿了顿,略带嘲弄:“真是难得。”他解下外袍,抛到一旁,“我一回来,就听说小七好了。怎么回事?你供奉的玄女娘娘显灵了?”   “是啊。”明三夫人淡淡答道,听不出来说真的还是应付。   “那你等我,是想谈小七的事?”   “对。”   男人一声轻嗤:“看你这样子,是打算与我了断?”   明三夫人没回答。   “也是。”男人端起茶杯,淡声道,“你忍辱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小七吗?现在她好了,就能正常出嫁了,你何必再忍下去。”   温茶入口,化解了夜里的寒气,男人续道:“不过,你才求过我,去玄都观请仙长来收凶煞,现在就翻脸,不觉得太急了吗?”   明三夫人默了默,对着玄女低头一拜,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所以,我想与你谈一谈。”   男人搁下茶杯,嘴边浮起说不清意味的笑:“哦?”   “三个月,我最后给你三个月。”   男人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们两清。”明三夫人静静道,“这么多年,这荒唐事也该结束了。”   男人不语。   明三夫人冷笑:“你不会以为,我们这样能一辈子吧?何况,我年纪已长,不复青春,又有什么趣味?”   男人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仿佛不自控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刚刚沾到,明三夫人就撇开了。   男人轻轻一笑,收回手:“也罢。既然你要了断,我也只能成全你了。不过,条件嘛……”   “三个月!”明三夫人斩钉截铁,“这是我的底线。倘若你们不肯,我拼着鱼死网破,也不会再叫你们如愿了。”   “呵呵……”男人低笑起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   男人看着她:“你不用再陪我,甚至老六那边,我也会帮你了结。明日我便去信,让大哥请玄都观的仙长过来。至于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就好。”   这条件太过宽厚,明三夫人反而迟疑了:“只一件?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男人抿了口茶,随意道:“像以往那样就行了。至于是谁,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他放下茶杯,起身:“好了,近期我不会再来,你也不必担心老六。安心与小七相处吧。”   供堂的门推开,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明三夫人默默地站了许久,回身在神像前跪下。   “玄女娘娘,求您保佑信女,得偿所愿……”   明微睡到半夜,忽然醒过来,一摸身侧,虽有余温,人却已经不见了。   她坐起身,刚要唤多福,明三夫人正好从外面进来。   “小七醒了?”她解下外衫,抖去身上的寒气,“是起夜还是喝水?才刚三更,好了接着睡。”   明微摇摇头,问她:“娘,你去哪里了?”   明三夫人柔声道:“娘一时睡不着,去拜谢玄女娘娘。总不能你好了,就不上香了,那样玄女娘娘要生气的。”   “嗯……”   明微的手紧了紧。她在明三夫人身上,感觉到另一股微弱的气,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母女俩再次睡下,这次一夜安眠,直到天光大亮。   ……   看到摆满整张桌子的早点,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今儿怎么这么多?要喂猪么?”   素节一脸喜气:“庆祝小姐病好了呀!我们一人做了一道菜,可不就这么多了。”   “是啊是啊!”冰心夹起小巧玲珑的水晶包,放到明微碗里,“小姐吃这个,奴婢天没亮就起来了,做了好久呢!”   “原来这是冰心做的,难怪总觉得样子有点丑。”   “夫人!”冰心跺脚。   明三夫人抿嘴笑,亲自夹了一个:“好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我的,还有我的!”素节端来金丝饼献宝,“刚出锅的,可香了。奴婢刚才做的时候,闻着太香了,忍不住吃了两块……”   “小姐,”多福悄悄挪来一小碗骨汤面,“吃这个,汤熬了一晚上呢!”   童嬷嬷也来凑数,笑着指那碗小馄饨:“这碗是奴婢做的。”   这么多东西,母女俩哪吃得完?于是,一顿早餐吃得每个人肚子溜圆。   撤了碗筷,明三夫人感叹:“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童嬷嬷道:“小姐才好,日后才热闹呢!”   明三夫人摇头笑:“她也大了,能热闹多久?没等几年,就该到别人家去了。”   童嬷嬷却说:“这有何难?夫人去信与舅老爷说,将来回京城在隔壁买间宅子,仍然日日与小姐相伴。”   这话让明三夫人颇为心动。与兄长的约定,早年是无可奈何。现下小七好了,总不能翻脸不认。何况,纪氏家风正,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若是能与兄长毗邻而居,岂不是既与亲人相伴,又能留女儿在身边?   “嬷嬷提醒我了,小七好了这件事,该写信叫大哥知晓。”说着,对明微道,“为娘去给舅舅写信,你且与多福散步消食去。”   明微颔首,与多福出了屋。   “多福。”   “在。”   “嬷嬷方才那么说,是不是我与舅舅家订了亲?”   多福道:“奴婢听嬷嬷提过一句,好像是早年与舅老爷说过这事,但是没写婚书,也没交换信物,还不作数吧?”   明微心道,这必须不作数。她虽然顶了明七小姐的身份,可到底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   人生而有命星,属于她的命星在几十年后。换句话说,她在这个时代是无命之人。   既然如此,就不该与旁人有过深的纠葛,免得影响了别人的命运。   现下婚事还未提及,暂且按下。她得先弄明白,明家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   “多福,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小姐要玩什么?”   明微眯起眼,看着阳光下的余芳园:“这个游戏叫做,找朋友。” 第14章 生魂   “手伸出来。”   多福听话地伸出手。   明微解下她腕上的红绳结。   多福忙道:“小姐,你说这个不要摘的。”   明微淡笑:“就摘一会儿,那些好朋友怕它,戴着就找不到了。”   多福懵懵懂懂。   那天刘娘子做法,她大概猜到,小姐给的这个红绳结不是普通物件。   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直到昨天,听说小姐走失的魂魄留在玄女娘娘那里,才豁然开朗。   玄女娘娘是神仙,小姐留在玄女娘娘身边,当然沾了仙气,会这些没什么奇怪的。   明微收起红绳结:“我先帮你保管,等我们做完这个游戏,再还给你。”   “好。”多福顺从点头。   明微握住她的手,指尖聚起微弱的法力,轻轻点在她手心。   多福感到手心一麻,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   “这个园子里,有一些好朋友,但是藏得很深,要找到并不容易。多福,你顺着这个感觉,把它们找出来。”   “感觉?”   “对,感觉。你用心去感觉,就知道它们在哪里了。”   多福稀里糊涂,低头看自己的手。   “去吧。”明微在游廊坐下,“我在这等你。”   “哦……”多福只得转身,遵照小姐的意思,去找“好朋友”。   明微看着她离去。   这丫头是纯阳命格,正常情况下,一辈子都不会见鬼。刚才她用法力暂时封住了她的气息,使她处于阴阳之间。这样一来,她就会比常人更加敏锐。如果园子里真的藏了东西,一定会被找出来。   明微在阳光下坐定,双手交握,结成一个手印,闭目调息。   明七小姐痴愚多年,这具身体想修回她原身的法力,基本不可能。不过,好歹也是命通阴阳之体,只要修炼得法,进益之快远超旁人。   这就够了。   要知道,她是命师,天下玄士之首。   命师之所以为命师,不仅仅因为法力高深,更因为旁人不知的秘法。   哪怕法力不足,她亦有千百种手段可以弥补。   另一边,多福在园子里乱逛,满脑袋都问号。   小姐说的好朋友是什么?会藏在哪里?要怎么才能找到它们?她稀里糊涂,想回去问小姐,可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她太笨,弄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什么好朋友,多福有点丧气。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可夫人说,服侍小姐不需要聪明,只要她够忠心就行。   多福也一直这样以为。但是现在,她觉得小姐变聪明了,自己太笨,好像有点拖小姐的后腿。   不行!她要努力跟上小姐。刚才小姐说什么来着?用心去感觉,就知道它们藏在哪里了。用心,感觉……   多福闭上眼,摒弃浮思,静静感受周遭。   不知不觉,她眼前产生了变化。   明明她没有睁开眼睛,却好像看到许多灰色影子,影影绰绰浮现出来。   这是……一棵树。对了,是园子里那株老槐树,据说已经活了将近百年了。   还有树下面的大石头,听说是建园子的时候,从名山大川千里迢迢运回来的。   水里……水里有个花瓶,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呢?   咦,她的右手边,有个白色的人影!   多福吓得手一抖,睁开了眼睛。   刚才看到的影子全都不见了,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仿佛那些都是她的幻觉。   多福惊魂未定,回想刚才看到的白色人影。   这好像……就是小香说的白影子?对了,小香就是在这里碰到的!   多福眼睛发直,盯着空荡荡的地面。   一个打理花木的婆子经过,奇怪地看着她:“多福姑娘在这做什么?今日不用陪着小姐?”   多福如梦初醒,问那婆子:“可有铲土的东西?”   “有。”婆子迟疑着拿出花铲,“要这个作甚?”   多福没回答,拿铲子往土里一压,挖出土来。   “多福姑娘?”婆子彻底糊涂了。   多福没理她,只管自己一铲一铲地挖土,没一会儿,铲子就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多福扔掉铲子,从土里扒出一个木盒子来。   婆子惊讶:“这梳妆盒谁埋进去的?还怪好看的。”   多福拿手绢一包,转身就往廊下跑。   “姑娘!”   多福转身喊:“麻烦嬷嬷填回去,回头再谢你!”   明微听到多福疾步跑来:“小姐!小姐!”   她挑了下嘴角,睁开眼。   多福抱着那个梳妆盒,跑到她面前,一边说一边比划:“小姐,我看到了!有个白影子,跟小香说的一模一样,我挖下去,找到了这个!”   明微接过梳妆盒,微微一笑:“好,你找到了第一个好朋友。”   “第一个?”   “对,记得还有九儿她们说的话吗?可不止一个。”   多福立马点头:“小姐等等,我接着找。”   说着,回身跑走了。   明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笑,这个丫头,比她想象中还要有天分一点。   修炼玄术者,她这样命通阴阳的算是得天独厚,另外,纯阴易于沟通,纯阳便于镇邪,都是不可多得的种子。   多福的纯阳命格还在其次,秉性单纯更是可贵。   先前自己说得那么模糊,就是想看看她需要多久能领悟,没想到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一点。   明微低头看着这个年代已久的梳妆盒,轻轻敲了敲:“通灵而蒙昧,果不其然。”   多福发现了新世界,充满干劲,几乎一寸寸找过去,很快,明微面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一只古旧的笏板,一个磨损了的木鱼,还有镜子、画轴……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共同点就是古旧。   明微拿起那只木鱼。这种庙里的东西,沾了佛香,灵识会比普通物件强一点,或许已经产生了自主意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就能从它口中得知,送东西进来的是谁了。   刚刚擦去木鱼上面的浮土,忽然听到多福一声惊叫。   她听着声音在柳树那一侧,眉头一皱,便觉不好。   多福已经连滚带爬奔回来了,抓着她的袖子,抖个不停:“小姐,我又看到那只恶鬼了,好可怕……”   明微摸了摸她的头,将红绳结套回她的手上:“别怕,戴上就看不见了。”   多福自责:“都怪我,明知道那里有东西,发现有颜色,还忍不住跟过去了”   明微怔了下:“有颜色?”   “嗯。”多福点头:“不知道是红还是黄……就是有颜色。”   明微皱着眉,看向那一处。   阴阳的世界,应该只有黑白灰才对,只有凶煞之气溢出时为血色。除此之外,有颜色的要么是妖灵,要么是生魂。妖灵与凶物一般不相容,难道那凶物身上有生魂? 第15章 清扫   “有意思。”明微喃喃。   多福不懂:“小姐,哪里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   生魂能够喂养凶物,使之更加凶煞。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用这种方法来害明三夫人母女?这凶物要是养成了,这个园子里,一个人也别想活。   “多福,拿个东西,把这些装起来。”明微指了指面前堆的小玩意儿。   “好。”   明微抬起眼帘,看着阳光下的余芳园。   草木抽芽,百花待放,春光越来越明媚了。   “去跟母亲说,这园子要扫一扫。”她慢慢道,“春回大地,万物生长,把脏东西都扫掉,才有更好的将来。”   ……   明府西院。   当年明相爷名满天下,东宁明府亦建得阔朗。   之后两房分家,东边归了长房,西边归了二房。   西院的主院落,原是明三老爷的。后来,明三老爷死于乞胡,明三夫人带着女儿回到故居,便让出主院落,住进了余芳园。   明三老爷身死,又没留下男丁,二房这一支便要明四老爷继承。明三夫人这么做,可说是相当识趣了。   明四夫人也感念这一点,凡事都以余芳园为先。   在外人看来,当真是一家和睦。   巳正,四夫人处理完家务,回到正房,就见四老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喝茶。   那茶也不知道泡了几遍,早就已经淡而无味,他也不叫人换,就那样一口一口当成酒喝。   四夫人没料到他这个点会在,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老爷怎么了?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四老爷“嗯”了一声,木着脸不说话。   四夫人看他这样子有些怕,没敢搭腔,便打算去厨房看看。   谁知,她刚一起身,四老爷就叫住她了:“小七好了是怎么回事?她天生痴傻,看了那么多名医都说治不好,怎么突然好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四夫人有点糊涂。   要说四夫人的日子,比起留在东宁的几个妯娌,那是相当舒心了。   二夫人与二老爷不合,这么多年也就是为了儿女勉强过着。六老爷是个贪花好酒的,六夫人性子又软弱,糟心事一堆又一堆。   四老爷脾气是不好,但在家中多有克制。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妾室通房,三个儿女全是四夫人所出。   要说不如意,大概就是两人并不交心。   十八年夫妻,儿子都十七了,四夫人到今天还觉得,根本摸不着丈夫的心思。明明夜夜睡在一处,却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意难平。可回头想想二夫人与六夫人,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四夫人回道:“老爷可记得,当初钟神医曾经说过,小七的痴愚之症,起因是失魂?”   四老爷点点头:“当年三哥还请人给小七招过魂,根本没用。”   “怕是请的人不行。”四夫人将明微所说一五一十道来,“……便是如此了。”   明四老爷又灌了一口茶,却不说话。   四夫人心里打鼓,不知道哪里让丈夫不高兴了。   “老爷……”   刚唤一句,就被四老爷截断了:“这些话,都是小七自己说的?”   四夫人莫名其妙:“自然是她说的,旁人哪里晓得她的魂魄去了何处?”   “你看她,真的一点也不傻了?”   四夫人点头:“不止不傻,我瞧着比家里那几个猴儿还强一些。”顿了下,又道,“对了,小七回魂的事,今早又有说法。”   “什么说法?”   “说是三嫂供奉的玄女娘娘显灵了,小七的魂魄被玄女娘娘留下服侍,三嫂心诚则灵,玄女娘娘便将她送回来了。”   四老爷手中茶杯一顿,怫然不悦:“什么玄女娘娘?装神弄鬼!”   四夫人一惊,知道丈夫厌恶鬼神之事,忙道:“那孩子是这么说的,并没人当真。或许是三嫂怕外人议论,才想了这么个由头。”   “哼!”四老爷拂袖而起,“胡言乱语!你少跟着掺和,近期别往余芳园去,也管好孩子。”   四夫人垂下头:“知道了。”见四老爷大步跨出门,忙追着问,“老爷,该用午饭了,您还回来吗?”   四老爷头也没回:“不回了,你们自己用吧!”   四夫人无声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每回都是这样。他生气也好开心也好,从来不与她分享。   四夫人心中浮起苦意,但很快压下去了。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丈夫虽然不亲近她,可还算敬重,外边的事她管不着,家里却是她说了算。还有孩子,长子优秀听话,女儿幼子乖巧可爱。   她该知足了。   四夫人满怀心事,转身回屋,却见身边的管事嬷嬷急急而来:“夫人!余芳园那边……”   刚踏出院子的四老爷,身后传来四夫人的急唤。   “老爷!老爷!”   他看着疾步走来的四夫人,心中更加厌烦,口气就不怎么好:“不是说了你们自己用饭吗?”   “不是的,老爷!”四夫人忙道,“刚才余嬷嬷来报,余芳园那边在清扫园子……”   “她们扫就扫,管那么多干什么?”   四夫人补上后半句话:“……小七想拆了那道墙。”   “什么?”明四老爷面色一变,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扭头往余芳园去了。   四夫人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过去,正好明晟回来:“娘?您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爹这是去哪?”   四夫人看着已经跟丈夫差不多高的儿子,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小七要拆你爹围的墙,你爹生气了,现在赶去余芳园……”   明晟一惊,马上追上去。   “晟儿!”四夫人喊,“别跟你爹硬扛……”   “知道了!”   明晟紧赶慢赶,也没在四老爷进余芳园前拦住他。   余芳园里,那些健壮的仆妇,正听从明微的要求,将那面墙推倒。   这墙建得薄,明四老爷赶到时,已经叫她们推了大半。   “住手!”他怒发冲冠,大步走到明三夫人跟前,“这是干什么?先前说有鬼,我才让人围了,现下又要推倒?” 第16章 交锋   明三夫人刚要开口,身后已传来声音:“四叔。”   明四老爷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长廊那边慢慢走来一个少女。   这个侄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子,四老爷记得很清楚。   明三夫人堪称绝色,明七小姐与她像了七八成,单说容貌,家中没一个女儿及得上她。只是她生而痴愚,平日总是木木呆呆的,便是打理得再光鲜,也还是像个木头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失了这份神韵,明三夫人十分的颜色,到她身上只留得五分,也就没那么动人了。   可眼前这个明七小姐……   仪态说不上多优雅,姿容也谈不上多柔美,甚至显得过于随意懒散了,但,整个人好像活了一般,生动起来。   明四老爷这才发现,这个侄女五官虽然像寡嫂多一些,眉峰轮廓实际上更似兄长。   他与兄长一模一样,自然也就像他。   对着这样一张脸,他满腔怒火,被浇熄了一半。   明微走到四老爷面前,低身行过礼,然后说:“是我叫她们推的。”   明四老爷回过神,皱眉:“听说你病好了,这本是桩喜事。这些年,因你有病在身,女儿家该学的功课都没学,正该抓紧时间学着,何故来管这些闲事?”   明微一笑:“我叫她们推了,是因为这墙没用。”   四老爷听得生气:“你懂什么?是你们余芳园自己先闹出来说有鬼,既如此,隔了岂不省心?”   明微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明微道:“要是侄女说懂,四叔信吗?”   四老爷一顿,看着她露出审视的表情来。   明微继续道:“想必四叔已经听说了,我之所以能好,是因为母亲的诚心感动了玄女娘娘。而我遗失在外的魂魄,一直跟在玄女娘娘身边服侍,这些事自然就懂了。”   见四老爷眉头一拧,她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四叔想说这世上并无鬼神吗?”   明四老爷被她截了话,气势便有些不足:“什么神啊鬼的,你是个闺阁小姐,不该管这些事。”   “那谁该管这些事呢?”明微仰头看着四老爷,面带微笑,神态从容,“四叔这些年对我们母女的照顾,母亲与我都牢记在心。可眼下我们母女就快被人逼死了,四叔也做不了什么呢!”   明四老爷先是一怔,再是大怒:“什么逼死?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信口雌黄、耸人听闻!”   明微笑而不答,回头对明三夫人道:“娘,太阳这么大,请四叔到里边喝杯茶吧。”   明三夫人颔首:“也好。”转头吩咐童嬷嬷,“叫她们先歇歇,下午再干不迟。”   童嬷嬷应是,遣散了众仆,又叫素节和冰心去准备茶点。   明晟终于赶到了:“爹!”   看看他爹,再看看明三夫人和明微,喉咙里滚着几句话,又咽了回去。   气氛有点怪……   突然不敢说话了。   “四哥也来了。”明微神情如常,“那就一起喝杯茶吧。”   明四老爷神情数变,终于还是甩袖哼了声:“我就听听,你能说什么!”   ……   余芳园待客的小厅里,明三夫人一边亲自给他们父子斟茶,一边道:“快中午了,你们先用些茶点,可别饿着了。”   明晟不敢受,站着等她斟完,才重新坐下。   四老爷哪有心思用什么茶点,从头到尾,虎视眈眈盯着明微,一定要她给个交代的架势。   明微转头道:“娘,中午我想吃八宝鸭,您到厨房看一看吧?”   这么明晃晃地支开明三夫人,四老爷冷笑一声。   明三夫人眉头一拧,本想拒绝。触到明微恳求的目光,略一犹豫,点点头:“好。”   虽然才过了一天,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女儿和以前不一样了。方才明四老爷那般生气,小七在他面前也没有半点势弱。   这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   既如此,就信她吧。   明三夫人一走,屋里只剩三个人。   四老爷仍然浑身笼罩着寒意,冷着脸坐在那里。   明晟有点不安,先给明微递眼色,又紧张地盯着父亲。   偏偏明微全无反应,只慢吞吞地喝茶。   茶水都喝过三遍了,还不见她开口,明四老爷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微莞尔一笑:“我还道四叔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呢!”   四老爷冷冷道:“别以为你是小辈,就可以胡闹。你忽然好了这事,还说不清!谁知道真是你遗失的魂魄回来了,还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占了身躯!”   明微讶然挑眉。   四老爷神色变冷:“怎么,我说对了?”   明微不慌不忙:“四叔误会了,侄女只是奇怪,您不是不信鬼神吗?”   “你……”   明微马上续道:“好了,还是先说正事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好留四叔用饭,拖久了饿着四叔可不好。”   “……”四老爷脸色更阴了。到底是谁一直拖着?活像他不肯说正事似的!   没等他摆脸色,明微就接下去了:“四叔想知道,方才我为什么要说,我们母女要被人逼死了吗?”   “哼!”   明微淡笑:“这不是明摆着吗?那么只凶煞,明晃晃地搁在余芳园里,家里又不肯去请玄士,不是要我们母女死吗?”   还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来,结果还是这事!   明四老爷沉着脸,尽力压着自己的脾气:“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请不请玄士,自有你二伯决定。围了那墙,也是为你们母女考虑,不要纠缠不清!”   明微看着他笑。   明四老爷被她笑得有点别扭:“怎么,你还有歪理?”   “四叔误会了。”明微轻声说,“侄女只是发现,四叔嘴上说不信鬼神,实际上深信不疑。看来是我误会了四叔,真是对不住。”   明四老爷一听就怒了:“你胡说什么?我哪里就信了?”   “没有吗?”明微惊讶抬眉,随即慢悠悠从袖子里摸出一物,放到桌上。   这是个很寻常的纸包,只是里头透出一点红色。   明四老爷猛地站起来,指着明微,气得不行:“你……简直乱来!”说着一把将纸包抓起,起身便要出去。   身后传来声音:“四叔是想将朱砂填回去?不必了,其实我没将朱砂挖出来,这是刚刚让童嬷嬷准备的。”   明四老爷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17章 不是   小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明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气氛不对,不好开口。   只有明微,没事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倒茶,慢吞吞地喝着。   直到喝完,她搁下茶杯:“四叔,现在您还要说,自己不信鬼神吗?”   明四老爷的表情晦暗不明。   许久,他回身:“晟儿,你出去。”   明晟迟疑着没动。   四老爷没好气:“怎么,你还担心我打她不成?”   明晟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这个爹,指着人鼻子骂得狗血淋头那是有的,打人好像没有过。就刚才这情形,骂人的话小七未必会输……不过,万一气狠了呢?还是在外面守着比较安全。   于是他欣然站起:“孩儿就在外面,爹您有事就喊一声。”   四老爷:“……”   这儿子到底是他生的还是老三生的?   屋里只剩两人。   明微含笑:“四叔,请坐。”   四老爷哼了声,回去坐下。   明微重新给他倒茶:“侄女病了多年,这几天才清醒过来,许多事还稀里糊涂的,刚才若有冒犯,还望四叔不要见怪。”   四老爷嘴角抽了抽。   来之前,他没把明微当回事,以为她是小孩胡闹,这才落了下风。现下见她行事条理分明,脑子已经冷静下来,心知这个傻了十五年的侄女,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知道自己没规矩就好。”他说,“你先前病着,年纪又小,不清楚家中事,也是情有可原。这般与长辈语言争锋,不止传出去让人笑话,也坏了家中的规矩。”   明微点点头,很受教的样子:“四叔教训得是。侄女自幼没有父亲教导,您与父亲原是一样的,这份情我与母亲都会牢记。”   她这么说,四老爷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与她解释:“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家规,明家禁言玄道巫蛊,这是祖训,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要做到。”   明微含笑低头:“是。”   “至于园子里那只……”他顿了一下,“你二伯已经写信去京城了,你就不要胡闹了。”   明微笑着摇头。   四老爷不禁皱眉:“我已经与你说明缘由,你还不听?”   明微道:“四叔误会了,侄女并不是不听,而是想说,我并没有胡闹。”   四老爷面色一沉:“你还要推墙?”   明微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掂起那包朱砂,看似随意地问:“四叔,朱砂灼魂,这阵法是谁教您的?”   “是……”明四老爷一顿,警惕地看向她。   明微并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这阵法过于粗陋,若是凶物没那么凶,倒是合用,可凶物太凶了,反而会激怒它。这么一来,适得其反。四叔,您这灼魂阵一摆,这只凶物恐怕会提前破困而出。”   这些话,可不像不懂的人说的。   四老爷终于正眼看这个侄女,对她说的话,也信了几分。   也许真是玄女娘娘显灵,送她回来的?不然,怎么说得出灼魂阵的名字?   心中思度良久,四老爷终于开口问:“那你想怎么做?”   明微漫不经心:“我现下刚刚回魂,肉身没有法力,收不了它。不过,困住它还是不难的,您放心。”   放心?能放心才有鬼!   又听明微继续道:“说起来,这只凶物怪得很,身上似乎有什么……”   四老爷正竖着耳朵听,见她不讲了,便问:“有什么?”   明微一笑:“我现下还看不出来,只觉得不对劲。”   四老爷没好气,这是逗他玩!   “您那个灼魂阵,也不是不能用。”明微又绕回来,“只需要添加一些东西,就能既牵制住那只凶物,又不叫它破阵而出。”   四老爷知道,话题已经被她牵着走了,可这事他太好奇了,忍不住顺着问:“你要添加什么?”   “一时说不清。”明微注视着他,“接下来几日,我会对灼魂阵进行添改,四叔若是担心,不如过来看着?”   四老爷也回视她。   叔侄二人,目光都带着试探。   “好啊。”四老爷终于端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要是你还胡来,我这个当叔叔的可不会纵容你。”   说完,站起来往外走。   明微起身相送:“四叔走好。”   门外,多福扒着门缝听屋里的动静。   她八岁就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从没离开过。虽说现在小姐好了,可她还是不放心。   后来明晟出来,也跟她一样趴着听。   屋里两人坐得远,说话声音也小,听得模模糊糊,就不知道四老爷要走。   四老爷一开门,这两人没收住力,不由自主往屋里跌。   撞了个正着。   四老爷见明晟这样,怒气上头,指着他:“你多少岁了?像个什么样子!”   明晟自知犯错,缩着头跟个鹌鹑似的。   四老爷气得一甩袖,跨出门就走。   明三夫人也没走远,一直等在不远处,此时笑着迎上前:“四叔。”   四老爷勉强说了句:“时候不早,我先走了,三嫂随意。”   明三夫人诧异。这就走了?   另一边,多福已经迫不及待进屋去了。   “小姐!您没事吧?”   明微“唔”了一声,喝了口茶。   多福上看下看,自家小姐都好好的,才松了气:“没事就好。”   看她这样,明微莞尔一笑。   随即收住笑容,自言自语:“不是他啊!”   多福听不懂:“小姐,什么不是他?”   明微没解释,只说:“我饿了。”   “哦。”多福马上被拉走注意力,“午饭已经好啦,小姐去用饭吧?”   “嗯。”   明微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想。   作妖的人不是这个明四老爷。   如果是他的话,哪会这么简单被她几句话拿住?   真正凶狠的人,不会放在脸上。   他们甚至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   因为,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失去父亲庇护的弱女子。   在这个俗世,一个家庭失去男人,就失去了跟别人同等对话的资格。男人们是支柱,是家主,只有他们,才拥有完整的作为人的权利。   另外,她确信自己没有弄错。   这个明四老爷身上的气,和第一次见到的一样,却和第二次不同。 第18章 母亲   午歇过后,明微缓步踏入流景堂。   “娘。”   明三夫人正在叠纸元宝,这是供给玄女娘娘的。   看到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来。”   明微走过去,在母亲手把手的教学下,跟着叠纸元宝。   “你没好的时候,娘每天晚上都会过来这里抄经,从不落下。”   明微笑:“以后我来抄吧。”   明三夫人就问:“你会写字么?”   明微点头:“玄女娘娘什么都教过。”   明三夫人看着她,目光温柔中带着悲伤:“你现在这样,真是娘梦寐以求的样子,再好没有了。”   “真的?”明微捏好一个纸元宝,放到一旁。   明三夫人低下头,一边叠一边说:“坚持一件没有结果的事,难免有寂寞的时候。每每觉得坚持不下去,为娘就会想,我的小七,如果病好了,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爹那么聪明,她一定也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   明三夫人说着,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明微伸手过去,拥住她:“娘,别伤心。以后,您希望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明三夫人抹掉眼泪,却笑着说:“不,小七,你是什么样子,娘就喜欢什么样子。”   明微默了默,轻声道:“我……怕吓坏了您。”   “还有什么,比过去更悲惨?这样已经很好了,为娘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好。”明三夫人摸了摸她的脸,“所以,你不要担心,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说完,她笑了笑,继续低头叠元宝。   明微静静地看着她。   她自幼丧母,记事起就跟着师父。   也曾问过师父,娘是什么样子的。   师父只说,她是个善良的好女人。   明微也想象过很多回,如果娘活着是什么样子。会给她做衣裳,会在她赖床的时候叫她起来,会在她练功受伤的时候心疼得无以复加……   然而这些都是想象。   现在,她见到了明三夫人。   终于知道了,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   尽管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明七小姐,可还是想……将这样的爱据为己有。   所以,那些打扰她们的人,通通都要清扫干净。   明微继续叠元宝:“娘,四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三夫人道:“你四叔啊,其实人挺好的。别看他嘴里骂得凶,其实待我们不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的营生,都是你四叔打理的。早年你爹置下的铺子、田地,每年的租金都按时送到娘的手里。但凡有好的东西,也都先送到余芳园来……”   “这么说,他真是个好人了?”   明三夫人目光闪了闪:“至少你几个叔伯里,他是最好的。”   明微点了点头。   她听出了言下之意。   另外几个叔伯,果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娘,我听他们说,当年我们从京城回来,余芳园也闹过鬼?”   明三夫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后来怎么样了?”   明三夫人淡淡笑了笑:“后来就没闹鬼了。”   “突然就不闹鬼了?”   “嗯。可能是咱们园子风水好,那点阴气就散了吧!”   明微不再问了。   母女俩慢慢说着话,直到叠完元宝,外面有人小声说话。   “……八姐,娘才说过让我们不要乱跑……”   “哎呀,你回去不要说,娘怎么会知道?”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闭嘴!”   “哦……”   明三夫人看过去,瞧见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笑了:“是阿湘和昆哥儿吗?”   “哎呀,被发现了!”这是九公子明昆的声音。   紧接着被明湘拍了脑袋:“都怪你,说话那么大声!”   明昆扁着嘴不敢说话。   “阿湘!”明三夫人嗔怪,“不要欺负弟弟,进来吃点心。”   过了会儿,八小姐明湘带着九岁的明昆,一脸不好意思地蹭进来。   “三伯母……”   明三夫人打开果脯盒子:“你们俩倒是有口福,知道伯母这蜜饯刚开坛。来,尝尝。”   明湘眼睛都亮了。   明家谁不知道,三夫人视女如命,因七小姐爱甜食,特意从南边请了蜜饯师父。南边可是楚国,齐楚划江而治,彼此敌视,来往少之又少,南国风味可不容易尝到。   “嗯嗯,好吃!”   明三夫人倒了两杯茶,柔声道:“可别吃多了,不然晚上吃不下饭,你娘就知道了。”   明湘对她甜甜一笑,一副乖巧样:“好,谢谢三伯母。”   明三夫人回身对明微道:“娘先回去歇着了,你带弟弟妹妹玩一会儿。不要淘气,别离水太近,知道吗?”   “知道了,娘。”   明三夫人收好纸元宝,便出了流景堂。   屋里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明微还是那样四平八稳地坐着,慢慢地喝茶,任由明湘和明昆吃得香甜。   最后明湘忍不住了:“七姐,你不是很爱吃蜜饯吗?”   明微笑:“你们吃,我每天都吃得着。”   “哦……”   明湘灌了一大口茶,盯着她看。   她跟这个七姐来往很少。因为有病,总是被保护着,有点什么,大人们就紧张。明湘不是会小心翼翼陪着玩的人,当然不爱来。   现在这个七姐,就更陌生了。   她不再像个稚儿童言童语,反倒如同大人一般,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看着一个孩子……   “七姐,你真的好了吗?”   明微摊开手:“你看呢?”   明湘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说:“好像是真好了。四哥说,之前我爹气势汹汹跑过来,就是跟你说了些话,回去半点事也没有了。七姐,你好厉害,我爹发火,我娘都得想办法躲。”   明微失笑:“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来的?”   “是啊!”明湘抽出手帕擦沾了糖霜的手,“我爹的脾气可大了,敢在他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简直就是勇士。”   明微觉得有趣:“四叔知道你这么说他吗?”   “反正他也听不着。”明湘兴致勃勃地问,“七姐,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对付我爹?他总是把我训得狗血淋头,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要面子的吗?”   明微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可以,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明湘高兴,“只要我做得到。”   明微顿了下:“你知道,我病才好,家里许多事不清楚。你陪我聊聊,说说家里的事,我就告诉你怎么对付你爹,怎么样?”   “好,成交!”明湘对她伸出手。   这是要……   明微笑了,与她一击掌:“说定了。” 第19章 前事   天气暖和起来很快,几天的功夫,阳光就已经带了热度。   余芳园的花草,有不少结出了花苞。   明微干脆带着两小只到外头赏景去。   多福捧来果酒,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然后说:“夫人吩咐了,只能喝一杯。”   明湘欢呼一声,端起琉璃杯。   红色的酒液,装在琉璃杯里特别好看。   “好甜啊!”九公子明昆喝了一大口。   果酒的酒味很淡,还加了蜜,本来就是给孩子们喝的。   明微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甜得发腻,她不太适应。   她出生的年代,已经是北齐最动乱的时候了。   北齐国祚只有百年,太祖之后是文帝,文帝驾崩便是前废帝,然后灵帝,接着后废帝,随后的二十七年间,历经五帝,到末帝五年,由北胡入侵彻底终结这个朝代。   前前后后,在位超过十年的,只有三个皇帝:太祖、文帝、灵帝。   她就是在那最混乱的二十七年间出生的。   那时已经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明微最初的记忆,就是跟着师父,浪迹江湖。   师父当然不会让她饿肚子,只是那样一个时代,稳定是一种奢求。   有时候,他们是王侯的座上宾,钟鼓馔玉不足贵。而艰难的时候,睡野地吃干粮都是常事。   这让明微对于美食有一种理性的冷静。   她当然喜欢美食,但绝对不让自己沉迷。   “三伯母真是太好了!不像我娘,总是管我们管得死死的。”明湘说。   明微笑:“如果变成你娘,说不定管你管得更严。”   “不可能!”明湘挥挥手,“家里三伯母最好了。二伯母总是很严肃,六弟都不敢大声说话。至于六婶娘嘛……”她撇撇嘴,“管六叔屋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够她忙的了。”   “哦?六叔屋里有很多事吗?”   “怎么不多?七姐我跟你说……”明湘兴致勃勃。   明家女孩子不少,可大都是京城两位老爷生的。留在东宁的,除了二老爷已经出嫁的长女,就只有她们了。之前明微病着,明湘在家中并无玩伴,现下终于有了同龄的女孩子可以交流。   “咱们家六叔最风流了,屋里莺莺燕燕多了。而且啊,他还是天香楼的常客,听说连美貌小寡妇都要招惹……”   “八姐!”明昆突然抬头说,“娘说过,你一个女孩子,嘴不要这么碎,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   突然被幼弟训了,明湘瞪眼。   明微忍笑,一本正经:“嗯,四婶娘说的对,八妹以后不要说了,让别人听到不好。不过,咱们是姐妹,你悄悄与我说,我定然不会说出去。”   明湘脸上阴转睛:“这不是七姐不知道吗?我也只说这一回。”   说着又叹气:“咱家的姐妹,全在京城呢!平时也没个人玩耍。七姐,你现在好了,以后我出门玩带上你?祈东郡王家的桃花林可好看,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发赏花帖了。”   明微的手指轻轻拂过琉璃杯:“祈东郡王?”   “哦,七姐不知道。祈东郡王是今上的侄子,封地就在我们这,他有两个女儿,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平时和我关系挺好的。”   明微记得祈东郡王这个人。   他是太祖次子秦王之子。   元康二十七年,本朝发生了一件人伦悲剧。   太祖三位年长的儿子,太子、秦王、晋王互斗,终致三败俱伤。太子身死,秦王死于流放途中,晋王自尽。   太祖一下子失去三个儿子,悲痛欲绝,只撑了一年就去了。   而后赵王登位,便是今上。   今上仁义,厚待兄长后人,除了绝嗣的思怀太子,秦王、晋王的子女,都封了郡王与郡主。   这个祈东郡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几年后被夺了封号,贬为庶人。   此事她是从前人笔记中看到的,写得语焉不详。   不过,一个郡王能被夺去封号,多半是大逆之事。   明家和祈东郡王关系很好么?倒是没见过记述。当然,也有可能是明氏后人不争气,不值得记述。   眼看日头西斜,明湘不敢再留下去,赶紧带弟弟溜回去。   而明微,去柳树那边看了看。   “小姐,这墙拆了,以后怎么办啊?”多福担忧地问。   明微笑笑,拿起一根树枝,围着这株柳树画了一个圈。   “不要进这个圈,就不会出事。”   其实,这墙拆不拆,一点影响也没有。改阵很容易,不过挪几个方位而已。   她要拆墙,只是想试探明四老爷。   现在看起来,四老爷身上有异,却并非主谋。   嗯,要另外想办法了……   ……   明湘才提过祈东郡王,第二天,四夫人就为这个事来了。   明微进屋,正好听她说到:“……伯母那天提过,说是小七病好了,该出去走走了,郡王府的赏花宴是个好机会。谁料到会出这个事,明湘也不好去了。”   “娘,四婶娘。”明微出声招呼,又对规规矩矩装淑女的明湘点点头。   明湘一下子精神了,招手:“七姐,我们到外面坐一坐。”   说着,率先到外头去了。   明微跟过去,还没开口,就被明湘扯着抱怨:“亏我期待了那么久,现在可好,去不了郡王府了。”   “为什么?”明微问,尽责地当一个听众。   明湘学大人一样长叹:“因为来了个要命的人。”   “嗯?”   “博陵侯听说过吗?”   明微想了想:“好像是……明成公主的驸马?”   “那是上一代的事啦!”明湘说,“现任博陵侯,是明成公主的长子。”   “哦……”   明成公主,是太祖的长女,早年随太祖打天下,立下过不少功劳,可说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的驸马博陵侯杨望,同样也是一员虎将。   可惜他们的后人没有成器的,并没有值得记述的人物。后世记得明成公主,多半是因为那间传承至灭国的明成书院。   “要命的人是谁?跟博陵侯有关?”   “就是博陵侯府的三公子!在京城很有名的呢!”   明湘语气是抱怨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明微随口一问:“哦?他怎么有名了?” 第20章 公子   明成公主与博陵侯杨望,是一对神仙眷侣。   太祖起兵之前,原是一名军侯,膝下子女,明成公主最长。她自幼跟随父亲习得一身好武艺,年仅十三岁,便随父出征,功劳赫赫。   博陵侯杨望亦在太祖麾下效命,多年同袍,终成眷属。   明微那个时代,还有人专门编了一折戏,唱他们的故事。   这位明成公主在战场上勇猛凶悍,私底下却是个淡泊名利的人。   本朝立国,太祖曾有意封其为国公主,明成公主却不愿意。后来与博陵侯杨望卸甲归田,便不再参与朝政,转而治学,建了一间女子书院。   由此开始,京城有了女子向学的传统。   明微对这位公主很敬重,虽然北齐延续不长,女子到底没能挣脱出牢笼,但是百年间,有不少女子受益,已是无量功德。   “明成公主与驸马在三年前故去了。现在的博陵侯是他们的长子,这位三公子呢,要叫他一声伯父。”   明湘说起京城的事,如数家珍。   “他倒是挺可怜的,还没出生,父亲就出了意外。出生没多久,母亲也抑郁而终。幸好有明成公主这个祖母在,没吃什么苦。听说,公主和驸马在的时候,宠他宠得不得了。所以,性子就养得有些乖张……”   “哦。”明微点点头。一个宠坏的公子哥,懂了。   “他出名有三个原因。第一个,就是他的乖张,明成公主怜惜他,今上敬重长姐,对他也是十分宠爱。就算皇子,在他面前都得退让三分。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谁惹到他就会倒霉。而且还爱享乐,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最爱美酒美人……”   看到明湘闪烁的目光,明微懂了:“四婶娘说,你也不能去了,是因为这个?”   明湘点点头:“嗯。听说这位杨公子很荒唐,要是中他的意,也不管是谁家姑娘。就算没干出过分的事,让他调戏两句,总归对名声不好。所以,京城有女儿的人家,都避着他走。”   这还真是……荒唐。   “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就是他的克妻命。”   明微挑眉:“克死几个了?”   明湘伸出三根手指:“三个!”想了想,“确切地说,应该是刑克六亲。父母早亡,兄弟没有,妻子嘛……反正连未婚妻都让他克死了,现在也没人敢嫁他。”   “据说第一个是娃娃亲,那家小姐还没长大就夭折了。第二个是他十岁上定下的,也是没两年就病死了。到第三个,那家姑娘要死要活当姑子去,都快跑上山了,谁知姑子没当成,一脚摔死了……”   明湘说得绘声绘色,明微忍不住笑:“你知道得挺多。”   “这些事,谁不知道?我前年去京城的时候,听得耳朵都长茧啦!”   明微心想,世人多有牵强附会,不知道这位杨公子的克妻命到底是真的还是传的。   “还有第三个原因,七姐你猜是什么?”明湘冲她眨眼。   明微摇头:“猜不出来,是什么?”   明湘嘿嘿笑,小声道:“听说他长得很好看,连宫里的妃子都没几个比得上。所以,今上才会对他一忍再忍,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嘛!”   见她眼睛发亮,似有蠢蠢欲动的意思……   “你想去看看?”   明湘的脸垮下来,挠柱子:“娘不让我去。”   明微道:“这位杨三公子要真的这么荒唐,确实不好去。为了看一眼,坏了名声不值得。”   明湘不是她,将来总要嫁人的,万一影响说亲就不好了。   “我知道!”明湘继续挠柱子,一脸想忍又忍不住的样子,“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到底长什么样。听说他母亲和裴贵妃是姐妹,他肖母,所以长得跟裴贵妃很像。裴贵妃可是出了名的美人……”   裴贵妃?明微倒是记得。她是文帝最爱的女子,就连死了,都要与她同棺而葬。   当然,这肯定没戏。   有元后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让贵妃与皇帝同棺?这时候的北齐,还没乱了朝纲。   “忍忍吧!”明微只能这样安慰她,“四婶娘不愿意,你也见不着。”   明湘就哼哼唧唧揉脸,结果被四夫人听见,从里面斥了一句:“安静些,别像个猴儿!”   四夫人说完这事就回去了。   她来这一趟,也是向明三夫人解释一下。   以前,明七小姐有那个病,只能藏在深宅里。现下明微好了,总要叫她出门见人。   明三夫人其实不在意。她已决定将女儿嫁回娘家,出不出门没什么要紧的。   明微也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这座宅子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随后,明四老爷又来了几次。   他倒是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站在一旁看。   明微由着他看,正好分辨一下,四老爷到底是自己懂,还是有人指点。   第一回来看,明四老爷似有困惑,第二回又仔细看了许久。   之后,他就不来了。   明微笑笑,看来懂的另有其人。   那人知道她懂,会不会出手呢?   明微没等到那人出手,就先等来了明湘。   “七姐,七姐!”   看到鬼鬼祟祟出现在余芳园的明湘,明微奇了:“你这是干什么?做贼吗?”   躲躲闪闪,不敢让人知道的样子。   “嘘!”明湘把她拉下来,躲到花丛后,小声咬耳朵,“我要出门,你要不要一起?”   明微瞧她这样,灵光一闪:“你不会想偷偷去看那位杨公子吧?”   “哈哈!”被她看穿,明湘有点不好意思,“我就偷偷看一眼,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就不会坏名声啦!”   “……”   “你要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明微觉得还是要多问几句:“你一个人去?到哪里看?会不会被人发现?”   明湘道:“他今天就到东宁了!知府带了士绅去迎接,我爹、二伯也去!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接人,到附近偷偷看一眼就行。六弟跟我一起,已经在外面等了。”   “……”明微有点头疼。她到底是怎么说服明皓的?他不是老被明湘欺负么?   “七姐!跟你好才叫你的,就算你不去,也不能揭穿我!”明湘见她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赶紧声明。   “放心。”明微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吧。”   免得这两个孩子闹出事来。 第21章 茶寮   两人偷偷避开仆妇,溜出余芳园,到后门和明皓会合。   明皓看到明微,下巴差点掉了,质问明湘:“你怎么把七姐带出来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明湘满不在乎:“七姐病都好了,能出什么事?”   “可是……”   “好啦好啦!你别啰嗦,出了事我负责!”明湘拍胸脯。   明皓不情不愿:“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行吧!”明皓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明微跟着他们俩,绕过园子,穿过夹道,最后在一处低矮的墙边停下。   明皓不知道从哪个墙洞里掏出几块砖头,一块块垒起来。   他刚要爬上去,被明湘一把扯下:“让七姐先上去,咱们在下面推一把。”   “哦……”   明皓便要下来,明微出言制止:“不用,你们先上,我可以的。”   “这要翻墙呢!”明湘不太相信地看着她。   “放心。”   大概是她太笃定了,两个小的没坚持。   他们应是翻墙惯了,明皓先上去,扯了把明湘,两人顺利上了墙头,然后齐齐看着明微。   明微试了试墙头的高度,又踩了踩砖头。   “你们让开些。”   探过身来准备拉她的两只对视一眼,迟疑着往旁边挪了挪。   然后,就看到她一蹬砖头,跃起的过程中,手掌在墙体上借了把力,人已经坐上去了。   明湘和明皓一起瞪眼。   “走吧。”明微在墙头转了个身,从另一边跃下。   从始至终,连裙摆都没飘起来。   明皓凑过去,小声问:“怎么七姐好像爬得比我们还顺溜?”   明湘哪里知道?她比明皓还懵呢!   要知道,她的翻墙技术,可是从小练出来的。这个七姐,不是一直关在园子里吗?连阳光都不怎么见,居然会翻墙?   “怎么了?”明微回身看他们。   “没什么……”两个小的默默下了墙头。   “你们说的地方,离家远不远?有车马吗?还是靠两条腿走?”   明皓挠了挠头:“不远。这条巷子外面,有家租驴车的,每次我们出去,就租他们家的驴车。”   “……”敢情这对你们俩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   “那就走吧。快去快回,免得被人发现了。”   ……   驴车一摇三晃,载着明家三个孩子往城外驶去。   大约离城三里,有一座长亭,是东宁人送别亲友之地。   此时,长亭里已经聚了许多士绅,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   明湘远远瞧见,二伯与父亲带着兄长站在人群中,戳了戳明皓:“咱们别过去了,到路边歇着吧。”   明皓也怕被自个儿爹看见,到时候逃不了一顿打,就让赶驴车的停到茶寮旁。   “七姐,我们去喝茶。”明湘说。   明微跟着她进了茶寮,见她熟门熟路要了个雅座。   茶寮建在这里,便是供人送别友人迎接亲朋暂歇的,地方倒是大,档次却说不上高。雅座也只是用竹帘子隔开,甚是简陋。   坐下没多久,临座也来人了,却是几个踏青的书生。   “今日怎么人这么多?都快满座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书生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抱怨。   他一名同伴调侃:“赵兄,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瞧那边,就知道不寻常了。”   那赵书生伸着脖子,往他所指之处看去,吃惊:“那是府台大人?还有诸位士绅……他们聚在此处,莫非迎接什么人?”   “哈哈!”另一名书生笑起来,“赵兄这是才知道?我们特意绕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这个啊!方才我们还在说呢,你竟没听到?”   “赵兄哪里听得到?”先前那位促狭地说,“他啊,这几天为了岁考熬夜苦读,就差没悬梁刺骨了,要不是我们强拖出来,只怕此刻还在读书。”   几人笑闹一阵,终于说到正题。   赵书生问:“府台大人亲迎,却不知迎的何人?”   他的同伴一甩折扇,笑眯眯道:“这个人可了不得。十八岁打马游街,二十一外放为县令,屡破奇案,人称青天。二十七任知府,二十八……”   “不用说了!”赵书生大叫一声,激动极了,“是蒋文峰?巡按御史蒋文峰?!蒋大人居然来东宁了?你们怎么不早说!”   隔座,明微听得诧异。   蒋文峰吗?这却是个流传后世的名臣。   这位蒋大人,在她那个年代,倒比同时代的帝王将相都要出名。因为他的事迹,被说书人编成了话本,叫蒋青天洗冤录。   里面写的案子,多半是说书人创作的,当不得真,但他本人确实是个奇才。   十八岁点为探花,二十一岁外放,因为破案破出了名,调回大理寺,而后一路高升。永嘉十八年点为巡按御史,巡查各府。后来朝廷动荡,他倒是没什么影响,一直做官做到六十多告老。   他的一生,没掺和多少政务,基本就是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打转,专职问案,非常“干净”。   今年正是永嘉十八年,蒋文峰任巡按御史。   原来东宁知府带人迎接的,其实是这位蒋青天?   也对,那位杨公子身份再高,也就是个皇亲国戚,跟文臣不是一条道的,知府怎么会带人迎接他?文臣重风骨,真这么做了,会被人嘲笑的。   明微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她骨子里就是个江湖人,这些事一时想不到。   “八妹,杨公子是随蒋大人来东宁的吗?”   “对!怎么了?”明湘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杨公子身上。   明微叩了叩桌面:“你原先提起来,我还以为杨公子是到亲戚家玩的。现下想想……他怎么会与蒋大人同行?”   一个花天酒地公子哥,一个耿介文臣,完全搭不上边。就算遇到了,也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才是。   明皓拖着他的公鸭嗓:“七姐,这位杨公子身上有官职的,好像是……皇城司提点。这次主要是蒋御史奉命巡查各府,圣上顺便派他同行。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就是找个由头出来玩的。”   皇城司提点?明微更诧异了。   这皇城司,可不是普通衙门,而是一个只听命于圣上的私密机构。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的耳目,专干刺探情报、监察百官的事。   它权力很大,成员却很少现身人前,无论百姓还是官员,对它都是又敬又怕。   而提点这个官职,应该是皇城司的二把手,必然是皇帝的心腹。   皇帝会把这样一个职位,给一个纨绔公子当门面? 第22章 青天   临桌已经绘声绘色说起蒋文峰如何探案的故事了。   明皓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这个蒋大人这么厉害啊!”   明湘对蒋大人一点也不关心,只焦灼地盯着官道:“怎么还没来呢?”   为了看美人一眼,她也是拼了。   明微觉得,如果她生在魏晋,肯定是看杀某位美男子的凶手之一……   时间流逝,茶寮里的人越来越多。   来的早还有座,来得迟就只好站屋檐下了。店家搬了七八张条凳出来,转眼坐得满满当当。   就这样,还不停有人赶过来。   有认识的见面打招呼:“哟,宋大哥,你也来啦?”   对方哈哈一笑:“能亲眼见到蒋青天,怎么能不来呢?”   “咦,”明湘这时才注意到,“原来他们都是为那个蒋大人来的吗?他这么有名?”   明微心道,当然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只注意美人?   “外婆,在这边等一下,蒋青天很快就来了。”清脆的童声,在窗外响起。   明湘探头看了一眼,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女童,领着个瞎眼老婆婆走过来。   “哇,眼睛看不见都要来看……”明湘甘拜下风,简直比她还要执着。   明微也瞧了一眼,却皱了皱眉头。   这对祖孙,只怕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来喊冤的。   女童身上萦绕着一股死气,却不是来自本身,显然家里才死过人。老婆婆面露悲戚,握拐杖的手攥得紧紧的,别人都是兴致勃勃,只她紧抿嘴角。   这样的两个人,过来看热闹?   “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却是一个汉子给老婆婆让了座,女童连声道谢。   眼看快到正午,明家三姐弟饿得茶点都啃了好几盘,外头等的人也开始焦虑,官道上终于有了动静。   明湘率先发现,扯明微的袖子:“七姐,你看!”   一行车马,从远处迤逦而来,越行越近。   长亭那边,官员士绅们已经行动起来了,看来确实是他们要等的人。   茶寮外,也有人大声喊起来:“来了来了!蒋青天来了!”   临桌的书生也探头去看,那赵书生惊呼:“哇,竟然是驷车!还有十几辆大车,好大的排场。这真是蒋大人的车队吗?”   蒋文峰出身小士绅家族,家底甚薄。何况,这么奢靡的作风,怎么也不像一位被百姓称为青天的清官。   果然,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起来。   还有人说:“置办这些车马得多少钱?蒋青天不是个清廉的好官吗?”   “是啊!看那辆车,金闪闪的,肯定很值钱……”   先前这些人还大声说着蒋青天如何为民作主,现下话风却变得有些微妙。   在百姓心中,清官是有模子的。必然作风清贫,礼贤下士,与民同苦。   像这种千里巡察,最好是两辆破车,几个护卫,才满足他们的想象。   若是一人一仆,提着个小包裹,骑着头小毛驴,就更好了。   其实,这不过是一厢情愿。   本朝官员的俸禄并不低,再怎么清廉,也不会比乡间土财主差。   再说,巡按御史出京巡察,手头能没人吗?底层官员利益关联最是紧密,就带几个护卫,别说查案,人家随时都能弄死你。   临桌的书生见他们有怀疑偶像的意思,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你们别瞎猜了!这大车肯定不是蒋大人的。这次和蒋大人同行的,是明成公主之孙、博陵侯府的三公子,这车定是他的!”   听得此语,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侯府公子啊,难怪了!”   “竟是明成公主的后辈?当年公主与驸马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没想到……”颇有后辈不争气的感慨。   便有人插话:“人家是皇族之后,王孙公子,排场大一些不是应当吗?难道也学你骑毛驴不成?”   现场哄笑起来。   也是,公主和驸马有功于国,后人享受遗泽也是理所当然。   “哎呀,停下了!”明湘兴奋地揪着明微的袖子,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觉得不爽,“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七姐,我们去那边看!”   明微按住她:“不用去了,我看这位杨公子,没有下车的意思。”   “不会吧?”   明湘一边嘀咕,一边看过去,果然发现那辆驷车停在路边没有打开,连驾车的车夫都端坐不动。   好大的架子,倒是挺符合传闻中的性子。   众人翘首以待,就见一位穿常服的男子,带着几个护卫,从车队后方匆匆赶到前头,与知府等人见礼。   隔得有些远,瞧不清他的模样,但他身板挺直,风仪极佳,倒是挺符合想象中忠诚君子的模样。   茶寮里鼓噪起来:“蒋大人,那是蒋大人!”   “果然一表人才啊!”   “是啊是啊!”   旁人都探头去看蒋文峰,明微却看着窗外那对祖孙。   老婆婆已经站起来了,女童扶着她,两人往外挤。   她们老的老,小的小,旁人多有礼让,便叫她们挤到前头去了。   那边蒋文峰与众人见过礼,知府便请他上轿。   大约是盛情难却,蒋文峰最后还是上了轿。知府的轿子紧随其后,士绅们要么上轿要么坐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门行去。   衙役开道,将围观的人群阻在两旁。   随着蒋文峰等人行近,百姓们大声呼喊起来,“蒋青天”“蒋大人”不绝于耳。   明皓羡慕得不行:“要是有一天,我也这样就好了。”   “哈哈哈!”明湘不客气地嘲笑他,“就你?等你岁考拿到甲等再说吧!”   明皓被她揭穿,不服气:“我就是经义不行,死记硬背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可是科举要考啊!”明湘冲他做鬼脸。   明皓忿忿:“你不要小看人!明年我就下场试试。”   “去吧去吧!只要过了县试,我就向你磕头认错!”   “好……”   这边姐弟俩在斗嘴,外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喊:“大人,民妇有冤!求大人伸冤!”   围观的民众被吓了一跳,随即兴奋起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才说蒋青天断案如神,现在就看到现场版了! 第23章 相激   “呔!你这婆子!”挎刀的衙役走过来,指着老婆婆,“要喊冤上衙门击鼓去,今日蒋大人初到东宁,别来捣乱!”   那老婆婆睁着蒙了白翳的双眼,哀求:“差爷,老婆子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实在是没法子!求差爷给条活路!”   那女童也哭求:“差爷,我娘已经下了大狱,我弟弟还在喂奶,求您给条活路!”   两人说着便跪下来,一个劲磕头。   普通人皆有怜老惜弱之心,这老婆婆不但老朽还眼瞎,颤巍巍来喊冤,众人一见之下,先有了同情之心,又见女童哭得可怜,不免心生不忍。   有村民认出她们祖孙,说道:“这不是蒲家村的米婆婆吗?她女儿毒杀公公被抓起来了啊!”   “是三树村那个吧?听说是儿媳因为口角毒死了公公。”   “来蒋青天面前喊冤,不会真是被冤枉的吧?”   “这可说不好。米婆婆是那蒲氏的亲娘,当然为女儿说话。”   “我姨婆家就在三树村,说蒲氏平日很孝顺,那日因为猪草打得迟,叫她公公说了两句。为了这点事毒死公公,太儿戏了吧?”   “是啊,周围几个村子,谁不说蒲氏为人好?真不像会毒杀公公的人。”   言论一起,便有人大声为米婆婆求情:“差爷,她们祖孙实在可怜,就网开一面吧?”   “对啊!蒋大人巡察天下,不就是为了平反冤案,为民做主吗?”   “就是就是,现在人家来喊冤,怎么能赶走呢?”   眼看蒋文峰的轿子到了面前,米婆婆凄声大喊:“大人,人命关天,求您为民妇伸冤!”   茶寮里,明皓瞪大双眼:“蒋大人会接的吧?他是青天大老爷,遇到有人喊冤,不能不管吧?”   明微道:“他若不管,百姓们定然心生不满。”   临桌的书生也说着这事。却听其中一人叹道:“这事不妙啊!蒋大人还没进城就先审了一桩冤案,不是打东宁官员的脸么?他是奉命巡察来的,如果本地官员先有了对立的情绪,想了解当地实情,就很困难了。”   “是啊!”他的同伴附和,“百姓不知内情,咱们可都知道,当个青天大老爷没那么容易。为民做主是应当,可同僚上峰下属都得打好关系,不然,处处掣肘,什么都干不了。”   明皓听得真,挠了挠头:“是这样的吗?”   明微点点头:“他们说的没错。”   大道上,官轿果然停了下来。   蒋文峰撩起窗帘,交待了护卫几句。   那护卫便走过来,说道:“老人家快请起吧。你家的案子,便是已经判了,按律也是要复核的。大人奉旨巡察,亦会复核地方案件。你就算不喊冤,这案子大人也会审的。”   米婆婆却不肯起,抓着护卫的手,苦苦哀求:“大人,民妇不敢等啊!民妇可以等,我女儿等不得,我那小外孙等不得啊!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伸冤。”   祖孙二人连连叩头。   护卫只得安抚:“老人家别急。大人已经到了东宁,明日就会开衙,你们到时候过去就行……”   米婆婆却认死理,怎么都不肯起来。   她们祖孙不肯起,官轿又不能一走了之,于是,一行人就这么停在了大道上。   这时,一个神态高傲的随护从后面走过来,昂着下巴问:“蒋大人,公子命我来问,何时可以进城!”   轿中传来温和的声音:“有劳公子稍候,遇到了一点突发事件,下官这就解决。”   “你说的解决,就是在这苦劝吗?这要劝到什么时候?”那随护语气冷硬,“这一路风餐露宿,公子为着皇命,一直将就你蒋大人。现在都已经到了东宁,想尽早歇一歇都不成?”   轿中沉默了一息,回道:“是我疏忽了。雷鸿!”   那护卫应声而来:“大人!”   “你将这位婆婆与她的孙女,一起带回衙门。”   护卫刚要应是,后头又缓步行来一个年轻女子。   看她衣着仪态,比之高门千金都不逊色,出口说的却是:“蒋大人,公子命奴婢转告您一句话。”   蒋文峰只得先按下:“阿绾姑娘请说。”   这位阿绾姑娘语气平平:“公子说,您既然号称青天,那应该为民做主才是。既然这妇人号称有冤,您不当众审清,还她一个公道,怎么叫青天呢?”   此话一出,临桌的书生就有人忿忿一甩折扇:“岂有此理!这是拿话逼蒋大人当众审案!”   另一人也道:“太过分了!这位杨公子,我还以为他是忠良之后,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也和那些人一样!真是个蠹虫!”   “嘘!”一位同伴忙制止,“好歹是皇族之后,切不可过分无礼。”   劝完了,自己也摇头叹气:“明成公主深明大义,怎么孙辈这么……”   明微的眉头却蹙了蹙。   真是这样吗?   外头的百姓们可想不到这么多,觉得杨公子这位侍女说得句句在理,便有人附和:“是啊!蒋大人,如果她们真的有冤,明天审和现在审不一样吗?”   “对对对,何必劳累她们老妇弱女再跑一趟?”   “没错没错。”   声势一起,再想压就不容易了。   知府这边掀开了轿帘,下来拱了拱手:“蒋大人,既然百姓有求,您就审一审吧。此案是永平县上报的,下官已经看了卷宗,找不到错处。若是果真有冤,您来辨一辨,也免得下官判下一桩冤案,日后留下污点。”   此话一说,轿内传出一声叹息。   百姓声呼,又有知府这般说话,蒋文峰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轿帘掀起,他亦下轿来。   但见这位蒋大人,比众人想象中年轻得多。他十八岁高中,已经做了十几年的官,今年正好三十。然而面容白皙清俊,看起来只有二十多,比知府足足小了一辈。   明微定睛看了两眼,“咦”了一声。   这位蒋大人,身上除了读书人固有的文气外,还有一股不知来由的清灵之气。   “七姐,你也觉得这蒋大人生得好?”明湘兴致勃勃,“还以为杨公子不下车,咱们今天白来了呢!没想到这位蒋大人也这么好看,今天真是来对了!”   那边,蒋文峰在众多期盼的目光中开了口:“本官承蒙圣恩,巡察各府,查漏补缺乃是本职。原本各处案件,都该一视同仁,待开衙之后一并审理。不过,念在她们老弱不易,又有知府大人请托,只好先审一审了。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指了指茶寮:“你去向店家借个地方问案。”   “是。”   店家早就惊动了,蒋青天在自家茶寮问案,这等扬名之事,岂会不允,当即应下。 第24章 问案   大堂迅速清了出来,只留了几张桌子,给官老爷们坐。   那些士绅,身份高的还能分到条凳,像明晟这样的小辈,就只能站着了……   幸好明微三人在雅座,倒是不用让出来。   不然被发现,肯定逃不过一顿打……   待蒋文峰、知府等人都进来,那位阿绾姑娘也带着两个侍女进来了。   “店家,我家公子要进来喝杯茶,烦请腾个雅座出来。”她柔声细语。   明湘瞪大眼,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腕,压低声音兴奋而急切地说:“七姐!你听到了吧?杨公子要过来!啊,我果然没有白来!”   明微瞟了她一眼,轻描淡写:“你不如担心一下,万一人家看中我们的位置怎么办。”   明湘飞快地扫了眼隔着竹帘子的大堂,打了个哆嗦。   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   那位阿绾姑娘,看中了对面的雅座。   店家过去商榷,那边的客人很痛快地让了位。   阿绾拍拍手,一行侍者鱼贯而入,手中或提或捧。   对面竹帘撩起,侍者们擦桌、清扫,铺上绸布,换上锦凳。而后,自己拿了杯箸出来烫洗——竟连炉子、水壶都是自己带的。   众人看得叹为观止,什么叫讲究,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最后,阿绾亲自点燃熏香。   “不愧是侯府公子,这派头真是开了眼界。”临桌的书生低声交谈。   另一人却嗤笑一声:“穷讲究!”   说话间,驷车的门打开了。   先下车的是两个美貌侍女,她们恭敬地等在一旁。   “啊!”明湘低叫一声,猛地抓紧明微的手腕。   明微一分心:“……还没出来你叫什么?”   “激动。”明湘兴奋得眼睛发亮。   这一打岔,明微转头去看的时候,那杨公子已经下车了。   她不大能认人,但分得出美丑。这位杨公子华服金冠,身段高挑,已是十分的风流。待他转过身来,她听到了明显的抽气声。   “好……好看。”明湘喃喃自语。   确实是好看,无论眉目还是轮廓,都精致完美。而眉心竟生了一点朱砂痣,将这张俊得过分的脸庞,点缀得越发不食人间烟火。更奇妙的是,这样的长相,半点不显阴柔。   简而言之,这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明微低头喝茶。   “七姐七姐,你看到了吗?”明湘已经兴奋过度了,迫切地需要跟别人分享。   “看到了。”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人!我现在相信,裴贵妃为什么能宠冠后宫了,杨公子长得像姨母,裴贵妃肯定美若天仙!”   明微的关注点却不在于此。   她发现,这位杨公子看着白皙文弱,实际上步法特别稳。再看他身量、体态,基本可以确定,他习武。   看来,博陵侯府倒不是完全宠着他。明成公主和博陵侯都是猛将,这也算是家传。   随护擎起伞,侍者铺上毡毯。   从驷车到茶寮,短短的一段路,他的鞋连半点尘土都没沾到。   临桌传来低声嘲笑:“这么点路还擎伞,他以为他是女子吗?难怪脸白得跟敷了粉似的。”   这次他的同伴没有制止他了,大概觉得他说的没错。   勋贵们虽然世代享尽荣华,真要说到权柄,还是掌握在朝臣手里。他们这些书生,尽管眼下无权无势,却拥有进入这个体系的资格。他们确实不怎么怕得罪贵人。   当然,表面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因此,杨公子进来时,在场的官员都站起来施礼。   这位杨公子什么也没说,只点头还礼,便进了雅座。   竹帘放了下来,隔绝了视线。   许多人长出一口气,心思才回到蒋青天审案这件事上。   蒋文峰在正中坐下,吩咐:“将人带上来。”   “是。”   米婆婆和她的外孙女被带上来,刚要跪下,蒋文峰抬手阻止:“你们一个老迈一个年幼,不必跪了,站着回话。”   “谢青天大老爷!”米婆婆感激涕零。   蒋文峰没有马上问她们话,而是转头看向东宁的官员们:“此案是何人所审?或者谁看过卷宗?”   一个穿知县服饰的官员站出来:“此案是下官所审。”   蒋文峰道:“你将此案经过一一说来,如何查,如何审,都不要遗漏。”   “是。”这位县令擦了擦额角的汗,开始陈述案件。   这件毒杀案很简单。贺家是三树村的居民,祖孙三代六口人。平日一家和睦,也不曾与人结怨。   那日早上,儿媳蒲氏打猪草迟了些,饿得栏中猪仔直叫。   公公贺大看到,说了她几句。   农家一般用两餐,有重活要干,则会给劳动力加一餐。   下午公公干活回来休息,蒲氏已煮好汤面。   公公吃下汤面,没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那县令辩解:“下官接到报案,命仵作验尸,确定是中毒。又查证了当时在场之人。蒲氏的婆婆去了临村,直到案发才归来。死者之子还在田间干活,两个孩子在屋里,大的看着小的。贺家无外人进出,只有蒲氏一人。下官绝对没有草菅人命!”   “那蒲氏怎么说?邻人又怎么说?”   “蒲氏自然不认,说自己没有下毒。邻人说她平日与家人处得和睦,少有争吵。但那日情景,邻人并没有瞧见。”   蒋文峰接着问:“那么,毒又何来?可查过药铺?”   县令额上的汗更多了:“下官……下官查了,并没有人见蒲氏买过药。但乡间多有毒物,蒲氏知道一些,也不奇怪。”   “蒲氏所煮的汤面,你查过吗?”   “也查了。面条是自家做的,水也没有问题,调料、炊具,全都干净。”   “贺大回家之前,可有发生别的事?”   “没有。”县令庆幸,他查证还算仔细,这些问题都答得出来,“贺大早上出去干活,与其子同行,入口之物相同。也没有被别的东西咬过,身上无外伤。”   “蒲氏煮汤面,到贺大入口的过程呢?可有疏漏?”   “蒲氏称,她一直在家中,并没有他人出入。”县令顿了一下,补充,“经下官反复盘问,她才说出,煮好汤面后,曾经放在窗台晾凉,自己回屋拿了双鞋垫。但贺大随即回来,这时间根本不够外人翻墙而入。”   蒋文峰点点头,转头问米婆婆和那女童:“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米婆婆根本不懂如何查案,只哭道:“我女儿不会做这种事的,求大人做主!” 第25章 不成   审案当然不能只看卷宗,还要提审犯人,询问证人,另外现场也需勘验。   蒋文峰当即分批派出自己的下属,一去狱中提出蒲氏,一去三树村。   众人无事,便交头接耳,讨论案情。   明微听得临桌的书生谈论:“这案子审得很清楚啊!原先以为,是永平知县草菅人命,现下看来,可能实情就是如此。”   “是啊!贺大从头到尾没接触过别的东西,只能是汤面有毒。没有别人在场,蒲氏如何自证?”   “蒲氏往日再怎么与家人和睦,也不能证明她不会下毒。婆婆只说女儿不会做这种等,哪知道人心复杂!”   “不过,还是有点奇怪。下毒怎么也会留下痕迹吧?蒲氏没去买药,这毒从何而来?”   “永平知县不是说了吗?许是乡间毒物,有些花草带有剧毒,不一定需要去买。”   知府听得众多议论,笑着和蒋文峰说话:“下官方才说过,看了卷宗,确实没有错处。根本找不到其他人,不是蒲氏做的,还会是谁呢?不知蒋大人有什么高见?若是大人也找不到,只能维持原判了。”   知府的语气夹着几分收敛的得意。   他知道,辖下十来个县,肯定有冤案存在。蒋文峰奉命巡察,叫他查出来不丢人。   可是,按正常程序复核查出冤案,跟半路拦轿喊冤查出来,是不一样的。   百姓半路拦轿喊冤,几乎是走投无路了。一则说明东宁官员不恤百姓,叫他们无处诉冤,二则显得东宁官员无能,竟然屈打成招。   得知蒋文峰前来东宁,知府就怕出这个纰漏。   别看青天大老爷名声好,其实官员们最怕这种同僚。   为了名声,会撕人脸面。   拦轿喊冤这事一出,知府就怕这位年纪不大的蒋青天义愤填膺,不给人台阶下。还好,他还是懂事的,叫这婆婆明日再去衙门。   可惜那位杨公子好像看他不大顺眼,把他往坑里推。   眼下这情形,他要是查不出问题来,蒋青天的脸面,怎么也要丢一丢了。   跟自己丢脸比起来,知府当然选择让蒋文峰丢脸。   今天要是蒋文峰丢了脸,他还有脸在东宁久待吗?   想到这里,知府瞧了眼垂着竹帘子的雅间。   这位杨公子,身上挂了个皇城司提点的职位,不管是不是门面,他定然是圣上的心腹。   他与蒋文峰有隙,真是件大好事。   蒋文峰平淡说道:“本官现下不好妄下结论,须得提审过后再说。”   “是是是,”知府极给面子,“您放开审。”   他就不信,这样的案子,都能让蒋文峰给翻过来。   且让他威风一时吧!   众人几乎认定,这案子已经没什么好翻的了。米婆婆固然可怜,可是没有其他犯人,蒲氏如何脱罪?   不多时,蒲氏带到,护卫连同卷宗一并拿了来。   “娘!娘!”女童看到蒲氏,哭着扑上去。   “燕娘,我的燕娘!”米婆婆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女儿。   蒲氏身穿囚衣,看到母亲和女儿,哭出声来:“娘!您来干什么?快些带秀儿回去!儿不孝,叫您受累了。”   “不回去,娘不回去!娘知道你是冤枉的。燕娘啊,别担心,有青天大老爷在这里,一定还你个公道!”   祖孙三代放声大哭,现场之凄惨不禁叫人跟着落泪。   临桌的书生叹息:“这一家子真可怜,蒲氏瞧着也不像坏人。”   “是不是坏人,哪里看得出来?”他的同伴道,“就算毒不是她下的,找不到真凶,有什么理由放她?唉!”   赵书生倒是蒋文峰的铁杆支持者,断然道:“蒋大人一定能找出真凶,还她们一个公道!”   祖孙三人抱头痛哭的时间里,蒋文峰一目十行地扫着卷宗,确定永平知县所言与之并无出入。   “怎么样?蒋大人,”知府笑吟吟,“这案子判得没有问题吧?”   蒋文峰淡淡一笑,向下属挥了挥手。   下属上前,分开她们祖孙:“大人要问案了,你们到一旁等着。”   蒲氏重新跪好。   蒋文峰没有剑走偏锋,而是照着寻常问案的规矩,一一审来。   他问得反复而细致,而蒲氏所答与卷宗一致。   待他问完,众人失望了。   照这样子,根本翻不了案啊!   这时,明微目光一凝。   只见蒋文峰袖中,逸出一道清灵之气,往蒲氏身上一绕,又飞快地溜回去。   “灵……”她低喃。   “七姐,你说什么?”明湘问。   明微摇头:“没事。”   她定睛看着堂中的蒋文峰。原来这位蒋大人身上的清灵之气,来自于一个“灵”,却不知道这个灵与他有何渊源。   不知这个灵与蒋文峰说了什么,他眉头皱了皱,开始默默地喝茶。   等不到下文,人群不免骚动。   知府又问:“蒋大人,您怎么说?”   还未答话,雅座已传出阿绾姑娘的声音:“蒋大人,我家公子累了,若是这案子没什么问题,就赶紧散了吧,该进城了。”   蒋文峰温言道:“让公子久候了。只是人命不可轻忽,三树村还没有消息,劳公子再等一会儿。”   里面安静了片刻,阿绾的声音再次传出:“好。公子希望您不要辜负青天之名,千万别强行翻案,反倒放过了犯人。若案子属实,不成也没什么丢人的。”   蒋文峰好脾气地向那边拱了拱手:“多谢公子提醒。”   临桌的书生听得这话,已经恼了,压着声音愤慨说道:“蒋大人翻不了案,对他有什么好处?何至于此!”   “是啊!圣上为何要让他一个纨绔随行?根本就是给蒋大人拖后腿!在京城花天酒地还不够么?”   “我倒希望这案子真的另有隐情了,不然,只怕蒋大人的名声大受影响!”   世人可不会管真相如何,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只会说,蒋青天也不是那么厉害,看,这不就没翻成案。   茶寮中诸人心思各异,终于等来了三树村的消息。   “大人!”护卫雷鸿带着贺家母子到来,向蒋文峰复命,“属下已勘验过现场,请您过目。” 第26章 真凶   贺家母子看着很憔悴,畏畏缩缩上前行礼。   护卫雷鸿则带来了许多证物,一一摆在蒋文峰面前,然后交给他一沓纸,禀报道:“这是贺家院子分布图,他家左右皆有邻居,院墙高八尺。从院门进入,第一眼便可看到厨房……”   明微看得真切,那一沓纸,竟是一张张简笔画。   蒋文峰看得很慢,反复看了多遍,才从中挑出一张,问那护卫:“此处证物何在?”   雷鸿托起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此物便是从窗台取下,贺家常用来垫物。”   明微便见那个灵再次从他袖中飞出,在上面飞绕一圈,重新回到袖子。   蒋文峰轻叹一声,问贺家母子:“你们二人乃是苦主,可有话要对本官讲?”   贺家儿子“扑通”跪下,喊道:“大人,我、我婆娘不是这样的人,这毒定是别人下的,求大人查明真相!”   蒋文峰又问贺母:“你又怎么想?”   贺母拭着泪:“大人,我儿媳向来孝顺……老婆子实不相信她会下毒。”   蒲氏听得真,哭得不能自已。   蒋文峰点点头:“你们一家情真意切,不枉本官格外问案。雷鸿!”   “属下在。”   蒋文峰示意他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   末了道:“此事有凶险之处,万万小心。”   “是。”雷鸿带着几名护卫,大步离开。   其他人看得糊涂,知府忍不住问:“蒋大人,莫非您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蒋文峰淡笑:“稍候便知。”   他这气定神闲的态度,让临桌的书生十分提气,小声而兴奋地讨论着:“看来蒋大人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真是神妙啊!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所以他才是蒋青天。”   明湘支着下巴,看着蒋文峰感慨:“这位蒋大人认真问案的样子特别好看!我以前总觉得那些当官的,看着像从油里捞出来的,原来也有这么好看的!”   明皓的心思专注在案子上:“凶手到底是谁呢?”   明微却在想那个灵。   所谓的灵,就是世间万物的灵知。比如先前别人埋在余芳园里的那些小物件,就是最低等的灵。   蒋文峰身上这个,明显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算是比较高级的了。   这样的灵,怎么会跟随一个凡人?   茶水喝过两遍,外头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抓到了!”雷鸿提着干瘪的麻袋进来。   蒋文峰并不意外:“将真凶放出来。”   “是。”   雷鸿喝令众护卫,将堂中犯人与家属带到后面去,留出大片的空地。   围观者议论纷纷:“麻袋里有东西吗?这么瘪,装不下人吧?”   “装不下人,总不能是鬼吧?”   这话引得一群人嘘他:“别吓唬人!”   也有人道:“说不定真是呢?贺家又没别人进去,不是蒲氏做的,可不就是鬼?”   这番话说得大家毛毛的,一个个盯着麻袋看。   雷鸿解下绳索。   片刻后,麻袋微微起伏,一条细细的小白蛇从中探出脑袋。   “蛇!蛇!”   “怎么是条蛇?”   明湘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臂,头皮发麻:“有蛇啊!”   明皓奇了:“真凶是这条蛇?”   明微眉头微蹙,盯着小白蛇若有所思。   知府糊涂了,问道:“蒋大人,您的意思是,毒死贺大的是这条蛇?不是说他身上没有外伤吗?”   “中蛇毒不一定要咬。”蒋文峰道,“雷鸿,你怎么抓到这条蛇的,告诉吴知府。”   “是。”雷鸿大声道,“属下遵大人之命,去往贺家,发现厨房窗台上有一条缝,便烧了热水,放在窗台上用热气熏。如此数回,终于看到这条蛇探出头,就将它抓了回来。”   蒋文峰望向知府:“吴知府,这下明白了吧?”   那位永平县令苍白着脸:“厨房窗台的缝隙里住了一条蛇,蒲氏将汤面放在那里,这条蛇被热气所熏,滴落了毒液……”   他真的判了冤案!   “究竟是不是,我们可以再验证一下。”蒋文峰道,“且寻一只鸡来,喂它蛇毒,再叫仵作来验,是否与贺大死时一模一样。”   他说罢,雷鸿便打算去抓这条蛇。   他双指如电,一出手便去夹小白蛇的头部要害处。只要夹住了这处,就咬不了人了。   先前雷鸿也是这么抓住小白蛇的,自觉应当手到擒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夹住时,意外突然发生。   小白蛇尾巴一甩,竟然转了个头,朝他手指咬下。   雷鸿大惊,反手一掌。   掌风将小白蛇推开,往另一边甩去。   “啊!”围观的百姓惊呼。   这蛇被甩到另一名护卫身上。那护卫毫无防备,眼看就要被咬中,胡乱舞刀,竟将小白蛇抛向其中一个雅座。   因为抛得高,小白蛇直接抛过了竹帘,从上面落了进去。   “啊!”一声尖叫,明湘跳了出来。   正在堂中观看审案的明晟一呆:“阿湘!”   “啊!”这公鸭嗓属于明皓,他也蹦出来了。   “六弟!”明晟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紧接着,明湘的话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窖:“七姐,七姐还在里面!”她指着雅座喊。   雷鸿已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扯下竹帘,拔刀而出。   “蛇在哪……”   最后一个“里”字,被他吞了回去。   雅座的角落,一名少女端坐饮茶,听得雷鸿的声音,转头向外看过来。   眉如远山聚,眼是水波横。   芙蓉初绽,春色在堂。   周遭顿时一静。   满堂的慌乱,映着她神情淡泊的脸庞。刹时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水墨背景,只她一人,独聚色彩。   “在那里!”   明湘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雷鸿收束心神,向她所指看去,又是一怔。   那条小白蛇就在茶盘中,一根筷子穿头而过,正中要害,将它牢牢钉在一块发糕上。   鲜血流出来,浸红了发糕,蛇尾扭了两下,慢慢不动了。   雷鸿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姑娘,这蛇……是你杀的?” 第27章 问名   明微起身施礼,然后回答:“方才这蛇突然掉进来,小女一时受惊,手里正好拿着筷子,便往前一插,没想到插个正着。扰了大人问案,真是对不住。”   雷鸿心道,我信你才有鬼。看这镇定的样子,说自己受惊,别开玩笑了……   那边蒋文峰已然出声:“姑娘无事便好。此蛇虽死,毒腺还在,仍可继续。雷鸿,将蛇尸拿来。”   “是。”雷鸿拔下筷子,取下蛇尸,回到堂中。   审案继续进行,只是被这一打岔,众人远没有先前那样精神集中了。不少人心神不宁,眼前仿佛还留着方才惊鸿一瞥的情形。   这是谁家姑娘?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明湘飞快地扑回去,焦急地问:“七姐,你没事吧?那蛇有没有咬你?”   “小七!”明晟跟着急步上前。   明皓也吓坏了,三人围着明微。   “没事。”明微伸出光洁的手掌翻转两下:“你们看,好好的,没被咬。”   “谢天谢地。”明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要是七姐有事,她一定会被爹打断腿的……   想到这里,明湘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她爹,以及二伯,就在这个大堂上!   完了,她带着七姐偷溜出来的事,被抓个正着……   大堂上,问案继续进行。店家从厨房抓了只鸡试毒,那鸡扑棱了两下,就气绝了。   仵作上来验尸,回道:“回禀大人,鸡之死状,确与贺大一模一样。”   好了,真相大白。   蒋文峰当场结案:“三树村贺大毒杀一案,现已查明,乃意外中蛇毒所致。其儿媳蒲氏无罪,当庭开释。”   米婆婆大喜,摸索着跪下去:“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贺氏母子也是连连叩谢。   只蒲氏还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洗清了罪名。直到女儿扑进怀里放声大哭,才回过神来。   “多谢大人!民妇一生一世牢记大人恩情!”   她不用砍头了,她可以回家了!   拦轿喊冤,终于有了个完美的结果。   临桌的书生感叹:“蒋大人果然非同一般,我们都没看出问题来,他竟能一眼看出真凶所在。”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百姓们心满意足,纷纷散去。   而官员士绅们,也准备登车上轿了。   吴知府的脸色有些难看。   没想到这事居然真让蒋文峰做成了。   换句话说,他和永平县的脸丢定了!   今后再有提起蒋青天之名,必然会加上他吴宏这一段。   这也罢了,不过名声有瑕,他又不是那等极力追求官声的人。   只是蒋文峰一来,就当众平了一件冤案,气势一盛,只怕难以遏制。   巡按御史这玩意儿,天生就是地方官的对头。   他们在地方经营日久,谁愿意来个莫名其妙的人,对自己指手划脚?   “蒋大人真是惊才绝艳啊!”吴知府挤出笑容,恭维,“这案子我们都没审出不对,若不是您来了,只怕真就成冤案了。”   蒋文峰笑笑:“审案不过细心二字,吴大人过誉了。”   “您当得起,毕竟是一条人命!您这样的人物来了东宁,真是我东宁之幸,我等要好好向大人请教才是。还望大人不吝赐教,多教我们几手绝招啊!”   “吴大人太客气了,本官哪有什么绝招?不过多多用心而已。若是判了冤案,死的是一个人,毁的却是一个家庭。只要想到这点,不能不用心!”   “您说的是……”   另一边,明湘缩在明微身后,胆战心惊地看着明四老爷铁青的脸。   完了完了,以她爹的脾气,明湘觉得自己的腿保不住了……   这时,他们听到阿绾姑娘那柔美的声音:“请问,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明家众人闻言,脸色瞬变。   他们转过头,便见那位容貌仪态不输高门千金的阿绾姑娘,已经出了雅座,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而目光不容错辨地投向明微!   他们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传闻。   杨三公子行事荒唐,好酒好色!   方才那一幕,定然被他看入眼了。   完了,这下才是真完了!   阿绾又问了一句:“请问,这位姑娘是哪家千金?”   明二老爷硬着头皮上前,拱手回道:“我等南乡侯明氏后人。”   “原来是明相之后,”阿绾颔首而笑,“果真名无虚立。”   雅座竹帘撩起,那位杨公子跨出来,轻飘飘扫过来一眼:“都说明相不止才华横溢,而且容貌过人,我原不信的,现下倒是信了。”   说罢,他双手背在身后,折扇一下一下随意敲着,目不斜视出了茶寮。   听得此言,在场的士绅不由将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向明家诸人。   这位杨公子的名声,知道的人可不少。   看样子,他是瞧上明家姑娘了。   啧啧,真不知道该同情他们,还是该羡慕他们。   明家再落魄,也是开国名相的子孙,断没有将自家姑娘送给一个纨绔做妾的道理。不过,说不准这杨公子被美色迷了眼,愿意娶为正妻呢?   毕竟这位杨公子的荒唐是出了名的。   明四老爷脸色难看至极,原想调侃几句的士绅,见状也不多说了,跟随知府身后离开。   明湘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叫道:“他什么意思啊?”   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明四老爷眼睛喷火:“你还敢问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明湘缩着脑袋。   四老爷哪会不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性,怒气冲冲:“你们跑出来就算了,还将小七也带出来!好了,现在惹祸了,满意了?”   明湘哭丧着脸:“我哪知道那蛇会掉进来,本来藏得好好的……”   “你还敢说!”四老爷气得想操棍子,打断她的腿!   “行啦!”二老爷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都已经被看见了,再责骂也没意义,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四老爷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得一甩袖,先行一步出了茶寮。   二老爷摇了摇头,对明晟道:“你带弟弟妹妹回去。”   “是。”明晟应下。   等二老爷也离开,他指着明湘。   明湘抢先说话:“我知道我错啦!等会儿回去肯定要挨打,四哥你晚点说行吗?”   明晟只得叹一口气,对明微道:“走吧,四哥送你回去。” 第28章 受罚   “跪下!”   “扑通!”“扑通!”   明湘和明皓一个字也不敢说,垂着头挨训。   明微看了看,也在明湘身边跪下来。   四老爷双眉一轩,语气很冲,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不用跪!回余芳园去。”   明湘和明皓偷偷朝她看,眼神羡慕坏了。   明微顺从地起身,向脸色难看的四老爷,以及面无表情的二老爷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晟等在外头,看她出来,松了口气。   两人听到屋里传来四老爷的喝骂:“你们俩胆子够大的!偷溜出去不说,居然把小七也带出去!不知道她跟你们不一样吗?”   明湘弱弱地反驳:“哪里不一样了?七姐病都好了……”   “你还有理了!”   明湘不敢再说话。   “平日跟个猴儿一样,都由着你,谁知道你越闹越不像话!把六哥儿带坏不说,连小七也拐带上了……”   屋外,明微和明晟对视一眼。   明晟小声:“肯定要打了。”   果然,四老爷将两人训了一顿,吩咐上家法。   接着,屋里传来明湘和明皓的呼痛声。   两人各自被打了十下,又罚跪:“跪到明天早上再回去!”   明湘眼泪汪汪:“那晚饭……”   “你还想吃饭?”四老爷拉高声调,“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知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过两年到别人家去,要还这么闹,不得把你送回来!看六哥儿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这事是你撺掇的?跪着好好反省!”   听到这里,明晟道:“行了,我们回去吧。他们俩活蹦乱跳的,跪一晚上不是什么大事。”   “嗯……”明微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小时候练武学艺,吃过的苦比这个多多了。   两人趁二老爷和四老爷还没出来,赶紧离开祠堂。   “小七。”   “嗯?”   明晟看着她平静的脸庞,不由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微笑:“当然不一样,我病好了啊!”   明晟想说不是这样,张了张嘴,又吞回去。   现在这个明微,太陌生了,莫名让他有一种不敢造次的感觉,和以前那个傻傻的小七完全不一样。   明明他才是哥哥。   想了想,他说:“你以后别跟着阿湘胡闹,人都不带,万一遇到麻烦怎么办?要是想出去,就来找四哥。”   明微转头看他,问:“四哥不回京城了吗?”   “呃……”明晟在京城进学,这次回来,是放春假,本来早该回去的,是明老夫人舍不得,才叫他多留一阵。   明微就道:“四哥放心吧,我以后想出去,定然禀告母亲。”   “嗯……”   说话间,两人到了余芳园。   明三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看到她过来,快步迎上前。   她一句“娘”还没出口,身上先挨了一掌,然后就是明三夫人的哭声:“你这个孽障,想急死为娘吗?一没留神就偷溜出去,出了事怎么办?”   明微低下头,乖乖认错:“娘,我错了,你罚我吧!”   明三夫人捶了她几下,却又哭着笑了:“我家小七也会偷溜出去玩了,娘好高兴!”   明微又感动又心酸。   都说明湘胡闹,其实明三夫人何其羡慕?她宁愿女儿胡闹些,至少是个正常的、快活的孩子。   童嬷嬷劝解:“夫人,小姐这么些年,从来没出过明府,难免对外面好奇。现下小姐好了,日后夫人可以自己带小姐出去。”   又对明微道:“下次不可如此。中午用饭找不着小姐,夫人都要急疯了。想出去,要跟夫人说。”   “知道了。”明微听话应下。   明三夫人擦去泪痕,对送她回来明晟露出笑容:“晟哥儿既然来了,进来坐坐吧?”   明晟低头施了一礼:“不了,我娘还在等我呢!”   明三夫人便不勉强,谢过他,领着明微回去。一路嘘寒问暖,问她出去都看了些什么。   明微只说,她与明湘明皓看到了蒋大人,其他的并不多提。   用过晚饭,明三夫人吩咐素节:“叫厨房做一笼鲜肉包,还有肉干……”林林总总数样吃食。   明微问:“娘,才吃过饭,要这些做什么?”   明三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是给你的。”   “我?可我吃饱了呀!”   “阿湘和皓哥儿不是在罚跪么?”明三夫人道,“你带着多福,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去。要不是带你出门,他们不会罚得这样重。虽说是一家手足,但也要有来有往,这样才能一直好下去。”   “嗯,我懂了。”   慈母之心,明微怎会不懂?先前明七小姐病着,与兄弟姐妹并不亲近,现下好了,总要有几个玩伴。   明三夫人又道:“不过,你也要记住。阿湘性子有些胡闹,皓哥儿拗不过她,与他们一起玩耍,凡事要慎思,像今天这样的事,不能再做第二回。”   “我知道了,以后就算要出去,也会叫娘知道。”明微乖巧回答。   明三夫人笑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好孩子。”   ……   眼看外面天黑了,祠堂里越发安静,明湘挪了挪跪得酸痛的腿,揉着饿得咕噜叫的肚子。   “好饿啊!”她双眼无神,看着上面的祖宗牌位。好像芝麻糕哦……   明皓也是蔫蔫的样子。   十三岁的孩子,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最不经饿。他们俩中午就没正经吃,这会儿只能吞口水止饿。   “我要吃糖醋里脊、四喜丸子、炖羊肉、玉带羹、蟹酿橙……”明湘喃喃自语。   “你能别说了吗?”明皓很暴躁,“都怪你!还说有事你负责,结果临到头,还不是我一起受罚?”   明湘心虚:“我就这么一说……”   明皓被坑很多回了,早就麻木了。再加上肚子饿得厉害,只能控制情绪,节省力气:“我不要这么多菜,来两个大肉包子就行。”   明湘对手指:“有大肉包子也行啊!最好还来一碗羊乳,加杏仁煮过,调上蜂蜜……啊,我好像闻到肉包子的香味了!”   明皓讥笑:“没睡着就开始做梦了。这回我爹和四叔都很生气,我娘和四婶肯定不敢来送吃的。”   说着,他抽了抽鼻子。咦,他也产生幻觉了吗?   明湘也觉得自己在做梦,有气无力地塌着肩:“现在谁要给我个大肉包子,我就叫他爹!”反正自己那个爹凶得要死,换掉换掉!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真的吗?” 第29章 送食   “七姐!”明湘瞪大眼。   “嘘!”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吩咐,“多福,你到外面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记得通风报信。”   “是。”多福搁下食盒,转身出去了。   两小只的注意力都在食盒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明微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问:“刚才谁说,给个大肉包子就喊爹的?”   明湘吐吐舌头,脸皮厚如城墙:“我敢叫,七姐你敢应吗?”   食盒第一层,搁着一张白瓷碟,白胖可爱的包子围了一圈,冒着细细的白烟,香气勾鼻。   “算你厉害!”明微把包子拍她手上,“吃吧。”   热腾腾的肉包子,瞬间激活了两个人的食欲,明湘和明皓捧起来就往嘴里塞,活像饿了三天的小乞儿。   充满谷物甜香的面皮,发得刚刚好,一咬一口油的肉馅,咸香适口……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明微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打开第二层,对明湘道:“你要的羊乳,加杏仁煮过,还调了蜂蜜的。”   小巧的碗内,奶白色的羊乳散发着蜂蜜的甜腻香味。   明湘小小地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端过来。   唔,好满足……   明微又打开第三层,将肉干、蜜枣、米糕等分给他们:“塞到袖子里,饿了就吃一点,小心不要让人发现。”   “嗯嗯。”这种事,明湘很老练了。   倒是明皓挺不好意思的:“七姐,谢谢你。”   “这件事我也有份,总不能光让你们担责任。”明微剥了颗松子糖放嘴里,“你们以前常受罚?”   “主要是八姐啦!”明皓先告状,“每次都说她负责,最后还不是连我一起罚!”   “那你还每次都听她骗。”   明皓:“……”   “七姐,别听他的。”明湘一边啃肉干一边说,“其实他也想溜出去玩,我只是给他一个理由而已。”   “那还要谢谢你了!”明皓嘲讽。   “你知道就好!”明湘大言不惭。   明微莞尔,他们姐弟,让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她十岁那年,时局已经很乱了。   师父在战乱后捡到一个小孩,见他孤苦无依,又颇有天分,就收为弟子。   这就是小师弟。   她虽然生在乱世,却有师父从小照顾,除了练功,并没有吃多少苦,难免有些孩子气。   有时候偷懒,就找小师弟当借口。   小师弟总是老老实实替她背锅,虽然每回都会被师父看穿。   后来,小师弟死了。   和师父一起死在贼人围攻之下。   想到那一幕,明微眼睛发红。   不急,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现在她回到了七十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扭转天下运势,改变历史走向。   师父不会死,小师弟也不会死。   她会将这一切,消灭于萌芽。   “我们不该带七姐出去的。”明皓说,“那个杨公子,问了七姐的身份,还不知道想怎么样呢!”   提到这个,明湘也很沮丧:“都怪我……”   明微倒是无所谓:“他能怎么样?就算要抢,我也不是他想抢就能抢的。”   她祖辈为官,父亲生前为官,家中叔伯也在做官。   正经的官家女,不是随便能动的。   “他要直接抢,我们倒不怕。”明皓道,“怕就怕他使阴招,到时候连累七姐坏了名声。”   “是啊!七姐你不知道,那些阴私手段才防不胜防。”明湘垂头丧气,“大姐的例子在前面呢!”   “大姐?”明微记得,大小姐是二老爷的长女,出嫁多年。   明湘觑了明皓一眼:“不知道六弟还记不记得,这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们那会儿还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我娘,后来为了警告我,才说的。”   明皓迷糊地看着她:“六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就记得……姐姐在出阁前病了一场,好了就出嫁了。”   “其实大姐不是病了。”明湘低头把玩着手指,“她是……被人轻薄了。”   “什么?”明皓大惊失色。   这是他亲姐姐,虽然出嫁后多年不见,但幼时天天跟他在一块的。   “怎么会被人轻薄了?”明微觉得奇怪,“家里不可能,去外面肯定带着人吧?”   “具体我娘没说,只说大姐去别家玩耍时,中了圈套,被人占了便宜。为了瞒下这个事,大姐回来就称病,然后相了一户人家,远嫁了。”   明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中喃喃:“难怪……”   难怪姐姐嫁得那么远,难怪她从来不回家省亲。难怪娘从来不提姐姐,难怪他有一次听过爹娘为姐姐的事吵架!   说起来,他记得幼时爹娘感情没这么差,莫非就是因为姐姐的事……   明微发现他脸色不对:“六弟?”   明皓狠狠抹了把脸,压低的声音带着杀气:“是谁干的?”   “我娘不说。”明湘安慰,“六弟,你别急。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家里能报仇肯定已经报仇了。”   好半天,明皓才压下情绪:“嗯。”   “七姐,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别人怀有恶意,总能找到机会下手。”一向胡闹的明湘,一脸郑重地告诫。   明微心里暖暖的,柔声应下:“好,我记住了。”   眼看快要落锁了,明微起身:“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天黑,七姐走慢些。”   “放心。”   明微带上空食盒,出去和多福会合。   ……   流景堂内,寂然无声。   明三夫人静静抄着经。   自从明微病好,她将抄经时间改到下午,晚上很少到这里来了。   不多时,门被推开,二老爷走了进来。   “你倒是心诚,小七病都好了,还天天抄。”   明三夫人不言不语,直到抄完最后一节,搁笔收纸,才转过身来。   她语气带着嘲弄:“你忽然传信说有要事,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事,在你眼中算得上要事?”   二老爷慢慢呷了口茶,才道:“小七的事,算不算要事?”   明三夫人一怔,随即脸上浮起怒色:“我跟你说过,不要动小七!如果你敢动小七,我们就鱼死网破!”   二老爷轻轻一笑:“看你,急什么?小七是你女儿,也是我侄女,难道我不为她想?就是为她好,才来找你。”   听得中间那句,明三夫人嘲讽之色更浓,冷冷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第30章 肮脏   二老爷慢慢转动着手中茶杯:“小七没跟你说,他们去看巡按御史的时候,遇到什么事吧?”   明三夫人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二老爷语气赞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怕你会担心,一个字都不说。先前人人都说你养了个痴儿,再费心教导也是无用。现下看来,小七真是没辜负你这十几年吃的苦。”   “明英!”三夫人厉声呼喝他的名字,“你有话就说,别玩攻心那套!”   虽然看穿了二老爷的把戏,但她的强硬,正说明了内心的恐慌。   二老爷笑了,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细的纹路更显成熟稳重。   明家人生得好相貌,他虽不如三、四两位俊逸风流,却也是仪表堂堂。初见之人看外表,只当他是个端方君子。   “看你,急什么?我还能不告诉你?”   二老爷欣赏着明三夫人因为发怒而越发明媚的脸庞,暗叹这张脸真是受尽老天偏爱。三十多岁的人了,不但不见容颜失色,反倒比年轻时更添韵味。   “蒋文峰此次巡察各府,圣上另外下了一道圣命,你知道吧?”   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前几天四夫人才来过。   想到四夫人的话,她脸色发白:“博陵侯府,杨三公子?”   二老爷颔首:“正是。”   “他看到了小七?”   二老爷注视着她:“小七生得像你,眉毛轮廓却似三弟,虽不及你明艳柔媚,却更显出尘。这人哪,越是清高干净,越容易引人攀折,相信你有很深的体会。”   明三夫人面容有轻微的扭曲,随即闭了闭眼,平静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二老爷淡淡笑了笑:“其实这事,你先前就答应过,只是为了小七,你该更用心些。”   明三夫人拧眉:“你先前说的人,就是这位杨公子?”   二老爷颔首:“不错。”   “这倒叫人费解了。先前那些人,哪个不是手握大权?这杨公子虽然颇得圣宠,可博陵侯府早就退出了权力中枢。他有什么分量值得你如此看重?”   她身份特殊,便是二老爷起了龌龊的心思,能见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一年都未必有一个。   二老爷笑了:“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侯府公子?别忘了,他身上还挂着一个职务,皇城司提点。”   “这又如何?他如此荒唐,难道圣上还真的委以重任?”   二老爷摇头:“皇城司是圣上的耳目,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怎么会随便给人?圣上让他随蒋文峰前来东宁,绝对不是让他找借口玩耍的。”   “照你这么说,这位杨公子深藏不露?”   二老爷淡笑,又用那种温柔到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这一点,就需要你去探听了。”   明三夫人咬了咬牙,忍着气道:“这也太荒唐了。这位杨公子才几岁?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他母亲了,你叫我去……便是我忍得,他也会不喜吧?”   二老爷笑得高深莫测:“你虽才思灵敏,可对男人的心思还是把握不透。对美貌而风韵犹存的女性长辈,谁没点龌龊的心思?孩童时期恋母,待长大成人,多少会在他人身上有所投射……他在京城那般风光,年轻稚嫩的美人见得多了,只怕这样更新鲜。”   明三夫人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肮脏!”   “哈哈哈哈!”二老爷起身,“男人就是这么肮脏的东西,都十年了,你还看不透吗?”   他走到门边,停了下:“你与小七形貌相似,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他对小七的心思就淡了。不然,便是不能强抢,亦有千百种方法叫我们吃了亏,也只能咽下去。”   二老爷走了。   烛光明灭不定映着明三夫人的脸庞。   很快,门又被推开,童嬷嬷出现在那里:“夫人。”   明三夫人连忙收起自己的浮思,快步迎过去:“嬷嬷,半夜风大,你怎么来了?”   童嬷嬷看着她:“奴婢担心您。”   明三夫人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童嬷嬷欲言又止。   “嬷嬷,有话直说吧。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原就是最亲的人。”   童嬷嬷便道:“方才奴婢就守在外面,您与二老爷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夫人,我们还是尽早进京吧,这明家不能留了!”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只是想走,也得他们愿意放人才行。”   童嬷嬷面露心疼,握着她的手道:“舅老爷的信一到,夫人就借口小姐的婚事,马上进京。小姐现在病好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起什么龌龊心思。”   “嬷嬷说的是。”明三夫人低声,“为了小七,我也不能在明家留下去了。”   ……   夜色静谧,二老爷从余芳园出来,进入夹道。   一盏灯笼摇摇曳曳,从那头晃过来。   夹道长而窄,避无可避。   二老爷停在路边,刚刚端出严正端肃的脸,耳边已传来惊讶的声音:“二伯?”   二老爷看着明微主仆走近,多福手里还提着食盒,去了哪里都不用猜。   “给六哥儿和阿湘送吃食?”他语气平稳。   夜灯下的少女羞涩地笑笑,不好意思地偷眼看他脸色,声音清柔:“六弟和八妹都受罚了,就我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二伯您别生气,就这一回,以后不敢送了……”   活脱脱一个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担心长辈责骂的孩子。   二老爷不由想起白天,她面对那条蛇冷静的样子。   或许是刚刚病好,反应还有点迟钝,忘了害怕吧?   也是,傻了十几年,难免和常人有点不同。至于什么侍奉玄女娘娘的说辞……便是她的魂魄真在玄女娘娘那里,又怎么样?不在俗世生活过,又哪里懂得人心?   二老爷温言道:“此事下不为例。以后别跟着他们胡闹,想想你娘,她为了你不容易。”   “是。”   “回去吧。”二老爷让了让,像个关心她的长辈一样叮嘱,“虽是自己家,入夜也要早些回屋。”   “知道了,您也早些安歇。”   明微低头施礼,与他错身而过。   走到夹道尽头,转过弯,她脸上的羞涩立时不见踪影。   她仰头看着天上弦月,目光沉沉。   大半夜的,二老爷来余芳园做什么? 第31章 金簪   明微回身,却见多福一脸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多福欲言又止。   明微就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多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时候怪怪的。”   “哦?”明微笑容不变,“哪里怪了?”   多福见她不生气,才大着胆子道:“小姐在长辈面前总是很乖巧,但是人一走就……”   明微一愕,低声笑了出来。   多福被她笑得心里发虚:“奴婢错了,不该说小姐的坏话……”   “你没错。”明微含笑看着她,“说真话怎么会有错?日后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说。当然,外人面前还是要缄口的。”   “奴婢懂!”多福忙道,“不可说主人是非。”   “错。”   多福糊涂地看着她。哪里错了?   “是不可说人是非。”   多福更糊涂了。一个字,有差吗?   明微不再跟她解释,转身进园子。   屋里亮着灯,明三夫人在等她。   “娘。”正如多福所说,到了母亲面前,明微自动变为乖巧模样,两者转换自如。   明三夫人先摸了摸她的手,确定不凉,才帮她脱了外衫。   “阿湘和皓哥儿还好吧?”   “好着呢!四叔打得不重,他们也被罚习惯了。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吃的……”   明三夫人看着女儿。   烛光温暖,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显得分外娇柔灵动,便让她想起二老爷那句话来。   越是清高干净,越是引人攀折。   这孩子,傻了十几年,终于活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和小伙伴溜出去玩,半夜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叽叽喳喳说着相处的趣事……   她不求富,不求贵,只求女儿一生平安。   至少不能像她这样,让人随意攀折。   “小七。”   明微停下诉说。她看得出来,明三夫人有心事,才故意做出活泼的样子,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   可惜没什么成效,是二老爷过来说了什么吗?   明三夫人说的话,却不是她猜想的:“在你幼时,母亲给你订过亲。”   明微顿了下:“是舅舅家的表哥吗?我先前听童嬷嬷提过一句。”   “对。”明三夫人道,“先前你还小,一直没走礼。现下你已经十五,也该办起来了。”   明微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推托。   天行大阵将她的魂魄送来这个时代,不过是偷取了冥冥中的一线天机。   玄门中人,最看重天道轮回。换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别的什么。   所以相师多半五弊三缺,这是泄露天机的惩罚。   她要做的事,比之个人命运,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即便有邙山历代帝王的龙气镇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都不敢去猜想。   所以,她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人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   成婚生子,绝对不行。   但她一仰头,看到明三夫人的目光温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看着女儿长大成人,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或许就是一生最大的追求了。   罢了,先不提吧。   既然要将婚事摆上台面,总要去京城的吧?   到时候,还怕她想不到办法吓退那位五表哥?   保管把这件婚事退得漂漂亮亮,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微决定乖巧到底,便伏在明三夫人膝上,用小女儿的方式撒娇:“我听娘的,娘说怎样就怎样。”   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了,点她的鼻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黏着为娘,将来出嫁了可怎么办?”   “童嬷嬷不是说了吗?若是我出嫁,娘就在隔壁买间院子,这样我们还在一起。”   明微抱着她不肯放。   这就是对母亲撒娇的感觉吗?真是叫人恋恋不舍。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自从北齐灭国,她初时跟着师父四处奔走。后来,师父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命师继承人。   现在,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她遇到了这样一位好母亲,好像弥补了遗憾。这让她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肆意活泼过。   人啊,总是这样。有人撑起头上一片天,就可以继续做孩子。   以前是师父,现在是……母亲。   “真是个孩子。”明三夫人也很享受这种被女儿撒娇的感觉。   她想了想,从发间取下金簪。   “今年你十五,原该有及笄礼的。只是先前你病着,娘不好强求,就错过了。这根金簪,是你父亲送给为娘的定情物,这些年来,娘从不离身。现下给你,就当是补给你的及笄礼了。”   明三夫人平日装扮素淡,头上只这么一根金簪,从来不换。明微原以为是守寡的缘故,原来还有这番情由。   她不敢要:“娘,既是父亲送的,女儿岂敢夺了您的念想?”   这让她想起一件事。师父总是随身带着一柄木梳,日日夜夜从不离身。后来,师父受伤难愈,自觉时日无多,才将木梳的来历告诉她……   爱之深,即便只是一点点念想,也要拼力留住。   明三夫人轻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你就是娘最大的念想,再珍贵的死物,又如何及得上你?”   她将女儿扶到镜前:“来,娘给你戴上。”   镜中少女眉目婉约,天生丽质。   美貌是上天的恩赐,可有时候也是灾难的来源。   明三夫人将金簪轻轻推进去,听着女儿小声嘟囔:“太华贵了,总觉得不衬,还是娘戴着好看。”   她笑了:“嫌老气平日不戴就是,只是这簪你要保管好,不能丢了。”   “嗯,我一定好好保管,簪在人在,簪亡人……”后面那个字没敢说。   明三夫人捏了下她的脸颊:“这是哪里学来的怪话?别是阿湘那里看的杂书吧?”   “娘!”明微不想答,索性抱住她的腰。   明三夫人看着镜中相拥的母女,眉眼间是纯然的喜悦:“及笄后就是大人了。我的小七,终于长大了……” 第32章 白蛇   “小姐,床铺好了,奴婢服侍您休息?”多福来问。   明微却对她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来。”   多福点头称是,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屋子,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   事实上么……   明微看着床铺角落的明七小姐。   “抱歉,抢了你的母亲。”她说。   残魂听得声音,茫然抬起头,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明微一怔,自嘲地笑笑:“我在道什么歉?既然认定这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惺惺作态?装了十几年的正派人,就真以为自己是正派人了吗?”   她回身打开窗户,月华照进来,铺出一地温柔水色。   “还不出来?”她冷声道。   无人回应。   明微冷笑一声:“我脾气不怎么好,如果你不自己出来,而是让我揪出来,下场也会不怎么好。”   过了一会儿,一道淡薄的烟气从她袖中逸出,在月色中化成一条细细的绳状物,那昂起的头冠,分明是蛇的模样。   “你、你好凶……”   细细弱弱的声音,像个幼童,带着委屈控诉:“明明是你杀了我,还凶……”   明微双手拢在袖中,冷淡地看着它:“你杀了人,杀人偿命,这句话没听过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细小的声音更委屈了,“她把汤放在下面,热气熏得我很难受……”   “不管什么原因,人都是因你而死。因食而杀是天道轮回,否则便是杀业。他死,你还命,天经地义。”   “这、这……”   “你若不死,身负这罪业,便是生出灵性,终究也是难逃天遣。试想,有朝一日你功德圆满,却因为罪业脱不去妖身,到时候再还,就没那么容易了。”   细弱的声音充满不解:“为什么不容易?那时我法力高深,不是更好还报吗?”   明微笑笑:“还记得你一位前辈吗?她和你一样,也是条白蛇,在青城山修炼了一千七百年……”   “我知道!”它骄傲地说,“她是我们白蛇一族的表率!”   明微续下去:“因为早年的一段因果,她已经功德圆满,却不得不入红尘,还报恩情。结果想必你也知道,她险些万劫不复。”   “嗯……”   明微循循善诱:“你想想,是现在还命,干脆利落的好,还是将来冒着功亏一篑的风险,再还报的好。”   经过一番思索,小白蛇道:“这么说,还是你帮了我?”   “可以这么说。”   “可是,”它的声音充满困惑,“我现在没有肉身了,虽然还了因果,但也要重新去投胎,不是都白费了吗?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   “谁说一定要有肉身才能继续修炼?”明微继续教它,“妖与灵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肉身。灵寄于物,妖寄于肉。没了肉身,你现在与灵是一样的。”   “这……”它想了半天,觉得好有道理,“你是说,我可以把自己当成灵修炼,不用重新投胎?”   明微高深莫测地笑:“你自己也说了,下一世能不能修出灵性都不知道。万一生为蜉蝣,朝生暮死,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投胎有风险,转世须谨慎。”   小白蛇很为难:“但是,灵修炼得好慢。百年的时间,它们只能修炼出微弱的意识。”   明微却道:“单独为灵,修炼当然慢。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让灵的修炼速度大大加快,甚至比妖还快。”   “是什么办法?”   “灵之所以修炼慢,是因为它没有肉身,无法聚天地灵气。如果有人反哺灵气,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啊!”小白蛇突然想起来了,“你是说,与人结契?我好像听说过,这世间有一种人,叫做玄士。他们和妖灵一样修炼,用法力维护人间秩序。如果有妖鬼作乱,他们就会出面平定。你、你是玄士吗?”   声音怯怯的,带着天然的敬畏。   “确切地说,”明微顿了下,“我是命师。”   “命师?是算命的吗?”   “那叫相师。”明微对它解释,“命师是一个敬称,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用。所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小白蛇努力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命师,是最厉害的玄士?”   “对。”明微露出和蔼的微笑。   “你这么厉害啊……”   明微并不作答,只问:“那你要不要与我结契?现下我遇到了一点麻烦,原本结契的灵不在了。你虽然弱了些,到底还算可用。”   “我可以吗?”小白蛇受宠若惊。   它听说,只有非常厉害的妖灵,才能与人结契。   “若我原身还在,自然不行。不过,我现在正落难,一时不趁手,只能降低要求了。”   “嗯嗯。”小白蛇深觉自己捡了大便宜。丢了肉身,居然有玄士愿意与它结契。它只是一条修出灵性不久的小蛇,一个有武功的人就能收拾掉。   “要怎么做?”细细的声音,透出渴望。   明微从针线篮里捡出剪刀,在手指上轻轻一划,挤出血珠。   “食我血气,与我同生,听我之命,反哺汝身。”   小白蛇的影子重新化为烟气,聚在她的指尖。   血液慢慢被吸干,原本淡薄的烟气逐渐变得凝实。待它重新化形,已经能看出原身的形状。   “大人。”蛇头低了下来,“请您吩咐。”   “你现在太弱,暂时就看家吧。”明微重新将手拢回袖中,目光投向窗外,“日精月华,不可错过,你先将形体修出来。”   “是。”   “看到湖边那棵树了吗?那里有一只凶灵,别去招惹它。其他地方,你随意来去。”   “是。”   “我要休息了,你去吧。”   “遵命。”   它重新化为烟气,遁出窗户,很快化出蛇形,钻进草丛不见了。   真是本性难移。   明微笑了笑,自言自语:“乡下蛇,真好骗。”   愿意结契的灵哪那么常见?便是玄士,也不是每个人都有。   说起来,那位蒋大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分明不是玄士,为何会有灵随身相伴?   “这世间的秘密,可真多啊……”   明微拔下头上金簪,将层层累丝的簪头扭了下,便露出了里面的构造。   但她什么也没做,把簪头按回去,关上窗,准备休息了。 第33章 热闹   明湘跪完祠堂,回去趴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   惹出这样的麻烦,四老爷管她管得紧,勒令她不许出门。明湘没处可去,闲得发慌,只能天天跑来余芳园找明微说话。   明微就问她:“六弟呢?怎么不去找他玩?”   明湘坐在长廊上,一边啃着秘制果脯,一边看她击剑:“他是男孩子啊,要上学的。”   “那你为什么没上学?不是有女学的吗?”   “咦,七姐你居然知道女学!”明湘惊奇,“原本是有女学的,可是去年先生嫁人了,一直没找着好的。我爹说,与其让我在外面瞎跑,不如跟着娘好好学掌家……”   明微停下来,接过多福递来的手巾擦掉脸上的汗,不由笑了:“四叔真了解你。”   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了明湘的感慨:“说起来,以前上学的时候好自由,认识的朋友也多,不用天天困在宅子里……”   所以,这就是女学的意义。   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就不会想当笼中鸟。   她略微休息一会儿,重新握起竹剑。   “七姐,你这个好好玩啊!”明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竹剑。   “这不是玩,是练功。”明微说。   命师怎么能手无缚鸡之力?驱鬼镇邪,都是要花费力气的。再说,法力能对付妖鬼,可对付不了心怀恶意的人。   她身体好些,便让人做了竹剑和木人,打算一步步把武功捡回来。   这具身体已经十五了,错过打基础的最佳时机,想练成绝顶高手几乎不可能。但只要勤加练习,再用金针刺穴打通经脉,加上药浴,至少能练成普通高手。   这就够用了。   “练功?也是玄女娘娘教的吗?”   “对啊!”明微随口一答。   “那你也教教我吧?那天你翻墙好利索,我要是有这个本事,以后想溜出去就容易了。”   明微忍笑:“教你可以,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啊?”   明湘想说,带你一起溜出去玩。可一想到前几天惹的祸,就蔫了。   明微便道:“这样吧,我闲着无聊,你每天来陪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解闷,怎么样?”   “好啊好啊!”明湘点头如捣蒜。就算没这个条件,她也是要来的。   于是明微挥挥手:“去换衣裳。”   多福就问:“小姐,先拿件没穿过的,给八小姐换上?”   “嗯。”   她们相差两岁,明湘活泼爱动,明七小姐却常年困在屋里,因此身量差得不多。   “走走走!”明湘兴高采烈。练功诶,听起来好好玩!   明微也笑眯眯。   让她多高兴一会儿,等等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余芳园里很快响起了明湘的叫苦声。   童嬷嬷理完事,就见自家夫人站在轩窗下,望着外面出神。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   院子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木人,两个穿窄袖练功服的小姑娘各自拿着一柄竹剑,对着木人戳戳刺刺。   其中一个时不时放下竹剑,去纠正另一个的动作,引得她叫苦不迭。而她一叫苦,一旁服侍的丫鬟就笑,周围弥漫着欢欣的气氛。   “小姐现在真好。”童嬷嬷不由感慨。   “是啊!”明三夫人喃喃,“太好了,好得我都不敢相信。”   “这有什么好不信的?都是福报。”童嬷嬷笑道,“是夫人诚心诚意感动了上天,感动了玄女娘娘!”   “可我总觉得不真实。”明三夫人低声道,“有时候半夜惊醒,忍不住问自己,这是小七吗?真的是小七吗?如果不是怎么办?她会不会哭,有没有受苦……”   说着,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夫人!”童嬷嬷慌忙道,“您在想什么?小姐不是好端端在这?怎么会哭,怎么会受苦?”   “可我不踏实啊……”   她看着院中的少女,眼神充满眷恋,又慢慢冷下。   “夫人……”   童嬷嬷的话还没出口,明三夫人已回过身,问她:“东边有信传来吗?”   东边,指的是东府,通常明三夫人这么问,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   童嬷嬷道:“还没有。”   “看来这回的事有点麻烦,都好几天了还没安排下来。”   童嬷嬷由衷道:“若是不用去,倒好了……”   明三夫人笑笑,她可不会这么天真,二老爷这么会算计的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忍着吧,只要忍过最后一回就真好了。   ……   又过了几天,明湘兴冲冲地跑过来,看到明微就喊:“七姐!出大事了!”   明微正在翻看书册。   在她的年代,许多书籍因为战乱遗失了,史料也变得残缺不全。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年代,看书是最快的途径。   她眼都没抬:“看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是有好大的热闹可以看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七姐懂我。”明湘叉腰大笑。   明微友善地提醒她:“注意仪态,你这样子要是让四婶看到,晚饭别想吃了。”   明湘连忙放下叉腰的手,凑到她面前说:“那位杨公子一进城,就被郡王府接回去了。为了招待这个表侄子,祈东郡王下了血本,不但把信园收拾出来给他住,还送过去好多美貌歌姬……”   “然后呢?”   “然后就出事啦!”明湘以袖盖面,哈哈哈笑了一会儿,继续道,“先是郡王一个小妾,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在信园迷了路,闯进了杨公子的屋子,过了半夜才被送出来。然后是郡王妃娘家的小姐,被人撞见跟杨公子单独在水阁幽会。听说郡王府现在都闹翻了,黎家要杨公子给个说法。”   明微拧了拧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郡王小妾闯进杨公子的屋子,还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别人撞见了,偷偷说出来的。毕竟信园那么大,人多嘴杂嘛!”   明微摇摇头:“就这事,也值得你看热闹看得这么开心?”   明湘笑眯了眼,“当然还有后续啦。那个蒋大人,到东宁第二天就开衙理事了,听说审出了不少冤假错案,现在名气可响亮了。黎家的人气不过,就把杨公子告到蒋大人那里……”   “……”明微不禁要问,“郡王妃这个娘家,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种风流韵事,吃亏的只会是女儿家,他们居然还敢告上衙门?” 第34章 噩梦   “这有什么?”明湘见怪不怪,“黎家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要不是祖上积德,跟着太祖混了个开国功臣,轮得到他们跟皇家结亲?”   她又不屑地笑:“闹了这么一出,这个女儿的名声肯定要坏,那就嫁不了高门了。索性赖上杨公子,成功的话,岂不是好?”   明微皱眉:“如果不成呢?”   “不能嫁高门的女儿,损失了又怎样?”明湘说得冷酷。   明微不语。   明湘安慰她:“七姐,你不是吓到了吧?没事,咱们家跟他们家不一样。”   明微对她一笑:“嗯。”   杨公子的闲事,也就是随便听一听。   她的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   ……   又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明微推开窗,一道烟气窜进屋里,在地上一滚,变成小白蛇的模样。   “大人。”   “感觉怎么样?”   小白蛇欢快地在屋里游了一圈:“法力涨得好快,好像比以前还强呢!”   明微笑道:“人为万物之灵,本就得天独厚。你食我精血,法力当然涨得快。相信过个三五年,你就能真正化形了。”   “真的吗?”小白蛇不敢相信,“我们妖要化形,最起码要修几百年呢!而且还有天劫……”   “这就是灵的好处,可以直接化形。”不过,灵的化形只是“形”而已。   明微不提这茬,只问它:“这座府邸,你都探过了吧?”   听她说到正事,小白蛇乖乖在地上盘好:“嗯。”   “东边我说的那个院子呢?有没有盯着?”   “有。”小白蛇昂起蛇冠,细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可是那个人身上,有我不喜欢的味道。”   “所以才叫你去盯啊!”明微柔声细语,“不喜欢,把他弄掉,不就闻不到了吗?”   小白蛇被她的强盗逻辑说服了:“有道理……”   “那你盯出什么结果来了?”   “我不敢靠近他,他屋子里好像有我讨厌的东西。”小白蛇说,“别的还没发现。”   明微点点头:“好,你继续盯。要特别留意,他是不是跟余芳园的人打交道。”   “是。”   说完事,小白蛇依旧化为一道烟气,从窗户遁出。   明微站在窗前,仰头看月。   花期已近,花儿或含苞或绽放,使得月色下的余芳园美不胜收。   可这美丽下面,究竟藏着多少污浊?   她要小白蛇盯的人,就是二老爷。   那天在夹道遇到他,明微直觉,他与明三夫人存在某种关联。   越是与明三夫人相处,她越是感觉到,对方心情沉重。   明明是母女欢悦的亲情时刻,却时不时出神。   她好像在等什么事,这件事让她心神不宁。   明微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已经把明三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就不能容忍别人让她不开心。   既然别人让明三夫人不开心,那她就让这个别人不开心。   这时,小白蛇忽然回来了。   “大人!”   明微听它声音焦急,便问:“出了什么事?”   “刚才有人递了张纸条进来,您的母亲就穿戴好出门了。”   明微眉头一皱:“去哪里?”   “您跟我来……”   ……   明三夫人在流景堂等了一会儿,听得门被推开。   回身一看,来的却不是预料中的人。   她皱眉:“六叔,你来做什么?”   六老爷带着酒意,倚在门上,扯着嘴角对她笑:“三嫂好无情啊!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义,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我来做什么?当然是与你联络感情了!”   说着,便要扑过来。   “站住!”明三夫人厉声喝止。   六老爷停下,略带困惑地抬了抬眉:“三嫂这么生气做什么?小弟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明三夫人冷声道:“二伯没跟你说过吗?不许你再来了。”   “嗐!”六老爷抱怨,“二哥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许我来,就许他独占?说起来,我比他还早呢!三嫂你也是的,眼里只有二哥没有我,递了几回话,你都不见,要不是这回借着二哥的名义,还见不着你。你就半点不念咱们的情分?”   “情分?”明三夫人目中透出凄凉与仇恨,“明荣,我与你有什么情分?你三哥死了,我只想安安生生抚养小七长大,了此余生。若不是你,我能落到如今这境地?现在我就算死了,也没脸去见小七她爹!你害我至此,还与我谈什么情分,可不可笑!”   六老爷讪笑:“三嫂你这话说的,三哥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为他守一辈子不成?你这般娇滴滴的美人儿,空守闺房岂不可怜?”   “呸!”明三夫人脸色铁青,指着门,“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滚!”   见她态度坚决,六老爷收起了脸上的笑,慢条斯理说道:“三嫂,容小弟提醒你,这事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说你不知廉耻。丈夫死了守不住,一家子的兄弟全都勾搭了个遍……啧啧,小七有个这样的母亲,多可怜啊!”   明三夫人气得直抖:“你拿小七威胁我?”   六老爷似笑非笑:“这怎么叫威胁?只是提醒三嫂,女儿家的名声多重要,如果她有个失贞的母亲,以后谁还敢娶她?说起来,小七已经十五了呢。她现在不傻了,又生得这么漂亮,凭着祖父的名声,嫁个好人家不难。三嫂,你就不为她想想?”   明三夫人恨得想撕掉眼前这张脸。   于是她冷冷道:“明荣,明家还没轮到你做主。这个话,你拿到二伯面前说一遍,再来威胁我不迟。”   “呵呵,三嫂果然更爱二哥啊,真叫小弟心凉。”六老爷慢吞吞理了下袖子,往前走去,“不过,三嫂向来口是心非,就让小弟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也这么……”   “你干什么?住手!”明三夫人惊得往后退,但这供堂就这么大,她能退到哪里去?回身想跑,六老爷一扑上来,就把她按在了供桌上。   “三嫂,”六老爷气息粗重,伸手撕她领口,“玄女娘娘看着我们呢!这样是不是更刺激?哈哈哈……啊!”   他扭头一看,却见冰心手里抓着花瓶,惊恐地看着他们。   六老爷恼火:“你个小丫头,也敢打爷?”   冰心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肯退,抖着声音:“放……放开夫人!”   “好啊!”六老爷反倒被激起了邪性,“既然你不走,爷今天就两个一起办!”   说着,一掌抽过去。   “啊!”   六老爷是明家兄弟中最高壮的一个,冰心被抽倒,跌跌撞撞,摔在地上。   “冰心!”明三夫人想去看看她,却被六老爷抓回来,“三嫂别急,小弟先让你受了,再去弄她!”   凶狠的面孔,充满恶意的声音,让明三夫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到底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到底是梦中还是现实。   可是挣脱不了,怎么都挣脱不了。   “滚开,滚开!”她只能这样喊,可流景堂周围早就被清理干净了,除了冰心不会有人听到。   只能听着耳中传来裂帛声,身体被一只肮脏的手覆住。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玄女娘娘,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信女……   玄女娘娘仿佛听到了她的祈求,忽听“怦”的一声,门被踹开,一个清柔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六叔好兴致,这是在做什么,告诉侄女一下?” 第35章 别怕   突来的动静,惊得六老爷欲念全消。   他回过身,看着破门而入的明微,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小七?”   明三夫人更是浑身冰凉,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被看到了,被小七看到了……   她脑袋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难为六叔还认得出侄女。”明微跨进堂中,先看到供桌上衣裳凌乱的明三夫人,再看到地上摔破了头的冰心,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她这人,一向越生气,表面就越平静,此时更是露出笑来,状似无知地问:“这大半夜的,六叔跑到余芳园来,是向玄女娘娘许愿吗?”   “唔……”她这一笑,六老爷有点糊涂了。   他喝了酒的脑袋不大清醒,印象中这个侄女是个傻的,虽然能和人对答,却与三岁小儿没有两样。   此时见明微不怒反笑,直觉将她当成了原来的痴儿,脱口道:“六叔与你娘玩呢!你快回去睡吧。”   “明荣!”明三夫人一个激灵,厉声喊道。   都已经被小七撞见了,他居然还想把她哄骗回去,自己继续?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明微先是笑:“原来六叔与我娘在玩啊!”接着话风一转,带着几分天真说道,“我也想玩呢,不如六叔陪我玩呀!”   这样一张美丽又无邪的脸庞,真是叫人拒绝不了。   六老爷原本没多想,毕竟是自己侄女,他从没起过这样的心思。   然而,视线一抬,见她笑意盈盈,烛光下波光流转,与明三夫人肖似的脸上,有着完全不同的清绝出尘,鬼使神差竟然拒绝不出口。   原来这个侄女,生得这么美?   他一直遗憾,自己生得迟,没遇着少女时的三嫂。以往虽然觉得这个傻侄女长得像三嫂,却完全没那种韵味。现下一看,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原来三嫂年轻时,是这个模样的?真是叫人……   明三夫人受害多年,看到六老爷这眼神,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惊得肝胆俱裂。   要真出了这样的丑事,小七哪还活得了!当初大姐儿不就是……   “明荣!”她厉声喊道,“小七是你侄女!”   精虫上脑的人,哪能想得明白?何况六老爷日日泡在酒坛子里,一辈子都没清醒过。   明三夫人顾不得一身凌乱,三两步跑过来,将明微往外推:“小七,快走,快走!”   “娘别生气。”明微笑吟吟将她往椅子上一按,“我与六叔玩过了再走。”   明三夫人身上一麻,竟然就这样被她按住了,只得惊喊:“小七!”   明微并不理会,令小白蛇化为烟气,将明三夫人缠住。   “六叔,要怎么玩呢?”   她仰起头,用一种纯真的眼神看着六老爷。   六老爷心痒难耐,哪还记得什么伦理血缘,伸出手便要抓她:“这样玩……”   看到明微被六老爷抓过去,明三夫人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她也是这样在供堂里抄经。   不知道什么时候,六老爷突然进来了。   他满身酒气,将她按在供桌上。   她挣扎、哭喊,全都不管用。   二十出头的青年,本就生得强壮,她哪里挣扎得过?   一场噩梦。   而这场噩梦结束,她却没有清醒,等着她的是更大的噩梦。   直到今日,她还在沉沦。   “小七!不要,不要……”   明三夫人情绪癫狂。   如果女儿遭此厄运,她忍这十年,意义何在?   她还活着做什么?   不,不要!   如果真的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情愿死!   一起死了,还落得干净!   明微本想陪六老爷好好玩玩,发觉明三夫人情况不对,当即收了心思。   在六老爷露出痴笑时,她看着他的身后,惊愕地喊了一声:“爹!”   六老爷一愣。   就在这时,明微手腕一转,技巧地挣开束缚,早就已经握在手里的金簪,飞快地刺了出去。   下手又快又准,她不用眼睛看都能分辨出气门在哪。   “啊!”六老爷一声惨叫。   明微看都没看,将金簪一拔,一脚踹开六老爷,就扑到明三夫人身边。   “娘!”   明三夫人泪水纵横,只拼命地挣扎,仿佛想挣开这困了她十年的梦魇:“走开,走开!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什么不去死!”   “娘!”明微牢牢抱住她,免得她伤到自己,“别怕!没事了,我没事,你也没事,我们都好好的,别怕……”   “姓明的,你们这些衣冠禽兽!老天不会放过你们的!”明三夫人带着深切的恨意大声咒骂,仿佛要将十年的怨恨都宣泄出来。   明微又心疼又担心,眼见她陷在癫狂中抽不出来,只得将手按在她脑门,施了个简单的安神术。   明三夫人眼睛一定,渐渐收声,安静下来。   “娘,娘!”   明三夫人慢慢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女儿,惊魂未定:“小七?”   “嗯,你看,我没事。”   明三夫人回到现实,急忙看过去。   却见六老爷躺在地上,捂着小腹嚎叫。   “怎么回事?他……”   明微看着六老爷,目光冰冷:“我拿金簪扎中了他的要害,他以后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明三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明微回过身来,柔声问她:“娘,他不是第一回到这里来吧?是不是以前也这样?还有谁?”   听着这一个个问题,明三夫人痛苦无比:“你别问了。”   这样龌龊的事,怎么能让女儿听到?让她撞见这一幕,已经够让她无地自容了。   小七会想要这样一个失贞的母亲吗?这样肮脏的她,还有资格当小七的母亲吗?她以后如何在女儿面前自处?   “好,我不问。”明微深知,现在明三夫人的心理非常脆弱,生怕再刺激她。   她温柔地抱着明三夫人:“但我会一直陪着您,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陪着您。不要怕,我们母女在一起,再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三夫人喃喃:“不怕……”   “对,不要怕,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害怕,也别自责,坏人都会受到报应,我们都要好好的……” 第36章 夜话   闹成这样,居然也没人来看情况。   这种事,到底持续了多久?余芳园里那么多仆妇,偏偏这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明微露出一丝冷笑。   她原以为,有人设局害明三夫人,就已经够险恶的了。没想到,真正险恶的在这里。   “冰心,你能自己起来吗?”   冰心捂着滴血的脑袋,慢慢爬起来:“小、小姐……”   她被吓懵了。   “你去喊童嬷嬷,让素节到老夫人那里……”   “不行!”明三夫人打断她的话,“不能让老夫人知道!”   明微回身:“娘?”   明三夫人抖着嘴唇:“这种丑事,让你伯祖母知道,对你不好。”   明微只得道:“那总要人处理吧?”   她倒是不介意把六老爷弄死,可那样的话,后续会有很多麻烦,对明三夫人也不好。   深宅大院真是麻烦,倘若是前世的她,这种人渣,弄死拉倒。   “告诉嬷嬷,找你二伯。”明三夫人低声,“她知道怎么做。”   明微点点头,将帕子递给冰心:“你回去就这么跟嬷嬷说,自己的伤也赶紧处理一下。”   “是。”冰心用帕子捂着伤处,顶着夜色,急步去报讯。   明三夫人看着地上哀嚎的六老爷,又是解恨,又是惧怕。   “你有没有事?刚才怎么那样胆大!叫你走也不走。”   回过神来的明三夫人,打了女儿一下,又垂泪:“你哪里知道男人力气多大?他抓着你你怎么跑得掉?万一……”   明三夫人不敢再想下去。   明微笑笑。虽然武功还没练回来,但在一个没学过武的男人手里逃脱,不是什么难事。   再说,刚才那情形,总不能扔下她们不管吧?   只是没想到会让明三夫人受惊至此。细究起来,其中的隐情叫人心惊。   想到这里,她轻柔地抱住明三夫人。   这些年,她到底受了多少罪?   童嬷嬷带着素节匆匆赶来,看到地上捂着小腹的六老爷,惊得神魂俱散:“夫人!这、这……”   “嬷嬷!”明三夫人垂泪。   童嬷嬷迅速冷静下来:“素节,你马上去东边马婆子那里送信,叫二老爷立刻来。”   “是。”素节吓得面色苍白,强自镇定下来,摸黑跑了出去。   童嬷嬷又问:“六老爷伤了哪里?有没有性命之危?”   “死不了。”明微松开手,往六老爷走去。   明三夫人马上拉住她:“别过去!”   明微安慰她:“他被我刺中要害,现在疼得爬不起来,没有力气来抓我了。”   “可是……”   明微就叹了口气:“二伯也是知情人,对不对?”   明三夫人避开她的目光。   明微心中透亮。   恐怕,不止是知情人。   她试探了一句:“六叔伤得这么重,二伯会不会认为我殴打尊长?”   童嬷嬷却说:“小姐,二老爷不会这么做的。”   “为何?”   童嬷嬷并不解释,只道:“总之,这个不用担心。”   明微却更担心了。童嬷嬷的态度,说明了一件事。   二老爷与明三夫人纠葛甚深。   那么,她更加不能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听我说……”   ……   夜色深沉。   明府东边一座偏僻的小院里。   一灯如豆,将屋中对坐的两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二老爷看着对面的人,不急不徐泡着茶。   烫杯、置茶、洗茶、注水……   茶叶在杯中翻滚,慢慢舒展开柔韧的身姿,仿若一场舞蹈。   而做这件事的人,自始至终神情专注。   二老爷感慨:“还是你耐心好。”   对面淡淡道:“耐心不好,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也是。”   点茶完毕,二老爷托起茶杯闻香,慢饮细品。   对面那人却不喝,等他品完了,一边续茶,一边问:“黎家的官司,就这么不了了之?”   二老爷不以为意:“不然还能怎么样?男女私会之事,叫巡按御史来断,本来就可笑!”   对面却蹙眉不语。   二老爷见此,关切地问:“怎么,有问题?”   “这位杨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好好的沾上黎家姑娘,他不嫌多生事端?”   二老爷就笑:“对他来说,还真是再正常不过。在京中,他就出了名的来者不拒。长了那样一张脸,招姑娘家喜欢,谁来亲近,他都不拒绝,只是也从来不负责。”   “京中是京中,他这回是奉了圣命出京的。”对方轻轻叩着紫砂壶,“皇城司提点,圣上再宠爱裴贵妃,也不会把这个职位随便给人。说他是个草包,我决计不信。”   二老爷不免怀疑:“你是不是想多了?看看他先前做的事,荒唐成什么样了?”   “呵呵,你别忘了,他是谁带大的。明成长公主和博陵侯带大的孩子,品性会是这样?”   “这……”二老爷想了想,“那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或许就是为了辅助蒋文峰来的。”   对面却摇头:“若是辅理,为何一来就摆出与蒋文峰不合的态度?这是障眼法。他们二人来东宁,明着是蒋文峰巡察各府,暗地里恐怕他所奉的圣命才是主因。”   “那也不一定是你猜的那个原因。”   “多做准备没有坏处。”他道,“我们已经输过一次,再也输不起了。”   这句话让二老爷动容:“那,我明日就去见郡王?”   “不成!”他却断然拒绝。   “为什么?”二老爷不懂,“我们不该抢占先机吗?”   “你怎知郡王那边没人想到?上赶着就太殷勤了。我们对郡王来说,没有那么大分量。”   二老爷叹气:“只怪当年那步棋走错了,现在步步艰难。”   “错就错了,再提没什么意义,抓住现在的机会才重要。”对面终于端起茶来,“改天换日,从龙之功,若是来得容易,怎见珍贵?”   二老爷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这口茶终于饮了下去。   “对了……”二老爷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二老爷警觉。   响起的是一把苍老的声音:“老爷,素节姑娘来找您,说出大事了,请您马上去余芳园一趟。”   二老爷立刻向对面看过去。   “去吧,”他挥挥手,神情如常,“不是要事,她不会使人传话。” 第37章 善后   二老爷赶到流景堂,看到的便是哭成一团的明三夫人和童嬷嬷。   “小七!小七!你醒醒啊,不要吓娘。”   二老爷目光一扫:“怎么回事?”   只见六老爷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出气多入气少。下腹部破了个洞,流出来的鲜血在地上形成一小摊血池。   而明微缩在明三夫人怀里,瑟瑟发抖,手里还握着滴血的金簪。   看到二老爷,童嬷嬷“扑通”就跪了下去,面带悲愤:“二老爷,老奴求您做主!夫人和小姐活不下去了!”   二老爷沉着脸:“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一边与童嬷嬷说话,一边示意马婆子上前查看。   “是。”童嬷嬷拭着眼泪:“方才外边递了信进来,用的是二老爷的名义,夫人便如约前来相见。没想到,等来的是六老爷。夫人说,二老爷已经应了,日后都不许他来了,便不肯从,哪知道……”   童嬷嬷哭了一声,哽咽着说:“六老爷打伤了冰心,对夫人用强。偏偏小姐来找夫人,就撞见了……”   “所以她刺伤了老六?”二老爷拧眉,看着六老爷腹部的伤口。   这是正面刺入的。   “不是。”童嬷嬷更悲愤了,“老奴……老奴说不出口!”   二老爷心一沉,缓缓问:“他对小七起意了?”   童嬷嬷难堪地点点头。   明三夫人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怪我,都怪我!为什么不肯顺着他!”又抱着明微,“小七,小七你醒醒,你要不好,娘也不活了!”   二老爷伸手按了按眉心。   这回是真有点头疼了。   这个六弟有多荒唐,他是知道的。   说他对自己侄女起意,二老爷毫不怀疑。   在他眼里,不能沾的女人大概只有亲娘了。   当初便是他先坏了伦常,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但这回,不能像先前那样处置了。   “怎么样?”他问马婆子。   马婆子是个医婆,此时已经给六老爷敷了药,伛偻着身子回答:“六老爷这伤,并不致命。”   二老爷点点头。   不死就行,这事好处理。   这个老六,荒唐了这么久,也该受点教训了。   又听马婆子接下去:“只是,伤的位置不大好,怕是损了阳精……”   二老爷眉头一跳:“什么意思?”   “六老爷……日后大约不能人道了。”   “……”   那边明三夫人听到,狠狠咒骂:“活该!这个畜生,竟然连自己的侄女都敢肖想,还是人吗?”   二老爷问马婆子:“能治吗?”   “难。”马婆子字斟句酌,“人的躯体是气的容器,关窍处处,循环往复。这一簪,正好扎在某个关窍上,以致泄了精气。便是伤口好了,这阳精也已经损了。”   二老爷心想,老六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不行就不行吧,说不定还少些是非。   便对马婆子道:“你去叫人来,动静小些,不要被人发现。”   “是。”马婆子仍旧伛偻着身子退出去。   二老爷看看跪在地上的童嬷嬷,又看看抱着明微的明三夫人。   “还不把金簪夺下来,不怕她再伤人吗?”   明三夫人如梦初醒,小心翼翼伸手去拿金簪,口中道:“小七别怕,娘在这里,把簪子给娘,乖……”   拿回金簪,她松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悲凄的神情,道:“二伯,这么多年,我不曾求过你什么事,今日算我求你了。”   她痛哭出声:“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看在小七他爹的份上,给我们母女一条生路吧!”   二老爷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老六的事,我自会周全,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明三夫人凄然道:“六叔若是对小七怀恨在心怎么办?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我们母女拿什么防他?”   二老爷拧着眉不说话。   “这十年来,我心如死灰。好不容易小七好了,生出这一点希望,她若是再出事,得而复失,我如何能活?”   二老爷看着呆怔的明微,道:“她只是吓住了,缓一缓自然会好。”   “万一好不了呢?”明三夫人追问。   “不会好不了。”   “二伯你也不能保证对不对?”明三夫人拭泪。   二老爷叹了口气:“行了,你不用这样。老六的事,我保证给你处理干净,不连累小七,日后也不叫他骚扰你们。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再过些时日,便去京城给小七送嫁吧!”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应允她们的离开,明三夫人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   二老爷仔细看了明微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道:“你们回去歇息,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明日给小七请医,开些安神的药,很快会好的。”   明三夫人都应了。   说话间,马婆子带着几个壮仆到了,利索地将六老爷抬上担架,送出流景堂。   二老爷也跟着走了。   六老爷这伤瞒不住,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流景堂重归平静。   明微动了动眼珠:“娘,不用哭了。”   明三夫人歇了哭声,抚了抚胸口,说:“他应该是信了。”   明微点点头:“我们赶紧收拾一下,不要叫人看出来。”   演这一场戏,就是要让二老爷相信,她被吓傻了,金簪扎中六老爷,只是意外。   侄女把叔叔废了,就算出于自保,也不是什么好事。   明三夫人担心此事对她有影响,一口应下。   但明微心里想的却是,二老爷在这件事中,不知道扮演了什么角色。倘若他也有份迫害明三夫人,早晚也得收拾。   那就不能叫他对自己生出警惕。   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明三夫人与二老爷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纵容六老爷欺凌她,还是……   还有二老爷先前那句话,“你做到你的事,我也会做到我的承诺”,明三夫人要做到什么事?二老爷又给了什么承诺?   都被她撞破了,明三夫人都不肯告诉她全部的内情,明微有一种感觉,也许此事比她想象的还要丑陋。   她深吸一口气。   不急,知道敌人是谁就好办。   凡是做过恶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第38章 树下   二老爷匆匆而回。   人还坐在原位,看到二老爷回来,抬了抬眼皮:“怎么?看你这样子,好像很为难?”   二老爷按了按眉心,忍不住又叹气:“老六那个混帐,闹出事来了。”   他淡声道:“最大的事,他已经闹出来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二老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他醉糊涂了,竟然想对小七……”   “什么?”直到此时,他的神情才出现波动,面现怒色,“荒唐!他怎么当叔叔的?小七呢?现下如何?”   “还没出事。这孩子吓到了,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马婆子说,日后怕是不举了。”   听他这么说,这人缓和了面色:“保住命就行了。不举就不举吧,反正他也有后了,省得再荒唐下去。”   二老爷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去安排了。”   他即将出门,又被叫住:“你说,小七一簪子戳中老六的下腹部,刚好坏了那地方?”   “是啊!”   “那根簪子什么样?”   “就是她娘日常戴的那根金簪。”   见对方拧眉不语,二老爷问:“有什么问题?”   “金簪虽然尖利,毕竟不是利器。要坏了那个地方,怕是扎得不浅。”   二老爷不以为意:“人在危急之时,力气比往常大。那孩子都吓恍惚了,她娘以为她又要傻回去,哭得厉害。”   此人眉头却没有松下:“她这病好得就奇怪,先前老四还说,她真的懂玄术。”   “不是说,她失散的魂魄被玄女娘娘收留了吗?有点神神怪怪的,也没什么稀奇吧?”   他还是摇头:“太巧了。”   “你怀疑小七有问题?”二老爷回想了一下,“我瞧着挺正常的。”   “希望是我想多了。”他挥挥手,“你去吧。”   二老爷离开后,室内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毕剥”一声。   他低语:“回魂?还是……夺魂?”   ……   第二天,明微就“病”了。   整整卧床两天,她才做出痊愈的样子。   多福一边陪着她在园子里散步,一边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   “……听说六老爷在外边跟人起了争执,被打伤了。这几天东院那边兵荒马乱的,老夫人大发脾气,把他们院子里的人都发落了。”   明微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   二老爷处理得很干净,整个明府的人,都以为六老爷在外头眠花宿柳出的事。   不知不觉,她们走到那株柳树附近。   “多福,你开一下天眼试试。”明微忽然说。   “啊?小、小姐……”多福有些胆怯。   “怎么,不敢?”   多福咬咬牙:“小姐让我看,我就看!”   明微又抬手阻止。   多福不解:“小姐?”不是让她看吗?   明微定睛看她。   多福其实长得很清秀,只是半张脸覆着黑斑,没人会留意她的长相。   再加上她总是垂着头,怕别人看到她的脸,越发畏畏缩缩。   世人只看外表,不知道她是个多好的姑娘。   手巧、勤奋、善良。   明明胆子小,为了保护别人,却能勇敢地冲上前。   “多福,你想当玄士吗?”   多福愣了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我、我哪能当玄士?听说玄士老爷们都好厉害……”   “为什么不能呢?”明微柔声问,“如果你懂玄术,会保护别人,驱逐妖鬼吗?”   “当然!”多福毫不犹豫。   明微笑了:“这不就行了?能一生遵循这条信念,便是一个合格的玄士。”   “真的?”多福眼睛发亮,但很快又低下头,“可是我很笨……”   “你哪里笨了?不是已经能开天眼了吗?你可知道,正宗玄门的弟子,都要经过整整一年的修炼,才能开天眼?”   多福一呆。居然是这样?所以她也能成为玄士?她心跳得厉害。   “来。”明微指着那株柳树,“开你的天眼看一看,这凶物是什么样子。”   “是。”多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解下手腕上的红绳结,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眉心。   很快,她又进入了那个奇妙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   她鼓起勇气,去看柳树上的凶物。   这个灰白色的影子,身上带了一层血色。   小姐说,这是血煞,血色越浓表示这东西越凶。   奇怪,今天没看到别的颜色,那道生魂呢?   多福扫视了一圈,突然叫出声:“小姐!”   “怎么?”   多福指着树下:“我发现这东西身上有一条线,连到土里。”   “哦?”   明微也开了自己的天眼。   果然看到一条模模糊糊的线连到土里。   明微皱了皱眉。   这个凶物,果然不是外头带进来的。   它是余芳园本身孕育的!   孕育它的东西,就埋在柳树下!   “小姐?”   明微深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她微微一笑,“你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多福虽然不懂,但是很高兴。   回去后,明微向童嬷嬷要黄纸朱砂。   童嬷嬷笑道:“小姐这是要画符?”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画几张符供给玄女娘娘。”   童嬷嬷就说:“这也使得。黄纸有现成的,就是朱砂少了些,奴婢这就叫人出去买。”   “有劳嬷嬷了。”   童嬷嬷出去叫人买东西了。   明微抽了张纸,拿起笔来,沾水试了试手。   好久没画符了,手生啊!   自从她法力入了门,驱邪便不需要再用灵符。   现下法力微弱,想做点什么,不得不借助外力。   不镇住树上的凶物,就没法挖树下的土。   不挖开树下的土,就不知道根源何在。   她有预感,挖出那东西,余芳园闹鬼的原因,就能水落石出了。   ……   初更刚过,明三夫人刚刚换下衣裳,童嬷嬷拿着字条进来了。   “夫人。”   明三夫人看了一眼,便吩咐:“备水洗沐吧!叫素节冰心过来伺候。”   童嬷嬷叹了口气,低声说:“知道了。”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小丫头们都被遣出去,屋里气氛沉闷。   不多时,明三夫人带着一身水汽出来,坐在镜前画眉点唇。   夜色浓浓,烛光下的脸庞,妆点得美艳动人。 第39章 窥知   画了好几天的符,明微有点眼花。   她掩嘴打了个呵欠,捡出几张能用的,准备休息。   刚洗完笔,窗外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打开窗,一道烟气飞进来,落在桌上。   “怎么,有情况?”   “是的,大人。”小白蛇说,“外边又递信进来了,您的母亲在打扮,好像准备出去。”   明微点点头,示意它藏到自己袖中。   然后扯乱床铺,放下帐子,吹熄灯火,做出已经睡觉的假象,从窗户跳了出去。   静夜中,她脚步轻快,身影飘忽,就算有人看见,估计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母女俩的屋子离得近,只一会儿,她就到了明三夫人卧房前。   烛火映在窗纱上,明微轻轻在上面画了条缝。   屋里的明三夫人正在对镜理妆,一点点描绘容光秀色。   素面旧衣就已经足够明媚美丽,经过妆点,这张脸越发艳光逼人。   成为明七小姐这么久,明微从来没见过明三夫人这样打扮。她平日连艳一点的衣裳都不穿,何况盛妆?   半夜出去,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这里头有问题。   这时,童嬷嬷急步进来,低声说:“二老爷来了。”   明三夫人诧异:“他来这里做什么?有话不能等会儿说吗?也不怕被人撞见!”   “或许不便在外头说吧。”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   明微心一动。这里是内室,就这么叫二老爷进来,他们的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不多时,二老爷进来了。   “什么事这么急?你都不避讳了。”明三夫人头都没回,对着镜子涂口脂。   二老爷目光一扫,素节和冰心领会,福了福身,退出内室。   窗外的明微眉头一皱。看这样子,二老爷和明三夫人的关系,已经持续很久了。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不得不多嘱咐你几句。”二老爷道,“那位和黎家闹了这一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是以,只能将你安插在歌姬里,需要你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窗外,明微猛地抓紧了窗棂,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和黎家闹了这一出。   安插在歌姬里。   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要将明三夫人送给……   是自己误会了吗?这怎么可能?   明三夫人停下动作,看着镜子里的明二老爷,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还真是越混越回去了。不过是个侯府公子,居然连送人都没找着机会。”   侯府公子。   送人。   明微闭了闭眼,压住因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没误会。   二老爷确实要将明三夫人送给杨公子。   这个混帐!   比六老爷还要混帐的王八蛋!   二老爷倒没生气,仍旧平静地嘱咐:“他外表的荒唐,可能就是个幌子。你留心观察,他与蒋文峰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做戏。”   明三夫人将胭脂盒往梳妆台一扔,淡淡道:“就那么点时间,我做不到。”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留下你。”   明三夫人闻言生怒:“留下我?那家里怎么办?明日我不出现,小七能不知道?你当是以前吗?”   “我自会帮你遮掩。”知道她生气,二老爷放柔声音,“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这是最后一件事了,你也不想横生枝节吧?若是办好了,郡王那边也没话说,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听他提起这事,明三夫人忍下气:“好。最后一次,希望你牢记自己的承诺。”   二老爷伸手入袖,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梳妆台上。   “什么意思?”明三夫人不解。   “打开看看。”   明三夫人迟疑着掀开盒盖,却见里面是一沓沓地契、房契、租约、银票。   “这是老三给你们母女留下的,我又添了一些。”二老爷注视着她,声音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事情结束,你就带着这些东西,和小七去京城,它们足够你们母女一生富足了。”   明三夫人缓和了面色,毫不客气收了锦盒:“你信守承诺,我自然也会尽力。”   二老爷点点头:“最好能探听出圣命的真正内容,这是最关键的。”   “我不能保证,只能尽量。”   二老爷轻轻一笑,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其中轻薄之意让明微暗暗咬牙:“你肯尽量,还有什么做不到?”   没等明三夫人生恼,他转身出去了:“动作快点吧,时候不早了。”   “夫人?”冰心重新进来。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在她的服侍下换上衣裳,又拿浅纱蒙面,然后带上幂篱。   冰心回头铺床,放下床幔。看她的样子,似乎要装成明三夫人睡在这里。   这瞬间,明微做了个决定。   她手指一弹,一道灵符激发法力,从窗纱缝隙疾射而入。   冰心一声不出,软软地躺了下去。   明三夫人一怔,刚要惊呼出声,又一道灵符发出,射中她的穴道。当即眼睛一闭,跟着软倒。   明微推开窗,翻了进去。   她将明三夫人扶到床上,三两下换了她身上的衣裳,拉被子盖好,将帐子扯平。   想了想,又在梳妆台上找到眉笔,在帕子上写了些字,塞到明三夫人手里。   知道明三夫人要去做什么,她怎能眼睁睁看着?   所幸这事不难糊弄。   她们母女身形本就相像,旁人一时留意不到。   她替明三夫人去,混在那些歌姬里,不去引起杨公子的注意就是。   到时候母女俩串个供,二老爷就算起疑也无话可说。   “夫人。”外头响起素节的声音。   明微飞快地戴好幂篱。   素节进来,瞧她站在这里,丝毫没有怀疑。   看床幔已经放下来了,也只是笑道:“冰心可真会偷懒,这一会儿都等不得。”   明微压住声音:“走吧。”   口技这种江湖小道,她也会一些,刻意伪装下,声音与明三夫人像了八九成。   “是。”素节二话不说,转身出去。   童嬷嬷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们出来,压低声音:“夫人,不要听二老爷的,早些回来。”   明微心中一暖,对她施了一礼,慌得童嬷嬷急急避开。   她不再多言,跟在素节身后,快步穿廊过院。   园子侧门,一个青衣小厮从阴暗里走出来,做了个手势。   主仆二人跟着他走了几步路,就见树丛间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   素节掀起轿帘,待她上了轿,自己也跟进去。   小轿悄无声息抬出余芳园,到角门换了车,便出了明府。 第40章 夜宴   马车在静夜里飞驰。   素节紧张的心情稍缓,才觉出不对:“夫人,您没用香粉?”   安静了一息,幂篱下传出让她心魂俱散的声音:“素节,是我。”   素节愣了一下,飞快地掀起幂篱上的纱罗。   明微索性将蒙面的轻纱也解了下来。   车内灯光朦胧,但不妨碍素节辨认出母女俩的不同。   素节张着嘴,快要哭出来了。   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压着声音:“小姐!您怎么……”   这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换人的?肯定不是夫人愿意的,那小姐……   明微淡淡道:“事已至此,原因你别多管,先帮我看看,哪里还有破绽?”   素节摇头:“不行,您这样,夫人要急死的。”   “至少一个时辰,她不会醒来。”明微道,“一个时辰后,我已经进信园了。还是说,你要把这事喊破?”   外面赶车的是二老爷的心腹。   如果喊破,二老爷就知道小姐卷进来了。   不行,不能让二老爷知道!不然,谁知道二老爷会不会再起歪心思?小姐这容貌,与夫人像了七八分,而且正年轻……   “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明微催促。   素节没办法,只得帮明微整装。重新梳了发髻,再稍稍修容,涂上口脂,擦上香粉。   打理完,重新蒙上面,素节就着灯光一看,大晚上单看眉眼,已经分不清她们母女了。   帮明微戴上幂篱,素节低声说:“小姐,您既然知道夫人去干什么的,可千万别往杨公子跟前凑,到时间出来就是。您要是出了事,夫人肯定不想活了。”   “嗯。你放心。”   素节怎么放心得了?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强装镇定,看着马车驶向目的地。   ……   二老爷回到那间小院。   推开门,便见那人坐在临窗的书桌旁,对着洞开的窗户。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投向沉沉的夜色。   “人送过去了?”他头也没回。   “嗯。”二老爷道,“我答应她,完事后便让她去京城。”   苍白的指节在扶手上敲了敲,这人道:“到时候你安排人手跟着她们母女,以防万一。”   “放心,不会出事的。”二老爷说。   “最好用不上这步。”他转回身,将手中书册丢到桌上,半是忧虑半是感叹,“还是心软了啊,她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了,本不该让她走的。”   “谁叫小七好了呢!”二老爷在他对面坐下,“总要让她送小七出嫁。”   这人不语,像是默认。   二老爷留意到他刚才看的书,拿起来翻了几下:“招魂之法?你看这个做什么?担心小七魂魄不稳?”   对面道:“神仙不管凡间事,玄女收魂的说法,总觉得怪怪的。”   “除了这个,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她清醒后,还是日日陪着她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无非就是懂些玄术小道。老四不是来问过你吗?你说那些手法有用,但也不出奇。”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又问,“她的病好了吗?”   “好了。”二老爷说,“收了惊就好了。这两天说是在画什么符,要供给玄女娘娘的。”   “画符?”他拧了拧眉,低喃,“她连画符都懂?”   ……   马车一路驶进信园。   素节服侍明微下了车,便有人引着她们穿堂过道,最后到了一处宽阔的庭院。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   一根根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明微抬眼看去,并没有见到什么公子。除了侍女,便只有一个个披锦穿纱的美貌女子,要么展露着曼妙的身姿练舞,要么拨弄着手中的乐器轻声吟唱。   她的到来,只是让她们扫过来一个淡漠的眼神,继续做自己的事。   戴着幂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中间各种装扮的都有,不都是为了取悦那位吗?   素节退到一旁,与侍女们站在一处。引着她们过来的仆妇指着一架琴,对明微道:“先练练手吧,过会儿可别在公子面前出了岔子。”   见此情形,素节捏了把冷汗。   小姐从来没学过琴,现在就露馅,可不好向二老爷交待。   明微已经坐了下来。   在素节紧张的盯视下,她伸手拨了拨,弹了几个音,然后慢慢连成调。   咦,小姐居然会?   明微当然会。师父最擅弹琴,她称不上精通,但也比得上一般琴师了。   不多时,管事过来,将众女子召集起来,大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这位杨公子,玩得还挺特别。   别人饮酒作乐,都是歌舞一起上,同时弹一首曲子。   他倒好,玩的是听乐踏舞,看舞奏乐。   什么意思?   就是随机择人,歌姬与舞伎同时上场,选什么曲跳什么舞都随意。   因为事先没有练过,这就多了许多变数。   功底好的能够出彩,出了错还能乐一乐。   明微混在歌舞姬中,进了正屋。   绣帘一重又一重,走了许久,眼前才豁然开朗。   宽阔的厅堂内,席分两列。   人倒不多,看衣着打扮,都是富贵公子。   他们一个个放浪形骸,搂抱着怀中美貌女伎。   “公子,人都来了。”   借着幂篱遮掩,明微抬目直视。   但见首位上,一个年轻公子斜身半倚,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饮着杯中酒。   听得声音,他抬头瞧了一眼。   明微清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低低的惊呼声。   这位杨公子,确实俊美得叫人侧目。尤其眉目那颗朱砂痣,将他衬托得又仙气又靡艳。   她不容易记住长相,但这矛盾的气质,想认不出来都难。   杨公子很快收回目光,语气懒散地说道:“雷护卫,方才那些你嫌弃庸脂俗粉,现下这些总还过眼吧?且先挑一个?”   听得这话,明微这才注意到,离他最近的席位,坐着个年轻男子。   他身穿常服,神情紧绷,身姿笔挺,和座中的浪荡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好像是……   对了,雷鸿。蒋文峰身边的护卫。   他怎么在这?   这位雷护卫想站起来,杨公子又开口了:“又不是在公堂上,这么拘谨做什么?坐着回话就是了。”   雷鸿只得坐下来:“是。”顿了顿,回道,“下官不喜这些,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第41章 刚正   “不喜这些。”杨公子轻轻叩击手中玉杯,慢声重复这四个字。   微沉的嗓音,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意气风流,每个音调从口中吐出,好似玉珠滚落。   他还是用那种懒散的语调说道:“男人不喜欢女人,通常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他不行,其二,他喜欢男人。雷护卫,你是哪种啊?”   雷鸿神情尴尬:“下官不是,下官只是不喜欢这样……”   杨公子补完后面的话:“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雷鸿垂着头,当做默认。   杨公子又笑:“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不说,就是糊弄本公子。”   “下官……”他吭哧吭哧说不上话来。   “哈哈哈哈!”这模样,坐在雷鸿对面的公子看笑了,“表哥,你就别逗他了,这就是个老实人!”   得他解围,雷鸿松了口气,拱手:“多谢世子。”   明微看过去。这位年纪比杨公子略小一些,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嫩,但那浪荡公子的气质,已经十分纯熟了。   东宁能被称为世子的,只有一人,便是祈东郡王的世子姜湛。   杨公子一笑:“既然表弟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了。”   雷鸿站起来:“多谢公子。下官公务在身,这就……”   “诶!”杨公子抬手,波光流转的双目看向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说不为难你,可没说你能走了。”   雷鸿一怔:“公子……”   “女人么,本公子不强迫你。”杨公子慢吞吞地说,“可这宴都已经开了,你就这么走,也太不给面子了。雷护卫这么不给面子,是蒋大人对本公子不满吗?”   “当然不是。”雷鸿马上道,“大人一向尊重公子,以礼相待。”   “那就坐下。”   雷鸿无可奈何,只得重新落座。   “美人们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   杨公子拍了拍手,马上就有数名侍女,捧着锦盒进来,跪到诸位公子面前。   他率先伸手入盒,取出来的,却是一朵几可乱真的绢花。   就听他慢声说道:“今天玩点不一样的。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自己在这些美人里挑一个送了。谁得了花,谁就是你的人,接下来的游戏就代表你。”   郡王世子姜湛搂着身旁的女子调笑:“代表我们做什么?斗酒吗?”   杨公子撑着下巴,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想斗酒也行啊!不过,美人能歌善舞,斗歌舞岂不是更好玩?若是斗输了……”他顿了下,“就脱一件衣裳。谁先脱光,谁就算输,输的人任罚。”   姜湛抚掌大笑起来:“妙!真是妙!表哥这玩法,真是新鲜又有趣。”   其他公子哥也哄笑起来:“这个好玩!来来来,谁先选?”   “不如三公子先选?”   杨公子把玩着手中的芙蓉花:“我无妨,选谁都一样。”   姜湛兴致勃勃,推开身边女子站起:“那我先来!”   他走到这些美人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女伎们隐隐不安。   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未免羞耻。可是,她们能怎么样呢?贵人们爱这么玩,那就只能跟着玩。卖身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明微却勃然大怒。   并不是生这些浪荡公子的气。她早年随师父浪迹江湖,也曾是王侯座上客,那时礼崩乐坏,玩得比这还要过分。见得多了,她对这些人只有鄙薄。   她怒的是明家。   这样的场合,居然送明三夫人过来。   倘若没有换人,她岂不是也要这样,让人随意玩弄?   她一个贵家夫人、名门之后,年纪都能当这些少年人的母亲了,竟要受此羞辱!   “且慢!”一个声音,打断了暧昧的氛围。   明微抬目看去,却是雷鸿。   他脸色涨红,带着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剩余的便是压抑的怒气。   “公子。”众人瞩目下,他努力平静语气,起身向杨公子进言,“她们是来献艺的,不如就好好欣赏歌舞吧?众目睽睽之下,脱衣舞乐,实在……有伤风化。”   他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便是一静。   片刻后,这些公子“哄”地笑了起来。   有人说:“都说蒋大人刚直不阿,果然如此啊!身边的护卫都这么正直。”   “什么正直?何必说得这么迂回,就是老古板嘛!”   姜湛跟着大笑:“表哥,叫你留他下来,扫兴了吧?”   杨公子不气也不笑,仍然半倚着靠垫,抬了抬眼皮:“雷护卫。”   任这些公子调笑,雷鸿绷紧面皮:“下官在。”   “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雷鸿硬梆梆地:“不知。”   就听他慢吞吞说道:“这叫无用功。”   雷鸿正要开口反驳,被他抬手阻止了:“你以为你在打抱不平?好,就算这次本公子听你的劝,下回呢?女伎之流,本就供人玩乐,你又没法抹杀它的存在,所做不过无用功。”   “但是……”   杨公子又道:“何况,她们若是表现得好,极有可能被看中,那样就脱离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处境。你这么做,何尝不是在坏她们的前程。”   “就是!”一位公子叫道,“本公子就挺满意那一个,如果她服侍得好,带回去也未尝不可。”   杨公子晃着杯中美酒,露出一丝笑意:“雷护卫,你当你在扫荡人间不平,可知这世间污浊本是常态?你扫得一屋,也扫不了天下。”   他这么说,雷鸿反而站得更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公子,大人常说,他不可能平尽天下冤屈,但至少能还眼前之人公正。您不做,这些女伎就少一回欺凌,不做的人多了,清平世界就来了,怎么会是无用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些浪荡公子,大多不学无术,如何反驳得来?便都哑口无言。   杨公子顿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旁人不知他的态度,只得跟着陪笑。   杨公子笑罢,挥了挥手:“好,看在雷护卫的面子上,本公子今天就不欺凌她们了。游戏嘛,照旧,要是输了,不想脱衣也行,饮酒吧!雷护卫,这样你满意了吗?” 第42章 赠花   雷鸿无话。   杨公子肯为他退一步,已是天大的面子,他总不能要求人家放了这些女子吧?   就像之前说的,这些女伎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乐。这回放了,下回呢?这于她们而言,亦是生计。   雷鸿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杨公子懒懒道:“今日允了你,日后可要记得这份情才好。”   雷鸿恭声应是,重新落座。   于是游戏继续。   姜湛已站在明微面前,皱眉:“戴着幂篱倒也有趣,不过,碍着本世子挑人了。摘下来!”   明微顿了一息,慢慢抬起手。   郡王世子这么说,这幂篱她是非摘不可。   但若摘下来,她的眉眼就遮不住了。   明三夫人这身衣饰,以浅色为主色,重在清冷飘逸。又以轻纱蒙面,若隐若现。一则遮掩她的身份,二则半遮面之下,越发凸显出眉眼精致。   以明家的家底,养几个貌美姬妾还不容易,这般作践明三夫人,自是因为她的美貌有别于他人。   明微实在没把握,露了眉眼,不叫人留意到。   心念电闪,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幂篱上。   一瞬间,她有了主意。   眼前美人摘下幂篱,露出蒙了轻纱的脸庞。   姜湛先是一怔,只觉得这双眉眼精致极了,叫人想一看究竟。   等他凝神再看,大失所望,很快移开了视线,去看下一个美人了。   明微轻纱下的嘴角轻轻一提,笑容一闪而逝。   其实这法子,说穿了很简单。   江湖上流传的易容术,除了改变五官面相外,还要有相应的功夫。需得调动脸上的肌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一样的五官,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感观。   这就是精、气、神。   明微摘下幂篱的一瞬间,让自己眉尾下垂,双目收神。   姜湛猛然一看甚美,再看便觉得她眼大无神,秀眉含苦。   美人在骨不在皮,眉眼固然漂亮精致,瞧着苦巴巴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姜湛很快挑中一个,轻佻地将绢花插在美人半露的胸前,畅快地笑道:“来来来,跟本世子走吧!”   那位女伎低身一礼,颇有几分得意,满脸堆笑地随姜湛归座了。   明微过了这一关,正松了口气,视线一抬,却见那位杨公子倚在座中,手里把玩着那朵芙蓉绢花,笑吟吟地看着这边,目光意味深长。   她一怔,疑心他看的是自己。再定睛,他已经收回目光,仍旧神思散漫。   是错觉吗?   即便与这杨公子在茶寮曾有一面相会,但那时隔得远,现在又蒙了面,他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又听杨公子说道:“雷护卫,世子已经选了,你也去选一个吧!”   “这……”雷鸿又纠结。   杨公子一声轻笑:“放心,这回是斗技,不是叫你取乐。”   雷鸿先前已经推了一回,这回再推,未免太不给面子,犹豫片刻,抬手一指:“就她吧!”   他只是随手,站在他所指之处的几名女子,一时拿不准指的是不是自己。   这一迟疑,便有人站了出去。   站出去的人是明微。   她见雷鸿随意乱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听杨公子刚才的意思,选中了,就要听命于人。在场这些公子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还是雷鸿最可靠。   她站的方位,其实稍稍偏离了雷鸿所指的方向。可他这样乱指,本来就不在乎是谁。   她毫不犹豫站出去,别人理所当然就以为是她了。   明微慢步走到雷鸿面前,低身一拜,压着声音:“谢大人赠花。”   雷鸿很是局促,将手中那朵杜鹃递过去。   明微抬手去接。   两人相隔咫尺,一个坐,一个拜,眉目恰恰相对。   蒙着轻纱的脸庞撞进眼帘,雷鸿一怔。   瞬间,便有同样一双眉眼从脑海里闪现出来。   “哈哈哈,轮到我了!”这声音打断了雷鸿的浮思,连忙重新将绢花递过去。   想了想,他有点不安,望向首位的杨公子。却见他以手支颐,目光一扫而过,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认出来没有。   明微收了花,便在雷鸿身后站定,不知道短短的时间里,这位雷护卫心里转过多少念头。   一时觉得,她那样的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怕是自己认错了。   转念又想,那天自己离得最近,那样的惊鸿一瞥,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几回,印象深刻到难以磨灭,怎么会认错?   倘若真是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明家刻意送人来吗?   雷鸿克制着自己转头看的冲动,努力端坐。可总觉得脑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如芒在背。   明微瞥了眼这位雷护卫,纳闷:他屁股抹油了吗?扭来扭去做甚?   待这些公子哥都挑好了人,杨公子将手中芙蓉花一抛,恰恰落在最后一个女伎怀里。   那女伎被挑剩,正在沮丧,忽然接到这朵花,一怔之下,便是大喜。   当即袅袅娜娜,上前拜谢:“谢公子赐花。”   杨公子浑不在意,挥手让她站到一旁,说道:“人挑好了,那就开始吧。”   姜湛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闻言问道:“表哥,要怎么开始?击鼓传花吗?”   杨公子道:“那有什么意思?斗技,要自己有胜负心才好玩。”   他随手捡起桌上一只小巧的金盏,掷于案前:“谁胜了,本公子就赏她。”   这金盏由纯金制成,上嵌宝石,华丽异常,价值不菲。   众女子眼睛都亮了。   她们入这行当为的什么?不就是财物吗?   “哈哈哈,表哥好大方!”姜湛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添个彩头。”   他摸了块扇坠,抛过去:“本世子一并赏了。”   姜湛如此,其他公子哥岂能不凑趣?   转眼,案前多了一小堆金玉佩饰。   重赏之下,有人站出来了。   “诸位公子,妾愿意一试。”此女大大方方,扬声说道。   选中她的那位公子鼓掌叫好:“你若赢了,本公子就替你赎身!”   其他人跟着起哄:“谁来应战?本公子也给赎身!”   很快,另一名女伎也站出来了。   她们一个取了乐器,一个摆好姿势,开始斗歌舞。   明微心不在焉,目光投向外间沉沉的夜色。   说起来,她来的路上发现,信园正好临着一块阴地,这大半夜的,想是有不少游魂…… 第43章 生事   信园,是郡王府的别院。选址第一要点,便是安静地势佳。   本身风水自然是好的,可安静必然偏僻,偏僻易生阴地……   “雷护卫,怎么不叫你的人上场?”杨公子的声音,拉回了明微散漫的思绪。却听他道:“难道彩头太少了?”   明微一凛。   一个卖身的歌姬,不应该对财货表现得这么不屑一顾。   她不是想引起这些人的注意,而是想蒙混过去,最好泯然众人。   刚这样想罢,就听一位公子道:“咦,这半张脸长得真是好看。将蒙面摘下来瞧瞧?”   明微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拒绝,雷鸿已道:“她这样装扮,自然是因为好看,摘下来就没趣了。”   杨公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雷护卫还是很懂的嘛!我看,以后多来几次,就知道乐趣了。”   雷鸿尴尬极了,不知该如何接话。   明微知道自己非出去不可了,便踏前几步,向雷鸿施礼:“大人,可否?”   雷鸿微叹,低声说道:“你若有意,那就去吧。”顿了顿,又说,“输了无妨,酒我替你罚。”   明微诧异,这位雷护卫,还真是个好人啊!   那边杨公子听到了,笑道:“雷护卫真是怜香惜玉,真喜欢她,不如本公子将她送给你?”   “不成……”雷鸿脱口拒绝。   “这是不喜欢了?”杨公子目光扫过明微,手指轻轻敲着下颔,状似沉思,“虽然风韵欠缺,但这半张脸确实美。既然雷护卫不要,那本公子就留下了。”   “公子!”雷鸿急了。   他不知明家为何将自家小姐送来,但若真被杨公子留下,前程就毁了!   谁知杨公子脸色一沉,这次竟不给他面子了:“雷护卫这是什么意思?送你你不要,又不让本公子留?难道连我留个女伎,蒋大人也要管吗?”   雷鸿冷静下来,抱拳道:“公子见谅,下官只是觉得,公子出门在外,不好多生事端。”   “哼!一个女伎而已,能生什么事端?”杨公子昂起下巴,露出贵公子的骄矜,“本公子还非要留了,你待如何?”   “公子……”雷鸿左右为难。   他不知明家的打算,既担心明微坏了名声,又怕自己多管闲事。   这时,明微粲然一笑,再次向雷鸿施礼,说道:“多谢大人相护,然我来此,伺候贵人乃是本分。不管公子要不要留,听命便是。”   雷鸿还当自己猜对了,不禁在心中一叹。   既然是明家刻意为之,他也不好多管了。   杨公子听了,轻轻击了击掌:“这话本公子爱听。既然你这么懂事,本公子也多怜惜怜惜你。不管斗技输还是赢,另外赏你。”   明微垂下头,故作娇羞:“谢公子垂怜。”   回过身,她错了错牙。   本想蒙混过去就算,这杨公子倒来生事。   好啊,既然不让走,当她不会闹吗?   明微退到一旁挑选乐器。   因她先前试手用的是琴,侍者便要抬琴上来。   明微伸手一阻,从中挑了一只洞箫。   摸着熟悉的吹孔,她有些感慨。   早年习艺时,师父叫她挑选武器,她选了箫。   师父便亲自用雷击木制了一管箫给她。   那箫从没离过她的身。   直到她踏入邙山。   明微将箫仔细擦了一遍,试了试音,对侍者道:“就这个。”   她回到场中,与斗技的舞姬见礼,各自说了句请指教,便一个吹奏,一个踏舞。   记忆遗留的本能何其强大,吹孔一凑到唇边,自然而然有乐声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声中,明微仿佛回到了从前。   她手中那管箫,度过无数魂,也镇过无数邪。   箫声过处,妖鬼听命,邪异臣服。   ……   素节来来回回地踱步,一颗心七上八下,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和她一处的侍婢,被晃得眼晕,忍不住出声:“这位姐姐,坐下等吧!”   素节意识到自己打扰别人了,连忙致歉:“对不住。”   也是等得无聊,这侍婢与她搭话:“姐姐为何如此焦灼?杨公子极大方,这是好差事呢!”   素节僵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我家小姐第一次出来……”   “原来是这样。”侍婢好心传授经验,“姐姐别急,没这么快的。杨公子爱玩,要到四更才会散呢!他也不折腾人,就是玩玩游戏什么的,了不起被占些便宜。干咱们这一行,也是难免的……”   素节心道,她担心的就是小姐被占便宜啊!   丝竹声远远传来,听不真切,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做什么……   “这箫声真好听。”侍婢说,“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觉得心情宁静。”   素节听她这么说,便留心了一下,不想竟入了迷。   箫声清幽沉静,仿佛带着她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松涛过耳,潮声起伏……   素节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担忧明微的情绪占了上风,又想伸脖往里头看,不想一抬头……   “啊!”   那个侍婢吓了一跳:“怎么了?”   素节盯着她的肩膀,暗忖,是错觉吗?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她的肩上……   还没想出个究竟,耳边又是“啊”的一声,扭头一看,却是另一个侍婢。   她一脸惊惧,指着帷幕,声音发抖:“有、有影子!”   众侍婢顺她所指看去,有人一脸茫然,什么也没看到,也有人尖叫出声,一把抱住旁边的人。   “我、我也看到了!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侍婢脸色都吓白了,“没有脚!鬼,鬼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引来了信园的管事。   冷着一张脸的管事进来,大声喝道:“叫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   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几个丫头同时叫出声来。   管事被她们一吓,更气了:“再这样就滚出去!”   “不是啊!”一个胆大的侍婢哭丧着脸,哆哆嗦嗦指着他身后,“您后面有、有东西……”   “啊啊啊!”他再呵斥都不管用了,侍婢们挤成一团,躲得远远的。   管事被她们叫得后背一凉,心里打鼓,忍不住慢慢回头。   “啊!”这次是他自己叫出来了。   一个苍白的影子,就贴在他身后。见他回过头来,歪了歪青灰的脑袋。 第44章 乱舞   屋子里玩乐的人还浑然不知。   姜湛左拥右抱,正欣赏着舞姬那一截雪白的小蛮腰。   忽听外面传来尖叫声,虽然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了,但他还是感觉到被打扰的不悦。   招手叫来信园总管,他斥道:“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总管忙道:“世子息怒,小的这就去看。”   世子不高兴,总管也就不高兴。   他管着信园,平日里难得在主子面前露脸。   杨公子住进信园,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这几天安排得好好的,杨公子和世子玩得都很开心,怎么偏偏今天出了纰漏?   让他知道是哪个小妖精闹事,非好好整治不可!   总管带了人,便往外头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看到满院子乱跑的侍婢,总管的火气噌噌往上冒,“当信园是什么地方?不懂事就别来!这里谁管的?”   “啊!”更大的尖叫声,打断了总管的话。   总管大怒:“还来劲了!来人,谁喊就把谁拖出去!”   然而没动静。   “你们也死了吗?”总管更怒,一回身,却见两个侍从一个瞪大眼睛,一个瑟瑟发抖,活像见了鬼。   总管心里一咯噔,他管人甚严,别人还罢,自己的亲信不可能没事这样。   于是按着性子问:“出了什么事?”   “鬼、有鬼啊!”小丫头的尖叫,告诉了他答案。   “什么……”   总管一句话没说完,耳边便响起了笑声。   这笑声虚无飘渺,听得他后背汗毛直竖。   偏偏他怎么看,周遭都没见着影子。   “谁?谁在装神弄鬼?”总管咬牙。   侍从伸手指着他身后,满脸都是惊惧。   总管猛地转身,却什么也没有。   正在疑心,忽然帷幕扬了起来,笑声也更大了:“嘻嘻,嘻嘻,来玩……”   “啊啊啊……”这回尖叫的是他带来的两个侍从,谁说男人不会尖叫来着?叫起来不比女人小声!   “总管,您背上……”   两个侍从吓得抱到一起,互相看了眼对方的后背,又“哇”一声跳开来,互相指着对方:“你你你……你后面也有!”   “嘻嘻,嘻嘻,好玩……”   厚重的帷幕,即使大风都刮不起来,此刻却荡得老高。   一根根粗大的蜡烛,明明无风,烛火却摇曳个不停。   总管看不到,心中的惊惧化为怒火:“谁!出来!”   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拌,“扑通”摔倒在地。   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一直凉到他心里:“嘻嘻,嘻嘻……”   ……   正堂里,姜湛醉眼朦胧。   身边软玉温香,眼前舞姿妖娆,真是再美妙不过了。   他饮了口酒,和陪伴自己的女伎调笑:“这箫吹得真好听,叫人心里痒痒的。宝贝儿,你会不会吹呀?”   女伎心领神会,娇笑道:“妾不但会吹,还吹得比她好。”   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到桌下,暗示地掐了一把。   姜湛哈哈笑了起来,凑过去在她脸上香了一下,嘻笑:“今儿就别走了,等会儿给本世子一个人吹。”   两人说笑着,另一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腿间揉来揉去。   他还当是另一个女伎不甘寂寞,伸过去按住:“别急,也有你的份!”   说完,猛然听得外面尖叫声刺耳无比,更加不悦。   这个总管,平时看着挺能干的,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正想着,一个侍从连滚带爬从外面进来,也不管正在歌舞,扯着嗓子就喊:“鬼!世子,有鬼啊!”   姜湛大怒。   外头处理不好,居然还到他面前大呼小叫,规矩呢?   可他一抬头,便是一口凉气。   但见帷幕高高荡起,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从外面飘进来……   “嘻嘻!”耳边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我也会吹……”   姜湛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按着的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他慢慢地低下头,一团灰灰的影子扒在他腿上,仰起一张乌青的脸庞,娇羞地向他笑着,表情和刚才的女伎如出一辙。   “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了起来。   ……   明微放下手中的箫,看着屋内群鬼乱舞。   那些乐器,明明没人拨动,却自己发出声音。   似有若无的影子,在堂中飘来荡去,做出舞蹈的姿势。   还有“人”一边跳一边唱。   人死而魂魄离体,便会渐渐失智,只剩本能。   它们唱不出真正的歌,就那样咿咿呀呀,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越发吓人。   女伎们吓得四散,歌舞自然停了。   席上果盘打翻,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公子们面如土色,有的和女伎抱在一起尖叫,那些游魂就扒在他们身上嘻嘻直笑。有的四处乱跑,结果那些游魂也跟在身后乱跑。有的一脸茫然,什么也看不见,被吓得无所适从。   每个人的气不同,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   看得到的人,当然吓得不轻。看不到的人,不见得就好。   明明知道有东西,自己却看不到,只会更吓人。   骚乱一起,雷鸿便拔出佩剑,做出戒备的姿态。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游魂没有害人的能力。   它们已经蒙昧,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本能。   看到这里在玩乐,便模仿着歌舞,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于是他大声喊叫,安抚众人。   “大家别怕,它们不会伤人!”   “不要跑,你一跑它们就会追着你。”   “都站好,当它们不存在,它们自然就走了。”   可惜,众公子吓得不轻,谁还有心思听他的?   有人拿帷幕罩着头,有人吓得抱在一起,还有人往外面钻。   明微看着雷鸿,微微一笑。   这位倒真是好人。   她又看向那位杨公子。   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杨公子却没什么反应,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说:“雷护卫,这可真吓人啊,快保护本公子。”   “……”雷鸿道,“公子放心,不是什么凶煞,伤不了人。”   他斜过去一眼:“你说伤不了就伤不了?本公子有个好歹,你负责?”   雷鸿只得道:“下官就守在这里。”   “不行不行,你得送本公子去安全的地方。”   这无赖的口吻,雷鸿拿他没办法。想想这些东西确实伤不了人,便道:“公子随我来。” 第45章 密会   杨公子和雷鸿一走,其他人跟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往外逃。   踩掉了靴子、撕破了衣裳都顾不得,哪还有女伎和公子之分?   没多久,活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道道影子,在屋子里乱飘。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自言自语:“这才叫新鲜又有趣。”   说罢,她也准备走人。   这些游魂,到清晨阳气一盛,自会散去,不必多管。   厅堂虽然有门,却是锁上的。   明微推了推,发现推不开,便依照来时的路回去。   这屋子大得离谱,厚重的帷幕到处都是,掀起一重,走没几步,又是一重。   就这样走了一会儿,明微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迷路了……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她从小学东西特别快,无论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偏偏对外界的认知十分迟钝。   不会认人是一桩,不会认路是另一桩。   在外面还好,她可以依据罗盘和星相辨方位。在这间到处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屋子里,完全没有参照物,却是无计可施。   她只好问小白蛇:“记得出去的路吗?”   小白蛇懵懵的:“我、我在您的袖子里,没看清路……”   得了,彻底绝了她的希望。   现下法力低微,想拘个妖灵来问都不行。   只能瞎蒙了。   明微一边走,一边留心听动静。   整间屋子里,只有游魂飘来飘去,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都怪祈东郡王,没事将屋子建得这么大做什么。这么会享受,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难怪几年后被夺了爵。   走了一阵,明微又一次掀起厚重的绣帘,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摆设。   她推开门,发现这是一间临时休憩用的寝殿。   殿内空无一人,但是灯火明亮,案上的博山炉还燃着香。   明微正在思忖,藏在袖里的小白蛇提醒她:“有人来了!”   她思考了一瞬。   这时候遇到人,若是能带她出去就好了。   不过,豪门大户,说不准有什么糟污事,万一撞见不该见的……还是先躲一躲吧。   她目光一扫,闪身躲到立柜里。   柜门刚刚合上,就有人推门进来了。   “外面乱成这样,不用管吗?”   这个声音,听得明微一怔。   她透过镂空的花纹,果然看到了雷鸿。   雷鸿身前,还有一个人。他一进来,就大喇喇在扶手椅上坐下,很没有形象地将腿翘到案几上。   “乱,不是正好吗?盯着我们的眼线,大概都被这些鬼吓跑了。”   说到这件事,他先是闷笑,再是大笑:“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招?”   雷鸿的声音很无奈:“公子。”   他侧了侧身,明微终于看清那人的全貌。   果然是杨公子。   只听雷鸿说:“这些游魂出现,必有原因,我们不用查一查吗?”   “不用。”杨公子笑着摆手,“我知道怎么回事。”   “公子?”   “这事你不用管。”他道,“好不容易能安心说话,先说说你们的情况吧。”   正事要紧,雷鸿只得搁下先前的话题,向他禀报:“大人已经将东宁历年的案卷都翻了一遍,没找到线索。”   “这不奇怪,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再说,若是野地里杀人埋尸,官府不一定能发现。”   明微听得两人对话,暗暗奇怪。   他们是为十年前一桩案子而来?是在找那个被杀的人吗?   “公子这边呢?有什么进展?”   杨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柄象牙折扇,在五指间转来转去:“自我住进信园,来探消息的不计其数。我那位郡王表叔,连自己的小妾都舍了……啧啧,真以为我不挑嘴啊!”   “谁叫公子您名声在外。”   杨公子视线往上一挑:“不容易,你还学会嘲讽了。”   雷鸿义正辞严:“就算这样,您也不能胡闹,坏人家姑娘名声。”   杨公子往后一仰,摊手:“明明是人家算计我好不好?我不过顺水推舟。”   雷鸿忍不住叹气:“东宁多少双眼睛盯着?您闹得过了,别人反倒不会相信了。”   杨公子摇头而笑:“雷鸿,你跟着蒋大人这么久了,怎么就没学会?这要换成是他,马上就懂我的意思了。”   雷鸿神情淡然:“下官当然没有大人聪明。还请公子屈尊,告知下官这里头有什么深意。”   “混官场的都是人精啊!”杨公子指了指,示意雷鸿给自己倒茶来,然后续道,“就冲皇城司提点这个名头,我再胡闹,也不会有人相信的。不如,索性就闹大些。越闹他们越不相信,越是觉得我别有目的。”   雷鸿若有所思:“所以您还没到东宁,就悄悄放出自己奉了圣命的消息?”   杨公子饮了口茶:“圣命两个字,就让他们坐不住了。我再做出这个样子,他们自己先急了。”   “哦……”雷鸿听明白了,“所以您是故意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伪装,让他们先动。”   杨公子端着茶杯笑:“第一个坐不住的,不就是我这个表叔么?圣上的兄长,一个都没活下来。十年前,连晋王那支也断了根,他怕啊!”   “公子。”雷鸿提醒他,“我们不是给祈东郡王罗织罪名来的,关键是十年前那桩旧案的后续。如果祈东郡王并没有涉及,就不该动他。”   “他不犯事,我又动不了他。”杨公子懒懒道,“好了,你们那头查不到,还是我来吧。人在东宁失的踪,我就不信姜琨他不知道!”   “既如此,下官先告退了。”雷鸿抱了抱拳,“您一切小心。”   “走吧走吧!”杨公子挥着扇子,“你在这留久了,别人要怀疑的。”   “是。”   雷鸿走到门边,又折回来,迟疑了一下:“公子,下官还有一事……”   “有话就说!”   他吞吞吐吐:“那位明家姑娘……您能不能……”   杨公子瞅着他笑:“你真喜欢她啊?”   “不是!”雷鸿连忙否认,“只是希望您不要……姑娘家闺誉重要。”   杨公子抚额,很无奈的样子:“我的名声到底有多差?” 第46章 受制   明微暗暗诧异。   明家姑娘,是指她吗?   茶寮见过一面,已经这么多天了,雷鸿怎么会突然提到她?   难道……   “这要问您自己了。”雷鸿不软不硬回了句。   杨公子一脸严肃:“我若说被人陷害的,你信不信?”   雷鸿只瞧着他,并不答话。   杨公子知道他的意思了,没好气地挥着扇子:“快滚!快滚!”   雷鸿还要再问一句:“那明家姑娘……”   “她不送上门来,我就不去寻她麻烦,行了吧?”   雷鸿终于满意了,再次抱拳:“下官告辞。”   雷鸿一走,屋里安静下来。   杨公子慢吞吞喝了一会儿茶,又坐直身躯,取了笔墨出来。   明微见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想了想,又揭开博山炉,将这张纸焚了。   然后仰头靠在扶手椅上,面无表情望着虚空,手指轻轻在扶手上“哒哒”地叩着,似在沉思。   明微有点着急。   她来时已经二更,闹了这么久,都快四更了。这杨公子怎么还不去休息?   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他起身了。   却不是转身出去,而是吹了案上的灯,一边解外袍,一边往卧具而去。   不是吧?   明微目瞪口呆。   这屋子明显是临时休息用的,杨公子居然要在这里睡觉?   完了,他要在这里睡,她怎么走人?   此时,杨公子从立柜前走过。   明微只觉得眼前光芒一暗,柜门猛地被打开,一道劲风袭来。   这具身体虽然才开始练武,但她的直觉反应还在。   当即指尖捏了张灵符,化出法力,向对方胸前穴道点去。   另一只手还握着箫,手腕一转,削向袭来的掌风。   倘若是前世的她,如此应对,足以脱身。   可是,这一世她的身体,才练了一个月而已……   点出去的那只手被人架住,另一边手腕更是一麻,握不住手中箫,“咚”一声落了地。   然后,一股大力粗鲁地将她从立柜里拖出来,按在了墙上。   那只力量惊人的手掌,牢牢掐住她的脖子,明微毫不怀疑,对方只要用力一扭,自己的脖子就会断掉。   “阁下哪条道的?”冰冷的声音,里面蕴含着凛冽杀意,完全听不出是那个声名狼藉的杨公子。   明微不得不仰起头,好让脖子没那么痛苦。   这令她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案灯已熄,屋里只留下墙角一盏夜灯。幽幽的光亮,并不能让她看清对方的表情,尤其他还背着光。   而,正好迎着灯光的她,却落在了杨公子的眼里。   熟悉的装扮,让他眉毛扬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轻佻了:“原来是明姑娘,本公子才说完,你就急着送上门来了,莫非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一边这么说,一边扯掉她的面巾。   明微在心里大骂。   嘴上说得好听,掐着她的力道却丝毫不放松。   做贪花好色的纨绔,有点职业操守好吗?   对姑娘家一点都不手软,哪里像个色欲熏心的样子!   等下——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杨公子笑吟吟:“那日惊鸿一瞥,本公子就对姑娘念念不忘。就算只有一双眉眼,我又岂会认不出?”   “……”   明微明白过来了。原来雷鸿刚才说那个话,真的是认出她来了。   这也是阴差阳错。   倘若今天来的是明三夫人,他们俩便认错人了。   偏偏她替了明三夫人来。   “你们这些人,眼睛都是怎么长的……”   怎么她认人就那么难。   “谁叫姑娘生得这般绝色呢?”他说得一本正经,“美到姑娘这种程度,任谁见了都会牢记心中的。”   明微在心里冷笑一声。说这种话的时候,好歹稍微松松手劲,添点可信度行不行?   做人不要这么敷衍啊!   这么想着,她感到脖子上的力量更大了。   这位杨公子生得高挑,这么掐着她,几乎把她拖在半空。明微不得不踮起脚尖,好让自己舒服些。   “明姑娘还没说,到底干什么来的呢!”他手上毫不留情,表情语气却亲昵得很,仿佛在说情话,而不是想要对方的命。   明微在他的辖制下,挤出一丝笑容来,艰难说道:“那日茶寮相见,小女为公子惊世容颜倾倒,偏偏知道了黎家小姐的事,苦于无法接近公子。听说公子在信园饮宴,故而买通下人,扮做伶人,特意来见公子一面……”   “哦?”这张完美的俊颜带着说不清的笑意,几乎贴到她脸上,两人呼吸相闻,“原来明姑娘对本公子也是一见难忘。那正好,夜半人静,玉人相会,不趁机做点什么,可真是辜负了良辰美景。我们不如就……”   空出的那只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腰带上。   明微眨了眨眼,没说话。   杨公子就笑了一下。   手腕一动,慢慢地解开。   他解得很慢,似乎故意让她感觉得清楚一些。   系结被解开了,腰带落到地上,裙子马上就要松了……   “杨公子!”   “嗯?”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眉间的朱砂痣有如滴血,与脸上的笑意相衬,越发俊美得不似真人。   为了让自己呼吸更畅通些,明微放轻了声音,显得异常温柔:“做这等事,总要你情我愿的好,强迫着未免少了乐趣。不如,你先把我松开?”   杨公子也柔声道:“我这不是怕明姑娘跑了么?相思已久,本公子一点也不想冒险呢!”   “呵呵……”明微笑了两声,被掐得难受,又咳了起来。   就连这样,都没能让他略松一松手。   这哪里是贪花好色的纨绔,分明就是心狠手辣的活阎王!   明微在心里叹了口气,改换策略:“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迷了路,担心遇到那些公子,不好脱身,才藏于此处。不想,公子就进来了……”   听得这句,杨公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真实的情绪。   “然后?”   “我可以立誓,方才所见所闻,此生都不出口。”   杨公子又笑:“可我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怎么办呢?”   没等她接话,便俯到耳边,轻声细语:“或者,把你变成我的人,大概能相信你一些。” 第47章 揭穿   “错!”   “怎么?”   明微道:“死人不能保守秘密。”   杨公子:“……”   明微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管什么样的死人,我都能让它开口说话。”   杨公子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掐着她的那只手掌,在柔嫩的颈子上爬了爬,似乎蠢蠢欲动,想活动一下。   明微不得不连呼吸也放轻。   方才短短的交锋,她大概摸到了这位杨公子的性子。   那层浪荡公子的皮下,藏着一个狠戾的自我。他不喜欢别人说谎,越是耍手段,他就越不留情。   她现下功力低微,想安安全全从这里离开,只能打动他。   杨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再无笑意。   这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此刻只有审视。   但明微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这说明,他脱下了那身皮。   “你到底是谁?”   不等明微回答,杨公子就道:“不用费心瞎编了,我早就命人打听过。明家七小姐原是个天生痴愚的傻儿,就在一个多月前,撞鬼受了惊吓,忽然就好了。明家的说法是,玄女娘娘感念明三夫人一片赤诚,将她走失的魂魄送了回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下:“故事编得挺圆,不过,我却是不信神仙的。”   明微默默把想好的说辞咽回去。   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话说回来,凭她以前的本事,也不需要编什么说辞。   做便做了,不服动手啊!   而现在,不服是真的能对她动手的……   杨公子抓起她的手腕,慢慢揉捏着她的手掌,一寸一寸,摸得很仔细。   不是男女间甜蜜暧昧的揉法,而是在确定某些东西。   “好生娇嫩的一只手,”他轻轻说道,“想来一直娇养,才会这般指如葱根。虎口的茧很薄,掌缘还有些红肿,指骨也没变形,看起来是刚开始习武……”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厉:“可是,刚才你的应对手法,非常纯熟。仓促之下,光线不足,认穴却准得可怕。以箫对掌,找的也是最弱的关节。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你不是明七小姐。”他凑近,在她耳边一字一字地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冤魂?”   明微静了静,道:“看来我今天注定倒霉,不小心迷个路,竟然就泄了底。”   “错!”   “怎么?”   他道:“你吹箫的时候,就已经泄了底。”   “哦?”   “那只曲子,是百年前一位玄士所作,原名问天。因他扫荡人间,常以此曲度魂,所以,又得了个名,叫度魂曲。”   杨公子笑了一下:“这曲子几乎不在民间流传,知道的多半是玄门中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明微艰难地维持呼吸,回以同样的笑:“公子居然知道度魂曲,看来也不简单啊!”   扣着脖子的手掌一用力,引得她闷哼一声。   “你刚才若是乖乖回去,我暂时也没空理会。偏巧,你就迷路迷到这里来了……”   “公子是一开始就动了杀心吗?”明微很好奇,“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还要肆无忌惮地交谈?”   “不。”杨公子轻笑,“你藏得很好,我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方才,我写信的时候,你的呼吸变重了一点点。很想知道我在写什么?”   明微恍然大悟:“所以你把信给烧了。”   “好啦!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你是不是也该满足一下我啊?”他柔声问,“明姑娘,你是何身份,究竟为何而来?若是老老实实坦白的话,说不定,我能给你一条活路。”   明微心念电闪。   从方才的对话可知,这位杨公子深受圣上信重。   他还有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心机。   她因为自身还弱小,暂时不能跟明家翻脸。   但明家与他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如果能够早日离开明家,明三夫人便不用再受那些苦。   只一瞬间,明微就做了决定。   “公子既然知道度魂曲,可知道作曲的那位玄士,是何方高人?”   杨公子目光微闪。   明微继续道:“他姓宁名钧,少年是位富贵公子。青年家道中落,流落江湖,意外习得玄术。中年小有声名,却因仇家追杀而丧妻丧女。为了报仇,整整二十年,他四处拜师,终成大家。报仇后,得高人点化,大彻大悟。晚年经历乱世,他四处云游,救了无数人,得了偌大的名声。最后,以身镇邪,挽救了玄门传承,化身清气在人间。”   “他一身玄术,博采众家之长,并且仁心仁德,力挽狂澜。天下玄士愿意以他为首,于是给了他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号。”   明微注视着他的眼睛,轻轻说出两个字:“命师。”   杨公子看着她不说话。   “这就是第一代命师的故事。此后,命师代代相传,皆以天下为己任。大约传承了一百多年,那一代命师传人意外失踪。从此,命师之称,消失于世间。”   明微笑:“度魂曲虽然听过的人不多,但也有人能吹奏。可是,除了命师传人,没人能御使此曲,更不用说,以此曲驱策游魂。”   杨公子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明微静静回视。   “你要什么?”他终于问。   脖子上的力道,第一次松下来,明微内心跟着松了口气:“公子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此?”   “明家送来的。”   他答得这么淡然,明微不免诧异。   杨公子嘲笑:“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们明家干这种事吧?”   “……”她真是高估这些士绅的操守!   “我想离开明家,和母亲去京城。”她说。   他就道:“你得证明自己有用。”   明微笑:“我不是说过了吗?什么样的死人,我都能让他开口说话。你们不是在找一个死人吗?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比较好。”   杨公子瞟了她两眼:“你说是命师传人,我就信你?你自己也说了,命师传承已绝,谁知道你这个命师传人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好,有本事不就行了吗?”   杨公子眯起眼睛思索,忽然动作一变,扣着她脖子的那只手抓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撕。   “嗤啦——”裂帛声响起,露出大片雪肌。   他毫不犹豫,俯身下去,整张脸贴在她的颈子上。   明微愣了下,这种超过正常程度的肌肤相贴,让她非常不适,直觉想要挣脱。   这时,屋子被人推开了:“三公子,您……” 第48章 偷香   看到屋中情形,来人瞪大眼睛。   这一幕实在是香艳极了。   但见这位杨公子,将一名女子按在墙上。对方钗环凌乱,青丝披散,身上衣裙半裂。   朦胧的灯光照着半露的香肩,衬着那惊慌失措的娇颜,还有他半开的外衫,怎么看都是偷吃现场。   听得声音,杨公子直起身,将美人按在自己怀里,挡去视线。然后懒洋洋地看向门口:“怎么?”   来人正是信园总管。听得杨公子出声,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雷大人说,公子在此处休息,小的担心公子无人服侍……”   杨公子淡淡嗯了声:“那些游魂都散了?”   “是。雷大人叫我等拿火把驱逐了,现下已经清理干净了。”   “表弟呢?方才好像见他吓着了。”   总管面露尴尬,含糊说道:“世子还好,已经回郡王府了。”   “没事就好。本公子这就回去,你先打发人去说一声。”杨公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是……”   杨公子没出事,总管松了口气。   世子受了那样的惊吓,方才长史赶到,已有怪罪他的意思。倘若杨公子也出事,他这个总管就不用当了。   不过,这位杨公子还真是不负虚名啊,今晚闹成这样,他还不忘偷香……   屋里——   “唔!”杨公子下腹一痛,一声闷哼。   趁这机会,明微从他怀里钻出来,拉上衣裳。   “公子,您这样可不行啊!倘若方才我不是踹一脚,而是捅一刀的话,您现在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明微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貌似很好心地提醒。   杨公子忍过那痛,暗暗磨牙:“这么说,本公子还要谢谢你了?”   “不敢当谢,倘若你我的意向已经达成一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呵呵。”杨公子皮笑肉不笑。   简直奇耻大辱!他一时分神,竟被人踹了要害。说出去还有脸见人吗?雷鸿若是知道,怕不笑死。   “明姑娘,我好像还没同意。”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明微道,“一桩十年前的旧案,一个可能死在十年前的人,想找出来谈何容易?不用点特殊手段,只怕花费大量的时间,还不一定能找到线索。”   杨公子很不开心,自然也就不想被她牵着走:“天下不是只有你懂玄术,我传个信回去,自然能请来最厉害的玄士。”   “错!”   “嗯?”   明微道:“你不可能请到最厉害的玄士,因为我在这里。”   杨公子失笑,方才那点不悦,便这么散了。   她这意思,再厉害都不可能比她厉害。   他以为自己够自大了,没想到这姑娘比他还要自大。   “明姑娘,事情还没做,先说大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就这么肯定,自己是最厉害的玄士?”   “又错。”   杨公子摊手:“又怎么?”   “命师。”明微很认真地强调,“我是命师。”   “……”他道,“不过一个称呼,需要这么认真吗?”   “当然要认真。这是师父传下来的,我必须守住这个名号。”   杨公子原先还对她的说辞存疑,见她如此,倒是信了大半。   一个心有信念的人,应当不会拿传承开玩笑。   他想了想:“我要是信你,冒的险很大啊!倘若你回去将这事一说,我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明微叹息道:“非是我不想留下,只是明家那边还有我的母亲。她在明家处境不妙,我不放心将她一人留下。”   杨公子诧异:“你若是魂魄复生,明七小姐的母亲与你何干?”   明微笑了笑,眼里露出一两分真正的温柔:“我来到这个世间,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这是因果,亦是情分,注定我们此生有母女亲缘。便不是她生我出来,也与母亲无异。”   杨公子抚掌:“听这话,姑娘果真是个重情义的,叫人放心不少。”   明微含笑:“我是命师,当以天下为己任,自然要从身边做起。”   “先扫一屋,再扫天下?”杨公子觉得有趣,“这话雷鸿倒是经常说,难怪他护着你。”   眼看四更都要过了,明微心里焦急,但又不得不按着性子与他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我们既然有同样的信念,便不是为了这个,也当同心同德才是。”   “姑娘说的是。”杨公子站起来,“时候不早……”   终于等到这句话,明微露出笑来:“是……”   刚说出一个字,她便感到脖颈一痛,瞪大眼睛,慢慢失去焦距,软了下去。   杨公子将她一抱,看着怀里无知无觉的美人,续上后面的话:“你说我就信?真当我美色昏头啊!放你回去?别傻了……”   ……   四更已过,阿绾焦急地等待着。   那种场合,公子向来不叫她出现。   这是对她的保护,阿绾懂,所以她只有感激,并不觉得自己不被信任。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无法得到第一手消息了。   总管派人传话,说公子无恙,可没亲眼看到,阿绾就是放心不下来。   “公子!”陪她一起等的小丫头小彤忽然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外面跑。   阿绾抬目望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   阿绾急步上前,小彤已经叽叽喳喳将她想问的都问了。   “公子,您没事吧?听说世子吓坏了,您有没有吓到?咦,这是谁啊?”   “没事。你家公子是什么人?这么点小事怎么会吓到?”杨公子一边答,一边进了屋。   他没理会那些迎上来的丫鬟们,直接进了内室,将怀中人往床上一丢,说:“阿绾,醒酒汤。”   阿绾递了个眼色,便有人去取醒酒汤了。   然后往床上扫了一眼,发现那女子和公子都是衣裳凌乱,心下便是一沉。   “公子,这位姑娘是……”   “不用管她。”杨公子接过醒酒汤,一口气灌下去,便道,“备水洗沐,顺便叫阿玄过来。”   “是。”公子摆明不想说,阿绾只好把心中的疑问吞回去,听吩咐行事。   离去前,看了眼内室的床,怔了下。   咦,这姑娘好眼熟,不就是那个…… 第49章 名字   明微从黑甜乡醒来,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颈子。   稍微和缓些,她睁开眼。   顶上挂的帐幔是松绿色的,不是她常睡的那床。   所以,她还是被留下了?   此时再做什么,已是于事无补。她索性摊在床上不起来了,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原想着,冒充明三夫人过来应付一场,天亮前回去,那便谁都看不出来。   现在她被留下,原计划已经行不通了。   那么,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   搭上这位杨公子,借他之力,脱离明家!   虽然昨天晚上被他暗算很不爽,但从理智考虑,这位杨公子是个很好的对象。   他有足够的实力,叫明家不敢追究。   而且也不是真的那么好色,清白可保。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东宁这么小,这事又紧急,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至于坏了名声——谁在乎?   “咕噜……”肚子传来声音。   明微伸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饿了你这么久,真是对不起了。”   话才落,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明微坐起来,发现床边锦凳上坐了个小丫头。   看到她醒来,起身放下针线,福了福:“姑娘可算醒了,奴婢叫小彤,公子命我暂时服侍姑娘。”   “哦。”明微点点头,“麻烦你了。”   “不麻烦。”小彤笑吟吟道,“姑娘既然饿了,起来洗漱如何?正好赶上午饭。”   明微欣然应允。   整整一晚没吃东西,又一口气睡到中午,有再多的烦心事,也得吃完再说。   进了浴间,明微震撼了一下。   这里头竟然有个庞大的汤池,都可以游泳了。   最过分的是,水还是温的。   她什么时候醒没个定数,定然不是专门为她烧的,八成一直温着。   “膏梁锦绣啊!”她感慨了一句,然后愉快地去享受了。   待她拖着湿发从汤池出来,小彤已经将新衣裳备好了。   服侍她穿好衣裳,绞干头发,打理得一身清爽,那边午饭已经送来。   待她用完,小彤退了下去。   明微一个人,索性脱了鞋子在毛毯上走来走去,一边消食练步法,一边思索杨公子的意图。   虽然不肯放她回去,但给的待遇还不错,有小丫头服侍,衣食都上等。   还有这间屋子,怎么瞧着这么像主卧?屋内还有不少私物……   她晃到书案前,恰见上面扔着一本书,便打开来看了看。   书么,就是一本很寻常的笔记。扉页上的字,倒是让她多看了两眼。   中间写的是,克己复礼。落款是两个字,杨殊。   明微顿了下,手指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本公子的字好得出乎意料?”   明微转过身,便见杨公子从外头进来。   “确实,既然要扮演一个纨绔,字写得这么好,可不太像。”   杨公子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道:“错!我要是字写得不好,才有问题。”   见明微扬眉,他补充:“别忘了我祖母是谁。”   哦,明成公主。   这位名垂青史的公主是个很自律的人,再宠爱孙子,也不可能任他写一手烂字。   毕竟,字是人的门面,就算当纨绔,也得是个好看的纨绔。   但明微的注意力在另一处。   “这是公子的名字?”   杨公子瞄了眼,笑:“怎么样,本公子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杨殊。”明微念了一遍,“是很好听。”   她这么说,眉头却没松开。   杨公子就道:“麻烦你夸人的时候,表情真诚一点。”   明微低笑一声,手指又在这个殊字上点了点:“但,恕我直言,这个字寓意不好。”   “哦?”杨公子的笑容有些淡了。   “殊者,死也。死罪者首身分离,故曰殊死。”明微轻轻道,“这个字,带有刀兵杀伐之意,寓意死于非命。歹旁,朱声,歹为残骨,朱为血色……”   她抬起头,看着杨公子:“名字,是一个人存世的证明。它虽然不能代表命运,但多少会影响人的气运。公子这个名字,太肃杀了,恐难善终。”   “……”   明微的手指挪了挪,又指着中间那四个字,慢慢念道:“克己复礼。公子内心藏着一只凶兽啊!连自己都害怕它的存在,只能时时刻刻提醒约束自己,不叫它出来伤人。”   杨公子短促地笑了声:“前头算你说得有理,后头就是胡编了。仁人君子,皆以克己复礼为座右铭,难道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凶兽?”   明微笑笑,不与他争辩:“那么,公子为何以殊为名?你是皇族之后,金尊玉贵,又有长公主万般珍爱,怎会取这样的名字?”   “你的为什么可真多。殊有殊死之意,还有殊异之意。你怎么就认定是前者,而非后者?”   话是这么说,他坐下来,抽出那柄象牙扇子,打开扇了扇。大概觉得天气还冷,装得过了,又合起来。   明微看着他的动作,不易察觉地笑了下。   他虽否认,但她却知道自己没说错。   命师虽然不以看相算命为业,但不代表她不会。   江湖术士最喜欢在看相测字的时候,用似是而非的说辞说破你的心事。这么一来,骗钱就更容易了……   何况,她是有真本事的。   先让他惊讶一把,心防一松,接下来想说动他就容易了。   那边,杨公子盯着她瞧了又瞧。   “看得这么入神,觉得我很好看?”明微冲他一笑。   杨公子也笑,探身过来,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轻佻说道:“是啊!本公子在想,明姑娘生得这么美,又这么有本事,要长长久久留在身边才好。”   明微默了默:“杨公子。”   “嗯?”   “你既知我是孤魂附体,难道没想过,也许我本尊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没事抠抠脚,然后用刚抠过脚的手拿东西吃……”   杨公子火速收回扇子,脸色发青。   明微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正想趁胜追击,阿绾进来了。   “公子。”   “什么事?”杨公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抠脚大汉四个字,总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阿绾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明微就见,杨公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确定?”   阿绾点点头。   他挥手让阿绾退下,看着明微,似在思量什么,许久没有说话。   明微看他神色,心里一咯噔,有不好的预感。   但她没有问,莫名有些害怕。   杨公子终于开口了:“明家,出事了。”   明微等着他的后文。   杨公子想了又想,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让阿绾送你回去吧!” 第50章 缘浅   马车在角门停下,阿绾先前下了车。   明微坐在车中,不自觉扯着衣袖。   “小姐。”素节有些心慌。   明微哪里顾得上安慰她,她心中沉沉的,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杨殊昨天还不肯冒险放她走,知道明家出事,就干脆利落地放她离开。这说明一件事:明家出了这件事,他就不必担心她会通风报信了。   什么样的事,可以给他这样的保证?   不多时,阿绾过来唤她:“明姑娘,已经安排好了。”   明微下了车,与素节换了轿,避着人悄悄回了余芳园。   今日的余芳园特别安静,以往来来往往的仆妇,俱都不见了踪影。   明微下轿,第一眼就看到多福,眼睛红红的,才哭过的样子。   “小姐!”看到她,多福扑上前,又流下泪来。   明微一颗心沉得不见底,听得素节连声问:“发生了何事?你哭什么?”   她没等多福回答,抬脚便往明三夫人那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不长的一段距离,竟然觉得走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屋子,却站满了人,几位夫人低低说着话,丫鬟仆妇们抹着眼泪。   见明微游魂一般进来,正在垂泪的冰心大叫一声:“小姐!”   然后就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便像油里溅了火星,一屋子都哭起来,顿时悲声大作。   “小七!”   二、四、六三位夫人都在场,见她过来,纷纷站起。   二夫人上前,将她揽住:“好孩子,你别来看,先回屋去,乖。”   四夫人也道:“多福呢?快些来带你家小姐回去。”   明微立住不动。   二夫人试图将她往外带:“这里乱,你先回去,听话。”   然而,她脚下好似生了根,二夫人根本推不动。   “让开。”她轻轻道。   二夫人被她扣住手腕,不见她如何使力,人便被轻轻巧巧地推开。   “小七!”   四夫人也来拦,可明微步子一错,便越过她了。   “小姐!”童嬷嬷就守在床前,一张老脸涕泪纵横。   明微在床前站定,垂下视线。   明三夫人就躺在那里,闭着双目,好像睡着了似的。   那张娇媚明艳的脸庞,带着扭曲的青紫,失去了生气,像一座雕塑。   明微慢慢跪下来,握着明三夫人已经冰凉的手,轻轻贴在脸庞上。   她想起昨夜自己才说过的话。   这一世,她睁开眼便承了她的怜爱,注定她们有母女亲缘。   谁料到还是没有。   还是这样,短短月余便失去了。   犹记得,她懂事后,曾经问师父,为何她没有母亲。   师父说,这世间人与人的相聚,都是一个缘字。有些人相伴久一些,便是缘分深厚些,相伴短一些,便是缘分浅薄些。   父母子女、夫妻爱侣、知音友人,无不如此。   她只是相较别人,亲缘淡薄些。   在明七小姐的身体里复生,她还以为,这一世终于有了更深厚的亲缘。   结果……   “夫人。”童嬷嬷嚎啕大哭,“您睁开眼睛看看啊!您怎么就舍得把小姐丢下,一个人走了!”   明微抬起头,看着明三夫人颈间深深的勒痕。   “嬷嬷。”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昨天晚上,娘还好好的,为何忽然投了缳?”   明明她离开前,明三夫人还想着,这一趟完事,就带她去京城,母女俩好好过活。   明明那样心存希望。   明明还挣扎着求生。   为什么忽然会寻死?   童嬷嬷听得她问话,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六夫人。   六夫人不自在地撇开头。   二夫人一见不好,连忙喝止:“童嬷嬷!三弟妹灵前,不要胡说!”   童嬷嬷冷笑:“奴婢还什么都没说,二夫人怎知道是胡说?天理昭昭,不做亏心事,又有何说不得?”   四夫人见状不妙,马上叫心腹嬷嬷:“余嬷嬷,三嫂才去,屋里乱糟糟的像什么话?快些叫她们做事去!”   余嬷嬷领会,将屋里的丫鬟仆妇俱都驱走,又叫来余芳园的管事娘子,叫她们有事可做——治丧的事情多着呢!   转眼,屋里便只剩几位夫人、明微和童嬷嬷,连冰心素节和多福,都被拦在外面。   二夫人来劝:“小七,伯母知道你骤然失去至亲,十分伤心,但这事委实是阴差阳错,怪不得人……”   “二夫人这是替谁平事?”童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这般急着撇清关系!”   童嬷嬷是明三夫人的奶娘,与普通仆妇不同。二夫人原不想与她争执,然她几次出言不逊,便也恼了。   “童嬷嬷,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三弟妹都去了,再说起来,难免伤她名节。何况小七在这里,她一个姑娘家,这话是好拿到她面前说的吗?”   童嬷嬷只是冷笑,寸步不让:“小姐是夫人亲女,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怎能不叫她知道?若是就这么糊涂过去,日后旁人听了风言风语,小姐该如何为母亲辩驳?”   二夫人皱着眉头:“怎么就不明不白了?童嬷嬷,我知你十分伤心,但这话……”   “二伯母。”明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   她将明三夫人冰凉的手小心地放进被中,站起来,看着眼前三位长辈。   “我娘究竟怎么死的,真相摆在那里,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变了样子。她生我养我,爱我一世,难道不该叫我知晓?若是连母亲之死,都可以含混过去,那我枉生为人。便是她的死有伤名节,那我也该认。她是我母,是好是歹,我都要认!”   二夫人一怔:“小七……”   她印象中的明七小姐,还是那个傻呆呆的痴儿。后来说好了,也只觉得她说话变得有条理。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并不清楚。   现下见她态度如此强横,说话又占着理,顿时失语,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   治丧之事,虽是她出面,可这家里,真正做主的人不是她啊!   正在为难,外头传来丫鬟们的声音:“老夫人!”   屋里众人向门口看去,却见明老夫人来了。   她身后跟着二老爷和四老爷,中间夹着个人。   定睛一看,却是六老爷! 第51章 悲痛   几位夫人忙出了内室,到正堂给明老夫人行礼。   明老夫人目光扫过,沉声道:“老二媳妇,不用为难了。这事该让小七知道,便叫她心中清楚。”   二夫人松了口气,答应一声:“是。”   明老夫人往正中一坐:“童嬷嬷,说吧!”   童嬷嬷抹着泪,说道:“夫人昨晚睡得不好,便要去供堂坐坐,给玄女娘娘抄经。一直到四更,夫人看冰心太困,就让她先去睡了,说困了自会去休息。到了早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说六老爷受伤是夫人刺的,那晚六老爷进的是余芳园。”   “奴婢骂了传闲话的仆妇,没有多理会。谁想中午听到消息,六夫人去老夫人那里闹了一场……”   众人都看向六夫人。   六夫人垂下头,一言不发。   “闹的什么奴婢不清楚,只这流言传得更过分,竟然就人尽皆知了。奴婢觉得不安稳,去供堂寻夫人。叫了半天没回应,奴婢进去一看,夫人已经……”   童嬷嬷再次大哭。   明微神情淡漠。   从进来,她就没掉过一滴泪。   昨晚的事,自然不好放在大家面前说,童嬷嬷这些话,听在她耳中,便是另一个情形。   明三夫人醒来,发现她留下的字,心里不安,就到供堂去。   后面便如童嬷嬷所言,传了流言出来。   这边说完,六夫人“扑通”一声,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了下来,深深垂下头:“这事是儿媳的错。一时按捺不住,竟然闹到母亲面前,叫人信了三嫂失贞的流言。三嫂虽是自尽,却是儿媳以言杀人。犯下这样的大错,儿媳再也没有脸面为明家妇,故而自请下堂,以偿三嫂清誉。”   “不可!”二夫人脱口而出,在众人目光下,略收了收,说道,“三弟妹去了,六弟妹又自请下堂,外人会怎么想?总不好叫三弟妹走了,还被人挂在嘴边闲话吧?便是要罚,也另外想个不引人注目的。”   顿了下,她也在明老夫人面前跪下:“这事儿媳也有错,没有约束好下人,竟然叫他们传了流言。是儿媳管家不当,请母亲重罚。”   两位妯娌都请罪,四夫人一看这情形,也跪下了:“西院是侄媳在当家,让人把流言传进余芳园,是侄媳的错。”   二老爷目光一扫,沉声道:“你们便是有错,也是小错。真正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说完,他往六老爷腿窝里一踢,六老爷“扑通”就跪下了。   此时的六老爷,憔悴得不成人样。   但见他双目无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眼袋,整个人瘦了一圈,哪还有半点原来的英武?   “都是这个混帐惹的事!”二老爷义愤填膺,“要不是你灌了猫尿,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身为弟弟,对寡居的嫂嫂不敬,这是其一。欺凌年幼的侄女,这是其二。都是你犯的错,却叫三弟妹丢了一条命!叫小七孤苦无依!老六,这错你认不认?”   六老爷垂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二老爷气极,冲外面喊:“大兴,拿家法来!”   “是。”一个男仆飞快地送来藤条。   二老爷冷声道:“老六,父亲已经去了,大哥在京城,我这当二哥的管教你,你服不服?”   直到这时,六老爷终于吐出一个字:“服。”   “好,既然你服,那就受家法吧!”   六老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二老爷挥起了藤条,重重地抽在六老爷背上。   六老爷闷哼一声,本就穿得不厚,立时渗出了鲜血。   明老夫人闭上眼,将头扭到一旁,十分不忍的模样,却又咬着牙不出声,似乎打定主意让六老爷受到教训。   没有人出声,只有一声声沉闷的抽打声,以及六老爷的呼痛声。   六老爷的背上,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将藤条也染红了。   终于,六老爷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老爷!”六夫人惊呼一声,便要爬过来。   “老六媳妇!”明老夫人喝了一声,仍然扭开头,语气却坚决,“该他受的,打死了也得受着!”   六夫人痛哭出声。   二老爷又抽了几下,终于停了,语气既悲且痛:“祖父在时,曾立下家规,若有子孙犯下大错,鞭三十而逐出家门。念在你妻弱子幼,自己又成了废人,逐你出门妻儿无着,暂时将你留下。但是从此以后,你就别想出院子了。”   明老夫人这时才回过头,老眼里泪花闪闪:“怪我,都怪我没把他教好……”   老夫人一哭,众人便都大哭起来。   二老爷将藤条一丢,也“扑通”跪下了,自责极了:“父亲已去,大哥不在,我这个二哥没有负起教导约束之责,此事我亦是难辞其咎!请母亲责罚。”   屋里跪了一地,四老爷便也默默跪了下去。   只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埋下了头,看着也是极愧疚的样子。   此时此刻,正堂只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明微,一个是童嬷嬷。   从六夫人开始说话,明微就一声不吭。   看着几位夫人一个个请罪,看着六老爷被打掉半条命,看着二老爷痛心疾首,看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悲痛。   童嬷嬷也站着,小姐不跪,她就不跪。   “小七,小七!伯祖母对不起你!”明老夫人泪流满面,向她伸出手,“伯祖母没教好你六叔,害了你们母女啊!”   明微仍然站着不动,面上一丝表情没有,眼睛里一滴眼泪没有。   这多少让这出戏有点不完美。   二夫人擦着眼泪:“这孩子怕是吓到了。母亲万万保重自己,三弟妹已经去了,还需要您看顾着小七,让她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明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面上却是老泪纵横。   “老爷,老爷!”六夫人忽然大喊出声。   二老爷伸手一探,面色变了:“老六!老六!”   四夫人看了眼一声不吭的四老爷,张了张嘴,说道:“先给六叔治伤吧!流了这样多的血,怕是会没命!”   “是啊!”二夫人也道,“咱们家不能再出人命了。”   几人一阵劝,明老夫人终于点了头:“先把他抬下去吧。这孽障!我恨不得没生过他!”   说着又哭。   一屋子人,要么跟着哭,要么跟着劝。   到底把这场戏接下去了。 第52章 险恶   哭了一阵,二夫人道:“母亲年纪大了,又哭了一场,怕是身子撑不住。四弟妹,有劳你陪着。”   四夫人低声应是。   又看着六夫人:“六弟妹,你的错自有母亲去罚。现下六叔伤得这样重,你且先照顾他吧,没事就别出院子了。”   六夫人也哭着应是。   “小七。”明老夫人却抱着她哭,“这事是叔伯们对不起你,伯祖母定会给你个交待的。你要哭就哭吧,不要这样子,叫人看了心疼!”   明微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睫毛动了动,轻声道:“我想与我娘多呆一会儿。”   “好,好!”明老夫人连声答应,“童嬷嬷,你在这里照应着,不要叫她哭伤了身子。其他人都退出去,叫她们母女好好呆一会儿,全了今世的情分。”   众人纷纷应是。   明老夫人先被扶回去。   接着,六夫人伴着伤得血淋淋的六老爷抬出去。   二老爷和二夫人一同出去料理后事,内院外院都有得忙。   四老爷呆呆站着没动,面上一片僵硬。   “老爷?”四夫人小心探问,“我们也去帮忙吧?总得让三嫂风风光光地走。”   半晌,四老爷动了动嘴唇:“哦。”   原本风流俊逸的脸庞,一片灰败。   四夫人咬了咬唇,面露痛苦,但只一瞬,便消失了。   人都走光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姐?”童嬷嬷虽然伤心,但看明微这样,更加担心。   明微闭了闭眼,终于吐出一口气。   “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啊!”她喃喃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娘若知道,会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她的死,竟能劳动一家子,凑出这么一台大戏。”   童嬷嬷听着这话不对:“小姐,您在说什么?”   明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内室。   她坐到床前,握着明三夫人的手,问的却是童嬷嬷:“现在他们都走了,嬷嬷,你就说一说实情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留了信,叫母亲好生等我回来吗?”   说到这个,童嬷嬷又哭了:“小姐!你怎么胆子就这样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为何今日回来得这样迟,该不会……”   “没事,我没出事。”明微果断截了她的话,“我还没回来,娘先出了事,看来我昨晚替她去的事,二伯已经知道了。”   “真的没事?”童嬷嬷再三确认。   “没事。”明微道,“先说娘的事。”   童嬷嬷含泪点头:“昨晚夫人醒来,我们才知小姐替了夫人去。夫人忧心极了,又不敢叫人知道,便去供堂等着,说玄女娘娘会保佑小姐的。”   “夫人进了供堂,大约到四更,便让冰心去睡。说自己要是困了,就在那里休息,等小姐回来,再悄悄替回来,不要声张。”   “到早上,奴婢去供堂瞧了瞧,见夫人和衣睡在床上,就没敢打扰,退了出来。之后便听到流言,然后六夫人闹了一场,弄得人尽皆知。”   “一直到中午,小姐迟迟不回来,奴婢就急了。赶去供堂一看,夫人就……就吊在房梁上了!”   童嬷嬷痛哭出声。   明微闭了闭眼:“娘听到那些话了?”   童嬷嬷忍着悲痛:“奴婢发现夫人悬了梁,就叫冰心去查了。说是早上有两个丫头,在供堂外面说了这事。”   明微又问:“那两个丫头呢?”   “没找出来。”童嬷嬷拭着泪,“偏巧今天要整治花木,早上园子来了不少人,流言也传得特别快。”   明微点点头:“也就是说,自从四更后,没人与母亲对过话。”   童嬷嬷听出她话中别有含义,忙问:“小姐,您是说……”   明微只问:“嬷嬷,我娘是你奶大的,虽是奴,但也称得上养母。都说母女连心,我且问你,你觉得我娘是会自尽的人吗?”   童嬷嬷一怔。   “母亲这些年的遭遇,我已知晓大半。”她轻声说,“被六叔欺凌,又让二伯逼着应酬那些人。就这样,她都没寻死,现下我好了,你觉得她会因为几句风言风语就寻死吗?”   童嬷嬷醒悟过来:“小姐好了以后,夫人心心念念,想带小姐去京城过好日子,怎么就突然寻死了?”   “对,怎么就这么突然?”明微静静道,“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这样都忍下来了,为什么就要熬到头了,反倒寻死了?”   “难道……”这猜测太可怕了,童嬷嬷都要站不住了。   “再者,六婶是什么样的性子,嬷嬷比我清楚。听说她十分软弱,根本管不住六叔,连屋子里那些莺莺燕燕,都要伯祖母时不时去清理。这样的六婶,怎么会突然跑到伯祖母那里去闹?”   童嬷嬷道:“毕竟这事太……或许是六夫人一时气愤?”   “当然,这也是一个可能。”明微继续道,“闹也就闹了吧。为何流言一下子就流传开来了?六婶娘去伯祖母那边闹的时候,伯祖母就不知道这事不得张扬,应当闭了院门吗?”   “这……”   明微接着说:“还有二伯母,这些年管家有方,仆奴行止有度,何时出过这样的差错?便是叫人看见,才半日的功夫,怎么就满府的人都知道了?到底是无意传的,还是刻意传的?”   童嬷嬷惊骇得摇摇欲坠。   “人心险恶,比世间任何妖鬼都可怕。”明微低喃,看着无知无觉的明三夫人,“你永远不知道,人心会险恶到什么程度,连底线都摸不到。”   童嬷嬷扶着床,眼泪一串串地落:“夫人,难道夫人的死……”   “别哭,嬷嬷。”明微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放纵自己伤心的时候。看看,这事情做得多完美。家丑不可外扬啊,他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连六叔都打了个半死,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叫我这个小辈,去逼长辈死吗?”   她闭上眼,干涸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额上的青筋却浮了出来:“可为什么他们不能死!做了恶事的人,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因果报应,便是善得善终,恶得恶果!”   睁开眼,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掷出来的语句,像一块块冰:“既然玄女娘娘不管,那就让该管的人来管!” 第53章 招魂   明微推开供堂的门。   治丧事忙,这里无人看守。   她静静站在玄女娘娘面前,仰头看那根吊过明三夫人的房梁。   阿绾从外面进来:“明姑娘,您这边若是无事,奴婢就回去向公子复命了。”   “别急。”明微走到两方小凳前坐下,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阿绾姑娘若是没有急事,先陪我说说话吧。”   阿绾站着没动:“阿绾只是个奴婢,虽然公子厚待,但许多事做不得主。”   明微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你想太多了。我若求人办事,只会直接求你家公子去,何必多此一举。”   “……”阿绾想,如果不是她刚刚经历过亲人逝世的惨痛,自己一定扭头就走。   这不是在嘲,求她没用吗?   虽然她自己也是这么推托的……   阿绾最终还是在她面前坐下了。   明微搁下茶杯。   隔夜的冷茶,难免带了苦涩。茶叶里的味道,全都被浸泡出来,香味俱散而涩味更浓。   让人格外清醒。   明微没给她倒茶:“这茶不好待客,请恕我失礼。”   阿绾淡淡道:“无妨。明姑娘想说什么,阿绾洗耳恭听。”   明微又饮了一口冷茶:“杨公子应当不知,明家打算送去的,本是我母亲,而不是我。”   阿绾没有接话,但眉毛惊诧地扬了扬。   不用她开口,明微已知她的意思:“我母亲固然不年轻了,可她风情容貌,犹胜于我。”   阿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倒是个美人了。”   “是啊,美人。”明微又仰头看着房梁,“她这一生,就错在这一个美字。”   因为美,而被叔伯惦记,因为美,又被逼迫做那肮脏事。   “我初知此事,竟不敢回想她遇到过什么事,又如何熬过这十年。阿绾姑娘,如果你是她,会怎么做呢?”   阿绾静了静,方道:“或许会活不下去吧。又或者变得麻木,只想活下去。”   明微低低笑了声:“这世间事,如果到了只论活不活的地步,便已是身在深渊了。死了需要勇气,活着亦需要勇气,竟让人分不出哪一个更好。”   阿绾静默不答。   “我不曾问过她,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明微喃喃道,“她不敢死啊!如果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谁会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谁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谁会让她活得像个人?”   直到这时,阿绾才从她眼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一个痴儿,如果没有人照料,可能活得连猪狗都不如。所以她不敢死,宁愿身堕地狱,也不敢死。”   那颗眼泪终于还是没落下。   这个时候,阿绾觉得自己格外地冷漠。   大概是因为,这种黑暗,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公子说,这位明姑娘很厉害,可她怎么觉得,她有点天真呢?难道想凭这些话来打动她,叫她向公子说好话?   怎么可能。   如果对公子没有益处,就算她们母女再可怜又怎么样呢?   话是这么说,阿绾的眼神还是动了动。   这时,眼皮红肿的多福推门进来:“小姐……”   “嗯。”明微平静地问,“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多福拿出一个布袋子。   明微先是从柜子里拿出线香,点燃了插到香炉里。   然后接过布袋,从里面摸出一把糯米,洒在供桌前的地上。   一把又一把,铺出了一层细细的米道。   做完这些,她向多福伸出手:“刀。”   多福取出一把剪刀,放到她手上。   明微便握着这把磨得锋利的剪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鲜血滴下来,落在糯米上。   直到铺了一层红色,她才将手腕递给多福,将伤口裹上。   然后,她就这样站着,定定地看着米道。   阿绾一直安静地看着,直到线香熄灭,才问:“你这是在招魂?”   明微点点头。   “结果呢?”   “如你所见,没找到。”   阿绾思索了一下:“是不是还没入夜,阳气太盛?”   “不是恶鬼,没那么怕阳气,避阴处完全可以现身。”   “那令堂的魂魄呢?”   “这就是问题啊!”明微蹲下来,仔细看着地上的米道,确定没有魂魄出现过的痕迹,“人死之后,魂魄会有一个蒙昧时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这个时候,有可能游荡去了别处。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它才会慢慢恢复。这段时间基本是七天,所以才有七天回魂的说法。”   明微停顿了一下,续道:“我在母亲的卧室里没有寻到魂魄,找到自尽之处,还是没看到。”   “这代表什么?”阿绾忍不住问。   “不管母亲是昨天晚上死的,还是今天早上死的,这么短短的时间,应该不会游荡到别处去。”   阿绾听得心惊:“你是说……”   “我不确定,”明微站起来,拍掉手上糯米的粉尘,“她的魂魄是不是被人拘走了。”   “若真是如此,明家岂不是藏着一位玄士?”   明微淡淡道:“还称得上玄士,不过粗通玄术,一知半解而已。”   看那个灼魂阵就知道。   不过,就算对方只是粗通玄术,也不好对付。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玄术。   世情、权势、流言……远比玄术更能杀人!   明微坐回去,又灌了一口隔夜茶。   “我母亲既死,那么我昨夜替她去信园的事,就已经不是秘密了。倘若我昨夜便回,等待我的,就不会是这么大的阵仗。一个孤女而已,收拾起来还不容易。”   她顿了下:“应当是他们发现,我一直到中午都没回,生怕牵扯到杨公子,才演出这么一场大戏。”   阿绾皱了皱眉:“你想叫我转告公子?”   明微淡淡笑了:“放心,我现在不会叫他出手。只要你帮我转告他,请蒋大人上门吊唁就行——开国名相南乡侯之后,蒋大人登门一回,不算屈尊吧?”   阿绾道:“公子并不亏欠于你。”   “东宁官员关系庞杂,他来了这么久,可曾找到突破点?你告诉他,蒋大人如果上门,我愿意做这样一把匕首,将他们的关系网,撕出一个突破点!”   明微搁下茶杯,沉声说道。 第54章 心灰   东院。   二老爷吩咐完诸多杂事,进了老夫人的院子。   看到他过来,明老夫人睁了睁眼,伺候的丫鬟仆妇便退下了。   “怎么样?”老夫人的样子有些憔悴,中气也不足。   二老爷轻手轻脚,躬身站着:“大夫已经来给六弟看过了,伤得有些重,怕是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明老夫人忽然就将手中的茶盏全都砸到二老爷身上了。   “你们兄弟是要我不得好死啊!”她怒声斥了这一句,老泪就下来了。   二老爷顾不得一身的水,连忙在床前跪下,语气诚挚至极:“这一切都是我们兄弟的错,还请母亲保重好身体。”   明老夫人眼泪涟涟,指着二老爷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母亲!”二老爷一看不好,忙去抚她心口,却被明老夫人一把推开。   “你们能,你们太能了!”明老夫人缓过气来,压着声音骂他,“这么多年,把我瞒得死死的,还以为除了老六那个不争气的,个个都出息。是啊,你们出息,太出息了!这种事也敢想!要是你爹还在,不打断你的腿!”   二老爷一声不吭挨着骂,到此时才抬起头:“母亲,您可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老夫人没好气:“他命短,有什么法子?”   “说二叔命短还有道理,父亲向来身体康健,怎么就命短了?”二老爷阴沉着脸,“父亲是郁结在心,才会早早去了的。自从祖父被逼自尽,父亲就没一天有过笑脸,根本就是气死的。”   明老夫人靠在床头,气得直抹泪:“你怎么敢这样想?你祖父是自己做了错事,再加上身体被丹药蚀坏了,才会去世的。为顾全你祖父的体面,先皇都没有追究!你怎么就敢这样不敬!”   “这大齐江山有我明家的功劳!”二老爷声音压得极低,却寸步不让,“祖父为他耗尽一生心血,父亲和二叔也是早早为他奔波辛劳。他凭什么因为一个小错,就叫祖父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叫父亲郁郁而终?”   “你、你……”明老夫人惊得不轻,颤抖的手指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才问出一句:“你们兄弟,都是这样想的?”   二老爷跪在她面前,嘴唇紧闭,但脸上神情,无疑证实了这句话。   明老夫人闭上眼,老泪纵横:“冤孽!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竟不知你们一个个如此无君无父!”   二老爷道:“何为君?他翻脸无情,算得有道明君吗?”   “住口!”明老夫人厉声喝止,“你堂而皇之说出这种话,就不怕被人听到?”   二老爷闭了嘴,深深低下头。   明老夫人见他如此,更加失望。   “便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去逼迫老三媳妇?这般无视伦常之事,你们怎么做得出来?咱家难道买不起一个美人吗?”   “这事,实属意外。”二老爷低声解释,“是老六他喝醉了酒,做下那等事。正好郡王那边……”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明老夫人打断他的话,“这些事,别说来污了我的耳朵!”   “……是。”   明老夫人道:“老三媳妇的死讯传去京城,纪家必然会来人。到时候,你们就让小七随她舅舅走吧!”   听她语气软下来,二老爷松了口气:“母亲放心。小七是我明家骨血,不会叫她吃亏。”   “你还敢说!”明老夫人听得这话,又生怒气,“若不是你们弄了这么一出,小七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会去信园那种地方?现下还不知道她怎么样,我连问都不敢问!只希望她舅舅看在她娘的份上,不要追究这事。”   二老爷低声下气请罪:“是儿的错,母亲不要生气。”   明老夫人心灰意冷:“只盼我死得早一些,不要叫我看见家破人亡。”   “母亲……”   明老夫人摆摆手:“不必说了,你去吧。”   而后转开脸,不想与他搭话的样子。   二老爷行了个礼,起身匆匆走了。   明老夫人自嘲地笑了声:“我到底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孩子?”   ……   二老爷回到小院,那边心腹来报:“阿绾姑娘回去了。”   “她临走前可有说什么?”   “没有。”   “那神色是否有异常?”   “也没有。”   二老爷点点头:“你去吧。”   “是。”   心腹离开了,二老爷进入那个房间。   家里人都以为,这是他的书房,没人知道,其实住了另一个人。   他一进门,就见那人坐在书桌后,背对着自己。   “小七到底有没有事?”他问,“隔了一夜才被送回,是否杨公子那边……”   “还不知道。”二老爷道,“现下小七情绪非常不稳,我不敢叫人去探问。”   那人就道:“命人多盯着她一些,如果有异常,马上告诉我。”   “这是自然。”二老爷顿了一下,“你还疑心她?”   “不得不疑心。”他说,“当初不是没给她招过魂,可还是没治好她。怎么病了一场,忽然就好了?还懂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可现在出了这样的差错,”二老爷眉头拧得死紧,“万一杨公子插手怎么办?”   “看着办吧!”他道,“送她回来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不要叫她联系到外边的人。看好了,等风头过了,再处置她。”   “嗯。”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说了,“我看你想多了。若不是亲生母女,她怎会这般上心?这样的事,都肯替了去。”   “但愿吧。”他语气有些低落,“不管有没有问题,都看好了。她现在知道我们的秘密,手里还有那枚金簪,绝对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了。”   “今日治丧,想必事情极多。老四那边靠不住,你去忙吧。”   “好。”   二老爷走了。   良久,这个暗室里的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逸出一声苦笑。   “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回答他。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来生不管你要报冤报仇,我都认。”   “但是现在,不管谁都不能阻止我!” 第55章 守灵   “七小姐,可要起身?”   和衣而卧的明微从床上坐起,看着进来的这个丫头。   她记得,这是二夫人的心腹丫鬟,叫秋雨。   “多福呢?”   “多福方才在路上摔了一跤,这几天有些不便,二夫人命奴婢来服侍七小姐几日。”秋雨含笑道。   明微扯了扯嘴角:“冰心和素节不会也摔跤了吧?”   秋雨回答:“三夫人马上入殓,两位姐姐原是贴身服侍的,有许多事要忙。”   明微不再问话,起身洗漱,换上孝服。   秋雨给她挽了丧髻,披上麻衣,饰物则一个没戴。   瞧她通身素白,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秋雨不禁道:“七小姐生得真好……”   话只说了半句,见她神色忽然一厉,秋雨惊了惊,马上道:“奴婢说错话了,七小姐不要生气。”   明微忽然一笑:“你夸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秋雨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不敢再说话。   “灵堂好了吗?”   秋雨连忙回答:“已经搭好了。”   明微点点头:“你去厨房取些粥来,吃饱了我好有力气守灵。”   秋雨心想,这七小姐真是淡定,这时候还记得进食。   孝子贤孙,不应该“三日不食”“寝苫枕块”“匍匐痛哭”才显出自己孝顺哀痛吗?就算现下守孝不再严格遵从古礼,她这样不哭也不哀,叫人怎么看?   但她不是余芳园的丫鬟,自不会多事,只应道:“是。”   秋雨出去吩咐小丫头了,明微闭目养神。   多福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跤?这分明是明家故意安排的,好叫秋雨来监视她。   原因不用说,她昨夜替明三夫人去信园,这丑事已叫她知晓,担心她这头泄了家丑。   明微摩挲着怀中那枚金簪。   既然明家要监视,那就监视吧。   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么?且让他们做一会儿梦。   不多时,小丫头提着食盒来了。   家有丧事,自然没有大鱼大肉。明微就着一碟子酱瓜吃完梗米粥,再次理好衣裳,去灵堂守灵。   短短一日,明府入目一片白色,将春光都冲淡了几分。   明微踩着清晨的露珠,走到那岔路口,略停了停,看向尽头那株柳树。   她的法力恢复了些许,清楚地看到那个凶物身上,血气淡去不少。   差不多了,现下放出来,她已经有能力制服。   “七小姐?”秋雨在身后催促。   明微继续往前走。   到了灵堂,二夫人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嘘寒问暖:“怎么起得这么早?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到四更才去眯了一会儿。你年幼体弱,又伤心过度,守灵是费力的事,千万不能马虎。”   又问秋雨:“可取了粥给七小姐用?再吃不下也要吃一些,不然哪有力气哭?”   秋雨不好说,七小姐胃口好得很,连吃两碗才停,只能道:“夫人放心,七小姐用过粥了。”   明微施了一礼,淡淡道:“二伯母也没怎么睡,这一日一夜忙得脚不沾地。我身为子女,岂可怠惰?母亲已经去了,还能见慈颜几日?”   二夫人听得拭泪:“你这样孝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明微既不言语,也不跟她一起哭,就那样站着,神情淡漠。   二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这小七,虽说好了,但瞧着还是与常人有些不同。看她这样,不是不哀,面上却显不出来。大约这痴傻之症,还有些许残留吧?   没有回应,想上演一场哀绝痛哭的戏也不成了。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声,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嘱咐了好些话,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灵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样一张一张往火盆丢纸钱。   日头渐高,与明家亲近的人家纷纷登门吊唁。   见到这位从不在人前现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窃窃私语。   先前只知道,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痴愚之症。虽然听说好了,但多半只是挂在嘴边当个奇谈说一说。   没想到真人是如此模样。   上了年纪的,不免想到当年那位蕙质兰心的纪家姑娘,感叹一番红颜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风声传出来。只是来吊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会提起。   丧事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行着,让二夫人松了口气。   ……   信园里,杨殊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用功,仔细一看,上面却是一幅幅图画。   这是坊间流行的画册,多画少字,多数讲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这么与你说的?”杨殊一边翻着画册,一边问正在削果皮的阿绾。   “是。”   杨殊探头过去,就着阿绾的手,咬下一块果肉。   阿绾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问:“公子应不应?”   杨殊挑了下眉:“你居然会关心这件事?”   阿绾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   阿绾用签子叉了块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才道:“家丑不外扬,便是明家再丑恶,捅到外面去就不对了。这是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她要真这么做了,便是真为明三夫人报了仇,恐怕也要受尽天下人非议。”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样?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尘俗世,谁能脱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净地也要论资排辈,谁愿意与一个连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杨殊听得笑了:“听你这话,很不看好她啊!”   阿绾道:“她这样以卵击石,奴婢怎么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评语,“看着聪明,实则愚蠢。”   杨殊道:“她是个玄士。”   阿绾不以为然:“玄士也在红尘中,就说那玄都观,为了观主之位争了多少年?原先那个观主,不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台的吗?这是人心!”   杨殊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夸奖:“说得好有道理,阿绾好聪明!”   阿绾呸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您还不如不夸。”   杨殊哈哈一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果肉,说:“叫阿玄过来吧。”   阿绾的动作停顿住,向他看去:“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像你说的,挺有意思。”杨殊抖了抖手中画册,“我都闲得看这玩意儿了,听她一回也行。说不准,真给我们找出一条路来。” 第56章 情理   雷鸿走进后衙。   “大人。”   蒋文峰正埋首案牍。   东宁的沉年旧案,翻阅起来是个可怕的数字,这些天他就住衙门里,除了睡觉,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审案,勤勉得让人无话可说。   初时,吴知府还担心他插手地方事务,盯了好一阵,后来见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没那么紧了。   蒋文峰手不释卷,口中却道:“你出去见阿玄了?是有消息吗?”   “是。”雷鸿将杨殊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文峰顿了顿,搁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见过的明姑娘?”   “是的。”雷鸿又补充,“前天属下去信园,也见到她了。”   蒋文峰慢慢道:“明家有丧,本官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公子所言之事……让一个正处于丧亲之痛的小姑娘,去做这种事,未免不厚道。”   雷鸿道:“阿玄说,公子疑心她母亲之死有隐情,她极有可能想向大人鸣冤。”   杨殊没说明微身份的特殊之处,蒋文峰自然将她当成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将这事思索了一遍,蒋文峰皱了皱眉:“若是如此,恐她处境更难。一个小女子,未曾许嫁就丧父丧母,叔伯宗亲可以决定她的前程。她母亲身处深宅大院,若是死因有异,只能与明家有关。她告了宗亲,岂能见容于世?”   雷鸿笑道:“大人又悲天悯人了。若是她母亲当真死因有异,难道叫她默不作声?那岂非枉为人女?”   蒋文峰端起半凉的茶,说道:“你啊,总是这么嫉恶如仇,恨不得世间黑是黑白是白,善恶分明。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审案这些年,最难的从来就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以外的东西。”   “当年本官为县令,曾经接过女告父的案子,那女子无论法还是理,都十分充分。那时本官年轻,如你一般义愤填膺,直接就判了。结果那女子,虽然赢了官司,但几天后就跳了河。”   “大人……”   蒋文峰抬掌,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不想给她伸冤,而是,不能只管伸冤。总不能判了案子,反叫她活不下去吧?”   雷鸿被他说得愤慨:“既然法理都占,为何要叫受害者承担恶果?”   蒋文峰笑笑:“这就是难题啊!”   他手指搭着杯沿,默默思索。   雷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人,即便如此,您也去一趟吧。若是死因有异,尸体停放久了,线索就更少了。再者,我若是她,就算真有什么恶果,也不能让母亲含冤。大不了,她说的事,不要叫她做就是了。”   “别急。”蒋文峰道,“去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要想法子,让她脱出来,不能担了告亲的名声。”   ……   夜深了。   明晟送客回来,看到跪在那里的明微。   “小七。”   明微抬头看了一眼,向他点点头。   “你累了一天了,去歇会儿吧!”他说。   “再等等。”一天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哑。   “听四哥的话,这样子你的腿受不了的。守灵要三天呢,你得撑住。”   明微想了想,问:“四哥用过饭了吗?”   明晟心一松,答道:“还没有,我们一起用好不好?”   明微点点头。   兄妹俩便一起去了小隔间。   明晟叫人去取饭,又吩咐秋雨:“赶紧给七小姐按按腿。”   秋雨恭应一声,半跪下来,给明微按揉。   晚饭很快送来了,仍然是米粥和小菜。   明晟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莫要太伤心,好好保重自己,不然三伯母去了也不会安心的。”   明微点点头:“多谢四哥。”   然后兄妹俩默不作声地用餐。   明晟看她吃了两碗才停,心下宽慰:“这就对了。守灵需要力气呢!晚上你也别跪太久,我叫阿湘来陪你,该睡就去睡。那些守孝的规矩,没有必要那么严格,孝在诚心诚意,保重身体才能叫亲人泉下安心。”   明微答应了:“我知道了。”   休息够了,明晟才放她回去继续守灵。   明微又跪了一会儿,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   “大人,您的四哥去了余芳园。”   明微眼睛动了动,转头道:“秋雨,你去厨房帮我煮壶药茶,加些提神的东西。”   秋雨答应一声。   待她出去,明微轻声问:“他去余芳园做什么?”   “转来转去的,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了那棵凶树很久。”   明微拧了拧眉。   “不过好像没找着,就那样转了一会儿,回去了。”小白蛇想了想,“他看起来很伤心呢!差点要哭的样子。”   说到这里,明湘来了:“七姐。”   明微对她点点头:“守灵无趣,你想法子自己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的。”明湘见她语气平和,松了口气,“我……我陪你一起跪。”   明微道:“这样跪累得很。”   “放心吧!我跪习惯了!”明湘拍胸脯,“小事一桩。”   又偷偷拿了两个棉垫子出来,小声说:“这是我以前做的,爹要我罚跪就偷偷垫上,很有用的。”   明微心中一暖:“多谢你了。”   ……   与此同时,明二老爷收到了一个消息。   “蒋文峰说明日过来吊唁,刚才派人来说了。”他对书案后的人说。   那人抬起头,一半的脸庞遮在阴影里:“蒋文峰?他来了东宁,不是一直在办案吗?除了第一天的洗尘宴,谁的帖都不接。”   “是啊,我就没想过他会来。”明二老爷眉头蹙得很紧,“他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断案如神,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才有此决定吧?”   见对方不说话,二老爷更忧心了。   “要是叫他看出死因有异怎么办?他要是插手查案,定会借机将明家翻个底朝天,若是让他发现不该发现的,郡王那边……”   “别自己吓自己。”那人打断他的话,“他有什么理由看遗体?看不到遗体,便是他有千般本事都没处施展。”   二老爷想了想,忽然一惊:“可要是小七鸣冤的话……她的样子一直不太对。看着很哀痛,却不哭不闹,总觉得会出事。”   “别担心。”他幽幽说道,“蒋文峰早就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小七到底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子,我们身为她的家人,一力反对,他也没底气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带了几分不屑:“说到底,这是咱们的家事,就算他是青天,凭什么管这么多?” 第57章 有冤   明湘陪着跪到半夜,明明已经困得不行了,还是不肯一个人去休息。   明微只得与她一起到小隔间眯了一会儿。   这两天,她心中冰冷而愤怒,恨不得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烧了。   可明晟与明湘,又让她的心多了一些温暖。   可见这世间,好与坏从来不彻底,污浊与清澈向来同行。   眼看天快亮了,她悄悄起身,在秋雨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就着茶水吃了几个馒头。   然后趁着明湘还没醒,先出去守灵了。   今日天阴阴的,一直没出太阳。   来吊唁的人也少,亲近的人家都来过了,不亲近的也不赶在这一时。   明微听到灵棚附近,两个婆子在说话。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她听见。   “听说张家姑娘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   “张家?是桐县那个张家吗?”   “就是他家!”   “好端端的,张家姑娘为什么要去做姑子?上个月还听说,张家给她订了亲呢!”   “就是这亲事闹的!唉,也是她不懂事,当初父母都去了,寄养在伯父家,无意中发现伯父用了自家的钱,竟然就嚷起来了,说要去告官。她也不想想,养她不要钱的吗?她一个姑娘,本来就没资格分家产。”   “是啊!她父亲无后,家产自然是要分给族人的。”   “就是这么说!伯父养着她,已是尽了责,到年纪将她嫁出去就是了。何况她的亲事还要伯父做主,怎么就敢告官?这简直就是逆亲。”   “可不是吗……”   明微抬眼:“秋雨。”   “奴婢在。”   “你去告诉二伯母,有人在灵堂喧哗,惊扰我母亲。”   “这……”秋雨面露犹豫。   “怎么?”明微扬了扬下巴,抿紧的嘴唇带着冷酷的意味,“我母亲一去,我连处置两个下仆都不行了?”   秋雨马上道:“七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叫夫人惩治她们!”   说着,她急步出去了。   明微露出一个冷笑。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这是为什么?   明家势大,她一个失了母的孤女,照理说根本不用理会那么多,何苦用这么低端的手段来威胁。   外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仆役们纷纷往门口跑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   明微眉头一皱,听得外院管事喊:“动作都快点!王驾马上要到了。”   王驾?祈东郡王?   果不其然,明家上下齐聚,等不多时,祈东郡王到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蒋文峰。   明微听得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这是做什么?老夫人快起来!您是长辈,本王怎受得起?今日本王是来吊唁的,当以死者为大。”   二老爷恭敬说道:“王爷光临舍下,蓬荜生辉,请王爷到里边奉茶……”   “本王说了,是来吊唁的,自然要到灵堂去。蒋大人,你说是吧?”   “王爷说的是。”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往这边来了。   祈东郡王打头,紧接着便是蒋文峰,然后是吴知府……东宁的大小官员,竟然来了个齐全。   杨殊也在其中,只是挤在最后,即便没想出风头,一出现便叫人忍不住多看。   明微懂了,原来先前那两个仆妇的对话,就是因为这个。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   这明家,还真是小家子气,这种手段也用得出来。   “王爷,这边请。”   祈东郡王年近四十,身材继承了姜家人的高拔。   这样的姿态,便是不看容貌,也是相当具有威仪了。   他一进来,正好看到身穿孝服的明微抬头望过来,便是一怔。   过了两息,他回过神来,淡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七小姐吧?当年本王与三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如今一见,仿佛时光倒流,叫人感慨不已。”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就说嘛,这明家小姐固然美貌,可王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失态呢?   明微跪坐在那里,低身向祈东郡王施礼,却没有开口说话。   二老爷忙道:“王爷见谅,这孩子自小与旁人有些不同……”   祈东郡王摆摆手:“七小姐并未失礼,何须赔罪?”   于是众人又赞王爷宽容大度。   明微冷漠地听着,视线微垂,谁也不看。   就连蒋大人,也没让她抬一抬眼,好像先前向阿绾提出这等要求的,不是她似的。   阿绾扮成小厮,跟在杨殊身边,此时趁着人多,悄悄与他道:“她该不会改主意了吧?如此倒好,省得日后成为众矢之的。”   想了想,又道:“也不好,这样公子就麻烦了。”   杨殊失笑:“你先把主意想定再说,别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   其实他也很好奇,明微到底会不会做。   蒋文锋以为她是为母伸冤,杨殊却知,她与明三夫人并非真正的母女。仅仅一个多月的母女缘,值得她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吗?   便是玄士比普通女子多了许多本事,可毕竟还在红尘中。她这么做了,日后隐患不小。   然后便是上香。   从郡王开始,一个个轮过来。   明微神情漠然,只来一个,便答谢一次。   二老爷一直盯着她。   到所有人都上完香,见她并无动作,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心中不无得意,小姑娘毕竟是小姑娘,吓一吓就老实了。   “王爷,请。”   正要领众人出去,明微忽然抬头。   “且慢!”   清脆的少女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回响在灵堂中。   她看着蒋文峰,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说:“蒋大人,请留步。”   来了。   杨殊在心里一叹,说不清是喜是怜。   到底做了这个选择。   虽然显出了情义,但也给日后找了许多麻烦。   二老爷心一沉,马上转回来,斥道:“小七!大人们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你不要无礼。”   她嘴角提一提,露出一抹嘲弄,并不理会二老爷答,只看着蒋文峰:“听说大人贴出告示,不管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到您面前喊冤,您都会接,是也不是?”   “小七!”二老爷气急败坏。   她傻吗?刚才都那样吓过了,就不怕和张家姑娘一样无处容身?   蒋文峰也在等。   他其实不希望这位明家姑娘亲自告发。不过,他也做了准备,如果她真的敢这么做,那他就会尽一切努力,挽回她的名声。   现在她开口了。   那就来吧。   他会全力以赴,以求配得上小姑娘这样的勇气。   “是。”   明微就向他伏下身,行大礼:“小女有冤,求大人伸张!” 第58章 发怒   二老爷内心并不惧怕。   虽然明微当众喊冤,让他不悦,但是,真当他们全无准备吗?   尸身已经处理过,一应线索全都清理干净。   便是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只要找不到线索,理便站在他们这边,蒋文峰再厉害,也只能认输。   需知,女子身家性命,皆依附家族。没有强硬的证据,状告宗亲,在世人眼中就是一桩大罪过!   她要告?好啊!就看她能告出个什么结果来!   堂内一静。   众人先看明微,再看二老爷,再去瞧蒋文峰和祈东郡王。   神情各异。   有与明家亲近的,频频向二老爷打眼色。   有与他们不和的,此时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更多的人在心中叹息,觉得这明家姑娘大概是傻得久了,脑子转不过弯来。   她能有什么冤屈?自然是其母之死了。   听说明三夫人因为被小叔调戏,愤而自尽。   或许这明家姑娘心中不忿,才当着蒋大人的面,将此事喊破。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这不过是桩丑事,听说明家已经将明六打了个半死,便是告到官府,也不能说明家有什么过错。   反倒明三夫人的死因,要被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如此一来,坏了亡母名声不说,自己也要倒霉。   再宽容的人家,出了个状告宗亲的女儿,都要不喜的。   何况,女子当以柔顺贞静为要,她这般行事,将来谁敢娶她?   这是自损八百,而敌方岿然不动啊!   蒋文峰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看?”   祈东郡王摆了摆手:“审案问案,是蒋大人的职责,本王只是个闲散郡王,岂敢插手?自然由蒋大人做主。”   蒋文峰点了点头。   “不过……”祈东郡王话音一转,“明三夫人灵前,一家人闹上公堂,不大好吧?蒋大人要不要稍等等,待明三夫人丧事办完,再行问案?”   阿绾冷笑一声,悄悄与杨殊道:“等丧事办完,尸身都入土了,还有什么好问案的。”   杨殊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祈东郡王帮着明家,不是很正常么?东宁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多半与祈东郡王有所牵扯。只是他表面功夫做得好,不露行迹而已。   杨殊回想皇城司查到的那些事,冷眼旁观。   蒋文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看向明微:“明七小姐,王爷的话,你听到了。令堂灵前,你真要上告吗?”   明微直起身,平静说道:“母亲生前,曾经教导过小女,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其余不过表相。小女今日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想必母亲会体谅。”   蒋文峰点点头,又问二老爷:“明老爷,你是主家,也是七小姐的尊长,你以为如何?”   二老爷哼了声,怒气冲冲地道:“孩子主意大,我又能说什么?我并非她亲父,今日若是阻了她,恐怕要落个苛待兄弟子女的名声!既然她要将家丑宣扬出去,我这当伯父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说着这番话的二老爷,目光微闪,暗暗冷笑。   其实,他心中并不生气,做出这个样子,不过是为了激怒明微。   她是小辈,当众状告宗亲,已经失了理。若是再被激怒而口不择言,再失了礼,这份大义明家就占住了。   这事情便是被她揭出来,只要蒋文峰找不到铁证,他再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将六老爷抬过来……瞧瞧,明家是有家丑,但他们自家就已经整治过了,谁还能说什么?   六老爷酒后无德,可他都被打废了啊!   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蒋文峰拿他们无可奈何,等人一散,想收拾这丫头还不容易?   原先还顾忌,杨公子插手怎么办。今日一看,他不是置身事外吗?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着看她成为众矢之的吧!   二老爷想得很好,说完这些话,便冷眼瞧着明微。   果然,不等蒋文峰发话,明微便接了过去。   只是,她说的是:“二伯说哪里话?我心中自然是尊敬叔伯的。至于这家丑……若是没有丑,又何必怕人知道呢?而若真的有丑,只管遮遮掩掩,却不去反省自身,也有失君子之道。”   二老爷心道,你懂个屁的君子之道。一个痴儿,傻傻活了十几年,不过好了一个月,就什么都懂了?   “圣人有言,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他冷冷道,“便是亲人做错了什么事,你私下告知便是。我明氏书香世代,家祖名声远扬,一向严厉约束子弟。你这般揭于大庭广众,就不顾念祖宗名声?”   明微微露惊讶:“二伯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事是我们自家做的?”   装,你还装!   二老爷面结寒霜:“二伯知道,你心有怨怼。我们这些长辈,也怜惜你骤失母亲,难免伤心过度,行事不妥。可你这么做,将明氏声誉置于何地?”   明微若有所思:“照二伯这么说,我便是发现有冤屈,也不该喊出来了。抱歉,侄女傻了十几年,这些事却是不懂,以为有冤就要伸的。”   二老爷胸中一把火腾地烧起来了,忘了自己原本是假装发怒。   “你莫要仗着年纪小,就胡言诡辩?谁叫你有冤不伸了?你有冤我们不知道吗?你母亲一出事,二伯就对你六叔行了家法。现下你六叔还躺在床上呢!要不要让大家看看他伤成什么样子?只怕他下半辈子都爬不起来了。如此重罚,还抵不过他所犯之错?”   说着又冷笑:“死者为大,原不该说你母亲是非。她心中有冤,为何不请长辈做主?你伯祖母还在呢!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一气吊死了,倒陷于我们于不义。你这般行事,难怪是她教出来的!”   瞧着明微神色变幻不定,二老爷乘胜追击:“怎么,没话说了?此等事,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蒋大人来断。蒋大人奉圣命巡察各府,便是为你断这种稀里糊涂的家事?这样不顾宗族的侄女,我还真是不敢要了!”   说完这些,二老爷心中充满快意。跟个小辈争执,虽然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骄傲。但这丫头,实在是太可气了!   他扫了眼沉吟着不作声的蒋文峰,心道先发制人果然好用,他先揭了短,这位蒋大人还能说什么?   随后他冷笑着看向明微,却见她满脸惊讶。   嗯?   “二伯说什么呢?家丑岂可外扬?侄女虽然为母亲不平,但也知道维护祖宗名声。这些天虽然伤心得不思饮食,可也尽力将这些委屈忍下来了。倒是二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我母亲蒙冤之事说出来,置她名声于何地?这叫侄女日后如何做人?”   二老爷愣了下:“你……你不是要向蒋大人鸣冤?”   明微淡淡道:“不错,我确实向蒋大人鸣冤,只是这冤,是替别人说的。”   她整了整衣,再次郑重拜下来:“蒋大人,小女告发,不知何人在我明府行凶,留下一条冤魂,日日泣涕,流连不去。求大人为冤魂做主,寻到真凶,以慰其在天之灵,也还我明氏一家安宁!” 第59章 冤魂   二老爷整个脑袋都发懵了。   发生了什么?她在说什么?   不是讲她娘的事?那说的谁?   冤魂?明家还有什么冤魂?   二老爷现下的情形,好有一比。   两名高手对决,其中一方摩拳擦掌,早就在心中演示了无数遍对方的套路,也想了无数个破解的方法。   然而,等到对决,对方什么套路也没有,直接乱拳打过来……   就把二老爷给打懵了。   不止二老爷,在场这么多人,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要说的,居然是别的事?那方才岂不是……   众人意义不明的目光投向二老爷。   二老爷也意识到了。   他亲口把家丑说出来了!   他承认明三夫人因为受小叔之辱而自尽!   二老爷恨不得打爆自己的头。   寻常来说,主动公布一件丑闻,要掩盖的往往是一件更大的丑闻。   他之所以主动说出来,是以为明微会告发,害怕蒋文峰查出真正的死因,才承认是六老爷酒后失德,明三夫人为保全名节而自尽。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现在,明微要告发的不是这件事。   那就是他自己把丑闻公布出来,给东宁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们送去笑料。   而且,若是明微主动告发其母受辱一事,世人对受害者往往更苛刻,多半对明三夫人多有苛责,觉得她没有谨守本分,才引来小叔觊觎。   现下是二老爷自己说出来,又不一样。   原来明三夫人是自尽以全名节?这明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还觉得行过家法就算了?   啧啧啧,明相爷知道自家门风变成这样,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众人瞩目之下,二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就头脑发热,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恨的是,这丫头居然如此狡诈,莫非那猜测是真的?不然一个傻了十几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嗤……”忽然一声轻笑传来。   四下寂静中,特别引人注意。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却是那位杨公子。   他举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抱歉,灵堂之上,本公子不该对死者不敬。”   虽然停了笑声,听这语气,想也知道扇子后面是怎样一张脸。   于是众人也会意地笑起来了。   只是不发出声音而已。   二老爷心如死灰。   这笑料,怕是要在东宁流传好多年了。   万一写进县志,说不定还会流传千古……   不提二老爷有多绝望,蒋文峰听明微这么说,也是暗吃一惊。   原以为这小姑娘要拼着粉身碎骨,将害母之人撕下一层皮来,结果她要上告的是另一件事?   他先是一怔,再是会意一笑。   如此手法,比直接告发高明多了。   既找到了让他插手的理由,又不会伤及母亲名誉。   至于让二老爷自曝家丑,这是意外的收获了。   明相爷一世英明,没想到其后人却……可惜可叹。   不过,她也是明相爷的后人,这份机智,也算不堕先祖威名。   “七小姐请起。”蒋文峰道,“不知你所告是何凶案?若是属实,本官定然要查清真相,还其公道。”   明微顺势起身,禀道:“回大人,就在一个多月前,小女在自家园子里撞了鬼,惊吓过度而卧病在床。就在卧病期间,小女几乎日日梦见一个冤魂在号哭,说是身死于此,不得善终,无法转世……”   二老爷听到这里,猛然从尴尬中惊醒过来。   园子!   撞鬼!   冤魂!   是那个……   “不成!”他脱口而出。   明微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二伯怎么了?难道二伯知道这个冤魂的来历?死在我们园子里的是什么人?先前您也不说,吓得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办,想着要是冤魂的话,蒋大人应该会管的……”   这……当然不能承认!   二老爷扯了扯尴尬的面皮,笑得极为勉强:“我怎么会知道你做的梦。你们园子里也没死过什么人,怕是你魇着了!为了这么个无来由的梦,诉到蒋大人面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明微慢腾腾道,“侄女后来去那里翻过土,嗅到了很怪的臭味,有点像东西腐烂……”   “你又胡说了!你一个深闺小姐,哪知道腐尸是什么味道?怕是自己想多了!”二老爷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前阵子你们园子里不是找到了许多死老鼠吗?说不定就是那个。”   “二伯说的是。”明微向他看过去,语气带了几分天真,“可是侄女听说,人命关天。如果真是我搞错了,也不过白跑一趟,倘若真的有冤魂在我们明家,对我们家族运势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呢!母亲已经去了,侄女别无亲人,自是盼着家族长久兴盛的。蒋大人,您说是不是?”   蒋文峰含笑:“人关命天,确实如此。”   自己的看法得到认同,明微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那就请蒋大人派人到我们园子里挖一挖吧?想到那里可能有个冤魂,小女就寝食难安。这两日想起来,总觉得母亲之所以想不开,说不定就是园子里阴气太盛的缘故。若是我早些说出来就好了。”   她低下头,抬袖拭泪。   看到这一幕,谁不心生怜惜。   这明七小姐真是可怜。早年丧父,现下又丧了母,连个亲生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而且家中对她还……瞧瞧方才明二老爷,侄女还什么都没说,就先责备了一通,怀疑人家要告宗亲。恐怕她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当然,这么想的人里,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容貌之故而大发善心,就不得而知了。   “七小姐说的有理。”蒋文峰温言道,“事关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的有人在贵府杀人埋尸,将来揭出来,对你们名声也有影响。”   他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说呢?”   祈东郡王面露难色:“蒋大人说的有理。只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到别人家动土,不大好吧?而且明家有丧,未免惊扰亡灵。不如,稍等两日,待丧事过了,叫明家自家来挖,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60章 寻尸   阿绾扯了杨殊,悄悄与他说话:“这里面有问题。”   杨殊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的目光意味深长。   明家死个人而已,祈东郡王为何要帮他们拖延时间?   等丧事办完,还叫明家自己来挖,真有问题也变成没问题了。   祈东郡王到底是出于爱护之心,帮他们一把,还是他也知道这件事?   皇城司的情报里,明家和郡王府可是很亲近的呢!   想到这,杨殊皱了皱眉。   杀人埋尸。   与明家有关。   祈东郡王或许知情。   等等,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巧合……   阿绾瞧他嘴唇抿紧,便小声问:“怎么了?”   杨殊摇了摇头,看向蒋文峰。   绝对不能让他们混过去,说不定误打误撞,他们千辛万苦要突破的点就在这里!   蒋文峰当然不会让他们混过去。   出于断案多年的直觉,他一听就觉得里头有问题。   拖延时间,让案犯有机会毁去证据,他岂会犯这样的错误?   当即道:“郡王太拘泥了。方才七小姐说了,三夫人教她,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可见三夫人并不在乎这些表相。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冤屈,七小姐为之伸了冤,倒是做了一项大功德,您说是不是?”   “可是,到别人家里动土,不是太无礼了吗?”祈东郡王还想反对。   蒋文峰语气淡淡:“人命在前,何必在乎这些小节?来人!”   “在!”听得喝声,雷鸿从外头排众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蒋文峰道:“随七小姐去园子里看看,是否有埋尸。”   “是!”   没想到蒋文峰说挖就挖。他来东宁这些天,哪怕审案开堂,都是温和细心的,不料此刻这般雷厉风行。   “不行!”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蒋文峰侧身看过去。   “明二老爷,你反对?”   二老爷强自镇定,笑道:“蒋大人,虽然您说的有理,可今天毕竟是我们明家办丧事的日子,若是再在园中挖出尸首,岂不是太不吉了?大人且容我们将丧事办完……”   “既有人命,岂容拖延?”蒋文峰打断他的话,吩咐雷鸿,“去吧!”   “是!”   明微瞧了蒋文峰一眼,暗自点头。   这位蒋大人,不愧是青史留名的名臣。平日温和待人,到关键时候,绝不含糊。   雷鸿转过身,向明微一抱拳:“七小姐,还请带路。”   二老爷眼见不可阻拦,急得向祈东郡王使眼色。   哪知祈东郡王看都不看。   蒋文峰带来的七八个护卫,已在堂外候命。   这些护卫都是奉圣命而来,个个都是有品阶的高手,有他们在,谁敢阻拦?   王府倒是也有护卫,但郡王岂敢与他们为敌?   若敢,那就是违抗圣命!   皇族宗亲,与皇位上那个血缘越近,就越要小心。   他们风光是有的,富贵也是有的,但只要露出一点不驯,马上就会招来大祸,被毫不留情干掉。   祈东郡王的父亲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明微向众人施了一礼,便步出灵堂:“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她走在最前,几名护卫紧随其后。   蒋文峰不紧不慢地带着书吏跟上去。   祈东郡王自然也要去。   官位最高和爵位最高的动了,剩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岂能不动?   于是,一行人又呼啦啦地往余芳园行去。   猛然看到这么多外男,惊得后院的仆妇不知所措。   明微目不斜视,直接领着人到了柳树那边。   “就是这棵树。”   雷鸿便要带人去挖。   “且慢!”   “等等!”   明微喊出声,发现蒋文峰也出言制止了。   她便转回头,等他的下文。   蒋文峰摸出一枚玉佩,交给雷鸿:“挂到树上,你们再动土。”   又问:“七小姐,还有什么问题?”   明微摇了摇头:“没有,大人做主吧。”   蒋文峰点点头:“挖吧。”   雷鸿将玉佩挂到树上,又找明家的下仆要了铁锹,往土里一插,用力一掀,便挖了一大堆土出来。   护卫们一声不吭地挖着土,明微则看着那枚玉佩。   这位蒋大人,比她想象的神秘啊!   那日便见到他身上有灵相伴,今日又拿出了这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一件法器。   当初刘娘子驱邪,取出来的七枚铜钱,就是法器。   此等物品,被玄士带在身边,日日以法力浸润,便也带了驱邪之力。   刘娘子那个威力一般,大约是铜钱的原主人并没有下功夫盘磨。   蒋文峰拿出来的这块玉佩,可就厉害了。   明微一看上面的法力,便按下自己动手的心。   这位蒋大人,到底什么来历?有灵就算了,居然还有法器。   可看他身上并不带法力,并非玄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位护卫挖得很快,不一会儿,树下便出现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   明微留神二老爷的反应。   初时,他很紧张的样子,频频望向祈东郡王。   大概是祈东郡王一直没给他回应,又没法阻止蒋文峰,最后一横心,放弃了。   又往下挖了一尺,土的颜色有了变化。   雷鸿一喜,与护卫们加快速度。   终于,铁锹好像碰到了什么。   “大人!”雷鸿叫道,“您来看!”   蒋文峰上前几步,看到雷鸿拨开泥土,露出一截指骨。   人指骨!   “挖出来!”他沉声道。   “居然真有尸体!”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在场诸多官员,纷纷伸长脖子,往坑里看。看完了,又去看二老爷。   到了这个时候,二老爷只能死撑了,神情装得很淡定,和众人一样,微露惊讶。   “公子,您说这尸体是什么来历?”阿绾小声问。   杨殊笑笑:“这我怎知?”   口中这么说,眼睛却紧紧盯着坑中隐隐约约的白骨。   都化成白骨了,是几年前埋的吗?会不会是……十年前?   阿绾继续道:“明家这宅子建了几十年了吧?那肯定跟明家有关了。难道是谁打死了奴仆?要是这样的话,这案子没什么可审的啊!明家罚了钱就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杨殊心道,肯定不是奴仆。是的话,明家二老爷怎么会这么紧张?   如果真如他猜测,那个困扰他们多日的问题,将迎刃而解。 第61章 会面   尸体起了出来。   好好的吊唁,变成了查案。   蒋文峰向明家借了间屋子,暂时将尸骨挪了过去,又请了明微去问话。   此案是她告发,这般做法,谁也挑不出错来。   见她堂堂正正向自己请示,二老爷只能咽下苦水,点头同意。   祈东郡王那边,很快派人来告辞。   二老爷没法子,只得领着全家,恭恭敬敬地送他离开。   同来吊唁的一干官员,也都好言好语地一一送走。   生怕他们将今日的事添油加醋说出去,还每个人都暗中送了一份厚礼。   当然,想要这些官员完全不提,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送了礼好歹叫他们口下留情一些……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二老爷脑袋都快炸了。   偏偏二夫人又来问:“老爷,蒋大人那头要怎么办?”   二老爷没好气:“要吃给吃要喝给喝,不然还能怎么办?”   二夫人神情淡淡:“老爷这是生的什么气?你们做下事情的时候,没想过今时今日吗?”   这话听得二老爷一怔,狐疑地看着她:“你知道什么事?”   “我能知道什么事?”二夫人自嘲,“你做事,什么时候问过我?”   “那你怎知这事与我们有关?”   二夫人语气刻薄:“不是你们兄弟做下的,还会是哪个?你们不是一直这样,做事的时候不说一句,出事了倒叫我们来填漏子。若有一日我们这些人下地狱,也都是因你们之故!”   二老爷不耐烦:“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   “老爷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二夫人冷笑,“我们是不能吃还是不能穿?明明是你们这些男人心太大,想要荣华富贵、大好前程,反怪到我们这些妇孺身上。”   这一日处处受挫,二老爷心里也积了一肚子火,偏偏二夫人还来说这些话,他的怒火也克制不住了:“你就只知道吃啊穿的!三哥儿眼看就要下场了,你就不想他有个好前程?六哥儿眼看大了,你想叫他与我们一样,一辈子留在东宁吗?”   “老爷就别骗自己了。”二夫人不为所动,“三儿能不能考中,看他自己的本事。本事不济,便给他买个官,让他自己折腾去。六儿读书向来散漫,能考中秀才就不错了,将来在家当个老爷也没什么不好。你要真为了孩子想,当初就不会叫大姐儿吃那样的亏!”   说到这里,二夫人眼里有了泪花。   又来了,又来了!   二老爷不但不觉得愧疚,反倒更厌烦。   任何一件事,反反复复地提,哪怕一开始是自己的错,说久了也会把那点愧意全都消磨干净。   “大姐儿的事,是我愿意的吗?”二老爷不耐烦,“与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样对大姐儿最好!总不能把事情闹出来吧?那样她连远嫁都不能了!”   二夫人眼睛发红:“谁说远嫁的事?女儿吃了那样的亏,你这个当爹的,一点讨回公道的想法都没有,你配为人父吗?”   二老爷一肚子火,恨不得与二夫人大吵一架。   偏在这时,有仆妇来请示二夫人,二老爷只得收住火气,说道:“那边你吩咐人好生伺候着,不管要什么都给。那是巡按御史,我们得罪不起。”   然后便走了。   二夫人漠然看着他走远,心里冷笑一声。   她知道他要去哪里。   又是那个古古怪怪的院子。   十年了,除了那个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一步。   呸,就让他和马婆子过一辈子吧!   ……   雷鸿一身官服,佩刀而出。   “七小姐,大人有请。”   明微施了一礼,随他入内。   这屋子就在余芳园内,原是供花匠放杂物的,占地不大,周围亦无其他建筑。   蒋文峰就近要了这间屋子,将杂物俱都挪出去,只留下一张竹床。   那具骸骨,现下便由一张席子托着,放在竹床上。   明微进屋时,他与几个下属一边验尸,一边说着话。   “见过蒋大人。”   蒋文峰净了手过来说话:“七小姐,目下形势复杂,只能叫小姐来此说话,还望勿怪。”   明微回道:“小女明白。只有如此,才能堂堂正正地会面,不叫他人探听。”   蒋文峰原觉得,叫她一个闺阁小姐与尸骨同处一室,可能会受到惊吓。谁知她这样说罢,便堂而皇之看向那具骸骨。   他心中一动,问:“七小姐,你如何得知这树下埋着一具骸骨?真的是梦到的吗?”   明微道:“小女先前说的那句话,就梦到冤魂是假的。”   “哦?七小姐的意思是,撞鬼?”   明微点点头:“不知蒋大人可曾听过我家的闲话?小女有痴愚之症,月前撞鬼病了一场,才好了的。”   蒋文峰点头:“听过。”   他一到东宁,便悄悄派人出去,将本地官员士绅的事都打听了个遍。   “那玄女收魂之说,蒋大人也听过了?”   见他点头,明微便道:“我天生八字殊异,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蒋文峰眯起眼。   她继续道:“比如,大人今日将那枚法器悬于树下,暂时镇住了那个凶物,才能顺利将骸骨起出来。”   此话一出,连正在验尸的仵作和书吏都看了过来。   雷鸿在旁听得,忽然想起那日的信园,群鬼乱舞……   “是你干的?”他脱口而出。   几人齐齐向他看去。   雷鸿发现自己的失态,正在懊恼,却听明微淡定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七小姐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微道:“前日在信园,雷大人不是认出我了吗?”   “……”她这么坦然,雷鸿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信园?”蒋大人皱了皱眉,“明家竟将你送去信园?”   明微摇头:“去的人,本该是我母亲。也就是那天晚上,她丢了性命。”   蒋文峰见多识广,又心思灵敏,借着这几句话,略加思索,便将事情串连起来了。   “原来如此。”他叹了口气,“看来明家的情况十分复杂。”   明微道:“再复杂,一件件理顺,便都清楚了。”   蒋文峰听得一笑:“不错,那七小姐想从哪件事开始?” 第62章 错综   明微一指那具骸骨:“不如就从这具尸骨开始。”   蒋文峰有些意外:“不先说三夫人的事?”   明微摇头:“我母亲之事,说起来太过复杂,还是从简单的开始。”   蒋文峰没说话,只眉头蹙了蹙。   “怎么,大人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蒋文峰轻叹道:“只怕这事也不简单。”   明微看着席上的白骨:“这具尸骨有隐情?”   没等蒋文峰说话,她便道:“看这尸骨的样子,此人死了应该有十年左右了吧?且是男子,身材颇高大……”   她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件事:“是你们来东宁要找的人?”   蒋文峰微讶:“你……”   她怎知他们来东宁为的什么?   明微先揭了底:“那日在信园,我撞见了杨公子与雷大人说话。”   雷鸿听她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当时你在屋中?”   明微颔首。   “有人在屋中,我竟没发现。还好是七小姐,不然……”   见他自责,明微淡淡笑了笑:“我会敛息,所以你不算失职。”   雷鸿又想到:“难怪公子替你来传话,是后来被公子发现了?”   明微点点头:“杨公子见我撞破此事,便将我扣了下来。谁知第二日得到消息,明家有变……”   “七小姐节哀。”蒋文峰安慰了一句。   明微施礼谢过:“我知轻重,大人放心。”   自从会面,这短短的时间里,蒋文峰对她的感观一改再改,与初时已经大不相同。   他原以为,这是个决意为母报仇,很有勇气的小姑娘,然而灵堂上,她的表现告诉他,她不止有勇气,还很机敏。   而她进了这间屋,与他说了这些话。又让他知道,这姑娘不是普通人。   她能视鬼物。   懂得驾驭游魂。   知道法器。   能辨尸骨。   还会敛息之法。   “七小姐,”他将这些信息总结了一下,探问一句,“你可是玄士?”   明微答道:“可以这么说。”   她不准备隐瞒这些。   一则,只有显露出自己的本事,才能参与进去。二则,她信得过这位蒋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没再多问。   什么玄女收魂之说,他不大相信。不过,看这位七小姐行事坦荡,她不说,大概有什么不好说的地方。   他人的秘密,他无心探问,只要她心思端正就行了。   雷鸿半天憋出一句:“所以那天,七小姐用筷子戳中那条蛇,不是意外吧?”   听得这句,明微不禁翘了翘嘴角:“不比雷大人武功高强,我只会些小技而已。”   雷鸿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像七小姐先前有痴愚之症。”   他也意识到,明微的来历,大概有什么不可说之处。说到这里,便收住了。   明微拉回话题:“大人,我先前也没想到,这具尸骨竟然就是你们要寻的人。可见冥冥之中,注定我们要有交集。它偏偏就埋在明家园子里,定然与明家脱不了干系。我们是殊途同归,要互帮互助才好。”   蒋文峰笑道:“你要为母鸣冤,本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不需要你多做什么。”   明微却想争取更多的权利:“大人,我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蒋文峰叹了口气,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七小姐,此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里头错综复杂,涉及到一件关系重大的陈年旧案。若是牵涉其中,难说日后会有什么麻烦。”   明微不以为然的样子。   蒋文峰对她颇有好感,温言再劝:“你母亲的案子,不管查到什么,我定不瞒你,这样可好?”   明微却道:“大人,非是小女不愿听劝,而是您说的麻烦,于我而言,不值一提。”她顿了下,又道,“所谓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可是柳阳郡王谋反一案?”   此话一出,屋里数道目光,齐齐向她投过来。   “你怎知道?”雷鸿问。   这是承认了。   明微道:“这不是很好猜么?巡按御史直达天听,杨公子亦是奉了圣命而来。你们又在找什么十年前的尸骨,对祈东郡王多有防备。够这个层次的案子,几年都未必有一件,限定在十年前,很容易就猜出是哪件了。”   “……”   其实,她走了捷径的。   眼下的事,对曾经的她来说,是段记载于书册的历史。   联系上几年后祈东郡王被夺爵,很容易猜到他们来东宁的目的与皇权有关。   蒋文峰望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   “七小姐真是聪慧过人……”   只凭一句十年前,就猜到这么多。   明微当然不会与他说实话。混迹江湖的神棍,最喜欢把自己装得像个高人,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她只是对蒋文峰施了一礼:“大人,请让我尽绵薄之力。”   蒋文峰不语。   明微也不再多说,静静等着他的决定。   许久,蒋文峰问:“七小姐非要参与不可?”   明微点头。   “理由呢?”   明微道:“我母亲之死,关系重大。如我所料不错,牵涉到明家阴私。再联系上这具尸骨,明家与十年前的旧案,必然存在某种联系。此事一出,先祖威名不存,恐怕明家也要家破人亡。”   “你是为了宗族?”   明微缓缓摇头:“我为的不是姓氏,而是人。”   “你……”   她道:“叔伯不仁,逼死我母。可兄弟姐妹,仁善友爱。倘若真的牵涉到谋逆大案中,犯事的是我叔伯,牵连的却是他们。只望大人给小女机会,立下功劳,将来论罪之时,能够以功抵罪,饶过妇孺。”   蒋文峰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旁边的雷鸿却感动了,说道:“大人,我们确实缺一个阴阳方面的人手,不如……”然后殷切地望着他。   蒋文峰岂不知这个下属是个老好人,苦笑道:“非是本官不愿意,而是此事牵涉太大,无法做出保证。”   “大人,还请您给个机会。”明微恳求,“不做的话,真有那一天,小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姐妹蒙难。至于将来能不能将功折罪,再看上头的意思,不强求于您。”   蒋文峰想了想,叹道:“公子既然放你回来,多半已经有这个意思了。也罢,你若能帮上忙,本官便替你求情。” 第63章 是谁   二老爷很少在白天的时候,踏入这个院子。   一旦出现,那就是大事。   “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啊!”   背对着他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她不是小七。”   “我信我信!”二老爷敷衍,“可现在蒋文峰已经插手了,就算她不是小七,我们也拿她没办法。”   “怪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一时失控,造成今天的局面。”   二老爷很焦躁:“这个时候,你就别埋怨了,要怨也怨我被她骗了!真是奇了怪了,她怎么会知道那里有具尸体?老四说了,他一直叫人盯着,她没动下面的土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人淡淡嘲讽,“看来是我小瞧了她的手段。懂灼魂阵,知晓如镇压恶鬼,她极有可能是个玄士!”   “玄士又怎么样?”   “她是玄士的话,就很容易看出,那个凶魂来自何处。”   “好吧。”二老爷放弃这个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办?蒋文峰借着这件事留在府中,说不准就叫他找到机会验了尸,到时候……”   那人打断他的话:“最要命的东西,已经在他手里了。”   二老爷怔了下,回过神来:“你是说,他们挖出来的那具白骨?”   “不错。”   “那有什么用?”二老爷不以为然,“都成白骨了,恐怕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吧?”   他低嘲一声:“你也太小瞧蒋文峰的本事了,只要他下功夫,肯定能查出是谁。而且,玄士能招魂……”忽然想到什么,坐直身子,“说不准,他就是为这具白骨来的东宁!”   二老爷糊涂了:“为他而来?这么厉害吗?说起来,你一直没讲过,这具白骨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人按住额头:“皇城司的人。”   “皇、皇城司!”二老爷差点跳起来。   皇城司!直属于皇帝的耳目!   二老爷恨了皇位上那位许多年,却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与他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会招惹上皇城司的人?”   “你说为什么?”那人反问一句,然后道,“此时一动不如一静。蒋文峰已经带人进来了,如果我们有所异动,很容易被他抓到错处。”   “什么也不做?那被他查到……”   “等郡王的消息吧。”他合上眼,静静道,“这事,郡王脱不了干系,他比我们更着急。”   ……   “他是谁?”明微问,“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是很重要的人物?”   蒋文峰点点头:“七小姐知道皇城司吗?”   “知道。”   “他是皇城司密探,当年柳阳郡王谋逆一案,便是他跟的。”   明微懂了:“原来如此……”   说到柳阳郡王谋逆一案,明微前身在野史笔记中看过诸多猜测。   柳阳郡王,是晋王之子。   当年思怀太子、秦王、晋王争位,三败俱伤,尽数身死。   思怀太子绝了嗣,秦王、晋王倒了留了血脉。   秦王之子是祈东郡王,晋王之子便是柳阳郡王。   就在十年前,柳阳郡王因谋逆事发,一家老小自尽。   野史猜测纷纷,认为文帝不放心兄长留有后人,所以找借口斩草除根。   后来祈东郡王被夺爵,亦被野史家拿来证实这个结论。   听蒋文峰这话的意思,柳阳郡王谋逆似乎是真?   “那他为何会死在东宁?”   “当年柳阳郡王案发,下狱论罪,全家死了个干净。可还有一些余事没有理清,他便追着这些线索去了,然后就失了踪。”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他在东宁?”   蒋文峰点头:“皇城司每个密探,都有很大的自主权。他们可以选择长期潜伏在某处,不与任何人联系。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发现他出事了。直到近期,有人拿着他的号牌到大理寺衙门,我们才知他多半已经身故。”   “怎么?”   “送号牌的人,是他事先安排的。说是查到一条线索,要去东宁一趟。如果一年后没回,就请这人拿着号牌送到大理寺。结果阴差阳错,他安排的人也出了意外,直到近日才得以回京。”   明微听完,叹了口气:“难怪这凶物那么厉害。”   蒋文峰道:“七小姐既然能视鬼物,本官想求你一件事。”   “不敢当大人一个求字。”明微道,“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   蒋文峰看着席子上那具骸骨:“此人一生尽忠,死后却化为厉鬼,着实叫人不忍。七小姐既然懂得玄术,可否为其超度?让他干干净净地去投胎,免得将来魂飞魄散。”   明微一笑:“便是大人不说,我也要这么做的。我乃命师一脉,当以天下为己任。”   说到这里,她施了一礼:“小女在此逗留太久,该回去为先母守灵了,不然,某些人就要急了。”   蒋文峰道:“七小姐进了这个屋子,他们就已经急了。”想了想,“雷鸿。”   “属下在。”   “你去向公子借个人,贴身保护七小姐。万一那些人狗急跳墙,不得不防。”   “是。”   明微再施一礼:“多谢蒋大人费心,有劳雷大人跑这一趟。”   “应当的。”蒋文峰诚挚说道,“七小姐为我们做事,我们自然要保护你的安全。”   双方又说了几句,明微退出了这间小屋。   她站在小屋前,回身往柳树看去,那只凶物被玉佩镇着,血煞黯淡无光。   如此一来,越发显出了夹缠其中的生魂。   证实这具尸骨是皇城司的密探,那么她先前某些猜测,就要推翻了。   此人死在明家,定然是被人所杀。   杀他的人,和柳阳郡王谋反案有关。   那么,这些生魂的用途,肯定不是喂养它的。   没事把自己杀了的人养成恶鬼,谁会傻成这样?   既然不是刻意,那就是意外。   是有人丢了魂,恰巧被这凶物给缠住了。   这园子里丢了魂的人……明七小姐?   可是,明七小姐是生来就痴愚的,她的魂魄早在十五年前就丢了,这人却是死在十年前,时间对不上。   或者,这其中有一个中介物? 第64章 诈尸   当天下午,明微就见到了蒋文峰借来的人。   “有劳姑娘跑这一趟。”明微道,“家中有丧,招待不周。姑娘需要什么,请随意吩咐。”   来的人正是阿绾。   不同于先前的精致装扮,也不同于早上那身小厮穿着,今次她打扮得简练朴素,很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她道:“公子应蒋大人之请,命我这几日跟随明姑娘左右,应当请明姑娘随意吩咐才是。”   “我目下需要守灵,没什么好吩咐的。”明微说,“只能请姑娘随意,自行打发时间。”   阿绾点点头,在她身后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拖了张小方杌坐下来,当真掏出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了起来。   秋雨不免觉得,这位公子的侍婢也太拿大了。   凭她是侯府来的,奴婢就是奴婢,还是在别人家灵堂上,这像个什么样子!   她才这样想着,就听阿绾道:“烦请这位姐姐,给我沏壶茶来。府上可有六安瓜片?不需上品,略次一些也行。但冲泡定要是山泉水,想来明府这等人家,应当常备山泉水吧?”   秋雨听得一愣:“姑娘喝茶要这么讲究?”   阿绾淡淡道:“这哪里就讲究了?我家公子喝的茶,用的不是雪水就是露水,稍次一点的茶叶都不入口。我这当奴婢的,不好这么讲究,故而选次一等的。”   秋雨心中嫌她费事,又不好直接回绝了,便去看明微。   明微道:“阿绾姑娘是客人,她既说了,你便好好招待。”   秋雨就想吩咐人去沏茶。   谁知阿绾又说了:“那些老婆子小丫头,毛手毛脚的,行事总是不妥。这茶香要是沾上不该沾的东西,便不好入口了。”   秋雨只得道:“姑娘稍待,我这便去。”   于是出去叫人来替她。   她一出去,阿绾便压低声音:“公子已经听说了,想问明姑娘一句,不管什么样的死人,都能让它开口说话,是真的吗?”   明微答道:“自然是真的。只是此人身死之时,出了点意外,与一道生魂缠住了,需要些时日。”   “好。只要明姑娘能做到,公子便允你一件事。”   明微便问:“什么样的事都可以?”   阿绾哂道:“当然不是,我家公子又不是冤大头。明姑娘做到什么样,自会有同等程度的回报。”   明微道:“杨公子真是实在人。”   阿绾总疑心她这话是嘲讽,可瞧她神情平静,又好像只是很正常的一句话。   说了这两句,秋雨叫来的小丫头进了灵堂,两人就此收住话头。   明微继续守她的灵,阿绾继续看她的书。   ……   二夫人很心烦。   白天闹了那一出,总有人来明府探问。   不想理会不行,只能耐着性子打发。   累极了心里不免埋怨四老爷夫妇。   虽然两房不分府,但三夫人毕竟是二房的。   四老爷游魂一样不出面,连四夫人都称起了病,只叫管事嬷嬷帮着打理些琐事,外头这些全都交给她。   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   对,她是真做了孽的。   二夫人在心里苦笑。再怎么相看两相厌,出了事她还得帮着。   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啊,嫁了人就是一辈子,是好是歹都看命。   便是她不认命,还有孩子在,总不能不管吧?   于是这丧良心的事,干了一次还得干第二次。   家里这桩还没了呢,园子里又挖了具白骨出来。   短短几日,别人将明家说成什么样子了!   小叔欺凌寡嫂,害得寡嫂自尽以全名节。   园子里埋着尸骨,不定是什么时候犯的事。   她人没出头,话却已经传到耳朵里了。   有猜是丫头不从被打死的,还有人说,死个丫头不算什么,不报官而埋在园子里,定然是个哪个良家女子。   总之,外头已经把明家说得跟妓院似的。   这么下去,谁还肯嫁入明家?谁还敢娶明家姑娘?   荣华富贵没见着影子,自家门风先倒了!   弄得她现在听人来拜访就害怕。   忙到半夜,好不容易事情都完了,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二夫人便去灵堂看看情况。   灵堂里静悄悄的,明微端端正正跪坐着。秋雨守在一旁,那个阿绾姑娘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二夫人暗暗在心里埋怨。   真不知道这蒋大人怎么想的,竟然跟杨公子要了人过来。   便是明摆着信不过明家,就不能另外派个人吗?那杨公子什么名声,让他的侍婢跟着小七,让别人怎么想?   明微见二夫人进来,低身施礼:“二伯母。”   二夫人上前扶她:“你跪了这许久,也该歇一歇了。明天还有一日,可别把腿跪伤了。”   “谢二伯母关心,我无碍的。”话是这么说,明微还是顺势起了身。   跪得太久,她踉跄了一下。   二夫人语气温和地责备:“你母亲生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她去了你更要保重自己,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是。”   二夫人就道:“已经很晚了,你去吃些东西,略睡一会儿吧!不合眼怎么撑得住。”   明微谢过她,顺从地跟随秋雨去了小隔间。   阿绾自然也跟着去了。   二夫人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去了停灵处。   明三夫人静静地躺在棺中,生前明媚娇艳的容颜,此时一片黯淡。   原来,不管多美的人,死了都不会太好看。   二夫人低笑一声,目中透出悲意。   “三弟妹,你莫怪我。”她轻轻说,“你爱小七如命,我也有孩子要护。谁叫我们身为女子,有什么法子呢?”   二夫人扶着棺,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又道:“老爷常去你那里,我其实知道。枕边人,真想知道什么,怎么可能瞒得一点不透?”   “可我也没法子啊!那个丧良心的,大姐儿遭了那样的事,他都能不管,还能指望他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谋什么大前程,反正这日子,对我们来说,过一天是一天。什么时候孩子都大了,娶了妻生了子,一辈子就算熬过去了。”   “你只怨自己命不好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长这么张脸了!”   二夫人说完,便要离开。   她的手还没离开棺木,忽然间一股凉意袭来,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啊!”二夫人惊叫一声,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明三夫人方才紧闭着的眼睛,此时睁得大大的,其中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 第65章 梦中   “啊——”二夫人神魂俱散。   明三夫人是她亲眼看着入殓的,明明断了气,尸体都冷了,怎么会……   遇到这种说不得的事,二夫人恨不得晕倒了事。   可她想晕,偏偏就是晕不了。   手上冰冷的触感特别清晰,提醒她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处境。   二夫人不敢直视,偏头看着别处,忍着心里的惧怕,哆哆嗦嗦地说:“三弟妹,不是我害死你的,你、你别来找我……”   “不是你,那是谁?”明三夫人原来温软的声音,此时是僵硬的,仿佛和身体一样,也凉透了,“二嫂,我们一向处得好。可是,你明知道有人害死我,你却帮他们做事,还帮着他们欺负小七。二嫂,你是帮凶。”   帮凶两个字,戳中了二夫人痛处。   “不是,我不是!”二夫人几乎要哭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办法!”   明三夫人不说话了,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更紧。   二夫人边哭边道:“你有小七,我也有三儿和六儿。三儿还罢,六儿还小啊!我能怎么办?难道跟家里翻脸吗?男人出了事,那就是全家的事,妻儿都没法做人。我不想他们将来被人指指点点啊!”   明三夫人将她往棺里拖。   二夫人另一只手抵着棺木,拼命想挣脱:“三弟妹,求求你了!我帮你照看小七,你别害我。六儿还小,我不能走啊!”   “你有孩子,我就没有吗?你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她,还帮着别人监视她。二嫂,我不信你。”   “我真是没法子。”二夫人哀求,“他都发话了,我能怎么办?何况我也没对小七怎么样,只吩咐秋雨好好照顾她……”   “你骗人。秋雨一直盯着,不让她跟别人接触。”   “这……”   “二嫂,做了孽,是要偿还的!”明三夫人冷冰冰地道,“再不得已,你都做了。你害我,又害小七,将来小心报应到孩子身上。”   “不!”二夫人脱口而出,“你要报仇就冲我来吧!是我做的,我还你。不要害我的孩子!”   “呵呵……”明三夫人只冷笑两声,并不作答。   二夫人快要绝望了。   明家不信鬼神,是以她平日并不关注此等事情,也不知撞鬼了该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只能想到老人说的,人死后不走,是心里有事放不下,只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就会离开了。   “三弟妹,你说,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帮你!只求你放过我。”   明三夫人冰冷的声音里,带了幽怨:“三嫂,我冤哪!我从不曾害过人,为什么要落到如此下场!”   二夫人哭着道:“你命不好,我也没法子啊!我拿什么救你?所嫁非人,谁不是糊涂着过?一辈子熬过去就算完了。我怎么救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明三夫人一时没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二夫人又道:“我答应你照顾小七,好不好?你放心去,我把小七当自己孩子,不叫别人欺负她。等孝期过了,再给她挑一门好婚事,风风光光送她出门,不叫她吃我们吃过的苦……”   说到这里,二夫人悲从中来,是真的伤心了:“三弟妹,我怎么会不懂你?我家大姐儿叫人害了,只能远远嫁了。我这当娘的,七八年了没见过她一面,年年派人去看她,年年她都不肯捎信回来。我知道她心里怨我啊!可我能怎么办?”   哭了几声,二夫人道:“我帮你照应小七,再不叫她吃这样的亏。你娘家侄儿若好,就叫小七嫁回去你娘家。若是不好,我就亲自给她挑个好人家,不求富贵,只求人品端方,这样你可放心了?”   得不到回应,二夫人只得继续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替你报仇是不成的,我没那个本事!何况那是……”   “夫人!夫人!”   二夫人只觉得身子一摇,猛然惊醒。   她喘了两口气,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叫她的婆子见她醒了,松了口气:“夫人怎么在这里就睡了?夜里冷,还是回去睡吧。这几日事多,您得偷着空休息。”   二夫人擦去额上的汗,谢过她。   犹豫了一下,她壮着胆子去后头的停灵处,明三夫人好好地躺着。   再到小隔间看了看。明微已经和衣睡着了,那位阿绾姑娘躺在小榻上,秋雨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二夫人想了想,推醒秋雨。   “夫人?”秋雨睡眼惺忪,等她的吩咐。   二夫人压着声音:“你也守了两天了,回去睡几个时辰吧。”   秋雨连忙摇头:“奴婢撑得住,何况七小姐这里要人伺候。”   “无妨,你明日睡醒了再来。”   主子这么体贴,秋雨哪有不高兴的?连忙谢过,轻手轻脚地出了隔间。   待这主仆俩离开,看着已经睡着的明微和阿绾,同时睁开了眼睛。   “你方才做了什么?”阿绾若有所思,“这位明二夫人,居然把丫鬟叫走了。”   明微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姑娘发现了?”   阿绾道:“她一进来,你就在悄悄掐诀。我们一进屋,她立刻熟睡过去。我岂能不知,你在施术?”   明微喝了口水:“姑娘觉得,我母亲之死,以及园子里那具尸骨,会是谁干的?”   “想来只有明家几位老爷了吧?明六老爷没那个本事,十年前又太年轻。那只能是二、四两位老爷其中的一个了。”   “那么,在这个家里,谁最熟悉他们?”   阿绾想翻白眼,为了形象忍住了:“自然是他们的妻子。”   明微点点头:“最有可能知道他们龌龊事的,便是二夫人和四夫人了。那位四婶娘,这几日托病,我见不着。这位二伯母,我瞧着良知未泯,若能打动她,想探知真相,定会容易很多。”   “那你探听到了吗?”   明微笑道:“还差一些。”   她将方才二夫人梦中的对话说了一遍。   “可惜了。”阿绾发表意见,“若是再迟一点,说不定就能从二夫人口中得知真相。”   “不着急。”明微道,“先打动她的心防,一步步来。” 第66章 验尸   阿绾打开门看了看,果真没人监视她们了。   她回身招手:“来。”   明微不明所以:“阿绾姑娘想做什么?”   阿绾轻手轻脚出了小隔间,去了后头停灵处。   “怕是要冒犯令堂了,还请勿怪。”她口中这么说,神情却没有任何歉意,然后就取出一双手套。   这手套十分轻软,且白得没有一丝杂色,明微看了两眼,道:“冰蚕丝?”   阿绾点点头,动手解明三夫人的衣物。   这是要验尸。   明微想了想,吩咐小白蛇到外头守着,免得被人撞见。   “这是杨公子预先支付的报酬吗?”   阿绾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不展现诚意,怎么好叫明姑娘为我们办事呢?”   明微赞道:“杨公子很懂啊!”   知道她挂心明三夫人之事,先给她吃颗定心丸。   阿绾笑而不语。   明微看她在明三夫人身上摸伤口,手法很熟练,便问:“阿绾姑娘也懂得验尸?”   “只是略懂些医术而已。”   她俯下身,仔仔细细看明三夫人脖子上的勒痕。   明微看她眉头皱了皱,关切地问:“怎样?”   “是勒死不假,不过……”   “不过什么?”   “可能是先被人勒死再吊上去,而不是直接吊死的。”阿绾指着伤处,“你看这里……”   验完脖子,她又抓起明三夫人的手:“指甲剪过,对方善后做得不错。”   阿绾又找了一遍,摇了摇头:“难怪明二老爷诱你鸣冤,他们清理得很干净,勒痕的疑点也很细微,算不得铁证。如果你当时喊了,有那么多人见证,验尸又没有铁证,他就能利用舆论,反过来让你吃亏!”   明微瞅她:“我没有这么做,阿绾姑娘好像很失望?”   阿绾整理遗容的手停顿了下,抬眼看她。   两人隔着棺木对视。   阿绾重新低下头,继续给明三夫人整装:“心知肚明,何必说出来?”   “姑娘不喜欢我?”   阿绾笑笑:“明姑娘不会以为自己是银子,谁见了都爱吧?”   “火气有点大啊!”明微捏着下巴端详她。   阿绾被她打量得不太舒服,就道:“明姑娘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关注这些旁枝末节做什么?我喜与不喜,对姑娘又没影响。”   明微道:“怎么会没影响?你是杨公子身边第一号心腹,你对我感观不好,杨公子那边……”   “你当我是什么人?”阿绾弗然不悦,“便是我再不喜,也不会坏公子的事!”   不等明微发话,她又道:“明姑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为令堂报仇吧!”   “这个急不来。”明微抿紧嘴唇,“害死我母亲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明家,甚至还有明家背后的东西。要给我母亲报仇,就得一锅端了!”   她声音不高,语气却很坚决。   阿绾就抬头看了她两眼,嘴角微微一扬。   “姑娘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   “多谢夸奖。”   阿绾蹙眉:“我可不是在夸奖你。”   “反正我当夸奖听了。”   “……”   明微扶着棺木,看着明三夫人黯淡的遗容,想到她生前,不免伤心。   阿绾问:“是谁杀的她,你心里有数吗?”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明微道,“她应该是那天晚上死的,能在晚上自由进出余芳园,只有明家那几个男人。六老爷被我扎伤,还躺在床上,应该不是他。剩下二和四……”   她眉头拧了拧:“四老爷从来不到余芳园来,我母亲的意思,他也没有欺负过她。那就是二了?但看二老爷的样子,又不是很像。”   二老爷对着她只有算计,而没有任何愧疚。   做了恶事的人,即便心无悔改,面对苦主还是会有微妙的心理。   明微在他身上感觉不到。   “你那位四叔,是不是除了迎接郡王的时候出现了一下,一直不见人影?说不准真是他做的。平日看着好人一样,激怒之下动了杀心,也是常有的事。”   阿绾这一提醒,明微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四老爷身上也有疑点。我曾观过他的气,有一回他身上的气与平日全然不同。但那时我还未大好,并无多少法力,这情形再没有出现,因此无法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阿绾对玄术知之不多,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不过,明家有很多秘密,她听懂了:“这明家还真是处处谜团。”   明微想了想:“我母亲被杀,这是一事。园中那具尸首,是另外一事。这两件事都和明家脱不开关系,但又缺了一个把它们和明家连系到一起的点。”   “你是说,凶手?”   明微点点头:“是谁杀了人,把尸首埋在明家的园子里?皇城司的密探,怎么会和明家扯上关系?便是有关系,也应该是京里的两位老爷,而不是东宁这几位。”   明家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人埋在这,肯定是杀了就近掩埋。换句话说,他是死在明家的。   这个密探为查柳阳郡王案而来,到明家做什么呢?   “明家与柳阳郡王谋反案有没有牵连?”   阿绾道:“我不能告诉你。”   明微一哂:“你不说,大不了我问蒋大人去。”   阿绾冷道:“真以为你问什么,蒋大人就会说什么?”   明微笑:“要不要试试?”   阿绾哼了声,不说话了。   明微最后给明三夫人理了理衣裳,眷恋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时候不早,抓紧时间休息吧。”   阿绾追上去:“还有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   “停灵三日,就该出殡了。你真打算让你母亲就这样下葬吗?”   自然不能。   含冤受死,就这么下葬,叫明三夫人如何瞑目?   何况,她的魂魄丢了,必须找回来才行。   阿绾道:“如果你想不到办法,我们可以帮你。”   明微摇头:“不必你们出手。”   “怎么?怕我们做得不好?”   “不是。”明微说,“我怕要得太多,到时候你们给的尾款太少。”   阿绾又被她气了一回:“随你的意思!”   翻身上榻,睡觉去了。   明微也在小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   还有一场大战,她得养足精神。 第67章 惊惶   二夫人回到屋中,闭紧门窗,仍然惊惶不安。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梦中那只冰冷的手。   真的是梦吗?   会有这么清晰的梦吗?   梦中说的话,她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连语气都……   胡嬷嬷进来,见到的便是她坐在那里,怔怔握着自己手腕的情形。   “夫人?”   二夫人回神,见是她,强笑道:“不是早就叫嬷嬷去休息了吗?怎么还没睡?”   胡嬷嬷道:“原是要睡的,想着夫人定然饿了,便去下了碗面。”   说着,示意小丫头将面摆上桌。   二夫人现下哪有胃口,她睁眼闭眼,都是明三夫人那张青灰的死人脸。   不行!她得说说,不然别说吃面,连觉都没法睡了。   “嬷嬷!”她一把抓住胡嬷嬷的手,“我有事与你说!”   胡嬷嬷跟了她多年,很少见二夫人这般惊惶。看她如此,便知有大事,当下嘱咐那个小丫头:“去外头守着。”   小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夫人莫怕。”胡嬷嬷柔声安慰,“有什么事,慢慢说,嬷嬷都听着。”   二夫人怎么能不怕?静夜幽静,前头的念经声也停了,烛火摇摇,越发显得那个梦真实可怖。   她左右看看,并无人影,才压着声音将方才的梦讲了。   “嬷嬷,三弟妹来找我了!”二夫人哭道,“我做了孽,所以她来找我了!”   胡嬷嬷听出了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安慰道:“夫人,您是这两天太累了。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对七小姐心怀愧疚,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并不是三夫人……”   “不是!”二夫人声音略显尖利,抓着胡嬷嬷的手,急迫想得到认同,“太真了,你知道吗?她的手好冰,好像冻到骨子里。我还记得那种感觉……”   二夫人又握住自己的手腕,情不自禁发起抖来。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二夫人哭出声来,“我做了帮凶啊!嬷嬷!”   二夫人已经年过四十,掌家多年。她在人前总是又慈和又稳重,胡嬷嬷不记得多少年没看过她这样,惊惶得像个小姑娘。   “夫人……”   “她说会报应到孩子身上,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大姐儿已经那样了,要是三儿和六儿出事,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胡嬷嬷看她这样,只得将她用力揽住,喝了一句:“夫人!”   二夫人被她一喝,眼中出现了茫然之色。   胡嬷嬷叹了口气,柔声道:“夫人既然担心,那就好好补偿吧!三夫人是讲道理的人,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只要您有补偿之心,她一定能理解的。”   “补偿……”二夫人喃喃重复,人也清醒过来了,“对,补偿!我要怎么补偿呢?善待小七?这是当然的。还有呢?还有……”   她想起梦中那句话。   三嫂,我冤哪!我从不曾害过人,为什么要落到如此下场!   我冤哪!   冤……   二夫人闭上眼睛。   难道叫她为她伸冤吗?   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做得到!   ……   信园。   杨殊翻看着验尸文书。   一个黑衣护卫站在他身侧,身背挺直,如同一杆枪。   “这么说,蒋大人已经确定,那个人是庚三?”   黑衣护卫道:“庚三早年伤过腿,蒋大人在腿骨上找到了伤痕。且身高、年龄都符合。”   杨殊点点头,感叹道:“想不到,堂堂金牌密探,居然折在了不起眼的明家!”   皇城司密探无数,能够得赐金牌的,不出五指之数。   杨殊进入皇城司三年,见过的金牌密探仅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不露面的见法。   剩下的三个,究竟去了何处,哪怕他是皇城司提点,也无从得知。   每个金牌密探,都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培养出来的。皇城司内部有个说法:一个金牌密探,抵得过一万精兵。   事实上,一个金牌密探能做到的事,一万精兵未必做得到。   譬如,太祖年间,齐楚交战,北胡意欲趁机南侵,是一个金牌密探及时将消息送到,令太祖及时撤回兵马,粉碎了胡主的阴谋。   倘若当时没能得到消息,刚刚平定下来的北方,怕是就此落入北胡之手。   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一案,就是这个叫庚三的金牌密探,在事发前得到了消息,才没有酿成大祸。   失去一个金牌密探,对皇城司来说,损失不可估量。   “死因是……颈骨骨折?”杨殊不可思议,“庚三的武功是强项,对否?”   黑衣护卫点头:“是。司内名册上写着,庚三的武功,可列为皇城司第一。”   “这就怪了。”杨殊喃喃道,“皇城司第一,天底下难逢敌手,怎么会被人扭断脖子?明家哪来的绝顶高手?”   他思忖良久,问:“郡王府有动静吗?”   黑衣护卫摇头:“没有。”   杨殊笑道:“我这表叔也不算太笨,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他越动就越容易出错。”   “庚三死了十年了,”黑衣护卫道,“就算我们发现了尸骨,也很难找到线索,郡王不需要着急。”   “雷鸿先前还说,此事不一定和他有关,现下庚三的尸骨出现在明家,我看他难逃干系——明家可是为他办事的。”杨殊冷笑一声,“先前我没将明家放在眼里,现下想想,还真是不能轻忽。能把庚三弄死,这明家不简单。”   “可惜那位明三夫人死了。”黑衣护卫道,“听那位明七小姐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常被明家送出去接待客人。若是她活着,一定知道不少明家的秘密。”   “她会死,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得多。”杨殊停了下,忽地失笑,“现下两件事成了一件事,倒是如了她的意。”   黑衣护卫没听懂:“公子?”   杨殊道:“明三夫人会死,是件很奇怪的事。她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定然有特殊的原因。我们要查庚三的死,就必须查明家,要查明家,从明三夫人的死因入手最简单,可不就成了一件事?”   “这不是正好吗?”黑衣护卫却说,“公子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叫那位明七小姐为我们所用。想来她为母报仇,定会尽心尽力。”   “你这样讲也不错。”杨殊欣然,“那就看看她接下来怎么做。事情可以让她参与,什么待遇就要她自己争取了。” 第68章 盖棺   停灵第三天,灵堂里热热闹闹做起了法事。   明家倒是下血本,请了宝灵寺的僧人,又找了东宁最好的阴阳先生。   从早上开始,念经声不绝于耳。   明微今日不必守在灵前,便在后头陪着明三夫人的遗体。   找了个借口打发走秋雨,她从袖里取出一个早上吃剩的馒头。   阿绾道:“没吃饱么?”   明微笑笑,将这块稍稍发硬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   然后,阿绾就看到,她将馒头块小心地搁置在棺内四个角落,用被子挡住。   阿绾有点糊涂:“怕你娘路上饿着?”   想想又不对,她搁置馒头,好像有某种规律。   放完馒头,明微又从袖子里取出个纸包。   阿绾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是她早上起来,特意收起来的香灰。   她蹲下身,用这香灰包,沿着棺材细细地撒了几条线。   停灵之处,免不了烧些纸钱线香,便是有人看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何况屋里铺的是青砖,两者颜色相近,不留心看不出来。   撒完了,明微起身拍掉手上余灰,说道:“半夜你就知道了。”   出殡要趁早,一般寅时天没亮就出发了。阿绾琢磨着,她说的应该是那个时候。   到了中午,秋雨去取午饭。   明微就道:“这两日不是吃粥就是吃馒头,腹中空落落的,难受得很,你去厨房要几个水煮蛋来。”   秋雨答应了,回头便拿了五六个水煮蛋过来。   明微剥了两个给阿绾,自己也吃了两个。最后一个掀开被子,放到明三夫人交握的手里。   做完这些,她便靠在棺木旁闭目养神。   阿绾百思不得其解,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心中猜了十条八条,又自己一条一条否了。   她暗下决心,回去定要跟公子说,请个玄士来教一教玄术。   枉她自以为博学,却完全看不懂明微的路数。   就这么熬到半夜,明微睡得香甜,阿绾却因为心中有事,又被念经声所扰,只迷糊了一会儿,困倦得厉害。   寅正,外面放了一声炮。   明微睁开眼,低声说:“时候到了。”   阿绾稀里糊涂,随后看到二老爷带了阴阳先生并几个壮仆进来,才明白过来。   这是要盖棺了。   明微拉着她退到一旁,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想不想看一场戏?”   阿绾狐疑地看着她。   明微便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画了些什么。   阿绾便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清凉感,沿着她的手心,窜入她的身体。   然后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原本清晰的世界,在阿绾眼中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烟雾,变得失真起来。   外头的念经声传过来,仿佛隔了很远。   明三夫人棺前那几个人,似乎落了一层灰,仿佛水墨画一般,如同一根根线条在扭动。   这是什么?   阿绾这样想着,忽见一道烟气从外头飘进来,沿着明微先前画好的香灰线,慢慢到了棺前,凝成一个影子。   看到隐隐约约露出的青灰色的脸,阿绾一惊。   没等她叫出声,明微已经掩住了她的嘴。   “别怕,他们不是凶灵,不害人的。”   阿绾心说,她才不是怕!想她能文能武,会医术懂计谋,会怕几个小鬼吗?   这样想着,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一道道烟气从外面飘进来,沿着香灰线,聚在灵棺四角。   棺木并不大,也不知道这些阴魂怎么站的,就蹲在四个角上,一个个低着头,好像在吃东西。   是那几个馒头块?   阴阳先生还在绕着棺木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手中聚魂铃“叮叮叮”地摇着。   随着聚魂铃的摇动,飘过来的烟气越来越多。小小的棺木上,挤满了一只只阴魂。   阿绾搓了搓手臂,后背一阵阵凉意。   这么多的阴鬼,哪怕无害,也够吓人的。   阴阳先生终于停下,说道:“盖棺。”   二老爷不放心地看了眼明微,却见她安安静静地跪伏下去,松了口气。   不闹事就好,把人一葬,这事就算抹了。   忽听壮仆道:“老爷,盖不下去!”   二老爷转回头:“怎么回事?”   “您看。”   壮仆们抬起棺盖,可怎么都合不上。   二老爷不信邪,吩咐他们抬起来,对准了再盖上去。   可是没用,刚盖上就崩出来,始终合不拢。   二老爷便是去看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陪笑:“您稍等。”   他取出一张符来,念了一番咒,贴到棺木上。   “再试试。”   然而,还是盖不上。   阴阳先生一抖,心道今天撞上硬茬子了?听说这位明三夫人是含冤死的,莫非……   在二老爷的盯视下,他心一横,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符上。   仍然盖不上。   阴阳先生急出汗来了,只得道:“想来夫人留恋家人,不舍离去,二老爷稍等等。”   说着,喊了徒弟进来,取出家当,打算再做一回法。   而角落里的阿绾,刚才看到的是另一番情形。   棺木四个角落,已经被阴魂站满了,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棺盖一合,就被它们顶出去。   阴阳先生那道符一贴出来,地上的香灰线便有聚起一道烟气涌过去,将那道符给遮住了。   原本有些受惊的阴魂,又安心下来,继续往棺木里掏东西吃。   这个时候,阿绾脑子里转的,却是一个荒谬的念头。   一个馒头分那么多块,怎么够这些阴魂吃?   棺盖迟迟盖不上去,二老爷有点急。   他疑心是明微搞的鬼,可转头看过去,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跪在角落,送明三夫人上路。   那个杨公子派来的侍婢,也老老实实的站着,看着还有点害怕的样子。   二老爷收回目光,安慰自己,应该是多心了。   她就算会点神神怪怪的手段,有阴阳先生在这,外头还有宝灵寺的僧人一直在念经,能做什么?   阴阳先生重又做了一遍法,什么八卦镜、铜钱剑都上场了。   这次直接拿了十张符出来,围着棺木贴了一圈。   壮仆再次抬起棺盖。   木头沉重的声音响起,合上了。   阴阳先生长出一口气,扬声:“起棺——”   八个壮仆套上麻绳,两人抬一角——   “嘭!”   一声闷响,麻绳断了。 第69章 无用   阴阳先生一惊。   觑了眼二老爷,果然见他面色黑如锅底。   “谁准备的绳子?”二老爷的声音压抑着怒气,“这样的大事,也敢马虎!”   准备绳子的壮仆连忙求饶:“小的错了!求二老爷饶小的一回。”   二老爷瞪眼:“还愣着干什么?重新拿绳子来。”   “是。”   新的麻绳拿过来,几个壮仆一边往上捆,一边纳闷。   棺木厚重,抬棺用的是搭好的架子,只需将活动的木条往里一推,扣住机括,就能抬起来。麻绳捆住关节,只是为了更稳固。   照理说,就算麻绳断了,也就是会歪一下,受力不均而已。   刚才那情形,倒像是他们先砸了棺材,麻绳才断的……   但这话他们不敢说,只盼着别再出差错,顺顺利利将棺木送上山。   再次捆好麻绳,八人齐齐使力——   棺木纹丝不动。   八人一对眼神,再使力。   “嘿!”   还是不动。   第三次使力……   抬不动,就是抬不动!   二老爷气急败坏:“怎么回事?没吃饭吗?”   不管八人怎么抬,就是不动。   其中一个就喊:“老爷,邪门了!怎么都抬不起来。”   话刚说完,就被二老爷削了:“怎么说话的?”   这是出殡!什么邪门,会不会说话!   这壮仆却是个二愣子,还跟他强调:“老爷,可真的抬不起来,您不信自己试试。”   二老爷气啊!叫他去抬棺?长没长脑子啊?   “再抬!再抬!”   八人只得再试,可还是没用。   二老爷只得去看阴阳先生:“又怎么回事?”   阴阳先生也懵了。   他都用符镇过了,怎么还会出事?这明三夫人的冤情这么重的吗?这样都不肯走。   “老爷莫生气,我再试试,再试试……”   于是再次做法。   角落里,阿绾又悄悄退后了半步,手指快把袖子给揪断了。   方才,阴阳先生做完法,那些阴魂被推下棺木,于是棺盖合上了。   可是没一会儿,外边又幽幽飘来一道烟气。   这道烟气比先前的都要粗,到了棺木上方,化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婴灵来。   它头一拱,就钻进棺材里去了,接着绳子便断了。   阿绾现在就看到,它坐在棺木上,手里拿着个鸡蛋模样的东西,慢慢地吃着……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它的影响,方才被驱掉的游魂又聚拢起来,将棺木上方挤满了。   这下子,八个壮仆怎么抬都抬不起来了。   阿绾低头瞄了眼明微。   她已直起身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前方。   阿绾偷偷撇嘴。   演得可真像!   阴阳先生又做了一次法,可这次没有用了。   那婴灵稳当当地坐在棺木上,理都不理。   连带的,周围那些阴魂也丝毫不受影响。   在二老爷的瞪视下,阴阳先生满头大汗,偏偏徒弟又小声说了一句:“师父,这里好冷啊!”   废话!这里他功力最深,能感觉不到吗?   周围凉飕飕,好像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风刮来刮去。   这是要起尸啊!   阴阳先生心凉了半截。   早知道这趟生意不好接,都说明三夫人受冤而死,定然不会安生。   偏他贪明家出的酬金高,接了下来。   这下好了,要是明三夫人不能顺顺利利出殡,他多年来的牌子就要砸了。   眼看二老爷眼神不善,他狠狠心,喊了声徒弟:“拿刀来!”   阴阳先生接过刀,抖抖索索划开手腕。   放了半碗血,他再次开始做法,然后两指伸进碗中,用鲜血在棺木上画起符来。   半碗血用完,八个壮仆再次试着抬棺……   “嘭!”麻绳再次断了。   这还不算完。   刚刚钉进去的长钉,居然震了出来!   那可是钉棺材的长钉!   静默了一息,一声尖叫响起,阴阳先生那小徒弟大喊一声:“鬼啊!”扭身跑了出去,别人抓都抓不住。   ……   明三夫人今日出殡,来送的客人不少。   不止亲朋好友,那些可来可不来、交情不厚的人家,几乎来全了。   这当然不是看在明家自个儿面上,而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   昨天的事,看到的人那么多,现在东宁谁不知道,明三夫人被小叔凌辱而死?   这可是明二老爷亲口承认的!   这样带着桃色的隐私事,最容易引起大众的好奇心。   于是,为了看热闹,他们心照不宣,能来的都来了。   “翁夫人吗?好久没见您到外头走动了。”一名年轻妇人,看到灵棚里坐着的一位夫人,停下来攀谈。   那位夫人起身:“是卢二奶奶啊!确实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大好,出殡可是件累人的事,怎么今日来了?”   “这不是机会难逢吗?”   两人视线一对,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这明家,平日里号称家风清正,现下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叫人兴奋?   小叔调戏嫂子,害得嫂子一命呜呼。啧啧啧,明家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太给明相爷丢人了!   两人凑到一起小声说话,先从明三夫人说起,讲到那位荒唐的六老爷,再说到昨日那桩事。   也是怪了。明家这是流年不利?出了这样的事,已经够丢人了,居然又在园子里挖了具尸骨出来。   听说明七小姐个把月前撞过鬼,该不会明三夫人也是因此想不开自尽的吧?   说不定,就是冤鬼找替身呢……   两人说着说着,眼看着天色微明,那翁夫人奇道:“方才不是放炮起棺了吗?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听她这一说,卢二奶奶也奇了:“是啊!抬棺就那么一会儿时间,这得有半个时辰了吧?”   “难道……”   两人视线一对,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惧怕。   闹鬼?   刚冒出这个念头,忽听灵堂那边传来一声怪叫,有人大叫“鬼啊!”急慌慌地跑出来。   咦?真闹鬼了?   是明三夫人诈尸了吗?   因为人多,他们倒不怎么惧怕,反而聚到一起兴奋地指指点点。   “那喊话是谁?”   “这是阴阳先生的徒弟啊!你看他手里还拿着法器呢!”   “阴阳先生的徒弟都吓成这样!看来是真闹鬼了?”   “果然是受冤死的,这是不肯瞑目啊!”   “今天还能不能出殡了?” 第70章 附身   阴阳先生那小徒弟一跑,后堂这些人便好似被点穴一般,僵在那里了。   有些事没说出口,可以假装不知道。而一旦被人喊破,就不能再装傻了。   鬼啊!   不止那小徒弟,八个壮仆,以及阴阳先生,在这一刻都在心里呐喊这两个字。   这是真的有鬼!   怎么办?   跑吗?鬼会不会像狗一样,越跑越追?   还有跑了以后,二老爷会不会生气?   八个壮仆哆哆嗦嗦,去看二老爷。   阴阳先生则盯着棺木。   他没有阴阳眼,但毕竟是做这行的,对阴物格外敏感。   那里有东西,他知道。   僵持中,忽听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是女子的声音,果然起尸了?   明三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害人的不是我,别来找我啊!   几人胡思乱想,却见二老爷暴怒:“你叹什么气?故意吓人吗?”   嗯?   众人抬目望去,看到角落里的明七小姐已经站起来了。   叹气的是她?还好还好!   稍稍放心一些,却听这位七小姐说道:“二伯莫恼,侄女只是想,母亲果然不想走啊!”   不想走……   这三个字,让他们后背凉风阵阵。   “你什么意思?”二老爷厉声说,紧张地看了眼棺木。   明微又叹了一声:“听老人家说,人死之后,要是有遗愿未了,可能会不愿意入土。二伯,我母亲大约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阴阳先生眼睛一亮。   这理由好!反正不是他的错!   “二老爷,确实有这种说法。如果遇到不愿意走的,我们也不能强迫人家。这是亲人,不是恶鬼,要高高兴兴送走才好。”   二老爷拉下脸:“你别是自个儿没本事,拿话来搪塞。人死了才三天,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死了,怕是尸体的阴气招来了什么孤魂野鬼!”   为了自己的招牌,阴阳先生据理力争:“老爷方才看到了,第一次明明抬起来了,后来抬不动,肯定是三夫人不愿走。”   “三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走?”二老爷喝问,“好端端的,三夫人为什么不愿意走?瞧瞧这排场,宝灵寺的大师们超度,连郡王都亲自来吊唁,风风光光的,她为什么不愿意走?”   阴阳先生心说,因为害死她的人没死啊!   超度、吊唁、风光,这些对死人来说,怎么都不如公道重要吧?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   “大约是放不下亲人吧?”阴阳先生陪笑。   亲人?二老爷看向明微。   虽然他知道,阴阳先生多半是推诿,可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不多想。   也许真的是放心不下女儿呢?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那么爱女儿。   “那要怎么做?”二老爷的语气已经有了松动,“生死殊途,她再放心不下,也得走吧?”   “这个……”阴阳先生犹豫。   见他如此,二老爷怒了:“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今天必须送走!要是送不走,就等着砸招牌吧!”   “二老爷!”阴阳先生大急。   可是没法子,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办事。   阴阳先生只得绞尽脑汁。   符也用了,血也放了,还能怎么办?只能……把自己押上去了!   他对二老爷道:“既然三夫人不愿意走,那小的与她谈谈。”   二老爷面色缓和了一些:“嗯。”   阴阳生先深吸一口气,在棺木前盘坐下来,将残余的鲜血涂在眉心、手心等关窍处,封了自己的阳气。   阳气一滞,棺木上有异物的感觉更明显。   阴阳先生仰起头,心平气地对着棺木的方向说道:“三夫人,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二老爷就见,他面带微笑,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好像真的在倾听什么。   这让他既感到害怕,又放松不少。   害怕的是,明三夫人阴魂果然就在此处?   放松的是,既然阴阳先生能与她沟通,此事还是能平安解决的吧?   胡思乱想了一通,却发现阴阳先生半天没动静,既不点头,也不说话了。   “好了吗?”他问了一句。   没得到回应,便有些不耐烦:“快着些,眼看时辰都误了。”   阴阳先生缓缓抬起头。   二老爷觉得后背窜上来一阵凉意。   “嘻嘻……”阴阳先生咧嘴笑了起来。   !!!   短暂的沉默后,“鬼啊!”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八个壮仆争先恐后,撒丫子跑出去了!   二老爷:“……”   外头,二夫人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才将客人安抚下来,忽然就见抬棺的壮仆一个接一接地从灵堂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喊。   “鬼啊!”   二夫人眼前一黑。   她白干了!   这还不算完,刚把这八个壮仆按住,那边帮着招呼男客明晟想到一个很要紧的问题:“二伯母,二伯呢?”   二夫人一怔,往灵堂看过去。   阴阳先生的小徒弟跑了,抬棺的八个壮仆也跑了,所以,二老爷还留在里头?   这样想着,灵堂那边又起了骚动。   “快看,快看!”   “那不是明二老爷吗?”   “那是阴阳先生啊!他抓着明二老爷干什么?”   “救命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二夫人就见,阴阳先生拖着二老爷从灵堂后面走出来。   “嘻嘻,嘻嘻。”阴阳先生一蹦一跳,手里揪着二老爷的头发。   “娘啊!”   “有鬼啊!”   客人四下奔走,扯破衣裳、踩丢鞋无数。   后堂,阿绾缩在明微身后:“行了吧?你还不把他们送走?”   “送走干什么?”明微抹掉地上的香灰,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留下痕迹。   “这是你娘的遗体啊!”阿绾道,“你就这样让她的棺木上蹲着一群……那什么?不是太冒犯了吗?”   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她的魂魄都不在这,有什么关系?”明微淡淡道,“且留几天,他们总要再试几回。”   ……   余园芳的小屋内,还亮着灯火。   蒋文峰还没回去。   庚三的死法疑点重重,这明家必定有什么离奇之处。   他故意留下来,为的就是勘察环境,找寻线索。   此时听到外头的喧哗声,便问:“雷鸿,发生了什么事?”   雷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禀道:“今日明三夫人出殡,说是抬棺的时候闹鬼了。”   “闹鬼?”蒋文峰皱了皱眉。   雷鸿笑道:“这定是七小姐的手段。”   蒋文峰点点头:“把这事搅黄了也好,尸首留下,更好翻案。”   “是。”雷鸿忍不住邀功,“大人,属下就说,七小姐很厉害的,您现在相信了吧?” 第71章 回想   来明家送殡的,一多半是看热闹来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热闹会这么大。   小徒弟跑出来时,他们还凑在一起看笑话。   等八个壮仆跑出来时,他们有点慌了。   那可是八个抬棺的大男人,阳气旺着呢,居然也吓跑了?这鬼得多凶!   等明二老爷被阴阳先生揪出来时,他们撑不住了。   娘诶!这是真闹鬼啊!连阴阳先生都给上身了!   二夫人拦都拦不住。   别说拦了,她自己也要吓死了。   果真闹鬼了,这是不是说明,她那天的梦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起,二夫人心里就跟跑了匹野马似的,控制不住往那边想。   “娘。”明皓跑过来。   “我的祖宗!你跑过来干什么?”二夫人喊来丫鬟,“快把六公子带回去!”   明皓却不肯走:“娘,我是大人了,我不怕!”   又喊愣在那里的明晟:“四哥,快叫人把先生按住,咱们人多!”   明晟如梦初醒,叫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围上去,别让他跑了!”然后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拿上棍子,下手有点分寸,捡不要害的地方,别伤着人!”   “绳子呢?快拿过来,一按住就捆上。”   “门!快把门关上!”   “不相干的人躲到灵棚里,别出来!”   明微站在灵堂门口,看着这一幕。   “这是明四公子?不错啊,这种情况下也没慌,有条有理的。”   明微点点头。   是啊,明家的孩子都不错。明晟极有兄长风范,明皓心地纯善,明湘活泼直率。   真的都是很好的人了。   可为什么,他们的父亲,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逼迫弟媳,一个冷眼旁观。   到底是一开始就不一样,还是人会慢慢变成那样?   明微招来的,不是什么凶物,也不甚厉害。   一番忙乱,阴阳先生被棍子卡住脖子,按在地上。   下仆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二老爷总算被救出来了。   他的发髻早就散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的,衣裳也被扯得不像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刚才擦撞的。   “老爷,您没事吧?”   “快,去请医!”   “别……”二老爷气若游丝,挤出这句话,“我没事,不要请医。”   今日出殡,已经免不了成了笑话。如果还请医,他被鬼捉弄的事,就是笑话中的笑话。   “二伯且先回去换衣裳,脸上的伤也得上药。”明晟道,“这里不必担心,有我和二伯母。”   二老爷点点头,心想,老四那个没用的,儿子倒是生得不错。   然后一转头,正好瞧见灵堂前的明微。   她站在台阶上,天然有种高高在上的味道。   一身孝服麻衣,衬着一张明丽清美的脸庞,素到极致,也艳到极致。   俗语说,要想俏,一身孝,果真有几分道理。   可二老爷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的闲情。   他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明三夫人的影子。   记得一开始,她刚从京城回来,也是这个样子。   美得惊心动魄,又明媚又清冷,好像天边的云。   一开始他没多想,虽然也在心中感叹,这样美的女子,在最好的年华就开始守寡,未免太可惜。   直到有一天,老六闯下大祸。   他赶过去,看到她像一朵被风雨摧残过的花,残破而绝望。   她差点就撞死了。   情急之下,他喊了一句:“你死了小七呢?”   她就停住了,呆呆地看着他,须臾便落下泪来:“不能死,我不能死……”   泣不成声。   二老爷竟回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好像是同情她的,可是后来……   二老爷恍恍惚惚,旁人还以他吓住了,赶紧将他送回去。   闹成这样,出殡显然是不成了。二夫人与明晟不得不向一位位宾客说明情况,客客气气将他们送出门。   直到天光大亮,才算解决。   明晟快步走到灵堂前。   “小七,闹了一晚,你先进去歇一歇吧!”   刚说完就想到,里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能让她进去?便改了口:“还是回余芳园去歇着吧。”   但他马上又想到,余芳园里才挖出一具尸骨……   明晟愣了一下,心里叹了口气。   这明家是怎么了?他这趟回来,一下子变得不认得了……   “没事。”明微道,“我陪着娘。”   “不行!”明晟反对,“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你要是出事……”   “我不会出事。”她说,“那是母亲,她不会害我的。”   “不行……”   明微却不再与他多说,转身进灵堂。   阿绾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跟进去。   明晟没办法,也大着胆子进了屋。   明微直接进了后堂,棺木上的长钉已经震落,她有些费力地把棺盖推开。   明三夫人好好地躺在里面。   阴阳眼的效果已经退去,阿绾看不到那些东西了,但还是不敢靠近,站得远远的。   站那边谁知道有什么鬼东西挨着自己!   明晟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棺木上有点乱。   符贴得乱七八糟,血喷得到处都是。   明微一张张地把符揭下,又取了帕子出来,一一将血迹擦去。   “小七!”   “嘘!”明微压低声音,“别吵到我娘。”   明晟只得随她,小声说:“你出去好不好?这里乱成这样……”   “所以我要收拾啊。”明微说,“四哥别担心。你看,我娘不会害我的,她只是不想走。”   明晟沉默。   明三夫人怎么死的,整个东宁都传得沸沸扬扬,他能没听到吗?   可他是小辈,能怎么样呢?既不能说六叔的不是,又不能指责长辈不公,只能沉默。   他也给不了公道。六叔都那样了,他这个侄子还能说什么?   何况,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也有他的错……   “四哥。”   明晟回神:“嗯?”   “你去跟二伯母说,取些冰来吧。既然暂时不能出殡,我娘的尸身总要好好保管。”   明晟答应一声。   临走前看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异常,才没有强行拖她离开,但还是嘱咐了一句:“有事马上出来,知道吗?”   明微一笑,柔声答应:“好。” 第72章 流言   清晨还没上工,遍地的早点摊子上,百姓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高谈阔论,说着近来的新鲜事。   “明家闹鬼那事,你们都听说了吧?”一个苦力汉子,一边大口吃着面,一边与同桌闲聊。   坐他旁边的,是个卖杂货的小贩,趁着还没开摊,过来喝碗粥。   “当然啦!”他嗤笑道,“这事谁不知道?听说他家六老爷把寡嫂给逼死了,定好了出殡的日子,结果根本抬不起棺!”   “是啊!明家闹鬼闹得好凶,那姚先生,是咱们东宁最有名的阴阳先生了,听说那天给上了身!啧啧啧,可吓人了。”   另外有人插了一句:“别是那姚先生没本事吧?说不定他那名头是吹的!”   “你别瞎说!”自己的消息被质疑,那汉子很不高兴,“不止姚先生,明家把附近的阴阳先生、神棍神婆都请遍了,闹腾了好几天,那棺就是起不出来。”   “这样吗?”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小贩连忙追问,“那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现在尸身还在灵堂摆着呢!”   “哎呦,这么凶啊!”   “我看哪,这是死不瞑目!活生生被逼死,留下个没出嫁的女儿,明家还没事人一样。”   “不是听说那六老爷被打得半死吗?”   “打得半死就完了?”汉子嗤笑,“什么叫打得半死?也就是养好了,仍然活蹦乱跳,换我我死不瞑目。”   想想这话不吉利,又“呸”了一声,合掌念叨:“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小贩道:“难道要明六老爷偿命?”想了想,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哈哈!”临桌也在说这个事,有人绘声绘色地形容,“关庙的甄大嫂,你们都听过吧?平日总说自己比刘娘子强,旁人不识货的,那天明家请她,她高兴得到处宣扬。结果进了明家……哈哈哈哈!”   “你别光是笑啊!到底怎么样?”听的人急了。   那人道:“她进明家不到半个时辰,就给送回来啦!听说回家后,一直喊着,有鬼啊,有鬼啊!哈哈哈,还说自己多厉害呢!我瞧还是刘娘子道行最高,明家去请,一听就说,这个她收不了,连去都没去。”   众人七嘴八舌,十桌里倒有八桌在说这事。   ……   早点摊最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与这些小民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玉冠华服,贵家公子打扮,只面朝里坐着,叫人看不清模样。   另一个黑衣劲装,面庞冷峻,似乎是个侍卫,却与公子同桌而坐。   “公子。”黑衣护卫压低声音,“这事闹得这么大,明家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来他们应该不敢对明姑娘下手了。”   杨殊慢悠悠地调着辣酱与醋的比例,说道:“你这是想阿绾了?”   黑衣护卫面色不变:“阿绾不在,您身边没人伺候。”   “啧,你说小彤不是人,回头我告诉她去。”   “……”黑衣护卫道,“您知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杨殊哈哈笑了两声,夹起煎饺醮酱吃。   “味道挺好。”他说,“阿玄,你要不要尝尝?”   黑衣护卫阿玄早就尝过了,在外面吃东西,他没尝过哪敢让公子入口?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味道,不晓得哪里好了。   他将之归于公子的怪脾气。   “行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杨殊道,“你就是疑心太重,除了身边这几个,看谁都不可信。”   阿玄道:“这位明姑娘,来历实在太古怪了。这样查都没法查的人,公子怎么敢让信她?”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说着好吃,杨殊吃了两个就放下了。   阿玄将信将疑:“她这么有本事吗?”   “本事嘛,是有的。”杨殊一笑,“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太漂亮了。对着那么漂亮的人,不由得人不心软。”   “……”阿玄心道,心软个鬼,上回那个楚国的女细作,不也是美若天仙,结果呢?扭断她脖子的时候可没犹豫过。   “回吧。”杨殊起身,示意他去结账。   阿玄付了饭钱,跟上他:“公子……”   杨殊摆摆手:“不用说了,我意已决。”   阿玄只得闭嘴。   太阳升起,店铺纷纷开张,街上热闹起来。   两人闲逛了一会儿,杨殊道:“我们这样在外面瞎逛,居然没几个眼线,表叔这是洗心革面了?”   阿玄道:“明家的事揭出来,他怕牵连到自己头上吧?”   “呵呵,胆子这样小,做得成什么大事?”杨殊随手从摊子上捡了个猴儿面具,戴到脸上。   阿玄付了钱,追上去:“您这话说的,难道将把柄送到您面前,才叫胆子大吗?”   说着说着,两人到了僻静处。   杨殊道:“你去叫阿绾,安排我和那位明姑娘见一面。”   阿玄一怔:“公子?”   杨殊取下面具,笑了笑:“既然她用实力证明,她很有用,那我也该拿出自己的诚意了。”   ……   明老夫人的屋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知道丧礼上闹出那样的事,明老夫人就病倒了。   二夫人进来问安:“母亲,您今日感觉如何?”   明老夫人睁了睁眼,声音无力:“没事。家里事忙,你不必每天过来。”   又问:“老三媳妇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二夫人忙道:“正想向您讨个主意。现下没法下葬,灵棚又不好一直搭着……”   家里还有老人,太不吉利了。   可明三夫人的棺木还摆着,下不了葬,现在就拆,好像也不合适啊!   明老夫人叹了口气:“还是起不了棺?”   “……是。”   什么阴阳先生、神棍神婆,全都请遍了,都没用。   二夫人已经信了,这是明三夫人冤屈未伸,不肯入土。   “拆了吧。”   二夫人一愣。   明老夫人道:“既然她不肯走,那只好留着了。小心着些,天慢慢热了,不要叫尸身腐了。再叫老二写封信去京城,请个玄士过来。玄都观的难请,就找个寻常一点的,只要有真本事就行。”   二夫人惊讶。老夫人说得这样头头是道,似乎很清楚玄士?   “外头传得很难听吧?”明老夫人又问。   二夫人默了默:“是。”   “别管那些。再难听的话,我们又不是没听过。当年在京城,你们祖父……”老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自嘲,“又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好提的?行了,你去吧。”   二夫人起身:“您好好休息。”   当年,老夫人想说的是祖父被先帝厌弃的事吧?说起来,明家也曾那样风光过呢…… 第73章 私会   天上一个闷雷,不过须臾,大雨便成倾盆势。   这个春天,终于开始下雨了。   冰心急匆匆跑过来,将怀里的食盒递给檐下的素节,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抱怨:“这雨说下就下,晚一丁点我就跑到了。”   素节道:“都淋成这样了,你也别擦了,回去洗个澡吧。”   两人说着,进了屋。   屋里,童嬷嬷靠着床头,神情萎靡。   阿绾正在给她诊脉。   明微坐在另一头,冲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便轻手轻脚地搁下食盒,一个去擦洗换衣,一个将饭食取出来。   过了会儿,阿绾收回手,说道:“嬷嬷没什么事,开个方子静养就好。就是要放开胸怀,别闷着自己,不然没病也闷出病来。”   听她这么说,屋里的姑娘们松了口气。   自从明三夫人去世,童嬷嬷就病倒了。她年纪大了,她们都怕嬷嬷撑不住。   阿绾拟了张方子,多福出去吩咐人抓药。   素节将童嬷嬷扶起来,服侍她用饭。   明微与阿绾出了屋。   不过短短数日,余芳园便清冷不少,匆匆而过的仆妇,都是没精打采的。   不止余芳园,整个明府都是这样。   死了一个,病倒好几个,死气沉沉的。   明微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滴落的雨水。   真是奇怪,明明她与明三夫人的母女缘才一个多月,明明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可现下却觉得分外孤单。   “公子要见你。”阿绾说。   明微点点头:“什么时候?”   “到时候自有安排。”   “嗯。”   阿绾不再多说,明微也不再多问。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   第二日清晨,多福说:“园子里的紫竹,昨晚让雷劈了。”   明微抬头,透过窗户往外头看去。   多福笑道:“紫竹在那头呢,这样看不到的。”   明微将剩余的羊乳喝了,起身:“走,去看看。”   主仆俩绕到园子那一头,果然看到被雷劈了一半的紫竹。   几个花匠正在砍伐那些劈坏的枝干。   明微看了一会儿,说:“这一节,砍下来给我。”   花匠依言,将她比划出来的那一节砍下来。   明微就拿着这节竹管回去了。   阿绾用过饭出来散步,看到的便是坐在屋檐下,慢慢削着一节竹管的明微。   “你在做什么?”   明微头都没抬:“你猜。”   阿绾皱眉看了一会儿:“做笛子?”   “是箫。”明微说,“横吹笛子竖吹箫。”   阿绾心道,我没无知到这地步,只是你才削了几个孔,看不出来而已。   她想起公子说过的,那天晚上的事。   “你习惯用箫来驾驭游魂?”   “确切地说,是度魂。”明微认真地纠正。   阿绾不懂:“有区别吗?”   “有。命师的职责是扫荡人间邪祟,正常情况下,应该送魂魄往生。所以,不是驾驭,而是超度。”   她说这句话时,有一种信念感。   阿绾不太理解。她六岁跟了公子,十年来学了很多东西。琴棋书画、武功医术,但这些都是有用才学的。   她学武,不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探究武学之秘。   她学医,也不是为了济世,普救天下众生。   只不过,有了武功能够不拖公子的后腿,会了医术可以帮助公子做更多的事。   但明微不是这样。   她学玄术,有一个很高远的信念。   扫荡天下,护佑苍生。   阿绾一直觉得,这种口号很虚无,越是目标远大,越像是安慰自己的借口。   可她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地执行着。   公子说,这世上的人,大多数只是表面大义凛然,难有那么一两个表里一致的。   莫非她就是难得真正的好人?   天上传来一声啸声。   阿绾抬头看了看,说道:“公子来了。”   明微跟着仰头,看到一只白鹰在天上盘旋。   这白鹰通身雪白,只翅膀尖尖有一点浓如墨的黑色,既漂亮又英武。   明微赞了一声:“好鹰,你家公子变的吗?”   阿绾瞪眼:“胡说什么?”   “你说公子来了,又看这鹰,我当然以为鹰就是你家公子。”   “……”阿绾决定收回刚才的话。   这人,哪里像个好人了?没事就捉弄她,太促狭了!   明微一笑,继续削她的箫。   深紫色的竹身上,有一道焦黑的雷劈过的痕迹。   她前世那只箫,是师父用雷击木做的。   昨夜一场大雨,将雷击竹送到她面前。   老天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是谁,来到这里为了什么。   不是当明七小姐,也不是重拾亲情。   而是要改变天下的运势,不要走到惨无人道的乱世。   不多时,二夫人身边的胡嬷嬷过来了。   “七小姐,”她恭敬行礼,“外面有人来接您。”   明微点点头,进屋跟多福交待了一句,便道:“走吧。”   胡嬷嬷没说来接人的是谁,她也不问。   大家心知肚明。   一辆雕金饰玉的马车停在侧门,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明微上了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笑出来。   阿绾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家公子的名声,挺好用的,明家现在都不敢动我。”她说。   阿绾翻了个白眼。   明微又道:“我今天坐进这车,在别人眼里,跟他就扯不开关系了。你可得告诉他,事情做了就要负责啊!”   阿绾哼了声:“你不知道我家公子出了名的不负责吗?”   “别人他可以不负责,我嘛,他一定得负责。”   阿绾扭开头,心道,做梦!先不说她古里古怪的来历,便是明面上的身份,哪里配得上公子?   一路无话,马车驶进一家酒楼的后院。   她们一下车,便有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引至楼上客舍。   明微踏进门,就见杨殊懒洋洋倚在窗前,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折扇,一边低头看楼下的行人。   “公子。”阿绾唤道。   杨殊转头看过来,笑道:“这几日吃苦了?阿玄说,你天天不是喝粥就是啃馒头。”   “是啊!”阿绾抱怨,“连点肉味都尝不到。”   杨殊哈哈一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今日让你吃个痛快,去点菜吧!”   这是要支开她。   阿绾不乐意。   “乖,快去!为了等你们,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吃呢!”杨殊哄她。   阿绾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旁若无人,看都没看明微一眼。 第74章 三人   “明姑娘,坐吧。”杨殊口中这么说,又将目光投向街市。   明微顺便看了一下,结果,就瞧见了一个戴幂篱的窈窕身影,站在街市对面的小摊前挑捡帕子。   “身段和你有点像。”杨殊说,“不过,肯定没你这么美。”   明微道:“杨公子夸人的方式好特别。”   “那也是因为,明姑娘美得很特别。”   明微有点被恶心到,遂道:“杨公子就没闻到点特别的味道?比如脚丫子味什么的……”   杨殊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抠脚大汉”四个字,被恶心到的人变成他了。   桌上有茶具,明微慢悠悠地给自己沏茶,然后自斟自饮。   无论茶还是水,俱是难得一见,今日算她沾光了。   明微搁下茶杯:“杨公子,还不赶紧做正事?等会儿阿绾姑娘就回来,她好像不太高兴我们在一起。”   “明姑娘真着急。”杨殊笑吟吟,“也罢,美人发话,还犹豫什么呢?毕竟本公子向来都是这么怜香惜玉的。”   他手一推,窗户便关上了。   盯着这个窗子的人,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他伸手去握托着茶杯的那双柔荑。   啧,果然是会美人来的。   还是个刚刚丧母的美人。   真是鲜廉寡耻,天生一对!   窗户一合上,明微在他即将握住手掌的一瞬间,端起茶杯,凑到唇边。   神态自然得好像她本来就要这么做,而不是故意避开他似的。   杨殊摸了个空,不得不改换目标,去端另一杯茶:“抠不抠脚另说,你肯定不是个大汉。”   “为什么?”   “太小气了。”他道,“你知道,男人如果变成女人,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明微认真地想了想:“摸胸口?”   “嗤——”杨殊笑出声,“你还挺懂。”   明微扬了扬眉,继续饮茶。   “再延伸一下,就是想试试,当女人是什么感觉。”   他这个当字,显然有特别的含义。   明微若有所思:“有道理。”   杨殊双目含情,凑过去压低声音:“那我们试试?”   他声音微沉,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尾音一扬,特别有风流之感。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又离得这样近,听着叫人耳根发麻。   明微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可如果是我的话,就想试试另一件事。”   “哦?”杨殊双眉微扬,含笑看着她。   “变成女人的话,对别的女人来说就是同性,肯定不会有戒心。到时候,一起洗个澡,或者睡个觉……对了,阿绾姑娘最近与我形影不离……”   看到杨殊微变的面色,她笑了起来:“杨公子,功力不够啊!”   虽然是笑,这笑里却带了冷意。而方才的回击,也是明确地提醒他:她不高兴,至少,没心思和他这样玩笑。   是因为明三夫人的死?   哦,对了,她是真把她当母亲的。   母亲新丧,这样和男人调情,是件很不尊重的事。   想到这里,杨殊端正了神情,心里有那么一两分的懊悔。   什么时候,他这么没眼力劲了?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明七小姐,所以没想到这一点吗?   还是……   门被敲了两下,阿绾的声音响起:“公子。”   “咳,进来。”他清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阿绾已经点好菜了,这酒楼的师傅动作也快,这么一会儿时间,俱都准备好了,冷盘热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公子,这是东宁最好的是桃花酿,您尝尝。”阿绾殷勤地斟酒。   杨殊笑吟吟:“今日犒劳你的,就别伺候了,坐着吃吧。”   “那奴婢就不客气啦!”阿绾笑嘻嘻地坐下来。   杨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温柔。   他们主仆在说话的时候,明微已经动筷了。   她吃了一块蒸鱼,几筷子炒山珍,最后喝了一小碗羊肉羹。   杨殊没吃几口,只一个人慢慢地饮着酒。   看她搁了筷,他道:“怎么,不合口味?”   明微用茶水漱了口:“杨公子今日要见我,不会就是请吃饭吧?”   这是不耐烦跟他应酬了。   杨殊笑道:“明姑娘可真着急,咱们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慢慢谈。”   明微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杨殊只得跟她明说:“还有人没来,再等等。”   明微眼睛一亮:“蒋大人?”   杨殊叹了口气:“你见他倒是比见我高兴。”   她刚要张口,就被他抬手阻止了:“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想自取其辱。”   明微笑了:“杨公子,你这样比刚才顺眼多了。”   正常点说话不行吗?没事瞎勾搭什么,跟只孔雀似的。   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杨殊脑子抽了一下,就道:“原来明姑娘喜欢正经的?行啊!那以后本公子就正经一点。”   “……”   “叩叩!”门正好敲响了,阿玄的声音传进来,“公子,人到了。”   门推开,进来的正是蒋文峰。   明微站起,向他施礼:“蒋大人。”   蒋文峰神情有些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刚从案牍中抽身。   “明姑娘。”他温和地回礼。   阿绾起身:“蒋大人,您请稍坐,奴婢这就是去换一桌席面。”   蒋文峰摆手:“阿绾姑娘别忙了,本官已经用过饭了。”   阿绾便道:“那奴婢去换壶茶来。”   撤了席,换上茶水点心,三人分坐。   这是第一次,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到一起。   “本官趁着午休出来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蒋文峰道,“庚三的死因很奇特,他的脖子是被生生扭断的,干脆利落。我先前借口留在明家两天,并没有在他埋骨处找到线索。想来十年时间,已经把线索都掩盖了。所以,我这头已经无能为力,七小姐,只能看你的了。”   明微则问:“庚三便是这个密探的代号?我能看看他的履历吗?”   蒋文峰看向杨殊。   他官阶更高,但事涉皇城司,杨殊才能做主。   “可以。”杨殊好像早就准备好似的,随手拿起小几上的册子,丢到她面前,“皇城司秘录,出了这个屋,希望明姑娘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第75章 两案   皇城司秘录,这本册子,世上能看的人,不超过一掌。   明微随意翻开,直接找到庚三那一页。   代号庚三,皇城司金牌密探,生年……   明微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此人的八字。   剩余的履历,她只是一扫而过,便将秘录合起来,推还给杨殊。   “真是阴差阳错。”   “怎么?”   明微点了点纸面:“此人八字极硬,又死于非命,故而死后魂魄流连不去。更凑巧的是,他死时有一缕生魂缠入。你们或许不知,生魂对凶煞有着极强的助养作用。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凶物。”   蒋文峰关切地问:“确定是意外,而不是有人故意喂养?”   “是意外。”明微很肯定地说,“杀死他的人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凶煞,不然,园子里不可能一点防备措施也没有。”   “这对我们反倒是好事。”杨殊道,“如果他的魂魄没有变成凶煞,这么长的时间,想招魂可能也找不到了。”   “嗯。”明微同意他的看法,“可见冥冥之中,老天总会留下一丝余地。”   蒋文峰听得一笑。   果然是个玄士,信这天机之说。   又听明微道:“母亲死后,我将此事拿出来反复思虑,想明白了许多事。”   “哦?”   “这些事情,全都有同一个起点,那就是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案,发生在十年前。明三老爷身死,发生在十年前。庚三之死,也发生在十年前。”   说到这里,她看着这两人:“这些事,有联系的对不对?”   蒋文峰含笑点头:“不错。太多的巧合放到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所以,明三老爷之死,与柳阳郡王案有关?”   “这一点没有实证。”杨殊道,“事实上,来东宁之前,我们皇城司第一个怀疑的是祈东郡王。”   “但现在你们发现,庚三死在明家,那么明三老爷之死,也要纳入考虑了。”   杨殊点点头。   皇城司查到,明家与祈东郡王过往甚密,故而先前只将明家当成小卒。   现在,或许要将明家视为更重要的存在,甚至,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明微轻轻敲了敲桌面:“容我假设一下。十年前,柳阳郡王谋反被揭发,同时,明三老爷死于北胡。庚三可能查到这两件事有关,于是来到东宁,继续暗查。不知道他怎么暴露了,结果被击杀于明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们:“余芳园在十年前曾经出过闹鬼的事,但很快就平息了。或许,此事与庚三被杀有关。”   蒋文峰听到这里,取出纸笔出来,将她说的几个点简单地记了一下。   等他记完,明微往下说:“庚三一死,就地埋在余芳园,此事了结。一晃十年过去,庚三在这缕生魂的助养下,成为凶煞。但因为余芳园风水甚佳,一直没有显露。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成了今日的契机。”   蒋文峰听得认真,身体微微前倾,请教:“是什么?”   “撞鬼。”   明微将明七小姐如何撞鬼,后来她又如何发现园中诡局之事说了一遍。   “有人在余芳园里设了一个局,养出阴气,又埋下旧物。它本身并不可怕,只是吓唬人而已。但是,阴差阳错,这些阴气将庚三的凶魂激活了。”   因为这个局,明七小姐被吓死,明微在这具身体里复活。   也是因为这个局,庚三之死为人所知。不然,他们就算翻遍了东宁,也难找到庚三的尸首。   她所知的历史,正是如此发展。   祈东郡王几年后才被夺爵,自然是因为,这次他们没查到东西,无功而返了。   杨殊的手指在桌上划了两道线:“庚三这条线,暂时算是理清了。还有另一条线,目前还不甚清楚。”   “杨公子说的是我母亲之死?”   杨殊点点头:“设局之人是谁?只是为了吓人的话,对方应该没有杀心。明家有谁讨厌你母亲?”   “这可说不好。”明微慢慢道,“想来你们知道,我母亲在明家是什么样的地位。与她有关系的人,明六已是铁板钉钉,二老爷应该也逃不过。我想,讨厌我母亲的人,应该不少,但是,恨到想杀她的人,应该没有。”   “不管是谁,总之,这个人必然是明家人。”   明微淡淡道:“这件事只是个引子,是谁并不重要,此人若有心害我母亲,设下的就不会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局。”   她如此理智,令杨殊很是赞赏。   “那我们回到关键的那个晚上来。”杨殊手指一顿,“你说,那日该去信园的人,本来是你的母亲。”   明微点头:“明二想叫她去探听圣命的真正内容。”   “这就对了。”杨殊眯起眼,“至少,在她出发去信园之前,明家没有杀她的打算。可就在几个时辰后,她被勒死了。这几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微静默了片刻,道:“我问过嬷嬷,那天晚上,我娘知道我代她去了信园,就在流景堂等我。大约四更,冰心去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杀人者不可能等到天亮,也就是说,她是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遇害的。”   杨殊仰头想了想:“就算明家发现,你代她去了信园,也没有理由杀人。”   “嗯。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将错就错。”   蒋文峰道:“一般杀人,要么为仇,要么为钱,要么……灭口。”   “仇这一条,我们先前已经说过了,虽然有人恨着她,但还不到要命的地步。钱么,与她也没有关系。”   “那就是灭口了。”明微轻轻道。   说出这两个字,三人默坐,心中皆在思索。   到底什么样的事,非得将明三夫人灭口不可?还那么急迫。   “我有预感。”杨殊喃喃道,“这两件事,或许有个很关键的交叉点。”   蒋文峰一直在奋笔疾书。   他先将庚三之事写了一页,然后将明三夫人之事重写一页。   写完之后,将两张纸放在桌上。   “你们发现了吗?庚三与明三夫人,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同时和一个人产生了关联。”   他伸指点在中间:“明三老爷!” 第76章 可怕   要问庚三之死,最有可能与明家哪位老爷有关联,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明三老爷。   留在东宁的三位老爷,都是多年没踏入京城了。他们与庚三能有什么联系?   只有死在十年前的明三老爷,是最有可能与庚三产生联系的。   而明三夫人一生的悲剧,就始于明三老爷的死。   看,这两件事,都归到了同一个起点。   明三老爷的死。   “但这一切,都是猜测。”杨殊道,“庚三究竟为何来东宁,我们还不能下结论。”   蒋文峰点头。   “还有,杀死庚三的那位高手,也非常可疑。别说明家,就算祈东郡王,恐怕也拿不出这样的高手。”   蒋文峰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担心有别的势力插手?”   “嗯。”   “这个暂时不急。”蒋文峰道,“最重要的,还是找出凶手。”   杨殊叹了口气,点头。   他自然知道,要找出凶手,可是谈何容易。   转头一看,却见明微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蒋文峰做的记录。   “怎么,有问题?”   “我想起一件事。”她的手指在一条条清楚明白的记录间滑动,“撞鬼之事发生后,我娘请了个神婆来家中做法。那个神婆发现了庚三凶魂的存在,动手镇压。这个时候,明四老爷出现了。”   明微抬起头:“他踢翻了法坛,说,明家禁言玄道巫蛊。”   杨殊并不意外:“明家是有这条家规,怎么,有问题?”   “我当时没觉得有问题。”她轻轻说,“但现在想起来,有点古怪。”   “怎么?”   “我这四叔,是信鬼神的。”   “咦?”杨殊拿扇骨敲了敲手心,“那他为何要来踢法坛?”   “我有一个假设,”她说,“会不会,他知道那里有个死人?”   杨殊和蒋文峰同时一怔。   “他踢翻法坛,若不是因为无知,那就是因为知道。”明微回想着四老爷的行为举止,“而且,我一直怀疑,他身后有个懂玄术的人。这个人,显然不是明二,肯定也不会是明六。”   听到这里,蒋文峰飞快地将两张纸拿回来,一目十行地扫下来。   庚三被无名高手击杀。   明三夫人被神秘人勒死。   明家几位老爷似乎知情,却又不像是凶手。   “有个人。”他说,“有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人,隐藏在幕后。”   明微便想起,她第二次见到的明四老爷。   那个和明四老爷长得一模一样,气却完全不同的人。   电光石火,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明三。”   “什么?”   明微抬起头,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带了惨白的意味。   她看着这两个人,一字一字地问:“假如,我是说假如,明三老爷还活着……”   室内一静。   这个猜测太可怕了。   但是,又好像……   过了一会儿,蒋文峰低声说:“若是如此,庚三为什么来东宁,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杨殊也喃喃道:“明三夫人为何会死,也有了原因。”   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太可怕了。   ……   明晟心情低落,慢吞吞往正院走。   他去年年底回来的,原本过完年就该回京城去,谁知道一留再留,就到了这个时候。   现在,他更不好走了。   因为,母亲病了。   正是午歇时间,正院里静悄悄的。   丫鬟们都不在,大约也去歇息了。   明晟站在廊下,揉了揉额头,想着等会儿和母亲说什么。   忽听屋里传来动静,紧接着便是四夫人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咦?谁在里面?   很快,他听到四老爷的声音:“书房。”   明晟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得四夫人冷笑:“这屋子我是不让睡怎么的?天天去书房,也没见你干什么正事!”   听见父母吵架,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明晟便犹豫着是不是先走。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四夫人又说了:“怎么,看着我就让你这么难受?这么不情愿,为什么当初还要娶我?”   四老爷没说话。   可他越是不说话,四夫人就越是愤怒。她喊道:“你就厌恶我到这个程度?连句话都不想说?”   四老爷抬脚要走。   “你给我站住!”四夫人气极,有些话便说出来了,“三嫂死了,你心如死灰了?瞧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老婆了!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个人都不见,你怎么不随她一起去啊!”   过了会儿,四老爷充满厌倦的声音响起:“你别无理取闹,这些年我没对不起你。”   可他这样,四夫人反倒更生气。她冷笑着说:“是啊!旁人说起我,多羡慕啊!夫妻十八年,家里一点糟心事都没。人人都说,明四老爷脾气虽然不好,却格外专情。呵呵,你是专情,可他们都不知道,你专情的人不是我!”   有些事说出来了,就忍不下去了。   “人人都羡慕我,可谁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四夫人声音嘶哑,“从成亲开始,你的心一天都没装过我!你心心念念十八年的,是余芳园里那个!”   明晟目光凝住,看着檐下那朵刚刚开放的血红杜鹃,听着母亲痛苦的声音:“十八年,十八年了!我以为我能等你回心转意的,可我今天才知道,这辈子我都等不到了。她死了,你只会更加念着她,永远想着她,恨不得随她一起去。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出来?说救她的是你!说她一见钟情的人是你!”   明晟一怔,愣愣地转过头,盯着窗子。   一窗之隔,四老爷的声音传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四夫人继续冷笑,“你惦记她惦记到说梦话,自己不知道吧?”   “……”   “走到今天,你怨谁呢?当初你要够胆子去争,今天她就是你的妻子。凭你这样的专情,必定把她捧在手心里爱一辈子。可是你没胆,所以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自己的嫂子,眼睁睁看着她守寡,又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然后,等她死了,你再来怀念她。哈哈哈,明菖,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第77章 契机   蒋文峰走了。   他趁着午休过来的,不能留太久。   而且,这样的三方会谈,也不能让人瞧见。   “你们这招,好像没什么用啊!”明微道。   “嗯?”杨殊的心思,还沉浸在方才所得的结论里。   “故意跟蒋大人不合,又暗中放消息说自己奉了圣命,祈东郡王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做出不恰当的事。”   杨殊一笑:“这世间大部分谋算,其实都是无用的。但不能因为无用就不做了,只要等到一个恰好的契机出现,一些无用的谋算,才会变成有用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比如明家?”   “比如明家。”他往躺椅上一靠,双手枕在脑后,以一种悠闲的姿态与她闲谈,“庚三之死,对明家来说,本该船过了无痕。明家那些龌龊事,旁人也无从得知。偏偏在十年后,一个无意中的契机,将这些引发了。”   明微默默点头。   这个契机,表面上看,是那个撞鬼的局。事实上,应该是她的到来。   有人想吓唬余芳园里的人,提早将庚三的凶魂放了出来。而这个凶魂吓死了明七小姐,让她得以在这具身体里复生。   于是,本该死去的“明七小姐”还活着。   本该在明七小姐死后心灰意冷,极有可能因此自尽的明三夫人,成了揭穿这一切丑恶的关键。   只不过,这是老天的谋算。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杨殊潇洒地打开折扇:“有个最直接的办法。”   “什么?”   “冲进明家,搜出明三。”   明微皱了皱眉。这样单凭一个猜测就冲进去,搜得出明三还好,搜不出来,他们在东宁所做的一切,就全毁了。   “可惜,我们不能这么做。”杨殊叹了口气。   他们是带着圣命来东宁的,做事不能胡来。   必须有理有据,谋定后动。   要去搜明三,就得确定明三在明家,并且能够在抓到人后,立刻拿出罪证。   只有这样,他们抓人的行为,才是合理且合法的。   “我有两个问题,杨公子可否解惑?”   杨殊懒洋洋道:“连皇城司秘录都让你看了,姑娘还客气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有什么关系似的。   明微在心里呸了一声,面上还是很正经地问:“第一个问题,柳阳郡王真的谋反了吗?”   “庚三找到了罪证。”杨殊端起茶,饮了一口。   “这不合理啊!十年前,圣上已经坐稳那个位置了,并且正当壮年身强体健,内有贤臣外有良将,怎么看都没可能谋反成功。”   杨殊托着茶杯轻笑:“涉及到皇权,哪有那么多理。我且问你,前朝戾太子谋反案,你知道吧?”   明微点点头。   “戾太子是前朝宣宗皇帝的嫡长子,立太子多年并无过失。但,因为皇后更喜欢献王,对他多有责难,仅仅一句废立的流言,便让他谋反了。”   杨殊问:“你觉得他的谋反理智吗?”不等她回答,就道,“宣宗皇帝对朝廷的掌控力仍在,那时候谋反是必败的结局。相反,他继续忍耐,不叫人找到错处,便是真要废他,朝臣也不会答应。”   “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字,怕。”   他低头看着茶杯,里面映出一张俊美不似真人的脸庞:“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他父亲晋王身死还不久,柳阳郡王怎么能不怕?圣上是仁厚,可再仁厚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会杀很多可以不杀的人。”   明微点头,第一问题就算过去了。   “第二个问题,祈东郡王是否真有反意?”   杨殊笑了:“有没有反意,自然是要查的,不然我们来东宁做什么?皇城司又不是死不起密探,之所以对庚三之死大动干戈,自然是因为他的死涉及到更重要的东西。”   明微想了想:“因为祈东郡王在东宁,所以你们对庚三死于东宁特别紧张?”   “可以这样说。”   说到这里,杨殊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假如明三真的没死,当年诈死潜回东宁,是否已经打定主意投靠祈东郡王?那他要取得祈东郡王的信任,手里应该有什么投名状……”   “投名状!对了,投名状!”杨殊忽然站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扇骨一下下敲在手心,“庚三一定是为这件事情来的!这件东西十分重要,能给祈东郡王不少助力。阿玄!”   他喊了一声,阿玄应声推开门:“公子。”   “柳阳郡王案的卷宗呢?快拿来!”   “是。”   阿玄关上门,没过多久,又推开了:“公子。”   卷宗真不少,搁桌上厚厚一叠,杨殊拿起一本,飞快地翻阅起来。   他翻阅的动作和旁人不太一样。已经订成册的卷宗,用右手握住,后面三指托着书脊,拇指按着书页,食指一顶,书卷一弯,飞快地往前翻。   只一会儿,一本册子便看完了,拿起下一本。   明微奇道:“看得这么快?”   阿玄瞧了她一眼,想着公子翻卷宗都没避开她,应是十分信任她的。便答道:“公子的眼睛生得与旁人不同。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见过就会记得。”   明微心道,不就是过目不忘吗?这本事虽然难得,但后天也能训练。   阿玄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普通的一目十行,而是能分辨细微的东西。譬如这茶水,若是被人换过,公子看一眼就知道。”   “哦。”明微懂了。   过目不忘重在记忆,他重在辨别。   难怪那天晚上,他没有近看,都能认出她来。   这本事真叫人嫉妒。不像她,便是看得再认真,还是记不住人脸……   “找到了。”杨殊将其中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   明微见他没有避开的意思,便伸手拿过来看了看。   “有人举报柳阳郡王私藏兵甲、暗筹军资?”   “对。”杨殊呷了一口茶,“但事后,皇城司并没有找到这批兵甲和军资。”   “你的意思是,明三可能握有这个秘密?”   明微觉得,自己需要修正一下对那个便宜爹的印象。   她有许多次听人提起,明三老爷生前如何聪敏灵慧,才华过人。还说,明氏再崛起的希望在他身上。因此他的死,分外叫人惋惜。   她一直将明三老爷当成一个才子,或许,他的聪明不止在读书上? 第78章 锁匙   “明三身上,汇集了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的灵秀。”杨殊道,“明相爷两子均是平平,六个孙辈,余者皆资历寻常,唯有明三,自小聪慧过人。”   “他二十岁下场,文采出众,本该列入一甲。但因为他的出身,最终只排在第十。凡是与他共事过的人,无不赞他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他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初看并不惹眼,细究官路却是十分顺遂。”杨殊感叹,“这是个聪明人啊!他知道以自己的出身,锋芒太露不是好事,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路子。”   “可有他与柳阳郡王牵连的证据?”   杨殊摇头:“他与柳阳郡王倒是认识,但都是在诗会这等场合堂堂正正地见面,并无私交的样子。故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他。”   “这么说,他做事很干净。”   杨殊赞道:“是的,很干净。所以在还没事发的时候,他就借着王庭动乱的机会假死,利落地脱身出来。谁会怀疑他的死呢?那里是北胡,离得那么远,又是王庭动乱这种事。就连将来他复活,都有现成的理由。隔得那么远,死讯传错了啊!”   越想他越是佩服:“是个人物,难怪连庚三都栽了。”   明微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   “你干什么?”   杨殊看她握着金簪,心道,自己没有动手动脚啊,总不会拿来扎他的吧?   明微瞟了他一眼,握着簪头轻轻一扭,层层累丝的金簪里,竟然隐藏着另一方小天地。   “这是……”   “十二连环锁的钥匙。”她伸手拨弄了几下,这钥匙就变了样子,再拨再变,一连变成了十几次才停下。   明微将簪头按回去:“听过天机阁吗?”   杨殊想了想:“好像是个精通机关的玄门。”   “早在前朝,天机阁就因为卷入皇权纷争而断了传承。”明微道,“这十二连环锁,是天机阁的秘技,它以十二地支为基准,藏有数千种变化,可以说是这世间最难解的锁。而且,天机阁每造出一对锁匙,就会将图纸毁去,只有其主人,才知道如何匹配。”   杨殊讶然:“竟如此难得?它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明微淡淡道:“这是我娘生前给的,说是明三送的。”   这简短的一句话,藏着许多玄机。   杨殊脱口而出:“兵甲军资!”   “不一定是。”明微道,“但可以肯定,这把钥匙所匹配的锁,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   ……   明晟神情冷漠,听着屋内传来的父母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资格怀念她?她这一辈子的苦,不都是你给的吗?兄长要娶她,你不敢争。你当初选择不争,现在又来摆什么姿态?”   四夫人声音激烈,仿佛过去十几年,在四老爷面前谨小慎微、柔顺体贴的是另一个人。   “说啊?为什么不说?你不是很生气吗?骂我呀!打我呀!”   最终传来的,只是四老爷冷淡的声音:“我不与你计较。”   “明菖!”四夫人却要与他计较,声嘶力竭地喊,“你这个懦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的是,虽然是双生子,可自己差了哥哥太多太多,只有他配得起她,你配不起!”   “是啊!你跟你哥怎么比?他从小聪明过人,人人都说他是明家的希望。而你呢?你哥都要去参加春闱了,你连乡试都过不了!所以,当你哥想娶她的时候,你却步了。你觉得跟他争,是自取其辱!她这样美好,该嫁的应该是你哥这样的完人。可是你没料到啊!你料不到你哥会死得那样早!”   “于是她成了寡妇,于是她被老六欺凌,生生吊死了!你现在知道了,是不是很心痛?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那样也许她就不用死了。可是,她现在死了,你连为她报仇都不敢,只能躲在屋里伤心!你就是个懦夫,彻彻底底的懦夫!”   四老爷扶着门,漠然而立。   说错了啊。他在心里说。   他早就发现了,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没有资格。   最有资格的那个人都默认了,他有什么资格!   也许她死了才是好的,就不用再受苦了。   屋外,明晟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   或许是因为,早就意识到了吧?   在别人眼中,他有个再圆满不过的家庭,可明晟知道,这只是表相。   父亲心思游离,从来就没放在这个家里。   母亲心怀怨恨,只是十几年来一忍再忍。   他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表面那样的圆满,揭开来,里面却是那样的不堪。   “相公!夫君!老爷!”四夫人凄声喊道,“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便是这样痛骂,你都不屑与我生气吗?是不是要我骂她贱人,你才会有反应?她再好,我才是你的妻子啊!”   明晟眨了下眼睛,不知道自己该去心疼母亲,还是该袖手旁观。   “我知道你不会的。”四老爷轻轻的声音传过来,“这些年让你这么痛苦,是我的错。但是,太迟了。我原来以为,自己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真的以为自己能做到。但是,十年前……我做不到了。”   她幸福着,所以他可以抽身。当她身陷泥沼,他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愧疚中。   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事情早就不能挽回。   他愤怒地去找二哥,结果被带到了那个小院子里,见到了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从那时起,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只是一个傀儡。   “别再惦记这件事了。”他的声音冷静极了,甚至带着一点同情,“孩子都这么大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为了我这么个懦夫,为难自己,太不值了。”   直到这时,四夫人终于痛哭起来:“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啊!”   他的同情,是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将最后的希望搅得粉碎。   这样的置身事外,才是真正的决绝。   不是他不给,是做不到。   天底下最叫人为难的事,就是做不到。   哪怕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哪怕她有千般对,他有万般错。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第79章 一算   明微将金簪插到发间。   她身上还穿着孝,这样一只金簪戴在头上,很不相衬。   但杨殊只是笑吟吟看着,说道:“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明微并不理会,只问:“阿绾姑娘呢?还随不随我回去?”   “自然要随。”杨殊说,“连庚三那样的人,都能被击杀,若是放你一个人在明家,谁知道什么时候死?我这人,最舍不得看美人死了。”   “阿绾姑娘的武功比庚三强吗?”   没等他回答,她便接下去道:“你就不担心她与我一起死?”   杨殊叹了一口气,笑着承认:“好吧,我一直派人盯着,如果真有人要动你们,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闯进明家。”   明微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杨公子对阿绾姑娘真好。”   杨殊哈哈一笑,冲她眨了眨眼:“吃醋了?”   她慢吞吞地理着袖子:“吃醋的人,难道不是阿绾姑娘?”   杨殊就语重心长:“小姑娘家,依赖心重,你莫与她斗气,待她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明微笑而不语。   她笑得太意味深长了,令杨殊不得不回想,自己方才那些话,有什么漏洞吗?   “明姑娘笑什么?”他决定问出来。   明微没有回答,却道:“我给公子算个命如何?”   杨殊一怔,随即笑了:“玄士还要会算命?”   “命师。”像先前那样,她出口纠正,然后解释,“术士相师、巫医僧道,都是玄士。术士不一定会看相,相师不一定会抓鬼,巫医僧道各有所长。但是,命师必须全都会。因为……”   “天下玄士之首,方为命师。”   “公子知道这句话,是找到相关记载了?”明微抿唇一笑,又说,“我算命很贵的,千金难求一卦。今日看在公子顺便护我性命的份上,免费送一次。公子要不要?”   杨殊笑:“命师大人亲自为本公子算命,不要岂不是太可惜了?”   明微便取了纸笔在手:“公子的八字?”   杨殊说了八个字。   明微一一写下。   杨殊甩着手中折扇:“本公子连八字都告诉你了,可是给了你逼婚的机会啊!明姑娘不珍惜一下?”   明微没搭理他,只将这八字掐算了一遍,忽然就笑了。   “倘若这真是公子的八字,那便是天生的富贵命。除了妻运不太好,这一生再顺遂不过,没什么可算的。”   杨殊扬了扬眉:“明姑娘这话说的有意思,什么叫倘若?八字还能有假?”   明微慢吞吞道:“公子或许不知,命与运是互相交缠的。命中有运,运中有命,二者相辅相成。命与运合不上,肯定有一方不对劲。我对自己的观气之术,还是挺自信的。”   意即,你这八字就是假的。   也是有意思,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个算命给假八字的人。   堂堂命师,她这一算,可是千金难求。   到底是怕她逼婚呢,还是担心泄露某些东西?   “找到这样一个八字,不容易啊。既要年龄对得上,又要合上出身,还要与原定命格有一定的相似性。”明微点点头,“是个高手啊!”   她揭开香炉,将写有八字的这张纸焚了。   杨殊眨了下眼:“明姑娘这话的意思,本公子不大明白。”   明微看着他眉间的朱砂痣:“改命的人我见得多了,改到像公子这般,还是第一次见。这颗痣,点了很多年了吧?单是一个假八字,还不算什么,连面相也一并改了,才是高手中的高手。这让我更好奇了,到底什么样的命,值得如此费心?”   “哈哈,”杨殊把玩着折扇,“这么好一个逼婚的机会,明姑娘居然不要,真是伤本公子的心啊!”   满口谎话的人,明微懒得与他多说,起身:“我这人,不爱欠人情。杨公子这一算,暂且与你留着,哪一天你真想算了,再来寻我。”   走到门口,又停了下:“对了,阿绾姑娘的面相也挺有意思的,你们二人气运相交,看似凶险至极,却又暗藏生机。如此贴合的气运,一般来说,不是夫妻,就是亲属。”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杨殊听得阿玄的声音:“姑娘要走了?”   “是,有劳了。”   “公子!”阿绾进来,期盼地看着他,“我还要去吗?”   杨殊拍拍她的头,笑吟吟道:“丧事暂时办不了,你不必再喝粥啃馒头了。”   也就是说,她还得去。   阿绾失望地叹了口气。   杨殊就道:“你方才说,想找个玄士来,学一学玄术。我觉得,也不必舍近求远了。明姑娘那般厉害,你随便学一些,大约就够用了。”   “我才不想跟她学!”   杨殊柔声安慰:“别置气。你要将她的本事都学到手,以后也用不着她了。”   阿绾这才喜笑颜开:“那我认真学。”   “这才乖。”   楼下传来喧闹声,杨殊推开窗,看到酒楼前停了几辆华丽的马车。   先下车的丫鬟个个俏丽柔顺,迎下来的夫人小姐,更是贵气逼人。   这些女子的出现,给长街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她们当然不会这样任人观看,很快进了酒楼。   接着楼梯被踩响,女子的莺声燕语随之响起。   其中一个声音分外清亮快活:“哎,你不是表哥的护卫阿玄吗?难道表哥也在这里?”   杨殊推开门,缓步走出去,目光扫过这些风情各异的女子,含笑行礼:“原来是表婶与表妹来了。”   “真的是表哥!”祈东郡王有两名嫡女,说话的便是安乡县主。   另一位金林县主,抬眼往屋里瞧,掩唇笑道:“表哥在这里,与什么人相会?”   话刚说完,便被郡王妃轻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咱们出来踏青,到酒楼歇一会儿,难道你表哥不能来歇?”   这边郡王妃与杨殊说话,那边不知哪家夫人小声交流:“这杨公子看着挺正经的啊,怎么会有那样的坏名声?”   “大概是生得太好了吧?这眼睛一笑就像暗送秋波。”   阿玄听着,面无表情地想,那是对你们没兴趣。 第80章 激怒   “表哥若是一个人,那我要去讨杯茶喝!”安乡县主笑嘻嘻跑过去,探着脑袋往里瞧。   她今年不过十二,这样的行为做出来,只有孩子恶作剧的可爱,丝毫不觉得不雅。   只见这间屋子布置得简单雅致,一通到底,并无屏风等遮蔽之物。   屋里只有阿绾在收拾茶水,并不见客人。   看到安乡县主,阿绾低身行礼。   “真的没有人啊!”安乡县主失望极了,“还以为能看到和表哥相交的是什么人物呢!”   杨殊的扇子轻轻在安乡县主头上拍了拍,安抚孩子般的亲昵:“顽皮!不叫你见,自然是没得见。”   “这么说,表哥果真是来见人的?”   杨殊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对郡王妃拱手:“既然表婶在此,侄儿就不打扰了。晚些时候,再去郡王府拜见。”   郡王妃含笑:“是我们打扰了你。安乡,不要麻烦表哥,我们去那边坐。”   一众夫人小姐,越过他去了别的雅间。   杨殊站在一旁,送她们离开。   形容俊美,面带微笑,举止有礼,与传闻中那个浪荡公子判若两人。   于是,就这么短短的一个会面,又收获了数颗芳心。   若不是郡王妃在此,怕是要忍不住议论,黎家那桩官司,大约有什么隐情?瞧这杨公子眼睛规矩得很,可没有乱瞄乱看的。   杨殊回了屋,听得阿绾小声而气愤地说:“这是来捉公子的奸呢!真是无聊!”   “明姑娘呢?”杨殊问。   阿玄答道:“从另一边走了。”   杨殊甩了下扇子:“谁说我这表叔沉得住气?今日若是抓到我与她在此私会,我们的名声就不能听了。”   阿玄心道,是明姑娘的名声不能听了,公子您反正是没有名声的。   “使出这种手段,可见郡王心里发虚。”阿玄答得很正经,“既不敢与公子您真刀真枪动手,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   杨殊点点头。   他约了明微出来,这件事本来就没打算隐瞒。   接人的马车,还有先前故意做出的亲密举止,就是要让盯着他的人看到。   但是,看到归看到,拿出来做文章,就不对了。   男女之事,再怎么折腾,毁的不过是名声,让他多点麻烦,并不能真的打击到他。   便是成功了,得到的还是太少,不过激怒他而已。   而现在,虽然没有成功,他也被激怒了。   倘若明微没有及时离开,母亲还没下葬就私会男人这件事,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前些日子,她在灵堂做出的姿态,所博取的那点舆论,也全都毁了。   连带的,明三夫人的名声,别想要了。   母亲新丧,女儿就敢私会男人,那母亲会是贞烈女子吗?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他身上的桃色传闻还少吗?   对明微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并不是真正的明七小姐,有那样的本事,不要那个身份过得也很好。   但对明三夫人来说,她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抵毁。   杨殊叩了叩桌子,说道:“既然表叔这么闲,就给他找点事情好了。什么侵占良田、纵奴行凶,那些案子都翻出来吧。”   阿绾惊讶:“公子,这么做的话,等于把这件事摆上台面。万一打草惊蛇怎么办?”   “我们来东宁这么久,慢慢来也没见什么成效。”杨殊道,“是时候改换一下策略了。我们就在明面逼他,看他焦头烂额之下,会不会出昏招。”   阿玄谨慎地说:“是不是先告知蒋大人一声?”   “这些案子还不是要交到他手上?你去跟雷鸿说一句好了。”   “是。”   “阿绾,你也赶紧回吧,在明家一切小心。”   “是。”   ……   阿绾上车时,明微正在把玩那枚金簪。   “这酒楼,是皇城司的据点?”   “你怎么知道?”   明微道:“连卷宗都放在这里,可见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阿绾没有否认。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被人捉奸,看来人家没把皇城司放在眼里啊!”   阿绾瞥了她一眼:“你不必煽风点火,公子已经决定反击了。”   明微一笑,将金簪合上,插回去:“其实变一变方式也好,既然缓着来没用,那就来点激烈的。忙中出错,才好下手,对不对?”   阿绾哼了声。   明微懒得与她争闲气,闭目养神。   不多时,马车回到明家。   明微进了余芳园,发现二夫人正在等她。   “二伯母。”她低身行礼。   二夫人扶住她:“快别多礼。”   明微顺势起身,问素节:“怎么叫二伯母喝凉的茶水?你们待客也太不上心了,还不快些上新的。”   素节答应一声,重新沏茶去。   明微请二夫人坐下:“二伯母有事与我说?”   二夫人看她一副主人样子,心情复杂,说道:“伯母在你母亲灵前立过誓,要将你当成女儿一般照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七,你实话与伯母说,你与那位公子,有没有私情?”   这问题,果然不见外。   明微含笑道:“二伯母为何这么问?”   二夫人道:“若是没有,日后你就别去见他了。你一个姑娘家,吃亏的总是你。待你孝期过了,家里便好好为你择一门婚事,将来自有美好姻缘。若是有……”   “有则如何?”明微很好奇,这位二伯母到底是什么态度?   二夫人咬咬牙:“若是有,伯母少不得为你周旋,叫他给你一个名分。”   明微心中一动,口中说道:“他深受圣宠,又有贵妃姨母,婚事自然不能自己说了算。何况我们家的门第,对他来说太低了。伯母莫非要我去做妾吗?”   二夫人道:“明家门第不高,但你曾祖名扬天下,说起来也不算辱没他。伯母京中还有些人脉,自然是尽力为你争取正妻之位。倘若不成……再为你另择佳婿,定然不委屈你。”   到底没叫她去做妾。   这位二伯母的忏悔之心,还算真诚,没让她白费劲。   明微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可是,二伯母,我不想嫁人了呢!” 第81章 箫声   别说这辈子,上辈子明微都没想过嫁人。   身为命师,必须以天下为己任。而天下太大,命师要背负的因果也太重,成婚生子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并没有遇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的人。   如果有的话,上面的理由全是废话……   真有所爱之人,管它天崩地裂,自然是成事再说。   所谓命,从来就不是让人信的,而是让人争取的。   至于这辈子,她要做的事情太大,哪有闲心情嫁人?浪费精力啊!   可是这话听在二夫人耳中,有了另外的含义。   “你、你与那位公子……”   二夫人颤着声,她虽然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听明微这么说,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七八年前。   那时候,大姐儿从信园回来,哭着跟她说了那件事。   好像天塌了一般。   明微知道二夫人误会了,但她不准备解释,反倒叹了口气:“二伯母不必为我为难。待母亲的事了了,我便去京城舅舅家,与他们说明情况,退了那门亲。至于以后,现下不想想这么多。”   她强颜欢笑:“二伯母多年不在京城,便是有些人脉,再拾起来也不易。何况这事太为难了,本就没有多少成功的可能性,何苦自取其辱?”   “小七!”二夫人忽然抱住她大哭,倒把明微吓了一跳。   是她演得太真了吗?   “二伯母……”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二夫人哭着说,“你放心,等你去京城,伯母随你一起去,向你舅舅请罪。这事怪不了你,望你舅舅怜惜,不要退亲……”   明微拍了拍她的后背,仰头看屋梁。   竟然如此有用?看来她低估了二夫人心中的愧疚。   于是打起精神哄她。   “二伯母别伤心,不是舅舅的事,是我自己……”   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   “总之,你不能再去见他了。”二夫人坚决地说,“你二伯那里,我去说!”   明微自然顺着她的意,满口附和。   至于以后怎么做,反正二夫人说了不算的。   于是二夫人带着满脸的坚决离开了,仿佛奔赴沙场。   阿绾吃着一颗梅子蜜饯,说道:“你这样不厚道啊!她怕是要为你与明二老爷大吵一架。男人当家,夫妻吵架,吃亏的肯定是女人。”   明微笑笑:“我不记恨她没救人,毕竟她没能力救。但是,落井下石的事情她干了,讨回一点公道总是应该的吧?”   阿绾想了想:“也有道理。”   “再说,让她与明二吵一架,更能认清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嘴脸。这对我们接下来做的事,更有好处。”   阿绾若有所思:“你果然要利用她。”   “这怎么叫利用呢?”明微温声解释,“她心里有一把火,在女儿出事的时候就已经燃起来了。她只是不能反抗,因为那是她的丈夫,一家之主。如果明二出事,她的孩子就会跟着出事。这是不得已的顺从,并不是真的想当帮凶。”   “而我,现在给她一个理由,甚至可以解决她的后顾之忧,让她可以尽情地释放心里那把火,为女儿报仇,让孩子脱离泥淖。你说,这怎么能叫利用呢?”   “……”阿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扔出四个字,“巧舌如簧!”   明微丝毫不觉羞耻地笑了:“多谢夸奖。”   “我不是夸奖!”   “我就当夸奖听了。”   “……”   ……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余芳园里百花盛开。   明微坐在檐下,将打磨好的箫凑到唇边,吹了几个音。   “我的手艺,到底不如师父啊!”她说。   坐在旁边的阿绾问:“你师父是……”   “自然是上一任命师。”   阿绾哼了声。真会搪塞,她要听的是个答案吗?想知道的当然是姓甚名谁,什么出身,又做出过哪样惊天动地的事。   命师消失得太久了,以皇城司的情报网,也找不到太多的线索。   明微笑了笑,不与她抬杠,继续吹箫。   师父的出身来历,她现在不能说。   算算时间,还有一两年,师父才会出生。   一个在世间还不存在的人,怎么去讲他的出身来历?   指下乐声由滞涩变得流畅,慢慢连成曲调。   长辈新丧,在家中吹乐本不恰当。还好箫声幽咽凄清,正好与气氛相衬。   便是有人经过余芳园,听得这箫声,也只是在心里叹一声。   从这天起,每日下午,明微都要吹一会箫。   慢慢的,仆妇们也听惯了。觉得七小姐大概是内心悲伤,需要纾解。   可怜的,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病好了,又失了母亲。二老爷不喜欢这个侄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么吹了几日,多福跑过来,激动地说:“小姐,那个影子身上血煞很淡了!”   明微笑着问她:“你不怕了?”   多福道:“奴婢不怕!这些鬼怪,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学会本事,把它们打倒就好了!”   “多福真勇敢!”明微夸了她,又问,“昨日教你的口诀,学会了吗?”   “还不太会……”多福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太笨了,小姐教的东西,总要学好多遍才能记住。   “没关系,不会就多学几遍。”   “是。”   多福高兴地走了,回去继续背口诀。   阿绾不满:“我学得可快了,为什么不教我?”   明微瞟她一眼:“听说,想进玄都观学艺,要么天资纵横,叫他们主动收徒,要么上门就奉上千金……”   “你要钱早说嘛!”阿绾道,“回头我跟公子说。”   “你有钱早说嘛!”明微也道,向她伸出手。   “干什么?”阿绾被她弄糊涂了。   “你给多少,我教你多少。”   阿绾瞪了她一会儿,恨恨地褪下手上的镯子:“这个最少值五百两!”想想不甘心,又说了一句,“没见过这么财迷的高人!”   “那是你没在红尘里打过滚。”明微将手镯收进怀里,“我现在无父又无母,家中财产又不会分给女儿,可不得多为自己打算?来,教你一段值五百两的口诀。” 第82章 可喜   祈东郡王是个规矩人。   不止东宁官员,东宁百姓也这么觉得。   自从祈东郡王来到东宁,就老老实实过着郡王该有的日子。   对一个郡王来说,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不是缺点,勤奋好学、德行出众才是。   不插手地方事务,跟官员没什么来往,就是作风奢侈点,行事霸道点,这真不是什么事。   强占良田、纵奴行凶,当然有那么几起。但也就是那么几起而已,还不到引起民愤的地步。   那是郡王,招惹不起的。普通百姓有这样的认知,只要不过分,都算规矩。   因此,当那些旧案被翻出来,苦主告到巡按御史面前,多数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看看这位蒋青天,是不是真的铁面无私,连郡王也敢论罪。   于是,街头巷尾的闲话,终于不是明家如何闹鬼,而变成了蒋青天如何审案。   相对于风口浪尖的祈东郡王,吴知府悠闲极了。   蒋文峰来到东宁,虽然也依职责巡察了各项事务,但没有为难他。   是以,他的日子并没有受到影响。仍旧每日办公,下了衙便到街上溜达,看看各家古董金石铺子是不是有好货。   这日,吴知府与往常一样,晃到玲珑轩。   “府尊来啦!”玲珑轩的大掌柜笑眯眯迎上前,“您来得可巧,早上才到了一块上等的田黄石,您给赏鉴赏鉴?”   吴知府哈哈一笑:“那倒是来巧了。走走走,看看去。”   大掌柜将吴知府请到楼上,进了珍藏室。   四面墙挂满字画,多宝架上皆是珍品,大掌柜不知道挪动了什么,其中一面墙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小间。   “您请进。”大掌柜笑吟吟。   吴知府颔首,进入小间。   这小间小得可怜,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吴知府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两个人,一站一坐。   “王爷。”吴知府恭敬行礼,又对另一人拱了拱手,“伍先生。”   东宁能被称为王爷的,只有一人。   祈东郡王微笑,指了指:“坐吧。伍先生也坐,这里没有外人。”   吴知府笑着应承:“是。”   站在祈东郡王身边的文士也施了一礼,与他一同坐下。   “恭喜王爷。”吴知府坐下来,第一句便是,“终于把那些事拿出来了,可见他们已经没招了。”   祈东郡王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吴知府摆手,“王爷本就没做什么,不怕他们查。是伍先生的功劳,不过小小的挑拨,就叫那位沉不住气了。”   那位伍先生却笑着摇头:“不是,不是小可出的主意,不敢居功。”   吴知府面露惊讶:“竟不是伍先生的主意?”说着再次拱手,“原来王爷身边还有伍先生一般的高人,当真可喜可贺。”   祈东郡王颔首而笑:“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还当他怜香惜玉的表相是装的,现下看来,倒有几分是真。”   吴知府道:“佳人难得,那位明七小姐如此形貌,又那般伶俐,他岂能舍得?谁说用美人计,就要送上美人?叫他心生怜惜,为此动怒,才是大大有用。”   三人相视,笑了起来。   憋了这些日子,今儿总算畅快了。   还当他这个皇城司提点有三头六臂,不管看起来多么纨绔,他们都不敢掉以轻心。原来这么好对付?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费什么劲。不过是,看准了他在私会美人,叫王妃领着人去酒楼走一趟而已。   然后就传来好消息了。   状告?告吧!把这些事翻出来,正说明他找不到别的由头了。   一个郡王,干点不法的事算什么?所谓抢占良田,无非就是瞧人家田地好,低价强买来建园子而已。至于纵奴行凶,哪家豪强没干过?   与皇帝血缘如此相近的郡王,干这些事不是罪过,什么都不干才是罪过。   “王爷怕是要上书请罪了。”吴知府歉然道,“恐怕也免不了被申饬。”   祈东郡王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忍忍就好了。”   夹着尾巴做人嘛,这些年,他不都是这样过的?   吴知府没在这里留太久,半个时辰后,便出了玲珑轩。   仍旧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去了另外几家金石店,才打道回衙。   ……   明微足不出户,外边的事却源源不断传进她耳中。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她将小纸团扔进博山炉,看着它变成黑灰。   阿绾皮笑肉不笑:“身为红颜,不知您感想如何?”   明微认真想了想:“还不错。有杨公子这么位裙下之臣,很满足虚荣心。”   “哼!”   “小姑娘脾气别这么大。”明微语重心长,“你看你又气不到我,何苦一直给自己气受呢?”   阿绾道:“我今年十六,您老贵庚?”   明微笑:“你只知这具身体十五,可知我真实年龄为何?焉知不是七老八十,活成人瑞了。”   阿绾怀疑地看着她。   真的?   明微老神在在,往砚台倒了些水,随便磨了两下,提笔画符。   “这些日子,我将余芳园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那把锁。”她一边画一边说,“我怀疑,这个锁在外面。”   阿绾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外面的事交给他们,我们先收服庚三。你的口诀背熟了吗?”   “背熟了。”   “很好。”明微将刚刚画好的符交到她手上,“试试能不能引动。”   “我会用符了,是不是就能收服庚三了?”   明微道:“对,所以你要认真一点啊!”   “哼,你就等着吧!”阿绾捏着符,到隔壁尝试去了。   明微搁下笔,走到窗前,看着黑暗中的柳树。   她吹了几天的度魂曲,已经将庚三的血煞消磨得差不多了。   明日将他收服,便试着将他迷失的神智唤回来。   十年时间,恐怕他记得的事情不多了,要抓紧才行。   只要庚三开口,就知道那个可怕的推测是真是假。   “娘。”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金簪,“你知道你爱着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第83章 庚三   深夜。   明府高墙上,两个人影利索地一翻而过。   “公子,这边。”阿玄压着声音,小心地引路。   杨殊看着夜色下的余芳园,喃喃道:“翻墙夜会美人,倒也风流。”   阿玄懒得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在前头一阵飞驰,最后进入一间小院。   “叩叩!”他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里头站的是阿绾。   “阿玄!公子来了吗?”她压着声音。   阿玄让了让,露出身后的杨殊。   “公子!”   “嘘!”杨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去再说。”   两人进了屋,门重新关上。   这间屋子便是流景堂。   明微站在玄女娘娘供桌前,认真地焚香。   多福在旁伺候着,猛然看到进来两个男人,吓了一跳。   “嘘!”阿绾抢先一步捂住她的嘴,“别喊,是我家公子。”   多福眨了下眼,更惊慌了。   她知道阿绾的来历,自然知道她家公子是什么人。   这杨公子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居然潜到别人家中来。这要是让人知道,小姐……   “多福。”明微开口了,“是我叫他来的。”   啊?   阿绾松开手,瞪着多福:“你别瞎想,不是那么回事!”“   多福又眨了下眼。她想的……哪回事?   明微到旁边净手,顺便吩咐:“你们俩搭法坛吧,怎么做不用再教吧?”   “我会!”阿绾马上说,“多福,过来。”   两个姑娘很快搭成一个简易的法坛。   杨殊摸着下巴:“不是要收服庚三吗?在这?”   明微笑了一声:“不在这,难道你以为在外面?”   “庚三的凶魂,不是在柳树那边?”   他刚说完,明微已经将一块玉佩放到了法坛正中。   “这是……”   “向蒋大人借的。”明微轻描淡写地说。   杨殊“哦”了一声:“你们关系还真不错。”   明微瞥了他一眼:“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杨殊很顺口就接上去了:“当然了,本公子现在正为你神魂颠倒,听你说着别的男人,能不酸么?”   明微扯了扯嘴角,她现在都懒得呸了。   这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满口谎话。   “听着。”   堂中其余四人,俱都肃静下来。   明微道:“人死之后,灵识会慢慢磨灭,所以,庚三的神智必然不会像生前那样清醒。何况他已经被养成了凶魂,我便是度化了他,也做不到让他恢复如初。你们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与他交流,千万不要浪费时间。”   杨殊正容点头:“好,我知道了。”   明微便在法坛后趺坐下来,示意多福和阿绾:“开始吧。”   两个丫头一人站了一边,手里各有一叠灵符,明微说了开始,她们便一人取了一张在手。   凝结而出的法力,激发了灵符,弹射到玉佩上。   一张结束,便拿起另一张,如此不停。   两个丫头额上很快见了汗,但灵符没用完,她们都不敢停。   对比起她们,法坛后的明微一派轻松,只闭目静坐。   阿玄看了一会儿,小声说了一句:“公子,这到底是谁起坛啊?”   意即,干活的都是阿绾和多福,她都不费劲?   杨殊瞧了他一眼,不说话。   就算她故意支使两个丫头又怎么样,谁叫别人不懂呢!   灵符激发出来的一道道法力,汇集在玉佩上,终于形成一股可观的清气。   明微睁眼,伸指一弹。   法力激荡,围绕着玉佩开始一圈一圈地转动。   “你们两个,”她说,“开眼!”   “是。”   阿绾拖了蒲团出来:“公子,来。”   多福拿了朱笔:“伸手。”   朱笔沾的并非寻常的朱砂墨,而是血液。   杨殊闻了一下,心道,还好不是人血。   眉心、手心均被点上朱血,封住阳气。阿绾又抽了灵符出来,念了一段口诀,给每个人贴了一张。   众人只觉得一股清气注入身体,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忽然变了。   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有线条在扭动,分不清是真是幻。   杨殊凝神看着玉佩,只见法力在上面一圈一圈盘旋。每转一圈,法力便带了一股黑色,渐渐的,如同乌云一般,越来越沉。   “呜呜……”低啸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终于,已经全黑的法力撑不住了,眼看要下坠。   明微飞快地抽出一张符,扔了过去。   “轰——”一声闷响,灵符无火而燃。   等到灵符燃尽,乌云一般的法力团已经消失不见,一个虚无的身影,慢慢出现在玉佩上方。   “庚三!”杨殊低喝一声。   虽然此人形貌还很模糊,但已经能辨认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明微道:“我现在让他上身,你抓紧时间,把要紧的问了。”   “好。”   明微伸出手指,按在玉佩上,目露精光,低喝一声:“起!”   那个虚无的身影,飞快地化成一道轻烟,窜入她的身体。   十来息的时间过去,明微再睁眼,身上的气质与方才已完全不同。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游魂特有的茫然。   杨殊怔了下,试探唤道:“庚三?”   明微抬起头,看着他。   茫然中,一两分的杀气若隐若现。   “你……”她张了张嘴。   杨殊略一深思,取出一枚玉刻的令牌,伸到他面前:“庚三,还不听令!”   见到这枚令牌,“明微”当即做出拜见的姿态:“庚三见过提点大人。”   听到这句话,杨殊松了口气。   真的是庚三,终于把他的魂招出来了!   “庚三,是谁杀的你?”   “……”   “庚三,是谁杀的你?”   重复了一遍问题,庚三终于张了口:“月亮……”   “什么?”   “月亮……”   他答得不清不楚,杨殊想到之前明微说过,他的灵识极有可能已经磨灭,不敢耽搁,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来东宁,要追查的是谁?”   “明……明……”   “是不是明莘?”   安静了一会儿,杨殊紧张得都要冒汗了,终于听到了那个字:“是……”   明莘,明三老爷的名字。   得到这个答案,杨殊的心一下子落了回去。   好了,这证明他们的推测没错。   他问出第三个问题:“明莘手里,是不是握有柳阳郡王谋反的重要罪证?” 第84章 三问   庚三抬起头,目中闪过红光。   杨殊放缓了声音,慢慢重复:“是不是有,柳阳郡王,谋反的罪证?”   庚三张开嘴,说出的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字。   “翠……”   “什么?”   “翠……”   说到这里,明微眼睛一闭,撑起的身体坐了回去。   “公子,他回去了。”阿绾压着声音说。   他指的是庚三,回去,回的是玉佩。   杨殊也看到了,他看到一道烟气回到玉佩中。   不多时,明微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法力还是太浅了啊!单靠体质沟通阴阳还是有些费劲。”   杨殊没心思搭话,他在思索,庚三最后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翠?脆?   “想知道什么意思,问我啊!”明微接过多福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嗯?杨殊抬起头。他把那句话问出来了?   “知道我和神棍的区别吗?”   “你是命师。”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明微重新问:“知道命师的上身和神棍的区别吗?”   杨殊叹气,抬手作揖:“请教?”   明微饮了口茶,慢慢道:“我生来命通阴阳,能与阴物相容。魂魄进入我的身体,我的感知也在同时进入它的世界。”   杨殊怔了一下,大喜:“你是说,你能感知庚三的想法?”   明微含笑点头:“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快告诉我,刚才庚三说的什么意思?明三到底有没有罪证?”   知道他心急,明微不与他为难,一边回想,一边道:“你问第一个问题时,庚三说的是月亮,其实,确切的答案,应该是像一弯月亮。”   “什么意思?”杨殊糊涂了,“我问的明明是,谁杀了他。”   “对。”明微道,“他忆及死亡,出现的就是一幕极像月亮的情形,哦,是一轮弯月。”   “弯月?”   这答案没头没脑的,杨殊略想了想,暂时放到一边去。   “第二个问题,他答得最清楚,明三果真没死,是不是?”   明微点头:“不错,我们的猜测是对的。庚三确实追着明三来的东宁。”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只要这点没错,他们追查就有了方向。   杨殊再问第三个问题:“那个翠字……”   “庚三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是一片绿意。”明微慢慢思索,“那绿意后面,有山岩一闪而过。所以我觉得,他要说的应该是一个地点。”   “地点?”杨殊喃喃,“东宁有什么地名带翠的吗?”   明微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小白蛇从外面溜进来:“大人,有人进园子了!”   “谁?”   “您的二伯。”   明微笑笑:“他真是不甘寂寞。”   杨殊看着小白蛇,觉得好眼熟:“这是不是被你一筷子戳死的那条蛇?”   方才开了眼,所以他看到了。   “是啊!”明微起身,“如果不希望我名声扫地的话,杨公子,麻烦躲一躲。”   ……   二老爷急匆匆进了余芳园。   流景堂果然亮着灯。   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你这个……”   余下的话,在他看清屋中情形时,卡在了喉咙里。   屋里三个姑娘,正在玄女娘娘案前虔诚焚香。看到他踢开门,明微惊讶出声:“二伯?”   二老爷迅速地扫了眼屋子,又转到隔间,甚至还掀开桌布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找到。   “二伯这是做什么?”明微立在一旁,眉头紧蹙,“深更半夜,您这样进侄女的住处,不大好吧?”   “人呢?”二老爷质问。   明微淡淡道:“什么人?不都在这里吗?”   “自然是男人!”二老爷喝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狡辩,有人看到了。你母亲才过世,半夜私会男人,还有没有羞耻心?”   明微睁开眼:“二伯,您可不要胡说!半夜进园子的男人,可只有您。”   “你少装蒜!”二老爷不耐烦。   他现在懒得在明微面前装了。明三夫人的灵前,他接连丢了两次人。第一次是她故意挖的坑,第二次跟她也脱不了关系。   再加上今天晚上,二夫人又跟他大吵一架,让二老爷越发恼火。   听说余芳园进了人,正在气头上的他就赶过来了。   “你与杨公子的事,谁不知道?”二老爷冷声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明微就笑了。   “二伯,我与杨公子什么事呀?”她问得柔声细语。   “你与他……”二老爷忽然顿住。   要说她与杨殊的关系,就得说她为什么会去信园。这个事,可就不好提了。   看他这样子,明微收了笑,冷冷道:“二伯既然说不出口,就别来自讨没趣了!”   “你……”二老爷大怒。   “我怎样?”明微寸步不让,“你有脸说,我就有脸认。那你敢不敢说?”   “……”   见他如此,明微目中寒光微露:“不敢就给我滚!”   明明是个俏丽娇嫩的小姑娘,此时的气势却叫人心惊。   二老爷竟被震退一步:“你……”   明微已经懒得看他了:“阿绾,你家公子不是让你来保护我么?大晚上的,叫人闯进园子,像话吗?”   阿绾昂着头,脆声应道:“奴婢这就把人扔出去。”   说着,她上前揪住二老爷的衣领,在他伸手反抗时,反手一扭,拖着人就出去了。   二老爷想反抗都不能。   屋里重归平静。   一声叹息传来:“真是心疼明三啊!明六是个废人,明四不与他同心,明二又这么无能。枉他设了这么个局,却无人可用。”   明微笑笑,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杨殊:“又被人捉了一次奸,杨公子感觉如何?”   “没意思。”杨殊摇头,“这次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倒觉得挺有意思。”明微道,“他明知道来的人是你,也敢来捉奸,这是不是说明,要翻脸了?”   杨殊哈哈一笑:“翻脸好啊!省得我天天应付那么多美人,伤了精元怎么办?”   “不怕。”明微慢慢饮着茶,“只要公子付得起价钱,房中术什么的,我这里也找得出三五本。” 第85章 生魂   已经三更了,余芳园里万籁俱寂。   “小姐……”   多福铺好床,却没有离开,欲言又止。   明微知道她想说什么,今晚他们说事并没有避着多福,那些话透露出来的讯息太多了。   “多福,你信我吗?”她看着眼前这个丫头。   黑斑覆盖在她的脸上,盖不住忐忑不安。   但,听到这句问话,多福坚定地点点头:“信。”   明微就笑了一下:“有些话,我现在不好对你说。但总有一天,你会得知所有真相。既然你信我,请给我一些时间。”   多福略一踌躇,点了点头:“好,奴婢听小姐的。”   多福退下了。   明微搁下书本,叹了口气。   她来到这个世界,不止承了明三夫人的情分,还有多福、童嬷嬷、冰心、素节……   她原以为,可以顶替着明七小姐的身份过下去,不叫她们承担失去之痛。   但现在,她发现不行。   老天似乎在告诉她,该是谁便是谁。   放下此事,明微取出那块借来的玉佩。   庚三的魂魄已经收进去了,另有那几道生魂,她得抽出来。   她闭目端坐,掐了个指诀,一道清正的法力注入玉佩。   过不多时,浅浅的红黄色从玉佩中逸出。   她低喝一声:“凝!”   先出来的是一道浅白色的虚影,紧接着是个微红的影子……   连抽数条,待这些生魂在她手心聚集,明微怔了下:“二魂四魄?”   这个数字……   她霍然抬头,看向床角结界内的明七小姐。   ……   一本书从案后砸了过来,同时响起一声怒喝:“你脑子被驴踩了吗?”   二老爷被砸得一懵,看向那人。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对自己生过气,更不用说这样不给脸面。   “老三……”   椅子转了过来,青灯下,果然是一张与明四老爷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闭上眼,似乎在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与平日一样,已是平静无波。   “抱歉,我心情不好。”   二老爷勉强笑了一下:“是我没用,不怨你生气。”   “要沉住气啊!”他慢慢道,“我知你几次被她下了脸面,心中恼怒。但你要知道,我们的对手究竟是谁。我们现在奈何她不得,不是因为她多厉害,而是因为她靠上了蒋文峰和杨公子。只要把她背后的靠山拔掉,她就任我们宰割了。”   若是以往,二老爷自是全心信赖,但这几次行事都不如意,二老爷不免存了疑虑:“你不是说,这丫头有点真本事吗?还说闹鬼的事八成是她做的,可见她……”   “那又怎么样?”他淡淡道,“玄术再厉害,也胜不过刀兵。若不是有人护着她,想收拾她还不容易?”   “话是这么说……”   “这事暂时就别管了。我叫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二老爷被这一打岔,只得搁下原先的话题,带着几分气愤说道:“那金簪她就戴在头上。真是不像话,母亲才去世,半点没有守孝的样子!”   “想办法把金簪拿过来。”他说,“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   二老爷迟疑:“她身边的丫鬟忠心得很,不好下手。”   “不好下手也得想办法。要是此物有失,你我如何跟郡王交代?别忘了,那具尸骨在蒋文峰那里,我们还得郡王庇护。”   二老爷只得道:“好,我再想办法。”   “嗯。余芳园那边盯紧了,无用的事少做。一击必杀,比没有意义的找麻烦有用多了。”   “知道了。”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明微感叹。   她还以为,丢了这么多年,明七小姐的魂魄想找回来不容易。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她张开手,掐了个指诀。   二魂四魄被她慢慢引着,进入结界。   缩在角落里的明七小姐,突然抖了一下。   这几条魂魄毫无滞涩地与她融为一体。   这个傻呆呆的女孩儿,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了。   竟然真的是!   那几条魂魄,明七小姐失去已久。   且她已经身死,与生前分离的魂魄相融,难免有不适之处。   魂魄相融的瞬间,她便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明微心情复杂。   明七小姐出生时,明三在京城为官。   她一直以为,明七小姐丢失的魂魄,可能在京城出生地。   没想到,竟然就在余芳园里。   她确定这几道生魂,是无意中夹缠进去的。   现在又肯定庚三是明三所杀。   那说明一件事:明七小姐丢失的魂魄,很可能寄放在明三身上,经由明三这个中介,被庚三的凶魂缠走。   看起来,明三应该不是故意的。   如果女儿能够治好,他没理由让她一直傻着。   也就是说,明三身上很可能有某件可以寄放魂魄之物。   明微想到明三夫人不见的魂魄。   莫非也在明三那里?   ……   第二日,蒋文峰手下佐辅官,来到明家。   “明二老爷,”此人十分客气,“日前在贵府发现的那具尸首,已经验尸完毕。先前你府上在办丧事,我们也不好大肆查问。现下贵府事毕,我们也该来查一查了,还请行个方便。”   “大人若有需要,吩咐便是。”二老爷一脸气愤,“也不知道哪个恶人,将尸骨埋在我明家。还望大人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我们蒙受不白之冤。”   这官员笑道:“应当的。只是,此人已经死了十年,查起来难度不小,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二老爷惊讶:“是十年前死的?唔,十年前,我家倒是修缮过园子,莫非就是这样,被人钻了空子?”   “或许是吧。”这官员叹了口气,“这样的陈年旧案,查起来难度不小。蒋大人那边又有别的事要忙,只得叫下官来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二老爷很理解:“郡王的事要紧,那才是大案。”   “都是常见的案子,哪里就有大了?”这官员不怎么认同的样子,“低价买田,纵奴欺民,这些都是有例可循的,易判得很。只是蒋大人做事细心,又是奉旨出京,难免多放些心思。罢了罢了,不提也罢,还是办我的差吧。”   二老爷露出笑来:“大人这边请。”   心道,都说在清官身边当差苦,果然如此。 第86章 还有   “哎呀,齐老爹,你咋还在这喝茶。走走走,快去看蒋大人审案。”   “蒋大人审案有什么稀奇的?不是每天都审吗?”   “今天不一样,审的是郡王的案子!告郡王啊,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碰到一回。你要不要去看?”   “什么?真的开审了啊!去去去,一起去!”   东宁城内,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不止一处。得知蒋文峰要审祈东郡王的案子,事不关己的小民们,纷纷挤过去围观。   果然,他们看到了郡王府的长史。   啧啧啧,连郡王都敢审啊,蒋青天真是名不虚传,铁面无私。   ……   相比起热热闹闹的府衙,明家就冷清多了。   派到这里来的,除了那名官员,便只有两名书吏。   他们向明二老爷要了间屋子,便对着下仆的名册问起案来。   “姓名。”   “小人焦四。”   “年龄。”   “四十七。”   “你是花匠?”   “是的,大人。”焦四搓着手,很是不安。   “十年前,你参与了余芳园修缮?”   “是的,小的负责修整花木。”   “那株柳树,你记得吧?”   焦四更不安了:“那是小人种下去的。”   “那你知道柳树下埋有尸骨的事吗?”   焦四“扑通”就跪下了:“大人,这不关小人的事!小人种树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没说关你的事!”官员喝道,“你仔细想想,当时有什么异常!”   “小人、小人不记得了!”   “你都没想就不记得了?好好想!”   “是……”   问了整整一天,三人离府之前,明二老爷来请:“三位大人,舍下已备了饭食,赏脸吃个饭再走?”   那官员抱着一叠供词:“今日是来办差的,怎好打扰明二老爷?还是改日吧!”   “诶,办差也要吃饭的嘛!饭菜都准备好了,三位大人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   二老爷满脸堆笑:“三位大人这也是为了我明家的名声在奔波,鄙人无经为报,只请这么一顿饭,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官员便允了:“那就谢过明二老爷了。”   ……   这些供词入夜便送进了余芳园。   还是流景堂,杨殊大喇喇地翘腿坐着,问多福:“听说你们蜜饯做得不错,怎么不拿来招待客人?”   多福就去看明微。   明微翻着供词,随意挥了挥手。   多福这才去拿蜜饯。   杨殊感叹:“你这丫头够忠心的,拿个蜜饯而已,居然还要看脸色。”   “就算只是蜜饯,那也是我的。”   说着,明微将供词放下,端起茶来。   “你也没看出东西来吧?”杨殊扬了扬下巴,“十年,真的太久了。”   明微没理会他,喝了一会茶,又捏了颗蜜饯慢慢吃了,然后道:“还有个人,我忽略了。”   “谁?”   “童嬷嬷。”   杨殊怔了下。   “算算时间,庚三到东宁的时候,我娘已经回来了。当年的丫鬟,都嫁出去了,仆妇也有调动,但童嬷嬷一直跟着我娘。如果说,谁对十年前的事情最清楚,大概就是她了。”   杨殊将扇子一合:“那还等什么?叫来问啊!”   明微起身:“嬷嬷身子不好,还是我去问吧。”顿了下,“你要不要一起?”   杨殊看了看外头,摸下巴:“要是我被人撞见,会不会又被捉一次奸?”   明微笑了笑:“公子怕了?”   被她一笑,杨殊哼了声:“你都不怕,本公子怕甚!走!”   ……   这些日子,素节和冰心一直轮流陪童嬷嬷。   要说明三夫人之死,对谁打击最大,必然是童嬷嬷。   她是纪家的老仆,奶大了明三夫人,又跟着她嫁入明家,从最开始的风光,到后来的不堪,全都亲眼见证。   正如明微所说,她虽是仆,亦是养母。   明三夫人一死,童嬷嬷就病倒了,说不上大病,但就是好不了。   阿绾说这是心情郁结之故,只有她自己纾解,不然,喝再多的药也不管用。   姑娘们都担心她熬不过去,便分了工,由素节和冰心日夜轮替着照顾。   这日,看着童嬷嬷睡下,素节便打算收拾一番,自己也歇下。   “叩!叩!”外面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   “是我。”明微压低声音,“素节,开一下门。”   素节刚把门打开,马上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她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坏人冒充小姐,就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心还没放下来,紧接着,又一个人挤进门来。   男人!   素节想叫,但嘴巴被捂住了。   “别怕。”明微柔声道,“他不是坏人。”   素节很不安,一个劲地往杨殊瞟。   半夜出现在余芳园里的男人,从来就不是好人!   “是我家公子!”捂着她嘴巴的阿绾不耐烦,“总之你别叫,我就放开你。”   素节还没表示,明微先笑了:“你这么说,她更要吓到了。”   杨公子啊,那是什么名声?   阿绾:“……”   “总之,他是我的客人。”明微安抚,“我们来见一见嬷嬷。”   终于被放开嘴巴的素节吞了吞口水,往后退了退:“嬷嬷才睡下。”   她刚说完,里面响起童嬷嬷苍老的声音:“素节,是小姐来了吗?”   “是的,嬷嬷。”素节忙屋去。   “嬷嬷。”明微跟进去,“吵醒您了吗?”   童嬷嬷坐起来,由着素节披上外衣,摇了摇头:“还没睡着呢!小姐半夜过来,是有要事?”   明微笑了笑:“是有一些事,想问嬷嬷。”   “和夫人的死有关?”   明微默了默,点头:“算是。”   童嬷嬷吩咐:“素节,点灯。”   明微心情复杂。   她知道童嬷嬷一直没放下这件事,明三夫人的死,一天没有交待,她就惦记一天。大概,那些恶人都受了惩罚,她的心病才能好起来。   “嬷嬷,我想问一些事……”   “小姐问吧。”童嬷嬷打断她的话,“奴婢知道,小姐在做什么。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小姐只管开口,奴婢一定尽己所能。”   过了一会儿,明微轻轻笑了:“好。嬷嬷放心,我也会尽己所能。” 第87章 旧事   杨殊没进内室,而是坐在外间,听着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十年前,老爷死在乞胡,连尸首都没抢回来。夫人伤心欲绝,只得回东宁立衣冠冢。家里人待夫人很好,修了园子,又拨了人,叫夫人安心在家住着。”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夫人在流景堂,六老爷突然闯进来,把夫人给……”   童嬷嬷伸手拭泪:“这件事是二老爷处理的,他将六老爷痛打了一顿,又把相干的丫鬟仆妇赶的赶卖的卖。夫人为了小姐,不敢自尽,只得忍下来。”   “我们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二老爷过来,说要跟夫人单独说话。结果我们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二老爷和夫人一起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童嬷嬷道:“直到第二天,夫人才回来。夫人看起来很不好,奴婢守了好几天,才见她缓过来,跟奴婢说……”   她咬着牙,艰难地道:“二老爷竟将她迷晕,送给别人!”   明微虽然早有猜测,但此时听童嬷嬷一说,仍觉得心痛如万蚁噬心。   童嬷嬷流着泪道:“夫人美貌,东宁皆知。那人见了她一面,念念不忘,二老爷为了讨好那人,竟然将夫人送了过去!是我们错将豺狼当家人,就此万劫不复!”   明微沉默以对,听着童嬷嬷哭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有一就有二,他们拿准了夫人不敢死,越来越放肆。夫人渐渐死了心,索性不再多想,只为日后打算。待小姐大了,便以婚约为名,将小姐送去舅老爷家,到时候……”   “到时候她再以死明志?”明微截了她的话。   童嬷嬷掩面哭了出来。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死了丈夫,娘家又远,除了以死抗争,能怎么办?   明微不敢再想下去。   她哑声问:“二老爷要讨好的人是谁?”   童嬷嬷哽咽着摇头:“夫人从不提那些事。”   明微深吸一口气,把话题带回那件事上:“嬷嬷,你可记得,十年前园子里有没有发生过异常之事?”   童嬷嬷抹了泪,说道:“小姐是想问园中那具尸骨的事?”   明微点点头:“算算时间,那人恰巧死在十年前。”   童嬷嬷苦思:“十年前么……要说有什么事,大概就是闹鬼了。”   果然提到这件事!   “这事我问娘,她似乎不想提。”   童嬷嬷惨笑一声:“夫人怎么会想提?那个鬼是老爷啊!”   素节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年纪小,是后来才选上来的,并不知道这些事。   明微则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到底怎么回事?”   童嬷嬷叹息一声:“那时夫人身陷泥淖,苦苦煎熬。有天夜里,稀里糊涂去了湖边……”   明微听出了意思,明三夫人当时还没想开,存了自尽的心思。   “奴婢发现夫人不在,急忙出去找。后来在湖边找到了夫人,发现她在痛哭,说自己对不起老爷。奴婢听了许久,才知道夫人见到了老爷的鬼魂……再后来,夫人绝口不提此事,也不再寻死了。”   明微听得心情沉重,好半天才艰涩地问:“那天,天上是不是有弦月?”   童嬷嬷却摇头:“那天是十五,满月。奴婢记得很清楚,月色很明亮。”   ……   回到流景堂,明微许久没说话。   杨殊几次想说,又吞回去。   就连阿绾都规规矩矩的,除了给他们倒茶,一点声音也没有。   杨殊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说辞:“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的,至少我不是……”   明微“嗤”的一声笑了:“别人道貌岸然,你反过来是不是?”   没等他说话,明微摆摆手:“算了吧,这种话还是蒋大人来说比较合适。”   杨殊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本公子哪里不好了?”   “好好好,你很好。”她很敷衍地回了一句,说道,“我也没说天底下的男人都这样,你不用急着为自己辩解。”   她浪迹江湖多年,什么龌龊事没见过?世上有坏人自然也有好人。   她只是觉得,明三夫人太可怜了,别人遇到坏人也会遇到好人,偏她遇到的都是坏人。   被这一打岔,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明微回到正题上:“如我所料不错,所谓见鬼,其实是见人。”   杨殊点点头:“明三又没死,哪来的鬼?那天晚上,极有可能就是庚三被杀的时间。只是有一点,那天是满月……”   “庚三印象中的月亮,未必就是真的月亮。”明微顿了下,“我现在还有一个疑点想不通。”   “嗯?”   “明三是个文弱书生。”她道,“照你所说,庚三武力极强,那他是怎么被杀的?颈骨直接扭断,这是绝对的武力压制。”   杨殊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   皇城司第一高手,这世间能胜过他的人寥寥可数,每一个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那些人,会跑来帮明三杀人吗?开玩笑……   “不过有些事情,能够理顺了。”明微继续道,“按时间来算,我娘回了东宁,先被明六欺凌,又让明二送给某人。其后,明三才偷偷潜回东宁。这里边,有个时间差。等明三回来,事情已经不可挽回,而做下这事的却是他的兄弟。他是个死人,不能现身,必须依靠兄弟才行,两下一权衡,索性就把妻子推进更深的地狱……”   “这个选择,相当地聪明。”杨殊的语气带着嘲弄,“妻子已经被玷污,他又不能让时间重来。这么一想,不如物尽其用。”   “好一个物尽其用。”明微冷笑,“在他眼里,妻子就是一个物。”   杨殊叹息道:“妻子可以再娶,儿女可以再生。昔年汉高祖,生死交关之际,不也把儿女推下车了吗?”   明微岂不知这点?这就是世情。   可恨的世情!   “至于二老爷要讨好的人,我觉得应该是……”   “祈东郡王。”杨殊说,“目前看来,明二应该是知情人。当年明三传来身死的消息,他必然心中惶惶,想讨好祈东郡王以求庇护也未可知。”   明微低声道:“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   杨殊离开时,看了看她发间的金簪,嘱咐阿绾:“戴了这几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倘若此物真的这般重要,对方出什么招都有可能,你要万万小心。明三的底细我们还摸不清,万一他身边真有绝顶高手……”   阿绾很自信:“公子放心!管他刺杀、下毒、偷盗,只要我在这,断不会叫他们得逞——我打不过还不会喊吗?” 第88章 有贼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余芳园里春光明媚。   两个小丫头,懒洋洋地扫着杂草尘土。   先是闹鬼,再是明三夫人吊死,接着园子里起出尸骨,然后出殡时鬼上身……桩桩件件,打击得明家死气沉沉。   闹鬼时,余芳园本来就有很多人告了假,现下更是冷清。   正在洒扫,那边有人匆匆而来,差点撞个正着。   “小心着些!”这仆妇呵斥,“这可是贵人送来的,把你们俩卖了也赔不起!”   说着,宝贝地抱紧食盒,也不理会她们,急步而去。   “食盒里装的,不就是吃的吗?能有多贵重,真小气!”一个小丫头撇嘴。   另一个却若有所思。   “芳儿姐姐,怎么了?”小丫头不解。   这个叫芳儿的丫头道:“小香,你没听说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香听得糊涂:“听说什么?”   “有贵人看中了小姐……既是那位贵人送来的,即使只是些吃食,肯定也是十分贵重的山珍海味,说不定真的卖了我们也赔不起。”   “哦。”小香明白过来了,“姐姐是说,那位阿绾姑娘的主子?”   “是啊!听说阿绾姑娘在那位贵人身边,是一等一的红人。要不是真的看中了小姐,怎么会送到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啊!”小香恍然大悟,“我先前听说了,还觉得奇怪。小姐又不是没有人使唤,为什么要送个人进来。这样子看来,贵人对小姐是真上心啊!”   芳儿叹了口气,很是忧愁:“上心又怎么样?这像个娶妻的样子吗?何况夫人才去……真不知道小姐该怎么办。”   两人正说着,那边传来呵斥声:“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明家没点规矩的吗?不是近身服侍的,也敢进屋?”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悄悄走近了些。   就见刚才骂过她们的仆妇,对着阿绾低头哈腰:“是奴婢太心急了,担心杨公子送来的吃食凉了,所以……”   “你不会叫人通传?”阿绾打断她的话,很不耐烦地挥手,“走走走,以后换个人来送!”   “是……”这仆妇半句话也不敢说,低头退了出去。   离开时,还狠狠瞪了芳儿和小香一眼:“看什么看!”   小香气恼:“关我们什么事?被别人骂了,倒拿我们出气!”   “谁叫我们是小丫头呢!”芳儿倒是不生气,往屋里看了两眼,又皱眉,“这位阿绾姑娘脾气好差,不知道对小姐是不是也这样,真叫人担心。”   屋里,明微午觉刚睡醒,头发也没挽,就打着呵欠出来了。   “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阿绾看着那碗还放在食盒里的鱼羹,冷笑一声:“我一没留神,就溜进屋子东翻西找,厉害不厉害?”   明微懒洋洋:“你也挺厉害,看门看得这样紧。”   阿绾初时觉得没什么,细想想不对:“你这话是不是意有所指?”   看门,什么东西看门最厉害?   明微摆摆手:“你一个小姑娘,能不能不要想这么多,好好夸你呢,非要理解成那样。”   “是吗?”阿绾很怀疑。   自从来了明家,她就觉得自己变得特别多疑。   这人,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细想想像骂人,可她偏偏又不认。   “下次叫你家公子别乱送东西了,”明微接过多福递来的水漱口,“这边防着,那边还给人机会。”   “你别不知好歹!公子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护着你呢!”   “少来。”明微戳穿她,“他这么做,只是想逼他们动手而已。三番两次偷不着,这是要逼他们强抢啊!”   阿绾理直气壮:“早点逼他们露出真面目,咱们也省点事不是?”   明微一边净面,一边点头:“有理。”   这话到夜里就验证了。   阿绾起夜,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响动。   她披上外袍就追出去,看到一道影子飞快地远离。   她冷笑一声:“这点小伎俩,也敢到姑奶奶面前耍!”   说着,几下提纵,快速地往前飞掠。   余芳园里花草树木极多,这有点阻碍她的视线。   但这只是多费些时间而已。   阿绾在花丛中一阵穿梭,瞅准目标,手臂一扬,袖箭飞出。   “夺!”一声响动,袖箭将那东西钉在树上。   阿绾绕过花丛,借着月色看清那物,眉头便是一皱。   草绳!她追了这么久的东西,竟然是条草绳!   这是调虎离山!   阿绾拔出袖箭,转身回屋。   待她回去,一眼就瞧见大开的窗户。   阿绾瞧见,却不着急。待进了屋,看到窗户下散落着破坏了的机关配件,便是一愣。   她毫不犹豫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柄极薄的短刃,小心地往里走。   里面传来悉索的声音,是那贼人吗?   还没走就好!   她握紧短刃,看准位置,正要动手——   “别乱动。”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一个弱女子,可不比阿绾姑娘你武功高强,扎一刀可就躺倒了。”   阿绾的手僵在那里,看着明微再次打着呵欠晃出来。   “你没事?”   “当然了,你希望我有事?”   阿绾没好气:“你没事不早说!害我以为你出事了!”   明微坐下来,给自己倒茶:“你以为我这么傻,把希望都放在你身上?”   睡觉前,阿绾在屋子周围布满了机关。   所以,调虎离山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急。   如果能将计就计,抓住那个小贼更好。   谁知道一进来,就看到机关被拆了,她才真急了。   “怎么回事?我的机关怎么给拆了?贼呢?”   明微喝了口茶,揉着脑袋。睡眠不足好烦啊!   “我不知道啊!你一追出去,小白蛇就跟我说,贼真的来了。然后我叫了一声公子……”   “……”阿绾瞪着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坏公子名声!”   明微语重心长:“阿绾姑娘,讲话要凭良心!喊这么一声,坏的明明是我自己的名声,你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   “……”   阿绾气得要死,偏偏说不出话来。   明微看她这样,决定不告诉她,自己还用口技答了一句…… 第89章 求名   祈东郡王的案子,轰轰烈烈地开场,叫东宁百姓看了许多天的热闹,最终以祈东郡王认罪告终。   这场大戏,看得百姓们分外满足。   既有青天大老爷不畏强权,又有平民百姓冒死上告,还有天潢贵胄低头认输。   至此,蒋文峰巡察东宁,也算有个交待了。   玲珑阁那间密室里,吴知府哈哈大笑:“恭喜王爷,如此散场,给蒋文峰搭好了台阶,他要是够聪明,就该趁着这个机会,风风光光地离开东宁。青天大老爷的名声不易,再查下去,可没这么好看了。”   祈东郡王和伍先生也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祈东郡王想起一事:“明家的案子,还没了结吧?”   伍先生会意,禀道:“明家来报,蒋文峰派了个辅官去查。那辅官对他颇有微辞,问了明家下人的口供,打算就这么交差了。”   吴知府道:“这蒋文峰,自己要好名声,也不想想别人跟着他求什么!名声都让他得了,还被拘着不能拿好处,可不是两头落空?”   “在清官身边当差苦,自来如此。”伍先生含笑道。   吴知府大约吃过此等上峰的苦头,大发牢骚:“王爷的案子,既能得名又能交差,他便自己审理。明家的案子,年代已久全无线索,明摆着是个无头案,他便推给辅官。如此一来,案子破不了,也不影响他的名声,倒是那辅官吃力不讨好。”   说到这里,他面带冷笑:“呵呵,这位蒋青天如此行事,鸡贼得很哪!可惜百姓无知,只知道他不畏强权铁面无私。可笑,可笑啊!”   伍先生道:“这世间哪有真正超凡脱俗之人?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功,有人求志。百姓只知他蒋文峰是个青天大老爷,却不知道他内心求什么。无非青史留名,后人称颂。但我们知道,所以啊,青天大老爷也就是个壳子而已!”   “哈哈哈哈!”吴知府十分畅快,“伍先生高才,正是如此!”   伍先生又道:“蒋文峰这边折腾不出花来,那位杨公子就不足为虑了。听说他最近忙着讨好那位明七小姐,现下王爷认输,他又可以向美人邀功去了。”   吴知府感慨:“到底是位侯府公子啊!虽说有些本事,可这世间的诱惑太多了。高官厚禄,美酒佳人,他唾手可得,又不必如王爷一般战战兢兢。这差事办得成,是锦上添花,办不完,也不妨碍什么,何须费心使力?”   祈东郡王点头称是。   三人正说着,那边玲珑阁的掌柜来报:“明家二老爷来了。”   伍先生闻名,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祈东郡王倒是面上带笑,说道:“请进来吧。”   “是。”   不多时,二老爷进了这间小屋。   正要大礼参拜,便被祈东郡王扶住了:“不是外人,就别多礼了。”   二老爷受宠若惊:“多谢王爷。”   随后,又与吴知府、伍先生见礼。   这两位也是客客气气的,十分给脸面。   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客套。   伍先生笑问:“明二先生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这玲珑阁,知道的人寥寥,明二竟然在列,吴知府一直不解其意。伍先生却知,真正有资格知道的人,不是明二,而是他身后的某个人。   一个让他十分忌惮的人。   “听说王爷的案子结了,故而特来贺喜。”   伍先生端着茶杯,笑得高深:“恐怕不止如此吧?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明二先生何不畅快直言?”   二老爷便去瞧祈东郡王,见他微微点头,犹豫着开口:“有一事,须告知王爷一声。”   “哦?”   “观蒋文峰行事,到他手里的案子,必然查个水落石出。王爷的案子结了,我家园子那件案子却还未了结,恐怕他不会干休。”   吴知府不以为然:“他只派了辅官去查,已表明态度。现下王爷的案子一结,他的声望如日中天,岂会自讨苦吃?再说,他已经在收拾行当,看样子是要离开东宁,去下一个地方了。”   “这便是需要留心之处。”二老爷道,“他做出这个样子,说不准是故意麻痹我们。”   吴知府摆手:“这是桩无头案,他便是想查,又能怎么查?我不知这里头什么内情,不过,那尸骨是埋在你们明家的,怎么也牵连不到王爷头上吧?就算有什么不对,你找个人认罪罚钱,不就完了?”   意思是说,就算里头有什么龌龊,你们明家肯背锅,就连累不到祈东郡王。莫非你们不肯背?   论地位,二老爷与吴知府不在一个层面上,见吴知府轻轻松松否了自己的话,二老爷只得向祈东郡王求援:“王爷?”   祈东郡王深知,二老爷这些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他最迷茫的时候,给了他方向。而明家那个案子,确实与自己干系重大。他的话,自己不能不多想几遍。   于是,祈东郡王将目光投向伍先生。   伍先生心领神会,温言道:“明二先生的担忧,不是没有理由。多做些事,总比少做的好。”   二老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卑下只是提醒一下,该当如何,还由王爷做主。”   二老爷只做短暂停留,便离开了玲珑阁。   吴知府多留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让掌柜送了出去。   密室内只剩两人,祈东郡王才问:“先生,明家的事,你怎么看?”   伍先生道:“那位一向深谋远虑,小可有所不及。他既然这么说,定然有他的道理。”   祈东郡王含笑:“他有他的好,先生数年如一日的陪伴,本王亦铭记于心。如何行事,还需先生提点。”   这番话说得伍先生十分舒畅,便也敞开胸怀:“那位所虑,小可亦有所忧。不过,他在朝中之时,蒋文峰还只是个小编修,二人并无交集,所知消息,皆来自他人之口,怕是高估了这位蒋青天。”   “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多管?”   伍先生笑道:“管还是要管。多做一重准备,更保险些。小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将他想得多可怕。青天大老爷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弱点,观其行事,便可窥出痕迹。”   祈东郡王颔首:“先生说的有理。”   伍先生便笑:“王爷这么说,那小可便吩咐下去了。继续盯着他,直到离开东宁为止。”   “有劳先生。” 第90章 下钩   春光易逝,眼看到了四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春天发生了太多事,宝灵寺今年的浴佛节格外隆重。   明微提前一天去了明老夫人那里。   明老夫人病了许多天,刚刚才好些。   老人家一病,那就是说不好的事。   万一有个什么,京里两位老爷都得丁忧。   明家现下这情况,丁忧了再想复职,可没那么容易。   是以,二夫人这些天除了管家,几乎住在这里,亲自端茶煎药,不敢稍离。   这日,明老夫人觉得好了许多,正在窗边看花,那边丫鬟来报,七小姐来了。   明老夫人笑得有些勉强:“是小七啊,叫她进来吧!”   二夫人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短短月余,家中发生了这么多事,生生撕开了一家和睦的假象。   老夫人一把年纪,却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真相,心中打击可想而知。   而揭开这一切的关键,便是明三夫人之死。   明老夫人不免迁怒,就不怎么想看到明微。   明微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常过来。   但今日,她不得不来。   昨夜杨殊又翻墙进了余芳园,丢给她一张舆图:“我知道翠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   “翠幕峰。”他说,“就在秀丰山上。”   明微看着舆图上,他指出来的地方:“宝灵寺?”   杨殊点头:“宝灵寺就在秀丰山上,与翠幕峰相邻。”   明微沉思:“这么说,东西很有可能被明三藏到翠幕峰?”   “不错。”   “那座山峰多大?搜索容易吗?”   杨殊摊了摊手:“要搜的话,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   “那得另想办法啊!”明微喃喃道。   一年半载,他们可拖不起。   戏做到这里,蒋文峰是走是留,近期就得有个说法,不然,这阵子造的势就没了。   “后日是浴佛节。”杨殊道,“听说宝灵寺今年的浴佛节特别隆重。”   明微瞧着他:“你的意思是,借着浴佛节,引蛇出洞?”   杨殊含笑,看着她发间的金簪:“这鱼饵都让人看了好多天了,该下钩了吧?”   明微想了想,笑了:“那咱们就到宝灵寺幽会一回?”   杨殊哈哈一笑:“美人相邀,岂敢不从?”   ……   “你想去宝灵寺?”明老夫人皱眉。   “是。”明微低眉顺眼,“母亲到现在都没下葬,我想趁着浴佛节沾沾佛香,说不准母亲的怨气就散了……”   明老夫人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好,最近家里……散一散郁气也好。”   老夫人回头喊了声:“黄莺,叫人去宝灵寺说一声,明日给我们留个院子。”   二夫人愣了下,忙问:“母亲,您也要去?”   “要去就一起去吧。”明老夫人道,“去佛前祈个福,希望家里顺一些。”   “可您的身子……”   “已经好了。成天闷在屋里,难受得紧。”   二夫人想想也是。老夫人这本来就是心病,去宝灵寺施舍些钱财,求个心理安慰,说不准好得快些。   “那媳妇这就吩咐下去。”   “嗯。”明老夫人又道,“叫老四媳妇一起去,她也病了好多天了,再病下去不像话。”   “是。”   二夫人离开前,看了明微一眼,心中又叹了一声。   那位杨公子,最近总送东西来。这样内外相隔,总见不着面,怕是忍不得了。   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   ……   二老爷刚从外面回来,得知这个消息,愣了一下。   他连屋都没回,就先去了马婆子那间小院。   “那丫头要出门。”二老爷说。   听到这个消息,桌案后的人长长吐了口气:“她终于要出门了,这么多天,吊够胃口了。”   “这是要引我们上钩?”   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她要去哪里?”   二老爷道:“说是明日浴佛节,去宝灵寺。”   他蹙了蹙眉头。   二老爷又道:“先前出门,我刚得到一个消息。”   “什么?”   “那位杨公子知道有浴佛节,也想去宝灵寺逛一逛,还邀了蒋文峰。郡王听说此事,干脆邀了各家一起去。”   看他脸色不好,二老爷存了几分小心:“怎么,这里头有问题?”   过了会儿,他才回答:“他们自然是约好的,只是这地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二老爷马上想到:“你先前说的东西,在宝灵寺?”   见他缓缓点头,二老爷大惊:“难道金簪的秘密,已经叫他们知道了?不能吧,你不是说,这东西一般人发现不了吗?”   “不知道。”他声音沉沉,“那天晚上没偷到手,他们肯定猜到,手里有要命的东西。现下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发现了金簪的秘密,说不准还从那个密探身上找到了别的线索,所以才要去宝灵寺。其二,他们没有发现,只是觉得不对,此番相约,只是为了引我们上钩,让我们自己说出来,那要命的东西是什么。”   二老爷不相信:“那密探都只剩一把骨头了,怎么留下线索?我亲眼瞧见的,连片纸都没留下。就算招魂,你不说他已经成凶煞了,根本没法招魂吗?”   对方眉头紧皱:“那可是皇城司的密探,谁知道是不是留了一手。”   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不觉得,自从那丫头醒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控了吗?纪氏死后,我原本担心会被招魂,结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的魂魄。这阵子又是闹鬼又是上身的,她的玄术可能比我想象的厉害。”   “那我们怎么办?你连皇城司的密探都杀了,难道不能杀了她吗?反正你也说了,她不是小七。”   他苦笑:“你当我杀那个密探容易?那是诸多条件凑到一起,才能将他一举击杀的。而且,杀了她也解决不了后患,关键是蒋文峰和那位杨公子。”   被他这一说,二老爷也苦恼了:“那我们到底跟不跟?”   他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睁开双眼,精光四射:“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告诉郡王一声,好做安排。倘若真是最不妙的结果……杀一个不行,那就杀所有!” 第91章 山道   四月初八,浴佛节。   宝灵寺前,车马如龙。   因着祈东郡王相邀,又有吴知府凑趣,东宁的勋贵官员,来了个齐全。   前往宝灵寺的山道上,迤逦出长长的车队。   明微坐在马车上,拿着一本书慢慢地读。   阿绾掀开窗帘看了看,见车队没有半点前进的迹象,咕哝:“一个浴佛节而已,怎么这么多人?”   “高门女眷,一年到头出门的机会寥寥,当然是能出来都出来了。”   明微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蜜饯。   阿绾看她这悠闲的样子生气,正好冰心从后头过来,说童嬷嬷不大舒服,干脆下车去看看。   童嬷嬷一直病着,明微本来不想让她来,但她自己坚持要来,说是给夫人祈福。   考虑到她的病因是心情郁结,问过阿绾,明微同意了。   多福跟去看了两眼,回来道:“小姐放心,嬷嬷只是有些晕车,阿绾姑娘在给嬷嬷按摩。”   明微笑了起来:“这个阿绾,心地倒是不坏,就是嘴上不饶人。”   多福本身是温顺的性子,自然不会与阿绾争长短。但听明微这么说,又忍不住:“奴婢也知道,只是她对小姐的态度,实在叫人不喜。”   明微吃完蜜饯,慢慢喝着水:“她啊,应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生来娇贵,却零落为泥,性子有些激愤,这也能理解。”   多福听得糊涂:“小姐是说,她不是丫鬟出身?”   “管她什么出身,与我们何干?她这坏脾气,我才懒得理会呢,又不给钱,谁要帮她扭正。”   多福虽然不大懂,但这远近亲疏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她仍然是小姐身边第一信任的人,那位阿绾姑娘,不用管她。   “小姐喝茶。”她殷勤地递来茶水。   明微点了点她的脑袋,笑眯眯地接了。   “口诀别忘了背,这段她给再多钱也不教。”   “知道了!”多福答得响亮。   外头有马蹄声响起,紧接着,她们听到了对话。   “阿玄,这里怎么挤着这么多车?”   “回公子,听说今日香客太多,宝灵寺接待不过来。”   “这样啊!那我们也缓缓。”   明微撩起窗帘,正好瞧见一位少年公子骑马立在一旁。   照夜玉狮子,白衣鎏金鞍,翩翩直如云中客下凡。   仿佛只是无意一停,顺手搭在她乘坐的马车顶上,目光却垂下来,与她对个正着。   她“嗤”一声笑了。   这辈子连同上辈子,她都没见过这么能装的人!   亏得他生得好,怎么玩都撑得住。   “这不是明姑娘吗?好巧!”   明微笑吟吟:“原来是杨公子。确实很巧,这里马车这么多,公子偏偏就停在这。”   那边阿玄催马上前,面无表情地擎起伞,挡去初起的日光。   “……”这穷讲究的作派,看得明微叹服。   他一个男人,还怕晒黑不成?   “如此不期而遇,大约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吧!”杨殊微笑垂视,双目含情。   “那公子的因缘可就多了,今日来宝灵寺的人这么多,与公子不期而遇的,没一千也有八百吧?”   说罢,明微压低声音:“可以了啊!再这样,我不保证忍得住不打你!”   杨殊挑了挑眉:“那也要你打得过才行。”   说完,不给她机会,便扬声道:“路途不便,明姑娘,稍后再会。”   阿绾听得声音便赶回来,可惜只来得及看马屁股,爬上车还在叹气:“公子也不等等我。”   明微笑道:“日后你想看就看,何必急在这一时。”   她的意思是,等此事了了,阿绾仍然回去杨殊身边,当然想看就看。   别人以为说话的是她的丫头,听在耳中,便是另一层意思。   郡王府的车队,就在杨殊身后。   别家车马都避在一旁,容他们先过。   郡王妃的马车,恰恰在此时驶过,将这番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陪在郡王妃身边的安乡县主恼道:“这明七好不知羞!一个闺阁小姐,说这种话。我瞧阿湘还不错,怎么她姐姐就这样!”   金林县主掩唇一笑:“就算是姐妹,也是各有各的性情,阿湘好不好,与明七好不好又没有关系,她们姐妹本就不亲近。”   安乡县主想了想:“也对。这明七原本是个傻子,就算好了,也当不得正常人。”但还是觉得生气,“表哥怎么会看上她?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   金林县主叹道:“脸好看,就很不容易了。世间男儿,不都图个如花美眷?”   说到这里,被郡王妃戳了下脑门:“小姑娘家家,说的什么话?明七不像话,你们也没像到哪里去!”   旁人没听到这句话,可瞧见他们对谈的人何其多?   有黎家小姐的例子在前,这些日子没人敢招惹这位杨公子。瞧着他这么风度翩翩地打马而过,不免徒生幽思。   倘若这朵高岭之花谁也摘不着,也就算了,偏偏有个人得他另眼相看,这幽思便生了怨。   那明七小姐有什么?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母亲又是遭了轻薄吊死的,家里一团糟,怎么就得了他的青眼?   一时之间,山道上遗落恼恨若干,羡慕若干,哀怨若干。   生怨的人多了,这话传得就快了。   另一辆马车里,伍先生笑道:“看来杨公子真是来会美人的,特意将蒋大人拉来撑个门面。”   祈东郡王笑道:“少年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是叫人羡慕啊!”   顿了顿,又道:“不过,咱们还是多注意些好,他特意叫人来说了一次,这事确实有疑点,万一真有什么事……”   “是。”伍先生恭声道,“王爷放心,小可省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身边幕僚如此机敏,祈东郡王欣慰:“有先生在身旁,本王真是三生有幸。”   伍先生含笑:“小可得遇良主,才是三生有幸。”   祈东郡王哈哈一笑:“来来来,进山还要些时间,先生且与本王手谈一局?”   “荣幸之至。”   两人便在棋盘上摆下阵仗,厮杀起来。   所谈之语,已经转到了风花雪月上面。 第92章 幽会   一直等到辰时末刻,各家才被知客僧迎进寺中。   然后迎佛、斋会、放生……   这样的场合,必然要交际的。   刚刚安顿下来,二夫人便让秋雨过来叫明微。   明微嘱咐素节冰心,好好照顾童嬷嬷,自己带了多福和阿绾去正堂。   今日明家人来得齐,除了六老爷夫妇,能来的都来了。   明微到时,正好看到四老爷带着明晟走出来。   她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四老爷。   “小七!”明晟看她不出声,小声唤了句。   明微回神,低身行礼:“四叔。”   四老爷“嗯”了声,神情淡淡:“你是闺中小姐,又在守孝,大庭广众,莫要与外男来往,叫别人看了不像话。”   明微恭声应是,规矩极了。   四老爷再次扫了她一眼,带着明晟走了。   明微目送他远去,好一会儿,问道:“多福,先前教你观气,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多福有点懵:“奴婢、奴婢还没感觉出来……”   阿绾听到了,忙问:“你教她观气了?怎么不教我呢?要多少钱?”   明微笑了笑,不接她的话:“我们进去吧!”   正堂里,老夫人坐在上首,二夫人和四夫人在列,明皓、明湘、明昆都在。   明湘蔫蔫的,明皓也没什么精神。   这阵子家里发生太多事,孩子们不可避免受了影响。   见明微到了,老夫人发话:“好了就走吧,已经耽搁了这么久,马上要开始了。”   众人应是,随着老夫人去了大殿。   明微老老实实跟在二夫人身边,二夫人叫她见礼就见礼,叫她喊人就喊人,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多说。   即便如此,落在她身上的各种目光,还有各种窃窃私语,仍然叫人芒刺在背。   一路淡定地观完礼,又施舍了香油钱,明微向二夫人告罪:“侄女想去飞仙石拜一拜。”   飞仙石是秀丰山一处有名的景观,传说仙人下凡降妖,最后化石镇压妖邪。宝灵寺在那里设了神龛,时常有人前去祭拜。   只是,山路陡峭,相对偏僻。   二夫人皱眉:“那里太偏了,你有心为母亲祈福,留在寺中也是一样的。”   山道上发生的事,二夫人哪会不知道?她的马车,就在明微前面。杨殊停下来与她说话的一幕,别人都知道了,更不用说自家人。   明微道:“侄女发了愿,要拜尽神佛,不好漏了那一处。”   二夫人看着她很失望:“你就不能听二伯母一声劝吗?”   明微歉然:“伯母爱护,侄女感念在心,只是此行非去不可。”   这些日子,二夫人不知道为她与二老爷吵了多少次,见她如此,只觉得一腔心意喂了狗,不免生恼。   “你非要去,那就去吧!”二夫人心灰,“日后别后悔就是。”   明微低身向她行了一礼:“谢伯母关爱。”   然后转身,坚决地走了。   二夫人又失望又气恼,对胡嬷嬷道:“她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跟着那杨公子有什么好?我不想叫她做妾,她倒上赶着去!”   胡嬷嬷安慰:“少年爱色,七小姐年纪还小。”   二夫人还是生气:“便是如此,她母亲还在灵堂躺着呢!刚刚丧母,都还没下葬,她就赶着会男人去了!嬷嬷,你说说,我苦心为她,就这么不值吗?”   这边二夫人气得直掉泪,那边明微施施然去了飞仙石。   去飞仙石只有一条道,仅容一人通过,沿着山壁盘绕而上。还好她近日身体锻炼得还可以,到了峰顶,只是微微喘气。   来这里的人果然少,明微目不斜视,与多福在神龛前燃香,做得一丝不苟,好像真的来祭拜似的。   等她们拜完,这边已经没有别人了。   “传说这飞仙石下面,镇着一只大妖。命师大人,你看这传说是真是假?”   窄道上传来声音,接着,杨殊带着阿玄上来了。   阿玄还带着那把粗壮的大伞。   明微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山路这么难爬,还要给他擎伞,这个护卫做得真不容易!   她认真瞧了两眼:“这石头压着,看不出来。不如,杨公子把它搬开瞧瞧?”   飞仙石是块数人高的巨石,少说也有几千斤,这话当然是玩笑话。   杨殊却道:“这也不难,叫来三五个人,装上火药,一点引信……”   两人胡扯了一通,确定没人上来了,杨殊指着对面:“那就是翠幕峰。”   “你找人探过了吗?”   杨殊点点头:“要说翠幕峰哪里能藏东西,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峰底那条峡谷。但那条峡谷也很长,想找出来不容易。”   “峡谷有几个入口?”   “一进一出,两个而已。”   “那容易,叫人堵住两端,我们进去。他们又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肯定忍不住。”   “要是猜错了……”   “那就算我们倒霉!”   杨殊不怎么想冒险:“错过这次机会,想把他们揪出来可不容易。”   明微笑道:“不会的,他们肯定忍不住。”   “这么肯定?”   明微轻声道:“我刚才见到明四了。”   “所以?”   “那个其实不是明四。”   “……”杨殊顿了一下,说道,“我得去看看。”   “你认得出来吗?”   他笑,非常自信:“我的眼睛,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明微也很自信:“你信我。认脸我认不出,认气绝对不会错。”   杨殊想了想:“好吧,就算你说的对,这只是说明,他有所意动。”   “他意动了,就是我们的机会。一句话,你敢不敢赌?”   杨殊思索片刻,咬咬牙:“好!那就赌一把。”   明微笑了,指着另一边:“这里下去不过数丈,便是另一条路,正好避人耳目。”   目光扫过阿玄等人,又问道:“你在下面也安排了人手吧?做戏做全套,出来幽会要有幽会的样子,不如把他们留在这。”   杨殊道:“阿玄留在这没问题,我足以自保。可是你……”   明微瞟向他:“你保不住我?”   这话他怎么会承认?   “你都不怕,我自然是舍命护美人了!”   明微似笑非笑:“杨公子,说到做到啊!” 第93章 爬绳   明湘跟着母亲舍完香油钱,郡王府的仆妇来请了。   她与祈东郡王两位县主的关系不错,若是碰到一处,定会一起玩耍的。   四夫人也知道,故而痛快放人,只叮嘱她:“与县主一起,不要胡闹。”   明湘答应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胡闹的心情。   这件子发生太多事了,爹娘的关系好像也变得很差,爹一直睡在书房,两个人都不见面,就算一定得见面,也是互不搭理。   她找四哥说了自己的忧虑,结果四哥只说,这是爹娘自己的事,身为小辈不要插手。   跟着郡王府的人去了禅院,她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先进去了。   咦,那不是爹吗?   明湘想去打个招呼,但是安乡县主先出来了:“阿湘!”   安乡县主小跑过来,拉起她的手:“好久没见你了,前阵子桃花宴,你也不来。要不是这次浴佛节,你是不是都不见我了?”   见到小伙伴,明湘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些,笑道:“怎么会?最近家里发生太多事了,我不好出门……”   安乡县主同情地看着她:“唉,也是……”   明湘往后看了两眼:“咦,金林姐姐呢?”   安乡县主嘟起嘴:“娘说姐姐大了,不能跟我们胡闹。我们哪里胡闹了?”   金林县主比她大了两岁,已经十四了。   明湘表示理解:“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去哪玩?”   “先去放生池吧?”安乡县主想了想。   “好。”   两个女孩儿手牵手往放生池去,后面一群仆妇紧紧跟随。   今天宝灵寺人这样多,千万不能出事。   安乡县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其实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她啊,喜欢表哥呢!”   明湘愣了下:“你说的是杨公子?”   “嗯。”安乡县主压低声音,免得被人听到,“姐姐晚上睡不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的。”   明湘心想,若是县主,与杨公子倒是相配的,可是……   “可是表哥不喜欢姐姐呀!”安乡县主忿忿不平,“他倒是跟你那个姐姐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   明湘听得这四个字,有点不痛快。   但她知道,对方是县主,说话向来无所顾忌,不会想到,自己这话让小伙伴难堪了。   忍下这点不痛快,她说:“杨公子就见过七姐一次,那次我也在场的。他们没什么的。”   “没什么表哥天天送东西?”安乡县主不信,“怕是你蒙在鼓里吧?”   “不是的!”明湘为自家姐妹辩解,“杨公子要送东西,是他的事,跟我七姐什么相干呢?他们那次见面什么情况,我说过的呀!”   “他们是不是私下相会,你又不知道。反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安乡县主说完,看到明湘脸色不好,别扭了一下,道,“好啦,我不说她了。她是你姐姐,就当看你的面子。”   明湘这才笑了:“谢谢县主。”   安乡县主拍了她一下:“这会儿倒是叫起县主来了,跟我客套什么?”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去了放生池。   走到半路,明湘眼角扫到一个身影,突然愣了下。   安乡县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啊,那不是你七姐吗?她去哪?”   明湘摇头。   “奇怪,那里山路那么陡,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正嘀咕着,安乡县主一怔,扯了下明湘的袖子:“你看,那是不是我表哥?”   明湘瞧了一眼,确实是那位杨公子。   他这一身,实在是光彩照人,扔到人堆里,也能轻易认出来。   “我表哥跟你七姐去了一条道!”安乡县主愤怒起来,“他们要干什么?又私会吗?还要不要脸了!”   明湘有点懵。   她其实不相信七姐会做出那样的事,是不是杨公子看到七姐去了那里,故意跟上去的?   “走!我们去看看!”安乡县主说。   明湘不安地看了眼后面跟的仆妇:“我们人这么多,跟上去不好吧?”   “那就甩掉她们!”   她们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事了。今天明湘本来不想多事,可安乡县主坚持,她也只能听从。   何况,她也很好奇,七姐到底是不是和杨公子约好的。   宝灵寺人很多,两人利用人群,轻轻松松甩掉了仆妇,走上那条山路。   “呼!这条路好陡啊!他们就算要私会,能不能选个好走一点的地方?”安乡县主一边走一边抱怨。   明湘看了看:“这里上去只有一条路,我们就这样,不是会被他们撞个正着?”   安乡县主愣了下:“对哦!我可不想让表哥发现我跟着他。”   两人琢磨来琢磨去,回到半途,转到另一条路上。   “来来来,我们到那边去,可以看到他们!”   两个小姑娘偷偷摸摸,借着山石的遮掩,盯着飞仙石那几个人。   “你看,他们在说话!肯定是真的约好的。”安乡县主小声咬耳朵。   “也许只是碰到了,打个招呼而已。”明湘还是不愿意相信,七姐和杨公子有关系。   “我才不信呢!”安乡县主冷笑,“哪有这么巧的事。”   两人盯了一会儿,却见他们转了个方向,转到飞仙石另一边去了,完全看不到了。   安乡县主急了:“怎么半天不出来?不行,我要去看看。”   “哎!”   明湘没办法,只得跟着去。   两人东绕西绕,走到飞仙石所在独峰的下面,忽然看到峰上垂下一条绳子来。   明湘连忙扯着安乡县主,躲到山石后面。   其实,她们根本用不着躲。   在山里,多数时候看着近,实际距离很远。   她们瞧见那条绳子,也是因为视角刚刚好。   不多时,有人拉着绳子滑下来了。   安乡县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表哥!”   她这个公子如玉风度翩翩的表哥,居然会爬绳子!   接下来,明湘也叫出来了:“七、七姐!”   她知道七姐有在练功,可是大家闺秀爬绳子?!   接着,三观快要被颠覆的两个小姑娘,就看着杨殊伸手接了明微一下,结果却被她荡了荡绳索避开。两人落地,绳子被抽了上去,一前一后往另一边走了。   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杨殊回头看了看,喃喃自语:“总觉得被人看到了……” 第94章 现身   明微道:“被人看到才对吧?不然鱼儿不咬钩,我们下饵给谁吃?”   杨殊歪头想了想:“有道理!”   “公子!”阿玄在上面喊了一声,然后把伞抛下来了。   明微拧眉看着那把伞:“我怎么觉得,这伞有玄机?”   杨殊笑得高深莫测,却不回答。   ……   宝灵寺内,正在演佛戏。   众多寺僧穿上戏服,在高大的戏台上,用不太纯熟的技艺,演出一个个佛门小故事。   祈东郡王,以及诸多东宁官员,此时坐在殿中,笑吟吟地看戏。   这是难得的郡王与官员身处同一个场合的情景,毕竟祈东郡王是个规矩人,私底下很少和官员来往。也只有这种与民同乐的场合,才会碰上面。   蒋文峰亦在座中,面带微笑。   寺中不好饮酒,东宁官员便一个个来敬茶。   蒋文峰来者不拒。   他已经说过,走的时候不必设宴,所以今天宝灵寺一行,相当于送别。   巡按御史的车马已经在整理行装,相信几天内就会启程。   这让东宁官员们很开心。   送走了这尊佛,可算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因为蒋文峰,他们挨了不少骂。   什么无能啊,尸位素餐啊,畏惧强权啊。   呸!好个蒋青天,拿他们的名声当垫脚石。   不过无所谓,当官没几个人只为了那点名声。能把他好好送走,当个把月的乌龟有什么关系?   他蒋文峰一走,自己照样风生水起。   台上在演割肉喂鹰的故事,宝灵寺的住持寂如是个能言善辩的,很轻易带起话题,与蒋文峰就此展开讨论。吴知府等官员,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气氛相当和谐。   这时,一个王府仆妇走过来,向祈东郡王行礼:“王妃请王爷过去说话。”   祈东郡王露出几分无奈,对蒋文峰等人拱了拱手,说道:“家有悍妻,见笑了。”   众官员纷纷露出了然的笑,送祈东郡王离开。   祈东郡王出了大殿,进入一间禅院。   等候在禅院中的,却不是郡王妃,而是明四老爷。   或者说——明三。   下仆送上茶水,祈东郡王刚才喝茶喝得有点反胃,忍不住皱眉,挥手令他们退下。   “你难得出来一趟。”他说。   明三笑道:“臣是已经死了的人,不好出门。为了王爷的大事,只能小心些。”   祈东郡王含笑:“此功此情,本王定会牢记。先生虽然人不在身边,可这拳拳之心,始终与本王同在。”   明三冒险出来,自然不是为了听祈东郡王的好话。他直接进入正题:“此行果然有诈,他们二人看似私会,实则金蝉脱壳。飞仙石那边只留了下侍卫丫鬟,本尊已经不见了踪影。”   祈东郡王皱了皱眉。   “他们从踏入东宁开始,就真真假假。”明三沉声道,“表面上看似不和,偏偏又让我们瞧出痕迹,叫我们摸不透虚实。蒋文峰在明面上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真正握着刀子的人是杨公子!看起来,似乎是蒋文峰在捞名声,实际上杨公子正准备着必杀一击。王爷,现在情势很危急,如果东西被他们找到,就有理由对您动手了。”   祈东郡王沉吟:“那东西,明面上与本王没有关系,就算真找到了,也怪不到本王头上吧?”   明三摇头:“只要那东西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就有理由对您下手了。何况,失去了它,王爷的大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祈东郡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问他:“你确定,他们真的找到了线索?”   “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们不知内情,故意在钓鱼。其二,他们确实找到了线索,等着我们自投罗网。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是在引我们上钩。”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顺他们的意?让他们空跑一趟不就好了?”   明三喟叹:“因为我们冒不起这个险,王爷!”   他说:“这本来就不是公平的较量,他们便是输了,也不过再等几年。但是王爷,您输不起。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被他们找到东西,对您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祈东郡王一下子握紧了手中折扇。   他的父亲秦王死在十九年前。那时他还是秦王世子,少年得意。   谁知道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   在牢里苦熬几个月,他终于被放了出来,天已经变了。   他的伯父太子、父亲秦王、叔叔晋王,全都死了,最小的叔叔赵王成了新的储君。   后来,他重新封了郡王。   人人都说,新帝仁厚,善待兄长后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堂弟柳阳郡王谋反被诛的消息传来,他几个月没睡好觉。   太害怕了。   他不想再经历了。   “那要怎么办?”祈东郡王想起事由,忍不住又抱怨,“你知道那东西重要,怎么不藏好?”   “是我的错。”明三低下头,“当年,已经有密探盯上了臣,故而臣将那件东西给了纪氏,借她之手带回东宁。这些年来,她深居简出,臣以为放在她那里最安全,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差错……”   祈东郡王忍下心里的不快,出言安抚:“倒也怪不得你。你已经提早去拿东西了,甚至为此……谁能想到,一个痴儿会突然变好,甚至还与他们勾结上?”   “所以,臣必须弥补这个差错!”明三抬起头,决然道,“王爷,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马上动手,还来得及阻止。”   祈东郡王皱起眉头:“本王信你,只是,要怎么动手?我们要是动了,岂不是也给了他们理由?”   明三抬起仍然俊秀风流的脸庞,诚挚地道:“事情做了,就不能留手。他们假装去幽会,那我们就将错就错,让他们回不来……”   祈东郡王一惊:“你要杀人?”   明三道:“以防万一,只能如此。”   祈东郡王拿扇子敲着手心:“可是蒋文峰在这里,恐怕被他看出破绽……”   明三叹了口气,指着外面:“飞仙石的传说,您听过吗?”   祈东郡王点点头:“怎么?”   “臣曾经翻过县志,所谓仙人下凡,只是以讹传讹,但镇妖之说,却有其因……” 第95章 剖白   明府。   主子都出门去了,整个府邸特别安静。   看守灵堂的老苍头打了个呵欠,瞌睡起来。   忽然,眼角好像瞥到一道影子,老苍头急忙抬起头来。   “四、四老爷?”老苍头揉了揉眼睛。   四老爷点点头,面无表情。   老苍头暗暗奇怪,今天不是主子们都出去了吗?怎么四老爷回来得这么早?   看到四老爷举步踏进灵堂,老苍头忙跟了进去:“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小的一直守着,绝对不叫人打扰三夫人。”   四老爷掀起厚厚的垂幔,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呛鼻的香料味道。   为了保存明三夫人的尸首,整个后堂几乎做成了冰窖,还放了许多防腐之物。   老苍头打了个冷战:“四老爷!”   他被搞糊涂了。   自从出了闹鬼的事,灵堂根本没人敢踏足。只有七小姐时不时过来看看,别人都绕道走。四老爷突然来干什么?   四老爷站在棺木前,慢慢道:“昨夜梦见三哥,说是还不曾与三嫂相会。我只来瞧瞧,叫三哥看看三嫂,过会儿便走,你不必陪着。”   老苍头松了口气:“小的就在外面守着,四老爷您有事就吩咐。”   说着,忙不迭出去了。   闹鬼啊!谁知道这屋子里有什么。   老苍头离开,后堂只剩一人。   四老爷伸出手,用力推开棺盖。   棺木中,露出明三夫人灰白的面容。   尽管冰块和防腐香料,保存住了尸身,但死亡多日,明三夫人的容颜早就失去了生前的娇艳,变得狰狞起来。   四老爷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惧怕。   他怔怔地扶着棺木看了许久,目中泪光点点,片刻已是泪流满面。   初时无声流泪,而后低低抽泣,最后失声痛哭。   哭声隐约传到外面,听得老苍头一抖,人坐在日光下却觉寒意森森。   四老爷说代三老爷来看,且又哭得这般伤心,莫非是……附体?   重重帷幕将后堂隔绝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方方厚重的冰块带来彻骨的凉意,营造出死亡的凉意。   低低的声音,在这方小世界里,幽幽响起。   “阿瑜,十八年了,我从不敢这样唤你。每每梦回,总想起初见你的那次,你簪在耳边的那朵海棠。”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宝灵寺。你扭伤了腿,我将你背到寺中救援。你也许不知道,那短短的一路,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原想着,等过了乡试,便向伯祖母说明,上门求亲。可谁想到,才几天功夫,就听说三哥要娶你的消息。”   四老爷仰起头,似乎这样,眼泪就可以流得少一些。   “我不敢与三哥争。他是兄,我是弟;他聪明能干,我庸碌无为;他谦逊知礼,我鲁莽急躁……你是淑女,当配他这样的君子,与我却是明珠暗投。”   “可我心如刀割啊!有好几回,我都要忍不住了,想去告诉你,那天救你的人是我。是我明菖,不是他明莘!”   四老爷咬紧牙关,面颊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最终却只是徒然长叹。   “那天,我不知不觉到了你家门前,就坐在对门的茶馆里。我看到你与你大嫂一起出门,听到你们说起三哥,你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你所倾心的人,是明家三公子,东宁最好的少年郎。他品性温良,才华横溢,未及弱冠,就已经中了举人,只等来年会试高中……倘若这时让你知道,最初遇见的是我,那个完全不能跟兄长比的明家四公子,该如何失望?”   “我放弃了。三哥与你定亲的同时,伯祖母也给我定了亲。就当自己做了一场梦吧!从来就没遇见过你。”   “你与三哥成了亲,去了京城,来年你果然成了进士夫人。而我也娶了妻,成了别人的夫与父。”   “安氏很好,我下决心忘了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原本以为自己做到了,整整八年,我都没怎么想过你。原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谁知道就传来了三哥身死的消息……”   四老爷低下头,已经干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你带着小七回来,我下决心好好照顾你。我原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知道了老六的事……”   他再一次泣不成声,紧紧地揪住胸口的衣襟。   “阿瑜!我对不起你!他们那样对你,我竟没有勇气反抗。家族荣光,这四个字压得我喘不过气。让我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混蛋!”   “我不敢啊!三哥从来都是那样聪明果断,我斗不过他!我就是这么无能,当初不敢争,后来护不住……”   四老爷回想起那天。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到二老爷那里,质问这件事。   二老爷将他带进那间屋子,看到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他先是吃惊,再是愤怒,比原来更愤怒。   既然三哥还活着,为什么还让别人这样糟蹋自己的妻子?   他那个从小视如天神的三哥,淡淡地说:“纪氏已经失贞,难道为了她坏了兄弟情谊?兄弟是手足,妇人不过是衣物,坏了丢弃便是,哪里有兄弟重要?”   四老爷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以为,他们夫妇举案齐眉,情深义重,结果三哥却说,丢了便是?   他自然不肯,可三哥只是冷笑看着他:“老四,你我长得一模一样,如今我是个死人,不便露面,可你却是个活人。本来我想‘活’下去,可以拿了你的身份。只因你我同胞而生,不忍做这样的事。你可不要逼我!”   四老爷一颗心凉透。   他相信三哥做得出。   连造反这样的事都做得出,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懦弱,我胆小!”四老爷哑着声音,捶着自己的胸口,“十年了,如同活在地狱里一般。可这样忍耐,结果又怎样?你死了!你活生生被他逼死了!”   他紧紧握着棺木,满是泪的眼睛里,终于透出坚定的光:“他害死了你,又要去害你的女儿了。我懦弱了十年,总要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第96章 除根   明微站在翠幕峰下,仰头看着头上的一线天。   这种地形,十分险要,如果是战场争胜,敌方别的都不用做,只要在峡谷顶上往下推石头,就能把人全给砸死。   杨殊安排的人,已经守住了峡谷两侧,剩余的正在谷中搜索。   ——尽管他们都知道,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藏物之处,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真能找到一点线索呢?   “怎么,有问题?”杨殊走过来问。   明微道:“我在思索一件事。”   “什么?”   “明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从性格去推断明三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说过,明三一人,占尽明家两代以来所有灵秀。”   “不错。”   “他十分聪明,二十岁高中,却无少年之骄气。直到柳阳郡王事败,都无人知道他做出这等大逆之事。若不是皇城司密探查出来,也许百年之后,史书上还会记着他在乞胡遇难的忠烈事迹。”   “所以呢?”   明微道:“事实上,如果不是我恰巧会观气,又让庚三开了口,我们都不知道他还活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够狠。在柳阳郡王出事时,利索地金蝉脱壳。被庚三查到之后,干脆地杀掉他。”   杨殊若有所思:“其实,有一点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庚三这样的金牌密探,死在任务中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一点线索都没留下。安排别人报死讯,这只是皇城司密探最基本的做法,并不是他真觉得自己会死。”   “这是不是可以说,他死得毫无预兆?”   杨殊道:“定然是他没意识到自己会死,或许他觉得,这只是一项简单的任务,还不到需要留下线索的地步。”   两人目光相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虑。   “我用金簪引得他派人来偷,这等于把事情摆到了明面上。”明微说。   杨殊点点头。   “所以我们故意引他出来,他必然心知肚明。”   “但他不得不来。”杨殊说,“我们有恃无恐,他却战战兢兢。”   “问题就在这。”明微叹道,“按明三先前的做法,我们这样把威胁摆在明面上,他会做什么选择?”   杨殊怔了怔,喃喃道:“斩草除根……”   他也忍不住去看头顶了。   “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有点迟。   杨殊道:“我已将令符给了雷鸿。如果不对劲,他会带兵进秀丰山。”   “时间呢?”   杨殊沉默。   明微点点头:“也怪不得你,毕竟年轻,历练不够。”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杨殊很不满:“别装得跟老太太似的,当我不知道么?你的真实年龄没多大。”   明微笑了:“这你怎么看得出?”   “你以为我们皇城司是干什么的?从你的行路姿态、习惯动作,就能推断出一个人的性别、年龄等基本情报!”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震动。   杨殊眼疾手快,一把扯了明微,就扑到岩石的夹缝里。   “公子小心!”侍卫的示警声这才传来。   隆隆之声已经将峡谷淹没。   “他可真着急!”杨殊难以置信。   两人紧紧地缩在夹缝里,免得被下落的巨石砸到。   ……   宝灵寺人声鼎沸,翠幕峰的轰鸣声,传到这里,并不比礼炮响多少。   有人觉得奇怪,找寺僧问询,但更多的人没有理会。   可是,有两个小姑娘吓傻了。   明湘和安乡县主,出于好奇心,看着他们进了翠幕峰下的峡谷。   谁知道就瞧见了这一幕。   翠幕峰顶忽然摇动,巨石开裂,纷纷滚落。   愣了好一会儿,安乡县主忽然尖叫一声:“表哥!”   便疯狂地往峡谷那边跑去。   明湘一把揪住她:“安乡,不要去!”   安乡县主慌得语无伦次:“表哥在里面,怎么办?会不会被砸到?我们快去救人啊!”   “安乡!”明湘大叫一声,“你过去搬得动石头吗?”   安乡县主愣了下:“那我们怎么办?”   “回去叫人啊!”明湘说,“快,你回去告诉郡王,叫他派人来救。”   “好。”安乡县主跑了两步,却见明湘没动,回头问,“你不走?”   明湘惨白着脸色:“我先一步去找人,可以节省时间。”   安乡县主没多想:“好,那我们分头。”   看着县主跑远,明湘转身拼命跑。   她现在,整个脑子都是乱的。   刚开始只是好奇,七姐和那杨公子想干什么。看他们进了峡谷,心里还奇怪,幽会为什么跑这么远?   等落石砸下来,明湘整个脑袋都懵了,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啊!   她跑到峡谷前,看到将峡谷堵得严严实实的落石,心里就是一凉。   这么多石头,人在里面不得砸成肉泥?   “七姐!”她不禁哭出声来。   ……   此时的明微,被无数的落石,困在了石壁之间。   杨殊就在她身侧。   得到侍卫的反馈,并没有人死亡后,他的心情放松下来。   “明三比我想象的心狠得多,我还以为,他要么先一步来拿东西,要么想办法把我们引到别处去。没想到,他直接釜底抽薪,想把我们坑死在这里。这胆子也太大了。”   杨殊仰头看了看天,又说:“我们昨天就把消息放出来了,提前一步布下陷阱,倒不是难事。但能够执行得这么准确,他们的人手比我想象的厉害。东宁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是我失策了。”   他反省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回应,不禁侧过头:“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人能不能赶得及。”明微慢吞吞道,“既然动了手,那就是不死不休了。你说,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呢?”   杨殊略一沉思,悚然:“火攻?”   话音刚落,天上突然落下雨滴。他抹了把脸,大惊:“火油!”   “公子!”被困在别处的侍卫大喊,“下面是湿土,可以挖!”   浇完火油,就该放火了。   时间刻不容缓。   杨殊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斩向地面。 第97章 山火   匕首插进地面,用力划了个圈,湿土被掘出来,便出现了一个坑洞。   杨殊又飞快地往侧边挖了两下,先将明微推下去,然后自己也跳进去。   时间仓促,这个坑洞非常小,还借助了一面往外凸出的石壁,才勉强够两个人容身。   杨殊手一抖,打开那把大伞,塞到明微手里。   “太浅了,我还得往下挖,你挡着点。”   明微瞅了瞅伞面:“这是什么布料?淋了火油会不会烧起来?”   杨殊一边挖土一边跟她说话:“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吗?会烧起来还拿来挡?”   明微就伸手摸了两把:“咦,这似乎是一种鱼皮?”   “是东海异鲛的皮,水火不侵。”   明微点点头:“不愧是皇族之后,连伞都这么特殊。”   杨殊不搭话了,埋头挖土。   火油还在往下淋,连同枯枝一起丢下来。   明微缩在坑洞里,听着火油洒在伞面的声音,发了一会儿呆。   “早年,我随师父行走江湖,曾经路过一个地方,当地流行这样一种美食。”她忽然说,“他们挑选出一些平整的石头,洗刷干净,放在火上烤,然后将食物放在石头上烫熟……”   “哗啦!”火油浇在伞面上,点着的枯枝随之掉落。   “嘭!”一声闷响,热浪袭来。   杨殊道:“我们在下面,石头在上面,这比喻不太准确。”   明微想了想:“也对。还有一种烹调手法,把食物洗净,埋到土里,然后在上面烧火堆。跟师父住野外的时候,我可喜欢这么吃了,烤出来的东西一点也不焦,总是鲜嫩多汁……”   “……”杨殊挖出一大堆土,问她,“你非要打这种比方?”   明微歉然:“中午吃的斋饭,没吃饱,对不住了。”   火势更旺了,即便有鲛皮伞挡着,热度还是越来越高,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杨殊只能竭力往下挖,只有下面的湿土,才能给他们一两分凉意。   “叮!”匕首好像碰到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用力划了两下,拨开浮土。   “这是砖石?”杨殊戳了两下,“不会挖到别人的墓了吧?”   明微被烟呛住,咳了两声,说:“这里不可能有墓,风水不对。谁在这里修墓,肯定是脑子坏了。”   “那会是什么?”   明微摸了两下,也疑惑了:“这材质,还真像墓穴……”   杨殊看她:“我们还往不往下挖?万一真是别人的墓,这么挖进去,得跟腐尸作伴了。”   明微仰头看了看:“你想被烤熟,还是跟腐尸作伴?”   ……   飞仙石旁,多福坐在神龛前,眼睛发直。   阿绾等得心焦,嘴里念念有词:“公子一个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有意外怎么办……”   阿玄忍不住插了一句:“公子不是一个人。我们安排了人手在下面,他们会跟公子一起去。”   阿绾叹了口气:“可他们的武功没你好啊!”   虽然被夸奖很开心,但阿玄还是觉得,她这是无谓的担心。   他武功再好,也比不上一队人。   如果这样还出事,那他在公子身边,也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对面的翠幕峰上,响起阵阵轰鸣。   三人齐齐往对面看去。   可他们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峡谷里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三人惊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多福喊了起来:“你们看,有烟!”   “不好!”阿玄叫道,“他们要放火烧山!”   阿绾难以置信:“他们居然敢放火烧山?这是要烧死公子吗?岂有此理!”   阿玄很快冷静下来:“我们低估了他们的胆子。阿绾,你马上去向蒋大人报讯,我去找雷鸿,调兵的令符在他手里。”   “好。”阿绾将香烛篮子往多福手里一塞,两人各自一个纵跃,分头跑了。   “喂!”留下多福不知所措。   翠幕峰的烟越来越大了,隐隐可以看到火苗。   多福急得不行。   小姐和杨公子一起去了对面,如果杨公子被困,那小姐也有危险。   怎么办呢?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踩着石阶,一步步踏上来。   多福扭头,看到来人,大喜过望:“四老爷!”   “明四老爷”看到她,微微一笑:“是多福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家小姐呢?”   性命攸关,多福不敢再隐瞒,指着对面喊:“四老爷,小姐到对面去了,那里好像着了火,您快救救小姐。”   “是吗?”他神情淡淡,扫了眼跟在他身后上来的壮仆。   其中一个意会,上前一把抓住多福。   多福傻了:“四老爷,您这是干什么?”   “明四老爷”轻笑,走到神龛前,伸手将上面挂的铃铛拨了拨,忽然用力一扯,已经风蚀多年的铃铛应声而断。   ……   “着火了!着火了!”   不知道谁先看到了翠幕峰的黑烟,大喊起来。   这个发现让他们十分恐慌。   现下是晚春,山上草木茂盛,一旦起了山火,很难扑灭。   宝灵寺里的和尚被惊动了,官员也被惊动了。   吴知府看到大火,面色一变:“快,叫人灭火!”   今天天气晴朗,又没有打雷,怎么会起火呢?吴知府百思不得其解,看到祈东郡王拧着眉头,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是……   他心中大怒。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伍先生?不对!是那个隐藏在暗中的谋划者?肯定是他!   可恶!放火烧山,要怎么收场?   事情闹大了,他这个知府要担责的啊!   蒋文峰看到山火,也是心下一沉。   不好,杨殊出事了。   他马上往外走,却被一个官员拦住:“蒋大人要去哪里?宝灵寺的人这么多,下山只有一条道,万万乱不得啊!千万别火没烧过来,人先踩踏死了。”   “是啊,是啊!”一群人附和。   蒋文峰一拂袖:“山火烧起来,后果怎样,诸位都知道,还不赶紧救火?来人!”   护卫当即上前:“属下在。”   “速去救火!”   “是。”   祈东郡王抓紧了手中的扇子。   山火一起,这是明三已经行动了。事情既然做了,那就得成功才行。   万万不能叫他们将人救回来! 第98章 孤岛   宝灵寺大乱。   翠幕峰的山火,还烧不到这里来,倒是恐慌的情绪,先漫延开来。   人这么多,下山却只有一条道,要是任百姓逃离,火还没烧过来,人先踩踏死了。   很多时候,真正死在灾难里的人并不多,因恐慌而丧命的反而是大多数。   吴知府大喊:“老尤,速速组织人手去灭火!”   东宁官员的应对,不可谓不及时。只是宝灵寺人太多了,各家女眷纷纷要求先一步离山,又有百姓不管不顾想逃下山去。   “蒋大人!”阿绾就是这时候来的。   蒋文峰看到她,快步走到避人处,张口就问:“公子什么情况?”   阿绾飞快地道:“公子与明姑娘去了翠幕峰,然后我们听到了滚石声,接着起了山火。”   听她说完,蒋文峰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不好!他们要斩草除根!”   阿绾恼怒不已:“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公子出手,难道不怕圣上震怒吗?”   蒋文峰拧眉道:“敢这么做,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将本官也一并铲除。”   阿绾吃惊:“不会吧?公子困在荒僻之处,要灭口尚有可说。大人您身在宝灵寺,身边这么多人,如何连您也一并斩杀?”   蒋文峰看着周遭慌乱的人群,沉声道:“只杀公子,根本瞒不住事情真相,只有将本官一并杀了,才能达到效果。阿绾姑娘,阿玄是否已经去寻雷鸿了?”   “是。”   “你们皇城司办事,不需本官多嘴,相信阿玄能做出最恰当的选择。现在只希望,他们能及时赶到秀丰山。”   蒋文峰顿了一下,又道:“如本官所料不错,他们会故意引起骚扰,然后趁乱将本官弄死在这里。只是这么一来,少不得会有人陪葬。”   阿绾面色微变,一咬牙:“从现在开始,奴婢寸步不离大人身边,决不叫他们得逞!”   听她这么说,蒋文峰颇有几分感慨。   一路同行,他自然知道,阿绾对杨殊的依赖。   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没有去翠幕峰灭火,而是选择留在自己身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更清楚,现在就算赶去翠幕峰也无济于事。相反,保住他才有可能挫败对方的阴谋。   这样的决断,再磨砺一番,便能担得起事了。   可惜她的身世……   蒋文峰摒弃杂思,专注思索:“既然已经做了,这事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恐怕宝灵寺要被人为弄出一件惨案来。出这个主意的人,当真泯灭人性,竟是毫不顾惜无辜的百姓。”   阿绾道:“大人,您觉得该怎么办,就下令吧。皇城司安排于此的人手,现在皆听从您的命令!”   正说着,外面骚乱起来,有人尖声喊道:“下山的路堵了!山石从上面落下来,把路给堵住了!”   因为这个消息,宝灵寺顿时更乱。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堵住了不就下不了山?   难道他们会被烧死在这里?   其实这是无谓的担心。   山火虽然可怕,但并不是不能处理。   翠幕峰离宝灵寺有一段距离,将中间的草木砍掉,清出一段空白地带就烧不过来。   但人要是恐慌起来,情绪会漫延。一个群体恐慌起来,反而比灾难本身更可怕。   衙役大声呼喝着,制止骚乱的人群。   寺僧们已经在住持的安排下,去邻峰救火了。   宝灵寺这么多人,大概只有这些和尚,是真心想去扑灭大火的。   “果然如此啊!”蒋文峰长叹一声。   把他们这些人全都堵在这里,显然别有所图。   宝灵寺现在已成孤岛,只有该死的人死了,才会重新与外界连通。   蒋文峰很快收束起思绪,转身喝道:“狄凡!”   “在!”一名护卫走过来。   “我们带了多少人来?”   “回大人,连同卑职,总共三十人。”   “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去搜山。记住,你们的任务是找到公子,不是扑灭山火。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营救公子为要。”蒋文峰压着声音吩咐。   “是!”   八名有品级的护卫,迅速将任务分摊完毕。一半人留下,其余立刻整队搜救去了。   蒋文峰又低声道:“阿绾姑娘,你们皇城司有不少异人,要想法子联络外面。另外,探查明四踪迹,寻到人立刻带到本官这里来。”   “是。”   那边吴知府喊得口水都干了,看到蒋文峰的护卫整队,当即来问:“蒋大人要去搜救?我们还是一起吧?这样分头行动,不如有劲往一处使。”   蒋文峰笑笑,叫住那个狄凡:“吴大人的话听到了吗?那些衙役你们一并带走。还有寺僧,扑灭山火他们应该有经验,叫来一处帮忙。”   “是!”狄凡大声应和,转头喊道,“你们,从现在开始听命!”   吴知府急忙阻止:“蒋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蒋文峰拧眉:“难道吴大人想叫我这些护卫听你的?他们可是御前侍卫!”   吴知府傻眼。   虽然他很恼火那个出主意的人,可他必然站在祈东郡王那边。刚才那样,是想将蒋文峰的人手看住,免得坏事,没想到被蒋文峰反将一军。   这话说的一点也没错啊!他们都是有品级的御前侍卫,别看平时一个个站蒋文峰身后,老老实实当护卫,真正论起来,也是要喊一声大人的。总不能叫他手下的人去号令这些御前侍卫吧?   蒋文峰又道:“山火要救,宝灵寺也乱不得。高焕!”   “属下在!”又一名护卫大声回应。   “收束百姓,不许跑动,不可踩踏!人都聚到一处,凡有不听命了,直接论罪!”   “是!”   下完命令,蒋文峰给了阿绾一个眼色:“阿绾姑娘,本官身边有护卫之人,你还是做自己的事去吧。”   阿绾看到,有两名护卫自发自觉站到蒋文峰身后,便点了点头:“辛苦大人,奴婢这就做事去了。”   蒋文峰做了个请的手势。   御前侍卫出马,宝灵寺很快稳定下来。   寺僧敲锣,衙役大声呼喝,令百姓回到原地。   官员及女眷分别聚到几间大殿,安静等待山灭扑灭,道路打通。   蒋文峰站在殿前,负手看着西斜的太阳,默默期盼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希望杨公子和明姑娘安然无恙,希望太阳落山之前扑灭山火,一旦入夜,恐怕就会有许多变数…… 第99章 生路   “我十岁那年,爆发了战乱。师父带着我,去战乱之地度魂。我亲眼看到了暴乱后的城池,到处都是大火,到处都是尸首,堪称人间惨剧。”   “在这过程中,我们遇到了一队敌人,师父只能暂时将我藏在一口水缸中。那间屋子被点了火,房梁砸下来,就在水缸旁边燃烧着。我潜在水里,感觉自己成了一锅煮熟的鱼汤……”   杨殊满头大汗。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衣,为了配合鎏金的马鞍,束发用的是金冠,衣服上也有不少金线。   这骚包的行为,让他来时风采照人,现在却被烘得一身热汗。   再加上挖出来的湿土,沾到身上……不想形容了。   杨殊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偏偏明微还在旁边绘声绘色地说什么鱼汤……   为什么每次都要把自己当成食物来形容?   她是觉得自己不够倒胃口吗?   杨殊确信,身边这个女人,脑子有病无疑。   “你能省点力气吗?”他说,“我都喘不上气了,你还有功夫说这些?”   明微掏出一条帕子扇风,云淡风轻地说:“我又不干活,当然有功夫了。”   “那就帮我干活啊!”杨殊咬牙切齿,“现在是争命的时候,早点挖通就多一分希望保住性命!”   明微伸开手臂,让他看看自己细瘦的身姿:“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能干什么活?你现在要凿穿的是砖石,我只懂武技,没有足够的力道与内劲,难道拿头去撞么?”   “……”杨殊面无表情,只能握紧手中匕首,用力斩下去。   明微看着他冷峻的面容,感慨:“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更有男子气概?没事把自己弄成个白面小生干什么?明明是只豺狼,却要装成西施犬……”   “叮!”匕首切在砖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杨殊转头盯着她,一笑就像暗送秋波的眼睛,此时只有幽冷冷的光,竟有几分嗜血之意。   明微却没有惧怕的意思,反倒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这样就对了。豺狼再怎么装,也是豺狼……”   “叮!”又是一声。   明微忽然感觉手下一松,便有一块砖石摔落下去。   清凉而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涌出来,马上缓解了他们对呼吸的渴望。   杨殊没功夫跟她耍嘴皮子,屈起手肘,飞快地敲掉松动的砖石,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他高声喊了两句,叫那些侍卫:“没处躲的往这边挖,快点!”   然后对明微道:“我先下去,等会喊了你再往下跳。”   这个时候,明微当然不会拆他的台,点头:“好。”   看着杨殊跳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哪怕剥掉风流公子这层皮,她都不确定那个心有猛兽的人是真正的他。   行走江湖多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复杂的人。   明明年纪不大,到底什么样的经历,会造就这样一个人?   下面传来杨殊的声音:“跳下来吧。”   明微听到,笑了一下。   不管真实的模样如何,他的内心至少保留了善意。不然,对一个窥见他秘密的人,第一反应应该是灭口。   这想着,她从这个黝黑的洞口跳了下去。   料想中的跌落没有到来,杨殊将她轻轻一托,才让她落了地。   明微嗅了嗅:“没有阴气,这里不是墓穴。”   杨殊点了点头,想到她看不见,出声:“嗯,这里有条通道,有新鲜的空气,所以我们死不了了。”   “咦。”她歪头想了想,“这里怎么会有通道?有点怪啊!”   杨殊默不作声,从随身锦袋里取出一颗夜明珠。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周围景物在两人视线里显露出来。   这是一条石道,建筑得并不精心,砖石都很粗糙的样子,两头很长,不知道通往何处。   过了会儿,几个侍卫从顶上滚落下来。   “公子!”他们一落地,便单膝跪下,“属下失职,令公子陷于险地,请公子责罚!”   杨殊挥挥手:“这个时候,说什么责罚不责罚。起来吧!其他人呢?”   侍卫头领禀道:“守在出口的兄弟,正在想办法挖出去,公子不必担心。”   杨殊看着这几个燎得一脸黑灰的侍卫,叹了口气:“是对是错,回去再论,现下我们先挣出一条生路吧。”   “是。”   进来的共有四名侍卫,两人在前,两人在后,簇拥着他们,选了个方向探路。   明微一边走一边道:“这地道建得很粗陋,看起来并不是地宫之类的建筑。可能是宝灵寺建来防火的。”   杨殊道:“宝灵寺是座大寺,无论前朝还是现今,香火甚旺,建得起这样的地道,也不奇怪。”   “公子!”前头开道的侍卫喊了一声,“您看。”   说话间,他们到了一处相对宽敞之处,里面堆满了一个个坛子,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萦绕在鼻间。   其中一个侍卫打开坛子看了看,说:“是咸菜。”   明微笑了:“看来真是宝灵寺建的地道,平日储粮用,一旦发生大火,还可以躲一躲。”她点点头,“挺好的,回去给宝灵寺的佛像塑个金身吧!”   杨殊也松了口气。   储粮地窖,这个结果比他想象的好多了。   万一宝灵寺里发现密道,这里又是祈东郡王的地盘,那结果就说不好了。   “走吧!”明微拍掉手上的灰尘,“出去再说。”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   宝灵寺这条地道建得还挺长,他们先后经过好几个地窖,有放咸菜的,有放粮食的,还有收放杂物的。看得出来,宝灵寺的和尚日子过得不错,香火旺盛啊……   他们慢慢找到了主道,杨殊不知怎么想的,伸手敲了敲墙壁……   “空的?”他愣了下。   侍卫们停住了,等待他的命令。   杨殊拧起眉头,检查四周。   皇城司专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机关地道这些东西,当然要知晓。   没一会儿,他发现角落的坛子有玄机,命令侍卫:“去搬开来。”   “是。”侍卫搬动坛子,一面墙移开了。 第100章 暗道   明晟急匆匆往偏殿走。   一进去,屋里的女眷全都向他看过来。   “四哥儿,外面怎么样?”明老夫人问。   “伯祖母。”明晟笑道,“没什么事,是翠幕峰那边起火了,离宝灵寺远着呢。就是路被堵了,一下子走不了。”   见他面带微笑,语气轻松,一屋子女眷松了口气。   明老夫人的眉头却没放松:“这么点事,怎么外边闹得这么大?还不许我们出去了。”   “还不是那些闲汉闹的。”明晟有些愤慨,“发现下不了山,就大喊大叫的,闹得人心恐慌。大人们担心出踩踏事故,所以禁止走动,等路上的山石搬走了,再安排我们离开。”   “原来是这样。”明老夫人松了眉头,“小民无知,一点小事就闹腾起来,难怪大人们如此处置。”   “可不是?”明晟道,“本来没多大事,也给他们闹出事来。翠幕峰起火,又烧不到这里来,一时下不了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些山石,叫人去清了,也不过耽搁些时间。”   丫鬟黄莺笑道:“老夫人这下可放心了?四公子这般说,咱们在这等等就好了。”   明老夫人笑着点头。   明晟刚要出去,被四夫人叫住了:“阿湘刚才到县主那边去了,晟儿,娘不放心,你且去……”   话还没说完,那边王府仆妇匆匆进来,行了礼便问:“安乡县主与贵府八小姐一起玩耍,迟迟未归,王妃担心,特命奴婢来问一句,是不是来了此处?”   四夫人一听就惊到了:“什么?她们不在王妃那里?”   那仆妇也慌了:“夫人也没见到吗?县主与明八小姐先前去放生池,将跟的人都甩掉了……”   放生池!宝灵寺今日如同庙会一般,放生池人挤人的,乱起来该怎么办啊!   “晟儿!”四夫人声音都在抖,“快去找你妹妹!都这么久了,她还没回来……”   明晟忙道:“娘,您别急。外面都被管控住了,可能是这样,阿湘才没回来。我这就去看看,找位官差问问。”   “好好好,快去!”   王府仆妇脸都白了。官差那边,她们当然已经问过了。发现安乡县主不见了,她们就找了官差,没等找到人,便起了山火,接着开始乱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消息。   听得四夫人这么说,她匆匆行了一礼,准备回去复命。   老天保佑,县主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明晟不敢耽搁,紧随其后:“妈妈稍等,我与你一起去见王妃!”   明湘与安乡县主一起不见的,能借王府之力更好。   ……   墙移开,露出一个小门。   暗道!居然有暗道!   侍卫进去,没一会儿出来禀道:“公子,是粮仓!”   杨殊一言不发,自己进了小门。   相比起外面这个建得粗糙的地窖,里面极为宽敞,垒墙用的砖石严丝合缝,干燥防水。   杨殊走了两步,回头吩咐:“你们两个留在这,要是有人来了,及时示警。”   “是。”   一行人入内,越看越是心惊。   这座粮仓,大得离谱。   侍卫用匕首扎破麻袋,雪白的大米漏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黄豆、麦粉等。   转了一圈,杨殊停了下来:“这些粮食,宝灵寺的和尚吃几十年都吃不完。”   明微叹了口气:“是军粮?”   杨殊点点头:“一般州府的常平仓,都不会有这么多粮。除了这个答案,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这么说,宝灵寺和祈东郡王有关?”   “必定如此,别人存这么多粮做什么?”杨殊想想又道,“可惜没有刀甲,不然立刻就能抓人。”   造反这种事,刀甲就是铁证。史上那么多污蔑别人造反的,都是弄一批刀甲藏到人家府里。只要被搜出来,假的也是真的。   明微摸出那根金簪:“我更想知道,与这钥匙对应的锁在哪里。”   “对,还有这个。”杨殊吩咐侍卫,“你们仔细搜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是,公子。”   ……   翠幕峰峡谷外,乱石间躺着数个昏迷的侍卫,一个个熏得一身黑灰。   几个壮汉持刀立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四周。   明三负手站着,盯着黑烟滚滚的峡谷。   一名游侠打扮的男子,从烟尘里跃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熄掉身上的火。   “三爷,”他抱拳向明三施礼,“事情不对劲,杨公子不在峡谷里。”   明三眯起眼:“怎么可能不在?不是你们看着他被困进去的吗?”   “是。”这男子也是不解,“我们一直盯着,从里面跑出来的侍卫,全都在这了。”   “再去找!”明三喝道,“一定要确保他死在里面!”   这男子无法,只得将身上特制的衣物浸湿,又拿湿布捂住口鼻,再次冲进峡谷。   明三盯着宝灵寺的方向。   不能耽搁太久,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搜救。   老天似乎也站在他这边,没一会儿,那男子冲出来了,喊道:“三爷,不好了!他们掘到了一条地道!”   明三一怔:“地道?”   “是。”这男子头发都烧焦了,被烟熏得咳了两声,赶紧回答,“属下找到了他们藏身的地方,发现底部有条地道。”   明三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好!”   “三爷?”   他飞快下令:“你再进去一次,将他们挖出来的坑掩盖好,不要叫人发现。其他人速速跟我走,痕迹都抹平了,不能叫人发现我们来过。”   “是。”   几人分头行动,进去埋坑的埋坑,其余一人扛起一个侍卫,匆匆离开了。   没有人发现,山坡顶上,一块大石头后面,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不再有人,明湘才抬起头,放开捂着口鼻的手。   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双目无神。   发现峡谷被落石堵住,她就想从旁边爬上去,看看什么情况。   谁知道,她刚爬到一半,听到有人来了。   那人明明是她爹的样子,别人却喊三爷。   明湘一愣神的功夫,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这个人不是她爹!   他们知道峡谷里有人!就是他们放的火!   明湘不敢动,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幸好,草木烧着的毕剥声,掩盖了她的呼吸声,没叫他们发现。   “四哥,要告诉四哥……”她喃喃念着,从山坡爬了下来。 第101章 有疑   明微坐在一袋粮食上,看着皱着眉头拍衣服的杨殊。   “你就别挣扎了。”她说,“脏就脏点,出去再换呗!”   怎么拍都是一身黑灰,杨殊只能放弃,仰天长叹:“本公子的形象啊……”   “叫你穿一身白。”明微毫不客气地笑话他,“装过头了吧?”   杨殊睨了她一眼:“好像你很干净似的。”   她在孝期,穿也是一身素衣,在土坑里一滚,没比他好多少。   明微笑:“我又不在乎。”   比这更脏的情况,她又不是没遇到过。   胡扯了两句,两人坐着发呆。   “蒋大人恐怕有危险。”明微忽然道。   “嗯。”杨殊说,“既然要斩草除根,肯定是把我们全都一锅端了。不过,蒋文峰不傻,我们一出事,他马上就会猜到。”   “他身边的护卫挺厉害,”明微说,“希望能够保住他。”   杨殊看了她两眼。   “干什么?”这眼神有点不对。   杨殊说:“你对蒋文峰特别好。”   “哦。”明微面不改色,“毕竟他这样一个青天大老爷,太难得了,我很敬佩。”   杨殊酸溜溜的:“我比他差吗?”   明微笑了:“人和人怎么比?你们的出身、禀性、所求完全不一样。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道。”   “那你怎么不敬佩我一下?”   明微刚想说话,那边侍卫喊了:“公子,有发现!”   ……   明晟刚给郡王妃行过礼,外边就响起了仆妇惊喜的声音。   “县主!县主回来了!”   “娘!”安乡县主急步跑进来,一下子扑到郡王妃怀里,哭了起来。   她的样子实在狼狈,身上衣裙被刮破好几处,脸上沾了尘土,手上还有擦伤。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郡王妃被吓到了,“安乡!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刁民冒犯你?你好好说,娘马上叫人抓过来重惩!”   安乡县主连连摇头,一把揪住郡王妃:“不是的!娘,表哥在那里,我听到落石声,赶紧跑回来求救,谁知道跑到半路又着火了……娘,快叫人去救表哥啊!”   峡谷落石的时候,安乡县主便回来报讯。走到半路,发现那边又起了山火,惊吓之下,摔了一跤,这才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断断续续将事情一说,郡王妃惊得神魂俱散。   “快!快去叫王爷……”   明晟转身就走,脸色难看极了。   阿湘还好,只是留在那里看着。她很机灵,如果山火不可控制,一定会先跑的。   问题是小七,她居然跟杨公子去了翠幕峰!   明晟觉得这事情不太对。   先是落石,再是大火,听着就不像意外。   他心念一动,跟在报讯的仆妇身后,去了祈东郡王所在大殿。   明晟也不进去,只悄悄在旁边盯着。   这消息传到这里,祈东郡王当即派了自己的侍卫,一并去救火。   众多官员纷纷安尉,可祈东郡王还是坐立不安,干脆出了大殿。   明晟躲在一旁,看到他到了偏僻处,叫来自己的幕僚。   “伍先生,您看这事……”   那伍先生叹了口气:“王爷,这事做得急了啊!又是滚石又是山火,说是意外谁信?偏偏又叫县主撞见了,捅到了众人面前,恐怕都起了疑。”   祈东郡王心急如焚:“这个安乡,怎么偏偏去了那里!要是因她坏了事,可怎么好!”   “此事怪不得县主。”伍先生道,“县主还是孩子,瞧见表哥被困,回来报讯也是理所应当。王妃亦不知内情,当然要来告知王爷。只能说,这事做得太仓促了。小可先前就不同意,要是成功还好,不成功麻烦可就大了。只是王爷信他,我也不好多……”   祈东郡王悔得不行:“是我太着急了。那位将事情说得那么严重,本王也是担心……”   “王爷,那位的性子,看当年的事,您就清楚了。”伍先生说,“当年还没案发,他就抢先一步脱身,随后回到东宁,下手又那般狠辣……他是做事做绝的性子,又是已经死了的人,哪有什么顾忌?可王爷还有一大家子呢!”   “是啊,怪我轻信……”祈东郡王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子了。先生您看,接下来怎么办?”   伍先生安抚:“王爷莫急,还没到那个份上。先等他办完事再说,不过,您还是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才好,不可牵扯过深……”   明晟怕被发现,不敢站得太近。   他听不清楚祈东郡王说了什么,只瞧见他们说完话,又悄悄派了侍卫离开。   明晟心里乱糟糟的,觉得祈东郡王有问题,但又想不明白,便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些侍卫。   这些侍卫也是往翠幕峰去的,只是,似乎故意避开灭火的那些人。   明晟跟了一小段路,忽见明湘从那边跑出来。   看到两个侍卫将明湘拦住,他顾不得别的,急忙喊出声:“阿湘!”   明湘看到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冲过侍卫,扑进明晟怀里:“四哥!”   明晟抱住妹妹,对那两个侍卫陪笑:“在下明家四郎,这是我妹妹,还请侍卫大哥行个方便。”   两名侍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问道:“你怎么在此?”   明晟答道:“舍妹与安乡县主一起玩耍,结果走散了,在下特意出来寻她。”   听他说到安乡县主,两名侍卫缓了面色,对视一眼,喝道:“没事赶紧回去。现在宝灵寺这么乱,再出事可没人管你们。”   “是,多谢提醒。”明晟拱手谢过,低头道,“阿湘,母亲快吓死了,我们赶紧回去。”   明湘抽噎着点头。   明晟揽着她,转身回寺。   他走得很镇定,心里却一直打鼓。   直到那两名侍卫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才吐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四哥!”这时候,明湘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急促地说,“七姐,七姐在那里……”   “放心,四哥已经知道了。”明晟柔声说,“这事你就别管了,回去好好休息。”   “不是!”明湘急了,“我看到一个人,长得跟爹一模一样的人!” 第102章 决心   “四哥!四哥!”   明晟惊回神。   明湘抽抽噎噎说完事情的经过,向一向亲近的哥哥求救:“四哥,我听得很清楚,那个人要杀杨公子和七姐。是他们故意推落了滚石,又放了大火。现在怎么办啊?对了,我们告诉郡王去……”   “不行!”明晟脱口而出。   明湘不解:“为什么?”   明晟不好跟她说,自己对祈东郡王起了疑心。   他在国子监读书,同窗间难免高谈阔论,因而熟知政事。   蒋文峰奉旨巡察各府,这没什么,杨殊这个皇城司提点同行,多半是想查查祈东郡王的底。   这形势,明摆着有人要杀那位杨公子。那么,整个东宁,谁最可疑?   自然是祈东郡王。   再加上,方才他看到祈东郡王与幕僚细谈,又派了两个侍卫鬼鬼祟祟上山。   要不是他抢先出声,还不知道那两个侍卫会不会对明湘下手。   明晟现在对祈东郡王一点也不信任,怎么可能会去向他求援?   事实上,他对明家亲近祈东郡王之事颇有微词,只自己是小辈,说话没什么分量。   “阿湘!”明晟盯着妹妹,“你说,你看到了一个长得爹一模一样的人?”   明湘点点头:“他穿的衣衫,也是爹今天穿的。我原以为那是爹,谁知道那些人喊他三爷,而且给人的感觉和爹完全不同。”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觉得,他就是今天的爹。四哥,爹是不是被人换了呀?听说有那种易容术,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不需要易容术。”明晟低声道,“这世上,本来就有一个人,长得和爹一模一样。”   明湘愣了下。   “你知道爹是双生子吧?”   明湘听出他的意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三、三伯……”   “对。”   明湘没见过这位三伯。十年前,她才三岁,便是进过京,又哪里记得?   但明晟记得。   他幼时,常有人赞他,像伯父多于像父亲。   依稀记得,伯父与父亲生得一模一样,但性情好上不少,总是温和带笑的模样。   幼时的明晟,曾有过不可言说的心思。   伯父与父亲是双生子,提起伯父,人人夸奖。说他才华横溢,谦逊知礼,有乃祖之风。   反而,父亲脾气不好,从来都板着一张脸。   明晟偷偷想过,如果自己是伯父的儿子就好了。   长大后,这念头自然没了。   爹脾气再差,都是他亲爹,而且待他们不能说不好,只是好的方式不同而已。   不过,三伯的死,是他们一家人的遗憾。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如果三伯还在的话,明家不止这样的光景。   明晟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会有成真的一天。   他仔细地回想,今天与父亲同行的情形。   怎么想都没有异常。   倘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三伯和父亲互换身份多久了?   难道他平日见到的父亲也是三伯吗?   不不不,他还记得那天爹娘吵架的情形。   那就是,三伯偶尔会借父亲的身份出现?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倘若三伯没死,爹肯定知道,那二伯呢?京城的大伯和五叔呢?   明晟伸手撑着脑袋,感觉世界崩塌了一般。   帮着祈东郡王杀杨公子,是不是代表着他们……   天哪,他的叔伯们,到底在干什么!   “四哥……”   明湘怯怯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明晟看到她害怕的样子,强打起精神安抚:“没事,让四哥好好想想。”   “嗯。”明湘想了想,又说,“四哥,我感觉七姐和杨公子,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哪样?”   “他们说七姐和杨公子有私情……”明湘顿了下,“我觉得,七姐不是那样的人。”   明晟怔了下。   明湘提醒他了。   “如果不是为私情,小七与杨公子在一起,难道是……”   明晟闭上眼睛,心潮起伏。   三伯母死了。   小七与二伯对上。   三伯可能没死,极有可能在为郡王办事。   明家与郡王府似乎有某种关系。   杨公子来东宁,不知道查什么……   “四哥,我还是觉得不大可能。如果真是三伯,怎么会对七姐下手呢?七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明湘的话,点破了最后一重迷雾。   是啊,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不顾,除了那件事,还能为什么?   明晟一下子心思通透。   明家正迈向一条死路。   小七站在了明家的对立面。   他们根本不是因为私情而幽会。   宝灵寺之行,有一个秘密的理由。   所以三伯要杀杨公子,要杀她。   “阿湘。”   明湘抬头,却见哥哥双目通红,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四哥要做一件事。”   “啊?”明湘茫然。   明晟狠狠地抹了把脸:“我不知道这样做,对明家到底是好是坏。但我不能看着家族这样滑入深渊,却不理会。”   “四哥……”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能听凭自己的内心。”   明湘看着哥哥,他的样子痛苦极了,说的话却很坚决。   “你回去,守着娘,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   “四哥!”明湘觉得很害怕,这样子的哥哥太陌生了,好像要上断头台一般,带着决绝。   “乖。剩下的事交给四哥。”明晟柔声说。   ……   殿中静得可怕。   一众官员勋贵,心不在焉地喝茶、发呆。   郡王妃派来报讯的仆妇,并没有避着人,因而杨公子困在翠幕峰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他与明七小姐在一处,大约是私会?   哪里不好选,偏偏去了翠幕峰的峡谷。   先是滚石,再是大火,一听就不对劲。   这是刻意谋杀啊!   却不知动手的人是谁?祈东郡王吗?   现在事情捅出来了,蒋大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件事吧?   面对时不时偷瞄来的目光,蒋文峰却十分淡定。   这让他们摸不准,这位蒋青天到底在想什么。   会借此发难,还是……假装没发生?   毕竟他和杨公子好像也不大和睦,而这件事又分外棘手。   不过,也说不定会追查到底。   毕竟杨公子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而此案若能审清,必定名扬天下。   安静中,蒋文峰看到一个少年走到殿外,与他的护卫说了几句话。 第103章 明三   听得侍卫的通报,杨殊立刻站起来。   “什么发现?”   一名侍卫蹲在隔断的墙壁前,指着砖石:“公子您看,这墙有点奇怪,很像是机关,这上面极有可能连着一间密室。”   杨殊定睛去看。   他对机关了解不多,只瞧出一些痕迹。   “能不能打开?”   那侍卫摇头:“看这样式,开关在上面。”   杨殊拧着眉头。   他们摸到这里,显然不能从地窖出去了。   上面肯定把守森严。   可是,他们也不能从原来的地方出去。   且不说那些火,那边定然有人盯着。   如果能打开密室……   他还在思索,忽然听到墙体移动的声音。那面机关墙,竟然慢慢升起来了。   他愣了一下,先看了看几个侍卫,再去看明微:“你开的?”   明微一摊手。她好端端站着,怎么开?   却见那面墙缓缓升起,另有数块石头从另一面墙移出来,最后成了一张石阶。   众人抬头看去,这石阶连着壁顶。   一双穿着青布鞋的脚,就站在上面。   “你们不是在找机关吗?怎么,不敢上来了?”   听得这个声音,明微神情大变。   这双脚慢慢地踏步而下,走了七八个台阶停住。   一张年纪略长,却仍然俊逸风流的脸庞,出现在他们面前。   “明三!”杨殊喝出声。   站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是正是明四打扮的明三。   只他此刻的神情,与四老爷完全不同。   温文尔雅,微微含笑,又带着说不清意味的高傲。   “杨公子。”他拱了拱手,一派潇洒,“你们已经查到我还活着,倒是叫我惊讶了一番。”   杨殊冷声道:“你这样肆无忌惮地出现,不怕我拿你问罪吗?”   明三哈哈大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先是滚石,再是大火,我要做什么,你们已然清清楚楚。到了这个时候,要拿我问罪,得先活着再说。”   杨殊看他这样子,不禁道:“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嚣张的人。”   “过奖,过奖。”明三洋洋得意。   若是阿绾在此,定然会说,不愧是父女。拿别人的讽刺当夸张的样子,一样的无耻。   与杨殊说完,明三转向明微,含笑道:“小七,见了爹爹不喊的吗?”   仿佛真是个与女儿失散多年的父亲。   明微只笑:“我倒是敢叫爹,你敢应吗?”   明三背着手道:“我为何不敢应?随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进了小七的身体,这血缘之亲也不得不认。”   明微歪头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   明三就叹了口气:“我本不想伤你的,即便你不是真的小七,到底是我的血脉。可你这样步步进逼,爹爹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明微盯着他,“你杀了娘,也是没办法吗?”   明三含笑点头:“是啊,没办法。谁叫她认出来了呢?你娘真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子,都十年了,还将爹爹放在心上。”   他的话,补上了他们先前推断的那块缺失。   杨殊喝问:“你杀了三夫人,是因为她认出了你?”   “是啊。”明三说得云淡风轻,“不过,这事还是要怪你们。”   “与我们何干?”   明三看向明微:“怪你突然好了,让她有了活下去的意志。怪你的到来,让她生出了摆脱我们的勇气。我这个人啊,预感特别灵。当初柳阳郡王事发前,就觉得不对,及时随使节去了乞胡。你一来,我的预感又开始作怪了,总觉得事情要不好。”   明微冷冷看着他。   明三似乎很得意:“那天晚上,我的预感特别强烈,觉得事情要不好了,所以去余芳园拿东西。谁知道,那天是你替了你娘去。”   余下的事,不必他说,明微已经猜到了。   明三去余芳园拿那根金簪,结果却被明三夫人认出了真身。   “我也舍不得杀她啊!”明三背着手,幽幽叹道,“我是真爱你娘的,当初为了娶她,费了不少心。原是你四叔先看中她,还好爹爹抢先一步,将她娶回来。夫妻八年,便是她只生了你一个,还是个痴儿,爹爹都没生过休妻纳妾的心思。”   这番表白,若是换个语气,真是动人。   “可是,谁叫她认出我了呢!我还记得她的表情,眼睛瞪得大大的,全是不可思议。她问是不是我,我能怎么回答呢?不忍心让她失望,只能说是。她就哭出来了,痛苦得不想活的样子。我看她这样,太心疼了,只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腰带绕上了她的脖子……”   明微快吐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明三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你和你娘长得真像。”他轻轻说,“让我想起了我们初见的时光。那时候的她多么干净,像清晨第一滴露珠,美丽而纯粹。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那么轻易就变脏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明微喝道,“要不是你,她怎么会落到那样的境地?你让她活在地狱里,还要嫌弃她不贞洁吗?”   “我也不想的。”明三幽声道,“当年我假死逃生,好不容易回到东宁,老六那个畜生已经把她玷污了。我能怎么样呢?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我连站在阳光下都不能,怎么讨回公道?爹爹这些年也很苦啊!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忍着,甚至叫她去侍奉别人。只要想到我们曾经举案齐眉的日子,就觉得心如刀割……”   “行了行了。”杨殊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说得不想吐,我们听得想吐了。明三,别在这叽叽歪歪了,你冒险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是为了表白你的感情吧?”   明三含笑:“杨公子说的是。我设下如此杀局,没想到你们居然误打误撞进了粮仓。老天要给你们生路,我也没法子,只能顺应天道。”   “哦?”   明三看着明微发间插着的金簪:“看来你们已经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了。既然如此,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局如何?”   杨殊眯起眼:“怎么来?”   “我带你们去密室。同时坦白告诉你们,那里机关重重。如果你们能闯出来,那就带着罪证离开,我认输。若是你们闯不出来,那就死在里面。”   明三笑起来:“这样,是不是很干脆?” 第104章 告发   蒋文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他很紧张,脸色泛红,身体在微微颤抖。   但嘴唇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腔孤勇的坚决。   这让他身上平白多了一股悲壮的意味。   “明四公子有话与本官说?”   明晟看向护卫。   蒋文峰道:“他们是御前侍卫,受命于圣上,特来护卫本官。”意即,再没有比他们更可信的。   明晟忙道:“非是晚生不信几位大人,而是担忧隔墙有耳。”   蒋文峰笑了,看了一眼四周。   明晟就见,几个不起眼的汉子,向这边看过来。   暗卫?   “四公子,请。”   明晟略微放下心,拱了拱手,跟在蒋文峰身后,到了大殿的夹角处。   “四公子……”   “晚生想问大人一句话。”明晟打断他的话,直直地盯着他。   这眼神,可说是相当冒犯了。   蒋文峰微微蹙眉。   这位明四公子,是国子监监生,不应该这么不知礼。他表现得如此异常,只有一个解释。   他要说的事,非常重要。   “四公子请说。”   “大人来此,到底要查谁?”明晟看着他的眼睛,一错不错,“是吴知府,还是祈东郡王?”   蒋文峰道:“本官奉旨巡察,自然是查不法之事。不管吴知府还是祈东郡王,若有不法之举,都在其列。”   这句话很官方,无论谁来听都不会有错,但明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   他不但在查,而且已经有苗头了。   明晟不再犹豫,咬了咬牙,跪了下去:“求大人救我明氏一家。”   蒋文峰定定看了他片刻,缓声道:“四公子,你这没头没脑的,叫本官如何回答?”   明晟苍白着脸:“晚生有一条线索,或可救得杨公子一命。”   蒋文峰低头问:“你这是与本官在谈条件?”   “不敢。”明晟轻声道,“大人负圣命而来,晚生岂敢与大人谈条件,只是希望,大人看在晚生帮上些许小忙的份上,给明氏一条生路。”   蒋文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声,伸手去扶:“四公子是圣人门生,有功名在身,除了天地君亲师,不该跪任何人。起来吧!”   若非犯下大罪,就算平民百姓,见官亦可不跪。明晟有功名,除了皇帝都可以不跪,他只希望借此大礼,让蒋文峰明白他的决心。   明晟眼中盛满希望:“大人答应了?”   蒋文峰道:“是罪是赦,自有圣上裁决。不过,四公子若能立下大功,本官自当如实禀报圣上。”   这是愿意为他说话的意思。   得到这个答案,明晟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飞快地将明湘所见说了一遍:“……大人,现下杨公子入了那条地道。但是设下杀局的人,好像知道那条地道的入口,已经赶过去了。”   蒋文峰点点头,喝道:“高焕!”   “属下在。”一名护卫应答。   “留下两人护卫本官,其他人速速去救援杨公子。留心乱石之下,是否有地道。”   高焕迟疑:“大人,您的安危也很重要。”   蒋文峰笑道:“你们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本官在明处,留下两人已是足够。相反,杨公子在暗处,对方定是无所不用其极,故而人越多越好。”   “是。”   高焕应声而去。   蒋文峰看着明晟:“四公子暂且就留在本官身边吧。”   明晟点头,这是扣下他,也是保护他的意思。   看蒋文峰的样子,他有些不解:“大人似乎对我三伯还活着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   蒋文峰笑而不语。   “这么说,大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蒋文峰含蓄地道:“人活着,必然就有痕迹。”   明晟庆幸不已。连这件事都查出来了,可见三伯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性。还好他及时来找蒋文峰,不然……   “四公子。”蒋文峰微叹道,“你可知道,这般行事,虽然站在道义上,但违反了世人为亲者隐的信条,便是此事不连累于你,将来入仕途也不容易了。”   明晟短促地笑了一声:“晚生知道。可亲者,不止有叔伯父兄,还有母亲弟妹。晚生告发此事,一则为道义,二则为妇孺。他们是无辜的,不应该为叔伯的野心陪葬。若能保住他们性命,晚生便是不入仕途,亦是甘愿。”   蒋文峰深深地注视着他,面上似有叹息。   明晟被他看得惴惴:“大人,晚生……做错了吗?”   蒋文峰摇头:“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也对本官说了这番话。”   明晟一怔,脱口而出:“小七?”   “正是七小姐。”蒋文峰温和地看着他。   明晟喃喃:“原来是这样。难怪小七连名声都不顾,原来为了救我们……”   他想要保护的妹妹,原来已经走在前头。   蒋文峰仰头看着逐渐落山的太阳:“希望不会太迟……”   ……   终于说出了目的。   明微看向杨殊,两人对了个眼神。   双方心知肚明,说这么多话,为的是拖延时间。   明三必是在准备某个杀局,而他们为了等待救援。   现在,明三的杀局准备好了。   “怎么,不敢吗?”明三负着手,看着他们,目光睥睨,“这可是你们唯一能够拿走罪证的机会。不然,就算你们杀了我,也搜不到它。”   杨殊冷笑一声:“你也太小看皇城司了吧?”   明三笑了起来:“这跟你们皇城司多厉害没关系。”他看向明微头上的金簪,“看你的样子,应该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明微拔下来:“这是天机阁的十二玲珑锁。”   “我果然小看了你。”明三叹息道,“知道十二玲珑锁,你不是一般的玄士。”   没等明微说什么,他继续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十二玲珑锁,就该清楚,如果不用正确的方式开锁会怎么样。”   杨殊看向她。   明微无声叹息:“如果用错误的方式打开,就会自毁。”   明三颔首:“所以我说,这是你们唯一拿走罪证的机会。不然,单凭下面这些粮食,可定不了罪。”   杨殊冷声道:“难道我们闯过去,你就会将正确的开锁的方式说出来吗?我可不相信,你说出口的话。”   “这容易。”明三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片暗银色金属牌,“认得出十二玲珑锁,应该也认得出天机阁的标识吧?我将此物放进密室,不就行了?” 第105章 密室   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明微还是杨殊,都很清楚这点。   以明三的行事风格,不可能便宜他们。   说白了,就是拿这东西引诱他们自行踏入陷阱。   明晃晃的阳谋,他甚至根本不去遮掩自己的意图。   因为拿准了,他们需要罪证。   “这真是天机阁的东西?”杨殊扭头问明微。   明微点头:“不错,十二玲珑锁配套的开锁之法,就记载在上面,世间只有这么一枚。”   杨殊叹了口气:“明三,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们以钥匙引蛇出洞,结果变成了你以开锁之法引诱我们进入陷阱。”   明三含笑:“杨公子也可以不理会。就算没有这些罪证,无非多费些功夫。只要你们有心,早晚还是能查出来的。只不过,到底什么时候,就说不好了。怎么样,敢不敢赌?”   侍卫看向杨殊,说道:“公子不必听他的。我们已经知道这里有密室,有什么查不出来的?犯不着去冒险!时间拖下去,对我们只有好处。蒋大人发现不对,一定会派人来搜查。到时候,他跑都跑不掉!”   明三大笑:“蒋大人?你们真看得起蒋文峰。你们就这么确定,他能活下去?实话告诉你们,我准备好了一份大礼,就等时机一到,送到他面前。到时候,别说他,你们也会一起没命。”   杨殊嗤笑:“好大的口气。宝灵寺这么多人,难道你杀得尽?青天白日的,给你来场地龙翻身?”   明三悠然道:“地龙翻身我是叫不出来,不过,妖邪倒是有现成的。”   他这话一说,明微眉头一拧:“飞仙石?”   “是啊!飞仙石。”他轻笑,“你既懂玄术,可看得出那里镇压着一只妖邪?我的人正在破坏镇压的法阵,等时间一到,宝灵寺大概会变成鬼域?哈哈哈哈!”   明三欣赏着他们的表情:“你们以为,赶时间的是我们。宝灵寺的路被截断了,你们的援兵进不来。我们得赶时间,把你们弄死,对不对?错了啊,赶时间的其实是你们。如果你们不能及时阻止,飞仙石镇压着的那只妖邪就会脱身而出,到时候,宝灵寺恐怕只有几个人能活着。”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没想到吧?你们还要再拖下去吗?”   明微无声叹息:“明三,你果然比明二那几个废物强多了。明知我们故意引你上钩,将计就计一环套一环,反将我们坑在陷阱里。看来你很不平啊!觉得自己智比明相爷是不是?可是没有人给你机会,让你只能泯然众人。”   明三淡笑:“好啦!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们还要拖延时间吗?要不要进,一句话。不然,就和蒋文峰一起死在这吧。别担心,宝灵寺还有这么多人陪你们一起下黄泉,哪怕是帝王,也没有这么大的殉葬规模吧?你们该满足了。”   “好!”杨殊冷冷道,“密室在哪里,带路!”   明三做了个手势:“还是杨公子干脆,请吧!”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上去了。   不需要杨殊说话,四名侍卫再次两两分队,一队在前,一队在后。   “公子,可以上来了。”   一行人上了石阶,发现上面果然是间禅室。   “来吧。”明三推开门,带着护卫率先出去了。   走过长长的走道,不多时,停住了。   “藏经阁?”杨殊皱了皱眉。   “不错。”明三打开,却见藏经阁内四壁尽是经书,一直延伸到最高层。一圈一圈的楼梯,环绕而上。   他指着最高处垂吊着的大灯。   “看到了吗?你们要的东西,就在那里。”说完,他手一甩,将那块金属牌丢了进去,“说到做到,要不要进,随你们。”   杨殊举步便要踏入。   “公子!”侍卫将他拦住,“还是让属下去吧。”   明三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杨公子确实要好好保重啊!不过,凭你这侍卫的身手,能不能走到最高层,可不好说。”   杨殊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公子教训得是。”明三心情好极了,“从此刻开始,我便不出声了。”   杨殊对侍卫道:“我就算不进也不行。你们看这边的地形了吗?想从这里出去,我们必须通过藏经阁。”   侍卫垂下头:“属下无能。”   杨殊摆手:“行了,别废话,赶紧找到路出去吧。”想了想,又对明微道,“你站远一些,我无碍了再过来。”   “放心。”明微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会自寻死路的。”   杨殊点了点头,举步迈了进去。   ……   蒋文峰这边,召集所有护卫,动静又岂能瞒得了人?   祈东郡王很快得到了消息。   翠幕峰的大火,慢慢变小了。   峡谷里以土石居多,即便抛下来那些火油和枯枝,也烧不了多久。   御前侍卫们带着和尚、捕快,开始入谷搜索。   他们仔细地翻看每一块石头,试图找到下面的地道。   这些消息传到祈东郡王耳朵里,他再也不能在殿中安坐。   “伍先生,怎么办?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粮仓的事了?这事情不对啊!我们是不是应该派人过去?”   “王爷莫急。”伍先生安抚,“便是发现了粮仓,也查不到您的身上。储粮有什么错?又不是兵甲。”   “有理,有理。”祈东郡王安慰了不过一瞬,又焦急起来,“可那里不止只粮仓啊!还有密室……”   伍先生笑道:“密室与我们何干?东西是明三藏的,密室也是他安排的,王爷从来没插过手,怎么有怪到您的头上?”   祈东郡王怔了下:“你是说……”   “您现在千万不能派人,那样才是揽事上身。小可早就说过了,这事其实与您关系不大,与那位关系才大。他为着自己,才要鼓动王爷。”   “是这样吗?”   伍先生斩钉截铁:“当然是这样!您想想,有什么证据证明您与那些粮食有关?与那件东西有关?只要您不插手,这事与您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您千万不能派人,”伍先生目光闪动,“那样才是自寻死路。” 第106章 陷阱   明三带着隐密的笑,看着杨殊举步,即将踏入藏经阁。   到底是侯门公子,受不得激。   别人表现得比自己嚣张,他很难受吧?   罪证就在眼前,却要无功而返,特别不爽吧?   不爽就对了。   乖乖踏进陷阱……   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雪亮的幽光向他袭来。   “三爷……”手下的死士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声,明三就听到了叮叮叮叮兵器相交声响起。   怎么回事?   明三一愣神的功夫,发现杨殊根本没有踏进藏经阁。   他在落地的一瞬间,忽然返身出手。   一转眼,杨殊与他的侍卫,已经和他的手下战成一团。   唯一站在原处的明微,笑吟吟地看着他:“激将法用得不错。你说这么多,根本就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是想给我们造成错觉——要拿到罪证,只能顺着你的道走。”   明三面上仍然带笑:“这么没自信,不敢踏进去?”   “是啊。”明微也笑,“毕竟你的机关,曾经杀了庚三这个皇城司第一高手,我们怎么敢冒险呢?”   听到这句,明三目光微闪。   明微继续道:“我们先前一直弄不明白,庚三到底怎么死的。想要扭断他的脖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高手?你提到密室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你手中有玄机阁的十二玲珑锁,大约得到了玄机阁某些秘典?玄机阁以机关闻名于世,若是你安排得当,机关在瞬间以非人的力量扭断庚三的脖子,就能造成这个效果。”   她含笑问:“爹爹,您说是不是?”   明三轻叹一声,眼中有激赏,也有遗憾:“倘若我的小七不是痴儿,应该也是这么聪明的吧?”   “没有爹爹这般又聪明又胆大。你没有信心凭武力杀我们,才故意用那种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太过坦荡了,反倒让我们以为你有所倚仗,不敢轻易动手。然后又长篇大论,摆出得意洋洋的嘴脸,就是为了激起我们的反感。人啊,太容易被情绪左右了,愤怒、厌恶,一旦被这些情绪包围,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其实,跳出你的情绪陷阱,很容易就发现,根本没必要顺着你的道走。”明微伸手指着藏经阁,“我们为什么要乖乖进去呢?拿到罪证需要急在这一时吗?先把你们全都擒住,等尘埃落定,再来慢慢破解不迟。”   “……”明三幽幽叹了口气,“不愧是我的女儿。”   “喂!”那边传来杨殊的声音,“看破你把戏的人不止是她好不好?你们别当我不存在啊!”   话音才落,他手中匕首一转,将一名死士制住。   随即伸手,就要卸掉对方的下巴,可惜迟了一步,那人嘴角溢出黑血,竟是服毒了。   他皱了皱眉,去收拾下一个。   一被制住就自尽,这般干脆利落,是郡王府养的死士吗?   “公子小心!”身后传来侍卫的警示。   杨殊跃身而起,刀刃与他擦肩而过。   腰间却是一沉,扭开的同时,尖锐的疼痛传来。   杨殊眉头一皱,短刃毫不留情反手削下。   “噗——”鲜血喷了出来,那名死士直接被抹了脖子。   “不用留活口了。”他说。   “是!”四名侍卫不再留手,招招夺命。   杨殊按了按腰间伤口,发现并不深,便随意裹了裹,往回走。   明三的护卫死了两个,余下的四个侍卫就能应付了。   “明三,”他站定,“你是自己认输,还是要我动手?”   眼看那些死士一个个被杀,明三叹了口气:“我早知道这么多人不够,可惜,王爷身边有小人,总是坏我好事。”   杨殊笑:“好啦,这些话你留着跟蒋大人说吧!我这个人,能动手绝不动口,跟你打嘴仗实在不是我的强项。你们都是读书人,凑到一起慢慢玩吧。来人,拿下!”   “是!”   两名侍卫上前,便要扣住明三。   明微看到他脚下微微一动,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喊道:“小心!”   但是迟了。   明三脚下踏板忽然一陷,整个人往下掉落。   与此同时,左边的墙面亮起利刃的光芒。   杨殊飞快地抢过她手上的鲛皮伞,一抖手,伞面张开,暗箭尽数挡下。   二人安然无恙。   那四个侍卫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两个刺伤一个擦伤,只有一个站的位置偏了些,没有伤到。   杨殊收起伞,咬牙切齿:“这个明三,真是狡猾!居然还留了一手。”   明微蹲下身,摸了摸方才陷落的踏板,若有所思。   “怎么样,能不能打开?”   明微摇头:“打不开了,这是一次性的机关,启动一次,就会完全挪位。”   杨殊气恼地捶墙:“没想到明三居然精通机关,这下让他逃了,不知道他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别急。”明微很淡定,“以他的性格,这样落败,不可能远遁的。他最大的杀招还没使出来,所以我猜,他很可能不会离开宝灵寺。”   杨殊怔了怔,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说,飞仙石?”   明微点点头。   “那我们要赶紧出去!”   明微指了指藏经阁:“现在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发现了没。”   “什么?”   “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还是要闯过密室机关阵。”她回身指了指,“如果从原路返回,就必须先回翠幕峰,路程太远了。”   杨殊有点头疼:“时间,我们耗不起。”   “是啊!要是有火药就好了,直接把墙炸了就行……”   ……   山火熄灭了,夜幕也降临了。   蒋文峰看着夜色中的翠幕峰,眉头叠成了川字。   到底没能在入夜前解决。   幸好,他们已经有了确切的线索,不至于漫无目的。   这时,一名暗卫出现,匆匆而来,向他一抱拳:“大人,已经寻到地道了。”   蒋文峰精神一振:“杨公子呢?”   “公子留下了线索,”暗卫答道,“我们的人已经下去搜索了,只是需要费些时间,故而属下特来禀报。”   蒋文峰点点头:“好,你们继续,万事以公子性命为重。”   “是。”   暗卫刚刚转身,蒋文峰却听身边的明晟惊讶地说道:“大人,您看,那是什么?”   只见飞仙石的方向,有点幽红,在夜色中分外鲜明。 第107章 早知   明晟问出这话的同时,蒋文峰感觉到袖子里的东西动了动。   他独自走到避人处,低声问:“怎么了?”   耳中响起一个声音:“我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很危险,最好快点远离。”   蒋文峰叹了口气:“下山的路现在还没通,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会死人的……”   “大人!”护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您看那边!”   他所指的,仍然是飞仙石的方向。   那点幽红更亮了,映出火一样的光芒。   ……   多福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全身疼得厉害。   身下是冰冷的岩石,她还闻到了青草的气息。   天色已经黑了,一轮弦月挂在半空,带来微弱的光亮。   她有点懵。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对了!她想起来了!   小姐和杨公子去了对面的翠幕峰,她和阿绾在飞仙石等,然后翠幕峰起了大火,阿绾和阿玄去求援,她留在原地等。   然后,然后四老爷来了!   她最后的记忆,是四老爷扯了神龛上的铃铛,向手下挥了挥手。   接着她后脑一痛,就不记得了。   多福摸了摸后脑,那里结着厚厚的血痂,疼得厉害。   而体内一股暖流,围绕着她的心脉徘徊。   是小姐教她的口诀救了她?   多福撑着一口气爬起来,发现自己就在飞仙石下的草丛里。   她忍着疼痛,踉踉跄跄往回走。   不知道小姐脱险了没有,她要去找小姐……   多福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上面亮起了红光,一股危险的气息笼罩下来。   她仰起头,看到飞仙石上暗红的幽光。   幽光里,一个虚影若隐若现。   血煞?   多福坚信自己没认错。   余芳园里那只凶魂还在的时候,小姐教过她很多次。这是怨念积成的血煞,若是不能及时镇压,会死人的!   而这只血煞的气息,比余芳园里那只厉害多了。   多福没多想,立刻转了方向,往飞仙石攀爬而去。   遇到血煞要镇压,这是小姐说过的。   身为一个玄士,要保护天下生灵。   她会镇压血煞,小姐教过她口诀,还说她是难得的纯阳命格,邪异不侵。   多福跌跌撞撞爬到顶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红光里。   “四、四老爷?”多福愣愣地看着红光里的人。   这人自然不是明四,而是回转来的明三。   看到她,明三皱了皱眉:“你没死?”   这些人怎么办事的?连人没死都不知道。   看到他的脸色,两名属下急忙跪地请罪:“属下失职,这就将这丫头……”   “不必了。”明三打断他们,“这样都没死,也许就是天意。何况,没人分享,很是无趣啊!既然她命大,那就让她见证吧。”   “是。”   多福听得糊涂,随即看到,那块飞仙石已经掀开了,露出底下绘着黑色暗纹的法阵。   “伏妖阵!”她脱口而出。   “你竟认得?”明三诧异,随即点点头,“她果然比我想象的厉害,这大约是我计划中最大的疏漏了。”   要不是那个丫头占了小七的身体,怎么会发生这一系列事?金簪不会被发现,庚三的尸骨也不会被挖出来,更不用说宝灵寺地下的密道。   就连这丫鬟,也粗通玄术。   “不过无所谓,”他含笑,“再有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目光投向黑暗。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冒着这么大的险,假死脱身,回到东宁,为的是让祈东郡王举起反旗。   设下这个杀局的时候,他还抱着这个目的。   可是,他没想到,这个计划会走到这一步。   翠幕峰的陷阱没杀死他们,反倒让他们发现了地道。   藏经阁的机关没能启动,手下的几个死士全折了。   现在只能指望郡王那边了。   “四老爷,你想做什么?”多福质问,“快些把飞仙石填回去,血煞这么浓,这个妖邪很危险。”   明三含笑问:“你认得出伏妖阵,还辨得出血煞,是你家小姐教你的吗?”   多福警惕地看着他:“是又怎样?小姐很厉害的,这些根本难不倒她。”   说到这里,多福忧心地看向对面的翠幕峰。   山火好像熄灭了,只有零零散散的一点火光。   小姐呢?是不是也脱险了?   明三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安心吧,你家小姐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多福觉得眼前的四老爷很奇怪,先前莫名其妙对她下杀手,现下又提到小姐。   差点被杀的经历,让她知道这个四老爷不是好人。想到小姐先前教过她,遇到危险,第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多福很焦灼。她刚才是不是不应该出来?怪她太笨,看到血煞就冲出来了!   “因为,”明三悠悠道,“是我放的火。”   多福气得想冲上前,却被那两个人扣住了,只能喊:“您为什么要杀小姐?小姐可是您的亲侄女!”   “傻丫头。”明三笑吟吟,“你陪了小七近十年,都认不出,她不是你家小姐吗?”   多福怔了下:“什么?”   明三觉得很有意思:“我说,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占了你家小姐的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论起来,她可是你的仇人呢!你还要对她这么忠心吗?”   “胡说八道!”多福喊了起来。   可她越是这样,明三就越觉得有意思:“你仔细想想,她的喜好,是不是与小七完全不一样?小七喜欢吃甜的,她呢?小七爱玩,她呢?多福……”   “那又怎么样?”多福打断他的话,仇视地盯着他,“就算她是个孤魂野鬼又怎么样?她真心孝顺夫人,敬重嬷嬷,爱护丫鬟。她是个好人,就算抢了小姐的身体也不是故意的。”   多福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小姐已经死了,早就知道了……可是夫人那样开心,我不敢说。而且,小姐多好啊!就算她不是真的小姐,我也愿意当她是小姐……”   稀里糊涂的一句话,好几个小姐,指的是不同的两个人。   明三听得分明,既纳闷又恼怒。   “你这丫头,小七待你够好的,你竟认他人为主?”   这时,有人从台阶上来了:“三爷!”   明三见他身后空无一人,心中预感更加不妙:“王爷的人呢?” 第108章 血煞   “三爷……”这名属下欲言又止。   明三闭上眼,抚平心情才睁开:“王爷不给人?”   “属下……没见到王爷。郡王府的侍卫说,王爷受了惊……”   明三叹了口气,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这事明摆着,祈东郡王放弃他了,不准备担责,要与他划清界线。   “真是个废物!”明三低咒,“一个两个,都是废物!”   他本来不一定会输,只要飞仙石镇压的妖邪放出去,宝灵寺就会发生一桩震惊世人的惨案。   等救援的人到来,该死的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惧?   那位奔着明君去的,十年前才杀了柳阳郡王,这次没有确凿的罪证,不会轻易定罪。   现在好了,这样的关键时刻,竟然退缩了。   “定是伍益那个小人,叫王爷改了主意。我早就该收拾掉他,只不想多生事端,倒叫他钻了空子。”明三冷冷道。   “三爷,”一名死士道,“不如在下去寻王爷,将利害关系告知……”   “不必了。”明三淡淡道,“没时间了。既然他们要作死,那我就不必顾忌了。刚才的东西呢?你们带去几个地方埋下……”   多福看到,他们拿出几个漆黑的碗,里面冒着幽幽的红光。   “邪器!”她大惊,“你们要干什么?”   说着,便要上去抢夺。   小姐跟她说过,既有法宝,自然也有邪器。法器为了镇邪,邪器为的就是害人。   带有血煞的东西,必定是邪器!   可她身单力孤,哪里抢得过这几个身负武功的壮汉?其中一人伸手一推,她便跌倒在地,撞得手肘生疼。   “你们站住!那是邪器,不能乱动!”   没有人理会她,三人分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多福又气又急:“四老爷!您不能这么做,邪器会害人的!”   明三叹了口气:“好啦!你拦又拦不住,不如好好陪老爷说说话吧!”   他看着那座法阵,忽然撑着头笑了:“当初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必定青史留名,谁知道,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到最后陪着我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丫头。”   多福听得更糊涂了。什么青史留名,什么下场?   明三笑着向她招手:“你是个好丫头,可惜运气不好,今天要陪老爷一起去死了。”   “什么?”   “你既然认得出伏妖阵,想必这阵一旦破去,会是什么情形,应该也有数吧?我原来没想做这么绝,可惜世人不肯成全。既然如此,那就……”他目中透出阴沉的光,“一起死吧!”   ……   火药堆到墙边,长长的引信一直引到屋子里。   “我们到下面去。”杨殊说。   明微点点头,跟着他走下石阶。   “还好他们来得及时,不然我们就算出去,也来不及了。”她说。   杨殊赞同。   他们正在愁怎么出去的问题,蒋文峰派出来的侍卫赶到了。   为了清理山石,他们正好带了火药,如此一来,就不必绕一大圈,炸穿了从这里出去就是。   听侍卫说了经过,明微十分庆幸。   明湘意外撞见明三,将这事告诉了明晟,这才让援兵及时赶到。   不然,地道入口被掩盖,天知道找到他们什么时候了。   手指堵住耳朵,没过多久,“轰”的一声炸响,地道摇动,好一会儿才稳住。   “公子,已经炸穿了!”负责引信的侍卫喊道。   杨殊长出一口气,从石阶上去。   火药的威力,将墙壁整面炸穿,夜风吹了进来。   侍卫们清理掉碎石,从豁口处出去,仔细探查了地形,回来禀报:“公子,此处禅院,就在飞仙石下面。”   明微已经看到了飞仙石上幽亮的红光。   这是法阵失去威力,血煞溢出的表现。   明三果然打算从飞仙石入手。   “这个疯子!”杨殊低咒,“到了这个份上,他连性命都不顾,还要作恶。”   “他这种人,怎么会甘愿认输呢?”明微道,“对他来说,这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杨殊冷笑:“既然不想活,那就别活了。走,去把他摁死,看他还怎么上窜下跳!”   “等等。”明微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明微指着飞仙石:“把妖邪放出来害人,没那么容易。他有此打算,应该还有别的布置。”   “怎么说?”   明微轻叹:“照理说,凶煞这种东西,自然是奔着人气最旺的地方去的。但宝灵寺毕竟是寺院,有佛陀镇着。想要达到他的效果,恐怕要做一些安排。”   杨殊道:“要怎么做你就说吧,这方面你是行家。”   明微点点头,叫过那些侍卫:“你们速速去宝灵寺四周,看看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他们手中应该会有一些器具,用来引导邪物。”   “是。”侍卫答了一声,又问,“如果我们寻到了该怎么办?”   “既是引导邪物,必然有血煞之气。血煞之气怕污物,现下别的东西不方便,你们只能从自身取了。”   侍卫愣了下:“您的意思是……”   杨殊“嗤”地笑了:“她的意思是,找到了你们就往那东西上面撒泡尿……”   “……”   在一位妙龄少女面前说到这个问题,侍卫的脸一下子红了。   “行了,你们快些去安排。留两个跟我们走,其他人都去找那东西。”杨殊说到这里,回头问了句,“两个人跟着我们,够了吧?”   “够了。”明微道,“明三身边不会有很多人的。聚在那里的人太多,凶煞不愿意走怎么办?”   “那好。我们赶紧吧。”   侍卫们飞快地整队,赶回宝灵寺去。   而明微这边,与杨殊带着两个侍卫去飞仙石。   暗夜中,他们沿着飞仙石那条嶙峋的山道往上攀爬。   杨殊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说,命师当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如果情况危急,你是不是会像传说中的那个仙人一样,宁愿身化为石?”   风悠悠从耳边过,片刻后,传来明微的声音:“以命师的准则,是的。”   “所以你也会这么做?”   红光越来越近,明微看到了泄露出来的血光,笑了:“谁知道呢?” 第109章 天算   多福双手被捆着身后,跌坐在地上,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也坐在地上,但是衣摆撩得很整齐,仍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潇洒。   今日不知是谁来此祭拜,放了一小坛酒在神龛前。明三拿起来拔了塞子,低头嗅了嗅,笑道:“这酒倒是醇香。”   他仰头饮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对多福道:“我从不饮酒,知道为什么吗?”   多福没有回答。明三的样子,让她很害怕。   “因为,饮酒让人失控。”明三说,“而我不允许自己出错。”   他仰头看天上那轮弦月:“今天的月亮,很像那天。我千辛万苦从乞胡回来,后面跟了一个尾巴。我知道不杀了他,多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他跟着我来了宝灵寺……呵呵,皇城司金牌密探,他估计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吧?一个书生,怎么逃得出他的掌心?”   “这样的轻视,对我十分有利。于是我故意让他看到了那个东西,果然,他忍不住出手制住我了。我便装做很害怕的样子,带他回了明家。以拿钥匙为理由,将他骗进了余芳园。”   “我早就在余芳园设下了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皇城司第一高手?哈哈,管他再强的高手,中了招,一样无力回天。”   听到这里,多福已经明白了。   “三、三老爷!你是三老爷!”   明三笑了:“你知道得真不少啊!”   庚三招魂的时候,多福在场。她只是反应不够快,又不是真的蠢笨,听了这么多,怎么也想到了。   多福鼓起勇气:“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甘心啊!”明三柔声细语,仿佛与她谈心一般,“上天给了我聪明才智,却不给我施展的空间,而理由是那么可笑。这个王朝,太没劲了,不如换一个。”   他又饮了口酒:“原来喝酒的感觉是这样的,醺醺然,很容易忘记烦恼。不过,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了。人生这样的放纵,一次就够了。”   说到这里,夜风中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明三放下小酒坛子,慢慢站起身来。   “好丫头,”他盯着石阶处,却与多福说道,“难为你听老爷说这么久,这么多年,这些话从来没对人说过,现下说出口,倒是让我松快不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老爷也会记住你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走在最前头的人,已经出现在石台上了。   “明三……”   “小姐!”多福喊道。   “别动。”明三往后退了一步,正正站在法阵之上。不知何时,手上握了一柄匕首,正对着另一只手腕,“你们小心点,可别吓着我。万一我手一抖,放了血出来,里面的妖邪就破阵而出了。”   杨殊看向明微。   明微轻轻点头,示意他没骗人。   血煞这么浓,说明法阵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鲜血滴落下去,无异于水滴入油锅,里面的妖邪立时就会受激破阵。   明三笑吟吟看着上来的人:“你们来的比我想象的早,我原以为,等你们出来,妖邪已经放出来了。”   “因为你运气不好啊,”明微道,“那么凑巧,你放火被看到了,所以有人来找我们了。”   “是这样吗?”明三失笑,“那还真是,老天都不站在我这边。”   “所以,你就别挣扎了,乖乖认输吧。”杨殊劝道,“我可以做主,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永嘉十八年四月甲寅,祈东王姜琨召明莘谋杀巡按御史蒋文锋、皇城司提点杨殊,不克,明莘遂身死。”明三念出这段话,“杨公子是打算让我以这种方式留名青史吗?”   “你想多了。”杨殊说,“姜琨能在史书上留个百来字就差不多了,哪有地儿给你?”   “……”   “喂!”明微瞟了他一眼,“人家都拿命要挟我们了,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好好好!”杨殊欣然从命,“算我错了,你说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哄孩子般的语气,敷衍极了。   明三摇摇头:“罢了,不与你们争闲气,到如今也没什么意思。”   “既然你也觉得没意思,何苦这样垂死挣扎呢?”杨殊道。   明三笑道:“贪生是生灵的本能,便是鸡鸭,临死尚且要挣扎一番,何况人哉?”   “说的很有道理。”明微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烟花冲天而起,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明三见此,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人,方才还没学乖吗?我在这里说这么多话,你就没想过又是拖延时间?他们已经埋好邪器,该轮到我了!”   话音一落,他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划了下去。   “明三!”杨殊一弹指,一枚流星镖飞出,击在匕首上。   匕首刚刚划破皮肤,沾染上些许血迹,明三手一松,握不住匕首,便要落地。   杨殊大惊,身影一掠,抢上前欲接住匕首。   他扑倒在法阵上,毫厘之差,握住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明三,没想到我能接住吧?这下你白费功夫了!”   两名侍卫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前来,将明三按住。   明微却没笑。   在杨殊倒地的一瞬间,血色幽光忽然转红,浓烈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怎么了?”杨殊发现她脸色难看,“我接住了呀!”   明微指着他的腰:“你那里,是不是伤?”   杨殊低头一看,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没错,在藏经阁的时候,他的腰被划了一刀。血迹渗透出来,正好压在了法阵上。   所以……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法阵越来越红。   妖邪,放出来了。   “哈哈哈哈!”这次是明三大笑,“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到底没有辜负我太多。临死之前,能看到这一幕,也值了!”   明微一句话不说,抽出一张灵符,弹指射了过去。   血煞受灵符所激,蓄了这么久的力,终于破阵而出,化成血光,向明微投来。   明微嘴边露出一抹笑。   来吧,她体质特殊,妖邪若是进入她的身体,再想出去就难了。只要她守住本心,便可将之慢慢消磨。   这时,她听得一声:“小姐……”   多福冲过来,挡在她面前。   血光附体。 第110章 己任   “多福!”   多福的样子很可怕,身上血煞几乎化为实际,脸上肌肉扭曲,眼皮不停地翻动,如同恶疾发作一般。   杨殊喊:“妖邪呢?”   “妖邪在她身体里。”   杨殊愣了下:“这怎么办?”   明微一咬牙。既然多福用身体收了妖邪,就不能叫她的牺牲白费。她是纯阳命格,对妖邪天生有克制作用。   她将多福按住,抽了灵符出来,化出法力,拍向天灵盖。   这一拍,多福身上的血煞骤然大放,口鼻溢出一点鲜血来。   明微摸到她脑后有伤,心中大怒。   这伤定是明三弄的,如此要害之处,是想要多福的命!   她勉强压住脾气,现下多福的命要紧,晚点再去收拾明三。   这样想着,她将蒋文峰借的玉佩塞到多福手里,再次抽出灵符,化出法力,拍向多福的天灵盖。   一张又一张灵符,法力不停地从天灵盖灌注下去。   每拍一次,多福身上的红光就会亮一次,溢出口鼻的鲜血就会多一点。   不过片刻,多福便流了满脸的血,看着可怕极了。   “怎么样?”杨殊走过来,“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明微斩钉截铁,“我不会让她出事!现在流血,是因为妖邪在她体内想冲出来,只要耗掉它的血煞就行。”   说着,她扬声喊:“多福!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是纯阳命格,天生镇恶辟邪,不要怕,你能把它镇住的!”   多福眼皮翻得更急,口鼻鲜血也流得更多了。   “按住她。”明微如此吩咐,又接过杨殊手中的匕首。   “你这是要……”杨殊摸不着头脑。   话没说完,明微已经利索地划开手腕,鲜血喷涌而出,围绕着多福画了个法阵。   做完这些,她跪坐下来,将战栗不停的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抚:“不要怕,多福,小姐和你在一处,我们一起战胜这个妖邪。”   法力顺着鲜血汇成的法阵,化出一个结界,将两人包围。   明微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仿佛血气被抽尽一般。   她重修不过两个月光景,法力太微薄了。   “需不需要我帮忙?”杨殊喊。   明微看了他一眼,声音有力无气:“你是真龙血脉,天生是妖邪的克星……”   刚说完,杨殊便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到她先前画的法阵上。   “……”明微笑了,“多谢你了。”   “不可能的!”明三赤红着眼睛,“县志里说过,这妖物当年毁过一座镇,你们怎么可能镇得住?”   杨殊冷冷道:“你说镇不住就镇不住吗?那就睁大眼睛看着!”   这时,宝灵寺下面的山道亮起点点火光,如同一条长龙,往山上而来。   “哈哈哈哈!”杨殊大笑出声,“明三,你看到了吗?那是我们的人带兵上来了,你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过了一会儿,雷鸿与阿玄带人上了飞仙石。   “公子!”雷鸿抱拳,“下官幸不辱命,宝灵寺已在掌控之中。”   阿玄上前道:“公子,阿绾找到了一个人,便是得此人之助,属下及时将为恶之人拿下。”   夜风拂动,一个青衫男子在军士的护卫下,慢慢从石阶上来。   明三看到这个人,怒不可遏:“老四!”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四老爷面无表情:“三哥,这条路走不通的,你放弃吧!”   明三冷笑不已:“你懂什么?你这个废物!”   “我是个废物,”四老爷淡淡道,“我们兄弟二人同胞而生,聪明才智尽归你身。但是,三哥,我虽愚笨,却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你这样,除了害死一个又一个,又得了什么好处?明氏无法因你振兴,倒要全部走上死路。”   “你懂个屁!”明三大骂,“我走的这条路,只有祖父可以比拟!”   四老爷摇摇头:“三哥,时势造英雄,祖父能有那样的功绩,是才华也是气运。如今天下安定,你没有这个气运。就算今日我不来,你一样会失败。”   他说罢,有侍卫从台阶上来,禀道:“公子!属下已将邪器捣毁,三人尽数抓获。”   四老爷就露出讽刺的笑来:“你看,你的计划哪一样得逞了?连郡王都袖手旁观。那样的人,你为什么要为他煞费苦心?”   “他不是为旁人煞费苦心。”蒋文峰缓步踏着石阶上来,看着明三,“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   明三冷笑着闭上嘴巴,说再多,这些人也不会懂的。   可他就算不说,这些消息还是一个个传过来了。   雷鸿带来的兵马,将宝灵寺整个围了。   他安排在宝灵寺的人手,全部被抓获。   地下粮仓曝光,宝灵寺的和尚全都被抓了。   祈东郡王非但没有插手,还派人来告知蒋文峰,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明三在心里冷笑。   真是个蠢货啊!以为这样就能脱开身去吗?只要做过事,总会有线索留下。宝灵寺这桩大案,给了蒋文峰留下来的理由,马上就会大肆搜查。   到时候,只要被他抓到一根线头,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他也不必为祈东郡王担心,这一家子很快就会来陪他。   阿玄忽然觉得不对,一步上前,揪住明三。   刚刚掐住明三的下巴,黑血已经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到死,他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蒋文峰没想到他会选择这个死法。   服毒自尽,多数是死士的做法。   这也足以说明此人有多狠戾,连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他摇了摇头:“将他收殓了吧。如此人才,可惜……”   杨殊不觉得可惜,他道:“如今局面已经控制住,余下之事,还请蒋大人多多费心。”   蒋文峰拱了拱手:“应当的。”   他看着被血光包围的明微和多福:“七小姐她们……”   “我来守着吧。”杨殊叹了口气,“她说我是真龙之后,能镇妖邪。人祸已经解决,现在必须面对这件事了。蒋大人,还请速速将宝灵寺的活人遣散。万一妖邪挣脱出来,可就不妙了。”   蒋文峰怔了怔:“公子,您留在此处太危险了。”   杨殊淡淡一笑:“有两个傻货要以天下为己任,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太外祖父打下的江山,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就当为祖母守着吧。” 第111章 疏散   这是无眠的一夜。   宝灵寺灯火通明。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明老夫人听着外面的踏步声心慌极了。   她是经过战乱的人,少年时期正值天下大乱,兵马围城这样的事也见过,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行军的脚步声。   二夫人立刻派人去看,不多时,回来禀道:“老夫人,是兵,有兵!”   一屋子的人都慌了。   怎么会有兵?山火已经扑灭了,这些兵来干什么?   就在这时,明晟回来了。   “伯祖母,二伯母,娘。”他行过礼,便道,“你们别害怕,这些兵是蒋大人调来的。现在宝灵寺发生了一些事,蒋大人正在处理。”   “连兵马都动用了,是什么样的事?”明老夫人忙问。   明晟摇头:“这事现在不能说,总之,我们老实呆着就不会有事。”   明老夫人点点头,想到还在前头的儿子和侄子,又问:“你爹和你二伯呢?”   明晟默了默,答道:“他们和郡王在一处呢!”   明老夫人稍感安慰,跟儿媳和侄媳说:“既然和王爷在一处,应该不会有事。王爷身边有许多护卫呢!”   安慰完亲属,明晟借口去前头传讯,出了佛殿。   他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明湘出来了:“四哥!”   明湘知道得比别人多,心里忐忑极了。   她直觉这件事,和自家有关。   明晟勉强对她笑了笑:“没事,你别忧心,有四哥在呢!”   明湘回头看了眼,见别人没留意这边,压低声音问:“四哥,你老实告诉我,这事跟咱家有关对不对?三伯他……”   明晟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家……可能有大难。”   明湘仰头问他:“会连累全家吗?爹娘,还有六弟九弟他们……”   “不至于的。”明晟轻声道,“四哥方才去找蒋大人说了这事,还有你七姐,也早早在做这件事了。我们有功的,蒋大人答应替我们求情。”   “七姐?”明湘眼里含泪,“七姐还好吗?那火……”   “没事,救出来了。”明晟轻描淡写地说,“她连名声都不顾,其实背地里做了很多事,以后不可误会她。”   明湘忍着眼泪点头:“我知道的,我从来没相信过那些谣言。”   明晟含笑。   虽然父辈让人失望,他还有这么好的妹妹呢!   “你进去吧!不要露了形迹,好好陪着娘。等天亮了,应该就有说法了。”   “嗯。”明湘往里走了两步,又回头,“四哥,你也是很好很好的。”   明晟差点掉下泪来。   ……   眼看山火熄了,下山的路还没通,大殿里便有官员想去歇息。   谁知刚刚踏出去,就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给挡回来。   “这是干什么?本官只是想去歇息,你们为何阻拦?”   守门的侍卫冷冰冰:“蒋大人吩咐了,诸位暂且留在此处。”   这官员惊呆了:“为何要留在此处?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软禁我们?”   那侍卫只撇了一眼:“大人如此吩咐,我们如此行事。”   竟是一句解释也不给。   那官员气极,去向吴知府告状:“府台大人,您看这……我们犯了什么事?只是来过个浴佛节,居然还给禁足了?”   吴知府却是知道内情的,他看了祈东郡王一眼,见对方老老实实不动,便道:“蒋大人这么说,自有道理,我们就先等等好了。”   却不知,祈东郡王此刻心里七上八下。   他听了伍先生的建议,决定及时抽身,把明三扔出去了事。现在知道蒋文峰出去为的什么,更加不愿意生事。   吴知府不出头,祈东郡王也默认,满屋子官员士绅,就这么被扣下了。   过不多时,外面响起了兵马踏步声,更是把他们惊得六神无主。   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出动兵马了?   幸而这些兵马并没有冲进来抓人,只是殿外的守卫更森严了一些。   就这么傻等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声音:“卑职黎川守备焦志,参见蒋大人!”   黎川守备?黎川是隔壁州府啊,居然调了外地的兵将来?   混官场的,嗅觉都敏锐,一听就觉得不好,只希望这事不要牵连到自己头上。   而一些心怀鬼胎的,频频去看祈东郡王。   “辛苦焦将军了。”蒋文峰温和的声音传进来。   那焦志大声回应:“份内之事,不敢担大人一句辛苦。”   蒋文峰含笑:“此番多亏了将军,才能如此顺利,本官定会如实上禀。”   焦志激动,武官在地方上难捞功绩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谁说这蒋大人只顾自己名声来着?这样的大事都不忘分功劳给别人。   “谢大人提拔!”   蒋文峰点点头:“一事不烦二主,余下的事,还请将军多多费心。”   焦志当即拍胸脯:“大人放心,卑职定然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好,有劳将军了。”   焦志吆喝一声:“兄弟们,干活去!”   “是!”   踏步声和兵甲撞击声再次响起,然后是各种人声喊叫,似乎是那些滞留在寺中的百姓被驱逐了。   殿中人心浮动,蒋文峰进来了。   他仍是那温文含笑的模样,但此刻却安抚不了这些官员。   这位蒋大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谁知道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也笑着。   奇了怪了,他不是把东宁的事都理清准备走人了吗?突然来这一出为的什么?难道又查出了不法之事?   呸呸呸!乌鸦嘴!   “诸位大人。”蒋文峰笑着拱拱手,“宝灵寺出了些事,现下需要尽快疏散人群,这些兵丁若有冒犯,可千万不要怪罪。”   嗯?疏散人群?这么说,不是冲他们来的?   吴知府当即起身,笑着回应:“岂敢?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蒋大人也跟我们说上一句,好叫我们心里有底啊!”   蒋文峰淡淡道:“这宝灵寺镇压着一只妖邪,也不知谁人将法阵破坏了。现下已经有玄士赶过去了,只担心出乱子,所以叫我们先疏散人群。”   吴知府心中放下大石,面上却是大惊:“居然有这样的事?却是下官失职了,竟然一无所知。”   “这等事,若不是别人告到面前来,本官也是不信的,与吴大人何干?好了,时间紧迫,诸位快快准备一番,我们马上就得下山了。” 第112章 夜风   这些官员们表面惊惶,其实内心欢悦,跟着官兵下山。   只有少数几个人,眉头一直拧着,无法舒展。   就算宝灵寺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也用不着请隔壁州府的官兵来吧?东宁也有守军啊!   吴知府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一件事。   “寂如呢?宝灵寺的住持寂如呢?”   他回身要找人,却被官兵喝止了:“干什么?好好走!一个两个的回头,后面的人还走不走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别捣乱!”   文官向来比武官清贵,平时吴知府要是被个官兵这么喝,回头就能把人家整得生死不能。   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哪还顾得上这个:“宝灵寺的住持寂如大师,是本官的好友,这位小兄弟,还请通融一下……”   那官兵喝断他:“都什么时候了,让你回头,别人呢?都由着你们,岂不乱套了?蒋大人吩咐了,人命关天,什么事下了山再说!”   说完,竟不理会他,便回头大声吆喝:“快快快,都跟上!不许乱,一个个来!”   吴知府气得脸色铁青。   要是平时,他理会这样的小兵?不过是个伍长,连武官都不算,也敢在他这个四品知府面前放肆!   “大人!”有亲近的官员劝慰,“别跟这丘八生气,犯不着。寂如大师极有可能对付那妖邪去了。他是得道高僧,飞仙石又是宝灵寺的东西,于情于理都要去帮忙的,您说是吧?”   这话很有道理,但吴知府还是不安。   寂如那老和尚很要紧的啊……   郡王府的家眷,也被转移下山了。   安乡县主趴在马车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   “不知道表哥脱险了没有……”她小声嘀咕。   “山火已经灭了,他们也说找到表哥了,那就没事了。”金林县主低声说。   安乡县主扭头看着姐姐,一摇一晃的风灯下,金林县主的神情幽暗不明。   “姐姐,”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金林县主不自在地笑了下:“什么?”   “表哥和那个明七一起受困,估计这个事过后,不得不娶她了。”安乡县主歪头想了想,“不对,就凭明家现在的光景,她凭什么当正妻?顶多是个妾!”   金林县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一声:“小姑娘家家,别把妻啊妾啊什么的挂嘴边。”   安乡县主不开心:“姐姐你怎么也变得跟娘一样……”   金林县主慢慢道:“我现在觉得娘说的有道理,我们是县主,自然有匹配的婚姻,想那么多做什么?”   安乡县主眨了下眼睛,意识到了什么。   姐妹俩一路沉默,跟随着车队离了宝灵寺。   待到马车停下,她们被人扶下车来,安乡县主看到周遭景物,莫名其妙:“这是哪里?为什么不送我们回王府?”   有人走过来,说道:“两位县主,先到后衙歇一歇吧。前头的事两位不必多打听,早晚你们会知道的。”   安乡县主盯着这人:“你是表哥的侍女?”   阿绾笑道:“是。县主请吧!”   远处传来声音,听着似乎是吴知府的。   “蒋文峰,你干什么?本官是钦命从四品知府,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本官?!”   紧接着传来的,却是官兵的喝止声:“休得喧哗!大人有命,尔等在此听候发落!”   夜风袭来,两位县主心头一片凉意。   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同了。   ……   杨殊搁下手中鲛皮伞,往地上一坐,仰头看月。   上弦月的些微光亮,照着人间一切美好与丑恶。   “公子……”   阿玄正打算劝他,却被他摆摆手打断了:“你们守着石阶就行。”   他扭头去看旁边。   多福现在生死不知,身上红光一阵一阵,明微抱着她,手掌一直按着天灵盖不离。   地上围绕着她们,画了一个硕大的法阵,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看到她们气色变差,杨殊想了想,又划开另一条手腕。   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法阵上。   阿玄见他血流得多,担忧不已。等血稍微止住,便过来包扎伤口,给喂他止血药。   这次杨殊没有反对。   “够了。”明微的声音还是那样有气无力的,“再放血,你就先躺倒了。”   杨殊笑了笑,搁下匕首。   阿玄问:“我的血行不行?”   “活人的血,对妖邪都有克制作用。”明微说,“不过现在不必了,他的血最有用。”   “……”阿玄心说,既然有用,怎么不早说?他带来的人这么多,一人放一点,都能把飞仙石给淹了。   幸好他没说出口。他要是说了,明微就会回他,既然有更好用的,为什么要选次一等的?   “明三死了?”她主动问及。   杨殊道:“他服毒自尽了,与先前的死士一样的死法。”   “……”   见她神情不对,便问:“怎么,有问题?”   “只是觉得奇怪。他这样的人,怎么死得这么容易?”   “兴许是这些年受够了吧?”杨殊说,“明明还活着,却被当成一个死人,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时间久了,连自己到底是死是活都忘了……”   他看着地上的血阵,默然不语。   明微轻轻笑了:“你好像很有感触?”   杨殊低笑一声:“我怎么会有感触?只是觉得,脑子太灵光的人,容易想岔。”   “倒也是。”   再次陷入沉寂。   宝灵寺的方向,人声渐渐远去了。   点点灯火,如同星光一般,美不胜收。   明微怀里的多福突然颤动起来,整个人抽搐一般,鲜血再次溢出口鼻,到最后,更是呕出一大口鲜血来,然后整个人软了下去。   “她怎么了?”杨殊惊问,“是不是妖邪……”   明微却是喜多于惊:“太好了!她将妖邪困住了。”   “困住了?”   “对。多福听进去了,她现在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一个囚牢,把妖邪困住了。”明微转头问阿玄,“有红绳吗?”   阿玄身边哪有这种东西,得到杨殊示意,便飞快地跑下去搜罗了。   不多时,阿玄重新上来,将一截红绳递过来:“拆了只荷包,这个行吗?”   “行。”明微招手让杨殊过来,拆掉他腕上的绷带,费心给红绳浸上血迹,然后裁成一段段,将多福的手脚、脖子,用特殊的手法系住。   阿玄看得心疼。这个明姑娘真是的,公子的伤口都合上了,她还给扒开挤血……好残忍!   “好了。”她吃力地抱起多福。   杨殊见状,马上示意阿玄接手。   “暂时没事了,你把多福带回去安置。”   阿玄听她这语气,便问了一句:“那姑娘呢?”   明微瞥了杨殊一眼,将目光投向无边的夜色:“还有一件事,希望来得及。” 第113章 死人   宝灵寺里一团乱。   摆设被碰倒,花木被折断,杂物丢得到处都是。   一间偏僻的佛殿里,搁置着尸首的担架随便扔在地上。   哪怕带来了军队,人手还是不足。   人群要疏散,需得有人组织护送。   涉事之人要押解,还得不着痕迹。   宝灵寺的和尚要控制,一个都不能遗落。   地下粮仓需要人清点,这是明晃晃的证据。   还有那个藏有罪证密布机关的藏经阁,千万不能叫人把东西拿走。   权衡轻重,一个死人暂时先搁着好了,派个兵丁守在门口,应该出不了错。   守门的兵丁笔直地站着,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扭头喝了一声:“谁?”   一个装束和他一致的兵丁从黑暗里钻出来,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按在小腹上,一脸焦急地说:“兄弟,肚子不听话,哪有茅房?”   兵丁回道:“我也是才来,哪里知道茅房?你随便找个地方拉了吧。”   此人左右看看:“黑漆漆的看不清,兄弟你指个方向?哪里偏僻些?”   兵丁不疑有他,扭头看右边,刚刚抬起手,眼前这人忽然扑上来,一手捂着他的嘴巴,另一手握着的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   兵丁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人。   这是一张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脸庞,脸上保留着刚才问话时的笑容,捅进小腹的刀子却拧了拧,将他体内的器官搅成一团肉泥。   兵丁的眼睛失去焦距,身子软了下去。   此人及时扶住了他,然后将尸首拖进殿内,藏到门后。   他走到随便搁在担架上的尸首前,静静看了一会儿,蹲了下去,然后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碰到对方鼻子的一瞬间,这双眼睛睁开了。   然后他的手被打掉。   “呵!”此人往地上一坐,扯下头盔,“我就知道你没死。”   尸首——明三慢慢坐起来,捂了捂刚刚恢复而心跳不太规则的胸口,带着几分厌恶说道:“一群傻子,比我想象的聪明。”   “看起来,你这个聪明人,好像被人耍了?”此人笑眯眯地说。   明三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怎么会被揭穿的。   当他出现在秘道里,那两个人的神情一点都不惊讶。   “问你件事。”思忖片刻,明三决定问一问,“变成凶煞十年的魂魄,有可能开口说话吗?”   对方歪头想了想,答道:“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你知道,人死之后,大部分魂魄都会顺从法则进入轮回,只有执念格外强烈的才能留下来。就算留下来的这些,也会被逐渐消磨掉记忆,成为无知无觉的游魂。更不用说已经变成凶煞了,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理智可言。”   明三有点烦躁:“可我还没死这件事,以及藏在宝灵寺的罪证,除了那个死人,没人会泄露。”   对方摸着下巴,好一会儿终于道:“你非要说有人能做到,那这个人的玄术,肯定登峰造极了。”   明三瞥向他:“连你都比不了?”   他点点头:“我都比不了。”   明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这人没多理会,看了看外面逐渐远去的人声,说道:“别耽搁时间了,赶紧走吧。等会儿有人想起你这个‘死人’,我们要脱身就不容易了。”   明三抚了抚胸口,感觉心跳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慢慢站起来。   假死药,这玩意儿对心脑有极大的损伤。如果不是情况危急,明三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服下去。   如果他真的落入蒋文峰的手里,营救的难度会非常大。而营救不成的话,他们极有可能将他灭口——毕竟他知道很多秘密。   明三还不想死,能在小黑屋里当十年的死人,他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人都顽强。   “走吧!”此人探完路,向他招了招手,“现在正好有个空档。蒋文峰带兵下山去了,而另一个人还在飞仙石。”   明三一边跟在他身后出了佛殿,在黑暗中穿行,一边问:“你既然也来了,为什么之前不出手?飞仙石的事,如果你肯相助,以你的玄术,定然十拿九稳。”   这人嗤笑一声:“这是你的任务,我为什么要插手?别忘了,我从来就不赞同你的计划。”   “袖手旁观有什么好处?”明三冷冷道,“如果你肯插手,我就不会白白浪费这十年。”   此人轻笑一声:“我是个玄士啊!”   “那又怎么?”   “玄士,要扫荡天下,护佑苍生。”他轻叹一声。   明三冷嘲:“你杀的人作的恶还少?何必装模作样!”   “你不懂。”他说,“我拜师的时候,立过誓的。我可以用我的刀杀人,但不可以用玄术害人。也只有你这种自行入门,只学了皮毛的人,才会无所顾忌。”   这语气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自傲还是自怜。   明三觉得很可笑,但他不准备再去理论了。   现在的他,是需要帮助的一方。如果他一个人被丢在宝灵寺,极有可能逃不出追索。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   人生的失败也许有九十九次,但只要有一次成功,所得到的回报,就会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他可以等。   这么多年,他牺牲了妻子,牺牲了女儿,牺牲了家族,甚至牺牲了自己。   漫长的忍耐,总有一天会有回报。   前面这个人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明三低声问。   对方道:“有东西来了。”   说罢,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灵符,化出法力弹了出去。   只听“嗤”一声轻响,一道细细的影子飞快地往远处逃窜。   “咦!居然是只灵!”   明三这些年自学玄术,勉强也开了眼,看得那是一只小白蛇,忽然觉得不妙。   又是一声轻响,追着那只灵去的同伴,忽然停下了。   “往哪走啊!”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明三老爷。”   明三抬头看去,淡薄的月光下,树丛间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金冠华服,只是白天折腾得狠了,衣裳破了好几处。   女的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伸手一招,将那只小白蛇引入手心。 第114章 审讯   双方对峙。   杨殊笑道:“明三老爷,这么急做什么?大家坐下来喝杯茶啊!”   明三的脸色很难看。   因为服了假死药而格外苍白的脸庞,几乎泛起青来。   这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摔的跟头,比他这辈子受的挫还多。   但他还是不服。   “你们不过运气好罢了。”他冷冷道,“要不是挖到了地道,你们早就成焦炭了。”   杨殊失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我当时下定决心,完全可以冒着火从谷里跑出去。以我的轻功,便是难免烧伤,保住命却是不难。只不过,谁叫我身边有个拖油瓶呢?带着她就跑不了了。总不能看着个漂亮姑娘,烤成只叫花鸡吧?”   明微面无表情:“还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谁叫我是你的裙下之臣呢?”杨殊笑吟吟。   明微掀了掀嘴角,连呵呵两个字都不想说。   “所以,你看。”杨殊摊了摊手,“你的计划一开始就有漏洞,把我想象得太无能了。”   明三漠然不语。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说什么都是输。   他的同伴却很有兴致,笑着问明微:“你不会就是那个玄士吧?”   明微扬了扬眉。   “他说招了一个凶煞的魂,是真的吗?”   明微回答:“是啊。”   他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已经变成凶煞十年的魂魄?”   “对。”   此人再度打量明微,从上到下,看得十分仔细。   这么个打量法,可说是十分失礼,但他看得很坦荡。   看完了,更加疑惑了:“真是怪了。看你的样子,没什么武功底子,也没有法力外泄,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已经修到炉火纯青滴水不漏的境界?”   明微笑道:“你没看错,我确实没什么武功底子,法力也十分微薄。”   她前世倒是修到了那个境界,但身体换了,一切都要从头来了。   “那你是怎么招魂的?不应该啊!已经十年的凶煞,凭你的法力镇不住。”这语气,是单纯的困惑。   明微继续笑:“谁说招魂只能凭法力?”   “不凭法力凭什么?”   “凭……”她一笑,“不告诉你!”   对方哈哈大笑:“你这小姑娘,真是讨喜。可惜现在时机不对,不然我肯定与你喝上三百杯,探讨一下玄术。”   明微摆手:“喝酒不行,探讨玄术可以。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没有机会了。”   说完,两人就听到了整齐的踏步声。   一群侍卫飞奔而至,流水一般化出阵形,将他们包围了。   杨殊笑道:“两位,你们是自己投降呢,还是要我们出手?”   那人开始解甲衣,一边解一边抱怨:“这破玩意儿,又重又热,太不方便了。”   系结一扯,甲衣抛在地上,露出里面薄薄的夜行衣。   “还是这样舒服。”他伸展了一下筋骨。   杨殊笑笑,给了卫队长一个眼色。   卫队长领会,手一挥,侍卫队一句话没有,向二人冲去。   这边动手,那边杨殊闲聊:“你看这人的脸是真的假的?以我这样的眼力,认他这张脸都有点难。”   明微瞟了他一眼,不说话。   知道她脸盲,扯这个话题,什么意思!   杨殊仍旧兴致勃勃,大声冲侍卫喊:“你们小心些,别伤着他的脸。是面具就剥下来,不是面具留着剥。”   剥什么?当然是剥人皮了!   这么残忍的事,亏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此人持一柄匕首,在阵中灵活得如同一尾鱼。听得这话,也喊道:“这张脸很贵的!”   “废话!不贵本公子还不要。   ……   另一边,祈东郡王看着蒋文峰进入前堂,几乎跳起来。   “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为何不能回府?”   蒋文峰向他拱手行过礼,便坐下来接过小厮端来的茶,悠闲地喝了一口,方才答道:“王爷别急,现下有一些事要处理。等事情查完,确实与王爷无干,您就可以回去了。”   祈东郡王目光微闪:“既然不是问罪,为何连本王身边的人都不许留下?还有我家王妃,你将她们带到哪里去了?”   蒋文峰含笑:“王爷别担心,王妃与县主他们就在后衙,有杨公子身边的阿绾姑娘照应,不会有事。”   “那本王的世子……”   没说完,他就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知道本世子是谁吗?胆敢如此无礼?住手!住手!”   祈东郡王脸色苍白。   他听出来了,这是他的长子姜湛的声音。   虽然这个儿子浪荡又荒唐,却是他唯一的嫡子。   “蒋文峰!”他声音都变调了,“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蒋文峰含笑:“王爷,说了让您担心。世子就在隔壁,听说他最近生病了,今晚又被吓得不轻,下官特意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看病。”   他越是这么说,祈东郡王越是惊恐。   姜湛那是什么病,他清清楚楚。   前阵子在信园胡作非为,他被游魂吓得男风不振。大夫说,这是惊吓过度导致,只要放开心胸,好好养着,自然无虞。   所以姜湛这阵子被拘得紧,也就是今天浴佛节,才带他出来透透气。   蒋文峰请人给他看病?有什么好看的!   祈东郡王想到这里,又听另一边也响起了声音。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有功名在身,我是王爷的西席,你们……啊!”   祈东郡王更惊恐了。   这是伍先生的声音!   两边都安静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雷鸿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进来:“大人,这是供词。”   蒋文峰含笑点头,接了供词看了两眼,眉头一耸,笑容不见了踪影。   “情况属实?”   雷鸿回道:“大人放心,我们给他用了秘讯之药,这些供词绝对属实。”   蒋文峰叹了口气,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祈东郡王心里打鼓。   发生了什么?蒋文峰看着他的目光,仿佛有一些些……同情?   他不由自主向供词瞟过去。   搁在桌上的供词,字迹清晰,上面的内容就那样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不可能!”祈东郡王跳了起来,“他怎么会是前朝余孽!” 第115章 酷吏   蒋文峰叹道:“本官也不相信。前朝已经覆灭四十多年,皇族早已调零……或许是弄错了?叫他们再审一审好了。”   说完,蒋文峰真的就拿着供词出去了。   隔壁传来模模糊糊的刑讯声,不知道是不是没了力气,声音很小,模模糊糊的根本听不清。   祈东郡王如坐针毡。   另一边,姜湛的声音也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喊叫声,听起来很凄惨的样子。   他的儿子啊!   小时候多聪明的孩子,为了自保,放纵他吃喝玩乐,养成个正宗纨绔。   他哪里吃过苦啊!这样打怎么受得了?   还有那个伍益,怎么会是前朝余孽呢?他可是很早就跟了自己的,都十几年了,那会儿他才封了郡王,战战兢兢的。因为父亲,连王府属官都没人敢当,可是伍益却自动投来……   等下,伍益为何会自动投来?当初他风华正茂,虽然落第了几次,但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   一举中试的本来就少,好多人都是考了再考的。当时的伍益也就三十岁吧?这个岁数正当年啊……   祈东郡王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秘讯之药他知道,是皇城司弄出来的玩意儿。这东西十分稀少,只有非常重要的犯人能用。吃了这个,精神会变得恍惚,意志力下降,好像做梦一样,问什么答什么。   用了这药问出来的口供,不可能有假。   所以伍益果真是前朝余孽?   那他留在自己身边有什么意图?   是要鼓动自己造反,好趁机复辟吗?   祈东郡王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来,很快湿了后背。   隔壁,蒋文峰和雷鸿对坐饮茶。   两丈外,伍先生被绑在刑凳上,屁股和大腿血肉模糊,已经昏迷过去了。   雷鸿看了那边一眼,问:“大人,这样行吗?”   “行不行试了再说。”蒋文峰淡定地饮了口茶,“明三已死,只能从这边入手了。这伍益是个没胆的,当初涉嫌舞弊,急忙忙在事发前投了祈东郡王。最粗暴的刑讯对他这样的人最有用。顺便再吓吓祈东郡王,毕竟没有确凿证据,不好对他一个郡王动手。”   雷鸿笑道:“那位也是没胆的,姜世子在隔壁治病,就把他吓得跟什么似的。亏得大人请了位名医来,给他扎针治不举之症。”   蒋文峰含笑:“毕竟是郡王和世子,总不能对他们动手。”   那边负责刑讯的官差泼了盆水,伍先生一激,慢慢转醒。   没等他意识清醒,那边蒋文峰已经抬起了手:“继续。”   “是!”满脸横肉的官差大声应答,又要拿起板子来。   伍先生吓得魂不附体。   他现在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蒋大人,跟阎罗殿凶神恶煞的判官没有分别。   进来什么也不问,直接下令行刑。他喊着自己有功名,结果人家扔过来一份陈旧的宗卷,上面写着十几年前的一桩舞弊案。   伍先生做贼心虚,立马清楚,对方知道他涉案的事了。只是脱身得快,进了郡王府,那边没有细查才放过了。   伍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都说蒋文峰是青天大老爷吗?哪家青天大老爷是这个作派?审都不审,直接上刑。   这哪是清官好官?分明就是个酷吏!   下完行刑的命令,外边有小厮送来饭食。   鲜嫩的小菜炒得油汪汪的,扒鸡肥嫩火候正好,红烧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再配上刚蒸熟的白米饭,还有一小壶酒……   中午只吃了点寡淡斋饭的伍先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屁股再疼,也控制不了食欲啊!   那边蒋文峰和雷鸿已经干了一杯,边说边吃。   “这醉仙楼的大厨,手艺不错啊!肉做得好,肥而不腻,浓香可口。”   “鸡也不错,又嫩又香。”   “来来来,喝酒,这可是醉仙楼的珍藏,百两银子才有这么一小壶。”   伍先生的口水止不住了。   东宁这么多酒楼,他最中意的就是醉仙楼的手艺,王府里的厨子都没那个味,他隔两天就要去打一次牙祭。   还有那壶酒,有个名儿叫梨花泪,入口香醇缠绵,可惜贵得离谱。他平日都喝不起,买了一壶,瘾头上来了才喝那么一小口解解馋……   伍先生正在回味,忽然“啪”的一声,已经血淋淋的屁股又挨了一下,将他从幻想中打醒。   “啊!”一声惨叫,伍先生鼻涕和口水一起喷出来。   酒菜的香味,身上的剧痛,令他更加痛苦不堪。   “大人,大人!”伍先生大声叫道,“我招了,我招了!”   那边,蒋文峰继续吃饭,理都不理。   “大人!郡王府所有的事,没有晚生不清楚的。大人!晚生愿意招供!”   “大人,饶命啊!”   蒋文峰慢吞吞吃饭,连碗沿沾的米粒都仔细吃干净,又慢慢喝了一碗汤,才放下碗筷。   “用饭要专注。”他对频频看向伍先生的雷鸿说,“分了心不易克化,伤肠胃。”   “大人教训得是。”雷鸿十分受教的样子。   那边伍先生都喊嘶哑了,看到蒋文峰终于放下碗筷,往这边看过来,如同见到了救星。   “大人!晚生愿意招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大人给晚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蒋文峰淡淡道:“戴罪立功?你想得太美了。明家那边知道得不比你少,本官不缺你一个人的口供。”   伍先生忙道:“宝灵寺的粮仓是晚生经手的,这个明家不清楚!大人,求您给个机会!”   听得这句,蒋文峰与雷鸿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吟吟道:“也罢。本官心情好,姑且听你说一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伍先生感激涕零。   隔壁的祈东郡王,别的听不清,那句特别大声的“我招了”却是听得分明。   随后邻屋安静下来,他却更加惊慌,刚才瞥到的供词在眼前不停地来回。   前朝余孽!   他这是被骗进坑了啊!   伍益这么一招,他还有什么路好走?想他堂弟柳阳郡王,现在尸骨都不知道埋在哪呢!一家子死了个干净。难道自己也要落到这个下场吗?   心思恍惚中,他看到蒋文峰回来了。 第116章 性恶   鬼魅般的身影,在杀阵中进退自如。   杨殊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好快的身手。”明微赞叹,“这样的实力,在江湖上排得上一线吧?不知比你们皇城司高手如何?”   杨殊道:“马马虎虎,称得上高手。”   明微笑了笑,不戳穿他。   她现下虽然武功不济,眼力却是有的。   想拿下这个不知名的高手,恐怕不容易。   那人身影一闪,但见一片银光,“嗤嗤嗤”数声,其中一名侍卫“啊”的叫了一声,被暗器击个正着。   杀阵缺了一角,那人低笑一声,突围而出。   “哪里走!”杨殊身影一闪,伞骨如剑,直刺而去。   那人腰身一扭,躲过这一刺,谁知伞骨如影随行。   “咦!”他惊讶极了,“这么好的身手,倒是出乎意料。”   杨殊冷笑一声:“留你下来,才是好身手。”   这人笑了:“那你要失望了!”   两人势均力敌,只听“叮叮叮叮”兵器相击声不绝,转眼便过了十几招。侍卫们竟插不上手,只能在外围警戒。   那人忽然“嘿”了一声,抛了个东西出来:“雷震子,接好了!”   杨殊一凛。   江湖所说的雷震子,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雷公,而是一种装了火药的暗器。威力虽然不大,但偷袭之下炸死个把人没问题。   他当即把伞一撑,将这人抛来的暗器甩了回去。   那人觑着空档,往明三处一跃。猛然见这暗器被抛回来,愣了一下,仓促中只来得及将明三一提,往后退开。   “轰!”暗器炸开了。   “啊!”明三一声痛呼。   这人也是闷哼一声,心里呸了一句。   这个小白脸怎么不按牌理出牌?自己抛出暗器之前还示警,可不是为了江湖规矩,而是故意吓他们,让他们退开。   谁知道,他居然拿伞挡回来!白费了自己的心机。   “今天气运不佳,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再会!”   眼看这人提着明三就要远遁。   杨殊冷笑:“谁准你走了!”   伞面一合,伞骨如刃,直刺而去。   他看准对方提着明三不方便,因而刺的是他提人的这条手臂。   谁知那人忽然将明三往上一提……   “啊!”又是一声惨叫。   那人已经松了手,哈哈大笑:“想要他?送给你们了!”   说到这里,他指间夹了一道灵符,忽然化出法力,往明三天灵盖拍下。   这是散魂符。   只要拍准了,明三便是活着,魂魄也会在顷刻间受到重创。哪怕不魂飞魄散,也没法转世当个正常人了。   不能用玄术害人?这话确实是他说的。   可明三又不能算人。   他决定卖掉自己性命的那一刻,已经不能算人了。   先被雷震子炸到,琵琶骨又戳了个对穿的明三,此时感觉到逼近的寒意。   他粗通玄术,看到那张符,就知道是什么路数了。   恐惧在瞬间袭上心头,他大喊一声:“不!”   可这人却笑得尤其和善,和刚才偷进偏殿救他的表情一模一样,只手上动作没有半点停顿。   明三闭上眼,等待着将至的痛苦。   “咻!”低沉的声音,微弱得仿佛幻觉。   接着便是闷哼,有鲜血洒在他脸上。   明三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已经高高跃上树顶,捂着腰部的同伴。   他面色阴沉,看的并非以伞尖刺伤他的杨殊,而是隔着众多侍卫的明微。   “小丫头,玄术不错啊!”他咧嘴,露出嗜血的笑,“隔那么远,也能击散我的散魂符。这个水准的玄士,我有许多年没遇到过了。你到底是哪条道的?”   明微含笑道:“过奖,我的来历现下不能告诉你。另外纠正你一点。”   “什么?”   “我不是玄士,而是命师。”   这人怔了下:“什么?!”   等不到明微的回应,侍卫们再度压了上去。   这人有伤在身,看了眼呻吟不止的明三,冷笑一声:“老鬼,自求多福吧!”   说着一个纵跃,飞快地远离了。   “追!”卫队长喊道。   侍卫队熟练地分成两列,少的那列留下护卫,多的那列追出去。   杨殊走上前,揪起明三的脑袋:“想死?这回可没那么容易!”   手下一错,卸掉他的下巴,防止他再玩自尽那招。   明微走过来,看着委顿在地的明三,叹了口气。   他此时披头散发,一条腿炸得血肉模糊,琵琶骨又被刺穿,样子可说是十分惨淡,半点也看不出方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即便这样,明三看着她的目光,还是透着深深的恶意。   明微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师父曾经告诉我,从来没有人性本善这一说。这世间有些人,天生就是恶的,他们没有良知,也不会觉得愧疚。”她垂目看着明三,“见到你,我信了。”   明三被卸了下巴而不能说话,目光却依然刻毒。   不多时,卫队长带人回来了,羞愧地复命:“公子,让他跑了。”   杨殊叹了口气:“你们追不着也是正常,便以我的轻功,都未必追得上他。”   他指了指半死不活的明三:“带走!”   “是。”   ……   祈东郡王猛地站起来:“蒋、蒋大人!”   蒋文峰含笑:“有劳王爷久候,那伍益正在招供,想必不久就能将所有供词都拿到手了。”   他笑得太和气,祈东郡王一时闹不明白,伍先生到底有没有把他的事招出来。   也许伍益那厮没招?   不不不,不应该心存侥幸。   伍益那样费尽心机,藏身王府十几年,指望他护着自己?别做梦了!   他现在最关键的是自保。   说起来,他虽然起了那个心,但事情都是别人做的。   他从来没见过兵甲,无非藏了些粮食而已。而且这些粮食,他根本没经过手!   要怎么办才能自保?   皇叔会信他吗?   祈东郡王又想起堂弟柳阳郡王的下场。   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扯来扯去。   “……这伍益,虽然犯下不赦大罪,但他招认还算及时,也算戴罪立功了,本官就做主不叫他受罪了。等进了京,禀过圣上,就给他个痛快。”   招认及时,戴罪立功!   这两句话如同闪电劈进迷雾,祈东郡王突然醒悟过来了。   “蒋大人!小王有罪,还请出手相救!” 第117章 招供   对祈东郡王而言,谋反这件事,与其说是个人野心,不如说是心理安慰。   十九年前那场人伦悲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翻出来,叫他睡不安寝。   而十年前那桩谋反案,堂弟柳阳郡王之死,又催化了他心中的恐惧。   历来皇位之争,胜利者都会对失败者赶尽杀绝。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叔叔,看似仁厚,还不是找机会把晋王的后人给弄死了?   思怀太子绝嗣,当年牵扯到皇位之争的皇子后人,活着的便只有他了。   犹记得,柳阳郡王谋反案发,他几个月都没睡安稳。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人都以为,已经死在北胡的人。   他说,王爷您活着就是错,哪怕您什么也不做,早晚有一天,也会落到和柳阳郡王同样的下场。   他又说,既然做不做都是错,王爷您为什么不做呢?失败了不会有更坏的结局,成功了却能一步登天。   他还说,王爷您还有很多的时间,刚刚杀了柳阳郡王一家,那位为了自己的名声,短期内不会动您。   他最后说,您不必忧心,所有的事情,有臣为您安排。那位抄了柳阳郡王府,但最有用的东西,在臣的手上。您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柳阳郡王数年积攒的实力。   祈东郡王动心了。   他和堂弟柳阳郡王不同。   那位堂弟自来能干,便是如此,才会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混吃等死的郡王,意图谋反。   而他少年时就不爱读书,后来更是不敢上进,完全不懂实务。   就算让他造反,他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但有两个人,解决了他的难题。   一个便是告诉他上面这些话的明三。   另一个是早年就投了他的伍先生。   明三手上握着柳阳郡王积攒多年的本钱。   伍先生当年为了糊口,做过师爷,懂得细务。   于是造反这件事,就变得可行了。   明三帮他谋划大事,伍先生替他管理细务,拉拢官员。   有了章程,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这十年来,每每想到那件事,他就安慰自己。这不是做好准备了吗?如果那位真的对他动手,他就举旗造反!   那位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他当然就没有举旗造反。   造反这种事,太麻烦了。他觉得自己的力量还很弱小,既然还没有灭门之危,为什么要急着造反?   现在明三被他卖了,伍先生又招了供,直接抽掉了祈东郡王的主心骨。   造反是不成了。本钱在明三手上,存粮是伍先生安排的,兵马由吴知府出面……   祈东郡王一想,自己还能干什么?   除了认罪,好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说的一干二净,罪责当然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是明三蛊惑他,让他起了这个念头。   是伍先生一直管着这事,他自己没有沾过手。   全部说完了,祈东郡王一脸祈求地看着蒋文峰:“蒋大人,小王有罪,愿意招认。只求你向皇叔美言几句,饶我一家性命!”   说着连连作揖行礼。   蒋文峰面上平静,内心哭笑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经手谋反案,这内情实在是……   祈东郡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事他早有所觉。正是因为如此,圣上这些年对他一直很放心。   谁想到他还真起过谋反的心思,而背后的缘由又是这么……   简直荒唐。   “郡王愿意画押吗?”蒋文峰平静地问。   “愿意,愿意!”祈东郡王连连道,“小王实是被小人挑拨了,蒋大人千万要替小王向皇叔求情!”   早在祈东郡王招供时,蒋文峰就叫来了书吏。此时拿过书吏写好的供词,递过去给他:“王爷看看是否如实,没问题就画押吧。”   见祈东郡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暗叹一口气,说道:“本官会如实禀报,如何处置,还要圣上裁决。”   祈东郡王如释重负:“蒋大人铁面无私,小王相信。”   也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十分轻松愉快的样子,将供词浏览了一遍,干脆利落地画了押。   蒋文峰拿到口供,将之仔细封存,说道:“王爷今晚就宿在后衙吧?”   祈东郡王忙道:“那我儿……”   蒋文峰含笑:“本官这就派人将世子送到后衙,交由王妃照顾。”   祈东郡王松了口气,再次施礼:“有劳蒋大人安排。”   两人说到这里,却听外面起了喧闹,兵马踏步声伴随着喊叫声,模模糊糊传到此处。   “大人!”雷鸿匆匆而来,“大事不妙!那吴宽调动本地驻军围衙了!”   蒋文峰眉头一皱。   刚才祈东郡王的供词上说的分明,兵马这方面,是吴知府负责的。   他们先前得到消息,东宁驻军不可靠,所以才去黎川调兵。就等着这件事处理了,再去清理军中的叛逆。   没想到,吴知府见机极快,发现不对,立刻联系了东宁驻军。   “吴宽人呢?”蒋文峰眉头紧皱。   雷鸿露出羞愧之色:“是属下的错,没发现衙中有暗道,叫他溜了。”   蒋文峰叹了口气:“那现在是什么情况?黎川守备焦志呢?”   雷鸿道:“焦志和他们在对峙。只是他们远道而来,人数并不占优。对方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冒充钦差的恶徒,要拿下我们问罪。”   什么冒充钦差,就是个借口。   到这个份上,就是要动用武力,先将他们的肉体消灭。   过后到底是狡辩还是举旗造反,再说了。   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反抗就会被抓回京中问罪。谋逆大罪那是要满门抄斩的,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狗急跳墙!”蒋文峰冷冷道,“雷鸿,速速告知公子此事。本官亲自去看看,谁敢睁眼说瞎话!”   “大人!”雷鸿忙道,“他们这是下定决心将我们铲除再说,您还是不要出去冒险了。”   蒋文峰叹道:“这里是内城啊!两军交战,必然伤及无辜。百姓那么多,能拖得一刻还是拖一刻吧!”   雷鸿无话可说,只得叫来下属,令他去传讯,自己亲自护卫蒋文峰去门口。 第118章 机关   “等等。”   明三被带走之际,明微出声。   卫队长看了看杨殊,见他没反对,便让侍卫暂时停下。   明微看着这张满是血迹的脸庞:“我娘的魂魄呢?”   明三被卸了下巴,自然不能回答。   杨殊就道:“拿纸笔来,叫他写。”   “不必了。”打断他的还是明微。   因为,就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明三的眼神有着瞬间的迷茫,接着又露出那种刻毒的嘲弄来。   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说。   她想了想:“搜身,他身上任何一件小东西都不要放过。”   “是!”   侍卫大声应答,将明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发髻打散,衣服每一个角都摸了一遍,连鞋子都脱下来检查——他的鞋底竟然藏着机关暗器。   不多时,明三所携之物,全部搜了出来。   明微看了一眼,从中挑出一件挂饰。   这是个一寸长的小木牌,上面刻了简单的符文,看起来像是寺庙里卖的平安符。棱角被磨得很光滑,应该戴了不短的时间。   “阴沉木。”她轻轻说,“原来如此。”   这东西有引魂之效,明七小姐出生时,因为八字特殊而冲散了魂魄,恰巧明三身上有此物,遗失的二魂四魄便在此容身。   十年前,明三杀了庚三,这二魂四魄被庚三的凶魂牵扯出来,将庚三生生养成了凶煞。   然后就是明三夫人身死,大约死时执念太重,紧随明三不离,于是魂魄也进了这块平安符。   明三不是真正的玄士,半通不通的,并没有发现这点。   找到了明三夫人魂魄下落,明微对明三失去了兴趣,挥挥手让侍卫带走,对杨殊道:“蒋大人已经将那些人控制住了吧?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杨殊往飞仙石的方向看了看,说道:“也不急。这一天经历这么多事,够累的。先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明天再说。”   明微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挂心藏经阁里的罪证。   可那间屋子密布机关,没有行家,不好进去。   “我又没动手,有什么可累的?走,先去破除机关。”   杨殊便道:“那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被火烧的时候想的不是叫化鸡就是鱼汤,这又几个时辰过去了。”   明微当然不会反对。   今日浴佛节,宝灵寺里备了不少食材。一行人去香积厨,捡了些现成的素馅包子吃了,便又回到藏经阁。   杨殊坐在地上,让侍卫给自己包扎伤口,问对面的人:“你在做什么?”   明微也坐在地上,反正衣服已经脏得不像话了,用不着讲究。她的面前摆着数叠黄纸,旁边搁着朱砂墨和画笔,手里拿了张黄纸叠来叠去。   听得问话,她抬头看了一眼,提笔沾墨,在叠好的纸人上面龙飞凤舞画了几个符文。   “给你看点好玩的。”说罢,她朝纸人吹了口气,然后松了手。   下一刻,就见这纸人活了一般,跳到地上,扭扭手脚,跨过门槛,进藏经阁去了。   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杨殊愣愣地看着那纸人扭腰摆胯地上了台阶,动作和真人没什么分别,忍不住问:“还有这样的玄术?我怎么没见过?”   明微道:“见过驱物玄术吗?比如画张符贴在绳子上,那绳子就会活了一般,自己捆好。”   杨殊点点头:“这个知道,但这种驱物玄术,只能做一些很简单的事。”   “都是一回事。”明微道,“只是我这个更厉害些。”   杨殊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你还真是,逮着机会就夸自己啊!”   说话间,那纸人已经跨过第一个转弯。   但见墙壁忽然出现闪光,利箭激射出来,将它射成个蜂窝。   纸人倒了下去,不动弹了。   “这是死了?”杨殊问。   “如果进去的是人,就真的死了。”明微随口答了句,放出第二只纸人。   这只纸人同样没能通过第一道关卡。   明微继续放纸人。   前一只倒地,她就放下一只。   用了五只,终于将第一道关卡的箭支用尽。   接着是第二道关卡,第三道……   厚厚一叠黄纸,迅速浅了下去。   还好这里是佛寺,这东西到处都是。   过了第五道关卡,纸人捡回了记录开锁之法的金属牌。   “果然是天机阁的东西。”明微抚摸着暗银色的表面,感慨,“天机阁已经灭门,这玩意儿流传下来的太少了。”   杨殊不以为意:“明三既然懂这些,可见得了天机阁的传承。回头去搜明府,给你翻出来就是。”   明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继续叠纸人。   杨殊被她笑得汗毛直竖,更加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收敛笑意,认真画符。   “……病得不轻。”   明微心情好,不与他争执。   她要收回自己先前的话。   这位杨公子,心里或许有一只凶兽,但更有纯善的自我。   朱砂墨都要画干的时候,纸人终于过了最后一个关卡,轻轻一跃,跳上吊顶。   在这瞬间,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幽光,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冉冉升起。   门外众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月亮……”杨殊喃喃道。   这幽光亮起的模样,就像一轮弯月。   他们终于明白,庚三忆及死亡,所说的月亮是什么意思了。   他就是被这道机关杀死的。   “咔嚓!”一只金属制的大手,从顶上垂下,猛地扣住纸人一扯。   “嘶——”纸人轻轻松松,被撕成两半。   明微又画了一个,这次跳上吊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   “行了。”她收起剩下的纸墨,“进去搬吧。”   卫队长看了眼杨殊,当即点了几个侍卫出来,进入藏经阁,从吊顶小心翼翼搬下一只金属制的箱子。   明微拔下金簪,对照着那块金属牌,慢慢拨动钥匙。   不多时,她拨好了钥匙,就要插进锁孔。   “等等。”   她抬起头,以眼神询问。   杨殊对卫队长道:“你来。”   “是。”卫队长接过金簪钥匙,插进锁孔。   “咔!”轻轻的机括声后,卫队长打开了箱子。   看到杨殊松了口气的样子,明微笑意更深。   这是担心里面有机关,她应对不来? 第119章 鬼宿   蒋文峰到了大门,焦志正和东宁驻军对峙。   只听焦志大喊:“你个小千总,有什么资格与爷爷说话?叫屠大虎过来!”   蒋文峰转头问:“果然是袁坤?”   “是。皇城司的人晚到一步,叫吴宽鼓动他杀了屠大虎,夺了兵权。”   蒋文峰眉头一皱。   杀了上官,这可麻烦了。   若是没杀,还可以徐徐图之。既然杀了,说明对方没了退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大人。”雷鸿提议,“不如属下拼一拼,擒贼先擒王。”   蒋文峰摆手:“你武功虽高,但在弓弩之下,占不着便宜,何必浪费性命?”   “可是……”   蒋文峰沉思:“这袁坤,我记得是建安侯袁氏子孙?”   “是,他的祖父便是建安侯袁啸。”   蒋文峰点点头,出了大门。   “大人!”   “蒋大人!”   衙外,因为他的出现而起了骚乱。   围衙的东宁军士,看到这位巡按御史竟然真的现身了,不免有些胆怯。   非是蒋文峰多厉害,而是他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   不管先前喊得多起劲,真正面对权威,多数人还是会露出畏惧的心理。   蒋文峰向己方守卫的军士颔首,排众而出。   焦志手一挥,立刻有一排持盾的兵丁冲上前,围成一圈。   蒋文峰笑着摆手:“焦将军,叫他们退下吧,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我动手的。”   “大人……”焦志面露难色。刚才他已经知道,屠大虎被杀的消息。既然对方敢杀屠大虎,再杀一个蒋文峰又怎样?事都已经犯了,不在乎再严重一点。   蒋文峰道:“我相信建安侯的后人。当年太祖深感黎民之苦,愤而起兵反抗暴政,建安侯舍弃家财,托付老母,生死相随。这等忠义之士,其后人怎能与暴徒相提并论?”   围衙的军士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气氛为之一静。   蒋文峰神态自若,转身面对叛军,含笑问:“不知哪位是建安侯的后人?”   一位骑在马上的高大军汉沉声道:“某就是。”   听蒋文峰对自家先祖大加褒奖,袁坤却没有半点喜意,目光沉沉,警惕中而透着淡淡的厌恶。   “阁下以为,夸先祖几句,就能安然脱身么?先祖高义,何需你来肯定?青史自有公论!”   “好个青史自有公论,将军果然好气魄。”蒋文峰抬手轻轻拍了拍掌,笑问,“那么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呢?建安侯追随太祖起兵,为的是民生疾苦,将军为何为他人私心驱策?”   ……   箱子里摆放着一叠叠整理的书册。   杨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搁到一边,再拿起一本。   如此看了三五本,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明微伸手在箱子里点了点:“这么多的产业,居然都是柳阳郡王备下的,这么多年,得有多少出息?这位要谋反,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柳阳郡王,跟祈东郡王可不一样。”杨殊道,“我那位晋王舅公,论能力及不上另两位,倒是他的儿子,当年很是得宠,便是皇长孙都要排到他后面。”   皇长孙是思怀太子的嫡子,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   明微又捡出一本册子,发现里面写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暗记。   “这是什么?”   杨殊接过去看了眼,便道:“是密文,记的是一些地址。”   他盯着密文眼睛发直,心中在飞快地计算,不一会儿,从另外那些书册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一本一本摊开,最后连成一句。   “这记的应该是他的秘库。”抬头吩咐卫队长,“记下来。”   “是。”   能到他身边当差的,都是识文断字的。侍卫飞快地取了纸笔过来,卫队长听他说一句就记一句。   明微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   一边看,一边寻找其中的规律。   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这说的应该是第三十四页吧?”   杨殊怔了下,仔细再看一遍密文,翻到三十四页,果然……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也懂密文?”   明微回视:“刚才你教的呀!”   大眼瞪小眼。   “滚滚滚!”杨殊没好气,“你这种女人生来干什么的?叫男人都不用活是不是?”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明微哈哈一笑,不去打扰他了,低头继续翻看起其他东西来。   数不清的产业,或许藏有兵甲物资的秘库,还有众多官员的把柄,遍及朝中文武……   柳阳郡王的谋反,还像回事。当初如果没有及时端掉,还真是个大隐患。   相比起来,祈东郡王的谋反简直就是过家家。   一个假死的明三就是他的智囊,身边那位清客伍先生便是左右手,再加上东宁一些官员,宝灵寺的地下粮仓……   就这些,离谋反成功可远着呢!   真是奇怪,明三那样的人,难道看不出这点?投靠柳阳郡王还有说头,投靠祈东郡王简直是逗乐。   他鼓动祈东郡王造反,难道不想成功?   不想……成功?   明微忽然想到什么。   她拿出那枚阴沉木的平安符,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简陋的星图。   “鬼金羊……”她喃喃道。   杨殊的解读已经告一段落,听得声音,随口反问一句:“什么?”   明微将那块平安符递过去:“你看。”   杨殊的学识不包括这方面,只得问她:“有问题?”   “这是鬼宿,”明微道,“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第二宿,也就是鬼金羊。”   杨殊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但还不是很明确:“你的意思是……”   “记得那个来救明三的玄士,叫他什么吗?”   “老鬼!”   明微点点头:“我先前还以为,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个特定的称谓。”   鬼金羊,老鬼。   明微想起前世,他们师徒三人被追杀时,曾经听到过两个人对话。   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斗木獬,壁水貐。   同是二十八星宿。   她的手有点发抖。   前世,师徒三人一直弄不懂,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他们。   现在,她来到了七十年前,难道会揭开这一切的真相吗?   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侍卫急步而来:“公子!大事不妙,东宁驻军围衙,蒋大人正与他们对峙!” 第120章 圣谕   衙门口,蒋文峰的声音在回荡:“令祖建安侯,昔年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在南征之时,功亏一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袁将军,你以令祖为傲,为何今日却为人所驱,行此令人不齿之事!”   听他喝骂,袁坤手下按捺不住,便要出阵,结果却被袁坤挡下。   “大人如此夸奖先祖,袁坤深感荣幸。既如此,末将想问大人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凝着寒霜,森然问,“先祖既有如此功绩,为何他却一点情面不留,叫我满门缟素?!”   袁坤话里的他,指的是先帝。   十九年前那桩惨事,牵涉进去的,不止太子与二王,还有许许多多功臣良将。   建安侯袁啸战死,其爵位传给了长子。   新任建安侯与晋王关系甚厚,便也搅了进去。   案发,晋王自尽,太祖大怒。   袁家获罪夺爵,涉案者伏诛。   自此,袁家一蹶不振。   袁坤这样的将门之后,本身颇有实力,又是三十来岁这样当打之年,只能窝在东宁当个千总。   蒋文峰轻笑:“将军深夜围衙,便是因为心中这点不平?那我问你,当年袁家所行之事,是否有罪?”   袁坤一顿。   “既然有罪,为何不能问责?”   袁坤眯起眼睛,看着他。   蒋文峰毫不回避,问出下一个问题:“先帝感念建安侯功绩,只杀有罪之人,不及妻女后辈,难道不是恩情?”   袁坤闭口不答。   蒋文峰轻轻吐出含着的那口气,最后一击:“所以,将军今日是为私怨而弃公义,敢问,将军可有面目去见令祖?”   “……”   “大人。”袁坤的心腹压低声音,在旁提醒,“别忘了吴大人……”   “够了!”袁坤喝止。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有退路。现在,屠大虎已经身死,杀了上官的罪名已经落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退路?   这样一想,袁坤目光一厉,再不与蒋文峰争辩,扬起手来:“什么私怨还是公义?你们这群冒充钦差的贼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小子们,将他拿下!”   袁坤是个有实力的,在军中极有威望,他这一喝,手下军士当即大声应道:“是!”   弓弩当即架上,刀枪举起。   这边眼见不妙,盾卫立刻上前,将蒋文峰团团护住。   “大人!”焦志压低声音,“袁坤已经无路可走了,必然奋死一搏。您已经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下面就交给我们吧。末将带来的都是黎川军精锐,人数虽少,但不一定比他弱!”   蒋文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知道,仅凭几句让对方退去,根本不可能。   怪只怪,吴宽那个狡诈的,逼得袁坤先杀上官,现下明知眼前是条死路,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袁坤扬起的手即将落下,却听马蹄声急急,由远及近。   离得略近一些,马上骑士便大声吼叫起来:“天子剑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剑?   两方都是一怔。   昔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持剑赤霄。   其后数百年,此剑不知所终。   后来,本朝太祖为军侯之时,得此剑而自立,故称天命所授。   开国后,这故事传得人尽皆知,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都能讲上一段。   天子剑指的就是这把剑。   谁都知道,北齐国运自此而始,天子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一眨眼的功夫,那骑士就到了眼前。   他目光凌厉,扫过叛军:“还不恭迎天子剑!”   叛军围衙的理由,是他们冒充钦差。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很多时候,有这个借口在,才好办事。   现在对方搬出了天子剑,袁坤的理由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但在此刻,叫他伏首认输吧?   袁坤咬咬牙:“何来天子剑?我怎么没看到!”   “天子剑在此!”   又是一声断喝,一队侍卫拱卫着一名少年公子疾驰而来。   快马奔至衙前,他站在两军之中,抬起手中大伞。   只听“咔嚓”一声,伞柄裂开,那把闻名青史的天子剑,从中滑了出来。   他接剑在手,高高举起:“圣谕:见天子剑,如朕亲临!”   ……   明微这时才赶到衙外。   她没有上前,就这样远远看着双方对峙。   “明姑娘,”奉命护送她的卫队长道,“此处危险,卑职先送你回明府如何?”   明微看着杨殊手中的赤霄,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后,那位启动大阵,送她回来的剑神。   剑在此,不知人在何方?   师父称他为前辈,算起来,此时应该正当年华。   文帝之后是前废帝,然后是灵帝。这两位帝王,将北齐国运毁得一干二净。   她既然要更改国运,自然不能让这两个败家子坐上至尊之位。   发现自己来到永嘉十八年,明微心中早有计量。   只是不知那位剑神是姜氏哪位子弟,与嫡支血缘远近……   明微深深看了几眼,调转马头:“走吧!”   天子剑现身,叛军围衙不足为虑。   哪怕袁坤死硬到底,他们围衙的底气已经不在了。   历来刀兵之事,士气为先。   士气一泄,就已经输了一半。   想必不用到明天,这场战斗就有分晓。   ……   东宁西南,一座小矮丘上。   一个黑衣身影,窝在草垛里一边打蚊子,一边念念有词:“什么鬼!才四月蚊子就出来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哎哟我的药,怎么就全掉光了呢?连个蚊子都熏不了……”   忽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哟,好大一只老鼠!”   黑衣人猛地拔出刀来。   对方格格笑了起来,身姿一展,从远处树梢飞近,却是个极妖娆的女子。   她在草垛旁落下,斜睨着黑衣人:“死老鼠,你居然空手而回?那只羊呢?”   黑衣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羊?让人吃了!”   “你出马,居然没把那只羊弄回来?啧啧啧,”女子嘲弄,“这样都失手,还不赶紧把虚日鼠的名头让出来!”   “呵呵!”黑衣人皮笑肉不笑,“想要?叫你师弟来抢啊!被我砍成十八段可别后悔。”   “冤家,这么凶做什么?”女子抛了个媚眼,换了腔调,“我不过开开玩笑。怎么回事,你真失手了?”   黑衣人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听过命师吗?” 第121章 机会   已近子夜,明家无人安睡。   今日去宝灵寺的人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全都扣在府衙。   无关之人一一被放回。   但明家有三个人没有回来。   二老爷,四老爷,明晟。   二老爷是长房主事,四老爷是二房家主。现下六老爷已废,明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留在东宁的成年男丁。   等于家里一下子没了男人,明家从上到下都慌了。   明微进入正堂,明老夫人几个只是脸上略微带出点笑,便让她去歇息。   明微给了二夫人一个眼色,两人到隔壁说话:“二伯母是在担心二伯吗?”   二夫人情绪低落:“只有你二伯便罢了,连你四叔和四哥儿都留下了,只怕……”   明微懂了。二夫人所担忧的,是失去男人对家族的影响,而不是二老爷的个人安危。   她斟酌着道:“伯母,我今日正好与杨公子在一处,知道一些事情……”   二夫人眼前一亮,抓住她的手:“小七!你知道什么?若是能助我们度过危机,伯母一辈子都感念你的恩情!”   明微道:“伯母,实话与你说,四叔和四哥并无大碍,过后就会放回家来。可是二伯……”   “你二伯如何?”   明微摇了摇头:“可能回不了家了。”   二夫人听得一怔,好一会儿没动弹。   良久,二夫人眼中泛泪:“我可怜的孩子!”又抓着明微问,“是不是你三哥不能下场了?”   若是二老爷入罪,他的孩子便与仕途无缘了。   明微沉默。   二夫人懂了,掩面哭了两声,不禁咒骂:“我早知道他要害死我的孩子,恨只恨,血缘之亲无法割离!当初他那样对大姐儿,我就知道他这人是没心肝的!”   明微目光一闪,低声问:“二伯母,大姐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这个时候,二夫人也没什么好瞒的,对她道:“当初大姐儿去王府赴宴,不知道怎么的被黎家公子看到了。大姐儿见他无礼,斥了两句,谁知道就这么给惦记上了,后来被他暗算遭了轻薄……”   二夫人提起这事,恨得咬牙切齿:“那黎家公子早有妻室,竟想叫大姐儿给他做妾!他做梦!只是有郡王给他们家撑腰,奈何他不得。我只能将你大姐远远嫁了……可怜的大姐儿!”   明微早有猜测,只是不知轻薄大姐的人是谁。此时在心中一叹,问道:“二伯就没什么表示?”   二夫人冷笑不止:“他就是个没骨头的!因郡王说合,他居然真的动过让大姐做妾的心思。那黎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便是娶妻大姐儿都看不上他!”   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是最珍贵的。大小姐遭了这般奇耻大辱,难怪二夫人这么恨二老爷。   待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明微慢慢道:“二伯母,若说救二伯,我是做不到的。不过,眼下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救一救三哥和六弟,您……”   二夫人猛地抬头,眼中饱含希望:“你说!若是能救他们,二伯母这辈子连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明微委婉道:“只是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这事我也插不上手,伯母还要去求其他人。”   “有机会就成。”二夫人哪敢要求太多,“小七,你教教伯母,要怎么争取这个机会?”   明微叹了口气:“伯母可舍得二伯?”   二夫人愣了下。   “想必您早有察觉,二伯背着您做了些事。明家眼下的危机,就是二伯做的这些事曝光了。这事牵连太大,将会上达天听,没有人能保住二伯。惟今之计,只能戴罪立功,或许能保住余下之人。”   二夫人怔住:“竟然这么严重?”   明微点头:“二伯母还是和伯祖母商量商量吧,如我所料不错,在京城的大伯和五叔也逃不了干系,夺职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二夫人一颤:“如果我们不能戴罪立功呢?”   “最严重的后果将是,”明微轻轻道,“抄家灭族。”   二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您好好想想吧,时间不多了。”明微向她施了一礼,回到余芳园。   多福已经送回来了。   因有命令在身,阿玄亲自护送她回来。   明家知道他的身份,什么内外之别都暂时放下了,任他长驱直入。   “多福怎么了?”看她脸庞扭曲,七孔流血,冰心和素节吓懵了。   明微接了帕子,仔细给多福擦掉脸上的血,又叫她们备下纸笔,拟了张方子出来,说道:“叫人去抓药。”   两个丫头傻愣愣地接过药方,心道,小姐什么时候会医术了?   医道明微只是略懂,这张方子,是克制邪煞用的。   “嬷嬷今日可受了惊吓?”   听她问话,冰心忙道:“小姐放心,嬷嬷没事,那些官兵并没有相扰。”   明微点点头:“多福今日为了护我才受伤的。你们找两个细心的丫头,好生照顾多福。每日擦身喂药,不可马虎,她可能还要昏迷数日。”   素节答应一声:“我与冰心轮着来盯,定然叫她们不敢怠慢。”   这两个丫鬟稳重可靠,把多福交给她们,明微很放心。   她回屋梳洗换衣,却没有立刻睡下,独自提了灯笼去灵堂。   远看一盏孤灯闪闪摇摇,守灵堂的老苍头差点给吓傻了。直到她走近,一颗心才落下地:“七小姐,这么晚了您还来看三夫人?”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便要入内。   老苍头忙道:“七小姐,天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微转头看着他。   老苍头怕她误会自己不尽心,解释:“四老爷白天来过,说是梦见三老爷想见三夫人……小的怕屋里阴气重,伤了您的身子。”   明微眯起眼:“你说,四老爷白天来过?”   “是啊!小的听着四老爷哭得好伤心,似乎真的是三老爷回魂……”   明微面无表情。   “虽说是一家人,到底阴阳有别。七小姐您年纪小,身子又弱,还是不要沾阴气的好……”   老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微的心思早就飘走了。   有些事,她原来没留意的,现在终于知道了。 第122章 自尽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又是崭新的一天。   衙役们开始清扫街道。   尸首抬到板车上,铠甲、武器、细软全都扒掉,冲刷地上血迹……   大牢里人满为患,从半夜开始,就不停有犯人送过来。   蒋文峰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   他一进屋,却发现杨殊一副刚醒睡的样子,一时无语。   “公子可真是悠闲,倒叫我们一阵好忙。”   杨殊一边刷着牙,一边含含糊糊与他说话:“出来的时候说好了,要动手的事归我,别的事归你。架打完了,由你收拾善后,很公平。”   蒋文峰想想,昨天先是山火,再是密道,然后飞仙石……他确实没闲着。   到后半夜,收拾完袁坤,他连找屋子都等不及,就在自己办公的屋子里睡着了。   平日看他行事极有章法,总忘记他的年纪,仔细想想,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郎啊!   两人趁着用早饭的功夫,将昨天发生的事互相通个气。   “所以关键在明三身上。”蒋文峰剥着蛋壳,口中道,“祈东郡王案,有关键的三个人。第一,明三,第二,吴宽,第三,伍益。这三个人中,伍益的所做所为,就是个投机者。所谓谋反,只是借机捞好处,根本没想付诸行动。”   杨殊接过他手中剥好的鸡蛋,蛋白自己留下,蛋黄挑到他碗里。   “伍益不值一提,他这样的人,也就是祈东郡王看得上。”   蒋文峰望着他不说话。   杨殊看看自己的碗:“和你一样的粥。”   蒋文峰指了指:“这蛋是我剥的。”   “一样嘛,蒋大人何必这么小气。再说,我不是把蛋黄留给你了吗?你年纪大,吃蛋黄多补补。我年轻,吃蛋白就够了。”   “……”他好像听阿绾提过,公子吃水煮蛋只吃蛋白?   于是话题继续:“然后就是明三,如果不是被他鼓动,祈东郡王不会有这个念头。”   杨殊“嗤”地笑了:“你就别给他留脸面了。他就算有这个念头,也根本没能力施行。姜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蠢货,真是叫人唏嘘。”   评论皇家这种事,也只有他这个血缘后人可以做,蒋文峰没接这话茬,继续道:“吴宽那边,似乎是有把柄落在祈东郡王手里,才会上了贼船。”   杨殊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明三所行之事,有一条很明显的线,动机也足够充分,反而吴宽这里很模糊。他一个四品大员,两榜出身,年纪又正好,只要积累够了政绩,回京高升不在话下,何苦跟着一个没实权的郡王混?不合常理啊!”   是啊!蒋文峰看着浸在粥里的蛋黄沉思。   明三的心路历程非常清晰。   明相爷的盖世之功,让他向往祖父的功绩。一个文人,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扶助一位帝王登上帝位,开创太平盛世。而他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来实行这个理想。偏偏因为旧事,他不得重用。   所以,他参与柳阳郡王谋反案,动机足够。   可惜,今上帝位已稳,他们所做的一切终究付诸流水。   谋反案发,明三借着出使乞胡这件事脱身而出,秘密回到祖籍东宁。   他这时的心态,已经不在于实现理想,而在于报复。   那吴知府呢?谋反这件事,可是要搭上全家性命的,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何苦蹚这浑水?   “吴宽人呢?”杨殊问了一句。   “在牢里。”蒋文峰答道,“昨天险些让他溜了,要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盯着他。”   杨殊点点头,吃掉最后一个花卷,将剩下的橘子塞到袖子里:“回头我去会会他。”   蒋文峰道:“还是我去吧。他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这些事我比你熟。”   杨殊笑了:“我是干什么的?要论官场阴私,没有谁比皇城司更熟。”他起身漱口,“你先去睡吧,年纪也不小了,哪能跟我们年轻人比。”   说着出了屋,扬长而去。   蒋文峰瞪着门口半晌没动。   好一会儿,他问:“茜娘,我真的老了吗?”   袖子里飘出一道烟气,在他身上慢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脸颊旁,温柔地蹭了蹭。   ……   杨殊出了衙门。   街上的尸首已经搬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时冲刷不干净。   “公子!”阿玄跟上来,“我们去大牢?”   杨殊点点头,看着阳光下的东宁。   这是他见过最安静的一个早上,连出来吃早点的人都没有。   偶尔门缝里探出一两个脑袋,偷看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   黎川军还在一家一家地搜查叛逆,仿佛是这座古城里唯一的声音。   “你昨天送多福回去,情况还好吧?”   阿玄答道:“明姑娘很好,明家没有为难她。”   “……”杨殊恼道,“我问的是多福,谁让你说她了?”   阿玄眨了下眼。不对吗?他跟在公子身边十几年了,公子随便说句话就能猜得到他的真实意图,这次居然猜错了?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   “哦。”阿玄答道,“多福姑娘挺好的,脉相很平稳,就是看着吓人。”   杨殊从袖子里掏出那个橘子,却不剥开,就那样两只手倒来倒去地玩。   “阿玄,你说她的话有几句是真?命师,真的这么神奇?”   阿玄老老实实地摇头:“属下对玄术了解不多。”   杨殊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我也有机会学玄术的。可是那个愿意教我玄术的家伙,被我骂了一顿跑了……”   阿玄道:“您说的是您那位师父吧?”   杨殊斜睨着他:“他算我哪门子师父?不就是教了一套剑法吗?我的功夫都是祖父祖母教的。”   “是。”阿玄怎么会跟他唱反调,“属下说错了。”   看他这样,杨殊又觉得没意思,索性不说了。   两人闷不吭声到了大牢,刚说要提审吴知府,那边一个狱卒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阿玄揪住那狱卒:“哪个犯人?怎么自杀的?还有气吗?”   狱卒一脸惊恐:“是吴知府!他拿自己的发簪,从眼睛里戳进去,已经没气了。” 第123章 借人   阴暗的大牢,像是另一个世界。   铺在地上的稻草早已腐朽,老鼠蟑螂等物爬来爬去,墙角的尿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公子。”阿玄道,“要不您出去等,属下在这盯着?”   杨殊摇头,将橘子剥开,扔了一瓣到嘴里,权当提神。   仵作在给吴知府验尸。   他死得不算惨,但有些吓人。   那是束发用的一根玉簪,簪头圆润,并不尖利。   可他就是用这根簪子,从自己的眼睛里插进去,穿透大半个脑子,生生把自己扎死了。   杨殊拧着眉:“怎么搜的身?连簪子这种利器都没收走。”   阿玄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一直没停过送人来,想必是人手不足,出了这样的谬误,下回我们自己派人来。”   杨殊瞟他:“我说的是你们!这样重要的犯人,居然没有及时接手。”   阿玄立马低头认错:“属下知罪,下次再不犯了。”   杨殊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递给他,踏进牢房。   吴知府就坐在墙角里,脑袋半垂,那根玉簪深深地插入眼睛,整张脸庞都扭曲了。   “死得很坚决。”杨殊摇了摇头,失去了继续看的兴趣。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个牢房间转来转去,仔细问明关的都是谁。   好不容易转完,他出了大牢,站在门口一瓣一瓣默默吃橘子。   暮春的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大牢里的阴冷。   阿玄站在他身边,细心剥掉每一根丝络,才递给他。   “事情不对。”杨殊说,“从他关进来开始,把所有接触过的人清查一遍。”   阿玄马上领会他的意思:“您是说,有人给他报讯了?”   杨殊点点头:“这个死法,太果断了。他犯下谋逆大罪,自身固然难逃一死,但以圣上的仁厚,说不定会饶过他的家人。他何苦在这个时候自尽,触怒圣上,给家人带来灾祸?”   当年柳阳郡王谋反,除了自家全部入罪,从犯都从轻处置了。   柳阳郡王尚且如此,何况祈东郡王。   吴知府这个自尽,很没有必要。   除非他不自尽,有更严重的后果。   阿玄点点头:“属下这就命他们去查。”   “嗯。”   本来想审一审吴宽,结果来了这么一下,杨殊兴致全无,懒懒散散地回衙门。   走到衙门附近,他停在运尸的板车旁边,皱着眉头看。   一个不起眼的民夫走过来:“公子。”   杨殊认出他是守在明家的暗探,眉头拧起:“怎么,出事了?”   暗探道:“明姑娘想见您一面。”   “知道了。”   两人错身而过,好像根本没对过话似的。   待进了衙门,他立刻吩咐:“备车。”   阿玄问:“去醉仙楼?”这家酒楼就是皇城司名下的据点。   杨殊摇头:“不,直接去明家。”   “……”阿玄道,“公子,您可别乱来。明姑娘是闺阁千金,这样去见她,要惹麻烦的。”   杨殊嗤笑一声:“麻烦?还能比昨天更麻烦?偷偷在宝灵寺幽会,却被山火困在一处。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做来着?”   “咳!”阿玄偷瞄他一眼,“一般男方要负责。当然,公子您不负责是出了名的……”   “……”杨殊揉了揉额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也对。   于是阿玄放下心理负担,去备车了。   马车一路疾奔,到明府大门停下。   明府今日也是死气沉沉的,阿玄去敲门,好一会儿才有门房出来。待他报上姓名,对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急忙忙去禀报二夫人。   二夫人一夜没睡,听得报讯,愣了好一会儿。   “夫人,这要怎么办?”胡嬷嬷忧心,“这杨公子也真是的,约出去见就算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喇喇上门来,叫我们怎么做?难道真让他去见七小姐?”   二夫人挥了挥手,声音沉闷:“他要见就让他见吧,让人带他去余芳园。”   胡嬷嬷吓住了:“夫人!这怎么成?就算要见,也不能让他直接进内院……”   “都什么时候了?讲究这个做什么?”二夫人淡淡道,“嬷嬷,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家往后如何,就在这杨公子一念之间。”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明家要倒啦!”二夫人惨淡一笑,“险些抄家灭族的人,没什么好在乎的。何况,我们该感谢他这样上门才对。”   胡嬷嬷醒过神来。   对,夫人说的没错。杨公子这样过来,是给那些人一个讯号。他还顾念着七小姐,叫别人不敢落井下石。   只是,经历过明家的鼎盛时期,看到这一幕的胡嬷嬷不免伤心:“竟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二夫人笑笑:“大家族有起有落,这都是寻常事。嬷嬷别太难过,只要三儿和六儿保得住,我们还有以后。”   “夫人说的是……”   ……   阿玄跟着杨殊长驱直入,不禁嘀咕:“这明家,居然就这样放您进来了?”   “不然呢?”杨殊道,“他们现在应该感谢我愿意上门才对。”   余芳园里传来幽幽的箫声。   杨殊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踏进去。   行不多远,就见明微坐在廊前吹箫。   “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听得声音,明微抬头,眼中闪过讶异:“来得这么快,出乎我的意料。”   “毕竟我现在是你的裙下之臣,佳人有约,怎么能不赶紧来呢?”杨殊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折扇,挥了两下。   瞧他这样,明微想笑:“看样子,你的伤没什么事。”   “放了点血而已,能有什么事。”杨殊不以为意,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   明微抚摸着箫:“两件事。”   “嗯?”   “第一件,想向你借人。”   杨殊挑眉:“什么人?”   “明二和明三。”   杨殊眼中流露出一两分兴致:“什么时候?”   “明四回家的时候。”   他点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知道,他们是重犯,没人看着可不行。”   说得这么好听,不就是想看热闹么?明微道:“你一起来。”   杨殊便笑了:“好。说第二件事吧。” 第124章 贼船   明微摊开手。   洁白的手心,躺着一枚平安符。   昨夜发现这枚平安符有异,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被叛军的事打断了。   杨殊没懂她的意思:“这东西怎么了?”   明微道:“我做这些事,一则为母亲报仇,二则替明家妇孺挣一条生路。而你与蒋大人允许我参与,是因为我替你们找到了关键的线索。”   “所以?”   “现在,庚三之死水落石出,祈东郡王谋反案大白于天下,我们之间的关系,论理可以结束了。”   杨殊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怎么看都像暗送秋波:“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明姑娘可否说来听听?”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调情。   明微面无表情:“要不要我把这件事编个书,让人到处宣讲去?某公子为了查案,勾搭一个无辜小女子,害得她家破人亡,名节丧尽。明家指不定要抄家,能进侯府的门,名分什么的好像也无所谓。”   “……”杨殊作揖,“算我说错了,现在开始不打岔。”   明微扯了扯嘴角。   她也是不懂,口头便宜有什么好占的?每次都不学乖。   “此案了结,公子先前予我的便利,也该收回了吧?”   杨殊支着下巴:“完事我就回京城了。”   明微点点头:“我也得去京城。”   杨殊睨着她,眼神带了一点点不确定:“不舍得我?”   明微气笑了:“我是关键证人,你确定不用我随同进京?再说,犯官家眷也要一同押回去吧?”   “哦,对。”杨殊脸上有点发热,纳闷自己怎么变傻了。   “不管在东宁发生什么事,回到京城,你还是侯府公子,而我就是犯官家眷,八竿子打不着,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听她这么说,杨殊心中竟有两分惆怅。   一开始,他所抱的心思无非就是,这是一个有用的人,那就看看好不好用。   随着来往渐多,了解渐深,不知不觉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或许是因为,相处得太舒服了?虽然彼此各怀鬼胎,从没向对方交过底。   可这样结束,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浑然不知他的千回百转,明微顿了下,话题一转:“所以,我想告诉你,事情还没有结束。”   “嗯?”   杨殊有点懵。   她说什么?这转折来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明微再次亮出手心的平安符:“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其他的星宿呢?”   “……”好一会儿,杨殊才把自己的心思调回来,“你是说,明三不是一个人?”   明微颔首:“我见过两个人,他们分别是斗木獬、壁水貐。如我所料不错,昨晚来救明三的,应该也是星宿之一。”   杨殊马上道:“你说的见过,不是现在这个年代吧?”   “对。”   杨殊道:“照你说的,命师已经失传很久了,想必你活着的年代离现在很远。你就这么肯定,明三是其中之一,而不是恰巧得到了这枚信物?”   明微笑了:“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你们皇城司不是这样做事的?当然有可能是我猜错,但只要有一丁点对的可能,就不能等闲视之。实话告诉你,我师父就是死在这些人手里的,他们甚至逼得我不得不动用最后一招,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   看他拧眉苦思,将手里的折扇不停地展开合上,明微招手叫来一个小丫头,让她端茶水点心过来。   等杨殊回过神来,她和阿玄正在讨论杏仁酥怎么做好吃的问题。   “喂!”杨殊很不满,“你们就光顾着自己吃?”   阿玄一脸老实:“公子您在沉思,属下不敢打扰……”   然后殷勤地把点心盒子挪到他面前:“肉干和杏仁酥味道都不错,公子您尝尝。”   杨殊不耐烦地推开:“我又不是你们,吃什么甜腻腻的茶点。给我倒杯茶!”   “是。”   刚端了茶在手,就听明微说:“我们家穷,泡茶的只有井水,可没有山泉水,更不用说储了一冬天的雪水。”   “……”杨殊一口喝干,决定不理会。   “如果你说的是真,这事很可怕。”杨殊道,“仅仅只是一个明三,就搅出这么大的事。最最可怕的是,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他掌管的可是皇城司,负责刺探敌国、监察内政,却不知自己的国家隐藏着这么可怕的人物。   “其实,”阿玄插了句,“只要抓到那个救明三的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人是个玄士。”明微道,“所以,你们应该还有用到我的地方。”   杨殊睨着她:“这就是你的目的?”   明微笑:“我方才已经说了,他们是我的仇人。让仇人不好过,不是理所应当吗?”   “而你力量太弱,所以要拉我们上贼船?”   “这怎么是贼船呢?”明微语重心长,“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追查了吗?放任这些危险人士游离于法度之外,皇城司岂不是白吃饭了?”   “呵呵,我们白吃饭几十年了。”   明微知道他心情不太美好,便不再刺激他:“救明三的那个人离开前,记得我跟他说过什么话吗?”   “你不是玄士,而是命师。”现在说这句话,他都不用过脑子。   明微就笑:“那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找我呢?”   “……”   过了会儿,他低咒一声,忿忿合起折扇:“算你厉害!”   天下这么大,就算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又到哪里找去?如果对方会来找她,那么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以后还会再见到我,公子是不是很开心呀?”明微笑眯眯。   “呵呵,开心死了。”杨殊站起身,“阿玄,我们走!去查查吴宽的死是不是和这些人有关!等等!”   他想了想:“你留下来,等阿绾过来跟你换再走。”   这是要他贴身保护。   阿玄答应一声。   明微则道:“别忘了赶紧搜查明家。那些人不弱,皇城司盯得再紧,也有可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放心,你不说等会儿也该来了。”   杨殊很不开心。   佳人有约这么美妙,最后还是绕回到不美妙的事情上。 第125章 搜检   明老夫人一梦惊醒,听得外间有低低的说话声,便问:“谁在外面?”   不多时,丫鬟带着二夫人进来了。   “老夫人,是二夫人来看您了。”   明老夫人露出个虚弱的笑,便要坐起来。   二夫人上前,细心托住她的腰,轻轻扶起来。   “母亲睡得可好?”   明老夫人恹恹道:“老二他们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二夫人欲言又止。   婆媳相处二十多年,明老夫人一看就知道她有话想说,便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藏着掖着做什么?”   二夫人虚应地笑笑,对丫鬟道:“母亲的药怕是凉,你且去看一看。”   “是。”   老夫人看她支开丫鬟,不由问:“到底什么事?”   二夫人也是想了一夜。   她与二老爷早已感情破裂,舍了他救自己儿子,根本不用犹豫。但这话怎么跟老夫人说?二老爷可是她亲生儿子!   “方才,那位杨公子上门了。”斟酌片刻,二夫人说。   老夫人怔了下:“他上门来做什么?”   “见小七。”   老夫人垂下眼皮,好一会儿才道:“他的路子能走通吗?”   二夫人仿佛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继续道:“儿媳从小七那里探了些话,来求母亲拿个主意。”   老夫人觉出不对。   她的话点得那么明,二夫人不可能听不懂,这样避而不谈,是为什么?   老夫人的心思慢慢沉下来:“你说。”   “老爷犯了事。”二夫人轻轻道,“抄家灭族的大事。”   “……”   老夫人的沉默,让二夫人心里七上八下。   三夫人那件事,逼得她们跟着演了场戏,心里多多少少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好一会儿,她道:“你接着说。”   “是。”二夫人定定神,“现在事发了,不止老爷,京里的大伯和五叔,也会受到牵连。小七说,夺职抄家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老夫人神情一片漠然。   她已经猜到二夫人想说什么了。   “杨公子的意思,叫我们配合检举,戴罪立功。那样的话,或许能保住小辈,留住希望。不然,可能全家都会交待进去。”   二夫人故意将这话说成是杨殊的意思。   这样,分量才够重。   谁知她说完,明老夫人半天不说话。   二夫人心中忐忑,又不敢催。   好一会儿,才听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这也是你的意思吧?”   二夫人一惊:“母亲。”   “自从大姐儿那事,你与老二就相看两相厌。舍了他保住孩儿,你定是愿意的。”   二夫人沉默片刻,低声道:“母亲明鉴,我对他确实失望至极。但他是三儿和六儿的父亲,为着孩子,我也盼着他好。只是,这事太大了,想把他摘出来根本不可能……”   明老夫人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不必辩解,这里头什么内情,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二夫人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又听老夫人问:“老二媳妇,你进我们家多少年了?”   二夫人回道:“二十五年。”   “都已经二十五年了。”老夫人笑了笑,“这二十五年,明家待你不薄。家里你管着,你说一句是一句,怎么也不算亏欠你。”   “是……”听着这话,二夫人更不安了。   “人生终有聚散。”老夫人闭上眼,“只盼你日后念着这点情分,好好待三哥儿和六哥儿。”   二夫人一怔之后,便是大惊:“母亲!”   老夫人神情木然:“你是母亲,我也是母亲,你的心思我焉能不知?老二犯的什么罪,我心里清楚。你这么选,虽说薄情了些,也不算对不起他。念在你一片慈母之心,我不与你生气,日后你也别到我面前来了。那些事,你做主吧。”   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再不发一言。   二夫人怔怔听着,不由泪流满面。   她嫁进明家二十五年,与老夫人相处二十五年,婆媳之间甚为相得,情分深厚。听着老夫人这些话,焉能不伤心?   可她此刻能说什么呢?放弃丈夫救孩子,这个决定不能动摇,她必然要对不起老夫人。   二夫人慢慢跪下去:“多谢母亲体谅。”   行完大礼,她站起来,神情坚决地走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来,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亦是老泪纵横。   她也是个母亲,她也想救孩子,可是她不能救,救不得!   回想起那天,老二带着人来向她请罪的情形。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明家完了。   ……   下午,搜检的人来了。   带队的是雷鸿。   他一到,便派人来请明微。   “七小姐。”雷鸿站起来行礼。   明家现在没有男人,只有二夫人在这里。   明微回了礼,又给二夫人见礼:“二伯母。”   二夫人面上没有半点笑容,只僵硬地点头回应。   “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开始吧!”雷鸿直入主题,“二夫人,您带路?”   二夫人点点头:“大人请随我来。”   路上,两人听二夫人说:“十年前,老爷忽然叫我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他当书房。别的都是其次,一定要够僻静。这十年时间,除了在这里伺候的马婆子,谁都不许踏进去,连我都不成。”   二夫人顿了下,露出个嘲弄的笑:“男人家到底粗心,他也不想想,这屋子是我收拾的,这家是我管的,便是不能踏进这院子,我又岂会一无所知?这屋子里藏了个人!”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到了那间院子外面。   雷鸿使了眼色,身后的官差破门而入。   二夫人慢慢踏进去。   “这里,我虽然十年没进来过,但有些什么东西,不一定比他知道得少!”   院子不大,正房三间,外加厢房和下人房。   二夫人打开正房:“你们要的东西,应该在这里。那人住进来没多久,这里动过工,你们留心是不是有暗室。”   明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二伯母……”   二夫人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多时,搜检的官差大声禀报:“大人,发现密室!” 第126章 只恨   明微仔细看过去。   房子的布局平平无奇,中间是小厅,右边是卧房,左边是书房。   小厅里摆着棋盘茶具,卧房除了床铺衣柜并无他物。书房里倒是有不少书籍,经史、诗词、游记应有尽有。   可惜翻遍了,也没找到只字片纸。   桌上还有笔墨纸砚,明三不可能十年间不写一个字,显然是他事先处理了。   密室就在书房下面。   明微顺着窄窄的石阶下去。   “只有一些杂物。”雷鸿对她说,“你来辨一辨,这些有没有用。”   明微点点头,一样样看过去。   “都是些练习玄术的小物件。”没一会儿,她就失望了,“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处理了。”   雷鸿拧着眉头:“真是只老狐狸!”   明微翻着一本练习符术的册子:“他要是不狡猾,怎么会假死十年,无人知晓?”   是啊!雷鸿暗暗点头。   他早上才知道明三没死的,看到侍卫押来的明三,简直目瞪口呆。   明明死在他们面前的人,居然还活着!   他当差七八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   要不是明微警觉,明三大概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七小姐,我们上去?”   “等等。”明微捏着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翻来覆去地看。   雷鸿瞅了两眼,没看懂。   上面以不规则的方式,画了一些小圈,怎么看都看不出联系。   “这是什么玄术?”   明微摇头:“这不是玄术。”   雷鸿不懂。   “不是玄术才奇怪。”明微解释,“这本册子,画的都是灵符,为什么这一页这么突兀?”   想了想,她拿张白纸把小圈描下来,才把册子还给雷鸿:“我留着琢磨。”   雷鸿没意见。   他已经很习惯把明微当成自己人了……   将搜到的杂物全部封存,雷鸿出了密室。   “二夫人,”他抱拳道,“我们还需要对贵府二老爷的财物进行查验。”   二夫人早有心理准备。明家与郡王关系密切,财物来往必然要查。   或者说,这才是明家定罪的关键。   ……   “嬷嬷,喝点粥吧。”素节端了小米粥过来。   童嬷嬷打起精神,勉强咽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嬷嬷……”素节想劝她多吃一些。   “我来吧。”   听得声音,素节才发现明微进来了。   “小姐。”她站起来。   明微接过她的粥碗,坐到床前。   “怎好劳烦小姐?”童嬷嬷轻声道,“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明微摇摇头,舀起一口粥,送到她嘴边。   童嬷嬷只得张口吃下。   吃完粥,漱了口,明微与她说话:“嬷嬷,我娘走了这么多天了,您还放不下吗?”   童嬷嬷眼中满是伤痛:“奴婢对不起夫人,看着她吃了那么多苦,除了劝她忍耐,什么也做不了。到头来,夫人还是……”   明微明白这种感觉。   本来以为,总有一天能熬到头,谁知道明三夫人还是含冤死了。   这么多年的忍耐,有什么意义?   童嬷嬷满心悔恨,以至于一病不起。   明微沉默片刻,说道:“嬷嬷最恨的,还是没法为我娘报仇吧?”   童嬷嬷偏开头,眼里浮起泪花:“奴婢只是一个奴婢,没办法为夫人做什么。就连仇这个字,都不该提。”   明微转头吩咐:“素节,你去守着门,不要叫人靠近。”   素节答应一声,出去了。   明微握着童嬷嬷苍老的手,轻声道:“嬷嬷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闷在心里。在我这,最亲近的人除了娘就是嬷嬷了,没有什么主仆之别,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听得这话,童嬷嬷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小姐!”   明微扶着她的肩,听她哭得伤心,只能默默地陪着。   童嬷嬷哭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眼里终于出现不加掩饰的恨意:“他们,全都该死!”   四月的风已经有了热度,童嬷嬷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夫人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啊!一个又一个男人,便是最下贱的半掩门,想不见还能不见,可是夫人呢?”   “这个家,有谁是真正清白无辜的?二老爷和六老爷是两个畜生,其他人呢?他们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四老爷对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说他不知道内情?”   “老夫人待夫人不冷不热,她早就看出六老爷对夫人有心思,可她说六老爷了吗?说不定心里还怪夫人招蜂引蝶。”   “还有二夫人,平时和夫人亲亲热热的,遇到事就冷眼旁观。”   “四夫人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事实上呢?总约束着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让他们到余芳园来。”   “六夫人看着面人一样,心里其实恨夫人恨得要死。每回见到夫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谁无辜?他们每个人都是推手!”   “他们一个个,都应该到夫人面前赔罪!”   明微轻轻抚着童嬷嬷的后背,听着她发泄心中的恨意。   虽然有些话,并不完全对,但她的恨有理有据。   就算四老爷真正爱的是三夫人又怎样?十年来的袖手旁观是事实。   其余的人,哪怕不知内情,又有什么理由恨三夫人?   她是个受害者,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凭什么被人恨被人怨?   千错万错,受害者没有错。   “奴婢只恨自己做不到啊!”童嬷嬷老泪纵横。   哭声中,明微幽幽道:“我做得到。”   “小姐……”童嬷嬷呆呆地看着她。   明微笑着给她拭泪:“为了等到那一天,嬷嬷要好好保重自己。我向你发誓,不用等太久,你会看到的!”   ……   明微回到自己屋里,看到明七小姐的魂魄静静地坐在角落。   找到了失去的二魂四魄,她的灵息旺盛了许多。   “你也不甘心吗?”明微轻轻道,“死去这么多天,仍然保持灵性不失。人人都说你是傻子,可谁说傻子没有心呢?”   明七小姐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别急,玄女娘娘惩恶锄奸,你们的愿望,一个个都会实现的。”   她手里握着一枚阴沉木的平安符,慢慢地抚摸着…… 第127章 因私   因为雷鸿的约束,也因为二夫人的配合,对明家的搜检很快结束了。   官差们带着一箱箱的证物与帐册离开了明家。   二夫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发现六公子明皓在等她。   十三岁的明皓,快和她一样高了,只是此时神情迷茫,透着无所适从。   二夫人心里一酸:“六儿。”   “娘!”明皓快步走过去。   “晚饭用过了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娘!”明皓打断她的话,“这个时候我怎么睡得着?您告诉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二夫人勉强笑道:“说的什么话?你爹怎么会……”   “我都听到了!”明皓喊道,“那些官差,过来就是查爹的。娘,你不要瞒我了,我不小了,有资格知道真相!”   “六儿!”   明皓意识到自己太激动,稍微缓和一下,降低音调:“对不起,娘。我只是太着急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爹和四叔四哥全都不在,我是家里最大的男人。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让我分担一些?”   听着这些话,二夫人恍然发现,心目的孩子,已经不能当成孩子对待了。   他说的没错,穷人家这个岁数的孩子早就开始干活挣钱了。   何况,他要是没了爹,可不得懂事起来?   二夫人这般想定,说道:“六儿,你真想知道,娘就告诉你。”   ……   蒋文峰深谙实务,短短三天时间,东宁便重新平静下来。   快马已经去往京城,只等上头旨意过来,他们便可带着罪证、押解相关人士进京。   杨殊从外面回来,看到蒋文峰一脸倦容,道:“又一晚没睡?瞧你这样子,老人家少熬夜!”   蒋文峰揉了揉脸:“劝我少熬夜,你倒是多做事啊!自己不做,可不得我来做。”   杨殊不平:“我哪里少做事了?吴宽死之是谁在追查?”   “那你查出来了吗?”   杨殊点点头:“现在能确定一点,吴宽之死确实有人为因素。他之所以插手这事,应是受别人驱策。那人手段很高明,查不出太多痕迹。”   蒋文峰沉思片刻,说道:“这事,不可小视。明三背后有人,吴宽也是,如果是同一支势力,相当可怕。”   怎么会不可怕?要不是这次查到庚三之死,再拖个几年,祈东郡王可能真的被鼓动着谋反了。   能不能成功尚在其次。谋反这个事一出,政局难免动荡。政局一动荡,北齐就不会太平。   要知道,北齐建国至今,还未完全统一,南边有南楚,北边有胡人,一旦自己乱起来,很容易就会被吞掉。   “我琢磨着,会不会是南楚那边派来的。”杨殊压低声音。   北齐乱起来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临近的两个势力。北胡是牧民,做不来这些,也只有南楚有这样的人才。   前朝覆灭,齐楚取而代之。北齐太祖出身低阶军官,异军突起,南楚却是前朝旧臣,谋夺了主位。   因此,南楚皇室名声上不大好听,但他们的底蕴要厚得多。前朝那些异人,指不定全让他们接收过去了。   “有这个可能。”蒋文峰道,“这条线日后肯定要追查,我们如实禀报圣上就是。”   杨殊点点头,又问他:“你审过明三了吗?”   蒋文峰摇头。   “咦,你居然忍得住?”   明三死而复生,蒋文峰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杨殊赶回,解了围衙危机,他才看到了抓回来的明三。   蒋文峰这性子,最爱追根究底,如此玄妙之事,能忍住真是出乎杨殊的意料。   “事务太多。何况,我不觉得审问明三有用。”   “怎么讲?”   蒋文峰道:“这天底下,骨头最软的是读书人,骨头最硬的也是读书人。二者区别何在?就在于他们心中有无信念。伍益那样的人,自然是没有的,所以吓一吓就什么都说了。明三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他虽然与寻常读书人不同,心中没有什么成仁取义的念头,但比一般人意志更坚定。看看他做的事,投靠柳阳郡王,假死脱身,潜回东宁,鼓动祈东郡王……十年时间,他就像一只老鼠,活得谨慎且小心。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根本不可能忍得住这样的日子。”   “我思来想去,那些审讯手段,对明三没什么用。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索性先冷着他。”   他一边说,杨殊一边点头。等他说完,笑道:“正好,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用一下?”   蒋文峰疑惑地看着他。   杨殊面不改色:“这个办法,需要再借几个人。”   “谁?”   “明氏一家。”他想了想,“最好把祈东郡王一并带过去。”   蒋文峰摇头:“明家其他人,你可以随意处置,但祈东郡王你不能动。”   “我不动,就是借来用用。”   “不行。”蒋文峰不为所动,“吴宽死得莫名,祈东郡王万万不能出差错。”   杨殊知道他什么脾气,见他如此,也不好再争,叹着气退让了:“行行行,你是主官,你说了算。”   蒋文峰心中略一思索,便道:“这是七小姐的主意?”   杨殊扬了扬眉:“这么好猜?”   蒋文峰笑笑:“能指使得动你,除了她还有谁?”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本不该管你的闲事,可我们同行了一路,也算略有交情……”   “想问就问,”杨殊不以为意,“你蒋大人何时这般婆婆妈妈了?”   “好。”蒋文峰就道,“这些日子,七小姐因你之故,名声败坏得差不多了。虽是为了查案,可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不管。你打算怎么办呢?”   杨殊奇道:“什么怎么办?难道叫我娶她不成?她又不是寻常女子,哪里会在意这个。”   “她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吗?”蒋文峰道,“这事虽然隐蔽,可多多少少还是会有风气泄露出去。除了与你不清不楚之外,还有勾结外人害了家人的嫌疑。你知道世情对女子更苛刻,因私情而害家人,这名声有多可怕。” 第128章 归家   “四公子!”明家下人看到从衙门出来的明晟,急忙迎上去。   时隔三天,重归人间,明晟恍如隔世。   他是重要人证,这几天一直扣在衙门里。虽然待遇还不错,但失去自由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差大哥。”明晟连忙叫住送他出来的官差,“不知我父……”   官差知道上头看重他,对他还算和颜悦色:“大人吩咐放你们父子归家,令尊很快就会出来,在此等等吧。”   “多谢差大哥。”明晟作揖。   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明四老爷也被押解出来。   “爹!”   “老爷!”   四老爷的样子,比明晟更憔悴几分,但精神还算不错。   他点点头:“先回去。”   父子俩上了车,马车往明家驶去。   “爹!”马车上,父子相对,明晟欲言又止。   他有很多话想问四老爷,但他们父子的相处模式并不亲近,一时问不出口。   “想问什么就问吧,以后未必有机会了。”四老爷的态度,与往日有很大的区别,不知道是不是经此一事,想通了许多。   明晟张了张嘴,眼睛一闭,终于把那话说出来了:“那天爹和娘吵架,我听到了……”   四老爷怔了怔。   “爹,你与三伯母真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四老爷打断他的话。   “可是,爹你出来作证了。”明晟压低声音,心情复杂,“是……为了三伯母吗?”   没想到明晟会直接问他这样的问题,四老爷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心中千回百转,许久,他道:“这件事,本不好对你们小辈出口。但你既然心有疑虑,为父不说清楚,恐你一生难安。晟儿,你知道的不假,当年我与你三伯母更早相遇,只是阴差阳错,叫你三伯先说出口。后来,我们各自成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与你母亲成亲后,很快有了你,爹就没想过事了。不管先前如何,我们已经各自嫁娶,又有叔嫂名分,还惦记旧事做什么?只是爹爹脾气不好,待你母亲多有疏忽,不曾顾念她的心情……”   说到这里,四老爷垂下目光。   不知想到什么,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为父愧疚不已。整整十年,日夜煎熬。是我对不住你三伯母,明知她受辱却袖手旁观。我是为了她,但不是只为她,晟儿,你明白吗?”   明三夫人所遭遇之事,明晟并不清楚内情,只是他聪慧敏锐,隐约猜到其中有内情,不仅仅被六叔调戏这么简单。   此时得到父亲剖心相待,他心中一松,低低道:“爹是为了良知,为了道义。”   欣慰不止明晟,四老爷听得此话,也是心中一松,轻轻道:“爹没有你说的这么高尚,只是不想余生再活在自责愧疚中。情爱之事不由己,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不想再对不起你们。爹一生懦弱无能,不能给你们树立好榜样,但至少不能叫你们蒙羞……”   “爹!”明晟眼睛红了。   四老爷拍了拍他的头:“是爹的错,总以为严厉管教你们,就是对你们好,却忽略别的事情。我从不知你娘竟如此怨恨于我,细想想,这事实实在在是我对不住她。只是这歉疚,无法弥补……”   经过这几日的动荡,明晟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轻声道:“这怪不得爹爹,就像您说的,情爱之事不由己……”   少年时的心动,是一生的白月光。他已经尽力去做一个丈夫和父亲,只是造化弄人,明三夫人的不幸,叫他这辈子都放不下……   “我先前只想着娘的心情,却没想过爹的。对不起……”   看明晟这番悔恨,倒叫四老爷格外自责:“是爹做得不好,叫你们都受苦了。”   ……   父子俩回了家,先去见了明老夫人。   老夫人看到他们,格外惊喜,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就叫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二人回到西院,四夫人已经备好衣物食水。   先洗浴再用饭,父子俩总算安心吃了一顿。   明晟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明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四哥说了没事的,阿湘这下信了吧?”   明湘点点头,揪着他的袖子问:“四哥可有受伤?听说那些官差刑讯很厉害……”   “放心,我不是犯人。”明晟柔声道,“蒋大人待我们很客气,留在衙门只是为了作证,现下案情已经理清,就将我们放回来了。你看,四哥好得很,一点都没受伤。就是衙门里饭食不好吃,这些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   明湘被他逗笑了,便问:“那四哥还吃不吃?”   明晟摸了摸肚子:“不吃了,一下子吃太饱,不易克化,留着明日慢慢吃吧。”   “嗯。”明湘忽然上前一步,抱着明晟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四哥吓坏我了,这几天,我好怕你们挨打。娘也是,担心得睡不着……”   明晟含笑安抚:“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都会过去的。”   “嗯。”明湘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正房里的四老爷和四夫人,又是另一番情形。   先前夫妻二人大吵过,又是分居好一段时间,四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服侍四老爷用完饭,两人就有点尴尬。   好一会儿,还是四老爷先说话:“这几日累坏了,早些歇了吧。”   “嗯……”四夫人答应一声,亲自去铺床。   夫妻二人躺下,却没一个人睡得着。   四夫人心中百转千回,满腹心思,忽然听得旁边传来声音:“你睡了吗?”   她惊醒,便问:“老爷可是要喝水?”   正要起身,却被四老爷拉住手:“你别忙,我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煎熬这几天,四夫人早就后悔了,此时见他有些低声下气的样子,便也心软了:“老爷有话请说。”   四老爷轻叹一声,道:“那日是我不对。”顿了顿,又说,“这些年都是我不对。我总以为,不像老六那样胡闹,就是个好丈夫,却没想过,你需要更多的情感。日后我尽量改改脾气,再不那样对你了。”   半晌没听到声音,他触手一摸,却发现四夫人泪流满面。 第129章 有请   四老爷回来没几日,明微终于等来了杨殊的消息。   她吩咐素节:“去请老夫人,二夫人,四老爷和四夫人,还有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素节怔了下:“小姐,老夫人现下身体不好,六老爷又卧床不起……”   明微道:“你就说,我娘请他们去。”   这说法,素节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绾在旁边嗑瓜子,这时插了句话:“放心,我叫人跟你去,他们不去也得去。”   “……”   阿绾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日子,素节知道她手里有暗卫。听得这话,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便不再多问,答应下来。   明微又叫来冰心:“给嬷嬷多穿件衣裳,与我们一起去灵堂。”   然后问阿绾:“能否借个人看着多福?”   阿绾自然应允。   如此这般安排好,明微便带着人去了灵堂。   ……   明老夫人刚刚用过晚饭,听说余芳园的丫鬟来了,便吩咐请进来。   素节进屋,恭敬行过礼,将明微的话说了一遍。   明老夫人的贴身丫鬟黄莺听得皱眉:“老夫人身子不好,这都入了夜了,怎好出去?何况又是灵堂那种地方。你去回七小姐,等明日再说。”   素节含笑:“小姐说了,是我家夫人请老夫人去的。”   “……”明明屋子里暖和得很,黄莺却觉得后背冒着阵阵寒气。   再看明老夫人脸色不好,她怒声斥道:“三夫人已经过世,你说这话吓唬谁?还不出去!”   素节不动,仍旧态度恭敬:“老夫人,请您务必去一趟。”   “你这丫头……”   黄莺没说完,明老夫人已开口:“黄莺,取衣裳来。”   “老夫人……”   二夫人那边,素节派了别的丫鬟。   听她这么说,二夫人愣了下,问:“现在?”   得到肯定的回答,二夫人道:“知道了,等会儿就去。”   正好明皓进来,听得了齐全,问了一句:“七姐有事?娘,我陪你一起去吧。”   二夫人刚要拒绝,想到前几日他说的话,又改了口:“好。”   四老爷那边,正好一家人在用饭。   四夫人听得眉头大皱:“好端端的,去灵堂做什么?若要祭拜,也要等白天。”   大晚上的叫人去灵堂,这不是吓唬人么?   四老爷却搁了筷,详细问她:“小七这么说的?她可有说什么事?”   丫鬟回道:“小姐只说,是我家夫人有请。”   明湘吓得揪紧哥哥的衣袖:“什、什么?”   丫鬟又重复了一遍。   四夫人吓得一哆嗦,忙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拧眉沉思片刻,道:“知道了,我们用过饭就去。”   丫鬟屈了屈膝,便退下了。   人一走,四夫人就问:“老爷,小七这是在做什么?好端端的拿三嫂来吓唬我们作甚?”   四老爷也不知道,只说:“不管她要做什么,我们去一趟就是。她日后无父无母,我们当叔婶的就多顺着她一些吧。”   丈夫都发话了,四夫人只得同意。   明晟道:“爹,我也去吧。”他本能觉得里头有事。   四老爷没反对:“行。”   明湘也喊:“我也去!”   最小的明昆刚张口,就看到姐姐被母亲瞪了一眼:“去什么去?你在家看着弟弟,不许乱跑!”   “可是四哥……”   “你哥哥是大人了!”   “哦……”   六老爷那边更干脆。听说余芳园派人来,六夫人连门都没让人进。   她性子再软,对着丫鬟可不用客气,直接就是一句:“七小姐脑子糊涂了吗?说的什么话!就说没空,把人打发走。”   六夫人可知道六老爷是怎么受的伤。他小腹那一簪子,就是明微刺的。   她平时不敢对明微怎样,现在人家送上门,哪会客气?   六夫人的丫鬟答应一声,便出去赶人了。   谁知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丫鬟的惊呼声:“你们干什么?夫人说了请你们离开!”   “停住!不许往里闯了!哎呀!”   六夫人愣了下。怎么回事?还动上手了?   刚这样想罢,阿绾便带着人进来了。   她笑着行过礼:“六夫人,我家小姐说了,请您与六老爷务必到场。”   务必两个字,加重了音调。   六夫人大怒:“你们欺人太甚!小小一个丫鬟,也敢闯进我的屋子。来人,把他们打出去!”   便有强壮的仆妇应声而来。   谁知她们还没碰到阿绾,她身后带的不起眼的妇人,就把人全打趴了。   “六夫人,得罪了!”   阿绾说完,喊道:“来人,请六老爷和六夫人去灵堂!”   “是!”   六夫人目瞪口呆,就见阿绾身后跟的两个妇人扑上来抓住自己,外头又涌进来好几个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担架,将六老爷挪上去,抬起来就走。   “你们干什么?放手!”   她再挣扎也没用,抓着手跟铁爪似的。有丫鬟仆妇敢上前,随手就被摔出去了。这如狼似虎的样子,竟没人拦得住,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六老爷和六夫人被抓走了。   ……   灵堂。   明微站在灵位前,点了香,低头拜了三拜。   第一个到的,是二夫人。   “小七?”   明微将线香插进香炉,回身见礼。   “二伯母,六弟。”   她没想到二夫人会把明皓带过来,就问了一句:“此处阴寒,六弟要不先回去?”   二夫人还没开口,明皓已道:“谢七姐关怀,我没事。”   明微想了想,点点头。   也好,让他知道真相,也省得日后埋怨错人。   第二个到的是四老爷一家。   看到明晟过来,明微面露微笑:“我先前还想,要不要叫四哥一起来,一犹豫,就没吩咐。没想到四哥自己过来了,这太好了。”   这话听着很奇怪。什么叫太好了?明晟便是不来又怎样?   不等他们探究,明老夫人也来了。   众人纷纷见礼。   明老夫人皱着眉头:“到底什么事,非要大半夜在这里说?”   不等明微回答,外头已经传来六夫人的喊声:“你们干什么?放手!老爷!老爷!”   老夫人听得声音,脸上变了色,质问:“你这是做什么事?你六叔病成那样,还将他弄到这里来,是想要他的命吗?” 第130章 公道   明微含笑不语,看着阿绾将六老爷和六夫人弄进灵堂。   她就知道,这种事让阿绾去最好。   “母亲!”看到老夫人在,六夫人冲过去告状,“这丫头好生无礼!冲进我们院子,打伤好多人,强行把老爷带过来了。老爷病成这样,怎么能挪动,这是要老爷的命啊!”   阿绾轻蔑地扫过他们一眼,理都不理,回身禀报:“小姐,奴婢幸不辱命。”   明微想笑。   这个丫头,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我啊你的,现下为了看戏,都愿意自称奴婢了。   心里这么想,她面上还是一片平静:“做得好。”   六夫人更气了:“母亲,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这样对自家叔叔,她居然还说好!”   明老夫人也生气,六老爷再怎么不好,也是她儿子!   “小七,不管什么理由,你这样做太过了!还不速速送你六叔回去,这里太阴寒了,他不能久留。”   明微含笑:“伯祖母见谅,事情还没解决,六叔不能走。”   “什么事情不能等明天再说?”老夫人提高声音。   明微笑而不语。   她不想跟这些人浪费口舌。   “来人,来人!”老夫人气得大声喊道。   可惜外头没人回应。   阿绾懒洋洋道:“老夫人,您还是省省力气吧!这外头的人,已经叫我清了。”   “你……”   二夫人看着不好,连忙过去劝慰:“母亲,您别生气,小七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先等等看她怎么说……”   老夫人这几日本就生她的气,这会儿看到她说这话,更恼了:“你别开口!你的心思早就被这丫头勾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   二夫人面色一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不再说了。   明微只冷眼看着。   她身后的童嬷嬷、素节、冰心也都一言不发。   六夫人哭闹,老夫人生气,她们都不理会。   反正阿绾说了,这周围已经被她的人控制了,她们再闹也没用。   最后还是四老爷看着不像话,说了一句:“小七,你到底有什么事?现下人都来了,早些说了吧,你伯祖母身体不好,不能久留。”   明微对他点点头:“四叔稍等,还有两个人没到。”   四老爷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忐忑起来。   哭闹没用,六夫人渐渐歇了。   灵堂里谁都不说话,安静得可怕。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声音:“人都在这了?倒是我来迟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那位杨公子含笑从外头进来。   没等他们表示惊讶,他回身一招手:“带上来。”   就见他身后,侍卫押着两个人进了灵堂。   这两人都是一身囚衣,头发披散,很是狼狈,被侍卫一推,跌在堂中。   其中一个头发散到一边,露出脸庞,明皓看得真切,大惊:“爹?”   众人定睛看去,可不正是二老爷?   明皓想要上前,却被侍卫阻住。   杨殊笑道:“他可是重犯,能让你们见一面就不错啦!”   明家众人心思各异,不禁将目光投向另一个。   这个是二老爷,那另一个是谁?   杨殊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扬了扬下巴,便有侍卫将他拉起来,拂开覆在脸上的乱发。   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还是明皓,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四、四叔?”   这么喊着,他转头去看四老爷。   四老爷好端端地站着。   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明皓懵了。   灵堂上的众人,知情的人沉默不语,不知情的大吃一惊。   明皓从没见过明三,虽然知道四叔有个双胞胎兄长,却想不到那里去。   其余的人,早年却是见过的。   “三、三叔?”二夫人难以置信地开口。   明微淡淡道:“二伯母,你也没想到吧?那个被二伯藏在院子里的人,就是他。”   二夫人按住额头,脑子乱成一团。   四夫人和六夫人也是满脸震惊,就连担架上的六老爷,先前一直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也露出了情绪波动。   只有老夫人,露出复杂的神情。   明微冷眼扫过,轻声道:“好了,人来齐了,就开始吧。”   她走到正堂,看着母亲的灵位:“娘,您睁大眼睛看好了,该给您的公道,终于来了!”   听得这句饱含煞气的话,众人本就觉得阴冷,此时更加寒意逼人。   就见明微转过头来,面带微笑,眼神却锋利得像把刀,一一扫过他们。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想了想,“不如就从园子里那个恶鬼开始吧。”   她顿了一下,缓缓开口:“大约在去年冬天,有人在余芳园里布了一个局。他找了许多死物埋在园子里,然后藏了许多老物件。死物生阴气,只要阴气旺盛起来,那些通灵的老物件就会显灵,别人不知道的,就以为是见鬼。”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现在你们知道,余芳园所谓的见鬼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人回应。   明微也不需要他们回应,继续说下去:“可是啊,布局的人并不知道,园子里早就有只恶鬼了。那只恶鬼被阴气激发,不小心叫我撞见了,于是,我吓病了。”   听到这里,众人才明白过来。   先前余芳园里挖出一具尸骨,他们知道了恶鬼的事,却不知道明微到底怎么被吓到的。此时听她这一说,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前因后果。   “布局的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恶意。他所布的这个局,并不是杀局,只能吓吓人而已。只是他没料到,园子里会藏着只恶鬼,因而引发了不可知的后果。我不知道他知道真相,是不是后悔过,或许有吧?就因为这一念之差,引发了后面诸多事件。这并非他的本意,而原因并非如他想像。”   明微说到这里,向某个人看过去:“是不是,四哥?”   四夫人听得一怔,质问:“小七,你这话什么意思?”   明微看着明晟,重复:“是不是,四哥?”   明晟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长叹一声,走出来:“是。这事是我做的。”   “晟儿!”四老爷大惊,“怎么会是你?” 第131章 不配   明晟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能够回到四个月前,他一定会打醒自己。   明家发生的这一切,就始于他四个月前的一念之差。   先是小七吓病,然后三伯母自尽,再到今天,面对抄家灭族的危机。一步步走下来,竟是毫无回转余地。   “晟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父亲的质问,明晟幽声道:“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挪到母亲身上,最后看着灵堂上那硕大的“奠”字。   “爹,其实我并不是现在才知道您心有所属。”   四老爷一愣。   “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您有一回吃酒回来,一个人在书房里……”   明晟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七岁。   对,就是三伯“去世”的那一年。   他时常会去父亲的书房玩耍,那天也是。然后就看到了父亲醉后痛哭的情形。   他哭着唤一个名字,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个名字叫阿瑜。   那时的他懵懵懂懂,隐约知道父亲心里挂念着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应该是个女子。   所以很多事情,落在他的眼里,很容易看穿背后的原因。   比如父亲对母亲的冷淡,比如母亲的伤心幽怨。   整整十年,他绝口不提。这本来就不是他应该管的事,父母的感情,他哪里插得上手?   直到四个月前,他从京城回来过年。   小七从小身体不好,天冷天热容易生病。   那天他们一家团圆,刚刚坐下吃饭,余芳园里就传来消息,说是小七有点发热。   父亲放下碗筷就去张罗请医了。   起初明晟没觉得有问题。   父亲身为家长,照应亡兄妻女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直到晚上,他去找母亲时,听到她和余嬷嬷说话。   “我就知道,只要余芳园里有个风吹草动,他能把所有事都放下。”   “我能怎么办呢?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只能继续忍着了。”   明晟意识到什么,偷偷贿赂了余芳园里一位老嬷嬷,得知了三伯母的闺名。   瑜,果然是个瑜字。   那天,明晟以会同窗为由,在外面喝了个大醉。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蠢得可以。   因为这些线索,就误以为自己的父亲与寡嫂有不可告人之处。   可他能怎么做呢?长辈的丑事,不能揭开。难道当做没发生,叫母亲继续苦熬下去?   正好他在外面碰到个江湖术士,忽然有了个主意。   他打算得很好,先弄出闹鬼的事,时机成熟再乔装一番,假装是三伯显灵,以此来警告三伯母,安守本分。   他容貌肖父,气质却更斯文,从小就被人说像三伯,乔装应该不难。   为了这个,他又多请了两个月的假。   可谁知道,他的计划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就出事了。   小七吓病了。   重病,几乎濒死。   那段日子,明晟惶恐极了。   他生怕这个妹妹出事,每天都在后悔与反省中度过。也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幼稚。   直到明确听到小七好转的消息,他才鼓起勇气来看她。   再后来,就是那些事了。   “是我的错。”明晟喃喃道,“是我,造成了不幸的开始……”   明微怜悯地看着他:“四哥是做错了,甚至惹出了人命。但这并不是不幸的开始,早就在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十八年前,不幸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四老爷:“是不是,四叔?”   四老爷动了动嘴唇,没有回答。   明微却不放过他:“是你先与我娘相遇,却不敢与兄长争,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你早就知道我娘受到怎样的侮辱,却袖手旁观,看着她在地狱挣扎。你以为最后站出来就没事了?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了?日后还能一家团圆,幸福地在一起?要是这样,那我娘这十年来受的苦算什么?我们母女的命算什么?!”   最后一个字落地,灵堂里响起几道抽气声。   童嬷嬷站起来,眼里透着茫然之色:“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四老爷……当初怎么会是四老爷?”   明微冷笑,看着四老爷:“是不是,让他自己来说!四叔,你敢不敢亲口回答呢?”   四老爷闭了闭眼,嘴唇抖得厉害。   听到这些话的明家人,除了四夫人和明晟,全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从老夫人,到二夫人,再到六老爷和六夫人,无一不是瞪大眼睛。就连摔在地上的二老爷,都露出了迷茫之色。   当初居然是老四?他怎么都不说呢?早年,这可是东宁的一段佳话,说明家三老爷乐于助人,才成就了这么一段美满姻缘。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原来,内情是手足易位,兄长夺婚?   四老爷的沉默,等于承认了这件事。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不是都说,明家三公子谦逊和善,四公子暴躁无礼么?”   伏在地上的明三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才会有这样的事。但凡做了好事,就是明家三公子的,做了坏事,才是四公子的。可谁说暴躁无礼的人,不能做好事?何况他遇到的是个年轻姑娘,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好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但……”   童嬷嬷还是不能接受。她一直觉得,四老爷根本无法与自家老爷相比,结果现在告诉她,三夫人原来倾心的是四老爷?   “够了。”四老爷终于开口,“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谈它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明微冷冷道,“不提它,怎么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当初你要敢争,我娘会嫁给明三?”   “为什么不会?”四老爷被她逼急了,“就算她真的知道,又能改变什么?明三公子博学多才性情好,如同天上的明月!明四公子白长了一张和兄长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正常人都会选他不会选我!”   明微冷笑:“就因为你这样想,才会有今天。明三配不上我娘,你也不配!” 第132章 禽兽   灵堂内一片沉默。   良久,老夫人长叹一声:“老四,你当时要是说了,伯母定会问个清楚,她到底属意谁。”   明微淡淡道:“伯祖母,当时四叔要是说了,您恐怕对我娘更不喜了吧?还没嫁进门,就惹得同胞兄弟为她争风吃醋。”   明老夫人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否认的话。   别说当时,就算现在,她对三夫人还是不喜。   明微已经移开了目光:“反正你们俩都是一路货色,我娘嫁谁都是嫁。倘若你们披好身上那张皮,就这么过一辈子,倒也不失为一桩美好姻缘。”   她扬了扬嘴角,露出个讽刺的笑:“可是,偏偏就遇到了那么一个契机,让你们一个个,脱下了身上那张人皮!”   她用冷静克制的语调,说到明三假死,说到三夫人携女归乡。   “她以为丈夫身死,怀着满腔思念回到祖籍,只想好好将女儿抚养长大。谁知道有个禽兽,竟对寡嫂起了不轨之心!”   明微的目光落在担架上的六老爷身上:“六叔,明家这么多披着人皮的禽兽,唯有你是一股清流——你连人皮都不披!”   “偷入园中污辱寡嫂,十年时间逼迫她含冤忍辱。就因为她想护着痴傻的女儿长大,连死都不敢死!”   “什么?”明晟闻言大惊。   他听到父母吵架,猜到三伯母遭遇到的,可能不止小叔的调戏,但还是没想到,真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得多。   十年,也就是说,三伯母从京城回来没多久,就被……   另一边的明皓也吓坏了。   他一直以为自家亲人和睦,六叔就是不争气些,万万没想到,撕开来竟是如此丑恶!   “怎么会这样?居然是这样?!”明晟六神无主,悔恨交加,“我错了,我大错特错!竟将这一切怪到三伯母身上……”   明微神情冷漠:“你以为仅仅只是这样吗?更过分的在后面。”   “事情发生后,二伯赶来处理,将六叔痛责一顿。我娘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恶心了些,可她一个寡妇,要怎么去求公道?可笑她太天真,一个美貌的寡妇,又失了贞洁,旁人怎么会放过?如同一块美味的肉,叫一只狗咬了,旁的狗便也想咬一口,他能咬为何自己不能咬?”   “好了!”一直沉默的明老夫人,这时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略顿了顿,语气既有不赞同,也有几分恳求,“小七,伯祖母知道你娘受委屈了。可这些事,到底不光彩,她终究是个女人,你这样抖出来,叫别人怎么看她?你要让晟哥儿和皓哥儿,一辈子都记着她被侮辱的事吗?这样的丑事……”   “这是丑事!”明微截口道,“可做出丑事的不是我娘!”   她声音冰冷而坚硬,像是藏着火焰的冰山:“被侮辱的是我娘,为何她反倒要忍气吞声?如果受辱的不能喊冤,作恶的不能受惩,这世间公道何在?”   “你……”   “我今天就是要把这些丑事抖出来,看看明家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里面是什么货色!”   “七姐……”明皓颤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爹也……”   二夫人听着不对,急忙喝止:“小七!”   明微却不理会她,毫不客气戳破明皓最后的希望:“不错,你爹也是其中一只狗!”   明皓一脸崩溃的表情,看着地上的二老爷,语不成调:“怎么会?我爹怎么可能……”   在他眼里,爹虽然不是十分好,可一向端正自持……   “不过是衣冠禽兽。”明微冷冷道,“甚至,他比你的禽兽六叔更过分。六叔自己是禽兽,他倒好,还把我娘送给别的禽兽!”   明皓瞪大眼,他的三观完全被颠覆了。   他求救似的看着母亲:“娘,七姐说的是真的吗?”   二夫人默然不语。   她不忍心儿子的世界崩塌,可今天这形势,由不得她了。   到现在,她算是看明白了。小七把他们全都叫来,为的就是将遮羞布全都扯掉,叫他们只能直面这赤裸裸的丑恶。   “谁?”另一边,明晟如梦初醒,喃喃问,“二伯还将三伯母送给谁?这怎么可能?这也太……”   不要脸。   这三个字在明晟舌尖滚动,实在是说不出来。   “有什么不可能?你以为明家这些年凭什么与郡王走得这么近?”明微毫不留情戳破他最后的希望。   明晟惶然失措:“难道不是因为三伯么?”   明微冷笑不语。   童嬷嬷后来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三夫人本以为,二老爷惩戒了六老爷,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二老爷后来将她迷晕,送到了某个大人物的床上。   童嬷嬷不知道这个大人物是谁,但这事太好推测了。   整个东宁,能让二老爷这样巴结的人,除了祈东郡王还有谁?雷鸿从明家抬走的证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明家和郡王府的来往,逃不过这件事。   明晟接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头:“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在没有证实的情况下,就想当然地以为,三夫人与他爹有染!还因为这个,自以为是地去警告她!   “十年了,我娘连死都不敢死。因为她怕她死了,我就没人照顾了。”明微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狂性大发,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羞辱,她都忍受了。可即便这样,都没能让这些禽兽放过她。因为无意中撞破了一个秘密,她就这样被杀了。也许她曾经想过死,但在这之前,她刚刚生出对未来的期望,想要离开这泥潭,去过新的生活。然而,那些禽兽连最后的仁慈都没给她……”   灵堂里发出一声抽泣,却是童嬷嬷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一哭,连素节冰心也一起抹泪。   “夫人,夫人!”童嬷嬷哭倒在灵前,“您听到了吗?您的委屈小姐看到了,您的苦心小姐也明白,小姐会给您公道的,迟了十年的公道!” 第133章 帮凶   明微冷笑着转过身来:“好了,说完了前因后果,我们该算帐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六老爷身上。   看着她往自己轻轻踏步而来,六老爷面上现出惊惧之色。   而他的子孙根,是明微亲手废掉的。看到她,便觉下腹一阵抽痛。   “你干什么?”他哑着声音说。   明微垂下目光:“第一个该死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这没有伦常的畜生,我娘不会落到那样生死不能的地步。”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听得六老爷心里一阵阵发寒。   还好,只一瞬间,她的目光就移开了,看着地上的二老爷。   “你是第二个,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二老爷垂着头,没敢与她直视。   明微低嘲一声,看着披头散发的明三。   “你,当然是最该死的那个!为了自己的野心,假死脱身,眼睁睁看着妻子身在地狱,不但不伸手,甚至还推了一把!”   她轻轻道:“明三,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你的罪。”   此时,明三反倒是最淡定的。   他坏了一条腿,琵琶骨又被穿透,杨殊有意让他吃些苦头,虽然给他治伤,却又不往好里治,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拖着。   可他此时却神情平静,不管明微怎么说,都不言不动。   因为他深知,现下人为刀俎,自己说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不说。   明微也不需要他回答,明三这样的人,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击溃的?   眼下要收拾的不是他,等会儿才是收拾他的时候!   她抬头看向其他人。   老夫人、四老爷、二夫人、四夫人,还有六夫人。   “还有你们,没有一个无辜!”   第一个反驳的竟是六夫人,她面露怯意,却又不服气:“与我们何干?她与我夫君勾三搭四,我还没有找她的麻烦呢!”   话音刚落,只怕“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六夫人的脑袋撇到一边,脸颊红肿,竟是生生挨了一耳光。   她愣了一会儿,“哇”地吐出混着血水的牙。   “你、你……”六夫人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看着明微,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事实上,这一耳光甩得太干脆,屋里没一个人反应过来了。   明微抽出帕子擦手,面色如霜:“这一巴掌,是替我娘打的。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蠢妇!自己没胆子反抗男人,便把过错推到别的女人身上。”   好一会儿,六夫人才反应过来。她嘴巴都麻了,又被明微痛骂,一时间又疼又羞,哭了起来。   明微的目光缓缓移过,最后落在四老爷身上,吐出几个字:“袖手旁观,便是帮凶!”   四老爷早就自责后悔了,此时听得她这句话,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脑袋里隆隆回响着“帮凶”两个字。   帮凶,他是帮凶,害三夫人落到如此境地的帮凶……   “老爷,老爷!”四夫人急得大喊,又对明微道,“就算你四叔有错,他已经够自责了。你要怎么样,我来替他!”   “娘!”明晟脸色苍白地喊了声,“不,是我的错,我来承担!”   “晟儿!”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直到他们说完了,才道:“四婶,你虽然心中有怨,但没有冤枉我娘,算你是非分明,我不记恨你。至于四哥,先前做事糊涂,后来有所补救,我也不想继续计较下去。四叔论起来,在明家这些禽兽里,勉强算是个人。”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才幽幽地续下去:“可是,我很看不惯你们一家情深义重的样子。我娘死得这样惨,凭什么你们后悔自责一番,就一家团聚,幸福快活?”   四夫人呆怔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那你想怎样?”   明微冷声一笑:“应该问四叔想怎样!”她一步步走到四老爷面前,沉沉地看着他,“四叔,你来告诉我,我娘冷冰冰地躺在那里,生前受尽苦楚,你一番痛陈是非,就算抹掉先前所有过错,从此以后,妻贤子孝,享尽天伦?这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四老爷脸色白得可怕,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明微冷漠回视。   四老爷终于撑不住了,喃喃道:“我……我不能……我没有资格……”   他捂住脸,嚎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明微终于退后一步。   “我说过,四叔你在这些禽兽里,还算是个人。要怎么做,我便不多说了。你的余生要怎么过,是忏悔弥补,还是抛到一边,都由你。”   四老爷失魂落魄,看到明微身后的童嬷嬷,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他,最终低低“呸”了一声,扭开头,顿时觉得心空落落的。   若是她还活着,知道了内情,是不是也这般态度?   他终于失去了内心最珍贵的东西……   明微走到老夫人面前。   “伯祖母,”她轻声问,“我想问您一句,这么多年,您知道内情吗?”   面对她的目光,老夫人低叹一声,垂下视线:“你娘过来请安,偶尔与老六撞到一处,老六总是偷偷瞧她。我知道那畜生心有邪念,只是没想到他竟敢……直到那日,你娘吊死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   明微点点头:“您知道得晚,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护子是人之常情,接下来您要面对的,就已经够残酷了。”   她在二夫人面前站定。   “二伯母,您呢?”   二夫人低声道:“我早知道他们之间有染,也知道你娘不情愿。只是……”   “你没管。”   二夫人点头:“我无话可说,你要如何,都随意。”   她可能是在场心情最平静的一个,对这事早有预料,也早就心生悔意。更因为明微先前指了条路,让她有机会保全孩子,现下更是心甘情愿承担任何后果。   明皓忍不住:“七姐,这事怪不得我娘。她也是没办法,我爹根本不听她的。”   明微已经走开。   她再一次停在担架面前,垂下视线,看着六老爷。   “帮凶都已经受到报应了,轮到你了。” 第134章 杀亲   六老爷满头都是大汗。   上次到底怎么伤的,他稀里糊涂。   正因为稀里糊涂,反倒不知道害怕,酒醒了人就废了。   刚开始,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狠闹了一阵。   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人人都说救不了。对一个习惯了沾花惹草的人来说,再也做不成男人,跟死也没两样了。   后来,二老爷把三夫人的死推到他的身上,将他打个半死。   六老爷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以前家里纵着他,是因为不需要。现在他成了废人,对明家没有任何用途,只能当一颗弃子。   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养伤,整日浑浑噩噩,觉得日子过得没劲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直到此刻,对上明微的目光,他才发现,当一个废人,也比死了好。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哑着声音问,手胡乱比划着,想要坐起来。   可他下半身瘫着,根本坐不起来。   “老爷!”六夫人想上来扶他,却被明微一个眼神吓住,不由自主捂住了红肿的脸颊。   刚才一巴掌,打掉了她一颗牙,现在还疼着呢。   “小七!”明老夫人喊道,“是我没教好老六,你要怪就怪我吧!他现在是个废人,已经受到报应了!”说着就想过来。   不用明微吩咐,阿绾上前几步,将她按在椅子上,笑嘻嘻道:“老夫人,您年轻大了,就好好坐着吧!万一伤到您,多不好啊!”   “走开!”明老夫人想推她。   阿绾任她推,自己纹丝不动。   “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付你。”明微慢慢道,“原本觉得,让你变成废人,已经很痛苦了。后来我发现不对,对有些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样的人,就算废了,也会去折磨别人,说不定还会心理扭曲,变成一个更恶心的变态。那样的话,把你废了的意义何在?”   六老爷尽力往后缩。   这些日子,他在床上动弹不得,每日不是吃就是睡,原本英武的长相,逐渐变得白胖起来。这么一副瑟缩的样子,看着越发滑稽可笑。   明微却满心悲哀。就是因为这么一个废人,引发了三夫人一生的不幸。   “不,我不是故意的!”惊惧让六老爷喊了出来,他此时深刻地体会到明微说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成了废人,他仍然吃穿不愁,有人服侍,无非以后不能想那档子事而已。尽管活得不如从前,他还是想活着!   “我只是喝醉了,情难自禁!我心中爱慕三嫂……”   “啪!”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明微面如寒霜:“你也配提我娘?”   六老爷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更加惧怕了,偏他又不敢说,只能用眼神祈求。   明微悲哀极了:“就是你这么个废人,毁了我娘的一生。她死了,你有什么理由活着?”   听她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几个女人都吓坏了。   老夫人喊:“小七!你不能这样,他是你六叔!”   六夫人更是“扑通”跪下来,抓着她的下摆哭求:“不要!我给你跪下,求你……”   明微垂目看着她,心里已经说不上失望了:“这个男人,害得你不够吗?他好的时候,天天沾花惹草,女人一个又一个,甚至纵容她们欺到你头上。这样子,你还为他求我?”   六夫人哭着说:“他、他是我丈夫啊!求求你了,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明微已经失去兴趣了。这是个养熟的蠢物!   另一边,明三忽然笑了起来:“你们怕什么?难道她还能杀了老六?殴打尊亲,她要是敢做,这天下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他这一提醒,明老夫人镇定下来。   对,仁孝是治国之本,别说杀了尊长,就算只是上告,都要被世人不齿。   六老爷更是露出放心的笑容。   原来只是吓唬他啊!那……   “呛!”忽见一道白光闪过,靠得近的一名侍卫,腰刀被拔了出来。   明微目光平静如波,手更是一点也不抖,轻轻一划。   “噗——”鲜血喷了出来。   六老爷的笑容,停在了脸上,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明微这才开口:“既然你没理由活着,那就死了去向我娘请罪吧!”   话落,六老爷眼里的光慢慢散去,脑袋垂了下去。   至此,都没闭上眼睛。   灵堂里静得可怕。   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老六!老六!我的儿啊!”   六夫人也是愣愣的,膝行几步,摸着六老爷的手:“老爷?老爷!”   不管她怎么摸,六老爷都不动了。   六夫人仰起头,震惊地看着明微:“你、你……居然敢杀……”   明微冷漠地扫过她一眼,将腰刀掷回去。   六夫人一声尖叫,扑过去捶打她:“你这个毒妇!和你娘一样的贱人!居然敢杀人,居然敢杀人!”   “放开小姐!”素节和冰心大怒,冲上前把她扯开。   灵堂里乱成一团,哭喊的老夫人,大声咒骂的六夫人,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只有童嬷嬷,此时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您看到了吗?欺负你的混蛋死了!他终于死了!”   她悲从中来,捂脸大哭起来。   “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六夫人失去理智地大喊,“敢杀长辈,你会千刀万剐,被天下人唾骂!”   明微淡漠地扫过,根本没有理会她,而是走到明三面前。   “你以为,激我杀了他,我会有什么麻烦不成?”   明三阴冷地盯着她。   她轻笑一声:“说我杀人,谁看见了?”   阿绾第一个摇头,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哪里杀人了?没有!”   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杨殊笑了笑,慢悠悠道:“杀人?难道不是明六老爷羞愧不已,拔刀自尽的吗?”   听得这话,老夫人和六夫人心凉了半截。   再看其他人,童嬷嬷和素节冰心面带仇恨,那几个侍卫面无表情。二夫人撇开头,捂着明皓的眼睛,不想理会的样子。四老爷一家也是神魂不定的样子。   所以,她们告杀人,根本没用? 第135章 报应   直到此刻,明老夫人才知道,明微先前说,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已经够残酷是什么意思了。   她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面前。   这才是她的报应,作为帮凶的报应!   “老六,我的儿啊!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有把你教好……”   明微看都不看她们,垂目盯着二老爷。   “二伯,六叔是个彻彻底底的禽兽,坏也坏在表面,可是你呢?”   二老爷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着声音道:“那你杀了我吧!”   明微笑了:“杀你?太便宜你了!你还不值得我赏你个痛快!”   看着仇视自己的二老爷,明微轻叹:“二伯,我可真是同情你。落到今日的下场,你恨天恨地恨我,就是没恨过你的好弟弟明三,对不对?”   二老爷眼睛满是血丝,狠狠地瞪着她。   明微还是笑:“别这样看我,其实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就算没有我,你早晚也:落到今日这下场。”   二老爷冷笑:“成王败寇而已,你赢了,随你怎么说。”   明微讽笑:“一家子蠢货!被明三骗得团团转,真以为明家能成就从龙之功,恢复先祖的光耀,真是可笑!”   “你懂什么?”二老爷不屑,“这是姜氏皇族欠我们的!”   明微毫不客气:“说你蠢还真是蠢,你凭什么认为,祈东郡王能坐上那个位置?他离开中枢多久了?圣上登基十八年,当年秦王留下的人脉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军政两界他完全插不上手,就算举起了反旗,也是师出无名,又能支撑多久?这不过是明三画出来给你看的大饼而已!”   “你……”   “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明微轻笑,“因为他的目的,与你根本不一样!”   “胡说八道!”   “不信?”明微轻蔑地瞥过去,“那我问你,祈东郡王手里有多少兵马?”   二老爷卡住了。   “我来告诉你,就算东宁驻军全都归他所有,也不过三万而已,兵册上还有吃空饷的名额,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万。”   明微垂目看着他:“知道当年太祖南征,动用了多少兵马吗?”知道他答不上来,续道,“三十万,连同后勤官兵、征调的民夫,最起码五十万!这还没算上驻守北疆的边军。南楚未平,北疆未定,这几十年来,大齐军队从来没有削减过。就凭这两万兵马,想造反?还是做梦比较快!”   如果是乱世,倒是可以经营一番。可现在天下太平,这点兵马够什么?   二老爷被她说得一愣,随即又道:“谁说一定要起兵?郡王是太祖血脉……”   “哈!”他话没说完,就被明微嘲笑了,“想夺位,无非两条路。一是军,二是政。第一条路他不行,第二条路就更可笑了。圣上有皇子五人,已经成年的三个,轮得到他?他连京城的门都踏不进去!何况,当年夺嫡之乱,秦王有杀兄犯上的恶名,让他的后辈坐上至尊之位,这是对正统的嘲讽!”   明微的目光移到明三身上:“我都能看明白,明三他会不懂?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祈东郡王不可能成功。什么从龙之功,光复先祖荣耀,全是屁话!他不过是要搅乱局面,达到自己的目的,为此不惜拿整个明家陪葬。可笑你这十年间,替他隐瞒身份,为他奔波忙碌,最后将自家性命葬送,也不过让他在心里骂一句蠢物!”   二老爷被她说得愣愣的,不由看向明三。   “老三……”   明三坐在地上,神情淡漠,却是毫不理会。   他这态度,让二老爷慢慢回过神来了。   这丫头说的……好像是真的。   “为什么?”二老爷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我们不是说好了,太祖不仁,厌弃先祖,所以……”   明三冷冷道:“蠢物!”   “老三!”二老爷气极,“所以你真的在骗我?”   明三索性不搭理。   “老三!”二老爷额上青筋爆起,揪起他的衣领,“为什么不答?你从乞胡逃回来,我帮你隐瞒身份,你说要助祈东郡王,我帮你联络办事,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到头来,你竟然骗我?你竟然骗我!”   明微冷漠地看着他们:“被人利用的滋味不好受吧?比起我娘,这又算得什么?明二,你毫无顾忌利用我娘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不过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你冷酷地对待我娘,别人也冷酷地对待你。你觉得自己没错,那也活该落到今日的下场。”   二老爷没法从明三那里得到答案,气怒交加。   “你这个混帐!”他扑上去嘶咬明三。   可惜没嘶咬两下,侍卫就将他们扯开了。   二老爷破口大骂,一副想生吞了明三的样子。   明微由着他骂,直到他骂累了,才道:“你是重要人证,还要押解进京,我自然不能杀你。不过……”   她伸出手,按在二老爷的头顶。   二老爷想挣开,却被侍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   明微轻轻道:“你让我娘如同活在地狱,我就让你活在真实的地狱!”   说罢,掌心散逸出法力,猛然灌输进去!   二老爷突然睁大眼,瞳孔放大,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啊”地叫了出来,手脚乱抖。   “爹!”明皓想冲上来,却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六儿,这是报应,你爹做了恶事,该他有的报应。”   明皓泪流满面,到底没有再坚持。   杨殊皱了皱眉,问道:“他还要上堂,这样子行不行啊!”   明微收回手,淡淡回答:“放心,我只是给他种下‘病’而已,不发作和正常人一样。”   “那行。”杨殊点点头,“从押解到提审到行刑,怎么也有大半年,够他受的。”   明微看着灵堂。   六老爷一刀断喉,六夫人抚尸痛哭,老夫人捶胸流泪,二老爷状若疯癫。   四老爷一家失魂落魄,二夫人死死拉着明皓。   她意兴阑珊,挥了挥手:“把他们送回去吧。”   该给报应的已经报应了,没有报应的他们也会给自己报应。   “除了你。”她看着明三说。 第136章 当面   灵堂里的人被一一带走。   明老夫人和六夫人大声嚎哭,明微毫不理会。   这些事,阿绾会处理。   “把他也押走。”她指着二老爷。   杨殊扬了扬下巴,侍卫答应一声,将二老爷也带出去。   明微转身,对童嬷嬷三人道:“嬷嬷,你们先回去吧。素节、冰心,好好照顾嬷嬷。”   童嬷嬷看着明三,神情复杂。   她原先不知道明三还活着,恨的是明二明六这些人,现在知道了内情,自然连明三一并恨上。   妻子受到这样的侮辱,自己不但袖手旁观,甚至还做了推手,明三比明二他们更可恨!   明微知道她的心思,柔声道:“放心,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嬷嬷收回目光,坚定地道:“奴婢相信小姐会做到。素节冰心,我们先回去。”   亲眼看到明六身死,明二疯癫,明老夫人等大受打击,童嬷嬷胸中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回去的脚步也轻快不少。   看到她们面带笑容地离开,明微的心情也好多了。   最后,灵堂里只剩下三个人。   “终于轮到你了。”明微垂目看着明三。   他一身囚服,披头散发,还坏了一条腿。单看外表,已经没有半点原来的风流俊逸。   可就算这样,他此刻仍然镇定从容。   明微不禁要想,是不是聪明人特别容易走上歧途?当初师父提到这段历史,曾经点评过一个人物。那人称得上当世最优秀的玄士,可也是因为他,历史走上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为什么那样对我娘?”她问,“纪氏早已败落,当年你执意娶她,难道不是心中爱她吗?”   也许是她语气诚挚的缘故,明三竟回答了:“我自然是爱她的。”   “既然爱她,怎能容忍别人欺她辱她?”   明三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我猜不透你的来历,不过,看你这样子,本尊应该也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太大,否则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当年我隐姓埋名从乞胡逃回,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她。谁知道,竟发现她与老二有染……”   “你明知道,是明二那个畜生强迫她的!”   明三此时竟还笑得出来:“是不是强迫,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难道叫我心无芥蒂当没发生?这样也好,老二因为这事,自觉愧对于我,对我言听计从……”   明微心头冰凉,听他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女人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连所爱之物都不可弃,还想做成什么大事?”   “所爱之物。”明微嘲弄一笑,“她对你来说,就是个物?”   明三好笑地看着她:“对强者来说,弱者本来就是附庸。好啦,你不必多费唇舌了,我不是老二那个废物,不会因为你说几句话,就心志崩溃的。我走到今天,虽然没能成功,可是要什么,求什么,心里清清楚楚。今日落败,我认,可你想叫我低头忏悔,却是不能的。”   明微已经懒得再说什么。   明三这个人,与她以往见过的恶人都不同。他博闻强记,饱读诗书,但与那些满口圣人言的书生,有着根本的差异。   别人读书,多信书本所言,他却只信自己。   用寻常意义上的道德良知来压制他,是不成的。他的思想早已自成体系,根本不会为他人言语所动。   那边杨殊却哈哈笑出声来。   “说得一套又一套,不就是拿女人换好处么?”他扬着下巴,目光轻蔑,“把自己老婆送到别的男人床上,还讲这么多大道理,你还真是不知羞。”   明三向他瞥过去。   “怎么,我说的不对?”杨殊懒洋洋摇着折扇,“什么所爱之物不可弃,做不成大事,不就是你自己太无能了吗?发现妻子受辱,没本事替她报仇,索性就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把自己也变成加害者,如此一来,就能置身事外。啧啧啧,这自我安慰的本事,确实独树一帜啊!”   明三目光变冷。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说实话,我有点失望,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有点真本事的。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也对,你也不过一个小卒而已。是不是啊,鬼金羊?”   明三倏然变色。   杨殊欣赏着他的面色,继续道:“那天来救你的,又是哪个星宿?不过很可惜,你好像被放弃了呢!”   过了片刻,明三才道:“什么星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这个时候装傻有意义?既然我说出了鬼金羊这个称号,自然是发现了确切的线索。”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明三,你杀了我娘后,是不是找过她的魂魄?结果没找到对不对?”   她拿出了那块阴沉木制成的平安符。   “阴沉木可沟通阴阳,你学了这么久的玄术,难道不知道吗?她其实就在你的身边。你所说的,所做的,全都被她瞧在眼里。”   听得这句,明三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明微看得真切,一时不知该喜该悲:“怎么,不敢面对她?也是,在她心目中,自己的丈夫多么优秀多么完美,哪怕死别,也不能抹去她的爱意,即使身在地狱,仍然念念不忘。你怎么敢让她看到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你!”   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得明三低哑的声音:“可笑!我有什么不敢面对她的?”   “是吗?既然你敢面对她,那我就让你见见她。”   明三猛然抬头:“不——”   “为什么不?”明微冷冷道,“明三,你刚才说得那么自信,那就把这些话,当着我娘的面,再说一遍!”   说罢,她抬手结印,聚起法力,点在平安符上。   法力灌注进去,一道轻烟从中逸出。   轻烟如雾,越来越浓。   灵堂里阴冷的气息更加浓厚,烛火无声而动。   一道清幽的身影,在雾中逐渐现形。   秀眉娇颜,身姿袅娜,苍白的面色遮不住绝美的容颜。   明三仰起头,瞳孔里倒映出记忆里的芙蓉秀面。 第137章 是你   明三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年就是因为顺从了直觉,他及时从柳阳郡王案里脱身。   现在,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要不好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余芳园拿回那件东西。   当初将那件东西送给纪氏,便是他觉得,自己身边不安全了,让纪氏带回东宁更好。   没有人想得到,纪氏身上那只金簪,藏着那么重要的秘密,就连纪氏自己也不知道。   他进了余芳园,发现流景堂亮着灯,心里有些奇怪,就进去了。   “谁?”   他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面前,察觉有人进来,吓得一抖。随后瞧见他的脸庞,又松了口气。   “四叔?”她很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情不安,看了他好几眼。   明三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流景堂是她和老六老二私会的地方,大半夜的,他突然出现,未免奇怪。   老四可是一直都很规矩的。   不过,她不是去信园了吗?   “方才看到园子里出来一顶轿子,觉得奇怪,所以过来看看。”他如此说道,紧盯着她的表情。   纪氏更紧张了,强笑了一下:“四叔看花眼了吧?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轿子出园子,这也太吓人了。”   果然有问题。   老二亲口和他说,人已经送走了,现下纪氏还在,那去的人会是谁?   明三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要走。   要真是那丫头,这事可不大妙。她走了有一会儿了,现在想追回来,恐怕来不及,追不回来,就要想办法灭口了!   “四叔!”纪氏似乎也想到了,慌忙过来拦他,“你要去哪里?”   他想将她甩掉,谁知纪氏抓他抓得紧,袖子里的一个扇坠就这么掉了出来。   看到那个扇坠,纪氏就愣住了。   这扇坠还是她挑的,他用惯了这些年一直没丢,不想在这要命的时刻掉了下来。   纪氏抓着那个扇坠,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一点点看着他的眉眼。   明三相信,妻子认得出自己。   再怎么相似,他和老四总有细微的差别。   过去认不出,是因为有叔嫂名分在,纪氏不可能认真去看小叔子长什么样。   她果然认出来了。   “夫君?”她颤着声,手抖得厉害,“是你吗?是你对不对?”   他当然否认:“三嫂自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明莘!”她突然尖声叫了出来,“到现在你还骗我?你活着,你居然活着!”   明三怕别人听到,只得将她的嘴捂住:“你喊什么?”   她拼命挣扎,终于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哭着问他:“你活着?你为什么会活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一直装成四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怎么能还活着!”   扑面而来的绝望,比活在地狱更深的绝望。   明三无法直视她,她哭得那样伤心,哪怕最煎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痛苦过。   以为已经死去的夫君竟然活着,还以小叔子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意味着他明知她如同活在地狱却袖手旁观,意味着……   这残酷的真相,瞬间就把她击倒了。   她深爱的丈夫,最痛苦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的回忆,那些永不忘怀的深情厚义,全都变成了笑话。   泪如泉涌。   她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三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手,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手里抓着腰带,牢牢地缠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泪珠凝聚在眼眶里,慢慢滚了下来。   ……   只剩魂魄的女子,还是美得惊人。   甚至,孤魂的状态,给她添了幽渺的气息,比原来更加纯净出尘。   明三触到她眼神,不自觉撇开头。   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痛苦不堪。   明三感觉到她慢慢飘到自己面前,伸出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一股凉意,浸透全身。   “真的是你啊!”她幽幽地说,“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   明三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是一个孤魂而已,难道他还怕了她?   冰凉的手,慢慢抚过他的脸,她幽叹一声,收了回去。   “你想怎样?”明三冷声问。   明三夫人眼中出现讶色,最后笑了笑:“我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只是没想到,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回想起来,真是唏嘘。”   从初遇,他们之间就是谎言。   她先遇到的是明四,却一直以为是明三。   夫妻八年,举案齐眉,结果她眼里完美的丈夫,背地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明三强自镇定,冷面以对:“我从来没说过,宝灵寺救你的人是我,是你自己这样以为的。”   “是啊,怪我自己。”明三夫人淡淡道,“怪我自己,从来没看清过你。什么恩爱夫妻,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她明明表现得很平静,可明三却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没错啊,她说的没错啊,是她自己看不清,不关他的事……   “我总想起刚成亲的日子,那时候的你,多么光风霁月,让我觉得,自己嫁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这么多年,哪怕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后悔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长叹,“可是,这些天跟着你,我却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你。明莘,你告诉我,你把我的丈夫藏哪里去了,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可那浸透骨髓的绝望,丝丝缕缕地漫延开来。   明三终于垂下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你杀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骗了我,看着我卖身给一个又一个男人,你难道就那样无动于衷?跟我海誓山盟的男人,真的是你吗?被我发现了你的身份,便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一个存在?” 第138章 珍贵   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杀她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的声声质问,让他无法回答,那一瞬间,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等他醒过神来,腰带已经绕上了她的脖子。   直到她停止挣扎,毫无生气地滑到地上。   他告诉自己,既然秘密被她发现,灭口就是唯一的路。   所以,他淡定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出去安排一切事务。等到天亮,流言四起的时候,他将她的尸首挂到了房梁上。   这么多天,他仿佛忘记了那时的想法,就好像一切都在计划中。   但是此时此刻,他没办法再骗自己。   杀她,不是要灭口,而是无法面对。   那个视他为天神的女人,崩溃而绝望的眼神。   ……   明三想起很小的时候。   父母去世得早,他和弟弟养在伯父伯母家。   伯父伯母没有苛待他们,可毕竟隔了一层。下人仆妇,更是看人下菜碟,便是做件衣裳,他和四弟总是最怠慢的。   老五和他们同岁,同时进学。   老四那个傻子,总说伯父对他们比老五都好。因为,老五的功课稍有差池,就会被伯父狠狠教训。而面对他们,伯父总是和颜悦色的。   蠢货!他也不想想,父母要是还在,到底会放纵他们,还是会督促他们上进。   当然,就算伯父要训诫,也轮不到他。因为他的功课永远是最好的。   老五每天被逼着苦读,天不亮起床,一直到入夜。   就算这样,也比不上每天玩耍的他。   明家三兄弟,老五总是最乖巧的一个,而他和老四,成天上树掏鸟下水摸鱼。   明三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神奇。那时他还那么小,怎么就有那样的心机了?   老四虽然不够聪明,但要像老五一样从小苦读,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可要是老四和老五一样勤奋,又怎么衬托得出他的聪敏过人?   一样疯玩,老四的功课一塌糊涂,他却出类拔萃。   兄弟俩同胞而生,完全一样的相貌,却有着天差地别的才智与性情。   如此优秀的他,谁能无视?就连先生都看不过去,特意上门拜访,请求伯父多多督促。   明家三公子,可是明家三代以来,最像明相爷的人。   名声传扬出去了,伯父也不得不重视他,于是他得到了和老五一样的关怀。   没有人知道,和老四一起疯玩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读书到深夜   ……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笔墨铺子里。   正当芳华的少女,衣着朴素,眼神纯净,看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原以为是个仰慕明三公子的女子,谁知道她开口谢的,却是宝灵寺相救的事。   明三知道老四前几天去宝灵寺救了一个女子,也知道他这几日辗转反侧,惦念不忘,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老四未免太好运了!   他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嫉妒,没有出口纠正。   甚至在回家后,立刻去向伯母坦言,自己看中了一位姑娘。   雷厉风行。   老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纪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   他自然是爱她的。   成了婚,一日比一日更爱她。   爱她的美丽,更爱她的纯净。   她所拥有的,是他逐渐失去的,甚至再也不可得的。   他那么珍惜,哪怕她迟迟未孕,好不容易有了女儿却天生痴愚,一直未能为他延续香火,他仍然爱如珍宝。   而在纪氏心里,他一直是个完美的丈夫。   巍如玉山,皎如明月,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她的爱,是他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   “算了。”他听到她轻轻地说,“没什么好问的。”   明三第一次感觉到恐慌。   她听到明微问:“娘,你要怎么处置他?”   “随你吧。”   “好,等我一会儿。”   那道身影再次化为轻烟。   明三霍然抬头,似乎想要挽留。   但她一瞬也没有停留,就那样干脆利落地化成烟雾,进入平安符。   他闭上眼。   这应该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娘不想再见到你。”他听到明微说,“不过,有些事她可以不在意,我不能不在意。既然杀了她是你的得意之举,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好好回味吧!”   说着,她伸出手,按在他的头顶。   法力散逸而出,灌注而入。   明三有一瞬间的迷茫,恍惚间,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晚上。   他推开流景堂的门,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前。   一眨眼,他手里握着腰带,缠住了她的脖子,她睁着美丽的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不、不要!”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杀了你,杀了你!”   “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   “死吧,都死吧!”   “阿瑜……”   明三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中,一时面目狰狞,一时充满哀求。   明微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这样子,会不会受不了自尽啊?”杨殊摸着下巴问。   明微淡淡道:“他这个人,心志坚定,自尽的可能性很小。至于会不会有万一,就看你们盯得紧不紧了。”   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又说:“星宿的事,他暂时应该不会开口,这样折磨一段时间,你们再试试。”   杨殊点点头:“皇城司有秘药,到时候喂给他试试。唉,那药珍贵得很,有点舍不得给他吃啊!”   “如果能扒出他身后的关系,那药用得绝对值。”   说完,明微开了灵堂的门。   阿绾就站在门口,立刻兴致勃勃地挤过来:“怎么样,怎么样?”   看到抱着头痛苦不已的明三,她扯着明微的袖子问:“这个秘术值多少钱?一千两?一万两?你只管说!”   明微弹了弹她的脑门:“不好意思,师门秘技,概不外传!”   “别这么小气啊!你看你们命师传承差点断了,还不抓住机会传下来。我这是为你师门考虑!哎,别走啊!”   杨殊摇头而笑。   阿绾这些日子,活泼了不少呢!以往跟着他,可没有这样。也许,应该让她多留一阵子? 第139章 得福   明微回到余芳园。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自从明三夫人去世,很久没有这样了。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小姐!”素节和冰心迎上来。   明微一边净面,一边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嬷嬷说,算算日子,舅老爷家应该快来人了。”   明微略感意外。   童嬷嬷含笑看着她:“等舅老爷家来了人,我们随小姐一同进京去。”   明微笑了起来:“我若走,自然要带你们一起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另外有件事,想问问嬷嬷。”   “小姐请说。”   “是我娘的身后事……我不想叫她葬进明家祖坟。”   童嬷嬷欣然道:“这事小姐做主就是。”   明微有点意外:“嬷嬷不担心我娘成为孤魂野鬼?”   世人一直有此观念,女子若是不能葬进夫家祖坟,就成了孤魂野鬼。先前她就担心童嬷嬷不理解。   童嬷嬷笑道:“奴婢虽然老了,可还没糊涂。夫人被他们一家害成这样,还葬进他们家祖坟,够恶心人的。再说,不是有小姐在吗?有小姐时时供奉香火,夫人哪里会成为孤魂野鬼?”   明微也笑:“这是自然。”   既然童嬷嬷没意见,过两天就安排三夫人的尸骨火化,到时候带着骨灰一起进京。   正说着话,那边有丫鬟急急跑来,禀道:“小姐,小姐,多福姐姐醒了!”   明微喜出望外,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于是一行人去看多福。   昏迷多日,多福的脸色有些苍白,气质也有了很大的不同。   看到明微过来,她想下床,及时被按住了。   “别动。”明微给她把了脉,又开眼看了她的魂魄状态,确定没问题,才解了她身上的红绳。   “好了,多福你没事了。睡了这么多天,是不是饿坏了?赶紧叫厨房送碗粥来。”   照顾她的丫鬟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素节和冰心凑上去,问东问西。   多福一一答了。   说了一会儿话,又看着多福用了一碗粥,明微这才发话,叫她们散去了。   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人,多福迫不及待地道:“小姐,奴婢、奴婢好像有点不对劲!”   明微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慢慢说。”   多福的神情很不安:“奴婢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总记起自己没经历过的事。还有……”她伸出手,一运气,掌心逸出一股强大的法力,几乎卷荡起一股风。   “哎呀!”忽听一声惊呼,先前探头探脑的小白蛇,惊惶失措地钻回明微的袖子,闷声喊道,“大人,有大妖!”   明微失笑:“哪来的大妖,你先出来看看再说。”   小白蛇探出一个头,瞧了一会儿,才慢慢钻出来。然后缠着明微的手,畏惧地看着多福:“她身上有大妖的气息。”   明微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把手伸过去:“你再仔细体会体会。”   小白蛇很困惑,但也很听话,小心翼翼地往多福游过去。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不解地问:“大人,这气息有点像妖,但又好像是人。”   明微笑道:“她只是吸收了大妖的法力,所以沾染上了大妖的气息。以正宗玄门心法,驾驭大妖法力,这气息对你修炼有很有帮助,以后你可以跟多福多多亲近。”   “这样啊……”   明微看着多福:“你是因祸得福了。有了大妖法力,我教你几套心法,短期内就可以练成高手。不过,外来的法力比之自己修炼得来的真元,根基相对薄弱,日后勤加修炼,才不会受到反噬。”   多福懵懵懂懂:“小姐,您是说,奴婢没事?那些记忆……”   “没事,你还是你,只是吸收了大妖灵散的记忆,受了些影响。”   多福松了口气,想到方才明微所说,欣喜地问:“奴婢练成高手,以后是不是能保护小姐了?”   明微含笑点头。   多福高兴地笑了:“太好了!以后用不着阿绾了!”   明微失笑:“你这么不喜欢她呀?”   多福小声道:“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她在这里,好像抢了小姐似的……”   明微看出她的心思,柔声安抚:“她再怎么厉害,也是别人家的。再说,多福现在变得很厉害了,一点也不输给她。”   多福露出大大的笑容。   明微看着她脸上似乎淡化了一些的黑斑,决定先不告诉她。   “你的身体怎样?有没有力气下床?”   多福点点头:“小姐有什么事要奴婢去做吗?”   明微注视着她,轻声问:“想不想见一见你家小姐?”   多福一愣,脸上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她看着明微,有些不知所措:“我……”   她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已经换了个人,她早就猜到了。   自从小姐病好,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再加上小姐先前做那些事,并没有避着她,慢慢的多福懂了。   过了一会儿,多福涩声问:“小姐好吗?”   明微点点头:“她很好,我已经寻回她失散的魂魄,下辈子不会是痴儿了。”   “太好了!”多福起身给她跪下,“谢谢您的大恩大德。”   明微扶她起来:“你不必谢我,这是我欠她的因果。用了这具身体,本该我还她的。”   多福抹着泪:“奴婢好多天没睡安稳了,好担心小姐没人照顾怎么办。许多事小姐不懂,要是被野鬼欺负,谁能替她出头……”   明微轻轻抱住她:“好姑娘,去见一见她吧。你们主仆一场,十年的情分,这是最后一面了。”   “嗯。”多福想了想,又问,“小姐不傻了是吗?下辈子是不是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明微道:“我尽力帮她找一户好人家。至于投胎后,她就是新的人了,最好还是与前世斩断联系,这样才能不涉因果,免得牵连过多。”   多福连连点头:“小姐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明微莞尔一笑。   这丫头,两个都是小姐,也不怕分不清。   不过,这正是她心地纯善的地方。   “来,我们一起去见她。” 第140章 别离   明微带着多福,进入流景堂。   她取出拂尘,像明三夫人曾经做的那样,将神像供桌清扫了一遍。   “小姐……”多福想接手,被她按下了。   “神仙不管凡间事。”明微点燃供香,说道,“求神拜佛,为的不过是心安。”   多福想到夫人的经历,不禁黯然。   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明微回身:“多福,你看好了,这是唤魂的方法。”   她掐起指法,默念口诀,慢慢引出一道法力,挥手一指:“去!”   法力散逸而出。   过了一会儿,多福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响动声。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穿门而过,孑然立于她们面前。   看清那人样貌,多福的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她抖着嘴唇,喃喃唤道:“小姐……”   站在那边的,只是一个虚影,她的样貌与明微一模一样,正是多福记忆中的形象。   当然,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她的眼神,比原来多了一分灵动,没有那么呆滞了。   “多福……”她张开口,轻声唤。   多福的眼泪在同时滚落下来:“小姐……”   两人都想伸手去摸对方,一起摸了个空。   多福哭得更厉害:“小姐,小姐……”   “别哭,多福。”明七小姐顿了一下,虽然魂魄已经完整了,但做了多年的痴儿,和常人相比还是有些迟钝,“我很好,真的很好。”   多福忍着泪:“小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多福不能陪在您身边了。奴婢会为您日夜祈福,盼您下一世投生在一户好人家,一生平安快活。”   明七小姐露出个略带稚气的笑容:“你也是啊,多福。日后要多多为自己着想,过得快快活活的。”   “嗯。”多福大力点头,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事情。   其实,她叮嘱再多也没有用,明七小姐很快就会去投胎,到时候这些话都会忘掉。   但明微没有去提醒她,明七小姐也乖巧地听着,直到她说够了为止。   见她们停下来,明微招了招手:“多福,来帮个忙。”   多福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平安符。   “刚才唤魂的方法,记住了吗?现在试一试。”   多福有些惶恐:“小姐?”   “试一试。”明微坚决地说。   多福紧张地点点头:“好。”   明微退到一旁,看着多福握着那枚平安符,学她的样子掐起指诀,引出法力。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口诀也念得磕磕绊绊,不过,得益于大妖的法力,很顺利地将平安符里的魂魄引了出来。   轻烟逸出,慢慢化成明三夫人的样子。   明七小姐呆了一会儿,喊道:“娘!”   没有实体的泪珠已经落了下来。   明三夫人看到女儿的魂魄,亦是眼泪滚滚:“小七!”   母女俩抱头痛哭。   明微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涩难言,不禁又退后了一步。   她听着明三夫人连声问:“这些天你还好吗?对不起,娘不知道你……”   “我很好,这些天我一直留在屋子里,没有被外面的东西吓到。娘,你看我,我好了呢,以后再也不傻了。”   “好好好,娘就知道,小七聪明伶俐……”   “娘,我好想你。”   “娘也是。以后娘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母女永远都在一起。”   明微默默地听着,她们母女俩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反反复复地表达着自己的欣喜与爱意,一也不觉得腻烦。   她不禁想起,明三夫人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待她也是千好万好。可再怎么好,也不如现在这般,天然地亲近。   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吗?   她怔怔地发着呆,神游天外。   好一会儿,听得明三夫人说:“小七,来。”   明微愣愣地看着她们母女走到自己面前。   “我们母女能够再见,要多谢恩公。”她听到明三夫人对明七小姐说。   明七小姐温顺地答应一声,向她低身下拜:“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希望来世有缘再报。”   明微艰难地露出笑容:“我占了你的身体,本就欠了你因果,这是应该还你的,不需要谢什么。”   她鼓起勇气,看向明三夫人。   她的神情,是前些日子常见的模样,目光温柔饱含慈爱,只是现在她看的是明七小姐,不再是自己了。   明微知道,这才是她们本来该有的模样,只是……   她垂下目光,轻轻道:“你们母女见过,便放下心中执念,转世去吧。”   明七小姐忙问:“转世的话,我们母女还能在一起吗?”   明微道:“你们还想在一起,倒也不难。我来施个法,给你们之间牵条线,来生自然会相见。”   明七小姐大喜过望:“多谢恩公!”   明微牵起嘴角:“用不着谢,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她又向明三夫人低身行礼,“这些日子,多谢夫人照应。”   明三夫人看着她,却是一声轻叹:“小七,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娘吗?”   明微一怔,看向她。   千真万确,明三夫人看的是她,而不是明七小姐。   明微张了张嘴。   明三夫人轻声道:“不愿意吗?当然,你也有自己的母亲。”   “娘!”悬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明三夫人上前,想抱一抱她,可人鬼殊途,只能轻轻地贴着她。   “好孩子,是你说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虽然只有短短月余,但我们也算是做过母女了。娘很高兴,这一生结束之前,还能多得一个女儿。”   明微擦去眼泪,就见明七小姐上前行礼,笑着唤道:“姐姐。”   她便也还礼。   多福看得直抹眼泪。   明三夫人隐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赶紧交代:“小七,我与你妹妹马上就要走了,日后有劳你照顾嬷嬷她们。嬷嬷陪了为娘一生,情同养母,盼你好生奉养她至寿终。素节和冰心都是好姑娘,你且带着她们,将来给她们寻个归宿……”   “还有多福。”明七小姐道,“我知道多福已经不是普通人了,但她性子单纯,还要姐姐多照应着。”   “小姐!”多福眼泪汪汪。   明七小姐柔声道:“多福,多谢你照顾我这些年。我走后,你将姐姐当成我一般亲近,那样我也安心了。”   “是,多福一定听话。” 第141章 借你   明三夫人继续交代:“明家即将倾覆,你舅舅得知消息,定会接你回去。娘知道你有本事,不过女孩子家,独居不便,去你舅舅家也好。你舅舅性子耿介,有些迂腐,却是个好人。你舅妈也是良善的人,只是脾气泼辣些。两个表姐都出嫁了,与你不相干。大表哥稳重可靠,你日后视他为长兄,他定会照应你。还有小五……”   说到这里,明三夫人露出两分愧意:“当初小七生来有病,娘忧心她日后没有着落,便求了你舅舅,口头订下婚约。这婚约你不想要,可以退了。只是你舅舅的性子,可能不太好说话……”   明微笑道:“娘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明三夫人看着她,怜惜道:“娘知道你来历不凡,有大事要做,只是世道艰难,你孤身一人,定要保重自己为要。”说到这里,她停顿良久,叹道,“你与我们不一样,有更广阔的世界,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嘱咐你。只望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明微眼中闪着泪光:“是,娘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   明三夫人含笑,再次抱了抱她:“盼我们来生有缘,还能相会。”   明七小姐低身行礼:“此生不枉相识一场,姐姐保重。”   明微看着她们身上光华渐散,心知这是执念尽消,即将要入轮回了。   她上前一步,飞快地掐起繁复的指诀,将她们母女二人的气息牵系到一处。   如此一来,即便她们投生相隔千里,缘分到时仍会相聚。   “小姐!夫人!”多福哭着跪伏下去,“一路走好。”   明三夫人与明七小姐含笑点头,彼此互视一眼,牵手相拥。   烟雾越来越稀薄,她们的影响逐渐淡去。   终至不见。   明微看着她们消失之处,默默地坐到蒲团上,低头流泪。   多福抹掉眼泪,哽咽着上前:“小姐……”   明微摆了摆手:“我没事。多福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着,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小姐你……”   “我坐一会儿就好。”   多福感觉到她情绪低落,轻声道:“好。”   轻轻退出供堂,多福关上门。转身刚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有人趴在窗户那边。   她差点叫出来,还好及时看到对方的模样。   “您、您怎么在这……”   这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走。   多福犹豫再犹豫,想到对方与小姐关系匪浅,才勉强屈服了。   ……   明微坐在蒲团上,撑着额头默默流泪。   门轻轻被推开,有人进来了。   她坐着没动,肩膀轻微地抽动着。   “师父曾说,成为命师的人,要做好准备,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他给过我选择,要不要接掌命师令符。那时候我特别自信,觉得不管发生什么,自己都能应对。”   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厉害。先是小师弟,再是师父,他们一前一后离我而去,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于,自己也被追杀到无路可走,只能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来到这个世界,我原以为自己走运了,竟然给了我那么好的母亲。我设想过很多次,带她离开明家,我们母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果老天还是不让我好过,又一次给了我重击。”   她的述说带了鼻音:“改变天机命数没有那么容易,应当死去的人,最终还是死去了。明明已经不是原先的年代,我的仇人却还在。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也许到最后,我也没能改变天命,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年代里。”   她停了下来,压抑着低低的抽泣声。   安静了一会儿,屋里响起叹息声。   另一只蒲团被拖过来,坐在她旁边,杨殊的声音响起:“想哭的话,肩膀可以借你。”   明微放下手,顶着一张哭红的脸,嫌弃地看着他:“这时候还想占便宜,想得美!”   “喂!”杨殊不开心了,“你当本公子的肩膀谁都可以借啊!凭我这相貌,送便宜给你占才是真的。”   “那你就自己抱自己,占便宜占个够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明微掏出手帕:“帮我打湿,水在那边。”   “我是你的丫头吗?”   “去不去?”   杨殊揉了揉脸,接过帕子:“算我欠你的。”   绞了湿帕子过来,明微仔细擦脸,两人默不作声。   杨殊神思散漫,木木地盯着她的脸。   说起来,这张脸是真好看。记得第一回在茶寮,她的出现惊艳了满堂。   不过,那会儿他也就是觉得,这姑娘长得好而已。   而现在,她哭得鼻子红红的,眼皮有点肿,连脸都皱成一团,反倒觉得生动极了,还有一点点可爱。   咦,他刚才脑门被撞了?居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爱?别逗了,就她这牙尖嘴利的样子,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占,还喜欢泼人冷水,哪里可爱了?   “我说,”明微斜睨着他,“这么晚了,你不回去,想干什么?”   杨殊道:“大半夜的,干嘛急着回去?明三背后有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来救。不如在这里留一晚,免得出差错。”   这理由倒是挺正当。   她刚想完,又听他道:“我倒是没想干什么,你这么问,是希望我干点什么?”   “……”明微嘴角抽了抽,她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两句。   “对了,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杨殊笑吟吟看着她,目光却透着审视,“什么改变天机命数,什么本该死去的人。我原本以为,你是过去的人,遭了不测,留下魂魄,遇到契机而复生。怎么这话听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明微一顿。   听他继续说道:“改变天机命数。如果你的时代早于现在,那个时候的天机命数早已应验,根本谈不上改变。还有本该死去的人,过去的人怎么会知道未来什么人该死?只有未来的人才会知道过去的人该死。你,其实来自未来?” 第142章 问答   昏黄的灯光,映在杨殊脸上。   这张原就俊美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添了几分莫测。   明微抹了下脸,自言自语:“已经过三更了吧?好困啊!该回去睡觉了。”   可是,那柄象牙扇子压了下来,不让她动。   “……”明微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杨殊在她面前都很好说话,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很好欺负。   这难免让人放松警惕,险些忘记了,第一次相见,他是怎么掐着她的脖子,逼迫她说出身份自保。   他表现得无害,是因为他乐意。   而现在,他不乐意了。   “想听实话?”明微问。   杨殊收回扇子,打开来:“你想借我的手,对付那些星宿,怎么也要表现出一些诚意吧?连自己的真实来历都不肯说,我怎么相信你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这是在谈判。   明微看着他:“那么你呢?现在在我面前,这个杨殊的人,真的是你吗?”   杨殊抬起眼眸。   明微没有回避,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看着看着,杨殊忽然笑了:“非要追根究底?”   “你要我的确切来历,我要你的真实身份,这很公平不是吗?”   杨殊点点头,悠悠道:“是很公平。”随即话意一转,“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他伸出扇子,抬起她的脸庞,眼神居高临下。   “我是博陵侯府三公子,皇城司提点,先祖母是太祖爱女,先祖父是开国功臣。独得圣宠的裴贵妃待我如亲子,圣上亦是宠信有加。整个京城我都可以横着走,哪怕遇到皇子也不必退让。”   “而你呢?即将成为罪臣之女,除了这张美得过分的脸,什么也没有。你觉得我应该跟你讲公平吗?”   明微想了想,认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没等杨殊反应过来,她就接着道:“既然我只有这张脸说得过去,不如物尽其用?公子喜欢这张脸,我就拿它加个码,买你的真实身份如何?”   “……”杨殊仰头看屋顶,拿扇子猛敲自己额头。   “我都这样说了,你难道不觉得被羞辱吗?”他很绝望地问。   明微柔声细语:“公子说的是事实嘛,我这个人特别实在,那种无用的自尊心,要来干嘛?”   杨殊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刚才摆出那个样子,有点气性的人,都会被撩起火气。然后再稍微一激,怎么也该透点底出来。   结果这个女人……   “好啦!”明微安抚他,“这么大的人了,闹什么脾气?都这么晚了,该去睡觉了。”   她要起身,被拉了一把,又坐了回去。   杨殊很严肃地看着她:“好,我不跟你玩那些虚的。认真地说,你一点底子不透,我不可能让整个皇城司陪你玩。”   明微想了一下,说:“那这样好了,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直到有一方答不上来为止。鉴于你先前说的话很有道理,处于弱势的我,把第一个问题的发问权让给你,怎么样?”   杨殊心道,既然知道自己处于弱势,还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不是拐着弯占人便宜吗?   不过,他不想跟这个花招百出的女人折腾下去了,吃的饭还不够生气的。   “行。第一个问题如上,你来自未来,对不对?”   “对。”明微接着问,“杨殊不是你的真名,我猜的对吗?”   他顿了一下,答道:“这是祖母给我取的名。”马上问,“你的年代离现在多远?”   “七十年后。”明微发现自己的问题有漏洞,叫他给避过去了,想了想,接着问,“你的朱砂痣是后天点的吧?”   杨殊没有马上回答。   他微微拧着眉,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   明微就笑眯眯地看着。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回答,结束这个游戏,好像正好如了她意啊!   他咬咬牙:“是。”马上问出自己的问题,“七十年后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回来改变天命?”   明微一摊手:“你这是两个问题。”   杨殊就道:“那你回答第一个。”   “不行,”她还是摇头,“你问的问题太空泛了,必须要有确切的指向,不然我回答起来,就会牵扯出很多别的问题。”   “你可真是事多!”杨殊抱怨了一句,还是修正了自己的问题,“你要改变的未来是什么?”   明微想了一下,微叹着答道:“天下大乱。”然后问,“给你改命的人是谁?”   “……”杨殊道,“我都没承认过自己改命了,你的问题怎么这么跳啊?”   明微摊手:“没办法,我聪明啊!你承认你的朱砂痣是点的,那就说明你改了面相。再加上我先前的观察,发现你命与运不一致,明显就是改了命。已经确定的事情有什么好问的?当然要留给下一个问题了。”   杨殊无言以对,只能闷声答道:“我不知道是谁,那时候太小,这事还是祖母临终前告诉我的。”   回答完了,提出自己的问题:“你说天下大乱,是否那时大齐国运不昌?”   明微顿了下,坦白直言:“那时北齐已经灭国了……”   杨殊一愣,顾不上继续这个游戏,抓着她连声问:“什么?你说灭国了?是谁灭的?南楚吗?这不可能……”   明微看他这样子,只得继续回答:“不是,南楚也灭国了,就在北齐灭国的第二年。”   杨殊坐在那里,怔怔地发着呆。   许久,他抬起头,眼睛发红:“是谁干的?当时的皇帝在做什么?建国才一百多年,就灭国了?先祖积攒下这样丰厚的家当,再怎么挥霍,也不至于几十年就灭国了吧?”   明微默不作声。   这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到这个年代,她就发现,北齐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民生繁荣,兵马强盛。   太祖马上定天下,文帝亦有治国之能,只要后面的皇帝不作,怎么也有百余年的安生日子过。   可是,文帝之后,北齐就没出过一个像样的皇帝,就这样生生断送了江山。   “这个问题,一时说不清。但你相信我,我回来,为的就是改变这个未来。我们之间没有冲突,甚至可以说,我是来帮你的,帮你们守住江山。” 第143章 初约   明微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帮手。   她是个女子,且现在的身份离中枢很远,想要插手政局走向,根本不可能。   依照她的计划,进京之后要先做一件事,以改变这种处境。   但是还不够。   不想走上那条血淋淋的路,就不能让文帝之后那三个皇帝登位。   前废帝,灵帝,后废帝。   想要左右这样的天下大局,她必须拥有强有力的盟友,可以插手朝政、可以站在风云中心。   事实上,杨殊并不是很符合她的要求。   他明面上的身份,已经够尊贵了,却还是被逼隐藏真实身份。   这个真实身份是什么,简直难以想象。   有这么大秘密的人,能不能真正进入权力中枢,她心存怀疑。   且他太招摇了,连皇子都要避其锋芒。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往往风光一时,等到新主登位,就会被秋后算账,下场肯定凄惨。   她在后世没看过关于他的记载,很可能就是这么玩完的……   相比起来,蒋文峰更符合她的要求。   流传青史的名臣,历史证明了他的品格。   两榜出身,少年进士,只要资历足够,就有了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而且经过接触,证实他人品端正不迂腐,有决断敢担当。   只可惜,他似乎对此没什么野心,只专注查冤审案。   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没有争取到蒋文峰之前,先拿杨殊顶上。   杨殊也没什么不好,他年轻且起点高,与皇帝关系密切,还掌握着皇城司这个秘密机构。   为人嘛……性格有些复杂,难以掌控,不过内心有善的一面,勉强过关……   幸好她心里转的这些念头,杨殊无从得知,不然,知道自己是退而求其次的次,八成要跟她翻脸……   他沉默下来,坐在蒲团上,将她说的话理了一遍。   “大齐灭国,是哪一年?”   “距今六十年后。”   “仅仅六十年吗……”   明微道:“事实上,三十年后,朝纲就已经败坏得不像样子了。余下三十年,不过是苟延残喘。败家比想象中容易得多。”   “大齐灭国,仅仅一年,南楚跟着灭国。这么说,还有第三方势力?是北胡吗?”   明微轻声道:“是胡人,但确切地说,是胡人所建立的西魏朝。”   “西魏?”杨殊拧眉,“你的意思是,胡人建立了统一的朝廷?这怎么可能?他们分为各个大小部族,互相之间攻伐不断,谁有本事统一?”   明微叹道:“你得承认,这世间总会出现一些不世的枭雄。他们能人所不能,所以才会被青史所赞颂。西魏朝很快就会出现了,如今是永嘉十八年,再过两年,它就会出现在北齐的西北边,使得北齐陷入两面夹攻的处境,再也无力南征,一统中原。”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对我们这些后世的人来说,北齐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王朝。它一直没能灭掉南楚,最后又亡于胡人之手。在历史的洪流中,它只能算是个割据一方的小朝廷。”   杨殊额上青筋跳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些话而生怒。   他眼中的大齐,是如此地强大。繁华富庶,兵强马壮,现在是时机未到。等时机一到,挥兵南下,统一中原不在话下。   可明微却告诉他,这样的强大只能维持六十年。   不,应该说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么,拐点在哪里?”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寻找问题的症结。   “七年后。”明微干脆利索地说,“文帝驾崩,继位的是个败家子。”   “文帝……”他轻声道,“这是他的谥号?”   “对。”   杨殊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他的文治之功,倒也配得上。”   说完,他站起来:“好,我知道了,多谢。”然后往外走。   “喂!”明微目瞪口呆,“你这是过河拆桥?”   她把重要的事情说完,他什么都不表示,这样就走?   杨殊停下来,玩味地看着她:“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你。”   “……”   他打开折扇,悠闲地扇了扇:“双方实力根本不对等,你凭什么认为,我要遵循公平原则?对我来说,你这么个帮手,实力好像有点弱啊!”   明微不怒反笑:“好,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可别后悔。”   怒火之下,她笑得格外甜美,杨殊有点晃眼睛,顿了一下,笑着转回来:“这么认真干什么?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他又坐回蒲团,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在祖母面前立过誓,只要我还姓杨,这件事绝对不能出口。”   明微斜眼看他:“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明微点点头:“好,我不逼你。”   看他松了口气,马上又道:“可要是让我自己猜出来了……”   杨殊笑:“你要真猜出来了,随你想知道什么,知无不言。”   “说好了?”   “君子一言。”   明微不接后面的话,反而质疑:“你是君子?”   “喂!”   “我也说笑的。”   明微伸出手,与他一击掌。   “我们这样算是达成初步同盟了?”   杨殊懒懒道:“说同盟还太早。虽然先前是开玩笑,可你也不能否认,自己实力不够吧?身份暂且不提,单论玄术,你现在也称不上一流玄士。”   这具法力微薄的身体,是她的硬伤。   明微却道:“纠正你一点,我是命师,不是玄士。”   杨殊好奇:“命师又怎样?”   “命师,不是靠法力吃饭的。我以为经过宝灵寺的事,你已经很清楚这点了。”   杨殊还想争辩:“当时要是换成另一个玄士,也没差啊!”   明微拔下头上的金簪晃了晃:“你以为谁都能看出来十二玲珑锁?”   “……”   “不相信我的实力,也罢。”她将金簪插回去,理了理袖子,“听说京城玄都观的玄士很厉害,不如你去找找,是不是能找到跟我一样的。”   杨殊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好。要是找不到,我就承认你够格。如果找不到……”   “我就听你的。”   杨殊满意地点头:“说话算话。” 第144章 表哥   天一亮,杨殊便带着明二明三回去了。   他们两个是重犯,能够带出大牢,还是蒋文峰特批的。   明家低调地办起了丧事。   这些明微都没管,因为,纪家终于来人了。   纪家来的是纪大老爷的长子纪凌,明微要唤一声大表哥。   这位纪大公子一进明府,入目便是一片缟素,明家上上下下,都穿麻戴孝,面容凄哀。   他问带路的小厮:“都这么久了,我姑母的丧事还没办吗?”   京城到东宁可不近,就算纪家接到报讯,马上赶过来,也要一个月。   所以,纪凌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还能赶上丧礼。   谁知小厮答道:“三夫人的丧事是耽搁了,不过现下办的是六老爷的丧事。”   纪凌听得眉头一皱,这什么跟什么,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意思是,他姑母确实还没下葬,而明家六老爷也去世了?   说话间,小厮已将他带到会客处,接待他的是四公子明晟。   纪凌瞧着明晟无精打采、两眼无神,心里更加疑惑。   就算死的是他六叔,也不用这样吧?活像死了亲爹妈似的……   双方见了礼,说了些客套话,纪凌提出,要拜见明老夫人。   明晟却道:“伯祖母伤心太过,不便见客,先前已经交待下来,纪表哥来了,只管去见七妹就是。”   好吧,家里有丧事,确实顾不上这些虚礼,这很正常。   纪凌便随着明晟进了余芳园。   明微接到消息,早就等着了。   因明三夫人之故,她对纪家人抱有极大的期望。   以明三夫人的品性,纪家出来的人应该不会差吧?   神思浮想间,就见明晟带着个人进了余芳园。   这人年约二十二、三,身姿清瘦但挺拔,面貌端正且严肃,身上衣裳半旧,但做工布料都还体面。行走间步履从容,凝眉看过来时,眼神清正。只是气质有些清寒,不易亲近的样子。   明微欣然,单看这外貌,倒是难得的好风姿。   “小七,”明晟对上她的眼神,又逃避地低下头去,“纪家表哥来看你了。”   明微上前见礼:“大表哥。”   纪凌回了礼,说道:“得知姑母去世,父亲伤心得很,故而命我来探望表妹,也给姑母上柱香。”   明微道:“大表哥远行辛苦了,先到屋里喝杯茶吧。”   然后迎他们进去,吩咐婢子奉茶。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纪凌就暗暗打量着。   纪大老爷比明三夫人长了七八岁,纪凌幼时,明三夫人还未出嫁,时常帮着嫂子带侄子,因而纪凌对这位姑母很亲近。   小时候,姑母也在京中,两家来往频繁,纪凌还记得这小表妹的样子。   她生得像姑母,玉雪一般的小人儿,漂亮极了,可惜生有痴病,总是呆呆的,跟她说话也听不懂,像个不会动的瓷娃娃。   前阵子,父亲收到姑母的书信,说小表妹病好了。   这自然是件喜事。   姑母离京的时候,两家口头订了婚约。姑母命苦,年轻丧夫,又只有这么一个傻女儿。他们娘家人不照应,还指望谁?   只是,这两年小五大了,知道了这件事,闹得厉害。   虽然他们不可能悔婚,但叫他娶个傻媳妇,家里人也觉得愧疚。   现在小表妹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没见时,纪凌很是好奇,这个傻了十几年的小表妹,好了是不是和常人一样?   现下看她处事,倒是比常人还强些……   “大表哥?”   纪凌回神,看到明微一脸疑问,忆起她刚才问及家中近况,便答道:“有劳表妹问候,父母皆安,家中一切都好。”   明微含笑点头。   纪凌想起方才所见,问了一句:“对了,贵府六老爷,近日去世了?”   明微面不改色:“是啊,表哥来的时机不巧,六叔昨夜去了。”   明晟陪坐,闻言不禁想到她杀人的一幕。   雪亮的腰刀,毫不犹豫地抹过去……   明晟打了个哆嗦。   纪凌瞧个正着,心里奇怪极了。   这四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从进园子开始,就一副见鬼的样子,现下看着自家妹子,活像见了阎王。   明家人真是不知所谓。京城里那几个,就挺不着调的,先前还觉得这位明四公子不错,现在一看,怎么也这么……   纪凌心里不满。小表妹又好看又懂事,他这个当哥哥的,做的什么怪样子。   他表达了一下哀悼之意,又问起:“听说姑母还没下葬?这都个把月了吧?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明微含笑回应:“先前是遇到了一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大表哥来得正好,我想过几日将母亲的遗体火化了。”   “火化?”纪凌皱眉,“你怎么想到火化?你家叔伯怎么说?”   正统的习俗是土葬,明家这个门第,哪有火化的道理?这要怎么进祖坟?   明微道:“四叔那边我还没提及,要不四哥先帮我说一声?”   “啊?”明晟被她点名,抬起头来,触到她的目光,立刻又缩了,“行,好……”   纪凌更不满了。   这个明晟,先前在国子监名声挺好,怎么这样畏畏缩缩的,当自家妹子是瘟疫吗?   明微初见这位大表哥,第一印象还不错,但是还不熟,有些话不好出口,便不多加解释,只道:“大表哥远道而来,想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晚些时候,我再带表哥去给我娘上香。”   纪凌也觉得不是说话的时机,欣然应允:“有劳表妹安排。”   明微含笑点头,再次唤明晟:“四哥,我与二伯母说过了,叫大表哥住松涛馆。那里离你的院子近,不如你顺便带个路?”   明晟哪敢说不,赶紧应下了。   明微又叫来丫鬟,将纪凌可能需要的东西,一并送过去。   纪凌看她理事清楚,自家已经出嫁的妹妹,可能都及不上,心下大安。   看来是真好了,这下子,小五应该没理由再闹了吧?   不过,也说不准。那个小子,总想些古古怪怪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又发疯。   明晟率先起身:“纪表哥,请。”   纪凌起身,与明微行礼告别,随着明晟出去了。 第145章 听说   纪凌觉得,事情真的有点不对。   他住进松涛馆,想找个小厮问问情况,谁知,哪个见了他都躲。   明家怎么回事?有这样待客的吗?   纪凌更加不满,觉得姑母和表妹肯定在家里受了委屈。就连舅家来人,都这么敷衍,平日得是什么样子了?哪怕纪家现在没落,装样子也要装的吧?   明晟安顿他住下,就匆匆走了。纪凌体谅他家中有丧事,并不计较。   又见明微的丫鬟不停地往松涛馆搬东西,衣食住行全都照料到了,心下宽慰不已。   还好表妹是正常的。   一路风尘仆仆,他也是真累了。洗沐换衣后,自家带来的小厮过来说话。   “公子,小的方才听了些话,明家好像遇到事了。”   纪凌正惦记着这件事,便示意他关门。   “你听了些什么话?”   小厮道:“小的去马棚喂马的时候,听到两个客人说话……”   他听到的对话是这样的。   “马兄,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愿意来明家,真是重情重义啊!”   “李兄不也是?唉!明六虽然风评不好,但对咱们不错。现下他人走了,来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是啊!明家也是倒了霉。郡王下狱,明二也给锁回去了,听说要按谋逆从犯定罪。这要是罪名落实,明家就算完了。”   “这么说,明六倒是死得及时。那可是谋逆大罪,这回不死也要跟着人头落地。”   “话是这么说,可你觉不觉得,明六死得蹊跷?他那伤都过了这么久了,没听说恶化,怎么突然就死了?”   那位客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倒是听到些风声,听说昨晚那位杨公子带着人来了明家,然后明六就死了。”   “杨公子?你是说,他杀了明六?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你没听过他和明七小姐的传闻吗?明三夫人因为明六调戏吊死,指不定是他为了明七小姐,给三夫人报仇呢!”   两位客人又叽叽咕咕说了好些话,小厮在马棚里听得真切,等他们走了,急忙过来告诉自家公子。   “什么?”纪凌听着脸色就变了。   明家来报丧的人说得含糊,他们还以为三夫人因病去世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内情。   纪凌在屋里来来回回走着,一把火直往脑门烧去。   如此说来,姑母岂不是冤死的?岂有此理!   小厮见他如此,连忙劝慰:“公子冷静!明六老爷已死,您便是要算账,也没处算去啊!”   一盆冷水泼下来,纪凌一想也是。   出了这种丑事,娘家要闹,顶多让罪魁祸首偿命。现下明六已死,纪家还能要求什么?   不过,休想叫他装不知情。哪怕明六已死,纪家作为娘家,也要表明态度!   还有,不能叫表妹在明家呆下去了。   小叔子调戏寡嫂,这种事都能发生,明家的家风很可疑。   再加上谋逆这种事……   等下,刚才是不是说到杨公子?   意识到这件事很复杂,纪凌坐下来,仔细思索。   “他们说的杨公子,可是博陵侯府那位?”   小厮憨笑道:“公子,您出京的时候还提过这事呢!大理寺的蒋大人奉旨巡察,博陵侯府那位跟去了,如今正在东宁。”   纪凌当然记得,他只是要确认一下。   “蒋大人到东宁,必然要查祈东郡王。他们说郡王下狱,定是有把柄叫蒋大人抓住了,而明家牵涉进去了……”   那两个人说的事,一公一私。公就是明家牵涉到谋逆大案里,私则是明三夫人被小叔子调戏。   事情一理清,这中间夹着的这件事,就很奇怪。   表妹和那位有什么传闻?   那位杨三公子,在京城的名声……   真是乱七八糟的!   纪凌很快想定,对小厮道:“这事先别声张,你再去打探,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有点后悔,进明家之前,怎么就没好好打听呢?   当时一心惦记着姑母和表妹,哪里想得到这个。   现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贸然闹起来,没什么用。他得好好想想,怎么个闹法,才能既给姑母讨回公道,又叫表妹得着好处。   ……   明微并不知道,这位表哥一来,就想着怎么闹事了。   安顿纪凌住下,待他稍稍休息,再请了他去上香。   相比起六老爷那边,三夫人这里冷清极了,只有一个老苍头守在门外。   明微领着纪凌进去,说道:“为了保存遗体,里面置了许多冰块,所以有些阴冷,表哥莫怕。”   纪凌一直在悄悄观察她。   传闻说她和杨公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他看这小表妹行事很有章法,应该不是那种人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说起来,明家的门第比自家高,姑母丧夫守寡,娘家又不得力,要是婆家有心欺压,她的日子可能不大好过。   连小叔调戏寡嫂这种事都能发生,他能对明家抱什么期望?   姑母一去世,表妹就只有一个人了。   瞧明晟那个样子,对这隔房的妹妹,大概也不怎么上心。   一个孤女,她想为母亲报仇,能怎么办?似乎只能向别人借力了。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跟杨公子来往的?   真是个傻孩子,姑娘家的名声,怎么能这样糟蹋呢!   纪大公子以为自己悟到了真相,又愤怒又心疼。   现在不能说,这种事不风光,要是当面说破,叫表妹如何自处?   她一个姑娘家,在这种龌龊的家族里,过得够辛苦的。他得慢慢来,不能伤到她的自尊心。   明微领着他,直接进了后堂,一边揭开棺木上的厚布,一边说道:“我娘的死因,大表哥想来不知道吧?这事不好传话,就没有详说。现下表哥来了,正好当面说个清楚。”   她推开棺盖,露出明三夫人青灰色的脸庞:“我娘,是吊死的。”   纪凌幼时与姑姑亲厚,虽然多年未见,对明三夫人感情仍然深厚。   记忆中的姑姑,娇美姝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可躺在棺材里的这具尸体,早已不复生前的美貌。   他低头看着,不禁伤心起来。 第146章 愤怒   纪凌扶着棺木,望着姑母遗体默默流泪。   明微看他这样,心里颇感安慰。   至少纪家人还惦记着母亲,真心为她感到伤心。   她递过帕子:“大表哥莫伤心,母亲虽然受了冤屈,但眼下已经伸张,可以安心去了。”   纪凌怎好用她的帕子,当即掏出自己的拭了泪,说道:“表妹别怕,日后有我们在。这些年离得远,竟不知姑母受了这样的委屈,叫你们受苦了!”   又说:“姑母过得不好,怎么不跟我们说?便是我们纪家再败落,也没有让出嫁的女儿任人欺凌的道理!”   嗯?   他又板起脸:“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年纪小,太过冲动,这事做过了!日后不可自做主张,只图一时爽快,不计后果。”   等下,表哥你听说了什么?   纪凌又想,才见面没多久,这话是不是说重了?又缓了语气:“表哥知道你孤立无援,为报母仇才行差踏错。这事只怪明家龌龊,怨不得你。日后有委屈只管说出来,表哥帮你讨公道,不要自己胡闹。至于那事,表哥自会替你筹谋,你不要再见他了。”   ???   明微满脑袋疑问。   明三夫人的事,完全瞒着不合适,纪家是她的娘家,有知情权。   一五一十告知也不合适,真相实在太龌龊了,纪家要是知道,还不气死?   所以,她决定说一半,也就是大众所知的那一版。   明家三夫人被小叔调戏,所以愤而自尽。   可她还没说呢,这位大表哥怎么就一副我尽知内情的样子?   “大表哥……”   纪凌还以为她不服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小,不知道名声的重要。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杨公子虽然长了一张好皮相,但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现下你借了他的势,将来恐怕要吃大亏。”   说到这里,他又疑心她真的与杨殊有什么。毕竟那杨公子的样貌,实在不可多得。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你没有被他骗吧?”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懂了。   她低头笑了笑。   这位大表哥,看着严肃不好亲近,倒是个热心人。   “大表哥知道了?那我就不瞒着了。母亲含冤而死,所以我才不愿意叫她仓促下葬。六叔之死,正是为了报母仇。现下一切都了了,我想带母亲离开明家,故而打算火化。”   她顿了下:“至于那位杨公子,因为牵涉到祈东郡王谋反一案,现下不好明言。不过,他愿意出手帮忙,是我在此案中出了力的缘故,并非传闻所言。表哥若是不信,可以向蒋大人求证。蒋大人的人品,您应该信得过吧?”   “真的?”不怪纪凌怀疑,一个养在闺中、又是生来痴傻的小姑娘,便是病好了,又能出什么力?   “蒋大人再三叮嘱,实是不便多言。总之,表哥担忧的事,并不存在。只是,明家我已经无法再留下去了,不知表哥……”   纪凌马上道:“明家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能让你继续留下去。过几天,事情办妥了,表哥就带你去京城。”   明微笑了笑,随即红了眼眶:“没了母亲,我总觉得自己如同孤儿一般。现下见到表哥,总算又有亲人了。”   纪凌大为怜惜,柔声道:“表哥来得迟,叫你受苦了。既然你说姑母的仇已经报了,那这事就不提了。不过,你与姑母这些年吃的苦,不能叫明家含混过去!你且等着,表哥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说着,面色严肃起来,大有去找明家撕一场的架势。   咦?   明微眨了眨眼,疑惑自己是不是演过头了。只是装个委屈,这位大表哥就要为她去干架吗?   她哪里知道,纪凌脑子里转的念头。   他觉得,一个病了十几年的小姑娘,能在谋反大案里出什么力?或许就是提供了一两条线索。   这样的功劳,叫得动杨殊?八成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博陵侯府三公子,瞧上了表妹的美貌。   自家表妹确实生得美,历数自己见过的美人,少有几个比得上的。   但是,看表妹深信不疑的样子,他也不想吓唬她。   既然她这么想,就让她这么想吧!   别的事,自己来做就是了。不然,要表哥做什么?   明微原本做好打算,要费上一番唇舌,向纪凌解释明三夫人的死。   结果这位大表哥听了一耳朵的闲话,脑补出一个为母报仇身不由己的小表妹形象,竟然就这么过关了……   对着明三夫人的遗体伤心了一番,又恭恭敬敬上了香,纪凌安安静静地回去了。   明微观察了两天,没见他闹什么事,松了口气。想着讨回公道什么的,大概就是要明家认个错吧?   这位大表哥读了多年的书,就是书生脾气,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事,让他去好了。   她却不知,纪凌看着安安分分的,甚至还以姻亲的名义,出席了六老爷的丧礼,其实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短短三天时间里,他的情报随着打探出来的消息,逐步地更新。   其一,姑母所受的委屈,恐怕不止这一回的调戏。明六就是个混帐,盯上寡嫂很久了。   其二,姑母愤而吊死,他们一家子竟然联合起来,胁迫表妹放弃追究。   其三,姑母先前的丧礼上,明二还想逼迫她,还好蒋大人帮了她一把。   当他联系到一位在蒋文峰手下做事的同窗,得到他透露出来的一些口风,纪凌先是震惊,再是出离愤怒。   姑父居然没死?而且还是祈东郡王谋反案里的重犯!   而且姑母极有可能不是吊死,而是因为知道明家掺和进谋反案的事被灭口!   纪凌只觉得怒火噌噌噌往上冒。   他小时候一直被灌输,姑父是东宁学子之光的说法,一向对这位姑父心存敬慕,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姑父——呸!明三狼子野心,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可怜的姑母,生生做了牺牲品。   可怜的表妹,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好了,又要面对如此难堪的真相。   生父不但是个渣,还是个谋反重犯。这可是是连坐的大罪啊!   不行,得赶紧在事发前将表妹脱出来,顺便从明家撕条肉下来! 第147章 闹事   明家原本担心,纪凌会闹上一场。   四老爷甚至做好了准备,如何应对。   谁知道,纪凌安安静静地出席了六老爷的丧礼,什么话也没有。   明家众人不禁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纪家已经不是五十年前的纪家了,人丁凋零,又不得志,哪里有闹的底气?   再说,六老爷已死,该给的交待也给了,纪家还能要求什么?   然而,等送殡的队伍回来,他们发现自己放心得太早了……   明氏在东宁,并不繁茂。除了明相爷这边,另有两三支。因血缘已远,平日来往也不多。   眼下明家老爷死的死,被抓的被抓,能当事的,除了四老爷,勉强再加个明晟。人太少了,怎么也要请近支的宗亲,来撑撑场面。   于是乎,料理完六老爷的丧事,送走各方宾客,来帮忙的宗亲族人们正要告辞,纪凌出来了。   “诸位长辈,还请暂且留步。”   明家另一支来了位老太爷,排行第二。   这位二太爷是个爱读书的,先前见纪凌形貌清正,举止有礼,对了眼缘,很是喜爱。此时听他出声,就笑道:“纪家大哥儿,还有什么事啊?”   四老爷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觉得不妙。   接着就听纪凌说了:“晚辈这里有件事很是为难,因事涉长辈,稍有不当,未免伤及长辈声誉。思来想去,不得不请二太爷做个见证。”   二太爷立刻想到明三夫人的事,当即正了脸色,说道:“你是说你姑母的事吧?这事确实是我们明家对不起你们。不过,你也看到了,老六那个混帐已经赔了命。人死如灯灭,便是有天大的事,到这里也该过去了。”   怎么说,同姓一个明,难道他还能帮别人撕自家脸皮?   纪凌却道:“二太爷误会了,晚辈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二太爷等人,闻言就是一怔。   不是这件事,还能是哪件事?   纪凌继续说道:“姑母之事,晚辈确实非常愤怒,但正如二太爷所说,人死怨消,六老爷人都不在了,还能追究什么?”   二太爷点了点头,试探地问了句:“那你要说的是……”   “晚辈要说的是表妹的事!”纪凌一脸正气。   二太爷糊涂了,他表妹,老三家的小七?能有什么事啊?   四老爷也很懵,想了想,问:“你是说小七的婚事吗?这事你们早有约定,我们当长辈的不会多事,你且放心。”   他心想,不是那事就好。明家已经够乱了,死的死疯的疯,纪凌要是再闹,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可纪凌还是摇头。   二太爷心道,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大事?当即豪气地放话:“纪家大哥儿,你有话就直说!若是他们做得不对,二太爷定然为你主持公道!”   听得此言,纪凌感激涕零的样子:“多谢二太爷!既然如此,晚辈就大胆说了!”   他转头问四老爷:“明家四叔,我来这几天,几次三番听到别人说表妹的闲话,说她与那位杨公子如何如何,简直不堪入耳,敢问此事是真是假?”   四老爷没料到他会问这事。   女子名节重要,明微又与他家有婚约,这事说起来,纪家也要跟着丢脸。便是纪凌听说了什么,也该悄悄去问明微才是。   但他当面问了,不能不答。   四老爷含糊道:“小七确与那位杨公子认识,只是这其中缘由比较复杂,别人多有误解。你若想知道内情,可以去问她,叫她自己说给你听。”   纪凌面色却是一冷:“明家四叔撇得好干净!”   四老爷被他喝得一愣,就听纪凌严声说道:“晚辈刚刚听说此事,原也以为,是别人嚼舌根,谁知多打听了几句,才知道没这么简单。我听说那杨公子,偶尔见了表妹一面,竟然就将帖子递到家里来,请了表妹出府,是也不是?”   他说的是杨殊请明微去酒楼相会那件事。   当时,明三夫人丧礼刚过,他们以为明微攀上了杨殊,心虚之下,见他来请,也不敢阻拦,就那样放她出门了。   这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想到纪凌会拿出来说事。   “纪家大哥儿,这事有内情……”   “什么内情?”   面对纪凌的问题,四老爷卡壳了。   这要怎么说?说他们把明三夫人送去服侍杨公子,结果明微代了她去,叫杨公子看上眼了?那纪凌还不闹翻了天。这是天大的家丑,绝对不能说!   四老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妥,可小七与他相识,每每找机会见面……”   纪凌喝道:“明四叔这话好没理!表妹一个高门小姐,养在深闺中,上有叔伯在堂,下有仆妇成群,你们若是管束着,哪来的机会见外男?再说,她自小丧父,又生着病,本就不比常人。你们当叔伯的不好好管教,放任她随心所欲?她还是个孩子,若是不管不顾,要长辈何用?”   他说得义正辞严,四老爷被问住了。   这事确实说出来没理,可别人也不会拿出来说啊!   纪凌继续道:“明家也是名门望族,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合适?既然你们明知不对,还放任她去,晚辈只能认为,你们是故意的!那晚辈就要问了,你们想拿我表妹做什么?叫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出卖色相吗?”   他越说越是疾言厉色,偏偏占着理,不止四老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连二太爷都找不着话说。   他们先前一直防着纪凌,怕的是他拿明三夫人的死闹事。谁知道他会剑走偏锋,把这件事给揪出来?   纪凌缓了下,又露出悲切之意:“姑母命苦,青年丧夫,辛辛苦苦拉扯表妹长大,又出了那样的丑事,为着名节吊死了。表妹无父无母,竟叫人这样相待,不得不叫人怀疑明家的家风……”   “纪家大哥儿!”二太爷忙道,“这事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对,不过……”   不等他说完,纪凌已经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二太爷,晚辈就知道您是个公正的。不瞒您说,这几日晚辈忧心如焚,辗转反侧,想着表妹的处境,睡都睡不着。只是明家有丧,为着你们的体面,不敢说出口……” 第148章 断绝   听起来真是明理体贴的好亲戚啊!   为着亲家的体面,再难受也先忍下来,等宾客都散了,才出来说话。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二太爷挤出笑容:“真是难为你了……”想了想,努力扯回话题,“这事是他们做得不对,往后定叫他们约束着。放心,二太爷保证!”   谁知纪凌刚刚还一脸感动的样子,立马就变了脸:“二太爷,这样也太轻巧了!姑母之死在前,又有表妹之事在后,您一句保证,就能将这事抹了吗?”   不等二太爷生气,又柔声道:“晚辈自然信您,可你们平日住得远,二太爷如何保证得了?姑母之死,二太爷不也是后来才知情的吗?这保证的话,二太爷千万不要轻易出口,晚辈实是不希望您这样的长辈,因一句失言,被别人的过错连累了名声。”   他这接连两段话,将二太爷先掷下又撩起,生不出怒气来,仔细想想,又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虽然同姓一个明,但早就分了支,自己怎么保证?这纪家虽然现在败落,可看他家大哥儿这样的品性,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起来了。反倒明家,眼下搅进谋反案里,还不知道怎么收场。日后要是就这件事闹起来,自己岂不是没脸?   有些人,越到老越是爱惜面皮。二太爷自认公正了一辈子,确实不愿意为另一支的远房侄子搭上名声。   这样一想,他这心就偏了。   “你这样为表妹着想,真是个好孩子。那依你所见,这事该怎么办呢?”   纪凌得了他这句话,心中大定。   他今日所谋之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他道:“二太爷明鉴,家父只有这么一个姐妹,晚辈也只有这么一个姑表妹。如今姑母已去,我们万万不能看着表妹因为不懂事搭上一辈子。既然明家顾不上管教她,不如就将她交给我们吧!”   二太爷虽然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觉得这事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两家有婚约,将来小七就是纪家的人。现在纪家瞧着明家待她不好,想将她接走也是常理。何况,那是她舅舅家。   于是他看向四老爷:“老四,你怎么说?”   四老爷怔了一下,皱眉问:“纪家大哥儿说的交给你们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们要接小七去京城,我们没有阻拦她去舅家的道理。可你这话,好像不止这样吧?”   纪凌含笑:“明四叔,我的意思是,日后表妹就由我们纪家管教了,她的事,明家再不插手!”   这是要断绝关系?   “不成!”四老爷脱口而出,眉头拧得死紧,“你要接她回去,我没有二话,但你这……”   “明四叔!”纪凌提高声音,“姑母之事,我们纪家咽下来,是因为涉事之人已死。当真论起来,这事可不止六老爷有错!”   这是威胁!   四老爷先是不喜,然后就有些心虚。   这事实在太过不堪,好不容易落了幕,谁都不想再揭出来。   可叫他点头同意,让小七与明家断绝关系,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不止是脸面的问题,更有另一番隐密心思。   明家已是对不起她,竟连她的女儿也留不住?哪怕小七还是去舅家,将来更会嫁过去,到底还是明氏女……   可看纪凌,一副他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样子。明家正值多事之秋,伯祖母再一次病倒,经不起折腾了……   这时候,明晟过来了。   纪凌说到一半,他就来了,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跨进门来。   “爹。”他凑过去,“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事不能等等?”   明晟坚持:“很重要的事。”然后又对二太爷等人,以及纪凌施礼,“对不住,还请稍待。”   四老爷只得跟他出去。   明晟拉着父亲到了角落,开口就说:“爹,你答应纪表哥吧!”   见他说的也是这事,四老爷道:“为父怎么答应?松了口,小七就不是明家的人了。虽说你三伯……”他顿了下,叹道,“他与你三伯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离了明家,日后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   明晟道:“爹怎么这时候迂腐起来了?咱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蒋大人放我们归家,并不是我们无罪,而是看在我们戴罪立功的份上,法外开恩。待他将东宁事务理顺,圣上旨意下来,我们都要去京城听候发落的。三伯犯的什么事,您不清楚吗?这可是谋逆大罪,要抄家灭族的。蒋大人是答应了帮我们求情,但我们就这么肯定,圣上也会留情吗?”   四老爷默然。   “就算纪表哥不说,我也想提这件事。不止小七,还有阿湘,小九……能送到舅舅家的,都送走。天恩雷霆,谁也料不准圣上会如何发落。现在纪表哥说了,我们正好顺水推舟,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免得她被我们连累……”   说到这里,明晟怅然:“我们已经对不起三伯母了,也对不起小七。我实在没有脸面去求她原谅,就当为她做最后一点事情吧!”   四老爷被他说得心中戚戚。   纪凌饮了一会儿茶,陪二太爷说了些话,四老爷父子回来了。   不等他开口,四老爷就道:“纪家大哥儿,你说的很有道理。现下我们家实在顾不上小七,不如交给你们管教。此间事了,你带小七回去就是。”   纪凌诧异。发生了什么?怎么四老爷出去一趟,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他瞅了明晟两眼,面上笑道:“多谢明四叔体谅。不过这事口说无凭……”   四老爷打断他:“那就立个字据。”   “……”纪凌眨了下眼。   等下,为什么这么干脆?他还以为要多费点唇舌的。   那边明晟已经取了纸笔来,纪凌只得收束心思,字斟句酌地与四老爷商议字据的内容。   立好字据,纪凌仔仔细细读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才将它小心收起来。   他刚要张口,明晟已抢先一步:“爹,小七是三伯唯一的子女,三伯名下的产业应当交给她才是。既然字据已经立了,财物也一并交割了吧?”   四老爷点头称是,便叫他拿账册去。   纪凌准备好的话完全没了出口的必要,又咽了回去。   这发展,有点奇怪啊!   他本来以为,给表妹要财产才是最难的呢!毕竟女子继承权受限,依本朝律法,户绝也只能给女儿一半的家产。明家二房没分家,真要掰扯起来,麻烦着呢!   可是看四老爷和明晟的样子,是打算把明三的全部产业都交出来,连那一半都不留…… 第149章 押解   明微万万没想到,这个大表哥,不声不响的做了这么件大事。   她拿着四老爷写的字据,再看着那一匣子厚厚的契约票据,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纪凌还是那样一张不好亲近的脸,说道:“明六已死,没法子再拿姑母的事做文章,不然人家要说我们得寸进尺,到时候不占理。这些产业日后给你傍身,明家再也管不了你。”   说到这里,还有那么一两分愧疚:“表哥无能,说要给你讨回公道,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不,大表哥,您一点也不无能!   这本来是明微打算做的。不管明家是抄家灭族还是富贵逼人,她都不想再沾明家的光了。只是写断绝书有点麻烦,她还在琢磨,哪知道纪凌就这么给办好了。   还有这些财产……   “表哥,这些东西不对。”她指了指匣子。   纪凌对明家的财产没有概念,先前四老爷和明晟搬来账册清算的时候,他留心了二太爷等人的脸色,见他们极是艳羡,猜测四老爷应该没有私藏。   这会儿听明微这么说,脸就板了起来:“怎么,少了?”   “不是,多了。”明微打开匣子,一张张点出来给他看,再折算成银两。   随着数字越加越大,纪凌那张严肃的脸上,激动得泛起了红晕。   说纪家已经败落,不是客气话。当年明三夫人未出闺,还要时不时做些绣品,补贴一下家用。后来纪大老爷高中,情况好了很多。但京城居大不易,纪大老爷又混得不太好,俸禄也就够养一大家子。   所以说,纪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就是这么多了。”明微放下最后一张地契,“按市价估算,总计三十八万两。大表哥?”   纪凌回神,咳了一声,问她:“你估算得准吗?”   明微道:“以前我娘和嬷嬷算账的时候,我常在旁边看,就算有误差,应该也不超过三万两。”   “居然这么多……”   明家不是大商人,明相爷之后的子孙都没当过大官,纪凌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家业。   明微笑笑。不算多了,真正的豪族,少说也有几百万的家底。   明相爷当年随太祖打天下,打仗来钱容易,哪怕他是文官,也分了不少战利品。再加上开国分封的赏赐,子孙只要不败家,好好经营至今,有这么多家财很正常。   她弹了弹契纸:“明家两房,长房分得的财产更多。这些东西,恐怕是二房大部分产业了。”   “表妹是说,明四将他那份也拿出来了?”   明微点点头。   纪凌很快冷静下来,若有所思:“看来明家的情况,很不乐观。”   他还以为,蒋文峰将明四放回家,罪名可能不重。现在看明四这做法,分明就是借着这事转移家业。   “你这四叔,待你倒有几分真心。”   这些产业过了户,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日后明家真的抄家,他们也要不走。   明微道:“四叔还有几分良知,还有四哥……”她叹道,“这些事原本与他无关,可惜一时想差了。”   表兄妹又说了些话,最后纪凌道:“我先前去衙门打探了消息,这些事情蒋大人理得差不多了。表妹你也收拾收拾,到时候好进京。”   明微颔首:“此案我是人证,恐怕要与他们一同进京,这一路要辛苦大表哥了。”   纪凌摆手:“小事而已。”   过了两日,明微安排妥当,请了纪凌一起护送明三夫人的遗体去宝灵寺火化。   明微知道明三夫人的魂魄已经转生,并不伤心。倒是纪凌,跟着童嬷嬷等人落了一回泪。   末了,两人将明三夫人的骨灰装坛,就地做了场法事。   而另一边,杨殊送来消息,他们要启程回京了。   ……   “都收好了,小心些!”屋里,童嬷嬷指挥着小丫头们做事。   素节笑吟吟地走进来,看到一字排开的几个箱子,说道:“嬷嬷,这些都要带走吗?小姐说了,只带必需之物,去了京城有什么需要的,再买就是。”   童嬷嬷道:“再轻便,这也是出远门哪!何况还是跟官差一起走,许多事要迁就那些大人,省不得。”   灵堂那事过后,童嬷嬷渐渐康复了。她本来就是心病,现下明三夫人冤屈已伸,明微也与明家断绝了关系,不必再惦念了。   素节看着越来越满的箱子,总有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很快成了真。   “什么?小姐不带我们进京?!”冰心叫起来。   这要是平时,童嬷嬷定会说她没个样子,但她现在也想问这个问题。   明微柔声道:“不是不带你们进京,是我们分头走。”她答应过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管她们呢?   “你们也知道,这趟去京城,非比寻常。严格来说,我是罪臣之女,本来就是押解进京,还带那么多人,不合适。”   “可是,小姐身边没人怎么行?”   明微笑道:“怎么会没人?多福跟我一起走,有她就够了。还有大表哥护送,嬷嬷担心什么?”   她又道:“何况,娘的遗物,需要人带进京。除了嬷嬷,我还能信谁呢?”   这句话宽慰了童嬷嬷。她不舍道:“小姐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奴婢呢!”   明微含笑:“等到了京城,我们还在一处。”   安抚好童嬷嬷,她私底下吩咐冰心素节:“你们一路慢慢走,别叫嬷嬷累着,东西随便带点就行了。”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知道了,小姐。”   于是,上京这天,明微除了必备的衣物用品,只带了母亲的骨灰坛子。   童嬷嬷还没来得及闹,马上发现明家其他人待遇更差。   他们甚至不能自己备车,只能挤在运送犯人家眷的大车里。   平日尊贵的老爷夫人,全都被撕掉体面的外皮。   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明家真的犯了大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蒋大人开恩,才能维持表面的光鲜而已。   相比起来,还有人身自由的明微强多了。要不,还是别作了吧? 第150章 驿站   大雨倾盆。   雷鸿穿着蓑衣,指挥手下官差做事。   他们运气不太好,离开东宁才一天时间,就下起了大雨。   官差、随从、犯人、家眷……整支队伍人数不少,驿站住得满满当当。   这种情况他们早有预料,带了不少帐篷。   可下着雨,帐篷本来就住得不舒服,现在更不舒服了。   有官差来报:“大人,房间满了。”   雷鸿看向一辆青帷小车:“再腾一间起来。”   官差为难:“真的腾不出来了,连柴房都住满了。”   “那就把我的腾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   “照我说的做。”   “是。”   官差刚应声,就见阿绾撑着伞从那边走过来:“不必了,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越过雷鸿,跟纪凌的小厮说话。   这是献殷勤被抢了机会?   官差觑了雷鸿一眼,从他略带无奈的神情里,脑补出一万字的情感纠葛……   此时明微坐在车中,手里拿着一本书。   但她看的不是书,而是夹在书中的一张纸。   上面画着一些不规则的小圈,不知道代表着什么意义。   思索间,纪凌走过来。   “表妹!”   明微抬头一笑:“大表哥。”   纪凌颔首:“房间安排好了,我们进去吧。”   “好。”   他们表兄妹行李不多,只带了一个丫鬟一个小厮。   驿卒将他们领到后院,指了位于楼上的一间房。   纪凌很满意,那间房在最里边,相对清净。   明微和多福安顿下来,随后发现,纪凌在门外,用两张凳子一块木板搭了张简易的床。   “表哥就睡这?”   纪凌道:“房间都住满了,有地方睡就不错了。何况,驿站里人多眼杂,有表哥守着门,你也睡得安心些。”   “……”劝说的话在明微的舌尖滚了滚,又吞了回去。   想叫纪凌睡别处,就得有房间腾出来。今日大雨,驿站爆满,能腾间房给她就不容易了,还想到哪里弄去?   可是,让他睡自己门口,万一出事……   这时,阿绾过来了。   她找的不是明微,却是纪凌:“纪公子,我家公子说,今日暮雨潇潇,甚是诗意。纪公子才名满京华,可否赏光同饮一杯,沾沾您的才气?”   纪凌很意外。他不以为自己和杨殊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对方这样突兀地来请自己,莫非为了……   明微见表哥看向自己,回了个十分坦荡的笑脸。   纪凌心下大安,他就知道表妹不知情,肯定是那个纨绔公子自作主张,想来讨好自己。   哼!真是不知所谓。别说表妹与小五有婚约,就算没有,又岂是他能肖想的!   正好,自己也要找他聊一聊。   “杨公子有请,岂能不给面子?姑娘请带路。”   阿绾招手叫来一个小厮,命他带纪凌去杨殊那里,自己却进了明微的房间。   门一关上,阿绾就皱着鼻子道:“你这表哥,可真是不好打交道。瞧他那脸色,好像叫他赴鸿门宴似的。”   明微淡淡道:“不乐意你可以不跟他打交道。”   “喂!”阿绾不满,“我才说他一句,你就这样,至于吗?”   明微似笑非笑:“他是我表哥,你是谁?”   “你!”阿绾气炸,蹬蹬蹬跑走了。   多福有些担心:“小姐,你把她气走了。”   明微无所谓:“放心,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才说完,阿绾还真的回来了。她后头跟着个粗使仆妇,手里提着食盒。   阿绾拉着个脸:“晚饭!”   “多谢了。”明微面不改色,示意多福上前接过食盒。   阿绾就这么靠着门,气鼓鼓地看着她们主仆用饭。   明微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将馒头和蒸腊肉放回食盒,对多福道:“你去找找,二伯母她们在哪里,可以的话把八妹和九弟带过来。”   多福答应一声,提着食盒出去找人。   阿绾抱胸冷哼一声:“你倒是好心。当初在灵堂,为什么还要吓她们?”   明微示意她关门,然后认真说道:“我这个人啊,最公平!她们对不起我娘,当然要还报。可她们也帮过我,所以现在也帮帮她们。不拖不欠,这样才好。”   阿绾撇嘴:“歪理一大堆!”   明微笑着夹菜:“说得出口就是道理。倒是你,为什么今天这么大火气?”   不多时,多福回来了,禀道:“她们住在帐篷里,女眷挤了一间。八小姐和九公子不肯来,奴婢只能将吃食留下就回来了。”   明微点点头:“不来就不来吧。”   她心中微叹。明家几个孩子都很好,只可惜,有这些事夹在中间,必然产生隔阂。   也罢,就当无缘吧。   相隔不远的客房中,纪凌正与杨殊对酌。   这不是纪凌第一次见到杨殊。   京城虽大,但风雅之地也就那么几处。纪凌偶尔也会与同窗会友,难免撞上这位花天酒地的杨三公子。   可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撞到了,也不会有交集。   此番同行回京,却是初次面对面坐在一起。   杨殊饮完杯中酒,看着对坐的纪凌,笑道:“纪兄莫非对酒菜不满意?这样不饮不动,太不给本公子面子了吧?”   纪凌淡淡道:“酒菜很好,只是兴致不足。”   杨殊一顿,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哦?纪兄是对本公子不满吗?”   纪凌搁在桌上的手指点了两下,说道:“听说这些日子,杨公子对舍表妹很照顾,纪某在此多谢了。”   杨殊单手支颐,懒洋洋地点点头:“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纪凌抬头看着他,“先前东宁的流言,我听说了。就当公子为着办案,才行此下策。希望公子回到京城,不要再提起。”   杨殊含笑:“这是警告?”   “不,是请求。”纪凌直视他的眼睛,“公子天潢贵胄,可以不在乎那些流言。但我表妹只是一介小女子,受不得风吹雨打。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杨殊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拍他的肩:“纪兄真是太认真了。这点小事,出了东宁本公子就忘了。来来来,喝酒!”   他这态度,搞得纪凌狐疑不已:“杨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提。”杨殊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你忧心的事,已经应你了,可以喝酒了吧?”   纪凌猝不及防,让他灌了一口酒。再接着,就防不住了。   杨殊左一杯右一杯,就这么把他灌倒了。   夜幕已经降临,经过最初的嘈杂,驿站安静下来。   杨殊看着醉倒的纪凌,自言自语:“进了京我自然不会提,不过现在嘛,要会你表妹去啦!”   他摸出那把鲛皮伞,也不开门,就那样从窗户翻了出去。 第151章 夜客   明微用过饭,慢腾腾地梳洗完,等着睡觉。   多福在铺床的时候,杨殊翻窗进来了。   “公子!”阿绾欢喜。   杨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关好窗走过来。   明微瞥过去:“我表哥呢?”   “醉了。”他啧了声,“酒量太浅了,日后混官场可不容易。”   明微道:“表哥是正经人。”   杨殊斜睨:“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经人?”   明微呵呵一声,懒得回答。   多福看着他们,有点怯生生的:“小姐……”   现在是个什么路数,她不明白啊!大半夜的,杨公子又翻窗进来了……他们之间还能不能有点男女大防了?   明微看了眼,道:“别吓多福了,说正事!”   杨殊从善如流,正了正脸色,问她:“你确定那些人今晚会来?我们才离开东宁一天,并不是好时机。”   押着这么多人,从东宁要京城,可能要走一个月。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后半段,官差们已经很疲累的时候。   明微答道:“其实他们已经等了很久。明三的局被我们揭穿,那人受伤而逃,绝对不会逃远。这么多年,他们的存在不为人知,可见其组织的严密性。现在秘密已经被我们知道了,会放任我们这样去京城,把这个秘密带进中枢吗?”   杨殊摸着下巴:“这么说,这一路危险了。”   明微点头:“必定步步惊心。”   “等下,你还是没说,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今晚会来?”   明微道:“你往窗外看看就知道了。”   杨殊不解,凑到窗边一看,就见外面夜色沉沉,只有几点灯光未熄。   “什么也没有啊!”他嘀咕了一句,突然僵住了。   “发现了?”   杨殊默默点了点头。   没声音!他们又是人又是马,现在夜还不是很深,怎么就这么安静?   “怎么回事?”   “有人在驿站里布了个结界。”明微静静道,“从我们踏进来开始,不把这个结界破了,就走不出去了。”   杨殊拧了拧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和外界隔断了联系?”   “嗯。”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低咒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个人靠不住!明知道被人做了手脚,还这样住进来?”   明微笑得灿烂:“不这样,怎么请君入瓮?”   “你也不怕翻车!”   明微不以为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果只求稳妥,哪有机会把他们揪出来?”   杨殊说不过她。   他看起来不着调,其实行事求稳。反倒是她,骨子里极具冒险精神。明明自己现在只有三脚猫功夫,法力微薄得只能抓抓小鬼,还敢踏进陷阱。   “算了,住都住进来了。说吧,现在怎么办?”   明微站在窗边,目光投向沉沉夜色:“自从来到这个年代,我还从来没跟真正的玄士交过手,今晚就让我试试他们的底细!”   ……   老驿卒刚给一位客人送完热水,看到楼上最里边那间房出来一位姑娘。   “老丈,还有吃食吗?”   老驿卒认得,她是那位排场很大的公子的贴身侍婢,忙陪笑道:“还有一些剩饭,只是灶上已经熄了火,现在已经凉了。”   “无妨,借一下厨房,我自己去做。”说着,递过去一块碎银子。   老驿卒眼睛一亮,这块碎银子怎么也有二两,不愧是贵人身边的,出手真大方!   “姑娘请。”他殷勤地引着对方,去了后头的厨房,又将米面菜蔬搬出来,“食材都在这,姑娘随意。”   “行了,你去忙吧,我自个儿来。”   “好咧!”   老驿卒出了厨房,听着里头传来刀剁砧板的笃笃声,将那块碎银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笑眯了眼。   好成色!今晚赚大发了。   他收好碎银子,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提着灯笼去马棚。   驿站里住的都是贵人,那些马可不能出差错。   今晚的马棚特别安静,那些马不管骑人的还是拉车的,好像都睡着了,连个吃夜草的都没。   老驿卒仔细看了看,确定它们没事,便打算回去休息。   他站在马棚出口,忽然发现自己看不到屋子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灰蒙蒙的挡住了视野,只能朦朦胧胧看到黯淡的灯光。   老驿卒缩了缩身子,嘀咕一句,便踏进雾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   马棚离那边的屋子,不过百来步而已,他刚刚走了最起码千余步,那些灯光离他还是一样的距离。   鬼打墙?   老驿卒哆嗦起来,急步往前走,却根本走不到对面。   ……   迷雾中,两个穿黑衣的人影翻墙进来。   看身形,是一男一女。   女子压低声音问:“臭老鼠,你不是说那人也懂玄术吗?你布下的结界,确定不会被别人看出来?”   男子嗤了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驳了一句,他才解释,“她可能已经发现结界了,不过,进都进来了,还能怎么办?”   “那你确定我们这样去偷袭,能得手?”   “能不能试了不就知道了?”男子懒得废话,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跃了上去。   屋子里,躺在长凳上的杨殊猛然睁开眼。   灯已经熄了,只有外面悬在檐下的风灯,透了一点点光进来。   他悄悄握住伞柄。   门闩被轻轻拨开,一颗药丸子先滚了进来。   那药丸子冒出细细的烟雾,没一会儿,屋里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外面的人很谨慎,过了会儿,才用匕首慢慢顶开门。   借着外面幽暗的光,他们看到床上躺了个女子。   床前还打了个地铺,睡着个丫头。   两人互相一使眼色,一个去床边,一去地铺。   去抓丫头的那个,刚刚凑近,忽然觉得对方呼吸有点重,毫不犹豫一掌拍下。   这变化太突然,对方被她惊到,慌乱间想要反抗,却迟了一步。   一掌拍了个结结实实。   她露出狞笑。发现了又怎样?先弄死再说!   可她随即发现不对。   这一掌,好像拍在岩石上面,纹丝不动。   随后,一股庞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   她一声闷哼,体内真元竟然被震得失了控,嘴角流出血来。 第152章 结界   这变故发生得极快。   去床边的男子发现不对,毫不犹豫抓向被子里的人。   一抹雪亮刀光出现,床上睡得安安静静的那个人忽然出手,匕首刺了过来。   他娘的,果然已经被发现了!   既然这样,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的刀刚一拔出来,忽然一道凌厉剑风从侧旁飞扑而至。   电光石火,只来得及一闪。   “噗!”熟悉的招式,熟悉的痛感。   男子就着夜灯,看到持伞的年轻公子。   “怎么又是你!”他愤愤,“你不是在那边喝酒吗?”   杨殊低笑一声:“果然是你啊!兄台,一别多日,可曾想念?”   想念个鬼!   男子就是那晚救明三的神秘人,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此刻满是不爽:“我说你一个高门公子,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纨绔吗?跟我们这些江湖人抢饭吃是什么意思?还让不让人活啦?”   杨殊道:“高门的饭也不好吃啊!今天要让你们得手,本公子的饭碗得砸。这年头,当纨绔也是项技术活,没本钱可不行。”   此人还想再贫,他的同伴已经喊道:“死老鼠,你骗我!连丫头都有这么好的身手,你让我来陪你送死吗?”   “什么?”他被说得一愣。那丫头虽然身上有法力波动,可看她的走路姿势,根本没学过武啊!   多福从地上爬起来,一直抓在手里的椅子腿,没头没脑地往暗算她的女子脑袋砸去。   按说她这样毫无章法的打法,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可她不是一个人!   杨殊加入战局,将那个男人接了过去,床上爬起来的那个,就来帮多福了。   双方一交手,女子就觉得不对。   “娘的!一个两个情报都错了。不是说她武功很差吗?这叫很差?”   她的同伴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已经说了:“拜托,大娘,你连人都没认对好不好?”   这声音,却是阿绾的。   他们这时才发现,自己落入了将计就计的圈套。   不但屋子里埋伏了一个高手,甚至连人都换掉了。   那个会玄术的丫头,已经跑了!   但这不是最让女子愤怒的,阿绾一开口,她愣了一下,随即喊出来:“大娘,你个小丫头片子,喊谁大娘?”   阿绾翻个白眼:“喊你啊,大娘!”   “我了个去,死丫头,老娘今天不教训你一顿,枉我在江湖呼风唤雨多年!等死吧!”   说着,手探到腰间,将软剑拔了出来。   “啧啧啧!”阿绾一边还手,一边跟她斗嘴,“多年?这就是承认自己老了?您贵姓啊大娘,真是失敬了!”   屋里很快打成一团。   男人一直认为,自己懂得辨情势,所以,发现情况对自己不利,立刻打信号撤退:“他们早有准备,走!”   女子却不甘心:“她骂我大娘,我要打爆她的头!”   男人不耐烦:“大娘就大娘,有什么大不了的。走!不走你就自己打!”   女子没办法,只得且战且退:“行了行了,听你的就是。”   虽然处于劣势,两人却不慌张。   这座驿站,早就被他们动了手脚。只要出了屋,进入迷雾,这些人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而且,也不是这样就输了。他们还有结界,借着迷雾藏身,慢慢将无关紧要的人杀掉,再找机会偷袭……   计划很美好!   然而……   当他们破门而出,从二楼跳入院子,突然发现不对。   外面很亮!   到处都是火把!   官差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将小楼围住了!   迷雾?有,但是已经退出了这间院子。   明微穿着阿绾的衣服,站在雷鸿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滚出来的两个人。   “又见面了,阁下。”她顿了下,开口,“或者,应该叫你虚日鼠?”   男人平平无奇的脸上,浮出惊愕之色:“你……”   看他这反应,明微点点头:“看来你真是虚日鼠。”   她刚才也是瞎猜的。对方是星宿之一,那女子又喊他死老鼠,她就猜想这位是虚日鼠。   男人拧着眉头,好一会儿才问:“我的结界呢?它为什么听你的话?”   “因为我比你厉害啊!”明微一扬袖,甩了两枚铜钱出来,“你这压阵眼的东西,找得也太随便了。”   “……”   “哈哈哈!”女子忽然笑出声来,“死老鼠,你不是一直吹自己的玄术多厉害吗?布了个结界,就被别人给收了。真是笑死我了!”   男人按住额头:“你这婆娘,搞不搞得清状况?我的结界被人破了,你这么开心?我要栽在这,你也跑不了!”   女子笑吟吟:“看你倒霉我就是开心,怎么了?”说着,她对明微扬了扬眉,“小丫头,托你的福,看这老鼠跌跟头的样子,姐姐开心极了,送你件礼物!”   说着,她手一扬,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出来。   雷鸿一个疾步,拔刀出鞘,飞快地一斩。   一颗雷震子被他削成两半……   “轰!”一声闷响。   粉红色的烟雾腾起,瞬间遮掩了众人的视线。   这两人身影一闪,便要遁起。   杨殊冷哼一声:“进来了还想走?”   从伞柄里拔出剑来,气浪卷了过去。   女子再次抛出一颗雷震子。   她手里的雷震子,与虚日鼠所有的不一样,关键不在杀伤力,而在惑敌。   这粉红色的烟雾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沾到口鼻,就刺激无比,院子里的官差,一个个流泪咳嗽起来。   连续扔了三颗雷震子,杨殊终于撑不住。疯狂涌出的眼泪把他的视线给模糊了,一眨眼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不用追了。”明微用手帕包了些东西,捂到他鼻子上。   一股呛人的味道冲鼻而来,杨殊这才止住了眼泪。   “什么玩意儿!”他嫌弃地推开。   “大蒜啊!”明微见他缓过来了,递给后头的雷鸿,“真是不知好歹,大蒜能解百毒的,知道吗?”   杨殊心道,他宁愿继续流泪,也不想被大蒜呛鼻。这味道太恶心了。   “就这么让他们跑了?”他不甘心地看着夜色。   “我们现在追不到他们。”明微很淡定,“这样就够了。” 第153章 回去   虚日鼠几个纵跃,便隐入迷雾之中。   明明耳边听得到雨声,迷雾里却看不到任何雨滴。   埋头跑了一会儿,他的同伴喊道:“喂,死老鼠,怎么跑这么久还没跑出去?”   虚日鼠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绝望地看着她:“能不要提醒我吗?”   女子莫名其妙:“明显有问题,不提醒你等死吗?”   虚日鼠很暴躁:“你以为我没发现不对?”   “哦!”女子懂了,“你这是不想接受现实。”   “……”心思被戳破,虚日鼠很想杀人。   想了想内讧要付出的代价,他又默默把刀插回去了。   看他蹲在地上不动,女子踢了踢:“你别告诉我,被自己布下的结界困住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   女子很受不了,撑着额头道:“方才那丫头说她比你厉害,亏我还觉得她说大话,现在看来她说是实话。”   “闭嘴!”   “事实还不让人说了?”女子叉腰道,“有本事你出去!”   虚日鼠恼火,猛地站起来:“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结界,就那么一会儿时间,我看她能改成什么样子。等着!”   女子便抱胸看着,他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右手在飞快地掐算,口中念念有词。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原来是这样!”虚日鼠突然一拍大腿,“这死丫头把算法给改了,我说怎么按原来的推衍不对了呢!按这个算法的话,遁门应该在……那个方位!老妖婆,走走走!”   “滚!”女子骂道,“再让我听到一个老字,老娘就扒掉你的老鼠皮!”   “行了,姑奶奶,就算要扒皮,咱们先出去行吗?”   女人啊,真是莫名其妙,说个老字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两人改换方向,又跑了一阵子……   “死老鼠,怎么感觉还是不对?又跑了好久了!”   “不应该啊!这次的算法肯定对!”   “哎,慢点,你看前面有棵树——”   她喊迟了,虚日鼠一头撞上那棵树,整个人差点贴成饼了。   女子站他后面,都给气笑了:“你的武功是假的吗?那么明显的一棵树,居然也能撞上?”   虚日鼠默默地把自己从树上拔下来,揉着肿了一块的额头,闷声说:“这里不应该有树。”   “什么叫不应该?它长在这了……”   说到一半,被虚日鼠没好气地打断:“结界里的树是随便长的吗?就算一块石头,也不是随便放的!这棵树在这里,直接堵住了遁门,明白吗?”   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明白了,意思是,你又被耍了。”   “……”   虚日鼠索性靠着树往下一滑,仰头看天。   天上无星无月,只有驿站的方向,隐隐约约有灯光照过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真的、确实被那个小丫头给算计了。   迷雾里容易藏身,那些官差就算追过来,也找不到他们,反而会因为人手分散而被他们各个击破。   但只要困他们到天亮,想找到他们就不是难事了。   虚日鼠咒骂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喂,你干什么?”女子喊他。   他侧过头:“回去。”   女子大惊:“你疯了吗?回去被抓?他们有不少高手!”   “不然呢?在这里困到天亮,到时候更被动。”虚日鼠抹了把脸,冷静地说,“那个丫头把结界改成这样,肯定打着这主意。”   “那回去又能改变什么?”   虚日鼠呲了呲牙:“我们俩要是拼死一搏,他们也会损失惨重,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   ……   “明三没事吧?”   “没事。”回答的是蒋文峰,他从外头进来,头发还沾着雨滴。   雷鸿递过干净的巾帕。   蒋文峰拭了拭,坐到圆桌旁。   “他们真的会回来?”   “可能性大于八成。”明微说。   她改的算法,是师父研究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人会。   那个虚日鼠,依照这两次碰面的经验,并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发现走不出去,有很大的可能会回头。   蒋文峰点点头,也不去问为什么,接过阿绾递来的热茶,慢慢地饮着。   过了会儿,窗户被什么东西打了下。   雷鸿走过去,推开来。   “又碰面啦!”虚日鼠那张毫无特征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雷鸿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站开身位:“请进。”   对方却笑嘻嘻的,完全没有进来的意思。   “你们的屋子,我可不敢进。万一里头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明微好笑:“你不进也行,就是怕你这么挂在外头,太累了。”   “不累不累!”虚日鼠摆手,“像我们这样风餐露宿的江湖人,这点事算什么?”   扒在窗户另一边的女子翻了个白眼,忍着不拆台。   他不累她累啊!刚才被那个苦怪的丫鬟震得血气翻涌,估摸着已经受了内伤。这么吊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很费力的!   “好吧。”明微笑眯眯,“主随客便。”   双方安静了一会儿,虚日鼠先忍不住了:“你们就没点想说的?”   明微讶然:“回头的是你们,不是该你们说吗?”   “……”虚日鼠叹了口气,“好啦,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你们高手不少,但想留下我们,还是很有难度的。”   杨殊在旁边慢吞吞饮着酒,此时低嘲一声:“真是够自信的。不用别人,单是这屋子里的,你们都胜不过。”   “争胜和杀人是两码事。”虚日鼠笑吟吟,“论及武功,我们未必比你们强,但要说到杀人和逃命,我们可是行家。这么僵持下去,就算我们跑不了,这座驿站里的人,最起码也要死个七八成。”   “所以,你现在是拿这些不属于你的人命来谈判?”   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虚日鼠笑着点头:“要不是顾忌着这点,你们也不会等在这里,是不是?”   听着他们来来回回地试探,女子不耐烦了,说道:“废什么话?你们就说吧,什么条件,才肯放我们离开?” 第154章 交换   照杨殊的想法,只要抓到这两个人,赔上再多的人命都值得。   但这里不只他一个人,还得顾及蒋文峰和明微。   蒋文峰并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他们这一行,带了太多的普通人。   人命贵重,既然有更温和的做法,为什么不选择?   “两位怎么称呼?”他含笑问。   虚日鼠打量了他两眼,笑眯眯:“好说,在下虚日鼠。阁下便是蒋大人?”   “正是蒋文峰。”   “哎呀,蒋青天之名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虚日鼠单手招了招,就当打招呼。   至于另一位女子,他没有介绍的意思,她也不想出声。   “蒋大人,看样子,这里是你主事?”   蒋文峰笑着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你想怎么处置我们?”   蒋文峰慢慢饮了口茶,才道:“应该问两位想做什么。你们和明三是同伙?他做的那些事,有你们在背后支持?”   对方不答反问:“蒋大人这是在审案?”   蒋文峰笑着摇头:“只能说是聊聊天,毕竟本官对你们太好奇了。”   虚日鼠笑容不变:“好奇的人通常活不长,蒋大人还是打消自己的好奇心比较好。”   雷鸿听得这话,冷冷瞥过一眼:“这是威胁?”   “当然不是。”虚日鼠轻笑,“只是忠告。”   杨殊哈地笑出声:“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对蒋大人提出忠告,看来你们组织挺自信。”   “诶!”虚日鼠摆手,谦虚地道,“不敢不敢,只不过有些事我们确实能做到。”   杨殊懒洋洋的:“你们想怎么说都行。”   蒋文峰神情平和,继续说道:“既然两位回来了,相必清楚自身是个什么处境。现下境况明摆着,你们想救走或者杀了明三,还想将我们杀了灭口。而我们呢,想抓你们回来,探知你们背后组织的真相。”   虚日鼠点点头,很感佩的样子:“还是大人说话实在。”   蒋文峰继续道:“我们早有准备,而你们不肯放弃。”   虚日鼠继续称是,一脸的诚恳:“确实如此。除非你们抵达目的地,否则我们会为了这个目标,不停地来骚扰。”   “好。”蒋文峰点点头,“现在问题来了。无论你们要做的事,还是我们要做的事,都很艰难……”   虚日鼠认同:“今晚算我们栽了,没能得手。但你们想留下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大。甚至可以说,你们想要的注定得不到。我们不是明三那个软蛋,如果真的落入你们手中,确定没有逃脱的希望,会干脆利落地自尽。”   说到这里,他露出大大的笑脸:“蒋大人,你看,就这个结果来说,你们根本不可能赢。”   “但你们也不想死。”明微在后面慢悠悠说道。   虚日鼠叹了口气:“对。命还是很贵重的,如果不到无路可走,我们还是希望能活着。”   蒋文峰点点头:“人之常情。既然你们要命,那我们就好谈了。”   “怎么讲?”   蒋文峰含笑:“你们肯留下点东西,我们就放你们走。”   虚日鼠一愣:“什么东西?”   明微手一张,露出手心的平安符:“这个东西!”   这是得自明三的,带有鬼金羊印记的东西。   如她所料不错,应该是星宿的信物。   虚日鼠果然认出来了,马上沉了面色,摇头:“不成。”   这信物就代表着了们的身份,丢了就等于没了身份,会被列为叛徒,只有死路一条。   明微眨了下眼:“看来这东西很重要啊,这样都不肯拿出来。”   虚日鼠笑道:“毕竟是个证明嘛!”   明微便收起那块鬼金羊的信物:“不给也行,那我们只好选另一条路了。唉,我可真不想打打杀杀的,要死很多人呢!”   杨殊眼皮子都没掀:“反正死不到你头上。”又带着几分兴奋问蒋文峰,“既然他们这么选,我可以让人动手了吧?”迫不及待的样子。   蒋文峰叹了口气,一摊手:“本官已经尽力了。”   杨殊搁下酒杯,伸手去摸摸鲛皮伞……   “等等!”虚日鼠喊道。   蒋文峰面色不变:“怎么,阁下还有什么要说的?”   虚日鼠咬咬牙:“你们真的说话算话?”   “当然!”   他还是不信:“你们把结界打开,我就信。”   明微摇头:“这可不成,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为何要听你的话?”   虚日鼠看看她,又看看淡定自若的蒋文峰,以及笑容嗜血的杨殊。   “算了……”   “死老鼠!”他的同伴女子喊道。   “一件信物换一条命,挺值得。”虚日鼠已经下了决心,反倒变得轻松起来。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掏出一块乌黑的铁片,放到窗台上,然后看向同伴。   那女子瞪着他。   “看什么看?”他凶巴巴的,“还不拿出来!还是说,你想一个人留下来?”   “……”   女子不甘心褪下戒指,拍在窗台上。   虚日鼠重新看向屋里:“东西在这,怎么出去,可以说了吧?”   雷鸿上前,想要验一验,结果又被他按住:“给了你们反悔怎么办?”   “不验你们骗人怎么办?”他反问。   虚日鼠将铁片和戒指举起来,朝明微那里晃了晃:“哎,你总认得出来吧?这两件东西,可不是普通的材质。”   明微仔细看了两眼,向蒋文峰点点头。   蒋文峰道:“好,东西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虚日鼠重新将两件信物放回窗台,推得稍微远一些:“说吧。”   明微就道:“你从西边走,到了石头的位置,左十前五右三退七,就可以出去了。”   她话音一落,虚日鼠的身影立刻没入黑暗,一头钻进迷雾中。   雷鸿立刻将那两件信物摸过来,回到桌边:“他们没糊弄吧?”   明微拿过来看了眼,点点头:“是真的。”   雷鸿放心之余,又不甘心:“为了这两个东西,放他们走值得吗?”   “值得。”明微摸着这两件材质特殊的信物,“明三那块牌子,我摸索了这些天,发现有很奇怪的地方,它应该不仅仅只是代表身份的信物。”   蒋文峰则看着黑夜,轻声道:“而且,那两个人一定会回来拿的。现在放他们走,不过是将脑袋暂时寄在他们头上而已。” 第155章 扭打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脸上。   纪凌似有所感,慢慢睁开眼。   阳光这么亮,他好像起晚了?   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头疼欲裂,不由按住额头。   怎么回事?怎么头这么疼?还有这是哪……   哦,对了,昨晚,那个杨公子把他叫过来喝酒。他酒量一般,喝着喝着就醉了。   纪凌看看自己睡的床,心想,这个纨绔公子为人还不错嘛,看他喝醉了,居然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也不知道他自己昨晚睡哪。   纪凌下了床,看到洗脸架上有备好的水和面巾,不客气地先用了。   梳洗罢,一身清爽的纪凌推开房门。   而最里边的那个房间,也在同时响起了开门声。   纪凌含笑看过去,心想,表妹起得挺早……   他的笑僵在脸上。   杨殊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从屋里出来,看到纪凌,便想打个招呼:“纪兄,早……”   后面那个“啊”字还没出来,就见纪凌气势汹汹地奔过来,一拳揍到他脸上。   “哎!”杨殊一闪身,险险避过,“纪兄,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说?说你个大头鬼!   纪凌面目狰狞,恨不得咬他一口!又恨自己昨晚居然中了他的计,叫他灌醉了,有机可趁。   他猛地揪起杨殊的衣领:“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   杨殊眨了下眼,刚要说话……   “大表哥?”明微从里面走出来,揉着眼睛,“你们这是干什么?”   纪凌咬牙切齿:“表妹,怪我没留神,没能护住你。今天不管他是什么杨公子还是牛公子,我叫他满脸桃花开!”   说着,提拳便打。   杨殊想着,他一个文弱书生,自己使的力大些,指不定就伤到了,就没敢推。   谁知道他想差了。   纪凌是个书生不假,但他门门功课学得好,骑射亦不在话下,很有点力气。   重重的一拳,砸在杨殊的下巴上,他差点以为自己下颔骨裂了。   “啊!”端着碗脸水的阿绾,刚刚上得楼来,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一个飞扑,“公子!”   多福就跟在明微身后,一看不好,也闪身过去。   阿绾一掌打去,多福胡乱一挡。   澎湃的气浪在瞬间爆发开来,阿绾只觉得一股大力反弹过来,蹬蹬蹬退了好几步才止住。   她看着多福,气得不行,喊道:“你们干什么?联手欺负公子吗?休想!”   然后再次扑上前,抓向多福。   多福空有一身法力,没有学过武,打架全凭本能。   看到阿绾伸手过来,便反抓住她,然后拿头去撞。   毫无章法的打法,把阿绾给打懵了。   偏偏多福内力浑厚,把她压得死死的,连招式都施展不出来。   于是,阿绾只能毫无章法地还击。   两个人扭成一团。   明微看呆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你放手!”阿绾大喊。   “不放!”多福闷声说,“你想打表公子。”   “呸!谁叫他敢打公子?”   “那也不能让你打!”   于是两个丫头继续扭打,踉踉跄跄摔在走廊上,互相揪头发揪衣服。   “阿绾!”杨殊刚喊了一声,又是一拳飞来,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纪凌把他抵在墙上,凶狠地瞪着他:“亏我还以为,你没传闻中那么坏,没想到居然干出这种事来!禽兽!”   杨殊被他连打两拳,火气也有上来了。   十五岁后,再也没有人能打他的脸了!   “我干了什么?没头没脑的!”   纪凌还想再打,这次杨殊及时伸手,一掌将他拳头挡住。   “你没干什么?”纪凌气极,“那你为什么会从我表妹房间出来?”   “呃……”杨殊卡住了。   他歪头想了想,才发现问题在哪。   刚才那个情形……   没等他们理清,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侍卫。   阿玄领着一群人跑上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公子?”   什么情况?公子跟明姑娘的表哥打起来了?而且好像还吃了亏?别开玩笑,就公子的身手,怎么会输给一个文弱书生?   紧接着,跟着跑过来的小丫头小彤惊叫一声:“阿绾姐姐!”   明微掩住脸。   真是不忍直视。   “行了,别打了,都给我松开!”   她瞟了眼聚过来的官差:“你们还想继续丢人吗?”   “……”   纪凌总算松开杨殊的衣领。   两个人衣服扯得乱糟糟的,杨殊脸上还多了两块青紫。   阿绾和多福也被拖起来了。她们俩更狼狈,头发扯得乱糟糟的,手都抓出了血丝,活生生泼妇打架。   “没事了。”明微扬了扬下巴,“你们下去吧。”   侍卫们一脸微妙地去看杨殊。   杨殊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真郁闷,想他一世英名,活生生让人看了笑话……   “都进来!”明微往里走了两步,回身看他们没人动弹,拧眉道,“怎么,还嫌没被人看够笑话?”   “……”打架的四个人,互视一眼,忿忿地进了屋。   “小彤,关门。”   “哎!”   屋里七个人,明微先指示两个丫头:“你们俩,先到那边梳头。”   阿绾和多福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鸡窝头,默默地到屏风后面去了。   明微再看另外两个,叹了口气,倒了杯茶递过去:“表哥。”   纪凌仍旧拉着脸,接过茶杯却没饮,而是重重地顿在桌上:“哼!”   杨殊斜眼看他:“你哼什么?”   纪凌硬梆梆:“你心里清楚!”   杨殊跟他杠上了:“我清楚什么?你说啊!”   纪凌动了动嘴唇,想说,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好听,便道:“昨晚为可灌醉我?”   杨殊嗤了一声:“我哪知道你酒量这么小?昨晚你喝多少酒,我就喝多少酒,怎么我没醉,你醉了?”   “我……”   “闭嘴!”明微听他们吵得有点心烦,就瞪杨殊,“你当我表哥是你吗?成天酒池肉林,酒量能不好?”   听她只责备自己,却不说纪凌,杨殊不开心:“这叫什么话?我哪有酒池肉林?这四个字什么意思,你别说不懂。酒池勉强算,肉林哪里来?” 第156章 防狼   听得这话,纪凌也瞪他:“跟姑娘家说这两个字,你是正经人吗?”   杨殊被他们表兄妹围攻,气得脑袋冒烟:“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她先说酒池肉林的!”   “我表妹只是形容一下,哪像你,用意不纯!”   杨殊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脸上写了个硕大的冤字,眼看就要六月飞雪了。   他无力地趴到桌上,拿扇子挡着脸:“行行行,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放弃了,纪凌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回答。”   “我要回答什么?”杨殊闷闷地道,“你心里不是已经给我定了罪了?”   纪凌的火又上来了:“所以说,昨晚你真的……”   杨殊将扇子挪下来一点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眼:“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么办?打我一顿出气吗?刚才是让着你,要真动手,十个你捆一块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说,打算将错就错?把你表妹送给我……”   纪凌又要提拳了。   “大表哥!”明微不得不出声。   纪凌恨恨地坐回去,脸色阴沉地放话:“真是如此,便是我今日收拾不了你,往后总有一天叫你吃到苦头!”   明微抚额,踢了踢杨殊:“你够了,不要再故意撩拨我表哥。”   然后对纪凌说:“表哥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   纪凌却不信:“没什么他从你房里出来?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明微道:“那是因为昨晚没睡啊!”   “没睡?”纪凌的眼神变得更诡异了,“没睡你们在干什么?”   “……”明微望天,这位大表哥果然爱脑补,脑子里估计已经凑出整部剧了。   “纪公子,”阿玄出声,“昨晚你喝醉了,不知道有人来劫囚。不止公子,连蒋大人也是一晚没睡。”   纪凌一脸怀疑:“是这样吗?”   “纪公子若是不信,等会儿可以去向蒋大人求证。”   纪凌想了想,又问:“即便如此,为何从我表妹的房间里出来?”   “因为昨晚我们一直在谈事。”杨殊说。   “谈什么事?”   这个问题就不好答了。   明微只得道:“大表哥,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的吗?这桩谋反案,我立了大功的。”   纪凌顿了顿,点头。   “总之,这桩案子我会全程插手,跟私情无关。”   好说歹说,总算把纪凌安抚下来了。   那边车马准备好,一行人收拾妥当,继续上路。   纪凌车也不坐了,骑着马跟在明微的车旁,防贼似的盯着杨殊那边。   明微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很感动。   虽然纪凌的想法完全错了,却是实实在在保护着她。   何况,他的想法确实更符合常理。年纪相当的男女,一整夜都在一个房间里,叫旁人怎么想?   有他守着,明微索性管自己睡觉。   她也是一整夜没睡,困得厉害。   ……   押解犯人的车队,慢慢往京城行去。   晓行夜宿,一日不停。   眼看着半个月过去,京城在望,再没有人来劫囚。   车队即将过山谷,停下来暂时休整。   纪凌带着小厮去打水,杨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过来说话。   “你这表哥,我真是服了他!防我跟防狼似的!”   明微坐在车里翻着书,随口道:“难道你不是狼吗?”   “我哪里像狼了?”杨殊叫屈,“像我这么纯良的人……”   “得了吧!”明微嗤笑,不跟他扯下去,“你找我就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杨殊看了看周围,问她,“这么久没动静,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说不定那几个信物无关紧要,脱得身去,他们就逃之夭夭了。”   明微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错误。”   “什么?”   “第一,信物不可能无关紧要。我已经确定,这些信物上面施了术,会对携带信物之人造成影响。具体什么效果,还待验证。”   杨殊点点头。她的本事,他是信的。   “第二,他们不可能逃之夭夭。事实上,我怀疑下一次来的人会更多。”明微合上书,“他们不会愿意这个消息传入京城,那样的话,皇城司一定会想办法查出他们的底细。”   杨殊继续点头:“我早就防着这个了,先前发了信号出去,叫皇城司的人就近来接应。”   明微往车外瞅了两眼:“难怪感觉车队里多了人。”   杨殊笑得自信:“上次是防备不足,叫他们钻了空子。这次他们还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一点他们肯定也清楚,”明微却没这么乐观,“这是一场硬仗,你别疏忽了。”   “放心,我懂。”   看到纪凌回来,他火速跳下车:“下次再说。我可真是怕了你这表哥,再被他抓到一回,又要被人笑话几天了!”   上次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才消下去,搞得连面都不敢露,上车下车都用扇子遮着脸,别人还以为杨三公子有怪癖!   明微笑着看他跑远,对取了水回来的纪凌道了声辛苦。   纪凌瞅着杨殊的背影,问:“他来找你的?”   明微没有瞒他:“是,说了几句话。”   纪凌就道:“你少跟他来往。”又怕她误会,解释,“并不是怪你。你和小五之间虽说有婚约,可没有正式说定,如果你不情愿,表哥替你说去。”   明微含笑:“多谢表哥。不过这件事,还是我亲自与舅舅说吧。再说,我还没见过五表哥呢!”   纪凌露出满意的笑:“小五是个好孩子,跟你肯定说得来。”   想了想,又有些心虚:“不过他脾气有些古怪,对生人不太友好,熟起来就好了。”   明微有点好奇:“大表哥先前说了好几次,不知是怎么个古怪法?”   纪凌露出苦笑:“小五很聪明,可以说,是咱们家最聪明的人。若是他肯好好读书,定然比我强。”   “哦?他不肯读书?”   “嗯。”纪凌很无奈地道,“他从小就说做官没意思,要当神仙去。来往的人也古古怪怪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当神仙。”明微点了点下巴,觉得有意思了。这个五表哥,比她想象中好玩啊! 第157章 应战   过了正午,前头探路的官差回转,队伍重新前行。   马车启动的前一刻,车帘一掀,阿绾钻了进来。   多福瞪她:“你来做什么?”   多福对阿绾,始终存在微妙的心理。   因为阿绾太能干而自惭形秽,又不喜她对明微不敬。   只是在东宁的时候,因为双方身份相差,她不敢对阿绾表露不喜。   前些天驿站里打了那一架,才把这层皮给揭下来。   阿绾也没好气:“要不是公子有命,你当我爱来?”   两个丫鬟相看两相厌,同时哼了声,彼此扭开头不说话。   明微摇摇头,懒得多事,只将注意力放在行程上。   这条山谷,并非一线天的地形,而是相对阔朗的谷地,没有那么险恶。   但是,林深草密,很适合埋伏。   虽说已经有官差探过路,他们行进时,还是万般小心。   过了此处,就进入京畿地界了。一片坦途不说,还会有兵马前来接应。   那些星宿的同伙,想要劫走明三,甚至灭他们的口,这都是唯一的机会。   这一点,杨殊和蒋文峰心中都清楚,不然,不会派阿绾过来。   多福虽然内力浑厚,但本身没习过武,指望她保护好明微,还是过于勉强了。   阿绾坐了一会儿,看到多福一直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忍不住道:“你以为学武这么简单吗?我从六岁起,每天蹲马步捆沙包,苦练十年,才有现在的身手。你这样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多福哼了声,很不屑地回嘴:“小姐说,学好这三招,我就能算个高手了!”   阿绾哈地笑了:“你以为你是程咬金,学到三板斧就行了?开玩笑!”   多福不理会她,手上继续比划。   阿绾觉得没意思,又去看明微。   却见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万事不管的样子。   阿绾忍不住问:“今天必有一场苦战,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明微睁了睁眼,重新闭上:“为何要担心?我只是个犯官家眷,只不过立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才争取到这样的宽待。真的出了事,责任也落不到我头上。”   阿绾瞠目:“你怎么能这样事不关己?”   “因为本来就不关我的事啊!”   她答得轻松,阿绾不禁气闷,真想下车了事,不管她的死活。可公子交待了好几遍,一定要护她安全,只得忍耐下来,扭过身去。   这主仆俩,都一样讨厌!   行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太阳已经移过另一边的山峰,照不到谷里。   雾气开始弥漫,慢慢掩盖了前路。   “来了。”明微忽然说道。   阿绾精神一振。   多福也停下比划,紧张地看着四周。   明微撩起窗帘,喊了声:“大表哥!”   纪凌驭马走近,弯下腰:“表妹有事?”   明微道:“等下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自己找地方躲好。”   纪凌怔了下,马上问:“有人劫囚?”   明微点点头。   纪凌就道:“好,我会小心,你顾好自己。”   放下窗帘,明微又吩咐多福:“等会儿要是动了手,你多顾着表哥。”   多福忙道:“可是小姐你……”   “有我呢!”阿绾哼了声,语气不怎么好。   多福知道轻重,这会儿也不跟阿绾争,只静静地坐着,心里回想小姐教的口诀,将内力提起来,做好应战的准备。   雾气终于浓到了没法前行的地步了。   雷鸿喝令队伍停下,回去禀报。   蒋文峰沉默片刻,说道:“应战。”   雷鸿低应一声:“是。”   他们都清楚,这是一场恶战。   再多的计谋,最后还是要用实力说话。   驷车里的杨殊,坐直了身躯。   一阵扑朔声响起,他仰头看着迷雾中隐约可见的飞鸟。   “林暗鸟惊,看来人到了啊!”   阿玄就在他身侧,闻言按住了腰间兵器。   杨殊却道:“这里不用你,你去看顾明三。”   阿玄道:“公子您的安危,比他更重要。”   杨殊摇头:“明三绝对不能死。”   阿玄无法,拱了拱手:“属下去了。”   鸟类翅膀震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有官差喊出声:“鸟飞过来了!”   话音才落,就见无数的飞鸟从雾中飞出,铺天盖地扑下来。   到了近前,这些官差发现,这些鸟竟是齿爪极为锋利的大鹰,一个不小心,就被啄得血流如注。   雷鸿大声喊道:“弩手何在!”   听得命令,弩手出列,纷纷架起弓弩。   “咻!”一轮弓弩射下来,大鹰纷纷中箭落地。   漏网的那些,官差们纷纷围上去砍杀。   明微坐在车中,自然伤不到。阿绾看她神情忧虑,不禁问道:“你担心什么?”   她看着那些鹰尸,轻声道:“经过这一轮,弩箭消耗了多少?”   阿绾立刻领会她的意思:“你是说,对方在消耗我们的弩箭?”   明微点点头。   她这样说罢,又有官差喊:“草丛里有东西!”   于是又是一轮弓弩齐射。   这回射出来的,却是各种动物。   阿绾完全信了:“我们带的弩箭不少,但这么个射法,估计没多久就消耗完了。”   这个问题,雷鸿怎么会注意不到?   射完这些动物,他问了下弩箭的存量,当即下令:“盾卫,结阵!”   持盾的护卫纷纷出列,盾面朝外,围住车队。   刚刚列阵完毕,耳边便传来弓箭声。   明微看着落在地上的羽箭,说道:“还好对方没有弓弩。”   弓弩比弓箭的威力更大,若是对方手上有弓弩,他们消耗起来会更难。   说着,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   阿绾一看,大惊:“火箭!”   火箭纷纷射来,钉在车身上,很快引着了。   “下车!”阿绾喊道。   三个人等了一轮,确定对方没有弓箭了,从车上跳下。   阿绾拉了明微,四下寻找躲避之处。   “表妹!”纪凌面色焦急,看到她安危无恙,才松了口气。   这轮火箭过后,真正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草丛里,大石后,纷纷跳出为数不少的黑衣人,向车队冲了过来。   阿绾低咒一声:“不是早就搜过了吗?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第158章 法坛   四个人太显眼,没一会儿便被冲散了。   阿绾拖着明微,看到草丛里有两块大石形成的夹缝,将她塞进去,说道:“藏好。”然后自己蹲在旁边戒备。   与那边的打杀声相比,这边甚是安静。   阿绾看她神情忧虑,难得说了句:“放心,公子急召了沿途的皇城司密探,队伍里高手不少,他们占不着便宜。”   谁知明微瞥了她一眼:“我不是担心你家公子。”   “……”阿绾暗骂自己嘴贱,早知道她什么德性,怎么就自讨没趣呢?   想想又觉得不爽,便问:“那你担心谁?”   明微叹了口气,问她:“家眷那边,防卫森严吗?”   阿绾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讥讽:“你当初在灵堂,一点面子没给他们留,这会儿担心什么?”   “一码归一码。”她说,“她们即便做了帮凶,自身也有许多无奈之处,罪不至死。”   阿绾听她语气怅然,也跟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世道真是不公平,犯事的是男人,为什么家眷要跟着倒霉?事情又不是我们做的。”   明微注视着她:“你这是有感而发?”   阿绾立刻凶巴巴起来:“关你什么事!”   明微却不理会,继续慢悠悠道:“我观过你的气运,按理来说,你出身显贵,再怎样也不会落到当别人的丫鬟。”   阿绾柳眉柳竖:“什么丫鬟?你见过哪个丫鬟像我这么厉害?我是公子的得力下属,你不要瞎说。”   明微挑了下眉:“下属?难道说,你不算侯府的,而是皇城司的?”   阿绾哼了声:“是又怎么样?告诉你,我身上有密探牌子,论理,你还得管我叫一声大人呢!”   明微失笑,作势拱手:“这可真是失敬了。”   阿绾又哼了声,扭开头,不理会她。   只是神情似有晦暗。   出身显贵。她嘴边浮起嘲讽的笑。   雾越来越浓了,天色黑了下来。   阿绾觉得不对:“怎么天黑得这么快?”   明微淡淡道:“因为这是阵法。”   说着,她从石头缝里出来。   阿绾急道:“你出来干什么?进去躲好。”   明微却反握住她的手:“走,我们去拆阵。”   阿绾一愣,被她带了个踉跄:“什么?”   “这阵法非同小可。”明微一边走一边说,“它会把我们分隔开来,各个击破。”   “这么厉害吗?”   “或许还要更厉害。”明微看着越发黑暗的天色,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施术之人,玄术很厉害。”   阿绾不禁问:“比你还厉害?”   明微顿了一下,才回答:“玄术未必比我高,但法力一定比我强。”   阿绾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就你现在这点法力……等下,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她的玄术水平,已经不足以弥补差距?   明微拧着眉头,仔细观察周围。   打杀声逐渐远去了,她却毫不理会。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她从没碰见过一个真正的对手。   明三就是个粗通皮毛的外行。虚日鼠倒是真正的玄士,可他似乎把重心放在武功上,玄术水平只能说是一般。   可今天出手的这个人,让她感觉到了危机。   迷雾是其一,黑夜是其二。以阵套阵,竟然一点痕迹不露。   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如果自己还在巅峰期,遇到这样的高手,自然不惧一战。但现在身体里只有这点微薄的法力,应对起来麻烦多了。   “艮三兑四,乾一坤五。”她口中低低念着,拉着阿绾,飞快地在草丛石头间穿行。   阿绾稀里糊涂,只觉得眼前景物一步一变。   她忍不住道:“你果然没有真心教我,这玩意儿我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明微瞟了她一眼,回道:“玄术博大精深,就这点时间,你想学成什么样?我从三岁起,就以各种口诀启蒙,十多年间,日日不缀。就算这样,学到你这年纪,我师父才说我登堂入室了。”   阿绾咋舌:“那你费了多少年才成为命师的?”   “不多,就二十年。”说话间,眼前迷雾豁然大开,露出一个法坛模样的东西来,还有数名黑衣人在旁边护卫。   她手一指:“把他们灭了!”   阿绾来不及多问,拔出短剑,迎了上去。   那几个黑衣人,没想到突然冒出她们来。一怔之下,其中有个拿起哨子就要吹响。   阿绾手一抬,袖箭飞出,将那人射倒。   转眼便打成一团。   阿绾的武艺很能看,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   有她牵制,明微悠闲地走到法坛前,看了看布阵的手法,低笑一声:“原来是南岩派的。”她略一沉吟,将法坛做了些许改变。   天光突然变亮了。   阿绾弄死最后一个黑衣人,气喘吁吁地问她:“怎么样?”   “好了。”明微转身看她,皱起眉头,“你的手……”   阿绾低头看了看,抽出丝带在她的帮助下裹好伤口,回道:“这些人武功不弱……”   刚说完这句,她忽然将短剑一竖:“谁?”   迷雾中,慢慢走出来一个女子。   看她年纪,大约三十出头,身穿宽大的道服,手持拂尘,面貌慈和。   “慈悲慈悲。”她脚步稳健,走到两人面前,才停下来行了个礼,含笑看向明微,“小友果然厉害,才这么点时间,就找到了阵眼所在。”   自从看到法坛,明微的感觉就不怎么好,见到这个坤道,所有的不好全都汇集到了一点。   她看了看法坛,又看了看坤道,问她:“仙姑是故意引我来的?”   坤道颔首。   明微沉声道:“这是南岩派的手法,据我所知,他们并无女弟子,不知仙姑是何人?”   坤道含笑:“小道清霖。”却是绝口不提自己与南岩派有什么瓜葛。   阿绾戒备地看着她:“你引她来想做什么?”   清霖望着她,笑道:“自然是擒贼擒王了。”   说罢,她拂尘一甩,根根尘丝,往阿绾缠过来。   阿绾大惊,提起短剑还击。   谁知这坤道实力不凡,几个变招,就将她的短剑打落在地。   “快走!”阿绾冲明微喊。 第159章 来了   明微返身便逃。   清霖几步纵跃,便如大鹏展翅,向她抓来。   什么大鹰,什么火箭,这些全是障眼法,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个号称命师的女子。   对方确实精于玄术,不过武功糟得很,既然引了来,便是瓮中捉鳖……   清霖一掌拍到明微肩上,顿时一股剧痛传来。   她收手一看,掌心竟是细细密密的小孔,已经沁出了血珠。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那血珠不是红的,而是黑的!   她面色骤变,喝道:“你竟使毒?”   明微被她抓得踉跄了一步,站稳回身,笑道:“不使毒,难道要任你抓走?”   清霖狠狠瞪着她,再无先前装出来的世外高人风范:“解药呢?”   明微笑而不语。   阿绾讥道:“乖乖把解药给你?你当我们傻啊!”   清霖冷笑一声:“看你们两个小姑娘年轻貌美,本座原不想将事情做得这么绝。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   她话还没说完,浓雾里便传来一个声音:“老燕子,我就说没那容易抓到她,这下信了吧?”   这声音却是她们熟悉的,出来的果然是虚日鼠。   明微目光一转:“所以你是危月燕?”   清霖没有否认,冷哼一声,回答虚日鼠的话:“不过小小意外,有什么要紧?”   说罢,她高喝一声:“来人,拿下她们!”   随着这一声喝,迷雾里响起女声齐应:“是。”   一群小道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个仗剑,围拢过来。   阿绾见状,心凉了半截。她身手不弱,但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她将明微往后推了推,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招,赶紧使出来,不然我护不住你了。”   不等明微回答,小道姑已经齐齐攻来。   阿绾挺身迎击。   明微站她身后,却道:“不止你们两个吧?那天出现在驿站的大娘呢?”   不必他们二人回答,迷雾中响起另一道声音:“你喊谁大娘?”正是那日与虚日鼠同行的女子,眼睛喷火地瞪着她们。   明微听而不闻,继续道:“大娘如何称呼?”   女子大怒:“呸!老娘是女土蝠。你要是敢再叫一声大娘,等会儿就撕烂你的嘴!”   清霖冷冷道:“跟她打什么嘴仗,还不快点把人拿下!”   女土蝠有点怕她的样子,一声不吭拔了腰间软剑出来,越过阿绾便向明微逼去。   阿绾一招逼退那些小道姑,回身一挡,短剑与软剑撞在一处。   那软剑一弹,绕过短剑的剑身,划向阿绾胸口。   阿绾仓促变招,人是没事,袖口却被削下一大截。   女土蝠冷声道:“死丫头!那天晚上没有防备,才叫你们占了上风,你以为自己打得过我?”   这时,被阿绾逼退的小道姑们又围过来,一看她有人缠着,便去抓明微。   明微抽出箫来,脚下步子一错,避开刺来的剑锋。   小道姑们人多势众,本以为没有阿绾护着,很轻松便能拿下她,没想到她步法极为诡异,好几次明明要抓到她的,又叫她脱出身去。   清霖眉头紧皱,侧头看虚日鼠:“你还不上?要是拖下去,那边腾出手来,可要功亏一篑了。”   虚日鼠瞟了她肿成猪蹄的右手一眼,叹了口气:“知道了。”   说着,身影一闪,已经到了明微面前。   虚日鼠的功夫,本就以小巧为主,身法尤其鬼魅。他一出现,便算准了明微下一步要踏的方位,轻轻松松将她堵住。   明微马上改变步法。   虚日鼠眉头一皱,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见招拆招,瞬间就已经变了十来种步法。   虚日鼠初时惊讶,随后兴奋,越来越有兴趣:“明小姐,这里只有你们两个,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要不你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们很不想为难你啊!”   明微笑问:“不为难我?那你们想做什么呢?”   虚日鼠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天高水阔才自在,何必为朝廷卖命呢?你随我们回去,依你的本事,混口饭吃不难。”   “你的意思是,为你们做事?”   虚日鼠笑道:“不是为我们做事,是为自己做事。你随他们回去,有什么好处呢?你是女子,做不得官,便是立下再大的功劳,不过赏你些银钱,有什么意思?”   “那随你们去,能做什么事?”   “能做的事多了!”虚日鼠向后面扬了扬,“你看她们俩,不都是女子吗?在我们这,只要你比别人强,就能坐上更高的位置。是不是比你去京城痛快多了?”   明微眯起眼,很感兴趣的样子:“听起来似乎是。”   虚日鼠就笑:“是吧?来来来,随我们回去!我这人啊,从不嫉贤妒能,你要做得到,这虚日鼠的名号让给你也成……”   明微还未应声,就听迷雾里响起一个嫌弃的声音:“别啊,虚日鼠,这名号太难听了,我可不想以后这么叫你!”   听得这声音,虚日鼠瞬间暴起,右手成爪,扣向明微咽喉。   然后,他看到明微抬起手中的箫,几点寒芒忽现。   虚日鼠马上想到清霖中毒的手掌,当即一闪身。   箫中暗器射了出去,只听“啊”的一声,却是个小道姑躲避不及,中个正着。   这一眨眼的时间,劲风袭至,剑锋闪现。   虚日鼠就地一滚,堪堪避过,再起身,杨殊已经持伞而立。   他已取了伞中剑出来,将鲛皮伞塞到明微手里:“躲好。”   看到他出现,清霖面色一变:“你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杨殊好整以暇:“为什么不能这么快?”   “那迷雾能隔绝人的气息……”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难道你们以为,我们只有一个玄士吗?”   却是雷鸿带人赶到了,他一挥手,一众弩手将人团团围住。   清霖怔了怔:“我们盯了半个月,哪有什么玄士……”后面的话,在看到迷雾里钻出来的多福时,卡在了喉咙里。   “她?”清霖的声音满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想破我的阵,没有十几年的修行,根本不可能!”   明微含笑:“以为她是丫鬟,就小看她是不是?方才我动了法坛,你没看到吗?破你的阵,只需要一点指示而已。” 第160章 你会   “小姐!”多福喊了声,神情不安又激动。   明微笑着点头:“做得好。”   多福确实没学过多久的玄术,但是她有着得天独厚的命格,又吞了大妖的法力,哪是寻常新手可比?   清霖不愿意相信。   她浸淫此道二十余年,便是玄门大派的高手,也未必及得上她,怎么可能被一个没正经学过玄术的丫鬟破掉?   “好啦,别耽搁下去了,过一会儿就真天黑了!”杨殊道。   看着眼前三人,他目光森寒:“能抓活口就抓,抓不了格杀勿论!”   听得此令,弩箭上膛,机括即将扣响。   被围在当中的三人变了面色。   “走!”虚日鼠喝了声,身影一掠,几乎化为残影,就要逃出。   女土蝠扔出几颗雷震子,紧随其后。   清霜则一甩拂尘,却见黑雾突起。   雷鸿毫不犹豫下令:“射!”   弩箭激射而出,这么短的距离,只听两声闷哼,有人中了箭。   只是黑雾浓厚,看不清是谁。   随后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直冲耳膜,众人只觉得脑袋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疼痛极了。   下一刻,低沉的箫声响起,缓和了疼痛。   杨殊一眼扫过:“东南边,追!”   一眨眼,这些人追的追逃的逃,不见了踪影。   只留了几个在原地,护卫她们。   阿绾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多福默默地递过一张帕子。   阿绾接过来擦了擦,含糊地回道:“多谢。”   多福没想到她会道谢,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绾也醒过神来,发现递帕子的是她。   两人面面相觑。   上次撕打完,就跟仇人一样,忽然这么礼貌地道谢,真是不习惯……   过了一会儿,多福道:“我这是看在你保护小姐的份上。”   阿绾低头看着脚尖,闷声道:“我是听从公子的命令。”   “……”   继续沉默。   明微瞧见她手臂上血又洇出来了,便道:“来,赶紧把伤口裹一裹。”   阿绾闷不吭声,伸出手任她给自己裹伤,中间插了句话:“我这有伤药。”   她的药自然是好的,明微接过,给她伤口洒上,三两下包裹好。   “这次多谢你了。”她语气诚挚地道。   阿绾扭开头:“都说是公子的命令了。”   “就算这样,也是你在拼命。”明微柔声道,“这份情,我总是要记的。”   阿绾更不自在了,扭开头不说话,脸色却隐隐泛起了红。   明微瞧见,不禁一笑。这姑娘,对别人凶巴巴的,莫不是受不得别人的好吧?不过正经谢了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了。   三人等了一会儿,杨殊回来了。   “怎么样,抓到人了吗?”   杨殊叹了口气。   “没抓到?”明微皱眉。这次他们做了更多的准备,这样都没抓到吗?   杨殊道:“那个道姑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叫她金蝉脱壳走了。至于那个虚日鼠,削了自己一条手臂,遁走了。与他同行的女子倒是叫我们抓到了,可是没问两句,她竟然自尽了。”   明微点点头。   “你不意外?”杨殊侧头问。   明微道:“一个几十年间,都没能暴露的组织,肯定有点门道。我原本算着,你们能抓到一个就不错了。现在你们确实抓到了一个,算是完成了预定的目标。”   杨殊垂头丧气:“我原以为,召了那么多帮手过来,就算不能全部截留,也该有点收获,现在连个活口都没有……”   明微笑道:“谁说没活口?明三不是还在吗?”   杨殊被她提醒,精神一振:“对!一定不能让明三死。走,我们先回去!”   ……   清霖逃走,迷雾慢慢地散了,只是车队损失惨重,一时没法启程。   明微找到纪凌,他正在指挥犯官家眷整理行装。   杨殊纳闷:“怎么他倒指挥上了?”   阿玄过来禀报:“咱们的人手都去追捕漏网之鱼了。刚才还好纪公子反应及时,叫他们把车推到一起,挡了一阵子。”   “表妹,”纪凌满头大汗,“你没事吧?”   “没事。”明微瞧他这样,带了几分歉意,“这一路辛苦表哥了,不止行路劳累,还要经历这等险事。”   纪凌摇头:“又不干你的事。”   一阵忙碌,众人轻车简从,再次上路。   这山谷不能久留,他们得趁着天色还没黑之前,从这里出去,恐怕晚上还要赶一阵子路。   纪凌也不骑马了,上了明微的车,与车夫并坐。   行了一阵路,他敲了敲车门:“表妹。”   明微答应一声:“怎么了,大表哥?”   纪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了:“方才迷雾四起,你就失了踪。然后多福带着他们,说是找你去了……其实那些迷雾,是玄术对不对?”   明微没想到他感觉如此敏锐,也不遮掩,回道:“是。”   “我想了想,方才那情形有些古怪,似乎他们的目标是你……”   “对。”   纪凌更困惑了:“为什么他们要抓你?”   明微道:“确切地说,他们是先抓我,以保证行动能够成功。”   纪凌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为什么?”   “因为……”   明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对方的目标,当然是将他们一网打尽,针对她,为的是保证清霖的玄术得以施展。   可这话要怎么跟纪凌说呢?   然而,纪凌先说了:“你是不是也会玄术?”   “……”   车里一片安静,纪凌继续说下去:“你在东宁的事,我后来打听了,从你戏弄明二开始,这里头就有古怪。先前你说,你帮了他们的忙,我原以为是提供了一些线索,后来想想,你提供的线索非比寻常,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深吸一口气:“你,是个玄士?”   过了会儿,车里传来明微低低的笑声:“大表哥怕了吗?”   纪凌却问:“我为何要怕?”想了想,又说,“只是你这玄术的来历有点古怪,难道是有什么机缘?那些话本里似乎有相关的写法,比如遇仙什么的……完了,家里已经有个神神叨叨的,以后再加你一个可怎么好?”   说着说着,他犯起愁来。   车里的明微,愕然之后,微笑起来。 第161章 云京   三百年前,天下纷乱,群雄并起。前朝太祖雄心壮志,起兵统合四方。待一统天下,弃原国都不用,另选丰美之地,建新都云京。   后来乱世再起,姜氏取而代之,云京又成为北齐国都。   三百多年下来,云京已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都。   明微幼时,曾随师父在云京定居过一段时间。   她曾问师父,齐楚并立于世,为何要择齐而非楚?是因为师父是齐人吗?   师父说,原因细究起来有很多,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北齐的国都在云京。   京都的选址,关系着一个王朝的眼界。   云京北扼雄关,西临河湟,南面沃野,东接长河,坐一城而观天下。只有这样的皇城,才能养出胸怀四海的气度。   彼时,明微对此毫无兴趣。   她只知道,云京是个好地方,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而现在,她远远看着那座巍峨的皇城,才体会到师父说的这些话。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宽阔的官道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数装着货物的车马,排着队等着进城门。远远望去,迤逦了十数里不止。   “人好多啊!”多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惊呼。   坐在车前的纪凌含笑:“这里是京城,当然人多了。”   多福伸长脖子,看着望不到头的队伍,忧心:“这么多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   “别急,”纪凌道,“蒋大人这是押解囚犯进京,不需要跟他们走一个城门。等他们交涉完,我们就能进去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车队就动了。   他们越过这些推车挑担的百姓,从另一个城门进入云京。   明微透过车窗,看着路旁的风景。   比之她见过的那个奢华中透着死气的云京,这个云京少了靡艳,多了雄浑。   这才像个帝都。   车队默默行进,阿玄过来了:“纪公子,这些犯人我们会直接押到大理寺,你看……”   纪凌问:“我们可以先走吗?”   “当然。蒋大人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你们留下地址,就可以走了。还请明姑娘近日不要出门,随时都有可能传唤。”   纪凌回身问:“表妹,你看呢?”   明微道:“大表哥做主就是。”   又对阿玄说:“眼下不便告辞,你帮我跟他们说一声,后会有期。”   阿玄点头应下:“是。姑娘走好。”   他们乘坐的小车脱离了车队,拐到另一条街上。   先走大街,再进小巷,走了大约两刻钟,纪凌出声:“就在这里停吧,巷子太小,进不去。”   车夫依言停下,纪凌转身开了车门,带着几分愧意说道:“表妹,要劳你走几步了。家里不宽裕,住的地方有点窄。”   明微下了车,含笑:“表哥说哪里话?便有广厦万间,卧榻不过三尺。”   她抬头,只见眼前一条窄巷,房屋相对陈旧,巷道还算整齐。巷子很长,似乎住了不少人家,有穿着干练的妇人进进出出,还有不少孩童跑来跑去。   看环境,这里住的只是一些小户人家。母亲说,舅舅在京城不容易,看来并非虚言。   纪凌吩咐车夫:“街头有家马车行,你将马车寄放到那边,然后来家。”   车夫答应一声,帮忙把行李都搬下来。   纪凌背上骨灰坛子,领着明微与多福往巷子里走。   有妇人看到他,喊道:“这不是纪家大哥儿吗?回来啦?”   纪凌点头回应:“是啊,苗大婶。”   听得这一声,附近的妇人俱都往这边看过来,还有孩童上前讨糖吃:“纪叔叔,你走的时候说给我们带糖的。”   纪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一路走得急,没来得及。回头我买了糖,叫小五分给你们,好不好?”   妇人的注意力则在明微和多福身上,觉得这对主仆真是稀奇。小姐生得这么美,带的丫鬟却这么丑。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纪大哥儿,你先前说去看表妹,莫非这就是你表妹?”   “不是说去看看吗?怎么接回来了?该不会要给小五办婚事了吧?”   “表妹生得真好,小五真有福气!”   纪凌一路走,一路回应:“是啊,这是我表妹。”   “姑母走了,表妹没人照应,所以就接回来了。”   “小五的事以后再说。”   明微站在纪凌身后,有谁看过来,便大大方方点头一笑,很快得了这些妇人们的好感。   先前听纪家说,他家表妹是望族小姐,没想到一点架子也没有。   三人很快到了纪家门口。   纪凌让小厮早一步回来,现下纪家已经得了信。他们到时,门正好开了。   “爹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一个顶多两三岁的小娃娃扑了出来。   明微怔了下,就见纪凌大步上前,一把将小娃娃抱起,冷肃的眉眼满是笑意:“珠儿这些天乖不乖?有没有想爹爹?”   “有啊!”娃娃抱着他,“珠儿想爹爹,都哭了!”   “真的呀?让爹爹看看,眼睛有没有哭肿了?”   这父女俩正在腻歪,里头又响起一个声音:“纪老大,你够了啊!表妹还在呢,赶紧把人迎进来!”   明微听这声音又清又脆,抬头看去,却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圆脸秀眉,身段娇小,眼神明亮。   见她看过来,年轻妇人忙露出笑意:“这是明家表妹吧?一路累了吧?快进来。”   纪凌才想起来,抱着女儿往旁边让了让,笑道:“表妹,这是你大表嫂。”   明微听童嬷嬷说过,大表哥娶的是同窗的妹子,娘家姓董,当下低身行礼:“大表嫂。”   “快别多礼。”董氏扶她起来,“先到里边坐。”   明微含笑应是。   纪家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院子。家里除了纪大老爷和纪凌夫妇,还有一个五哥儿。下仆很少,除了纪凌那个小厮,明微只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丫鬟。   纪凌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爹娘呢?”   董氏回道:“爹还没下学。娘听说你们今天到,带着嬷嬷去买菜了。” 第162章 纪家   “小姐。”趁董氏去厨房的空档,多福小声道,“舅老爷家这样小,我们住得下吗?”   明微道:“舅舅家有两位表姐,要住还是有地方的。”   “可是……”   明微摆摆手:“这话休提。”   她知道多福想说什么。东宁明府多宽敞的地方,余芳园那么大,只她们母女二人。纪家这么小,恐怕只能分得一两个房间。   多福担心她住得不自在,明微却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她本来就是个江湖人,有三尺之地安身就可以了,不需要住得多宽敞。   不过,童嬷嬷和冰心素节还没过来,等她们到了,纪家确实住不下……   到时候再说吧。   没多久,纪大夫人回来了。   她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妇人,甚至有点显老。   看到明微,她眼圈先红了,上前抱着便哭:“阿瑜,可怜的阿瑜!这么多年没见,居然就见不到了。这孩子长得多像你啊!”   明微不喜欢跟人靠得太近,可是她哭得这样真心诚意,不免也有些伤心。   童嬷嬷说,母亲还没出嫁时,多赖长嫂照顾,姑嫂感情很好,看来是真的。   哭了一阵,纪大夫人收了眼泪,柔声跟她说话:“舅妈没吓坏你吧?实是多年不见你的母亲,想得厉害,偏偏又见不到了……好孩子,你们家的事,你大表哥已经在信里说过了,以后安心在这里住着。就是家里狭小,比不得你家,别嫌弃……”   明微笑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舅妈肯收容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好好。”纪大夫人拍拍她的手,“你一路辛苦,先坐着休息,舅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多福有点纳闷:“小姐。”   “嗯?”   “舅老爷家,好像很不一样呢!”   明微笑了:“这不一样,好不好啊?”   多福道:“感觉……好像挺好的。舅夫人很慈爱,少夫人也很好相处。”   到了傍晚,纪大老爷回来了。   他的样子,和明微想像中差不多。   四十来岁,和纪凌一般身材清瘦,形貌和明三夫人有几分相似,是以显得更俊朗一些。行走间大袖飘飘,一身文气。   看到明微,他虽然不像纪大夫人那样激动,却也红了眼眶,半天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将泪意忍回去,才与她说话,先问明三夫人生前的事,又问明家的情况。   明微一一答了。   纪大老爷温言道:“你安心住着,你家的事,舅舅叫你表哥帮忙打听。圣上宽和,很可能宽待妇孺,不要太担心。”   明微应是。   纪大老爷默了默,又道:“还记得你小时候,与旁的孩子不同,没想到你有这样的福缘,多年的病就这样好了。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往后多给你娘上几柱香,叫她保佑你一生平顺。”   被他这么一说,明微眼圈微红。   纪大老爷又道:“听说你把你娘的骨灰带过来了,这样很好。明家既然待她不好,那就回来。将来你与小五成了婚,与她供奉香火就是。”   明微称是。   这婚事她自然不想要,不过眼下氛围不对,就先不提了。   眼看天快黑了,纪大老爷往门口看了好几回,问儿媳:“小五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董氏无奈:“儿媳已经叫人去找他了,只是小叔他……”   纪大老爷眉头大皱:“不是早说了,今天他表妹来,要早点回来吗?”   董氏不好答话。   纪凌抱着女儿进来,道:“爹,小五那性子,你又不是知道。别管他了,咱们用饭吧!”   说罢,鼓动女儿去找爷爷。   纪大老爷被孙女奶声奶气喊两句,气不下去了,便道:“那就用饭吧。”   这顿饭明微吃得很开心。   不用分席,就是一家子坐在一起用饭。   纪大夫人的手艺很好,是东宁的风味。   用过饭,董氏带她去安顿。   “这屋子是你两位表姐没出阁时住的,两间打通了,你看合不合意?就是要委屈你的丫鬟了,没有另外的屋子。”   多福忙道:“少夫人客气了,奴婢一直跟着小姐,不需要另外的屋子。”   董氏含笑:“不嫌怠慢就好。”   明微站在屋里,看着摆设,心里颇动容。   纪家的宅子多小,她是亲眼看到的。纪凌已经成了亲,也不过住了一间厢房,分给她的却是两间打通的屋子。   屋中陈设并不华丽,却很是细致。从帐子颜色,到镜台,全都细心挑选过。   外边隔出来的书房,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应俱全。   董氏看她盯着琴棋等物,便道:“这琴是你表姐以前用的,有些旧了,但一直很爱惜,索性就拿来给你当个摆设。这棋盘是你大表哥淘来的,说是前朝的旧物,不过我看他是给人骗了。”说着掩唇一笑。   明微伸手叩了叩棋盘,也笑道:“肯定不是前朝的,不过确实是上好的桐木。”   董氏讶然:“表妹你还懂这个?”   明微道:“只是见过。”   董氏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叹:“没见面时,想了千百遍表妹是何等样子,现下见了,方知怎么想像都不如真的。看着表妹,不难想象姑母先前是何等人物,遗憾不得一见……”   明微被她勾起些微伤感,默默看着棋盘出神。   董氏忙道:“瞧我,说这个干什么?表妹现在这样好,姑母在天之灵,也会开心的。”   明微笑着点点头。   看到纪家这样,她忍不住想,如果明三夫人活着,如果她能回到纪家,该多好啊!   可惜事不从人愿。   董氏又陪她说了一些话,见她困倦了,便告辞了。   刚到京城的这一晚,明微心情平静而又伤感,没心思再看什么,便与多福早早收拾了睡下。   一直到睡前,她都没听到那位五表哥回来的消息。   半夜,万籁俱寂。   纪家的门早已闩上了,有人晃晃悠悠爬上墙头,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又不想下来了,干脆坐在那里吟诗。   “海上生明月……”   明微睡到一半,忽然醒过来。她披上衣服出了房间,正好看到有个人在月下发疯…… 第163章 月下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身青袍,看样子似乎是某个书院的制式。   因坐在墙头,看不出身高,只隐约分辨出体形修长。   明微一见,便知这就是一直没露面的五表哥了。   这位纪五公子的样貌,似乎更像父亲一些,生得清秀斯文。   明微对长相不敏感,只一扫而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他歪头顿了一下,继续吟道,“忽然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邻家的窗子忽然打开了,“啪”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打过来,砸在他的后背上。   随后响起喝骂声:“纪小五,你半夜发什么疯?吵着人睡觉了!”   骑在墙头的少年扭头冲隔壁喊:“戚大嫂,这大好的晚上,睡什么觉啊!来来来,一起看月亮!”   这话换个年纪再大点的男人讲,便是调戏了。偏他生得好,哪怕言语放肆些,只有少年郎的轻狂无羁,全无猥琐之态。   那戚大嫂被他气乐了:“老娘要看月亮用得着跟你看?再不滚回去睡觉,小心明儿你哥和你爹一起打你!”   说罢,重重关上窗户。   “唉!”少年叹了口气,继续吟道,“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   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出来,他便看到了院中花架下孑然独立的少女,顿时脱口而出:“还真有人风露立中宵啊?”   今夜月圆,照得庭院里明亮如水。他清楚地看到,少女身姿婉约,脸庞明丽得不似真人,一身单薄的素衣,在夜风拂动下,仿佛下一刻就会飞仙而去。   “啊,仙子?”他困惑地挠了挠头,“难道仙人看我心诚,特来指点我吗?”   说着,低头问明微:“仙子怎么称呼?可是来教我仙术的?”   明微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自己的“未婚夫”。   看着眼前的纪小五,她想起了小师弟。   他们俩并不相像,这纪小五一副年少轻狂的样子,小师弟却是再老实不过的性子。   不过,小师弟第一回遇到他们,也是这样拽着师父的袖子问的:“你是仙人吗?能不能教我仙术?”   忆起旧事的明微低眉一笑,见纪小五一副看呆的样子,心情甚好,便道:“法不可轻传,你真想学,得经过考验才行。”   纪小五兴致勃勃:“什么考验?说来听听。”语气十分自信。   明微含笑:“这个再说。我先问你,紫薇斗数,六爻起卦,天罡地煞,吉凶问卜,这些你都懂吗?”   纪小五摆摆手:“这些学过了,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学什么?”   “仙术啊!”他的眼睛亮晶晶。   “比如?”   “比如折草为人马,一日行千里。”这些都是志异小说里写的异术。   明微含笑:“一日行千里有点夸张了,折草为人马,还是能做到的。”   “真的?”纪小五催促,“给我看看。”   明微抬头看看,从花架上折了根枝叶下来,打了几个结,弄出人的形状,然后以法力在上面虚画了个符,往院里一扔。   纪小五眨了下眼:“马呢?”   “你看好了。”   她说罢,枝叶中的两根抽了几下,仿佛腿一般扭动。   “啊!”纪小五瞪大眼,看着那枝叶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仿佛醉酒的人一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真的可以折草为人马啊!”他激动不已,“仙子,教教我吧!”   明微笑而不语。   纪小五突然醒悟过来:“哦,先前说考验是吧?你只管说,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做到!”   明微点点头,左右看了看,拿起一根遗落在花架下的麻绳。   只见她一抖手,麻绳飞上半空,笔直地挂在他身前。   纪小五伸手拉了拉,发现拉不动。   他困惑地仰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夜空:“它系在哪里?”   明微道:“要是让你看出来,还叫仙术吗?”   纪小五想了想,点头:“有道理。我的考验呢?是什么?”   明微指着麻绳:“你顺着绳爬上去,看看上面有什么。如果能够顺利回来,就算通过考验了。”   “可以爬上去吗?”纪小五兴致更浓,“难道能上天?哈哈哈,那岂不是可以看看天上是不是有玉帝王母?顺便偷颗老君的仙丹,再去拐个仙女回来。”   明微只笑:“你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上去,等着!”他拉了下绳子,确定很牢靠,便脱了外面宽大的袍子,抓着绳子往上爬。   这绳子好长啊!不知道连到哪里去,他往上爬了一会儿,眼看下面的宅子越来越小,很快爬到了云里。   “原来这就是上天的感觉,哈哈哈,有意思。”纪小五继续往上爬。   可是,他爬了好久,经过一层又一层的云,都没爬到顶。   “怎么这么久都没爬到?要是天亮了,被爹娘发现怎么办?可是爬了好久才爬到这里……”   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往上爬。好不容易有这么玄妙的经历,怎么能放弃呢?说不定真让他爬到天上了,到时候……   纪小五越想越是美滋滋,已经感到疲累的手脚,又重新生出力气。   明微看他这样,笑了笑,回屋去了。   就在纪小五爬上墙头的时候,隔不远的厢房里,纪凌被妻子推醒:“小五回来了!”   纪凌这些天一刻不停地赶路,困倦得很,只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道:“他回来就回来,不用理他。”   翻了个身继续睡。   董氏拍了他一下:“他自己发疯就算了,现下表妹在家呢,大半夜的还不吵着人?”   纪凌已经迷糊了,没应声。   董氏没办法,听外头好像没动静了,想着小五应该是发够疯了?   谁知道,纪凌迷糊了一会儿,又醒过神来:“对哦,表妹还在呢!也不知道小五会不会闹出格。”   说着,揉了揉脸,爬起来披衣穿鞋。   董氏也起来点了灯。   夫妻俩提着灯笼出来,绕到纪小五惯常爬墙的位置,没看到人。   “回去睡了吧?”纪凌打了个呵欠,“咱们也回吧。”   董氏突然拽他袖子:“你看!”   纪凌顺她所指看去,就见搭得高高的花架上挂了根绳,有个人抓着绳索吭哧吭哧地爬。爬也就算了,他还一直原地爬,手脚往上挪一挪又往下滑,活像一只被装在滚筒里的老鼠,怎么跑都在原地。   “纪小五!”一声大喊,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第164章 皇宫   多福被喊声惊醒,习惯地喊了声:“小姐?”   明微从外间进来,解下衣袍:“嗯?”   “您去哪了?”   “起夜。”明微面不改色地说完,躺回床上。   多福哦了一声,躺回去。又听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外面怎么了?”   明微淡定地回道:“应该是五表哥回来了吧?我听到有人喊了声纪小五。”   “这样啊!”多福想了想,忍不住道,“小姐,五公子好像有点……那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明微无声笑了笑:“没规矩?少年人嘛,不服管教,也是常有的事。”   多福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了,便问:“小姐觉得没什么?那这桩婚事,小姐打算认下来?”   她们主仆历经波折,就连自己的来历,多福都清楚,明微便不瞒她:“婚事我自然不想要。不过,舅舅先前都没有不认,我怎么好一来就悔婚?先看看吧,或许这位五表哥,自己也不想要婚事呢?”   多福由衷道:“小姐这样好,五公子怎么会不想要呢?先前那样闹,也是没见过小姐。”   明微含笑:“婚姻之事,说来复杂,不是对方好就行。我看这位五表哥,应该是真的不想要婚事。”   多福还想再说,她已闭上眼:“睡吧。我们才到京城,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   与她同行回京的杨殊与蒋文峰,此刻还没睡。   云京皇宫中,当今理政的明光殿内,到了深夜还灯火通明。   北齐国君,谥号文帝的那位,坐在正中,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听蒋文峰禀报此行的收获。   皇帝今年四十六岁,正是一个帝王权力最鼎峰的时期。   他是太祖元后所出的幼子,正好出生于太祖登基的那一年。   相比起几位年长的兄长,不曾见过动荡,生来便已承平。   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受宠,与父亲之间却少了一份同甘共苦的亲近。   上有三位兄长,谁都没想到,最后坐上宝座的,竟然会是他。   可见人再强,都强不过命。   “好了。”听着听着,皇帝抬了抬手。   蒋文峰停下禀报,等候圣意。   皇帝捏了捏眉心,带着几分倦意道:“既然证据确凿,写了奏章递上来就是。”   蒋文峰恭声:“是。”   “天色已晚,蒋卿一路劳累,还不曾回家吧?先回去歇息,明日再理不迟。”   蒋文峰躬身下拜:“谢圣上体恤,臣就先告退了。”   皇帝摆摆手,吩咐身边大太监万大宝:“送蒋卿出宫。”   蒋文峰随万大宝出了明光殿,正好看到几个内侍提着食盒鱼贯而来。   看到他们,领头的太监笑着行礼:“万公公,蒋大人。”   万大宝看到对方,也露出笑来:“是崔公公啊,可是贵妃有事?”   蒋文峰常在皇宫行走,认得这位是裴贵妃身边的崔顺,这大半夜的过来,大概给皇帝送夜宵来的。   果然,崔顺道:“娘娘担心陛下,故而命奴婢送夜宵过来。”   万大宝含笑:“陛下与三公子在里边呢,你叫人通传就是。”   崔顺谢过,又问:“蒋大人这是要出宫?”   蒋文峰点头称是。   崔顺就道:“蒋大人辛苦了,娘娘备的夜宵也有大人一份。既然大人要走,不如一并带走吧?如此方不负娘娘美意。”   蒋文峰含笑谢过:“既如此,本官却之不恭了,还请公公代为向贵妃致谢。”   双方说了几句,便分开了。   蒋文峰带着食盒,上了自家等在宫门口的马车。   他确实饿狠了,便开了食盒。   几样细致小点,绵软美味。   蒋文峰想到准备点心的裴贵妃,不禁叹了口气。   ……   另一边,崔顺将一样样点心摆到御案上,含笑说道:“娘娘说,陛下忧心国事,定然忘了进食,故而吩咐奴婢送夜宵来。”   皇帝一直紧绷的脸松下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贵妃想得周到。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早些睡,不要一直等朕。”   “是。”崔顺将一小碗清汤细面放到杨殊面前,“娘娘还说,三公子离京数月,定然想吃宫中的银丝面,故而命御厨准备了一碗。三公子趁热吃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人都回来了,再多事也不急在一时。”   皇帝一听就笑了:“她这是特意为殊儿准备的夜宵,朕才是顺便的吧?”   崔顺闻言并不惶恐,只笑:“哪能呢?娘娘自然一心想着陛下。”   反倒杨殊神情淡淡的:“替我多谢娘娘。今日事忙,赶不及了。待我得空,便去拜见。”   崔顺恭顺应下,服侍他们吃完,才收了杯碗退下。   看着崔顺离开的身影,皇帝挥挥手,命其他人全都退出去。   明光殿内只剩两人,皇帝才与杨殊说话:“你说,是朕做得不好吗?还是对他们不够宽容?为什么一个这样,另一个又是这样?朕不想做个六亲情绝的孤家寡人啊!”   杨殊看着皇帝伤怀的样子,轻声道:“不是圣上做得不够好,也不是不够宽容,而是人心难测又易变。哪怕圣上对他们再好,他们心里埋了根刺,始终不会相信的。”   皇帝面露苦笑:“柳阳已死,祈东再死,朕这个六亲情绝的名声跑不掉了。兄弟四人,三个绝嗣,叫青史如何书写?”   杨殊沉默不语。   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儿,说道:“他既然起了这个心,断不能活了。朕不想做得太绝,男丁赐死,女眷……就容她们活着吧!”   杨殊抬起头。   皇帝似在自言自语:“十年前那桩,朕想了很多回,当时还是太过了……”   “圣上……”   皇帝对他笑了声:“你身边那丫头,朕会不知道她的来历吗?这么多年,亏你藏得严实。以后不必如此,朕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得约束好她,朕可不希望一念之慈,又多一个仇家。”   杨殊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伏身下拜:“圣上仁慈。”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你啊!明明在旁人面前肆无忌惮,怎么到了朕面前,就这么拘谨了?朕是皇帝,但也是你的舅公啊!” 第165章 表妹   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调整回来,问杨殊:“明莘真的没死?早年朕还觉得,他有才气性子好,再打磨打磨,或许派得上用场,没想到他竟然居心如此恶毒。”   “臣已经查证过,是明莘无疑。”杨殊禀道,“他有个双生兄弟,亦确定了此事。”   皇帝叹道:“南乡侯一世英名,子孙却如此不成器。”   杨殊道:“明莘固然居心险恶,其兄弟亦是帮凶。不过明家并非没有良善之人,其弟明菖,其侄明晟,均出力不少,还有其女……”   说到这个,皇帝颇感兴趣:“你们先前说得玄乎,明莘之女痴傻了十几年,不但突然变好了,还会什么玄术。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神奇之事?”   明微寄魂复生的内情,知道的只有杨殊与阿玄阿绾,蒋文峰大概猜到一点,但没有细问。这多少有体贴她的意思,若是他知道内情,出于臣子该有的操守,就得详细禀报上去了。   杨殊禀道:“确实如此。据她所说,她生来痴傻,乃是魂魄走失的缘故。因其母日夜供奉玄女娘娘,诚感动天,故而被玄女娘娘收留,学了一身玄术。”   皇帝是见过玄术的。玄都观上任观主,是本朝的国师,据说太祖打天下时,立过不少功劳。听了这说法,也不疑心,只感叹道:“纪氏当真慈母,可惜了。”   又问他:“这纪氏与东宁几近灭门的纪家是何关系?”   杨殊答道:“纪氏正是出自这个纪家。”   皇帝点点头:“怪不得。纪家极有风骨,可惜运气不佳,几乎被乱军灭门。他家目前可有人为官?”   “有。纪氏长兄纪书,现任国子监博士。”   皇帝当然不记得这样的小官,不过,国子监是一等学府,能当上博士的,学问必定很好。   “看来纪家没有辜负先祖遗风。这样很好,做学问是正事。”   杨殊听得这话,心里一松。   明三夫人的经历,不好公诸于众,多半要在这案子里隐去。而明微又确确实实立了大功,皇帝这么问,便是打算将这份功劳折到纪书身上。   探明口风,他松了口气。   祈东郡王的家眷都能保住,明家妇孺应该也不会被牵连了。   不管如何,皇帝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仁慈之君。   “余下的事明日再说吧。”皇帝含笑看着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再不放你回去,贵妃恐怕要跟朕生气了。”   杨殊面上带出淡淡的笑容:“这是臣应该做的。”   皇帝感叹:“你如今长大了,理起事来处处妥当。可朕还是很怀念你以前胡天胡地的样子,感觉亲近些。”   杨殊道:“臣总不能一辈子胡天胡地下去,不然祖母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说到后面,他声音低了下去。   皇帝想起长姐,也有几分感怀,说道:“你现在这样,大姐定然宽慰。好了,回去休息吧,这些事自有蒋卿去理,你好好歇上几日,再到宫里见你姨母。”   “臣告退。”   杨殊从宫里出来,骑在马上,回看巍峨的宫城,幽幽叹了一声。   ……   明微这一晚睡得很好。   早上起来,梳洗妥当,她带着多福出去用早饭。   正堂里,小辈已经来齐了。   纪小五耷拉着脑袋,正被侄女儿嘲笑:“小叔羞羞,肿包包!”   他那张清秀的俊脸上,额头肿了一个大包,纪凌在给他涂药酒。   纪小五疼得呲牙咧嘴,还跟小侄女斗嘴:“多怪你爹,他害我摔跤的!”   刚说完,纪凌用力一按,纪小五“嗷”一声就跳起来了。   小珠儿被他逗得格格直笑,一扭头,看到进来的明微,伸手喊:“姑姑!”   纪小五心想,姐姐回娘家了?谁知抬头一瞧,看到的却不是两个姐姐中的任何一个。   这姑娘……   他眨了眨眼。   董氏的声音响起:“小叔,这就是表妹。昨晚你回来得迟,没见着。”   明微上前见礼:“五表哥。”   纪小五却没应声,眼睛发直地盯着她,一眨不眨。   纪凌看他不像样子,就着额头的肿包推了一把:“表妹叫你呢!”   纪小五又是“嗷”一声跳起来,却指着明微喊道:“哥!我昨晚看到的就是她!是她骗我去爬绳的!”   纪凌“啪”一下甩到他额头上,吓得纪小五捂着额头的肿包往后缩。他哥真是没人性,有了表妹就不把弟弟当人了!   纪凌斥道:“你还敢胡说!明明是你自己喝醉了回来,才会搞出这么不像话的事,居然赖到表妹身上。”   纪小五抗议:“我没喝醉!就是跟人喝了两杯果酒,一点也不醉!”   “没喝醉你半夜骑墙上发酒疯?”纪凌一点也不信。   纪小五都要哭了,他昨晚确实有点借着酒劲发疯,但脑子是清醒的啊!昨晚的情形历历在目,就是这个表妹挖坑给他跳,害他稀里糊涂挂在花架下爬绳子,还被哥哥一声喊给吓得摔地上。   纪凌转过身,柔声道:“表妹,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性子。”   明微含笑:“怎么会呢?想是昨天太晚,五表哥眼花了吧!”   纪小五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这个表妹,长得跟天仙一样,怎么谎话张口就来啊!   这时,纪大老爷和纪大夫人出来了。   小辈们站起来招呼。   纪大老爷看到纪小五的样子,眉头大皱,呵斥:“看看你什么样子!昨天跟你说了表妹要来,为什么那么晚才回?现下还大呼小叫的,连点礼貌都没有。”   纪小五委委屈屈地喊了声爹,想告状,张了张嘴,又憋回去了。   算了吧,连大哥都不信他,还指望爹信他?   想到这里,他含怨的目光又瞪向明微。   纪大老爷更恼:“你那什么眼神?跟表妹见礼了吗?”   在他爹面前,纪小五不敢犟,只得憋着一肚子委屈,向明微随随便便行了个礼,拉着脸喊了一声表妹。   纪大老爷还想斥责,纪大夫人知道小儿子是个什么性子,由丈夫再骂下去,早饭都不用吃了,便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先用饭吧!老爷你还要去讲课,小五也得上学呢!”   纪大老爷这才作罢,臭着脸吩咐:“用饭!” 第166章 逛街   用完早饭,纪大老爷去国子监授课。   纪凌也在国子监读书,不过他离家数月,有许多事要理,就没去销假。   纪大夫人招呼小儿子:“表妹才来京城,你带着出去逛逛。”   纪小五指着自己鼻子:“我?我要上学!”   纪大夫人鄙夷地看着他:“你哪天正经上过学?不是逃学就是课上睡觉。今天不用上了,带表妹出去逛!”   “……”纪小五一口血,郁闷地看向明微,发现她神情从容,甚至还对他笑了下,柔声说:“有劳五表哥了。”   她不但说谎,还演戏!   太可怕了!   不是说,这个表妹生来痴傻吗?怎么病好了会是这个样子?   “还愣着干什么?”纪大夫人丢来一个钱袋,“去车马行租辆车,别叫表妹累着了,不然仔细你的皮!”   没等纪小五开口,明微已道:“舅母,车不用租了,我带车夫来的。”   “哦!”纪大夫人才想起来,“也好,你自家的车夫,更放心些。小五,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   纪小五一脸憋屈,扭头往外走。   他算是看透了,这家里谁的地位都比他高!以前是爹娘兄嫂和小珠儿,现在又多了一个表妹!   耳边还听到明微跟纪大夫人说话:“那案子现下还在审,恐怕衙门会派人传唤,我只逛一会儿就回来。”   他娘越发慈爱了:“别担心,你们昨日才进京,怎么也得过个几日,才会开始问案,只管放心玩去。”   纪小五牙都要酸倒了,赶紧到外院找车夫去。   ……   半个时辰后,明微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地往集市去。   “好香啊!”多福深吸一口气。   明微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象。   刚出炉的胡饼,带着芝麻的焦香,一叠叠地摞在案上,烘烤后的麦香尤其浓郁,老远就能闻得到。   纪小五坐在车夫旁,手里拿着马鞭瞎晃,懒洋洋地给她介绍:“于家胡饼,是整个云京最好吃的,先帝当年吃过一回,经常派人来买。”   明微听完了,问他:“就这样?”   纪小五莫名其妙:“不然呢?你还想听什么?吃了能升仙吗?”   明微道:“既然是最好吃的,表哥就没点表示?”   纪小五脸黑了一会儿,从车上跳下去:“等着!”   不多时,他带着一叠胡饼回来了,自己啃了个,又扔了个给车夫,剩下的递进车厢。   过了胡饼铺,又看到一个老大的油锅架在铺面前。   雪白的豆腐一方方码得整齐,由长筷子夹起,滑入油锅,很快炸得色泽金黄。盛在细白瓷碗中,撒上细葱,淋上辣酱。   “沈家炸豆腐。他们家做这个百年了,前朝就在云京卖炸豆腐,现在还在卖。”   明微已经吃完了胡饼,继续看着他。   纪小五被她盯了一会儿,低咒一声,拍掉手上的饼屑,去买炸豆腐。   于是明微和多福各得了一碗。   走没两步,又看到排得老长的队伍。   “五表哥,那是什么?”   “那是吴记乌梅汤,澄如琥珀,入口酸甜……”   说到一半,看到她的表情,纪小五继续认命地去排队买乌梅汤。   好一会儿,他才带着两碗乌梅汤回来。明微接过一碗,又伸过手去。   纪小五刚举到一半,盯着她的手:“干嘛?我要喝的!”   “多福还没喝呢!”   纪小五怒目:“她一个丫鬟,凭什么抢我的?”   家里一个个排他前面就算了,现在连丫鬟的地位都在他上面了?   明微看着他笑。   纪小五被她笑得毛毛的,想想自己跟个丫鬟抢乌梅汤喝,挺掉价的,就认命地把碗递过来,自己重新去排队。   喝完乌梅汤,看到下一间羊肉铺子,明微还没开口,纪小五抢先道:“你不会又要吃吧?早饭才吃过,这一路吃过来,你肚子都不会装不下吗?”   明微还是看着他笑。   纪小五坚持了一小会儿,扭头去羊肉铺子了。   一路走,一路吃,到后来纪小五都吃得打嗝了,这两个人还是一点事没有。   他纳闷了:“你们俩吃不撑吗?”   多福老实地回答:“怎么会撑?吃进来,法力一运转,就没了。”   纪小五瞪大眼:“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多福重复:“怎么会撑?”   “不是,另一句。”   “法力一运转,就没了?”   “对对对!”纪小五激动,“你个丑丫头,居然有法力?”   多福刚要回答,明微先开口了:“多福。”   “小姐?”   “遇到不懂礼貌的人跟你说话,要怎么做啊?”   多福想了想:“不理他?”   明微点点头:“对。”   于是多福闭嘴了。   纪小五怒了:“我怎么不懂礼貌了?陪着你们逛了这么久,问个问题都不答!”   明微就问他:“丑丫头,很礼貌?”   “呃……”他小声嘀咕,“一个丫鬟而已,至于嘛!”   明微扭头跟车夫说话:“往那条街走。”   “哎!”纪小五忙道,“好好好,算我错了行吗?”说着向多福作了个揖,“对不住了,是我说错话了。”   多福便去看自家小姐,见她点了头,回道:“是啊,我有法力。”   纪小五急忙问:“是那种飞天遁地的法力吗?能不能日行千里?”   明微笑了:“你说的那种法力不存在,多福的法力,也就是驱个鬼镇个邪什么的吧!”   “驱鬼镇邪!”纪小五眼睛亮了,“是不是玄术啊?我听说会玄术的人很少,倒是听说玄都观的人会,但是他们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搭理人。我以前在玄都观跪过几天几夜,结果……”   发现自己说漏嘴了,纪小五急忙收声。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居然还去玄都观跪过?后来怎么样啊?”   见她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纪小五继续道:“别提了,他们理都不理,后来我哥去把我揪回来了。书上不都这么写的吗?跪上几天几夜,最好来场大雨,高人就被诚心感动了。”   明微心说,傻子才信这个。想学玄术,天分最高,不入眼的人,跪死了他们都不带搭理。 第167章 置宅   逛了一上午,三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去。   纪大夫人正在拿着一匹布比划,看到小儿子陪着外甥女回来,一改先前的臭脸,有说有笑。   这也就算了,可他说笑的对象,为什么是外甥女身边的丫头?   纪大夫人当然不会以为,小儿子对这丫头有意思。这主仆俩,一美一丑,对比强烈,美的那个还是他未婚妻,纪小五都不爱搭理,怎么会看上丑丫头?   奇了怪了。   她哪里知道纪小五的心理路程。   得知多福会玄术,他就满心以为,多福就是现世的红线女,名为侍婢,实为女侠!   至于昨天晚上的经历,他也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多福会玄术,教自家小姐一点不奇怪啊!他要学当然要找最厉害的人。   而且,这个表妹太讨厌了,一见面就那样捉弄他,当着爹娘的面又一副纯良的样子。   所以,就是你了,多福!   多福也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看小姐的态度,好像不介意她跟五公子说这些事。再说,她一个丫鬟,公子跟她说话,怎么能不理呢?   于是,纪小五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老实得不得了。   纪大夫人向明微招手:“小七,喜欢哪个色?舅母给你做几件衣裳。”   这是长辈的心意,明微兴致勃勃挑起来:“这个挺好,这个料子也不错。”   “那就做这两件。你再看看样式,老大媳妇说,京城的小姑娘流行这样的,你觉得好不好?”   “挺好的,舅母帮我挑吧。”   纪大夫人拍板:“好,就这个了。”   纪家的老嬷嬷笑眯眯地看着明微:“表小姐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到了中午,一家子吃饭。   纪大老爷中午这顿在学里吃,并不回来。   纪凌有事到外头去了。   明微坐下来,目不斜视地用饭。   倒是纪小五,跟着吃了一上午,现在看到饭,一点食欲也没有。   但他要说不吃,肯定会被骂的,于是勉强坐下来扒了几口。   看他噎得直翻白眼的样子,纪大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纪小五!你吃的是毒药吗?有没有个样子!”   纪小五只好说实话:“早上陪表妹出去,吃了好些东西……”   纪大夫人气道:“我叫你陪表妹出去逛一逛,你就只顾着自己吃东西?”   纪小五有点懵:“我没有只顾自己啊!是表妹要吃的。”   “你还说谎!”纪大夫人怒不可遏,“你表妹要是吃了,现在吃得下饭?”   纪小五扭头,看到明微一口接一口扒饭,吃得格外斯文,顿时就哑口了。   明微还抬头笑了下,对着他娘柔声细语:“舅母别生气,表哥一直陪着呢!街市上东西好吃,怪不得他。”   纪小五目瞪口呆。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好像默认了他贪吃没顾她呀!   “不吃就滚一边去,晚点你爹回来再收拾你!”纪大夫人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然后他面前那碗饭,就被嫂子收走了。   董氏还对他笑了下:“小叔,既然吃饱了,就跟珠儿一块玩去吧!”   日常不爱吃饭的小珠儿向他招手:“小叔一起玩!买糖人!”   “……”   突然觉得人生灰暗,完全没有光亮。   纪凌回来,看到的就是一脸木然,陪珠儿骑马马游戏的小弟。   他还挺纳闷,这小子今天居然这么乖,没有借着陪玩的机会跑路?   纪凌先跟他娘汇报:“隔壁的宅子还没租出去,就是房东想卖了换另一处,不太想租。”   纪大夫人道:“你好好跟房东说,租金贵一些没事。再不租下来,就来不及了。”   纪凌点头答应:“那明日我再找房东说一说。”   纪家就这么大,明微的屋子临着那边,她耳力又好,听得真切,脑子一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多福,你去把大表哥叫来。”   多福答应一声,在纪凌回屋前把他截了来。   “表妹有事?”   明微走到窗前,跟他说话:“表哥想租隔壁的宅子?做什么用?”   纪凌与她相处一路,知道这个表妹是个坦荡的,便也跟她说实话:“你的人不是还没到吗?咱家屋子小,到了就住不下了,所以母亲想赁下隔壁的宅子,宽敞一些。”   明微回身,拿了匣子出来,开锁取出银票。   “方才我都听到了,表哥拿去买了吧。”   “这……”纪凌觉得不合适。   明微道:“是帮我买的。虽说四叔给了我不少产业,但在京城,我无根无基。日后这些产业要打理,还得再添些人,没有自己的宅子不行。”   纪凌想想有道理,便接了过来:“好,我与母亲说去。”   纪大夫人一听,马上道:“那就帮你表妹买下来。她说的有理,既然到了京城,不置宅子怎么行?”   于是纪凌又出去办事。   路过纪小五时,不禁摇了摇头。   小五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唉,他都想替表妹把婚事退了。   表妹这般人才,该说个什么亲事呢?   纪凌眼前浮现出杨殊那张脸,打了个哆嗦。   不行不行,就他那人品,门第再高也不行!   而且还有克妻的名声,订个亲都能出事,绝对不能沾!   ……   纪凌再回来,已经与隔壁房东立了契,约好明日去官府过户。   那宅子长年租给别家,环境不是很好。   明微便跟纪大夫人商量:“舅母,我想与你们住一处,不如将两间宅子打通,让下人住到那边去吧?这样一来,外院再修缮一番,五表哥可以搬过去,住得宽敞些。舅舅和表哥也能做个书房。”   纪大夫人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一拍即合:“这样很好,舅母也舍不得你住那边去。”   于是跟纪凌商量如何改装宅子。   等纪大老爷回来,这一摊子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纪大老爷愣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愧意:“舅舅没做好,倒叫你掏钱买宅子了……”   明微还没开口,纪大夫人先说了:“你想着这些虚的干什么?小七一个姑娘家,有宅子傍身才好。便是我们有钱买了,也不如她自己买好。” 第168章 野种   第二天去官府过了户,隔壁这间宅子,就在明微名下了。   纪大夫人兴致勃勃地叫人来修整,不但要将两间宅子打通,还想在中间修个小花园,于是一整天都和董氏盘算修缮的资费。   这个明微就没拿钱了。   一则,修缮的钱纪家还出得起。二则,她要是动不动就出钱,反倒让纪家的人不自在。   纪小五一整天都缠着多福问东问西,明微则坐在廊下,状似闭目养神,实则修炼。   小白蛇乖巧地盘坐在她肩上,吸收她散逸出来的法力。   老仇人的出现,让明微有一种急迫感。   她想按部就班修炼,恐怕不成了,得想办法走捷径才行。   而要走捷径,有两条路。   第一条,像多福一样,从别人身上得到法力。   但是,这样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她又不能强行抢夺别人的法力。   第二条,便是用珍贵之物催生。   钱,她现在不缺,可是能催生法力的珍贵之物,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慢慢来吧。   夕阳即将落下,明微睁开眼,看到纪小五蹲在旁边帮她扇风。   时节进入五月,天气逐渐闷热。   不过,纪小五可不是为着她,而是为了讨好多福,从她手里接了这差事。   看到明微睁眼,他撇了撇嘴,放下扇子:“你可真能睡,吃完早饭睡到中午,吃完午饭睡到傍晚。你的人生只有吃和睡吗?”   明微想了想:“不是。”   “还有什么?”纪小五怀疑地看着她。   “还有买买买啊!”她招手叫来多福,取出写好的单子,“叫人去铺子买这些药,年份不够的不要。”   多福答应一声,去屋里取钱。   纪小五目力好,一眼看到上面写的都是人参鹿茸雪莲之类,咋舌:“这些好贵的!你买来干什么?”   “当然是……养颜了!”她笑眯眯,微微昂起下巴,让他看看这让人目眩神迷的美颜。   “养颜要花这么多钱?”纪小五觉得三观要崩塌了,“我看娘和嫂子就是抹点香膏什么的……”   “那是因为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呀!”明微怜悯地看着他,“你以为如花美眷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钱,哪有颜?现在知道舅母和表嫂牺牲多大了吧?”   纪小五目光迷茫地蹲了一会儿,问她:“你以后都要这样养颜吗?”   “当然。女人嘛,有条件一定要美到最后。”   “……”他突然站起来往正堂走,嘴里喃喃念着,“我要退婚,养不起养不起,卖了我也养不起!”   明微忍俊不禁。   多福从外院回来,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这些药是您用来药浴修炼的,为什么要骗五公子说是养颜的?”   明微笑:“他送上门来,不消遣消遣,岂不可惜?”   正堂里,传来纪大夫人的喝骂:“纪小五,你一天不打就皮痒了是吧?好端端说什么退婚?这是你爹和你姑母定下的婚事,哪有你说话的份?”   ……   博陵侯府。   杨殊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锦袍,将他修长的身段衬得分外英挺,没了那种浮夸的公子气,多了几分凝练稳重。   他走过穿堂,正好世子夫人卢氏见客回来,看他衣冠格外整齐,配佩一应俱全,便笑了笑:“三弟这是要进宫?”   “嗯。”杨殊淡淡应了声。   “三弟有贵妃娘娘当成亲生子一般疼爱,真是叫人羡慕啊!”   杨殊却不搭话,只拱了拱手:“时候不早,娘娘还等着,小弟先告退了。”   “路上小心,别叫娘娘等急了。”卢氏一脸笑意,目送他离开。   待他身影消失,卢氏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   “小野种,倒在我面前摆架子!”   卢氏身边的丫鬟听得这句,惊得左右四顾:“少夫人,小心被人听见!”   卢氏伸手理了理鬓发,懒懒道:“被人听见又怎样?满京城知道的人多了!什么姨母,不是亲妈那样待他?”   丫鬟很是无奈,一路闭紧嘴巴,直到跟卢氏进了屋,没有闲杂人等,才道:“少夫人,贵妃深得圣宠,这个话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要遭殃的!”   卢氏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行了,我知道轻重,看旁边没人才说的。”想了想,还是不满,“我就是气不过,明明他是抱回来的野种,偏偏祖父祖母爱得跟什么似的,连父亲母亲都把他摆在前头,倒叫世子处处忍让。”   丫鬟急死了:“少夫人!野种这两个字能随便说的吗?”   卢氏冷笑:“他明明不姓杨,在杨家不是野种是什么?”   “可他姓姜!”丫鬟脱口而出。   卢氏对着镜子端详:“看看,连你也知道。不过,他就算姓姜又怎样?真龙血脉,出生时必得有宗室在场为证,才能写进玉牒,不然就是个野种。你别看他现在风光,几个皇子被他得罪了个遍,等圣上千秋,有他的罪受!”   这话倒是真的。   “唉!”卢氏看着镜子里的脸,心想,人再强也强不过命。   想当初,家里想叫她进宫。她以为凭自己的容貌,定然能叫圣上看中。谁知道,裴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叫她断了念想。   想到那个女人,卢氏沉了面色。   她哪一点不如那个老女人?真以为她的丑事能瞒得了天下人?   当初裴氏只有两女,一女嫁皇长孙,死在那场政变里。一女嫁博陵侯府,为明成公主次媳。   公主次子病亡没多久,侯府就宣称,次媳也病亡了,然后宫里多了个裴妃。   那时杨殊才出生多久?为了荣华富贵,襁褓中的幼子都能抛弃,简直恶毒!   这也就算了。等杨殊越长越大,相貌与杨家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除了像裴贵妃,竟然与圣上也有几分神似。   这就有意思了。   敢情是裴贵妃没进宫前偷人生的!   身为舅舅,偷了外甥的老婆,还生了个儿子扔给姐姐养,自己光明正大把人弄进宫当小老婆,说出去能听?   亏得明成公主那样大度,儿媳被弟弟偷了,居然还把野种养下来了。   也是,到底是她姜家人嘛! 第169章 贵妃   杨殊进了宫门,一路畅通无阻。   他先去见了皇帝,得到允准,便去了千秋宫。   崔顺带着小太监等在过道上,见了他,急忙上前迎接:“三公子可算来了,娘娘问了好几次。”   杨殊淡淡笑道:“司里有事,叫娘娘久等了。”   进入宫门,崔顺带着他去玲玎阁。   玲玎阁在千秋宫的角落,是一间两层的小阁。   地面铺的不是金砖,而是木板。   阁内没有隔断,一览无余。   除了角落置物的柜子,便只有一方长案,几张放了花草的香几。   长案上摆着画纸、颜料、笔架等画具。   裴贵妃此时就坐在长案后,埋头作画。   “娘娘。”崔顺小声唤道。   裴贵妃顿住,搁下画笔,抬起头来。   身为一个宠妃,她的打扮可说是十分朴素了。一身家常衣裳,一应佩饰皆无,只头上的衔珠凤钗,显示着尊贵的身份。   但这朴素的装扮,一点也没有让她的容颜失色。   长眉略微上斜,下嵌一双凤眼,鼻梁挺直,红唇丰润。   这是一张美得咄咄逼人的脸庞,倘若盛妆,定然夺人耳目。如此朴素,倒让她显出春水般的柔和。   看到杨殊,她的脸上瞬间绽出光彩,叫人无法怀疑她的喜悦:“殊儿!”   杨殊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姨母。”   裴贵妃喜滋滋地招他在旁边坐下,连声道:“这趟出去好玩吗?看你,黑了好多,吃了不少苦吧?原想叫你留在京城,偏你要出去。听说你这趟差事有不少险恶之处,还受了伤,给姨母看看,伤哪里了?”   杨殊按住她的手,淡淡道:“都是些小伤,路上已经养好了,姨母不必担忧。”   “真的都好了?回头我问阿玄去,可不能撒谎。”   “真的好了。”   裴贵妃便笑:“外面好不好玩?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京,可见了什么世面?”   “差事在身,没怎么玩。”杨殊一板一眼地回答,“不过见了许多别处的风景,感觉挺好的。”   “是吗?你在东宁留得最久,就没有出去玩一玩?”   杨殊的目光,落在她画了一半的画上。   画的是宫墙的一角,一株梨树静静立着。梨花纷落,如同下了一场孤独的雪。   他想起那首诗。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虽然诗中描写的宫人,与裴贵妃的处境完全不同,细想却有一种莫名的契合。   他的心就软了。   “东宁有一座宝灵寺,据说是前朝的古寺。它所在秀丰山灵秀雅致,山上还有飞仙石……”   裴贵妃先是含笑听着,又想到了什么,喊来宫女:“这画先挪到边上去,拿新纸来。”   宫女答应一声,很快换了新纸。   裴贵妃执了笔:“你继续说,我看能不能画下来。”   杨殊有心中叹了声,挥手让宫女退下,接过调色的差事,说:“我去的时候,是四月,山上的草还没有那么茂盛,应该是这种绿色……”   皇帝到的时候,他们俩一个说一个听,已经画了大半。   “就知道你们在这。”皇帝笑吟吟,对杨殊道,“你姨母作起画来,废寝忘食的,你也不劝着些。”   杨殊起身行礼:“陛下。”   “免了。”他还没拜下去,就被皇帝一把扶住,跟裴贵妃说,“天都快黑了,你自己不吃,殊儿也要吃的。他正年少,精力旺盛,哪里挨得了饿?”   裴贵妃拍了拍额头:“瞧我,竟忘了这事。陛下可用过了?”   “朕知道你们肯定没吃,自然陪你们一起用膳。”皇帝道,“既然你们都在这,就不必回正殿了,我们到楼上吃吧,正好可以赏景。”   裴贵妃笑道:“陛下想的周到。”   玲玎阁的二楼,要温软许多,完全是女子闺房的样式,只是多了高台,可以观景。   千秋宫原来并没有玲玎阁,这是皇帝特意为裴贵妃建的画室。   楼下作画,楼上观景。   站在这里,可以远眺皇城。   落日的余晖下,宫门内外,都被涂上温暖的橘色。   万大宝传了膳来,皇帝挥挥手:“你们不必伺候了,到下面候着吧!”   “是。”太监宫女们便退得干干净净。   皇帝亲自夹菜:“爱妃,这是你喜欢吃的樱桃肉。”又给杨殊夹,“殊儿爱吃鹿筋。”   杨殊搁下碗筷,又要拜谢,被他拦住了:“好好吃饭,别拜来拜去的。少年郎就该多吃些,何况你还习武。”   他就低了低头:“谢陛下。”   还好皇帝没再给他夹菜,杨殊低头默默用饭,耳边时不时传来皇帝与裴贵妃互相夹菜说笑的声音,他充耳不闻。   用过饭,略歇一会儿,他便告退。   裴贵妃依依不舍:“这就要回去了?你也不常来,姨母还想多留你一会儿。”   杨殊道:“天黑了,外臣不该留在宫中。”   裴贵妃无法,叫宫人拿东西来。应季的樱桃,才贡上来的杨梅,吃的用的玩的,一并送到博陵侯府。   皇帝只笑吟吟看着。   杨殊谢了恩,跟着崔顺出了千秋宫。   走出百来丈,他回望宫门,嘴边讽笑一闪而逝。   这样尴尬的存在,在他面前演什么慈爱和乐?   他本不该活着,就如同他的名字。   殊,死也。   ……   千秋宫里,皇帝慢慢饮着消食茶。   “舍不得他?”他柔声问。   裴贵妃慢慢理着画卷:“他越大,越不爱来了。”   皇帝道:“他现在大了,就是外臣,进宫本来不合规矩。”   裴贵妃抬头看着他:“你不喜欢他来?”   皇帝叹了口气:“我怎么会喜欢呢?他一来,你的全副心思就都在他身上。可再不喜欢,为着你,也会好好待他的。”   皇帝说的是我。   裴贵妃淡淡笑了笑:“陛下一直都是个好人。”   皇帝放下茶盏,握住她的手:“只是个好人吗?”   裴贵妃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话,臣妾以为不用说的。”   皇帝就笑了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细语:“朕知道你担心什么,别想太多,朕还能活不少时间。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也会把你们安排好的……” 第170章 绿帽   杨殊出了宫门,阿玄已经等着了。   “公子,先前世子夫人……”他凑过去,说了些话。   杨殊冷笑一声:“蠢货!知道我掌着皇城司,还敢在家里乱说话!”   阿玄低声道:“阿绾现在很生气。”   “让她暂时别动手,”杨殊冷冷道,“盯着卢家。”   阿玄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是。”   他翻身上马,阿玄紧随其后。   两人默默驰过数个街区,在回博陵侯府的路口,杨殊勒马停住了。   “公子?”   杨殊说:“你先回去。”   “那公子您……”   “我晚点会自己回去。”   阿玄懂了,公子心情不好。   “是。”   阿玄往博陵侯府的巷道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杨殊调转马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条路不是回皇城司,也不是去各大衙门,公子要去哪?   ……   夜幕降临。   明微和纪家众人在院中乘凉闲话。   纪大夫人与董氏商量着添置夏衣,纪大老爷跟纪凌探讨明家的案子。   纪小五想跟多福说话,却被小珠儿缠着捉迷藏。   明微看月色正好,干脆攀过墙,去隔壁刚买下的宅子修炼。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纪小五的自言自语:“捉什么迷藏啊,藏这里看你怎么找。”   他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吭哧吭哧攀上高墙,爬到屋顶。   这爬墙的绝技,纪小五很自得。以前他娘总拿锁门来威胁他,回家迟了就不给进门。而这并没能阻止纪小五在外面浪,因为他迅速学会了爬墙。   没事的时候,他也曾自鸣得意,就这手爬墙的本事,应该能当个飞贼吧?   刚在屋顶站稳,猛一抬头,发现盘膝坐在屋脊上的明微,他“嚯”了一声,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还好及时攀住了瓦片。   “你怎么在这?”   明微没应声。   月色下,她坐得笔直,双手搁在膝上,是标准的五心向天姿势。   因为重孝在身,她穿得极为素净。   风一吹,白衣飘飘,仿佛下一刻就会升仙。   纪小五差一点就被迷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干嘛?”   他绕着明微走了两圈,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是多福教你的?哎,我看到的是真的?你跟着学多久了?”   肩上的小白蛇扭了扭,不大喜欢生人的气息。   明微叹了口气,睁开眼。   “你想学这个,做什么用呢?”   纪小五眨了下眼:“做什么?做神仙呀!”   “做神仙有什么好的?”明微说,“如果你当了神仙,家人、朋友,还有这十丈红尘里的恩恩怨怨,都要抛下。你舍得吗?”   纪小五道:“你别蒙我,我读过列仙传的,东方朔、王子乔、范蠡这些人全都在凡间游荡,哪里需要抛弃家人朋友?范蠡当过越大夫,后来又成了陶朱公,享尽人间富贵。还有萧史,不但自己乘龙而去,还拐了个王姬当老婆……”   他没说完,就听明微低笑。   纪小五瞪眼:“你笑什么?”   明微道:“你为什么会相信列仙传?这不过是凡人编的书,你觉得它写的会是真的神仙吗?”   “这……”纪小五挠了挠头,“你说这是胡编的?不可能吧?这本书流传好久了。而且它记载的,全是历史真实存在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明微笑而不语,任他苦苦思索。   这时,小白蛇忽然说:“大人,外面有人,站在门口好久都不走。”   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你去看看是谁。”   “是。”小白蛇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她的动作吓到了纪小五:“你在跟谁说话?”   他左右四顾,这里还有别人吗?或者说,别的东西?   这时,有人从外头翻墙进来,身影一荡,轻飘飘落在他们面前。   纪小五瞪眼:“飞飞飞……飞贼?”   明微瞟了他一眼:“你家飞贼穿这么骚?”   “……”不是飞贼吗?纪小五定睛看过去,发现这人约比自己大了两三岁,一身玄色锦袍,玉冠束发,月光下容色过人,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他有点嫉妒。还在青春期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希望迈入大人的世界。然而他年纪还不到,虽然身段抽高了,身板却单薄。眼前这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刚刚好迈过了这个阶段,看着已经是大人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认识?”   明微点头,然后问杨殊:“大半夜的,跑来干什么?瞧你这样子,刚见完客?”   “嗯。”杨殊应了声,然后盯着纪小五看。   “我表哥。”她说。   杨殊脱口而出:“就是你未婚夫?”   “是啊!”   杨殊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眼神嫌弃。   纪小五不开心了,他不想要婚事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让人瞧不起啊!   于是他问明微:“这是谁?半夜偷进来干嘛?私会吗?”   明微微笑:“你在这,怎么能叫私会呢?”   没见过当着未婚夫的面,私会男人的吧?   纪小五道:“又不是我领他来的。你还没说他是谁呢!”   明微就指了指:“杨殊。”   “杨……”纪小五想了想,“这名字有点熟啊!”   看着看着,他想起来了:“啊,朱砂痣!你是那个博陵侯府的……”   杨殊道:“劳驾,我有话和她说。”   意即,能回避一下吗?   纪小五眨了下眼,再眨一下,问明微:“你想支开你的未婚夫,跟野男人私会?你们想干什么?没成亲就想往我头上戴绿帽子吗?”   明微转过头,问杨殊:“你说呢,野男人?”   杨殊拧着眉,今天心情是真的不太大。   他问纪小五:“真的不走?”   纪小五坚决地摇头。   开玩笑,这婚事就算他不要,也不能这样被人戴绿帽子。坚决不走!   杨殊点点头:“好。”   话音一落,他出指如电,往纪小五肩上飞快地点了两下。   “嗯?”纪小五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了。   刚想张口,杨殊又点了两下,这下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最后,他抽了汗巾出来,撕成两团,塞到纪小五的耳朵里。   “……”   夭寿啦,当着未婚夫的面红杏出墙! 第171章 往事   “你今天很不一样。”明微说。   杨殊嗯了声,摸了个竹筒出来递给她。   明微闻到了酒味。   她接过,打开盖子,果然是上好的美酒。   “盛记竹叶青,一筒一卖,绝不讲价。”杨殊又摸了一筒出来,喝了口。   明微慢慢饮了一口,尝了尝味,便又盖上了。   明七小姐的体质不算好,为了自己着想,这些东西能不沾还是不沾。   杨殊却是一直没停,一直到饮尽最后一滴,将竹筒往下面一抛,身后一仰,躺在屋脊上不动了。   “我还在腹中的时候,我爹就去世了。”他忽然开口,没看明微,只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年后,我娘也病故了。我跟着祖父母长大,他们待我很好很好。”   “可我还是会想母亲。每到这时候,祖母就会带我去见裴贵妃。她说裴贵妃是我的姨母,和母亲长得很像,看到她就像看到母亲一样。这些话,我当真了十六年!”   他拿手臂盖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是没有听到过别人的闲话。他们偷偷在背地里说,其实裴贵妃就是我的母亲,我父亲还在时,她就和那位有私情。等我父亲一死,她迫不及待改头换面进宫去了。舅舅抢了外甥的妻子,很符合皇室乱来的作风,对不对?”   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年纪渐长,相貌除了像裴贵妃,还有几分像姜家人。这其实没什么,我祖母也姓姜。可总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说我其实是裴贵妃和那位私情所生。”   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无事生非。祖父母那样疼爱我,我怎么可能是他们偷情所生?怎么可能不是杨家人?如果我真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这样对我吗?可是,我错了……”   这一次,他停顿良久。   “三年前,祖母忽然生了重病,短短几天就干枯下去。最后一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回光返照,拉着我说话。”   他吸了口气:“她说,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但是实在不愿意到死都要憋屈下去。她十三岁上战场,半生戎马,杀敌无数,功劳赫赫,却连儿子的委屈都要咽下去。整整十六年,养着一个……野种!”   说到野种两个字,明微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祖母那天很失态,从小到大,她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那天却指着我大骂。骂完了,她又搂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后来,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我真相。她说我确实不姓杨,而姓姜。宫里那位,也确实是我的生身母亲。她又让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能肖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好好地当杨殊。只有这样,才不枉她十几年忍辱。”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绷紧的绳。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开口了:“所以,你一出生就改了面相?明明是真龙血脉,却不得不改命而活。”   “不这样,我可能活不到现在。”他说,“后族势力不小,倘若让他们瞧出不对,必会费尽心思要我性命。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说没有危险。皇后已逝,裴贵妃虽然没有立后,却是后宫之首。哪怕我的身世不能言说,一个手握大权的帝王,真的一意孤行,又有谁能阻止?”   长长的静默后,他继续道:“祖母死后不久,祖父也随她去了。守孝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浑浑噩噩,只能一天天在练功房里挥霍着汗水,那样还能感觉自己活着。多可笑啊,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原来他们都还健在。”   明微无从理解这种心情,不过仔细想想,我父不是我父,我母不是我母,生来就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我都不知道该去恨谁。世人总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不管他们做得再做,都不能恨。难道我要去恨祖母吗?她疼我爱我十六年。”   “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这样的身世,她能尽心抚养十几年,当初阿绾她爹出事,也是祖母费尽心思,保她下来……”   明微想了想:“你其实觉得,对不起她吧?她那么好的人,却因为你痛苦了十几年,连恨都不能恨。”   袖子掩盖下的脸,扭了个方向:“我只是想说话而已,不需你安慰。”   明微仰头看天。   这是被说破了觉得难堪吧?   算了,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不争了。   “你来找我,就是倒苦水吗?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宁,我问你身世的时候,你还说发过誓不能出口。现在突然跟我说了,是有什么决定吗?”   盖在杨殊脸上的袖子终于挪开了,他坐起来:“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与其这样煎熬地活,不如……”   “痛快地死?”   “……”杨殊生气,“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明微只有心虚地笑:“我只是接得太顺口了,你继续说。”   杨殊望向她:“我不想再这样天天煎熬了,我想弄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真是他们偷情所生,那么早在我父亲死前,他们就已经……若是如此,我父亲到底怎么死?都说他病亡,可我查遍了,明明他从小习武,体质极佳,而且关于他的病症全无记录……”   “你怀疑他是被那位弄死的?”明微摸着下巴,“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祖母可是开国公主,就算她不争权,铁血里杀出来的威势,岂可小视?还有你祖父也是掌兵大将,真敢这么对杨家,他的宝座还能坐下去吗?”   “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是……”   明微懂了。正因为这件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他才日夜煎熬,没办法放过自己。   “你想怎么做?”   杨殊看着她:“既然死了十年的庚三,你都能问出话来。那死了十九年的人……”   “不行不行!”明微断然回绝,“你想叫我招杨二爷的魂,几乎没可能。”   杨殊蹙眉:“你明明说过,什么样的死人,你都能让他开口……”   “那是我骗你的!”明微打断他的话,“当时的情形,我当然把自己的本事往大了吹。事实上,招魂不但费力,而且成功率很低。魂魄执念不足,根本就不会在世间流连,留下来的其实是少数。十九年,恐怕早就投生去了……”   后面的话,在他阴沉的注视下,慢慢消了声。   这混蛋,她要不答应,不会想办法整治她吧? 第172章 命数   “你先别急,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个事。”明微马上改了口。   她可是很识时务的。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杨殊要找麻烦,只能躺平任人宰割。   杨殊瞟了她一眼,没发作。   明微便坐在他身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先营造一种关系亲近的错觉,把这只炸毛即将变身的西施犬安抚下来。   “你今年十九,也就是出生于元康二十八年。上面那位,当时还是赵王……”   “差不多就是储君了。”杨殊说。   “好好好,”明微从善如流,“你是遗腹子,杨二爷是元康二十七年过世的?”   杨殊点点头:“祖母说,当时正值太子与二王争位,她因身体不适,去了景山别院养病,事发的时候,是我爹快马把她叫回京城的。可能太紧张了,我爹骑的马在路上摔了,当时没当回事,过后却病情爆发,来势汹汹,就这样没了。”   明微在心中记下,说道:“你看,这里头有问题。如果你爹死在那场政变里,当时你应该已经在你娘腹中了。那位还是赵王的时候,宠则宠矣,并没有什么势力的。”   上头三个兄长太强势了。太子、秦王、晋王年纪相近,比他大了十几岁,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身为老幺的赵王,完全没有存在感。   “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去招惹长姐的儿媳吗?尤其这位姐姐,是掌过兵权,为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们博陵侯府现在已经退出了权力中枢,但据我所知,在军中仍然很有威望。”   杨殊缓缓点了下头。   当时的明成公主,不要说赵王,就算太子三人,在她面前也是一副乖弟弟的样子。她年纪最长,又是陪着父亲打过天下的,太祖待这个女儿分外不同。   “这就完全讲不通了。当时的赵王,不想活了才去招惹长姐的儿媳,这要让先帝知道,你觉得他会护着谁?”   当然是明成公主。儿子他不缺,感情来说又最喜欢女儿。   “你想说,我娘是我爹死后才……”   “我没这么说。”明微立刻否认,没证据的事,她才不会大放厥词,免得他事后算账,“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你爹还没死的时候,你娘就和那位那什么,可能性小到几乎没有。”   杨殊脸上有明显的困惑:“所以我娘后来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我生在杨家?”   “这样说吧,”明微一条条给他分析,“否定掉这个可能,你母亲和他在一起,应该是你爹死后的事。以大概率来讲,你应该是杨二爷亲生的,而不是什么偷情……”   “这不可能。”杨殊摇头否认,“如果这是事实,为什么我祖母临死前会说那样的话?”   “怪就怪在这里。”她说,“强行往自己儿子头上戴绿帽,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不是事实,你祖母可能十几年受丧子之痛,死前昏聩了,才说出这样的话。”   杨殊摇头否决。他不相信,这太牵强了。   明微也不相信。她对自己观气之术很自信,一早看出杨殊有异,就因为他隐约带了真龙之气。应该来说,只有真正的皇族才会有这样的气运,仅仅拥有皇族血脉,而且还是稀释了两代的皇族血脉,不可能有此表现。   “那还有二。就是你母亲和那位,可能有什么不能说的往事,阴差阳错才有了你。”   明微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觉得你祖母的态度很奇怪。她既然宠了你十六年,怎么会在死前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故意让你不好受。”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杨殊道,“后来,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大约七八岁,祖母带我去过玄都观,见了个邋遢道士。他见我的第一眼就说,我竟然活下来了。”   “玄都观?他是个玄士?”   杨殊缓缓点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祖母当时把我扔给他,自己离开了。那个邋遢道士问我,要不要拜他为师。我又不想做道士,当然不肯。他也没强求,教了我一段时间,就走了。”   “他教了你什么?”明微很感兴趣。   杨殊拧着眉:“他本想教我玄术的,但他说,法不可轻传,想学玄术必须磕头拜师,入他门下。既然我不愿意拜师,那就教我一套剑术吧。我大概跟他处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他走之时,祖母来接我……”   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才道:“祖母和他在屋里说话,把我打发去玩耍,我偷偷在窗户外面听到了。那个道士说,他本想把我带走,从此跳出红尘。可惜我与他还是缺了一点师徒缘分……”   “那你祖母是怎么表现的?”   杨殊摇了摇头:“祖母什么也没说,只郑重谢了他,又问他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他说应该是没有了。祖母又问他,我的命数可有什么解法。那道士却说,想活得长久,最好还是不要解,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就过得很自在。”   明微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你的克妻命?”   杨殊点点头:“祖母存了侥幸心理,后来给我订了亲事,但是结果……”他叹了口气,“害了三个女孩子,祖母良心不安了很久。”   明微摇头:“错了。”   “什么?”   “她们并不是因为跟你订亲才会殒命的,而是本身气运不佳,才会与你订亲。”明微跟他解释,“所谓克亲之命,其实没有那么玄乎。先有命,才有克亲之说。比如一对夫妇气运不佳,生下来的孩子才会有克亲之命。哪怕没有这个孩子,他们也会倒霉的。”   “竟然是这样?”杨殊想了想,又问她,“那么,我要是找个福缘深厚的,岂不是就解了?”   明微笑道:“命理一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很少算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做任何事,都会影响命理。比如一个命薄之人,如果一直很努力,很可能就扭转了命运。同理,一个福厚之人一直作死,那谁也拦不住他。能决定命运的人,只有自己。”   “你这个所谓克妻命,找个福缘深厚的,未必能解,因为你不能肯定,她的命数会不会发生变化。但也不是说,你这辈子就真的没法娶妻了,你所做的事,也会影响你的命数。”   “既然如此,那道士为什么说不要解?”   明微摸了摸下巴:“以我的直觉,他这个话,可能不是从命数的角度来说的,也许他就是想骗你去当道士呢?” 第173章 多谢   杨殊盯着她看了很久,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怎么想帮我?”   明微一顿,打了个哈哈:“怎么会呢?这是你的错觉,我只是觉得这个事不能急。你看这件事都牵扯到什么人?天下至尊,后宫之首,开国公主,还有玄都观的高人。就凭我们俩,想揭出这样一个秘密?”   “……”   看他这样,明微又有点不忍:“你真想查,要做很多准备。虽然你掌着皇城司,可上面还有皇城使吧?如果你用皇城司的人手查这些事,能保证不让他知道吗?皇城司是皇帝的私人耳目,皇城使知道,就等于皇帝知道。你不能想着,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   “而且我实力也不够啊!”她感叹着说,“现在法力太弱了,单说那几个星宿,我还担心他们什么时候来追杀我呢!自保能力都没有,哪有心思做别的事?”   瞄了眼杨殊,她继续道:“想提升实力,也不容易啊!没有多福那样的命,只能多搜罗一些珍贵药材,要是能找到一些玄门宝物就好了。”   杨殊盯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想谈条件就说,装腔作势做什么?”低头理了理腰上挂的饰物,“说吧,想要什么?”   看出他不大高兴,明微露出灿烂的笑:“怎么这么说呢?我只是目前有困难而已……”   杨殊冷冷看着她:“到底要不要?”   明微马上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我现在实力太低,有些力不从心。如果你能找到玄门宝物,助我在短时间内提升实力,想查出这件事,可能性应该会提高。”   “什么样才叫玄门宝物?”   明微想了想:“可能是一株奇药,也可能是蕴含一些庞大力量的东西。这样的宝物被玄门中人发现,一定会奉为至宝的。我对这个世界的玄门知之不多,如果你能帮忙打听的话……”   “行。”杨殊干脆应下,“我帮你打听。”   明微笑开来:“多谢了!”   杨殊看着她笑得灿烂的脸庞,扭开头,低声说了句:“真是……”   后面的话,明微没听清。就算听清了,她也会当没听到。占了便宜要低调,这个道理她懂。   “对了,你跟蒋大人关系怎么样?”   杨殊警惕地看着她。   明微马上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查这件事,皇城司的密探最好不要动用,那就需要别的渠道。查案还是蒋大人最拿手,你说对不对?”   一点也不对!杨殊直觉她没说真话,但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就是心里闷得很。   总觉得,在她眼里,蒋文峰比自己重要。   真是见了鬼了,蒋文峰到底哪里比他强?   “我跟他关系不错,但算不上私交。”杨殊闷闷答道,“他这个人,其实跟谁都不亲近,朝中那些人都说他想做孤臣,我倒不这么认为。如果做孤臣,他应该事事以上意为重,但他有些事处理得……总之,我没有信心让他帮我。”   “好吧。”明微有点失望,“那我们更要等待时机了。你掌皇城司不久,论根基远远不如,现在就动这件事,操之过急了。”   杨殊勉强点点头,算是听了她的劝。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她柔声说,“不然阿绾要担心你的。”   杨殊到底还是从了。   站了一会儿,他回头道:“明家的案子,很快就会有结果。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已经答应放过妇孺。”   明微点点头:“谢谢。”想了想,又说,“黎家也牵涉其中对不对?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明微低声道:“他害了我大姐。如果他要死,别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如果他不用死,就让他一辈子当不成男人!”   杨殊随意点了点头:“小事而已。”   “还有祈东郡王,不要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害我母亲也有他的份!”   “这还用你说?”杨殊道,“我早就让人招呼他了。”   明微再次施礼:“多谢你了。”   她这样,倒叫杨殊不自在起来:“平时没见你这么多礼……”   “平时是平时。你的情分,我都记在心里。”   杨殊扭开头:“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走了。”犹豫了一下,递来一根哨子,“安全问题,你不必担心。我会叫人暗中保护,你若是有事找我,吹一下这个,我的人会过来。”   “好。”   眼看隔壁纪家的人已经在找他们了,杨殊一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僵立了半个时辰的纪小五见他走了,眼珠拼命地转。   要走也把他的穴道解开啊!   不知道杨殊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夜色里飞来一片叶子,打在他的身上。   纪小五只觉得肩上一痛,马上从不能动不能说的困境中解放出来了。   他掏出耳朵里的布条,质问明微:“你跟他什么关系?”   明微随口回道:“什么关系啊!”   纪小五一点也不相信:“你当我没眼睛吗?你们坐那么近,他后来还一副很害羞的样子。说,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小朋友,你想得有点多哦!   明微准备回去,却被纪小五拉住:“就算我不要你,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啊!跟你讲,他克妻的,连订个亲都能出人命……”   明微忽然柔声道:“五表哥。”   纪小五被她这声音唤得浑身一麻:“干、干嘛?”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虽然不想要我,心里嫌弃我,打算抛弃我,还是这么关心我。”   “……”纪小五有点糊涂,这句话重点到底是什么?是在谢他关心她吗?为什么听着好像在控诉他无情无义?   “小五,你干什么?”隔壁终于找过来了,纪凌站在墙边,看着屋顶上的他们,“你自己上房就上房,把表妹带上去做什么?又想吓唬人是不是?”   纪小五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嘴:“是表妹先爬上来的!”   纪大夫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呵斥:“纪小五你又推卸责任!这样欺负表妹好意思吗?赶紧下来!不然晚上吃竹笋炒肉!”   纪小五委屈莫名。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人点了穴,傻愣愣站了一晚上看未婚妻跟人幽会,还得被威胁打屁股? 第174章 出狱   祈东郡王案罪证确凿,经由三司会审,最终定案。   没多久,奏折呈上,经政事堂,再到御前,处决便下发了。   祈东郡王为首犯,赐毒酒,从犯或斩或绞或流。家产抄没,无罪女眷发还。   大牢里,祈东郡王还没听完圣旨,脑袋便“嗡”地一声,木了。   传旨的太监冷漠地看着他:“罪人姜琨,谢恩吧!”   祈东郡王抬起头,看到他们捧进来的毒酒,眼里满是恐惧。   “不、不!”他猛地扑向牢门,却被御前侍卫牢牢按住了。   “蒋文峰!”他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你说招供了,圣上会开恩的!”   蒋文峰就站在牢外,淡漠地看着他:“王爷,臣只说过,圣上仁慈。可你犯的是谋逆大罪,圣上放了女眷,已是格外开恩了。”   “不要啊!”被抓住的祈东郡王脸庞扭曲,眼球都要暴凸出来了,拼命地想要挣出去,“本王不想死,本王不想死!这一切都是明三鼓动的,本王只是听了他的骗……”   传旨的太监叹了口气:“罪人姜琨抗旨,来啊,灌毒酒!”   “是。”两个侍卫按祈东郡王牢牢按住,毒酒端过来,掐住他的下巴灌了下去。尽管他拼命地挣扎,那杯毒酒还是入了喉。   侍卫松开手,看着他跌倒在地。   祈东郡王这些日子很吃了一些苦,现下毒酒入腹,如同刀绞,痛苦得满地打滚。   初时他还哀哭求饶,后来意识到,自己确实活不了了,便大声咒骂。   “姜绍,你自命仁君,却杀尽六亲!先帝元后传下四脉,三支绝嗣,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先帝吗?你凭什么坐上这个皇位?当初大伯为何绝嗣?不正是你趁乱……”   传旨的太监一听不好,大喝一声:“堵了他的嘴!罪人姜琨,语无伦次,竟敢诬蔑陛下!”   祈东郡王的嘴迅速被堵住了,很快毒酒发作,七窍流血,“唔唔”叫着,渐渐断了气。   到死,他的眼睛都睁着,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蒋文峰无声一叹,拱手道:“罪人姜琨伏诛,请公公代禀圣上。”   传旨太监客气地道:“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了,蒋大人,这里有劳你善后。”   这些人退走,黑暗里,有人低声问:“出气了吗?”   答话的却是个女声:“嗯,多谢了。”   “走吧!”他们从暗门出去,外面的阳光洒下来,与门内如同两个世界。   方才的女子将头上兜帽摘下,露出来的正是明微的脸。   杨殊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明三?”   明微摇头:“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   在东宁,明三被她施了术,这一路下来,已经折磨得疯了。三夫人母女早就放下一切转生了,她不想再在明三身上浪费时间。   想了想,她又问:“你们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了吗?”   杨殊道:“这个组织有点门道,我们对明三用了秘药,也只得到寥寥一些信息。”   “比如?”   “据明三所说,他接触到这个组织,是在大比之后。阅卷他本该在前三,揭了名将他排在第十。明三很是失意,便是在这段时间里,遇到这些人。”   “那他们的组织情况和据点……”   杨殊摇了摇头:“他所知道的消息,现在已经失效了。自从他诈死回了东宁,便活得如同死人一般,与组织少有联系。十年时间,京城这这的联络方式与据点,早就更换了。”   “真是可惜……”   “不过,还是问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杨殊看着她,“他们的信物,似乎藏有联络之法。”   明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殊挑了下眉:“你这样都不把东西交出来?既然藏有联络之法,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夺回去的,你放在身边很危险。”   明微瞥向他:“你当我傻子吗?就算没有这东西,他们想查我还会查不到?”   “……”   杨殊决定不跟她继续这话题,这人总是以噎死别人为目的。   “明家这边,明二明三都是斩立决。京城的明大和明五,没有直接参与,但是存在通风报信并且联络案犯的行为,判了流刑。明四知情不报,但有悔改行为,故而允许自赎。剩下人等,与此案无关,一概不论罪,并且发还部分家资。”   明微问他:“四叔交完赎金,他们家是不是就没钱了?”   杨殊颔首:“发还的家资并不多。”   明微叹了口气:“我能问你借人用用吗?”   ……   从狱中出来,明晟恍如隔世。   他的待遇并不差,牢房还算干净,每日饭食也是新鲜的。可大牢这种地方,始终阴暗有异味,十几天住下来,身体弱的恐怕要大病一场。   “四哥,我们去哪?”九弟惶惑不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吃力地笑了笑,低头安抚:“我们先等一等娘和阿湘……”   “晟儿!”听得这声音,他扭头看到了母亲。   自从被押解上路,他就没见过母亲和妹妹了。两个月不到,他几乎认不出来她们了。   她们穿了一身旧衣,头发凌乱,面色枯黄。还好精神还过得去,似乎没有受皮肉之苦。   “娘!”明昆已大叫一声,奔向母亲和姐姐。   四夫人抱住小儿子,眼泪就滚了下来。   明晟走过去,四人抱头痛哭。   流了一会儿泪,明晟问母亲:“爹呢?”   四夫人擦着眼泪道:“你爹判了流刑,允许自赎。娘刚刚去找了官爷,将发还的家资充抵了赎金,官爷说,明日就能来接人了。”   明晟点点头:“那我们先找地方落脚吧。我还有几个交情不错的同窗,先找他们借一些钱,安顿下来了,我便去找事情做。”   出狱后怎么办,明晟已经想过很多回了。他识文断字,有手有脚,就算不能走科举了,也能养活母亲弟妹。   这时,一辆不起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人从车上跳下,走过来:“敢问是明四公子吗?”   明晟怔了下:“我是明晟,阁下是……”   这人三十出头,满脸带笑,举止恭敬:“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接公子一家。” 第175章 落定   明晟疑惑,他在京城虽有交好的同窗,可出狱的时间他们又不知道……   “你家主人是谁?”   看他脸上并无喜色,此人顿了顿,答道:“我家主人姓纪。”   明晟茫然,姓纪的人家?他不记得啊!   四夫人突然明白过来,拉着他低声说:“你三伯母娘家姓纪。”   三伯母娘家,所以是……   明晟的神情变得很复杂。   明昆直接就问:“是七姐叫人来接我们吗?”   明晟看对方没有否认,大概没错了。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心情复杂。   想到东宁的事,他实在迈不动腿。   刚想出口拒绝,对方又道:“四公子不必怀愧,我家主人说了,冤有头债有主,贵兄妹曾经伸出援手,这只是还报当初的善意。此事一了,再不相干。”   明晟低头看了看虚弱的弟妹,忍愧咬牙:“那就多谢了。”   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   “公子,请下车。”   明晟带着家人下了车,却见面前是一间小院。   这人开了门,领着他们进去,将一张契纸交到他们手上:“这院子我家主人已经交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另外厨房有米面,够你们吃用两个月了。还有这串大钱,你们才离了那地方,最好去医馆看一看。巷子出去,就是平安大街,谋生不难。”   明晟没想到对方考虑得这么周详,低头说了谢。   对方笑道:“善心得善报而已,小的先告辞了。”   此人离开,明晟在心中低叹一声,便想叫弟妹先去梳洗安顿,没想到一扭头,看到明湘满脸是泪。   “阿湘,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明湘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珠,摇头:“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七姐……”   那天晚上,她虽然没在场,可在牢里,跟明家其他女眷关在一起,六夫人疯疯癫癫,日夜咒骂,她什么都知道了。   明昆则问:“四哥,我们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七姐了?”   明晟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四夫人低声道:“见不到才好。她在纪家,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官家小姐……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吧!”   一家四口便烧水洗沐做饭,安顿下来不提。   第二日,明晟去接父亲。   他到了衙门,却听官差说,明四已经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给他。   信纸是皱巴巴的草纸,上面还有洇湿的痕迹,用炭笔潦草地写了一些字。   吾儿阿晟,为父实在没有脸面去见你们,故而先行一步了。   那日于灵堂,你已知为父是何等懦弱之人。小七说的对,我没有资格在做了这一切后,与你们团聚,一家幸福。   过去这三十多年,为父活得糊涂。从今日始,我将以余生赎罪。   你且照顾好母亲弟妹,待为父挣得钱粮,再寄与你们家用。   父字。   明晟泪流满面,却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三伯母死后,父亲每日都活在良心拷问中。他没办法心安理得一家团聚,这样做,是赎罪,也是寻找心灵的平静。   为人子,他只能祈祷父亲在不知道的地方平安。   ……   数日后的夜里,明微在屋顶见到了杨殊。   “该处斩的处斩,该流放的流放,这件案子尘埃落定了。”杨殊说,“黎家那个,判了流刑,不过我打点过了,他活不到目的地。”   明微睁眼,向他点了点头:“多谢。”   杨殊掸了掸衣摆,在屋脊坐下:“这些日子,每次见面你都跟我说这两个字,听都听腻了,就不能换一个?”   明微含笑:“那你要我怎么个谢法?”   杨殊刚想说什么,触到她月色下波光潋滟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点不自在地撇开头,强行转移了话题:“明家的女眷,都被他们娘家接走了,只不过这样的身份,日后会过得很辛苦。四夫人的娘家没什么人了,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   明微点点头,这些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他借她的人办完事就来禀报了。   “明四没回去,我叫人打探了一下,他到城外谋生去了。干的活很辛苦,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安之若素。”   云京是一座大城,城郊比一般城镇都要繁荣,是谋生的好地方。   他继续道:“你那四哥,找了个账房打下手的活,辛苦是辛苦一些,不过够养一家了。”   明微叹了口气:“这些我都知道了,不用你再说一遍。”   “……”   “你大半夜的跑过来,就是说这些?”   杨殊低下头去,闷不吭声。   他这样,倒叫明微心软了。大概又是心情不好,来找她疏散的吧?回了京城,他心情不好的频率太高了。   “你不想说别的,那就听我吹一会儿箫?”   杨殊默默点头。   于是明微取了箫出来,凑到唇边。   箫声呜咽,散入夜风,清幽的曲调,似有情似无情。   杨殊听了许久,眼看乘凉的人都回屋了,她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该回了,身体却忠诚地告诉他,并不想回去。   挣扎良久,杨殊到底还是站了起来:“我走了,你叫我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旦有具体消息,就来通知你。”   明微点点头:“好。”   他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明微从屋顶下来,看向花架阴影里的人:“听够了?”   纪小五哼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做人未婚妻的自觉?怎么总是半夜私会?”   明微低笑。   纪小五不满:“有什么好笑的!再这样我就告诉爹娘去!”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纪小五卡住了。   明微就笑:“五表哥,你真是个好人。”   纪小五脸色发红,白了她一眼:“有病!”   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娘说明天带你去书院,别起迟了。”然后一溜烟回去了。   明微含笑看着他走远,转身回屋。   书院啊!   京城的女孩子都读书,她今年才十五,又有孝在身,论不得婚嫁,舅舅和舅母就想让她去读书。   这样也好,去读书就能出门,自由多了。 第176章 入学   明微没想到,舅母带她去的,是明成书院。   这间书院,乃明成公主所建,七十年后,仍然声名赫赫。   明成公主故去,山长便由儿媳继任。   博陵侯夫人当然不可能天天在书院办公,具体事务还由下面的教授负责。   纪大夫人领着明微,带着束脩,求见书院教授。   一位姓贺的教授见了她们。   这位贺教授,其夫生前是位翰林,自身亦出于书香门第,颇有几分才学。丈夫在世时,她只是兼课,后来丈夫去世,家务都交给儿媳,干脆专心治学了。   明成书院的教授、博士等,几乎都是这样的。有家累的兼课,无家累才能像男人一般专注事业。   嗯,可见男人这东西,就是阻止女人创造世界的。   明微心思浮游,人却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上,听着舅母与贺教授说话,迎接对方时不时的打量。   因纪大老爷与其夫曾经共过事,纪大夫人与贺教授勉强算得旧识。两人寒暄一番,纪大夫人便说明来意。   贺教授道:“书院开门授业,令外甥女想来就学,自然欢迎。不过今年的入学考,三月份的时候已经考过了……”   纪大夫人恳求:“她极是聪明伶俐,我们不愿送她去别的书院将就,还请贺先生通融一下。”   贺教授想了想:“倒是有个学斋,还能进人。只是学员多数是勋贵家的小姐,不大好相处……”   纪大夫人忙道:“我这外甥女,性子柔和稳重,懂事得很,定不会与小姐们争执的。”   贺教授反倒更犹豫了。她怕的不是明微与别人争执,而是争不过……   只是纪大夫人连连说好话,想到纪大老爷,她便松了口:“也罢,明日你带她来考试,看看程度。”   又告诉她们考什么内容。   明成书院所学,与寻常书院大致相仿,又略有差别。经义、算学、德育是必修,诗词、书画、乐理还有骑射等是选修。   必修必考,选修择其二。   明微默默记下,又听贺教授说:“还未恭喜夫人,纪大人此番高升了。”   纪大夫人怔了下:“贺先生此话怎样?我家老爷……”   贺教授惊讶:“夫人还没得到消息吗?纪大人升了司业。”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好说话,指不定哪天求到人家头上。   纪大夫人大吃一惊。   纪大老爷先前是博士,只管授课。他又是个性情板正的,越发吃亏,在国子监没什么存在感。   司业却是掌了训导之则,只在祭酒之下。这不只是升官,还是越级升官!   贺教授笑道:“告身已经下发了,想必夫人回家就能收到消息。”   纪大夫人谢了她,领着明微回家。   果不其然,纪大老爷回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了自己升官的事。   纪小五第一个跳起来:“爹升官了?四品?我也是高官子弟了?”   “从四品。”纪凌纠正。   纪小五叉腰大笑:“不管不管,从四品也是四品!爹,你争取当上祭酒,有生之年我也能做个纨绔了!哎哟!”   他摸着被大哥敲出一个包的脑袋,眼泪汪汪。   纪大老爷没理会不着调的小儿子,跟妻子长子说话:“就是有点奇怪,近日无事发生,怎么突然就升官了呢?那司业之位,已经空了半年之久,怎么算都轮不着我。而且,还有人透露于我,这是上面直接发下来的,根本没让国子监荐人。”   纪大夫人也纳闷,纪凌却隐约悟到了什么。   他看向明微,却见她蹲着跟小珠儿猜枚,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东宁的事太过惊险,纪凌怕吓着父母,只说了个大概。   晚上,他翻来覆去良久,都没睡着,干脆叫醒妻子,将这事说了一遍。   董氏纳闷:“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睡不着?”   纪凌试图表达自己的担忧:“表妹的人际关系其实有点复杂,我怕爹娘知道了会……”   “那就不说。”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表妹来往的人再复杂,她都没往家里带不是?反而让咱们沾了光,叫爹升了官。不然以爹的性子,八百年都当不上司业。”   纪凌愣了下:“有道理……”   董氏打了个呵欠:“纪老大,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一件简单的事,过了你的脑子,就多了八百个弯。睡吧,有空想这事,不如把脑力留着明年大比……”   然后就睡着了。   “……”纪凌只好清空自己八百个弯的脑子,找周公去了。   第二天再去书院,明微顺利通过了考试。   选修她考的是乐理和骑射,授课的先生十分满意,当下将她录入名册。   于是,她就这样成了明成书院的学生,分到了凌寒斋。   书院共有十二学斋,取名挺有意思。含英、照影、曲水、梅雨……   明微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依据是十二月令。一月百花含英,二月杏花照影,三月曲水流觞,四月梅雨连绵……而凌寒指的是十二月。   谁叫她来得晚,只能分到凌寒斋了。   去上学的那天,她看到站在门口,一脸生无可恋状的纪小五。   “五表哥,你站这里做什么?”   纪小五懒洋洋:“等你啊!”   明微道:“有多福陪着,我不需要送的。”   纪小五嗤了一声:“你当我想送你啊?是娘说,我们书院就在隔壁,就一起走好了。”   明微大为惊奇:“明成书院隔壁是国子监呀,五表哥你在国子监上学?”   纪小五抓了抓头:“怎么可能……”   本朝国子监,入学相对严格,要么高官子弟,要么学业优异,纪小五哪样都沾不着。   “我在秀山书院,就在国子监旁边……”   明微没听过,便问:“秀山书院是个什么来头?”   纪小五含糊道:“什么来头,不就是一家书院吗?你别磨蹭了,咱们快走吧。我迟到倒没什么,你迟到可不好看,听说明成书院很严的。”   于是两人带着多福,相伴去上学。   明微原以为,秀山书院既然在国子监旁边,应该也是间有来头的书院。后来才知道,确实有来头,只是这个来头和她想的不一样…… 第177章 、读书   “纪小五,纪小五!”   快到书院了,后头传来喊声,几个少年嘻嘻哈哈追上来。   纪小五回头怒视:“叫谁纪小五,我没名字的吗?”   叫的人轻轻打嘴:“好好好,纪维,你今天怎么记得来上学了?不是被你哥撵来的吧?”   还真是了解纪小五……   纪小五懒洋洋道:“我去上学有什么奇怪,交了束脩的。”   “谁不知道你……”这人刚想嘲笑,就被同行的伙伴轻轻拉了下。   几个少年挤眉弄眼,终于推出一个问他:“纪小五,这是谁?你怎么跟个姑娘一起上学?”   纪小五看了眼一尺外的明微,再看到这几人一直偷眼去瞧,怒了:“不许看!这是我表妹!”   几个少年听他这么说,连忙端正神情,向明微见礼。   明微便也回礼。   看他们脸红的样子,纪小五狠瞪了几眼,朝明微挥挥手:“书院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明微再施一礼:“是,五表哥。”然后十分规矩地带着多福,往明成书院去了。   看她这柔声细语的样子,纪小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忿忿。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人后老是挖坑给他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尊重他这个表哥呢!   果然,几个同窗少年都是羡慕不已的模样,还有人说:“表哥表妹,近水楼台啊!纪维,你可真有福。”   纪小五冷笑一声,不想跟人说明微的事,转身往隔壁书院走:“少说这些不着调的,我几天没来学里,姓赵那家伙有没有闹事?”   咦,纪小五这么个人,居然说别人不着调。不过,说到姓赵的,几个少年顾不得别的,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前天把许仲的作业给换了。”   “昨天还告诉学谕,我们偷偷打牌。”   “还说我们是缩头乌龟,要跟我们约架!”   纪小五捋袖子:“反了他!约架就约架!”   ……   进了书院,明微先去报到。   贺教授和颜悦色,叫来负责凌寒斋的学谕,带她去上课。   学谕姓陈,年纪不大,不过二十出头,不知是哪家女眷兼任。她带着明微去学舍,一路说道:“凌寒斋的学员,多出自勋贵之家,性子有些傲。你不要与她们争执,若是有事,便来寻我。”   明微一听,马上猜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看来凌寒斋的同学,不大好相处啊!   说话间,她们到了学斋前,就听里面传来莺燕之声。   侍女不准入内,多福被留在外面。陈学谕推开门,带着明微走进去。   一屋子青春正好的少女。   明微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姑娘凑到一起,略数了数,有二十多个。   看到她们进来,二十多双眼睛齐齐盯在明微身上。   有人好奇,有人皱眉。   陈学谕道:“这是新来的学员,今后与你们同窗学习。”又叫明微,“跟学友们打个招呼。”   明微低身行礼,含笑报了姓名。   陈学谕招手喊来一位姑娘,说:“这是斋长孙蔚,课业有问题,你只管找她。”又叫孙蔚照应新同窗。   孙蔚看着冷冰冰的样子,并不多话,只点了点头。   陈学谕指了最后那张书案,安排她坐下,便离了学斋。   明微在书案后坐下,施施然取出笔墨纸砚及书本等物。   她不是没看到这些千金小姐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似乎不怎么友善,不过,她又不是正经来上学的,管她们呢!   不多时,有助教来上课了。   明微面上认真听讲,实则神游天外。   就这么上了半天课,便散学吃饭了。   明微在饭堂寻了个位置坐下,多福去打饭。   她正闲坐,一个圆脸少女在对面坐了下来:“那是你的丫头?”对方很自来熟地问,向多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是啊!”明微随口回答,认出这位也是凌寒斋的学员。   “你是谁家的,这么丑的丫头,怎么好意思带出来丢人?”   明微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儿,淡笑:“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文,单名如,我伯父是承恩侯。”对方带着几分骄矜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后族的小姐。   “文小姐,”明微慢条斯理,“我是谁家的,跟你没关系吧?带着个丑丫头,反正丢的是我的人。”   她语气平淡,话可不怎么客气。文如面色一寒,冷声道:“来问你不过是客气客气,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家的?满朝文武,姓明的只有刚刚倒台的那个,也不知道你怎么脱身出来。哼,罪官之女,好意思充大家小姐?”   明微并不生气,只笑道:“既然知道,还跑来问什么?这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文如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能说这么粗鲁的话?”   明微满不在乎:“反正说的是你。”   文如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脸色涨红,大怒:“你敢辱我?”   明微看到多福已经打饭回来了,便道:“我要吃饭了,文小姐,请吧!”   文如狠狠瞪了她一会儿,扭头走了。   多福回来,担忧地看了一眼:“小姐,您与那位小姐说什么?她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没什么。”明微端饭布菜,“反正是不重要的人。”   下午是选修课,明微换了骑装,提着马鞭,在校场溜达。   她上学只是为了自由进出,不是为了交际,自然懒得应酬这些千金小姐。且先装两天样子,让舅母放心,过后便可以学纪小五,有事没事逃个学什么的……   “明微!”   听得喊声,她转头看到孙蔚。   “斋长。”她点点头,招呼一声。   孙蔚仍是冷冰冰的样子:“你过来一下。”   明微挑眉:“斋长有事?”   孙蔚道:“先生叫你。”   “哦。”她点点头,跟着孙蔚往僻静处走,“先生找我何事?”   孙蔚闷头不答。   眼看两人越走越偏,已经到了围墙边,明微道:“斋长,不是先生叫我吧?”   树丛里呼啦啦出来七八个少女,将她后路堵住,其中之一就是文如。   “三姐,那些话就是她说的!”文如愤然指着她。 第178章 打架   明微惊讶。   这群千金小姐,也会打架不成?她还以为,她们顶多排挤她呢!   有点意思,忽然觉得上学好玩起来了!   文如喊话的少女,与她生得有些像,不过是鹅蛋脸,更美貌几分。   她带着几分厌恶,看着明微的脸。   她面上的惊讶,就被解读成了惧怕。   “是你骂我四妹的?”   明微惊讶完了,蹙着眉,很不解的样子:“文三小姐何出此言?”   文如抢先喊道:“你说我脱……那个什么什么,不是骂人是什么?”   她实在说不出脱了裤子放屁这句话。   明微更不解了:“什么什么?文四小姐这么多什么,我听不懂呢!”   文如气得跺脚:“你还装蒜!明明是你亲口说的,放那个什么……”   “哦!”明微恍然大悟,“文四小姐想说的是,脱了裤子放屁?”   听她说出这句话,这些千金小姐纷纷露出嫌恶的表情。   还有人跺脚喊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这么粗俗的话也说得出口。”   明微一脸惊奇:“怎么不要脸了?诸位是没有裤子,还是不会放屁?莫非你们都是天上的仙女,餐风饮露,不吃饭不如厕的?”   文如目瞪口呆,只能向姐姐告状:“三姐,你听听她的说什么!”   文三小姐阴沉着脸色。   一个黄衣姑娘抓住机会道:“文三姐姐,也怪不得她。听说她爹妈都死了,可不是有人生没人教么?”   另一个姑娘插嘴:“何止啊,听说她爹是谋逆重犯,才刚刚被砍了头的!”   “她是罪官之女,不是应该入教坊吗?居然还能站在这?”   “谁叫陛下仁慈,宽宏大量,轻轻放过了女眷。不过,也是她脸大,别家女眷都偷偷躲起来怕丢人,她还敢混进明成书院。”   “她这样的出身,先生怎么也不逐她出去?与她同窗,倒叫我们丢人。”   “就是!回头告诉先生去,这样的人也让她入学,坏了书院的名声!”   明微笑吟吟听着。这些千金小姐,骂人也没多少花样,真是不疼不痒。   她现在就比较好奇,这个文三小姐,看起来像是个领头,把她骗过来想怎么样呢?   小姐们骂完了,文三小姐终于出声:“本小姐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跪下给我四妹认错,磕三个头,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文三小姐冷笑一声,阴冷的目光盯着她浑身上下,“这样一身好皮肉,多几个洞可不好看!”   这此一出,千金小姐们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好几个盯着她的脸,狠不得扑上去挠两把的样子。   一个下贱的罪官之女,生这么漂亮做什么?真是碍眼!   “选吧!”文三小姐说完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四周陷入短暂的沉默。   明微看了眼校场。   这里偏僻,又有草丛挡着,没人看得到。   小姐们带来的侍女,又都被留在外面了。   嗯,挺好的一个地方,打起架来应该不会被发现。   就是有点担心,她们身上要是有伤,不好跟书院先生交待呢!   小白蛇从袖里滑出来,蠢蠢欲动:“大人,我可以现形了,我来收拾她们吧?”   咦,这个主意不错。小白蛇修炼有成,已经能够人前现体,也能施放简单的术法。既不会留下痕迹,又能叫她们……   沙沙的声音凌乱传来,似乎好几个人踩着草丛往这边过来了。   紧接着,响起声音:“哟,这不是纪五公子吗?今天居然来上课了?真是稀客啊!”   少年的声音,隔得不远,似乎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   几个少女互视,先是一懵,随后明白过来。   明成书院前头邻着国子监,后头与秀山书院分了同一块跑马地,墙的另一边,当然是秀山书院的学生。   这里偏僻,不止明成书院的少女们喜欢在这里欺凌弱小,秀山书院的学生也喜欢在这里约架。   不过,撞到一起还是第一次。   随后,明微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大咧咧地说:“哪比得上你赵大公子啊!天天来上课,好像上次岁考还是不及格?”   纪小五。   明微抚额。   隔墙的少年哈哈笑了起来,有人说:“赵大,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底气跟五哥比。就你这草包样,老老实实混个结业不就好了?”   “就是啊!你眼红纪维不来上课没人打屁股是不是?谁叫他比你聪明呢!不来上课也比你强!”   纪小五一副谦虚的口吻:“兄弟们太客气了!不过这也是事实,人聪明,没办法!哈哈哈哈!”   那边赵大应该是被气到了,声音都变了:“纪小五!你算哪根葱?就你爹那芝麻小官,也好意思显摆?”   纪小五懒懒道:“谁显摆了?我好像从来没把我爹的小官挂在嘴上,李举,你听到了吗?许仲,你呢?”   “没有啊!五哥从来不提这些,哪像某些人,天天说他爹是御史。啧啧啧,还好意思提,京城这地界,一块牌匾掉下来都能砸死个三品官,一个小小的御史算个屁!”   “对了,御史是不是才五品?”纪小五左顾右盼。   “对,没错!”   他就笑眯眯:“赵大,真是不好意思。我爹刚刚升了官,国子监司业,品阶不高,就丛四品而已。你瞧,正好比你爹高了半品……”   “哈哈哈哈。”一众少年大笑起来。   那赵大却也有同伴,听得此言,跟着闹起来:“国子监司业了不起啊?教书匠而已!”   “呸!破御史又有什么了不起,天天编排这个编排那个,三姑六婆样!”   “你说什么?敢说我爹是三姑六婆?”   “说你爹又怎么样?要打架吗?来啊!”   “打就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呸!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占山为王了?脸真大!今天本公子就让你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转眼,那边闹哄哄的,就打起来了。   明微听了一会儿,确定纪小五没吃亏,转头看自己这边:“不好意思,我不想磕头呢!文三小姐,要给我身上开几个洞啊?” 第179章 蛇吻   少女们听隔壁打架听得热血沸腾,这话入耳,不由露出凶光。   “文三姐姐?”有人蠢蠢欲动了。   凌寒斋的女学生,大多是勋贵家的小姐。她们出身将门,先祖早年跟着太祖混出来的。   打架这个事,对她们来说不稀奇。凌寒斋之所以让明成书院的先生们头疼,不就是因为常搞这些事么……   明微这个样子,倒叫文三小姐迟疑了一下,再细想想,又没什么可惧的。   这个新来的同窗,祖上虽然也是开国功臣,却是文官出身。那些文官家的小姐什么样,她们还会不知道吗?   就说孙蔚,她家就是文臣,平时瞧着冰冷冷的,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被她们教训了几回,不就乖乖听话了?   她现在这么嚣张,是以为她们不敢打吧?   哼!就让她看看,她们到底敢不敢!   文三小姐使了个眼色,几个少女当即转身向明微扑去。   明微甩了甩马鞭,发现她们学过拳脚,其中有两个功夫还不错。   不过,就连虚日鼠那样的高手,短时间也打不到她,又怎么会怕她们?   她脚下一扭,在几个少女的合围中,以诡异的姿态闪身出来,同时拍了拍肩膀:“去!”   “是,大人!”小白蛇一扭身,法力激发,现形而出。   它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快地窜到一个少女身上,张嘴一咬。   那个少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手臂一疼,还没反应过来,已听同伴大叫出声:“蛇!蛇!”   她低头一看,就见一条小白蛇附在自己手臂上,浑身白皙的样子极是好看,可张开的嘴里露出的毒,更是可怕。   其实,小白蛇失了蛇身,已经没有毒性了。   可这些小姐们不知道啊!   越是稀罕的蛇,越是有毒,这蛇漂亮得过分,看着就是剧毒。   “啊啊啊……”这少女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惊到了隔壁打架的学子。   纪小五刚把那赵大摁在地上揍,听得尖叫声,吓得一哆嗦,差点以为赵大变成女的了。   低头一看,赵大还是赵大,就是被他打得脸肿了一圈。   “怎么回事?怎么有女人?”   “五哥,好像是隔壁传来的。”   “隔壁?”纪小五悟了,“是明成书院的啊!”   他心还没放下,就听那边好几个声音叫起来。   “你敢放蛇?打她!”   “啊啊啊,不要把蛇往我这边丢啊!”   “啊!它钻进来了!”   纪小五本以为,是明成书院的女学生,发现他们在这打架,被吓到所以尖叫。可听这声音,又觉得不太对。   “柳姐姐?柳姐姐晕过去了!”   然后是女子的哭腔:“柳姐姐肯定被蛇毒死了。”   纪小五莫名其妙。明成书院里怎么会有毒蛇?在那读书的都是官家小姐,每一寸地都有人定期清理。他在秀山书院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毒蛇。   而且听她们的喊话,蛇还是别人放出来的。   女学生们也打架吗?而且还放蛇?好凶残!   纪小五松开打成猪头的赵大,啐了一口:“服不服?”   赵大脸都肿了,含糊了两句,虽然听不清说什么,看起来好像没有再继续打的意思了。   纪小五就踢了踢他:“今天本公子打尽兴了,赶紧滚吧!下次还敢犯贱,不跟你客气!”   赵大一伙人,爬起来就滚了。   他们心里也奇怪,两伙人常打架,虽说纪小五他们很难对付,但己方也不是一直处于下风的,向来有输有赢。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纪小五跟吃了药一样,打都打不着。   这些人哪里知道,纪小五这些天围着多福转,学了几句口诀,练得正热乎。他的法力还没生成,身体却一天天在改善。   隔壁叫得更惨了。   “柳姐姐,你不要死啊!文三姐姐,怎么办啊?”   “快,找先生去!”   “蛇毒发作起来怎么办?我们抬柳姐姐一起走。”   “对对对,快走!”   “纪维,隔壁在干嘛?”一个少年凑上来。   纪小五刚想说话,就听隔壁的女学生放狠话:“明微,你给我等着!”   明……我了个去!   纪小五一把揪来两个同伴,抓着他们的手搭到一起:“站稳了,我爬上去看看。”   “五哥,那是明成书院。我们偷看被抓到,后果很严重的!”   秀山书院,其实是国子监延伸出来的一间书院。国子监是国学,收学生十分严格,要么学业优异,要么是三品以上高官子弟。而且,就算父祖是高官,名额也是有限的。   开国那些勋贵家生的孩子多,国子监给的名额怎么也不够用,剩下的孩子得有地方去吧?哪怕当公子哥,也得认几个字!所以有了秀山书院。   秀山书院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科举而建,学风怎么会好?这里说是纨绔聚集地,再恰当不过。但凡有一点想上进的,绝对不会往这边送。   纪小五原本也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他太皮,纪大老爷无论送他去哪个书院,没过多久都会被劝退。   送来送去,最后实在没地方可送,只能将他送到秀山书院来,好歹给他找点事儿做,别真的成了个二混子。   明成书院和秀山书院的性质差不多,但明成公主管得严啊!几十年下来,两者风评完全不一样。明成书院倒有女学中的国子监之称。   秀山书院这些纨绔,别的都可以惹,明成书院的小姐绝对不能惹。   不然,明成公主派来守卫书院的女兵,可不会对他们客气。   纪小五踩着他们的手往上爬,嘴上道:“我就看看怎么回事,那边好像是我表妹。”   说完,他爬上了墙头,果然看到明微站在树丛间。她右手伸着,有个白影子飞快地一窜,进了她的袖子。   刚才那群少女,已经跑不见了,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缩在不远处的树后。   纪小五有点困惑,朝下面喊:“哎,刚才你在打架吗?”   明微仰头,朝他灿烂一笑:“表哥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打架?”   纪小五道:“我听到了,你不要狡辩!”   明微说:“那是表哥听岔了。是她们想打我,但是被吓跑了,我可没动手。”说着,她朝树后的孙蔚展颜一笑,“对吧,斋长?” 第180章 先生   孙蔚吓懵了。   她把明微骗来,就躲开了。   一方面,她掺和不来,另一方面,这种场面她看着难受。   只是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反而是文如她们被吓跑了。   孙蔚躲在树后,反而看得真切。   那蛇是明微放出来的。而且,文如她们打不到她,是因为她的步法很奇怪。   孙蔚胆子小但不糊涂,这个新来的同窗,不是个好惹的。   听到明微唤她,孙蔚脑袋就是一懵,害怕地往后面躲。   看到明微过来,她更是尖叫一声,急急后退。   裙子拌脚,附近又都是花草,孙蔚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这下子,跑也来不及了。   明微俯身看着她,笑吟吟:“斋长,你会为我做证的吧?”   孙蔚脸色都吓白了,拼命地摇头。   “不肯吗?”   孙蔚伸出手臂,挡在脸前,无措地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明微讶异地挑了下眉,若有所思。   趴在墙上的纪小五道:“看看你,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还敢说没打架。”   明微没理会他,只问孙蔚:“她们打过你?”   孙蔚缩在手臂后面,不敢接话。   明微朝校场看了两眼,道:“会打人的,可不是止她们。如果我今天从你嘴里听到不该听到的,你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刚说完,纪小五就喊:“快快快,你赶紧走,来人了!”   校场那边,快步走来不少人。除了先前聚众打架的少女,还有几位一脸严肃的先生,和披甲挂刀的女兵。   明微瞟了一眼,脚下一拨,一颗石子飞起。   “哎呀!”纪小五额上一痛,身子后仰,立马趴不住了,从墙头摔下去。   “五哥!”   “纪维!”   秀山书院的少年们围拢过来。   “嘘!”纪小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不得疼痛的额头,趴到墙上听。   另一边,明微已经改俯为蹲,伸手抓住孙蔚,做势欲扶。   “先生,就是她!她竟然带蛇进书院,还放出来吓我们!”文如抢先告状。   明微半拖半拽,将孙蔚拉起来,转向师长同学。   “先生。”她行礼。   来的先生有两位,一个就是陈学谕,另一个则是学正。书院里有好几学正,明微没费心记她们的气,也认不出是哪位。   学正掌训导之则,她看了看孙蔚,才将目光放在明微身上:“她们说你放蛇咬人,可有其事?”   明微面露惊讶:“这从何说起?蛇……学生怎么会带那样的东西。”   一脸嫌恶的样子,表情特别真诚。   其实学正也不大相信。凌寒斋这些大小姐,她还不清楚什么性子吗?每每闹事,也不知道管教了多少回,也没见收敛。她们欺负别人还差不多,被别人欺负?   可刚才那个姓柳的女学生,确实昏迷了,才送到院医那里去。   文如叫道:“你还敢狡辩,我们都看到了!”   “对!我们都看到你放蛇出来。柳姐姐都被咬了,铁证如山!”   说着,其中有胆小的竟哭起来:“柳姐姐不知道怎么样,要是有事,你九条命都不够赔!”   陈学谕刚才被吓得够呛,便也出声:“明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正在这里,你要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伤了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些千金小姐,伤到了哪个,她都担待不起啊!   “不错!”学正严声道,“咱们明成书院,是讲理的地方。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一五一十说来。若是你的错,自己坦白才能宽待处理。要是拒不交待,定要重罚!”   陈学谕想着她第一天来上学,又柔声道:“你好好说。如果不是你的错,学正也会为你做主的。”   明微看看孙蔚,又看看文如她们,露出为难的表情:“学生、学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学正将眉一轩:“什么叫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相是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了,先生不会怪罪?”   “你不说才会怪罪!”   明微便露出无奈的样子:“那学生也只能说了……就在刚才,学生在校场活动筋骨,孙斋长突然喊我来,说是有事找我……”   她倒是半点不客气。把孙蔚怎么喊她来,文如几个又怎么堵了她,说得清清楚楚。   “先前在饭堂,学生对文四小姐有所冒犯,文三小姐便要我磕头赔罪。赔罪便罢了,这磕头学生怎么能应?天地君亲师,跪者唯五,哪能随便向别人磕头呢?学生就不答应。她们……她们就扑过来,学生正害怕,突然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几位同窗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乱跑起来……”   明微抬起头,睁着无辜的眼睛:“事情就是这样。学生现在还糊涂呢,她们方才的样子,好像被附身了似的,孙斋长都被吓得摔倒了。”   学正拧起眉头。   前头说得还像话,这确实像是文家姐妹干得出来的事。但后面是什么鬼?附身?乱七八糟的!   “孙蔚,是这样吗?”学正严声问。   孙蔚刚想说话,却见明微低头看着她,嘴边威胁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吓得一哆嗦,脱口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明微就道:“先生您看,孙斋长也被吓到了。方才那样子,实在太吓人了,好像她们集体发臆症似的。”   “你胡说!”文如喊道,“什么集体发臆症,这种话能信吗?柳珍儿还躺着呢,你赖得掉吗?”   学正也是这样想的。别的事都好说,但有个学生被咬伤了,这是明摆着的。   “她真的被咬伤了吗?”明微一脸被吓到的表情,“不可能啊!她身上明明什么也没有。先生,要不您再去看看?”   “这还能有假?”文如气愤极了,“她都躺倒了!你还狡辩。”   这时,却听明微看着外面,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不是柳小姐吗?”   众人听得此言,扭头往校场看,果然看到刚才抬走的柳珍儿,在一个女学生的陪伴下走过来。   “柳珍儿,你没事?”文如大惊。   柳珍儿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我,我不知道……” 第181章 乌有   学正当场拉起柳珍儿的衣袖,手臂上好好的,一个疤都没瞧见。   文如傻眼了:“我明明看到……”   明微在心中暗笑。小白蛇是灵,它那个有剧毒的蛇身早就没了,化出来的形体可不带毒,怎么可能毒得死人。   柳珍儿确实被咬了,不过,一个只有魂魄的灵,攻击的当然也是人的魂魄了,哪里找得到伤口?   刚才她们看到伤口什么的,只是幻觉而已。   好了,查无实据。   学正拉下脸,冷冷地看着文如等人。   她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有猫腻,可凌寒斋这些千金小姐,不是第一次闹出欺负人的事了,让她们吃个亏也好。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先生……”文如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姐姐掐了一把。   文三小姐道:“大概真是我们看花眼了吧!”   学正点点头。这个文三小姐,倒是知道进退。   “放蛇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你们无事生非,今天回去抄十遍学规,明早交上来。”   “先生!”   学正目光一厉:“怎么,不服?”   能当明成书院的学正,那也是有家底的女眷。几个千金小姐被她瞪得低下头去,只能怏怏应了:“是。”   “还站着干什么?散了吧!”   “是……”   少女们纷纷散去。临走前,那位文三小姐冷冷看过来一眼,嘴边露出个森寒的冷笑。   这笔账,她记下了!   明微视若无睹,只向学正施礼:“谢先生还学生公道。”   学正盯着她看了良久,等文家姐妹等人走远,才道:“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这里是明成书院,不许闹事!”   明微笑道:“先生放心,学生向来与人为善,人不欺我,我不欺人。”   学正淡淡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陈学谕倒有几分担忧,想了想,交待了她一句:“往后避着她们一些,你也别惹事。”   明微低头应下,极为乖巧的样子:“是。”   一墙之隔,纪小五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他身边的少年一脸纳闷:“纪维,那个是你表妹?她刚才放蛇咬人了?”   刚说完,就被纪小五拍了脑袋:“什么放蛇咬人?这是她们诬陷我表妹!”   又冲墙那边喊:“喂,你下学了没?”   那边传来明微的声音:“表哥要回家了吗?且在书院门口等我。”   “谁要等你!”纪小五嘀咕了一句,却又对小弟们挥挥手,“走,下学了!”   听得那边少年们的笑闹声远去,明微低下头。   别人都走了,这里只剩下孙蔚。   孙蔚被吓傻了,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她。   “刚才不错,没把我招出去。”   谁知道,孙蔚听得这句,竟大哭起来。   “她们不会放过我的,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们?”明微饶有兴致,“你说文三她们?”   孙蔚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手臂,害怕极了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孙蔚也是个官家小姐,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   她便也蹲下去,问她:“她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居然把你吓成这样?你不是斋长吗?想来先生们应该很信任你才对,她们欺负你,你找先生不就好了?”   “你根本就不懂!”孙蔚喊了起来。   明微拍了拍她的头:“我是不懂,所以才问你呀!”   孙蔚抖了半天,才道:“她们把我按在水里,我快要憋死了,才把我拉上来,又按下去……”   明微皱了皱眉,这帮小姑娘,居然玩得这么凶残?简直是酷刑折磨,而且还不留痕迹。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她们说,不把你叫来,就……呜呜呜……”孙蔚埋头大哭。   “那你为什么还上学?你又不考科举。”   孙蔚抹着泪:“我们家世代书香,进了明成书院,又被退回去,让别人怎么看?”   “……”明微无语了。有病吧?名声重要到这个程度?   说到这里,孙蔚又打了个冷战:“她们肯定又要想办法收拾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明微看着她:“本来呢,你今天当了帮凶,我不想理你的。不过,看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帮你一把好了。”   孙蔚愣愣地看着她。   明微左右看看,起身折了一根柳枝过来,拿出小刀,做成一根简易的柳哨。   她掐起指诀,施了个法,将几道法力封存其中。   “喏,以后她们再想欺负你,就吹响它,会有神仙来帮你。记住,你有三次机会。”   孙蔚握着这柳哨,整个人都傻傻的。   明微拍了拍她的头:“别随便乱试啊,用一次少一次。”   说完,往校场外走了。   她眯起眼,看着逐渐下落的夕阳。   孙蔚是斋长,负责记录品行,以后逃课想不被家人知道,少不了她的遮掩……   她换好衣裳去找多福,发现多福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   “你这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吗?”   “小姐……”多福怯生生的。   “有话就说。”   多福差点要哭了:“奴婢可能给您惹祸了,我、我把那些小姐的丫鬟打了……”   明微托住差点掉下来的下巴,问她:“你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是她们想打你,对吗?”   多福含着眼泪点头。   明微就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好啦,我知道了,我们回家吧。”   多福惊呆了:“小姐,没、没事吗?”   “哦。”她表扬,“打得好。”   在书院门口和纪小五会合,两人带着多福,慢悠悠回家。   “我回来了。”纪小五有气无力地推开门。   纪大夫人正在指挥下仆挪花盆,抽空看了他们一眼,突然瞪着纪小五目露凶光。   “纪小五!你又打架了?”   纪小五拍了拍有点脏的衣服,很镇定:“没有啊!蹭了点灰而已。”   “你还狡辩!”纪大夫人揪着他的衣领,“这是什么?哪来的血?”   纪小五低头一看,顿觉大事不好。   是赵大的鼻血,不小心沾到了!   头脑一懵,他脱口而出:“又不是我一个人打架,表妹也打架了!”   纪大夫人看了眼衣裳整洁的明微,更凶了:“你能不能省点心?自己惹事还拖表妹下水?你好意思吗?”   纪小五喊出来纯属直觉反应,这会儿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早知道娘不会信的,他干嘛要说出来,让自己挨更大的骂? 第182章 琴课   明微推开学舍的门,屋里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过来。   明微从她们面前走过,将这些千金小姐的表情收入眼底,很容易发现她们分了三派。   一派就是文如她们,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愤恨。一派和孙蔚一样,垂着头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没兴趣。最后一派跃跃欲试,很想和她说话的样子。   明微谁也没理,只管回自己的位置坐好,等着先生来上课。   早上照例是经义、算学或德育。   明微走着神听完了。   下午选修,想上什么课就去哪位先生的书斋。   明微背着琴,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忽有一名少女喊她:“哎,你也上乐理课吗?”   她依稀记得在凌寒斋看过这位,便点了点头:“是啊!”   她就笑道:“正好,我们也上乐理课!”   明微淡淡点头。   少女倒是自来熟,凑过来小声道:“听说你昨天得罪了文莹她们?”   文莹?是那位文三小姐吧?   明微漫不经心道:“大概是吧。”   “那你要小心了。她们承恩侯家,仗着太子的势,很是嚣张。”   明微笑着点了下头。   少女看她谈兴不高的样子,心里知趣,就报了个名:“我姓魏,名晓安,家里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虚名。琴室到了,先进去上课了。”   说罢,便和几个同伴进去了。   银青光禄大夫是个散官,没有实职,一般用来加恩赏赐。这魏晓安,应该是长辈立过功劳,赏了这么个散阶官衔,难怪她没什么千金小姐的架子。   教乐理的先生,是个二十来岁的英俊青年。   明微看到他从后头出来,愣了一下,才知明成书院不是只有女先生的。   看到他出来,一屋子少女齐齐起身问好:“宁先生好!”一个个眼睛发亮,极是兴奋。   明微的眉头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非是她不喜男先生,而是这人身上有一种她熟悉的感觉。   但见这位宁先生一身极有魏晋之风的长袍,身姿清逸,极是潇洒。面容英俊而淡漠,仿佛世间事皆不入心。   而他的年纪,应该二十五往上,未到三十,正是男子有了成熟魅力,却又年轻朝气的时候。   这样的相貌,这样的风姿,难怪这些千金小姐,兴奋成这样。   这位宁先生在琴案后坐下,问:“上次教的曲子,都会了吗?”   一屋子少女齐声应道:“会了,先生。”   宁先生点点头,指了最前头那个少女:“弹来听听。”   “是,先生。”那少女脸颊带了两抹红晕,将自己的琴小心地放在琴案上,拨了两下试手,便慢慢弹奏起来。   几个音符弹出来,明微忽然心口一跳。   这曲子她识得。   曲名叫做绝弦,是师父最爱的一首曲子。   少女弹完了,羞涩地抬起头:“请先生指点。”   宁先生神情淡淡:“练得不错,只是有几处指法不对。”细细说了哪里不对,还演示了一遍。   这位宁先生看着冷淡,教学生倒是细心。   说完了这个,又叫下一个,一个一个指点过去。   明微坐在后面,最后才轮到她。   明微拂了拂琴弦,弹奏起来。   初时,她的指法有些生疏,但对这曲子极熟,弹奏如行云流水,转音十分圆融,很快一曲终了。   宁先生看着她,却没有评判。   他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屋里的少女都面露不安,才开口:“这是你第一次来上乐理课。”   明微低头行礼:“是,先生。”   “你识得此曲?”   明微含笑:“早年听人弹奏过。”   此话一出,琴室里的女学生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嗯?有什么不对吗?   宁先生盯得她更紧,口中吐出的字毫无温度:“如果你上一堂课有来,就该知道,此曲乃我所创。”   明微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宁先生袖着双手,缓缓走到她身侧:“说吧,你怎么会弹?”   明微想了想:“也许,学生所听到的,就是先生弹奏的呢?”   宁先生神情更冷:“我二十出师,行遍四方,直到年前才入京城。”   明微马上道:“学生也是才入京城,先前一直居于东宁,说不定与先生碰过面。”   “我不曾去过东宁。”   “……”好了,编不下去了。   宁先生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居高临下,垂目而视,一定要个答案。   眼看屋里这些少女好奇起来了,她只得道:“学生……记忆过人,凡听别人弹过的乐曲,很快就能学会。方才听了这么多遍,复弹出来并不是难事。”   “为何先前不说?”   明微道:“学生新来,不想出风头。”   宁先生又盯着她看了良久,终于收回目光,回去了。   明微松了口气,不免好笑。   她说实话,没人相信,说的假话,倒是信了。   宁先生低头弹了几个调,刚要说话,就见方才这女学生开口了:“先生,您还没有评判过学生的琴技。”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之琴技,何须我来评判。”   这话听得女学生们又惊又疑。   什么意思?是说她弹得很好,不用教了吗?   宁先生已经不理会这个问题了。   下了课,明微收好琴,出了琴室。   魏晓安追上来:“你真厉害,宁先生很少夸人的!”   明微奇道:“先生夸我了吗?”   “当然,都说不用评判了,就是你弹得很好,不用再教的意思啊!何况,我也听得出你弹得很好。”   明微有自知之明。她在乐理上天赋不算很高,只是常年累月的,技艺还过得去。   但她对宁先生很好奇,魏晓安凑上来,正好向她打探打探。   魏晓安极是热情:“你说宁先生啊?他叫宁休,不知道是什么出身,年前来到京城,在折桂楼一曲成名,然后就被博陵侯府请去了。没多久,就来书院授课了。”   明微若有所思。博陵侯府?那杨殊知道吗?   两人回了书斋,收拾东西准备下学。   出去时,正好孙蔚回来。看到明微,她垂下头去。   擦肩而过时,明微听到了她细如蚊呐的声音:“谢谢。”   明微淡淡一笑,孙蔚身上有一丝她的法力,这是用过柳哨了。 第183章 七夕   明微在书院的生涯,似乎进入了正常的轨道。   借由魏晓安,她识得了几个同窗。而孙蔚的情况也在慢慢地好转,偶尔也会跟她说几句话了。   奇怪的是,文氏姐妹明明厌憎她到了极点,却没来找麻烦。   明微不认为,她们是被吓住了。要真被吓住,怎么会屡屡用阴沉的目光看她?大概还在找机会吧?   时节就这样进入了七月。   七月七,鹊桥会。   如今天下承平,云京更是繁荣富庶。一个小小的七夕节,各商家竟也争先恐后挂出彩灯来,弄得热闹无比。   纪大夫人喜滋滋地备了瓜果、针线、小盒等物,与董氏说:“自从三妹四妹出嫁,家里好久没过七夕了。”   董氏笑眯眯:“再过几年,珠儿也能过了。”   珠儿还小,穿针引线自是做不来。但她爱学样,见明微和多福拜织女,也跟着拜。然后瞪着果盆上的瓜果,连声问:“娘,什么时候能吃?珠儿想吃了。”   董氏摸摸她的头:“等喜蛛结网就能吃了。”   “那喜蛛什么时候结网?”   “这个要问你小叔。”   纪小五认命地从竹床爬起来:“行了行了,我去抓。”   多福连忙拿了个小盒递过来:“五公子,抓一只给小姐。”   纪小五撇撇嘴,勉为其难接过来,心里却想,就她那样子,哪怕盒子结满了网,针线也好不了。   不多时,纪小五抓了两只喜蛛回来,一只放在盒子里,给明微应巧,另一只用来作弊,假装它自行爬到了果盆里,于是一家人愉快地分食瓜果。   吃到一半,下仆来报,说有人找表小姐,却是魏晓安等人想请明微出去玩。   明微不是很想出去,纪大夫人却很高兴:“小姑娘就该跟小姑娘一起玩,去吧去吧!”又叫纪小五,“陪你表妹一起去,晚上人多,可要顾好了。”   有理由出门,纪小五也很高兴:“知道了,保证表妹全须全尾地回来。”   纪小五陪着她们走到巷口,正好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也来了。   他们都是高官之后,里头还真有几个与明微这边的小姑娘认识,还带着拐弯抹角的亲戚。   于是两拨人会合成一拨,热热闹闹去游街了。   魏晓安说:“我们去长乐池,那边好热闹的!”   纪小五这边的公子哥笑得合不拢嘴,背后偷偷挤眉弄眼。   明微耳力好,听到他们交头接耳,说长乐池今晚有花魁会。   长乐池是个大湖,湖上常年游弋着许多画舫,里头丝竹阵阵,美人无数。   而水边座落着许多大酒楼,那些富商才子就坐在楼里,兴致来时,推开沿湖的窗户,叫住路过的画舫,点上一支歌舞。   若是歌舞够好,便会有无数的赏钱从酒楼的窗户里扔出来。由此催生了一个职业:水里捞钱的。   他们一行人随着人流慢慢逛过去,到达长乐池时,正好看到一艘巨大的画舫在湖中央停下了。   无数的彩灯与鲜花,将画舫妆点成一个硕大的舞台。   花魁会要开始了。   湖边人挤人,几乎没地站。就有个公子哥说,自己在折桂楼定了位子,可以去那边坐。   被挤得叫苦不迭的千金小姐们哪会不允?当下带着仆妇,浩浩荡荡进了折桂楼。   折桂楼的包厢不小,中间隔一座屏风,正好摆得下两桌。佳肴美酒流水般送上来,一边用美食一边观歌舞,极是享受。   明微不由想起多年后。   她也曾见过长乐池这般盛会,可惜没过几年,就国破家亡,成了废墟。   万般不过,历史轮转。   少年男女们玩得开心,忽听门外脚步纷沓,有人克制不住激动地说道:“那是太子?真的是太子?”   “当然了,能让承恩侯家的公子那般礼敬,除了太子还有谁?”   明微目中掠过异色,不多时,便有一群人经过他们,去旁的包厢,其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表哥,折桂楼的荔枝膏可好吃了,别处吃不着的。”   然后是个温和男声:“表妹说好吃,等会儿就尝尝。”   明微还没说什么,魏晓安已露见鬼一样的表情:“那是文三的声音吧?”   其中一位小姐道:“文三在我们面前又高傲又冷漠,居然也会这样……”   刚才那声音,甜得能腻死人啊!   另一位露出不屑的表情:“你们方才没听到吗?她表哥是太子吧?在太子面前,与我们怎么一样?”   其他人点头称是。   居然就这样碰到了太子?明微在内心感叹,这可真是,老天自有安排。   她要改变未来的第一步,便是阻止后来的前废帝登位。   不过,前废帝并不是现今这位太子。   今上有五位皇子,现在成年的三个。太子是元后所出,既嫡又长,今上登位,便理所当然立为太子。   二皇子的生母是惠妃,既不受宠,身世也寻常。   三皇子是宫人所出,更加没有存在感。   是以,尽管皇后已经薨逝,太子的地位却很稳固。   谁叫宠冠六宫的裴贵妃无子呢?   然而,就在几年后,这位太子不知道怎么的,酒后失德,大闹后宫。皇帝一怒之下,将他废了。   最后登位的是二皇子,也就是前废帝。   这个二皇子,没登位前是个老实人,登位后才真相毕露。残暴不仁,荒淫无道,因为臣子劝谏了一句,他就直接杖毙。天天在后宫嬉戏,甚至强占文帝的后妃。还想把剩下三个弟弟全都弄死。   三皇子见机快,赶紧逃回封地。为了自保,他竖起了反旗。   这时的北齐,兵力仍然强盛,也是前废帝做得太绝,许多文臣武将投了三皇子。   这场夺位之战很快结束了,三皇子登位成了后来的灵帝。   前两年,他还像样。没过多久,他也开始荒唐度日。   这次可没有弟弟来推翻他,大臣们见他比前一个好一点,只能忍了。   忍着忍着,不知不觉十八年过去,北齐的国势一蹶不振,就这么玩完了。   历史证明,二皇子和三皇子绝对靠不住。明微便想看看太子如何,如果这个真正的储君可以托付,就把那两个昏君干掉了事! 第184章 水怪   “铮铮铮——”忽有金戈裂石之声响起,却是花魁会开始了。   游弋在长乐池的众多花船,全数熄了大灯,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烛火,围绕着大船一圈一圈地漫行。   远远望去,好像舞台落入星河一般。   十来个正当韶龄的美貌女子,各持丝竹管弦,在画舫中央的舞台就座。   云鬓花颜,羽衣翩翩,乐声响起,仿若一场视听大宴。   原本嘈杂的长乐池忽然安静了,不止酒楼,就连湖畔那些看热闹的,卖小食的,也都静了下来,只有乐声在夜风里回荡。   直到一曲终了,各处才爆出热烈的喝彩声。   那些花船重新点亮大灯,往岸边驶来。   待花船临近,众人纷纷将金银财货、荷包瓜果等物抛掷到船上。少不得有人扔不准,那些捞钱的便一个猛子扎到水里。   因为喝了两口酒,有些闷热,明微便站在窗边吹风,不想正好听到隔壁有人说话:“杨三公子方才好像没有打赏?这倒是稀奇了,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怎么跟着蒋文峰出去了一趟,就转性了?”   接着是杨殊的声音,半真半假地回道:“先前被圣上教训了一顿,说我闹得不像话,再这样下去要娶不着媳妇了。为了不打光棍,可不得收敛着些?”   听他这么说,众人哈哈笑出声,却听太子说道:“这样想就对了。偶尔出来松快无妨,万万不可沉迷。”   杨殊含笑回道:“殿下说的是。”   明微没想到这巧,他居然也在隔壁。想想许久没见了,便跟魏晓安说了一声,出了包厢。   她叫住一个送菜的伙计,递去哨子:“麻烦将此物给一位姓杨的公子,就说有人在外面等他。”   伙计瞅了眼她的面容,艳羡不已,口中说道:“小姐稍等。”   不多时,包厢里响起哄笑声,杨殊出来了。   看到明微,他侧身往楼上走:“随我来。”   明微跟着他又上了两楼,才发现这里不待客,甚至有人把守。   “这是皇城司的产业?”她想起东宁那座酒楼。   “嗯。”杨殊领着她进了一间房,与下面的包厢一样的格局,只是没有那些花哨的摆件。   他推开窗,夜风带着湖面的湿气吹进来。   “你怎么会在这?”他把哨子递回来。   明微收起哨子,说道:“正好与几个同窗出来玩,就在你隔壁。”   “……”杨殊道,“我还以为你有急事。”   “有急事的话,来找你的就是暗卫,而不是我自己。”她哪里知道他的行踪。   “若是无事,就算碰到了,你也不会特意把我叫出来,应该还是有话要说吧?”   明微看着他。   “干什么?”杨殊莫名其妙。   “这话应该我问你,从我入学,你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杨殊更加不自在,又装作若无其事:“我为何要去找你?你是我什么人?”   明微原本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蹙眉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该不会……”   杨殊飞快地截断她的话:“有话赶紧说,我还得回去。要是被人看到我们在一处,你的名声也别想要了。”   这是心虚了啊!   明微感觉有点新奇,瞅着他看,一直看得他脸色泛红,才道:“你叫人送来的东西,我收到了。效果不错,这些天我功力大进,便是遇袭,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杨殊板着脸点点头:“说完了?那我回去了。”   “哎!”   刚拉了下他的衣袖,就被火速甩开。   明微越发肯定,他真的有事。   不会真是她猜的那样吧?   “这么急干什么?我还想问你点事。”   “什么事?”   明微原本有许多事要问。   其一,她来了京城,自然要问一问玄都观的事。原有的历史走向,玄都观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按她原有的计划,应该从玄都观入手的。   其二,自然是太子的事。在她的年代,许多史料散逸了,这个太子到底怎样,她需要从身边人开始了解。   正在斟酌从哪里开始问起,忽然听得一声尖叫,接着“扑通”落水声响起。   两人转头一看,却见湖心画舫上,那些歌姬舞伎慌张乱跑,还有人喊:“水怪,有水怪!”   话音刚落,他们亲眼看到一道影子从水里掠起,飞快地卷住一个来不及跑的女伎,跃回水里。   明微面色一变:“邪物!”   她飞快地抽了条帕子出来,将头脸蒙住,而楼下的窗口已经有人飞掠而出。   大袖飘飘,身如流云。   明微不需要看脸,便已经辨出他的身份。   宁休!   “那是邪物?”杨殊问她。   明微点点头:“还来得及救人。”   说完这句,她扶着窗一跃,借力往中心画舫掠去。   杨殊自然紧随其后。   楼下的包厢里,纪小五听到喊水怪,怔了一下,趴到窗边去看。亲眼见到水里飞起的影子,他急忙喊:“多福!多福!”   不用他喊,多福已经过来了。她的面色顿变:“妖邪!”   “真的是妖邪?我们怎么办?不能见死不救吧?”   刚说完,耳边响起惊呼声。   他们探头一看,接连数人从酒楼里、岸上跃出,施展轻功往画舫掠去。   纪小五眼尖,发现一个身影很熟,刚要张嘴,多福已经扯了他一下,低声说:“那是小姐,别喊!”   纪小五傻傻的。   多福以为他搞不清状况,便道:“走,我们去借船,好接应小姐。”   纪小五愣愣地跟着她跑出酒楼,急步跑到租船处,跟船公说话。   直到上了小船,他才想起说什么:“多福,你怎么不飞过去?”   多福一边摇橹,一边回答:“我才开始学,武功不行。”   纪小五看了看画舫,困难地问:“你都不会,那表妹怎么会飞?”   多福奇怪地看着他:“小姐当然会啦!”想了想,掏了个东西给他,“这把匕首小姐施了术的,如果真遇到水怪,记得拿来防身。”   纪小五有点懵。多福不会飞,表妹会飞,这好像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第185章 救人   这么盛大的花魁会,不会一点背景也没有。   除了明微他们,还有背后组织者请来的护卫,以及维持秩序的官差,正好在长乐池的民间高手。第一时间跃上画舫的,共有八九人。   也是巧了,那名官差恰是他们的熟人,先前护送蒋文峰一起去东宁的侍卫之一,名叫高焕。   看到杨殊,高焕过来行礼:“三公子。”   杨殊点点头:“你这是高升了?”   高焕笑道:“下官现在在府衙做事,正好领了这件差事。”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蒙面的明微,心领神会。   他们这些去过东宁的侍卫,都知道这位明七小姐不同寻常。只是人家毕竟是闺门小姐,又长了那样一张脸,这样的场合,不好露面。   高焕明着问杨殊,实则问明微:“公子,真的是水怪吗?是否直接下去救人?”   明微已经开了眼,目光扫着黑漆漆的水面,寻找水怪的位置。   花魁会的护卫看到高焕,打了个招呼,原想问问他的意见,忽然瞧见最后跃上来的那位,穿的是件格纹长袍,深深浅浅的蓝色格纹,形如水田衣,极是飘逸出尘。   护卫眼睛一亮,过去行礼:“敢问可是玄都观的仙长?”   这人不过二十出头,年轻俊朗,飞扬的眉宇带着傲气,答道:“不错。”   护卫大喜:“有仙长出手,真是三生有幸。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在下君莫离。”   玄都观极是神秘,护卫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这不妨碍他恭敬对待:“原来是君仙长。救人如救火,还请仙长指点,要如何救人呢?”   他话音刚落,就听“扑通”一声,护卫大惊:“又有人被卷下去了?”   “不是,”他的手下道,“是一位背着琴的公子,跳下去救人了。”   护卫先惊再怒:“此人怎么如此鲁莽?那是水怪,没有仙长指点,出了事可怎么好?”   一个藏在大鼓后的歌姬,战战兢兢说道:“樊爷,那、那是宁公子!”   这樊爷愣了下:“什么宁公子?”   手下马上道:“樊爷,您不记得了?就是先前在折桂楼曲惊四座的宁公子。”   樊爷想起来了。   是那位宁公子啊!上次来折桂楼,可是东家相陪的,听说后来还被博陵侯府请了去。   这位的话,可不能让他出事。   他忙向君莫离讨主意:“君仙长,您看……”   君莫离道:“待我看看水怪在……”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扑通”一声。   樊爷气急:“又是谁?”   手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是、是高大人……”   高焕原是御前侍卫,出于勋贵之家。现在调到府衙,那也是有品阶的职官,掌的是刑曹事。别说樊爷,就算花魁会的东家,也得客客气气的请他照应。   樊爷那口气不得不再次咽回去,看向君莫离:“仙长……”   君莫离满脸不悦,他原以为自己一出马,这些人都会听他的,哪知道一个两个全不理会。   可他又不能拂袖而去,那样不但显得自己气量小,还会让人以为玄都观见死不救。只得按下恼怒,说道:“待我开了天眼,看看水怪在何处,免得这样没头没脑的,不但救不出人来,一不小心说不定反倒喂了水怪。”   “您说的是。”樊爷也怕他生气,更加恭敬了,“该如何救人,您发话就是。”   君莫离稍稍顺了气,掐起指记住,释出法力,抹过额前。   天眼一开,他将目光投向水面,一寸寸地寻找水怪的位置。   他却不知,明微早就找到了水怪。   她刚寻到水怪,就看到宁休毫不犹豫跃下湖,目标正是水怪的位置。   明微马上意识到,宁休不但身负玄术,而且是个高手。   难怪先前在书院,她一看宁休就觉得熟悉。一个玄门高手,哪怕隐藏了功力,多多少少还是有同类的气息泄露出来。   “明姑娘?”高焕一看有人跳下去了,心急之下,顾不得遮掩。   明微取出几张灵符:“你也下去吧。这张吞下去,护你不受邪气侵袭。这张激发潜能,让你五官更加敏锐。这张收好,如果有异常,我会以此传音于你。”   高焕一一接过。   “小心些,要是不行,别逞能。”   高焕称是,紧了紧护手,便跃下水。   杨殊问她:“我要不要也下去?”   明微摇头:“暂时不用。宁休是个高手,有高焕帮他堵住水怪去路就可以了。”   杨殊听得她唤名字,马上问:“你识得那人?”   “那是我在书院的乐理课先生。”她奇怪地看着杨殊,“听说他与博陵府有关系,我还想问问你,他是个什么来历呢!”   杨殊摇头:“我不曾见过他。怎么回事,他跟博陵侯府什么关系?”   “据说他年前到的京城,在折桂楼一曲成名,然后被博陵侯府请了去,后来便在明成书院教授琴艺了。”   杨殊想了想:“这应该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他是我伯父请去的,还是我伯母?”   明微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君莫离也找到了水怪的位置,指挥樊爷等人下水。   就在这时,众人听得“哗啦”一声,一个东西抛上来,落在画舫上,却是那个被卷走的女伎。   “小曼!”那歌姬喊道。   明微上前,俯在她胸腔听了听,说道:“没事,还活着。”便动手解开女伎的衣领,抱起她的腰腹,头朝下开始倒水。   过来救人的江湖人里,有一位也是女子,便也过来帮忙。   君莫离本想大展身后,没想到他还没出马,人就已经救出来了,脸色僵了僵。但他很快恢复,说道:“人虽然救回来了,那水怪却不能放过,不然还会有下次。”   樊爷忙道:“君仙长说的是。”   君莫离面色缓和了些,继续指挥他们:“下水吧。”   “扑通”数声,樊爷及他的手下,还有一个江湖人都跳下湖去。   君莫离叫人抢了风头,有意显摆,一拂衣袖,跃入湖中,却没有落水,而是脚尖一点,仿佛立在水面一般。   这等轻功,引得画舫上的女伎惊呼不已。   与明微一起救人的侠女感叹道:“好轻功!玄都观名不虚传。” 第186章 追击   明微看了眼君莫离,抿嘴一笑。   哪有直接立在水上的功夫?他下水前,抛了个东西下去,是借着浮力站稳的。   当然,轻功练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盛传的凌波微步,也不过如此。   这位玄都观的仙长,如此年轻就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应当是真传弟子。   她打量君莫离的时候,别人也在打量她。   与她一起救人的侠女看着明微,感觉极其古怪。   这位看装扮似乎是哪家小姐,可这救人的动作十分纯熟。京城的小姐,也会教这个吗?对了,她也是踏轻功上来的,莫非也是江湖人?   那女伎水都吐尽了,终于咳了一声,幽幽醒来。   明微将她放回去,擦了擦沾湿的手,对迎上来的妈妈道:“好了,把她带下去,换身衣裳,再喝碗姜汤,去去邪气。”   那妈妈连连道谢,招呼人将这女伎抬下去了。   明微站起来,看着水面。   杨殊无所事事,便问:“要怎么看邪气?”   “你想开眼?”   “能教我吗?”   明微抓起他的手,指尖凝聚法力,点在他手心。   被她握住的一瞬间,杨殊直觉想要抽回,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心里纳闷,这又不是第一回,怎么就……   “我已经暂时封住你的阳气,可以看到那些阴邪之物了。若是你想自行开眼,可以问阿绾,我教过她口诀。”   杨殊也知道她教过阿绾,只是他清楚江湖规矩,没有师徒之名传下来的功夫,一般是不能外传的。现在得她允许,便可以叫阿绾直接传授了。   天眼已开,他凝神看向湖里。   漆黑的湖水下,有个模模糊糊的阴影。另有几个小点围着阴影攻击,数了数,正是刚刚下水的那些人。   只是,水下本来就影响视线,何况现在是夜里,画舫上这些烛火,根本照不亮水深处。他们几人围攻,多数是在做无用功。   君莫离飘在水面上,传音指挥这些人。   但是没有视野,指挥也没有用。   “真的不用我们帮忙吗?”杨殊再问。   “不用。”明微盯着其中一个影子,“他有能力将这邪物逼上来。”   他?杨殊忍不住瞟过去。   “铮!”一声极低的嗡鸣,从水底传出来,更显沉闷。   水下一荡,波涛骤起。   “铮!铮!”又是两声。   “哗啦!”有个东西冲破水面。   君莫离就站在上面。他反应倒快,翻身一跃,避开此物,探手一拔,佩剑出鞘。   “叮——”剑身长吟,似有淡淡的光芒亮起,向水怪斩去。   明微赞叹:“这位玄都观的高徒,虽然行事有些……本事倒是不错。”   杨殊实话实说:“能拜入玄都观门下的,都不是普通人。”   “哗啦!哗啦!”又是数声破水,刚才跳下去的人跟着跃上水面。   其中一人,正是宁休。   但见他一手抱琴,一手拉弦,“铮”的一声,音波凝聚,直攻水怪。   杨殊凝神一看,奇道:“这……不是只乌龟么?”   水怪背上有个硬壳,确实像个大乌龟,只是它的头极其凶残,又像一条怪鱼。   正因为有这么个硬壳,他们的武器砍上去,没什么效用。   杨殊是出来玩耍的,自然不会带兵器,当下飞身而起,掌风直取这只水怪的头。   君莫离也看出了关键,当即变招,剑气一横,刺向水怪的眼睛。   然而,杨殊出招在他之前,他的剑招来势汹汹,却是完全没考虑会不会误伤,逼得杨殊不得不中途变招。   杨殊收了掌,看向此人。   君莫离根本没注意到的样子,一心一意对付这只水怪。   杨殊冷笑一声,干脆不出招了,站在这只水怪的背上,见它有下潜的意图,便去攻击四足。   君莫离大概是要一雪刚才被抢风头之耻,闷不吭声,专心出招。他在水面飘来荡去,剑影翻飞,煞是好看。   但这水怪不容易对付,头一伸一缩,在水里十分灵敏,始终打不中。   他这么出招,倒叫旁人不好插手。   除了头部是软的,别的地方不是硬壳就是硬膜,攻击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片刻后,宁休忽然出声:“你要拿它没办法,就让一让。”   君莫离一怔,脸色涨红。   刚才的风头,已经叫宁休抢了,现下还被他这么说,自己要是灰溜溜让位,岂不是丢了玄都观的脸?当下心中发狠,招式一变,全身法力灌注剑身,削了下去。   这一剑倒是打中了,只是手下触感不对。   君莫离低头一瞧,发现自己的剑被这水怪咬住了。   锋利的剑身划破了它的嘴巴,让它凶性大发,“咔”一声,君莫离一个踉跄,跌往水里。   他的剑被咬断了。   “呜……”低低的咆哮声,从水怪嘴里发出,像鱼一样凸出来的的双眼,染上血色,突然四足一挣,掀起巨浪。   围着水怪的数人,都被这巨浪掀翻。而水怪四足狂舞,倏然化为一条水线,向远处奔逃。   都已经将它逼出来了,又怎能叫它逃了?   “追!”众人施展轻功,向水怪追去。   可水上无处借力,这样追不远的。   明微正要找条船来,忽听多福喊她:“小姐!小姐!”   看到多福撑了一条小船,明微大喜,跃下去:“快,去追水怪!”   “是。”多福一句废话没有,聚起法力,用力一摇橹,小船如同离弦的箭,飞快往前窜去。   那些人里,轻功差一点的,都落回水里,只能提气继续追。   “杨公子!”多福喊了一声。   杨殊回头,看到他们驾船而来,明微已向他伸出手。   他握住她的手指,便被拉上船去。   余者往这边看了眼,高焕倒是挺心动,但是看到他们已经有四个人了,再上去得翻船,只能继续划水。   转眼,追在水怪后面的只剩三拨人。   他们这艘小船,君莫离,还有宁休。   君莫离脚下好像踩了一件东西借力,而宁休的手法更是潇洒。   一旦势尽,他便伸手拨弦,音波爆出,击在水面上,借着这反弹之力继续往前。   水怪一气冲过桥下,进入玉带河。 第187章 桥洞   长乐池连着玉带河,往东进入长河。偌大的云京,上百万的人口,就靠这条长河运送物资。   如果让水怪进入长河,难捉不说,日后这条航线就不太平了!   “别急,”杨殊道,“玉带河与长河之间有匣门,入夜便会关闭,它出不去。”   谁知,那水怪还没游到匣门,就往下潜了。   明微开着眼,看着那水怪一直潜到桥下,慢慢不动了。   小船靠岸停了下来。   不多时,宁休与君莫离追到。   宁休一跃上岸,目光搜索一番,拱手问:“几位,水怪潜到何处去了?”   杨殊瞅了两眼,指着桥洞:“在那里。”   宁休凝神看去,果真黑漆漆的桥洞里,隐约有个暗影。   君莫离仍然漂在水面,脸色十分难看,说道:“恐怕那里是它的巢穴。”   几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仍是宁休开口:“我也这样想,你们可要下去一探?”   君莫离道:“自然要下去。既知这里潜着只水怪,不将它做掉,日后还会有人遇险。”   宁休点点头,将琴负到背上。   “等等!”明微稍稍变声,说道,“既然是它的巢穴,下水会更危险,不如先做点准备。”   “要做什么准备?”君莫离不悦,“拖久了叫它跑了怎么办?”   宁休倒是没说什么,只看着她。   明微道:“这里这样昏暗,下了水便是一片漆黑,出个意外都不好救援。我们是要捉水怪,不是来送命的。”   宁休点点头:“那姑娘有什么建议?”   明微抬头看着远处:“稍等等,援兵马上来了。”   远处灯火越来越近,却是高焕带人追来了。   看到他们几个好端端的,他松了口气,忙问:“水怪呢?”   “在桥下面。”杨殊看了看他身后,“只有这么多人吗?”   高焕道:“下官已经派人通知禁军了,他们马上就到。”他跟杨殊说话,看的却是明微,“三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殊扭头看了一眼:“等人到了再说。”   待禁军赶到,明微四人已经从小船下来了。   纪小五全程一言不发,七月的天,他嘴唇发白,冻得直抖。   多福好心问了一句:“五公子很冷吗?要不奴婢把外衣给您?”   纪小五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就是风吹的,一会儿就好。”   从个丫头身上扒衣服穿,他还要不要脸了?   以前总想着,学会玄术,镇恶驱邪,潇洒地游戏人间。今晚真的碰上妖邪了,真够刺激的……   赶来的禁军指挥,也是他们认识的,叫狄凡的那个。   这些御前侍卫,跟着蒋文峰出了趟差,回来都升官了……   “三公子。”狄凡行礼,“听说出了水怪,下官特来听候调遣。”   见他对杨殊如此恭敬,宁休和君莫离不禁多看了几眼。   君莫离不识得他,只猜他是哪位高官家的公子。宁休却若有所思。   杨殊已得了明微的话,说道:“事不宜迟,就不与你们客气了。你们速去准备几样东西……”   他要的不是什么难得的,狄凡和高焕分了下工,各自叫手下去准备,没一会儿就拿来了。   “两位,下水吧!”   君莫离左右看看:“就我们?”   杨殊已将外衫脱下,接过高焕递来的布条,将袖子和裤管系好。   “还有我们。”他指了指自己和高焕。   明微一笑:“我会在岸上辅助你们。”   君莫离撇了撇嘴。岸上怎么辅助?一个女人,反正他没指望过。   杨殊借了狄凡的剑:“走了。”   他跃了下去。   高焕紧随其后。   宁休一句话不说,跟着入水。   君莫离没办法,只得抛弃风度,纵身一跳。   那边狄凡已经将水性好的挑出来了,过来问:“明姑娘,下面要怎么办?”   “分队堵河。”明微道,“他们四人,足够对付那只水怪,别让它跑了就行。”   “是。”狄凡指挥着手下兵丁,分成数个小队,各自拿着渔网,占据两边河道。   火把照耀下,桥洞很快泛起了浪涛。   他们已经动上手了。   明微一边盯着桥洞下的阴影,一边跟多福说:“这水怪阴气很重,应该吃了不少尸体。它那怪样,多半是异生的品种,十分凶残。以后遇到这种东西,不必超度,可以直接斩杀。”   多福应是。   水中传出“铮”的一声闷响,是宁休动手了。   他的琴音威力不凡,浪涛翻得更急。   明微抽出别在腰后的箫,凑到唇边。   “呜……”箫声没有曲调,只有平常的一声。音波传入水中,与宁休的琴音相合。   “铮——”琴音仿佛放大一般。   明微静静听着。   琴音传出,她便以箫声相合。音波久久不散,在水面盘旋,慢慢的,桥洞出现了一个旋涡。   “铮!铮!”   “呜——”   旋涡越来越大,浪涛更急。   忽然有血色翻上来,她转头道:“留心!那水怪要逃了。”   狄凡喊道:“快快!准备好堵截。”   “是!”   话音才落,就见一条水线从桥洞激射而出。   “锵锵锵锵!”锣声四起,尖锐刺耳,水怪猛然受到惊吓,返身便逃。   杨殊从水中跃出,剑身一振,弹动不止,以诡异的角度削在水怪的脑袋上,再次划出一道伤痕。   宁休握弦的手一顿,看向他。   水怪带伤逃出没多远,那边又有埋伏。锣声再起,渔网逼近,它返身再逃。   这一来一去,包围圈又小了。   再加上杨殊四人时不时给它添道伤口,水怪力气越来越弱,终于被渔网缠上。   狄凡立刻指挥手下,渔网缠了一层又一层,将水怪困得动弹不得,拖上岸来。   杨殊揉了揉鼻子,一边拧着湿淋淋的衣服,一边吩咐他们:“派人下去看看,下面好像有东西,我晃了一眼,看不真切。”   狄凡答应一声,叫那几个水性好的潜到桥洞下面。   不多时,派下去的禁卫上来禀报:“大人,下面有个洞,里面好多骸骨!”   高焕皱了皱眉:“该不会这些年落水找不到尸骨的,全都在那吧?”   那禁卫却道:“大人,好像不对。有些尸骨,好像生前受过伤。” 第188章 尸骨   一顶官轿在桥头落下,官差掀开轿帘:“大人,到了。”   明微转头一看,笑了。   这下轿的官员,不是蒋文峰又是谁?   “你笑什么?”杨殊冷眼瞅着她。   明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蒙着面你能看到我在笑?”   他哼了声:“眼睛都眯起来了,不是笑是什么?”   “……”阴阳怪气。   “大人。”高焕和狄凡过去见礼。   蒋文峰点点头:“什么情况?”   高焕在刑曹,这是他的职责范围,便将事情说了一遍:“……水怪我们已经抓住了。然而桥洞下面,发现了好多尸骨。有些尸骨生前受了伤,并非全是溺水之人。”   蒋文峰先去看水怪。   这水怪有一个乌龟似的大壳,生有四足,脑袋却又像只怪鱼,牙齿锋利。   “蒋大人。”   蒋文峰听得声音,看到并行而来的杨殊和明微,颔首:“公子,明姑娘。”   对明微蒙面的行为,他没什么反应。京城的流行一阵一阵的,一会儿流行穿男装,一会儿流行梳高髻,谁知道是不是又开始流行蒙面了。   明微奇道:“为什么你们都能认出我?”难道她脸盲不止是认不出脸来?   蒋文峰笑道:“与公子同行的,除了姑娘还会有谁?”   “……”这认人方法,真是简单又粗暴。   明微问:“大理寺还管这些?”   雷鸿正好从桥洞下面回来,笑着说:“明姑娘不知,大人已经调任京兆尹了。”   京兆尹,即京师府尹,比别的知府品阶高,地位也更重要。有了这层履历,后面多半要高升。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的不是,没有向大人道贺。”   蒋文峰摆摆手,问她正事:“依明姑娘所见,这水怪有没有危害?”   明微道:“离了水,它有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大人尽管处置。”   蒋文峰表示了解,叫雷鸿去处理水怪。   高焕道:“此番能顺利擒下水怪,多亏了几位义士相助。”然后向他介绍宁休和君莫离的身份。   蒋文峰便过去道谢。   宁休道:“举手之劳,不敢当谢。”   君莫离心里却有些酸,他看蒋文峰一来,杨殊和明微就去打招呼,显然是认识的。心想,难怪这些衙役禁军,对他这个玄都观传人不冷不热的,倒是对他们恭敬有加。   他自持身份,淡淡回了礼,便道:“既然水怪抓住了,在下就告辞了。”   蒋文峰又谢了一遍,客客气气将他送走。   君莫离既走,宁休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便也告辞而去。   杨殊问:“蒋大人,我们能旁观吧?”   蒋文峰含笑:“玉带河里发现水怪,要是不让公子旁观,等会儿圣上问起来,如何作答呢?”   杨殊也就是凑趣问问,玉带河环绕皇城,就算他没碰上,皇城司也是要过问的。   狄凡过来禀报:“大人,已经准备好,可以下桥洞了。”   下桥洞之前,明微过去跟纪小五说话:“五表哥,我怕是要过会儿才能走,要不你先回去?”   纪小五摇头:“不行,我答应过娘,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去。你留在这,我一个人回去会被打死的。”   明微想想也是,就说:“那你在这等会儿?我下去看看,如果没事马上就回。”   纪小五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桥洞,凑过去低声问:“会玄术的是你,不是多福?”   明微道:“多福也会啊,你想学可以跟她学。”   纪小五挠挠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微拍拍他的肩:“有事我们回去再说,那边还在等我。”   “……哦。”   纪小五看着她走向人群,半天没回神。   多福不放心,推了推他:“五公子!你是不是还冷?要不奴婢去借件衣服?”   “啊?”纪小五连忙摇头,“没事,我不冷。”   “那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就是突然……”纪小五想了一下,“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   ……   明微跟着下了桥洞。   水里竟有个隐蔽的洞口,下半部分淹着水。雷鸿举着火把,照着角落:“大人,这里有散落的骸骨。”   桥洞角落,几根白骨静静搁置在那里。河水起伏,早就将上面的肉碎冲刷得干干净净,被几根水草缠绕着。   衙役趟过去,拾起白骨,送到蒋文峰面前:“大人。”   蒋文峰用细布托着白骨,就着火把的光亮细细观察,又摸了摸上面的水草。   “这是人的腿骨,看这长度,极可能是个女性。先收起来。”   衙役应是,拿布袋子装好。   众人趟着水往里走了一阵,地势慢慢变高,逐渐露出地面。   这洞并不大,却很深,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一路散落着白骨,越往里越多。   最后,他们站在一座白骨堆前。   众人相顾失语。   这么多白骨,简直触目惊心。   仵作上前检视这些白骨。   “这么多,死者最少有几百个。”杨殊低声道。   除了负责烧埋的漏泽园,想在京城看到这么多死尸可不容易。   “这具尸骨,曾被痛打过。”仵作说道,“骨骼多处碎裂,皆是死前所伤。”   “这些被啃噬了,无法辨清。”   “这几具没有生前伤,不确定死因。”   “这些……”   大致检视了一遍,仵作禀报:“大人,这些尸骨,大部分都是女性,还有一些幼童,只有极少部分是男人。”   蒋文峰点点头:“这么说,并非溺尸。”   京城河道众多,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女子甚少外出,若是溺尸,性别比例不对。   “先把这些尸骨搬回府衙。”蒋文峰吩咐完,看向深处,“继续往里查探,看看这洞通向哪里。”   雷鸿答应一声:“是!”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洞顶。   “在想什么?”杨殊问她。   “在想,这个京城的阴暗处,有多可怕。”她轻轻说,“我们的头顶,便是平安大街,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可谁能想到,一丈之隔的地下,会是这样一幕?”   是啊,繁华之侧,阴影随行。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他们生前,是否曾经努力想回到仅仅数尺之外的光明里? 第189章 师弟   从桥洞出来,明微向蒋文峰交待:“洞里虽然阴气很重,但没有人为的痕迹。这只水怪,应该是长期食用腐尸,产生了妖性。大概最近没有尸首可以吃,它才会游到长乐池。”   蒋文峰点点头:“这么说,我们只要照章办案就可以了。”   “是。”   “辛苦姑娘了。天色已晚,本官派人送你回去吧。”   明微笑道:“不必了。我与表哥一道,走一走就到家了。”   蒋文峰不强求:“好,若有什么需要,姑娘尽管开口。”   另一边,阿玄找来了。   “公子,您这不声不响闹消失,害得属下好找!”   杨殊心情不是很好,抽出扇子扇风,结果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阿玄道:“虽说是七月,可您才下过水,扇什么风啊!哎,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公子拿斗篷来!”   博陵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旁边了,小厮连忙取了斗篷下来。   杨殊一边揉着鼻头,一边由着阿玄给自己披上斗篷,说道:“我这不是冻的,是刚才闻到了不太好的气味,鼻子受了刺激。”   阿玄面无表情:“是,您说的对。天晚了,咱们回吧?”   “嗯。”   主仆俩上了马车,驶了一段路,看到并肩而行的三个人。   杨殊敲了敲车门,示意他们放慢速度,自己掀开窗帘:“上来,送你们一程!”   明微瞟了一眼:“男女有别。”   “大半夜的谁知道?再说,不是有你表哥在吗?”   “小姐。”多福戳了戳她,示意她看纪小五。   纪小五此时一脸茫然,仿佛梦游一样。   明微想了想:“好吧。”   于是纪小五稀里糊涂跟着她们上了车。   博陵侯府的马车很大,上了四个人,仍然宽敞。   杨殊将身上的斗篷扔给她:“吹了一晚上凉风,回头病了看你怎么办!”   明微想想这具身体是有些弱,便没拒绝。   多福看车上有热茶,就给每个人倒了一杯。   “你说那个宁休,与我们家有关?”杨殊问她。   明微道:“他在明成书院授课,肯定是你伯父或伯母的邀请。”   杨殊却道:“我倒觉得,他和你有些关系。”   “哦?”明微挑了下眉。   “他以琴御气,我总觉得,与你的路数挺像。”   明微淡淡道:“不是所有用乐器的,都是一路的。”   ……   马车在巷口停下。   明微下了车,将斗篷还他:“你今天下水沾了邪气,记得回去用姜汤洗个澡,驱驱邪气。”   “知道了,赶紧回吧!”   看着马车辚辚驶离,三人沿着巷道回家。   纪家宅子里,纪大夫人不知道第几次问了:“他们回来了吗?怎么还不见人?”   董氏安慰:“母亲别急,有小五在,出不了事。”   纪大夫人道:“他在我才急,谁知道这浑小子会不会半途丢下小七,自己玩乐去?”   纪凌插嘴:“娘,你也太瞧不起他了。小五虽然爱玩,但他什么时候胡闹过?他知道轻重的。”   “可是人还没回来,怎么放心得下。”纪大夫人碎碎念,“方才隔壁戚大嫂回来说,长乐池出现了水怪,乱了好一阵。你也知道那些拐子,最喜欢趁着过节掳人。小七生得那么好,万一被他们盯上呢?”   从东宁到京城,纪凌可是亲眼看到自己这个表妹,有多深藏不露,所以他是一点也不担心。   这话倒是勾起了董氏的回忆:“我有个远房表妹就是这么被拐走的,元宵节出去看灯,人太多挤散了,回头就找不着了。”   说得纪大夫人更担心了:“不行,我去外边看看。”   “娘!”纪凌喊都喊不住。   纪大夫人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三小只站在门外,正要敲门。   “娘?”纪小五还懵着,“您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   “哎哟,我的祖宗!”纪大夫人抚着胸口,“可把你们等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隔壁戚大嫂一家早就回来了。”   纪小五呵呵笑:“不就多玩一会儿嘛,有禁军巡夜,您担心什么?”   “听说今天长乐池乱成一团,能不担心?”纪大夫人拉了明微进来,“怎么手这么凉?赶紧进去泡个澡。”   明微乖巧极了:“知道了,舅母。”   她扭过头,与纪小五视线一对,挑眉暗示。   纪小五扁了扁嘴,表示自己知道,绝对不多嘴。   ……   马车在博陵侯府门前停下,杨殊下得车来,阿玄伸手欲接。   “干什么?”杨殊盯着他的手。   阿玄低头瞧了瞧他怀里的斗篷:“属下帮您拿。”   杨殊抖开斗篷,又披上了:“从门口到院子那么长的路,你想冻死我吗?”然后率先进去了。   “……”阿玄也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半天才收回。   现在是七月天,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还要披斗篷?刚才是下过水,都在马车里暖那么久了,装什么弱不禁风啊?   杨殊一边走,一边嫌弃地把阿玄打发走:“不用跟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么点路,能有什么事?”   阿玄心道,刚才不知道是谁说,从门口到院子那么长的路。他算是看透了,当主子的都是没脸没皮的。   嘴上答得干脆利落:“是,属下告退。”   杨殊一路走一路神思散漫。   那么多尸骨,到底哪里来的呢?有尸骨就得有人,难道是……   突然,他脚步一顿,瞬间拔身而起,握在手里的扇子挥开。   “铮——”一声嗡鸣。   音波爆处,杨殊挥扇一挡。   “铮!铮!”又是两声。   杨殊反手一转,明明手里只是扇子,挥动间却仿佛剑气森森。   气浪与音波相会,如水波般一层层荡开,杀机四伏。   杨殊立在墙头,看着屋脊上抱琴而立的男子,笑了一下:“好身手。博陵侯府的守卫,对阁下而言,有如虚设啊!”   宁休淡淡道:“三公子过奖。非是守卫没有发现,只不过,我是客。”   杨殊打开扇子挥了挥:“既然是客,这样对主人,是不是太失礼了?”   宁休道:“客人对主人这样,确实失礼。不过,若是师兄对师弟,就不失礼了。”他背上琴,对杨殊点点头,“小师弟,初次见面。” 第190章 师兄   沐浴过后,多福被打发去睡觉,明微坐在窗前提笔凝思。   她想了一会儿,在白纸上写下宁休两个字。   这个名字她是第一次听说。七十年后,宁休大约百岁,已经换了一代人,自己没听过倒不奇怪,只是……   她又在另一边写下绝弦。   这首并非流传很广的琴曲,她只听师父弹过,宁休却说这曲子是他所作。   更奇怪的,就是他的功法。   先前在马车上,杨殊有一点说对了。   以琴御气,宁休的路数和她很像。   不过,他的琴音是武功,以杀伤力为根本。她的箫音却是以气御法,重在驱邪。就像一棵树上开的两朵花,根底很像,走的路子又不同。   她倒是知道有几个门派修的音波功,可没有哪个门派,和她的功法这么接近。   这两个因素,足以说明,宁休与师父存在某种关系。   按说,非师徒之名,功法少有外传。   然而,她知道师祖的名字不叫宁休。   命师这一脉,曾经失传过很长的时间。直到师祖寻获镇魂牌,命师之名才重新现世。   算算时间,师祖现在还是个普通的玄士,代表命师身份的镇魂牌,目前还处于失踪状态。   这就是她敢自称命师的原因。   明微搁下笔,叹了口气。   她早年性子跳脱,不喜欢听师父讲古,所以,师祖的生历事迹,知道得泛泛,也就无从推断出,宁休与师门存在何种关系。   嗯……或许,她可以从宁休入手,先一步找到师祖?那样的话,命师就有可能提前现世。   ……   杨殊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从墙头跳下来。   “什么小师弟?我又没有师父。”   宁休也从屋顶跃下,跟在他身后:“不管你认不认,你的剑术都是师父所教。”   杨殊嗤笑一声:“教过我的人可多了,除了祖父祖母,还有骑术师傅,枪法师傅,兵法师傅、经史师傅……这要谁都管我叫师弟,我可喊不过来。”   说着,他进了自己的院子。   宁休不与他争辩,只跟在他身后。   “公子!”等在屋檐下的小彤看到他,欢喜地迎上来。刚要说话,猛然瞧与他身后的宁休,“公子,您有客人啊?”   杨殊不置可否,问她:“阿绾呢?”   “阿绾姐姐今天好忙,回来就睡下了。”   杨殊点点头:“你也去睡!”   小彤眨了下眼:“公子您待客的话,不要奴婢奉茶吗?”   “他算哪门子的客。”杨殊嘀咕了一句,拿扇子拍了拍她的头顶,“屋里缺你一个人?以后回来晚了,你也别等,小孩子要多睡才长得高。”   小彤不情不愿地去睡觉了,走之前看着殷勤迎上来的丫鬟们,哼了一声。   宁休冷眼看着丫鬟,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个个穿得花枝招展。   “公子……”   一句话没说话,就被杨殊打断了:“走走走,不是早说过了吗?没叫你们就别出现!”   打头的丫鬟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是,阿绾姐姐不在,公子总要人服侍。”   “我是没手还是没脚?”杨殊冷下脸来,“不听话趁早给我滚!”   见他发怒,丫鬟们噤若寒蝉。   “还不走?”   丫鬟们只得屈了屈膝,退下了。   杨殊火大地打开折扇挥了几下,大步进了书房。   宁休跟进来,不紧不慢地道:“京城的人都说,博陵侯府三公子贪花好色,日日纸醉金迷,在女人堆里打滚。怎么今日这么大的火气?”   杨殊懒懒道:“我需要向你解释吗?”   宁休不以为意,在他对面坐下,继续说道:“年前初到京城,听得这些流言,我不信师父选的人会是这样,便又打听了一番。原来三年前,博陵侯府三公子还不是这样的名声。长公主与博陵侯管束得紧,除了娇纵些,并无大过。其后,长公主与博陵侯先后故去,一年的孝期过去,杨三公子就成了风流的代名词。”   说到这里,宁休停了下来:“你能告诉我,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吗?”   杨殊本来就不开心,这会儿心情更烦躁:“你还真当自己是我师兄,什么都管啊?那老道不过教了我一套剑术,一走就是十来年,这会儿倒来管闲事了!”   “你这是埋怨师父不管你?”   “诶!”杨殊拿扇子指着他,“你别瞎说,我可没有拜过师,哪来的师父?”   宁休淡淡笑了笑:“你认也好,不认也罢。师父临死前,叫我来京城看看你,若是有什么不好,我这个当师兄的不能不管。我听从师命,你认不认都得管。”   杨殊刚要端茶,听得这话,差点没端稳:“你说什么?那老道死了?”   宁休颔首:“师父年前故去的,所以我才来京师。”   看他垂眸的样子,又道:“你不必伤心,师父是寿尽坐化的,生死轮回,天地至理。”   杨殊嘴唇抖了抖:“谁伤心了?我不过与他处了几个月,都十来年过去了,早就忘了他什么样了。”   宁休却点点头:“不伤心就好。”又道,“师父说,当年你若是跟他走,便什么事都没了。但你不走,仍旧在这红尘,与我们的缘分便浅薄了。与你多来往,对我们双方都不好。所以,我到现在才来。”   杨殊低声道:“谁要他管!”   宁休静静看着他:“先前在长乐池,你本可以不管,但还是挺身而出了,可见本性不坏。这些年,你的武艺也没有丢下,不算辱没了师门。”   “哼!”   “那些丫鬟,是长公主和博陵侯逝去后添的吧?看来你确实过过一段荒唐的日子。”   “你别瞎说啊!”杨殊道,“什么叫荒唐的日子?我一个侯门公子,身边丫鬟成群有什么不对?不用丫鬟,难道用老婆子不成?”   “这么说,你只是用她们服侍,并没有做……”   “喂喂喂!”杨殊打断他,“做什么做?跟你有关系吗?就算有又怎样?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你年纪还小……”   “小什么小?人家在我这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   杨殊一下子静了下来。   宁休就道:“你别跟自己置气,有什么难处,与师兄说。” 第191章 帮你   师兄?师父?   杨殊嘴边露出一丝讽笑。   如果真的在意他,为什么早一点不来?他最难的时候,连人影都看不到,现在终于熬过去,倒来说什么同门之谊。   “我没什么难的,就算有,也已经过去了。”他硬梆梆地说。   宁休神情平静,点了点头:“过去了就好。”   杨殊差点被茶水呛住,指着他:“你有没有一点诚意?”   宁休不解地看着他:“是你说没有难处的。”   “……”杨殊烦躁地抓了抓头,“那个老道教出来的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宁休想了想:“你说没有难处,我不管又生气,所以,你是在闹别扭?”   “喂!”   宁休继续道:“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杨殊极其郁闷,什么人啊,全程都在自说自话。   宁休接话倒快:“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需要你告诉我。”   “……”杨殊无语了一会儿,“我没什么好说的。老道叫你来看我,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宁休看着他若有所思。   “干什么?还有什么事,一次说清楚!”   宁休道:“师父说,你不好,我就得管。现在我觉得你的情况不太好,所以……”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怎么就觉得我情况不好?”   “因为你的日子不正常。”   杨殊让他气笑了。这个不正常的家伙,反过来说他不正常?   “你想管我的事,好歹把自己的事说清楚。”   “我?”宁休没明白,“我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在博陵侯府?怎么跟我伯父勾搭上的?还跑去明成书院教书,到底想干什么?”   宁休道:“我自然是来看你的。不过,师父说你与侯府关系复杂,所以我没提起你,只拿着长公主的信物上了门。至于去明成书院教书,是我觉得应该找个营生,侯爷便介绍我去教授琴艺。”   杨殊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他真的一五一十答了,而且,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   “那老道都说了些什么?我跟侯府关系怎么复杂了?”   “师父没说什么,只说长公主和博陵侯不在了,你的处境可能不太好。并且,你命格特殊,难有姻缘。孤身一人的,恐你行差踏错。”   果然,老道没说他的身世。   杨殊便道:“那你来又能改变什么?给我讨个老婆吗?”   宁休摇头:“我主修武艺,玄术有所不及。既然师父无法破除你的命格,我自然也不行。”   杨殊心道,明微一眼就看出他气运有异,这个便宜师兄却没看出来,到底是他太水,还是那女人太厉害?   在东宁还跟她打过赌,看他能不能找到个更厉害的玄士。那老道是他见过最厉害的玄士,连他的弟子都不行,看来真是找不到了?   宁休不知他的心思已经拐到那边去了,还在认真地思索:“不过,你也别丧气,命格并非一成不变,真想娶妻的话,或许可以找个会玄术的女子,那样有什么差错,她自己就能化解……”   杨殊被他说乐了:“娶不到就娶不到呗,我看起来有这么饥渴吗?”   “你不想娶妻?”见他没回答,宁休道,“你先前说什么孩子,我还以为你为此事伤神。”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师兄一根筋,不说明白是不会懂的。   杨殊叹了口气:“我不能娶妻,并不是命格的原因,而是……”   “是什么?”   杨殊说不下去。他该怎么说?说自己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有了家累,局面会变得很复杂?文家一直很警惕,只要稍微有点迹象,说不定就会动手,到那一天必会置他们于险地。   “总之,我没有纠结这件事。先前名声不好听,是我故意的,为了让某些人认为我没有威胁。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准备恢复正常。屋里那些丫头,近日就会打发出去,日后也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吗?”   宁休一动不动。   杨殊没办法:“你到底怎么才肯相信我?我真的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宁休道:“为了让某些人认为你没有威胁,这么说,你的处境果然不太好。你有敌人?”   杨殊抹了把脸:“我的敌人可多了。你应该知道,我在皇城司任职,专干刺探情报的事,因为我被抄家灭族的人多了去,这你能帮我?”   宁休没说话。   “人在官场,不可能没有敌人。就说你,行走江湖,不可能没有仇家吧?”   宁休慢慢点头。   看他认同,杨殊松了口气:“所以,你赶紧回去洗洗睡吧。”   宁休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   “不对,三年前你还没有迈入官场,觉得你有威胁的人,不是官场的敌人。你在蒙我。”   “……”   他走回来:“小师弟,不确定你没事,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你现在不说,早晚也会被我查出来。”   杨殊绝望了。那老道收的什么徒弟?能不能有点人性!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眼珠一转:“你真要帮我?”   “当然。”   杨殊就道:“我正在为一件事情苦恼,你能帮我解决吗?”   “说。”   杨殊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父亲是意外身亡的。”   宁休点点头。   “但是近年来,我总觉得不对劲。你能不能帮我查查,他的真实死因是什么?”   宁休思索了一下:“师父说过,你是遗腹子,也就是说,你爹死了至少十九年。要查这么早以前的事,不太容易。你有什么线索吗?”   看他真心想帮忙的样子,杨殊便收了全身的刺,问他:“你知道元康二十七年废太子的事吗?”   宁休点头:“知道。”   “我爹就是那时候死的。祖母说,他是摔马而死,但我总疑心,他的死和当年废太子的事有关。”   宁休道:“你详细说来,我帮你查访。”   半个时辰后,宁休走了。   杨殊往椅背一靠,把腿翘到桌上。   “平白无故多了个打手,不错。”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心情愉快起来。 第192章 走失   第二天起来,明微还没到大堂,就听到纪大夫人喝骂:“纪小五!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   纪小五有气无力:“没干什么啊!”   “没干什么顶着这么大个黑眼圈?跟痨病鬼似的!”   明微诧异,昨晚他们回来还不到亥时,不算晚啊!   踏进大堂,果然看到纪小五一脸萎靡的样子,说像痨病鬼夸张了,没精神是真的。   “舅母,五表哥。”   纪小五揉了揉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昨晚睡不着……”   “好端端的为什么睡不着?是不是你又搞什么花样了?”   纪小五精神恍惚:“因为昨天太震惊了……”   董氏从外面进来:“是被水怪吓到的吗?听说差点吃了人。”   纪大夫人被点醒,亲眼看到水怪吃人,被吓到太正常了。到底是自己儿子,又心疼起来:“这样啊,那去煮点压惊的茶。”   随即想到明微:“小七是不是也……”一扭头,看到明微坐在那里淡定地喝水,容光焕发,精神十足。   她抬头一笑:“水怪吃人的时候,我正好嫌热到外头去了,没看到。”   纪大夫人欣然:“还好你没看到,不然吓病了可怎么办?”扬声喊,“嬷嬷,叫范婶煎碗压惊茶。”   纪小五抽了抽嘴角。   她会吓到?要不是怕湿了衣服回来不好交待,指不定自己下水去了。   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表妹会是这个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她小时候,真的是傻傻的,什么都不懂。难道多福说的是真的?是玄女娘娘收留了她的魂魄,所以……   “哎呀!”想着想着,纪小五脑袋挨了一记,却是纪凌过来了。   “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个傻弟弟。平时不是胆大包天吗?一遇事就吓傻了?看看表妹,你羞不羞?”   跟着爹爹进来的小珠儿刮着脸颊:“小叔羞羞。”   “呵呵!”纪小五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多福捧着放喜蛛的盒子走过来:“小姐,快来看喜蛛结网了没。”   小珠儿立刻跑过来:“结网,蛛蛛结网!”   董氏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这是姑姑的喜蛛,你忙什么?”   小珠儿笑嘻嘻:“娘,蛛蛛会不会结好多网?”   董氏抱起女儿,坐到膝上:“当然会呀!姑姑手那么……”   最后一个巧字还没说出来,卡住了。   小珠儿眨了下眼:“娘,蛛蛛呢?”   纪小五探头一瞧,从盒子角落捡出一具喜蛛的干尸:“哇,表妹你好厉害,喜蛛给你应巧都会死。”   明微飞快地抢过喜蛛干尸,扔到他嘴里,托起他的下巴一合:“正好给你压一压惊啊!”   纪小五猝不及防,直到吞下去了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就绿了。   他一手掐着喉咙,一手指着明微:“你、你……”   多福还补了一句:“五公子,喜蛛没毒的,你放心。”   “哇!”纪小五忍不住了,跑到树下大吐特吐,偏偏他早饭还没吃,什么也没吐出来。   珠儿小手揪着母亲的袖子,担心地问:“娘,喜蛛能吃吗?”   “当然不能吃了。”明微冲她眨眼,把喜蛛干尸放回盒子,“吓吓你小叔的,别告诉他。”   她只是弹了道指风,让纪小五以为自己吞了东西进去而已。   董氏先是愕然,然后忍俊不禁。   原来表妹这么促狭的。   小白蛇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探出来:“大人……”   明微瞟了它一眼。   “我、我太久没吃活物了,昨晚一不小心……”把喜蛛吸成干尸了。   ……   吃过早饭,授课的去授课,上学的去上学。   明微进入学舍,发现气氛不太对。   看到她,一名女学生喊出声:“明微!”   发现她的到来,昨晚一起去长乐池的女学生围上去,七嘴八舌:“你没事太好了。”   “昨晚怎么突然不见了?害我们好找。”   “就是,连你表哥也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你也走失了呢!”   “也?”明微抓住这个字。   几个少女同时沉默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明微问。   一个叫方锦屏的女学生说道:“你不知道吗?昨晚突然出现水怪,乱哄哄的,丢了几个人……”   “丢了……”她目光一扫,“魏晓安呢?”   几个少女都是一副快哭的表情:“就是晓安不见了。”   明微心里一咯噔。   “什么叫不见了?究竟怎么回事?”   方锦屏和魏晓安最好,这时说道:“昨晚闹水怪,长乐池很乱,我们出去的时候被挤散了,晓安就不见了……魏家的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不知道是不是给挤到水里了。”   “是啊,听说昨晚淹死、踩死不少人。”   “听说文如也不见了,文家的人也在找。你们看,今天文莹就没来上学。”   明微拧起眉:“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方锦屏说,“听说官府在捞浮尸,真害怕晓安她……”   明微拍拍她:“别担心,有那么多人在找,肯定能找到的。”   这天的课上得稀里糊涂。   下午的琴课明微没去上,她到老地方翻墙,果然看到纪小五在树下睡觉。   “醒醒!”纪小五被她推醒,莫名其妙,“你怎么在这?”   “下午不上课了,我们走吧。”   纪小五摸不着头脑:“不上课干什么去?回家我娘肯定会打我。”   “找人。”   “啊?”   明微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   纪小五摸着下巴:“淹死的可能性很小,都是站在水边的被挤下去,才会淹死。你朋友从折桂楼出来,离水有一段路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决定去找找。”   “你怎么找?”纪小五摇头,“昨晚乱成那样,很可能是被人拐走的。这样的拐子,都是有幕后组织的,没头苍蝇似的,到哪找?”   明微道:“我不是问你意见,是问要不要跟。反正我要去找,你不跟的话,就继续睡好了。”   “……”纪小五撇嘴,“我不跟你一起回去,娘肯定要打我。”   “那就别废话,走吧!”   两人翻墙出了书院,叫人递消息进去,让多福出来,便又去了永乐池。 第193章 拐子   纪小五一路走一路碎碎念:“不是我说,这样找很难找到人的。要是被人藏起来,咱们又不是捕快,不能搜人家屋子……”   今日的长乐池,除了做生意的,玩耍的,还有不少官差。   湖边空地上,摆了许多尸体,引得人去看热闹。时不时有家属辨认出来,便是一顿大哭。   明微叹了口气。刚上任就出现这种事,蒋大人大概会有麻烦吧?不过,他肯定不在乎。   在官差中,明微认出了熟人的身影,便过去打招呼:“雷大人。”   雷鸿转头看到她,走过来施礼:“明姑娘,你怎么来了?”   明微道:“我一个同窗走失了,所以过来看看。”   雷鸿马上问:“你同窗姓甚名谁?说不定已经找到了。”   “她叫魏晓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听说承恩侯家的小姐也走失了,是真的吗?”   雷鸿回想了一下,答道:“已经辨认出来的溺尸里,没有这个人。剩下的几个,年龄性别不合。文四小姐确实走失了,目前还没找到。”   明微看着那些被一具具抬走的溺尸:“现在还没找到的人,是不是溺死的可能性很小?”   雷鸿点点头:“长乐池就这么大,遗漏的可能性很小。”   “我听说,昨晚有拐子趁乱拐人……”   雷鸿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明姑娘,我不瞒你,她们被拐走的可能性更大。京城每年都要丢不少人,特别是年轻小姑娘。这回丢的人里,有太子殿下的表妹,高焕现在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过你也知道,京城实在太大,难有结果。”   明微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雷鸿笑了:“明姑娘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与雷鸿告别,三人回到街上。   纪小五道:“既然官府在查,用不着我们了吧?”   明微买了糖人,一人一根慢慢咬着,说:“搜查的话,我们当然比不上官府,不过,可以尝试一下做别的事。”   “能做什么事?”   明微转头,看着远处高耸的城门:“如果是被人拐走的,那些人应该还没有出城。”   纪小五道:“很多被拐的妇孺,可能一直生活在京城,只是他们一辈子都回不去自己的家。”   明微认真地看着他。   纪小五被她看得不自在:“干嘛?”   明微就笑了笑:“五表哥懂得不少啊!”   纪小五扭开头,小声嘀咕:“真当我是废物啊?”   “怎么会呢?”明微柔声说,“大表哥说过,五表哥是家里最聪明的人。”   一句话把纪小五哄得开心起来:“大哥真的这么说过?哈哈,原来大哥也会夸人。”   明微又道:“可是有什么用呢?大表哥在国子监,五表哥在秀山书院,别人肯定说大表哥比较厉害。”   纪小五撇嘴:“你该不会故意激我,想叫我上进吧?告诉你,要当进士娘子,赶紧退婚另嫁吧!”   明微笑眯眯:“婚当然要退,不过进士娘子我可不爱当,再风光也是别人的风光,没意思。”   纪小五摸不着头脑:“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微啃掉糖人的脑袋,慢慢说:“其实,不一定要走功名这条路。若是五表哥做出点事情来,就算读书不成,一样扬名立万。”   纪小五三两口啃完糖人,说:“我懂了。你想坑我做什么?”   明微又在冷饮铺子前停下,要了冰镇卤梅水,去去暑气。   “五表哥既然知道拐子的门道,为什么不做点事呢?”   纪小五斜眼看她:“我就知道你坑我。这事情有这么好做吗?京城每年丢多少人?拐了人得有地方安置吧?想送出城得有门道吧?多少见不得光的生意,背后没人罩着能行?这是一条很长的绳子,上面一个结连一个结,把那些蚂蚱栓到一起。凭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摁死一只蚂蚁!”   明微听了却笑:“我果然没看错,五表哥知道得真多。”   纪小五摆手:“你别想了,我爹才升了官,我要留着命好好当纨绔!”   明微将卤梅水喝完,搁下碗,长叹一口气:“既然五表哥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没办法,只好我自己上了。”   纪小五瞪着她:“你上什么上?”   明微拿帕子慢慢擦自己的脸:“不知道这张脸,他们看不看得上?”   !!!   “喂!你别乱来!”   明微站起来:“多福,我们走。”   “是,小姐。”多福麻溜地付了钱,跟着明微出了铺子。   纪小五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追上去,小声说:“你要我做事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教我玄术。”   “这有何难?我不会把表哥扔在狼窟里的,怎么也得有了自保能力,才好做事。”   多年夙愿得偿,纪小五有点晕:“你说真的,不是蒙我吧?”   明微笑道:“我蒙谁也不能蒙表哥呀!放心,学不成你可以不去。”   纪小五这才放心下来,三人慢悠悠回家。   一到家,却见巷口停着几辆大车。   多福一看,欢呼雀跃,奔上前去:“嬷嬷,嬷嬷!是你们来了吗?”   车帘掀开,不是童嬷嬷她们又是谁?   “多福!”看到明微,童嬷嬷更是眼泪汪汪,“小姐,可算见到你了!”   明微十分欢喜,接了童嬷嬷等人回家。   童嬷嬷她们,比明微晚了一个月才动身。   明微交待过素节和冰心,行李可以少带些,主要是慢慢走,不要让童嬷嬷劳累。   可童嬷嬷自己不舍得,这个想带,那个也想带。收拾来收拾去,收拾了几大车出来。   行李太多,人不能少。于是,又从余芳园的仆妇里挑出可靠能干的,剩下的遣散出去。   便是这些杂事,拖了一个月才办完。   素节冰心牢记明微的话,坚持慢慢走,这一走就走到现在。   “嬷嬷,你们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比咱家旧些,不过很舒服,来看看,喜不喜欢?”   童嬷嬷笑眯眯:“只要和小姐在一起,在哪里奴婢都喜欢。”   待进了纪家,看到纪大夫人,童嬷嬷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哭着下拜:“夫人,奴婢有负所托,没保护好小姐!”   这个小姐,指的是明三夫人纪氏。 第194章 阴暗   童嬷嬷是纪家的老人,见了纪大夫人,两人抱头就是一顿痛哭。   董氏好一阵劝慰,才安抚住了。   接着便是安置行李和人手。   童嬷嬷带来的人不少,还好明微提前买下了隔壁的宅子,倒也住得下。   当晚,明微与她们说了自己的打算。   “嬷嬷,与五表哥的婚事,我想退了。不过,舅舅一家都是好人,只要舅舅不赶我,日后我们就留在纪家,好不好?”   童嬷嬷很欣慰:“小姐与舅家亲近,奴婢高兴还来不及。至于婚事,小姐自己做主就是。”   其实童嬷嬷觉得有点可惜,纪家家风好,打着灯笼都难找。不过,小姐自己有主意,她不瞎掺和。   “素节,冰心。”   听她唤,两个丫头上前:“奴婢在。”   “母亲生前念叨过,你们年纪都大了,该婚配了,只是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   明微示意多福取出匣子。   两个丫头有点不安。   匣子打开,露出厚厚一叠的房地契与银票。   “这是当初表哥替我争来的产业,也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你们想出嫁,我会请舅母替你们择一户好人家,再厚厚陪嫁出去,以后再不做人奴婢。如果现在不想出嫁,我想叫你们帮我掌管这些产业,但你们要想好,选这条路不会很容易,你们要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四处打点。”   几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都愣住了。   心腹丫鬟帮忙掌管产业,不是稀奇事。但明微特地点到出嫁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普通的掌管。   冰心胆大,直言问道:“小姐,您说像男人一样,具体是怎样呢?”   “就是说,我日后不会把你们当丫鬟看待,而是当成助手。你们认得阿绾,知道她在杨公子那边做什么的吧?”   素节想了想:“可是阿绾姑娘会武功懂医术,我和冰心都不会。”   明微笑道:“这些东西,谁生来就会?你们才十几岁,现在学来得及。当然,不用像阿绾一样学武功和医术,只是拿她给你们举个例子。”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冰心跃跃欲试:“小姐,我愿意留在您身边,也愿意去学。”   素节也道:“奴婢也习惯跟着小姐了。”   明微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着手安排了。嬷嬷,这匣子先由你管着,她们两个现在还担不起,你先指点着。”   童嬷嬷欣然同意:“奴婢现在还能动,外头的事也懂一些,日后尽心教她们。”   明微含笑:“嬷嬷别累着自己,我们慢慢来。”   安排完这些事,童嬷嬷带着冰心素节告退。   多福欲言又止。   “想问你能做什么?”明微看穿她的心思。   多福低下头:“奴婢、奴婢知道自己不好抛头露面……”   明微笑了:“你是不好抛头露面,不过不是因为你的脸。”   因为脸上的胎记,多福一直很自卑。尤其去书院上学,又害小姐被嘲笑。   “多福,你细心能干,但不擅言辞,所以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就不叫你做了。但是你想想,我教过她们玄术吗?”   多福抬起头,脸上有迷茫。   “不是谁都能做玄士的。”明微道,“我将来要做的事千难万险,只有你能帮我。”   多福听懂了,高兴起来:“小姐放心,我会好好练的!”   明微笑着点头,提醒她:“最近没怎么照镜子吧?你的胎记比以前淡了。”   ……   深夜,院墙上一道人影飞掠而来。   “找我做什么?”   明微正在吸收月精,听得声音,睁开眼:“有事要问你。”   杨殊在屋脊坐下:“说吧。”   “京城拐卖人口这条线,你知道多少?”   杨殊怔了下:“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明微道:“我有同窗昨晚走失了,问了雷鸿,说被拐的可能性很大。”   “哦。”杨殊道,“治安是府尹的事,我们皇城司不管。不过,我们刺探情报,多少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有点联系。京城确实有一个阴暗的地下世界,历代府尹都会打击清理,但是你明白的,干这个事的肯定有靠山,利益交错,通风报信,很难连根拔除。”   “这么说,你知道怎么进入这个地下世界?”   杨殊警惕地看着她:“你干嘛?别乱来啊!很危险的。”   为了打消她的念头,他说:“高焕昨晚带着人搜索了那个洞,发现与地下水道相通。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些白骨,很可能与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有关。”   没想到他这一说,明微更感兴趣了:“这么说,还成一件事了?蒋大人那边有什么行动?”   “喂!”怎么越劝越来劲了?   明微安抚:“别担心,没弄清事情,我不会乱来的。”   杨殊斜眼看她:“也就是弄清了,你就会乱来?”   “你怎么能这么误解我的话呢?”   “呵呵。”杨殊半点不信她的。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京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管蒋文峰还是我,都不敢贸然动手,更不用说你。”   明微道:“我知道你们不敢贸然动手,所以才动了心思。那个姑娘对我很友善,这份情谊我不能无视。你该知道,她这样的姑娘被拐走,可能会遇到什么事。万一真的落到那样的境地,她这辈子就完了。”   杨殊明白,十四五岁的姑娘,落入拐子之手,基本只有一个用途,差别只在于,她会被卖给谁。运气好的话,卖给别人做妻妾。运气不好,就是那种肮脏地方。   无论哪一种,这一生就被毁了。   “就算这样,你也不必自己动手。文家小姐也走失了,太子不会坐视的。”   明微摇头:“与其期待别人,不如依靠自己。”   她又道:“我找你来,就是怕贸然行动,耽误了蒋大人那边的事。所以先了解一下你们的情况,没有冲突,才好动手。”   杨殊盯着她看了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拿你没办法。这样说吧,雷鸿正在想法子抓几个拐子,从他们嘴里问出情报。你知道,蒋文峰才刚刚上任,许多暗线都还没有埋伏下去,这事急不来。”   明微点点头:“明白了,与我的计划没有冲突。” 第195章 丐帮   杨殊不知道,明微对那个世界并非一无所知。   侠以武犯禁,所谓黑暗世界,其实是江湖的一部分。   命师是江湖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江湖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游离于法度之外,又自成规则。   既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善,也有喝人血吃人肉的恶。   要制裁这样的恶,就要进入他们的世界。   明微前世,曾经跟着师父在京城住过一段时间,三教九流,几乎接触了一个遍。她知道怎么进入这个世界。   杨殊再三叮嘱她:“有情况要立刻通知我,别自己冒险。京城这地界,势力复杂得很。”   明微笑着应下:“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   第二天,有位秀山书院的先生来纪家拜访。   他言辞恳切地提出,自己要带一批学生去三台书院游学。本来以纪小五的学业,不会被选上的。但这位先生可惜他的天分,想带他过去感受一下氛围,试图拯救一下。   纪大老爷大喜过望。   三台书院距京城约百里,有不少名儒,学风很盛。能够去这样的学院游学,当然是件好事。   纪小五从小就聪明,纪大老爷原本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哪知道他的聪明从来不用在正道上,怎么管教都没用。   后来他就死心了,纪小五恶名远扬,正经授课的书院都不收,只能送到秀山书院混混日子。   现在居然有位先生,还对他抱有期望,怎么不叫纪大老爷感动?   二话不说,满口答应,还叫了酒席,盛情款待。   吃完了酒,纪小五一脸懵圈地送先生出门。   到了巷口,在对面铺子吃冰酪的明微走过来施礼:“有劳先生走这一趟。”   这位先生喝得脸颊通红,看到明微连忙收敛醉态,恭敬还礼:“不敢不敢。事情已经办好,晚生便不多留了。”   说着,向纪小五点点头,叫了座轿子走了。   纪小五更懵圈了,问她:“你在搞什么?先生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还有什么游学,这事是不是你搞的?”   明微笑:“是你答应了帮我的,有一段时间不在家,总得找个理由吧?”   纪小五大惊:“你要我怎么帮?居然还要一段时间不在家?”   他还以为,就像昨天那样,溜出来办事。   明微领着他往外走:“五表哥,你知道想接近这些拐子,要从哪里入手吗?”   纪小五眨眨眼:“你不会要我扮成拐子吧?”   明微摇头:“拐子是有组织的,你想扮就能扮吗?”   “那你想干什么?”   她在路口停下,指着那些路边乞讨的乞丐:“听说过丐帮吗?”   “啊!”纪小五大为兴奋,“你知道丐帮?他们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天下第一大帮,行侠仗义?”   明微笑道:“表哥还是少看点话本吧!是有丐帮,但并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是个统一组织。各地的丐帮,并不统属,就算是一个地方的,也分成好几派。有的以侠义为本,也有的无恶不作。”   “这样啊!表妹你为什么这么了解?”   明微并不答应这个问题,只问他:“表哥有没有兴趣,亲身体验一下丐帮弟子的生活?”   纪小五盯了她半晌,最后哼了声:“我就知道,你让我干的没好事!”   明微把玩着手中的箫:“你不是很向往玄术啊江湖什么的吗?给你个机会,还不抓住?”   纪小五道:“我是想体验江湖,可是你要假扮成乞丐,不是又脏又臭还吃不饱?”   明微似笑非笑:“你以为行走江湖很潇洒吗?何况,谁说让你又脏又臭还吃不饱了?”她伸手托起纪小五的脸,“表哥生得这么俊俏,就算是个丐帮弟子,也得出身名门,才能叫人相信啊!”   纪小五脸色微红,拍掉她的手:“少动手动脚的占我便宜!丐帮还有名门啊?”   “当然,比如洛城的郭家,三代统领丐帮,就连附近几座城池,也在他家的势力范围。”明微笑眯眯,“表哥,有没有兴趣当一回郭家小公子?”   ……   云京城效一间宅子里,纪小五别扭地看着自己的装束。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绸衣,明明料子上佳、手艺精细,偏偏肩膀、膝盖、手肘剪了几个口子出来,弄成补丁,显得不伦不类。   “非要这么穿吗?”他小声问。   明微道:“这些补丁,是身份的象征。要是穿得跟他一样,叫手下人怎么有认同感?”   她往角落一指,坐在那里饮茶的,正是杨殊。   纪小五撇撇嘴。   “好啦!”明微柔声安抚,“五表哥,你往好处想。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江湖名门郭小公子,远从洛城而来,一到云京,就引得各方豪杰纷纷拜访,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少侠出山,扬名立万。”   纪小五被她说得心动不已。   “可那些少侠都武艺高强……”   “你也武艺高强。”明微打断他的话,“之前那把匕首呢?”   纪小五拿出来。   “你看那边,有个蚊子,试试掷过去。”   纪小五仔细瞅了一眼,才看到壁板上停着个小蚊子:“这怎么打得中?”   明微鼓励他:“你先试了再说。”   纪小五比划了一下,学着明微教他的姿势,抛掷出去。   “夺”的一声,匕首牢牢嵌入壁板,将那只蚊子一削为二。   纪小五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这是我射的?”   “对,就是你!十丈之内,例无虚发。”明微笑眯眯,“这下有信心了吗?”   “可是,他们要跟我比拼内力怎么办?”   明微向角落扬了扬下巴:“听到没?”   杨殊哼了声,搁下杯盏,走过来:“坐好!”   明微拉着纪小五,坐到凳子上:“表哥,可能有点痛,你忍忍。”   纪小五还没表示,杨殊已经一掌拍了下来。   “啊!”纪小五惨叫一声。   但见杨殊按在他的后心,内力狂涌而出,冲入他的经脉。   纪小五汗出如浆,想挣扎,又被明微牢牢按住。   好一会儿,杨殊收回手,说道:“我暂时将内力封存在你的经脉里,你照着我教的功法运行,就能调动。但你也要记住,这不是你本身的内力,它会慢慢散去,所以你会越来越弱。最好一开始就震服他们,后面不要轻易动手。” 第196章 贼偷   纪小五握着瓷杯,试着调动内力。   不一会儿,杯子里的水沸腾起来。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杨殊看了眼,向明微点点头,表示他掌握得还不错。   明微笑了笑,转头唤:“多福!”   布帘相隔的内室,传来多福怯怯的声音:“小姐。”   “别藏了,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布帘掀起,多福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身上穿的衣裳,和纪小五的风格类似。明明是新衣,偏偏剪了几个补丁出来。   明微的目光放在她的脸上。   多福被她看得惴惴,不禁低下头:“奴婢这样是不是不好看?要不,把粉擦掉……”   跟着小姐进了这间屋子,多福就被拉到里屋,在脸上涂涂抹抹。   明微摆摆手,取过旁边的镜子:“你自己看。”   多福看到镜子里映出来人影,怔住了。   她脸上的胎印被东西掩盖住了,露出了最初的模样。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花苞初绽之时,娇俏水嫩,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这是我?”多福喃喃念着,抚着自己的脸。   “这是你。”明微含笑,“我们多福长得多漂亮啊,怎么会不好看?”   多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略带羞涩地笑了:“在小姐面前,谁敢说漂亮?”   明微一弹指:“对了!就是这种感觉!记住了,你是郭夫人给小公子挑的丫鬟,嘴笨舌拙,但是对公子忠心耿耿。”   多福连忙点头:“奴婢记住了。”   公子就位,丫鬟就位,这出戏可以开幕了。   ……   云京京郊,比一般的城镇还要繁荣。   道路宽敞,屋舍俨然,游人如织,店铺林立。   成衣铺、药铺、食铺、银楼、茶馆……甚至还有烟花巷。   那些远道而来的旅人,往往还没到京城,就被此处的花花世界吸引了注意力。   这一日,京郊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公子。   看他年纪不过十六七,生得清秀俊俏,看什么都是一副稀罕的样子。身边跟着个丫鬟,也是一脸生涩,看着就是第一次出门的雏儿。   主仆俩衣着有些奇怪,明明穿得很好,却打了几个补丁。只不过,两人都是一脸好相貌,倒不觉得怪异。   小公子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想碰一碰摸一摸,丫鬟只好时时拉着她。   路过一家青楼时,站在路边招揽客人的花娘见他生得俊俏,想将他拉回去。结果被丫鬟狠瞪了好几眼,随手一推,竟将那花娘推得跌了个大马趴。   会出来招揽客人的花娘,当然不是自持自份的清倌名妓,哪里肯依,当下撒起泼来。   小公子大约没见过个,闹了个手足无措,最后只得花钱消灾,塞了花娘一个五两重的小元宝。   花娘这才心满意足,放他们离开。   古人说,财不露白。两个雏儿出手这么大方,岂能不盯上?   小公子带着丫鬟继续逛街,浑然不知身后跟了好几拨人。   逛了一阵子,大约是饿了,小公子领着丫鬟进了一家酒楼。   小二看他们衣着鲜亮,殷勤来招待。   小公子也干脆,张口就说:“菜捡好的上,什么拿手上什么。”然后抛出一角碎银,“赏你的。”   小二大喜。这碎银得有七八钱,抵他十天工钱了!   “公子稍等,小的马上去!”   不一会儿,佳肴流水般送上来。什么羊舌签、洗手蟹、三珍脍、鲜笋炒鹌子……卯足了劲伺候着。   小公子吃得津津有味,与丫鬟说话:“还是出来好,在家里爹娘总说要俭省,不能忘本。有钱不花,活着有什么意思呀!”   丫鬟愁眉苦脸:“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才出来,回去干什么?怎么也要把云京玩个遍再说!”   两人说着话,忽然有人从旁边走过,撞了他们一下。   “哎哟!”不等小公子说话,那人已经冲上来给小公子拍打衣裳,“真是对不住,不小心撞到您了。”   小公子推开他:“无事,你走吧。”   那人笑着行礼:“您真是大人大量,谢谢了。”   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他侧身的一瞬间,忽然响起喝声:“慢着!”   小公子手掌一翻,抓向他的手腕。   对方反应极快,立刻抽手,拔脚就往外跑。   谁知才跑到门口,那丫鬟突然冲上来,也不见她什么招式,就那样伸手一推。   “哗啦啦!”那人撞到一张桌子,杯盏酒菜摔了一地。   掌柜见状不妙,出来喊道:“大爷,慢动手!”   哪里有人听他的,那人想找机会往外跑,结果丫鬟一个箭步上前,扣着他的手往后一扭,制得动弹不得。   小公子慢步走过来,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荷包,怒声吩咐:“偷到小爷头上,活得不耐烦了。多福,给我废了他的手!”   “是,公子。”丫鬟用力一扭。   “咔啦——”关节错位声。   “啊!”小偷惨叫起来,脸色瞬间惨白人,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口中喊道,“敢对老子动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掌柜急忙上前:“公子,且慢动手。这人,不好得罪啊!”   小公子冷笑:“怎么,你们是一伙的?小爷到你店里吃东西,竟然被人偷荷包,你这店是黑店?”   掌柜连连摆手:“公子说哪里话?小的说这个,也是为了公子好。这人他……”他压低声音,“他背后有人。公子这会儿出了气,等会儿又会被盯上。”   “被盯上又怎样?小爷怕了他们不成!”   “哎!”掌柜急得不行,只能凑上去与他说实话,“他是丐帮的!您得罪不起,小店也得罪不起啊!”   不料小公子听到丐帮两个字,更是大怒:“京城的丐帮,竟然如此为非作歹?太可恶了!多福,连他的脚一起废!”   丫鬟答应一声,正要动手,外头响起一个声音:“哈哈哈,这位公子,火气别这么大,天下丐帮是一家,在下来做个和事佬,如何?”   就见外头来了个老乞丐,穿着破烂,却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他一进来,手中竹棒往地上一戳,大大咧咧,颇有一夫当关的架势。 第197章 假冒   老乞丐看着地上的小偷,斥道:“老子说过多少回了,手脚干净点,招子放亮点,你当老子的话是耳旁光吗?”   说完,马上转换笑脸,向小公子拱了拱手:“公子莫怪,这小子的长辈与老叫化有点渊源。我代他向公子向陪个罪,这事儿就了了吧?”   小公子看看他,又去瞄多福,见她微一点头,嘴边便露出冷笑来:“小爷敬你是个高手,平时给个面子也无妨。但他敢向小爷伸手,就这样轻轻放过,日后小爷的面子往哪搁?”   老乞丐笑眯眯:“公子说的是。不如这样,老叫化做个东,叫他向公子陪罪,如何?”不等小公子回话,他又道,“郭小公子,天下丐帮是一家,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   小公子愣了下,脱口而出:“你怎知道我姓郭?”   老乞丐那张脸更是笑成了一朵菊花:“郭小公子刚才的擒拿手,不正是洛城郭家的拿手好戏吗?”   说着,冲那小偷吹胡子瞪眼:“你这混帐!有眼不识金镶玉,还不快向郭小公子道歉?”   小偷立刻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公子恕罪!”   老乞丐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郭小公子,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带着丫鬟逃家吧?事情闹大了,对你也不好啊!”   “你……”小公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恨恨说道,“多福,放人!”   “是。”丫鬟一板一眼,得到命令便松了手。   那小偷手都要折了,急忙爬起来,几步窜到老乞丐身后,离这丫鬟远远的。   这丫鬟手劲大得离谱,不比一流高手差。   老乞丐忌惮地看了眼丫鬟,再次向小公子抱拳:“公子宽宏大量,老叫化不胜感激,这便做个东,叫这小子给公子陪罪,还请公子赏脸。”   小公子哼了声:“免了!看着你们,小爷吃不下饭。”看了眼掌柜,喊道,“多福,砸坏的桌子,咱们陪钱!”   掌柜看他跟丐帮熟识,早就断了收钱的念头,没想到这小公子虽然傲气,为人却不错,喜得连连道谢:“公子仁义,多谢多谢。”   付了钱钞,小公子带着丫鬟出了酒楼。   那老乞丐眼珠子一圈,却跟了上去:“郭公子……”   ……   对面的茶楼,有人掀起竹帘看了看,笑道:“还真让他跟丐帮搭上线了。你怎么肯定,丐帮的人能认出他的身份?”而且还是伪造的身份。   正在品茶的明微搁下杯盏,说道:“凡是有点眼力的江湖人,都擅长猜身份。他们了解各家武功、暗记,碰面之前首先叫破对方的身份,自己的势就立起来了。所以,半遮半掩,让对方自己认出来,才是最好的。他们相信自己的眼力,就不会怀疑身份造假。”   “可是单凭一招擒拿手,只能说明他与郭家有关吧?”   明微笑道:“洛城郭氏有三子,长子次子武艺高强,早就出来做事了。唯独三子,生来体弱,郭夫人爱之如命,很少现于人前。表哥到底是个读书人,又是家中宠着长大的,一身公子气派。历数郭家子侄,符合这几点的人,只有郭小公子一个。”   杨殊点点头,又道:“我手下不是没有人,你是故意叫他去的吧?”   “当然。”明微面不改色,“其一,你手下的人,毕竟都是老手,做不出生嫩之态,这一点表哥连装都不用装。只有够生嫩,才能叫那些人放下戒心。其二,表哥总是向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叫他醒一醒神,好让舅舅他们放心。其三……”   “居然还有三?”   明微道:“单论身手,多福已经能算是一流高手,可她没有历练过,缺乏信心。此番叫她经历一番,日后才能派上用场。”   “啧啧啧啧,”杨殊瞅着她,“你可真是,每个人都要利用干净。”   明微不以为忤:“过奖。”   这皮厚的样子,杨殊拿她没办法,又说道:“两个生手,你确定他们能混进丐帮高层?”   明微瞟了他一眼:“你好像有点瞧不起他们。”   杨殊打开折扇,说道:“这不是瞧不起,就算是我的人,也没信心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进丐帮。”   像这样的组织,想混进高层,最重要的是信任。这东西恰恰是急不来的,需要漫长的时间。   明微笑道:“你别小瞧我表哥,他嫩是嫩了点,脑子转得可快。我这样也是让他有用武之地,不然天天逃课爬墙,太浪费了。”   听她夸奖纪小五,杨殊酸溜溜地道:“那我们就等着瞧喽!”   ……   这时候的纪小五,已经跟老乞丐进了一家小酒馆。   酒馆虽小,做的菜却极好吃,特别是烧鸡,一端上来,异香扑鼻。   老乞丐哈哈一笑,给他满上酒:“郭小公子,老叫化说的没错吧?这这里的酒菜,美得很哪!”   纪小五抿了口酒,带着淡淡的高傲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他一边跟老乞丐说话,一边脑子转得飞快。   表妹跟他说,街上的贼偷乞儿,都与丐帮有所牵连,果然如此。   这个老乞丐,多福说他实力很不错,那么,就有可能是丐帮的高层,就算不是把头,也是长老之类的。   他虽然认出自己“郭小公子”的身份,但多半还会存疑……   纪小五不多话,埋头吃了一会儿,搁下酒杯,说道:“多谢款待,小爷说话算话,先前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小爷还有事情做,就此告辞。”   说着,眼神示意多福,就要走人。   “诶!”老乞丐连忙拦了一下,“郭小公子这么急做什么?天下丐帮是一家,你远道来云京,我们怎么说也要好好招待。”   纪小五推辞:“已经招待过了,小爷还有事,得到京里头跟人碰面。”   看他急着要走,老乞丐哈哈一笑:“郭小公子,你这话就不坦诚了。你来云京,家里应该不知道吧?出了事可不好,还是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吧!”   纪小五面色一变,警惕地说:“你不会把我的行踪,告诉我爹的手下吧?” 第198章 文如   辞别了杨殊,明微一个人去了长乐池。   短短几日,长乐池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明微看着阳光下的长街叹了口气。   那些走失的人们,是否就在不远处,却回不到近在咫尺的阳光里?   她走着走着,留意到一个人。   这是个女子,身穿青衣,头戴幂篱,正拿着一副画像,向行人打听消息。   幂篱上的黑纱遮住了她的模样,但这对明微没用。   同斋的同学,她还是会费心记一下她们的气的。   这是文如,文四小姐。   真是奇了怪了,文家不是说,文四小姐走失了吗?   她一路问过去,明微也一路跟过去。   一直问到长乐大街的尽头,文如才丧气地收了手中画像,坐在花圃旁神伤。   天快黑了,她却一动不动。   夜幕逐渐降临,长乐池展露出与白日不一样的热闹。   无数的小摊摆出来,从街头连到街尾,向游人售卖各种美味小食。   比之白日,行人不少反多。   本朝风气开放,没有宵禁。这个时候,官员下了衙,学生下了学,百姓下了工,正好到街上寻找中意的吃食。   明微有点饿,就在路边小摊买了张肉饼。那摊主见她生得好看,还多切了一份肉,惹得老娘瞪了好几眼。   等她闲着无聊将附近几个小摊吃了个遍,文如终于动了。   她站起来,随着人流慢慢走动。待过了长乐大街,挑了条偏僻的小路拐进去。   明微皱了皱眉头。   因为她发现,有几个二流子跟在文如的身后,钻进了那条小巷。   文如大概发现了,越走越快。   眼见离大街远了,跟着她的二流子不再遮掩自己的脚步声,快步向她追去。   “妹子,一个人走夜路怕不怕?哥哥陪你一块儿走?”   文如“啊”地叫了一声,拔脚就跑。   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跑得过这些男人?没几下就被逼进一条死胡同,眼睁睁看他们越逼越近。   “你们想干什么?”文如色厉内荏,大声喝道,“天子脚下,也敢胡作非为?”   左边那个二流子笑道:“妹子说哪里话?我们是见义勇为,见你只有一个人,怕你出事,陪陪你而已。”   “是啊是啊!妹子怎么就不识好人心呢?”   “看在我们这么好心的份上,妹子把幂篱摘了,叫我瞧瞧?”   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文如背后已经挨到了墙,退无可退。   她学过粗浅的拳脚,鼓起勇气想冲过包围圈,结果却被他们轻易地逼回来。   这些男人,可不是平时被她欺负的文弱小姐。   “走开!走开!”   她的喊叫,又能改变什么?最前面的那个一把掀了她的幂篱,借着月光看清她的脸。   “哇,妹子生得真好看,今天我们可是有福了!”   眼看着这些人逼上前,将她按在墙上,文如再无侥幸之心,哭叫起来:“我是承恩侯文家的小姐,太子是我表哥,你们敢动我,定叫你们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这些二流子却不信,哈哈大笑起来:“以为我们没见过世面啊?侯府小姐,身边得围着多少仆妇?怎么可能穿成这样,一个人出来逛街?”   “太子的表妹吗?咱们今晚就试试当太子的妹夫什么滋味!”   文如急哭了。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亲自体会到孤立无援的感觉,才知道有多可怕。   “走开,你们走开!”   感觉到几双恶心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文如绝望了。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这么冲动。   男人的惨叫声传来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等到手腕脱离了掌控,她才意识到自己自由了。   “喂,你还好吗?”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文如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精致的脸庞。   明微皱着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自言自语:“吓傻了?这可怎么办?算了,不管了,救了人就算我仁至义尽了。”   她转身刚要走,文如“哇”的一声哭出来,抓住她的手臂:“明、明微!”   到底是个小姑娘。   明微任她哭了一会儿,说:“行了,把眼泪收一收,我们赶紧出去找巡夜的官差。”   文如刚被她救了命,不敢不听话,慢慢收了哭声。   她看着地上躺着的二流子,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你把他们打伤的?”   “不然呢?”   文如愣愣道:“你家不是文官吗?”   “文官家的就不能学拳脚了?”明微领着她出了小巷,正好看到不远处一队巡夜官差经过,便喊了来。   这些官差利索地将人捆了起来,说道:“劳烦两位姑娘到衙门作个证。”   文如往后一缩,躲到明微身后,小声道:“我、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明微就道:“有劳差爷,我舅父乃是国子监司业,姓纪,住在羊角巷。明日我让管家去衙门说明情况,如何?”   官差皱了皱眉。   如果是官家小姐,就不好叫人家到衙门抛头露面了。   明微又道:“我与你们高大人有几面之缘,烦请通融一下。”   高焕正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听得这话,官差同意了,还点了两个人出来:“夜已深,两位小姐在外边不安全,送她们回去。”   明微笑着谢过他们,领着文如回纪家。   今天出门,明微就说过自己可能会晚回。   这会儿见她被官差送回,纪家人也没多问,只厚厚谢了两位官差。   至于文如,明微只说她是书院的同窗,今天太晚了,要在家中住一宿。   纪大老爷和夫人都是心大的,都没多问。   纪凌却是个心细的,叫过明微,到一旁问话。   明微回答:“这其中缘由,说来复杂。表哥信我,这事我会处理好的。”   纪凌道:“表哥怎么会不信你?不过,你的同窗都是官家小姐,怎么会贸然住到别人家?要是这里头有什么麻烦,你大可叫表哥帮忙。”   明微含笑:“我知道表哥待我好。只是这里头的缘由,我也没弄清楚,先跟她问明白,再与表哥说。”   安抚好纪凌,她领着文如,进了自己的屋子,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承恩侯府不是说你走失了吗?”   听得这句,文如“哇”一声大哭起来。 第199章 替换   从文如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明微终于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文家确实丢了小姐,但丢的人并不是文如,而是文莹。   那天晚上太乱,文如被送回侯府,才知道三姐丢了。   后来,家里一团乱,她也顾不得去上学。   就这么过了两天,文如才发现不对劲。   她院里的婆子,竟然不让她出门。   文如心急,叫丫鬟出去打听文莹的事,结果打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承恩侯府宣称,走失的是文四小姐文如,而不是文三小姐文莹。   文如傻了,她好端端的在家,怎么就走丢了?   她是个莽直的人,竟然冲到承恩侯夫人面前质问。   结果,被长嫂拉到屋里,说了些话。   从嫂子嘴里说出来的字字句句,对她来说,如同五雷轰顶。   “四妹妹,你从小丧父,在族中饱受欺凌。家里将你接来,给三妹妹作伴,这些年三妹妹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我们对得起你。现在三妹妹有难,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明微蹙着眉,问她:“所以,他们宣称走失的是你,为的是隐瞒文莹的消息?”   文如抽噎着点头:“他们说,三姐的名声要紧……”   明微冷笑一声:“她的名声要紧,你的名声就不要紧了?”   文如低声道:“伯父想将三姐嫁给太子……”   “……”明微揉了揉额头,简直无语,“你们这些勋贵人家,到底想些什么?当初太子选妃,没择中你们家,还弄不明白圣上的意思吗?那会儿选不中你们,这会儿也一样。”   太子已经二十有四,早在八年前就成婚了。择的是翰林家的小姐,可惜太子妃没福,前年去了。于是,又要再择一次妃。   明微也是不懂这些人。历代以来,后族总想将自家姑娘再嫁进皇家,但这种行为,恰恰是皇家最反感的。   外戚势大,别说皇帝不乐意,太子也不乐意好不好?   文如一脸茫然:“太子对三姐很好啊!”   “她是太子的表妹,能对她不好?”明微冷笑,“表妹和妻妾不一样,一旦成了他的妻妾,就是另一副样子了。你等着,就算太子推辞不过,顶多纳进府而已,绝对不会叫你们文家的小姐当他正妃的。”   文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你们承恩侯府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们目前得势,但能跟手握大权的朝臣相比吗?太子担心自己位置坐不稳,只会选朝臣家的小姐为正妃,选你们?多此一举!”   明微有点头疼,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文如带回来的。   可想想,当时文如那个样子,她不带回来,又能怎么处置?   小姑娘之间欺负来欺负去,这些都是小事,总不能因为这个,看着她流落街头。   “所以你就逃出来,自己找文莹?”   文如咬了咬唇:“我……反正我的名声已经坏了……”   被嫂子教训了一通,文如失魂落魄。   她也是家里的姑娘啊,就因为父亲死了,便不值钱了吗?要这样为姐姐牺牲。   闷坐了一晚上,她穿了丫鬟的衣服,下定决心,偷溜出来。   既然在家里眼里,三姐才重要,那她就找回三姐!   在长乐池问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在路边坐了很久,决定拿自己当诱饵。   于是她专门挑僻静的小路走,想引那些拐子来拐她。谁知道,拐子没来,倒引来了二流子。   “……”明微忍不住道,“长乐池丢了人才多久?蒋大人刚刚上任府尹,遇到这种事,能不加大巡逻力度?那些拐子,现在都在躲风头,谁会出来拐人?你简直就是……”   明微简直不想说她了。   文如低着头,眼圈红红地任她教训。   她本来就是一时冲动,这会儿悔得不得了。   “好了,今晚你睡这里。明天我叫人送你回侯府。”   文如听得这话,忙道:“我不要回去!”   明微冷冷看着她:“我舅舅只是国子监司业,只会教书育人,不懂朝政纷争,我不会让他掺和进去的。何况,你不回去,又能做什么?你是能脱离承恩侯府,还是要把这件事嚷得人尽皆知,叫别人知道,丢的是文三小姐,不是文四小姐?”   文如设想了一下,打了个冷战,喃喃道:“那样的话,伯父会打死我的……”   “你知道就好。”明微想了想,软了语气,“你也不必这么绝望。如果文莹真的出了事,难道还叫太子娶她?说不定,到时候你能捡个便宜。别想了,休息吧。”   多福不在,正好她的床给文如睡。   等她睡着,明微到隔壁屋顶坐着,吹响了哨子。   一个不起眼的黑衣人,轻巧地跃进院子,向她行礼:“姑娘。”   明微本想叫杨殊探查一下承恩侯府的事,想到他的尴尬身份,又把这个念头去了。   不管他私生子的身份是真是假,文家对他心存戒备是事实,何必让他再搅和进来。   她挥挥手:“没什么事,你去吧。”   黑衣人也不多问,低应一声,重新消失在黑夜里。   ……   杨殊这时正在府衙。   明微要查丐帮,蒋文峰也要查,他必须协调双方,免得出现冲突。   他到府衙时,蒋文峰正在用饭。   “这么晚才吃饭,府尹大人可真忙啊!”   听得他的声音,蒋文峰搁下碗筷,起身行礼:“公子怎么来了?要不一起用个饭?”   杨殊摆手:“早就用过了,过来问点事情而已。”   蒋文峰便叫侍从奉茶来。   两人出了同一趟差,也是极熟了,杨殊开门见山:“那些尸首,到底怎么回事?”   蒋文峰道:“查不出身份。”   都成了白骨,当然查不出身份。   “招魂了吗?”   蒋文峰笑道看向他:“公子想叫明姑娘帮忙?”   杨殊点点头:“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呢?”   蒋文峰轻叹一声,说道:“不得已,也只能请明姑娘帮忙了。这些人,全都死于非命,尸骨的来源是同一个,如果不找出源头,以后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   杨殊点头称是,又道:“丐帮那边,你们查了吗?” 第200章 太子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闷热不已,一声霹雳过后,便风声四起,眼看就要落下雨来。   万大宝走出明光殿,看到殿前的身影,快步走了过去。   “太子殿下,”他笑吟吟地施礼,“陛下有请。”   太子姜盛面带微笑:“有劳公公。”便举步往殿门行去。   姜盛今年二十有四,是皇帝的元后嫡子。他相貌堂堂,双目炯炯,与太祖皇帝有几分相似,且性格平和,谦和有礼。   这样一个太子,无论皇帝还是朝臣,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哪怕皇后已逝,姜盛这太子之位也稳如泰山。   姜盛进了明光殿,低头叩拜:“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搁下手中朱笔,含笑道:“平身,赐座。”   姜盛谢过,在锦凳上坐了,听皇帝问他:“这么晚了,盛儿来有什么事吗?”   姜盛双目微垂,看到屏风后似有一双绣鞋,心微微一沉,说道:“是文家表妹的事。儿臣本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父皇,然而表妹迟迟未能归家,承恩侯老夫人一病不起,京兆府又一直没有消息,故而儿臣特来请旨。”   皇帝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老夫人的情况如何?”   姜盛答道:“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儿臣不免忧心。”   听他这么说,皇帝很欣慰:“老夫人是你外祖母,你忧心理所应当。不过,寻人之事,蒋卿不是抓紧办了吗?你要请什么旨?”   姜盛道:“蒋大人少年英才,只是他才接手府尹一职,就出了这样的事,难免手忙脚乱。儿臣这边探得消息,表妹失踪一事,极有可能是京城丐帮所为。父皇也知,丐帮早已是京城一害,可惜历代府尹都未能将之清理干净。儿臣斗胆,想请父亲降旨,容儿臣就此事彻查。”   顿了下,他续道:“京城勋贵无数,各势力错综复杂。蒋大人虽然能干,毕竟只是一介文臣,未必顶得住那些压力。若有父皇旨意在手,儿臣以皇子的身份办差,大可以雷霆之势,将之一扫而尽。这几天,儿臣只要一想到表妹可能遭遇的事,便心如刀绞。只盼日后,再没有女子遭到这样的命运。”   皇帝露出笑来:“你有这份心,朕甚感安慰。”   听得这话,姜盛心下一松,以为自己所求十拿九稳,谁知皇帝下一句便是:“不过,这件事朕已有安排。蒋卿有难处,朕明白,已叫皇城司辅理,你忧心的问题不会发生。”   姜盛怔了一下:“父皇……”   皇帝摆摆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好了,夜已深,你回去安歇吧。”   说着,重新提起朱笔,批阅起奏折来。   姜盛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告退。   出了明光殿,外头已是大雨如注。   万大宝追上来:“太子殿下,雨势太大,不如您到配殿休息一会儿再走?”   姜盛淡淡道:“不用了,一点风雨而已。”   那边已有宫人送了雨衣来,姜盛穿上,便踏入雨幕,大步往宫门而去。   他面上平和,心中却如同雨势一般,激流汹涌。   已叫皇城司辅理,不就是交到姓杨的手里吗?皇城司的一把手,是皇帝身边的一个老人,这几年身体不好,早就不大理事了。姓杨的明面上只是提点,实则一手把控。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皇城司的职位不是很高,却是天子耳目,不受任何人辖制。他就这么信任那小子吗?   姜盛眼中一片阴霾,不禁想起幼时。   他六岁父皇登基,便封为太子,一直以为自己是父皇最爱的孩子。   哪怕父皇与母后感情淡薄,但对他从未冷落。别的皇弟皇妹,没有哪一个能分走他的宠爱。   这种情况,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博陵侯府的姑姑,经常带幼孙进宫,那小子生得好,谁见都爱得不行。   他比那小子大了不少,又是叔叔辈,当然不会与他争宠。   可后来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想起八年前。   母后身体不好,终于卧床不起。   他日夜侍疾,眼见着母后精神萎靡下去。   母后性情温和,一辈子不争不抢,哪怕父皇盛宠裴贵妃,她也不急不躁。   可是那天晚上,母后回光返照,却又哭又骂。   哭着说父皇冷心冷情,结发二十年,却毫无夫妻之情。又骂裴贵妃,不知廉耻,竟然勾搭丈夫的舅舅,甚至进宫为妃,还生了个野种。   姜盛惊呆了。   那些事,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   他看着一向慈爱温柔的母亲,咒骂着那个野种。   那天,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什么那么宠爱那个小子。   他不是他的表侄,而是他的弟弟。   真是……叫人恶心。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秘密,在勋贵间早就不是秘密了。   可这件事他不能理,不能问。   这是父皇的丑事,他这个当儿子过问,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不忿。   以前,父皇再宠那小子,也不过宠只小猫小狗。他现在大了,再宠下去,谁知道会把什么职司交到他手上。   “殿下。”   姜盛站在宫门前,抬起头,眼里露出从不现于人前的阴狠:“回宫!”   ……   第二天,明微去上学的路上被劫了胡。   她问来接人的雷鸿:“你们终于要招魂了?”   雷鸿没有否认,笑道:“有劳明姑娘。”   “可我要去书院……”   雷鸿说:“小事而已,我们会帮忙请假。”   明微点点头,坐上了马车。   不多时,马车直接驶入府衙。   她跟着雷鸿进入停尸房,看到已经一具具收拾出来的骸骨。   府衙的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几百具的骸骨,能拼出来的都拼出来了。   她讨了手套,仔细看了几具尸骨,说:“手艺不错。”   雷鸿道:“他们几天没睡,才拼出来的。这几具尸骨,死的时间接近,方便姑娘招魂。”   明微没有马上动手,而是提出要求:“我想先见一见蒋大人。”   “大人这几日比较忙,姑娘若是有事,不如与我说?”   明微摇头:“这事,一定要与蒋大人说。” 第201章 殊途   “明姑娘。”蒋文峰还是抽空见了她。   明微行过礼,问:“大人这是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蒋文峰笑道:“衙门的事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全赶在一块了。”   明微点点头,没有多管闲事,开门见山:“大人希望我给那些尸骨招魂?”   蒋文峰颔首:“我们已经查明这些尸骨从何而来,只是这些人的身份无从确认。如果姑娘能够招到她们的魂魄,告知一些线索,此案的罪证就容易收集了。”   明微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见一个人。”   “姑娘请说。”   明微却不答话,只盯着他的袖子。   蒋文峰被她看得有些不安,伸手抓住了袖口:“有什么不对吗?姑娘为何一直这么看我?”   明微忽然问:“蒋大人年已而立,可有妻室?”   蒋文峰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本官原有一房妻室,只是早年外任,她染病而亡。”   “这么说,蒋大人现在中馈无人?”   “是。”   明微就道:“大人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没人打理中馈恐有不便。不知大人可曾想过续弦?”   蒋文峰仓促地笑了笑:“明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话?”   明微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慢慢说道:“如果蒋大人目前没有人选的话,您看我合不合适?”   蒋文峰大吃一惊:“明姑娘!”   明微面带微笑,毫无羞涩:“大人您看,您经常碰到一些古古怪怪的案子,我恰好可以沟通阴阳,助您一臂之力。”   “这……”   “每回这样来请我,总有些不大好。这次我舅家不知,下次早晚会知道。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总是往你们府衙也不好。如果您娶了我,这事就方便了,无论何时何地,您需要我就可以帮忙。”   她说得顺溜,蒋文峰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明姑娘,这恐怕不大好。你知道,杨公子对你……只怕他要不喜。”   “这与他何干?”明微笑吟吟,“婚嫁之事,你情我愿,第三人喜或不喜,有什么要紧?您也知道,杨公子他是不可能娶我的。且不说杨家的门第我高攀不起,单说他那个克妻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蒋文峰道,“我比姑娘大了许多……”   明微面不改色:“哪里大了许多?大人不过三十,又生得年轻。再说了,大人身居高位,就算续弦,娶的必定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她们不也就和我一般大吗?”   “……”   “明家虽然倒了,舅家却视我为亲女。国子监司业,官位虽然不高,但很是清贵,勉强配得上大人了。您说是不是?”   “……”   “大人,您意下如何?”   蒋文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本官还是觉得……”   明微倒也干脆,直接站起来:“大人若是不娶我,那这个忙我只好不帮了。毕竟我一个闺阁小姐,到衙门来看尸体,说出去实在不好听。要是以后嫁不出去可糟了。”   “姑娘……不是与令表兄有婚约吗?”   明微摆摆手:“大人不必在意,那婚约迟早要作废的。我那表哥,实在太稚嫩了,与我不配。”   蒋文峰无语,她怎么能将嫌弃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大人,您再不决定,我可要走啦!”   “明姑娘……”   “看来您是真不愿意了。也罢,我也不想强人所难,这就回书院上课去。”   “姑娘留步!”   明微笑吟吟停步:“大人这是同意娶我了?”   蒋文峰走到她面前,深深揖下去:“明姑娘,此事再议。招魂一事刻不容缓,还请……”   明微打断他的话:“你不答应就算了,告辞!”   “姑娘!”   明微听而不闻,举步要走。   就在这时,一道轻烟从蒋文峰袖中飞出,往她身前一绕。   明微目露寒光,伸手一抓,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终于忍不住出来了?”   蒋文峰大惊失色:“姑娘手下留情!”   明微笑着转过身,看着蒋文峰:“大人拒婚,为的是它吗?”   不等蒋文峰回答,她伸指一弹,法力逸出,轻烟落在地上,化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这女子年约十八九,相貌清秀,脸上透出愤恨。被明微这一弹,稳不住身形,跌了数步才止。   “茜娘!”蒋文峰喊道。   明微慢吞吞坐回去:“茜娘,这名字听起来挺正经的,怎么就是个鬼物呢!”   蒋文峰急忙向她揖礼:“明姑娘,茜娘不是鬼物,她、她是我的妻子!”   明微皱了皱眉:“大人糊涂了,你是人,她是鬼,她怎么会是你的妻子?”   “她真的是我的妻子。”蒋文峰知道她的手段,这会儿再不敢有所隐瞒,“我与茜娘青梅竹马,金榜题名而完婚。后来茜娘随我赴任,却染上了疫病……明姑娘,求你手下留情。”   “原来如此。”明微点点头,“这些年,大人破案她帮了不少忙吧?”   蒋文峰点头称是:“茜娘是良善之人,她不忍离开我,故而一直相伴。这些年但有冤屈之事,都是她帮我寻找线索……你们玄门中人,不是有功德之说吗?茜娘如此行为,定然积了不少功德,她不是恶鬼。”   “夫君。”茜娘瞪着明微,说道,“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对你心怀不轨。每每你们见面,她总将目光放在你身上,似乎在评估什么。她早就看上你这个如意郎君,现在抓到机会,想威胁你而已。”   “茜娘。”蒋文峰低声道,“明姑娘古道热肠,她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茜娘气道,“我看到好几回了!”   明微笑眯眯:“夫人真是敏锐,我确实看上蒋大人许久了。人鬼殊途,夫人已死,就该入轮回,何苦流连不去呢?蒋大人活着,就该有他的人生才对。”   “你……我偏偏不走,你能拿我怎样?”   明微面色一冷:“我能拿你怎样?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第202章 有解   茜娘大怒:“你威胁我?”   明微淡淡道:“只是提醒你而已。夫人已经偷了这些年的时光,还不满足吗?”   “我满不满足,与你何干?我不曾害人,只是陪伴夫君而已,你少拿那些大道理来压我!”   “茜娘!”蒋文峰喊。   “难道你也听她的?”茜娘看着他的眼睛里,都要气出眼泪了,“我们从来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   蒋文峰叹道:“我怎么会?只是,明姑娘不是不讲理的人,咱们先好好说话。”   明微觉得有趣:“倘若我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呢?何况,蒋大人,人鬼殊途,你饱读诗书,该知道这不是我编出来的。尊夫人身死而流连阳间,对你们谁都没好处。”   蒋文峰却道:“你说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早就考虑过后果,也愿意去承受。”   “哪怕你会短命?”   他点头。   “哪怕夫人会损耗魂力,导致无法投胎?”   他再点头。   明微就问:“你可知道,她入轮回,下辈子还可以做人,不入轮回,就没有下辈子了。”   蒋文峰神情平和:“这是茜娘的选择,下辈子太远,我们只要把握住现在就好。”   明微再追问:“就算她愿意放她的下一世,你心中爱她,难道不应该为她考虑吗?”   蒋文峰摇头:“茜娘觉得这样很快活,我为何要强迫她?她不是物件,也不是孩子,不需要我越俎代庖,替她做什么决定。只要她想留下来一天,我就陪她一天。”   明微看向茜娘:“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哪怕他这辈子寿数大减,也不愿意为他考虑?”   茜娘冷笑道:“好一个为他考虑,好像拿着这个理由,就可以自以为是,逼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怎知道,在他心里,那样就是好的?他觉得与我在一起,比活得长长久久更重要,我为何要违背他?”   明微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俩不顾一切,就是想多在一起一段时间。”   “明姑娘。”从相识以来,蒋文峰一直不卑不亢,此时却带着低声下气的意味,“我知道这等行迳,为世所不容,但我与茜娘都愿意付出代价。我们相识数月,多少有些情谊,求你网开一面。”   “夫君……”茜娘想说什么,却被他喝止:“茜娘,不要逼迫明姑娘,她也有她的立场。”   茜娘咬住唇,半晌后,说道:“不管你要收了我,还是强行驱逐,总之,我们的心意不会变。”   “这可真是有点难办啊!”明微坐下来,端起微凉的茶水,慢慢饮了口。   她想了想,说道:“蒋大人,其实你也不是全无反抗之力,真想护住夫人,大可以用武力胁迫。这里是府衙,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为何你没有这么做?”   蒋文峰淡淡笑了笑:“就如先前所说,我们相识数月,怎么也有几分情谊。若是一开始就把事情做绝,那不顾念情谊的人就是我了。”   “……”这回明微真心感叹,“蒋大人果真坦荡君子,我还真舍不得了。”   蒋文峰神情一僵:“明姑娘……”   明微笑出声来,搁下茶盏,说道:“既然大人一片真心,我也不好虚情假意。关于这事,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看她缓和下来,蒋文峰心下一松,说道:“姑娘随意。”   “那就先说好消息吧。”明微看着茜娘,“夫人死时,其实主命之魂已经转世去了,留下的是保留了记忆的残魂,而且残魂恰巧附在一块灵玉上,沾染了灵气。所以,夫人与其说是魂,不如说是灵。”   蒋文峰与茜娘同时一愣。好半天,蒋文峰才颤抖着问:“明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茜娘她……”   “她是灵,与你相伴,自然是无害的。”明微笑笑,“大人身上不是有一块玉佩吗?它应该是一位高人所赠。”   蒋文峰恍然,说道:“茜娘死时,我还在外任上。因为不能接受她的死讯,数日不曾理事。后来,一位道长上门,赠了我这块玉佩,说是感念我为他人鸣冤……”   “这就是了。大人好人有好报,才能与夫人多出这些时光。”   听得此言,蒋文峰放心之余,又生出忧虑:“那姑娘说的坏消息,又是什么?”   明微将目光移到茜娘身上,轻声道:“坏消息是,就算这样,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两人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大急。   “你这话什么意思?”茜娘上前一步,焦急地看着她,“我、我还是不能留下来?”   明微柔声道:“我说过,夫人的主命之魂其实已经转世去了。若是不能魂魄相合,转世那个是活不长久的。”   就像原来的明七小姐。哪怕当初没有被吓死,她的寿数也会比常人短。   茜娘听他这么说,放心下来,笑道:“活不长久就活不长久吧,反正我还能伴着夫君。”   蒋文峰却听出了言下之意,急问:“如果转世的茜娘死了,会有什么影响?她既然有了转世之躯,那是不是可以像个人一样活着?”   明微赞许地看着他。   “人的魂魄本该是一体的,这样分离,当然不好。如果转世的夫人死了,那么这个夫人无所依托,会越来越虚弱,最终消散。”   “什么?”茜娘悲从中来,“所以我还是不能伴着夫君?”   蒋文峰勉强冷静下来,继续问:“明姑娘这么说,是不是有解决的办法?”   “很简单啊,”明微轻描淡写,“魂魄分离,才会这样,那就让魂魄相合好了。”   她看着这对生死殊途的夫妻:“我可以帮夫人找到转世之躯,让她重新做回人。”   “做人……”茜娘喃喃重复,“我还能做人?”   明微点头:“算算时间,夫人的转世之躯已经八九岁了。再过六七年,你们就还能做回夫妻。只不过,那时蒋大人年岁也大了,夫人嫌不嫌弃?”   “当然不!”茜娘脱口而出。   明微含笑:“那就行了。你们暂时分开,缘分到时,就能再续前缘。”   “夫君!”茜娘眼泪汪汪,看着蒋文峰。   蒋文峰也是十分激动,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向明微深深施礼:“姑娘大恩,若是有什么能回报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明微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收了笑,说道:“大人一言既出,可不能反悔。” 第203章 进城   明微早就想把蒋文峰拉上贼船了。   这位后世名臣,既有才,又有德,想找帮手,再合适不过。   蒋文峰见她神情肃然,不由也严肃起来:“姑娘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做得到。”   明微笑了:“大人别紧张,是好事。”   她顿了下,说:“桥洞尸骨一案,我会帮大人尽快破掉。另外,一力拔除丐帮,将之扫出京城。立下这两个功劳,圣上应该会很看好蒋大人吧?”   蒋文峰不解:“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我啊,想要大人升官。”明微笑着说,“大人以十八之龄金榜题名,是本朝头一份。十二年来,兢兢业业,既有官声,又有功绩。圣上应当十分欣赏大人,才会将您调任京兆府。相信大人做得好,任期一满就会高升,运气好,说不定能进入政事堂。”   蒋文峰冷静地道:“圣上确实有重用的意思。不过,想进政事堂,我的资历还不足。”   任期满了,他也才三十三。为相做宰,还太年轻。   明微笑道:“就算三年后不成,定然也是个重要职位。”   “所以……”蒋文峰摸不透她的心思。   他升官,对她有什么好处?要是旁人,还能说是庇护家族,明家现下四分五裂,她自己也脱出来了。至于纪家,安安稳稳的,不需要他庇护。   “大人是否有过疑问,我的玄术从何而来?”   蒋文峰默默点头。有些事,是他不问,不是没察觉。   “此事我早晚会告知大人。总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大人的官位越高,对我的帮助越大。”   “那现在……”   明微摆摆手:“现在还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既然大人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们先做正事吧。夫人,你是灵,对魂魄感应灵敏,与我一起招魂去?”   ……   此时的纪小五,过得极为逍遥。   他终于体会到自己向往的生活,当个游侠,感觉还真是不赖。   那日和老叫化吃了顿酒,又各自言语试探,便“一见如故”,他跟着老叫化回了京郊的丐帮分堂。   每日到外头游荡,回来看他们切磋,比读书可有趣多了。   他现在有一个爱好,就是带着多福,蹲在分堂的演武场上,谁进来了,就跟他赌一局,看对方能跟多福过几招。   这个游戏,不止纪小五玩得不亦乐乎,京郊的丐帮弟子也很投入。   这位郭小公子出手大方啊!就算赌局赢了,也会把赢的钱分给他们。而只要他们赢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钱。   日上中天,纪小五再一次带着多福玩这个游戏。   不知道在离演武场不远的一间屋里,有人在密切地观察他。   “葛长老,这小子真的是郭家的小公子吗?会不会是冒充的?”一个年轻乞丐恭敬地问。   葛长老便是那日与纪小五相谈甚欢的老叫化,他一边抿着酒,一边眯着眼看纪小五,笑道:“怎么,你怀疑?”   年轻乞丐道:“晚辈不是怀疑长老,而是不明白郭小公子好端端跑来京城做什么。他家在洛城一手遮天,他就这么带着个丫鬟跑来京城,不怕出事?”   “年轻人嘛,总是向往外面的天空。”葛长老笑眯眯,“老朽试过了,他的武功确实是郭家的路子。不过,功底不太好,一看就没有认真学。郭家小公子生来体弱,家人珍爱万分,依照常理,武功确实不会太好。”   “那不是别人冒充起来也容易吗?”   葛长老灌了口酒,指着多福:“你觉得这个丫头,实力怎么样?”   年轻乞丐道:“这丫头很奇怪,她内力强得可怕,武功的底子却很一般,不知道什么路数。”   “你觉得,她的武功在江湖上能排几流?”   虽然不想承认,但年轻乞丐还是说了:“凭她的内力,勉强挤得上一流了……”   “是绝对能上一流!”葛长老感叹,“老叫化说句实话,真打起来,我都未必打得过她。”   “长老您也太谦虚了……”   葛长老摆摆手,打断手下的话:“这样的一流高手,哪能随意拿出来?必定是很有家底的世家。”   “就算这样,也不能肯定他们是郭家的吧?”   葛长老点点头:“确实,所以老叫化把他们留下来,暗中向洛城那边的同道打听了一下。”   他笑着说:“洛城那边说,郭家最近确实派了很多弟子出去,似乎在找人。”   年轻乞丐终于理解了,小小拍了下马屁:“原来是这样,长老真是目光如炬。”   紧接着,他又问:“那长老留下他,要派什么用场呢?告诉郭家,或许能拿到不少好处……”   “诶!”葛长老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那太可惜了。郭家给我们再多的好处,也就是一笔买卖。”   “长老……”   葛长老眯起眼:“那件事,已经捅出去了对吧?万一官府查下来,我们把他推出去。到时候,郭家得知消息,定会全力保他……”   年轻乞丐眼睛一亮:“让他们两败俱伤,这样我们就能……”   “洛城肥着呢!”葛长老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跟他打交道,然后把他引到城里去。那些不好做的事,让他去做。”   “是!”   ……   “郭兄!”   听得唤声,纪小五扭头,看到向自己走来的年轻乞丐,笑出一口白牙:“哟,齐兄,今天怎么才来?快快快,我们赌一局。”   年轻乞丐摆手:“得了吧,你这丫头太厉害了,我不与你赌。”   听他这么说,纪小五兴致缺缺:“那干什么?天天这么玩,有点腻歪。”   年轻乞丐便凑上前去:“郭兄觉得无趣,不如我们进城玩?城里可比外头好玩多了!”   纪小五很感兴趣:“好啊!我早就想进城了,就是葛长老盛情邀请,不好抹他的面子。齐兄对京城熟吗?知道哪里好玩?”   “熟!京城就没有我不熟的地方!比如长乐池、平安大街……”   两人越说越投机,一拍即合,打算进城去了。   多福弱弱地劝:“公子,夫人说了,您不要闹事。”   可郭小公子怎么会听她的呢? 第204章 世面   回到停尸处,明微问:“夫人,你能感觉到哪些尸骨魂魄没散吗?”   茜娘飘了一圈,指出几具。   蒋文峰便问:“这里有几百具的尸骨,只有这几具有可能招魂?”   明微点头:“招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死之后,大部分魂魄会当即散去,踏入轮回之路。只有少部分能保留下来,而能够留住记忆的,是少部分中的少部分。所以,并不是每个案子,都能利用招魂之法,与死者沟通。”   蒋文峰悟了:“难怪,这么多年,茜娘能接触冤死之魂的,只有几个案子。”   明微笑道:“不止如此,夫人的魂魄沾有灵性,这会让魂魄本能畏惧。”   “原来如此。”   那几具尸骨被抬到一起,明微开始设坛,着手寻魂。   ……   纪小五玩了一整天,夜了,被齐平带到一处大院休息。   那院子外边看着寻常,进去了才知道里头奢华无比。   南边来的丝绸,北地来的毛毯,一屋子的摆设不是金就是玉,家具全是黄花梨的,墙上挂的画亦是有名有姓。   纪小五目不暇接,问齐平:“这是什么地方?好生华丽。”   齐平笑问:“郭兄,你家在洛城偌大的名头,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纪小五不好意思地道:“不瞒齐兄,我娘管得紧。家里钱是有,但日子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我爹早上就吃馒头和稀粥,家里能俭省的都俭省。我要有什么不满,就被他老人家一顿削。说咱们家是怎么起家的,怎么好发了家就忘了本。而且,还有那么兄弟要顾,万一荒年得管着他们的死活,哪能随便花呢!”   “竟是这样!”齐平心道,先前听说郭家抠门,还以为他们做戏,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啊!唔,葛长老目光如炬,这郭小公子的身份应该没有可疑。   他带纪小五进城来玩,存的也是这个心。想试试他的底,身份到底有没有假。   “不止呢!”纪小五又说,“我哥哥在外头做事,少不了应酬,还算自在。我自幼体弱,一直被拘着。家里除了多福,就没个好看的丫头……”   齐平哈哈大笑,搭着他的肩说:“郭夫人也太严格了,郭兄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接触接触了。男人嘛,求的不就是钱粮妇人吗?”   纪小五还是羞涩地笑。   “来来来,”齐平热情地拉着他,“今天兄弟就带你见见世面。”   多福跟在后面,忍不住插了句:“公子!夫人交代了,您不能不学好!”   齐平脸一沉:“什么叫不学好?哪个男人不到外头应酬?这是应当的。”   纪小五犹豫了一下,对多福道:“我就是见见世面,哥哥们在外头不也这样吗?”   “可是您身体不好……”   “我哪里身体不好了?就是小时候容易生病,这些年早好了!”   “公子……”多福不知道该劝什么,只能恳求地看着他。   纪小五一脸为难。   齐平就说:“你这丫头,主人的事也要管这么多吗?懂不懂规矩?”   纪小五马上道:“齐兄,多福不懂事儿,她也是为我好。”又转身道,“我跟你说了,只是见见世面,不乱来的,不放心你就在旁边看着。”   多福这才点头:“那好吧。”   纪小五转头笑道:“齐兄见笑了,这丫头……”   齐平一脸了然的笑:“懂了懂了。”心想,果然是被娇养长大的小公子。   这会儿他对纪小五的身份已经没有怀疑了,要是别人冒充的,何必弄这么个丫鬟在旁边拖后腿?   进入里间,才发现已经有酒席等着了。   两个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雪肤花颜,穿锦戴金,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拿着箫。看到他们进来,低身行礼。   纪小五晕乎乎地被她们送到席上,吃了杯酒,扭头问齐平:“她们这模样,不比千金小姐差,怎么好……”   齐平哈哈一笑:“这只是两个弹唱的丫头,正主儿还没来呢!”   说着拍拍手,当即有个老嬷嬷进来,听候吩咐。   齐平道:“把你家小姐请出来。”   老嬷嬷恭敬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纱幔掀起,香风扑面,有美人执扇而来。   齐平见纪小五眼睛发直,暗暗一笑。   那两个丫头,已经是上等的美人了,再来一个比她们更漂亮的,还不叫这小公子失了魂?看看,他那丫鬟拉了好几回,都没反应。   “桂娘,这是郭小公子。”他指着纪小五介绍。   桂娘袅袅娜娜福下身,声如黄莺:“妾身见过郭小公子。”   纪小五被齐平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桂娘便坐下来,给他斟酒夹菜,柔声细语地问了他的来历,又说起京城的趣事。   她倒不轻浮,只陪着说话,慢慢的,气氛越来越好。   齐平看看差不多了,故意将酒杯一斜,一杯酒全倒到纪小五身上。   他假装惊讶:“对不住对不住,喝多了,手有点不稳。桂娘,还不快点带郭小公子进去换衣裳。”   “公子……”多福想跟去,却被齐平喝止,“换个衣裳而已,难道还能吃了你家公子?你也看到了,桂娘正经得很!”   纪小五也道:“多福,你在这等会儿吧,我马上出来。”   多福不情不愿:“那公子换完就出来。”   “这是当然。”   ……   一缕轻烟,慢慢在明微手中成形,她伸指一弹,落在地上,化为一个女子。   这女子身影比茜娘淡得多,神情木然,双目无神。   “你是何人?”   女子全无反应。   明微耐着心问了好几遍,才见她张了张嘴:“我……我不知道……”   见她开口说话,明微松了口气。   能说话就好,说明她还保留了部分意识。   她柔声道:“别怕,我不是坏人。你想一想,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如此问了数遍,才又听她开口:“如梦令……玲珑最会唱如梦令……”   “玲珑,是你的名字?”   “不知道……”她闭上眼睛,喃喃地低唱起来,那曲调,正是如梦令。 第205章 留下   明微伸手一弹,玲珑的身影慢慢散去,终于不见。   她叹了口气,对蒋文峰道:“大人您看到了,她的记忆保留不全,只知道这么多了。”   蒋文峰点点头,走到书案后提笔勾画,将玲珑的形貌给画了下来。   “玲珑,擅曲,如梦令。”他在画旁写下几个字,说道,“先让他们找找人吧!”   明微点头:“我看她唱曲的腔调,极可能是南边来的。”   蒋文峰又补上几个字,然后找来雷鸿,将画像交给他。   雷鸿看了看,就说:“此女极有可能是私娼,我去找人问问。”   能找到其中一名女子的生前痕迹,就有了着手点,今天不算白忙。   余下的事,明微插不上手,便告辞了。   雷鸿动作倒快,才一天的功夫,衙门便传了讯来。   明微到了府衙,却见杨殊也在。   “你怎么在这?”明微诧异,“皇城司不在这办公吧?”   杨殊皮笑肉不笑:“圣上令我跟进此案。”   他这表情,明微莫名其妙:“干嘛笑得阴阳怪气的?”   杨殊瞅着她,压低声音:“听说你向蒋文峰求婚了?”   “啊,你怎么知道?”   “有没有?”   “是呀!”明微大大方方地承认,“我觉得蒋大人挺好的,很适合当丈夫。”   杨殊磨了磨牙:“他的年纪是你的两倍!”   明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没睡醒啊?忘了我不是明七小姐吗?以我的真实年纪,配蒋大人刚刚好。倒是你,太小了啊!”   杨殊神色有点狼狈:“我说你呢!提我干什么?”   明微一本正经:“没干什么,我就随便说说。”   正说着,雷鸿过来了。   他见了明微,开门见山:“明姑娘,那个玲珑,果真是个私娼,有人在康乐巷见过她。”   明微不知道康乐巷是什么地方,杨殊却清楚。   康乐巷清净,少有闲人,许多官员将外宅置于那处。   “是哪家的宅子?背后可有人?”   雷鸿道:“那家接待过不少客人,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人。”   杨殊点点头:“将地址告诉我,我来查一查。”   雷鸿欣然告知,查这种事,没有人比皇城司更拿手。   说完这事,雷鸿继续办差去了。   明微跟着杨殊出了府衙,堂而皇之上了他的马车。   杨殊上来,哼了声:“孤男寡女,也不知道避嫌。”   明微打开马车上的匣子,掏出他的备用折扇,极潇洒地挥开扇了扇:“避什么嫌,心虚吗?”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杨殊扭开头。   阿玄钻进来问:“公子,去哪里?”   杨殊没好气:“她都上来了,难道还能回侯府?”   阿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点头:“是。”   马车缓缓启动,在街上漫行,杨殊看到她掐起指诀,不一会儿,一道烟气从外面飞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化出小白蛇的模样。   “大人。”   明微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表哥在哪,你指个路。”   “是。”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阿玄掀起车帘:“公子,前面就是康乐巷。”   才听雷鸿说过康乐巷,他们就到了康乐巷,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那些尸骨,果然跟丐帮有关?”   明微已经从小白蛇口中得知纪小五的经历,拧眉道:“表哥这下真进了贼窝了。”   “好事啊!”杨殊漫不经心,“这么快就找到紧要处,说不定真能顺利救回你的同窗。”   明微点点头,吩咐小白蛇:“你传话给表哥,叫他找一个叫玲珑的女子,住过康乐巷。盯紧了,要是有危险,及时来报。”   ……   “我自己来。”纪小五局促地接过桂娘手里的衣裳,走到屏风后。   桂娘掩唇一笑,说道:“公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   “久了就习惯了。”桂娘含笑着屏风后的身影,“在外头应酬,这种事难免的。”   纪小五道:“你是见多了,所以也习惯了吗?”   桂娘面上笑容微顿,随即答道:“是啊。”   她站在屏风,递过腰带。   “看你行事,与大家闺秀无异,为何会做这种营生?”   桂娘笑了:“公子问这种话,可见真的是第一次来。”   “哦?”   桂娘道:“我们这行,越是清高,越是受欢迎。那些花魁头牌,哪个比千金小姐逊色?”   “……”   纪小五从屏风后走出来,桂娘赞叹:“公子好相貌,能遇到您这样的客人,就是我们的福气。”   纪小五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能否请姐姐帮上忙?”   “您说。”   “那位齐兄,今晚想让我歇在姐姐这里。我推脱不得,还请姐姐帮我遮掩一二。”   桂娘好奇:“公子不愿意歇下来,莫非桂娘容色不佳?”   “怎么会?”纪小五忙道,“我只是……家里管得紧。而且姐姐天仙般的人,我也不敢亵渎。”   桂娘怔了怔,笑道:“公子说笑了。什么天仙,我们这样的人,装得再怎么像千金小姐,也不过是玩物罢了。”   “公子,好了没?”外头传来多福的声音。   纪小五对桂娘笑笑,小声说道:“看吧,我这丫鬟盯得紧。”   桂娘莞尔一笑:“那我们先出去。”   看到纪小五出来,齐平的目光在他和桂娘之间打了个来回,大声笑道:“郭兄,你可算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就只好先走了。”   纪小五略带尴尬地笑:“齐兄说哪里话?只是换个衣裳而已。”   “是是是,换个衣裳。”齐平拉回纪小五,“来,继续喝酒。”   一席酒吃到入夜方散。   纪小五脸色微红,醉眼迷蒙。   多福也被灌了几杯,可能有点头晕,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的。   齐平使了个眼色,与桂娘出去说话。   “今晚你留下他,”齐平说,“这郭小公子第一次离家,嫩得很,用你的手段,让他在你这里住下来。”   桂娘应了声是,又问他:“留下郭公子,那几个大人来了怎么办?”   齐平道:“他们暂时不会来了,现在风声紧。”又说,“你让琉璃时常带人过来,慢慢叫他知道一些事……”   桂娘听出他言下之意,大吃一惊:“齐堂主,您这是……”   齐平眸光一厉,打断她的话:“照做就是。”   桂娘低下头,轻应一声:“是。” 第206章 喜欢   迷迷糊糊间,纪小五感到脑袋一凉,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多福一只手点在他额头,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五公子,您还好吧?”   纪小五摸了摸头:“还行,我是喝醉了吗?”   多福说:“他们在酒里下了点东西,容易睡着。”   纪小五大惊:“下药?他们想干什么?”   “没那么严重。”多福张开手,让小白蛇落在手心,“小姐有话跟我们说。”   ……   东宫。   姜盛握着笔,慢慢地临着帖。   自从母后去世,他便多了这个习惯。   每当心绪不平静,就过来写字。   写好一张字帖,外头太监来禀:“文大公子来了。”   文大公子,即承恩侯长子,他与太子年纪相当,做了十来年的伴读,两人感情甚佳。   姜盛搁了笔:“叫他进来。”   文大公子文渊进了书房,行过礼,便示意屏退左右。   姜盛点了头,不一会儿,书房里只剩他们二人。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姜盛揉了揉手腕,端起茶来。   文渊道:“殿下吩咐臣盯着杨家那小子……”   “怎么,有异常?”   若是没有异常,文渊不必特意前来禀报。   “他每日去司衙办事,时不时到府衙一趟,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臣近日发现,他与一个人过从甚密。”   姜盛一哂:“你说的不会是蒋文峰吧?”   “当然不是。”文渊忙道,“蒋文峰与他来往甚多,殿下已经知晓,臣说的这个人,是个女子。”   姜盛不以为意:“他那个名声,跟女子来往多有什么奇怪?”   文渊却道:“可是他这次回京,再也没有与那些女子来往了。”   姜盛皱眉看着他。   “这小子回来,就好像洗心革面似的,那些烟柳之地,再也不去,并且遇到女子,也不假辞色。”   “……”姜盛重重搁下杯子,冷笑,“他装样子给谁看?就算父皇知道又怎么样?他一个……”   后头的话,姜盛没说出来。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即使大家心知肚明。   他深吸一口气,问:“那个女子,是哪个楼的姑娘?”   “不是哪个楼的姑娘。”文渊轻声说,“臣查了,她是良家女子,舅父是国子监司业纪书。”   “纪书?”姜盛想了想,没想起这个人来。   文渊马上道:“纪书您可能不知道,但她的父亲,您一定听过。”   “谁?”   “明莘。南乡侯的后人,因谋反而砍了头的明莘。”   这桩案子,姜盛当然知道。   他纳闷:“他怎么会跟明莘之女来往?罪臣之女,即便父皇宽宏大量,赦免了她,仍旧是罪臣之女。这对他不但没好处,还会让父皇印象不佳。”   文渊道:“臣不明白的也在这里。这明莘之女,与他在东宁结识,进了京仍然来往密切。那位为什么要和她这样来往呢?后来臣自己去看,才猜出一二。”   “怎么讲?”   文渊道:“此女相貌过人。”   “……”姜盛盯着砚台看了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他对此女有意?”   “应是如此。殿下您想,他突然改了往日荒唐行迳,这位又是良家女,除了这个理由,还会是什么呢?”   姜盛点点头:“确实如此。”   文渊看他神情平静,摸不准心思,便问:“殿下您看,我们要不要……”   姜盛摆手:“暂时不要惊动他。你回去仔细想想,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文渊答应一声:“是。”   说完这事,姜盛又问:“四表妹找回来了吗?”   文渊黯然摇头。   姜盛道:“我去跟蒋文峰打声招呼,你们也别急,四表妹定会安然归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文渊告退。   姜盛慢慢喝了那杯冷掉的茶,忽然将杯子往桌上一顿,露出冷笑。   一个两个,都这样糊弄他。   明明丢的是三表妹,却告诉他是四表妹。   到了现在,还想将三表妹嫁他?   真以为太子妃这个位置那么好坐!   ……   不知不觉,纪小五在康乐巷留了好几天。   桂娘一边在屋里弹拨着琵琶,一边听着他们主仆说话。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这是多福的声音。   纪小五带着点讨好:“我们住哪都是住,就当客栈一样住不行吗?”   多福不悦:“天天那么多女人来来去去,客栈会这么不正经?公子,出来的时候,您可答应过我,玩归玩,不能乱来的!”   “我什么时候乱来了?多福你自己说,我有做不正经的事吗?”   多福好像被他说服了,过了会儿才又嘀咕一句:“那您可要把持住。”   “知道啦!”纪小五柔声安抚,“多福,我不是贪图什么,只不过在这里住着最安全。你想,我爹就算派人来找,能猜到我们住在这里吗?”   多福想了想:“也对……”   桂娘听得一笑。这对主仆,还真是单纯啊……   这么想着,她看着院子里的树发起呆来。其实一开始,她们也是这么单纯的……   过了会儿,纪小五过来了。   “桂娘姐姐。”   桂娘回神,起身施礼,请他坐下,亲自奉了茶来。   纪小五冲她笑了笑,小心地掏出一件东西来:“先前在街上,看到这个,觉得姐姐一定喜欢……”   他手上,是一个香熏球,制作得极为精细。   桂娘笑着接过:“多谢郭公子。”   看她笑容寻常,纪小五小声问:“姐姐不喜欢吗?”   桂娘道:“喜欢。”   “可是,你笑得不开心。”纪小五抓了抓头,“姐姐不用在我面前装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下回再找个你喜欢的……”   桂娘静静地看着他。   讨好中带着忐忑的表情,她已经多久没见过了?地些男人,迷恋她的美色,赞美她的技艺,喜爱她的容貌,可除这些呢?他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一样的人。   桂娘在心里叹了一声,说道:“郭公子,您喜欢桂娘?”   纪小五脸色迅速红了起来,冲她笑笑:“我当然喜欢姐姐。”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桂娘正色道,“您可以喜欢桂娘的容貌、才情,但不能喜欢桂娘,明白吗?”   纪小五一怔,笑容淡了下来。 第207章 真心   午后,乐声轻扬。   桂娘弹着弹着,忽然弹错了一个音。   与她一起练曲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   里间书案旁的女子,放下手中账册,掀帘出来。   “桂娘。”   桂娘起身一福:“琉璃姐姐。”   这个叫琉璃的女子生得也是十分美貌,但衣着饰物都相对简单。   她说:“你来。”又地其他人道,“你们继续。”   桂娘放下琵琶,跟着她进入里间。   琉璃看着她,先是叹了口气:“你这两日心神不宁的,到底怎么回事?”   桂娘笑笑:“只是有些闷,情绪不佳,姐姐别担心。”   琉璃神情却严肃,看着她一言不发。   被她这样盯着,桂娘慢慢笑不出来了:“琉璃姐姐……”   琉璃压低声音:“因为那位郭小公子,是不是?听说他最近常送东西给你,总是找机会与你说话。”   桂娘慌忙道:“姐姐别误会,我并没有多想什么。那位郭小公子,是齐堂主交代下来,要好好招呼的。”   琉璃静静地看着她。   桂娘哀求:“琉璃姐姐……”   “你自己知道就好。”琉璃轻声道,“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别抱期望,过一日是一日,想得越多,越是痛苦。”   桂娘只觉得心被扎了一下,垂头应道:“是。”   琉璃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怕,我不会跟他们说的。一起送过来的姐妹,只剩下我们两个,再不互相照应,日后还有谁……”   “姐姐……”桂娘心中戚戚。   琉璃低声道:“那郭小公子,是第一次离家,才会有这样的想法。等他见的世面多了,也不见得会把我们看在眼里。男人,这些年我们见的还少吗?你不要被他轻易挑动。”   桂娘答应一声:“我明白的。其实,我也不是因为他,不过是身边的姐妹越来越少,心绪烦闷而已。”   琉璃没有说话。   外头丝竹阵阵,是比她们更年轻的姑娘在演练曲目。可能是因为桂娘不在,出了差错,她们拌了几句嘴。   琉璃怔怔听了一会儿,开口:“回想起来,真是好笑。当初我们这些人,互相要争个第一,彼此敌视。其实,赢了也不过如我们一般。你成了花魁,我成了老鸨子,玲珑更是……”   “姐姐!”桂娘喊。   琉璃及时住了口。   两人默坐一会儿,桂娘勉强提起精神:“姐姐慢坐,我去练曲了。”   琉璃颔首,最后又叮嘱了一句:“别多想,齐堂主要怎样就怎样,我们早就不应该多想了。”   “是。”桂娘涩声应道。   ……   纪小五兴高采烈地回来,喊道:“姐姐们,快来挑礼物啦!”   练曲的姑娘们听得声音,纷纷放下手中乐具,笑嘻嘻地迎上去。   经过这几天相处,她们与纪小五熟了,知道这位郭小公子和善没脾气,一个一个与他说话。   这个说:“郭公子又去哪里啦?”   那个道:“咦,这不是锦心绣坊的织锦吗?”   还有人拿起珠钗:“这个好漂亮!”   纪小五大方地说:“姐姐们喜欢就拿走!”   姑娘们欢喜不已:“真是给我们的?这么多?”   “对!这么多都是给你们的。”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挑起礼物来,纪小五看到桂娘,凑上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根步摇:“桂娘姐姐,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琉璃笑眯眯地走出来:“好啊,郭公子!你偷偷给桂娘留礼物,怎么不给我留?”   纪小五啊了一声,忙道:“有,有!”他取出一块玉佩,递过去,“这个……琉璃姐姐别嫌弃。”   玉佩虽然品相也不错,却不如步摇精致。   琉璃取笑:“同样是礼物,怎么差了那么多?郭公子,你这样可是厚此薄彼啊!”   纪小五红了脸,却不搭腔,只笑。   琉璃就推了桂娘一把:“好了好了,不笑你们了,一处说话去吧。”   旁人都走了,桂娘才道:“郭公子,桂娘上回已经说了……”   纪小五截断她的话:“姐姐不要有负担,只是礼物而已。”顿了顿,又道,“我想过了,姐姐说的对,咱们确实……不太可能。不过,我也是真心觉得姐姐好,倘若姐姐愿意,我愿意帮你赎身。”   桂娘心中一软,柔声道:“多谢公子。只是我离了此处,也不知在哪里安身,现下就很好……”   纪小五脸上再次出现失望之色:“我明白……”   桂娘福了福:“公子且先去歇息,桂娘这就吩咐她们烧水来。”   “哦……”   纪小五垂着头进入房间,多福已经在屋里了。   门一关上,他神情一变,痴迷之色全不见踪影,压低声音问多福:“可有收获?”   多福点点头,唤出小白蛇,将方才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纪小五拧眉沉思:“她们说的玲珑,莫非就是……”   多福问:“五公子,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您这样子,好像打动不了她们啊!”   纪小五往床上一躺,唉声叹气:“我就知道表妹坑我!什么少侠出山扬名立万,呸!结果叫我混在女人堆里打听消息!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悔不当初,怎么几句话就叫明微骗了呢?   “五公子,您别急啊!小姐说,这事急不来……”   “我知道。”纪小五打断她的话,爬起来,“不过这招确实不好使,我得想想别的法子。”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如果她们说的玲珑,便是表妹要我们找的玲珑,也就是说,这里就是贼窝。此处的女子,都是调教好的,那么没调教好的呢?如果找到她们,是不是就能找到表妹叫我找的人?”   纪小五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长乐池走失事件发生后,府衙就在严密搜查。这种情况下,被拐的女子肯定还在城里。只要找到他们安置这些女子的秘密据点就可以……   不过,要怎么找呢?   纪小五苦思起来。   与此同时,琉璃悄悄从后门出去,进了隔壁的宅子。   “长老,堂主。”她低身行礼。   正在堂中说话的人,正是葛长老与齐平。   看到她,齐平问:“那小子怎么样了?”   琉璃含笑:“郭公子十分喜爱桂娘,甚至不忍亵渎,依妾看来,似乎动了真心。” 第208章 失手   天光大亮,明微起床穿衣,推开房门。   人啊,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叫多福跟了几个月,她都不习惯自己打水洗漱了。   希望多福早点回来……   吃过早饭,刚刚出了巷子,就被拦截了。   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街角。   明微也不客气,直接跳上马车。   杨殊懒洋洋靠在另一边,掀着窗帘看外头的风景,看到她上来,招呼一声:“走,看戏去。”   “看戏,看什么戏?”   杨殊笑眯眯:“好戏。”   马车启动,许久才停下。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住的三教九流,大部分都是才来京城没多久的异地客。   他们的马车一到,便引来了好多人围观。   明微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想干嘛?”   杨殊神秘地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外头响起马蹄踏步声,就见一队官差大步而来,从马车前经过,一头钻进小巷。   “衙门办案!”领头的官差大声喝道,随即一脚踹开了某一家的房门。   不多时,小巷里响起呼喝声和哭喊声,还有打斗声。   官差们陆续押着人出来。大多数是男人,少量是妇人。   明微看着这些男人,若有所思:“丐帮的据点?”   杨殊愉快地点头:“皇城司查出好几个据点,我已交给蒋大人,叫他派人来抓捕。”   明微很快就想明白了:“你在打草惊蛇?”   “是啊!”跟她说话果然轻松,开个头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们拔掉他们一个个的据点,叫他们只能龟缩,急迫之下,必然会有漏洞。”   查到现在,已经八九不离十,魏晓安她们就是被拐走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而桥洞里那些尸骨,与跟丐帮有关。   这边步步进逼,叫丐帮手忙脚乱,那边纪小五才好找出漏洞。   杨殊掏出一和图,放在小几上,官差每查抄一个,他就涂掉一个。   等图上的点涂得差不多了,他伸个懒腰:“好了,等你表哥那边的消息吧。”   ……   纪小五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还在苦恼,要换个什么策略,丐帮自己先有了动静。   这一日,他兴冲冲地回来,要去找桂娘。谁知才到了桂娘的院子,就听里头传来声音:“大人,不要!”   纪小五抓住一个丫头问:“里面是谁?”   那丫头吱吱唔唔:“郭公子,您还是先去歇息吧。桂娘姐姐这里有客……”   “啊!”桂娘叫了一声,随即又低了下去,只有啜泣。   纪小五脸色一下子变了,甩开那丫头,冲了进去。   守门的婆子想要拦他,却被他全数甩开。   纪小五冲进屋子,看到桂娘衣裳不整地被人压在桌上,发现他进来了,大吃一惊:“郭……”   压着她的人,是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瞧了他一眼,不悦道:“怎么回事?老爷在办事,还不快些出去!”   纪小五一愣,随后大怒,上前踹了他一脚:“滚!”   那人挨了他一脚,气急:“哪来的浑小子,胆敢对老爷动手!来人啊!”   刚才避开一边去的长随急忙进来:“老爷!”   中年男人指着纪小五:“这小子敢坏爷的好事,给我往死里打!”   “不要!”桂娘扑过去,“大人,不要啊!这是舍弟,他不懂事……”   听她说是弟弟,中年男人更加毫无顾忌:“一个龟公,也敢对老爷说滚,给我打!”又狞笑着揪起桂娘,“真是给脸不要脸!你一个婊子,哪来的底气跟老爷说不?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用力一撕,只听“嗤啦”一声,桂娘胸前的衣裳扯下大半,露出里头的小衣。   纪小五怒火冲头,掏出匕首,就抛掷出去。   利刃轻轻松松入体,正中后心,只听“啊”的一声,中年男人不动了。   桂娘魂飞魄散:“大人?”   长随也是一惊:“老爷!”   两人顾不得纪小五,扑过去一看,自家老爷血流如注,已是断了气。   纪小五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匕首这么准。他这是杀人了?   脑袋还懵着,就见多福冲进来,一手一个,掐着两个随从的脖子,用力一扭。   “咔嚓!”   桂娘再次被吓得魂飞惊天,指着多福:“你、你……”   纪小五慢慢回过神来,屋里已经多了三具尸体。他也看着多福:“你杀了他们?”   多福道:“公子杀了这人,他的仆从肯定要报官的,奴婢只能这样。”   “……”   “齐公子!”外头响起声音。   几人扭头一看,齐平跨了进来。   看到屋里躺着的几个人,他也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看看桂娘,又看看纪小五,痛心不已,“郭兄,是你杀了他们?”   纪小五张了张嘴。   “完了完了!”齐平痛心疾首,“郭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位是吏部的曹郎中啊!你惹祸了!”   纪小五脑袋是懵的。发现桂娘被欺凌,只有短短的时间。刚才他的气怒是真的,并非做戏。虽然他并未对桂娘钟情,但这些天处下来,也觉得她是个好女子,见她被欺凌,忍不住出手而已。没想到……   这会儿看到齐平的表情,他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   齐平看起来这么悲痛,眼睛却瞟向桂娘,眼神带着警告的意味……   他瞬间明白过来,便也做出惊慌的样子,抓住齐平:“齐兄,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实在是一时失手……”   齐平扶起来,叹道:“兄弟当然知道。只是你这失手,惹下了大麻烦啊!吏部郎中不是江湖人,官府定会彻查。”   纪小五一脸慌乱:“这可怎么办?他们会抓我回去?不行不行,会让爹知道的……不对,这件事已经不是爹知道的问题了,我应该告诉爹才对。没错没错,我得联络……”   看着他要往外掏东西,齐平猛地抓住他的手:“郭兄,万万不能叫令尊牵扯进来,咱们跟官府,本来就是对头。你也不想给令尊惹祸吧?这样,我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纪小五一脸感激:“齐兄仗义,小弟都听你的。” 第209章 查抄   齐平的手下一拥而上,将两个随从制住。   那位曹郎中的尸首,很快被抬出去。   擦血的擦血,更换摆设的更新摆投,一会儿功夫,屋里便收拾得干干净净。   桂娘也去换了衣裳,默默地站在纪小五身边。   齐平脸上笑容一闪而逝,语气却十分温和:“郭兄,桂娘吓得不轻,你且在此陪她一会儿,可好?”   纪小五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   齐平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准备出去。   走之前还叫上多福。   多福不肯走:“我要陪着公子。”   齐平道:“你家公子吓得不轻,让他安静一会儿。”   多福张了张嘴,看纪小五神游太虚的样子,挣扎半晌,顺从了。   屋里只剩纪小五与桂娘。   桂娘想说话,看到他的神色,又吞回去了。   纪小五先开口了:“姐姐,我先前说的话还有效,你愿意让我替你赎身吗?日后换个身份,当个良家妇人,找个好人嫁了,生儿育女……”   桂娘看着别处,眼中露出悲色:“郭公子……”   “你看你,这过的什么日子?今天如果我没有及时回来,你是不是就……”   桂娘沉默。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纪小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桂娘眼中悲色更浓。齐堂主原本叫她缠住郭公子,叫他失手杀了曹郎中,将他拖下水。她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哪怕到了最后一刻,她都在想,是不是可以假装自己没做到……   可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做,郭公子就出手了……   桂娘觉得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叫他摔下去,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她也可以不这么做。但不做的后果,就是她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把抓住纪小五的袖子,仰起泪盈盈的脸庞,带着:“郭公子,桂娘日后都跟着你!”   纪小五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掩住自己一闪而逝的失望。   果然,这是个陷阱吗?   ……   齐平进了隔壁的院子。   “长老,那小子果然上钩了。”   葛长老点点头,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齐平觉得气氛有点不对:“长老,出什么事了吗?”   葛长老灌了口酒葫芦,说道:“我们外头那几个窝,全被抄了。”   齐平一怔:“怎么会……”   “听说皇城司插手了,这次事件闹得很大。”葛长老眉头紧锁,“谁叫他们不长眼,拐带了承恩侯家的小姐。”   其实,这种出身富贵的小姐,是他们最喜欢的目标。因为她们自小锦衣玉食,仪态气质俱佳。   只不过,他们一直很有分寸,那种身份太过显赫的不碰。   没想到这次,手下的拐子粗心大意,竟将承恩侯家的小姐拐了来。   那不是一般的侯府小姐,是太子的表妹!   等上头发现,已经迟了。   现在把人交出去,也别指望平息风波。皇城司都插手了,一定要有个结果才行。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匆匆来报:“长老,我们平福巷的据点也抄了!”   齐平怔了下:“什么?连平福巷也……”   平福巷住的都是良民,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那里也是丐帮的据点之一。   葛长老眉头一紧:“平福巷居然也叫他们知道了?”   齐平听出他声音有一丝焦急,忙问:“长老,皇城司毕竟是皇城司。既然平福巷暴露了,那这里……”   葛长老踌躇良久,还是有些舍不得:“先等等,康乐巷知道的人更少,他们未必会知道。”   ……   一辆去了徽记的马车,停在康乐巷外面。   这里常有高官显贵来往,倒不会引人注目。   车里,明微听完小白蛇的通报,不禁眉头紧皱:“他们想干什么?”   杨殊懒洋洋道:“这事不是明摆着吗?用美人引你表哥上钩,叫他卷入谋杀案。为了自保,一步步将他带进沟里。不管是用此事搭上郭家,还是借着这个机会打击郭家,对他们都大有好处。”   只可惜,纪小五是个冒牌的郭小公子。   明微眼睛一亮:“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们想推表哥进坑,咱们就将计就计……”   杨殊的扇子敲了敲手心,笑道:“正有此意。”   他掀起窗帘,向外头的暗卫使了个眼色,待他近前,小声吩咐了几句。   暗卫点点头,便离开了。   两人等不多时,踏马声再次响起。   ……   早在官差离开平福巷,往康乐巷来的时候,葛长老那边就接到了报讯。   齐平一听就慌了:“长老,难道这里也叫他们知道了?”   平福巷还罢,这里却是他们结交高官的重要据点,而且最好的女伎都在这里。   葛长老也是吃了一惊,但他反应极快:“还愣着干什么?快,赶紧挪地方!”   这意思是,放弃这个据点。   齐平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保命更重要,大不了过了风头东山再起。   于是他告罪一声,匆匆回去。   “郭兄,郭兄!”他急步推开桂娘的房门,看到他们两个还靠在一起,焦急之余,又有一丝得意。   这位郭小公子,果然轻易地入了圈套。   心里这么想,面上他一点没漏,急急道:“郭兄,不好了!有官差往这边来了。”   “啊!”纪小五大吃一惊,慌道,“是事发了吗?怎么这么快?”   “我也不知。”齐平故意不去澄清。   “那我该怎么办?不行,不能叫官差抓了。桂娘,我们一起走!”   桂娘也没想到这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齐平猛地抓住他:“不行!那些官差马上就到了,你带着桂娘逃不出去的。”   “那怎么办?”纪小五六神无主。   齐平适时道:“郭兄冷静些!你我兄弟,岂能叫你落难?你且听我说,隔壁屋子有一条暗道……”   “好好好!”纪小五大喜过望,紧紧抓住他的手,“齐兄援手之情,小弟日后一定厚报。”   “都是兄弟,说什么报不报的?快,别收拾了,赶紧走!”   待官差们进了康乐巷,此处几间宅子,已经人去楼空…… 第210章 地下   杨殊听得暗卫来报,露出笑来。   “人没搜到,只找到了一条已经被堵塞的暗道。”   明微点点头:“表哥越来越接近目标了。”   说着,她又有些忧心:“先前他在康乐巷,万一有事你的人还能冲进去。现在他深入虎穴,万一有事怎么办?”   杨殊瞟过去一眼:“你倒是挺关心他。”   “他是我表哥!”明微说,“舅舅家对我又那么好,要是叫他出了事,如何对得起他们?”   听她这样一本正经地回答,杨殊没趣,说道:“我看他机灵得很,人家用美人计,他就还以美男计。说起来,他很适合当个密探啊!”   明微懒得胡扯,对小白蛇道:“你跟紧了,要是表哥有危险,早早来报。”   “是,大人。”   ……   纪小五深一脚浅一脚,在暗道里行进。他表面平静,内心将明微骂得狗血淋头。   说好的少侠出山呢?结果他在这里钻地道!   “郭公子。”桂娘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纪小五连忙挤出笑来,叫来多福:“你扶着桂娘姐姐。”   多福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纪小五讨好地笑:“好多福,刚才你也看到了……”   多福一声不吭,搀着桂娘继续往前。   就这么走了大半个时辰,带路的齐平终于停了下来:“好了,暂时歇在这吧。”   纪小五探头过去一看,发现眼前宽阔,一个个洞穴分布排列。他摸不着头脑:“齐兄,你们竟在京城地下凿出这么大的洞穴?”   齐平道:“这不是我们凿的,是本来就有的。”   桂娘看他一脸茫然,解释了一句:“这里原本是地下水道,当年先帝入主云京,重修了一遍,此处便废弃了。”   纪小五这才明白过来,心想,难怪官府一直抓不到他们。平时狡兔三窟不说,还有这么个秘密藏身处。   他抬眼看去,发现这里洞穴极多,而且住的人不少。   正打量着,忽听耳边传来女子的呼救声。   顺着声音看过去,某个洞穴里跑出个衣着散乱的女子,衣裳半裂,脚上连鞋都没了。   她一边跑一边哭,很快,洞穴里又追出来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揪住她,一巴掌扇了上去,将这女子打得脸颊红肿,便往洞里拖回去。   纪小五先是震惊,再是大怒,刚要出声,多福已经抢先一步:“停下!”   她几步跑过去,拦住那男人:“你干什么?放开她!”   男人看到她,惊奇道:“哟,还有胆子这么大的妞,长得不错嘛,先前怎么没见过?”   多福第一次被人用这种邪肆的目光看着,又恶心又气愤:“叫你放开她,听到没有?”   男人哈哈大笑:“放开她也成,你来陪爷?”说着,轻薄地伸手,想去摸她的脸。   “住手!”   “啪!”   齐平的喝止声迟了一步,多福拍掉对方的手,一拳打了过去。   那男人伸手欲挡,不当回事。这么娇小的一个姑娘,能有什么力量……   “啊!”下一刻,他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多福“呸”了一声,扶起那姑娘:“你还好吗?”   那姑娘脸肿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直流眼泪,感激地点点头。   男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正要发难,齐平再次出声:“叫你住手没听到吗?你是哪个堂口的?”   男人一愣,看到齐平,一脸凶狠立时变成了谄笑:“这不是齐堂主吗?小的刚才没看见,您稍等一会儿,小的先把这事处理了……”   说着想叫人:“人呢?快把这个丫头抓起来!谁管的?怎么把人放出来了?”   谁知喊完了,没见半个人,只看到齐平脸色更阴沉了。   “闭嘴!”他喝道,“这是本堂主带来的人!”   男人一惊,立刻自扇嘴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齐堂主开恩……”   齐平冷声喝道:“滚!”   “是是是,小的这就滚。”半个字也不敢提那姑娘,麻溜地钻回了某个洞穴。   纪小五脸色难看极了:“齐兄,这是怎么回事,这姑娘……”   齐平却不回答,只笑道:“招呼不周,郭兄莫怪。来来来,往这边。”   纪小五还想再说,却被桂娘拉了一把,小声道:“郭公子……”   纪小五冷静了一些,现在确实不好多管,就对她笑笑,闭嘴跟着齐平进了一个洞穴。   这洞外面看着破破烂烂,进来了才知道,里面的摆设可不含糊。那些家具,虽然比不上先前住的宅子,却也极少见了。   齐平说道:“郭兄暂时先在这躲躲吧。”   纪小五看着多福带进来的姑娘,忍不住问:“齐兄,为什么你的手下会做这样的事?这姑娘……”   齐平叹了口气:“郭兄,我真是羡慕你们洛城啊!”   纪小五不解:“齐兄这是……”   “郭兄可是想问,方才我为何不管?”   纪小五点点头。   齐平道:“非是我不想管,而是不好管。洛城由你们郭家说了算,京城的丐帮可要复杂得多,这里头的势力,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当初我也想管,结果却闹得两个堂口大打出手。”   他摊了摊手:“没办法,现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   “日子过得不容易呢!”齐平道,“官差还有搜捕,郭兄暂时在这里忍耐数日。”   看到纪小五怔了怔,忍下气,齐平暗自笑了笑,说道:“桂娘,好好招呼郭兄。”   又拍了拍纪小五的肩:“郭兄,我还有事,你随意。”   便带着人走了。   洞里只剩下纪小五、多福、桂娘和那个女子。   纪小五看向桂娘:“姐姐……”   桂娘想到齐平刚才的眼神,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郭公子,我……”   “你也是这样的出身吗?”   桂娘默了默,点头。   “这些女子,是他们抓来的?”   桂娘再次点头。   纪小五愤怒地捶了下桌子:“他们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我……”   “郭公子,”桂娘轻声道,“现在您知道,桂娘先前为什么不愿意跟您走了吧?桂娘……太脏了……” 第211章 偷听   明微下了学,正在收拾笔墨,方锦屏过来说话:“你最近总是缺课,出什么事了吗?”   她笑了笑:“没什么,家里有点忙。”   方锦屏没在意,叹了口气:“不知道晓安怎么样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她……”   明微抬起头。   方锦屏眼睛有点红:“前几天去魏家,她母亲已经卧床不起,家仆每日在外寻找,却没有任何消息……”   明微轻声安慰:“别急,听说衙门最近捣毁了丐帮好几个贼窝,说不定很快就有她的线索了。”   “但愿吧!”   两人出了书院,方锦屏上了自家的马车。明微拒绝了送她回家的提议,一个人慢慢走着。   她本来只是散心,谁知走着走着,忽然感觉有一股熟悉的“气”从身边擦过去。   明微怔了一下,扭头看过去,发现是个青年男子。   是七夕那天碰到的玄都观弟子,君莫离?   玄都观虽在京城,其实很少出现在京城百姓的视野里。   比如,京城香火最旺盛的是长生寺,玄都观只有特定的日子,才会大开宫门。   人们都知道,玄都观里有仙长,却没什么机会接触。   君莫离今日没有穿玄都观的道服,如同一位俗世公子,在街上行走。   明微略一思索,跟了上去。   这位君仙长东看看西走走,逛了好几条街,终于进了一间酒楼。   明微看着他上了楼,也跟进去。   小二笑着迎上来:“小姐里边请,您一个人?要吃饭还是定酒席?”   明微道:“与家人走散了,约好在此碰面,你寻个雅间予我歇息便是。”说着,在君莫离隔壁那间停下,“这间可有人?”   “没有。”小二推开房门,“您请。”   明微点点头:“上些茶果点心,若是有画册也拿几本来,好叫我打发时间。”   小二连声应是,没一会儿,就殷勤地将东西都送来了。   将小二打发走,明微摸了摸画册纸张的厚度,撕下来做成纸杯,倒扣在相隔的墙壁上,俯耳细听。   这种酒楼,雅间之间相隔的墙壁多数只是木板,凝神之下,很容易便听到了那头的动静。   “……师兄,你怎么现在才来?”这是君莫离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那边响起来:“现在来不好吗?”   明微只觉得耳朵一麻。这声音微沉而饱满,柔和又清雅,好像琴音一般,说不出的悦耳。   君莫离道:“太迟了!现在观里的人心,都被玉阳那家伙收买了,总是摆出下任观主的样子,真可恶!”   明微一怔。   玉阳应该是个道号。玄都观的弟子有道俗之分,出家的会有道号,不出家的就和君莫离一样,仍用俗家姓名。   道俗没有明显区别,只一点,观主必须出家。   她记得,玄都观下任观主,并不叫玉阳。   那声音低低笑了声:“他爱怎样怎样,你管那么做什么。”   “我还不是为师兄抱不平?师父在时,最钟爱的就是师兄,谁都知道,他老人家将师兄打发出去云游,为的就是让你增长见识,回来好接任观主。现在倒好,师父意外先去了,玉阳摆出他才是下任观主的样子,师兄你回来,还不知道他会怎么为难你。”   那人淡淡道:“他是大师兄,按理他居长,观主之位本该传给他。”   君莫离嗤笑:“咱们玄都观向来都是能者得之,谁最强谁当观主,可没有居长就理所当然继任的道理。”   “是啊,谁最强谁当观主,你这是怕为兄比不过他?”   “师兄!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君莫离气急,“话是这么说,可你离观这么久,那些人怎么知道你最强呢?”   这人淡淡道:“急什么,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好了,我们许久未见,且让为兄看看你这些年长进了没。”   后面便是讨论玄术的话题,明微听了一会儿,眼见天色将晚,便收拾收拾,退房去了。   小二问:“小姐的家人还没来吗?”   “说不定他们先一步回家去了。”明微笑着付了钱,举了举手上的画册,“挺好看的,我一并买了。”   小二当然应允,目送她出了酒楼。   过了会儿,那雅间出来两个男子。   其中正是君莫离,另一个比他年纪略长些,长眉秀目,气质飘逸。   两人结了账,那男子问了句:“先前左边的雅间,是什么客人?”   小二笑道:“是位小姐!”   “没有旁人?”   “是。那位小姐来等人的,只有一个人。”   他点点头,出了酒楼。   “怎么了?”君莫离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了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习武之人,有一种感应力。别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便是从眼前走过,也不会留心。但如果有人留意自己,这种感应力就会瞬间复苏。   所谓杀气,就是这么回事。   刚才,隔壁雅间似乎有人留意这边,但因为没有杀气,他感应得不甚清晰。   酒楼隔音不佳,是那位小姐听到声音好奇,还是……   他拍了拍君莫离的肩:“回去好好练功,你松懈了。”   ……   魏晓安缩在角落里,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被拐已经好些天了,她还记得那天,从折桂楼出来,被人流冲散,自己挤到了角落里。   她知道踩踏的危险,没敢乱动,缩在那里,等仆妇来找。   谁知道,来找她的不是魏家的仆妇,而是陌生的妇人。   那两个妇人生得膀大腰圆,一人一个将她挤在中间,推着她往小巷里走。   魏晓安一愣之后,知道自己遇到了拐子,当即挣扎起来。   可惜两个妇人太过强壮,当时街上又乱,她刚喊出口,就被她们按住,拖进了小巷。   再然后,她被套进麻袋,送到了这里。   这里关的女子有十来个,有的和她一样刚被拐来,大喊大叫,结果打了一顿,不知拖到哪里去了。   魏晓安不敢喊,怕落到同样的命运,就将头发扯乱,衣裳弄脏,免得引人注目。   这一招很管用,她安安生生地呆到了现在。   可她也知道,这招不可能永远管用下去。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运气够好,官差能及时找过来…… 第212章 囚禁   在洞穴里住了两天,纪小五终于出去走动了。   他已经习惯了时不时传来的哭喊声。   刚来的时候,只要听到声音,多福就会冲出去管闲事。   她武功高强,又跟上头有关系,那些人不敢不听。   后来,就没人敢在附近做坏事了。   至于他们是不是到更远的地方行凶,纪小五不知道,也不敢去探究。   他东游西逛,走了一阵子,就被人拦住了。   “郭公子,那头没什么好看的,您还是回去吧!”拦住他的,是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乞丐,笑起来一口黄牙。   纪小五嫌恶地皱了皱眉,问他:“齐堂主呢?”   中年乞丐道:“这些天外头乱得很,齐堂主四处奔走。郭公子无趣的话,小的叫两个丫头来,给您唱个曲儿?”   纪小五摆摆手:“算了算了。”他往回走了两步,说,“齐堂主回来了,你跟他说,我想见他。”   “好咧!”   纪小五晃晃悠悠地回去了。   不多时,他所在的那个洞穴冒出一股烟气,小白蛇又一次出去探地形了。   ……   外头的锁开了,两个强壮的妇人提着木桶进来,粗声粗气:“吃东西了!”   被关在这里的女子,纷纷爬起来,过来取食物。   魏晓安也走过去。   食物就是些粗粮馒头,魏晓安已经习惯了。   被关在这里,跟牲口没什么差别,甚至可以说,比牲口更差,因为馒头不多,她们还会抢起来。   魏晓安好不容易抢下两个馒头,回到角落。   “喂!”她推了推躺在地上的人,“吃点东西吧。”   这人和她一样,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听到声音,慢慢挪动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   魏晓安分了个馒头给她,就听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这声音,正是文莹。   魏晓安进来才知道,文莹也被抓来了。   两人在书院的时候,不怎么对付。甚至魏晓安还被文家姐妹欺负过几次。   进了这里,举目无亲,两人倒是亲近起来。   在这种环境里,有个熟人,心理安慰不少。   她们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这些吃着刮嗓子的杂粮馒头。   可是,为了活下去,她们只能忍了。   前几天,文莹因为受凉病了,还是魏晓安照顾她。   抢了馒头分她一个,时不时喂她喝水,这才慢慢好起来。   文莹对她也客气了不少。   想到这事,魏晓安就觉得好笑。   以前在书院里,文莹对她可是从来都不给好脸色,没想到现在居然还会跟她说谢谢了。   两人默默吃下馒头,又喝了点水,魏晓安小声问她:“你好点了没?”   文莹摸了摸额头,点了点头:“不烧了,就是没力气。”   “病后都是这样的,可惜没好东西吃,不然该补补的。”   说到补这个字,两人都咽起了唾沫。   在家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腻了,谁料到现在连个肉包子都吃不着。   两人相对无言,魏晓安拿着根稻草,在地上瞎比划。   过了会儿,文莹问:“我们在这里几天了?”   “七八天?还是十来天?”魏晓安说。事实上,她有点记不清了。关在这里,连日夜都分不清。   “他们怎么这么久都没找过来……”文莹本来就是病后,心理更加脆弱,想着想着,就要掉眼泪。   魏晓安也被她勾起了心事。   “他们是不是嫌我坏了名声,不管我了……”文莹越想越伤心。   “不会的。”魏晓安安慰,“那是你亲爹妈,怎么会不管你?”   “可是……”   “找过来需要时间。”魏晓安说,“而且,你发现没有?”   “什么?”   “这两天,人好像变多了。”   文莹不懂:“那又怎样?”   魏晓安小声说:“我先前听到的,这两天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变多了。之前还有个人骂了一句官差,害他们只能留在这里……”   文莹眼睛亮了:“你是说……”   魏晓安点点头:“肯定是官差查到他们的贼窝了,我们只要再等等,就能等来救兵。”   文莹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生出希望:“我们再坚持坚持。”   “对。”魏晓安看了看,从地上沾了些土,擦到她脸上,“你不够脏……”   文莹任她把自己的脸擦得更脏。   这几天,偶尔会有人过来,像挑捡牲口一样,把漂亮些的女孩子带出去,然后就再没回来。   她们不敢去想,这些人会遭遇什么,只能让自己更不起眼。   今天她们的运气不够好,没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   不到饭点,有人过来,一屋子的姑娘吓得哆嗦。   这往往代表着,有人来要挑捡了。   果然,除了两个看守她们的壮妇,还多了个男人。   文莹只看了一眼,就嫌恶地转开头。   这男人长得肥头大耳,难看得很,还一脸淫笑。   “香主,小的帮您挑?”一个壮妇讨好地说。   “不用了。”男人踏进屋子,搓了搓手,“你们怎么知道本香主喜欢哪种?还是自己挑有意思。”   “是是是。”壮妇堆着笑,进来一个个挑起女子们的脸,“你看,这个喜不喜欢?”   “这个?还是这个?”   这香主嫌弃地摇头:“就没有长得更好的?”   壮妇陪笑:“这些货到这里十来天的,好些的已经给挑走了……”   这香主不满意,咕哝:“要不是这些天不能上去,老子也不用挑这些歪瓜裂枣。不过好在,这些没被沾过。”   “是是是。”   眼看他们越走越往里,魏晓安和文莹缩得更小,心里慌得不行。   千万不要找她们,千万不要……   可惜,这次她们的运气没那么好,文莹被那壮妇粗鲁地抬起脸来:“香主,您看这个呢?”   见文莹脸上太脏,她又伸手粗鲁地擦了擦。   灰尘被擦去一些,露出细皮嫩肉的一张脸。   这香主眼睛一亮,色眯眯地伸出手来:“这个还不错,洗洗干净,倒也能见人。”   文莹听得这句,魂飞魄散。   如果她失了身,就算得了救,日后也……   眼看着自己被拖出去,她猛地抓住身边的魏晓安:“大爷,她、她长得更好看!” 第213章 安排   魏晓安难以置信看着文莹。   她们一起被抓来这里,举目无亲,互相照应。她还以为,她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友谊,不是一起欺负别人的所谓交情,而是共患难的真正友谊。   结果文莹一句话,就打碎了她的认知。   这些天,文莹对她友善,是因为在这种环境里,只有自己能够照顾她吧?   文三小姐,一直就是这么自私,从来没有变过。   这般想着,魏晓安已经被抓了起来。   论相貌,她不见得比文莹美,但她有一项好处,就是皮肤白皙。俗话说,一白遮三丑,何况魏晓安原本就生得秀丽,便有五分姿色,也衬托成了八分。   就是知道这一点,魏晓安格外注意,时时把自己涂得满脸灰尘。没了肤色的衬托,她的五官看起来平凡多了。   文莹把她拉出来,看那男人皱眉不语,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单说五官,她生得比魏晓安好!   课业上她反应都没这么快,这会儿倒是顿悟了。强硬地拽过魏晓安的手,捋起她的袖子,期间甚至因为挣扎,撕开了一条口子。   “大爷您看,她……她生得白,身娇体柔,可比我强多了。”   露出来的一截手臂,莹白如玉,那香主伸手摸了一把,顿时露出销魂的表情,对壮妇道:“就她了!”   壮妇痛快地答应一声:“好咧!您老稍等,马上将她洗干净了送到您那边去。”   听得这话,文莹松了口气。   她总算逃过一劫了……   谁知,那香主看了看她,又说:“这个也洗干净,晚上本香主要请酒,正好请齐堂主来。”   壮妇答应一声。   文莹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壮妇满脸堆笑,送这香主出去,耳边传来魏晓安的一声冷笑:“活该!”   魏晓安满心悲愤,反而没了惧怕。看到文莹打算落空,只有满满的快意。   她在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处境,想脱身不可能了。而为保清白自尽,她又不甘心。既然这样,她就搏一把!就算逃不出去,也要找个垫背的!   明成书院的女学生,学的可不止经义品德,还有骑射!   ……   小白蛇飞快地窜入一处洞穴,扑到多福身上:“师姐,师姐!”   它跟随明微,又见她教多福玄术,因此就叫多福师姐。   多福看它一副焦急的样子,避到里间,小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找到大人的同窗了。”它说。   多福一喜,掏出贴身的帕子。   上面用炭笔细细绘了地图,都是小白蛇探路的结果。   “在这里。”小白蛇伸出尾巴,在上面点了点。   多福拿了炭笔出来,小心添上去。   画完了,小白蛇又道:“师姐,要马上救她们出去,刚才……”   它把事情一说,多福大吃一惊。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千金小姐,若是因盗匪失了身,这辈子就算完了。好一点的,低嫁远嫁出去,差一点的,就此被家族除名。   “发生什么事了?”纪小五掀帘进来。   多福谨慎地看向他的身后:“公子,桂娘呢?”   纪小五摆摆手:“我把她打发去照顾那几个女子的。”就是多福多管闲事救下来的那些。   多福便将小白蛇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问他:“五公子,这要怎么办?要是救迟了,她们就……”   纪小五神色凝重,想了一会儿,咬咬牙:“既然地下洞穴的路已经探明了,咱们就别耽搁时间了,马上通知表妹,叫他们晚上来查抄!”   多福一怔:“会不会太急了?”   “不算急。”纪小五说,“官府突然查抄了丐帮大量据点,我料想他们会利用‘郭小公子’在手,把郭家牵进来。虽说表妹已经早一步打通郭家的关节,但他们一直联系不上郭家,早晚会起疑心……”   纪小五有了主意:“你马上传讯出去,把地图带给表妹,跟她说,入夜就来查抄。那个香主不是要请齐平吗?我这就去探话风,争取晚上混进他们的酒局,拖延时间。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   见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多福也就不反对了:“是。”   传讯的事交给多福,纪小五掀帘出去,找齐平的手下说话去了。   ……   明微收到传讯时,正在上琴课。   宁休正在演示指法,突然指下一顿,按住琴弦不动了。   明微知道,他这是察觉到了灵的气息。   知道宁休是玄士,明微就不带小白蛇来书院了。小白蛇向来听话,这回冒险进书院,定是有紧急情况。   她顾不得掩饰,起身施礼:“先生,学生有事,恳请早退。”   宁休静静地看着她。   明微由他打量。   都是玄门中人,她的身份不可能一直瞒下去,早晚会被他察觉。   过了会儿,宁休指下一松,拿起细布擦拭自己琴:“兴致已尽,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听得此语,其他女学生纷纷向明微投去不满的目光。   课还没上多久,她们正听得如痴如醉,居然就要下课了。都怪她,扰了先生雅兴。   明微视而不见,再次施了一礼,匆匆将琴收起,便出了学舍。   她快步走到偏僻处,问小白蛇:“怎么回事?”   小白蛇吐出口中的地图,说道:“大人……”   明微越听神色越凝重,她将地图展开,仔细看了一遍,便道:“你马上回去,跟他们说,尽量拖一拖时间。如果可以,亥时动手最佳。”   “是。”小白蛇一溜烟不见了。   明微吹响了哨子。   不多时,一个书院里洒扫的仆妇出现在她面前:“小姐,有何吩咐?”   明微习以为常,皇城司安排人手可说是无孔不入,明成书院里有他们的人一点也不奇怪。   “叫你家公子到府衙来,立刻,马上!”   仆妇答应一声:“是。”   明微转身就走。她得马上去府衙,把这件事告诉蒋文峰。   待她们两人都不见了,宁休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他眉头轻皱,略感困惑。   这个仆妇,小师弟叫她传过讯,是皇城司的人。这个明微,竟然能与灵沟通,显然会玄术。她与小师弟有什么关系? 第214章 调度   杨殊赶到府衙,发现人还挺齐。   除了明微和蒋文峰,雷鸿、高焕、狄凡都在。   看到他过来,蒋文峰道:“人齐了,开始吧。”   “发生什么事了?”杨殊问,“你们都在这,难道是要动手了?”   蒋文峰指了指雷鸿,示意他解答这个问题。   雷鸿便将纪小五那边的情况说了一遍,道:“我们已经将丐帮零散的据点都查抄了,把他们的人全部逼到了地下。现在有了地形图,可以动手了。”   见他没异议,蒋文峰就道:“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丐帮背后有人通风报信,所以今晚的行动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我们暂定行动时间是亥初,高焕,在此之前,你照常出去办案,不要让人看出来。戌末你再将人手召集起来,记住,另外找借口,召集时间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高焕大声应道:“是。”   “雷鸿,你也一样。除了调集人手,另外负责彼此信息互通。若是本官有什么意外,你来代本官下令。”   “是。”   蒋文峰又看向狄凡:“圣上特批,将你手下这支禁军调来听令。可禁军的成员,多数是勋贵子弟,尤其复杂,你要特别小心。”   狄凡抱拳:“大人放心。下官会找好理由,不叫他们怀疑。”   蒋文峰点点头,最后看向杨殊:“杨公子,皇城司的能力,不需要怀疑,本官相信,你这里泄漏消息的可能性最小。所以,你负责解救人质,如何?”   杨殊颔首:“好。”   他手下的人,出身三教九流,有不少奇人异士,没法像禁军和官差那样组织冲锋,但分散开来,一个个都是好汉。   蒋文峰这安排正合适。   他最后看向明微:“姑娘不必我多说,自便就是。”   明微淡淡笑了笑:“大人随意。”   他们几人凑到一处,细细商量了策略。从哪个入口进去,兵分几路,谁负责哪里,一一细化。   商议完,天都快黑了。   从屋里出来,杨殊问:“晚上你和我一起?”   明微叹了口气:“不和你一起,还能和谁一起?”她无论跟着雷鸿他们哪一个,都很奇怪好吗?   “对了,借个人,回我舅舅家报个讯,不然他们会着急的。”   杨殊答应一声,吩咐暗卫,找人去纪家报讯。自己跟明微上了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明微看了周围一眼,诧异:“这里是……皇城司?”   杨殊点点头,堂而皇之带着她进入司衙。   皇城司就在皇城边上,很好认。   一路进去,只有少少几个人把守,明微却能察觉到,整个司衙都笼罩在一股气中。   高手如云啊!   进入正堂,杨殊叫阿玄:“点人!”   ……   纪小五收到回讯,不动声色,仍旧跟齐平派来的人说话。   “兄弟,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整天呆在这里,闷死个人。”   那人也是一脸抱怨:“谁说不是呢?郭公子你还好,有几个美人相伴,咱们才真的是……”   纪小五笑笑,拍拍他的肩:“对不住了,兄弟。说实话,强迫女人这事,我们郭家从来不干,所以我那丫头,听到这些事就坐不住……”   那人好奇极了:“郭公子,别怪兄弟冒犯,虽说你们是洛城的,我们是京城的,可丐帮能干什么事啊?你们不沾这买卖,靠什么养活大家?”   纪小五随口道:“这有什么难的?大到赌场当铺,小到洗头的修脚的,什么生意做不得?何必做这要命的买卖。其实我们郭家也有青楼,但我们从来不沾来路不正的货。我爹说了,咱们干的事,在黑白之间,沾的黑太多,容易惹事。到时候,赔命的还不是手下的兄弟?咱们干了那么多年,求的不就是有福同享吗?叫兄弟送命的事,还是少沾为好。”   那人露出羡慕的表情:“难怪他们都说,洛城的丐帮兄弟日子过得好呢!”   “其实啊,不沾这些事,未必就少了财路,还稳当多了。咱们干这行的,其实也是补了官府的缺。有些事,官府不好管对吧,咱们给他理理,这才有规矩。”   那人点头称是:“对对对,外人不知情,总说我们干坏事,哪里知道咱们的用处。”   “就是这么讲。但是,咱们也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官府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缺咱们缺不得?可咱们要是自己越线太多,这不是将把柄送到他们手里吗?等他们需要的时候,就把咱们一锅端了,白白肥了那些贪官。”   “是是是!”那人完全被说服了,“郭公子高见……”   他心里想到,这回的麻烦,可不就是这么惹的?郭公子不知道,以为是自己犯了杀了案,才下来躲。可他们谁不知道,是官府要拿他们开刀了?   说起来,就是不小心拐了贵女惹出来的祸。要是不沾这买卖,现在兄弟们在上头多快活?没钱就去收保护费,有钱便去叫个花娘唱曲儿……   正说着话,齐平来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康乐巷被查抄后,丐帮另外几个隐秘据点跟着陷落。现在,他就算想回地面去,也没得回了。   官差既然敢动手,肯定有了确切的消息。他齐平也算一号人物,要是被抓,可就完了。   没想到形势会这么严峻,他们想到有郭小公子在手,便想叫郭家来援。   现在人已经派出去好几天了,还什么消息也没有……   “齐兄!”纪小五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上去打招呼,“你可算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为兄弟奔波累着了?真是对不住,只要兄弟过了这一关,定叫我爹好好补偿你们。”   齐平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小事而已,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对!兄弟,没得说!”纪小五笑着说,“听说钱香主要请齐兄吃酒,不如兄弟搭个份?”   齐平心情正烦闷,便没有拒绝:“好啊!”   “还是齐兄体谅小弟。不瞒你说,这几天在这窝着,小弟快闷坏了……” 第215章 行动   酉正,禁军该换班了。   一群小伙子在值房里一边换衣服,一边商量着等会儿到哪里打发时间。   他们这些人,祖上大多跟着先帝打过江山,多数家里有爵位,自己是名符其实的公子哥,不用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快活。   每日换班后,成群结队地到夜市吃吃喝喝,叫两个花娘唱曲,快活得很。   正说着,狄凡进来了。   “晚上去哪呢?”他解开甲衣,状似无意地问。   其中一个答道:“他们还没决定。老大,你说天音阁好,还是明霞院好?”   天音阁和明霞院,前者是听曲的地方,后者有京城最好的舞姬。   狄凡笑道:“天音阁那群小妞,惯会摆架子,还是明霞院好。”   他和手下关系和睦,甚得人心,马上有人应和:“对对对!天音阁好多酸丁,指不定又要指桑骂槐,说咱们有辱斯文。”   无论哪朝哪代,文武多少有些不和。他们这些武官,最讨厌的就是那些酸不溜丢的书生。   “既然老大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明霞院!”   狄凡扫了一眼,道:“老常和盛七呢?一起叫上!最近事儿多,我请大家松快松快。”   屋里的禁军小伙子鼓噪起来:“老大请客,哪能不去?快快快,把老常和盛七喊回来了,他们才出去没久。”   于是,一群人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去了明霞院。   狄凡数了数,见小队长一个不落,慢悠悠地跟着去了。   到了明霞院,灯火通明,正好开席。   一群禁军小伙子,不但包圆了雅座,大堂那边也坐了好几桌。   一边赏舞听曲,一边尝遍美食,再吹个牛划个拳,一直闹到戊时。   狄凡喝了少少的酒,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的心腹匆匆从外头进来。   “老大!”这人也不遮掩,大喊一声,附近的禁军都听到了,纷纷看过来。   狄凡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心里十分满意,表情却很惊讶:“李大明,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刚才想叫你喝酒,人都没见着。”   李大明连汗都顾不上抹,快步走过来,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禁军们就见狄凡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喝了一声:“别喝了,都跟我走!”   与他同桌的小队长凑过来问:“老大,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   狄凡压低声音:“李大明和另一拨兄弟出去喝酒,叫人给欺负了。”   “什么?”众人嚷嚷起来,“竟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活得不耐烦了!”   狄凡伸手压了压,沉声道:“这场子我们必须找回来,不然日后我们这一支哪有脸面?不过,咱们是禁军,闹事丢的是圣上的颜面,惩罚更重,都给我收敛一些,不要叫旁人知道。”   “老大说的是。”   狄凡手一挥:“走!”   一群小伙子呼啦啦地走人了,一个个走路带风,准备去干架。   狄凡领着他们回了值房,换上内甲,仍旧穿着常服,却又带上了兵器,直奔李大明说的闹事地点。   这样的气氛下,不管是谁都说不出不去的话,甚至还有离得近的禁军被叫回来,竟然组了几百人。   等到了地点,他们才觉出不对。   闹事的人没瞧见,倒是官差不少。   蒋文峰看到来报到的狄凡,点点头:“开始吧。”   直到这时,禁军们才知自己另有任务。   狄凡将他们召集起来说话:“今日骗了兄弟们,是我狄凡的不是。只因此事涉及上命,关系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兄弟们且随我好好办了这趟差,事后若是有赏,我分文不取,以补偿各位兄弟!”   禁军们面面相觑,又听他说得恳切,生不出怨气。   一位与他关系极好的队长大声道:“老大你也是奉命行事,是兄弟怎能不体谅?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发话就是!”   有人带头,队伍里很快响起了附和声。   “是啊!连赏钱都分给我们了,没得说!”   “要办什么差?老大您说话!”   这种气氛,便是有几个存了心思的,也说出别的话。   狄凡露出笑容:“好!多谢兄弟们!都跟我走!”   ……   一辆马车,停在僻静处。   明微手里拿着地图,点了点:“把这几个入口守住,来一个逮一个,就能一网打尽。”   杨殊看着一队队官差、禁军分批离去,吩咐阿玄:“我们也走吧!”   外面驾车的阿玄答应一声,马车骨碌碌向前驶去。   这一夜,注定不能平静。   纪小五心神不宁地喝着酒,听那香主吹捧齐平。   他抬起头,看着座中的女子。   一个是桂娘,时不时与他们添酒,带着笑附和两声。   另两个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别说服侍,坐着都在发抖。   他没见过文莹,但认得魏晓安。   当魏晓安打扮一新,被送过来的时候,看到他瞪圆了眼睛。   七夕那夜,他们是见过的。   纪小五神情自若,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魏晓安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便一个劲地看他。   她这般行迳,甚至让齐平看出来了。   他拧着眉头问:“为什么频频看郭小公子?”   魏晓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桂娘见势不对,笑道:“齐堂主,俗话说姐儿爱俏,想是这位妹妹看郭小公子生得好,所以忍不住多看。”   齐平哈哈一笑:“这么说,跟郭兄一块儿喝花酒,真是一桩惨事。桂娘,你也爱他不爱我?”   桂娘抿嘴笑:“齐堂主说哪里话?郭公子是清秀俊雅,堂主是英武非凡。既有人爱俏,自然也有人喜欢堂主的男子气概。”   “还是会说话!”齐平点了点她。   桂娘笑着给他斟酒,谁知袖子一带,打翻了杯子,酒液洒了魏晓安一身。   “呀!真是对不住这位妹妹。”桂娘忙将她拉起来,“堂主,这位妹妹的衣裳都湿了,桂娘先带她换一身可好?扰了几位的雅兴,桂娘回来再罚酒。”   齐平心情好,自然应允:“你说的,回来罚酒!”   桂娘再三告罪,领着魏晓安进了里间。   魏晓安低头理着湿了一片的裙子,却被桂娘猛地抓住袖子里的那只手。   “这位妹妹,不要冲动。”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   被她握住的那手,手心里藏着一根细细的簪子。 第216章 扫荡   魏晓安吓得魂飞魄散。   这根簪子,是先前拉去打扮的时候,她偷偷藏下的。想着自己要是过不了这关,就先杀人再自尽。   没想到竟被桂娘发现了。   桂娘附在她耳边问:“你认得郭公子?”   魏晓安没说话,眼神不安地看着她。   桂娘带着几分苦涩道:“你一进来,我便发现了。”   那样的眼神,绝对不仅仅只是爱他的俊俏。她眼里并无迷恋,只有不安与隐隐的希望。   桂娘幽声一叹:“他的身份果然有异……”   见魏晓安看着她的眼神更加警惕,桂娘柔声道:“你放心,我没有恶意。你既认得郭公子,他来这里是不是与你有关?”   不需要魏晓安回答,她继续说下去:“既然你们认得,那你脱身苦海的日子近了,又何苦做这样的事,将自己推入险地?他们武功不弱,你动手的话,除上赔上自己,并没有作用。不如再等等,说不定郭公子就能救你出去。”   看到魏晓安神色缓和下来,桂娘笑了笑:“好了,赶紧换衣裳吧。”   魏晓安在她的帮助下换上干净的衣裳,还没出去,就听外头起了骚乱。   齐平的声音传进来:“你说什么?”   来报讯的丐帮弟子道:“齐堂主,官府发现了这里,要来查抄了!葛长老让我们快走!”   “怎么可能?”齐平惊怒,“几十年了,官府从来都没查到这里,怎么就……”   那位香主没料到会有这出,这时急急劝道:“齐堂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还是听葛长老的,尽快逃命去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齐平尽力平静了心情,飞快地将身上衣裳束好,喝令:“走!”   他到了门口,却见纪小五坐着不动,想到有郭小公子在手,逃出去还能向郭家求援,便道:“郭兄,咱们一起走,兄弟有难同当,我一定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洛城!”   纪小五还握着酒杯,听得此话,抬头一笑:“齐兄真是义薄云天,小弟多谢了。”   不等齐平再说话,他便道:“不过,这事就不劳齐兄费心了,小弟不想走。”   他的态度和往日不大一样,齐平怔了一下:“你……”   纪小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起来,齐兄这些天待我不薄,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留下来,束手就擒,小弟定然向大人求情,留你一具全尸。”   这句话,已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齐平瞪大眼,惊怒不已:“你……你是奸细?”   纪小五笑了:“什么是奸细?我跟你们从来就不是一伙的,谈什么奸细?”   齐平回过味来,这些天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晃过。   这位郭小公子到了京城,混入他们丐帮,然后去了康乐巷,再到地下这个秘密据点……他们丐帮一个个据点被捣毁,康乐巷也没了,甚至连这里都被官差发现。   这场行动过后,京城丐帮将被连根拔起,就算有漏网之鱼,想恢复元气,至少也得十几年……   都是因为他!   “我杀了你!”齐平怒极,一掌拍了过来。   这个时候,纪小五终于有了少侠出山的感觉。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才对嘛!成天叫他混在女人堆里,施展美男计,算个什么行走江湖?   他按照杨殊教的方法,运起内力,将酒桌一掀,砸向齐平。   随后,掏出那柄匕首,掷了出去。   齐平一掌将酒桌拍成碎屑,侧身想要躲过匕首,谁知这匕首竟会认人,锋刃一动,向他追来。   齐平连连出招,终于避开匕首,看着它擦着自己过去,钉在墙上,额上尽是冷汗。   他仍不甘心就这样放纪小五离开,大喝一声,再次扑过去。   纪小五左闪右躲,渐渐吃力。   他的武功,本来就是速成的。经过这些天,杨殊给的内力慢慢散了,现下就剩半桶水。   眼看齐平一招比一招狠辣,掌风将他刮出数道口子,纪小五脚步乱了。   “去死吧!”齐平大喊一声,一掌向纪小五拍去。   “嘭——”一声闷响。   齐平被震退数步,嘴角溢出鲜血。   出去探听情报的多福,及时赶回,接个正着。   她招式平常,内力却深厚无比,这一掌对下去,齐平血气翻涌,只觉得五脏都要挪位了,她却一点影响也没有。   纪小五稳住身形,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笑道:“齐兄,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既然你不承小弟的情,小弟也没办法了。”说着,面色一沉,喝道,“多福,拿下他!”   “是!”多福答应一声,扑了上去。   齐平在丐帮年轻一代中,堪称拔尖。先是受辱,再看多福根本不打算放过自己,他想逃都难,一时被激起凶性,不要命地扑了上去。   “老子就算活不了,也不让你们好过!”   多福内力虽强,奈何武功不太好,被他逼着,一时手忙脚乱。   打着打着,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官府办事,统统给我拿下!”   “禁军在此,还不速速投降!”   齐平心凉了,想脱身,又被多福缠得紧,眼睁睁错过机会,一群官兵冲进洞来。   进来的正是狄凡,他手一挥:“拿下!”   禁军接过战局,多福终于退了出来。   齐平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便被禁军拿下,捆得结结实实。   到最后,他还瞪着纪小五冷笑:“你等着!只要京城丐帮不亡,定叫你永无宁日!”   纪小五擦着脸上的血,满不在乎:“多谢齐兄,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京城丐帮今天就会完蛋。”   齐平被押下去了。   桂娘带着魏晓安从里间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纪小五。   “魏小姐!”多福叫了一声。   魏晓安愣了一下,才认出这是没了胎记的多福。这些天心理煎熬,看到熟人,她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抱着多福哭了出来。   “这就是魏家小姐?”狄凡问了句。   多福答道:“是的。”   “还有文家小姐呢?”   他这一问,纪小五才反应过来:“对哦,刚才还在这里!”   他想到什么,面色一变:“不好,她叫那个香主抓走了!” 第217章 蛇灵   一辆去了徽记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升平桥边。   升平桥位置云京之南,离城门只有几里地。过了这座桥,就能很快离开云京,进入京郊。   比起戒备森严的内城,京郊的管理比较松散。大大小小的店铺与屋舍,绵延十几里,住着许许多多来自各地的讨生活的人们。   这些天,京城丐帮的据点一个个受到严重的打击,那些牵扯甚深的丐帮弟子躲进了地下秘窟。但地下秘窟毕竟容量有限,地位不够重要的边缘弟子,纷纷逃出了京城,躲在京郊。   府衙知道这一点,然而京郊外来人口太多,想要完全清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慢慢来。   明微和杨殊之所以停在这里,是因为升平桥下,有一个秘道出口。   在蒋文峰的安排下,每一个秘道出口,都有人把守。这一个,就由杨殊负责。   “他们已经进入地下秘窟了。”杨殊弹了弹手中的情报。   明微点点头:“希望还来得及。”   魏晓安和文莹已经失踪十来天了,尽管小白蛇的情报里,她们应该还安好。但,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肯定她们被救出来的时候,还完好无损。尽管有些事,在玄士看来很无聊,但对生活于俗世的小姑娘,却是决定一生命运的大事。   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   “已经找到多福了,确定她们和你表哥在一起。”   “抓到了两位长老,七名堂主。”   “找到魏晓安了,她没出事。”   明微松了口气:“剩下就只有一件事了。”   将丐帮一网打尽。   接到新情报的杨殊却皱了眉头:“文三小姐被抓走当了人质,刚刚失去了踪迹,据他们推测,很可能往这边走了。”   说话间,升平桥下钻出几个脑袋,他们鬼鬼祟祟地左看右看,小心地从桥洞下冒出来。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忽听耳边传来声音:“几位去哪啊?”   几人面色一僵,看到一个普普通通挑着担子的汉子拦在前方。   “少管闲事,滚!”其中一个厉声喝道。   汉子笑眯眯地抽出扁担:“对不住,这闲事我还非管不可。”   几个丐帮弟子意识到不对,面露凶相,想要硬闯过去。   然而,就见扁担扬起,东抽一下,西打一下,几个混混倒在地上直叫唤。   “抓起来!”汉子一挥手,埋伏在附近的官差一捅而上,将他们捆了起来。   此时已是亥末,街上空无一人。   然而凡事都有意外,恰恰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从不远处的酒楼出来,往城门而来。   这是两个青年男子,一个年约二十,眉宇飞扬,另一个稍微年长些,温文秀雅。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师兄,二殿下盛情相邀,你为什么要拒绝?”说话的人,正是君莫离。   另一位,自然是就是明微偷听过他说话的玄都观弟子。   他双手笼在袖中,姿态随意闲适,说道:“你难道不清楚,我若答应留下,意味着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君莫离不满道,“师兄你以为我这么笨的吗?”   “既然知道,还带我来这种地方?别忘了师父叮嘱过我们,玄门中人,应当置身世俗之外,插手朝政,会引来灭顶之灾。”   君莫离急了:“师兄你说的我都知道,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玉阳那个家伙这么嚣张,不就是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睐吗?不是我们要插手朝政,而是形势逼到这个份上。咱们玄都观,毕竟不同于别的玄门,皇族的信赖,决定了谁能当国师,也就决定了谁能当观主。”   “那又怎样?”他随手折了枝路边的野花,“太子信任他,我们便去投靠二殿下,不是明摆着要替二殿下争位吗?身为玄士,本身拥有超凡的力量,再掺和进权势纷争,便是赢了,最后的下场也不会太好。”   君莫离听得一愣:“这么说,玉阳那家伙,早晚要栽跟头?”   这人笑笑:“他投靠的是太子,又不一样。太子是储君,效忠他等于效忠皇权。”   君莫离丧气:“照师兄你这么说,不管我们怎么做,都没有用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野花,淡淡地笑:“这谁说得准呢?储君一天没登位,就还是储君。”   他伸手拍了拍君莫离:“你啊,脑子不灵活,就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多做多错。”   君莫离不满:“师兄,你在说我笨?”   此人含笑,却不接话。   师兄弟二人走过一条长街,眼看接近南门,看到了那里发生的打斗。   “咦,居然敢在内城斗殴?胆子挺大的。”   他瞟了一眼,说:“那是皇城司的人,大概在办差,别多管闲事。”   君莫离道:“不就是个普通的汉子吗?有点身手而已,怎么就是皇城司的人了?”   刚说完,就见路边涌出几个官差,将人绑了。   君莫离被当场打脸,只能悻悻地认了:“还真是官家的。”   “别多事,我们回去再说。”   “哦。”   没走几步,就见桥洞下又钻出几个人。   这几个显然是高手,一出来便往城门飞奔。   停在桥边的马车上,掠出一道身影,急如迅雷,追了过去。   双方很快交上手。   君莫离赞了一句:“身手不错啊!”   然后就见一道烟气飞出,在半空中化出蛇形,缠向其中一个。   师兄弟俩同时面色一变。   是灵。   “怎么回事?”君莫离有点懵,“哪来的灵?而且看样子,是魂魄化成的灵。”   许多玄士有灵随身,魂魄化成的灵,来历最是可疑。因为它很有可能,是这个玄士看中了某个异类,人为地制造成灵。   也就说,这其中很可能有杀孽。   看到那蛇灵加入战局,君莫离忿然:“好大的胆子!居然在京城里用玄术对付普通人!”   说完这句,不等自家师兄发话,他便一跃而起,向蛇灵掠去。   “哎……”另一位想叫住他,可惜君莫离跑得太快,话都没出口,就见他拔剑出鞘,化出剑气,直奔那只蛇灵。   罢了,等他收拾完再说。   他这样想着,继续漫不经心往前走,才走出几步,就见君莫离半空受了一击,跌了下来。   “师弟!” 第218章 玄非   看到桥洞下跃出来的人,杨殊抄起鲛皮伞上就了。   明微瞧见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人,八成就是文莹。   虽然讨厌文莹,但不能不救。   她唤出小白蛇,示意它去救人。   哪知小白蛇刚刚趁着杨殊拦住那人的当口,卷住文莹,忽然有人一跃而起,直奔小白蛇而来。   对方存心一击即中,半点没有留手。   杨殊察觉,手臂一振,剑身从伞柄滑出,返身便是一击。   鲛皮伞本是一件特制的武器,它的伞柄,其实是剑鞘。杨殊曾经用它装过天子剑,回到京城,天子剑自然要还回去,这会儿伞里装的是他的惯用佩剑。   但见剑气如虹,气势万钧,毫不客气地削向君莫离。   君莫离的目标是小白蛇,没料到杨殊回防得如此之快,察觉到剑气,只来得及仓促抬手去挡。   “铿——”一声尖锐的相击声,君莫离只觉得手一麻,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击中,稳不住身躯,往下摔落。   “师弟!”他听到自家师兄喊了一声,飞上来轻轻一带,接住君莫离。   杨殊瞟了一眼,手中剑势快如闪电,趁着这个机会连出数招,逼得那几个丐帮高手止住去势,跟着摔落。   皇城司埋伏于此的高手马上补上去,挡住他们的去路。   而小白蛇也在这个时机,迅速地将文莹抢下。   它亲眼看到文莹陷害魏晓安,虽然将她抢下来,却故意尾巴一扫,让文莹痛呼一声,摔到地上。   杨殊跟着落下,看到君莫离师兄弟,毫不客气地将剑势一展,往他们攻去。   半途被偷袭,他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君莫离挨了这一下,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杨殊不依不饶,更是大怒:“以为我输了一招,就真的不如你吗?”   说着,他再次振臂挥剑,迎了上去。   “师弟!”   此人叹了一声,想责怪他太过鲁莽,但眼看已经动上手,自己这个当师兄的,也不能袖手旁观,便也跟着一振袖,迎了上去。   自家师弟不是这人的对手,如果他不插手,师弟还会被打。   就在这时,箫声忽起。   幽幽咽咽的箫声,明明清幽悦耳,却凝出一股杀气,直逼自己而来。   音波追击,猛地在身边爆开。   对方还有高手!   意识到这点,他转头一扫,就见那辆马车上,立着一个女子。   她脸上裹了帕子,看不清面容,执箫而吹,目标明确。   只一瞬间,他便决定先对付这个女子。   他返身脚尖一点,飞快地扑过来。   那女子停下吹奏,跟着一跃,已经上了屋顶。   他再追,她跟着纵跃。   中间仍然有断断续续的箫声传出,受箫声干扰,君莫离已经挨了杨殊一下,差点从掉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挡一挡,将自家师弟救下,谁知对方实力如此强劲,当下动了怒。袖子一卷,数枚灵符激发,从袖口飞出。   那女子翻身一跃,躲过这几枚灵符。   奈何他的灵符实在是多,再加上轻功着实厉害,没多久就落到下风。   此人眉头轻皱,不觉喜悦,只有纳闷。   这女子音波功十分厉害,步法也非常巧妙,堪称一等一的高手,偏偏内力不足,似乎身体素质也不太好,只几招就出现了气力不及的情况。   真是怪了,她是受过伤,实力大损吗?   没时间多想,他决定将对方擒下再说。有什么疑惑,擒下来问一问就清楚了。同时围魏救赵,解了师弟的围。   这样想着,袖中灵符再次飞出,这次足足有九枚!   眼看对方躲了大部分,剩下两枚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忽听“铮”的一声,音波爆开,击中那两枚灵符,将之击落下来。   琴音?   他双目一凝,止住攻势。   这时候再打,已经不明智了。对方有三人,每一个实力都不比师弟差。   因此,他停下攻击,扭头看向一处:“宁兄,是你吗?”   见他停下,明微也停了下来。   她气喘微微,看向此人。   君莫离的师兄?他们师兄弟怎么会在这?   变故发生得太快,她都没时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中,一个人影轻纵,跃了出来。   俊颜冷面,衣带随风,抱琴而立,正是宁休。   “玄非兄,好久不见。”他淡淡说道。   “果真是你。”被他唤作玄非的男子笑了笑,“一别数年,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   宁休一板一眼地纠正:“是一年半,没有数年。”   “……”玄非叹道,“你果然还是老脾气。今日为何要出手?此女与你有何干系?”   宁休淡淡道:“她与我无干,但你师弟打的,是我小师弟。”   玄非一愣,看向还在交手的杨殊和君莫离:“这是你师弟?”   “不错。”   他想了想:“可是,他的武功路数根本不一样啊!”   宁休面无表情:“先师惊才绝艳,无所不精。我们师兄弟恰恰学了不同的部分,我学琴,他修剑。”   “这样啊……”玄非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道,“既然是熟人,就没必要一争胜负了。”   宁休却道:“争也无妨。”   “……”玄非很想打人。他这么说,不就是因为自家师弟占上风吗?   自家这个死小子,确实太过松懈,武功稀松平常,回去要好好训诫。   心里这么想,他面上还是平静无波,笑道:“你我重逢,何必伤了和气。师弟,下来了!”   他们这边的动静,杨殊和君莫离早就发现了。只是两人都年轻气盛,不肯先行停手。   这会儿玄非一喊,君莫离不甘愿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当即一收剑招,跃了下来。   杨殊见状,跟着落到宁休身后。   宁休看着他们师兄弟,语气淡淡:“玄非兄,你一向不多管闲事,今日为何要对我师弟动手?”   玄非露出无奈的笑。依他的性子,当时就算发现不对,也不会随意出手,可谁叫自家师弟就是这么冲动呢?   “宁兄见谅,我这师弟,见有人使唤蛇灵,对普通人动手,这才急了。”他的目光落在明微身上,“玄门之人,如非必要,不可将玄术用在普通人身上。这条戒律,姑娘应该知道才对。” 第219章 认错   从玄非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起,明微的目光就定住了。   玄非,他竟然是玄非!   如同玉阳是个道号,玄非也是个道号。   明微不记得玉阳,但记得玄非。   因为,他就是玄都观下一任观主!   同时,也是下一代国师。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玄非,明微一时心绪复杂。   这个传说中的妖道,如今竟是这个样子?他此时还没有搭上后来的灵帝,也就是三皇子吧?   上次听他们师兄弟说话,这会儿他应该正落魄。   “姑娘?”见她许久没说话,玄非疑惑地挑起眉,重复了一句。   低沉而清雅的声音,撞击着耳膜,说不出的好听。再看他形貌,长眉秀目,风雅如仙,哪里像个妖道?   杨殊也觉得奇怪,向她走去:“怎么了?”   明微摇了摇头,看向眼前的玄非,淡声道:“仙长是在替令师弟的行迳开脱吗?”   玄非被她这句话一堵,一时哑口。   他是在替君莫离开脱没错,刚才的情形,本不该贸然出手。但这是自家师弟,既然已经动了手,就得找个理由,把他的行为合理化。   旁人就算知道他的用意,多半也会就此事做出解释吧?哪知这姑娘居然不顺着套路走,直接说破,这叫他怎么接?   君莫离看看她,又看看杨殊,皱起眉:“原来是你们!”   玄非总算找到了能接的话:“怎么,你们认得?”   杨殊道:“七夕那日长乐池出现水怪,这位君仙长恰好在场,帮了我们一把。”   “原来是这样。”玄非含笑,“我这师弟虽然鲁莽,但是向来急公好义,见到不平之事,总要拔刀相助。”   杨殊嗤笑一声,君莫离这师兄,对他还真是处处维护,每句话都在替他开脱。   君莫离看他这态度,不满了:“你什么意思?我师兄好好说话,你干嘛阴阳怪气的?”   杨殊瞟了他一眼,懒懒道:“我为什么阴阳怪气,你心里就没点数?”   君莫离一愣。看看他,又看看明微。   现在流行这样说话的吗?一点余地也不给人留?   杨殊说了这句还不够,继续道:“我们皇城司在追捕逃犯,二位突然出手,助他们逃脱,难道是逃犯的同伙?”   君莫离大怒:“什么逃犯的同伙?你不要胡搅蛮缠!我们看到她对普通人用蛇灵,才出手阻止的!”   “普通人?”杨殊冷冷道,“什么时候,杀人害命的凶徒也在普通人范围内了?我们皇城司用什么手段追捕犯人,用不着请示你们玄都观吧?”   “你……”   玄非在心中暗叹一声,论嘴皮子,自家师弟从来就不长于此道。   眼看君莫离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插进去:“这么说,这位姑娘是皇城司的人?”   “需要向你们交待吗?”杨殊毫不客气地回道。   玄非不禁露出苦笑,看向宁休:“宁兄,令师弟这脾气,与你可是大相径庭。”   宁休听得这话,也只是淡淡道:“他出身勋贵,自小娇生惯养,不免脾气大些。不过,他向来是非分明,心中自有成算,我与先师都觉得没什么好纠正的。”   明微差点笑出来。这个宁休,看着不声不响,原来也这么刻薄。这话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是你们做错事在先,才惹得我师弟发脾气。   沉默片刻,玄非长叹一声,终于抱手向他们施了个道礼:“是我师弟太过鲁莽,冲撞了两位,对不住了。”   见他不再回避,正面道歉,杨殊的面色才好看起来。   犯了错正正经经道歉,不就完了?偏偏要用话拿住对方,真是叫人不耻。   “知道就好。还好今晚的犯人实力不算太强,否则被你们这一搅和,放跑了他们,再犯下什么命案,算你们头上?”   “是,”玄非含笑,“我们行事不妥,叫你们为难了。”   “师兄!”他这么好说话,倒让君莫离不忿,“就算我不该这么冲动,也是他们行为不妥在先。”   说着,冲明微扬了扬下巴:“那蛇灵是你的?它原是妖类,怎么会变成灵?是不是你将它本体杀了?”   明微好笑,答道:“是啊!”   君莫离没想到她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立马激动地抓住师兄的袖子:“师兄你听,她承认了!杀妖而制灵,这种行迳世所不容。再说,这里是内城,就算是抓犯人,难道她不怕出意外?越是人群聚集之处,越是不可轻易动用玄术,免得殃及无辜。她处处违背禁令,怎么就说不得了?”   这段话倒是颇有道理。玄非眉头轻皱,看向明微:“姑娘,你怎么说?”   明微觉得好笑:“敢问两位,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不等君莫离回答,她就道:“你们玄都观再厉害,也没资格号令天下玄士。倘若你们之中有一位是国师,出于敬意,少不得要给个面子,可你们是吗?”   玄非眉头轻皱:“我们确实不是。但是,玄门中人,若是见到有人为非作歹,自当过问。”   “在仙长眼里,我为非作歹了?”明微淡淡道,“我的蛇灵,虽是由妖转灵,但它并无怨气,而是纯净的灵体。我在此动手,对付的是亦作奸犯科之辈。小女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君莫离道:“可是禁令……”   “禁令?”明微更觉好笑,“这禁令是何人所发,有何约束力?”   君莫离卡住了。   这些禁令可说是约定俗成,各大玄门默契遵守。但如果她无门无派,不在玄门之列,确实没有约束力……   “承认自己多管闲事不占理,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仙长何苦一争长短?”明微含笑看着他们,“既然你们已经道过歉,我们也不会不依不饶。时候不早,我们还要送犯人回衙门,两位自便吧。”   “哎,你……”   明微已经不理会他了,向杨殊点点头,说道:“我先下去了。”   见她回了马车,杨殊也道:“两位还有什么指教?如果没有的话,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玄非揪住忿忿不平的君莫离:“既如此,我们就不耽搁两位办正事了。”又看向宁休,“宁兄,我已回了玄都观,改日再请你一叙。” 第220章 生天   明微回到马车上,阿玄提着个灰不溜丢的人过来了:“明姑娘,这个……”   这灰头土脸的人,可不正是文莹?   她被那香主挑去陪酒,装扮极不庄重,再加上被当成人质挟持,一路逃得连鞋都掉了,还让小白蛇甩了一尾巴,这会儿钗环零乱,沾了一身的尘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放这吧。”明微说。   好歹是侯府小姐,总不能让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阿玄答应一声,出去驾车了。   杨殊敲了敲窗格,说道:“左边的箱子里的有阿绾的东西。”   “知道了。”   明微开了左边箱子,看到里头有镜子梳子,还有几件衣裳。   她解了文莹的束缚,说道:“赶紧收拾,等会儿我们就到衙门了,到时候你的家人会来接。”   文莹这一天过得极是惊险,好几回以为自己完了,谁知峰回路转,安然无恙。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明微并不搭腔。她出手相救,不等于不在意文莹此前的行迳。   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如此心狠手黑,她一点好感也没有。   文莹默默擦掉脸上的灰,换上衣裳,理好头发。   这会儿,她终于有了获救的真实感。虽然受了这么多天的罪,又险些叫人占了便宜,好歹过了这关,没有挨打,也没有失身。回到家,她又可以好好地做文三小姐了。   逃过一劫的喜悦,让她心情格外地好。马车上又只有她们两人,便忍不住跟明微说话:“姑娘怎么称呼?你是杨三公子的侍婢吗?”   明微冷淡地回:“不是。”   文莹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你是皇城司的人?听说皇城司有好多高手,真是名不虚传啊!”   明微不作声。   文莹满心欢喜,喋喋不休:“你们这回救了我,我定会叫父亲重重酬谢你们。哦,还有太子表哥,我会替你们好好表功的!”   明微面巾下的嘴唇翘了翘,觉得好笑。   文三小姐真以为她那么重要呢?这次固然是因为她的失踪,引得事件升级。但认真来说,一个侯府小姐,哪怕是太子的表妹,不见了也不会影响什么。   蒋文峰办好这件差事,最大的功劳是捣毁丐帮,而不是什么救出文三小姐。   “你为什么蒙着面巾?是脸上有什么不好吗?”文莹没话找话。   明微揉了揉额头,说得不客气:“文三小姐,我的事你不必多问。”   文莹愣了下,然后自己找了个答案:“哦,我知道了,你是皇城司的密探,所以不能轻易泄露身份对吧?”   明微不接话,让她这样以为也好。   一路走一路听她说,总算到了府衙。   明微松了口气,领着文莹进去。   蒋文峰果然已经通知承恩侯府了,文莹顺利被接走。   过了一会儿,纪小五带着多福和魏晓安进来。   魏晓安一看到她,眼泪汪汪地扑过来:“明微,是你对吧?呜呜呜,我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明微含笑抱住她,任她哭个够,再带到里头梳洗换衣。   “好了,你的恶梦过去了。”她安抚,“这十几天,就当做了一场梦,以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不要多想。”   “嗯。”魏晓安拭掉残泪,“我真没想到,你会叫表哥来救我。还有多福,她好厉害啊,是不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明微笑眯眯:“是啊!红线女的故事,你听过吧?”   “哇!”魏晓安赞叹,“好羡慕你,身边居然有红线女一样的人物。”   明微笑而不语。   魏晓安拉着她说话:“对了,那些拐子是不是都抓住了?他们以后不会再祸害别人了吧?”   “都抓住了。”明微道,“这回连圣上都动了怒,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嗯。”魏晓安用力点头,“一定要好好惩罚他们。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我们被抓过去,关在那里,吃不好睡不好,而且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抓一个人出去……”   说到这里,魏晓安打了个冷战。她真的是运气好,如果晚一天,就算救回来,这辈子也完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明微柔声拍着她的后背。   魏晓安羞涩地笑了笑,又问她:“对了,文莹和我一起被抓的,她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   “那就好。”魏晓安顿了顿,凑过去低声说,“我跟你说,文莹这个人不能亲近,她惯会恩将仇报。我与她关在一起,这些天没少照料她,谁想到她竟然……”   明微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她心思恶毒,以后不要理她就是。”   “其实我挺生气的。”魏晓安说,“她被抓走,我还开心了一下,觉得她是恶有恶报。可是想想,那些人太凶恶了,她再恶毒,也不至于此。”   明微笑了。这个姑娘如她所想的善良,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白救一回。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魏家的人也到了。   魏老爷和魏夫人亲自来接,一家人抱头痛哭。   明微道:“晓安吓得不轻,你们先将她接回去好好休息,别的事晚点再说。”   魏家众人各自郑重谢过,带着她回去了。   明微出了屋,想去找纪小五。走出不远,就见夜色下,他和一个女子面对面站着。   “公子果真不是凡人。”桂娘脸上带笑,“桂娘……有眼不识泰山。”   纪小五神情有些不自在,轻声道:“我骗了姐姐,对不起。”   桂娘含笑:“公子有何对不起桂娘?”   纪小五沉默。   桂娘低低一笑,说道:“公子骗了桂娘,桂娘也骗了公子,就算是扯平了。至于那些话,桂娘知道公子情非得已,不会当真的。”   那些话是哪些话,两人心知肚明。   纪小五怔了一会儿,说道:“姐姐放心,他们会放你回家的,到时候,你仍是好人家的姑娘。”   桂娘点头:“是,桂娘以后再也不必被人糟蹋了。”   纪小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退后半步,施了一礼:“那么,后会有期。”   转身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桂娘喊道:“公子,桂娘……能知道公子的姓名吗? 第221章 后续   纪小五回过身,笑了下:“姐姐,你我本不该在那里相逢,就当之前是做了一场梦吧。”   桂娘怔怔地看着他离开了。   过了会儿,特意调来此处的女役将她带回去,等候审查。   凡是在地下秘窟找到的女子,全都是人证。文莹和魏晓安,能够先一步被带回家,其实是蒋文峰网开一面。   公堂里出来一名女役,走到她面前:“你是桂娘?”   桂娘低声回话:“是。”   “跟我来。”   桂娘跟着她进入公堂,见正中坐了一人,不敢细看,跪拜下来:“贱妾桂娘,见过大人。”   响起的是个温和的声音:“桂娘,你可是他们拐来的女子?”   “是。”桂娘低下身,“贱妾未及十岁,便被拐走,这些年一直受他们胁迫,也曾做了一些恶事,求大人开恩。”   “说说看,你做了什么恶事?”   桂娘咬咬唇,想到纪小五的话,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个干净:“贱妾十四岁开始接客,初时与他们一起设骗局,后来听他们的结交朝中官员……”   她记性好,又识文断字,凡是经历过的客人,记得清清楚楚,书吏足足写了十几页才停下来,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汗都出来了。   这里头虽然没有二三品的高官,五六品的中等官员着实不少。   蒋文峰神情如常,等她说完了,才问:“就是这些吗?”   桂娘迟疑了一下,又道:“他们不止骗富商,勾结官员,还打杀了不少拐来的女子幼童。只是,贱妾不知他们的真实姓名……”   蒋文峰点点头:“有一女子,名为玲珑,擅作如梦令曲,你可识得?”   桂娘吃了一惊:“玲珑!她、她……”   “看到你识得了。”蒋文峰摆摆手,叫来雷鸿,“将她带到后堂。”   “是。”   这案子虽然破了,后续的事情可不少。   那些尸首,几乎都成了白骨,想辨出身份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他们究竟从何处拐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因何而死,都要查个大概。   除此之外,丐帮各种见不得人的生意,做恶的暗线,一个不留地拔出来,才能彻底清除。   ……   这些事,与纪小五无关了。   他伸了个懒腰,才走出院子,就看到角落里站的明微。   “表哥,”明微笑吟吟问,“这些天过得可好?”   “呸!”纪小五毫不客气地送她一个白眼,“我被你坑死了,说好的少侠出山呢?”   明微面不改色:“表哥将这么多弱女子救出火坑,这等行侠仗义之事,定会被江湖传颂。”   “省省吧!”纪小五一点也不上当,“你想叫我娘气死是不是?”   明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表哥也知道舅母会生气啊?平常你胡作非为,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舅舅舅母他们的心情……”   “……”纪小五扭开头,“懒得理你!”   明微柔声安抚:“好啦,表哥别生气了。我说话算话,你要学玄术,回去就教,好不好?”   纪小五勉强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家吧?舅母知道表哥回来,一定很开心。”   纪小五嘀嘀咕咕跟着她往外走:“真不知道你给我娘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大半夜的不回家,他们也不问?”   才走出两步,就见杨殊过来了,他张口第一句话,问的却是纪小五:“纪五公子,有没有进皇城司当密探?”   纪小五闻言,不喜反怒:“你休想骗我去做苦工!我算是看透了,你们俩就是骗子,不能信!”   杨殊摊手:“不来就不来,生什么气?”   “哼!”   杨殊扭头问明微:“你们这是要回去?”   “是啊。”   “还是明天再回吧,现在都子时了,你表哥还好说,你怎么交代?”   她今晚没回家,是杨殊找的借口,让一位夫人伪装成她同窗的母亲,陪着去纪家说要留宿。   明微想想也是。   “那我们住哪?”   “住我……”   “喂!”纪小五跳出来,“你别太过分啊!我表妹要是跟你回侯府,名声还要不要了?”   杨殊诧异:“表哥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带你们回侯府?”   “你刚才不是说住你家?”   “你没听完。”杨殊道,“我想说的是,住我的别院。离这里不远,一会儿就到。放心,那里没有外人,也没人知道是我的宅子。”   纪小五这才安抚下来,不放心地多问一句:“真的没有外人知道?”   “当然。”杨殊信誓旦旦。   “行吧。”   于是表兄妹俩带着多福,上了杨殊的马车。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一条清净的小巷停下。   杨殊道:“我就不下去了,阿玄已经交代过,你们去敲门就是。”   三人下了车,看着杨殊的马车渐渐远去,纪小五道:“我去敲门。”   明微点了下头,下一刻,警觉心起。   她飞快地取出箫,凑到唇边一吹。   “呜!”   “铮!”   两道音波相撞,并不刺耳,却好像重鼓在耳边响起。   明微来不及多说,将纪小五一推,交代多福:“护好他。”便一跃而起。   “哎……”   纪小五懵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扭头,已经看不到明微的身影,只听得箫声与琴音不断响起。音不成调,每每只有一声,听着听着,他头昏眼花起来。   多福撕下手帕,团成团塞到他耳朵里:“五公子,别听,音波里含有内力。”   纪小五塞好耳朵,才觉得舒服一些。   声音还是能传过来,但已经不清晰了,他问多福:“有人偷袭?”   多福点了下头,专注地看向某一处。   纪小五抬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屋檐上有两个人影一起一落,翩翩如飞鸿。   他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才叫江湖吧?表妹又骗我!”   救人是不错,可他潜伏在丐帮,哪有这万分之一的潇洒?   “五公子!”多福凑到他耳边大声说,“您别觉得这样好玩,一不小心会丢命的,小姐也是为您着想。”   纪小五回道:“谢谢啊,不用为我着想,明天开始就教我这个!” 第222章 来历   明微全神贯注。   偷袭她的,就是宁休。   她本来也没想一直瞒下去,只是对方这么干脆来偷袭,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音波越来越急,她应对得越来越难。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飞掠而起,剑光闪烁,直刺而来。   宁休的音波,与剑气相撞,爆出一声闷响,终于消停了。   他眉头轻皱,看着赶回的杨殊:“你为何出手?”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杨殊一脸不高兴,“刚才你看到了,她是我的同伴,你偷袭她是什么意思?”   宁休淡淡道:“她身份可疑,你身边有这么个人,我不放心。”   杨殊冷声道:“可不可疑,我自会判断,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宁休目光一凝:“小师弟……”   “够了!”杨殊喝道,“这些年没有你们,我过得也很好,安安生生活到现在,你以为我需要你这样的好心吗?”   “我认为需要。”   杨殊冷笑,出口的话便尖锐起来了:“当年我祖父祖母一并去世,孤立无援,被人骂野种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那时候,但凡你们有一点记得我,过来看看我,也许我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你以为我乐意当个情报头子,天天跟人玩心眼?现在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你倒来好心了。省省吧!在我看来,她比你更可靠!”   宁休沉默了。   此刻的杨殊,就好像竖起一身刺的刺猬,目光带着几分凶狠。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了。   明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了句:“所以,你们俩其实是师兄弟?”   “是。”   “不是!”   两人同时开口,说出来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   明微扬了扬眉,问杨殊:“我先前不是托你打听他的身份吗?你为何跟我装不知道?”   “我本来就不知道!”杨殊烦躁地说,“是他突然跑来跟我说,他是那老道的徒弟,要来照看我。”   “就算你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知道了吧?你还是没跟我说。”   “那是因为……”不想提他!   宁休听着他们谈话,眉头略微一动,出声:“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明微回身,笑着施礼:“宁先生,你不是认出来了吗?”   宁休道:“一个深闺小姐,你不应该有这样的身手。虽则体弱,但你的箫音,没有二十年的功力,根本达不到,可你有二十岁吗?”   “……”   宁休续道:“还有,你的功法,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妙,应当同出一源,可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师妹。”   “……”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问题,明微一个也答不上来,便去看杨殊。   杨殊就冷笑:“她是我的人!行了吧?不是答应帮忙查我爹的事,赶紧去查啊!揪着她做什么?”   宁休不为所动:“小师弟,我今天一定要弄个明白,你再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杨殊气极:“你讲不讲道理?”   宁休淡淡道:“只有我认的道理,才是真的道理。”   “……”   宁休的目光再次落到明微身上:“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既然这里是师弟你的地盘,不如坐下来好好说?”   杨殊怒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不然,我也可以跟你们耗一晚上。”宁休认真地道,“就是这么一来,被别人看见,怕你有麻烦。”   杨殊无话可说,他现在后悔了,先前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看?就应该把他赶出京城才对!   明微却笑道:“先生愿意一谈,求之不得。”说罢,拉了拉杨殊的衣袖,低声说,“我表哥还在下面,你不想让他看笑话吧?”   杨殊咬了咬牙,憋出一句:“好!”   一刻钟后,他们进了这间宅子,打发走闲杂人等,摆出秉烛夜谈的样子。   “姑娘,”宁休再次开口,“能说说你是什么人吗?你的功法,似乎与我师门渊源极深,可我实在不记得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明微的手覆在茶杯上,轻轻转动着,面上笑道:“那么,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实不相瞒,七夕那日,我便察觉先生之琴音与我相似,对先生的来历也是好奇不已。”   宁休看着她:“我若说了自己的来历,你会坦言相告吗?”   明微毫不迟疑:“你说实话,我便也说实话。”   “好。”宁休道,“本派无名,先师道号南柯,常年浪迹天涯,一脉单传……”   “南柯?”明微搜索了一下记忆,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这号人物。难道这位南柯道长,不是什么高手?不对啊,看宁休的身手,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   “先生,您是不是有所隐瞒?”   宁休面不改色:“没有,先师确实道号南柯,只是他很少显露武功,旁人便是遇到,多半也认不出他。”   竟是个无名高人?明微摇摇头,这个她不能排除。有些高人,确实有怪癖,姓名往往没有流传下来。   她想了想,向杨殊扬了扬下巴:“你不是喊他小师弟吗?为何又说一脉单传?”   宁休回道:“本门规矩确实如此。便是收再多的弟子,也只有一人得传衣钵。我与小师弟同为先师弟子,但只有我的徒弟,能够传承下去。小师弟若是再收徒,不算在我派之列。”   明微怔了一下:“这规矩从何而来?”   “代代相传,究竟是哪位祖师所立,已经不得而知了。”   明微盯着他,神情变幻。   杨殊觉得有点不对:“怎么了?”   明微摇了摇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规矩,就是命师的规矩!   比如,她师父有两名弟子,她和小师弟。到学成之时,师父会择一传下命师令符。只有拥有命师令符的,可以算命师一脉,再有下一代,小师弟就要另立门户。   宁休的师门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和命师的规矩一模一样?   可是,南柯这个道号,她确实没有听说过。如果与命师有这样的渊源,她怎么会一无所知?   “姑娘,到你了。”宁休看着她,“你是何身份?为何与我传承相似?” 第223章 夜谈   明微看着眼前的宁休。   从琴曲、功法、师门规矩来看,他们两家必然存在某种关系。   但这并不能保证,宁休是可信之人。   心念电转,她有了主意,便盯着宁休,慢慢说出那句话:“我,是命师。”   宁休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有些疑惑:“命师?”   明微问:“先生不曾听过吗?”   宁休摇了摇头。   明微说不出的失望。   她还想,如果宁休和师门有关,甚至于,他就是自家师祖,那她说出这两个字,就找到了亲人。   然而不是。   “姑娘,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宁休再一次问道。   明微收起失望,答道:“先师天算子……”   “还有呢?”   明微带着几分自嘲,摊了摊手:“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与贵派一般,先师就是个四处流浪的江湖人,如果宁先生没有听过,那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宁休盯着她,似乎在思索她这些话的可信度。   过了会儿,他看向杨殊:“你们认识多久了?”   杨殊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她的身世,还不清楚我们怎么认识的?”   见他气咻咻的,像只炸毛的猫,宁休只能转回来,继续问明微:“你的功法是师门所传?”   明微坦然答道:“是。”   “我能问一问你的音波功是怎么练的吗?你所用的技巧,有些甚至连我都只是刚刚摸到门槛。”   明微毫不脸红地答:“师父说过,我天赋远超常人,领悟特别快。”   “……”   明微又道:“你看我内力不足,就该知道练武的时间不多。”   宁休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破绽。亏得他不知道明七小姐原来是个痴儿,不然肯定不会这样轻轻放过。   听他们说了半天,杨殊不耐烦了,敲了敲桌子:“够了吧?你都问完了,是不是可以滚了?”   宁休淡淡道:“我今日来找你,原本想与你说,查到了你父亲的线索,不过看样子你心情不太好……”   “你查到了什么?”杨殊猛地站起来,“快说快说!”   宁休问:“不叫我滚了?”   “……”杨殊试探地说了句,“对不起?”   明微硬是从宁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满意两个字,然后向她瞟过来。   “她知道。”   宁休的满意马上前面加了个不,眉心叠了叠,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说:“你说你父亲当时去城外,请你祖母回来,是不是?”   杨殊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我查了那座庄园,发现你祖母当时正在生病,而你祖父就陪在她身边。他们直到政变三天后,才回的京城。”   杨殊愣了下:“所以?”   “我记得,你祖母当时派人去护思怀太子了,对不对?”   杨殊点头,这个说法,是官方版本。   “既然你祖母和祖父都在庄园里,谁替她掌兵最名正言顺?”   听出他言下之意,杨殊面色变得青灰起来。   宁休继续道:“你祖父祖母,共诞育二子,长子就是你伯父,因生来体弱,几乎不习武。所以,他们的希望都放在你父亲身上,从小严厉教导。你觉得那种情况下,你父亲回城坠马而重伤的可能性有多大?”   杨殊嘴唇发抖,看着他,吃力地道:“你是说,我父亲当时去、去……”   “去救思怀太子了。”宁休替他说完后面的话,“当时,思怀太子被贬为庶人,一家迁往易州,谁知路上遇了盗匪,全部蒙难。事后,秦王获罪,所谓盗匪,实是伪装。”   相比起坠马而死,这个死因显然更合情理,也更体面。   只是杨殊实在不能理解——   “思怀太子已经平反,如果杨二爷因此去世,没什么不能说的吧?为何长公主一直不提他真正的死因?”   明微这句话,让宁休挑了下眉。   “这确实有点奇怪。”   说完这句,宁休再次看向杨殊:“你让我查的,真的只是你父亲的死因吗?不说清意图,我抓不到重点,未必能查到你想要的东西。”   看着眼前的宁休,杨殊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先前为了打发宁休,故意扔出这么件事。结果却给了他机会,窥探他真正的心思。   他要查的,当然不仅仅是父亲的死因,更是父亲之死牵连到的他的身世之谜。这事到底与当初的赵王有没有关系?他母亲真的与之偷情了吗?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可叫他老老实实将所有事情告诉宁休,又觉得不开心……   这个莫名其妙的师兄,凭什么来管他的事啊?   说了好像他认输似的……   明微看看他,又看看宁休,忽然一笑:“我来说吧。”   “哎!”杨殊有点慌。   明微没理会,看着宁休道:“他要查的,不仅仅是杨二爷之死,而是自家是不是有什么陈年旧怨。长公主与博陵侯去得太突然了,他不能接受。”   宁休丝毫不疑:“原来是这样。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师父与长公主一直有书信往来,约好了她过世之前,会将你送来……”   “等下!”杨殊听到了什么,叫道,“什么叫把我送去?怎么回事?”   宁休闭上嘴。   “喂!你说话啊!”   宁休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为什么跑来京城找你?说起来,师父与你不过数月之缘,又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实是长公主一直恳求师父,待她过世后,庇护于你,才保留了师徒的名分。”   “……”   “长公主突然去世,没有任何话留下来。师父当时就与我说,要来一趟京城,看看你什么情况。可是那个时候,师父自己身体也不大好了,没能成行……”他看着杨殊,面无表情的俊颜,难得透出几分柔和,“倒叫你受苦了。”   杨殊扭开头,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半天才挤出一句:“现在说有什么用?”   宁休淡淡笑了笑:“现在师父也去了,他去世前就惦记着你,所以我来了。既然你疑心长公主的死因,我帮你查就是。以后有什么事,直接与我说,自家师兄弟,没什么不好说的。”   宁休并不是个表现得很温情的人,此刻却处处顺着他。杨殊不禁心有所动……   “等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还没跟我说,祖母要把我送过去是什么意思?”   差点被他的柔情攻势打倒,绕过话题了! 第224章 江湖   所以说,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这样不依不饶的,宁休只得回答:“长公主说,你不适合京城……”   “呸!”杨殊毫不客气,“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怎么就不适合了?像你们一样浪迹江湖,那种苦日子我才过不惯!”   “可你性子太野……”   杨殊冷笑:“我哪里野了?现在不是混得好好的,哪里野了?”   宁休再次闭嘴。   “说啊!你们到底在密谋什么?凭什么要把我送过去当道士吃苦?”   “你可以不出家的,师兄就没有出家。”   “这是重点吗?”杨殊差点跳起来。   可是这回,不管他怎么生气,宁休就是不答。   杨殊气得够呛:“……滚滚滚!没见过送上门当师兄的。我不需要你帮,你也不用替我查了!”   宁休想了想,站起来:“那我先走了,有事就用这个传讯给我。”   他留下了一枚短笛,干脆利落地走人了。   杨殊更生气了。什么人啊,说滚还真滚了!   可他又拉不下脸留宁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去了。   明微慢吞吞喝完一盏茶,说:“你这是恃宠而骄啊!”   “喂!”   明微摆手:“你别把气撒到我身上,我可不是你师兄,任你撒气不发火的。”   杨殊更气了,偏偏他这气又没处发,梗了半天,终于道:“你会不会说话?这时候不应该安慰我吗?”   明微眨了下眼:“哦。”   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别气了,乖。”   “……”   “懒得跟你说!”他面颊发红,拔腿往外走,一不小心,脑袋撞在了门框上。   明微忍不住笑。   听到笑声,杨殊更恼,哼了声,气呼呼地走了。   见他身影消失,明微收了笑,看着桌上的残茶。   宁休的反应有点奇怪,他肯定没有说全部的实话。杨殊生于侯府,娇养着长大,离开京城,对他来说才辛苦。没有环绕的仆从侍婢,没有锦衣玉食,叫他像个江湖人一样生活,太难想象了。   长公主为什么要送他离开?京城到底有什么危险,让她觉得杨殊在外面更好?还有,她怎么会死得那么突然,又留下那样的遗言?   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梆子敲响,已经四更了。   明微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休息。   桥洞尸骨之案告一段落,而玄非以她没有想过的方式出现,她需要好好考虑一下,玄都观的问题了……   ……   时隔半个月,纪小五看到自家大门,差点哭出来。   “我的娘诶,终于活着回来了!哎哟!”   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记,却是纪大老爷从门里出来了。   “出去游个学,就要死要活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纪小五捂着脑袋,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爹啊,你儿子真的差点要死要活,你知不知道?   “小叔!”珠儿扑出来。   纪小五感动得眼泪汪汪,心想还是珠儿好……   “你是不是被先生打回家了?”   “……”谁家小孩,有没有人管的!   明微走过去,抱起珠儿:“小叔正伤心呢,咱们别嘲笑他。”   “哦……”   吃过晚饭,两人到隔壁院子的屋顶说话。   “你说教我玄术的,说话算话?”   “当然。”明微指着院子里的多福,“我已经跟多福说过了,你想学什么就教什么。”   纪小五不开心:“你有没有点诚意?亲自教一下会死吗?”   “你别瞧不起多福好不好?”   “我没瞧不起多福,是你瞧不起我!”   明微觉得这个对话有点没营养,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时间。”   “什么重要的事?”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是纪小五了。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切!”纪小五扭开头。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表哥,所谓江湖,你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感觉如何?”   纪小五撇撇嘴:“少来!我整个就是去唱大戏的!江湖?江湖在哪里?”   “丐帮啊!”明微道,“你不能否认丐帮是江湖的一部分吧?”   “话是这么说,可……”纪小五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我问你个问题,你看过那么多的话本,里面有写他们行走江湖的钱从哪里来的吗?”   纪小五抓抓头,想不起来了。   “都没写对不对?因为那是美化过的。人活着要吃饭,要穿衣,要有生理和心理需求,这些都是要钱的。下乘的像京城丐帮这样,什么龌龊事都干。好一点的,无非跟洛城丐帮差不多,虽说不干这种丧良心的事,但是赌场青楼,这些生意游走在黑白之间,一小心就会过界。”   纪小五低声说:“我想当神仙的……”   明微轻笑:“所谓神仙,无非就是会玄术的江湖人,道理是一样的。你现在还没有见过玄门中人,见了就会知道,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纪小五斜眼看她:“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你为什么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混迹江湖?”   “我也是没办法啊!”明微摊了摊手,“天选之人,偏偏我是命师,我不担谁担呢?”   “呸!”纪小五被她的厚脸皮打败了。   明微笑了出来。   笑完了,她说:“好了,我要练功了。”   纪小五眼睛一亮:“教我!”   明微想了想:“也行,你先背熟这段口诀……”   ……   纪家庭院里,董氏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隔壁屋顶的纪小五和明微:“表妹和小五感情很好啊!”   纪凌瞧过去一眼,纳闷:“他们俩居然谈得来?表妹到现在都没说退婚,真是好奇怪!”   刚说完,被董氏拍了下:“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巴不得弟弟被嫌弃?”   纪凌辩解:“不是,你不知道表妹她……哎呀,总之,她比小五厉害太多了,这样不般配!”   “有什么不般配的?”董氏不以为然,“表妹心智成熟,那也是身世的缘故。其实他们俩性格挺相似的。你看咱家这么多人,谁把小五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当真?只有表妹和他说得来。”   纪凌想了想:“好像挺有道理的……”   所以,还是可以期待一下表妹留下来? 第225章 婚事   杨殊进宫的时候,刚刚散了朝。   众多朝臣往宫门走,只他逆着人流。   为官多年的老臣,多半识得明成公主,见到他,少不得停下来打个招呼。   首相吕骞特意停下抬舆——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皇帝体恤,特赐乘抬舆。   “三公子这是去见圣上?”   对这位年过七十的老臣,杨殊还是很恭敬的。他躬身行过礼,答道:“是。”   吕骞笑道:“今日早朝,蒋文峰奏报,京城丐帮已被你们连根拔起。此事做得好啊!早年本相做京兆尹的时候,也清理过丐帮,奈何他们狡兔三窟,没过几年又死灰复燃。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比下去了。”   杨殊回道:“吕相过奖了。打击丐帮,非一日一时之功。现下虽然已经清理了贼窟,但要杜绝后患,还要蒋大人费心费力。”   听他这么说,吕骞笑得更加和善:“三公子说的有理。”   两人只短短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一个出宫办公,一个入宫面圣。   这在别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事。谁不知道吕骞早年落魄的时候,曾经得过明成公主的帮助?对其后辈多加照应,本是人之常情,何况只是碰面说句话而已。   可在太子姜盛看来,就有些碍眼了。   文渊低声道:“吕相对他,可真是另眼相看。”   姜盛不大自在,口中却道:“毕竟有姑母的情面在。”   文渊又说了一句:“他对殿下可没有这么和善。”   姜盛没说什么,大步前行。   吕骞是首相,向来持身以正。不管别人对他这个太子怎么巴结,他都是公事公办,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姜盛之前觉得这样很好。他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吕骞不结党不偏向,就是最好的态度。   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越来越别扭。   他是不结党不偏向,可他对那个小子,好得没话说。父皇一提起来,总要说好话。   那小子是没有皇子名分,可如果有一天……   姜盛越想越不开心。   偏偏文渊又说了一句:“四妹妹好像惊吓到了,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三妹妹心疼得不行,想去玄都观给她求个护身符。殿下,您最近心神不宁,要不一起去?”   姜盛突然顿住。   文渊被他吓了一跳,见他脸上不好看,琢磨着是不是缓和一下。   哪知姜盛又笑了:“好啊!”   才接回来,就想把人推给他,真是够着急的。   文家这些年帮他不少,又是自己的舅舅家。他原本想着,纳个表妹安他们的心也好,谁知道他们竟然这样欺瞒他。   失踪半个来月,也不知道清白还在不在,竟还想推给他。现在是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曾经被丐帮掳走半个月的皇后,他还要不要脸了?   该叫他们死心了。   ……   皇帝很快见了杨殊,听他禀完桥洞尸骨一案,笑着点头:“蒋卿奏报,你出了不少力,这些日子辛苦了吧?”   杨殊低头回道:“臣只是协理,算不上辛苦。”   “情报都由你一手负责,你所做的事情,不比蒋卿少啊!”皇帝笑眯眯,“你立了功,说说想要什么?朕都赏你。”   杨殊迟疑片刻,回道:“臣一时想不到,能不能先存着?”   皇帝哈哈一笑:“行,就先存着。”   杨殊看他心情甚好,琢磨了一下,开口:“陛下,情报一事,是另一人的功劳,臣想给他求个赏。”   “你说的是纪维?”皇帝弹了弹奏章。   “是。”杨殊道,“他无官无职,只是因为义愤,甘冒此险。”   皇帝笑道:“这事需要朕亲自开口吗?皇城司金牌之下,你尽可处置。”   杨殊有点尴尬,说道:“他不愿意来皇城司。”   “哦?”皇帝想到了什么,“对了,你说他是纪家的子孙,其父兄应该希望他谋个正经出身吧?”   “是。”   “这容易,朕封他一个散官就是。”   说完正事,皇帝又道:“好了,朕这里没事了,去看看你姨母吧,她有事与你说。”   杨殊答应一声,恭敬告退。   崔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见他出来,笑眯眯迎上来,领着他去千秋宫。   裴贵妃仍然在玲玎阁,却没有作画,而是与宫人商议着酿梅酒的事。   看到他过来,笑着招手:“你又好久没来了,大了就不喜欢姨母了是不是?”   杨殊行了礼,轻声道:“近日事忙,现下才告一段落。”   “姨母都听说了。”裴贵妃叹着气说,“那些被拐卖的女子幼童,真是命运悲惨。还好你们破了案,日后他们不会再受苦了。”   杨殊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陛下说,您有事找我?”   “哦。”裴贵妃想起正事,向宫人招招手,“姨母替你留心很久了,快来看看,这些怎么样?”   杨殊就见,那些宫人抱来一卷卷画轴,在他面前摊开,画上是形貌各异的妙龄女子。   他的脸色变得有点僵硬。   这不是第一回了。他出孝的时候,裴贵妃就来了这么一回。   他还以为,这事已经说清楚了,原来她……   “怎么了,不中意吗?”裴贵妃问他。   杨殊按下心中火气,说道:“娘娘,臣早就说过了,不考虑这件事……”   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娘娘,自称臣。   裴贵妃收了笑,正色说道:“殊儿,所谓命运,从来都是愚人之说。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成了一回事。你父亲只有你一条血脉,你不成婚不留后,是要叫他绝后吗?”   “杨家不止我一人。”杨殊口气生硬,“大哥二哥都有后辈,都是杨家子孙。”   “可他们不是你父亲的儿子!”裴贵妃这次却不退让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杨殊低下头,没再反驳,但也不打算屈服。   他这样子,叫裴贵妃束手无策。从小到大,他就这样,自己不愿意的事,谁按都不低头。   裴贵妃的目光柔和下来,轻声问:“殊儿,你实话告诉姨母,你不想娶妻,到底是因为批命之说,还是因为……那个姑娘?” 第226章 赐官   杨殊目光冰冷:“您知道什么?”   裴贵妃看着他,神态平和:“你带她进皇城司,难道还指望瞒着其他人吗?”   看他不语,裴贵妃挥挥手,宫人依次退下,只留他们二人。   裴贵妃道:“你大了,姨母不会去窥探你的生活,但有些事,不能不过问。”   杨殊低下头,身上的刺慢慢软下。   “姨母,这个话题,我们三年前就谈过。”他轻声说,“您说命运是愚人之说,可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这就是真真切切的噩运。何况,我不知道娶妻之后该怎样去面对家庭,这与任何人无关。”   “姨母原本也是这样想的。”裴贵妃看着他,“可那个姑娘出现后,你变了很多。”   “……”   裴贵妃轻轻握住他的手:“殊儿,既然改变已经出现,你还要抱着以前的想法过一辈子吗?”   这样的温情脉脉,让杨殊无法生气。   但叫他顺从,又万般不愿。   过了许久,他道:“姨母今天弄这些画像,根本不是给我相看的,而是为了说这句话?”   裴贵妃低笑一声:“这些淑女,是给太子选妃用的,姨母只是借来用一用。”   杨殊皱起眉:“您何必如此?”   “还不是你太犟了。”裴贵妃道,“要是姨母直接问那姑娘的事,只怕你连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人看。”   杨殊闻言,不自在地撇开头。   裴贵妃拍了拍他的手:“好了,你别多想。姨母想跟你说的,便是不要多想。你若喜欢那姑娘,只管来求。你的妻子,别的都不要紧,只要你喜欢就可以。”   杨殊低声道:“您说什么呢?她有婚约的。”   “有婚约可以退,名声不好听也无妨。能叫你成婚,姨母就算仗势欺人一回也无妨,反正,我这名声怎么也好不了。”   说到最后一句,带了两分嘲弄的意味。   杨殊就心一颤。   裴贵妃虽然宠冠六宫,可她跟世人眼中恣意骄纵的宠妃根本不是一回事。她仅有的爱好就是画画,没事可以一整天都不出玲玎阁。皇后去世,她成了后宫之首,也很少借着宫务立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她这样安静,仍然没有个好名声。   就因为她是宠妃,而且来路不正。   “看你,又好些天没好好作息了吧?别仗着年轻胡来,以后有你的苦头吃。中午留下来用饭吧,御膳房恰巧杀了只活鹿,叫他们烤鹿肉来……”   ……   送走传旨太监,纪家一干人还晕乎乎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纪家众人下学回来,忽然迎来了传旨太监。   纪家败落这么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迎接圣旨。   还是童嬷嬷早年在明家见过,忙忙地布置起来。   然后就听传旨太监宣了旨,赐纪五公子纪维八品承事郎。   纪家众人懵了。   高官勋贵之后,其子弟混个散官不难,可纪家现在什么根基也没有,怎么莫名其妙就赏了纪小五一个承事郎?   虽说只有八品,可也是官!   董氏纳闷不已,戳了戳纪凌:“哎,小叔居然比你早当官。”   纪凌被她戳回神,看向纪小五。   这小子完全没有赐官的喜悦,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他再看纪大老爷和纪大夫人。   纪大夫人还一脸神游天外,纪大老爷则脸一沉,喝道:“纪小五!”   纪小五一哆嗦,差点跪下来,哭丧着脸道:“爹……”   纪大老爷怒发冲冠:“说,你干了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他期期艾艾。   “没干什么圣上会给你赐官?还什么深入贼窟……你说不说?!”   纪小五心里把请旨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半点不敢显露,脑袋深深地低下去,没胆子说话。   纪大老爷气得要请家法:“真是厉害了啊!不打你一顿,看来你是不肯说了!”   “老爷!”纪大夫人一看不好,及时阻止,“您不能动手啊!小五才叫圣上嘉奖了,您就把他打一顿,这叫人听见怎么好?”   纪大老爷愣了下,更怒了:“厉害了啊!你爹管不了你了!”   纪凌一看这样,只得出声安抚:“爹,您别急,我来跟他说。”   他揪起纪小五,问:“你想把爹气死吗?圣上既然赏了你出身,可见你做的是好事,有什么不能说的?爹责骂你,无非担心你行差踏错,你若是没有做错,好好说出来,爹不就理解了?”   纪小五胆战心惊:“不、不打我?”   “你还怕打?”纪凌嘲笑他,“得了,赶紧说。你得了官,这是有出息了,藏藏掖掖的做什么?笑话大哥比你年长这许多,还是个白身,倒叫你抢在前头了吗?”   “没,当然没有。”   “没有就快讲!爹娘不知道多担心你,怕你日后文不成武不就,连妻儿都养不活。现下你扬眉吐气,也叫他们高兴高兴!”   三堂会审,纪小五看自己逃不过,只得小心翼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说自己如何潜入丐帮,给皇城司做内应……   “这样啊!”纪大老爷听完,品了品,忽然暴怒,“所以你伙同先生给你造假,说什么去游学,其实跑去当细作?”   纪小五一看不对,叫道:“爹,这事不是我干的,是表妹!表妹她伙同别人坑我,我也是先生到家里来了,才知道她给我说什么游学……”   纪大老爷大怒,抓起鸡毛掸子要打他:“你还敢诬蔑你表妹!”   “我没有诬蔑啊!”纪小五抱头鼠窜,“我真是被她赶鸭子上架的,爹,你信我啊!”   惨叫声传到外头,明微坐在隔壁屋顶磕瓜子。   “这事是你干的?”她瞟向对面剥瓜子的杨殊。   杨殊面无表情:“我原本想召他进皇城司,给个身份令牌了事。谁知道他不识好人心,那我只好如实禀报了。毕竟,吞别人功劳这种事,我是不干的。”   明微嗤笑一声:“你可真是小心眼,不就是拒绝你一回吗?这样报复他。这下叫舅舅他们知道了,表哥就算还想置身事外,八成也会被他们催着帮你干活。一石二鸟,计策用得不错。”   杨殊在心里纠正了一句:是一石三鸟。 第227章 卧病   过了秋分,一夜之间天就凉了。   乍寒之际,身体不佳的老弱妇孺,跟着多病起来。   宫里,裴贵妃就病倒了。   皇帝匆匆来到千秋宫,屋里已经坐了一干来探病的妃子。   资历最老的惠妃跟他说话:“太医说只是偶感风寒,好好养一阵子就好了,您不必忧心。”   皇帝点点头,笑得有些敷衍:“这就好。现下天凉,你们也要小心些。”   众妃子称是。   “都回去吧,贵妃的性子你们都知道,她最不爱麻烦别人,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必留在这里。”   众妃子依依不舍,却只得告退离开。心中不免感叹,陛下真是痴情,眼里只看得到贵妃,都瞧不见别人。哪怕这么多妃子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借着探病的机会碰一碰面,仍是入不了陛下的眼。   打发走众妃子,皇帝入内与裴贵妃说了几句话,又有宫人来报:“太子与信王来探病,问贵妃安。”   皇帝原想叫宫人打发出去,却被裴贵妃拉住了:“难为他们记着臣妾,陛下,您出去与他们说说话吧。父子之间,莫要生疏了。”   皇帝听了,满心感慨:“你这般贤良,怎么就担不起一国之母?偏他们要作怪!”   裴贵妃笑笑:“陛下不要说傻话。臣妾能有贵妃封号,已经感恩戴德,哪敢再做非分之想。后位哪是寻常人能坐的?”   听她这么说,皇帝却想起一事:“你本该是一国之母,当初批命……”   “陛下!”   皇帝及时收住,对她笑了笑:“好,朕不提了,这就出去见见那两个小子,你好好躺着。”   皇帝出去了,内室只有一人。   裴贵妃脸上的笑收了起来,目光望着虚空,轻声自嘲:“一国之母?命运之说,真是愚不可及!”   ……   太子姜盛与信王姜成就候在外面,看到皇帝出来,连忙行礼:“儿臣听说贵妃娘娘生病,特来问候一声,不想父皇在此,儿臣莽撞了。”   皇帝笑着扶起他们:“你们有心了。”   姜盛觑了一眼,小心问道:“父皇,娘娘如何了?”   “只是风寒,过两天就好了。”   姜盛一脸后悔:“都怪儿臣,叫娘娘操心选妃之事,想是这样才会累病了。”   “这与你何干?”皇帝道,“你别多想,贵妃只是偶感风寒,很快就会好。”   说了几句话,皇帝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姜盛与姜成二人出了千秋宫,一路默不作声。直到离开宫禁范围,姜成才道:“大哥,太子妃已经选好了吗?”   姜盛淡淡道:“贵妃娘娘择了几位淑女,叫我自己选。”   “却不知是哪几位?”   姜盛说了几个名字。   姜成诧异:“这几位,出身都有点低啊!”   姜盛道:“娘娘说,她们贞静贤淑,可为太子妃。”   又默默走了一阵,姜成说:“大哥,我原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您的太子妃,将来是要当皇后的,非大家出身,恐难镇得住后宫。当年,父皇还是赵王时,选母后为妃,后来皇爷爷还念叨过,母后的出身……”   他看了眼姜盛,补了句:“我不是说母后怎样,只是皇爷爷的考虑,必然以父皇为先。就说先头那位嫂子,家中官位不是很高,但在文坛极有声誉。您再娶,也不能太差,是吧?”   姜盛阴沉着脸,不予表态。   他舅家身份不高,确实是个遗憾。文皇后选为赵王妃的时候,文家只是六品,还是后来当了皇后,才封了侯。   相比起来,当初的思怀太子,后来的皇长孙,哪个娶的不是名门淑女?也就是他们福薄,没能当上皇帝,那些女子随着一起去了黄泉。   宫里也是,惠妃是赵王府的老人,出身不高。裴贵妃出身的裴氏,却是名门望族,现下在朝中势力仍然不小。   姜盛总觉得,有裴家的支持,裴贵妃封后是迟早的事。   到那个时候……   信王姜成又道:“不过,娘娘没有将话说死,大哥还是能自己选的吧?依弟弟之见,这事大哥还是要争一回。”   姜盛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信王哦了一声,就不多言了。   他是惠妃之子,比太子小了两岁,惠妃老实软懦,生的儿子也是如此。从小跟着太子,太子说什么就做什么,听话得很。   姜盛想了一圈,问他:“对了,玄都观是不是有事?”   姜成道:“他们近日就会上奏,请父皇择取观主。”   “哦?”姜盛诧异,“他们的观主之位还没定下来?”   姜成漫不经心:“可不是吗?那玉阳本来铁板钉钉是下任观主,谁知道虚行另一个弟子回来了。他叫玄非,大哥你应该听过的。”   “哦!”姜盛想起来了,“早年虚行最喜欢带他在身边,不过后来好像被打发出去了,似乎是失了宠。”   姜成摇头:“我听到的却不是这样,说是虚行对他抱有厚望,故而打发出去云游。玄都观的规矩,继任观主之前,必须云游增广见闻,就因为这个,玄非一回来,玄都观分为两派,争得不可开交。”   “居然有这样的变数。”姜盛皱眉,“玉阳是首徒,他继任不是应当吗?玄都观的长老们,也任由他们这样闹?”   姜成看他面色,猜到他多半感怀到自己身上,便道:“听说玄都观的规矩不是这样,观主会在下代弟子中择一优秀者继任。这样讲的话,玄非要当下任观主,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胡闹!”姜盛不悦,“首徒既在,岂容他一个后进争抢?”   “我也这样觉得。”姜成笑道,“不过,这事到底要父皇说了算,看他们谁能打动父皇了。”   姜盛点点头:“他们打算怎么处理?”   姜成道:“似乎说是举办一个法会,分出高下。父皇有很大的可能允准,当年父皇对玄非也是十分欣赏,何况这有可能是虚行的遗愿。”   “法会什么时候举行?”   “没多久了吧?”姜成想了想,“入冬之前,肯定会举行。”   姜盛点点头:“好,到时候我们能去都去。” 第228章 炒货   秋风萧瑟,寒风渐起。   明微下了学,与魏晓安等人一起出了学舍。   魏晓安问:“听说玄都观重阳那天有法会,你们去不去啊?”   方锦屏马上道:“我刚想问你们呢!玄都观一年到头才开那么几回,我们家肯定要去的。明微,你呢?”   明微漫不经心:“看我舅母怎么说吧。”   “去吧去吧!”魏晓安极力鼓动她,“要是你家不去,跟我们一起啊!我娘念叨你好几回了。”   自从她救了魏晓安回来,魏家感恩戴德,过节必然送礼,渐渐与纪家走动起来。   魏家原先是个商户,早年太祖皇帝南征,出大力筹过粮草,因而得了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散官,子孙此后开始走仕途。虽然实职不高,但在京城多年,有自己的人脉圈子。   纪家此前来往的,也就那么几个同在国子监教书的同僚,因魏家的缘故,才渐渐进了这个圈子。   明微笑道:“别急,大表哥明年要下场,舅母八成会去求魁星经的。”   “对哦!纪家表哥学问那么好,明年一定高中。”   “那就承你吉言了。”   方锦屏挤眉弄眼:“哎,除了这个,你们就没点别的念头?玄都观的法会,可不仅仅是求经求符的。”   明微随口问了句:“不然还有什么?”   魏晓安一掌拍向方锦屏的脑门:“别作怪!”然后回头小声跟明微说,“玄都观每次法会,都会有不少高门子弟出现,所以,也是相看的好时候。”   “对啊对啊!晓安,你家是不是要给你相看了?”方锦屏促狭地道。   魏晓安扭开头:“我急什么?现下晚嫁的多了,我娘说还想再留我几年。”   方锦屏羡慕:“你家真好!我就不行了,顶多再让我松快一年……”   小姑娘们说着话出了书院,各自分头回家。   明微一个人在街上溜溜达达。   纪小五最近被禁足了,她索性把多福留下,让她教纪小五玄术。正好自己一个人自在。   一辆马车驶过她身边,停下来敲了敲车壁。   明微看了眼,付钱买了包炒货,上了马车。   “皇城司没案子办了吗?有空在这瞎逛?”她打开纸包,慢慢剥着蚕豆。   杨殊伸过来掏了几颗花生,说道:“我路过而已,没事瞎逛的人是你吧?”   “从皇城司到博陵侯府,好像不经过这里。”   “难道我不能出去办事?”   明微不跟他争,就问:“你到底找我闲聊,还是有事?”   “有事。”杨殊把剥好的花生放回去,又掏了两颗栗子,“玄都观法会,你去不去?”   “你觉得我会去?”   杨殊嗤笑一声:“你当我瞎还是聋?每过几天,你就会出一次城。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玄都观附近,规律得不得了。难道不是早就打它主意了?”   明微低声笑了笑。   “笑什么?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到底想做什么,总得让我知道知道吧?”   明微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   东宁一案,他们只能说是临时合作,因为目的一致。来了京城,几次三番见面,彼此最大的秘密也被对方知晓,实际上已经结成了同盟。   这个时候还不跟他说实话,确实有点不坦诚了。   明微伸出两根手指:“我要从玄都观得到两件东西。”   “什么?”   “第一件,叫做昙生花。”   杨殊搜索了下,发现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这是什么东西?”   “玄都观有一部特殊的功法,能让法力高深的玄士,在坐化之前,将毕生功力凝聚成一物。此物绽放之时,形似花而散如烟,所以叫昙生花。”   杨殊懂了:“你是想用这东西,催生自己的法力?”   明微点点头:“有了此物,我就能让自己在短时间内,成为顶尖高手。”   杨殊想了想:“这东西既然这么珍贵,你想弄到不容易吧?”   明微笑了:“当然。这东西是玄都观的镇观之宝,外人别说想弄到,看一眼都是奢求。”   “那是。”   明微往嘴里抛了颗蚕豆,咔嚓咔嚓,说道:“当然是去偷了。”   “……”杨殊低声,“又坑我!”   明微道:“我又没叫你帮我!”   杨殊冷笑:“不指望我帮,你会把这事说出来?”   明微笑了:“孺子可教。”   杨殊呸了一声:“另一件东西呢?”   说到这个,明微眉头微皱:“另一件东西,我不确定它现在是不是在玄都观。”   “什么?”   “镇魂牌,也就是命师令符。”明微叹了声,低头看自己的手,“命师一脉失传,就是因为失去了镇魂牌。足足百年时间,我师祖才在玄都观得回镇魂牌,重续命师传承。但是,算一算时间,那应该是十年后的事,所以,我不确定它此时在不在。没有镇魂牌的命师,不能算完整的命师。”   杨殊仔细想了想,大摇其头:“这两件东西,一件都不好拿。玄都观高手如云,你想探出它们所在都不容易,何况要从里头偷到东西。”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微实话实说,“但是不得不拿。”   “就不跟他们商量商量,买回来?”   明微嗤笑:“商量个鬼啊!昙生花能在短期内催生出一个像多福一样的高手,你说他们愿意拿出来吗?至于镇魂牌,玄都观自己人都不知道那是命师令符,说了还了得?”   她想了想,又道:“何况,就算能买,我也不想买。”   “为什么?”   “玄都观曾经为难过我的师祖,换句话说,跟我们有仇,不偷他的还拿钱买,我傻吗?”   杨殊叹为观止:“能坏得这么理直气壮又正义凛然,真是一门本事。你们命师一脉,最厉害的其实是脸皮吧?”   明微摆摆手,不跟他耍嘴皮子:“离重阳也没几天了,相信法会的安排已经出来了,你先去探明流程,看看有没有空子可钻。”   “……”他只是来提醒一声的,怎么就变成跑腿了?   明微说完,叫停马车,将没吃完的炒货塞给他,自己下了车:“等你消息。”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杨殊剥了颗蚕豆塞嘴里,嘟囔:“真会指使人干活。” 第229章 玄都   重阳这日,车马如龙。   无数京城百姓,涌向城外的玄都观。   纪家分乘三辆车,随着人潮出了城。   明微坐在车里,听着纪大夫人与董氏商量求经的事,神思散漫。   车马实在太多,停停走走,许久才到了玄都观附近。   他们刚刚下了车,就听大道上传来响鞭声,几个骑马的禁军来来回回舞着旗着,喝令着什么。   明微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纪大老爷与纪凌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了?”她问。   纪凌按住心情,回道:“圣驾要来玄都观。”   明微愣了下:“居然没有事先通知?”   纪大老爷抚着胡须,说道:“咱们这位圣上,向来仁爱百姓,便是出行,多数也是轻车简从。如果事先通知,要做准备就太多了。”   明微点了下头:“原来是这样。”   纪凌道:“圣上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宫了,今年居然出席法会?玄都观的面子好大啊!”   纪小五无精打采地接了句:“玄都观的观主之位已经空悬一年,是时候任命新观主了,想是这样,圣上才会亲自前来。”   自从他得了官,就被逼着上进。纪家人的想法是这样的,有了官位就不能不干事,不然便是白吃饭。纪小五虽然浪荡,到底是在纪家熏陶长大的,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便时不时去皇城司帮把手,这消息也就比别人灵通多了。   大道很快被清理出来,禁军开道,车驾缓缓驶来。   说是轻车简从,到底是皇帝出行,哪里简单得了?直等了一个时辰,圣驾才进了玄都观。   明微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迎驾时悄悄抬头看了看。但见车辇上布帘轻垂,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身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更不用说样貌了。   圣驾过去一会儿,大道终于再次通行。   她跟纪家众人进了玄都观。   这座宫观,她曾经随师来过。   不过那回,并不是来参见什么法会的,而是来踢馆的。   明微想到旧事,嘴角翘了翘。   师父为人和善,但绝非好欺。因为玄都观曾经为难过师祖,师父便带着她上门踢馆。   那一次,玄都观从上到下,被他们师徒比得面无人色。命师之名,因而更加响亮。   算一算,那是五十多年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玄都观,虽然鼎盛至极,却不像现在这般高手如云。玄非这个人,将玄都观的声誉推向极致,但也毁了其百年传承。   她跟杨殊说,玄都观与师门有私仇,但扪心自问,她并不讨厌玄都观。   仇早就报过了,玄都观那些人,与她本不相干。   不过,如果能让玄非当不上国师,她是很乐意的。   这个人,本来就在她要对付的名单里。   道虽平等,人却分三六九等。玄都观哪怕开了法会,也不是谁都能进的。普通百姓,只能在外院旁观。有官身的可以进内院,而只有高官显贵,才能成为座上宾。   纪大老爷如今也算中等官员,能进内院。一家人该拜的拜,该游的游,去找位置的时候,却被一名侍从拦住了。   “可是纪书纪老爷?”   纪大老爷颔首:“正是,有何贵干?”   侍从笑道:“前头已经安排了您家的位置,请随小的来。”   纪家众人愣了,纪大老爷诧异地问:“我们如何能到前头去?”   前头的意思,就是能和皇帝坐一起。虽说肯定离得远,但是说不准就能碰个面呢?   侍从笑而不答,只道:“请随我来。”   纪小五不耐烦,说道:“走吧走吧!有位置我们还不坐?这种便宜,谁会让给我们?”   纪家众人想想也是,便跟着去了。   纪小五落在后头,戳了戳明微:“又是那个家伙搞的吧?”   明微惊奇:“表哥你说什么?什么那个家伙?我听不懂。”   纪小五撇嘴:“少来!除了姓杨的还有谁。”   明微笑道:“你不是去皇城司干活了吗?他好像是你上司啊!这样称呼自己的上司不好吧?”   纪小五呵呵两声:“少跟我扯开话题,老实说,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   纪小五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压低声音:“说实话,你到底什么时候退婚?”   明微眨了下眼睛:“表哥你不要我吗?我哪里配不起你?居然要强逼我退婚?真是太无情了!”   纪小五想撕下她的面皮:“过分了啊!”   明微瞬间变脸,笑眯眯:“我觉得不退婚也挺好的。表哥你看,我长得还过得去吧?学问比你好吧?本事比你厉害吧?你干嘛这么嫌弃我呢?娶别人也没比娶我好,对不对?”   纪小五被她说的愣了一下:“对哦,你好像是挺厉害的。”   “那你娶我也没坏处,是不是?”   纪小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少来!差点被你绕进去了。我又不一定要娶妻,干嘛要比较。”   “所以你承认我比别人好?”   纪小五翻白眼:“够了啊!反正你这样我消受不起。姓杨的不是一直觊觎你吗?你们能不能早点把事情解决一下?该退的退了,该提的提了,免得爹娘他们天天拿你教训我……”   明微瞟着他:“喂!谁说我们要那什么?”   纪小五诧异:“你们不准备那什么?那他天天跑来找你……”   “他是他,我是我。”   纪小五憋了半晌,说道:“你这样玩弄感情,不好。”   明微笑道:“你还知道玩弄感情啊!难道不是表哥你玩弄我的感情吗?”   “……”纪小五低吼,“明小七,你够了啊!”   看他气得够呛,明微终于收起玩笑:“表哥,反正你现在不打算娶妻,我也不打算嫁人,干脆就先凑和着,怎么样?我知道他的心思,但是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有一堆麻烦要解决,我有一堆事情要做,不解决之前,谈这个没有意义。明白吗?”   纪小五茫然。他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明微拍拍他的肩:“总之,我是不会退婚的。表哥你想退婚,就自己跟舅舅说啊!”   “喂!”纪小五气极。他要敢说,这双腿就保不住了好不好?   明微笑眯眯走到前头去。   没见到纪小五之前,她准备退婚的。见了纪小五,忽然觉得不退也无妨。这个婚姻,可以省很多事呢! 第230章 圣裁   玄都观地势甚高,问道台就在最高处,便是外围的百姓,也能看得清楚。   明微远远瞧见黄罗盖伞设在殿前,便知圣驾就在那里。   挨着圣驾,搭了一溜的彩棚。侍从带着纪家一行人,进了靠近末尾的一处。   左右两边都已经有人了,纪家既来,少不得打声招呼。   这一招呼,把纪大夫人吓了一跳。   左边是家伯府,右边是皇室某支宗亲。   虽然这家伯府眼下没什么权势,宗亲离嫡支也远了,可比起自家来,强得不止一丁半点。   纪大夫人小声跟丈夫说话:“这真是给咱们的位置?会不会弄错了?”   纪大老爷说:“已经问了好几遍,说就是给咱们家的。”   纪凌隐约有所察觉,刚才又见明微和纪小五嘀嘀咕咕,猜测多半与他们有关。就道:“娘,既然是给咱们的,就安心坐着吧。有好位置不坐,不是傻子吗?”   纪大夫人道:“只担心好位置不好坐。”   “放心吧,又不是咱们求来的。”说着,纪凌向后头瞟了一眼。   明微被他意味深长地一盯,心想,大表哥果然是大表哥,心思够敏锐的。   不多时,法会开始了。   黄罗盖伞所在的位置,有人从里头出来了。   接着,众多官员勋贵,叩拜见礼,山呼万岁。   明微这才看到了文帝的模样。   离得远,瞧不清五官,只觉得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但周身的气运,如同洪流滔滔,一出现,便夺去了所有的色彩。   这才是天命皇帝。   明微感慨万千。在她自己的时代,曾经跟着师父偷偷见过当时在位的末帝。   还记得,回来的那一晚,师父徘徊整夜,不曾入眠。   她问师父发生了何事,师父说,大厦将倾。   那时她十岁出头,离北齐灭国只有短短数年。   末帝身上的皇家气运,已经十分微弱了。   他们挣扎了十几年,终究走到了末路。   乐声响起,一个个身穿法衣的玄都观道士从里头出来,登台祈福。   明微心不在焉,给她斟酒的侍女轻轻碰了下她的衣袖。   她转过头。   侍女微微一指,向身后指了指。   明微便跟纪大夫人说了声,带着多福去后头。   她一走,纪小五也坐不住了,说:“我也去!”   纪大夫人莫名其妙:“连如厕都要一起去?小五是不是傻了?”   董氏笑着说:“他们感情好,这还不好吗?”   纪大夫人欣慰:“也是。之前还怕小五把人给吓跑,没想到小七一来,他像话不少。”   “是啊,不但得了官,还会做正经事了。小叔果然还是缺个人管。可惜表妹要守孝,不然早早给他们办了婚事,娘就更安心了。”   纪凌听着,心里纳闷。小五被收拾,他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表妹到现在都没说退婚,难道真看上小五了?   仔细想想他们平日相处,又觉得不对。表妹那样,哪像看上小五,逗着他玩还差不多……   “多福,记着路。”那边明微轻声说。   她们跟着这侍女,走了好一会儿,离开了宫观聚集处,拐入一条小道。   “小姐,这里好偏僻。”多福小声说。   这里可以算是玄都观的后山了,明微什么也没说,跟着侍女一路疾走,终到远远看到几间小屋。   到了小屋前,侍女回身向她行了个礼,便原路返回了。   明微推开篱笆,进入小院。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出来的人不是杨殊,而是宁休。   “先生。”明微施礼。   宁休面无表情点头,说道:“他脱不得身,所以叫我来这里等着。”   明微扭头看了周围一眼。   宁休道:“先师与玄都观有渊源,这里是他在玄都观的住处,很安全。”顿了下,道,“除了你身后跟的那个尾巴。”   话刚落,他抬手一指,劲风掠过,“哎呀”一声,纪小五从草丛里跌出来。   “五公子!”多福急忙奔过去,把他扶起来。   纪小五揉着屁股,抱怨:“磕在石头上,疼死我了。”   宁休冷冷看着他。   明微道:“先生,这是我表哥。”   “可信?”宁休反问。   明微笑道:“他若不可信,我早就把他揪出来了。”   纪小五奇道:“你知道我在后面?”   明微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并不作答。   宁休没有纠缠,继续道:“师弟已经跟我说了,你要从玄都观拿两样东西。另一样我们还没有头绪,那昙生花,今日就有机会弄到手。”   “哦?会在哪里出现?”   ……   明微和纪小五一起回来,董氏冲他们笑:“你们如厕够久的。”   纪小五哦了一声,坐回去。   他这反应,惹得董氏惊奇不已:“小叔这是怎么了?今儿没精打采的,生病了吗?”   纪小五继续面无表情。   明微道:“大概是刚才如厕的时候,不小心磕在石头上,摔傻了吧。”   “……”   祈福结束,玄都观的掌院长老们鱼贯而下,走到圣驾面前,整齐跪下:“圣上隆恩,今日玄都观有一事不决,恳求上意决断。”   皇帝含笑:“卿有何事,尽管说来。”   为首的长老禀道:“虚行观主已仙游一年有余,玄都观观主之位空悬至今。今有两位弟子,皆为前代观主爱徒,不知该择人继任,请求圣裁。”   说罢,两名玄都观玄士快步上前,叩拜:“玉阳(玄非)参见陛下。”   皇帝发问:“观主之位,自有门规,尔等因何为难?”   长老回话:“启禀圣上,虚行观主曾命弟子玄非云游四方,依照惯例,下任观主需云游增广见闻。因此,贫道等人以为,虚行观主欲择玄非为下任观主。然而,玄非一去两年,虚行观主坐化之前,又唤其首徒玉阳至榻前,命他照应师兄弟。故而,贫道等不知虚行观主是否改了主意。而两位师侄又都十分出色,难以抉择,只能请求圣裁。”   皇帝点点头:“果然是件为难的事。虚行不曾留下遗言吗?”   “是,没来得及。”   皇帝道:“国有国法,门有门规。依你们玄都观的规矩,该以什么条件择取观主?”   那长老回道:“自然是法力高深,精通经义者。”   皇帝点点头:“那你们就以此依据来择观主吧,朕来做个见证就是。” 第231章 比试   但见数名玄都观长老、弟子飞身而起,以问道台为起点,往山上疾奔。   京城附近没有高山,玄都观所依之山,无非也就百丈,而且起势平缓。从问道台到山顶,有大道通行,每隔半里设一坊门,最顶点便是观星台。   观星台是历代观主观星之处,太祖皇帝曾数次问道于前代观主,便是在此做出关乎天下的抉择。   平常时候,玄都观会在周围设下屏障,不叫旁人围观。但在今日,屏障都被撤下,哪所外围的百姓,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直通观星台的这条路。   从问道台到观星台的路不长,也就三里之地,合计五道坊门。   那些玄都观长老、弟子,或一或众,分别在五道坊门停下。   “圣上。”皇帝面前的这位掌院长老禀道,“以此五门为限,共设五关,谁能胜出,谁为观主。”   皇帝抚掌笑道:“好啊!这倒是堂堂正正的比试,胜者继任,败者无尤。”想了想,又道,“既然要比试,那朕就添件彩头。”   他往旁边看了眼,便有内监捧了彩盒出来。   彩盒掀开,黄绸上搁着一物,看起来是块玉石,色泽莹润,带着淡淡的白气,仿佛云雾环绕。   明微看到,瞳孔一缩。   昙生花!   此物搁置时像块玉石,激发则如花绽放,故名昙生花。   皇帝感叹道:“虚行仙长伴太祖多年,坐化之际仍然惦记着朕。此乃他坐化而生的昙生花,胜出者得之,想来能叫他倍感欣慰。”   那位玉阳仙长见此,激动地泣涕出声:“多谢陛下,令小道得见恩师遗物……”   他年约二十七八,容长脸,鼻直口方,身段高挑。   与玄非站在一起,虽不如对方清秀飘逸,但另有一番端肃气质。让大众去选,只怕还会偏向他。因为玄非长相过于秀致,总觉得带了一丝风流,不如他正经。   明微目光微沉,想着先前宁休说的话。   “玄都观保留的昙生花,有一朵在圣上之手。那朵是前代观主虚行坐化而凝成,应当也是功效最强的一朵。”   “居然在宫禁内?”明微诧异,“那岂不是没机会了?”   宁休摇头:“恰恰相反,这朵是最有机会的。因为圣上已经决定,将这朵昙生花,拿来当做奖励。”   明微拧眉不语。   宁休看她神色,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不管他们谁胜出,都与你无关,不好插手?”   “是。”明微直言不讳,“我们与玄非之间,说不上结仇,但有交集的那次,显然双方都不太愉快。玉阳我更是完全不识。不管他们谁胜出,都不可能将先师遗物交给我。”   宁休显然早有准备,她一说完,就道:“所以,小师弟做了一番安排……”   明微收回思绪,听得皇帝好言安抚了几句,转头笑着问裴贵妃:“爱妃,不如你也添件彩头?”   皇帝想封裴贵妃为后很久了,可惜一直不能如意。出于某种心理,只要外出,皇帝便带着贵妃同行,似乎以此昭显她的特别地位。   裴贵妃想了想,说道:“先前陛下赐了臣妾一块安神木,此物远从海外而来,有异香而安神,正适合仙长修行,不如就将此物添了彩头吧。”   皇帝含笑:“甚好。”   说罢,看到下面不远处的杨殊频频往这边看,便问了句:“殊儿这是作甚?该不是贪你姨母的彩头吧?”   圣驾之侧,是几位皇子。   三位已经成年的皇子坐在一处,杨殊就挨着他们。   听得皇帝出言,杨殊起身施礼,而后道:“陛下,这安神木,臣早就想向娘娘讨要了,只是想着娘娘或许需要,不敢开口。现下娘娘要将此物当成彩头,送到别人之手,臣……”   他不甘不愿的样子,惹得皇帝一笑:“想要你不早点说,现下贵妃已经说当成彩头,怎能再给你?”   杨殊还是一脸不开心,看着那块安神木道:“既然是彩头,赢了的人便可得到是不是?玄术么,我也略通,不如陛下准我下场跟他们比一比?若是胜了,我不想当什么观主,就要这块安神木。”   皇帝哑然失笑:“殊儿,这是玄都观的大事,你不要胡闹。”   杨殊出声的时候,太子姜盛暗暗冷笑,这种场合,都要出风头,跟他那个不安分的娘真是一模一样!   信王姜成凑过来,低声说:“大哥,安神木虽然稀罕,但对他又没什么用。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   姜盛皱了皱眉。   玉阳很会钻营,几次找机会讨好他,他也默许了支持玉阳继任观主。难道这小子听说了,想坏他的事?   毕竟他手里掌着皇城司,知道玉阳讨好他也不奇怪。   姜成又道:“他先前出了一趟差,回京就收敛多了,在这样的场合冒头,可不像他近日的作风。”   姜盛听着,转头向裴贵妃看去,果然看她想要接话的样子,便站了起来:“父皇!”   皇帝诧异地看向他。   姜盛道:“儿臣听说,玄都观的仙长们,不止精通玄术,更是深谙经义,武艺高深,想来这五关,应当不止比试玄术吧?”   说到后面,他看向掌院长老。   这位长老连忙答道:“自然。这五关包含经义、武艺、机变等。”   姜盛笑着点点头,转回来继续道:“如此说来,这观主之争,倒是极好的机会,单叫两位仙长比试,太可惜了啊!”   皇帝道:“你不会也想下场比试吧?”   姜盛含笑:“怎么会呢?儿臣只是觉得,人少不如人多,这么好的机会,不如想参加的都让参加,岂不是更好看?”   杨殊按住内心的诧异。知道皇帝拿出昙生花当彩头,他便想法子说动了裴贵妃,却没想到太子会站出来。   他知道太子不是很喜欢他,但是为什么要帮他呢?   皇帝想了一下,笑道:“这未免太儿戏了……”   杨殊道:“陛下,方才他们说,法力高深、精通经义者为观主,那不一定就得他们吧?玄都观又不止他们两个弟子,既然虚行仙长没有留下遗言,为什么不能给别人机会呢?” 第232章 参与   杨殊一说,居然还真有玄都观弟子站出来了:“陛下,小道虽然不及两位师兄,但也想试试自己的斤两。”   皇帝向来是个仁爱的皇帝,说到这个份上,焉能拒绝?便问掌院长老:“你们以为呢?”   那掌院长老陪笑道:“题目已经准备好了,多几个人,并不影响什么。”   皇帝颔首而笑:“既如此,朕就允了!凡玄都观弟子,皆可参与比试,胜出者为观主。”   杨殊伸长脖子:“陛下,我……”   “你急什么?”皇帝笑骂一句,接着说道,“非玄都观弟子,也可以参与比试。只是观主之位,与你们无缘,胜出只能得到朕与贵妃的彩头。”   此言一出,场上气氛热烈起来。   这可是御前比试啊,虽说玄术一道,肯定不如玄都观的仙长,但他们不是说了吗?不止考验玄术,还有经义、武艺等等,只要有一项表现出众,岂不是就等于在圣上面前挂了号?   首先出列的,自然是玄都观弟子,有两人愿意一试。   高官显贵这边,杨殊二话不说:“陛下,臣要参与比试。”   他一出声,其他人也出列了,林林总总,从出来五六个人。   明微给纪小五使了个眼色。   纪小五不甘不愿,站了起来。   “小五,你干什么?”纪大夫人大惊。   纪小五道:“我也去参加啊!在圣上面前挂个名,以后好升官。”   如果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是耷拉着脑袋,纪家众人可能会信服一点。   纪大老爷莫名其妙:“你能比什么?文不成武不就,比心眼多吗?”   纪小五撇嘴:“反正我要去比。”   纪大老爷还想再说,明微站起来了:“舅舅,我与表哥一起去吧,也好帮帮他。”   说着,她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纪小五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这小子长了根反骨,这边怕教训,那边照做不误。   纪大老爷知道自己多半拦不住他,听明微这么说,立刻想到,小七性子稳重得多,有她看着,应该闹不出事吧?就欣慰地点点头:“也好。”   纪小五看了个真切,嘴角抽了抽。   爹啊,你知不知道最会惹事的,就是这个人?她在拿你儿子当挡箭牌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正中。   皇帝看到他们,奇了:“怎的还有女子?”   纪小五整装下拜:“臣纪维,与表妹欲下场一试。”   “纪维,这名字听着怪耳熟啊!”   随侍在侧的万大宝小声道:“陛下,前些天的桥洞尸骨案……”   “哦!”皇帝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义薄云天的纪维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只是你比试怎么带着表妹?”   纪小五脸红,他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带着些微紧张回道:“回皇上,臣与表妹打了个赌,若是参加比试,究竟谁过关多,所以……”   皇帝失笑:“少年意气盛。也罢,你们参与也行,只是,这到底是玄都观的大事,不可胡来。”   “是。”纪小五恭敬一礼,退到一旁。   明微随着他行礼,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整个过程,她都半垂着头,直到退回去时,脸庞略扬了扬。   皇帝瞧见,心中想道,纪维这表妹,倒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他这般护着。   承恩侯府自然有资格列位于此,看到明微跟着纪小五上来,文莹撞了文如一下:“你看,那个是不是明微?”   文如看过去:“应该是吧……”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种场合,就她那个当小官的舅舅,有资格来吗?”   文如没说话。   文莹没得到回应,看她半垂着头,没精打采的样子,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四妹,你摆出这个样子给谁看?想叫他们都知道,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   文如直觉摇头:“我没有……”   “你有没有我们心里都清楚!”文莹冷眼相视,过了一会儿,笑了一下,缓和目中冷意,温言说道,“四妹,你不用这样难过。自家人说句实话,你虽然姓文,但是父母早亡,原本也攀不上多好的亲事。这回的事,算是你帮了我,我爹娘已经答应过,将来给你找户好人家,可能门第看着低些,但绝对叫你得着实惠,再给你添上厚厚的陪嫁,不比原来不上不下的好?”   文如动了动嘴唇,低声说了句:“谢谢三姐。”   文莹笑着揽住她的手臂:“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亲姐妹,你又陪了我这些,还能亏着你?何况,你又不进宫,又不会嫁高门,名声之于你本来就没那么重要。你看那魏晓安,现下不就挺好的?过两年这事淡了,说亲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是。”文如终于主动点头,“三姐说的很对,是我一时着急了。”   文莹满意地笑了:“就知道,你是我的好妹妹。”说完了这事,又看到场中的明微,她还是不忿,“这么爱出风头,该不会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露一露她的脸,好钓个金龟婿吧!”   文如没有接她的话,眼睛看着外边,心里想着:就算她想出风头又怎样?又没害着别人。   外头人都齐了,皇帝摆摆手:“好了,你们速速开始吧。”   掌院长老答应一声,出列面向众位参试者,说道:“诸位,此次比试规则如下。从问道到观星台,总计五道坊门,每过一门皆可得一枚八卦,量多者胜。若是同样的数量,再将守关者请下来,予以评分。在这过程中,可以用任何方法阻挡对手过关,只要不出人命,都不算违规。”   当即有人问道:“这位仙长,您的意思是,可以用武力强行将对方打下去?”   掌院长老含笑:“武艺在比试的范围内,如果有这样的自信,大可一试。”   听得此话,几个习武的摩拳擦掌。   “但是……”掌院长老慢悠悠说了句,“选用这种方式,少不得会被守者关扣分。倘若有人与你过了同样的关数,这有可能导致你失败收场。”   听得此言,那几人收住想法。这样说,人多的时候使用这招不划算。   “诸位都听明白了吧?明白的话,这就开始吧。” 第233章 算卦   意图争脸的人,一窝蜂赶前头去了。   没等明微与纪小五赶到第一关,试题已经公布出来了。   第一道坊门的试题,很符合玄都观的身份:算卦。   守门的是个老道士,瘦小的身躯盘坐在坊门边的石头上,面前摆着一个卦筒。   他笑眯眯指着面前的卦筒:“老道命犯孤星,生而刑克六亲。诸位小友,若是能给老道算出一个花团锦簇、富贵逼人的命格来,就算过了。”   得知这道试题,众人都奇了。   这什么叫试题?不叫人算准,却要叫人算不准?   皇帝问陪侍的掌院长老:“易掌院,要算不准还不简单?随便乱说不就行了?”   掌院长老含笑道:“圣上,贫道这位师兄,要的是特定的命格,若是没有摇到卦,是不算的。”   裴贵妃想了想:“摇到卦就算?那岂不是如同赌博?”   掌院长老笑着点头:“娘娘说的是一方面。如果运气够好,一摇就摇到好卦,那便是气运加身,合该过关。”   姜盛听得,说道:“仙长说,这是一方面,是不是还有一方面,可以百分百过关?”   掌院长老笑起来:“殿下说的是。这一关并无多少技巧,无非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姜盛听得,将目光投到比试的那些人身上。   杨殊突然站出来,说要参加比试,他察觉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便提出让别人也参加。现在这些参试者里,就有他的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挡下杨殊。   第一道坊门前的参试者们,此时也听了守关老道的解释,不通玄术者,不禁面面相觑。   按惯例,卦筒里应该有七枚铜钱,完全靠运气,想掷出老道要的富贵命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单这第一关,就不好过。   参试者中,有个将门出身的问道:“仙长,先前说,武力打过去也算,是不是您这关……”   老道捋着胡须:“当然。要是有本事过了这道坊门,老道便送上一枚八卦铜钱。”   此话一落,便有几个眼睛一亮。   问话的那个抢先道:“仙长,得罪了!”   说罢,一拳击出,劲风袭面。   老道的胡须都扬起来了,然他眼皮都不动一下,手往上一抬,轻松地架住拳头,反手便是一掌,推了出去。   他招式极柔,却是借力打力,出手的这个家伙,当即摔了出去,重重撞在山壁上。   “小友,得罪了。”老道含笑点头。   第一个出局者,就这么轻易地诞生了。   那人没想到自己连一招都没坚持住,面色涨得通红,匆匆抱了一拳,便掩面走了。   御前比试,表现得好自然大出风头,表现不好,可就丢脸丢到皇帝面前了。   一时之间,把其他人吓住了。   老道神情淡定,仍旧笑眯眯地坐着,不急不躁。   过了会儿,终于有个脑子灵活的想到了:“仙长,您说过了这道门,就能得到八卦铜钱,不需打败您,对不对?”   老道笑着点头:“不错。”   几个自觉轻功不错的跃跃欲试。   老道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一起闯关,只要没被老道拦下,就算过关了。”   这句话,更加激发了参试者们蠢蠢欲动的心。   后面,纪小五问:“真的这么容易就能过关吗?总觉得太简单了啊!”   明微道:“你看那位道长,方才挨那一拳,下盘连动都没动,据我估计,他最起码有一甲子的功力。能进玄都观的,天分都是一等一的,再加上六十年的功力,你觉得在场这些人,谁能打得过他?”   “你也不行?”   明微笑了一声:“别说我,就算那两位观主候选,目前也是打不过的。”   除非他们获胜后,将昙生花化为己用。明微在心里补了一句。   纪小五懂了:“所以,这道试题,武力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也不尽然。”明微道,“既然说了,允许武力强行破除,也就是他们预留了这么条路。如果真的有人武力达到了这个程度,自然可以畅行无阻。”   “可你的意思,不是在场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打过他吗?”   明微轻笑:“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呢?说不准有人深藏不露,又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秘技。”   两人说着话,那边众多参试者已经用眼神沟通了一遍,数人同时拔地而起,往坊门飞奔而去。   那老道仍然坐着不动,拿起卦筒一扬。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七枚铜钱打了出去。   “啊!”   “扑通”   连声不绝。   破关的几个人,尽数被拦了下来。   这次一连淘汰了数人。   老道将铜钱收回,安坐如山:“小友们,还有什么方式要试,尽管动手。”   安静了片刻,终于有个文士模样的青年走近施礼:“仙长,小生愿意一试。”   老道含笑伸手:“公子请。”   文士青年拿起卦筒,谨慎地晃了晃,闭目默念一番,一咬牙,倒了出来。   老道看了眼卦像,笑道:“公子略通命术,此卦诚心诚意,倒是将老道的命数算得八九不离十。”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张,文士青年的面色却一下子黯下来,向他深施一礼:“小生技不如人,多谢仙长指教。”言罢,转身下了山道。   老道说了,他的命数是刑克六亲,算得八九不离十,那就是没算出他想要的命。   武不行,文也走不通,坊门前的高官子弟们束手无策。   第一关就这么难过,想在御前出风头也不容易啊!   接连失败两次,余下参试者都谨慎起来,轻易不敢再试。   一筹莫展之时,有人笑了一声,走到老道面前:“我来。”   皇帝看到他,笑着对裴贵妃道:“殊儿这是想到什么鬼主意了?”   裴贵妃抿嘴而笑。   这一幕被太子看到,分外刺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一家子呢!   杨殊将里头的铜钱倒出来,一枚一枚细细地看了,不时掂量着重量。又拿起卦筒,颠来倒去地试手。   好一会儿,他终于把铜钱放回卦筒。   “我算了啊!看好了!”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他拿起卦筒,颠动起来。 第234章 过关   看到他的动作,有人嘀咕了一句:“怎么看起来这么熟?”   他家小子回道:“爹,这不是摇骰子吗?”   那位一愣:“对哦!”   这番对话,惹得这家夫人瞪眼:“你们去赌钱了?”   父子俩同时一缩,半个屁不敢放。   皇帝一看,哑然失笑:“这小子,这几年混的都是什么地方?”   裴贵妃抿嘴而笑:“他就是爱胡闹。”   姜盛眉头拧了拧,在心中反复斟酌过后,说道:“父皇,三表侄如今年纪大了,还这么胡闹,实在有点不像话……”   皇帝不以为意:“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朕年轻的时候,也荒唐过。”   说到这个,裴贵妃就笑:“陛下当年,曾经跟温国公世子大闹折桂楼,这丰功伟绩,想必许多老人还记得。”   皇帝哈哈一笑:“爱妃还记得这事,转眼都二十来年了。”   “那是臣妾第一次见到陛下,怎么能不记得?”   这话引得皇帝对她温情一笑,两人目光相视,含情脉脉。   姜盛看见这一幕,险些咬碎了牙。   母后当初说的真没错。他喜欢了,就什么都是好的,就连胡闹都成了像他。   那边,杨殊将卦筒拍回巨石上,目光飞扬瞟过众人:“我开了啊!”   只差问一句,买大买小。   明微失笑。好好一个算卦,被他弄成赌博,真是够掉价的。   老道笑眯眯地伸了伸手:“公子请。”   杨殊利索地揭开卦筒,七枚铜钱一一排开。   老道从怀中掏出一枚八卦铜钱抛给他:“恭敬公子,第一关过了。”   众人齐声而叹。有人兴奋,有人可惜,有人跃跃欲试。   原来可以这样做!摇骰子嘛,无非听音辨数,对习武之人来说,只要稍微研究研究,就能做到。   七枚铜钱再次投进卦筒,立刻有人出声:“我来!”   一群高官子弟围着老道,而这个比试原本的主角们却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们闹完再说。   瞅着这一幕的君莫离很不爽:“他是来故意捣乱的吧?好好的观主之试变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原本在下面旁观的,杨殊提出,允许其他玄都观弟子参加,就有一个亲近玉阳的弟子跳出来。君莫离一看,干脆自己也上了。要是对方趁乱合击,师兄岂不吃亏?   玄非笑笑:“稍安勿躁。”   他也有些糊涂,搞不懂杨殊的意图。   说他针对自己吧,从头到尾都没搭理过。难道真的只是想要那块安神木?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不如以静制动。   玉阳就与他们隔了一丈远,状似好心地提醒:“君师弟,这场比试圣上发了话的,你出言谨慎些,免得惹祸上身。”   君莫离冷笑一声:“玉阳师兄提醒得是,我不像你,成天琢磨这些,生怕得罪人。”   玉阳微微皱眉,他身边那名弟子已经出言喝道:“君莫离,你这是对大师兄的态度吗?长幼有序,你知不知礼?”   君莫离翻个白眼,不屑与他搭话,把他气了个半死。   幸而玉阳及时阻止,说道:“君师弟一直这样直率,本身没有恶意,你不要与他计较。”   那弟子哼了声:“既然大师兄这么说,那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君莫离冷笑不止。装,真能装!难怪观里一票师叔师伯都被骗了,看他能装多久!   明微瞧见这一幕,心中沉了沉。   她原本想着,如果能阻止,就叫玄非当不上观主。现在看来,这个玉阳不见得比他好。   方才他跟君莫离说话的时候,袖子动了动,杀机暗露,分明动了杀心。   对自家师弟都能动杀心,怎会是善辈?   君莫离虽然个性冲动,好出风头,有点得理不饶人,但这几次相见,大约可以摸出他的性格。他心机不深,也有侠义之心,能让他这么讨厌的人,定然有什么隐情。   时间太紧急了,不然应该摸一摸玉阳的底细。   有了杨殊的例子,一会儿功夫,又有五个人过了这关。   剩下的人里,多半是没习过武的,只能勉强一试。   其中有两位运气不错,掷出好命来,这老道倒不为难,都给了八卦铜钱。   其他人都掷完了,明微含笑推了把纪小五:“表哥,该你了。”   纪小五有点慌:“我能行?”   “你不是会算卦吗?”明微笑眯眯,将手帕塞他手里,“放心去吧。”   纪小五站到老道前,拿她的帕子擦了擦汗,拱手行礼:“仙长,晚辈来试一试。”   老道盯着他的帕子看了两眼,点了点头:“公子请。”   纪小五拿起卦筒,沉下心思,回忆多福教的算卦步骤,将自己的心神系到卦筒上,专注地凝出法力。   原本在旁闲看的玄非等人,瞧见这一幕,不约而同露出诧异之色,将目光投注到纪小五身上。   刚才过关的那么多人,前几个是摇的骰子,后面两个倒是懂得一点命术,但能过关,运气占了不小的因素。反观纪小五,他聚法力,凝心神,这才是真正以玄术来算卦。   这是一个懂玄术的内行人!   不过,看他的姿态,应该只是初学者,应该过不了这关吧?   要知道,这关的要点是算不准。他是初学者,能够算准就不容易了,何况是算出特定的卦,这需要……   四人还没想完,纪小五已经揭开了卦筒。   老道只看了一眼,就取出了八卦铜钱:“恭喜公子。”   纪小五如释重负,接过铜钱:“多谢仙长。”   君莫离诧异不已:“他这样都能算出来?”   玄非和玉阳都皱眉不语。   这里头肯定有玄机,只是他们目前还看不透。原因到底在哪呢?   明微看向他们,问道:“几位仙长现下不比试,那小女先来了?”   她这回没有蒙面,衣裳也换过了,君莫离没认出来,玄非却盯着她多看了两眼,方才缓缓点头:“姑娘请。”   明微含笑点头,走到老道面前:“仙长,有礼了。”   老道摸了摸胡须,第一次出言发问:“姑娘师出何门?”   明微笑着回答:“小门小派,不值一提。”   老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请。” 第235章 改命   明微握住卦筒,忽然感到筒内铜钱一沉。   她皱了皱眉。   玉阳怔了下,低声道:“这位姑娘,居然也是同道中人?”   玄非静默不语。   明微抬起头,看着老道。   老道含笑拈须,一派高人风范,完全看不出正在对她下黑手。   算卦,是玄士的基本功之一,只要入门的玄士,都能来上一手。   但要算得准,需要窥见天机。   像纪小五这样新入门的玄士,往往能感应到一两分,反馈到卦象上,就是似是而非。   玄术越精深,算得越准,到一定程度,就能精确地算出老道的命数。   而这道题的要求是,将老道算出一个富贵命格。   要达成这一点,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切断老道与卦筒之间的联系,李代桃僵,算的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命。其二,遮掩天机,算一个假命出来。   前者,斗的是玄术,后者,验的是法力。   第一个相对容易,玄都观的正式弟子,都能做到。   第二个就没那么简单了,必须精通命术,才有可能做到。   今日的比试是观主之争,若是玄非与玉阳出手,自然会选择第二个方法。   杨殊搅局,老道顾着皇帝的面子,干脆放松要求,只要排出的卦象差不多,就让他们过了。   可纪小五两者都不靠,他会点武功,但还做不到听音辨数,他也会点玄术,但还切不断老道与卦筒的联系。除非他像后来那两个一样,运气够好,排出不错的卦象,老道松松手给过了。   但明微是要确保他过这关的,岂能寄托于运气?   那块帕子,是她日常用的,小白蛇时常盘踞在上面,沾染了灵气。明微刚才施了个术在上面,就变成了临时的法器。   纪小五就是用这个法器,引走了卦象。   他算的不是老道的命,而是自己的命。   明微早就算过,他一生富贵无忧,就算只算出个皮毛,卦象也能应付过去。   老道看出手帕有玄机,又因她这种手段坏了公平,便用自己的法力压制明微。   别人都轻轻放过,单对她这样,自然也是不公平。可谁叫她先坏了规矩?这会儿也只能强行扛下了。   她收回目光,牢牢握住卦筒。   玄都观的四个人,全都盯着她的手。   君莫离纳闷,小声和玄非嘀咕:“桑行师叔为什么要为难她?”   玄非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压在铜钱上的力量越来越大,明微几乎没有办法将之颠动起来。   别说算出确切的卦象,连卦都未必能排出来。   看她半晌没有抬起卦筒,围观那些人不免疑惑。   文莹更是嗤笑一声:“她这是怕了吗?出风头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还是早早认输算了。”   她身旁的文如没有应声,却莫名觉得,三姐大概要失望了。   老道文风不动,始终含笑看着明微,似乎在等她自动放弃。   明微忽然抬起头,粲然一笑。   下一刻,她掌心法力涌出,骤然扑向那股力道。   来到这个年代,她已经够克制了,行事每每留有余地,不愿意干涉他人太多。既然克制解决不了问题,那她不妨张狂一回!   破坏规则又怎样,她有能力做得到!   单论法力,她自然不如这位修行多年的老道,可算卦看的是窥见天机,这却是需要玄而又玄的天分的。   她命通阴阳,再加上前世的修行,虽然法力不足,境界却在。   不就是算出一个特定的命格吗?这有何难!   当初随师父上玄都观踢馆,她不过十岁出头。二十岁以下弟子,尽数败于她手。现在她早已出师,当得命师之称,将玄都观打个来回又怎样!   老道白眉一动,法力再出。   这股如同激流一般的力量冲来时,明微突然之间将法力倒转,二者没能形成相冲之势,倒是卷荡出了一股旋涡。   旋涡一起,卦筒中的七枚铜钱骤然一跃,飞上半空。   叮叮叮叮……   七枚铜钱,一枚枚落地。   玄非等四人凝目望去,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每落下一枚,他们心中便惊一惊。   对了,又对了,还是对了,仍然对了……难道真叫她算出来了?   最后一枚铜钱落下。   明微轻轻一笑,松开卦筒。   不知何时,老道面上笑容消失了,他沉沉地看着眼前的明微,再次问出那个问题:“姑娘师出何门?”   明微淡淡道:“现下无名,不过仙长总有一天会听到的。”   老道点了下头,指尖一弹,一枚八卦铜钱落在明微手上。   她低身施礼:“多谢仙长。”   老道摆摆手:“你应得的。”   他看着地上七枚铜钱,难以相信刚才遇到了什么。   这道题有两个解答方式,凡是玄术入门的人都知道,可这姑娘却选择了第三种。   她没有切断他与卦筒之间的联系,也没有遮掩天机。   她选的是,临时改命。   老道难以说清刚才的感受。就在两股法力对冲的瞬间,他身上一轻,命星发生了轻微的位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普通人无知无觉,玄士却感应得到。   命星发生位移,他的命数在那一瞬间改变了。   这就是他没有继续反扑,任由铜钱落地的原因。   太震惊了。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改变。命星的稳定,并非凡力所能转移。位移维持的时间只有一瞬,便回归了原位。   但这一瞬,就不是寻常玄士能办到的。   若是玄非与玉阳两个,没有特殊的手段,这第一关最出彩的,倒是这个小姑娘了。   真是怪了,各大玄门,几时出了这么个人物?   闲杂人等都考完了,玄都观的四名弟子终于开始了。   君莫离与另一位都很顺利地算出了富贵命,轮到玉阳的时候,老道含笑点了下头,颇赞许的样子。再到玄非,他目光凝了凝,不由看向已经过了第一道坊门的明微。   这位师侄,选的方法居然跟那小姑娘一模一样。是他方才悟到了什么,还是本身他就这么考虑的?   不管如何,这玄非师侄的天分,确实比玉阳高了一截啊! 第236章 下棋   原本浩浩荡荡的人群,到第二道坊门只剩了十来个。   这里守关的却是七名弟子。   第二道坊门旁,恰有一座突起的石台,约有三四丈见方。这七名弟子便站在石台上,位置错落。   杨殊上去问:“几位仙长,第二道试题是什么?”   为首的道服青年抱拳答道:“下棋。”   “怎么讲?”   “公子且看,”青年指着脚下,众人这才发现,上面用石灰划出了白线,“这是一副棋盘,我们七人是七颗棋子。应试之人,站在那头的入口,每走一步,棋盘就会发生变化,我们七人的位置也会变动。如果走得不对,位置重叠,就会受到攻击。应试者如果顺利走到我这个位置,就算赢了。”   杨殊仔细想了想,笑了:“如此说来,有两种方式可以过关。其一,找出规律,破解棋局。其二,武力够高,受到攻击时将对手挑落。对吗?”   青年颔首:“公子说的不错。”   杨殊点点头,却往旁边一坐:“既然如此,本公子先来观察一番,这棋局到底怎么个破法。”   青年笑着拱了拱手:“只要不影响棋局,公子随意。”   他不上场,倒让其他人为难了。   本想着杨殊打头阵,自己总结经验,说不定能占个便宜。现在他不动了,难道自己也不动?那太刻意了。   前一道坊门勉强过关的文士,看到棋盘都是眼睛一亮。   文人以博学为傲,自负才学的涉猎都是极广,棋艺、阵法这是他们的技能啊!   当下便有人仔细研究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名文臣家的公子站出来:“几位仙长,小生愿意一试。”   青年道士伸了伸手:“请。”   此人站在起始位上,定了定神,迈出第一步。   他一站定,玄都观这七名弟子立刻变幻位置。   此人拿眼一瞧,大喜。这位置与他推算出来的大致相仿,说明他先前的思路没错。于是踏出第二步。   七名弟子位置再变。   这位公子神色略微凝重起来。   与他推算的相比,有一点点差别。   过了一会儿,他才踏出第三步。   这次的位置,又偏离了,其中一个离他位置有点近了。   他只能稳住心神,重新推算。他的算法应该是没错的,只是依据可能有点差别……   等了片刻,他小心翼翼踏出第四步。   七人位置再变,方才比较近的那个离得远了些,可另有一人突入他的安全范围。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推算。   五步、六步、七步……   他越走越难,每每在七人之间艰难求生。这一个离得远些,那一个又离得近了。为了不被攻击,明明已经离终点近了,又不得不走远一些。   走到第十步,为首的青年道士踏至他的面前:“公子,我们的位置重了。”   此人脸色一黯,拱了拱手:“小生并无武艺在身,既然重了,那就是落败了。退下之前,还请仙长解惑。我于此阵中,观得奇门七套阵法,是也不是?”   青年道士笑道:“公子能看出七套阵法,十分不易。实不相瞒,此局共有十三阵法套行。”   “居然有十三套……”这位公子叹了口气,“是我技艺不精,回去还要苦读。多谢几位仙长指教。”   这位挑战失败而归,却没有失了风度。   皇帝看了,亦是点了点头:“不骄不馁,这是谁家儿郎?”   当即有内侍回道:“陛下,这是严公家的公子。”   皇帝笑道:“原来是严公之后,没有叫先祖蒙羞!”   此言一出,众人对这位落败的严公子添了羡慕。   参加这个比试,不就是为了引起皇帝的注意吗?能叫皇帝记住,完全值了!   第二位参试者出来了。这位却是习武的,打头就说:“这奇门阵法,某一窍不通,只能看这一身蛮力,有没有本事破关了。几位仙长,请教了!”   这位真的就是随意乱走,没几步就与其中一人重叠了站位。既然说要武力挑战,这位玄都观弟子没客气,直接就出手了。   两人过了二十招,他略退一步:“二十招已过,小道暂时被打退一步,公子如果想直接将小道打退场,可以继续,如果选择继续往前,就此住手。”   那人大喜。原来只要过二十招就可以,那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选择了继续往前。   走了两步,与另一名弟子狭路相逢。   勉强过了二十招,这次只走了一步,就碰到了第三名弟子。   如此,在第五次遭遇的时候,他终于落败,遗憾退场。   第二道坊门,一连淘汰了三人,终于有一位侥幸过关了。   他选的也是武力强行通关,不过他运气不错,只遭遇了三次,顺利抵达终点。   此人拿到八卦铜钱,高兴得差点想沿着问道台狂奔一圈。   随后,又一个书生上场。   有了第一个的警示,他走得极小心,本身对奇门之道颇有了解,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终点。   最终,有三人顺利拿到了八卦铜钱。   除了玄都观四人,还有明微和纪小五,其他人都比完了。   杨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本公子已经有心得了,来吧!”   为首的青年道士仍然含笑:“公子请。”   杨殊站在起始位上,踏出第一步。看了看七人变化的位置,他笑了一声,往其中一个靠近。   第四步,两人狭路相逢。   杨殊一句话不说,手腕一翻,折扇敲了出去。   两人就这样交上手了。   二十招眨眼过去,他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一招比一招更狠辣,几乎要将对立置于死地。   能派来守关的弟子,实力自然不凡。可在他这般步步进逼之下,慢慢也露了败迹。   观战的王公贵族们,有人惊讶,有人欣慰。   “不说杨家这个三小子成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吗?竟有如此身手?”   “他倒不是一无是处,长公主和先博陵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皇帝看了,满意地点点头:“还是皇姐教得好,这小子混了这么多年,没有白混。”   裴贵妃含笑不语。   姜盛听了,目光更沉。 第237章 自损   这样的场合,博陵侯府的人自然在列。   世子夫人卢氏看到这一幕,冷笑一声,扯了扯丈夫的衣袖:“看看你这三弟,时时刻刻不忘出风头。今日一过,恐怕京里的风向就变了。他有乃祖之风,你呢?”   博陵侯世子杨轩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全家只他一个习武,别人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外人会体谅你们吗?省省吧!一个个都是捧高踩低的!”   “行了行了,二房就他一个人,难道还能抢了爵位不成……”   第二道坊门处,杨殊的扇子已经点在了那名弟子的胸口,气劲一吐,这人闷哼一声,蹬蹬蹬后退数步。   杨殊掌门又至,他脚下没停住,竟跌出了棋盘的范围。   他收招而立,看向为首的青年道士:“仙长,可以继续了吗?”   青年面色微沉,看了点被他打出去的弟子,点了点头:“公子请。”   众人很快发现,杨殊的策略与先前几人相反,他不但不避,还故意找上门去!   又走了两步,他遇到了下一名弟子,同样又是二话不说出招。   或许是打出了手感,又或许是这名弟子实力本来稍逊,这次被打出去的时间更快。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太子姜盛看出了什么,略一迟疑,说道:“棋盘中只剩三人,他明明可以避开,怎么还迎上去?”   皇帝笑道:“年轻气盛啊!”   姜盛摇了摇头:“后面还有三关,他该留几分力才是。”   这回皇帝终于点头了:“很是。”   姜盛心中一喜,心道,原来要这么说才对。   杨殊终究没能将七个全打出去。   这个棋局,同样有文武两种方式过关。文这方面自不必说,只要算出奇门阵法的变化,就可以一一避开,顺利抵达终点。   至于武的过法,就有这么一个玄机:棋盘上的棋子越多,遇到的几率就越高。遇到棋子,有两个做法,一是过上二十招通过,这样做费的力气小些,但棋子不会出场,后面遇到的几率还是一样高。二是将棋子打出场,这样能降低再次遇到棋子的几率,但很考验实力,若是前面耗费的力气太多,后面一样过不了。   是以,这需要参试者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准确的认识,做出相应的选择。   当然了,如果武力过低,连跟棋子对招的实力都没有,那是铁定过不去的。   相应的,武力足够高,就可以无视这些,一路打过去就是。   杨殊接连打出去四个,棋盘上只剩三个棋子,他就算想遇到,几率也没那么高了。   当他踩在终点上,青年道士微叹一声,行了个道礼:“恭喜公子。”   他倒是想跟杨殊打一场,只可惜,最后也没遇到。   杨殊接过第二枚八卦铜钱:“多谢了。”   七名玄都观弟子再次站好,明微拍了下纪小五的手臂:“表哥,该你了。”   纪小五低声:“我怎么走啊?这些人,我可一个也打不过。”   明微扫过他们的新位置,飞快地道:“前一左三前二右一前一右二后一左二前四。好了,你可以上了。”   “哎……”纪小五被逼上梁山。   娘诶,她讲得那么快,还只有一遍,前后左右一二三四,也太难记了吧?   纪小五生怕自己忘了,只能在嘴里不断地念叨,照着一步步走。这七人在他周身转来转去,他根本顾不上了。   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自己站在终点了。   咦,过了?那些人一直在他身边转,他还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撞上,居然就过了?   “恭喜公子。”青年道士递来一枚八卦铜钱。   “多谢。”纪小五愣愣地接过,站在一旁发呆。   明微看了眼玄非等人,站到起始点。   七人位置再次变化,与上一次不同了。   明微踏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接着第三步……   玄非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师兄,她在干什么?”君莫离低声问他,“明明刚才可以直接过去的,她为什么又退回来?”   玉阳身边的弟子道:“算错了吧?十三套奇门阵法相合,何其复杂,就算她懂一些,推算也很容易出错。”   说罢,看了眼纪小五,心道,倒是这位不可小觑,刚才的走法,没有一步多余。   玄非慢慢摇头:“不对,她好像是故意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不可思议地低喃,“怎么可能?!”   君莫离莫名其妙,但他很快就懂了。   三步,三步之后,其中两个棋子撞到了一起。   明微含笑一伸手:“两位,你们的位置重了,是不是应该出去一个?”   撞上的两名弟子互视一眼,实力稍逊的那个默默地退出去了。   居然还能这么做?众人惊讶了。   明微继续走。   玄非沉着面色,脑中飞快地推算出她的走向:左一,后一,右一,前三——撞!   明微一步不错地按着他脑中的演算,走到了那一步。   又是两个棋子相撞,再次下去一位。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棋盘上终于只剩那青年道士,明微笑了下,没再迂回,几步到达终点。   “承让。”她施礼。   青年道士神情复杂,取出八卦铜钱抛给她:“姑娘好本事,小道甘拜下风。”   两个棋子第一次相撞,皇帝就惊讶了,到第二个,第三个,他连呼神奇。   “纪维这个表妹,竟也精通奇门阵法?他们表兄妹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深藏不露。难怪两人要打赌,有本事的人谁也不服谁啊!真是一对冤家。”   裴贵妃斟酌着道:“想来是小孩子家斗气。这姑娘我很喜欢,不知道许了人家没有。”   皇帝诧异:“爱妃莫非要给她做媒?”   裴贵妃笑了笑,刚要说话,姜盛已然开口:“娘娘怕是要失望了,他们表兄妹订了亲的。”又笑着对皇帝道,“父皇不记得了吗?纪维这表妹,就是那明莘之女啊!”   被他一提醒,皇帝想起来了。祈东郡王案,他最厌恶的就是那个心机深沉的明莘。虽然他女儿在此案中立下了功劳,但只要一想到明莘,他就欣赏不起来了。   “原来是她啊!”皇帝淡淡回了一句,扯开话题,“爱妃你看,下一道试题会是什么呢?”   姜盛嘴边泛起似有若无的笑,瞟向远处的杨殊。 第238章 武力   玄都观那四位,自然是顺利过了这一关。   对他们而言,这五道试题的难点不在于过关,而在于如何漂亮地过关。   到第三道坊门,只剩下十人了。   玄都观自家占了四个,明微、纪小五、杨殊又占了三个。想在御前出头的几十个人,到这里只剩三个。   第三道坊门,守关的是位女冠。   她面前列了一排的纸笔,看到他们过来,开口说道:“贫道这里只有一个问题,答出来就算过关。”   刚才两关过得艰险无比的几人,暗暗松了口气。玄都观仙长个个身手不凡,再来那么一次,他们直接认输得了。   “仙长请出题。”   女冠道:“灵徽真人李贞吉,是三百年前一位传奇玄士。他一生云游四方,请问,守德四年,他在哪里?”   问罢,她指了指面前的纸笔:“答出来的,请写于纸上。全部答毕,贫道再公布结果。”   这问题一问出来,不少人一脸懵然。   灵徽真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听过,可就像女冠说的,他一生云游四方,从不在一个地方停太久。除了明确记载他行踪的几大事件,别的时候谁知道他在哪里浪?   也许,有哪本偏门的典籍记载了此事?那么这问题考校的应该是阅读量。虽然比前两道试题轻松一些,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认输了事。   那两位靠武力打过前两关的,到这里一筹莫展,看了看女冠的服饰,应该是玄都观的叔伯辈,想想自己连第二关的弟子都不一定打得过,更何况其长辈。只能长叹一声,放弃了。   “这个问题在下答不上来,这就告辞了。”   “我也是。”   女冠含笑点头:“两位一介外行,走到这里已是难得。请。”   还有一位文士,觉得这个问题肯定有玄机,仍在苦苦思索,不肯放弃。   “表哥。”明微刚叫了一声,就被纪小五打断了。   “等等,这个问题,我觉得我能答上来。”   明微顿了下,笑了:“好,既然表哥觉得自己答得出,那我就不多话了。”   纪小五自小不爱读正经书,闲书杂书却看了不少,尤其是那些神神怪怪的话本,记载江湖事的杂集。他记性极佳,举一反三,实是绝佳的读书种子,正因为如此,纪家人对他的堕落恨铁不成钢。   “守德四年,是燕朝太宗年间……灵徽真人生于黄龙七年……”   纪小五口中念念有辞,眼睛越来越亮,片刻后,自信满满地上前,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答案,记好名字,交给女冠。   女冠含笑接过,暂且放到一边。   其余人也上前写了答案,一一交到女冠手中。   最后只剩下杨殊一人。   别人在写答案的时候,他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着,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现下也没有答题的意思。   女冠望向他:“这位公子,只剩你一人了。”   杨殊道:“我不知道。”   女冠一扬眉:“所以公子要放弃?”   杨殊笑道:“不是可以打过去吗?”   女冠诧异,多问了一句:“公子欲以武力强行过关?”   “不错。本公子倒是被逼着读了几本书,但你们这些神神怪怪的玩意儿,听过也不会入耳。这位灵徽真人,我连他生年卒月都不知道,哪里晓得他守德四年在哪里!”   女冠失笑:“也罢。既然公子做此选择,就请稍等。”   她将剩余七张答案拿出来,展开第一张,念出来:“北邙。”   第二张:“云京。”   第三张:“北邙。”   余下四张,都是北邙。   那文士脸色一白,云京那张,是他答的。   女冠将那张纸递还给他:“张公子,为何答云京?”   这文士接过自己的答案,低声道:“前朝太祖年间,诗人元琦写过一首诗,送灵徽之云京。那首诗写于开平十七年,与守德四年相差五年。所以……”   女冠点点头:“倒是有理有据。相隔五年时间,灵徽真人从岭南至云京,走上一两年也不为奇。与守德四年相隔极近,确实有可能在云京。”   “可晚生的答案是错的?”   女冠含笑,取了第一张:“纪公子?”   纪小五出声:“在。”   “你为何会写北邙?”   纪小五答道:“其一,正如张公子所说,开平十七年,可以确定灵徽真人在岭南,欲往云京。其后我不曾读过相关记载。但是守德三年,发生了一件事,北邙大乱。云京离北邙不远,灵徽真人就算那时已经离开了云京,肯定也在北方。以其性格,肯定会去相帮,故而我猜测,他人在北邙。”   女冠点点头:“纪公子所言不错,那年北邙大乱,灵徽真人确实去了那里,而且受了不轻的伤。在其友人静真所写的散记里,明确写了灵徽真人曾经受过伤,足足有一年时间卧床。散记里未写明时间,但按推算,应该就是北邙大乱中受的伤。故而,守德四年,灵徽真人应该在北邙养伤。”   她笑着向纪小五点头:“恭喜公子。”   这一关,答题的七人,有六人都答对了。   那位张公子叹了口气,向众人拜别:“没想到前两关都过了,却倒在了这一关。是我读书不精,技不如人。愿诸位顺利登顶,再会。”   明微自然也答对了。除了女冠说的原由,她还知道一点。北邙大乱,就是第一代命师魂祭之处,故而她明确知道,灵徽真人参与了此战。   女冠笑着看向杨殊:“公子,只剩你了。”   杨殊笑了笑,看向山道。   阿玄正往这边狂奔,好不容易跑到,将鲛皮伞奉上:“公子。”   杨殊接过,二话不说,拔地而起,直冲坊门。   女冠在同时跃起,拂尘一甩,卷向杨殊。   杨殊并未返身,手臂一振,鲛皮伞打开,急旋而去。   女冠轻轻一点,跃得更高。   只听一声轻响,杨殊从伞柄中拔出自己的配剑。   剑气如龙,从伞后跃出,角度极其刁钻。   众人只见两人身影飞快变幻,不一会儿功夫,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第239章 寻凶   纪小五戳了戳:“哎,他真的打得过吗?”   明微道:“功力有所不及,不过,打架这种事,从来就不是只拼功力的。”   杨殊天分再高,年龄摆在那里。   所幸,这女冠的长处也不在武力。她对经典极熟,右手中指有笔茧,看人时眼睛微眯,显见目力略差,应是长年埋首书籍导致。   虽然内力深厚,但练出来的和杀出来的,总是不大一样。   这就是能钻的空子。   尘丝缠绕而至,杨殊不退反进,剑身一卷,二人就这么较起劲来。   他轻笑:“仙长,你就不怕拂尘被我削断吗?”   女冠含笑:“若是削得断,这关就算你过了。”   “好!”他内劲一吐,剑气骤发。   女冠稳稳握着拂尘之柄,内力如涓流,守得稳如山岳。   杨殊不断地加大内力,女冠不得不相应增加。   胶着之时,杨殊忽然内力一转,改拉为推。   女冠立时稳不住身形,往后退去。   他抓住这个机会,一跃而起,向坊门飞奔。   “哪里走!”女冠止住去势,甩开长剑,急追而去。   杨殊摸了一把腰间,平时用来装样子的折扇往后一挥:“看暗器!”   女冠急忙闪避,随即一愣:“你骗人?”   周围连根毛都没有,哪来什么暗器?   杨殊已经过了坊门,回头大笑:“仙长,本公子是不是过关了?”   “……”女冠摇头苦笑,她平日专注研究典籍,习武虽然日日不缀,但极少有动手的机会,竟叫这小子骗了去。   “罢了,贫道认输。”她取出八卦铜钱,抛过去。   杨殊接了八卦铜钱,捡回长剑:“多谢仙长,没有与小子计较。”   女冠没好气:“做都做了,现在装什么乖。走吧,下面两关,有你好受的!”   皇帝看得直笑:“这小子,怎么想得出来!”   裴贵妃抿嘴笑:“只会耍小聪明。”   到第四道坊门,只剩下七人。   除了玄都观四位,只有明微、纪小五和杨殊。   此处守门的,是位冷面道长。   他冷冷道:“此关本该两位观主候选来争,现在多了这么多人,规则免不了要变一变。”   他取出一物,往地上一抛。   但见一道轻烟过后,山道上多了十几个人影。   这一幕,引来诸多惊叹。   玄术一道,众人虽然听过,但亲眼见过的人极少。这位冷面道长当众现的这一手,叫人真切体会到,原来这世上果真有玄术存在。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形貌各异,气质不同。   道长说道:“数年前,贫道在外云游,到了一个小镇,无意中发现,此镇早已成了恶鬼的魔窟。贫道勉力施为,将大小鬼清扫一空,最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主谋的凶魂,只能将活着的十几个人全数带回。这些人,迷失了心智,与常人大不相同。可以确定,凶魂就在藏在他们中间。你们的目标是,找到凶魂所在,并且尽量不伤本体。”   听得此言,旁观众不禁兴奋起来。   前头算卦也好破阵也罢,就算里头有玄机,他们身为外行也看不出来。眼下这道题要抓恶鬼,这就有趣多了。   明微多看了这位冷面道长几眼,心中浮出一个念头,问道:“敢问仙长,尊号可是上希下诚?”   这道长凝目看向她:“不错,有何指教?”   明微低身行礼:“久闻前辈大名,没想到有缘得见,三生有幸。”   先前她混在应试者中,虽然一关一关过得十分漂亮,但安安静静的,并不出风头,看着与寻常闺阁千金无异。   但是此时此刻,她行的并非闺礼,而是道礼,称的不是仙长,而是前辈。   这位希诚道长盯了她一会儿,微微颔首:“薄有虚名,姑娘太客气了。”   杨殊奇怪地看了看她,转头问:“仙长,凶魂只有一个,要找到才能算过关吗?那这道试题,岂不是只有一个人能答出来?”   希诚道长仍旧面无表情,冷冷答道:“目标已经明确告诉你们了,做到什么程度,看你们自己的,贫道会根据你们的表现,决定过不过关。”   杨殊诧异:“这么说,能不能过关,全在仙长一念之间?”   “不错。”希诚道长的目光在杨殊身上绕了一圈,又轻飘飘道,“当然,公子可以选择武力强行过关,贫道没有意见。”摆明了就是这么霸道,爱过不过。   “……”杨殊心道,傻子才会选择强行过关,第三道坊门他那么做,就是欺那女冠不擅打斗,眼前这位希诚道长,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他才不会送上门让人打。   他委婉地道:“小子没别的本事,只有这一身蛮力,只能勉力为之。若是有一两点亮眼之处,还请仙长行个方便。”   希诚道长懒得接话,往旁边一坐,指了指:“你们可以开始了。”   到这道坊门,已经没什么人了,杨殊也不再避讳,跟明微说话:“你突然这么客气,他很有名吗?”   明微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玄都观硕果仅存的顶尖玄士。”   别人不清楚,杨殊却知道她来自未来。这意思是,这位希诚道长是人品得到历史验证的高人?   明微确实是这个意思。几十年后,玄非把持玄都观,权势煊赫,如烈火烹油。这位希诚道长却就此离开玄都观,一直在外云游,镇恶驱邪。   后来,玄都观随着北齐王朝一起倒了,名声臭不可闻。这位希诚道长以将近百岁的高龄,收徒授业,延续玄都观的传承。   北齐灭国后,明微曾经见过这位希诚道长。那时他已经过了百岁,仍然奔忙在守护人间的第一线。她对玄都观没有好感,对希诚道长却有着由衷的敬意。   现在,这位希诚道长才三十多岁,名声还没有那么响亮。不过,看他这性子,已经有了后来的样子。   “这道试题怎么过关,你有数吗?”   明微道:“这道题,原本应该两位观主候选来做,是以胜出方法很简单,谁找到凶魂谁就是胜者。现在我们有这么多人,评判方法需要相应的改变。凶魂只有一个,目标对象却有十几个,所以,我觉得第一步应该是——结盟。” 第240章 良知   明微识得后来的希诚道长,知道他的性格,由此反推。   这位道长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所以这场比试中,抓到凶魂是第一位的。参试者之间的竞争,应当摆在后面。   恶鬼在前,己方先乱了套,这是大忌。   是以,联合他人走出第一步,在希诚道长心中,定然能加不少分。   杨殊点点头:“这容易,我们三个外人联手,理所应当。”   明微笑了:“正是。”   至于玄非和玉阳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强行联手就太刻意了。   “这凶魂要怎么抓啊?”纪小五兴致勃勃,他跟着多福学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付诸实践。   明微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言行举止,必然与之相对应,哪怕被蒙蔽了心智,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而被凶魂寄身的那个人,肯定与之不同。”   “啊,我懂了!我先去找个人试试。”   “真的这么容易就能做到?”杨殊表示怀疑。   “当然没这么简单,不然希诚前辈早就找出来了。”明微道,“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试了再说。”   “好吧。”   明微看向玄非玉阳等人,他们果然两两相助,各自寻了个对象开始施为。   玉阳手中似乎有什么宝物,正在验看。而玄非与她选择的方法一样,正和其中说话。   明微看着其中一个女子。   她年约二十,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唇上有着极重的口脂,衣着暴露。看到杨殊走过来,眼睛发亮地挥着帕子:“公子,来跟奴家玩啊!”   可惜杨殊一眼都没看,从她身边过去了。   接着明微过来,她哼一声,目光带着嫉妒与不屑。   这模样,显然是个欢场女子。   明微笑了下:“姑娘怎么称呼?”   她理着自己的头发,懒懒道:“红杏。”   “红杏姑娘,你这根簪子很好看啊!”   红杏带着几分得意:“这是当然。”   “却不知价值几何?”   红杏摸着那根簪子,道:“二两银。”   明微点点头,就问:“假设,你以二两的价格买了这根簪子,你的姐妹觉得它很好看,以二两三钱的价格向你买了它。但是过后,你又觉得实在喜欢,便以二两五钱的价格买回来。接着,另一位姐妹出了三两的高价,你又卖给了她。请问,你是赚是亏,赚多少亏多少?”   红杏目瞪口呆,答不上来。好半天,试探着问:“我赚了一两?”   明微笑而不语,走过她。   红杏喊道:“到底我赚了多少?”   明微到了第二个人面前。这人年约三十,身穿短打,肌肉结实,手是还提着一柄斧头,看起来是个樵夫。   “这位大哥贵姓?”   此人粗声粗气:“免贵姓乔。”   “乔大哥可有妻儿?”   “有啊!”樵夫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婆娘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儿,我们有个女儿叫小英,又聪明又乖巧。婆娘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马上要生了。哎呀,我婆娘呢?”   明微还真的看到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正柔声细语地哄着孩子。   玉阳那边用法器测,玄非跟她一样,一个个谈着话,杨殊的做法简单粗暴,他说没两句就动手,试探对方会不会还击。   十几个人全部试了一遍,最后,一行人都停在那抱着婴儿的少妇面前。   别人都没问题,只有这个婴儿没法试了。   少妇惊慌失措:“你们干什么?别碰我的孩子!走开!”   玉阳那师弟试探地问:“大师兄,怎么办?直接抢过来?”   玉阳摇头:“不行,伤到了怎么办?”   希诚说得很清楚,找到凶魂,而又不伤本体。   婴儿何等脆弱,直接抢过来,出了事怎么办?   还有这少妇,定然死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七人束手无策。   纪小五捅了捅明微:“真的就是这个孩子吗?”   明微皱眉不语。   “这么说,这道题的难点,其实根本不是找出凶魂,而是如何不伤他人?”   杨殊嗤笑:“真是没劲!我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试题,结果又是来拷问所谓品德的。”   纪小五道:“这确实是个难题啊!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丢命吗?”   杨殊掀了掀眼皮:“看不出来啊,你心肠还挺好的。”   纪小五摸了摸头:“我虽然不是什么烂好人,可对一个孩子下手……实在做不出。”   杨殊嘲笑一声:“好吧,你们一个个都做不出,那就我来做好了。”   说罢,他大步往前,似乎就要去抓那个婴儿。   其他人大惊,君莫离更是直接出手,喝道:“你干什么?给我停手!”   杨殊理都没理他。   君莫离大怒,拔剑出鞘,向他刺去。   两人转瞬间便交上了手。   看到这一幕的高官显贵们亦是大吃一惊,议论纷纷。   “这个杨三,好生心狠。”   “是啊!就算真是那孩子有问题,看那样子也才几个月大,怎么下得了手?”   “失之仁心啊!”   “没错……”   姜盛听着这话些,心里似六月天喝了冰水一般舒爽。心道,你们再怎么疼爱他又怎样,扶不起来就是扶不起来。如此心狠,看在别人眼里,谁敢与他共事?   他瞟过视线,看到皇帝与裴贵妃都是拧眉不语,越发开心。   那边杨殊与君莫离已交手数招,他一边打一边道:“不让我动手,你们倒是拿出办法来啊!这么站着,就能解决是不是?”   君莫离怒喝:“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动手,有没有良知?”   杨殊冷笑:“我没有良知,你们倒是有。这十几个人,因凶魂之故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你们怜惜其中一个,就要叫其他人都陪葬吗?嘴上说得好听有什么用,你们不肯对一个动手,倒连累其他十几人,这就是你们的良知?”   君莫离气极:“你强词夺理!希诚师叔将他们保护得很好,不过等待些时日罢了,怎么到你嘴里,他们都活不了了?”   “他们这样也叫活着?如同傀儡一般,按着既定的性格表现自己,他们已经不是人了!”   “你……”   听到这里,明微忽然目中闪过寒光,骤然动手。 第241章 引魂   谁都没料到有这一出。   明微之前从来没有展露出武功,表现得就像个寻常的闺门千金。虽然可以看得出,她有法力在身,但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   “住手!”玉阳猝然应战。   但是明微根本不想和他动手,脚步一错,已经从他身边滑了过去。   另一名弟子也来拦她。   就在这时,玄非动了。   他竟然帮她拦住了那名弟子。   “玄非!你干什么?”那人喊道。   玄非一言不发,拦下他后,又去挡玉阳。   这变化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明微一怔,马上趁这机会抓向那少妇。   “啊!你们干什么!”少妇尖声大叫,死死地抱住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适时地哭出声来。   樵夫好像听到了哭声,左顾右盼:“是我娘子生了吗?娘子,娘子!”   先前他们这些人,虽然离得不远,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隔着似的,发现不了彼此的存在。然而这一刻,樵夫与少妇之间的隔膜好像被打破了。   “娘子!谁敢动我娘子!”樵夫看到明微,提着斧头便扑过来,“我杀了你!”   这一瞬间,他体内似有污浊之气流动。   玉阳在这一瞬间反手,抽出一张符纸,便往樵夫头上贴去。   “啪!”樵夫的斧头举到一半,停住了。   符纸化成法力,钻入他的眉心。   玄非返身便去抓那少妇。   少妇大叫一声,掐住怀里的孩子。   孩子大哭。   “停手!”玉阳喊道,“她要伤害那孩子。”   几人同时住手。   少妇脸上蒙着一层黑气,牢牢地抓着孩子,脸上再无惊恐,只有冷漠。   一转三折,这道试题真正的题面终于显露出来了。   凶魂在哪里并不难找,也不是要做出保多数还是少数的选择,而是真真切切地摆着一个问题。   这凶魂能够在他们母子之间随意转换,要怎么精准地将它捕猎,而不伤及本体?   希诚道长独自立在外围,静静地看着他们。   “先分开他们。”君莫离低声说,“至少得保住一个。”   “废话!”杨殊白了他一眼,“你当别人不知道吗?问题是怎么分开?”   玄非皱着眉头道:“他们母子血脉相连,因而被这凶魂捆在一处,除非破开他们之间的血脉联系……”   这要怎么做?几人一起懵了。   这要是个容易处理的问题,希诚道长也不会至今没能解决。   纪小五终于体会到,老爹骂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多么地正确。   现在这个时刻,他就是个完全没用的摆设。出不了主意,又没法动手。好歹沾一样也行啊!   人,果然不能一无是处……   明微低声唤他:“表哥。”   纪小五抬起头:“啊?”   “你怕不怕凶魂上身?”   纪小五愣了下。这叫什么问题?   “我有个办法,可以将这凶魂引出来,只是需要一个诱饵。当这个诱饵有风险,你要考虑一下吗?”   纪小五毫不犹豫:“不用考虑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明微笑了:“你记得樵夫说的话吗?他们还有个女儿叫小英。你试试看,装成她的女儿小英,看看她的本体能不能受到引到。到时候,你想办法抓住她。”   纪小五不解:“我去装他们的女儿?可我是男的啊!”   “没关系,被凶魂附体,本身意识处于真假之间,你演得真,她不会察觉的。”   纪小五咬咬牙:“好吧!”   他也真豁出去了,冲过去就喊:“娘!”   少妇被他喊得一愣,眼睛里有短暂的迷茫。   “娘,我是小英啊!”   “……”玄非等人被他叫得一愣,杨殊更是“嗤”地笑出来。   纪小五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一步步走近:“娘,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英啊!你怎么就抛下我了?你都不来找我,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   少妇低喃:“小英……”   “是啊!娘,你抱抱我。”纪小五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走过去,“我好想你们啊!你们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   “不是!”少妇直觉出口否认。   就在这一瞬间,纪小五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她的手:“太好了!娘,我们以后都在一起!”   其他几人同时动了。   玉阳抓向那个孩子,玄非的目标是少妇另一只手。   杨殊也动了,他扑向少妇的后背。   明微同时上前,目标既不是少妇也不是孩子,而是纪小五。   “表哥!运转你的法力!”   纪小五立刻调动起他微薄的法力。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两股澎湃的力量冲进自己体内,一股来往明微,另一股来往那少妇。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碰面,立刻展开了一场厮杀。   玉阳已经趁这时间抢下了那孩子,玄非扣着少妇另一只手,看向明微,面色微变,脱口道:“她是命通阴阳之体,快!”   君莫离等人都是内行,不消他多说,一步抢上前,将法力灌入少妇体内。   联手相迫之下,那股恶意的力量,慢慢进入纪小五的体内。   纪小五是童男,自有阳气,那力量通过他的身体时,一点点消耗掉力量,再慢慢被明微拉出来。   她命通阴阳,对于阴魂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那个凶魂就这样一点点被她拖入体内。   少妇眼睛一闭,昏迷过去。   明微连掐数道指诀,将那凶魂逼至左手掌心,封住关窍。   她的左手肉眼可见地萦绕着一股黑气,莫名肿大起来。   希诚道长无声叹了口气,法器一引,将这些人收了起来。   他拿出一只布口袋,套住明微的左手,以匕首划开她的手腕。   鲜血滴进布口袋,黑气也一点点被引进去。   好一会儿,她的手终于消肿了。   希诚道长收回口袋,取了两瓶药出来:“白的外敷,黑的内服。”看了眼纪小五,说,“内服的给他一粒。”   明微谢过。   君莫离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   希诚师叔的药丸啊!虽然被放了血,可一点也不亏!   等明微处理完伤口,希诚道长说道:“我原没有指望你们能解决此事,能够如此算是意外之喜。面露凶魂,你们表现各异,但都牢牢记住了最初的目标。所以,这回就算你们全过。表现如何,贫道这里暂不公布,倘若有人同时过了最后一道试题,贫道再来评判。” 第242章 国运   八卦铜钱一一递到他们手上。   纪小五喜不自胜。   前两关根本不是他自己通的关。第三关虽然靠的自己,但对热衷杂书的他来说,算不上难度。而这关,他真真切切贡献了自己的力量。   正在开心,忽听希诚道长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纪小五还沉醉在自己的喜悦里,手肘忽然被撞了一下。抬头一看,所有人都盯着他。   他有点懵。   希诚道长看着他,重复:“你可愿拜我为师?”   纪小五指着自己:“我?”   希诚道长颔首:“就是你。”   纪小五更懵了。什么情况啊?想当初他效仿话本,跪在玄都观前好几天,膝盖差点跪烂了都没人理他,怎么突然有一位玄都观仙长要收他为徒?   能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代表玄都观考验观主候选人,必定是观中地位很高的人物。这样的人,居然要收他为徒?   纪小五做的最美的梦里,都没有这种情节!   “怎么,你不愿意?”   纪小五脱口而出:“不是。”   “那你是愿意了?”   纪小五纠结。   明微就道:“表哥,仙长欲收你为徒,这是对你的认可。你有什么想法,坦诚相告便是。”   纪小五接收到她的暗示,组织了一下语言,诚恳回复:“小子早年一直想拜入玄都观,奈何没有这个缘分。如今仙长欲收我为徒,我求之不得。只是家有父母兄长,且有职衔在身,小子不敢随意答应,得问过他们才好。仙长,可否……”   希诚道长点点头:“你有此心,乃人之长情。那就回去问过,再来答复。”   纪小五高兴极了:“多谢仙长!”   他很想问问这位希诚道长,到底看中他哪里,可惜现在时机不对,还有第五道试题等着他们,只得按捺下来。   七人与希诚道长告辞,去往最后一道坊门。   只剩这最后一题,观主之争,便可决出胜负。   观星台下的凉亭内,端坐着一位白眉老道。   看着抵达终点的七个人,他道:“贫道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走到最后一关。这最后一题,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他看向皇帝所在之处,拱了拱手:“我们玄都观,有别于其他玄门,因为我们是大齐国运的守护者。昔年太祖皇帝,问计于虚行师兄,就此建立起君臣之谊。如今立国四十六载,玄都观深得两代君王信任,荣耀加身。既受君恩,当报君情。继任观主者,除了操持观务,教导弟子,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使命。”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护国。”   “所以,你们不止要玄术精深,更要窥见天机,守护国运。这最后一道试题,就是尽你们最大的能力,演算大齐国运。”   白眉老道伸了伸手:“现在开始,半个时辰内,告诉老道结果。注意,这道题绝对不允许他人插手。”   说这句时,他看向明微,目光带着警告之意。   前面两关她做的手脚,不是没人看到,只是不予计较。   纪小五犹豫了一下,说道:“仙长,这道题,我不会……”   白眉老道神情淡淡:“小友这是要退出?”   纪小五道:“既然不会,我总不能胡说。”   白眉老道点了点头,神情缓和下来:“既然如此,小友就在旁边观看吧。来观星台不易,不一定有下回。”   纪小五欢喜:“多谢仙长。”   玄都观的仙长,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嘛!   杨殊看看他,又看看白眉老道,想说什么。   白眉老道便问:“公子还是要以武力强行破关吗?”   杨殊瞅了瞅他红光满面的样子,笑道:“算卦我都不会,何况测什么国运。至于武力强过,我也没这个信心。仙长能不能也允我在此旁观?”   白眉老道颔首:“既然允了他,便没有赶你走的道理。”   杨殊笑着作揖:“多谢仙长。”   白眉老道摆摆手:“不测算就到一边去,别打扰他们。”   “是。”杨殊乖觉地闪到一旁,跟纪小五坐到一处。   武力强破什么的,他连希诚道长都没把握,更何况这老道。说实话,再给他十年八年,大概能跟这老道拼一拼,现在么……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君莫离看到这一幕,翘起嘴角。   哼,这个杨三,让他稀里糊涂混了这么多关,混不下去了吧?   这关很明白,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参与,不懂的人别想蒙混!   不过,想到试题内容,他的面色严肃起来。   测算国运,可不是第一题的算命。一国之运岂容轻易窥探?一不小心,会反噬自身,这题能不能答出来,自己也没把握……   “开始吧。”白眉老道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玉阳第一个坐下来,盘坐闭目。   他那位师弟也是。   玄非理了理衣裳,也是这么做。   君莫离坐下来前,还看了看明微。   那两个,一个是初学者,肯定算不了国运。另一个根本就是外行,提都不必提。   至于这个,无论第二关的破阵,还是第四关的寻凶,都说明她不但是个内行,而且功力不浅。窥探国运,这样的题,她敢做吗?   君莫离这样想着,就见明微跟着坐下。   她居然真敢?   君莫离诧异之余,心里嗤笑一声。   真是不自量力,也罢,就让她看吧,千万别算不成国运,还反噬到吐血……   他闭上眼睛,摒弃杂思,专注地调动起自己的法力。   日日观想,君莫离很容易进入玄而又玄的境界。   他的意识处于一片虚空,眼前是茫茫的黑暗,看不到光,感觉却更加敏锐。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星空,一颗颗星子,在他意识里浮出。   经过一番寻找,他找到了自己的命星。   那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由自己的命星开始,他一颗一颗地去窥视。   慢慢的,连成一片星的海洋。   随着星星的增多,他越来越吃力,身体好像被很重的东西压着。这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反噬来了。   君莫离咬牙强撑。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等他又寻获了数颗星星,连入星海,终于没能撑住,一口血呕出来。 第243章 帝星   纪小五吃了一惊:“他怎么了?”   杨殊靠在亭柱上,说风凉话:“还能怎么着?本事不济,算不出来呗!”   “算不出来还会吐血啊?”   “废话,窥探天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没见那些算命的好多都有残缺吗?这就是受到了反噬。他们算的还只是个人命运呢,推算国运那就是同时推算千万人的命运,难上何止百倍千倍。”   纪小五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杨殊幸灾乐祸地看着君莫离:“你看这个,明显就是功力不济,推算不出来。”   刚说完,另一个也是身躯震动,呕出血来。   “哈哈哈,又一个!”   白眉老道冷冷睨过来一眼,杨殊瞬间收声,摆出一副纯良的样子。   老道问君莫离等人:“你们二人,是否退出观主之争?”   窥探天机这种事,看得出就是看得出,看不出也没有法子。不够功力,再强撑下去,不但窥视不到天机,还会连自己也搭上。   两人虽不甘愿,却只能点头。   白眉老道颔首:“你们休息吧。”   “是。”   至此,这最后一关,两人退出,两人失败,只剩下最初参与观主之争的玄非与玉阳,以及明微。   白眉老道的目光落在明微身上,沉思。   这姑娘除了法力稍逊,其他方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第一道试题,她助纪小五过关,轻描淡写。手帕上施术,将之暂时变成法器,这手段就非凡小可,何况连玄非和玉阳都没发现玄机。   第二道试题,更加了不得。每一位参试者入棋局,七名弟子的位置都不一样。她在七人位置站定的短短时间里,就推算出了十三座奇门阵法的走向,将之告诉纪小五,这是何等惊人的演算能力?   要知道,那可是十三座奇门阵法。每个阵都不简单,何况十三阵交错?那么短的时间,能够演算清楚其中两三座,就已经不错了。十三阵复合,他虽算得出,但时间太短了。   相比起来,她亲自入阵,利用阵法将一个个对手击退出场,反而不是那么惊人。   第三道试题,说明她涉猎极广。许多人以为,玄士学好术法就行,其实不然。只学术法的玄士,能够驱鬼镇邪,但通晓各门的玄士,才能左右天下大局。   这说明,她的根基打得很好,必定是正统玄门出身。   到第四道试题,不但显露出她独特的命体,更叫人看到,她的判断与决断。   第一个发现少妇不对,毫不犹豫地利用自己命通阴阳之体,将凶魂引入自己体内。   无论是玄非还是玉阳,前面这四道题都答得很好,但论起火候,却比她差了些许。   白眉老道翻遍了记忆,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相对应的玄门传承。   到底什么样的玄门,能教导出这样的弟子?   这绝非无名之后。   玉阳一声闷哼,拉回了白眉老道的心神。   他抬目看去,却见玉阳嘴角溢出丝丝鲜血。可他没有睁眼,仍在勉力推算。   再看玄非,他没有吐血,但眉头紧紧皱着。   最后是这个来历莫名的姑娘,唯有她,神情平静一如初始。   到底是她还没有推算到那个程度,还是……实力超过玄非与玉阳?   白眉老道很不喜欢后面那个答案,可直觉告诉他,自己最不喜欢的答案,往往就是正确的答案。   玄都观为北齐国教,在天下玄门之中,数一数二。然而现在,他们却发现自己教出来顶尖弟子,不如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这事其实在太诡异了……   玄非的眉头越拧越紧,他也觉得吃力了。   推算国运,他们需要先找到自己的命星,再借着命星,一颗颗去窥探别人的。心眼所能看到的命星足够多,连成一整片星海,就能看到天下大势。   “噗!”玉阳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终于呕出一大口。   他心眼里的星海,已经连成一大片,闪闪烁烁。只是因为功力不支,半明半灭,即将有一大片脱离而去。   “玉阳!”白眉老道喝道,“我数到十,到时候会强制你停下。一、二……”   白眉老道很清楚玉阳的状态,如果让他强行撑下去,很可能功体破灭,到那时,自家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弟子,就这么废了。   玉阳听到,马上明白老道话里的意思。他只有这数到十的时间,如果看不到国运,他就算输了。   撑着这最后的时间,他拼命拨开云雾,望向那片的星海……   “噗!”又是一口鲜血。   白眉老道立刻出手,骈指点在他颈后,内力灌输而入。   玉阳断断续续吐了一会儿血,终于止住了。   “师叔。”玉阳睁开眼,有着深深地惊恐,“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白眉老道收回手,淡然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妖星现世,国势倾颓……”   此言一出,白眉老道面色剧变。   “你说什么?”他喝道。   “妖星现世,有妖星……”玉阳的声音里,恐惧掺杂着迷茫。   此言很快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阴沉沉地看着观星台。   白眉老道迅速平静下来,对他道:“以你的功力,推算国运太勉强了,先疗伤吧。”   “师叔!”玉阳还想再说。   “疗伤!”白眉老道低喝一声。   玉阳只能不甘心地将后面的话咽下来:“是……”   白眉老道岂会不知这事的严重性?只是,这话可以随便说吗?有时候,大众想听的不一定是真话。   他看向玄非,只盼玄非能够演算出一个相对合理的结果……   此时的玄非,面对着大片的星海,亦是十分迷茫。   他没有看到玉阳所说的妖星,却看到了一片阴云笼罩在紫微垣,那是帝星所在。帝星暗淡,天下动荡。   他还看到了一颗暗淡的孤星,悬在紫微垣附近。   玄非觉得这颗星很奇怪,窥探了一会儿,竟发现它有着帝星的特征。   这是一颗暗星,它本来的命运不该如此,却不知什么原因,被推离了原先的轨迹。   一颗潜伏的帝星?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第244章 侵入   帝星,有时候不止一颗。   譬如现在,齐楚隔江而治,皇帝有两个,帝星自然也有两颗。   但那两颗都是实实在在的帝星,不像这颗,它有帝星的特征,却无帝星该有的光辉。   它所对应的,不是一个帝王。   想明白这一点,玄非倒抽一口凉气。   这代表着什么?   有一颗隐藏的帝星,一直潜伏紫微垣附近,如果给它机会,将有可能取而代之!   南北划江而治的状态,使得两颗帝星都不够明亮,倘若再被这颗暗星影响……   “唔!”玄非心神震动。观测国运,极容易受到反噬,功体受损。   他慢慢敛住神思,打算从全局看一遍,就从元神退出。   便在这时,忽然有一股力量侵入,将他的心神定在原地。   玄非大惊。   怎么回事?有人侵入了他的元神!他在玄都观内,观星台上,自家师叔的面前,居然被人侵入了元神?   两刻钟前,白眉老道吩咐开始,明微也跟着坐下。   窥探国运,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前世天下大乱,她与师父几乎隔几天就要观一次星,寻找那一线改变运势的天机。   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她想观星变得不容易了。   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命星。   玄士观星,需要先寻找到自己的命星,再以此为基准,去窥探星海,观察大势。   该怎么办呢?   有了!   她没有命星,但身边这两个有啊!   他们也在观星,如果通过他们的心眼去看,与自己观星是一样的,还不会受到反噬。   为什么?因为反噬是回馈到命星上的,她没有,当然就不会受到反噬。   刚开始,明微侵入的是玉阳的元神。   她做得很隐蔽,玉阳没有察觉。   观星本来就是件很耗费心神的事情,玉阳专注地将一颗一颗命星连成星海,分不出心神留意。   他也没有想到,在玄都观内,有师长坐镇,会有人入侵他的元神。   明微通过他的心眼,看到了那片星海,也看到了那颗妖星。   玉阳有点真本事,他所看到的妖星,应该就是后面几十年的玄非。   本该守护国运的玄都观主,北齐国师,却成了兴风作浪的人。   这颗妖星的诞生,使得北齐国运直接走向颓败。   但,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他还没有看到,就已经心神受到震荡,支撑不住了。   明微只能从他的元神里退出来。   君莫离两个实力不济,星海都连不出来,看都不必看。   只剩下玄非了。   明微费了些力气,才侵入玄非的元神。   她做得很隐蔽,可他实在警惕,只一会儿,就发现了她的存在。   既然如此,她索性不隐藏了。   “谁?”玄非的声音在元神中响起,紧绷而藏着杀意。   明微透过他,观察到那颗暗星。   “帝星,居然是一颗帝星。你刚才就是因为它,而感到震惊?”   这声音……   玄非抽了口气:“你居然侵入了我的元神?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在玄都观里这样放肆!”   明微低笑,淡淡道:“玄都观?有什么了不起?我为何不敢放肆?”   “你……”玄非一时哑口。   她的语气实在太平静,仿佛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感觉到对方透过他的心眼,观察着这片星海。   玄非动弹不得,想要退出观星,又担心她乱来,到时候反馈到自己的命星上,受创的还是自己。   他静下心神,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什么意图?”   明微懒懒道:“什么意图?不是要推算国运吗?我在观星,还能有什么意图?”   “你这样的本事,大可自己观星,为何要侵入我的元神?”   明微轻笑一声,却不回答,而是继续观察紫微垣。   “帝星光辉没有受到影响,可见并非搅局的杀星。倒是这颗暗星,有着帝星的特征,却没有帝星的光芒。唔,像是……被推离轨迹的帝星。”   “你到底想干什么?”   “真有意思。帝星仍在,光芒正常,为何会有另一颗潜藏的帝星?莫非它才是真正的帝星,却被取而代之?”   玄非听得心惊胆战,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若是如此,岂不是代表着……   “辅曜正常,只有帝星被替换。这颗帝星倒是足够明亮,只是余势不足,继续下去,国势必然低落。”   玄非听着对方低喃,仿佛自言自语,并没有跟他交流的意思。   “唔,如果顺势下去,过不了几十年,新的帝星将会彻底黯淡,国运颓败,就此一蹶不振。”   “要怎么挽回呢?这颗帝星不行,换一颗?将原本该在这个位置上的帝星推回来,是否就可以续上国运?”   对方轻声细语,却字字让玄非心惊胆战。   更换帝星?她怎么敢想!   这种事,轻则朝局动荡,重则破家灭国!   再说,推算国运,为的是辅佐君王。她要跟皇帝说,你这颗帝星不够,我给你换一颗?嫌脑袋在脖子上太安稳了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玄非快要崩溃了。   明微笑了起来:“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玄非愣了下。   明微没有解释的意思,继续道:“我原想着,能不叫你当上观主,就不叫你当。没想到,另一个比你还差劲。相比起来,你反而好一些。”   玄非问道:“该谢谢你的高看吗?”   明微没有接话,而是说道:“我们来谈一桩交易吧!”   “……”这个人,怎么话题这么跳啊?他说一句,她就跳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在玄都观的处境,并不是很好。就算这次让你当上了观主,后续的麻烦还多着。而且,玉阳刚才看到了一颗妖星,信不信他会就此事借题发挥?”   玄非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就算他借题发挥又怎样?我玄都观的事,自有内部解决。”   “看来你还有杀手锏啊!也是,你这样的人,没有一点把握,怎么会把观主之争摆到台面上呢?”明微顿了一下,缓缓接道,“可你先前设想的情况,是没有我这个外人的。现在有了我,你觉得你的杀手锏,还能一定奏效吗?玉阳观测到了妖星,如果我也说观测到了妖星,并且一口咬定那颗妖星是你,你觉得后果会怎么样?” 第245章 交易   玄非背上冒出一股寒气。   会怎么样?如果只有玉阳说他是妖星,那不难解决。他手上其实有师父留下的信件,可以证明师父属意的人是他。   如果他是妖星,虚行国师怎么会想将观主之位留给他?   但是,如果有两个人同时说他是妖星呢?   三人成虎,关系到国运,一旦皇帝起了疑心,从来就是宁可信其有。   不过,玄非并不想认输。   “我是不是妖星,不是你一张嘴就能决定的。哪怕你们两个都说我是妖星,陛下也不能一口决断,到时候,必定会叫观中师叔再行确认。”   听得此言,明微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玄非很不高兴。   明微反问:“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不是妖星?”   玄非怔了下:“我怎么会是妖星?”他固然有些心机,打定主意要将玉阳彻底打落。但是,要做一观之主,如果连这点心机都没有,他在这个位置怎么坐不久。   明微笑道:“你也是玄士,且看你的观星术已得精髓,难道不知命运与个人意志无关的道理?你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妖星,就一定不会是妖星吗?玉阳确确实实看到了妖星,你看不到,是因为你就是妖星本身。他虽不及你,但要说比你差多少,也不见得。你就这么肯定,是他错,而不是你错?”   “……”玄非想道,观星测运,本身就有很大的随机性,普通玄士有可能机缘巧合看到重要的信息,修为高深的也不一定就能看到全貌。   他还真不能肯定,玉阳是错的。   “最重要的是,”她慢悠悠地道,“哪怕你真的不是,我也能让你是!”   “你——”   明微无视他的怒气,柔声细语:“好了,别斗气。我们来好好谈这桩交易,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玄非压下怒火。   他本来就是个很理智的人,意识到生气对她没用,便努力压抑下来。   “你想怎样?”   “你想不想当观主?”   “自然!”他若不想当观主,何苦在这个时机赶回玄都观,又何苦激得玉阳与他御前比试?   当初他离观云游,师父说得很清楚,这观主之位必是他的。他怎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明微含笑:“我不作怪,让你顺顺利利当个观主,如何?”   玄非冷声问:“你要什么?”   “昙生花。”   玄非瞬间明白了:“原来你们搞出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它!”   “对。”   这事不难理解。这姑娘,别的都是顶尖之选,只有法力有所不及。得到昙生花,还是他师父那朵,就能立刻补上缺失的那块,成为顶尖的玄士。   玄非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如果没有你们搅局,我自然能够顺顺利利当上观主。你们把局面搞得一团糟,然后反过来威胁我?”   明微笑道:“是啊!你服不服呢?”   玄非告诉自己,不能生气,那样不会任何助益,既然事情发生了,就要去解决。师父传下的观主之位,值得一切的忍耐。   “其实,你不应该生气。”明微慢慢道,“在妖星没有成长起来前,将之铲除,原本就是最好的选择。相反,你应该感谢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哦?”玄非怒极而笑,“我这好端端的,叫你威胁了,还得感谢你?”   “没错!”明微理直气壮,“我原本没打算给你活路的,现在做出这个选择,自己也担了很大的风险。”   玄非反唇相讥:“你可真厉害,天下人是死是活,莫非都要问过你一句?”   明微笑吟吟:“多谢夸奖。”   玄非:“!!!”   他要气炸了。活了二十多年,谁都说他脾气好,但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掐死这个女人!   “快点做出选择吧。”她道,“再撑下去,吐血的人就是你了。”   想想她又补充:“其实这桩交易对你而言,根本没多大损失。没了这朵昙生花,玄都观也会给你准备另一朵,无非效力差一点而已。”   玄非冷笑不止。何止差一点,这可是师父的昙生花,天下玄士如此之多,师父绝对在前五之列。而且,这朵昙生花最为完美,保存下来的功力最多。玄都观还保存了几朵昙生花,品相远远不及。   但是……相比起观主之位,昙生花并非不可割舍。   “好。我答应了。”   “爽快!”明微笑道,“那我们来商量一下,待会儿怎么说吧?”   玄非不悦:“你连这个都要管?”   “当然了,你不是说了吗?天下人是死是活,都要问过我一句。帝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管呢?”   “……”老天能不能降下个雷,把她劈死算了?   “这颗帝星的存在,你最好别说。不然的话,会引起轩然大波。这不用我详细解释吧?”   废话!他当然知道。帝王有时候连自己的继承人都不能容忍,何况一颗隐藏的帝星?如今这位皇帝再仁慈,他也是个帝王!   但是……   “不说的后果你担得起?帝星不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否则必死其一。而帝星出事,必定伴随血光之灾。”   明微轻笑:“你即将成为玄都观观主,更将成为北齐国师,能不能把目光放长远点,眼界再开阔点?”   “你说我目光短浅,眼界狭窄?”玄非怒火又上来了。   明微柔声道:“看看你,这点小事都咽不下去,怎么做大事?还记得虚行国师与太祖皇帝的约定吗?你们玄都观,要守护的是大齐国运,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皇位。圣上固然是位仁君,可他之后呢?这两颗帝君,到底何去何从,该好好思量才是。若是什么事都让帝王做决定,还要你们做什么?”   “……”玄非心道,这个国师该她当才是,这么会妖言惑众。   “好了,免得你伤及功体,我先走了。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国师大人。”   过了一会儿,陌生的意念缓缓退出了他的元神。   玄非长出一口气,睁开眼。   白眉老道正紧张地看着他,见他顺顺利利结束观星,松了口气。   玄非到底还是比玉阳要强,就是不知道观测结果如何。   “师叔。”玄非眼中满是迷茫,缓缓说道,“我……看到了一颗妖星!” 第246章 面圣   白眉老道吃了一惊,面上却是平静无波,沉声道:“国运之事,非你二人一言一语可定,还需观中诸位长老定夺。”   说罢,他看向明微。   明微恰在此时睁开眼睛:“仙长,我看到了……”   白眉老道抬手阻止:“姑娘稍候,这最后一题是对是错,非贫道一人可定。”   明微秒懂,乖巧地止住话头:“是。”   这情形,掌院长老哪能不明白,当即上前奏报:“圣上,三位参试者已经结束观星。只是结果如何,还需要长老们议定,目下还不能判定谁胜谁负。”   皇帝的面色已经回转,笑道:“观主之位,应当慎重。如此,法会暂时结束,众卿可去他处赏玩,过后再公布结果。”   内侍当即传下圣命,皇帝这边便退席了。   高官勋贵们带着不安的心情散了场。玉阳那句妖星,大家都听到了。都是浸淫官场的人,深知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皇帝当了真,很有可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只希望,千万别掀到自己头上。   纪大老爷看着被带下来的纪小五和明微,忧心极了:“小五和小七不能先回来吗?这是玄都观的事,与他们不相干啊!”   纪凌安慰父亲:“既然参与了比试,总要有个结果。您都说了,这是玄都观的事,他们顶多走个过场而已。”   纪大夫人一样心急如焚:“这两个孩子,刚才就不该让他们上去!”   只有董氏觉得纳闷:“表妹怎么懂那么多?又是算卦又是阵法,而且好像还会武功……”   她这一提醒,纪大老爷和纪大夫人也意识到了。   对哦,这是怎么回事?   纪凌一看,没办法,这事只能他来擦屁股了。   “是这么回事……”   亭子里,白眉老道起身:“你们随贫道来。”又看向杨殊和纪小五,“你们二位可以先回去。”   杨殊马上道:“事关重大,我要去陛下面前听候吩咐!”   纪小五则道:“表妹一个姑娘家,胆子小,我要陪着她。”   白眉老道微叹一声:“也罢,想来就一起来吧!”   于是数人沿着山道下了观星台,进了皇帝所在的大殿。   白眉老道独自入内叩见:“陛下。”   皇帝淡淡点头,转头对贵妃道:“爱妃先去歇息吧,坐了这许久,想必你也累了。”   裴贵妃起身:“谢陛下爱怜,臣妾先告退了。”   闲杂人等全部屏退,皇帝面前只剩下掌院长老,以及白眉老道。   “怎么回事?”皇帝阴着脸,沉声问。   白眉老道禀道:“陛下,观星测运之事,本身有着极大的随机性,修为高低也影响着他们的判断。此事究竟如何,还要听他们详细说来。”   皇帝冷声道:“那就叫他们来解释解释!”   “是。”   白眉老道出去叫人,杨殊还想蒙混进来,这次老道没客气:“陛下只传唤了观星之人,公子还是在外听候吩咐吧。”   杨殊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微三人进去。   纪小五小声问他:“表妹不会有事吧?”   杨殊锁着眉头:“她机灵着,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真的定义为妖星出世,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纪小五怔了怔:“会……血流成河。”   杨殊没再接话,叹了口气。   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情,皇帝最是忌讳,再怎么是个仁君,都无法避免。   另一边,明微跟在老道后面,入内面圣。   皇帝淡淡道:“平身。”然后自顾自饮茶。   掌院长老揣摩圣意,替他询问:“你们观星看到了什么,一个个说来。玉阳,你先说。”   “是。”玉阳此时心中惴惴。   他喊出妖星两个字,很快就后悔了。   就算真的观测了妖星,当时也不应该喊的。   其一,他观的是国运,皇帝不会喜欢自己在位期间出现妖星,那代表着他无德。其二,真有妖星出世,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他可以徐徐图之,甚至找太子商议,如何利用这个妖星。   可他当时太震惊了,一时激动喊了出来。   镇定下来的玉阳,一路都在思索该如何开口,这会儿已经想定,恭敬地禀道:“弟子由命星入星海,初时一片清宁,后来逐渐起了云雾。弟子费尽心神拨开云雾,却见一颗火红命星悬在南天。那命星现下还不明亮,但是颜色极深,应是妖星无疑。弟子太过震惊,就不小心遭了反噬……”   掌院长老点点头,转向下一个:“玄非,你呢?”   玄非答道:“弟子与玉阳师兄观测到的差不多。不过,弟子后来又仔细看了,这颗妖星颜色虽深,却光芒黯淡,所对应的应该是许久以后的事,并非现在。”   听得此言,皇帝面色好转不少。   如果妖星出现在当下,说明无德的是他。但若是以后,那就跟他无关了。   不过,为了子孙后代计,既然发现了妖星,就不能不管。   玉阳听完玄非的话,心中一沉。这个回答太狡猾了,他只观测到了妖星,玄非却又仔细看了,这岂不是说明,自己的修为不如他?而且他还把时间推到了以后,将皇帝摘了出来。   掌院长老又看向明微:“这位姑娘,你呢?”   明微半低着头,轻声答道:“小女并未观测到什么妖星,只发现了两点。”她顿了一下,说道,“有一片阴云即将遮住紫微垣,数年后大齐可能会有一场灾劫,时间大约是五到十年后。另外,西北方有杀星起,恐边陲不安。”   掌院长老没说什么,皇帝却抬头看向她,目中隐有异色。   就在不久前,北部各胡发生内乱,互相杀伐。他也是刚刚收到的秘密奏报,消息还没传出去。这姑娘,居然有点真本事?那她说的阴云遮住紫微垣,又会预示着什么……   皇帝只觉得,后面那点与自己得知的消息对应。两位长老听明微的话,却十分震惊。   观星测运,能看到的只是模糊的未来,修为精深者,可以大概估出时间。可这姑娘,张口就说五到十年后,这太精确了,如果她不是胡说的话,这本事可了不得…… 第247章 探话   明微没观测到妖星,他们倒不觉得奇怪。   命星之海庞大无比,每个人的视角不同,在数以万万计的星海中,观测到同一颗星,几率本来就低。   事实上,玉阳和玄非同时观测到妖星,才是让人惊讶的事。   皇帝看着她,已经带了几分笑意。   “你是明氏女?”   “是。”明微头更低了一分。   她没说什么妖星,让皇帝的心情好了一点,态度也柔和起来:“不必这么害怕,明家之罪已经肃清,那些事与你无关。”   明微露出个略带怯意的笑,就像个普通的少女:“谢圣上。”   皇帝看向两位长老:“他们三人已经说完了,你们怎么讲?”   掌院长老斟酌道:“陛下明鉴,观星测运,依赖天分,并非修炼多几年,就能观测得准。玉阳与玄非,已是观内天分最高的弟子,便是我们上场,也很难说看得比他们准。”   皇帝不悦:“照这么说,你们根本无法评判谁胜出?”   掌院长老忙道:“倒是有一个方法,以阵法汇集诸位长老之力,进入命星之海。如此视野更广,也会比单人观星更准确。”   皇帝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们就赶紧吧。”   掌院长老略一迟疑:“只是这么一来,需要耗费些时间。不知陛下……”   “需要多久?”   “最快要到晚上,才能有结果。”   皇帝略一思索,道:“那就晚上再说。”   掌院长老躬身答道:“是。”   皇帝允了此事,后面要做的事就多了。圣驾不好冒夜回宫,要安排皇帝的寝居、膳食,为了保障皇帝安全,守夜之事半点不能马虎。   另外,皇帝不走,那些陪驾的王公们也不能走吧?都要安排下来。   幸而玄都观极大,紧一紧倒也安排得下……   掌院长老思索着这些事,出来后,对玉阳和玄非道:“你们先去休息吧。妖星之事,不可再随意出口。”   “是。”二人应下。   掌院长老又看向明微,说道:“姑娘非我玄都观之人,贫道也不好管太多。只是这事非同小可,为了自己和家人考虑,还望姑娘三缄其口。”   明微答道:“小女明白。”   他最后嘱咐一句:“陛下随时都有可能传唤,你们不要随意乱走。”   “是。”   等他们都离开,杨殊道:“我去看看陛下有什么吩咐。”   这是要去探皇帝的口风。   明微点点头:“我和表哥先回去。”   看着他们表兄妹离开,杨殊神色晦暗不明。片刻后,收拾好心情,踏入殿中。   万大宝正在给皇帝沏茶,小火炉冒着轻薄的水汽。   “陛下。”杨殊轻声唤。   背身而立的皇帝转过来,露出淡淡的笑:“是殊儿啊!你怎么没回去休息?”   杨殊道:“两位仙长说什么妖星,臣想着,陛下定会忧心,所以来看看,您有什么吩咐。”   皇帝笑道:“难为你想着朕。”他坐下来,指了指对面。   这是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杨殊松了口气,恭谨应声,在皇帝对面坐了,接过万大宝手里的茶具。   万大宝得到皇帝示意,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茶香袅袅,杨殊点茶完毕,将茶水倒入杯中。   皇帝饮了一口,道:“你小时候跟个皮猴一样,没想到能学得这样的点茶手艺。”   杨殊笑道:“都是祖母打出来的。”   听他提到长姐,皇帝面露伤感:“一转眼,大姐都离开三年了。这三年,朕真是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错的时候,没有人提醒。”   他搁下茶杯,长声叹道:“这个位置不好坐啊!内要统驭百官,治理百姓。外要抵御胡人,思谋大业。朕登基十八载,当初还心心念念完成先帝伟业,发兵南征,一统天下。可十几年下来,却仅仅只是守成。”   杨殊没有接话。他知道,皇帝不需要他说什么,只是需要一个人听着。   皇帝苦笑一声:“妖星,朕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上天要如此示警?”   杨殊轻声道:“未必是您做得不好,而是妖星本该现世了。如今这个天下,看似承平,可谁知道您要承受多少压力?北边的胡人,南边的楚国,还有先帝南征留下的政财难题。您接手的,本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河山,这怎么怪得了您呢?”   皇帝似乎被他安慰到了,笑着说道:“都说你荒唐浪荡,没想到看事倒是清楚。”   杨殊略有些不好意思:“臣以前也不懂,只是接手了皇城司,接触得多了,才理解陛下的难处。”   皇帝不免叹道:“要是人人都能理解就好了……”   ……   太子姜盛面色阴沉地看着殿门。   玉阳一说出妖星,他就觉得大事不妙。   他们几个面圣出来,姜盛立刻求见,可惜皇帝说乏了,叫他去歇息。   姜盛怎么能安下心?没过多久,又回转了。   哪知道,他等了这么久,只看到万大宝出来。   “万公公,父皇他……”   万大宝含笑回禀:“殿下还是回去歇息吧,陛下累了。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不必在意。”   姜盛盯着他看,心想,万大宝语气轻松,好像真的不是大事,看来父皇并没有动怒?   万大宝又道:“方才吕相来过,陛下都叫他去休息了,真的没有大事。”   姜盛的心情这才缓下来。皇帝十分信任吕骞,若是真的看重这事,肯定要跟他商议的。   这么想着,姜盛终于道:“那就不打扰公公了。”   “恭送殿下。”   姜盛走出数步,忽有一个小内侍从里头小跑出来,小声禀道:“万公公,三公子叫传膳。”   万大宝赶紧回去处理。   姜盛的面色一下子沉下来。   能让御前的人叫三公子的,只有一位,便是博陵侯府三公子。   他被拦在外面不得见,那小子竟然在里头伴驾?!   姜盛只觉得胸口怒火翻腾。   随行的文渊小心看了他一眼,低声劝道:“殿下,回去再说。”   姜盛好不容易将这口气咽下,吩咐:“你去叫玉阳,让他来见我。”又补充了一句,“别让人发现。” 第248章 谋算   玄都观内,弥漫着不安的气氛。   谁都没有心思去玩耍。   还好外头的百姓离得远,没听到妖星两个字。听说要晚上才能出结果,便都游玩去了。   玉阳回了屋,他那师弟跟进来,惴惴:“大师兄……”   玉阳冷静地摆摆手:“你方才也受了反噬,先去疗伤吧。”   “我没事。”那师弟摇头,略一犹豫,问道,“大师兄,你真的观测到了妖星?”   玉阳垂眸不语。   那师弟从他的神情得到了答案,更加不安:“怎么会这样?今天的比试……”   面对最亲近的师弟,玉阳叹了口气,终于吐露心声:“先前四道试题,我并不差他什么,但这最后一道……玄非这小子,在揣摩人心上,果然还是比我强些!”   “大师兄!”师弟惊问,“难道……”   玉阳道:“长老们打算利用阵法观一次星,但这道题确实是我输了,没有意外的话,观主之位将会落到玄非头上。”   师弟愤慨:“明明是师兄你先观测到了妖星,怎么就成了他的功劳?”   玉阳眉头紧皱。他也很不平,可是有什么用?这小子,表面功夫做得太漂亮了。他观测时间比自己久,受的反噬比自己轻,而且在御前的奏对也比自己得体。两人观测的结果一样,胜出的人只会是玄非。   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心准备了这么久,还是输给了他。现在除非有什么意外情况,将玄非踢下来……   玉阳思来想去,一直想不到好办法。   难道他真的要把观主之位拱手送给玄非吗?   闷坐许久,外头传来声音:“玉阳仙长,家主人命小的送口信来。”   玉阳回神:“进来。”   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地推门进屋,玉阳认得他,这是文大公子的人。   他打起精神。文大公子代表着太子,莫非太子有事交待?   果然,小厮飞快地扫过一眼,确定屋里没人,低声道:“殿下想见一见仙长。”   “现在?”   小厮点头。   玉阳没理由拒绝。比试已经结束,他现在没路了,或许太子看在他心诚的份上,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两人专挑僻静的路走,没一会儿,进入一间院子。   守在门外的侍卫禀报一声,玉阳便得到了进入的许可。   他踏进屋子,里面只有两人。   一个是太子姜盛,另一个是文渊,其他服侍的人都被打发了。   玉阳躬身:“殿下。”   姜盛面色阴沉:“你观测到了妖星,具体怎么回事?”   这会儿的玉阳哪会隐瞒,太子已经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当即将自己的观测结果,以及玄非、明微的应答都说了一遍。   姜盛思量许久,问:“你确定那是妖星?”   “小道确定。”   “这颗妖星会对国运造成影响?”   玉阳肃声道:“不止如此。它现在还黯淡,等到光芒大亮,国运将会因它而颓。”   姜盛背着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半晌没有说话。   玉阳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了:“殿下,您……”   姜盛打断他的话:“妖星可以指认为某一个人吗?”   玉阳吃了一惊,压住心神,回道:“倘若是先师,或许可以看出端倪。小道的观星术还是差了火候……”   “要是你咬定妖星是某一个人,有没有人能驳你?”   玉阳答道:“观星测命之术,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应验之前,谁也拿不出实证。”   “好!”姜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转过身来。   玉阳心一跳,知道他接下来说的事,多半很为难,但自己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反正他的观主之位已经跑了。   “你之前说过,你在观里的人脉很好,现在孤需要你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替孤办到,这观主之位,孤便替你争一争!”   ……   明微那边,出了大殿,转过两个弯,出声叫住前面的人:“哎!”   那两个人走得更快了。   “玄非仙长!”   被点名的某人很想不管她,可一想到被别人看到的后果,忍气吞声停住了。   明微走过去,笑吟吟:“仙长,我们聊聊?”   君莫离冷哼一声:“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明微瞟过去,笑容收得一滴不剩:“我又没和你说话。”   “喂!”什么人啊!差别待遇也太过分了吧!   明微没理会,看向玄非。   玄非左右看看,低声道:“随我来。”   “师兄!”君莫离不敢相信。   玄非闷不吭声,率先往一处偏殿走。   纪小五戳了戳明微:“你想干什么?他们俩挺厉害的,要是动手我们可打不过。”   “放心,”明微笑道,“不用打我们就能赢。”   四人到了僻静处,明微打发纪小五:“表哥,劳烦你去放个风?”   纪小五白了她一眼。有事就叫他上,没事就让他滚,这人真势利!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乖乖往外走了。   明微又看向君莫离:“君仙长?”   君莫离哼了声,不理会。   明微只好看向玄非。   玄非无声叹了口气,说道:“师弟,我和她单独谈谈。”   自家师兄居然不支持自己,君莫离气道:“师兄,你为什么要听她的?”   玄非耐心道:“被别人撞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   明微笑了:“你家师兄即将继任观主,又是未来的国师,被人撞见在幽会,你说好不好?”   君莫离目瞪口呆:“什么幽会?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到一起的?”   玄非扶额,这师弟学起术法来挺聪明的,怎么平日跟少了根筋似的,听不出这是玩笑话吗?   “没有的事,我晚点跟你说。现在先帮师兄放个风,可否?”   君莫离看看他,又看看明微,不甘不愿:“快点啊!”   闲杂人等都打发走了,明微开门见山:“帝星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有办法遮掩吗?”   玄非不悦:“姑娘,我们协议的内容是,你别作怪,我就把昙生花让给你。你现在的要求,不在我们的交易范畴内。”   明微笑道:“仙长何必这么拒人千里呢?既然与我一起隐瞒了帝星的存在,现在撇清是不是太迟了?” 第249章 洗脑   玄非死死盯着她。   第一次见到这姑娘,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宁休和杨殊身上,以为她就是皇城司的密探。   今天再次见到她,初时还不敢认,直到第四关她出手,玄非才肯定,她就是那天晚上驾驭蛇灵的蒙面女子。   京城地界,竟然有这样一个高手,自己这个名门之后,未来的国师,在她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真叫人寒毛直竖。   “你到底想做什么?”玄非不记得自己第几次问这句话了,含义也与之前有所不同。   明微并不回答,只缓声道:“虚行国师堪称一代人杰,当初他为何与太祖皇帝做下那个约定?自然是希望本朝长治久安,甚至能一统天下。倘若国师成为维护皇帝一人统治的工具,那这守护国运,又从何说起?”   玄非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统一一下认识。”   四目相对,玄非在她气定神闲的目光下,慢慢地软化下来。   或许,她真的没有恶意?   这是种非常矛盾的感觉,从他的角度说,一开始就是她无事生非,好端端的来找他的麻烦,逼他放弃昙生花。但是,他又莫名觉得,她的最终目的,并非为了私利。   “那依你所说,这守护国运,该做什么?”   明微轻笑:“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事。”她转过身,看着偏殿里供奉的神像,“先帝雄才大略,以区区军侯之身建立不世功勋,结束了前朝以来的乱世。可他始终有一件憾事,没能统一这个天下。当初他曾对思怀太子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父死子继,完成他未竟的事业。然而竟发生天家惨案,致使三位年长的皇子全部身死。仓促之下,他择定赵王为继承人,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顿了下,她续道:“所幸当今是位仁君,北齐在他治下迎来盛世。可这样是不够的,纵观史书,划江而治并非长久之策。我们是一个对统一有着执念的民族,江南江北有着同样的血脉,同样的教化,不可能长久分裂。我们心心念念南征,南边亦心心念念北伐,就算我们不做,他们也会。”   她回身看着玄非:“知道北齐现在有多危险吗?南楚皇室软弱,但唐氏已掌握朝政大权,他们早晚会筹谋北伐。北边的胡人如今在互相攻伐,若是出现一位雄主,将各大部族统一起来,就会使北齐陷入两面夹攻的处境。我之前说,西北方有杀星出世,并不是在糊弄他们,你下次观星,可以仔细看看,我说的有没有错。”   玄非思度良久:“你……”   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对他说这些话的人,不是高官,不是显贵,而是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家。   “这与隐藏的帝星有什么关系?”   明微笑了起来:“虽然你没有看到妖星,但在几年后,国运会有转折,这不难看出吧?”   玄非慢慢点头。   “那我们就需要做另一手准备。等这颗帝星陨落,国运渐颓之际,或许那颗隐藏的帝星,会是柳暗花明的转机。”   玄非道:“可你应该知道,有两颗帝星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会是什么后果。”   “必死其一嘛!”明微笑道,“可那颗帝星,不是还没有正位吗?连光芒都没有,它现在只是一颗暗星,不会影响到现在这颗帝星。”   玄非还是摇头:“这太危险了。谁也不知道那颗暗星什么时候变成真正的帝星,天机难测,我们根本没法做出保证。”   “所以我们要找到那颗暗星。”明微缓缓道,“只要找到它对应的人,就能把局势掌控在自己手里。”   听出她话里的决断,玄非倒吸一口凉气:“你、你竟要以一己之力,影响朝纲?这是弄权!”   明微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我这样一个弱女子,既没有官职,又没有掌权的丈夫,弄什么权?”   “……”玄非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冲击。师父一直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时常告诫他,不要仗着玄术,妄图掌控朝纲。玄士有玄士的世界,他们要对付的是这个世界的妖魔鬼怪,而不是玩弄权术。   明微看着他,心中诧异不比他少。   她说这些话,固然有一半为了说服他,可另一半也是在试探玄非。   十多年后,眼前这个文秀飘逸的青年,将会大权在握,颠覆朝纲。她先前那句话没说错,选择放过他,她要担很大的风险。可这番试探,发现那颗权势的种子,似乎还没有在他心里种下?这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玄非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道?   “这些事以后再说。”明微道,“现在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你的师叔们发现这颗帝星,不然,马上就会有一场血流成河的祸事。”   玄非心乱如麻。   明微又加了一剂猛药:“别的不说,现在要是起了祸事,任命观主之事可能就会搁置。如果你真的不放心,等当上观主,成了国师,再选择进言也不迟。”   这倒也是……   就算真的要把帝星的事告诉皇帝,也要私下行事。这么大喇喇嚷出来,肯定要完。没见一个妖星,就闹成这样了吗?   他思索道:“本观有一门阵法,可以集结众人之力,启动命星之海。此阵各有各的站位,只要破坏掉对应的位置,就不会观测到那个方向的命星。”   明微抚掌:“不愧是未来的国师大人,脑子一转,就想出这么好的主意。这事就有劳仙长了,想必安排这件事有些难处,小女就不打扰了。”   她低下身,像个平常的闺门千金一般行礼:“告辞。”   玄非看着她斯斯文文地走出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明只是一个交易,为什么他好像上了贼船?之前只是说,要隐瞒下帝星的存在,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件事:寻找隐藏帝星的存在。他日后还脱得了身吗?   他想了一会儿,懊悔地拍了下脑袋。刚才她一直说我们我们,不知不觉把他的脑给洗了! 第250章 陷害   “你跟他说了什么?”纪小五诧异地看着走出殿门的玄非,那脸色也太难看了!   明微淡定地道:“几句闲话而已,我们回去吧。”   纪小五心道,几句话闲话能把人说成这样?她以为她是苏秦还是张仪?   表兄妹俩回了临时安置的屋子,一大家子正在说话。   看到他们回来,纪大夫人招呼:“还没吃饭吧?先来垫垫肚子。玄都观的饭食真是不错,将来小五吃不着苦了。”   纪小五眨眨眼。他有没有听错?家里人这么淡定地接受他拜入玄都观这件事吗?难道不应该他痛哭流涕百般恳求,爹娘才勉强同意吗?   纪大老爷端着架子:“看你真够闹腾的,害得表妹要帮你擦屁股。以前你总说读书不是你的志向,现在好了,算你求仁得仁。日后好好学艺,就算做个玄士,也不能混日子。”   纪小五愣了半晌,看看大家都很淡定的样子。董氏在张罗饭食,纪凌抱着珠儿教她念九九乘法表。多福念叨着明微的袖子蹭破了,还好她带了替换衣裳来……   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   好像这事,根本不值得在意的样子。   “爹……”   他才喊了一声,纪大老爷就板起了脸:“怎么,你又不想学了?”   “不不不,我学,一定好好学!”纪小五忙不迭道。   纪大老爷这才缓和了面色:“这还差不多。行了,吃饭去吧!”   “哦……”   纪小五在饭桌前坐下,突然想起来。   什么叫害得表妹帮他擦屁股,明明就是他被表妹害得摊上一大堆事啊!   明微也很奇怪,她还以为比试回来,肯定会被查问,也做好了准备,要向舅舅一家交待,怎么他们半句话都不问呢?   她满脸疑惑,目光与纪凌相触时,却见大表哥会心一笑。这笑容含义太丰富了,一时之间她都看愣了。   等下,大表哥,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   陪皇帝贵妃用过饭,杨殊便告退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有人悄悄过来了。   皇帝正在歇晌,万大宝小心地进来,在帐幔外轻声唤:“陛下,陛下。”   过了一会儿,皇帝掀起帐帘,怕吵醒裴贵妃,轻手轻脚地到隔间去了。   “什么事?”万大宝是个知趣的,要不是有重要的事,不会在这种时候叫醒他。   万大宝轻柔地帮他系好衣襟,服侍皇帝净面:“玉阳仙长在外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   别的时候,大可叫玉阳等着,现下妖星的事就是大事。   皇帝皱着眉头:“叫他进来吧。”   “是。”   玉阳进了屋,下拜见礼。   皇帝抬了抬手:“免礼。既有重要的事,为何刚才不说?”   看出皇帝隐隐不悦,玉阳更加小心:“回禀圣上,此事关系重大,小道也是思量许久,才鼓足勇气求见。”   “哦?到底什么事?”   “是妖星的事。”玉阳略停了停,“小道观测之时,发现妖星似乎被人为遮掩过,是以到今日才露出端倪。小道心神不宁,回去又卜算了一番,不想有所发现……”   皇帝面色一沉:“怎么说?”   玉阳犹犹豫豫。   皇帝喝道:“说!”   玉阳一咬牙,脱口而出:“妖星就在圣上身边!”   皇帝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语气平平地唤道:“来人。”   “奴婢在。”万大宝急忙进来听令。   “把他拖出去!”   万大宝一愣,没有任何犹豫:“是。”   玉阳吓了一跳,不明白什么情况。眼看着禁卫进来,他看到皇帝扭头望向隔壁,忽然灵光一闪,喊道:“圣上!小道说的不是贵妃娘娘!请您听小道说完。”   皇帝顿了一下,对万大宝挥挥手。   禁卫松开玉阳,暂时出去了。   皇帝端起茶盅,慢慢饮了一口,说道:“虚行国师与我大齐有恩,他的弟子,朕定会宽待。但你要是妖言惑众,朕也只能……”   玉阳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一直以为,当国师挺简单的,看看自家师父,平日幽居修行,偶尔替皇帝出出主意,自会受到礼遇。现在面对天子之威,他才知道,能得到皇帝无条件的信任,是多难的事。   他有些后悔,答应了太子的要求。倘若这事不成,这条小命恐怕难保。可太子他也得罪不起,事到如今,只能咬牙继续了!   “圣上,妖星应该是个男人,而且岁数不大,极有可能真实身份被遮掩了。小道算出这些,思来想去,您身边恰好有这么个人,就去寻了他的生辰八字……”   因太祖皇帝信重,本朝权贵有到玄都观祈福的习惯。尤其新生儿,多半会请仙长测算凶吉。可以说,玄都观保存了大部分权贵的八字。   玉阳低声道:“此人八字贵重,理应富贵一生,但不知为何,又潜藏着一丝凶险。您知道,命理之说,受现实影响极大。他若是心有不平,极有可能化吉为凶,这恰恰与妖星相合!”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   玉阳说得够清楚的,这个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他原本没有起疑,然而玉阳那句“真实身份被遮掩”,恰恰说中了他的忧虑之处。   玉阳察言观色,心知自己触动了某个点,当即以退为进:“小道深知,自家修为不够精深,圣上有疑,也是应当。师叔们现下正在布阵,晚些时候便会观星。您不妨再稍等些时候,看看师叔们的观测结果,是否与小道所言相合。”   许久,皇帝终于出声:“怎么讲?”   玉阳信心满满:“其一,妖星是男人。其二,他年纪尚轻。其三,妖星藏得隐蔽。如果这三点相合,您可以调出那人的八字,再行测算,看小道说的对不对。”   “如果不对呢?”   玉阳抬头道:“您尽管处罚,小道绝无怨言!”   又是长久的沉默,皇帝终于道:“下去吧。”   听他语气平缓,玉阳内心一松,躬身回道:“是。”   出了殿门,他抹了抹额上的汗,露出个笑。   既然决定陷害,他怎能没有准备?先前他说的那些话,大半是真。   真的是,妖星的特征确实如此,而那人的八字也隐有可说之处。但这两件事,本是不相干的。他将之联系到一起,叫人想驳也没法驳。   这中间利用的,不过是疑心二字。 第251章 八字   “易师叔。”玄非恭敬迎了上去。   观星台再次被遮蔽起来,观星大阵已经布置好了。   掌院长老含笑点了点头:“你在一旁观摩也好,此阵难得建一次,日后主持也有经验。”   却是把他当成未来观主看待了。   玄非一松,笑道:“是,弟子定会好好观摩。”   刚说完,那边响起略尖利的嗓音:“圣驾到——”   众位长老吃了一惊,圣驾居然来了?看来皇帝对妖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啊!   玄非心中掀起惊涛。   怎么回事?之前面圣的时候,皇帝对妖星的态度分明很平静,怎么这会儿亲自来观星了?难道有什么变故?   不知不觉,他对明微所说已是深信不疑。   他是妖星,自然不希望皇帝太过追究此事,免得殃及自身。   “参见圣上。”   御辇落地,皇帝笑着虚扶了一把:“都别多礼。你们做你们的,朕只是来看看。”   玄非看到跟着御辇来的玉阳,更加吃惊。   玉阳怎么跟皇帝一起来的?难道他对皇帝说了什么?   玉阳接收到他的目光,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一派师兄风范。   玄非只得回以一笑,收回目光,平静以对。   不管玉阳做了什么,兵来将挡就是。就算玉阳说他是妖星,难道自己还不能反驳了么?观星测命,在对方还没有做出相应的举止前,本来就无法确定命星归属之人。   皇帝进了亭子,笑着对掌院长老道:“朕就在这里旁观,你们自去测算,不必来管。”   “是。”掌院长老恭敬应下,回去主持阵法。   “列阵!”   一声喊,玄都观十来名长老齐上观星台,各自坐好。   “起——”   长老们同时运起法力。   阵纹大亮,观星台上,仿佛一瞬进入黑夜。   诸位长老在同一时间进入命星之海,于浩大的夜空中寻到自己的命星。   一颗颗命星点亮,随后借着阵法之力,与其他人的命星相连,形成一张硕大的网。   再由这些节点,连向其他命星。   有十几位长老同时动手,再加上阵法加持之力,很快就将整片的命星之海点亮。   十几双心眼,一点点寻过去——   “找到了!”一名长老轻呼。   一颗火红的命星静静悬在那里,发出幽暗而妖异的光芒。   玉阳说的没错,真的有一颗妖星!   观星台下,玄非袖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观星台上的长老们。   当阵纹重归寂静,夜幕真正地降临了。   火把将观星台照得亮如白昼。   掌院长老急步下台复命。   “圣上,确实有一颗妖星!”   皇帝的表情平静而深不可测:“你们还看出了什么?”   掌院长老俯身:“正如玄非所言,这妖星颜色虽深,但光芒黯淡,还未成型,所对应的应该是日后的事。”   皇帝继续问:“你们能否确定妖星的身份?”   “这……”   皇帝眯起眼:“难道连一点信息都推断不出来吗?”   掌院长老答道:“贫道等只能确定,妖星为男子,年纪尚轻。而且……”   “而且如何?”   “离帝星不远。”   皇帝缓缓点头:“你们且说说,既然早一步发现了妖星,可否防范于未然?”   “这……”掌院长老带着劝诫的意味,“圣上,虚行师兄在世时曾经说过,未曾发生的事,就有改变的可能。我们观星相,第一条切记,不可将之视为真实。”   皇帝笑笑:“朕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你们放心。”   掌院长老陪笑,心里却一直打鼓。   他可放不下心,皇帝这表情看着平静,却隐隐有一股杀气。   难道他已经有了目标?   想到这个可能,掌院长老心就一跳,往玉阳看去。   玉阳这小子,出现得很奇怪啊!他怎么会跟皇帝一起来?难道是他说了什么?   他却不知,玉阳此时开心得要疯了。   成了成了!三条全部对应,只要皇帝稍微想得多一点,就能叫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站起来,负手看着观星台:“易掌院,既然国师曾经吩咐过你们,那就照他说的做吧。这国事是朕的事,而要是出现什么妖魔鬼怪,就是你们的事。不管如何,既有妖星现世,你们小心着些!”   “是。”   “起驾。”   “恭送圣上。”   皇帝就这么走了。   玉阳施了一礼,匆匆跟着一起走了。   玄非若有所思,问掌院长老:“易师叔,为何我总觉得不安?圣上似乎已经……”   掌院长老目光沉沉,扭头吩咐弟子:“去叫辛泽过来。”   辛泽便是玉阳最亲近的师弟,他也怀疑玉阳了。   掌院长老带着玄非进亭子,对他道:“这事有点奇怪。圣上过来,似乎是为了确定一件事。看起来,他心中似乎有了目标。”   玄非眉头紧皱。他倒不担心自己,从始自终,皇帝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放过。这就奇怪了,他怀疑的是谁呢?   那三个条件,范围也太广了。   还有玉阳,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辛泽还没到,一个小内侍先到了。   “易掌院。”   掌院长老起身,笑道:“公公,可是圣上还有吩咐?”   小内侍递来一张纸:“万公公让奴婢将这个八字交给掌院,希望您给算一算,这个八字好还是不好。”   掌院长老心一凛,定睛看去,仔细掐算起来。   他知道这个八字肯定有玄机,算得也格外仔细。过了一会儿,回道:“此八字五行俱全,一生顺遂,是天生的富贵命。只是妻运不太好,在姻缘上艰难些。”   “只是这样?”小内侍似乎不大相信,“您要不要再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掌院长老道:“若说有哪里不对,大概就是吉中藏凶,命中有一个难关要过。公公……”   小内侍笑道:“劳烦掌院了,奴婢这就去复命。”便接回八字,回身走了。   “易师叔!”玄非低声唤道,“这八字难道……”   掌院长老沉声道:“你不要宣扬,圣上既然说了不会大开杀戒,这事就不会闹大。现在是你继任的关键时机,千万不要做错事。”   “可是玉阳……”   掌院长老摆手:“这事我会处理,你不要插手。先回去吧!”   “是……” 第252章 得知   玄非知道事情不对了。   原本,御前奏对之后,他的观主之位铁板钉钉。他和玉阳两个人,五道试题交出的答卷差不多,而在细节上他做得更好,奏对也更合理。   但在皇帝带着玉阳前来,而没有任何解释的时候,他意识到,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而放纵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他的观主之位可能就会飞走。   掌院长老叫他不要管,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被动的人。等着观主之位落在他头上,玄非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玉阳到底跟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又对谁起了疑心。   他想当观主,甚至想当国师,就必须成为皇帝最信任的那个人。连这样的事,都被排除在外,还怎么成为国师?   可他刚刚回来,皇帝那边还没来得及结交人手,要怎么打听呢?   对了!   玄非问君莫离:“那位杨公子住在哪里?”   君莫离马上明白他的意图:“师兄想见他?这是不是太显眼了?依我看,不如先找那个姓明的……”   玄非点点头:“有道理。”   这个关键时刻,直接找杨殊确实太显眼了。如果找明微,还能以切磋的名义请见。   明微那边,眼看着天黑了,还没得到消息,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这个观主之位又不难决出,只要确定他们没有观测错,马上就可以公布玄非胜出。   现在却迟迟没有结果……   她才想着去打听消息,就有小道童来报:“这里可有一位姓明的姑娘?”   多福忙道:“小道长,寻我家小姐有事吗?”   小道童回道:“我家师兄十分佩服明姑娘的玄术,故而想向姑娘求教。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你家师兄是……”   “玄非。”   明微起身,向舅舅他们告罪一声,出了屋:“仙长有请,岂敢不应?还请小道长带路。”   小道童行了个道礼:“姑娘请。”   走不多远,小道童将她领到一处供奉大殿,敲开了配殿:“师兄,明姑娘来了。”   门打开,出现的正是玄非。   他谢了小道童,请明微主仆入内。   明微看屋里只有君莫离,开门见山:“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玄非也不含糊,直接将观星台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我怀疑玉阳跟圣上说了什么。”   明微笑道:“你看,我们合作还是有好处的,对吧?这种时候,你还能找人商量。”   君莫离心急,嚷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都什么时候了,还……”   “急什么。”明微坐下来,示意君莫离给她倒茶。   君莫离看了眼玄非,见他点了头,不情不愿地倒了茶给他,嘴里还不肯认输:“你一个姑娘家,真是半点警惕心都没有。到陌生的地方,就算别人给你倒茶也不应该入口,你居然自己讨!”   明微诚挚地夸道:“君仙长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君莫离怔了下,突然就脸红了,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他声音更大了:“喂!你这人怎么……”   明微抬手阻止了一下,转头跟玄非说话:“你的猜测应该是对的,玉阳突然出现在圣上身边,只有这么一个解释。而他唯一拿得出手的筹码,无非就是他知道妖星是什么人。”   皇帝的表现正说明了这一点,后续叫内侍来问某个八字,可见有了确切的目标。   “所以,我们想问一问杨公子,可否请姑娘行个方便?”   明微道:“不着急。”然后问,“你可记得那个八字?”   玄非颔首,将那个八字念了出来,末了道:“看这八字,此人今年十九,却不知是哪家……”   没说完,他就见明微皱了下眉。   “怎么,有问题?”   明微叹了口气:“你不用找他了。”   “为何?”玄非才问出来,面色剧变,“难道……”   明微点了点头:“这八字就是他的。”   玄非怔在当场,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怎么会?陛下为什么会怀疑他?无论从哪方面看,杨公子都不可能是妖星啊!”   明微斜眼看他:“无论从哪方面看,仙长也不像是妖星啊!”   君莫离插话:“我师兄当然不是!”   玄非默然。   明微右手搁在桌上,五指飞快地敲动,思索着这件事:“我记得先前好像听到过风声,玉阳与太子过从甚密?”   “对!”君莫离迫不及待告状,“他早就勾搭上太子了!”   玄非喃喃:“是太子要害杨公子?为什么呢?”   “因为嫉妒……”   明微心情很复杂。她知道二皇子和三皇子都靠不住,还指望太子像回事,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杨殊的身世有那样的传闻,太子不喜他无可厚非,可要为了这点不喜,就去陷害他,这样的肚量,如何能做一国之君?   可皇帝的表现,隐隐又有些不对。   假如杨殊真是他的私生子,还是他最爱的女子所生,就算是妖星,顶多让他心有疑虑。可皇帝的表现,却有种风雨欲来的味道……   他隐而不发,只拿了八字问掌院长老,仿佛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为什么?   “不对,他不是……”   “不是什么?”   明微没有回答。她觉得现在就可以回答杨殊那个问题了,他绝对不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他是,皇帝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但这样一来,又有一个问题解释不通。   就算他是杨二爷的亲生子,皇帝为何怀疑他?仅凭玉阳告了一状?   如果他怀疑杨殊因为夺母之仇,对他怀恨在心,就不应该把皇城司交到他手里。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有什么信息是对不上的吗?   “明姑娘?”   明微回神,看到玄非焦灼的神色,笑道:“你别忧心,就算玉阳告了状,这观主之位也不一定落到他手里,圣上应该不会欣赏这样的小人。”   “可是……”他要的是百分百的确定,而不是应该、不一定。   “我这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玄非深吸一口气:“姑娘请说。”   “你现在就去找玉阳,跟他大吵一架,闹得越大越好!” 第253章 吵架   刚刚入夜,玄都观的热闹才散去。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归家,王公大臣则在观中住了下来。   皇帝没走,他们怎么敢走?   何况,妖星之事没个说法,走也不安心啊!   博陵侯府休憩的客院里,一个小道童进来:“膳堂饭食已经准备好了,请贵人们去用膳。”   博陵侯夫人吩咐侍婢:“去叫三位公子和少夫人。快着些,别耽搁了。”   不一会儿,人到齐了。   看到杨殊,世子夫人卢氏瞟过来一眼,似笑非笑:“三弟也在?倒是难得,还以为你会陪贵妃用膳呢!”   杨殊“嗯”了声,并不接话。   卢氏没趣地撇撇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博陵侯夫人打断了:“行了,哪有那么多话?赶紧走吧!”   卢氏只得吞回去,心想,这一家子还真是,没一个带种的。长公主和老侯爷一去世,他们就跟一窝鹌鹑似的,半个屁也不敢放。在朝堂上没声音不说,连家里都任由一个不知来历的野种作威作福。   现在外头,谁还记得长公主和老侯爷的威名?倒是这个野种名声最响。她平日出去应酬,总有人来打听他的消息。   真是好笑。就他那个眼光,又有贵妃撑腰,不是天仙看得上眼?那些人,一边想仗贵妃的势,一边又顾忌他的克妻名声,要么门第太低,要么自身不足,这样的亲事说得成才怪!   说起来,最近总有人暗示她,老三跟个父亲被砍了头的罪臣之女打得火热,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娶不成名门淑女,自暴自弃了?要是这样,倒是可以把自家表妹说给他。这小子独撑一房,长公主和老侯爷又格外钟爱他,名下产业倒是不少……   杨家一行人出了客院,没多久便遇到别家高官勋贵,关系一般的打声招呼,关系亲近的少不了交流一下消息。   每个人都想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听说观星已经结束了,妖星的事到底怎么说?   可惜,皇帝那边瞒得死紧,打听来打听去,也没个确切的消息。   到了膳堂,各家才坐下吃了几口,外头忽然闹起来了,不时有道士吃到一半冲出去。   “怎么了?”博陵侯问了一句。   杨殊搁下筷子:“我去看看。”   他出了膳堂,却见不少玄都观的弟子往一个方向跑去。看他们的表情,兴奋中带着好奇,似乎是去看热闹的。   杨殊抓住一个玄都观少年:“发生什么事了?”   那少年很不耐烦,一扭头,认出杨殊,按捺下来,答道:“听说玄非师兄和玉阳师兄吵架了。”   杨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吵架?”   “是啊!好像吵得很厉害,说不定会打起来。”   杨殊纳闷:“为什么?”   “不知道啊!我就是去看情况的!”说着,想抽回自己的手,“公子没别的事,我就走了啊!”   杨殊松了手:“多谢。”   玄非和玉阳吵架?怎么这么不可思议呢?现在是争夺观主的关键时候,越是矛盾激烈,表面越是和睦才对。   正想着,后头传来声音:“杨公子,听说两位仙长在吵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杨殊扭头,就见明微带着多福笑眯眯地走过来。   他总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古怪,心中一动:“你知道内情?”   明微笑得意味深长。   ……   此时的玉阳,就好像一个被无赖盯上的美人,糟心极了。   他刚从皇帝那里回来,琢磨着叫辛泽帮他传个话——这种关键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他跟太子来往,可说不清了。   哪知辛泽不见踪影,他才找了个道童去寻人,玄非过来了。   他面色严肃,眼睛好像冰冻的池水,透着森森寒意。   “玉阳师兄!”他僵硬地行了一礼。   玉阳虽然恨不得掐死他,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来,温言道:“玄非师弟,这是有事?”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玄非的某个点,冷笑起来:“想必在玉阳师兄心里,这不算事。可小弟思来想去,却是不能不说。”   玉阳怔了下。师兄弟多年,他深知玄非是个什么样子。不管在谁面前,玄非都是温和有礼、气定神闲的。他花了很多年,才了解这一点,后来便学着他的样子,果然容易收买人心。   他突然变成这样,难道是刚才自己与皇帝同行,刺激到他了?   玉阳兴奋起来,态度更加温和了:“师弟这是说哪里话?为兄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你尽管说来。是我错,一定改正。”   “这是你师兄你说的!”玄非沉下面色,踏前一步,与他几乎面对面相贴,严声问道,“师兄方才去了哪里?”   玉阳淡淡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方才你也看到了,为兄想起一事,特去圣上那里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谈得投机,圣上便叫我一起去观星台了。”   “说几句话?”玄非嘴角挑起讽刺的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这几句话的内容是不是,谁是真正的妖星?”   玉阳心中一跳,极力保持平静:“玄非师弟,请恕为兄不能回答。我答应过圣上,此言不可外泄。”   玄非冷笑不止:“好个不可外泄。你以为拿圣上来压我,就能封住我的嘴吗?今日哪怕拼着观主不做,这话我也非说不可!”   “师兄可记得,师父曾经告诫过我们的话?你看到的星相,算到的命数,在没有实现之前,它就是个屁!只要一天没有发生,它就一天只是虚妄。身为玄士,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因为你说出口的话,有可能会让无辜的人丧命!”   “可师兄你现在在干什么?就算观测到了妖星,也不能确定应在哪个人身上。你这样孟浪,与杀人何异?”   一句句的指责,让玉阳挂不住了。他道:“玄非师弟,你口口声声不能胡说,可自己又在干什么?你这样责骂于我,岂不也是以言杀人?”   “那师兄倒是发个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绝对没有指认妖星的身份。只要师兄肯发这个誓,小弟二话不说,在这里给师兄赔罪,并且退出观主之争,拱手认输!你敢不敢?”   “你——” 第254章 闹大   玄非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跟人撕破脸皮吵过架。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   他很清楚玉阳的弱点,知道戳哪里他最痛。   他嘴上咄咄逼人,非要玉阳表个态,心里想起明微先前和他说的话。   “圣上最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师?”   玄非道:“能够帮他的?”   明微笑了起来:“一半一半。身为国师,有真本事当然重要,但是,不多管闲事,也很重要。”   玄非想起他的师父来。当初三位皇子争位,虚行国师就没理会过。少年时的自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师父说,决定谁是继承人,是皇帝的权利。   后来,玄非才慢慢领悟到。大权在握的皇帝,难免独断专行。如果学不会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先惹了皇帝厌恶,也就没法得到信任。   这个位置,不像那些文官武将,它没有独立的职责,而是完全服务于帝王的。帝王的意志,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所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得到帝王全心的信任。   不要想着学那些诤臣,这不是他们该干的事。   但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顺着帝王的心意,否则就成了馋臣。皇帝身边难道缺少巧言令色的小人吗?那样的存在,会令大臣们不喜,平白多出很多敌人。   国师应该是超然物外的存在,一个有本事、有品德的高人。   有本事,才能在帝王垂询时,给予正确的意见。   有品德,才能建立起权威,让别人觉得他值得信任。   而这个有本事、有品德的人,还不多管闲事,就太叫人满意了。   亲近他,不会让臣下认为自己失德,自己也不会添堵。   “仙长心里很清楚嘛,顺着做不就行了?”明微慢慢说道,“论本事,你比玉阳强,我们看得出来,圣上也看得出来。至于另外两条,让圣上看到不就行了?”   君莫离却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去找玉阳吵架,怎么就有品德了?而且,这不就是多管闲事吗?”   明微笑道:“其一,不该说的话不说,这就是不多管闲事。其二,该说的话就要说出来,这就是品德。唯一值得忧虑的,就是去找他吵架的行为,显得有些冲动,不够稳重。不过,反正国师之位要丢了,你闹上一场,损失怎么都比玉阳小。目前这形势,先搅和了再说。”   玄非领会了她的意思:“我当不上,就让他也当不上。而且,我问心无愧,他未必。”   “没错!”明微打了个响指,“他背后进言,就是典型的小人行径。只要闹出来,就绝对当不上国师。你闹了,圣上极有可能各打八十大板,暂时搁置此事,这对你来说,就是有利的。”   这跟泼妇吵架一个道理。我不成,就让你也当不成,对方损失比自己大,就是件开心的事。   玄非慢慢点头:“圣上是个仁君,只要冷静下来,就知道玉阳坐不了这个位置。”   于是,他理了理思路,来找玉阳吵架了。   却不知明微偷偷笑了。   她出这个主意,固然有上述的理由,但最关键的那个,没对玄非说。   事情闹出来了,皇帝还能对杨殊下手吗?   证实玉阳进了馋言,只要还想做个仁君,皇帝都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了妖星大动干戈。   ……   玄非打定主意闹出来,根本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他们就在屋外吵闹,这会儿正是饭点,很快就被其他人注意到了。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玉阳气极。   偏偏玄非还咄咄逼人,一个劲地质问:“玉阳师兄,你敢不敢发誓?”   玉阳被他逼问得退无可退,怒而反驳:“我观星有所推断,难道不应该向圣上禀报?怎么就成了搬弄是非?”   玄非冷笑起来:“这么说,师兄承认了?”   “我承认……”玉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承认什么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玄非点了点头:“我血口喷人?那我就来问师兄几句话。其一,你确定自己观测到的妖星,一定就是推断的那个人吗?”   “这……”   玉阳哪还有刚开始激怒玄非的兴奋?这问题他答不上来啊!任何一个玄都观弟子,都明白一点,命星在应验之前根本无法对应。   “其二,你敢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出错,不会害了无辜的人吗?”   “……”   “既然你两点都做不到,还不是搬弄是非?”   “玄非!”玉阳恼羞成怒,“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推断告知圣上,何时说过肯定的话?命理之说,本来就是可能的未来,难道也成了搬弄是非?”   “你还狡辩!”   “我说的是事实,怎么就成了狡辩?倒是你,嫉妒冲昏了头,才来大放厥词吧?看看你这样子,亏得师父一直夸你,把你当宝贝一样!你对得起师父的精心栽培吗?”   “我对不起师父,难道你就对得起?不会堂堂正正较量,却要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打压于我!玉阳师兄,这句师兄,你担得起吗?”   玉阳冷笑不止:“好啊!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一直就瞧不上我,觉得自己最厉害,我根本没有资格跟你争,对不对?”   “你不要扯开话题!”   “恐怕这才是正题!因为我跟你争夺观主之位,所以你才这样看不惯我!”   “你血口喷人!”   “你才是随口污蔑!”   吵架一旦涉及到私怨,想停都停不了。   玉阳这些年积存了那么多不满,终于有理由倒出来了。   两人越吵,火气越大,眼看着就要动上手——   “住口!”一声怒喝传来,掌院长老匆匆赶至,气得额头青筋直爆,“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吵架,还好意思争观主?虚行师兄要是活着,气都要被你们气死了!”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两个人稍微冷静了一些。   玄非抿着嘴唇:“易师叔,当众吵架是我的错。但这事,非要有个说法不可。”   掌院长老怒极:“你还有理了!”先前叫他不要多管,他不但管了,还闹得这么大,简直存心气他。   这种关键时候,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   “易掌院。”听得略显尖利的声音,掌院长老心一凉。   他转回身,看到来的是万大宝,凉上加凉。派来的居然是这位万公公,皇帝动怒了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客客气气:“万公公,你怎么来了?只是小事而已……”   万大宝笑着打断他的话:“陛下请两位去一趟。”   他看着玄非和玉阳。 第255章 后山   杨殊想跟去看看,却被明微拉住:“你别管了。”   他斜眼看过去:“这事跟你有关?”   明微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找个地方说话。”   杨殊秒懂:“去后山。”   两人饭也不吃了,大摇大摆顶着夜色去后山。   他们的行踪没瞒人,很快传到了博陵侯府众人的耳朵里。   卢氏兴奋不已,声音都提高了:“这个三弟,真是太胡来了!大半夜的跟个姑娘去僻静处,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要干什么吗?”   博陵侯世子杨轩不悦:“天刚擦黑,什么大半夜,说话别那么夸张!”   “就算这样,也不合适啊!”卢氏假装忧心忡忡,可惜装得不像,越发眉飞色舞,“听说那姑娘家里,先前卷进谋反案,她爹给砍了头,叔伯流放的流放,夺职的夺职。三弟跟这样的人来往,实在不像样,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杨家跟谋逆案犯有来往呢!侯爷,您可不好不管。”   博陵侯听得眉头一皱:“那姑娘真是犯官之后?”   “是啊!”卢氏越发兴奋,“也就是陛下仁慈,要是换成前朝,只怕她现在还在教坊司呢!”   二公子杨竣满不在乎:“不就是个女子吗?大嫂也太当回事了。只要他不娶回家,身份低又有什么关系?玩玩而已。”   卢氏忙道:“只怕他不是玩玩。这姑娘是他去东宁办差的时候认识的,听说一路为她保驾护航,还到陛下面前求了情。自他回京,那些风月场所都不去了,反倒跟这姑娘来往密切。这太不寻常了,万一他真要娶那姑娘怎么办?”   博陵侯夫人一听,倒是真忧心起来了:“老三这样是有点不寻常。侯爷,要不咱们跟贵妃说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婚事总不好一直拖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尽心呢!”   博陵侯道:“他的婚事,我们说不上话啊!”   “他到底姓杨。”侯夫人说,“这人选当然要贵妃娘娘发话,可为他操持的,还不是我们吗?”   博陵侯想想也是:“行,回头你进趟宫。”   卢氏暗喜,思索着法会结束就回趟娘家。   ……   两人到了后山,天已经黑透了。   杨殊推开院门,摸索着点灯。   灯光亮起,猛然瞧见角落里坐着个阴影,吓得他一哆嗦,还好及时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你坐那干什么?吓死个人!”   宁休盘膝坐着,身前摆着琴案,手搁在琴弦上,却没有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观想。”   “……有病!”杨殊嘀咕了一句,坐下来,向外头招手,“进来吧。”   明微进屋,向宁休行了一礼:“先生。”   在宁休面前,她一贯是客气知礼的。   宁休点了下头,继续盯着自己的琴观想——或者可以叫发呆。   “说吧,你搞的什么鬼?”杨殊开口就问。   明微看了宁休,心想他嘴里虽然凶,果然是全心信任这个师兄的,便道:“有一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杨殊漫不经心,理着桌上散乱的杯盏。   “皇帝怀疑你是妖星。”   “铮——”   “咔嚓!”   前者是宁休一松手,拨动了琴弦。后者是杨殊将一只杯子给捏碎了。   “怎么回事?”宁休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明微便将玄非的话说了一遍:“……我看了八字,和你写给我的一模一样。”   宁休的神情很微妙,问他:“你把八字给她做什么?”   他的眼神太有戏了,杨殊原本被这个消息震得心绪烦乱,一下子被他拉回了现实,没好气地道:“合婚!行不行?”都什么时候了,会不会抓重点?   “真的?”   杨殊不想理他,问明微:“所以你就鼓动玄非闹事?”   “嗯。”明微道,“事情闹开来,就算皇帝想对你动手,也得等风头过去再说。”   杨殊的神情,在灯光下明灭不定。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拔了根簪子,挑他嵌进手心的碎瓷。   她一边挑一边说:“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你先前那个疑问,已经有答案了。”   杨殊沉默着,听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是他的私生子,哪怕确实是妖星,他也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杨殊垂着头,很久没有说话。   他发现自己并不开心。或者说,无论结果为何,他都不会开心。   如果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说明卢氏骂得没错,他就是个野种。   而如果他不是,本身与杨家不亲近,跟皇帝又没有关系,就算贵妃是他亲母,如今也成别人的妃子。他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   他轻声问:“那,祖母的临终遗言,该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明微摇头,“事实上,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为什么皇帝这么容易对你起疑心?我不认为,你值得他这样看重。设想一下,皇帝乍然得知,某个臣子可能是妖星转世,且这个臣子他能够轻易辖制,他会怎么做?”   答话的是宁休:“静观其变。”   明微点头表示认同:“就算再进一步,无非不再宠信于你,或者慢慢收回权柄。可他偏偏不提,而是暗中送来八字,偷偷叫易掌院核算。太小心翼翼了,好像忌惮着什么。”   宁休面色一动,想说什么,又收住了。   挑完了碎瓷,明微撕了块手帕,绑好伤口:“直觉告诉我,这里头有猫腻。”   可惜有什么猫腻,别说她了,杨殊自己也是一无所知。   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起了变化,他甚至有点难过。   祖母临终前说的话,到底影响了他。虽然心里有怨恨,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偷偷设想皇帝是他亲生父亲这个可能。皇帝对他也是真的好,哪怕太子都不如他。   三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明微忽然开口:“先生。”   宁休应了声。   “我把这件事从头理了一遍,觉得关键还在长公主身上。如果他不是皇帝的私生子,为什么长公主要留下那样的遗言?强行给儿子戴绿帽,哪有这种事?先生既然已经着手查了,多留心这方面,可好?”   宁休道:“既然要查,当然各方面都要查清。”   明微颔首,又看向杨殊:“别的事,目前一筹莫展。有件事,你还是可以帮忙的。”   “什么?”   明微笑道:“该亮出你真正的八字了吧?” 第256章 奏对   玄非和玉阳在殿外等了很久,才见一个小内侍走出来:“玄非仙长,陛下有请。”   玉阳抢先问道:“圣上没说见我吗?”   小内侍含笑:“陛下没有吩咐,请玉阳仙长在此稍等。”   玉阳只能眼睁睁看着玄非进去了。   听说皇帝先见自己,玄非一颗心定了。   皇帝愿意见他,说明肯给机会解释。   这就够了。这场吵架,他没输。   “小道玄非,叩见圣上。”   皇帝坐在正中,似乎在喝药。玄非轻轻嗅了嗅,心微微一沉。这药似乎是治头风的,皇帝有头风吗?   喝完了药,皇帝才分神给他:“平身吧。”   “谢圣上。”   皇帝摆摆手,拒绝了内侍的蜜饯,喝了一口白水,压下药味,才道:“观中长老已经表过态,支持你为观主的多一些。朕也看得出来,你比玉阳修为精深,为人也更稳重。”   玄非没有接话,他知道后面还有。   果然,皇帝看了他两眼,续下去:“可你刚才这么做,这圣旨朕却是不好发了。”   玄非听了,面色如常。   他不傻,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皇帝嘴上这么说,不代表他之前真的会下旨。这只是说话的方式,以营造出更看重他的假象。   “怎么,不解释吗?”皇帝又问道。   玄非低下头去:“圣上肯给小道机会,那小道就向您解释。”   皇帝笑了笑:“朕是那种不让人说话的皇帝吗?你便说说,为什么一反常态,做出这样的事吧!”   “是。”玄非顿了一下,先问了一个问题,“敢问圣上,玉阳师兄先前是否向您表明,妖星可能是某一个人?”   皇帝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玄非回道:“圣上这么说,看来是了。先前小道就是发现这一点,震怒不已,才要找玉阳师兄说个清楚。”   “你们吵架的事朕听说了。”皇帝淡淡道,“朕先见你,而不是见他,就是给你机会。那些道理,就不必在朕面前说了,关于此事,你也来表个态吧!”   听得此言,玄非心中一凛。   皇帝这意思,这才是选谁为观主的真正试题。如果他答得好了,先前的事不会受影响。答不好了,观主之位就真的离他远去了。   玄非在心中略加思忖,开口:“圣上要问的,可是妖星的真正身份?依小道的意见,这个时候,不应该去管妖星。”   “哦?”   玄非道:“其一,观星测命之术,在应验之前,是无法确定身份的。看起来像,未必就是。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说不准时候到了便显露出来了。妖星现下还未现形,若是为此大动干戈,就如同女主代唐的预言,杀的人无关紧要,放过的才是真正应命的人。”   他缓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其二,只要国势昌盛,便是妖星显露出来了,铲除它不过圣上一句话。那个时候动手,名正言顺。”   他停顿了一下,说了最后一个理由:“其三,既然沾了这个妖字,便应该我们玄门来动手。这是我们的职责范围,不该叫圣上劳累。”   前面两点,皇帝也就听听。这些道理,他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一点,倒是让他产生了一点兴趣。   “你觉得妖星应在玄门?”   “是。”玄非答得斩钉截铁,“若是应在朝堂,多半是杀星,但它却是妖星。妖,旁门左道。这不应该让圣上动手,而是我们玄门的战场。”   皇帝缓缓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朕这里有一个人,叫朕疑惑重重,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   玄非想都没想:“圣上大权独揽,何须为臣下伤神?他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皆在圣上一念之间,圣上不喜,取回就是。”   皇帝笑了:“你这说法,实在有违臣道。”   玄非道:“小道并非国臣,我们玄都观,守护大齐国运,只听从于皇位上的人,别的与我们无关。”   听得此言,皇帝笑得更深了。略加思索,他再次问道:“可朕说的这个人,却是不好摆在明面上的……”   玄非仍旧毫不犹豫:“既然不好摆在明面,圣上何必理会?您看重,他才能张扬,您不看重,他就什么也不是。”   皇帝微怔,默默将这句话想了两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可知玉阳说的是谁?”   “小道不知。不管是谁,小道都不赞同玉阳师兄所为。”   皇帝笑出声来:“真是年轻气盛,以往见你跟在国师身边,甚是稳重,没想到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玄非低头请罪:“叫圣上失望了。”   皇帝却不生气,摆摆手:“好了,你回去吧。”   玄非怔了下:“圣上,那此事……”   “朕心中有数。”   玄非只得告退。   他出殿门,听得玉阳问小内侍:“圣上可要见我了?”   小内侍却道:“陛下说了,玉阳仙长今日累了许久,还是回去歇着吧。这只是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玉阳怔了下,一时捉摸不透什么意思,追着小内侍问:“公公,圣上是想……”   玄非没再听了,举步离开临时寝殿。   他把自己的奏对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没出问题,便安心回去睡觉。也不找明微说话,刚面圣完就去找人说话,不是说明自己心虚么?   屋里,皇帝问万大宝:“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万大宝笑道:“奴婢哪里懂得这些大事。不过,圣上仁慈,奴婢却是知道的。”   皇帝点了点他,失笑:“你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老货!”   ……   从后山回来,杨殊将她送到院外,就回去了。   明微走到门口,却停了停。   “先生?”   耳边传来“唔”的一声,宁休的身影慢慢从夜色里浮现出来。   明微看着他:“您有话要说?”   宁休回视,且看得更认真,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先生?”明微纳闷,他这样子,有什么大事吗?   终于,宁休开口了:“你方才问,他的真实八字?”   明微点头。   宁休道:“他不知道,我知道。” 第257章 不悔   玄非走后,殿内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儿,皇帝问:“贵妃呢?”   万大宝回道:“娘娘用过膳,便去作画了。”   皇帝怔了下,失笑:“也是,贵妃还能干什么?深宫寂寞,还好她有这么一个喜好。”   万大宝笑着没接话,服侍皇帝起来,披上衣袍,去往暖阁。   裴贵妃果然在作画。   深深浅浅的墨色,绘出一座灵秀山峰,一条山道蜿蜒而上,直通峰顶的高台。   莫名觉得高处不胜寒。   “陛下。”裴贵妃搁了画笔,起身迎接。   皇帝笑道:“看来朕打扰你了?”   裴贵妃含笑摇头:“臣妾已经画完了,余下叫她们收拾就是了。”   宫人们很识趣,手脚麻利地将画具收拾好,便依次退了出去。   小小的暖阁内,只剩帝妃二人。   裴贵妃瞧他面色不对,柔声问:“陛下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皇帝没有回答,看着她的目光柔情似水,抬手轻轻顺着她乌黑的长发:“朕又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情形。阿容,朕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样,怎么就得到你了呢?”   裴贵妃轻笑:“都这么多年了,陛下怎么还这样?”   皇帝继续说道:“朕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原以为我们不可能有交集了,碰面的时候,能对个眼神就已经是上天恩赐,结果现在陪在你身边的,竟然是朕。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罪过,就好像那些惨事,都是为了成全我们。”   裴贵妃听着,目光说不出的温柔,也说不出的悲伤。   皇帝的声音低下来:“阿容,这些年,朕总想问你一句话。”   “陛下想问什么?”   皇帝注视着她:“你,爱过朕吗?”   裴贵妃有一瞬的迷茫,而后诚挚地道:“臣妾不知道这样是不是爱,只能问自己的心。与陛下在一起这十几年,臣妾……并不后悔。”   皇帝就笑了,将她揽入怀中:“朕也不后悔。”   ……   夜已过半,皇帝披衣下床。   他转头看了眼帐内,裴贵妃静静睡着,长发披散在枕上,分外安详。   他系上衣带,轻手轻脚推开门。   外头一轮弦月,洒下稀薄而温柔的光。   “陛下?”万大宝低声而惊讶地问。   皇帝摆摆手:“朕就坐一会儿,不用理会。”   “……是。”   看出皇帝今天心情不寻常,万大宝不敢打扰,不远不近地站着。   皇帝仰头看着那轮弦月,就想起年轻的事情来。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坐上至尊之位。   前头有三个兄长,还都是与父皇同甘共苦过来的,他凭什么跟他们争?   年少时的他,就是个闲王,天天四处玩乐。   忽然有一天,前头三个兄长都没了,他就这样被扶上储君之位,没多久便登了基。   人啊,没指望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等他坐上了这个位置,不知不觉就不能容忍失去了。   最起码,他如果没坐上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得到她?   可如果因为这个,对那小子……她应该会怨自己吧?   罢了罢了,他们现在这样好,何必去破坏?   何况,玄非那小子说得对,他的一身荣辱,都在君王一念之间,有什么好在意?   大权在握,岂是一个小小的预言能撼动的?   倒是那玉阳,明知无法确定归属,却特意跑来说那小子就是妖星。他难道不知说错了会惹大祸?是什么给了他勇气?   皇帝眯起眼,低声唤:“影卫。”   原本空无一人的前殿,忽然有人影从角落冒出来,躬身下拜:“陛下。”   “去查一查,玉阳来跟朕告状之前,都见了谁。”   “是。”影子一晃,消失了。   皇帝目光转冷,看着如霜的月色。   妄自揣测圣意,他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   于是明微又回到了后山。   微弱的烛火,映着两人的脸庞。   “你知道他的八字?”明微严肃地问。   对面也严肃地点头。   之前她问的时候,杨殊说他不知道。事实上他在明成公主临死时,才知道自己八字有异。   “他的八字和面相,都是先师改的。”   宁休的话,让明微坐直了身躯。她有预感,他接下来的话,很重要。   “那是元康二十八年,刚刚过了春节,先帝病重。师父带我来到云京,进了博陵侯府。那时杨二爷已死,二夫人生下遗腹子没多久,一直缠绵病榻。我还记得,师父给二夫人看过病。”   “师父与长公主长谈许久,然后偷偷在暗室作法。他眉心那颗痣,就是师父点上去的,而他现在这个八字,也是师父亲手写出来的。”   明微喃喃:“原来如此……”   “我曾问过师父,为什么要给他改面相和八字。”   “为什么?”   宁休摇了摇头:“师父没有回答,只说,他既然动了手,这因果纠缠是扯不断了。日后要是出了问题,他不在了我得来收拾。”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没两个月,我们离开了云京,直到八年后,师父外出云游,在此住了大约半年。等他回去,我便多了个名义上的小师弟。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小师弟,不过,每回长公主来信,他就会拿着一副八字排盘,一遍一遍地排。”   宁休想起,师父有一回喝醉了,拿着那副八字喃喃自语,说可惜师门秘技失传了,这副八字始终参悟不透。   不过这话他没在明微面前提起,说师父算不明白,岂不是堕了自家威风?   “那副八字,先生还记得?”   宁休点头:“记得。不瞒你说,我私下也排过很多回。可惜我于玄术,远不及师父,一直没算明白。”   “哦?哪里算不明白?”   宁休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怎么回答:“唔,这副八字很怪,经常排出不同的结果来。有时富贵至极,有时又险象环生。最常出现的,却是个死局——它的主人,应该早就死了。”   明微轻声道:“殊为死意,首身分离,刀兵杀伐,死于非命。这个名字,是不是你师父取的?”   宁休慢慢点头。   她笑了起来:“有意思,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八字。来,让我见识一下。” 第258章 命格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宁休看着明微的神情,从好奇慢慢变成了凝重。   “怎么?”   明微撑着额头,忽然低声笑了出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还以为要费很大的功夫,原来转机就在身边。”   宁休琢磨了一下:“听你这意思,他这八字不算太差?”   不料明微却道:“很差。”她指了指桌上的排盘,“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孤星入命,命犯天煞。尊师算的没错,他确实刑克六亲,注定孤独终老。”   这个结果,宁休也算出来过。他道:“你试试重新排盘?我还算出过,他贵不可言……”   明微摇了摇头:“不必重新算。贵不可言那个命格,就隐藏在这里。”   她提笔改动了几个点。   宁休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命格?居然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不止。”明微再次改动了几个点,于是这个命格变得凶险无比,也就是宁休说的死局。   宁休半晌无语。   “其实这几个命格都是一体的。”明微道,“他命中应该有一个死劫,用了易名之法才躲过去,所以,按原来的八字算,才会算出死局。”   她抹掉后面那点改动,回到第一点来。   “再看这里,所谓贵不可言,与本身的命格其实并不相冲。先生应该听过这样一句话,”她停顿了一下,吐出八个字,“一登九五,六亲情绝。”   宁休手一抖,捡些将灯台打翻:“他……”   明微点点头:“这样的命格,已经超脱了好或坏。它确实贵不可言,也确实孤星入命。如果不能实现第一点,就是天煞孤星。就算实现了,与天煞孤星也没什么分别。”   宁休沉默良久,轻轻道:“那妖星之说……”   “妖星当然另有其人,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说。”明微轻声道,“我,先前看到了帝星。”   这个语境下,她说看到了帝星,显然不是应在当今身上的那一颗。   宁休神情变幻,他活了快三十年,脸上从来没有这么多表情过。   显然,这些话她原来不准备对他说的。因为他说出了杨殊的八字,确立了知情人的地位,她才透露出来。   既然他知道八字,有些事就瞒不了,索性把他拉进来,成为伙伴。   宁休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不应该听。一旦听了,就脱不了身了。   可是,他怎么能不听?早在多年前,师父就交待过……担了这师兄弟的名分,他不能不听。   “然后呢?”   明微笑了下,将写了八字的纸凑到烛台前,看着火苗舔上纸张。   “你既然来看顾他,那只有两个结果。其一,带他离开这些是非,出家最好,总之,永远不要趟进这潭浑水,或许可保得一生平安。其二……”   火苗燃到了底,一松手,变成黑灰掉落在桌面上,明微声音清冷:“助他成就贵不可言,便自然而然破了孤星命格。”   宁休嘴唇抖了抖,低声道:“我只是答应过师父,叫他好好地活着。”什么贵不可言,他千里迢迢来云京又不是造反的!   明微一摊手:“他好好活着,只有这两个结果,先生只能选一个。”   宁休眉头拧得死紧,第一次感受到暴躁的情绪。这叫人怎么选?   明微嘴边含笑,看起来淡定极了,实则内心正经受着一场最狂烈的风暴,并不比宁休平静。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上一世没听过杨殊的名字了。   他出现在北齐权势阶层,就那么短短的时间。   上一世没有她,玄非顺利当上了观主,显然帝星之事,被他告诉了皇帝。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允许自己身边有另一个帝星存在,这是必死其一的局。   如果宁休在的话,一定会将他带走。   杨公子就这么消失了。   到她那个年代,已经几十年过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确定了这件事,杨殊的身世又有疑问了。   “倘若他是帝星,那就不可能是杨二爷的孩子。”   北齐皇室气运仍在,还不到改朝换代的时候,帝星只能出现在皇室里。   换句话说,杨殊必定姓姜。   可说他是皇帝的血脉,也不对。   父死子继,前后两代帝星,只有更替后才会显露出来。   譬如后来继位的二皇子,他的帝星之相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宁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该从哪方面去查了。”   明微点点头,与他心照不宣。   她也想到了那个点。   那么巧,杨二爷死前去救了思怀太子,又那么巧,杨二爷与皇长孙同样娶了裴氏女。这里头大有文章可作。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明微道,“长公主之死,恐怕也有内情。”   “嗯。”宁休的眉宇染上了一丝怒色。都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知道了这关键的一点,哪里还能推断不出来?杨殊明明不是皇帝的私生子,长公主偏偏要这么说,显然有别的意图。她死前那番话,根本就是故意的。那么她的死,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算算年龄,长公主死时六十多,一个说不上长寿也说不上短命的年纪,十分微妙。   两人目光一对,宁休先开口:“我去查长公主之死?”   明微歉然:“我多有不便,不好出手,只能劳烦先生了。”   宁休道:“应该的,他是我师弟,不是别人。”   明微一笑。突然之间有了同一个秘密,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宁休注视着她,琢磨了一下,说道:“我总觉得你与他在一起,别有所图。先前也是因此,对你有所冒犯。能不能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觉?”   明微笑得越发开心。宁休先前的冒犯,她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他选择直言相问,显然认可了两人之间才生出的这么点情谊。   这是个表面冷漠,内心温情的人。   “我确实别有所图。”明微坦言,“所图之事,他亦知晓。不过,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的目标也发生了变化。先生见谅,我现下还不能相告。须等我理一理,想明白了再来说明。” 第259章 为难   皇帝一出去,裴贵妃便睁开了眼睛。   殿门轻轻关上,她悄无声息地坐起来。   她再怎么不管闲事,这样日日陪在皇帝身边,怎么会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玉阳来告状,她知道。   至于内容,看皇帝今日的表现,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对她心中有愧,所以格外温柔。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心中有愧?无非一个人。   可裴贵妃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他不会喜欢,她能窥见自己的心思。   她只能装不知道,只能对他越发柔情,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生怜惜,行事留一分余地。   过了一会儿,殿门再次轻轻打开。   皇帝看到她坐着,柔声问:“怎么醒了?”   裴贵妃抬起头:“陛下去哪里了?身边突然空了,臣妾就醒过来了。”   “只是觉得有些闷,到外头透透气。”皇帝解下外衣,坐上床榻,握住她的肩膀,“是朕不好,吵醒你了,继续睡吧。”   裴贵妃答应一声,两人重新躺了下来。   “陛下是不是有为难的事?”裴贵妃转身面对他,“因为妖星?”   皇帝“唔”了一声:“不是好兆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叫玄都观盯着就是。”   裴贵妃仔细看他的神色,然后一笑:“看来陛下已经解决了,那臣妾就不多嘴了。”   皇帝侧过头,隔着被子拍了拍:“叫爱妃忧心了,睡吧。”   “嗯。”裴贵妃闭上眼,心里暗暗了松了口气。   看样子,皇帝没打算深究。这就好……   ……   明微回到观中,还没进客院,就见阴影里藏着个人。   她过来,对方动了动:“你还舍得回来!”声音饱含怨气。   明微笑了:“表哥这是在等我?”   纪小五自顾自说道:“我说,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之前在家里,偶尔晚归就算了。这会儿在外头,居然也混到大半夜。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家?爹娘问好几回了,非要我出来等。”   明微不以为意:“不是叫多福回来报讯了吗?”   “你以为报个讯他们就能不担心?拜托,你不是普通人,可他们是啊!”   明微致歉:“对不起,是我想得不周到。”   纪小五撇嘴:“又装乖,道歉比谁都快,下次遇事死不悔改,你当我不知道?”   明微只能笑:“还是表哥了解我。”   纪小五哼了声:“厚脸皮!”   静默了一会儿,明微问:“表哥,不回去吗?”   纪小五仍然靠在墙上,没有动弹的意思。他将明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道:“你还没说,去哪里了?”   “你想知道?”   纪小五扭头看路边的花草:“直觉告诉我,你又在搞鬼了。为了防止被你坑,还是早点弄清楚你的意图比较好。”   明微又想笑了:“表哥别说,我就在考虑这件事。”   “考虑怎么坑我们?”   “是啊!这件事,如果真的要做,不止是你,还有舅舅、大表哥,全都要一起跳坑。”   纪小五转回来,严肃地看着她:“你坑我没关系,他们就是普通人,只想过普通的生活。”   明微讶然:“这么说,表哥愿意以身伺虎,换取舅舅他们的自由?”   纪小五哼了声,不予回答。   “也行。”明微想了想,“如果表哥愿意诚心诚意地帮我,那我勉强同意了。”   “呸!”纪小五忍不住,“明明是你在坑人,说得好像我要感激你似的。”   “事实如此啊!”明微答得十分厚脸皮。   她越过纪小五,进了客院。   “哎,你还没说清楚!”纪小五不得不跟进去。   明微推开厢房的门,转头道:“怎么,表哥要与我促膝长谈吗?”   “……”纪小五看了看纪大老爷的房间,低咒一声,“你等着,早晚得给我说清楚。”   今天就算了,要是被爹娘发现,他和表妹大半夜的共处一室,还不翻了天?先饶过她一回!   打发走纪小五,明微关了房门。   “小姐。”多福还在等她,见她回来,忙去提热水,服侍她洗漱。   梳洗过后,明微坐在窗前晾头发。   外头是一轮弦月,淡薄的月色散落在窗前。   开诚布公后,宁休问她:“这事要跟他说吗?”   明微沉吟良久,感觉为难。   论理,这样重大的事,不能不告诉当事人。   可她实在无法预料杨殊的反应。   这话要怎么说?说他不但八字是假的,连身份也是假的?说他可能是皇族正统,比现在的皇帝更名正言顺?   说出口倒是容易,可叫他怎么做呢?   “还是先不说吧。”明微道,“我们现在只是猜测,查出真相来,才有实证。”   宁休点点头,又问她:“你真的想帮他成就贵不可言?”   明微露出一丝苦笑:“我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于他而言,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   宁休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必须提醒你一句。这是他的人生,该他自己来选择。现在可以暂时瞒着,但我不希望你什么都替他决定。”   明微一笑:“先生放心,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就好。”   拉回思绪,明微叹了口气。   宁休怎么会知道她的难处?二皇子三皇子不可靠,她把希望放在太子身上,谁知道太子也没好多少。因为嫉妒,便这样暗害杨殊,要是真让他登了位,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太子本身才智平平,如果连人品都不好,有什么理由让他坐上至尊之位?   可皇帝只有七年不到的时间,再找一个可靠的储君,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可真的要扶持杨殊吗?这条路同样不轻松。他现在连身世都不明朗,想获得继位资格,都不容易。   何况,他会愿意走上这条路吗?恐怕不见得……   “小姐,还不睡吗?”多福的声音传来。   明微随口问了一句:“多福,如果你有一件很为难的事,会怎么做?”   多福眨了下眼:“奴婢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呀!”   “我是说如果。”   多福想了想:“奴婢不知道。不过,嬷嬷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候到了,说不准就知道怎么办了。”   明微愣了下,笑了:“有理。那就走着瞧好了。” 第260章 落定   第二日清早,刚刚用完早膳,圣旨就下来了。   经过众长老决议,玄非技高一筹,继任观主。   尘埃落定,君莫离高兴地拖着玄非去谢恩。   勋贵中有和万大宝熟的,拉着他问:“圣旨便是如此?圣上可还有旨意?”   万大宝拍了下脑袋,好像刚刚被他提醒似的:“对了,那位明姑娘,一气答了五道试题,陛下要赏的。只是不便写进圣旨,叫我传个口谕。明姑娘,随我去面圣吧?”   咦,这么说,妖星的事不了了之了?   还好还好。   纪大老爷领着明微出来:“公公,下官这就陪外甥女去。”   万大宝含笑点头:“好,大人请随咱家来。”   看着纪大老爷领着外甥女去面圣,不少人看得羡慕。   这纪书是什么人?在国子监教了多年的书,虽然升了司业,还是毫不起眼。这样的场合,他本来进不了内观的,竟也占了个席位。运气还这样好,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唉,谁叫自己没有一个好外甥女呢?   也有人看着明微的背影嫉妒不已。   文莹几乎要将手帕绞烂了,低声道:“真是个贱婢!运气怎么这么好,竟胡乱答了五道题。哼,说不准她就是仗着那张脸,为了见陛下,好行狐媚之事。”   说到后面,一时脸庞都扭曲了。   别看她是太子的表妹,皇后已经不在了,平日根本没有进宫的机会,自然也见不到皇帝。至于裴贵妃,身为皇后的娘家人,怎么可能去见她!年节时不得不拜见,已经够恶心的了。   文如看了眼姐姐,心中默默地想,仅凭运气就答了五道题,有可能吗?这显然是真本事。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   明微将她救回去,让她在纪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便毫不客气地叫车夫将她送回承恩侯府。   侯府因她的出逃震怒,文如便说,自己担心三姐才出去找的。她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在长乐池大街。后来天色太晚,就在同学家将就一宿,天一亮就赶紧回来了。   侯府问了车夫。车夫早得了明微的吩咐,也是这样答的。   文如这才过了出逃这一关。   初时,她对明微怀怨,竟将她那样送回去。后来慢慢回过味来,体会到她说的话,自己脱离不了承恩侯府,根本做不了什么,除了回去,又能怎样?觉得不公平?那也只能忍。   大概是心态问题,经此一事,文如对明微少了偏见,慢慢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她。   还有一次,她听到魏晓安跟明微说话,透露出来的意思,似乎她们得救跟明微有关系。   文如直接就信了。   被她救了一次,她对她莫名有一种信心,觉得这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可这些话,她不会在三姐面前说。   以前身在局中,只知和三姐同仇敌忾,现在跳出来,才知道这副样子有多惹人厌。   太子不想娶文氏女太对了,对自己没帮助不说,且一个个教养不足,哪有资格做太子妃?   她现在倒是庆幸自己顶了三姐的事,坏了名声。眼下家里绝对不会给她议亲了,过个两三年,要么给她找个寒门学子,要么找个外地世家,不高不低地嫁出去,或许能过上清净日子。   ……   明微那边,很快得到了召见。   纪大老爷领着她进了正殿,带着几分激动行大礼。   这是他第二次面圣,第一次还是高中的时候,夹在新科进士中间,叩谢皇恩。   此后,他虽然留在京城,却一直当着小官,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天颜。   谁能想到,他第二次面圣,竟是托了外甥女的福?   皇帝老了许多,但和当年一样和善,说道:“平身吧。你是纪书?听说你学问做得不错。”   纪大老爷紧张得说不上话来,结巴了一会儿,才答道:“臣驽钝,只会埋头读书,只是说略通。”   皇帝笑了起来:“你们纪氏门风很好,朕早年就听说过。果然,妹妹教得好,外甥女也教得好。”   听他提到妹妹,纪大老爷眼眶红了。小妹死得冤,不过好歹叫世人知道了她的冤屈。   皇帝又勉励了几句,便叫他在一旁等着,跟明微说话。   “你懂玄术?”   明微低头回话,十分谦虚:“小女只是略通。”   皇帝又笑:“倒是和你舅舅一样。朕问过了,听说你有一番仙遇,学会了玄术。”   “是,多亏了小女的母亲。”   皇帝倒没疑心。既然这世上有玄术,有仙遇算不得什么,只能说是稀奇。   他问掌院长老:“观主之争,你们已经有结论了。这位明姑娘也答到了第五题,你们怎么评价?”   掌院长老出列,恭敬回道:“回陛下,依据昨晚的观星,贫道等确认,明姑娘的观星结果正确。西北方确有杀星,灾劫的时间也很准确。”   “这么说,她观测的国运,并不比两位观主候选差了?”   掌院长老顿了一下,技巧地说道:“两者不同。明姑娘观测的是杀星,玄非二人观测的是妖星。”   按准确度来说,确实是明微胜出。不过,玄都观要面子的,玄非要继任观主,接下来还会是国师,总不能说他不如一个小女子吧?   皇帝听懂了,没有拆穿他,笑道:“好,那依你们所说,朕与贵妃的彩头,该赏她什么?”   掌院长老马上道:“贵妃娘娘的安神木,应当归明姑娘所有。”   “哦?”皇帝挑了下眉毛,“既然她不输玄非,而玄非得了观主之位,那朵昙生花是不是该归她啊?”   掌院长老哪会同意,笑着回道:“陛下,这昙生花是虚行国师所化,由其弟子玄非得回,正是一段佳话。当然,本观也不会叫明姑娘吃亏,这安神木归了明姑娘,我们再出一朵昙生花便是。”   “唔,这倒是……”皇帝正要允准。他也觉得掌院长老说的有理,玄非将来要当国师的,而国师又是为他服务的,那朵最好的昙生花不给他,还给谁?   谁知这时听到一声:“陛下!”   竟是玄非出列了,他躬身下拜,禀道:“陛下。明姑娘玄术高超,贫道甘拜下风,这朵昙生花还是归她吧。” 第261章 做媒   皇帝有点意外:“玄非,这可是你师父临终所结的昙生花,你真的愿意让给她?”   玄非答道:“师父的昙生花虽然贵重,可愿赌服输。我观测到了妖星,明姑娘观测到了杀星,姑且算是打个平手。然而她能说出大概年份,又准确地估出西北形势,这一点却是我不及的。想来,师父的昙生花能给这样一位优秀的后辈,他也会觉得欣慰的。”   皇帝笑道:“你这么说,朕要是不允,倒是不近人情了。”   玄非低头致歉:“贫道辜负了圣上一番好意。”   “罢了罢了,你自己都愿意,朕有什么好说的?明家姑娘。”   明微上前:“小女在。”   “这朵昙生花,就赏你了。”   “谢陛下隆恩。”她郑重下拜,叩谢圣恩。   皇帝还要再说,万大宝那边跟个小内侍说了几句话,凑过来小声禀了什么。   众人就见皇帝笑了,对明微说道:“你可愿见一见贵妃?”   明微怔了下,低头回道:“娘娘有召,岂敢不从?”   片刻后,她随着小内侍去了暖阁。   裴贵妃在修饰昨日那副画,看到她进来,搁下画笔,抬起头来。   明微低身下拜:“小女明微,叩见贵妃娘娘。”   “免礼。”裴贵妃含笑抬手,转头吩咐宫人,“给明姑娘搬张凳子来。”   宫人答应一声,将一张锦凳放到她身边。   裴贵妃不满意:“挪近些,就放这。”   她指的位置,就在画案边上。   这反倒让明微迟疑了:“娘娘……”   “坐吧。”裴贵妃语气温和,“今日不是正式召见,我们自在些,不用这么拘泥。”   “是。”明微这才走过去,轻轻坐了。   两人只隔着一张画案,将彼此看了个清楚。   明微暗暗在心中赞叹,莫怪世人将她说成妖妃,这位贵妃娘娘,实在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原以为,明三夫人已经美得超乎想象,现下见了这位裴贵妃,才知这世上还能有气质完全不同的美人,一点也不输给她。   明三夫人的美,主要在媚,柔媚婉约温柔乡。裴贵妃的美,就有些咄咄逼人了,即便她已经打扮得很素净,一眼看去仍然叫人无比惊艳。   这样的美人,只见一面,就足以叫人一生难忘。   再细看五官,长眉凤目,果然与杨殊生得极像。   她在打量裴贵妃,裴贵妃也在打量她。   第一眼,这姑娘生得真是好看,秋风中从暖阁外缓缓走来,仿佛将秋水晴空一并带入屋中。   再细看,明明这样柔和婉转,眉目间却有着一丝与柔弱身姿完全不同的凛冽,瞬间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好相貌,好风姿。难怪那小子……   “本宫听说过你。”   这第一句话,就让明微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她抬头看着裴贵妃,目光带着询问。   裴贵妃笑了:“你胆子倒是挺大,第一次召见,就敢这样直视本宫的人不多。”   明微羞涩一笑:“您说自在些,小女就当真了……”   裴贵妃笑出声来:“不止这个原因吧?你有这样一身本事,这天底下无论去哪里,都无甚可惧,是也不是?”   明微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马上回道:“实是您相貌可亲,小女胆子就大了。”   “哦?”裴贵妃身躯微微后仰,“本宫这样的相貌,看起来可亲吗?”   这实在有点睁眼说瞎话。裴贵妃是生得美,可她是那种叫人不敢直视的美。   明微回道:“大约是您的样子,小女早就铭记于心了吧?”   裴贵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了下头:“你想说,与本宫长得相似的人?”   明微顿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索性对她灿烂一笑。   裴贵妃失笑,末了道:“你是不是在想,本宫召见你所为何事?”   明微点了下头,老老实实回道:“小女确实好奇。娘娘您几乎不召见外妇,不知自己哪里入了您的眼。”   “本宫也好奇。”裴贵妃看着她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把虚行国师的得意弟子给比下去了。何况……”   后面半句话,裴贵妃没说完。她转而问起:“你能与玄非一较高下,玄术想必很厉害?”   明微谦虚:“不敢说厉害,相比起不懂玄术的普通人,大概能说一句精通。”   这回话,惹得裴贵妃笑出声,说道:“先前你答题,本宫虽然看了,可惜不懂。你能否让本宫看懂,什么是精通的玄术?”   明微想了想:“那小女就给娘娘演示一下吧。能问您要些东西吗?”   裴贵妃大方地道:“你要什么,只管说来。”   明微说:“小女需一叠黄纸,二两朱砂,再加一只笔……”   等皇帝回到暖阁,还没踏进来,就听到了一阵欢声笑语,有宫人的,也有贵妃的。   他的心情跟着好起来,笑着进屋:“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陛下!”裴贵妃起身迎上去,脸上笑容明亮,“是明姑娘在给我们演示玄术。”   “哦?”皇帝有些诧异,“演示玄术怎么如此开心?”   裴贵妃笑吟吟:“您看。”   皇帝顺着她指去,却见画案上站着一个黄纸小人。那小人的“手”卷着一只笔,正在纸上涂鸦。   皇帝惊奇:“这是……”   “厉害吧?”裴贵妃语气骄傲,“可比那些神神叨叨的玄术好玩多了。”   末了又添了句:“就是画得丑了点。”   皇帝深深看了两眼,露出笑来:“好好的玄术,怎么就叫你们拿来玩乐了?”又看向明微,“这是你想出来的乐子?”   明微低身行过礼,回道:“陛下见谅,小女没什么玩伴,这是自己瞎想出来的游戏,当不得真。”   皇帝原想问她,这黄纸小人既能画画,是不是也能做别的事情。要是有这么个不东西溜进宫,岂不是消息都叫它打听了?听她这么一说,打消了念头。小姑娘玩乐的东西,想来没留过心,回头问问玄非好了。   裴贵妃又向他邀功:“陛下,明姑娘是不是很能干?”   “是。”皇帝干脆地点头。   “那您是不是应该赏她些什么?”   皇帝笑道:“玄非将虚行那朵昙生花都让给她了,还要朕赏什么?财帛珠宝么?”   裴贵妃笑吟吟:“陛下想不到,臣妾倒是有一个想头。”   “哦?”   裴贵妃看着她:“臣妾想给明姑娘做个媒。” 第262章 机会   姜盛万万没想到,皇帝这么干脆下了圣旨。   偏偏玉阳又慌里慌张地来找他:“殿下,太子殿下!”   姜盛气得想抽他:“你怎么这样明目张胆跑来了?这是要害孤吗?”   玉阳急忙赔罪:“是,小道错了。可小道不能不着急啊!殿下,圣上已经下了旨,叫玄非继任了!”   姜盛冷冷道:“继任就继任,一个小小的观主,有什么了不起?”   他正烦着呢!这个玉阳,还咋咋呼呼的。   老实说,玄都观的观主之位,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玉阳能当上最好,父皇面前多个人帮他说话。可玄非当上观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等他继位,难道玄非还会跟他对着干?   他害怕的是先前做的手脚!   叫玉阳指证杨殊是妖星,结果一点风浪也没起,就这么平息了。听说他们二人吵了那一架,皇帝将他们叫了去,却只召见了玄非,没见玉阳。   这说明什么?他对玉阳不信任!   既然不信任了,那会不会怀疑玉阳?如果让父皇知道,是他指使玉阳说那些话……   姜盛打了个冷战,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愤恨。   就连妖星之说,都不能让他对那小子多一点怀疑吗?在他心里,那小子就那么值得信任?   “殿下!”玉阳目瞪口呆,“我可是为了您才会说那些话的!这可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您就一点也不管了吗?”   姜盛刚想说话,外头忽然传来贴身侍卫刻意加大的喊声,打断了他们:“殿下,圣驾到!”   姜盛一惊,顾不得玉阳,急步走过去。   皇帝已经过来了,看到玉阳在此,扫了一眼,目光淡漠:“原来玉阳仙长和皇儿这样好,倒是朕疏忽了。”   姜盛听得心中一惊,忙上前见礼:“儿臣叩见父皇,您要有事喊一声就好,怎么亲自来了?”   皇帝坐下来,淡淡道:“朕怕丢人啊!不亲自来,难道叫别人知道你干的好事?”   这句话一点也不客气,姜盛听得心里一凉:“父皇!”   皇帝目光一冷,看向玉阳:“仙长还是先回去吧,叫我们父子俩好好说一会儿话。”   玉阳哪里敢说不?他本来以为自己完了,皇帝叫他走人,他反倒如蒙大赦:“小道告退。”   说罢退出门,一溜烟跑了。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嗤”了一声。   就见他使了个眼色,万大宝便道:“陛下要与太子殿下说话,闲杂人等都出去!”   太子身边的人都给撵了,万大宝自己也躬身退了出去,还小心关上了门。   姜盛一颗心凉透,忐忑不安地看着皇帝:“父皇。”声音隐隐带了哀求。   皇帝面沉似水,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姜盛“扑通”跪了下去,深深低下头。   皇帝叹了口气,声音里藏着说不出的失望:“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储君的样子?朕还没怎么样呢,你倒乖觉。这是知道自己错了?”   姜盛低头不语。   皇帝面色一沉,喝道:“说话!这时候装什么哑巴!”   姜盛张了张嘴:“儿臣、儿臣……”   皇帝扶着额头,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了。他声音疲惫:“玉阳来向朕告状前,先见了你是不是?”   姜盛垂着头,却是默认。   “为什么要陷害他?”   姜盛头更低了。   皇帝捡起茶杯就砸了过去:“这会儿倒是不敢说了?朕真是没想到,你的胆子会这么大!居然利用妖星铲除异己!万一朕信了,错过真正的妖星,就是大齐的罪人,你懂不懂?!”   姜盛惶恐:“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儿臣只是……”   “只是怎样?”皇帝阴着脸,“为什么陷害他?说!”   半晌,姜盛终于低声说道:“因为……儿臣嫉妒。”   皇帝眯起眼。   就听姜盛说道:“儿臣嫉妒他。嫉妒他能轻易得到您的欢心,嫉妒他总能和您这样亲近。父皇,您有多久没单独见过儿臣了?没有留儿臣一起用过膳了?就连奏事,您都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听儿臣说过话了……”   皇帝怔了下。   姜盛仰起脸,目中满是悲愤:“可这些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为什么?儿臣再也不是您心爱的儿子了吗?因为有了他,就不需要儿臣了吗?”   姜盛掩住脸,声音带了哽咽:“自从母后去世,儿臣就好像不是您的儿子了,您不再以我为傲,也不再亲自教我政事。父皇,如果您不想要儿臣这个儿子,为何不……”   最后那句话,姜盛忍住了。   过了很久,他听到皇帝的叹息声。   “朕对你很失望。”他听到皇帝一字一字地说。   姜盛一颗心凉透。   终于找到理由废太子了吧?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理由恢复那小子的身份?呵,没有记入玉碟的私生子,说他是皇家血脉,朝臣们怎么肯?就算这样,父皇也要……   “你是要做皇帝的人,这样嫉妒一个臣子,哪有为君的气度?”   臣子?父皇来说什么?   姜盛木然抬起头,却见皇帝垂目看着他,虽然目光并不慈祥,但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带着厌恶。   父皇看着他的目光还是很冷淡,就像过去的这些年:“朕本可以不来的,把你做的事一笔笔记下来,等忍无可忍,再换个太子也一样。反正,朕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果然是这样吗?   但接下来,皇帝说的话,出乎他的意料:“可朕还是决定来一趟。朕的儿子虽然不少,可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最多,总不能不教而诛。”   他在说什么?   “你听好了,朕从来没有废你的念头,不要做多余的事。你是储君,跟臣子争什么气?这几年,朕没怎么管你,你也该上进点!好好跟几位相爷学一学怎么处理政务,培养些名望,将来不至于大权旁落。”   姜盛面上露出狐疑的神色来。   父皇这是在说什么?他、他……   皇帝看他这样,越发失望,但还是把最后那句话说了:“此事就算过了,朕不追究。但你要记住,这事朕给你记着,哪天你再脑抽了,就两错并罚!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好好把握!”   说完这句,皇帝便拂袖而去。   留下姜盛,愣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欣喜若狂。 第263章 玉环   明微跟着内侍出了殿门,看到纪大老爷等在那里,见她出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娘娘说了什么?”   明微道:“娘娘说,要给我做媒。”   “什么?”纪大老爷大吃一惊,“这怎么好?你已经订了亲啊!”   明微一笑,接了下半句:“我已经推辞了。”   纪大老爷怔了下:“娘娘没生气吧?”   “没有。舅舅放心,贵妃娘娘很和善,听我说已经有了婚约,就放下不提了。”   纪大老爷摸了摸胸口:“这就好。你现在还守孝,等孝期过了,就让你和小五成亲。”   “是。”   “走吧,我们回去。你舅母他们该担心了。”   “是。”   ……   玄都观主之位落定,该回宫了。   裴贵妃坐在暖阁里,周围宫人们忙着收拾行装。   她低头看着画上的观星台,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方才的话。   听她说要给明微做媒,皇帝就问:“哦?爱妃做媒的对象是谁?”   裴贵妃刚要张口,就听明微轻声道:“小女恐怕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早在幼时,先母就给我订了亲。”   “……”裴贵妃道,“是吗?”   “是。”明微笑吟吟看着她的眼睛,“订的是舅父家的表哥,母亲过世前,就说要到京城给我送嫁。只是如今守孝,这婚事要等孝期过了再说。”   裴贵妃注视着她:“你想好了?”   明微笑着点头:“亡母之命,岂敢不从?”   裴贵妃就叹了口气,笑容有些淡了:“这倒是可惜了。”   明微笑而不语。   双方显然没有继续下去的兴致了,裴贵妃赏了她一对玉镯,便叫内侍送她出去了。   皇帝看着明微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随即问裴贵妃:“爱妃想成全谁?”   裴贵妃露出几分无奈:“陛下知道的,我还能想成全谁?”   皇帝道:“她有婚约,这样做岂不是落人口实?”   裴贵妃神情很淡:“这么多年,他何曾喜欢过什么姑娘?能叫他称心如意,便是落人口实又如何?臣妾这名声,不要也罢。”   皇帝露出心疼的表情,抚着她的肩膀,说道:“他将来总会遇到倾心的姑娘。”顿了下,又道,“何况,这位明姑娘实在有些复杂,未必适合他。”   裴贵妃点了下头,兴致索然的样子。   皇帝就笑:“她不适合,换一个就是了。他年纪也不小了,爱妃别总由着他,谁家儿郎娶亲,是自己想娶的?不都是父母之命,长辈操持么?先前博陵侯也跟朕提过,他不好管,想叫咱们多管着些。还有太子的继妃人选,也该定下来了。老三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他没有母亲,只能叫爱妃多辛劳。”   裴贵妃嗔怪:“陛下知道我最是懒怠,还将这些事推给我,何不叫惠妃去!”   “惠妃性子太软,镇不住,朕也是没办法啊……”   帝妃俩便说笑起来。   裴贵妃结束回忆,不由从怀里取出一枚玉环。   圆润的玉环造型古朴,她按在内侧轻轻一按,拨开不起眼的暗扣。里头凹凸不平,却是刻了一个字。   衍。   裴贵妃垂目轻轻摩挲,目光温柔无比。   ……   圣驾回程,短暂的热闹过后,玄都观又将闭门苦修。   达官贵人太多,纪家排不上号,只能等在后头。   纪小五拉着明微,要看那朵昙生花。   多福抱着盒子死不撒手:“这是小姐赢来的,好贵重!”   “我看一眼,就看一眼!”纪小五死乞白赖,“好多福,好姐姐,求你了!”   “不行,坏了怎么办?不能看。”   纪小五只好来缠明微:“表妹,让我看一眼吧!我就看看它长什么样。”   明微向他伸出掌心。   纪小五立刻领会,殷勤地倒茶来:“表妹用茶。”   明微慢吞吞喝了一口,搁下茶盏:“多福,开了给他看看。”   纪小五开心极了,搓着手等看:“快快快,多福,开盒子!”   不远处,小珠儿嫌弃地撇嘴,抬头跟董氏说:“娘,小叔这样子好猥琐啊!”   董氏弹了下她的脑门:“什么猥琐?别学个词就乱用。虽然是真的,小叔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多福再三确认:“小姐,真的没关系吗?”   “看看而已,又不会跑了。”   多福道:“可是,人参娃娃都会跑,这么有人性的东西,肯定会跑吧?”   明微好笑:“放心,昙生花不会,没有这个属性。”   “好吧……”   多福小心翼翼将盒子放到桌上,纪家其他人也凑过来,好奇想看看这件让两位仙长争抢的宝贝什么样。   可是,盒子开了……   “咦,怎么就是块石头?”   明微道:“先前圣上命人拿出来,表哥没看到吗?它就是块石头。”   纪凌瞅了一会儿,说:“这样子倒是挺稀奇,自生云雾,颇有几分仙气。”   纪小五还是不死心:“昙生花,昙生花,它不应该是朵花吗?”   明微笑眯眯:“白丁香都不是花,为什么昙生花要是花?”   纪小五作势欲呕。   白丁香在中药上指的麻雀粪……   这时,一个小道童走进来:“明姑娘,您还在就太好了。我家师叔说,先前的星相有不明之处,想与您探讨一番,可否请您多留一会儿?”   明微看向纪大老爷。   纪大老爷和气地道:“既是仙长有请,你就去吧。我们还要一会儿才能走,不耽搁。”   明微答应一声,随道童出去了。   纪小五也想跟,结果被老爹一个眼神瞪住,小声嘀咕:“不是答应我拜师了吗?这里很快就是我师门了啊!”   纪大老爷冷笑:“你当拜师就是一句话?回去备好礼物,爹再带你来给仙长磕头。正式过了师礼,这叫你的师门,懂不懂事儿?”   纪小五无奈,只能乖乖留下。   那边明微出了客院,没多久便进了一处香堂。   等在那里的,果然是玄非。   明微笑着走过去:“仙长假借师叔之名,将我诓来此处,莫不是幽会吧?”   玄非转回身,淡淡道:“我本就是那孩子的师叔,哪有借他人之名?”   明微哦了点,赞叹道:“仙长生气起来,这声音真是越发好听了。” 第264章 不信   玄非:“……”   这算不算被调戏?   那边明微一收笑容,正色问:“我离开玄都观,你不应该松了口气吗?为何又唤我来?难道真是……想我了?”   玄非气结。前半句话正正经经的,怎么后半句话又……   他绷着脸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寻你来,是想将这件事正式了结。”   明微欣然从命,说道:“观主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如何了结?”   玄非问:“帝星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明微诧异道:“瞒都瞒了,仙长还想怎么办?”   “你……”玄非怔了下,“不准备干什么?”   “要干什么?哦!”明微恍然大悟,“你怕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妖星,打算先一步找到帝星,给自己找好后路?这倒是个好主意……”   “够了!”玄非停下脸色,沉声道,“先前是谁与我说,玄都观要守护的是大齐国运,而不是某一个人的皇位。又是谁跟我说,大齐危机四伏,需要好好谋算,寻找柳暗花明的转机。又是谁说,找到隐瞒的帝星,掌握局势?现在装什么傻!”   明微惊讶:“你竟将我那些话听进去了?”   玄非哼了声,沉着脸。   他怎么能不听进去?昨晚他都没合眼,倒不是担心观主之位旁落,皇帝召见他而不是玉阳,态度已经明确了。他想的都是她那番大逆不道的话!   整整一晚,他翻来覆去地想那些话,将自己路上的游记抽出来,一本一本地看。   这三年时间,他四处云游,不止走遍大齐,连南楚也踏足过,也曾经过西北小镇。   只是先前他没有细想,现下听了她那些话,将游记翻出来对照,惊觉她那些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南楚本是前朝旧臣谋国,偏安几十年,或许是报应,自家的下臣也势大难扼。那唐氏家族,在南楚一手遮天,百姓只知有唐公,不知有楚皇。   当初玄非就想,恐怕唐氏早有一天会篡位,就像现下的南楚皇族篡了旧主的位一样。   假如唐氏真的这么做了,一定会北伐的。唐氏如今主事的唐公,十分强势,下一代又人才辈出,譬如手握重兵的唐珞,才名远扬的唐熙,还有崭露头角的唐劭。   玄非曾有缘与唐劭一见,他比父祖辈更要野心勃勃……   而他路过西北小镇时,亲眼见到了胡人有多凶悍。   他们时不时跑来大齐边境掠劫人口,每每守军要花费极大的代价,才能不叫他们占去便宜。   更可怕的是,胡人正在整合。听说他们互相攻伐,已经有数个部族合并,倘若有朝一日,草原上的胡人统一成一股力量,那时的大齐,能守得住边疆吗?   一桩桩一件件,他自己的游记,成了最好的验证工具,证明了她的正确。   到天亮,玄非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弄个清楚,她到底有什么意图,这黯淡的未来可有方法能解。   所以,他在明微临行前将她请来。   必须要有一个答案。   “你到底想做什么?”玄非已经不记得自己第几次问这句话了。   每一次他问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都不相同。   第一次,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搅局。第二次,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另一颗帝星的存在。而这第三次,他想弄明白,她到底有什么意图。   对大齐,对这个天下,有什么意图!   “不要糊弄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再次说道。   在他的瞪视下,明微慢慢收了笑意,眼神也渐渐变了。   不再带着玩笑意味,而是藏着孤傲的淡漠。   “你真的要听?”   玄非点头。   “我劝你再想想,听了就不能回头了。”   玄非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回头?你做了那些事,自以为云过湖面,不留痕迹。可你投下阴影,叫别人如何无视?”   “……”明微低笑一声,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说对不起,真的想道歉,把事情说清楚。”   明微想了想,问他:“你想要大齐国势强盛,山河永固吗?”   “当然。”玄非答得毫不犹豫。   明微扬了扬眉:“出自真心?”   “真心。”   明微从他的眼神里,只看到了认真。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果真不能被上一世的印象所束缚,妖道玄非,现在还一心一意守护着北齐的江山。或许这其中有什么缘故,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吧?在这改变还没到来之前,她不该将他定位成和上一世一样的人。   也许,这辈子能改变呢?也许,他不会变成妖道呢?   明微很快做了决定,说道:“我要天下太平。”   玄非怔了下:“什么?”   明微笑:“你不是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要做的,便是让这天下太太平平,不会有血流成河,不会有流离失所。或许人间总会有改朝换代,但我希望尽己所能,让这世界更太平一些。”   “……”   “怎么,你不信?”明微扬眉。   玄非深深看了她两眼,道:“我确实不能相信,你的目标会如此无私。先前你撺掇我找玉阳吵架,理由根本没那么高尚,主要还是想替那个人脱身。”   明微哈哈笑了出来:“还是让你看穿了。”   玄非哼了声:“事已至此,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这些话,或许有几分是真,但我要全信就是傻子。也罢,你肯定不会一五一十告知,我隐约能猜到一些。”   “是吗?”明微笑眯眯。   玄非沉着脸:“听好了。昙生花到了你手,这事就算了了。不管你隐瞒帝星的理由,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高尚,我都会盯着你。只要你露出一点破绽,我一定会毫不犹豫,与你为敌!”   明微觉得有趣:“你这是为了守护大齐江山,与我为敌吗?”   玄非冷然:“你要是不做危及国运之事,我自然不会理会。”   明微心中感慨万千,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真有意思,毁了北齐的妖道玄非,竟为了守护国运威胁她。   “不过么,”她又道,“如果有一天信了,可以来找我。毕竟,我比你厉害啊!” 第265章 古月   夜深人静,明微坐在床上,打开那个盒子。   昙生花萦绕着淡淡的雾气,触手冰凉。   她托起这朵昙生花,将法力注入其中。   顿时,昙生花好像被触发一般,周围的云雾慢慢旋转起来。   云雾越旋越快,形成一圈圈的旋涡。   她伸指一点,但见旋涡忽然往外漾开,仿佛一朵花,瞬间绽放开来。   明微抓住机会,迅速将昙生花扔进口中。   替她护法的多福大吃一惊,想要惊呼,及时忍住了。   明微喉咙动了一下,昙生花似乎被她吞了下去。   然后是漫长的吸收。   多福感觉到,她身上多了一股强横了力量。为了制服这股力量,必须全神贯注。   额上的汗水不知道湿了几条巾帕,等明微睁开眼,天色已经泛白。   “多福。”   “在。”   明微轻声道:“我可能会睡好几天,你帮我守着。”   “是。”   说完这句,明微便眼睛一闭,往床上躺去。   多福唤了句:“小姐?”   没得到回应。   她再次绞了帕子,轻柔地擦拭明微的额头、脖颈,打理干净了,替她盖上被子。   不多时,天光大亮,纪家吵闹起来。   今天是纪大老爷带纪小五去玄都观拜师的日子,纪大夫人准备了许多拜师礼,什么干肉、水果、茶叶……足足一大车。   以纪家的家底,这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   点算了好几遍,纪大夫人回去用早饭。   纪大老爷一遍遍地嘱咐纪小五,好好进学,不可调皮,尊敬师长,友爱同门……   兵荒马乱了许久,一家人终于坐下来吃早饭。   纪大夫人突然发现:“小七呢?还没起来吗?”   董氏刚想站起来去看看,却见多福走过来:“小姐说,她可能要睡几天。”   “睡……几天?”纪大夫人糊涂了,“她不是生病了吧?”   纪小五戳着花卷:“娘,不用管她,吃了大补的东西都这样。”   “大补的东西?”   “对啊!总之她不会有事,还会更好。”   纪凌也点头:“娘,表妹知道轻重,她说睡几天就是睡几天,咱们别多事就行了。”   两个儿子都这么说,纪大夫人也就不多管了,但又操心起别的事来:“那要给小七请个假,老爷,你给写个假条吧。这几天大家说话小声些,有事到外院去。”   “知道了。”   一家子纷纷应声,连珠儿都是一脸严肃。   然后安安静静地吃完早餐,收拾碗筷时小心翼翼,连碰瓷声都是轻轻的。   明微这一睡就睡了三天。   第三天深夜,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姐!”多福正靠在床边打瞌睡,看到她醒来,一骨碌爬起来,“您终于醒了!”   明微点点头,试着运气。   体内奔流着一股浩荡的法力,这熟悉的感觉,让明微畅快不已。   虚行果然是一代高人,他这朵昙生花所保留的法力,竟然一口气将她推进了顶级高手的行列。   她现在的功力,比之前世,也不差多少了。   可惜这具身体弱了些,又没有从小打磨,武力上有所不及。   不过,够用了。   “小姐,您睡了这么多天,饿了吧?嬷嬷在厨房温了粥,奴婢这就给您端去。”多福高兴地说。   明微并不饿,她“吃”了一整朵昙生花,此时体内法力奔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不过,她没拒绝她们的好意,笑着说:“好。”   多福忙忙碌碌,先给她弄了吃的,又服侍着洗沐净身。待明微打理干净,她打了个呵欠。   明微看她眼下有黑眼圈,心知她这几天根本没好好睡过。   这丫头有点死心眼,叫她守着,一则她不会丢下她去睡觉,二则不敢叫别人来替,定是自己老老实实守了三天。   明微就道:“你累了好几天,去睡吧。”   多福揉着眼睛:“小姐你可以?”   “放心,”她含笑,“现在就算有老虎,我也打得死。”   多福实在撑不住,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说:“那我去睡了,小姐你有事喊一声……”   多福一挨着床,就睡得不醒人事。   明微笑了笑,轻轻推开门。   临近十五,外头月色明亮。   她仰头看月,便想起那句诗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而她,穿越了七十年的时空,亲眼见到了古时月。   也见到了今月曾经照过的古人。   耳边有风声掠来,她眉目一凛,身形微侧,右手一抬,两指夹住了一枚袖箭。   有人飞掠而来,速度之快,擦出轻微的气鸣声。   明微脚尖一踢,飞身跃起。   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过手数十招,如同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竹箫一转,明微架住折扇,笑吟吟:“现在你在我面前,可占不着什么便宜。”   月色下的脸庞,不是杨殊又是谁?   “是吗?”杨殊眉毛一挑,忽然就向前发力。   明微连踩数步,差点从屋顶掉下去,不得不用上轻功,翻身一跃。杨殊却寸步不让,紧贴着往前疾冲。   后背靠上墙壁,月色被阴影遮住。   明微只觉得被一股大力牢牢压住,动弹不得,听得耳边一声得意的轻笑:“这就是你天生的弱势,力量上不如我。”   “……”她翻个白眼,“行,算我输。”   如果是生死相搏,她之前就会出阴招了,哪会让他有机会用武力拼杀?   男女力量悬殊,但不是没有方法弥补。   但若沦落到只能用力量,她确实要承认自己的弱势。   身上的力量消失了,但他没有退开。   明微问:“大半夜的,你蹲在这干什么?”   杨殊道:“要是大白天,我蹲这才奇怪吧?”   “……”今天嘴皮子厉害了,居然接连叫她接不上话。   还好杨殊没有继续抬杠下去,说道:“我前天来找你的,结果发现你的状态不太对,回去问了宁休,他说你应该在吞服昙生花,可能要睡两天。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就来碰碰运气。”   明微懒懒道:“恭喜,你是第一个见识到我真正实力的人。”   “我该感到荣幸吗?”   “当然。”她一抬头,额头从他脸颊擦过。   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距离好像有点近啊! 第266章 芙蓉   他们此时的状态,若是被外人瞧见,大概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明微被他按在墙上,虽然彼此间有箫和扇子隔着,可身高体形的差距,使得她好像被杨殊抱在怀里。   他又俯下身,明微这一抬头,彼此相距不过寸余,呼吸都吐在对方脸上。   谁都没有说话。   阴影里,杨殊只觉得她的眼睛明亮得出奇。   明明周围这样黑暗,他却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的红晕。   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她轻轻抿起的唇瓣上。   满饱的,柔嫩的……   杨殊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   她就坐在茶寮的客座里,很随意地向大堂扫过去。   那一眼如惊鸿照影,她的形貌她的神情,她眼里的漫不经心,她刚刚喝过茶的唇上浅浅的水光……   一切都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彼时的他,坐在对面的雅座里。原本没放在心上,却被这一眼留住了心思。   芙蓉初绽,春色在堂。   后来,他在信园的晚宴上认出了她。   玩游戏的时候,随手就取了一朵芙蓉出来。   很多时候,以为只是浅薄的印象,以为只是无意识的行为,其实背后有着深刻的原因。   譬如那天的芙蓉花。   杨殊忽然就心如擂鼓。   相识这么久,其实早就习惯了她的样貌。他也从来就不是一个因为别人生得好看就心有所动的人。但在此刻,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不知不觉低下头去……   双唇碰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却不是想象中的轻柔,他愣了一下,下一刻便被明微推开:“最近没去花楼?”   暧昧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刚才,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抬起手,挡在了他们之间。   他刚才碰到的,是她的掌心。   杨殊松开手,先是尴尬,再是恼怒,一股无名火窜出来,烧得他脑袋发热。   “去没去关你什么事?”   恶心恶气说了这一句,他回身一跃,上了屋顶。   “哎……”明微迟了一步,等她也上去,他已经远去了。   她还有话要说,便追了几步:“你等等!”   杨殊头也不回,足下发力疾奔。   跑了一小段路,有人迎面而来。   杨殊一头撞过去,却被那人架住:“小师弟?”   却是宁休。   杨殊更恼,哼了声抽回手,再次跑远了。   宁休被他弄糊涂了,什么情况?又在发公子脾气?   一扭头,看到追来的明微。   宁休想起刚才,他好像看到小师弟脸颊微红,难道……   “你调戏他了?”   明微翻个白眼:“是我被他调戏了!”   宁休一脸不相信:“怎么可能?”要是他调戏了别人,会脸红那样?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明微不想解释了。   她才糊涂呢!过了几招,他突然发情,自己哪里料得到?不就推了他一下吗?居然就气跑了。   刚才那情形,看起来确实像是他被调戏了。   算了算了,反正她嘴上占人便宜,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就当自己栽了吧。   宁休看她放弃辩驳的样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是你调戏了他。”   “……”很想打人怎么办?   明微控制住蠢蠢欲动的手,问他:“你大半夜在人家屋顶跑来跑去干什么?”   宁休回身看着杨殊跑离的方向:“找他。”   “什么事这么急?跑这里来找他。”   宁休说:“查到了一点东西。”   明微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有东西。她就道:“那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宁休怀疑地看着她。   这看色狼一般的眼神,让明微很无语:“有你在,难道我还能把他扒光了?”   宁休想想不大可能,就道:“好吧。”   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杨殊的私宅。   宁休熟门熟路,直接翻墙进去,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他房门前。   他敲了敲门:“小师弟。”   没回应。   又敲了敲:“你在不在?”   还是没回应。   宁休直接踹门了。   屋里没点灯,坐在黑暗里的杨殊大怒:“有没有点礼貌?不开门就硬闯?”   “我担心你出事。”宁休说。   明微跟在他后面进来。   杨殊一下子安静下来。   宁休看看他,又看看明微,安慰:“别担心,师兄在这里,不会叫她得逞的。”   ??   “她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把她胳膊卸了。”   什么玩意儿?杨殊更加羞愤。   说得她好像女魔头似的。   明微吹亮火折子,点上烛台。   “先生,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他,但是,学生还是想申明一下,你现在可卸不了我的胳膊。”   宁休瞪了她一眼。现在是顶撞的时候吗?   明微摊了摊手,闭嘴不说了。   好吧,她就当一回女魔头吧。   “你们干什么?”杨殊阴着脸。他现在火气很大,要是他们没有个正经的理由,就别怪他……   “当然有事找你。”宁休说。   可能是他的状态不太对,他迟疑了一下:“不然,给你点时间,调整一下心情?”   “……”杨殊沉着脸,“说!”   “你真的没事?”   “没事!”   话刚说完,抬起的视线不经意扫到明微。   烛火的光芒温暖明亮,照在她的脸上,好像唇瓣又艳了几分。   杨殊心里一热,方才还只是一簇小火苗,这会儿却越发火热了。   刚才,如果不是她及时抬了下手,那他岂不是……   当时怎么就脑抽了呢?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要真的那样的话……   他的思绪控制不住地飞奔,心神不宁。   宁休又怀疑了。   他问明微:“你真的没干什么吗?”   “没有……”看他一脸不信的样子,索性道,“好吧,我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   明微似笑非笑,向杨殊使了个眼色:“你确定要我说?”   宁休还没开口,回过神来的杨殊差点跳起来:“什么什么?你没事能不能别来捣乱?这么晚了我要睡觉好不好?”   莫名其妙被喷了一顿的宁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你才……出去出去!”杨殊往外赶人。   “好了,我不说了,你别闹。”宁休严肃地说,“我查到线索了,要不要听?” 第267章 访客   烛台上,十来根牛油蜡烛将屋子照得通亮。   屋里三个人,各据一角。   “这屋子安全吗?”宁休问。   杨殊哼了声,不答话。   明微则道:“先生是不是以为,自己随便就能进来,守卫太疏忽了?”   宁休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放心吧。就他这个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出了事只想往这里跑,肯定是最安全的。你能畅通无阻地进来,是因为你是他信任的人。”   宁休便往杨殊看去。   杨殊被他看了更不自在,凶巴巴地道:“不是要说事吗?”   宁休就露出笑来,奔波这些天的辛劳,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口口声声不认他这个师兄,原来心里早就深信不疑了?不枉他千里迢迢赶到云京,为他奔忙劳碌。   他说起正事:“你们说长公主的死可疑,我便去查了一遍,发现一件事。”   两人同时看他。   宁休道:“早年服侍长公主的仆从家将,几乎都不在了。”   杨殊皱了皱眉:“这件事伯父与我说过,他们跟随祖父祖母多年,都有功劳。伯父要么重赏了他们,放他们归家,要么推荐去了军中,叫他们有机会建功立业。另外一些人,早年就跟着我了,现下还留在府里。”   “这话倒没什么问题。”宁休眉头轻皱,“但你祖母身边有多少服侍的旧仆?那些丫鬟婆子,竟然也都找不到了。”   这个杨殊倒是没留意。   长公主和老侯爷都是战场拼杀出来的,身边有不少家将异人。可以说,这些人就是侯府的底蕴。   他们死前几年,这些人手就已经分给了子孙。因家中只有杨殊一个习武,家将多半给了他,是以他根本没留意到,服侍他们起居的仆从有什么问题。   服侍起居的活,谁都能做,哪有家将重要。   “丫鬟婆子看着不起眼,但他们是最清楚长公主日常起居的人。若是真有什么问题,最清楚的肯定是他们。”   “先生,”明微问,“您这么说,是找到了人证?”   宁休点头:“我还是从长公主养病的别庄入的手。那里远离京城,不会像侯府那样清理得那么干净。上次寻到的那个婆子,在别庄当差多年,在下仆间关系盘根错节。我敲开了她的嘴,得知了一件事。”   两人屏气疑神,望着宁休。   宁休道:“长公主那些年,时常在别庄休养。她说,就在病故前的三个月,长公主最后一次来别庄,曾经有一位客人上门拜访。”   “什么客人?”杨殊迫不及待地问。   宁休轻轻道:“那位客人没有报上身份,他到别庄,长公主与老侯爷当即见了。他们关在屋里足有半天时间,后来,老侯爷亲自将他送走。”   停顿了一下,宁休继续道:“随后,长公主便回了京。没过多久,她就病倒了。后面的事,你们知道了。”   长公主一病不起,就这么去世了。   杨殊深吸一口气:“这个人物是关键,必须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明微问他:“以长公主和老侯爷的身份,皇城司应该有他们的卷宗吧?”   杨殊明白她的意思。皇城司的职责,一是对外,二是对内。对外不必说,就是派探子到别国去,这个有另外的提点负责,不归杨殊管。对内,除了像祈东郡王这样的谋反案,日常便是监察百官。   明成公主与博陵侯,这个级别肯定在监察之列,皇城司定然有他们的独立卷宗。   杨殊道:“皇城司除了名义上的皇城使,下面负责事务的主要是三个提点。我的职责主要是刺探情报,日常监察由另外一个提点管,所以卷宗也在他的手里。”   “那你能看到吗?”   杨殊踌躇:“这个么……”   明微想了想,又道:“我只是这么一问,你能看就看,如果有麻烦就别做。你的职位十分敏感,万一做错,失了帝心,后面可就难办了。”   杨殊奇道:“我又不做别的,只是看看卷宗,也不过出格,怎么会失了帝心?”   明微还是摇头:“还是别做了。”   她的目光与宁休有个短暂的相触,两人都心领神会。   那天在玄都观后山,他们避开杨殊有过一番畅谈,心知他的身世有异。假如他们的猜测是真的,皇帝对杨殊的感觉可就复杂了,让他占着这么个紧要的职位,背后的意义耐人寻味。要是让他抓到了杨殊可疑的行为,后果难料。   然而这些话,目前不好对杨殊说。   这要一说出口,他很难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不露形迹。一旦出事,帝王一怒,小命就真的要玩完了。   “小师弟,你就听她的吧。”   杨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冷笑:“你们背着我搞什么眉目传情?这里头有什么隐情?”   “什么眉目传情,你不要乱用词。”宁休一板一眼地说,“我只是赞同明姑娘所言,要是让圣上知道你在查长公主之死,他会怎么想?现下我们什么证据也没有,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这么说倒是有理有据……   杨殊暂时放过了,说道:“我想想办法吧。日常监察那方面,事情不多,所以皇城司的权柄主要在我手里,稍微做点手脚还是可以的。回头我想想办法,能不能看一回卷宗。如果有麻烦,就放弃这个念头,这总行了吧?”   另两人都点了头。   杨殊又问他:“那人的身份,没有别的线索了吗?”   “有。”宁休说,“此人求见的时候,给了一块信物。那信物看起来像个私印,上面的兽纽比较特别,我依据那老仆的描述,画了个样子出来。”   宁休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明微和杨殊凑过去一看——   “先生,你这画技实在不怎么样啊!”明微道。   杨殊点头:“有点丑。”   宁休板着脸:“我只学琴技,不学画技,嫌弃的话,你们自己画。”   明微笑眯眯:“巧了,画画我也不在行。先生你知道的,选修课我都不敢选丹青课。”   杨殊更干脆:“我画得更丑。” 第268章 定计   宁休舒服了。   心想这两个小家伙,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讨厌的,知道给他面子。   三人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印章。   明微看不出差别来,觉得这就是个寻常的印章。   杨殊却若有所思:“奇怪了,这兽钮的样子,应该是皇家专用的。难道他是皇室中人?”   “皇家?”   “对。这个样式,别家不许用的。”杨殊仔细看了看规则,“这大小,不符合规制,确实是私印。”   “皇家私印。”宁休更奇怪了,“若是皇室中人,见长公主为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   明微看着他们:“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太祖的宗族人丁单薄,并无兄弟,建国后皇室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寻回已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远亲。这些人与长公主,能有什么往来?”   她一提醒,杨殊与宁休醒悟过来。   没错,当初认了这些人,只是因为皇室人太少了,不像样,找回来当个门面。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长公主,跟他们能有什么交情?无非平日礼节性地来往。   对长公主来说,她真正的宗族亲人,只有那么些。   四个同母兄弟,另外就是太祖的妃嫔生的皇子公主。   当今在位,太祖那几个儿子乖顺得很,老老实实当着闲王。   而四个同母兄弟,又死得只剩一个。   去找长公主的那个神秘客人,会是谁呢?   三个人都想不通。   讨论了一番,都没有结果。   杨殊就道:“还是要证据说话。我派人去查查,谁见过这个私印,先找出那人身份。”   宁休点点头:“涉及皇室,你查起来比较方便。”想想又不放心,叮嘱,“你那边要是查出了什么,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有事让师兄来,我就是个江湖人,不会被人注意到。你职位重要,肯定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   “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   讨论了一会儿,看看外头都要放亮了,宁休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书院上课了。”   明微道:“我也得回去了。”   杨殊职位特殊,不用上朝,但他也要去司衙办公。   于是三人分头各走各的。   临走前,杨殊喊了一声:“哎!”   明微和宁休同时停下,向他看过来。   他动了动嘴唇:“……有事就到这里来说,别去侯府,那里眼线太多。”   宁休纳闷,这不是他们早就有的共识吗?还需要特意说一遍?   但他还是应了一句:“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翻墙走了。   外面天光放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杨殊默默坐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我到底干了什么?”他忽然狠狠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垂头丧气趴在桌上。   阿玄从外头进来,看到他的行为,大吃一惊:“公子,你打自己做什么?”   “……”杨殊面无表情,“哦,一晚上没睡,让自己醒醒神,等会儿还要去衙门。”   ……   另一边,明微走出去不远,发现宁休在等她。   “先生。”她施礼。   宁休开门见山:“我现在更加疑心了,觉得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他指的是,杨殊就是那颗帝星,他是皇族中人。   明微点点头。   “你还是认为,要瞒着他吗?”   明微叹了口气:“先生,不是我要瞒着他,而是现在时机不对。如果真的是,他的处境就太危险了。您认为,皇帝不知道他身世的可能性有多大?”   宁休眉头叠起,思忖:“如果皇帝知道他的身世,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宠信?还将皇城司交到他手里?”   “这个问题,我回去也想过。”她说,“我觉得,我们都进入了一个误区。我们都以为,留他在皇城司,是信任他,因为皇城司是圣上的耳目,换句话说,是天子的私兵。假如我们换个方向来想呢?把他放到自己最值得信任的地方,周围都是自己的耳目,这是不是监视?”   “……”宁休悚然,惊道,“那你还叫他去查卷宗?他在皇城司的一举一动,岂不是一直被监视着?”   明微笑道:“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人从来不做出格的事,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你学艺的时候,总开过小差,受过罚吧?”   “没有。”   “……”明微只好换个方式来说,“譬如我,平时在书院处处循规蹈矩,但我私下做的事,您看到的。”   宁休点点头:“书院里那些大家闺秀,再怎么规矩,多少也有出格的时候。”   “就是这么说。人这东西很奇怪,我们活在群体里,被一条条规章限制着。但我们的内心,总渴望着不受束缚。但是完全无视规则,要么足够强大,要么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大部人做不到。但在一些小事上,他们就会找机会出一下格,享受无视规章的畅快。”   宁休懂了:“你的意思是,他一点错都不犯,才是可怕的?”   “对。如果皇帝真的在监视他,就会在心里给他设下种种底线。这条底线一旦越过,他就会倒霉。但皇帝的底线和规则并不是完全重合的。纵观史书,有些贪官酷吏,明明十分可恨,为什么那些并不愚蠢的皇帝还要用他们?因为他们所犯的事,并没有触及皇帝的底线。只要把握住这一点,他们就算犯了事,也不算事。”   “所以,你觉得他应该去犯一点错?”   明微笑道:“不犯错才是可怕的。他才十九岁,还是少年郎,哪能一点不犯错?他对祖父祖母感情深厚,想看他们的卷宗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恰恰相反,我们可以借着此事,探一探皇帝对他的态度。”   宁休深深地看着她。   明微扬眉:“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宁休木着脸:“你在利用他。”   “这怎么叫利用呢?”明微柔声道,“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他吗?其一,他去查卷宗,看看皇帝会不会留心。如果不留心,极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世。如果留心了,那我们也要留心了。”   那代表着皇帝很可能知道他的身世。 第269章 印章   与宁休分别,明微又去了一趟府衙。   天刚蒙蒙亮,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熟人出来。   “雷大人!”   雷鸿见到她,既惊讶又惊喜:“明姑娘,你这是……”   明微施礼:“我想求见蒋大人。”   蒋文峰早就起来了。他这个京兆尹相当地勤奋,天没亮就起来办公,一直到半夜才休息。   他在京中有宅子,但现在都是睡在衙门里,省得来回。   “明姑娘,这么早来,有重要的事?”   明微点点头。   蒋文峰便将她引到自己办公的地方,叫雷鸿到外面守着。   明微借了纸笔,画出那方印章的样子,递给他:“我想找这方印的主人,大人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蒋文峰接过,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印章,我似乎有些印象……”   这却是个惊喜,明微忙问:“大人见过?”   蒋文峰思索了一番,道:“是我的恩师,他极喜爱收集金石。昔年在他那里读书,似乎见过这个样子的。但也只那么一次,不保证记忆不会出错,也不肯定是不是就是这枚。”   “大人的恩师是……”   “恩师目前在三台书院授课,姓傅名今。”   傅今!这是一位大儒,虽不为官,名声却极响亮。门生故旧极多,遍布朝野。   三台书院离京城不远,来回也就一两天的路程。   “大人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蒋文峰回忆:“我十三岁到三台书院求学,一直到大比考中,算一算,大约是十三四年前的事。”   明微觉得,必须去探一探这位傅先生。杨殊说过,这钮印有规制,那么,它在非皇族的人手里可能性很小。这位傅先生手里有一枚,要说只是凑巧,实在不足以取信于人。   她还在思忖,怎么去见这位傅先生合适,蒋文峰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问道:“明姑娘,这印有什么问题?若是我能帮得上忙,请尽管说。”   让杨殊去不合适,宁休是江湖人。自家两个表哥,纪小五已经去了玄都观,纪凌正为大比准备。而她如果独自去求见,那位傅先生不见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她是个陌生人,想探听这种问题,根本无从入手。   明微就道:“一事不烦二主,那便劳烦蒋大人了。”   蒋文峰点点头:“明姑娘有事,我自不推辞。只是这其中的缘由,还要明姑娘点拨一二,那我也知道该如何行事。”   对蒋文峰来说,这真的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管她的事,明微岂能什么都不说?当即俯身施礼:“劳烦大人,此事关系着秘案,内情如何,我现下所知的线索也很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明。只能告诉大人,这枚印章的主人,曾经在三年前到过一个地方,引出两条人命。我需要找到这个人,调查他与这桩命案的关系。”   蒋文峰怔了下:“你的意思是,假如这印章是我恩师所有,很可能他与命案有关?”   “这只是猜测。”明微解释,“因为印章的主人,恰巧出现在一个很关键的时间点。”   蒋文峰默默点头,思忖片刻,说道:“这样,明姑娘,我可以帮你查这件事。但如果这枚印章与我恩师有关,还请告诉我此案的详细情况。身为学生,无论如何不能对老师的事视而不见,便是真的涉案,我也希望由我来亲自查证。”   明微欣然应允:“此事我原本就不准备瞒大人,只是现下信息太少,牵涉又广,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说了反叫大人为难。倘若真与傅先生有关,定然告知大人前因后果。”   蒋文峰接受了她的说法:“那我就准备一下,趁着休沐去三台书院一趟。只是公务繁忙,需要腾出时间,要稍待时日。”   明微颔首:“还请蒋大人弄明白两点,其一,那枚印章是否真是傅先生所有,其二,三年前四月初十,傅先生是否不在三台书院。至于时间么,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蒋文峰在心中推敲了一下:“行。”   与蒋文峰说定,明微便悄悄从后门离开了。   蒋文峰默默坐了一会儿,轻声唤道:“茜娘,我有不好的预感,这事可能很麻烦……你认为我该管吗?”   他的袖子逸出一道烟气,在他脸上轻柔地蹭了蹭,一个声音说:“你心里有答案,何需问我?”   蒋文峰顿了下,轻轻笑了起来:“对,我真是多此一问。已经决定信她,也答应过帮她的忙,就该信守承诺。”他的目光落在烟气上,柔声道,“只希望,她也能信守承诺,叫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   ……   回纪家的时候,正是早饭时分。   明微翻墙而入,正好听到童嬷嬷唠唠叨叨跟冰心说话:“厨房里的粥没了,该不会是多福吃了吧?这丫头,怎么吃了也不重新做上?万一小姐醒了,怎么来得及?”   看到明微从外边进来,还打了声招呼:“小姐,您起来了?”然后转回去继续说道,“你去叫他们重新做上,等会儿小姐醒了,正好……”   说到这里,童嬷嬷觉得有点不对,扭头一看,惊喜莫名:“小姐!”   明微笑吟吟:“嬷嬷吃过了吗?那粥就是我吃的,多福在睡觉。”   “吃了吃了,小姐您怎么样?睡了这么久,让嬷嬷看看有没有瘦了……”   跟童嬷嬷说完话,她去了隔壁。   纪家一家人也在吃饭,纪大夫人和童嬷嬷的反应如出一辙,先招呼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于是一家人围着她问东问西。   董氏说:“表妹睡了几天,没见饿瘦,反倒精神了不少,越发像仙女了。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也叫我们吃吃?”   明微笑眯眯:“我还真有几个养颜的方子,回头叫多福去抓药,咱们自己做膏子。用上个把月,保管表嫂也跟仙女似的!”   董氏哈哈笑:“好好好,我们一起做仙女。”   “我也要做,我也要做!”珠儿喊。   明微摸摸她的头:“珠儿已经是小仙女了。”   又看向纪大夫人:“嗯,舅母是大仙女。”   纪大夫人想笑又不好意思,有点扭捏:“你这孩子,尽瞎说,舅母都是老婆子了。” 第270章 秋猎   纪小五一走,纪家安静了许多。   明微每天早起上学,晚上回家,安分得都有些无聊了。   杨殊没找着机会查卷宗,也没找着私印的线索。   蒋文峰公务繁忙,还没腾出时间去三台书院。   所有的事都毫无头绪,日子也就越发无聊。   这天进了书院,她懒洋洋打个招呼,便往自己的位置一坐。   魏晓安等人却是一脸兴奋,围了上来。   拐子事件后,文家姐妹回来上课,比以往低调多了。而另外一拨同学,因为魏晓安的缘故,跟她关系亲近不少,但凡有事,都会喊她一声。   “哎,你听说了吗?”   这个开场白,表示着肯定有事发生。   “怎么?”明微不是很感兴趣。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神秘人的身份。   “秋猎啊!圣上昨天下旨,今年要秋猎!”   明微掀了掀眼皮:“这关我们什么事?”   秋猎是本朝的传统。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虽然立了国,然而南楚未灭,北胡不定,天下还没一统。为了保持向战之心,时时厉兵秣马,在位时几乎每年都有秋猎。   直到元康二十七年,出了那件惨事,第一次取消了秋猎。   后来,今上登基,倒也举行了几次。可后来财政吃紧,而今上自己又对武事不热衷,一年推一年,渐渐的便没再提起了。   算算时间,得有十年没有秋猎了。   这对武将世家来说,当然是件大喜事。说不准就靠着这次机会,受到赏识,平步青云。   但与她们何干?就算跟着父兄去了猎场,无非看个热闹。   “也对,你家是文官,大概不关心这事。”方锦屏随即露出兴奋的表情,“可是今年不一样啊!听说贵妃和惠妃都会去,还有几位皇子……”   明微听着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贵妃和惠妃去,和我们有关吗?还有皇子……”   魏晓安拍了下她的头,急死了:“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太子要定下继妃了啊……”   “嗯嗯,还有三皇子,他的年纪也到了呢!”   “……”明微终于听懂了,“你们是说,要借着这次秋猎选妃?这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啊……”   选的是皇子妃,为什么要趁着秋猎?难道皇子妃要拉得动一石弓,驯得了烈马?这选的到底是皇子妃,还是女壮士?   方锦屏一把推开魏晓安:“我来说!事情是这么回事,惠妃到生辰了,圣上本来有意趁着惠妃生辰,将皇子妃人选请到宫中,细细挑选。然而问起来,惠妃却说,她自进潜邸,就没离过京,今年要办秋猎,她想去见识见识。又说办生辰宴花费太大,要准备秋猎就要不少钱了,何苦再花费,便提议合二为一……”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方锦屏一脸自豪:“那是当然,我消息可灵通了!”   明微不禁一笑。她家与许多勋贵有亲,确实消息灵通。   “我觉得惠妃这个主意真不错。谁说打猎是他们男人的事,我们也可以的啊!”魏晓安拍胸脯,“像咱们,天天练骑射,不见得比那些草包差。”   明微深以为然。   明成书院的女学生,都会些骑射功夫,再差也能上马遛一圈。   “这么说,今年会去很多人?”   方锦屏道:“对啊!凡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去。你家舅舅是从四品,对吧?”   明微点头。   方锦屏笑道:“那我们就都能去啦!”   明微却不看好:“五品以上官员,不可能全都离京,秋猎最起码要几天时间,都走了谁来治国?定是要排休的。”   她舅舅那个老实的样子,肯定会被安排留下来……   明微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她下了学,回到纪家,果然听到纪大老爷和纪凌在讨论这件事。   纪凌一脸气愤:“爹你怎么就这么老实?人家让你轮值你就轮值?摆明着看你得到面圣的机会,心存嫉妒,故意不让你去。”   纪大老爷一脸无奈:“祭酒亲自发的话,我还能如何?再说,我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去了又能干什么?”   刚说完,就挨了老婆一记。纪大夫人叉着腰道:“你不行,你儿子行啊!老大可不是你,他君子六艺哪一样不是顶尖?骑射完全不在话下。你要能去,把他带去,在圣上面前挂个名岂不是好?明年他就下场了,要是留下一个好印象,指不定殿试排名就高了……”   董氏偷偷给婆婆竖了个大拇指。   对!公公就是太老实了!别的事,可以与世无争,这个事怎么可以放过呢?   被老婆孩子齐齐指责,纪大老爷脸上挂不住,来个了终级必杀,死猪不怕开水烫。   “反正我已经答应轮值了,你们要怎么样吧!”   纪大夫人气得想拿锅子砸他脑袋:“你就是自己胆子小,不敢到圣上面前露头,干脆顺水推舟!纪老头我跟你讲,你自己没出息,我也不求,嫁鸡随鸡老娘认了!可儿子的前程你不能不放在心上。哪怕不是这回,以后你也不能这么做事!”   纪大老爷抱着脑袋不敢说话。   明微摸了摸下巴,没上前凑热闹。   舅母这么说也有道理,也许,她应该想想办法?   还在思索,那边多福过来,悄悄给她看手心的哨子:“小姐。”   明微愣了一下,笑了。   真是,想瞌睡那边就送枕头来了。   她小声问:“人呢?”   多福指了指隔壁。   明微便跟着她,去隔壁的耳房。   “大白天的,怎么就来了?”她问耳房里的杨殊。   杨殊正一口一口往嘴里灌茶,跟喝酒似的,听得她问,停下动作,说道:“有事找你帮忙。”   明微挑眉:“怎么?”   杨殊撇了撇嘴,露出牙疼的表情:“你知道秋猎要选皇子妃的事吧?”   明微点头。   “贵妃娘娘的意思,顺便把我的事也定了。”   明微继续点头:“哦,恭喜。”   杨殊跳起来:“你这女人,有没有心啊!”   明微眨了下眼:“你在说什么?”   “我……”杨殊气得在团团转,偏偏转了半天又不知道怎么出气,只能再给自己灌一杯茶,“算了。” 第271章 不好   明微慢吞吞地道:“既然你说算了,那我回去了啊!”   “喂!”   明微转身到一半,停下来,看他梗着脖子,忍不住就笑了:“有话好好说,别挂着一张委屈脸。”   “……”明明心里又气又急,偏偏被她这么柔声一说,就迅速融化了。   杨殊心平气和——他自以为的——坐下来,说:“你退婚吧。”   关于她这桩婚事,彼此也提过几回,但从没有正经讨论过。   明微如何与纪小五相处,杨殊清清楚楚。   这婚约,也就是一个名。   但,再怎么是一个名,它也是个婚约。在某些时候,就变得碍眼了。   明微慢慢走回去,坐到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慢慢地喝着,杨殊却等不及了:“到底怎么说?你倒是给句话啊!”   明微抬头看去,却见他眉眼间满是焦急,不知怎么的,就“扑”地笑了。   “笑什么笑?好好回我行不行?”杨殊恨不得抓着她,死命摇几下再说。   明微收了笑,问他:“你以什么立场来问呢?我退婚如何,不退婚如何,你要我给句话,你自己又是个什么说法?”   这个……   “你自己什么都不说,要我怎么答你?”   明微轻轻笑:“少年郎,做人要真诚,有什么就说什么,你这么着,我可没法答你。”   杨殊脸一红:“什么少年郎,你比我大么?”   “那可不是,我曾经……”   “别提曾经好不好?你是从未来回来的,换句话说,指不定我比你大几辈呢!”   “……”这小子,嘴皮子变利索了。   明微轻咳一声:“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杨殊扭开头,只留给她一个侧影,然而漏过了发红的耳朵:“就……那个意思啊!我估摸着这回逃不过了,你得帮我解决。”   “哦……”明微点头,“也行,把相亲会搅和了对吧?我想想办法。你觉得来个群鬼乱舞怎么样?譬如在东宁的时候……”   “你够了!”杨殊气得鼻孔都要喷火了。   偏偏明微又那样笑吟吟的,叫他火都发不出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连眼睛里也带了笑,看起来明亮而轻柔,就像春天里第一缕杨柳风,轻轻吹过他的脸庞,微微地痒。   他不知不觉就想靠过去,那句话也就脱口而出了:“你退婚,我娶你好不好?”   “……”   明微低头饮茶。   说都说出口了,即使脸庞红得不像话,他到底鼓起了勇气:“贵妃答应过我,只要我喜欢,别的都不要紧。伯父伯母只求我成婚,叫他们卸下担子。只要你点头,别的事我会搞定。你舅舅那边,也让我去说。”   明微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他。   她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目光却更加温柔,认认真真逡巡他的眉眼,似乎要从中看到他的真心与情义。   杨殊心中一热,继续道:“我知道纪家待你好,退了这桩婚事,我定会补偿他们的。至于博陵侯府,你喜欢自在,大概不想住在那里。没关系,我们可以搬出来。祖父在时我们就分过家了,我得的那份虽然不如长房,但应该养得起你。我们可以在平福巷置间宅子,离这里只有一小段路……”   “不好。”   “不然把隔壁也买下来,叫你舅舅家搬过去……”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目光定在她脸上,“你说什么?”   “不好。”明微看着他的眼睛,轻声但坚定地说,“我们,不能有婚姻之盟。”   杨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出来。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   方才的长篇大论,就那样从他脑海里被删除,花了一息不到的时间。   她说什么?什么不好?   明微叹了口气,覆住他伸到一半、却不敢握过来的手。   杨殊猛地抖了一下,定睛看着她,好像才回到现实:“你……”   后面的话被她截断了。   明微道:“这个世界的任何人,我都不能和他有婚姻之盟。”   “……”杨殊将这句话,反反复复在脑子里咀嚼了数遍,终于缓了过来。   她不是拒绝他,而是拒绝所有人。   她说不能,不是不愿。   所以,她有苦衷?   杨殊力持冷静,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明微笑了一下,却说起不相干的话题:“你知道吗?那天在玄都观,做最后一题的时候,我走了捷径,强行进入玉阳和玄非的元神,才看到了星相。”   杨殊有点懵,连眼神都是迷茫的。   “因为,推算国运需要先找到自己的命星,而我,是没有命星的。”她轻轻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一个偷取天机才出现在此间的孤魂野鬼。”   杨殊的心猛地一沉,听她用冷静的声音说:“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数,如果与你们交集太多,很可能会造成天机紊乱。到时候,你们的命运会滑向不可知的深渊。婚姻之契,命格交错,还会涉及子女。所以,无论是表哥,还是你,我都不能与你们成就姻缘。”   “我不在乎!”他脱口而出,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我本来就是克妻命,哪怕娶了别人,指不定没多久就成鳏夫了。就算你是孤魂野鬼,结果又能坏到哪里去?”   “不。”明微看着前方,眼神幽静,“我怕影响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命运。每个活着的人,与其他人都存在牵连,从而形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没有谁能例外。倘若我影响了你,就会影响了别人,这世间的命运,就再也把握不住了。那是身为命师的我,不允许出现的结果。你明白吗?”   他若是帝星,影响了他,便是影响这个天下,影响了世间所有的人。   这是她不能允许的变数。   她十年奔波,千里亡命,舍弃一切,好不容易抓住那一线生机,回到这个时代,又好不容易找到可能的帝星,也许继续走下去,就不会走到那个可怕的乱世,也许改变未来的契机就在这里,怎么能容许破坏?   就算她自己也不行! 第272章 名分   杨殊茫然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刻,他特别后悔,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了解玄术?如果当年那老道要收他为徒的时候,他肯学,现在也不至于被她的话驳得无言以对。   等等,如果他当初拜老道为师,那是不是就不会留在京城,不会去东宁,也不会遇到她了?   如果这样的话,好像还是现在好一点……   杨殊心思散漫,浮浮沉沉,酸酸楚楚。仿佛故意将思考放慢,不必去面对她的拒绝,但理智又告诉他,逃避不会有任何作用。   好一会儿,他终于将自己的心思收拢,看向明微。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看得很认真,似乎在等待他的决定。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杨殊诚实地说,“不过我的心意不会改变的。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改变主意,所以我会想办法说服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先去弄明白怎么回事。”   明微就笑了起来,仿佛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   杨殊不自在地扭开头:“反正,就这样了。”   “不用这么麻烦。”她终于说了,“我只是说,不能和你有婚姻之盟。因为夫妻的命格会彼此影响,还会涉及到你的子女。比如说,你本该有子,但因为和我这个无命之人在一起,绝了子嗣,那就会造成你整个命格的偏离。但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夫妻关系,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杨殊有点迷糊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微清楚、认真地道:“我是说,我们之间除了不能有夫妻名分,别的无所谓。你想和我在一起,我可以应允你,但是不能和你拜天地,也不能和你立婚书。”   “……”   杨殊突然站起来,气愤地说:“所以,你想玩弄我而不负责?”   “呃……”明微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太过分了!”   明微很无奈:“我也没办法啊!”   看他脸都红了,就哄道:“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何苦在意那点虚名呢?何况,这样子你也不用负责啊!我们自由自在,只分享开心的时候,不用负责日常生活里的柴米油盐不是很好吗?”   杨殊不受蛊惑,只看着她冷笑:“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不开心了,或者有别人让你更开心,是不是就抽身走人了?”   明微默了默,把那个差点吐出来的“是”咽回去。   杨殊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于是……   “玩弄感情,无情无义!”他大骂了八个字,拂袖而去。   看他这样子,明微都纳闷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很好啊,这么漂亮的脸蛋,这么完美的身段,还不用他负责,他到底嫌弃什么?   个把时辰过去,天黑了下来。   纪家老少训够了纪大老爷,各回各屋。   纪大老爷自知理亏,安静如鹌鹑,自觉地去睡书房。   两间院落安静下来。   明微准备回屋,路过花架的时候,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将她拖到阴影里去。   后背挨上墙壁,他人的气息压下来,她对上一双因为爱恨交织而更加明亮的眼眸。   明微眨了下眼,以眼神询问。   不是才气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边狠狠瞪回来,压着声音说:“你说不能有婚姻之盟,但你和纪小五订婚了!”   所以?   “既然能和他订婚,为什么不能和我?”   呃……   明微想了想:“有道理。”   “那你还不去退婚!”   明微仰头看他,轻声问:“我退了和表哥的婚约,和你订婚,然而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成婚,这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   “……”杨殊恶狠狠道,“这怎么一样?你一天不退婚,他一天就是你的未婚夫!那我岂不是在偷有夫之妇?”   明微失笑,不由掂起脚尖,将手放到他头上摸了摸。   杨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有点懵,感觉她柔软的手轻轻蹭着头顶的发丝,好像挠在他心上一样。   “你、你……”他有点结巴,强装出凶巴巴的表情,“你干什么?”   “安慰你啊!”她说。   檐下夜灯的光芒,透过枝叶的空隙,照在他的脸上。   明微就见他的脸一点点变红,让她想起小时候救过的一只小狗。生气的时候扭过身去背对着她,然而尾巴却一直在摇来摇去,好像在说,快来哄我呀!而只要她顺顺它的毛,就乖顺得可爱。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妥协!”他强自硬气地说,“不成婚可以,但我拒绝当西门庆!”   明微轻笑:“表哥知道你说他是武大郎,要生气的。”   “哼,他生气就生气,有本事来打我呀!”他昂起下巴,自觉纪小五根本不是对手。   明微想到玄都观里的纪小五,忍不住笑。   杨殊看她这样,强调:“别想再糊弄我,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妥协的!”   “你让我想想。”她终于松口了,“舅舅脾气有点拗,突然跟他说退婚,是不行的。你去说,他更要生气。”   听她这么讲,杨殊终于缓和下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秋猎没几天了。”   明微含笑:“别急。就算目前退不了婚,可以先搅和了你的婚事。毕竟是选皇子妃,你不是重点,贵妃不会因为你而耽误正事的。”   杨殊心里舒服了:“你有主意?”   “先想想再说。”明微顿了下,“不过,现在有个麻烦,我舅舅要轮值,怕是不能去。”   杨殊扯了扯嘴角:“我当多大的事,你只管等着,到时候自然能去。”   明微说这个话,当然就是让他想办法的意思。看他藏着一脸小得意,仿佛在求表扬的样子,更想笑了:“那就看你的了。”   “等着!”杨殊往后退了退,犹豫了一下,又凑回来,“你……这是答应了吧?”   明微这次没有回避,给了肯定的答案:“是。”   他就笑了起来,眉心的朱砂痣一闪一闪,仿佛跟着一起快活。   “那我去办事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看她,跳上院墙的时候,又看了一次,终于还是走了。   等他的身影融入夜色,明微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他若是帝星,将来定要立后生子……且快活几年吧。 第273章 出行   第二天,纪大老爷去国子监,祭酒亲自将他请了去,说轮值的人够了,已将他添到了秋猎伴驾的名单上去。   纪大老爷晕乎乎的,第一反应不用挨骂了,既惊且喜,连声道谢。离去时心想,祭酒真是个好人啊!   看着纪大老爷离去的背影,一名书吏又羡又妒:“这纪大人,运气可真好,也不知贵人看中了他哪一点,处处相帮。”   祭酒笑笑:“纪大人性子憨直,才学过人,总有人慧眼识珠。”   心想,既是皇城司来打的招呼,肯定是那位。最近关于他的流言可不少,说来说去都跟纪家那外甥女有关。这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说纪书是真的运气好。   下了学,纪大老爷回家一说,纪大夫人不信了:“秋猎伴驾就那点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那么好心会把名额让给你?”   纪大老爷道:“反正祭酒是这么说的。”   纪大夫人冷笑:“那只老狐狸,能这么好心?你有多少次升迁的机会,都叫他做了人情。平时装着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要不是他纵容,别人能那么欺负你?”   说罢,看纪大老爷一脸不以为然,就骂道:“你个死老头,又不把老娘的话当回事!”   纪大老爷表示很冤枉:“先前不能去,你要骂,现在能去了,怎么还骂?你这老婆子讲不讲道理?”   “呸!”纪大夫人大概是平日积累够了,借着这次机会释放出来,“能去是你的功劳吗?指不定是哪个贵人看不下去,帮了你一把,关你什么事?”   纪大老爷吵不过,只能闭嘴。   明微下学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舅舅舅母在堂屋吵架——确切地说,是舅母在骂舅舅。大表哥在院子里跟珠儿玩耍,假装没听到。表嫂在厨房,忙活晚饭。   她听了几句,便也假装无事地回房了。   娘说舅母性子有些泼辣,先前还不觉得,原来是没发作啊……   不管如何,纪家为了秋猎准备起来了。   像纪大老爷这样既不在紧要职位,品阶又不高的,能带的人不多。   纪小五不在,纪大老爷自然带上了纪凌和明微,三个人各自带上丫鬟和随从。   纪家就那么点人,都不用争抢。   到了秋猎那天,明微在纪大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下上了马车。   “这回秋猎的缘由,舅母听说了。你别跟那些人掺和,皇子妃听着风光,里头的风险难以言说。不晓得这些千金小姐,为了争皇子妃的位置,会怎么勾心斗角。咱们犯不着……”   明微认真回道:“是,我听舅母的。”   纪大夫人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怕只怕,你这样貌,哪怕已有婚约,也不跟她们争抢,她们也会视你为敌。你尽量避着些,不要往人少的地方去,也别跟多福分开。”   然后又叮嘱食水、衣着、住宿等,明微一一应了。   于是,旌旗飘飘,骏马嘶鸣,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往西郊猎场去了。   十年来首次秋猎,格外隆重,不但各家武将精英齐出,连文官也是豪情万丈。   打猎他们跟武将不能比,但这种时候,怎么少得了诗词点缀?   再说了,骑射亦是君子之艺,不是所有人都是文弱书生。上马能射鹿,下马能赋诗,这才叫君子风流。   不过,君子风流的纪凌,这会儿只想跟自家表妹闲扯。   他坐在马车前面,隔过帘子跟明微说话:“这些千金小姐,到底是去秋猎,还是去踏青?那么多行李,连五谷轮回桶都带上了,下了车围个幔布就能安家啊!”   车里多福道:“大公子,我们也带了马桶,这多方便啊!”   “……”   明微道:“表哥是说,秋猎带这么多行李,不像回事。”   “对……”   被多福插这么一杠子,纪凌也不晓得怎么继续下去了,闷了一会儿,才问:“表妹,你不想当皇子妃吧?”   明微诧异:“表哥怎么这么说?我不是有婚约吗?选妃的事跟我可没关系。”   纪凌含糊了一下,说:“听说贵妃娘娘还想趁这次机会,给杨公子挑个媳妇……”   “是啊!”   她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纪凌忍不住:“你就不表示点什么?”   明微笑道:“表哥要我表示什么?”   她这样,纪凌摸不着头脑了:“你不会真想跟小五成亲吧?”   要是别人,明微就搪塞过去了。纪凌自从到东宁接她,每次都真心帮她,处处维护,糊弄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她想了想,道:“我看五表哥还是孩子脾气,大约这几年都不想成亲。”   纪凌琢磨了一下她的意思:“所以你觉得没有退婚的必要?”   明微笑道:“若是退了亲,舅舅舅母既要为五表哥的婚事伤神,又要为我操心,何必呢?”   纪凌懂了:“你也不想成婚,所以觉得这样省事?”   明微笑而不语。   纪凌思索了一会儿,惊悚道:“你该不会想出家吧?”   明微惊讶:“表哥怎么会这么想?”   “你先前的事,我都听说了。玄女娘娘收留你多年,你莫不是想终身侍奉她?”   明微失笑:“表哥想多了,我不成婚,是没有这个必要。”   她原以为纪凌不能理解,但只要保持尊重就可以,没想到纪凌却说:“倒也是。你精通玄术,可以跳出世情,不算俗世中人,确实没必要嫁人。”   明微在心里默默给这个大表哥竖起了大拇指。   有些道理很简单,但对自己不一样的生活保持理解尊重,却不容易。   西郊猎场并不远,日落之前,他们便到了目的地,车队停下来安营。   纪大老爷领了帐篷回来,在禁军的帮助下扎好营帐,然后埋锅造饭。   这一切流程,全都照着行军的规格来,叫一干大腹便便的文官叫苦不迭。   纪家还好,带的几个随从都能干活,多福力大无穷,纪凌对这些事也很精通,明微和纪大老爷在旁边看就行。   扎好了帐篷,一行人站在营地里,看到迎风招展的旗帜,绵延数里的营帐,倒叫平时看不到这一幕的纪大老爷诗兴大发。 第274章 猎场   十年没有秋猎,西郊猎场的猎物又多又肥。   明微亲眼看到一只肥得流油的兔子跑过去,一点都不怕人。   她点点头,现在的北齐,吏治还算清明。皇家猎场这样的地方,闲人不能进入,且现任的皇帝还不爱打猎,一空十年,管理的官吏想漏点油水并不难。   看猎物满山跑的样子,此处官吏应该没有中饱私囊。   皇帝这会儿也很高兴。   安营扎寨这种事当然轮不着他,到了地方,便带着贵妃与惠妃出来看风景了。   明微能看出的,他当然也能看出来,就笑着对两个妃子说:“好!猎场保养得好,该赏!”   裴贵妃抿嘴一笑:“猎物这么多,陛下可要亲自下场?”   皇帝哈哈一笑,摆手道:“朕可没习过武,站着射靶子还行,骑在马上哪里搭得起弓?跟几位皇兄可不能比。”   说完这话,连他自己也是一怔。   几位皇兄,当然指的是思怀太子那几位。   皇帝生得晚,他们个个比他大了十来岁。记得幼时,几位皇兄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个个上马能打仗,下马能理政。他在心里羡慕得不行,觉得自己身为弟弟,差了兄长许多,臣子们也觉得,太祖皇帝儿子生得好,北齐早晚能一统江山。   哪里想到,后来这几个优秀的皇子,就这么一锅端了呢?   皇帝自知比不上几位兄长,自登位后很少提及。因为每次一想起来,他总觉得自己这个皇位得来侥幸,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正统。   这会儿一时口快说了出来,心里亦起了异样。心想,若是当年没出那事,这会儿领着臣子们在这秋猎的,应该是大哥吧?十八年了,如果是大哥在位,说不准现在已经统一了南楚,万人称颂。   裴贵妃见他神色,心中略一思忖,便笑道:“这有何妨?猎场是陛下的猎场,臣子是陛下的臣子,他们的猎物,自然是陛下的猎物。您是帝王,何须自己下场?想要猎物,自然有臣子送到您面前来。”   皇帝听了,心情好转。看着贵妃笑道:“爱妃什么时候也这么油嘴滑舌了?这马屁拍得朕好舒服。”   贵妃抿嘴笑:“臣妾哪是拍马屁?只是自己懒罢了。不用自己做什么,就有人料理好,岂不爽快?说起来,晚膳用什么?惠妃姐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惠妃就站在另一边,她是潜邸老人,只比皇帝略小一些,虽然保养得好,但已经看得出年纪。再加上她本身形貌并不特别出众,站在裴贵妃面前,仿佛比她大了一辈,相形见绌。   她一脸老实地笑了笑,说道:“方才看到一只兔子跑过去,我倒是想吃烤兔肉了。御膳房的梅大做得一手好兔肉,正好叫他烤来吃。”   裴贵妃就道:“姐姐这么一说,我也馋了。陛下,您说呢?”   皇帝含笑:“那就听惠妃的吧。”又叫来万大宝,“叫人猎兔子来,还有什么野味,有好的都送来。惠妃生辰,没有生辰宴,实在委屈了她。你们好好服侍,若有怠慢,朕定然不饶!”   万大宝连声应是:“陛下放心,奴婢亲自去挑。”   说着,万大宝便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陛下这是觉得对不起惠妃啊!也是惠妃娘娘会做人,外头都说,是惠妃娘娘想自己出来走走,所以将生辰宴改成了秋猎伴驾。其实,是贵妃娘娘想出来,又想着玄都观已经出来过一回了,不好意思开口,叫她看出来了,干脆做了个人情。   别人不知道,只知是皇帝敬重惠妃,可皇帝和贵妃心里却是清楚的。有这么一出,定会念她的情。   说起来,这位陛下可是个痴情的人,登基未久,贵妃入宫,他便一心宠着。这些年不是没有美人进宫,但有哪个出了头?倒是惠妃,虽然年纪不小,长相也寻常,却顺顺利利晋了妃位,这些年地位稳固。   这固然因为她生了二皇子,可绝对不仅仅是生了二皇子的缘故。   ……   用过晚饭,天就黑了。   秋猎总有好几天时间,这第一天是干不成什么事的。   大家新鲜,吃过饭就到周围散步,享受这难得的旷野风景。   明微也带着多福散步消食。   她才离开营地一小会儿,对面就走过来一位公子。   明微没留神,直到他走到近前了,才认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来人便是杨殊。   他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声音也比以往温柔多了:“你一出来我就知道了。”   这意思是,他一直派人盯着?   明微想笑又想叹气。   少年郎用起心来,真是专情得可怕。   他唤道:“多福,阿绾找你。”   多福正盯着鞋尖看,听得这话,愣了一下。   “阿绾姑娘找我做什么?”她跟阿绾根本合不来好吗?   杨殊一脸正气:“你们女孩子家的事,我怎么知道?她在我的帐篷里,你过去就知道了。”然后将帐篷的位置说了一遍。   多福看看明微,见她点了头,便“哦”了一声,回去营地找阿绾了。   明微看着多福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你干嘛支走她?”   杨殊理直气壮:“我们俩在一起,要她干什么?”   “……”明微问,“那她现在不在了,你想干什么呢?”   这一说,他的脸又慢慢地红了。还好天色暗,看不清楚。   “咳咳。”他清清嗓子,“反正是散步,和我一起啊!”   明微无可无不可:“行。”   两人走了一阵,她觉得不对:“你这往哪走?”   看他这样子,好像故意挑偏僻的地方。   杨殊假装无事:“随便走走啊!”   明微指了指:“再过去,就进林子了。先前禁军提醒过,不要超过他们设的岗哨,不然有危险。”   杨殊说:“那是他们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出事,我能一样吗?”想了想,又说,“你也不一样啊!”   真是好有道理!   明微想笑:“那进了林子你想干什么?”   “……”杨殊小声道,“就在一起啊!”   其实他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就是觉得,想避开别人。 第275章 窥视   看明微没反对,他大着胆子伸出手,想去握她的。   够了两下,又缩回来。   杨殊脸上发热,内心胡思乱想。   真是奇了怪了,当初在东宁,他们没少动手动脚,那会儿他自称裙下之臣,顺口得不得了,怎么这会儿反倒……   正想着,手忽然被抓住。杨殊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心里蜜一样甜。心道,她果然也想和他亲近……   还没想完,明微已经扯着他往林子去了。   “不用这么急吧?”杨殊小声说道,既兴奋又紧张。   明微脚步不停,回答:“小白蛇有发现,跟我来。”   “……”杨殊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来了就知道了。”   两人进了林子,七拐八弯一阵乱走。   杨殊就问:“你这么走,还能认得路吗?”   明微随口道:“这不是有你吗?”   杨殊觉得自己没救了,只这么一句话,他就高兴起来了。   “你能认得吧?”她还问了一句。   “当然!”他恨不得拍拍胸脯,以示自信,“只要有一丁点区别,我就能认出来。”   说到这个,他又想,她既不认人又不认路,偏偏自己在这方面天赋异禀,莫非这就是互补?她这样,就该有他在身边才行,这大概就是天生一对吧?   正想着,明微已经到了目的地,将他推到一丛灌木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灌木后面就是一块大石头,两人挨在一起,靠得极近。   杨殊闻着,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大约是她每天药浴留下的,似乎又混合了别的什么味道,特别好闻。   回头向她要这个方子,回去自己也泡一泡?嗯,那样连味道都是一样的了……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周围静得仿佛连时间也停滞了。   安静中,枯枝断裂的声音传过来。   有两个人正往这边走。   杨殊一下子警觉起来。   这个时候,进林子干什么?天黑又不好打猎。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就这里吧。”   他透过灌木看过去,借着稀薄的月光,看到离此十丈远的树下,站了两个人。   光线太昏暗,看不清两人的样貌,只能依据声音分辨,对方应该是个年纪不超过三十的青年男子。   对面那人开口了:“东西都带了吗?”   此人声音嘶哑,似乎声带受损,听着也有了些年纪。   杨殊皱了皱眉,声音有损,这肯定不是御前服侍的人,官员中也没有这样的,莫非是官员带来的仆从?   青年的声音道:“带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低头慢慢检视。   青年道:“主子说了,你的一切要求,我们都会满足。你看看,除了这些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了。”此人将东西收进怀里,说道,“施术需要一天的时间,你们等着就是。”   青年答应一声。   这人又道:“我给你们的药引子,一定要在预定的时间给目标用,不然术法失败,我可不负责。”   青年又应了一声。   两人又说了几句药引如何使用,等等之类的问题,便一前一后分头离开了。   杨殊吐出一口气,问她:“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明微从灌木丛出来,走到他们会面的树下,轻轻嗅了嗅:“这药草味道,应该是巫师。”   “巫师?”   “对。天下异术,统称玄术,但细分起来,有不少流派。巫术通常由一些异族掌握,一般借助药物施术,既有治病救人的医术,也有下药害人的毒术。”   杨殊的眉头拧得死死的:“这么说,有人把巫术带到了秋猎的队伍中。他想干什么?目标是谁?”   “先等等,小白蛇去追踪了。”   过了一会儿,一道烟气飞来,落在明微的掌心。   “大人。”   “追到了吗?”   小白蛇很惭愧:“属下没用,那个人很警觉,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我追过去他就那样一扭,不见了。”   明微点点头:“看来是个很厉害的巫师啊!”   小白蛇忙道:“另一个人我看到他钻到左边的帐篷区里了……”   听它描述了一下帐篷的方位,杨殊面色一沉:“是禁军。”   明微细细思索:“勾结禁军,看来对方所图不小。圣上,贵妃,惠妃全都在这里,还有太子和两位皇子……”   杨殊咬牙切齿:“我去面圣!立刻搜查!”   “哎!”明微拉住他,“你这样会打草惊蛇的。这禁军肯定不是主谋,搜到他不一定能找到主使。那巫师更可怕,他已经混在秋猎的队伍里了,要是狗急跳墙,不知道折腾出多少事来。我便是能制住他,也没法保证其他人不受波及。”   “这人很厉害?”   明微点头:“他刚才躲开小白蛇的手段,是一种奇门步法,要短暂地扭曲空间,只有尖顶的巫师能做到。”   杨殊思考了一下:“禁军被人安插了耳目,说明圣上的安全出了问题。不把对方连根拔起,后患无穷。”   明微认同:“所以,你最好缓着来。”   “嗯。不过这事还是要禀报上去,好叫圣上有准备。我先送你回去。”   “好。”   将明微送到帐篷附近,杨殊便匆匆走了。   明微看着他的背影,还在思索那巫师的事,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冷笑:“有了婚约还勾三搭四,真是叫人不齿!”   明微转头一瞧,就见文家姐妹站在几丈外。   说话的是文莹。最近文如沉默了很多,不给她做出头鸟,文莹说话越发刻薄起来。   明微瞟了一眼,转身回帐篷。   哪知道文莹看她这样更生气了,疾走几步拦住她:“怎么,心虚了?”   文如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三姐……”   文莹恼怒地回身斥了一句:“你要装好人,就给我滚回去!”   文如闭嘴了。   明微本来不想理她,都躲开还被拦住,就有点生气了:“我心不心虚,关你什么事?文三小姐也管得太多了吧!”   文莹看着她冷笑:“你就耍嘴皮子吧!以为出了一回风头,就能一步登天?哼!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货色!”   明微气笑了:“那请问文三小姐,我是什么货色啊?” 第276章 斥骂   自从拐骗一案,文莹就变得刻薄了。   以前她是张狂,但多数时候,都是文如打前阵,她的名声倒没那么坏。   可拐骗救回来后,她就觉得,很多事情不一样了。   文如变得很沉默,虽然还顺着她,但不再贸然出头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变得很难用,这让文莹很狂躁。   更让她狂躁的是太子。上回约他去玄都观,他倒是去了,可带了一群人,他们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好几次,不管她怎么约,太子那边都无动于衷。   以前太子不是这样的,虽然没有明确的表态,对她这个表妹还是很温柔。而这几次,却是能避就避,完全不给机会。   文莹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除此之外,她实在找不到解释。   一想到这种可能,文莹的心情就一团糟。   被拐是她愿意的吗?她又没有做错什么。而且,她好端端的回来,又没有失身,为什么要避她如蛇蝎?   心态失衡之下,明微就被她留意到了。   书院里,魏晓安那群人总围着她打转。就连斋长孙蔚,都处处在先生面前维护她。她本想教训孙蔚,弄了两次,每次都会冒出那只诡异的白蛇。   再加上,书院里总有她们姐妹的风言风语,弄得那些一直跟她们要好的勋贵小姐都离心了。   书院里不顺心,偏偏明微又在玄都观法会上大出风头。   自从法会过后,书院里那些人看她,简直跟神仙似的,就连含英斋的吕珊都特意打听过她。   吕珊是首相吕骞的嫡孙女,品貌过人,才学出众,是明成书院乃至京城都有名的才女,想娶她的世家公子能绕金水河两圈。   文莹虽然很不开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吕珊才是世人眼中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承恩侯现下得势,但所倚仗的,不过是圣宠。   皇帝对故去的皇后有愧,还看在太子的面上,对承恩侯府多有恩宠。而太子与外祖家也亲近。   但吕家不一样,他们是世家大族,士林领袖,家族人才辈出,谁都要高看一眼。   外戚与世族比起来,高下还用说吗?   文莹怨只怨,自己出身外戚,对吕珊反而因为差距太大,再嫉妒也只能咽下。   可明微呢?她是什么东西?   谋逆罪臣,亲爹被砍头,叔伯夺职的夺职,流放的流放,一家子风流云散,南乡侯的风光早就不复存在。   要不是圣上宽容,她这会儿指不定一双玉臂千人枕,凭什么还能过千金小姐的日子?   她上次亲耳听到大哥说,太子问他明七小姐的事。还不是因为生了那么一张脸?   明明已经有了婚姻,还跟杨三纠缠不清,果然是个狐媚子!   听得明微问出这句话,她脱口就说出了这三个字。   明微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诧异。   她指着自己鼻子:“狐媚子?你说我?”   “别装蒜!”文莹低喝道,“你以为自己做的事没人知道吗?刚才你跟杨三从哪里过来?哼!明明自己有婚约,还勾三搭四。杨三那个克妻的,你也敢沾,真是……放荡!”   明微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被人骂狐媚的一天。   她上辈子,被人骂过女魔头,也曾经叫人闻风丧胆,惟独没有被人骂过狐媚子。   这新鲜的经历,她都不舍得打破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的帐篷就掀了起来。   纪凌从帐内出来,长身而立,冷冷看着文氏姐妹。   文莹没想到突然出来个男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看这书生的样子,分明没有品级在身,她是侯府小姐,有什么好怕的?   纪凌目光如电,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这本是极不尊重的行为,文莹正要发怒,就听他道:“表妹,好大的味儿,你闻到没有?”   明微没想到纪凌会出来。   小姑娘吵架,他一个男人出来不合适。再说,她还没吵输呢!   不过,表哥要替她出头,岂能拒绝?   明微就笑道:“我鼻子不太好,倒是没闻出来,表哥闻到了什么?”   纪凌嘴角一挑,冷笑:“骚味儿啊!也不知哪个畜生在我们帐篷门口尿了一地,真是臭不可闻。”   明微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表哥没说我还没发现,一说真的闻到了。真是,畜生就是畜生,哪能随地乱尿呢!”   他们表兄妹尿来尿去,说得文莹脸都涨红了。   她指着他们,好半天才出声:“你、你们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真是有辱斯文!”   纪凌笑了:“这位小姐,人家做得出,我们还说不出么?要说有辱斯文,随地乱尿的人才叫有辱斯文。”   文莹气得脑袋冒烟:“你说什么随地乱……我们哪有!”   纪凌道:“我说的是畜生,小姐这么激动做什么?”   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别人说了就推个干净,这根本就是无赖的吵架法了。   文莹虽然不是不比吕珊那种,好歹也是正经大家闺秀,再嚣张跋扈,何曾遇到过这种架式,竟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她根本没想到,这个看着斯斯文文的书生,骂起人来会这么无赖。   偏偏文如又拉了她一下:“三姐,我们回去吧。”   文莹的怒气顿时有了出口,返身就扇了她一巴掌:“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说三道四了?你也够了!天天跟死了爹妈似的,在我面前摆着一张臭脸。哦,对,你的爹妈是死了!心里不服气是不是?谁叫你命不好,不服也给我咽下去!”   文如被她骂得呆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看什么看?”文莹更凶了,“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心里恨我恨得要死,却又不得不讨好我,是不是?可惜啊,我就是比你命好,不服找你的死爹妈说去!”   文如一下子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虽然她心里知道,可有些话不说出来,她可以当不知道。   现在文莹把这些话摆出来,她还怎么催眠自己?   看到一旁的明微的纪凌,她抬头擦了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文莹还在叫嚣:“哭!你现在哭,回头还得来求我!” 第277章 首日   骂完了文如,文莹狠狠地瞪了他们表兄妹两眼,便离开了。   明微与纪凌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纪凌问:“表妹,这是你书院的同窗?”   明微点点头:“承恩侯府的文三小姐。”   “哦……”纪凌了然。   明微奇了:“表哥你好像知道内情?”   纪凌笑道:“国子监的高官子弟多了,总有些小道消息。”   他顿了顿,说道:“文家一心想与皇家继续结亲,可惜太子无意于此,她应是迁怒于你。”   明微点点头,又道:“表哥你方才那样骂她,只怕她要在心里记上一笔了。”   纪凌不屑道:“就算她是承恩侯小姐,又能拿我如何?我是正经的举人,国子监监生,他承恩侯府再势大,手也伸不进士林来。”   明微笑了。也是,纪凌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却深受几位大儒赏识,说不准明年就金榜题名,还真不必怕个外戚。   纪凌又道:“文家想让她当太子妃,此番怕是会多生事端。表妹你避着些,千万别让她连累了。”   明微应了。心想表哥人脉广,对时局又了解,或许向他请教一下?便问:“表哥,依你看,这次是个章程?”   “你想问谁能如愿?”   明微玩笑:“我怕得罪了未来的太子妃啊。”   纪凌莞尔,说道:“放心,文三小姐怎么也当不上太子妃的。”   “怎么讲?”   “先说太子本人,文家本来就是他外祖家,不管拉不拉拢,都会站在他这边,而文家势力也没有大到让他必须再次联姻巩固的地步。至于朝臣和圣上,恐怕都觉得,太子的母族与妻族是一家,将来难以驾驭。”   明微若有所思:“那表哥觉得,谁最有可能呢?”   纪凌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我看,圣上想选裴家小姐。”   明微惊讶。   纪凌说:“裴家是名门,对太子有助益。而且,裴贵妃封后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选裴家小姐,免得……”   明微懂了。免得将来圣上千秋,裴贵妃受欺凌。   “不过太子应该不中意裴家,他最满意的是吕家。”纪凌笑了笑,“但吕家怎么想就难说了。总之,静待结果吧,我们说得再多,到时候有什么变化,都未可知。”   明微称是。   天色已晚,表兄妹俩闲聊了一会儿,便打算回营帐休息。   纪凌撩起帘子,想了想又回头道:“表妹,有机会的话,你提醒杨三公子一句,能抽身还是早日抽身,现下越风光,将来越是……”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但明微已经领会了。   太子那个小心眼的性子,登基了能有他什么好?于他而言,要么抛下一切远走天涯,要么……   明微进了营帐,没一会儿,多福回来了。   她气愤极了:“小姐,我再也不要跟阿绾姑娘说话了!”   明微诧异:“她怎么了?”   “总之,跟她说话很生气!”   看她气呼呼的样子,明微失笑:“好好好,以后都不理她。”   主仆俩梳洗一番,睡下不提。   第二天,明微醒来时,天色还暗。   多福已经醒过来在练功了,看到她掀了帐帘,连忙过来:“小姐,要用早饭吗?”   明微摆手:“等会儿和舅舅表哥一起吃,你继续。”   多福见她有考校的意思,就回头认真练功了。   明微看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传来马嘶声。   她转头一看,却见阿绾牵着马走过来。   “好久不见。”明微出声招呼。   阿绾哼了声,嘴巴撅得能挂个瓶子,不情不愿地说:“喏,给你!”   明微接过她抛来的缰绳:“嗯?”   “给你的!”   明微瞅着这匹浑身雪白的骏马,懂了。   肯定是杨殊让她送来的,也难怪阿绾不开心。   “照夜玉狮子?”明微问。   阿绾双手环胸:“是啊!”眼神斜过去一点点,“它性子很烈的,都不肯给别人骑。不过你不是很厉害吗?肯定不一样,对吧?”   明微笑笑,伸手去摸白马,好像听不懂阿绾话里的嘲讽似的。   阿绾就盯着她的手,看到白马因为她的靠近而仰起脑袋,蹄子不安地刨着地,嘴角不禁露出笑来。   明微的手终于贴上了白马的脑袋。   “咴咴!”白马仰头长嘶,随后低下来,凑到明微的掌下轻轻地蹭着。   阿绾的笑僵在嘴角。   明微没说什么,多福却忍不住嘲笑:“想看笑话?也不看看我家小姐是什么人!”   阿绾咬了咬唇,含怨带嗔地瞪了她一眼,扭腰走了。   多福难得斗赢一次,得意地笑了:“还想跟小姐争,哼!”   明微笑眯眯地梳着白马脖子上的毛。这马是杨殊的坐骑,据说是老侯爷特意给他寻来的异种,价值惊人,整个京城也就这么一匹。   这样贵重的马,又意义不同,他从来不给别人骑,别人也骑不了。   明微刚才也是利用了一点小手段,用术法暂时安抚住而已。   不管怎么说,阿绾想看笑话,注定看不到。   天再放亮一些,营地里到处都是饭食的香味。   纪大老爷和纪凌也起来了。   “早啊!表妹。”   “大表哥早。”   纪凌看着这匹马,捏了捏下巴,什么也没说,去拿饭食了。   用过早饭,各家擦弓亮箭,能打猎的准备自己上场,不能的去伴驾。   明微就看到,各家营帐里出来不少千金小姐。   她们有的一身骑装,英姿飒爽,有的仍穿着裙衫,纤姿袅袅。   众人齐聚王帐。   皇帝出来了,他今日也穿了一身软甲,倒也多了一丝英武。   众人自是齐口称赞。   皇帝笑吟吟唤了平身,说道:“我大齐尚武,太祖皇帝在时,无论南楚还是胡人,都闻风丧胆。朕不善弓马,但有诸卿,想必你们不会让朕失望吧?”   众臣齐声恭应。   皇帝抬手压了压:“今日秋猎,是为厉兵秣马,不忘祖训。但凡在秋猎中表现出众的,朕皆有重赏。无论谁家儿郎,是否有官阶在身,都可尽情展露。”   随后又公布了诸项赏罚。   这意思,要是表现出色,真有可能得到授官,场中气氛热烈起来。 第278章 赠马   打猎这种事,也是要分人的。   武将们大展身手,文官们吟诗作对。至于今年多出来的这些千金小姐,便由贵妃和惠妃领着,另外到一边去。   “哎,明微!”   听得声音,明微抬头看去,却是魏晓安和方锦屏,她们俩也是一身骑装。   三人相视一笑,魏晓安道:“你果然也要下场啊!”   明微说:“难道留下来给人家当靶子吗?”   两个小姑娘掩嘴笑了起来。   她们三个都没有当皇子妃的念头。   魏晓安知道自己出过被拐的事,肯定轮不着她。方锦屏自家姐妹多得很,不差她一个。   跟这些人在一起争奇斗艳,说不准被误伤,还不如到猎场里跑一圈呢!   她们可是明成书院的学生,弓马娴熟,这时候不显摆,还什么时候显摆。   “那我们一起吧!”   王公贵族们打猎,跟平民不一样。人这么多,要分地盘,不然误伤一两个,那都是大事。   还有,遇到大型猎物怎么办?不能让贵人们冒险吧?当然要带上一群仆从家将,牵着猎犬,先将猎物围起来,再让主子开弓。   她们三个人一处,也好省点人手和地盘。   魏晓安突然咦了一声,说道:“你们看,文家姐妹也要下场吗?”   明微一瞅,可不是吗?文莹文如也是一身骑装。她们俩昨天吵了,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异样。   方锦屏眼珠子一转,笑道:“我知道了。”   “怎么?”   方锦屏努了努嘴,示意她们看向那边。和惠妃说话的千金,不就是吕相的嫡孙女吕珊么?   “要是留下来,肯定要赋诗,就她们两个草包,跟吕大才女怎么比?与其留下来被人家比得渣都不剩,还不如另外表现。”   魏晓安连连点头:“有道理。”   时间差不多了,接到皇帝那边传来的消息,裴贵妃也发了话,便有宫人站出来:“诸位小姐请入座。却不知有几位想下场打猎?”   明微三人走过去。   和她们做出一样选择的人,倒也不少,大部分都是武将家的千金。   让明微惊讶的是,孙蔚竟然也在其中。   看到她们几个,孙蔚点了点头,冷淡而不失礼貌。   自从明微给了她那只柳哨,两人的关系就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和。   表面上,孙蔚还是那样清高,不怎么跟她们说话。但是课业方面,哪怕明微有几次没少作业,她都帮忙瞒过去了。   总之,那只柳哨给的一点不亏!   裴贵妃含笑看着眼前青春洋溢的姑娘们,笑道:“你们都要下场打猎?”   众人齐声应是。   裴贵妃赞许:“好!谁说女子不如男。他们那边,得了猎物都有奖赏,我们岂能例外?本宫就在这里允诺,只要你们有收获,全都有赏!”   姑娘们喜笑颜开,纷纷道谢。   惠妃也道:“既然贵妃娘娘发了话,本宫也凑个趣吧,每人多加一根簪子。”   众姑娘欣然。   她们的身世,当然不缺那一根簪子,但那是宫里的赏赐,代表的是脸面。   哪怕当不上皇子妃,有娘娘的称赞,再找别的亲事也更容易。   裴贵妃又勉励了几句话,便挥手让她们去准备了。   魏晓安叫住孙蔚:“你怎么不留下?她们肯定要赋诗的,你的才学好,说不准能得到娘娘的赞许。”   孙蔚摇摇头,低声说:“人多事杂。”   三人秒懂。这也是个不想当皇子妃的。   魏晓安看看明微,又看看方锦屏,试探:“要不你和我们一起?你们家是文官,想必没有家将,打猎可不是有弓有马就行了。”   孙蔚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多谢了。”   方锦屏笑着揽住她,玩笑道:“有斋长和我们一起,真是荣幸,回头我要到书院吹去!”   四个姑娘说说笑笑,到旁边牵马去了。   裴贵妃那边,看到了明微的马,眉头微皱,吩咐宫人几句话。   宫人应声而去。   过了会儿,她带着杨殊回来了。   杨殊今日也是一身骑装,手提马鞭。他本就生得出众,身量又高,这一装扮,更是英姿勃勃,有着与文弱公子不一样的英气伟岸,倒叫一旁的小姐们看得红了脸。   身世够高的看着这位杨三公子,心道,可惜是个克妻命,处境又尴尬。   出身低一些的小姐,便心思活动了。她们本来就没什么机会选中皇子妃,过来也是为了在娘娘面前留个印象。杨三公子对她们来说,可就是个极好的对象了。   侯府出身,又得圣宠,便是尴尬些,比自家总强多了。至于那个克妻命,说不准是别人命短呢?能得着这么个夫君,可真是一辈子不枉了。   裴贵妃看着他也是十分骄傲。打量完了,问他:“你要下场的吧?”   杨殊笑道:“自然。我从小书念得差,留下来作诗,还不被那些人笑。”   裴贵妃点了点他,又问:“今日骑的什么马?猎犬呢?可准备好了?”   “是祖母先前寻回来望云骓。”杨殊答得坦荡,“这样的千里马,不让它多跑动,就废了。”   裴贵妃点了点头。望云骓,倒也过得去。只是那照夜玉狮子……   杨殊看她目光投向那边,心中有数,就低声道:“娘娘,我只是借她用用……”   “你的马什么时候借别人用过?”裴贵妃淡淡道,“我先前已经跟你说了,也为你说和过了,结果你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就好好收了心,认真找个媳妇,别东想西想。”   杨殊露出为难的表情。   裴贵妃就有些恼怒:“姨母的话也不听了吗?”   杨殊叹了口气,说道:“您的话我自然会听,可它的话,我也不能不听啊!”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裴贵妃怔了下:“你这……”   “姨母,”杨殊趁机道,“她已经松了口了,您就给我些时间吧?”   裴贵妃拧眉:“松口?”   “是啊!不然她怎么会接受我送的马?”   “……”   “姨母!”   裴贵妃沉默片刻,道:“你这样像什么话?这事是陛下亲自吩咐的,这回一定要解决你的婚事。” 第279章 先生   杨殊的神情变得晦暗起来。   他早该猜到的。   裴贵妃从来都顺着他,如果不是皇帝的旨意,她怎么会态度这么强硬?   先前提到婚事,裴贵妃都是征求意见,甚至可以说是请求,这次却根本没问他,就在博陵侯夫人进宫后,直接定下此事。   皇帝吩咐的,他以前不会多想,甚至还会有一点开心。但是,经过玄都观的事,他已经窥见了一丝隐情,也就想得更多一些。   他到底以什么样的心态,吩咐贵妃这件事?   仅仅只是觉得,他年纪大了不成婚,不像个样子吗?   还是有别的用意?   “臣,知道了。”   裴贵妃露出微笑,带着些微愧疚说道:“姨母会好好帮你挑的。”   杨殊连笑都笑不出来,只点了点头,便告退了。   裴贵妃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惠妃就笑道:“你别忧心,少年郎难免的。当初老二也是一直闹我,非说要自己挑,后来成了亲,还不是好好的?”   裴贵妃勉强点点头:“孩子脾气。”   “正是。”   ……   三台书院离京城不算远,有车马代步,一天就能打个来回。   但对任职京兆尹的蒋文峰来说,腾出时间就不容易了。   得到通报,三台书院的教授傅今惊讶地问了自家老仆一句:“是文峰?蒋文峰?”   老仆服侍傅今多年,与蒋文峰也熟识,笑道:“是他,年长了些,样貌变化倒是不大。”   傅今搁了笔:“请他到书斋来。”   不多时,蒋文峰踏进了书斋。   他一身青袍,面容白皙而俊秀,除了眉间添了浅浅的纹路,与当年求学的少年相差仿佛。   “先生。”见到傅今,蒋文峰深深下拜。   傅今扶了他一把,脸上露出笑来:“多年没见,你还是一如当年啊!”   蒋文峰笑了笑:“学生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回了京,也没能来拜见先生,实在失礼。”   傅今道:“你当年离京,一直辗转外放,才回了京,便担起重任,没一天得闲,怎能怪你?何况,这些年书信、节礼不断,已经够好了。”   师生俩聊了些别后的事,傅今笑问:“京兆尹位高权重,你如今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这?”   蒋文峰也笑着回:“先生说笑了。学生一直想来,只是抽不开身。这几日圣上秋猎去了,学生正好忙里偷闲。一则探望先生,二则正好有几个疑惑,请教先生。”   “哦?你倒是好学,都已经是朝廷重臣了,也没有放下学问。”   话是这么说,蒋文峰问的问题,傅今都认真答了。   两人谈得很是畅快,不知不觉,恢复了往日的亲密。   讨论告一段落,蒋文峰饮了口茶,看着外头的墨池:“先生这书斋,和昔日一模一样啊!学生回了这里,就好像回到了少年时。”   傅今含笑点茶:“老了,念旧。”   蒋文峰看向墙边一整排的红木柜子,状似随意地问:“记得先生有收集金石的爱好,却不知现在是不是还在坚持?”   傅今道:“就这么一个爱好,能不坚持吗?”   蒋文峰便笑:“学生这些年,也接触了一些金石学,能否见一见先生的宝贝们?”   傅今惊喜:“哦?想当初你对这个可是不屑一顾啊!如今竟也懂得其中的妙处了?来来来,看看你眼光如何。”   说到自己的爱好,傅今的话便多了起来。   当着蒋文峰的面,开了红木柜子,露出里头珍藏的竹简、甲骨、玉器……   蒋文峰仔仔细细一个个看过去,不时与傅今讨论。   到了玉器这边,他看得更加仔细。   然而,将放置玉器的柜子看了好几遍,都没找到记忆中那块印章。   蒋文峰略一思索,笑问:“学生记得,先生当年有几块上好的印章石,怎的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先生太吝啬,不想给学生欣赏吧?”   傅今笑道:“你都多久没来了?那几块好东西,早就被人讨走了,只剩一块田黄石,我怕人讨要,就留在书库里了。你若要看,稍等一会儿。”   蒋文峰应是。   傅今就去隔壁取田黄石。   他一走开,蒋文峰目光飞快地一扫,确定周围没人,伸手进柜子,四处按压。   他记得,这里有个暗格,曾经被他撞见过一回……   正想着,手指摸到一块凸起。   找到了!   蒋文峰试了试,很快发现这是个移动的暗扣。他轻轻一扭,便见红木柜子的里层,移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一个小木盒子。   他眼睛一亮,打开木盒子。   里头搁着一叠书信,并几件杂物。   他记忆中的那块印章,就在里头。   拿起来观察一番,他又掏出自己的手帕,沾了些印泥,飞快地留了个印,然后将印章放回去。   正要盖上盒子,挪回机关,他忽然瞥到手帕上的字,突然顿住了。   回山转海青云客!   回山转海——   青云客!   他精通典故,记得一项旧事。   昔年思怀太子,曾与清客诗词唱和,所用的正是青云客这个称号。   思怀太子……   蒋文峰按住胸口,握着手帕的手在颤抖。   正当此时,门口传来幽幽的声音:“文峰,竟是为这个来的?”   ……   四个姑娘说说笑笑,带着家将与猎犬出发了。   她们运气不错,没一会儿就遇到了猎物。   “看我的!”魏晓安抢先出手,“嗖”的一声,射中一只山鸡。   方锦屏不甘示弱:“我也来!”   十年空置,猎物数量何其多。刚开始,她们一个也不放过,不管是山鸡还是兔子,全都亡于箭下。   渐渐的,小姑娘们就不满足了,要往里头走,猎几个大东西。   孙蔚挺犹豫的,劝了两句,自己反正被她们说服。想着有这么多家将,出不了事。   明微随她们的便。就算真有什么事,她还保不住他们不成?   她懒洋洋打个呵欠。   打猎也没什么趣味,对她来说,根本不值得出手。倒是多福挺开心的,她平时练武也没有用得上的地方,今天正好大展身手。   嗯,就让她开心开心吧。 第280章 赐婚   皇帝今天兴致很高。   他颁布了奖赏规则,又叫内侍当场计数。   于是,时不时有人急奔回来,高呼某某得什么猎物一件。   场面热闹极了。   到了下午,差不多分出了先后。   第一毫不意外是杨殊。   皇帝就对博陵侯道:“看看,你们家老三也不是没有长处的。”   博陵侯笑着称是:“这孩子武艺学得好,想来母亲还是思念沙场。”   皇帝感慨:“大姐女中豪杰,姐夫亦是一代英雄。可惜一直没能南征,叫他们英雄无用武之地。”   众臣听得,便又纷纷称赞明成公主和老博陵侯。   皇帝又注意到一个排名挺高的陌生名字。   “纪凌?这是谁家子弟?”   纪大老爷正在推敲诗句,忽然被同僚推了一把,连忙站起来:“圣上,这是小儿。”   皇帝还记得他,诧异道:“原来是纪卿,这是你哪个儿子?”   纪大老爷老老实实回答:“这是长子,他在国子监读书。”   皇帝笑了:“先前有个纪维,现在还有个纪凌,你有几个儿子?”   “回圣上,两个。”   皇帝抚掌,很开心的样子:“两子皆成材,好啊!纪卿这教子之能,朕也该学学。要是朕的儿子也能个个成材,也算对得起太祖皇帝了。”   又说:“回头朕与纪卿探讨一番,这教子的学问。”   纪大老爷哪敢不允,自然连声应是。   待他坐下,国子监的同僚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明晃晃的嫉妒。   这什么运气啊!一个外甥女,两个儿子,都叫圣上记住了!那纪凌确实出众,在国子监才名远播。这个纪书,自己是个老实人,孩子倒是都不容小觑。   唉,时来运转啊!这会生孩子也是本事,说不准他日后还会高升。   这边刚这样想罢,那边皇帝兴致勃勃,派人去问贵妃,姑娘们的收获如何。   贵妃便也报来一个字数。   皇帝一看,惊奇:“这个小队,猎物不比你们少啊!都是哪几家的姑娘?”   宫人报了姓名。   皇帝听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就道:“这个明微,可就是纪卿的外甥女?”   纪大老爷再一次急忙忙起来回话。   皇帝听他说是,笑得意味深长:“卿家不但教子有方,连外甥女也教得本事出众,一点也不输给男儿。”   纪大老爷是个老实人,回道:“臣这外甥女,倒比臣的儿子还强些。”   “哦?”   他回道:“小儿顽劣,不爱读书,一直胡闹。幸而外甥女来家,倒叫他上进不少。”   皇帝问:“听说你那幼子,与外甥女有婚约?”   纪大老爷答是。   皇帝就道:“如此说来,他们倒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不如朕占个便宜,给你们当个媒人?”   纪大老爷惊了。当媒人?这是要赐婚的意思吗?   众臣更是羡慕不已。他那同僚更是酸溜溜的:“纪大人,圣上要给你这么大的体面,还不谢恩?”   纪大老爷被他提醒,连忙出列,下拜谢恩。   皇帝摆摆手:“朕想沾沾你家的喜气而已,说不准老天也赐给朕几个佳媳。”   众臣听了会心一笑。   可不是吗?今日秋猎,还有另一项重要的事。   随侍在侧的太子,先是惊讶,随即暗暗一笑。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那小子,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吧?   皇命难违,金口一开,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要知道自己心愿落空,会怎么想呢?   太子简直迫不及待,想看看结果了。   ……   蒋文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被缚,眼睛上还蒙了布。   他挣扎了一下,就听茜娘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夫君,你先别动,人就在屋里。”   蒋文峰便没有开口说话。   夫妻相伴多年,茜娘却明白他的意思,在他耳边描述此刻的情形:“你现在在密室里,周围很空,地方很小。傅先生应该没有伤害的意思,但他应该不会放你走。你顺从些,放松他的警惕,我们再找机会逃走。”   蒋文峰冷静下来。   茜娘以灵的状态跟了他这么多年,经历过不少事,她有足够的能力判断。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轻微的响动,茜娘说:“他来了。”   果然,蒋文峰听到声音:“你先出去。”   “是。”却是那老仆。   密室的门重新关上,蒋文峰终于出声:“先生……”   傅今没说话,慢慢走进来,点起烛火,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先生。”蒋文峰又说。   回应他的,是傅今一声长叹:“文峰,你是我的得意弟子。”   蒋文峰面露惭愧:“抱歉,先生。”   傅今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着他:“你受何人之命而来?”   蒋文峰摇了摇头:“学生并没有受人指使。”   “那你过来翻查我的私物,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查案吧?”   傅今说这话,本来是嘲讽,不料蒋文峰却回道:“正是。”   他答得认真,傅今也知道这个学生向来不撒谎,顿了顿,问道:“哦?我犯了什么案?”   “人命案。”   傅今嗤笑一声:“文峰,你不要胡言乱语。我前半生四处求学,自二十年前开始,就在三台书院授课,何曾杀过什么人,你还不老实交待!”   蒋文峰淡淡道:“先生这么确定自己没做过这样的事?”   傅今冷声:“当然没有。”   “那您这个密室是怎么回事?这可不像是毫无准备。是不是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人来查您?”   傅今眯起眼,没有回话。   蒋文峰听得茜娘说:“他起了杀心,你别刺激他。”   蒋文峰长长吐出一口气,换了方向:“不提这个密室,您那块印章又是怎么回事?”   傅今淡淡道:“我爱收集金石,你又不是不知道。”   蒋文峰摇了摇头:“先生,贸然搜查您的书斋,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也是诚心诚意,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既然我能来,别人也能来。您这个东西,早晚会被人知道。”   傅今不屑:“就算被人知道又怎样?那位赏下的东西可不少。”   蒋文峰马上反问:“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将学生绑起来?” 第281章 安王   一只只猎物在弓箭下倒地。   也是一身骑装的小彤喜气洋洋地拍手:“公子好棒!”   杨殊懒洋洋地将长弓抛给阿玄,说:“不是蠢兔子就是傻狍子,没一点意思。你们打吧。”   这位公子的性格,家将们习以为常,留下几个护卫,四散开来追逐猎物。   “阿绾,我要喝茶!”   于是,护卫们就地铺起毡毯,安设坐垫,搬下火炉。   杨殊又道:“有点饿,烤只兔子来吃。”   小彤高兴地举手:“我来我来!奴婢刚好带了酱料!”   刚刚忙完的护卫又去挑捡猎物,到溪边剥皮清洗。   小彤跟着去了,只留下阿玄守卫,阿绾煮茶。   杨殊歪在坐垫上,低声说:“娘娘的意思,这次非得给我定下婚约不可,你们看,他看中了哪家?”   阿绾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点厌恶说道:“肯定是卢家,世子夫人探了好几次话,上次还特意跟着侯夫人进宫。哼!也不看看她家都是什么货色,也想塞给公子。”   杨殊笑道:“卢家哪里看得上我啊!大嫂就一个适龄的妹妹,不舍得的。只怕是她家七拐八弯的亲戚,看在钱的份上,指不定愿意嫁过来。”说着,他摸了摸下巴,“说不定是梁家,她的姨表亲。”   阿绾柳眉倒竖:“梁家从上到下,连个官职在身的都没有,靠着一个五品都尉的勋爵混吃等死,也敢肖想公子?”   杨殊笑吟吟:“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野种,住在博陵侯府都没资格,能有五品都尉肯跟我结亲就不错了。嗯,指不定还觉得,是她表妹大度,不在乎我的克妻命呢!”   阿玄想了想,说道:“这还真是世子夫人做得出来的事。且她前阵子频繁回娘家,与梁家接触过几次。”   杨殊抚掌:“那就没得跑了。”   阿玄又道:“但是贵妃娘娘应该不肯,就算不在乎门第,梁家那个家风也不像话。属下倒觉得,娘娘说不定想叫公子与裴家结亲。”   裴家是贵妃的娘家,也是杨殊的外祖家。   论起门第,裴家不低。延续百来年的名门,从某个方面来说,甚至比皇家更体面。当初太祖皇帝可是亲自为长孙求娶了裴氏女。   如今裴家亦有不少子侄在朝中为官,风光不减当年。但他们对裴贵妃和杨殊,态度都很微妙。   皇帝数次想立裴贵妃为后,裴家都装聋作哑,对杨殊这个外孙也不甚热络,少有来往。   阿绾道:“若是裴家还差不多。”   杨殊嗤笑一声:“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阿绾不解。   “因为,圣上这次和贵妃想的不一样。”他的眼神阴了下来,“我看他想立裴氏女为太子妃。”   杨殊觉得,自己以前真是个瞎子。总觉得皇帝对他比对太子还好,却不曾细想,这其中的差别。   他对太子严厉,说来说去都是公事,不就是培养太子的治国才能吗?看看东宫属官,哪个不是才俊?选妃之事,自然要给太子留下最好的。   而他呢?平时宠爱万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叫他先挑,不管他做什么都万般维护。这样的放纵,不过是捧杀。   现下他与太子都要娶妻,其中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真的不是皇帝的血脉。   这个结论,让他既高兴,又难过。   阿玄冷静地道:“可惜太子中意吕家,辜负了圣上一片苦心。”   杨殊不想提那个蠢货,他娶谁都跟自己无关。他现在关心的,就是怎么搅黄这件事。   琢磨了一会儿,杨殊道:“你们去查一查安王的位置。”   安王是三皇子的封号,他今年十七,今次除了给太子选继妃,还要解决他的婚事。   阿玄一惊,压低声音:“公子!您不能再得罪安王了。”   皇帝三个成年的皇子,太子早年就得罪过了,信王跟太子一个鼻孔出气。安王因为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小时候也有不少摩擦。只是杨殊后来守孝,闭门不出,接着便接了皇城司,两人接触少了,关系才缓和下来。   在阿玄看来,缓和太子那边的关系就够麻烦的,要是还得罪安王,以后还过不过了?   杨殊冷冷道:“就是要得罪,不让我好过,那就大家一起不好过!”   ……   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原野上,明微落在最后,信马由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快快快,那边围起来!”   “那边,别放跑了!”   “哎呀,咱们散开些,这样都不好追了。”   “那只是我的,你们别抢!”   明微忽然感觉到什么,扭头往一个方向看去。   一只肥硕的鹿,从灌木从里钻出来,傻呼呼地跑进了她们的包围圈。   魏晓安一声欢呼:“鹿!我要射它!”   方锦屏不甘示弱:“我也要!”   “谁射到就是谁的。”   “好啊!谁怕谁!”   两个姑娘纵马追去,没一会儿跑远了。   很快,魏晓安一声大叫,便传来了“扑通”坠地声。   魏家的家将大惊,急忙追上去。   明微和孙蔚也纵马赶过去。   “小姐!”   “你们干什么?”   “这是我的鹿!”   “放肆,这是安王殿下!”   明微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被丫鬟扶起来的魏晓安,以前盔明甲亮的侍卫们。   她先去看魏晓安,见她揉着自己的腿,脸上并没有十分疼痛的表情,先松了口气。   再去看对方,被侍卫们围在中间的,是个穿骑装戴王冠的少年郎。   十七八的年纪,面容清秀,脸颊上有几点雀斑,看着稚气尚存。   神情有几分骄纵,但并不过分。   明微眉头一皱。   安王,三皇子,也就是将来的灵帝,北齐国运败坏的始作甬者!   她来到京城,并没有想过见一见安王。反正这个人,被她剔除出了帝王名单。现下一见,倒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   也是,他现在就是个普通的皇子。母亲身份不显,早年被贤妃收养,后来贤妃去世,他就更不起眼了。   有太子和信王在,谁会在意他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闲王?然而,笑到最后的却是他。 第282章 碰巧   明微的记忆里,后人对灵帝的争议很大。   有人认为,他一开始就野心勃勃,利用信王干掉了太子,自己再干掉信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也有人认为,他是运气好,稀里糊涂成了胜利者。至于他登上皇位干的那些事,谁能料得到?   那时史料散佚严重,得不到确切的线索,明微保持中立。   回到这个年代,她见过了太子,又打听了另两位皇子,觉得后者的可能比较大。   安王的存在感太低了。   信王好歹有个惠妃母亲,与太子关系也好。安王却什么也没有,跟皇帝也不亲近。   皇帝对他的态度,基本就是放纵。为了安抚重病的贤妃,给他封了王,再后来就没有管过了。   民间能打听到的消息,无非就是他喜爱美人歌舞,跟之前的杨三公子是一路货色。   这个明微早有心理准备。灵帝荒淫无道,后来继位,甚至还与自己的妹妹有过苟且。哪怕臣妻,叫他看上了,也要沾上一沾。   这会儿看到安王,她第一反应就是观察他的神色。   果然,发现是两位姑娘抢了他的猎物,他不怒反笑。   魏晓安和方锦屏发现是安王,连忙低身见礼:“臣女见过殿下,方才不知是殿下的猎物,多有得罪,还望殿下宽恕。”   安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了一会儿,笑道:“两位小姐说哪里话?是我的侍卫太莽撞了。这位小姐,可摔疼了?”   说着下了马,走过来似乎想亲自扶魏晓安。   魏晓安往后缩了缩,安王的名声,她也是听过的。   “臣女没事,谢殿下关怀。”   “真的没事吗?马上摔下来轻忽不得,说不定哪里摔着了,一时没发现,还是好好看看吧。”   眼看着他又伸手过来,魏晓安急得满头大汗。   便在这时,明微的声音响起:“我来看看吧,医术我倒略知一二。”   安王听得声音,转头看去。   这一看傻了眼。   看到魏晓安和方锦屏,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来打猎都能碰上两个美人。虽然说,官家小姐轻易不能碰,但说不准人家愿意跟他呢?毕竟他是个拥有王爵的皇子。   没想到,后头居然还有这么个美人。   这样貌,他那些姬妾全都给比下去了。   仔细一端详,他奇道:“小姐好生眼熟,本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当然见过了,玄都观的比试,他也在场。不过那会儿离得远,估摸没怎么看清她的长相。   明微笑了笑,摸了摸魏晓安的脚踝,确定她只是扭伤,放了心。   “也许是几时有过一面之缘吧。”转头吩咐魏家丫鬟,“没什么大事,回去揉揉药酒就好。”   安王马上道:“是这样吗?这么说,本王和小姐还真是有缘。不知小姐甚姓名谁?”   明微嘴角勾了勾。虽说本朝风气开放,女子闺名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但这么当众问女子姓名,着实失礼。   魏晓安拉了她一下,面露担忧。   安王的性子,她也略知一二。自家倒是不惧他,但明微的身世有太多不好说的地方,真被一个皇子盯上了,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明微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心。便对安王道:“小女姓明,贱名不足挂齿。此番失礼了,还望殿下莫怪。”   安王笑道:“原来是明小姐,一点小事,谁也料不到。倒是本王唐突了,这只鹿就给小姐们赔礼吧。”   说着,便吩咐侍卫们将鹿抬过来。   姑娘们交流了一下眼神,面露无奈。   安王这样说,这礼她们是不能不收了。   “多谢殿下。”   安王马上又道:“猎场这么大,相遇便是有缘。既然碰巧遇到了几位小姐,不如我们一起坐坐?我看这位小姐伤了脚,要找个地方歇息,正好本王也累了。”   魏晓安推辞:“臣女无事,殿下不要挂怀。”   “诶!你是因为本王才遭的罪,不确定你无事,本王不安心啊!”   说着,吩咐侍卫:“你们找个通风的地方,安置下来让小姐们歇一歇。正好过了午时,我们也该用膳了。小姐们,你们说是不是?”   姑娘们还能说什么?人家好歹也是个皇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拒绝吗?   可是,跟安王来这么一遭,传出去怎么办?谁不知道他……   “原来是殿下在这里,真是好巧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插入了这场对话。   安王扭头一看,就见一名少年公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了下来。   安王的脸庞扭曲了一下,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杨三!”   杨殊笑眯眯,对他拱了拱手:“猎场这么大,我们都能碰见,真是有缘啊,殿下!”   安王很想说,有缘个屁!但这话在他嘴边滚了几下,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对安王来说,杨殊简直是个噩梦。   他是贤妃的养子,早年贤妃还受宠的时候,常在皇帝面前露脸,时常会碰到杨殊。   两人年纪相近,难免有争锋之意。安王算不得草包,甚至可以说,比起两位兄长,他的才智并不输多少。   但是,在杨殊面前,他只有输的份。   倒不是杨殊有多厉害,这小子比他还不爱读书,但他会耍小聪明啊!还总是仗着武力欺负他。   而他堂堂皇子,就算被欺负了,皇帝也不站在他这边,这才是最可气的。   所以,杨殊在安王的心目中,实是童年阴影。   后来,明成长公主夫妇去世,杨殊守孝,就不怎么进宫了。再接着接掌皇城司,更是少有碰面。   但是,心理阴影已经留下了,安王是一百个不愿意跟他来往。谁知道这小子又会怎么坑他!   “原来是你啊!”安王挤出笑来,“好久不见。”   “可不是嘛!说起来,上次和殿下碰面,还是在折桂楼。殿下那会儿看上谁来着?是如梦姑娘对吧?”杨殊露出歉意,“真是抱歉,如梦姑娘非要与我一处弹琴,叫殿下失望了。”   安王咬牙切齿:“哪里!这是你的造化,我可不敢抢。” 第283章 打赌   杨殊笑道:“说到这愿赌服输,殿下可是好久没与我赌过了。”   安王心道,本王是傻子么,明知道要输,还跟你赌!   这么想着,皮笑肉不笑:“你如今是大忙人了,掌着皇城司那么重要的差事,本王怎么好意思打扰呢?”   杨殊好像听不出他的嘲讽,继续说:“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今日这么有缘,真叫人赌瘾大发。不如,殿下成全一下我,赌上一场?”   安王万般不情愿,从小到大,他跟杨殊赌就没赢过几次。而一旦赢了,就会被杨殊告到皇帝面前,生生挨罚。   “这个不大好吧?父皇三令五申,叫我们不要胡闹,本王不想让他老人家生气。”   “你不说,我不说,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呢?”说着,他瞥向阿玄,“你不会说吧?”   阿玄一板一眼地回答:“公子不叫开口,属下一个字也不会说。”   杨殊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安王的侍卫:“还是说,你们会说?”   被他带着嘲讽意味的眼神一盯,安王的侍卫长立刻道:“王爷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杨殊得到想要的答案,瞥向另一边。   魏家和方家的仆从哪里敢得罪他,连称不会。   杨殊就道:“殿下,你看,根本没人会说出去,你怕什么?还是说,你觉得赢不了我,不敢赌?”   安王知道他在激将,但实在是忍不住!   美人还在旁边呢,怎么能叫她们看了笑话!   “谁说本王不敢,要赌就赌!”   杨殊马上笑开来:“还是殿下干脆。你说,咱们赌什么好呢?”   安王惊讶:“你让我选赌法?”   杨殊无辜地一摊手:“当然,提出要赌的人是我,怎么能叫殿下吃亏?只要殿下说的赌法玩得了,我就陪殿下玩。”   安王略一思索,道:“既然我们今天来打猎的,那就赌猎物好了。我们将侍卫都派出去,叫他们分头打猎,然后赌第一只猎物的种类。”   “行!”杨殊毫不犹豫。   “我赌兔子!”   “没问题。”杨殊笑眯眯,“那我就猜是狐狸吧,而且还是白狐。”   安王一听,心下大安。狐狸哪有兔子多?西郊猎场搁置十年,兔子一窝又一窝。再说,白狐多稀罕,找着一只都不容易。   杨殊接着说:“打赌少不了彩头,殿下押什么?”   安王摸着自己腰间的饰物:“这块玉麒麟是父皇赏的,够不够分量?”   杨殊点点头:“当然够。”   “那你出什么?”   杨殊想了想,摸出一把匕首:“殿下想要这个很久了吧?赢了就归你。”   安王大喜:“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乎,一起坐坐的人又多了一个。   魏晓安等人暗暗叫苦,安王的名声不好,杨三公子的名声又好到哪里去?一个不够,居然又来一个。今天这事传出去,她们几个还不被流言淹死?   可这两人不由分说,压根不给拒绝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一行人找到了条小溪,铺好毡毯,摆起餐具,玩起了野炊。   侍卫们则被他们派了出去。   杨殊悠闲不已,一边吃着小彤烤的蜜汁兔肉,一边欣赏风景,还不忘去献个殷勤,给明微等人加菜。   过了一会儿,有人回来了:“公子,逮到了!”   来的人就是阿玄。   安王一扭头,脸都绿了:“哪来这么多狐狸?”   只见阿玄手里提着只篮子,里面一窝小白狐!   杨殊笑眯眯:“看来还是我运气好啊!殿下?”他就那样伸出手,看着安王腰间的玉麒麟。   安王知道自己又被坑了。肯定是他早就发现了一窝白狐,故意这么说,好叫阿玄去逮回来。   可愿赌服输,话都说出口了,还是当着这么多姑娘的面,他只能认了。   忍气吞声将玉麒麟给了他,安王想想不服气,又道:“杨三,你敢不敢再赌?”   杨殊“咔嚓”咬了一口果子,将这篮小狐狸送给姑娘们玩耍:“殿下还想赌什么?”   安王思索了一下:“就赌下一个回来的侍卫,跨过那根树枝的时候,迈的左脚还是右脚。”   杨殊无可无不可:“行!”   “我赌左脚。”   杨殊点点头:“那我就赌右脚。”   两人盯了一会儿,安王一名侍卫回来了。   左脚左脚左脚,他在心里狂念。   那侍卫终于站在了树枝前,抬起脚来。   忽然“啪”的一声,侍卫头顶的一根树枝折成两半,掉了下来。   侍卫往后退了几步,等他站稳再走过来,已经变成了右脚。   宁王看得真切,气得脸都红了,猛地站起来:“杨三!”   杨殊笑眯眯:“殿下有何吩咐?”   “你使诈!”以为他眼瞎吗?那根树枝分明是他用石子打断的!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杨殊毫不脸红,“我只是扔石子玩而已,这都不许?”   安王怒道:“我看你是找本王的碴来的!”   杨殊嘴边微微冷笑,目光也转冷,嘴上说:“殿下现在才看出来吗?够迟钝的啊!”   没想到他居然敢承认!安王怒上加怒:“你想干什么?本王最近可没得罪你。你无缘无故来找麻烦,还当本王怕你不成!”   杨殊反唇相讥:“殿下没有得罪我吗?却不知我来之前,您在做什么?”   安王莫名其妙,他在做什么?不是好好的打猎吗?   看到杨殊的目光看向那几个姑娘,他才回过味来:“你什么意思?”   杨殊将手里的石子一抛,跟着站起来。   他比安王年长两岁,已是成年体态,且本来就生得高挑,这一站直,比安王足足高了半个头。   他就这样倚仗着身高优势,俯视着安王:“当初在如梦姑娘面前,我们说得好好的。争人嘛,中意谁就是谁的。殿下现在调戏我的人,是想毁约?”   安王懵了一下,扭头看看几个姑娘,再回头看看杨殊,最后将目光停在明微身上。   “你说她是你的人?”声调惊讶极了。   杨殊扯着嘴角要笑不笑。   安王叫了起来:“杨三,你居然敢调戏大家闺秀!”   杨殊懒懒道:“什么调戏?这是殿下您刚才做的事,就不要随便冠我头上了。当初殿下可是赌过咒的,要是违约随我怎么处置。现在我不开心,只要让殿下也不开心一下了。”   说着,他抓起安王,就给扔到了小溪里。 第284章 软禁   皇帝正在谈笑风生,就见一名禁卫快马奔来,一边跑一边喊:“陛下,不好了!安王殿下落水了!”   皇帝愣了下,问道:“救起来了吗?”   “救起来了。”   他点点头,心定下来:“把人带回来就是,别大惊小怪的。”   禁卫欲言又止。   皇帝眉毛一轩:“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作甚!”   禁卫面露为难:“陛下,这人我们怕是带不回来。杨三公子也在那,跟安王殿下打起来了……”   众人听得都有点懵。   什么?杨三公子跟安王殿下打起来了?那这个落水的事……   他们两人的旧事,知道的人还真不少。   看样子,这回又是为了争闲气吧?这两个人还真是一点也不安分。   皇帝拧着眉头,斥那禁卫:“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指望你们保护朕的安全?给朕滚过去,把那两个小王八蛋带过来!”   禁卫听得这话,反倒松了口气。   真是他们无可奈何吗?当然不是。而是因为那两人他们惹不起啊!现在有了皇帝发话,他们就能强行动手了。   “是。”   禁卫飞快地去报讯,当即整了一队禁军,赶去溪边。   不多时,浑身湿淋淋的安王,以及沾了一身灰的杨殊出现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你们真是越大越出息了!好好的秋猎,居然也敢打起来,眼里还有没有朕了?”   安王张嘴想辩解:“父皇……”   “住口!”可惜被皇帝喝断了,他冷声道,“看看你什么样子,还像个皇子吗?”   安王哭丧着脸。他就知道是这样!这关他什么事啊?不就是搭个讪吗?都还没来得及对美人做什么,杨三那小子就冒出来百般挑刺,还把他扔水里。   他是个皇子,是个亲王!那样被戏弄,不还回去,脸面何在?总不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   可惜父皇就是偏心,明明他是受害者,却根本不听他的话。   骂完了安王,皇帝又看向杨殊:“才说你最近收敛很多,像个大人样了,现在又闹起事来。小时候还没打够是不是?行!我看你们也是没罚够!都给朕滚回去!接下来秋猎也不用参加了,离开前不许踏出帐篷半步!”   杨殊此时却还笑着,甚至十分礼数周全地低身行礼:“是,臣遵旨。”   然后以高傲的眼神瞟过安王,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去禁足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立了大功。   安王气得半死。他乖乖认了罚,自己也只能认了,不然父皇肯定会生气。   可这关他毛事啊!   ……   蒋文峰在心里算了算,天应该黑了吧?   果然,茜娘在他耳边说:“已经入夜了,密室外头有人把守。不过,跟我说话没关系,小声些他们就听不到。”   蒋文峰点点头,轻声道:“这事情有点复杂。傅先生做的这番准备,绝对不是用在我身上。他似乎早有准备,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这块印章。”   顿了一下,他更正:“或者说,被人发现他的秘密。”   茜娘纳闷:“他到底想做什么?这印章有什么玄机?”   蒋文峰素来不瞒她事,坦言道:“那是思怀太子的私章。”   “思怀太子?”茜娘艰难地想起来了,“夫君是说,先帝的太子?”   “对。”蒋文峰轻声道,“我方才思索了一下傅先生的生平,很有些意思。”   “怎么讲?”   “傅先生拜过许多师傅,其中有一位姓顾的大儒……”   茜娘马上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顾闻达?”   蒋文峰点头:“就是他。这位大儒,在前朝就闻名天下,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曾经请他做太傅,给思怀太子授课。”   “也就是说,傅先生和思怀太子是师兄弟!”   “对!”   得出这个结论,夫妻俩沉默下来。   这个猜测,有点吓人啊!   过了一会儿,茜娘道:“夫君,你之所以来三台书院,是因为明姑娘的委托。她说涉及到人命案,是否三年前四月初十,先生杀了人……”   蒋文峰果断摇头:“不可能。明姑娘所说的人命,我觉得是另外一种意思。所以才说这背后有点可怕,好端端的,怎么会提到这枚印章?这印章如此重要,先生如非必要,一定不会出示。那也就是说,这桩案子,很可能跟思怀太子有关……”   茜娘心想,明姑娘还真是没有危言耸听,这个案子果然不好说。   “茜娘,”蒋文峰轻声道,“我看傅先生并没有杀我的意思,他这么做,只怕背后有什么隐情。咱们先不要急着跑,探探他的话再说。”   茜娘很着急:“要是有万一怎么办?之前他起过杀心。”   “可他没有杀我,是不是?我都那样质问他了,他也不过是拂袖而去。”蒋文峰慢慢思索着,“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他保留这枚印章多年,突然在三年前示之人前,肯定有他的缘由,说不定是个久远的秘密。一个人保守秘密多年,却无人可说,一定很寂寞。而且思怀太子已经死了,很多事根本不必再坚持的。或许我可以试一下,撬开他的嘴!”   茜娘不怎么抱期望,但她知道丈夫一旦有了决定,是不会动摇的。她只能说道:“最多一天。他这样不给你吃东西,再撑一天,你的体力就弱下来,可能没法逃走了。”   蒋文峰笑道:“好。我就再试一次,明天他如果不来,我们就想办法逃走,不管结果。”   这一等,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蒋文峰饥肠辘辘,忽然闻到了饭菜香。   他听到有人进来,茜娘在他耳边说:“是傅先生。”   傅今在桌边停下,很快,一勺饭递到了蒋文峰嘴边,   他更加肯定了,傅先生果然不想杀他。   蒋文峰也不废话,只管一口一口吃饭。没一会儿,一碗伴了碎肉碎菜的饭就吃完了。   吃饱了肚子的蒋文峰心中大定,开口:“先生,您打算放我走了吗?”   傅今没有说话。   他又道:“您是不是在思索,要怎么处置我?”   碗筷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第285章 说错   没过多久,安王和杨三公子为什么打起来的消息,传遍了营地。   为了讨一群姑娘欢心。   或者说,为了在姑娘们面前出风头,争风吃醋。   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要说他们俩,真不是第一次争这个了。   去年,他们还在折桂楼闹过。   安分了一年多,现在又故态复萌。   而且还是在秋猎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他们要挑媳妇的时候。   裴贵妃得知这个消息,先是吃惊,随即苦笑着吩咐宫人:“人先记一记,应该是不用急着做决定了。”   “娘娘,您是说……”   “就算定好了人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赐婚了。”裴贵妃说。   他们两个,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家外孙,闹出这样的事,肯定会传遍京城。这会儿公布婚事,倒叫亲家脸上无光。   人家问起自家女婿怎么说?哦,对,就是那个在秋猎上跟杨三公子争风吃醋的安王。   好好的喜事,变成了笑话。   裴贵妃想了想,又好气又好笑:“一定是殊儿闹的事,亏他想得出这主意。”   宫人见她心情甚好,也笑道:“看来三公子是真不想成亲。”   裴贵妃摇摇头:“这回算他逃过一劫,也拖不了多久的。”   皇帝亲自发的话,哪会允许他一直逃避?   ……   回到营帐禁足的杨殊,一口气灌下了一大杯茶水。   小彤担忧地看着他:“公子……”   杨殊摆摆手:“跟阿玄说,弄套禁军盔甲来。”   小彤眨了下眼,懂了,高高兴兴答应一声:“好咧!”   过了会儿,阿玄和小彤一起回来了。   阿玄抖开包裹,里头有两套盔甲:“公子,我和您一起。”   杨殊点点头,挑起帐帘看了看天色。   太阳落山,夜幕马上要降临了。   “先吃饭。”他说,“晚上可能会有一场恶战。”   跟安王大闹一场,固然是找理由推掉婚事。可禁足这个决定,却是昨晚就做下的。只是皇帝也没想到,他找的会是这个理由。   没多久,阿绾也回来了。   她三番四次去看杨殊的脸色,欲言又止。   杨殊被她看得饭都吃不下去了:“你干什么?有话就说!”   阿绾带着几分不情愿:“我说了,公子您可不能急。”   “我有什么可急的?难道有人这么不要脸面,现在就要跟我订亲吗?”他嗤笑。   阿绾道:“不是公子您,是……”   “是谁?”   “是明姑娘。”   杨殊愣了下:“什么意思?她不是早订亲了吗?”   阿绾叹了口气:“纪家大公子大展身手,圣上问了一句,正好明姑娘那边的收获也很多,他就说,纪家教子教得好,既然纪五公子和明姑娘有婚约,那就赏个脸面,给他们赐婚。”   “吧嗒!”杨殊手上的筷子掉了。   阿玄看他额上青筋一跳一跳,自己饭也不吃了,飞快地扑上去拉住他:“公子,冷静啊!您不能再闹事了!”   杨殊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手被阿玄按住,他便一脚踢过去。   饭桌被他踢飞出去,汤水盘碗摔得一片狼藉。   小彤尖叫一声,也扑上去,死死抓住他:“公子!那是圣上,您已经违了一次圣意,不能再……”   “走开!”他一掌拍开阿玄,揪起小彤时,到底没敢使力,就拖着她小小的身子在营帐里走来走去,呼吸沉重,尽是火气。   “好啊!好啊!”他冷笑着说,“这是打定主意不让我趁心,对吧?这么多年,我要过什么东西吗?就这么一件事,也不肯让我如愿?”   “公子!”阿玄脸上满是焦急,压着声音劝他,“您就算有再大的不满,这些话也不能说!”   说着,便想让阿绾也劝劝他:“阿绾,你说句话呀!”   转头才发现,阿绾站在那里,面色幽幽,眼中一片阴影。   过了会儿,她才道:“你们都出去,我单独和公子说。”   阿玄惊疑。   阿绾不言不动。   阿玄想了想,招手让小彤下来:“我们先出去。”   他们三个人,小彤还是孩子,他主要负责外头的事,阿绾却是最早陪着公子的人。这情分,比起他们两个都要重。   阿玄和小彤出去了。   阿绾平静地扶起饭桌,擦干净凳子,然后坐下。   杨殊气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过来了,在她对面坐下。   “公子,”他听到阿绾说,“我早说他根本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好,您现在信了吗?”   ……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蒋文峰听到面前响起幽幽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你来三台书院拜访我的事,知道的人不少。而你好歹也是京兆尹,要是数日不归,肯定会有人来找你。所以,只要拖延下去就好,对不对?”   蒋文峰抬起头,虽然眼睛被黑布罩住,他却好像看到了傅今说话的样子。   “你是我的得意门生。”傅今叹息着说道,“我确实不想杀你,也确实杀了你有很多麻烦。但我既然已经有了准备,这并不是很难做出的选择。”   蒋文峰默然。   确实,既然有密室,说不定就有逃走的秘道。   但是,这里头又有说不通的地方——   “先生,”他说,“我相信您有不得已的理由,学生如今是京兆尹,大小有些能力,会尽力为您开脱的。”   “哦?”傅今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你想怎么为我开脱?”   蒋文峰思索着明微的话,猜测傅今犯的事。   “您只是引子。”他慢慢道,“虽然出了人命,但您并非第一凶手,这里头有不少可操作的地方。”   他刚说完,就听茜娘在耳边道:“他的脸色不对!你的话有问题!”   蒋文峰眉头一拧,他已经说得这么含糊了,还是有问题吗?   他对面的傅今,已经笑了起来:“文峰啊文峰,不愧是我的学生,你这胆子够大的。看样子,这桩案子的内情你根本不知道,也不知死的是谁。你根本就是受人所托吧?”   蒋文峰抿紧嘴唇,没有答腔。   他在急速地思考,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难道这件事超出了常规?   傅今好整以暇:“知道你哪里说错了吗?”   蒋文峰诚实地摇头。   傅今就道:“这桩人命案,根本不会有人追究,也就无所谓操作不操作。” 第286章 机会   营帐外,人喧闹马嘶鸣。   秋猎第一日,他们都在享受丰收的喜悦。   无论文官武将,都参与亲手烤制猎物,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回忆太祖当年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畅想有朝一日,大齐一统天下的美好情景。   阿玄和小彤并肩坐在营帐门口,看着他们喜气洋洋的样子,心情低落。   “公子会消气吗?”小彤忧心忡忡。   阿玄一张冷面看不出情绪,“嗯”了一声。   小彤焦急:“嗯是什么意思?”   阿玄叹了口气,说道:“很难说。公子这辈子,都没有像这几天这么开心过。”   “是啊!”小彤哭丧着脸,小小声地道,“而且明姑娘也挺好的。”   阿玄没说话。   他其实不是很赞同这件事,不是明姑娘不好,而是她这个人太飘忽。他总有一种,公子留不住她的感觉。那样的话,公子会很伤心的。   但是这种事,他身为下属,能发表什么意见?只能说,公子决定怎么做,他就怎么听。   现在发生这种事,明摆着圣上不喜欢公子这份心思。   别人反对,还有希望,圣上不中意,还能想什么办法?   现在只能指望阿绾了,希望她能说服公子。   营帐内,却是一片安静。   两人静默对坐。   许久之后,杨殊打破沉默:“那些事,你都记得?”   阿绾轻轻点头,垂目看着桌上的汤渍:“我怎么能不记得?一夜之间,天就变了。母妃和我们被锁在府里,惶惶不可终日。后来,传旨的人来了,父王死了,母妃当场撞了柱子,姐姐也跟着去了,我……”   她闭了闭眼,接下去:“要不是长公主搭救,我坟上的草,都不知道多高了。”   杨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阿绾反倒抬起头,一片平静地看着他:“长公主跟我说,谋逆大罪,非死不可。父王要杀他,所以他杀了我父王,这是成王败寇,怨不得谁。他容我活着,已经是格外开恩。我懂得这个道理,也告诉自己不要恨,这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我忍不住去关注他……”   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道:“都说他是个仁君,或许是的。可是公子,我有几回发现,他看着你的眼神,充满了说不清的嫉妒,还有一点点不明显的恶意。所以,你要进皇城司的时候,我一定要跟进去。”   “……”杨殊默默垂头不语。   “那个流言,”阿绾嗤笑一声,“我从来就没有信过。如果你们真的是父子,他怎么可能用那种目光看你。现在你知道了吧?他是绝对不会让你如意的。”   杨殊的手在发抖,但是很快,他紧紧握成拳头。   “要准备一下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起身四顾,寻找禁军盔甲在哪里,“晚上说不定会很麻烦。”   “公子!”   杨殊忽然暴怒:“那你要我怎么样?反了他吗?先不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就算有,难道我能看着姜盛那个废物登基?他不能死,你知不知道?不但现在不能让他死,我还要让他活得更久!”   明微说的那个未来,他绝对不允许大齐走到那个境地。   只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等小的几个长大一些,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算他对他怀有恶意又怎么样?至少他明面上没有亏待他!至少他是个仁君!   至于那个赐婚,他不必急的。明微不会答应,她不肯,就一定有办法解决!   可是,可是……   他按住胸口,一阵阵地疼。   “公子!”阿绾看着他这样,就扑过去抱住他,声音哽咽,“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反正长公主和老侯爷都不在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什么皇城司,什么皇位,都不要管了。你师兄不是来找你了吗?我们跟他走好不好?那样的话,你、你想娶她也没有人能阻止了。”   杨殊闭着眼,过了很久,终于觉得呼吸平稳下来了。   “乖。”他拍了拍阿绾的头,“我们现在还不能走。你放心,我会控制住的。”   “公子!”   杨殊已经回身找盔甲了。他拿起衣甲,僵硬地往身上穿,眼中一片冰凉。   如果,那人心中真有恶意,把他放在皇城司,让他参与这么重要的事,算不算一桩考验?   ……   蒋文峰想不明白,既然是人命案,为什么没人追究?难道说,死的人……   “到底是谁让你查这件事?”傅今的声音悠悠传来。现在,淡定的反而是他了。   蒋文峰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   只有一种情况,死的人才会没人追究。   那就是上位者默认要死的。   “先生,”他缓缓道,“您抓我进来,根本不是为了灭口,对不对?”   对面传来笑声,慢慢由低变高,笑得极为畅快的样子。   茜娘松了口气,轻声说:“他很高兴,看来你的性命无虞了。”   蒋文峰也松了口气,他可不想为了这点事,就把自己的命搭上。   “是谁让你来的。”傅今再次问道,声音平稳,“只要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便放你走。”   蒋文峰毫不迟疑:“很抱歉,学生不能回答。”   “你不说,我可不能放你走。”傅今笑吟吟。   “即便如此,学生也不能说。”   傅今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夫君……”茜娘有点犹豫。她觉得傅今的态度,不像要报复,或许这件事可以商量一下?   蒋文峰却断然道:“除非先生将此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不然,学生绝对不会开口。”   傅今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一记,眯起眼:“你这是反过来威胁我?”   蒋文峰的思路已经完全找到了出口,面上带出笑来:“学生终于想明白了,您其实盼着人来。在学生打开暗格的时候,您很高兴吧?或许是在等待结束,或许是在等待转机。您应该守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无处可以言说。但是我来了,您的等待终于有了尽头。”   回应他的是沉默。   蒋文峰沉静自若,继续说道:“这是我给您带来的机会,只要踏出去,说不定就能看到青天。您,真的不愿意先跨出这一步吗?” 第287章 有异   听说了赐婚的消息,明微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她和纪凌今天收获了不少猎物,便也和别家一样,一家子围着篝火烧烤吃锅子。   新鲜的野山菌打底,大骨熬煮出来的浓汤,时蔬肉块往里一放,不需要过多调味,就已经香飘数里。   “小姐,吃这个。”多福夹了精心挑选的羊腿肉来。   明微却没什么食欲,问纪大老爷:“圣旨下了吗?”   纪大老爷稀里呼噜吃掉一碗面,答道:“圣旨没那么快,你还守着孝呢,短期不能成婚,不着急。”   纪凌瞟着自家老爹。着急?表妹有什么好急的?她宁可不要才对。   纪大老爷心情舒畅,又灌了一大碗汤,拍拍肚皮去散步了。   明微挑着碗里的面条,迟迟没吃进嘴里。   纪凌看着她问:“怎么,怕将来退不了婚?”   明微索性搁下碗筷:“退不退婚倒是无妨,只是这事不太寻常,不能小视。”   只要她和纪小五都不想成婚,这个婚约挂着个名又能影响什么?   她反正是不会成婚的,而纪小五,进了玄都观没五年就没别想出来了。   但这件事,透露出一些讯息,不能不重视。   明微使了个眼色,多福意会,起来收拾餐具,顺便叫几个下仆去做事。   周围的人都清空了,明微轻声道:“这个体面,赏得有些莫名。咱家既不是王公,又不是勋贵,而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家,圣上若是欣赏表哥,哪怕召见一回,都比赐婚给我和五表哥有用。”   说直白点,纪家根本不需要这个体面。赐婚是锦上添花的事,连锦都没有,给什么花?   纪凌想了想,压低声音,问她一个问题:“你和杨公子的事,上头知道吗?”   明微没作声。   纪凌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了什么,就道:“我听说,博陵侯夫人进宫求了贵妃娘娘,给他挑门婚事。看起来,有人对杨公子的婚事有想法。”   明微抬起头,与他对了个眼神。   以杨殊的身份,能对他的婚事有想法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   博陵侯夫妇,以及宫里头。   太祖高皇后早就去世了,皇后也不在了,惠妃不敢伸这么长的手。   宫里头也无非那么两位。   三选一,会是谁呢?   博陵侯府势微,博陵侯夫妇没理由多管闲事。贵妃么,明微分明听杨殊说过,她早就允了的。那么,只有一个人选了。   明微端起茶水灌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表哥,你想做个忠臣还是义士?”   纪凌品了品这句话,说道:“表妹你不打算解释的话,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不如换一个,问我信不信你。”   “那表哥信不信我呢?”   纪凌笑道:“信。”   明微点点头:“多谢。”   她将剩余的茶水都喝尽了,起身道:“有件事要麻烦表哥……”   那个秘密,她还没告诉杨殊,甚至自己还没得到确切的证据。目前知道的人,只有两个,就是她和宁休。   宁休不可能说出去,她也不会。   上回妖星的事,皇帝明明已经打消了杀心,为什么又突然想插手他的事?而且还是喜欢一个姑娘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得弄明白,这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   傅今看着眼前的蒋文峰,说了一句话:“你所说的人命,是明成长公主和老博陵侯。”   蒋文峰怔了一下,随即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明成长公主和老博陵侯!   三年前四月初十!   明姑娘说,这枚印章的主人在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出现在一个地方,引出了两条人命。   这么说,明成长公主和老博陵侯死前,曾经见过先生。   他们两位的死因可疑么?   偏偏先生见人的时候,拿的是思怀太子的印章……   他又说,这两条人命根本不会有人追究……   蒋文峰的喉结滑动了下,他知道自己应该拔腿就走。这件事背后的缘由,绝对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窥探的!   尤其,他一直以来都明哲保身,并不打算掺和那些血腥的皇权争斗!   可是……   蒋文峰轻声问:“先生现在愿意放学生走吗?”   傅今含笑看着他:“我等了将近二十年,终于等来了你,你说呢?”   “……”蒋文峰诚实地道,“学生还想活下去,活得越长越好。”   傅今道:“你踏进三台书院的时候,就已经走进这个局了。”   蒋文峰有点绝望:“先生,学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能做个百姓口中的青天,沽个名钓点誉就够了。”   傅今还是笑:“你们查这件事的消息一泄露出去,大家就一起玩完了,别说你想活得长,再活一两年都是奢望。”   蒋文峰心道,被您拉上了贼船,还不是朝不保夕!   傅今欣赏着他的表情,好整以暇:“是你说,这一步踏出去,说不定就是青天。”   蒋文峰无话可说,生无可恋。   他怎么知道,所谓的人命会是明成长公主和博陵侯!知道的话,他根本就不会来三台书院!   “好了,”傅今戏弄够了学生,抖了抖长袍,坐直身躯,“你不想回答先前的问题,无妨。我再问具体一点,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他牢牢地盯着蒋文峰的眼睛,不允许他逃避:“叫你来的人,是不是博陵侯府的三公子?”   “……”蒋文峰摇头,“不是。”   傅今眼中浮起惊讶:“真的不是?”   “不是。”蒋文峰的心情好了一点,觉得自己不是完全落于下风。   但傅今很快道:“就算不是他,也是和他有密切关系的人。没关系,既然有人来查这件事,就说明事情出现了转机。你不答也无妨,我回头就去京城,直接找他就是。”   “先生!”蒋文峰惊呼。   傅今瞥过来:“怎么?你改主意了?”   蒋文峰苦笑:“我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秘密,但您要是这么做,会让三公子陷入绝境的。”   连明成长公主跟老博陵侯都要死,那杨殊能逃得过?   蒋文峰实在不希望这个和自己同行过一路的少年,牵扯进这样的事里。   傅今却摇了摇头:“你以为他现在的处境就不险恶吗?这三年,或者说,这十八年,他一直就在悬崖边上,只要有人轻轻推一把,他就会摔下去,死无葬身之地。如果这个转机没有出现,我无话可说。但现在它出现了,怎么样都要搏一搏!” 第288章 护驾   侍卫告退出去,姜盛兴奋地在帐篷里走来走去。   一边走,一边跟文渊说话:“你听到了吗?那小子气得把阿玄都踹出来了!哈哈哈哈,我就说,贵妃怎么可能让他娶个罪臣之女,而且还订了亲!他不要脸面,贵妃还要呢!”   文渊笑道:“您说的是,看起来,杨三的婚事又要拖后了。”   “可惜了啊!”姜盛摇摇头,“我原本有意给四表妹牵个线,他虽有种种不如意,但有孤在,谅他不敢欺负四表妹,现在却要拖后了。”   文渊怔了下:“殿下,您……”   他知道姜盛有多讨厌杨殊,想把文如嫁给杨殊是什么意思?   姜盛看出他的疑虑,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这小子虽然性子讨厌,但说不上大错。四表妹发生那样的事,想找个体面的人家不容易。孤也是考虑了许久,才想到他头上。只要他不闹事,孤看在姑母的面上,也会保他一世富贵,这对四表妹来说,也是一桩很好的亲事了。”   文渊心服口服:“还是殿下为我们着想。四妹的事,我们确实头疼,低嫁怕委屈了她,高嫁又找不着合适的。”   姜盛拍拍他的肩:“我们是什么关系?这天底下除了父皇,就属外祖家与孤最亲,能不为你们着想吗?”   文渊感激涕零,连连表忠心。   姜盛听得飘飘然,心中却想,可惜了,杨三那小子搞了这么一出,婚事只能暂时搁置。不然,想法子让三表妹跟他先成了好事,既能解决文家的问题,又能恶心恶心杨三。   想到这里,他又道:“舅舅与表哥的忠心,孤知道。只是这太子妃,事关重大。你们道孤不想与文家亲上加亲么?但父皇与朝臣,都不会允许两代皇后出自同一家。只能先委屈你们,等定下太子妃,孤再纳一位表妹进来,也是一样的。”   太子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文渊明白,太子妃这个位置,文家是真的无望了。   他叹了口气。这些理由,他都知道,也跟家里说过,奈何父亲他们还是抱有期望。   太子也为难啊!不想让外祖家失望,圣上和朝臣那边又不能不顾。   文渊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好好跟父亲他们解释,叫他们知道太子的心思,不叫您难做。”   姜盛满意地点头。文家虽然有点出格,文渊这个表哥,他却是很中意的。   两人说着话,外边响起了喧闹声。   姜盛奇道:“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这般吵闹?岂不是会吵了父皇休息?”   文渊刚想说,自己出去看看,就听营帐外响起急促的声音:“殿下,信王求见。”   姜盛怔了下:“二弟?”   帐帘已经掀了起来,信王姜成额上滴汗,一脸焦急,进来就喊:“大哥,出事了!”   姜盛问:“出了什么事?二弟如此着急,莫非父皇……”   “正是!”姜成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方才去见母妃,发现外头乱起来了,似乎有人行刺。大哥,我把人都带过来了,就守在外面,你可千万别出去。你与父皇身份贵重,万万不能有损伤。”   文渊一听,急了:“殿下,我去叫禁卫过来。”   姜盛刚要同意,忽然想起一件事。   玄都观那件事后,父皇来警告他,叫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自此,姜盛就老老实实的。一则,他确定了皇帝没有废太子的意思,安心了。二则,他知道皇帝对自己之前的行为很不满意,只能老实一点,先把自己的好感度刷上去。   现在,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   都说患难见真情,如果他在这种关键时刻,表现出一个储君的担当,父皇一定会很高兴,那他之前的事情,就能抹掉了。   再进一步说,万一父皇有什么不好,他表现出色,朝臣们也会无条件地支持他……   这么一想,姜盛简直眉飞色舞。   他叫住文渊:“马上叫东宫禁卫过来,我们去护驾!”   文渊大惊:“殿下!”   “快!”姜盛义正辞严,“父皇有事,我身为儿臣,岂能坐视自保?速去传令。”   文渊一想,也有道理,便答应一声:“是。”   姜盛回身,握住姜成的手,真诚地说道:“二弟,孤要去护驾,可否先借你的卫队用一下?你就留在此地,免得被殃及。”   姜成本来很高兴,听得此言,面色一僵,心里大骂。   借走他的卫队去护驾,把他留在这?亏他想得出来!万一真有人对太子不利,自己岂不是做了替死鬼?   这自私自利的性子,真是从小就没变过!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我的卫队,原本就是来保护你的,大哥需要,只管带走就是。”   姜盛感激地点点头:“二弟这份心,孤一定会牢记。”   说罢,出了营帐,便带着人走了。   姜成的脸色阴沉下来。   ……   杨殊穿着禁军盔甲,与阿玄二人在营地巡逻。   他心里存着事,打量周围的目光格外警醒。   整个营地的布防毫无破绽,看来突破点就是那个巫师了。   不知道他会施什么术。   阿玄看到有人拿起一块油布,好像要绑什么东西,朝这边挥了一下,递过来一个眼神。   他压低声音:“明姑娘已经就位了。”   杨殊有些不自在地嗯了声,扭开头去看另一边的布防。   自从得到消息,他还没见过明微。   本来,他应该第一次时间去见她,说清楚这件事的。   但,就是不想见。   现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都有些后悔,对她说那些话了。这样,不是把她也拖进这个坑里吗?   他根本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就如阿绾所说,想要脱离这样的尴尬处境,除非远走高飞。可是他现在做得到吗?   何况,她也不会走的。她回来,不是为了享受多出来的人生,而是为了改变历史的走向。   她不走,他就绝对不能走。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劝自己。   她身为命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来,就算完成目标,也不会有任何赞誉。她能做到,自己为什么不能?   祖母也这样教过他的啊!   “公子!”阿玄忽然喊了他一声,“有动静!” 第289章 承诺   营地一下子闹了起来。   杨殊知道,皇帝身边有影卫,个个都是高手。昨晚他把事情禀报上去,他们已经有了准备,就算有刺客,也伤不到皇帝。   他混在禁军中,为的是寻找那个内应。   但他没想到,变化来得如此突然。   仿佛禁军哗变一般,穿着同样盔甲的军士起了冲突,然后互相攻击。   “公子,不对劲!”阿玄喊道。   杨殊也知道不对劲,他顾不上这些禁军,扭头就往一个方向跑,然后掀起那处的帐篷。   空空如也。   杨殊浑身的血液凝固了。   既然知道有人要作怪,皇帝当然不会留在预定的营帐里,这里就是他决定暂时藏身的地方。   可是没有人,连影卫也不见踪影。   杨殊的脑子乱糟糟的,两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地转。   到底是出了意外,还是不信任他,所以换了地方?   他咬了下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让自己清醒一些,转头跟阿玄说:“圣上不在这里,我们赶紧找人!”   “是,公子。”   两人出来,发现营地里更乱了,时不时喊起男女的惊呼声。   幸好这些禁军,并不骚扰旁人,那些高官及女眷,只要躲得远远的,并不会有危机。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杨殊心急如焚,忽然听到有人喊:“这里!”   他抬头看过去,心中一喜,抬脚就跑过去。   阿玄在后头看了,忍不住在心里道。不是不开心吗?不是不想见她吗?这会儿欢天喜地干什么?   明微带着多福,双方碰面的第一眼,她就道:“我们被耍了,那个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存在。”   杨殊一惊:“你说那个巫师?”   明微点头。   杨殊脸色发白:“那圣驾……”   明微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圣驾怎么了?”   “不见了。”杨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圣上临时转换了藏身地点,还是已经……”   明微沉下心:“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这是我的疏忽,昨天小白蛇追踪他,可能就被他发现了。之后他没有任何行动,可能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他的目的是圣驾。”   “可圣驾真的不见了!”   明微继续道:“方才我全心施术,监察他的存在,才发现营帐里早就没有这个人了。”   杨殊愣了:“你是说,那个巫师不在营地?”   明微点点头:“这些禁军,是被他提前下的巫药给扰乱的。我们中计了。”   居然是这样。杨殊吐出一口气,将事情理了一遍,说道:“这么说,他很有可能是今天出猎的时候跑掉的?”   明微点点头。只有那个时候,营地大量进出,没法戒备。   “先别管那些。”杨殊摆手,“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圣驾,不然的话……”   万一皇帝出事,姜盛就会登基……总之,他现在死不得!   两人视线一对,明微道:“你马上把自己的人手撤出来,去搜皇帝的下落,这里就不要管了。我再查一查,那个巫师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好!”两人说定,分头行动。   而这个时候,太子姜盛,带着卫队去了圣驾所在的营帐。   ……   “先生,学生不想当乱臣贼子。”蒋文峰带着恳求。   傅今幽声一叹,仿若没有听闻,自顾自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印章,细细把玩。   “我自少年始,便游历天下,四处拜师,立志成为这世间顶尖的学者。其中一位师傅姓顾,名讳上闻下达,曾为太子太傅。我拜他为师时,他已请辞,回乡隐居。我随他学了三年,在第三年,有一位贵客到了顾太傅隐居的楠溪。”   “先生……”蒋文峰心道,求您别说了,这些事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可傅今怎么会理他呢?仍旧自顾自说下去:“他比我年长十来岁,气质豪放,举止却闲雅。顾太傅说,这是他教出的最好的一个学生。我那时年轻气盛,心里不服气,就与他争个胜负,他也不恼,只管与我一项项地比。”   “说实话,他确实很优秀,但论学问,当然还是我强一些,后来他就把这枚印章输给我了。”傅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吧?”   蒋文峰点了下头,放弃挣扎了。   “思怀,这是他的谥号。那个时候,我们都只叫他太子。”傅今将那枚贵重的印章一抛,玉石在桌上滚了几圈。他就那样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个二郎腿,十分没有正形地靠在椅子上。   蒋文峰很想说,先生,您也是四十望五的人了,不好这么俏皮吧?这是小年轻干的事。   不过,这动作他做起来,还真是一点也不违和……   “其实我根本没有投到他门下的念头。毕竟我是立志要做大学问家的人,屈从皇权算怎么回事呢?像我这么清高的人,肯定是名利富贵如浮云过眼,不屑一顾的。”   “……”没见过有人这么夸自己的,他以前真不知道傅先生是这么个人。   “后来他就回去了,而我辞别了顾太傅,继续寻找下一个师傅。就这么一晃几年……”   “再后来,我逐渐听到他的消息。几位皇子争斗越发激烈了,有人说太子抱怨自己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还没到头。太祖皇帝大怒,贬他一家为庶人,迁往易州。没过多久,太祖皇帝被人点醒,知道太子是被冤枉的,便派人去接他回京。”   到了这时,傅今的声音终于泄露出了一点情绪:“那一年,我刚好要进京,准备到三台书院继续求学,就在路上遇到了那场劫杀……”   蒋文峰终于不拒绝了,只叹了口气:“先生,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已经过去了。哪怕思怀太子再冤,他都已经……”   傅今笑笑,声音有些涩:“你错了。他已经死了,可他的后人没死。我答应过,保那孩子一命。”   他仿佛回到那年,那人将襁褓中的孩子塞给一个银枪小将,然后将他的手拉过去,说:“师弟,如果这孩子命不该绝,请你……请你给他一个机会。” 第290章 心路   一失足成千古恨。   傅今在心里感叹。   想他多么潇洒的人,拜师,求学,成为世所瞩目的大学问家,皇帝屡屡下诏而不应,叫天下人倾倒于他的风姿却又不得一见,这才是他的人生。   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来了三台书院,结果就走不了了。因为这里离京城有一点距离,又不会太远,可以时刻留意局势。   二十年间,装出一副谦和温厚的皮,混迹在这些无趣文人中间。   时时盯着那个小屁孩,留心他是不是活着,过得怎么样。   一直到三年前,那孩子十六岁了。   他想,这事或许可以了结了。   新帝登基十五载,江山早已坐稳,哪怕他是长房嫡孙,最名正言顺的那一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承认,没有机会了。   所谓正统,就是天下公认。   皇帝是个仁君,没有败坏太祖留下的基业,天下人皆信服。   是故,正统已经旁落。   至于他之后的继承人成不成器,是大齐的命数。   他带着信物去见明成长公主夫妇。   双方达成共识,这个秘密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然而,他没想到,回到三台书院没多久,就传来了长公主重病的消息。   原本打算包袱款款,继续游历天下,回到他潇洒肆意的生活,计划又搁置了下来。   很快,长公主与老侯爷纷纷病逝。   傅今确信,真的出了问题。   但他不能去联系那孩子。   如果是那天他去见长公主而泄露了这件事,那么他也在危险中。只是他隐藏得够好,没被找到。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愉快。   我要抽身离开是我的选择,但你来撵,那就不对了。   这一次,傅今自己定了主意。   他在这里继续等,看看谁会先找过来。   如果那孩子先找过来,说明老天也要给他这个机会。   现在这个太子,以及几位皇子,根本担不起这个江山。   既然如此,那他就助他回归正统。   像他这样立志让天下膜拜的大学问家,屈从皇权当然有损风格,可要亲手扶起皇权,一样很拉风。   就这么决定了!   傅今很愉快,但蒋文峰很不愉快。   他又不是傻子,傅先生这么说,思怀太子这个后人是谁,呼之欲出!   这么说,长公主之死,为的就是掩盖这个秘密?   不不不,这个秘密可能已经被人知晓了。这是一桩交易,他们用两条命,换那孩子活着。   蒋文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理智告诉他,不能陷进泥淖,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可情感上,又说不出断然拒绝的话。   “茜娘。”他忽然道。   耳边茜娘应声。   “如果我不能去找你了,你会恨我吗?”   茜娘沉默片刻,轻声说:“夫君想做什么就做,我们的日子本来就是偷来的。”   蒋文峰点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傅今听不到茜娘说话,见蒋文峰自言自语,眉毛挑了挑,随即平复。   “看样子,我不用劝你了?”   蒋文峰摇头道:“学生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做乱臣贼子。”   傅今笑着点点头:“先生也不想做乱臣贼子。”   两人视线一对,傅今道:“先说说谁叫你来的吧。”   蒋文峰打起精神。想明白前后因果,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插手了。真的甩开不管,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而如果叫他去举报,他又做不到。思来想去,只能自己跳进去以身伺虎,随时注意情况,一有不对,该阻止阻止,该帮忙帮忙。   “是一位姑娘,她姓明。”   傅今高高地挑起眉毛。   ……   明微冷静下来思索。   这巫药解决起来不难,问题是那巫师到底去哪了。还有皇帝,是被劫持了,还是自己避去了别的地方。   “小姐,大公子!”多福提醒了一声。   明微顺她所指看去,看到纪凌左躲右闪四处张望。   “表哥!”   纪凌看到她,大喜,急步走过来。   “刚才我去打听消息,没想到突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是怎么回事?”   明微道:“说来复杂。表哥,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或者有什么异常?”   纪凌人脉好,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明微便请他去探一探,皇帝突然赐婚的内幕。   “你猜的没错,贵妃娘娘知道杨公子闹了事,并没有生气。”   换句话说,原因确实在皇帝身上。   纪凌又问:“表妹,这事情有点不对。禁军突然变成这样,也没有人出来管束……”   明微一震,突然醒悟过来。   没有人出来管束!皇帝的禁卫,怎么会这么无用?这里根本就是已经被抛弃了。   是皇帝主动转移的。   杨殊也没得到消息,要么他已经不被信任,要么就是临时改了方案。   明微不想将这个消息告诉杨殊,免得他多想。   她甚至不大想管这件事了,既然皇帝已有准备,身边定有异人相护,一个巫师应该动不了他。   忽听纪凌说道:“你看,那是不是太子?”   明微转头看去,就见太子姜盛领着卫队急步而过。   “他这是去护驾?”   不止太子,那些文臣武将也反应过来了,纷纷组织起家将下仆。   明微想了想:“表哥,我们也去看看。”   太子带着卫队赶到中帐,却见周围静悄悄的。   那些禁军在外围闹成一团,营帐数丈方圆,却根本没人。   卫队长觉得不对,喝令止步,向姜盛请示。   姜盛略一思索,在盾卫的保护下举步向前,喊道:“父皇,您在里面吗?”   营帐没有动静,夜风掀起帐帘,轻轻摆动。   姜盛又喊了两声,仍然没得到回应。   拖了这么一会儿,其他人也赶来了。   “大哥!”   姜盛看到满头大汗的安王,漫不经心嗯了声,没把他放在眼里,琢磨着要不要强行进入营帐。   “殿下!”此次伴驾的几位重臣也赶到了。   姜盛向他们点点头,说道:“几位大人,看这情况,有妖人作乱,孤忧心父皇,故来护驾。这情况不大对,依你们所见,该如何是好?”   吕骞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此番没跟来,现场官位最高的,是政事堂另一位相爷郭栩。   他道:“殿下,万事以圣驾安全为要,还是缓着些。”   刚说完,随驾的大将郎宇就忍不住了:“殿下喊了这么久,里头都没应,可见出事了。再拖下去,圣上才危险。”   郭栩素来瞧不起武人,听得此言,眉头大皱:“难道要冲进去不成?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郎宇不平:“瞎等下去才会出事!”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第291章 左道   “殿下,请您定夺!”   两个人吵了许久,都没吵出结果,最后只能请太子裁夺。   姜盛也决定不下。   这么安静肯定有问题,进或不进,都要担风险。   “大哥,”安王弱弱的声音响起,“他们吵这么厉害,都没声音,会不会里面没人啊?”   这话提醒了太子。   没错,万一里面已经空了呢?他们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姜盛道:“先看看情况,郎将军,你派个人进去?就一个人,也不会激怒对方。”   后半句是对郭栩解释的。   郭栩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反对。这确实是个问题。   郎宇答应一声:“末将去。”   姜盛点点头,看着朗宇小心翼翼地靠近,伸手去撩帐帘。   就在这时,一个东西从营帐里扔出来,“叮当”掉在地上。   郎宇一缩手,看清那是把剑,吃了一惊。   “殿下!”   这是禁卫的贴身用剑。   众人脸色皆变。   里面有人!是不是皇帝被胁持了?   “里面是谁?出来说话!”姜盛喊道。   过了半晌,仍然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姜盛只能再去示意郎宇。   又一件东西扔了出来,却是一块品质极佳的玉佩。   “这是圣上的佩饰!”有人喊道。   完了完了,圣上真的被人胁持了。   郎宇不敢再动,只能缩着手回来。   事情再次僵持住了。   里面的人不出声,他们难道就这么干等着?   郭栩不死心,再次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重兵包围,想活命的话,将圣上放了……”   “咣当!”又一件摆设扔了出来。   ……   太子营帐,一名侍卫走了进去。   “殿下。”   这会儿在营帐里的是信王姜成。   姜成面色阴沉,听完侍卫的禀报,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这侍卫是姜成的心腹,此时担忧地道:“殿下,要是真让太子过了这关,对您岂不是大大不利?”   “他过不了这关的。”姜成坐下来,挑亮灯火,全无平时老实人模样,“现在他是想不到,等别人一提醒,他想到那个可能,你觉得他忍得住吗?只要父皇出事,他就能登基为帝,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侍卫回想了一下太子的性格,笑了:“您说的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会是一场考验,不需要您动手,就能叫他失去陛下的欢心。”   姜成得意地笑了笑:“这还要多亏了母妃啊!”   昨晚发现有人潜入秋猎队伍,皇帝决定将计就计。可能是前阵子太子的表现让他很失望,存着试试太子反应的心思。   姜成本来不知道的,然而皇帝最近对惠妃格外看顾,今日围猎一结束,便让惠妃一起去避一避。   匆匆忙忙之间,惠妃仍然找到了机会,给儿子递了消息。   姜成一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索性故意鼓动太子去救驾。   他不去救驾,顶多让皇帝有点失望。但他要去救驾,姜成就有把握,他一定会犯错!   侍卫恭维一句:“殿下真是运筹帷幄,太子无论智计还是眼界,都与您相差甚远。这天下,早晚都是您的。”   姜成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摆了摆手:“还早得很,等他落马再说吧!”   两人会心一笑。   侍卫忽然想起一事:“殿下,这里人太少了。虽说这是陛下将计就计,但妖人确实在这里,不如属下去调些人来?”   姜成摇头:“做事做全套。我既然将卫队全都给了大哥,怎么能留一手呢?放心,那妖人的目标,绝对不可能是本王。”   话刚落地,就听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真的吗?”   姜成和侍卫同时一吓,后背好像吹起了凉风,惊得他们冷汗直冒。   “谁?出来!”侍卫拔出佩剑,挡在姜成面前。   但在下一刻,他颈后的穴道一麻,整个人就僵住了。   姜成吓得魂不附体。   他搞出这么多事,得活得好好的,才有命坐那个位置。   “谁?”刚要扭头,他也定住了。   姜成额上的汗滚了下来。   他这个心腹侍卫,武功也不差,居然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就被拿住了。   难道真是那个妖人找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营帐后面被人划出一条舌头模样的口子,此时掀了开来,几个人钻进来。   纪凌稀罕地戳了戳了侍卫的后背,问道:“表妹,能定住他们多久?”   明微答道:“要多久就多久。”   纪凌觉得有趣极了:“难怪小五总想学,真是有意思。”   多福自告奋勇:“大公子想学的话,我可以教!”   纪凌摆摆手:“我就算了,这种功夫,不应该我来用。毕竟我是要蟾宫折桂的人,用多了沉迷旁门左道不好。”   明微含笑点头:“表哥说的有理。这是江湖人的路子,表哥应该走康庄大道。”   纪凌哈哈一笑。   他们表兄妹说得开心,被制住的姜成主仆就不开心了。   侍卫大喝:“你们是什么人?赶紧放了殿下!”   纪凌道:“你傻不傻?歹人听了你这句话,难道就会放人?你这个时候,应该尽力安抚,言语沟通,全力满足对方的要求,打消对方的歹意。越是威胁,你的主子就越危险,这都不懂?信王殿下,您这个心腹的能力不太行啊!”   侍卫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危机感大起:“殿下!”   姜成勉强稳住心神。他确实被纪凌几句话说中了心思,对这侍卫生出了不悦,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就极力平稳心情,说道:“几位壮士,你们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先放了本王可好?”   明微笑眯眯:“真的吗?”   “当然!你们要什么本王就给什么!”   姜成一边答得痛快,一边在心里疑惑。这声音,好像有一点点熟?而且这几人互相称呼也好奇怪。表哥表妹,还有小姐,听起来似乎是一对表兄妹,再加一个丫鬟……   这是什么组合?难道是妖人借了官人家眷的身份?   不对,这男的还说要蟾宫折桂,说明他是个读书人,有意仕途。   难道有人跟妖人里应外合?! 第292章 不该   看到姜成的冷汗流水一样往下滚,纪凌好心安慰:“信王殿下别急,我们不会伤你性命的。”   姜成怀疑:“真的?”   “真的。”明微摊手,“毕竟我们又不打算造反,杀了你要多很多麻烦。”   姜成心中稍定,暗暗后悔刚才没听侍卫的话,非要装样子。姜盛做得够绝,自己的人一个不留,连他的卫队也全都带走了,平白让人钻了空子。   他稳住心神,尽力柔声安抚这几个凶徒:“只要你们不伤本王性命,需要什么尽管说,本王一定全力配合。”   站在他背后的明微与纪凌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殿下别急,我们不要什么,只要借殿下一个身份。”   ……   杨殊领着自己的卫队,在山野间搜寻。   这支卫队,由杨家的家将后人组成,祖辈追随明成长公主与老博陵侯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而他们年幼便挑选出来,与他一起读书习武,对他忠心耿耿。   博陵侯府最大的财富,就是他们。   “公子,有情况!”阿玄过来禀报,“他们找到了这个。”   杨殊定睛看去,阿玄手里握着的,是一小块布料,看织染的样子,应是异族之物。   “就是他!继续找!”   “是。”   杨殊抬头看着夜色下的山林,天色太黑了,这加大了搜寻的难度。   但他不能不找,只有一门心思沉浸在这件事里,才能让自己少想一些。   与此同时,离此数里外的一处山坡上,皇帝递来一个手炉:“夜风凉,暖暖手吧。”   裴贵妃笑了笑,拉起惠妃的手,一起抱着那个暖炉:“陛下不用管我们,臣妾与惠妃姐姐会互相照顾的。”   皇帝点点头,对惠妃温柔一笑,回去跟禁军统领商议了。   视野里忽然出现点点火光,皇帝眯起眼,问:“这是谁?”   过了一会儿,影卫来报:“是三公子,正领着人搜寻。”   皇帝神情复杂:“是他啊……”   他三个儿子,没一个发现异常,倒是他追来了。   “陛下,要不要传讯?”影卫低声问。   皇帝沉默半晌。   就在这时,远处亮起一道烟火,直冲天际,转瞬即逝。   禁军统领大喜,禀道:“陛下,玄非仙长抓到妖人了!”   皇帝面上露出笑意:“让他速速回禀。”顿了下,看向另一边的火光,“传讯吧,叫那小子过来。”   玄非发出信号,那边肯定也看见了,他们这边不传讯也没有意义。   杨殊离得比较近,不多时就到了。   “圣上。”他低身行礼,“臣发现您不见了,担心出事,擅自出来搜寻,希望没有坏了您的计划。”   皇帝含笑:“朕召来玄非观主,惊动了那巫师,因此临时改变了计划。不告诉你,也是为了麻痹敌人。你能找过来,说明用了心思。”   “圣上!”说话间,玄非到了。   他脸色苍白,汗水涔涔,看起来很是疲惫。近前行礼,才发现衣袖断了一截,露出来的手臂乌黑一片。   “贫道不辱使命,把人带来了。”他指向身后被玄都观弟子捆缚住的巫师。   这巫师穿一身仆从衣饰,面容苍老,看着就是个普通的老仆,并不像个异族人。   “辛苦观主了,且到一旁休息吧。”皇帝温言安抚。   玄非抱了抱拳,一声不吭,退下去疗伤了。   这对他来说,还真是一场苦战。幸好准备充分,到底拿下了。   不然的话,就任观主的第一件差事就以失败告终,只怕皇帝不乐意封他为国师。   皇帝的目光落在这巫师身上。   “你是何人?”   这巫师冷笑一声,闭上眼,一言不发。   皇帝倒是耐心,继续道:“你为何要潜入行营,暗害于朕?”   此人听而不闻。   禁军统领道:“圣上,不如行刑吧?他这样的人,不用刑是不会开口的。”   皇帝沉吟片刻,挥了挥手。   杨殊想了想,说道:“圣上,此人是巫师,恐怕一般的刑讯手段不顶用,还是叫玄非观主再劳烦一次吧?”   他一出声,那巫师突然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谁?”沙哑的声音,和昨晚听到的一样。   杨殊莫名其妙:“这与你何干?”   那人还是盯着他看,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端详,最后目光落在他眉心:“不对,你不应该有这颗痣的。你是……”   “杀了他!”一道尖叫声忽然响起。   却是在避风处的裴贵妃喊出声。   杨殊直觉出手,佩剑出鞘,只一眨眼,就划过了这巫师的脖颈。   “噗——”血喷了出来,溅了一地。   杨殊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干脆利落,事实上,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裴贵妃那一声喊,包含了太多的急切。   他愣愣地看向裴贵妃。   裴贵妃已经从避风处出来了,火光下面无血色,整个人都在发抖。   最心疼她的皇帝,此时阴沉着脸色,盯着这巫师的尸首。   禁军统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夜风吹过,静默无声。   许久,还是皇帝发话了。   他吩咐禁军统领:“拖下去吧!”   统领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扫了杨殊一眼:“三公子……”   “叫你拖下去!”皇帝喝道。   禁军统领只得答应一声,吩咐手下将那巫师的尸首拖下去。   皇帝回身,快步走向裴贵妃。   “爱妃怎么出来了?风这么大,要着凉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然而从头到尾,没看杨殊一眼,甚至对于他斩杀巫师的行为,没有半点评价的意思。   裴贵妃摇摇欲坠,抓住皇帝的手,低声说:“陛下,我……我们先回去吧。”   “好。”皇帝还是那样笑着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众人,“收拾一下,回营地吧。”   “是。”   禁军影卫们一一离开,护送着皇帝与两位妃子回营。   杨殊仍然站在原地,手里握的剑滴着鲜血,脸色白得不像话,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抬起头,整个人懵懵懂懂,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   “公子。”阿玄出声,“我们回去吗?”   杨殊定定神,点了下头。   正要转身,玄非慢慢走过来。   他就在杨铁面前站定,仔细看着他的眉目,渐渐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果然不该有这颗痣……”他喃喃道。 第293章 救驾   中帐前聚的人越来越多。   姜盛却是越来越为难。   郭栩与郎宇吵得不可开交,连其他人也加入了争吵的行列。   文渊看到父亲匆匆而来,招手示意他过去,说了几句话。   文渊惊得瞪大了眼睛,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怎么行?”   承恩侯道:“怎么不行?不是也有人支持这么做吗?”   “可是……”文渊纠结。   “用不着你做决定。”承恩侯淡淡说道,“你去告诉太子殿下就好。”   文渊嗫嚅一下,父亲长久以来的权威,让他说不出反对的话:“是……”   文渊回去,悄悄地拉着太子到一边说话:“殿下,要不还是叫郎将军闯进去吧?”   姜盛道:“可是这样风险太大了……”   “殿下!”文渊打断他的话,递过去一个眼色,“不管怎样,都是有风险的,何况风险亦是机会。”   姜盛一愣,随即心口一跳,明白过来。   风险,机会。   假如父皇真的被胁持,这样闯进去,有可能发生两个结果。其一,对方不敢动手,他顺利救下父皇。其二,对方受到刺激动手,父皇出事……   无论哪一种,看起来都是风险,对他来说却是机会!   顺利救下父皇的话,他还需要忧心父皇生他的气吗?   而如果父皇出了意外,那么,他这个太子就……   姜盛的心口怦怦跳了起来。   他几乎要去畅想这个美好的未来了。   不必担心受怕,不用再绞尽脑汁。   甚至于,他觉得后面那个,才是最好的结果。   “殿下!”文渊发现他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眼疾手快扶住,牢牢握了握,说,“您要镇定啊!陛下还等着您去救呢!”   姜盛重重点了下头,大步走回去,说道:“诸卿,我们恐怕被骗了。此人胁持了父皇,无论我们怎么喊话,都不答复,这说明了什么?这么好开价的机会,他半句话不说,像不像在拖时间?”   郎宇支持冲进去,听得此言,大声应和:“殿下说得是!这样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时间过得越久,圣上就越危机。”   姜盛朗声:“正是如此!所以,孤决定,我们冲进去救父皇!”   “太子殿下!”郭栩反对,“就算您决定主动行事,也不能这样冲进去。万一激怒对方,伤害圣上怎么办?”   姜盛抬起手,高声道:“所以,孤决定冲在第一个。要是歹人想对父皇不利,孤一定拼死挡下!”   “这……”郭栩想说,歹人真的要伤害圣上,您怎么挡?那一眨眼的事,飞都飞不过去。何况,皇帝已经处于险境,太子更要保重自己,两个一起出事,才会闹出大乱子。   可没等他说出口,郎宇已经大声喊出来:“太子殿下说的对!本将愿意冲在最前,保护太子,有没有勇士愿意跟本将一起?”   他都这么喊了,出风头的人还真不少,三三两两有人答应,没一会儿,就组成了七八人的小队。   郭栩最后想劝一把:“殿下,您就算决定冲进去,我们也好好商议如何?这样太莽撞了……”   姜盛断然道:“郭相不必说了。孤愿意以身犯险,只要能救出父皇!”   郎宇阴阳怪气:“郭相阻止殿下,不会是不想让殿下救出圣上吧?”   郭栩气得鼻孔冒烟:“你胡说什么?”   “既然郭相没这个意思,那就站一边看呗!”   郭栩劝都劝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姜盛作死。   看着他们一个个穿上甲衣,看着郎宇大喝一声,率先冲进营帐——   姜盛喊道:“父皇,儿臣来救你了!”跟着冲进了营帐。   没等营帐里传来动静,外头有人先喊出声:“快看那边,那是什么人?”   黑夜里,一行火龙越来越近,整齐的踏步声,告诉他们这是一队正规军。   有武将上前组织人手上前,大声喝道:“来者何人,还不止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圣驾在此,还不跪迎!”   禁军统领带着最精锐的亲兵,簇拥着皇帝与两位妃子,进入营地。   众人一愣,回头看看营帐,又看看皇帝。   这是统领没错,这也是贵妃和惠妃没错,这么说,真是皇帝陛下?   那帐篷里的是——   “臣等叩见陛下。”来不及多想,众臣纷纷叩拜。   皇帝淡淡点头,在禁军统领的护卫下,走向中帐。   帐帘掀起又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让他们更加迷糊了。   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进去时,看到的便是愣神的一干人等。   只见中帐内,一名禁军被捆在椅子上,缚得结结实实。   这就是他们找出来的内应。   皇帝转移时,将他绑在此处。   太子等人找过来,他生怕自己被发现,就一件件地往外面踢东西,好拖延时间。   皇帝面色沉沉,看了眼那禁军,问太子:“这就是你的营救方法?”   姜盛面色一白,胆战心惊地拜下去:“父皇……”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朕无事了,都退下吧。”   姜盛一时闹不清他对自己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犹豫了片刻,终于只能低应一声,退下了。   出了营帐,冷风一吹,姜盛忽然醒悟过来。   父皇那个眼神,分明对他很不满意!   他怎么就……   这风波怎么收拾的,他都没心思留意了,浑浑噩噩地回自己的营帐,刚要进去,却听里头传来声音。   “殿下,要是真让太子过了这关,对您岂不是大大不利?”   “他过不了这关的。”阴沉沉的声音说,“现在他是想不到,等别人一提醒,他想到那个可能,你觉得他忍得住吗?只要父皇出事,他就能登基为帝,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姜盛愣了一下。   这好像是……二弟和他侍卫的声音?   又听那侍卫说:“……不需要您动手,就能叫他失去陛下的欢心。”   姜盛突然反应过来,大怒!   他猛地掀起帐帘,大步迈了进去。   与此同时,姜成与侍卫穴道上一麻,忽然就能动了。   “大……”那个哥字还没说出来,姜成就猛然被踹倒了。   姜盛冷笑不止:“在我面前,装得一副老实样,原来竟是处处算计我!姜成,你好深的心机!”   “大哥,你听我解释!”姜成想哭。   他终于知道,那几个妖人说借个身份是什么意思了。   完了完了,他还不想跟太子正面斗啊!   可姜盛怎么会听他的?暴怒之下,简直要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   营帐里很快闹成一团,太子与信王兄弟阋墙,侍卫们急忙劝架。   及时从后面那道口子钻出去的明微三人,相顾一笑,悄悄地摸走了。 第294章 秋雨   三台书院种了大片的桂树,一到秋季,桂花的香气萦绕整个书院,闻着就神清气爽。   傅今在半山腰建了座阁楼,半边临着山崖,周围种满了桂树。到了秋天,就在阁楼里一边看云海,一边喝酒,痛快得不行。   蒋文峰早年只知道傅先生有一座阁楼,却不知道是这样一个地方。他还以为,傅先生这样文雅的人,阁楼里定然堆满了各种经典藏书、名人书画,平时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引经据典。   来了才知道,鬼的经典藏书!鬼的名人书画!里面只有各种酒器!各种酒坛!   什么金杯玉杯瓷杯夜光杯,什么高梁玉露茅台剑南春,应有尽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正对悬崖的廊下,傅今翘着二郎腿,手里托着酒杯,倚在躺椅上一摇一晃,逍遥得不得了。   隔着酒桌,坐得端端正正的蒋文峰看着他伸到廊外的脚:“先生,您这样就不怕摔下去?”   傅今道:“你怎么读的书?我坐这么低,脚这么高,怎么摔得下去?”   蒋文峰扯了扯嘴角:“您也知道自己脚伸得太高了。”   脚比头高,还有没有坐相了?   傅今斥道:“怎么,你这是对先生不满?”   蒋文峰木着一张脸:“不敢。”   说是的话,他还活得到明天吗?   喝完了葡萄酒,傅今又折腾着换犀角杯。   蒋文峰耗了一天,都没得到句准话,实在忍不住:“先生,你到底想对明姑娘做什么?”   傅今诧异了:“做什么?我要做什么?”   蒋文峰跟着诧异了:“您不做什么,问那么详细?”   昨晚上说开了,傅今逮着他问了好久明微的事,从明家开始问起,一直问到她在京里做的那些事,八九个月的时间,说得蒋文峰口干舌燥。   他还反反复复地问,一遍一遍不嫌烦。   这不是想干什么,他能把头切下来!   白酒倒入犀角杯,傅今闻了闻香,说道:“你说的这位明姑娘,不是常人啊!”   蒋文峰心说,废话!这还用总结?   却见傅今饮了一小口,继续说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这个人,就好像平白冒出来,忽然就掺和进这些事里去了。”   蒋文峰怔了怔:“先生……”   傅今笑了笑:“东宁那件案子,如果没有遇到她会怎么样?你们找不到密探的尸骨,寻不到他的魂魄,甚至无从得知明家的异常。于是,这桩谋反案,就算你们查到罪证,背后的主谋却会逃之夭夭,什么鬼金羊虚日鼠,你们甚至查不到他们的存在!明三?一个死了的人,谁会怀疑?”   蒋文峰不由自主点了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啊,问题来了。”   傅今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她这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呢?把你们一个个串连起来,最终将此案完美解决。”   “……”蒋文峰陷入沉思。   “还有,你公务那般繁忙,却为了她硬是抽了这几天时间出来,不仅仅因为东宁的交情吧?是不是你欠了她很大的人情,所以不得回报?”   蒋文峰惊了。   傅今瞟了她一眼,淡淡笑了:“果然如此。别怕,我不问你具体事由,只问你一件事。”   “……先生请说。”   “她帮你,是不是有她的目的?”   蒋文峰沉默片刻,才答道:“她说,等我官做得够高,就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傅今点了下头:“这就没错了。”   “先生,”蒋文峰问,“您领悟出什么了?”   傅今在各个酒杯里倒上多多少少的酒液,拿了根筷子轻轻敲起来,叮叮当当,如同一只乐曲。   “她是一个异数。没有她,就没有东宁案的完美结案,没有她,玄都观不会是这样的走向,没有她……”   傅今顿了一下,筷子重重敲了一下,“叮”一声,杯声长吟。   他抛下筷子,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说:“我等的这一天,就不会来!”   ……   时隔十年的首次秋猎,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被妖人混进秋猎队伍,闹得半数的禁军失去战斗力。还好陛下英明神武,将计就计,成功抓获了妖人。   于是,仅仅两天,秋猎就这么草草结束了。   明微坐上马车,看到外头飘起了细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   明微念到一半就笑了。什么时候,她也这么感怀多思了?   隔着车帘,纪凌的声音传过来:“表妹,你年纪轻轻的,说什么少年壮年而今?好端端把自己想老了。”   明微笑吟吟:“表哥说的是,以后再不强说愁了。”   想她少年青年,要么学艺,要么奔波在镇妖驱邪的路上,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这就对了。”   明微扶着车窗,看着乌沉沉的天色。   漫长的秋猎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到杨殊在哪里。   她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那天分头行事,后来杨殊就没找过她了。   她叫多福去问一句,结果阿绾说他不在。   别说完事需要双方通个气,哪怕不需要,他也会想尽办法来见她才对。   忽然不来见,怎么想都有古怪。   要么他不能来见,要么……   耳边传来马嘶声,一个骑士挡住了她的视线。   明微抬眼,意外地发现,竟然是玄非。   “别看了,他不会来的。”   明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么好听的声音,除了玄非观主,还能是谁呢?   她揉了揉发麻的耳朵,问:“你知道内情?”   玄非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早看出他面相有异?”   明微顿了下。   玄非像在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功夫不到家啊!先前竟没看出来,他的面相是改过的。”   “……”   玄非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俊朗的眉目,带着赢了她的畅快:“你也有答不上话的时候?”   明微忽地灿然一笑:“是啊!我第一眼就发现他面相不对,你到现在才发现,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虚行国师的嫡传弟子应该……你懂的!”   玄非哼了声,转开头:“看来你不想听了。”说着,作势欲拉缰绳。   “哎!”明微叫住他,“这么急着走,我会以为你在吃醋的。” 第295章 来京   “……”玄非道,“好歹也是闺阁千金,这样说话,不怕坏了名声?”   明微答道:“好名声是为了嫁人,我都有未婚夫了,怕什么?”   前头纪凌的声音传过来:“表妹,我听着呢!”   不要越说越不像话!   明微只能摊摊手,收敛一些:“好吧,玄非观主有什么指教?”   玄非历来是个心境平和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做到不喜不怒。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打爆车里这个人的头!   “我们在说面相的事!”他下颔绷紧。   “哦,面相啊!”明微点点头,“我是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呢?”   “所以,你就没想过,秘密不可能永远是秘密?”   明微摸了摸下巴,沉思。   玄非又道:“这只是开始,你做好准备。”   说完这句,他一拉缰绳,纵马前行。   多福听得稀里糊涂,问她:“小姐,他在说什么?打哑谜吗?”   明微笑了笑,神色却很凝重:“高人嘛,说话总是喜欢说一半,这样显得高深莫测。”   “哦!”多福似懂非懂,“那我琢磨一下另外半句话是什么。”   明微看向外面越来越大的秋雨,脸上再无半点笑容。   秘密……被发现了吗?   ……   圣驾回到都城,秋猎的队伍解散,各回各家。   杨殊直接回了博陵侯府。   他知道发生了一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他想度过这个难关的话,应该去找帮手。但他却莫名有一种颓丧的情绪,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等着那个结果的到来。   纠结了三年之久的答案,似乎很快就要来了。   消息是在一天后传到博陵侯府的。   圣旨传下,提点皇城司杨殊,未能查获匪徒,致使圣驾陷入险地,有渎职之嫌,是故夺职下狱。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惊呆了。   博陵侯府那位三公子,不就是个挂名吃白饭的吗?渎职?有什么职能让他渎啊?   好吧,就算他真的渎职了,贵妃不是视他为亲子,皇帝也宠爱非常吗?这就严重到要夺职下狱的地步了?   难道是博陵侯府要失势,所以他也被牵连了?   不对不对,博陵侯府好好的,甚至博陵侯还为侄儿求情去了。   真是奇了怪了,这到底唱的哪出戏?   这出戏,吃惊的人居多。   博陵侯府这位三公子,说起来不像话,但他并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顶多同为纨绔的那些人,曾经被他欺凌过。   这算什么事?没争过闲气,好意思叫纨绔吗?   事实上,出了这事,最为他鸣不平的反而是那些与他争过闲气的纨绔。   他们不就是浪荡了点吗?不伤天不害理的,混日子也是祖上的功劳薄够他们躺的,怎么就到下狱的地步了?   本来,这件事最开心的应该是太子。但是秋猎以后,他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老跟杨三过不去干什么?信王那个小兔崽子,才是他该留意的对手!   说到皇位,就算杨三是父皇的私生子,没进玉牒他就不是皇家人,根本没资格继承皇位。反而信王,他的好二弟,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只要除掉他这个太子,他就能当储君!   再说实力。杨三再怎么嚣张,他的势力全都来自于皇帝,只要上头这位一翻脸,他就什么也不是。   而信王,已经不知不觉笼络了一批人,围绕在他身边!而且他母亲还在!惠妃看着是个老实人,可是从来没有吃过亏!   太子大彻大悟。自己之前都在干什么?跟杨三作对,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信王才是他的对手,把这个二弟弄掉,自己的储位才会稳当。   东宫的良材们知道太子殿下心思的转变,估计要痛哭流涕了。   都说过多少次了,对二皇子还是要保留一些,结果这位殿下半句不听。   现在终于醒悟了吧?还好,不算迟,圣上对太子还没有完全放弃,还能斗一斗!   于是,太子都没有搭理一下,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由头,就这么变成了一件悬案。   明微得到消息的时候,叹了口气。   纪凌问她:“你知道缘由?”   “大概吧。”   “能救吗?”   明微苦笑一声:“我可以直接劫狱,保他平安无事,但那样的话,就算救下来,也是输了。”   她辛辛苦苦发现的一线转机,这样做就会葬送掉。   “我懂了。”纪凌道,“你需要以正常的方法来救他。”   明微点点头。   所谓正常的方法,就是从上到下,改变皇帝的心意,洗脱他的罪名。   但这谈何容易?别的事皇帝可以放一放,这件事绝对不可能。   她思来想去,一筹莫展。   纪凌陪她想了许久,说道:“我们需要找一个帮手。”   明微强打起精神:“表哥有什么主意?”   “所谓正常的方法,就是朝堂的方法,我们需要一个对朝政非常熟悉,洞悉上意,精通规则的人,来帮我想办法。”   明微沉思:“那我只能去找蒋大人了。”   纪凌叹道:“蒋大人的官位不低,但是,改变上意,需要的位置更高。”   明微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只有几位相爷才能做到?”   纪凌认真地点头:“确实如此。”   他不清楚具体什么事,但很清楚,能够改变皇帝心意的,只有最最顶层的官僚。   明微认识的官阶最高的人,就是蒋文峰。纪凌虽然人脉通达,可他认识的多数是士林中人,在野不在朝。   “还是只能找蒋大人想办法。”明微道。   然而,没等她去找,蒋文峰就从三台书院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那位据说永不入朝的老师,大儒傅今。   傅今进了京,拒绝了蒋文峰的邀请,说道:“我自有地方住。”   蒋文峰奇了:“先生在京中有宅院?”   傅今摆摆手,也不答他,就那样冒着秋雨走了。   半个时辰后,吕相府的门房,看到一个撑伞的文士从雨中缓缓走来。   温文尔雅,形如玉山,一看就是很有学问的人。   他微微一笑,说道:“有劳,鄙人傅今,求见吕相爷。” 第296章 烤火   秋雨一起,天气冷得格外地快。   首相吕骞仍像少年时一般,围着暖炉,一边烤火,一边读书。只是,时不时要捶一下腿脚。   傅今也坐在暖炉边,一边温酒,一边往火里扔竹炭。   “您这毛病,可比以前明显了啊!”傅今说。   吕骞喝了口茶:“年纪大了,天气一冷,腿就跟失去知觉一样,下雨的时候,格外难过。”   傅今笑眯眯:“说起来,您老这腿,是怎么出的问题?”   吕骞淡淡说道:“早年随长公主出征,在北地冻伤的。”   “哦,长公主啊……”拖长的声音,显然意有所指。   吕骞不动声色,又呷了口茶:“你不该来的。”   傅今又往火里扔了一块炭,拿着长长的竹钳子翻来翻去:“该不该都来了,可见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想逃也逃不过。”   “走到这一步,也是命中注定。”   傅今笑了起来,吩咐给他温酒的小厮:“有酒无菜,忒没劲了。你去厨房拿一盘子馒头来,要冷的,切成片。”   小厮答应一声去了。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是不是命中注定,您都得还这份人情,是不是?长公主的人情,还有当初太子殿下举荐的人情。”   加了三遍水的茶,已是淡而无味。   吕骞搁下茶杯,说道:“若不是长公主的人情,老夫不会看顾他这些年。若不是太子殿下的人情,当初就不会替你们扫尾。”   傅今笑道:“就是说嘛!既然做了,何不做全套?现在明哲保身,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吕骞冷笑:“我吕氏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就是你的意思?”   傅今立刻软下来:“怎么就到这种程度了?您是首相,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要您家一百多条人命?”   “小事?”吕骞冷笑得脸都要抽筋了,“皇天厚土,天下至尊,这是小事?”   他这样油盐不进,傅今索性一摊手:“照您这么说,看着他丢了性命,才算一了百了?”   吕骞拧着眉头,再次捶了捶自己的腿,说道:“他死不了。”   傅今斜过视线:“您这么肯定?”   “贵妃还在。”吕骞低声说。   傅今沉默了。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老相爷,我觉得羞愧啊!我们一个个号称学贯古今,当世大儒,却需要一个女人赔上自己,去保他的命。”   吕骞面无表情:“少在老夫面前作怪。皇权面前,无论谁都是蝼蚁。”   傅今打蛇随棍上:“既然只是蝼蚁,放了也就放了,是不是?”   他这样歪缠,摆明了不得到一个答案誓不罢休,吕骞揉了揉眉心,终于软化下来,与他分析:“陛下既然容许他活到现在,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要他的命,不过是心头旧事被翻出来,不快活而已。”   “不快活就把人下狱?这样做可不对。”傅今语重心长,“九五至尊,怎能任性妄为?先前把他说成私生子,现在这么对他,他能不起疑?等他知晓自己的身世,就只剩下一条路,杀了以绝后患。可要是杀了他,贵妃能活?还是说,他现在只要江山,贵妃要不要无所谓了?”   吕骞神情淡淡。   傅今又道:“既然舍不下贵妃,最后还是要放他的,对不对?那现在的所做所为,与小孩子闹脾气有什么两样?没有半点好处,还会留下后患,这可不是一位成熟的君王该做的事。”   吕骞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么多年,你从不踏足京城。明知他活下去的可能性很大,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话里透着一股“你要搞事”的意思,傅今就不高兴了:“您这话说的!我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室动荡,难道是好事么?”   吕骞并不搭腔。   傅今有求于人,只能让步。他一脸的忧郁和失落,幽声叹道:“您也看到了,时至今日,他一丁点机会也没有了。既然事不可为,我便打算了却故人所托。所以,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从此以后,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吕骞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傅今一脸真诚地回视。   半晌,吕骞沉声问:“当真?”   傅今举起手:“我以先祖之名发誓。”   吕骞终于缓和了面色,说道:“好,你想让他怎么走?”   傅今笑道:“让他去西北养马吧!”   吕骞皱眉:“为什么要去西北?”   “流放嘛!那里够荒凉。”傅今答得顺口,“当然,要给他一个好理由,比如感念先祖功业,为我大齐备战之类的……”   说罢,又唉声叹气:“想他一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公子哥,去那种地方吃苦,也是够可怜的。过个几年,等京里的人淡忘了,再叫他辞了官,或者当个富家翁,或者游历天下,痛痛快快过完这一生,我也算对得起故人所托了。”   吕骞缓缓点头:“这个要求老夫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老夫一个要求。”   傅今笑得略显狗腿:“您老尽管吩咐。”   “此事一了,你就此离开,永不入朝!”   “哎呀,相爷多虑了。”傅今道,“这话我早年就说过了,放心吧!”   吕骞拿起竹钳子,拨了拨炭火:“你回去等消息吧。”   事说完了,小厮放心大胆地拿着馒头片回来了。   傅今兴高采烈地抢过去:“相爷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家宅子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间给我住?来,先烤片馒头吃吃……”   ……   天牢的环境,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污浊。   一间间独立的牢房,除了没有正经的门,与客栈的小单间没有分别。   而且,杨三公子下狱的理由太奇怪了,谁敢怠慢他?指不定皇帝就是一时生气,明天就放出去了。   所以,他不但有小单间住着,还有小炒菜吃着,甚至还有小画册看着——当然是穿衣服的那种。   可他完全没有心情看,翻了两页,就丢到一边去了。有床板不坐,就坐在透气的小窗下面,盯着照进来的月光发呆。   狱卒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同情地摇了摇头。   受的打击太大了吧?也是,好好的公子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忽然就被关了,哪受得了?可怜的……   狱卒背着手晃过去了。   他没看到,一个纸片小人从透气小窗跳下,落到杨公子的面前。 第297章 比翼   杨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一眨眼,符纸小人就变了模样。   除了身量只有一掌长,相貌身段与明微生得一模一样,颦笑亦是毫无二致。   “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杨殊,说道:“才两天不见就傻了?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杨殊动了动嘴唇:“你怎么来了?”   明微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没生气的样子,就问他:“想不想到天上飞一圈?”   杨殊有点想笑,最终只是点了下头,随口应道:“好啊!”   心想,怎么飞?这里是天牢,防备森严,她能溜进来传个讯就不容易了,难道还能带他出去?   但是,他马上看到透气小窗的铁栏被一根根扭开,明微小人的手伸向他,自己突然飞了起来。   明明很小很小的窗子,凭他的身量只能钻个头出去,可他碰到的时候,却完全没有阻拦,就那样穿过去了,像做梦一样。   杨殊低下头,看到那个明微小人摇身一变,化成他的样子,好好地坐在牢里。   随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这是一只真的手,纤细的柔软的,也是温暖的坚定的。   杨殊发现自己落在一件东西上面,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木头做的大鸟。明微就坐在身边,侧身对他一笑。   看到她的笑容,他才有了真实感。   他出来了。   他在天上。   他和她在飞。   “列仙传里有个故事,秦穆公之女名唤弄玉,梦见一位美少年善吹箫,心生仰慕。秦穆公派人去华山寻找,果然找到了仙人萧史,配为夫妇。数年后,夫妻二人乘鸾跨凤,升仙而去。”   明微侧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是皇族之后,勉强与弄玉这个王姬相当,我嘛,正正好,也会吹箫。可惜鸾凤我是找不到啦,只能弄只木头鸟来凑凑数。今天我们就学一学古人,做一对神仙眷侣,比翼双飞,如何?”   对着她灿烂的笑容,杨殊的嘴唇抖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我又不是姑娘……”   “说什么呢?你是姑娘我就不要了。”不等他再开口,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浪费好时光。”   说罢,她抽出自己的箫,凑到唇边。   箫声清幽,散入秋风。   杨殊仰起头,看到了明月如霜,看到了天地清宁。   ……   木头大鸟落到眼熟的高台上,杨殊看到身穿道服的玄非走过来。   明微拉着他,从木头大鸟上跳下,对玄非道:“谢啦!”   玄非指着大鸟:“归我了。”   “好好好,归你了。”明微又叮嘱他一句,“这符只能用很短的时间,你可别忘形,从天上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我有那么蠢吗?”玄非面无表情地说完,抱着大鸟走了。   杨殊转头四顾,发现这里是玄都观的观星台。   “你怎么和他混到一起了?”他问。   明微笑道:“今天能顺利把你接出来,可多亏了他。”   天牢哪是那么好劫的?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玄非出了大力——天牢除了有重兵把守,还有玄都观设下的结界,他悄悄将结界开了口子,才叫明微有机可趁。   说穿了,这叫监守自盗。   “哦。”杨殊点点头。   明微拉着他,坐到观星台的边缘。   几十丈的高度,足可以将京郊的灯火纳入眼底。   “心情好点了吗?”   听她这么问,杨殊忍不住想闹一闹脾气:“我哪里心情不好了?”   “没有吗?”   “没有。”   “没有就好。”   安静了一会儿,杨殊又不开心了:“这就完了?”   明微无辜地一摊手:“你说心情没有不好嘛!”   “说是这么说,可……”   看他这样,明微想笑:“想要我哄?”   杨殊耳根发热,扭开头:“谁要你哄了!”   “不说我就不哄了哦!”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道:“就不能说点什么,让我开心一下?”   明微失笑:“想要还不承认。”   两个人说了一堆没营养的废话,杨殊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看着灯火通明的京郊,轻声道:“你把我弄出来,有话想问吧?”   “不。”明微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是有话想说。”   杨殊有些迷茫,转头看着她。   明微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有件事,我先前一直不能确认,所以没有告诉你。现在,这件事终于可以确认了,也就可以跟你说了。”   “什么事?”   “你的身世。”   杨殊的笑容僵住了。   明微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你不想听?”   过了一会儿,杨殊才轻声道:“以前我总想弄清楚这件事,这段日子才发现,其实不清楚更好。我还能期待什么呢?一个父亲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可祖母不会无缘无故骗我的,她这么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或许遵照她的意思活下去,才是最好的吧?”   “这么说,你真的不想听?”   杨殊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你不想听也行。”明微道,“只要你亲口告诉我,那么这件事,我再也不会提。”   ……   夜深了,裴贵妃仍然坐在玲玎阁里,没梳洗,没换装。   她也不干什么,就那样定定地坐着,一遍一遍抚摸手里的玉环。   “娘娘,不早了,歇了吧?”宫人小心翼翼地探问。   裴贵妃摇了摇头,问她:“圣驾在哪里?”   宫人垂下头,小声答道:“在、在蕴秀宫。”   蕴秀宫,是惠妃的寝宫。   惠妃已经无宠,皇帝虽然经常去看她,但也不过说说话,并不留宿。   裴贵妃淡淡笑了下,吩咐:“拿画笔来。”   宫人迟疑:“这么晚了……”   “我画一画,或许就有睡意了。”   “是……”   笔墨纸砚铺好,裴贵妃提笔落墨。   几笔勾勒,很快出现了杨柳随风的春日景象。   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得非常快,且不修饰,没一会儿,地上便堆满了纸张。   终于,她将画笔一丢,说道:“备水,本宫要洗沐。”   见她恢复正常,宫人大喜:“奴婢这就去。”   眼前再无一人,裴贵妃拿起那枚玉环,嘴边浮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不像伤心,倒像松了口气。 第298章 有请   “有些事,不是你不去面对,就不会发生。”突然传来的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   杨殊转过头去,看到负手而立的玄非,心情就不是很好。   玄非无视他的脸色,缓步走近,跟明微说话:“那件事,你一点口风也没有漏过?”   明微摇头:“先前只是发现了一些线索,并不能肯定这就是真相。”   她深知,那件事对杨殊的影响有多大,一旦说出口,就会颠覆他的人生。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她不会随便说出来。   两人一问一答,明确地透露出彼此之间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觉得被排挤在外的杨殊不开心,问她:“有事你告诉他,却不跟我说?”   回答他的质问的,却不是明微,而是玄非:“她没有说过,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哪知杨殊更不愉快了。他猜都能猜出来,自己却一无所觉……   “到底什么事?”   玄非立刻反问他:“你不是不想听吗?”   “……”杨殊咬咬牙,问明微,“你想说什么?”   明微没想到玄非两三句话,就激得他主动问了,又好气又好笑:“你别理他说什么,真不想知道,就别问了。”   杨殊一扭头,就看到玄非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看似温和,却怎么看怎么挑衅,仿佛在笑话他连听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毫不犹豫问了:“你不是说让我自己选择吗?我觉得我还是想听一听。”   明微叹了一声:“你确定?”   他坚决地点头:“非常确定。”   没等她说什么,玄非又道:“你不是想要天下太平吗?怎么,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线转机,就为了你儿女私情放弃?”   这话是在激她。   明微却不生气,回道:“该我自己担负的,就要自己担负。让他为我的理想牺牲,何尝不是自私。任何一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不能因为他为我所爱,就失去这个权利。”   玄非:“……”   他费这么大劲挑拨干什么?不就是想让那小子自己站出来吗?她倒好,不但不帮他,还为那小子说话!真是心累。   哪知杨殊听了这话,顿时心花朵朵开。   为我所爱,这四个字怎么听着这么顺耳呢?   他美滋滋地回味了一会儿,看到玄非郁闷的样子,就更开心了,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我早有怀疑,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现在他已经半点不顾忌,打算撕开这层皮了,我实在没必要再继续骗自己。”   见他面上并无勉强,倒多了几分感慨,明微点点头:“好吧,既然你愿意,那就听吧。”   说罢,她看向玄非。   玄非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你的事,为什么要我说?”   明微摊手:“你不是说得很开心吗?没叫你也抢着说。”   “……”   “不想说也行,我和他私下慢慢说。”   她这笑眯眯的样子,看得玄非升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让她私下说,不会添油加醋吧?算了,说就说!   “好吧,事情要说上次观星说起……”   ……   临近南门的一间小店前,傅今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汪记卤猪头肉,二十年了,总算又能吃一回了。”   说着,他整整衣,神清气爽地踏入小店,喊道:“老板,切一斤猪头肉、一只猪蹄、二两猪舌、二两猪耳朵,两碟爽口小菜,再打二两老白干!”   “好咧!您稍坐!”   临桌的酒客听到,向他竖了竖拇指:“一听这点菜的架式,先生就是个会吃的。”   傅今在人前,向来是人模人样的,温文尔雅地向对方拱了拱手:“见笑了,鄙人二十年没有踏入京城,就惦记着这口吃的。”   对方哈哈一笑:“先生真是个爽快人。”   酒客之间,但凡有酒做媒介,很容易就能搭上话。照这剧情下去,应该双方一见如故,谈天说地。以傅先生的本事,自有办法在一顿酒的时间内,探听到有用的讯息。   老板切好了卤菜,麻利地端上来。   傅今心醉地闻了一口,夹起一块切得薄薄的卤猪头肉——   “傅先生?”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傅今手一抖,猪头肉就掉回盘里了。   他抬起头,看到桌前站了一个青年男子。   看年纪,二十五往上,三十往下。身段高挑,面容英俊,一身长衣飘逸从容,神情淡漠无悲无喜。   他身后负着一把古琴,一小截琴身露出琴套,看木料就是把好琴。   是个琴师?不对。   傅今虽然是个文人,但他少年就行走四方,拜师求学,也学了些防身剑术,一看就知道,此人不但会武,还是个高手。   一个高手,跟到街边小店来找他?这些年他很安分啊,哪来的仇家?   傅今已经开始回忆,是不是年少时结的哪个仇家,其子侄长大来报仇了……   “可是傅今傅先生?”对方又开口了。   傅今打起精神,答道:“不错,鄙人正是。敢问阁下是……”   “在下宁休。”   傅今“哦”了一声,嗯,仇家里应该没有姓宁的。不过,说不定不是子侄,而是徒弟呢?   “有何指教?”他手里仍然握着筷子,思索自己先出手的时候,打对方哪个穴道为好。   要了命了!这二十年,他在三台书院天天好酒好菜,剑术没怎么练啊!打几个小流氓还可以,跟高手过招……好像还是投降比较快。   “有事请先生走一趟。”宁休语气平平地回答,完全看不出是友善还是敌意。   傅今斟酌了一下,询问:“鄙人如今住在吕相府上,若是需要的时间比较久的话,恐怕要去告个罪。”   宁休面无表情:“先生放心,我会叫人传话。”   傅今又道:“我还有位学生,便是京兆尹蒋大人,晚些时候与他有约,恐怕也要知会一声。”   “无妨,蒋大人已经知悉。”宁休说完这句,就上前扣住他的肩膀,“时间不多,在下且助先生一臂之力。”   傅今眼看自己被拖出小店,仍然握在手里的筷子想打人家穴位,却在一瞬间被轻而易举地弹落。   他扭身回头,喊道:“等下!老板,先打包!” 第299章 圆桌   傅今被胁持上马车,才发现他那个现任京兆尹的学生就在车里,看到他上来,笑吟吟地拱了拱手:“先生,在吕相府上住得如何?”   他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事,不晓得好好说话吗?”   蒋文峰无辜地一摊手:“宁先生不是好好说话了吗?”   车外的宁休一本正经地回答:“嗯,我说了,蒋大人已经知悉。”   “……”傅今抚了抚被扯乱的袖口,笑眯眯,“倒是疏忽了。你们说有事,有什么事啊?”   “不是学生说,是另有其人。”   蒋文峰答完,宁休一抽鞭子,马车向前驶去。   接着,就没有人说话了。   他们顺利出了城门,行往京郊,傅今看着外面景物一闪而过,慢慢进入一条宽阔的山道。   “玄都观?”他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后,马车拐进一条小道。明明道路窄小,前路昏暗,在宁休的驾驶下,却畅通无阻。   终于,宁休一扯缰绳,喝了一声,马儿扬蹄而止。   他撩起帘子:“到了,先生请。”   傅今下了车,却见眼前是一间简陋的山间小院,篱笆院墙爬满了野花野草,屋里一点青灯如豆。   三人踩着夜露进了院子,宁休敲门。   “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门“吱呀”打开了。   傅今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思索今晚上演的是哪一出戏。   这个学生什么性子,他是清楚的。有蒋文峰在,必然不会对他不利。   可用这样的方式把他劫过来,莫名有一种下马威的味道……   傅今脑子一转,就知道这女声的主人是谁了。   他失笑。这小子,半点不肯吃亏,三台书院被他耍了一次,现下就帮着别人来压他的风头。唔,以为这样就能叫他落在下风?也太小看他这个先生了。   至于那位明姑娘,比他想象得更强势啊!他还没找她,她就先找过来了。唔,这么主动,他喜欢!   傅今愉快地想着,跟在宁休身后进了小屋。   昏暗的灯光下,第一眼看到的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女,身姿纤细,眉目如画。   傅今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赞了一声。   如此姿容,足以令百花失色。   但他很快又皱起眉头。   这么一副容貌,对少年人的杀伤力可太大了,会不会影响……   刚刚想到这里,傅今抬头,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   只见少女侧身让了一步,露出一张简陋的圆桌。   方桌旁坐了两个男子。一个身穿道袍,一看就是玄都观的仙长。另一个金冠华服,却是个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听得声音,抬头向这边看来。   灯光下容颜如玉,眉心那点朱砂痣分外招摇。   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小心思都从脑海里消失了。   傅今直直地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眉眼,仔仔细细,一遍一遍地看。   许久,他对蒋文峰道:“你应该先说一声的,这样先生也有点准备。”   这反应让蒋文峰有点诧异,回道:“先生要准备什么?”   傅今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庄重而正式地躬身下拜。   这一拜,他没说任何话,似乎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杨殊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要扶他,傅今已经行完了礼。   “先生……”   傅今露出笑来,此时的他,又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儒了。但这一次,他之所以是这样子,并不是想装门面,而是他认为需要。   “公子知道我是谁?”   杨殊默默点头。   傅今笑了一声:“如此甚好,省了解释的功夫。”   在场只有蒋文峰识得双方,便出面介绍。   互相见完礼,明微道:“傅先生请坐。今日为什么请您来,想必您心中有数。时间不多,我们就别在乎那些虚礼,直入主题吧。”   什么长幼尊卑,这个时候都放到一边,六个人团团坐,围成一圈。   傅今看着眼前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年纪最大的就是他的学生蒋文峰,也不过将将三十。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跟这么一群小年轻讨论要命的事,可真有点心虚。可认真一想,这群人还真是不可小视。   他这学生不必说,不过而立便当了京兆尹,任期一满必然升官,过几年进入政事堂位极人臣,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位玄非观主,秋猎回来刚刚封了国师。玄都观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真到用时却是个大杀器。   至于宁休,听起来似乎是个很寻常的江湖人,傅今却知道,他师父是个了不得的高人,不然长公主当年不会苦苦求着,希望他保杨殊一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明微身上。   这位似乎来历平常,却是个最神异的人物。   “公子都知道了吗?”傅今开门见山。   明微点了下头:“所有的线索,他都已经知晓了。只是那个结论,终究是我们的推测。而真正知道答案的,只有傅先生一人。故而,我们将傅先生请来,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   杨殊始终沉默以对。   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答案。   他既不是皇帝的私生子,也不是杨二爷的亲生子。   傅今的目光定在杨殊的身上,温言问:“那么,公子呢?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听这个答案了?”   杨殊抬起头,与他对视。   “还请先生解惑。”   傅今就笑了:“那就请公子留心听,这些话,我不会说第二遍。”   ……   天色已晚,纪大夫人不知道第几次看向院子门口。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一个姑娘家,总是夜不归宿,不像回事啊!”   听得她抱怨,坐在堂中温书的纪凌头也不抬:“娘,不是让你别管表妹的事吗?她不是一般人。”   “不管归不管,她总是我们家的人,总会担心的吧?”纪大夫人做好一双袖套,咬掉线结,比了比,“好不容易小五进了玄都观,有人管了,家里又多了个夜不归宿的,这心真是操不完。”   纪凌复习完最后一句,合上书本。看到纪大夫人手上的袖套,端详了一会儿,说:“娘,你这做小了吧?”   纪大夫人白了他一眼:“不是做给你的,小什么小?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读书写字。”   哦,原来是做给表妹的啊! 第300章 真相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傅今慢慢说道,“太祖皇帝夺得天下,云京称帝,立长子为太子,封次子为秦王,三子为晋王。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早年兄友弟恭的三个人,终于因为皇权起了纷争。”   “太祖皇帝争夺天下时,三位皇子虽然只有十岁出头,但也一路跟着转战南北。太祖皇帝深知打天下易,坐天下难,早早请了大儒,教导三位皇子功课。三位皇子都还聪敏,故而既懂政务,又知军事。”   “原以为,有这样出色的后人,大齐一统天下是早晚的事。哪知道,三位皇子都太出色了,不甘屈居人下,反倒起了内讧。元康二十七年,有人诬告太子,称其酒后吐真言,声称自己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太祖皇帝大怒,下诏废太子,贬其为庶人,迁往易州。太子上了自辩折子,随即携太子妃、皇长孙一家前往易州。太祖皇帝原是一时冲动,看了太子的自辩,又被近臣点醒,知道太子是冤枉的,便又命人接他一家回京。”   说到这里,傅今叹了口气:“哪里知道,太子回京的路上,竟遇到劫匪,一家子死了个干净。禁军统领赶到时,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发现杨殊的神色有些异样,明微悄悄伸过手去,覆在他放在桌下面的紧紧握成拳头的右手上。   感觉到她的体温,杨殊恍惚的目光对上她的,她眼里的担忧终于让他平静下来。   “然后呢?”他哑声问。   “那年,我正好要去三台书院求学,恰好也走了那条路。那群盗匪出现时,我就在后头。然而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打几个小毛贼还可以,哪里比得上太子身边真正的高手。”傅今自嘲地笑了一声,“总之,那些高手没能保住太子一家。我到时,现场只有四个活人。”   傅今看着围着圆桌的这些人:“只剩一口气的太子,得到消息赶来救援的长公主次子,也就是杨家二爷,以及……”他的目光落在杨殊身上,“动了胎气而临盆生下幼子的长孙妃母子。”   傅今暂时停下述说,小屋里一片沉默。   良久,玄非轻声开口:“难怪会是这样的命数,从命相看,他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傅今淡淡续道:“太子眼看活不成了,也不知后面还有没有帮手。他叫我们赶紧离开,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保住长孙妃母子性命,也算给他留一点血脉。那时候,杨家二爷已经受了重伤,我们带着长孙妃母子,勉强逃离了现场。还好在路上遇到长公主派来接应的人,才将他们顺利带回京城。”   众人听到这里,才长出了一口气。明明故事里的人好端端坐在这里,听着故事的他们,还是被那紧张的气氛感染了。   “消息传到京城,太祖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在没找到凶手之前,我们不敢将长孙妃母子暴露于人前,就这么藏了一段时间。同时,京城掀起了腥风血雨。先是秦王获罪,太祖皇帝亲自下旨将其流放,秦王出京没多久,死于流放途中。接着晋王下狱,最终自尽。三位寄托了厚望的皇子,就这样风流云散,短短几个月走得一干二净。”   这段往事,对在场这些人来说,只能说是故事。他们年纪太轻了,知道的时候已经成了书上的一段记述,难以了解其中的惊心动魄。   此刻听傅今慢慢说来,才知道对大齐来说,这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太祖皇帝在位二十多年,厉兵秣马,三位皇子都懂军事,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或许大齐已经一统天下。   “再之后,太祖皇帝下诏,册封赵王为太子。我见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便打算去三台书院。至于长孙妃母子,就交给了长公主。依我所想,秦王晋王已经不在了,他们母子安全可保。自古以来,有皇太孙,可没有皇太曾孙之说,赵王很不必伤害他们母子。”   蒋文峰听到这里,赞同地点头。   不管原来的太子多么名正言顺,太祖皇帝既然已经下诏册封新的太子,那他就是正统。有喜爱孙子而封皇太孙的,可没有爱到封曾孙的。事实上,父传子才是正经的血脉相传,哪怕祖传孙,都没有这么名正言顺。   “然而,我很快听说,杨家二爷因为坠马而伤势发作亡故,没过多久,二夫人诞下遗腹子,产后血崩而亡。至于长孙妃母子,一直没有消息。转眼过了年,太祖皇帝痛失三子而缠绵病榻,没多久就去了。举国哀痛中,赵王登基为帝,是为当今。”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说完了,但还有几个关键的疑点,没有得到答案。   蒋文峰问:“先生,那长孙妃母子,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当年我也很困惑,传信去问长公主,长公主却告诉我,世上再也没有他们母子,请我忘了他们的存在。然而我又不是蠢蛋,听说新帝封裴氏女为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氏嫡支只有两女,一女嫁皇长孙,一女为长公主次媳,亡故一个,那就只剩一个了。   而那个孩子,有什么身份比长公主的嫡孙更安全?   说到这里,杨殊第一次开口了:“先生就这么肯定,我母亲生下的孩子不在了?”   他这里说的母亲,指的杨家二夫人。   傅今笑道:“我二十年没有踏入京城,不知其中内情,确实存在这个可能。但,见了你我就知道,当年二夫人应当母子俱亡了。”   他看着杨殊:“你的相貌,完全集合了你父亲母亲的特点。只不过,时间一久,已经没多少人记得皇长孙的模样了。”   杨殊想起了那个巫师,他是不是认得当年的皇长孙,所以张口就要喊破他的身份?所以裴贵妃吓成那个样子。   这么说,那位也是知道的?   他心中五味杂陈。   所以,这三年来,他一直知道他是谁,却看着他误以为自己是他的私生子?   真是可笑的真相,叫他何以自处? 第301章 死因   傅今想给自己倒杯茶水,提了提茶壶,里头空空的。   他看着蒋文峰。   蒋文峰刚要起身,宁休已经站了起来。   烧水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地消化傅今刚才说的事。   水开了,重新冲泡好的茶水逸出雾气,朦胧了视线。   杨殊心绪纷乱,终于理出头绪,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那个问题:“那么,我祖父祖母到底怎么死的?”   傅今轻叹一声,继续说下去:“我既知这件事情有异,又怎能轻易离开?便在三台书院留了下来。整整十六年,风平浪静。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你能好好地活到那时候,想必不会再有曲折。于是,我趁着长公主在别院休养的时候,悄悄上门拜访。”   “长公主没想到我还会出现,吓了一跳。时隔多年的见面,我直接说破了那孩子的身份,问他们夫妇,日后打算怎么办?长公主说,他既然姓了杨,就永远都是杨家人,别的事不必再提。此话正中我的下怀,本来就没有别的指望了,能保住他的命,我也算对得起故人所托。于是我们约定,让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傅今停顿了一下,看向杨殊:“后来的事,你知道了。我回书院没多久,长公主就病了,几个月的时间,她与老侯爷相继去世。我觉得事情不对,没敢离开。依我推测,就是我们这次碰面出了问题。我更加不敢妄动,干脆在三台书院等消息。若是那人神通广大,查到我这里,那什么也不用想了,逃之夭夭亡命天涯吧!若是找来的是你,那说明,天都要我走那一条更艰难的路。”   说到这里,傅今望着他,眼中再没有一丝玩笑:“你问长公主和老侯爷怎么死的,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要负一部分责任。如果三年前,我没有去找他们,也许他们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   杨殊伸手盖住了脸,哪怕他先前察觉,祖父祖母的死可能另有原因,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倘若要这样算原因,罪魁祸首岂不是我?”他喃喃道,“若不是为了我,他们怎么会……”   傅今看着他,目光柔和:“长公主是女中豪杰,老侯爷亦是一代英雄,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自然是因为值得。当初杨二爷拼死相救,才换得你们母子性命。长公主夫妇不但没有半点见怪,还爱护你这么多年,可知他们心意。这份爱意,才是你最应该看重的东西,千万不要辜负了他们。”   杨殊眼眶渐湿。他一直知道,祖父祖母很爱他,却不知道这份爱有这么重,搭上了这么多条人命。   是啊,祖母怎么会怪他呢?祖母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可敬的人,当初救阿绾也是这样,从来没有想过,牵连到自己怎么办。   明微倒了杯热水给他,杨殊默默地喝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稳定下来。   玄非冷静地开口:“傅先生的故事说完了,里头存在的问题,相信你们心里也有数了。”   蒋文峰和宁休都默默点头。   “其一,长公主为何要隐瞒长孙妃母子的身份,思怀太子当时已经平反,他有后人留下,只会被善待。其二,贵妃入宫,到底是主动还是被迫。其三,这个秘密是不是直到傅先生上门拜访,才为人所知。其四,长公主夫妇之死,是否是被迫?”   明微听着这番话,心想,玄非前世能成为祸断朝纲的妖道,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洞察力,直指重点。   他问的这四个问题,归结起来只有一个:皇帝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傅今道:“这四个问题,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答案,而且牵涉甚广,我也不建议你们现在就去探知。来日方才,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年轻,不必着急。”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这几张年轻的面孔,说道:“现在我们最应该面对的问题,只有一个。”目光最后落定在杨殊脸上,“公子该何去何从。”   杨殊喃喃道:“我之命运,岂在我手?”   他现在连自由都没有,能不能活下来,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傅今傲然一笑:“公子要是这么想,我们今天可以直接散了。谁说他地位高,权力大,就一定能掌握命运?人做事不可能毫无痕迹,只要抓住了他的行事准则,就能利用这一点扭转乾坤。”   明微眼睛一亮,望着他:“傅先生已经有办法了?”   傅今笑而不语。心想,你下马威又如何?这事还不是得靠我?   唉,少年慕少艾,他算是看出来了,对公子的影响力,别想跟这位明姑娘抢了。不过,他倚仗的是满腹才学,又不是这张脸,怕什么?   还没装够高深莫测,身边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学生开口了:“先生有心情出来吃猪头肉,想必已经说服了吕相。”   傅今拉下脸,睨了他一眼:“你还挺聪明。”   蒋文峰仿佛听不出他言下之意,谦虚地回道:“先生出马,自然马到功成,学生当然全心信赖先生。”   “哼!”   明微轻笑。她其实没有下马威的意思,只是担心杨殊心情不好,才急着将傅今请来。看来这位傅先生脾气有点大,不过也无妨,有本事的人,脾气都大。   “傅先生打算如何解决?”   既然已经被蒋文峰说破,再装高深就没意思了。傅今丢出四个字:“避其锋芒。”   其他五人若有所思。   傅今道:“事已至此,京城已经没有公子的容身之处了,就算留下来,也不得施展。”   宁休就道:“让小师弟跟我走?”   傅今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跟你走干什么?当江湖游侠去吗?”   宁休面无表情:“当游侠有什么不好?他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的。”   傅今不想跟他说话,本来不太中意明微,现在一对比,还是她比较可爱!   她果然主动问了:“先生想叫他去哪里?”   “西北。”傅今道,“条件或许会很艰苦,但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第302章 一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对宁休来说,他来京城,奉的是师父的遗命。他的目标,就是让杨殊好好地活着。到底是活在朝堂,还是活在江湖,这并不重要。   傅今想的就要复杂一点了。他受思怀太子所托,保他的血脉。同样是保命,宁休这个江湖人不在乎杨殊传承的是哪个姓氏,傅今就希望他能回归姜氏。   以前事不可为,他自己又不想费劲,也就糊弄糊弄过去了。现在皇帝惹怒他了,他想费这个劲,当然要尽力把杨殊往那个方向扭。   宁休听他这么说,拧眉道:“小师弟,你没必要这样。随我离开,一样天高任鸟飞。无论是思怀太子,还是长公子,都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并没有强求你做什么。”   傅今懒懒道:“你想好,真去当江湖游侠,就再也没机会弄清楚长公主的死因了。”   听得此言,宁休长眉一扬,隐约生怒:“傅先生,你不要用这种话影响他。长公主为什么要骗他?就是想保他的命!小师弟,你要明白他们的苦心。”   傅今摆出长者的宽容模样:“小伙子脾气别这么大,万事可以商量的嘛!你有什么想法,好好跟他说,他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不能自己做决定。他要是不打算报仇,那我老人家二话不说,挥挥手继续游历天下去。你当我乐意搅和进来?老子……咳咳,我好端端的在三台书院窝了二十年,憋不憋屈?还不是答应了他祖父,没法子。”   说罢,他和蔼地看着杨殊:“你放心,就算你打算跟你师兄去,不打算过问长公主的事,也不打算管裴贵妃,更不用说你那从来没见过的父祖,我绝对不会逼你。”   宁休气得七窍生烟,口口声声不逼他,却句句拿他的弱点。可要论口才,他怎么是傅今的对手?   这对傅今却是半点影响没有,端起茶杯,一边慢悠悠地喝茶,一边拿眼去看明微。   明微忍俊不禁,转头说道:“你不要顾忌,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傅先生说的对,万事好商量。你要先问自己的内心,想要走哪条路,至于可不可行,我们再细论。”   杨殊看着眼前这些人。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内心所求。只是他也清楚,这个决定将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现在,坐在桌旁的这些人,都会被牵扯进去。不在这里的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历史的车轮一旦转动,相干不相干的,都逃不过。   他不是下不了决心,而是不清楚自己这样做,能不能带来更好的未来,还是会将大齐带入更糟糕的境地。   现在明微这样说,他静下心来,说道:“我这条命,是太多人用他们的生命和自由换来的,自然要珍惜。但是,有可能的话,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能做的已经很少很少了。”   傅今笑了起来:“不枉我等了这么久,这二十年,值了!”   宁休还想劝:“小师弟,那位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皇子又有好几位已经成年,没那么容易了,你还是多想想吧!”   杨殊轻轻笑了:“你以为我要造反么?”   宁休怔了下:“不是造反,还能是什么?”   “你放心。”他认真地说道,“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事。哪怕那个位置,曾经有可能落在父祖身上,那也与我没有关系了。只要他好好做他的皇帝,只要大齐还安好,我不会肖想什么。”   顿了一下,他续道:“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必须等我自己有实力了才能去问。”   他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更想问明白,祖父祖母到底怎么死的。   还有,宫里那位,是不是他的母亲,她现在这样,是不是自愿的。   至于以后,目前他不想这么远。明微告诉过他,会有那样一个可怕的未来。真到了那一步,他再考虑去做些什么。   傅今哈哈大笑:“好!志向高远,也要脚踏实地。这么说,你愿意去西北了?那里的生活很苦,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佳人美酒,天天吃沙子,连澡都不能多洗,还要面对胡人的铁骑。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变成个浑身汗臭的黑大汉,这些你都清楚吗?”   杨殊淡淡道:“先生何以认为,我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从六岁起,我就没睡过五更了,我有经史师傅,兵法师傅,马术师傅,剑术师傅,从早排到晚。我的枪法甚至是祖父祖母亲自教的。”   他伸出自己的手,手背看着白皙修长,翻过来,该有的茧一个也不缺。   “我想,祖母也不会希望,我就这样虚度光阴。”   宁休知道大势已去,可还是想挣扎一下:“跟我走不是一样吗?你资质这么高,有一天定能以剑术登顶,到时候再去问他也是一样。”   “然后呢?我杀了他,让那几个败家子折腾这个国家么?”杨殊摇头,“这是姜家的天下,但也是天下人的天下。祖母不会希望,我为私仇而不顾大局。”   他可以报仇,但必须要给大齐一个更好的未来。那样的他,才有资格去报仇。   傅今畅快不已:“长公主真是目光长远,原来她是这么教你的。我还以为那些传言……哈哈,是假的最好。”省得还要想办法给他请老师补功课。   “我们这算是达成共识了?”傅今一个个看过去。   宁休撇开头。虽然不情愿,但他执意如此,自己也只能帮他了。   蒋文峰苦笑:“先生会允许我退出么?”   傅今笑眯眯地拍他的肩。废话,当然不允许。   玄非淡淡道:“玄都观的职责,是守护大齐国运。我不会帮你们造反,但若有一天,大齐国运衰落,我会替它选择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答案,傅今很满意。   最后一个,他看向明微。   明微向他虚虚行礼:“拜托傅先生了。”   傅今的出现,补上了最后一块缺失。她到底是个江湖人,朝政之事并不精通,有他筹谋,此事终于有了可行的轨道。   最后是杨殊。   他起身郑重下拜:“无论将来如何,先生之恩,我定铭记。”   六人意见达成一致。   傅今大手一挥:“好!我们庆祝一下,上猪头肉!” 第303章 相让   蒋文峰把打着酒嗝的傅今送走了。   明微扭头问玄非:“一直看我作甚?”   从刚才开始,玄非就时不时盯着她看,她想忽略都不行。   见她发问,玄非直言不讳:“为什么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他不是傻子,从傅今进来开始,明微就不怎么说话了,任由傅今引领话题,做出决策。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明微,她这个人看起来挺随和,实则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就如同上次玄都观之争,强行介入,迫使自己居于下风,虽然顺利当上了观主,却被她压了一头。   明微笑了笑,问他:“你觉得,傅先生会跟去西北吗?”   玄非思索片刻,答道:“可能性在五五之间。京城如此形势,去西北经营出另一番天地,是个很好的选择。”   明微却道:“我认为,他自己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京城需要人盯着,他不信任别人。”   傅今有大才,同时也很自信。杨殊现在的处境,除了被放逐出去,没有更好的路。但京城毕竟是权力中心,一旦发生什么,鞭长莫及。   他不留下,还有谁能替他?蒋文峰固然可以,但他是个打理细务的能臣,争权夺势不在行。   “他就这么信任……”玄非的目光瞟向杨殊。   “这也是一项考验。”明微道,“本事强的人,总有点自视甚高。如果本身没有足够的能力,如何能叫他甘心为人所用?”   傅今又不是傻子,就因为当初那点交情,拼了老命把杨殊送上至尊之位?总得看看他扶不扶得起来。   玄非有点回过味来:“所以,你是故意让他占据主动,好让他出力?”   明微意味深长地笑:“他想要的东西,我不需要,他会的东西,我不精通,把战场让给他,不是物尽其用吗?”   玄非:“……”   所以,他被明微抢尽主动权,是因为两人的功用重合了?   “你就不怕把他养太肥了,日后失去话语权?”   明微叹道:“你这就误解我了。我要话语权做什么?身为女子,我又不能出将入相。只要结果顺着好的方向走,能够达成我的心愿,别的都是旁枝末节。”   玄非很怀疑地看着她:“真的?”你有这么高尚?   明微笑而不语。   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自然要将舞台让给他们。只要做幕后人就够了,不需要自己粉墨登场。   包括玄非也是,只要收服了他,国师这个位置,还是让他自己去坐吧。   明微回身,看到杨殊站在月下,仰头看着天上明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时候不早了,得送你回去了。”   杨殊嗯了一声,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出口的却是:“让他送我吧,太晚了,你也早些回,不然纪家人会担心。”   他看的是身边的宁休。   明微想想也行,宁休武功既高玄术也不错,有玄非辅助,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对宁休道:“先生,劳烦你了。”   宁休闷闷地回:“放心。”   要说今晚这场对话,最不开心的就是他了。杨殊决定走那条路,完全背离了师父的托付。但他除了支持,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先回去。”杨殊坚持,“看你走了我再回。”   明微失笑:“好吧。”   她吹了声口哨,他送的照夜玉狮子飞奔而至。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宁休也赶了马车过来。   师兄弟俩默不作声地回城。   本朝不宵禁,城门关得很晚,宁休用了些法子蒙混过去,往天牢方向驰去。   杨殊就坐在马车门口,靠着车壁,隔着一道帘子与宁休说话:“你是不是很生气?”   宁休淡淡回道:“我生什么气?”   “你的任务又完不成了。”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只有马车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过了会儿,宁休才道:“说不上生气,就是担心。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们都想把往你那个位置推。”   杨殊笑:“我说我没那个心思,你相信吗?”   “这不是你有没有心思的问题,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你不想,也由不得自己。”   杨殊却道:“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会逃避。”   宁休沉默半晌,道:“这件事,你答应得太干脆了,是不是有别的事瞒着我?”   杨殊坦然承认:“对。但这件事,我现在还不能说。”   “跟明姑娘有关。”   “……是。”   宁休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遇上她是福是祸了。”   他又不是没眼睛,明微一直帮着杨殊,他看得到,但她也把他推上了这么一条路。   杨殊却笑了。   他靠在车壁上,黑暗中,偶尔有灯光从车窗一闪而过。   “如果没遇到她,上次玄非观测到帝星,大概我就得跟你远走高飞了。这辈子浪迹天涯,倒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也……好像没什么好的。”   宁休听得这话,心中莫名一酸,心里那份不虞,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曾经历过,没有也就没有。但是经历过了,怎么能想象失去的情形?   他从出生就为人所爱,然而爱他的他爱的,一个个都离去了,无法回应,也无法报答。又怎么舍得再失去一个?   “你别多想了。”他低声道,“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顺着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天牢到了。   宁休施展玄术,将他送进去的那一刻,耳边听到他轻轻的声音:“谢谢你,师兄。”   宁休抬起头,看着他轻飘飘地掉进牢房。   这是他第一次喊师兄。   ……   旭日东升,傅今伸着懒腰从客院出来。   看到吕骞坐在堂中,他擦了擦眼睛:“您老怎么没上朝?”   上朝的话,五更就该走了。   吕骞正在吸旱烟,腿脚发作严重的时候,就靠这一口压着。   听得傅今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临时取消了。”   傅今愣了下:“取消?”   宝座上这位,登位十八年,向来勤勉,不可能没事取消早朝。   吕骞点了下头,说道:“裴贵妃出事了。”   “什么?!” 第304章 失去   纱幔一层又一层垂落,千秋宫里的气氛沉闷而悲伤。   时不时有宫人脚步匆匆地捧着东西来去。   皇帝站在殿外,看着血一盆一盆地往外端,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痛得呼吸不过来。   他将茫然的目光投向宫门,阳光普照,温暖而明亮。   可他的内心却阴云密布,甚至电闪雷鸣。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中间万大宝过来,小声劝慰,请他坐下来等,他都跟没听到似的。   终于,他听到了万大宝喊:“黄太医……”   皇帝猛地回头,盯着踏出殿门的太医。   “怎么样?”他的声音哑得可怕,眼睛充血,好像听到不对的答案,立刻就会杀人似的。   黄太医被这眼神吓得一哆嗦,脑筋飞快转动,强自镇定地回答:“回陛下,娘娘安好,没有性命之虞……”   感觉到皇帝的情绪明显放松了,他才补上后半句话:“只是胎儿……保不住了。”   话刚说完,他的脖子就被一双手掐住了,皇帝压着声音怒喝:“为什么会保不住?你不是妇科圣手吗?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黄太医被他掐得呼吸不过来,都翻起了白眼。   万大宝慌忙上前,拉住皇帝:“陛下,陛下!您可要手下留情,贵妃娘娘还等着黄太医治病呢!”   听得这话,皇帝的情绪稍稍冷却下来,瞪了黄太医一会儿,终于松了手。   他胸膛起伏,气息粗重,好一会儿,才发话:“为何保不住?说!”   黄太医忍不住咳了好几声,顺过呼吸,立刻躬身回道:“娘娘多年没有产育,本就不容易怀上。且有了些年纪,身体不甚健壮……”   “你们平时怎么不给她调养好?”皇帝忍不住提高声音,手又开始发抖,“朕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们小心照看,你们就是这样照看的?!”   黄太医没法辩解,差点哭出来。   明知道裴贵妃有多受宠,他们哪里敢怠慢?隔两日就请一次平安脉,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千秋宫送,补药能吃什么吃什么。   但是体质这个东西,不是补一补就万事大吉。裴贵妃入宫前就体虚,养了这么多年,才养成这个样子。平时无病无痛,已经是他们下大力的结果了。   再说,她自己跌了一跤,太医还没赶到就已经坏事了,有什么法子?   还好万大宝拼命提醒:“陛下!娘娘就在里面,您小声些!”   皇帝把话听进去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撑着殿门喘着粗气,慢慢抚平呼吸。   半晌,他挥了挥手,厌恶地道:“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尽力救治贵妃,要是她有什么不好,你们就陪葬去!”   黄太医如蒙大赦,连声应道:“是,臣这就去开药,臣一定竭尽所能……”   太医退下了,看着皇帝失魂落魄的样子,万大宝小声问:“陛下,您要不要进去看看娘娘?”   皇帝抹了抹眼睛,擦掉湿痕,跨进殿门。   “陛下。”千秋宫的太监崔顺守在寝居外,眼睛红红地向他施礼。   “贵妃怎么样?”皇帝力持镇定地问。   崔顺低声答道:“娘娘已经醒了……”   皇帝抬脚就进去了。   寝居内,才刚刚换过帐幔。黛蓝原是远山的颜色,悠远而旷达,然而在室内,因空间狭小,深深的蓝与浅浅的灰却渲染出枯败之意。   皇帝心里一酸,险些克制不住泪意,尤其看到裴贵妃躺在床上,原本娇艳的面容一片苍白。   有那么一刹那,恐慌的情绪就要淹没他。   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初,她还是会离他而去。   就在这时,裴贵妃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   两人四目相对。   她眼中的颓然瞬间就击败了皇帝。   “阿容!”皇帝毫不犹豫地快步走过去,牢牢地握住贵妃的手。   “对不起,都怪朕不好!你疼不疼?没事的,不要怕……”   裴贵妃的眼泪漱漱而下,看得皇帝心一抽一抽地痛。   他不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因为那点不快,就故意冷落她。这又不是她的错!   如果自己在的话,也许她就不会跌倒。宫人说得很清楚,她昨晚画了很多的画,太疲惫了才会摔倒。   好一会儿,裴贵妃的眼泪才止住,轻声问:“陛下,孩子……是不是没了?”   皇帝的泪意因为这句话,再次汹涌起来,哽咽着说:“别怕,别担心,还会再有的,你……”   裴贵妃却低笑一声,比哭还要伤心:“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怎么再有?大概是真的没有缘分吧?刚刚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竟然就这样失去了……”   “阿容!”皇帝猛地抱住她,泪流满面。   孩子,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啊!   他渴望了十八年,老天却在失去时才告诉他拥有过一瞬。   他对那个小子又爱又恨,不就是因为,他是她生下的,却流着别的男人的血吗?   裴贵妃也哭了出来。   她很少哭,或者说,从来就不哭。   在一起十八年,他从来没见她哭过。而此刻,她哭也是小声地、很克制地流着泪。   这么多年,他享受着她在身边的满足,却又控制不住去怀疑她。   现在他无比自责,因为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吗?   那小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以为自己是私生子,不是正好吗?不高兴看到他,把他调出京城就是,为什么要为了这点小事跟阿容生气?明知道那是她无法改变的过去……   皇帝脑子乱得厉害,东想西想,直到万大宝出声:“陛下,娘娘身体有恙,不宜太过悲伤啊!”   皇帝恍然大悟,胡乱擦掉脸上的眼泪,对裴贵妃道:“是朕不好,你别伤心,先养好身子再说。朕去看看医案……”   裴贵妃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哀怜地看着他:“陛下,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好。”皇帝毫不犹豫,“那朕就陪着你。万大宝,你去看着他们煎药!你们都出去,别吵着贵妃休息,有事朕会喊你们。”   “是。”   宫人都退了出去,寝居内只剩他们二人。 第305章 剖心   黛蓝的帐幔营造出幽暗的氛围。   皇帝跟着半躺在床上,抱着裴贵妃,轻声说着话:“你别多想,月份还小,没了是我们跟他没缘分。你养好身体,以后有机会的。还有四十来岁的老生子呢,咱们至少还有十年的时间……”   裴贵妃却不说话,只倚着他,呆呆地看着帐幔。   皇帝就转了话题:“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到洛山行宫住一阵子?那里有温泉,冬天十分舒适。”   “谢陛下。”裴贵妃勉强笑了笑,似乎在安抚他。   皇帝心疼不已,将她揽在怀里,主动说到了那个话题:“朕知道你惦记殊儿,这事是朕不对,一时生气……明明当年答应了大姐。这孩子也乖巧,那些事本与他无干。你放心,朕这就下旨……”   “陛下!”裴贵妃打断了他的话。   皇帝低头看着她,柔声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朕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裴贵妃摇了摇头,靠在他的胸口,轻声说:“臣妾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想和陛下推心置腹说个清楚……”   皇帝慌忙道:“不!阿容你不用说,朕都明白的,朕之前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陛下!”裴贵妃伤心地道,“您连听都不愿意听臣妾说了吗?”   皇帝不得不坐回去,仿佛等待宣判一般,语气沉重:“好,你说。”   裴贵妃平静了一下心绪,轻声开口:“臣妾知道陛下心里有疙瘩,毕竟臣妾跟随陛下的时候,就是个寡妇,还是个生过孩子的寡妇。可陛下不但不嫌弃,对臣妾还这般恩宠,就连殊儿,都格外宽待。这些,便是寻常男人都做不到,何况陛下是一国之君。这份情意,臣妾铭记于心。”   “这十八年来,我们绝口不提往事,原以为这样对彼此最好,臣妾现在发现错了。”裴贵妃仰起头,苍白的面孔看着他,泫然欲泣,“疙瘩在就是在,不是当它不在,就真的不在。陛下,过去的事,臣妾没有办法改变,但是我们一起过了十八年!您想一想,我与他才一年的夫妻,如今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都要记不得他的样子了。现在陪在臣妾身边的人是您啊!”   小声的抽泣,在室内回荡,裴贵妃断断续续地道:“十八年,您对臣妾怎么样?臣妾会不知道吗?哪怕皇后在的时候,您都没让臣妾受过半点委屈。人心都是肉做的,臣妾哪里会不动容?臣妾平日不说,以为您都知道的……”   皇帝原以为她要痛斥自己,没想到却是这样一般剖白。原本就很自责的心,顿时痛得无法呼吸,不由自主紧紧地抱着裴贵妃,连声道歉:“是朕的错,是朕小心眼。对不起!”   裴贵妃哭了一会儿,埋在他的胸口继续道:“是臣妾太自私了,明知道陛下心里有疙瘩,还总是要求您常让殊儿进宫。陛下对他已是十分善待,臣妾却没有考虑到您的心情。”   皇帝心情激荡,脱口而出:“是朕错了,朕这就让他出来。”   “不!”裴贵妃断然拒绝,她抓着皇帝的衣袖,仰起头,“臣妾不想这样了。为了一己之私,留他下来,伤害陛下。”   “你别这样想。”皇帝柔声安抚,“是朕一时想岔了,这孩子其实很懂事,差事都做得很好。何况他视朕如父,这没什么。”   “陛下!”裴贵妃恳求地看着他,“这不止是为您,也是为了臣妾自己。他在跟前,固然安慰了臣妾,但也总叫臣妾沉湎于过去。就说这孩子,臣妾要是再小心一点,说不定他就能留下来……臣妾不想再犯同样的错了,不管如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是臣妾的孩子,臣妾自然会心疼他,可臣妾不是只有他,还有陛下,说不定还有未来的孩子……为了他一个,放弃你们,这也是不公平。”   皇帝感动极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爱妃,是朕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   裴贵妃疲惫地靠着他,柔声道:“所以,陛下,为了让我们有更好的以后,让他走吧。他已经这样大了,以后娶妻生子,会有自己的家庭……臣妾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只是您也要宽待他,这样臣妾才不会一直惦记……”   “好!都听你的!”皇帝满口答应。   过了一会儿,万大宝在外面小声奏报:“陛下,娘娘的药煎好了。”   皇帝心情大好:“快送进来。”   万大宝端着药进来,诧异地看到他们二人面上带笑。陛下亲自喂贵妃喝药,虽然两人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此时却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还小声说笑着。   怎么回事?   这么快就好了?   喝完了药,两人又柔声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中午过了,裴贵妃觉得困倦,就道:“陛下没去早朝吧?都怪臣妾耽搁了您。臣妾这里没什么事了,您去处理政务吧。”   皇帝柔声道:“朕还想陪你一会儿。”   裴贵妃笑着摇头:“臣妾困了,正好休息一会儿,您在这反倒扰了臣妾。”   后面那句,多了一丝平日没有的嗔怪味道,亲近无比,皇帝心里喝了蜜一样,飘飘然起来,就应了:“好,你好好休息,别的事不用操心。朕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   随后叫来崔顺等人,事无巨细嘱咐了数遍,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宫人都退下了,裴贵妃躺回床上,脸上的笑一点点收了起来,木木地看着头顶的帐幔。   深蓝带灰的色调,可以衬托悲伤沉重的气氛,换得刚刚好。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小腹,紧紧地闭上眼,露出些微的痛苦之色,又狠狠咬住唇瓣,变得坚决起来。   这孩子,本不该来!   不为所爱,只是害人害己。   皇帝心情舒畅地回到明光殿,吩咐万大宝,召政事堂的相爷们来议事。   众位相爷看到皇帝心情不错的样子,很是诧异。但他们不是三姑六婆,见过礼后,便讨论起政务来。   待政务处理完毕,众位相爷退出明光殿时,皇帝喊住了首相吕骞。 第306章 说服   看着面前的吕骞,皇帝笑道:“朕还以为,吕卿今日必然有话与朕说。”   吕骞当了十来年的首相,与这位陛下也算君臣相得,岂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就陪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圣上,臣确实有事启奏,只是听说……”他顿了一下,续道,“不敢再叫圣上烦忧。”   皇帝知道他的意思,原本就被裴贵妃安抚得十分畅快的心,越发妥帖了,感叹道:“昔年朕猝然登上皇位,毫无理政经验,多亏吕卿手把手教导。朕就知道,满朝文武,数你对朕的心最诚。”   吕骞原本拿不准,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情。照理说,他突然将杨殊下狱,必是心有不虞,何况裴贵妃又小产了。   他深知皇帝有多宠爱裴贵妃,两人没有子女,是他最大的一桩憾事,未知得而先知失,更是痛上加痛。正因为如此,他打算将杨殊的事挪后再说,免得触怒于他,反倒给杨殊带来祸事。   哪知道皇帝这么快就召他们来议政,而且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稳妥起见,他干脆什么也不说,等拿准了再提。   不想皇帝自己先提了,看起来他是真的心情好,并不是装出来的。   又听皇帝主动说:“贵妃没事了,虽然我们失去了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但也解开了彼此的心结,算是因祸得福了。”   吕骞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裴贵妃先他一步,做出了应对。   这样的反应,这样的心计,莫怪当初太祖皇帝亲自为长孙求娶裴氏女……   吕骞心情复杂极了。对臣下来说,皇帝身边有这样一个女人,能够轻易地影响他的心情与决定,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怎么也怪不到裴贵妃头上。   他很快收拾好心情,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来:“您与贵妃娘娘安好,老臣就放心了。”   皇帝心情愉快,迫不及待想做好那件事,让裴贵妃更开心一点,就说:“朕留吕卿下来,就是为了你想说的那件事。”   看到吕骞面露疑问,他就带了几分嗔怪说道:“怎么,你要否认自己想为那小子说话?”   吕骞低下头:“臣惭愧,明知圣上不喜,还是要说让您不快的话。”   皇帝赞道:“这正是吕卿难得的品质啊!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放心,朕不生气,你想说就说。”   “是。”吕骞顿了顿,缓声问,“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杨三公子?”   皇帝笑着反问:“吕卿怎么想?”   吕骞斟酌着道:“杨三公子掌着皇城司,秋猎混进妖人,他确实有一些失职,这无可辩驳。但认真论起来,各部门都要负一点责,不好单单处罚他。圣上若是不喜,不如就撤了他的职吧。”   皇帝点点头:“其实,叫他掌着皇城司,也不是很合适。这小子沉不住气,太爱显摆了。”   吕骞探问:“那圣上的意思是……”   皇帝拨弄着桌上的镇纸,神情看不出来喜怒,淡淡说道:“大姐在时,培养他可说是不遗余力。杨家以军功封侯,如今却只剩他一个习武,想起来真是唏嘘。留他在京城,着实没什么作为,朕想着,不如放出历练历练,若是能打磨出来,想必大姐与姐夫泉下有知,也会感觉欣慰。”   吕骞心里一松。   这是贵妃的主意,竟与他们不谋而合。   也是,贵妃岂能不知,那小子留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   “圣上如此为他着想,当真仁慈。”   皇帝笑了笑,他喜欢别人夸他仁慈。或许他文治军功,都及不上几位兄长,但这一条,他绝对做得比他们出色。   吕骞又问:“圣上想叫他去哪里呢?”   “这正是朕留吕卿下来的原因。”皇帝思索道,“叫他去南边,那里风气奢靡,担心这小子染上恶习。随意选一只军队,他的身份太高,恐怕主将难为。朕甚是为难,不知吕卿可有主意?”   吕骞沉思片刻,说道:“不如叫他去西北吧!”   皇帝皱了皱眉:“西北?这不好吧?条件太艰苦了,他从小锦衣玉食的,哪里吃得了那样的苦?何况,朕只是想叫他出去历练,可不是磋磨他。”   另外半句话,皇帝没说。   西北是军事重地,明成公主与博陵侯早年征战南北,至今在军中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放他去西北,万一……   吕骞笑道:“您想叫他去历练,免不了要吃些苦,想必贵妃能明白。”顿了下,又说,“就去高塘吧!那里是一片水草地,条件还不错。胡人也掠劫不到那里,安全也有保障。”   “高塘?”皇帝细细一想,豁然开朗。   高塘是本朝第一大马场,专门给大齐军队养战马。虽然在西北,但与胡地并不相接,周围只有护卫马场的军队,接触不到西北军。   皇帝抚掌:“还是吕卿这主意好,那就这么定了!”   ……   旨意当天就下了。   杨殊接到圣旨,心中百味杂陈。   皇帝还算给他留脸面,说他虽有疏失,但无大过,故而革去提点一职,迁为高塘牧监。   牧监为从五品,可说是连降数级,而且还是高塘那么荒凉的地方,明摆着是放逐。这消息一传出去,世人必定会说,他惹怒皇帝,失了恩宠。   杨殊却松了口气,对傅今的本事有了新一番的评估。   他说让他去西北,竟然真的就说动吕相,让他去西北了。   “杨公子,请吧!”狱卒送他出去,心里越发同情。   好好一个侯门贵公子,给发配去西北吃沙子养马,也不知道吃不吃得住这份苦。   杨殊过完手续,便出了天牢。   阿绾和阿玄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沉默地上了马车,往前驶了一段路,忽然停了下来。   阿玄探头进来,向阿绾使眼色。   阿绾不情不愿,到底还是让了位。   然后,帘子一掀,一个人钻进来。   正是明微。   杨殊看着她,眼眶一热。   虽然现在的他,万分地狼狈,但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 第307章 出狱   马车慢慢向博陵侯府驶去。   阿玄和阿绾并肩坐在车前。   见阿绾频频回头,阿玄低声道:“好好看路,别偷听。”   阿绾不高兴:“我就听听怎么了?你就这么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阿玄不明白,“明姑娘帮了公子好多回,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绾哼了一声,扭开头。   两人一同长大,阿玄向来将她当成妹妹一般爱护,看她这样,就问:“你为什么对明姑娘有这么大的敌意?公子总要娶妻的,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阿绾更不高兴了:“她倒是让人娶啊!那边不退婚,这边跟公子粘粘糊糊,她把公子当成什么啊!”   阿玄听着这意思,忍不住问了句:“这么说,你不是因为……”   阿绾白了他一眼:“因为什么啊因为!反正我不喜欢她,就这样!”   阿玄听得这话,反而笑了。   “行!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这丫头,会把这话说出来,说明没在心里记恨。   公子和明姑娘都是不在乎这些小节的人,由她去吧。   车厢内,明微仔仔细细将圣旨看了数遍,才交还给他。   “你什么时候走?”   杨殊道:“尽快吧。”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尴尬处境,在没有任何办法解决的情况下,除了尽快离开,让所有人安心,还有什么能做的?   “也好。”   两人相对沉默着。   杨殊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仔细想来,却又觉得什么话都不适合说。   过了一会儿,还是明微先开口了:“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你要不要见一见贵妃?”   杨殊的手一颤,呼吸有些乱了。   他对裴贵妃的感觉很复杂。   小时候,祖母告诉他,这是他的姨母,和他母亲是同胞姐妹。而这个姨母待他又无比慈爱,没有母亲的他,很容易视她为母。   再后来,祖母临终前说了那些话,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和皇帝与裴贵妃的私生子,不免对她又爱又怨。知道母亲在世,有一点点隐秘的欣喜,又怨恨她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自己。   现在他知道了真相,只觉得无地自容。   先前进宫去见她,她那么开心,自己却总是爱理不理……   但是,怎么能为了那点自愧而逃避?   杨殊抬起头:“我想见她,你有办法遮掩吗?”   明微柔声答道:“只要你想见,我会尽毕生所学,让你们安然相会。”   “谢谢……”他声音微颤。   明微叹了口气,忽然靠过去,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   杨殊只觉得幽幽的气息扑过来,自己就被一团柔和包围住了,像初夏的杨柳风,像春日的桃花水。   一颗心就温温软软的,那些痛苦、悔恨与愧疚,都得到了慰抚。   他伸出手臂,反将她扣住,牢牢地锁着,深陷进怀里。   什么话都不用说,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这拥抱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松开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先前在牢里……嗯,我没洗澡,是不是有味儿?”   明微低笑一声,他总共才关了多久,马上就冬天了,哪来的味儿?有点阴气是真的,那个地方不太吉利。   马车停下,外面响起阿玄略带犹豫的声音:“公子,侯府到了。”   明微便取了一包药出来:“洗澡的时候倒进去,去去晦气。那边我安排好了,就来找你。”   “好。”   杨殊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跳下马车,回身对他一笑,便从另一条小巷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心情完全平复,才从马车下来,进入侯府。   到了中堂,发现里头坐满了人。博陵侯夫妇、世子、二公子和两位少夫人都在。   杨殊心中有数,走过去行礼:“伯父,伯母。”   博陵侯神情温和,但也疏离。   杨殊从小养在祖父母跟前,独得宠爱。博陵侯虽然不至于跟小侄儿争宠,可跟他也亲近不起来。   “没吃苦吧?”他问。   杨殊答道:“没有,狱卒并不敢亏待侄儿。”   博陵侯点点头:“这就好。”顿了下,又道,“圣上的旨意,我们都知道了。要准备什么,只管跟你伯母说。”   杨殊顿了下:“我是去上任的,倒不需要太多东西,叫阿绾准备就是。只是京里这些铺子,要劳烦伯母看顾了。”   博陵侯夫人还没说什么,世子夫人卢氏一听,立刻道:“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三弟只管放心,我们一定打理得好好的。”   世子杨轩喝了一声,低声斥道:“母亲还没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卢氏不情愿地闭嘴了。   真不明白,这小子都被贬去西北,明显失宠了,还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   二房的产业虽然没有长房多,可长房人口多,现在当家的还是上头两个老的,真落在她手里的没多少。哪像二房,就他一个,什么都自己攥着,而且长公主和老侯爷还那么宠他,谁知道给了多少私房。   他名下那些铺子,都在最好的地段,实打实地日进斗金。他自己都乖觉地拿出来了,可见知道以后得靠着他们侯府的名头,不要白不要。   博陵侯夫人道:“你放心去,伯母替你看着,要什么就写信回来,咱家不缺这点东西。”   “多谢伯母。”   草草说了几句,杨殊便回屋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大家都是面子情,说点客气话。   他特意拿出那些产业,就是贿赂他们。   裴家并不想理会他们母子,他这一去,若是裴贵妃有事,好叫他们伸一伸援手。   “公子。”小彤看到他回来,眼睛红红的,“你真的要去西北吗?”   杨殊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是啊!你要不要一起去?那里没京城这么繁华,吃不好住也不好,不过有公子在,不会叫你被人欺负。”   “要!”小彤抱住他的手臂,“我跟阿绾姐姐说好了,公子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吃苦算什么,我们大家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杨殊笑得更开心了:“好,大家在一起。”   说着这句话,他又想起明微。   她愿不愿意……算了,她在京里有家人有朋友,他怎么好那么自私? 第308章 借用   现在已经证实,皇帝将杨殊留在皇城司,为的是更方便地掌控他。那么,他在皇城司的那些人手和路子,就完全不能用了。   明微思量过后,去找玄非。   玄非很厌烦地看着她:“上次帮你劫天牢,我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了,现在你还要我帮你想办法把裴贵妃偷出来?别做梦了!那是圣上的眼珠子,出事了我们都要完!”   “所以我才找你啊!”明微一脸诚恳,“以太祖皇帝对虚行国师的信任,还有你们肩负的职责,肯定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宫,对不对?我只是想叫你遮掩一小会儿,又不是真把裴贵妃偷出来,别这么无情好不好?”   玄非冷笑:“我们有情吗?”   “怎么没有?”明微一脸嗔怪,“上次在玄都观,明明幽会过好几回,国师大人可真是翻脸不认人。”   “……”玄非深呼吸。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无论在谁面前,都是温和沉着的样子,哪怕辈分小,观里的师叔师伯都很服气他。   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完全把、持、不、住!   “你想怎么样?”他从齿缝间迸出这句话。   明微一点也不客气:“借你知道的密道用一用。”   玄非警惕心大起:“你怎么知道有密道?”   当然知道了,北齐亡国的时候,师父曾经带她进去过。可惜,她不记路,而且那密道有阵法防护,几十年间都不知道变了多少回,还是找维护密道的国师大人带路比较实际。   明微答道:“你们玄都观的观星法我都懂,知道个密道算什么?”   玄非死死盯着她。   他知道明微有很多秘密,她的来历她的玄术。这段时间,他悄悄追查过,然而什么也查不到。   江湖上,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传承,她好像凭空冒出来似的。   照理说,知道玄都观这么多秘密,玄术又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都没法叫人放心。换成别个,也许他早就想法子把她除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又莫名对她很信任。   也许是先前密谈的那些话打动了他?总觉得,她是真的没有私心,也没有敌意的。   看他这样,明微柔声道:“你看你,又东想西想了吧?那么大的秘密都能共享了,我们现在就在一艘船上,不应该团结互助吗?哪怕不是朋友,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也算同伴对不对?你应该多给我一点信任。”   玄非抽了抽嘴角。团结互助?明明是她每次都要他无条件帮忙。   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明微道:“想想上次观主之争,我不是也帮了你吗?”   玄非冷笑一声。倒是情愿她不帮,那样他还顺利些。   不过,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有着同一个目标,帮一把手没什么。   几个皇子什么德性,他心里有数,大齐将来会走到哪一条路,实在难以预料。扶持一把隐藏的帝星,多一个选择,没什么不好。   主意一定,玄非就道:“想借用密道可以,但你要拿东西来换。”   明微想了想:“我有一门秘术,你要不要?”   “要!”玄非毫不犹豫。他什么东西也不缺,还就是秘术最有价值。   就像上次的大鸟,用符可以飞一小段时间。如果用得好,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这样看来,让她多用用也没什么,总有一天把她的秘术都掏光。   “行。”明微笑得波光流转,“我先告诉你口诀,等用完了密道,就告诉你修炼之法。”   看她笑得温柔和善的样子,玄非总觉得背后有点凉。该不会坑他吧?   ……   杨殊洗沐过后,便去谢恩。   出乎意料,皇帝竟然见了他。   他还亲自扶他起来,就像最亲近的时候一样。   杨殊都糊涂了,帝王心,就是这样难测的吗?明明是他自己,仅仅因为一点不喜,就将他下了狱,回头又能这么亲热地对待他。   “没吃苦吧?”皇帝问的时候,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仿佛一个无可挑剔的长辈。   杨殊低下头:“回圣上,没有吃苦。”   皇帝点点头,指着内侍呈上来的食盅:“今日皇庄供上来新鲜的笋,御膳房便做了玉带羹。朕记得你喜欢吃,便叫他们一直备着。想来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先用了羹再说。”   杨殊谢了恩,就在皇帝的注视下,默默地用完了。   其实他根本尝不出什么味,心里只觉得可笑。   待他用完,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去了高塘,也要吃好穿好,那里不比京城,冬天冷得很,回头叫你姨母多给你准备几件裘衣,免得冻着了。”   杨殊嘴上应着,心里却想,如果真的心疼他,怎么不叫他过了冬天再动身?听说西北那边,冬天的时候,雪下得很厚很厚,连门都出不了。   皇帝看他这神情,却是一叹,温言道:“你是不是心里怨朕,不将你留在京城,却要叫你去那边吃苦?”   杨殊低声道:“臣不敢。”   “看看,嘴上说不敢,其实心里怨着朕,对不对?”皇帝语重心长,“叫你远去西北,朕也心疼得很啊!可有什么法子呢?这次原想给你找个媳妇,成婚了好好过日子,谁想你跟老三闹上了。你自己想想,从老大到老三,哪个你没得罪过?朕在的时候还好,万一哪天朕不在了,你怎么办?”   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怨朕借题发挥,好端端把你下了狱。可不这样,怎么打发你出京?这也是你姨母要求的,叫你好好磨练一番,将来……而且你走了,时日一久,跟老大他们的矛盾也就淡了。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杨殊抬起头,看到他眼里是一片真诚怜爱。   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感动的样子:“真是这样吗?”   “当然。”皇帝露出慈和的笑。   君臣二人像往常一样说了些话,皇帝另有公务,杨殊该告退了。   他犹豫着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   皇帝就道:“你姨母前两天病了,现下在静养。你去看她也行,只是不要吵着她,在外面问候一句就好。” 第309章 母子   杨殊还是去了千秋宫。   如皇帝所言,贵妃卧病。   他在寝居外问安,宫人出来传话:“娘娘说,三公子有心了。才从天牢出来,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过几日,给您准备的行李便送到侯府去。”   杨殊答应一声,拜别告退。   出了皇宫,他的眼眶才有点湿润了。   至于么?这样子都不让他们见面。   他因何顺利出狱,傅今已经借着宁休之口转告他了。   若不是裴贵妃借着小产之事,拿住了皇帝的心思,吕骞也要细细筹谋,找到好时机,才敢开口求情。   想到裴贵妃生病的真相,杨殊胸中的愤懑几乎要溢出来。   小产!竟然是小产!   怎么就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小产了?他都不相信这是意外,前后的时机卡得太好了!   而且,她身子不能算弱,无非年纪大一些。   或许怀胎是巧合,小产绝对不是!   “公子?”阿玄看他神情不对,唤了一句。   杨殊低头抹了一把眼泪,上了马车:“回府!”   “是。”   几天后,侯府收到裴贵妃送来的几大箱东西。   衣裳、药材、用具,甚至还有不少可以长期保存的吃食。   阿绾将它们一一收拾到行李中。   杨殊闷坐着,好几天都没怎么说话。   阿绾很担心,想劝他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时候,明微终于递来了消息。   ……   玄非扫过眼前一群人,皱眉:“你们以为去春游吗?这么多人!”   明微带了多福,杨殊这边,阿玄和阿绾都在。   “那你说带几个?”   “最多两个。”   明微看了眼:“行,就我们两个。”   争都不用争了。   玄非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供堂,叮嘱:“你们守在这,要是有突发情况,就敲一下桌上的磬。”   然后带着明微与杨殊进了后堂。   后堂神像的供桌推开,露出一个极小的洞口。   玄非领着他们进入,点着火把在密道中行进。   每到拐角,便有防护阵法。   有玄非领路,一行畅通无阻。   如此走了个把时辰,才到了目的地。   玄非推开石板,三人从一口井里爬出来。   杨殊抬头看了看,问:“这里是供祠?”   “嗯。”玄非轻声答道,“打理供祠的,是我们玄都观的人。贵妃那边,我已叫人递了消息,到时候她会找借口过来。”   说到这个,明微也没想到,玄非会做得这么干净。   她原想着,借着密道进了宫,她就想法子遮掩行踪,带杨殊进千秋宫。   没想到,玄非竟然有法子通知裴贵妃。   在供祠会面,比在千秋宫安全多了。   能做妖道的国师大人,果然有点本事。   说话间,一个老道过来,将他们引到偏殿去。   三人没等多久,外边就起了骚动。他们听到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说:“小心些!娘娘才好一点,不能见风。”   杨殊听出来,这是千秋宫的崔顺。   裴贵妃果然来了。   他不自觉握紧拳头,呼吸微微急促。   往日不知见了裴贵妃多少次,但这次,意义却不同。   这是他知晓身世后的第一次相见。   外边,裴贵妃下了暖轿,被扶进供堂。   焚香点烛,祈神上供。末了,裴贵妃抚摸着那个空空的襁褓,说道:“让本宫和无缘的孩儿单独呆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她脸色苍白,神情悲伤,倒没人怀疑什么。崔顺退下前,还叮嘱了几句:“娘娘莫要太伤心,不然小皇子要走得不安心。”   裴贵妃点头:“知道,你去吧。”   宫人内侍一一退下,只剩下裴贵妃一人,跪坐在神像前,抱着襁褓。   片刻后,她听到身后轻微的响动,转过身去。   杨殊从偏殿出来,呆呆地看着她。   裴贵妃眼睛一眨,泪水从眼眶滑下,滴落在襁褓上。   杨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到了裴贵妃面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跪了下来,深深地低下头去。   裴贵妃颤抖着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哽咽着:“我的孩子……”   再也压不住情绪,痛哭出声。   外头的崔顺隐约听见,不禁跟着伤心。   娘娘真的很心疼这个无缘的小皇子,回头要向陛下禀报,好叫陛下多多怜惜。   殿内,杨殊泪流满面,却不敢抬头。   直到耳边传来明微轻声的提醒:“你们抓紧时间,贵妃娘娘不能留太久。”   她小产才几天,本该躺床上静养。这回硬是找了理由,到供祠上香。时间长了,服侍的人肯定不放心。   裴贵妃也醒悟过来,对她感激地笑笑,擦掉脸上的泪。   母子俩起身,到一旁说话。   “你都知道了?”裴贵妃轻声问。   杨殊点点头,涩声道:“我……见到了傅先生。”   裴贵妃露出怅然的神情:“没想到傅先生还记着这个承诺,果真是个守信的君子。我原想着,姑母一去,再也没人知道真相了。”   她口中的姑母就是长公主。长公主是当今的长姐,却是皇长孙的姑母。   杨殊听她提起长公主,心头便是一酸。   祖母还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他们为自己付了这么多,心里还埋怨他们丢下自己一个人。现在他知道了,却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了。   他鼓起勇气,看着眼前的裴贵妃,问出那个问题。   “您……您不是自愿进宫的,是为了我,对吗?”   裴贵妃神情灰暗,此时却对他露出一个笑:“母亲不想骗你,当初确实不是自愿进的宫,但这些年也算享受荣华,你不要愧疚。比起年纪轻轻守寡,改嫁也不错。”   她说得轻松,杨殊却险些落下泪来。   比起十八岁就守寡,他确实希望母亲能够改嫁。但,那必须是母亲自己想要嫁的男人,而不是被逼着服侍谁。   裴贵妃看他这样,伸手摸着他像极了自己与丈夫的脸庞,眼神温柔眷恋:“你既然知道了真相,就应该明白,他容不下你。去了西北,就别回京了,好好在那里经营。天高皇帝远,那里的消息没那么容易传回京城。至于日后,你要量力而为。千万要以保重自己为要,你安好,母亲在千里之外,才能安心。” 第310章 记住   杨殊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明知道母亲在受罪,他却根本没办法救她出苦海,甚至还要她自残来救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无能!   “对不起……”他喃喃地念着。   裴贵妃反倒低声笑了,温柔地说:“傻孩子,你才多大,就想跟一国之君抗衡吗?不要自责,便是畜生,都知道护崽,在你还幼小的时候,母亲保护你是应该的。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再来保护母亲。”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长大了,母亲也有了盼头。这对我们母子,都是关键的时候,你千万要沉住气。不要让仇恨毁掉理智,要牢牢记住,你的命很珍贵,不是用来报仇的。”   杨殊用力点头,用心将裴贵妃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虽然你要离开了,但你奔向的是我们母子的希望。留在京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身家性命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只能被动地等待。只有离开,你才能握住自己的命运,是生是死,是起是落,都由你自己选择。你祖母教了你那么多本事,现在终于有了施展的地方。不要急着回来,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必中,等你有了绝对的把握,再来见母亲。”   说这些话的裴贵妃,脸上再无戚哀,只有冷静从容。   明微深深体会到,她为何能够宠冠后宫十八年。   不仅仅靠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心智。   她回想前世,裴贵妃后来的结局如何?   只记得文帝想与裴贵妃合葬,但没有成功。   想来,那一世的杨殊,没等来傅今的话,只能是远走高飞了。   他天分极高,专注剑术,早晚能成一代宗师。   那时的他,岂能容母亲陪侍于皇帝身边?   只要有能力,一定会回来带她走的。   说起来,文帝驾崩后的历史,就再也找不到裴贵妃的相关记载了。   她由衷地希望,是杨殊带走了她。   想到这里,明微的思维发散了一下。   剑术,一代宗师……好像……   裴贵妃又细细叮嘱了一些事,眼看着时间流逝,玄非忍不住出来提醒。   “两位,时候差不多了。”   裴贵妃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放到他的手心:“母亲怀你的时候,经常夜梦惊醒。你父亲便去求太祖皇帝,赐下此物,以真龙之气压惊。我们曾经商量过你的名字,后来刻在这上面。可惜离开你的时候,你太小了,不敢留下。现在,终于可以交给你了。”   杨殊接过玉环,指腹在裴贵妃所指的暗扣处轻轻摩挲,找到了那个字。   衍。   所以,他真正的名字是——姜衍?   殊为死,衍为生。   原来如此。   外头传来崔顺的声音:“娘娘,您贵体未愈,万万要珍重自己,早些回去吧?”   裴贵妃扬声:“本宫知道了,一会儿自会出去。”   她站起来,裹紧身上的斗篷,看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儿子:“记住刚才的话,没有足够的把握,绝对不要回京!”   等杨殊点了头,她才笑了,然后走到明微面前,深深福下身去。   “娘娘!”明微不敢受礼,急忙扶住她。   裴贵妃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里没有娘娘,只有一个不能与儿子相聚的母亲。裴容以母亲的身份,请求姑娘,可以的话,帮一帮他……”   明微怎能说出拒绝的话?她只能点头,明确地回复她:“您请放心,我一定尽己所能,叫他得偿心愿。”   裴贵妃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此恩此情,来日必报。”   说罢,她转身往门口走去。   杨殊握着还留有她体温的玉环,眼睁睁地看着裴贵妃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他忽然抬腿,疾步奔过去,猛地抱住她,压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她耳边响起:“娘——”   这是他第一次喊娘。   不是姨母,是娘。   裴贵妃紧紧地抓住他已经足够厚实的肩膀,再一次泪流满面。   放纵自己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杨殊,抹掉脸上的泪痕。   “回去吧,以后有得是机会喊娘。”   说完这句,她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他。   门开了,裴贵妃走出供堂。   三人躲在门后,听到她的声音传过来。   “摆驾回宫!”   ……   回去的路上,杨殊一直沉默着。   明微悄悄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掰开他的拳头。   他的手一直握得很紧,青筋都浮出来了。   被她一遍遍抚着,他终于放松下来,神情有些恍惚,透出丝丝疲惫。   回到玄都观,玄非打开密道出口,刚要爬出去,就听明微道:“哎,国师大人。”   玄非回身,警惕地看着她。   明微笑得甜美无比:“我们晚点再上去,帮忙守一会儿?”   玄非沉默良久,说道:“这里是玄都观禁地,你们别干什么奇怪的事!”   “国师大人说什么呢?我是这种人吗?放心放心!”   玄非一点也不放心!   但是不答应的话,谁知道她会不会干出更奇怪的事!   所以,他哼了声,先爬出去了。   暗门关上,密道里只有火把的光芒。   明微拉着他,坐到台阶上。   杨殊任她拉扯,乖顺极了。   “来,”明微将他按下来,躺在自己膝盖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感觉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杨殊就这样躺下来,头靠在她的膝上,鼻端都是她带着淡淡草药的体香,纷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闭上眼,放纵自己,默默地流泪。   将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化成眼泪流出来。   等眼泪流尽,他再也不是往日飞扬放纵的少年。   ……   密道外,三人看到玄非一个人钻出来,便围上来。   “我家公子呢?”   “你怎么把出口关上了?”   “你想把我家公子闷死在里面?!”   “还有我家小姐?你做了什么?”   玄非被他们七嘴八舌的,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喝道:“你们有点脑子好不好?就算我真要做什么,也打不过他们两个!”   多福想了想:“也对,小姐可厉害了。”   阿绾嘟囔了一句:“这么说也是,以公子的身手,收拾起来很轻松。”   玄非:“……”   想他堂堂玄都观观主,大齐的护国国师,居然要自贬来取信于人?? 第311章 送行   立冬那日,杨殊启程前往高塘。   出乎意料,安王竟然来送行。   他嘴里嚼着花生,身上裹着新做的冬衣,慢悠悠地带着亲卫晃过来。   “杨三,你行李挺多的啊!”安王吐出花生壳,有几点碎片溅落在大车上。   阿玄冷着脸挤过去,将碎壳拂掉。   安王嗤笑一声,冲他扬扬下巴:“你家阿玄真是忠心,都这时候了,还敢给本王脸色看。哎,你要是现在肯转投本王门下,本王马上提你为一等侍卫,怎么样?”   后半句话,是跟阿玄说的。   阿玄扭头看了眼,却见自家公子低头安抚坐骑,不屑搭理安王的样子,就道:“谢殿下,不过卑职没有换主子的打算,毕竟我姓杨。”   博陵侯府的家将,只有心腹中的心腹,才会姓杨。他们和杨家是一体的,断没有离开杨家转投别人的道理。   听他这么答,安王撇了撇嘴,继续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真没意思,本王在跟你开玩笑,看不出来吗?”   阿玄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真抱歉,还真看不出来。   安王又溜达了两步,看着指挥仆妇往车里装东西的阿绾,笑眯眯:“阿绾妹妹,又漂亮了啊!西北那个地方风沙大,你要跟过去,没过多久皮肤就会变粗,很快就会变成黑婆子,不如留下来?本王一定好好照顾你!”   阿绾冷冷道:“殿下慎言,阿绾可不敢占公子的便宜!”   论辈分,杨殊要管安王叫表叔,安王叫她妹妹,那她岂不是成了杨殊的长辈?   安王啧啧两声,转过头去跟杨殊说话:“杨三,我可真羡慕你,怎么你身边的人都这么忠心?宁愿跟你去西北吃沙子,都不愿意接受本王的好意。”   杨殊瞟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打理自己的马。   安王撩不到他,很没有意思。忽然想起秋猎时那姑娘……   “啊,对了!本王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姓明是不是?国子监司业纪书的外甥女,和他家次子有婚约。唉,那样的身段容貌,嫁一个承事郎简直暴殄天物。”   杨殊正在给马喂豆子的手停住了。   安王看他有反应,心中窃喜,专挑不好听的话刺激他:“要说你这眼光,就是比本王强,万千人中,一眼就挑中最好的。可惜你这一走,那位明姑娘没人一起玩了。不过没事,有本王在,看在我们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本王一定替好好照、顾、她!”   看到杨殊喂完最后几颗豆子,擦了擦手,便挽起袖子,转身向他走过来,安王十分兴奋。   生气了吧?生气了吧?我就不信你杨三都这样了,还敢动手……   下一刻,安王惨叫一声:“啊!”   却是杨殊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放手!杨三,你想干什么?”安王一边大叫着后退,一边想甩开他的手。   可他退一步,杨殊就进一步,两人一路冲过去,直到他被死死按在墙上。   “殿下!”安王的侍卫慌忙抢上来,想要救下主子。   阿玄一看,扔下手里的活,带着杨家的家仆冲上去,嘴里喊着:“公子冷静啊!您不能乱来,这是安王殿下!”一边向安王的侍卫下黑手,把人都挡在外面,不让他们碰到杨殊。   博陵侯府门前,瞬间乱成一团。   安王背靠墙壁,脖子被杨殊掐得死死的,只能张着嘴,伸长舌头喘气。偏偏杨殊还俯下身来,冷冷地看着他。   安王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哆嗦。   他们争了十几年,他没少被杨殊黑。但那无非告告黑状,仗着武力欺负欺负他,让他摔个跤什么的。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以前杨殊是真的让着他。   这样被他掐着脖子,自己根本没法挣扎,只觉得新鲜的空气远去了,耳朵隆隆作响。   娘啊!他还不想死!   “你怎么就学不乖?”阴冷的目光,冰寒的声音,仿佛整个人从黄泉里爬出来一样,“敢动她一下,等着我回来扒你的皮!”   说完这句,他松开手。   安王从墙上滑落,捂住自己的脖子,眼泪直流,咳个不停。   咳顺了气,他大喊:“杨三,你是疯子吗?本王还什么都没干!”   杨殊冷笑,不屑地扔下他,回去翻身上马。   “出发!”   阿玄问:“公子,不再等一等吗?说不定还有人来送行。”   杨殊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他不准备等了。   反正都要离开,就算等到了,又能怎样?   不想跟她道别。   “出发!”   “是。”   杨家的家将们扔下安王侍卫,齐齐上马。   三十多匹战马,护卫着七八辆大车,静默地离开博陵侯府,向西门驶去。   安王不想就这么算了,抬眼一瞧,就见这些家将身穿战甲,背负弓、腰挎刀,个个杀气腾腾,不由缩了缩脖子。   算了算了,当年姑父姑母纵横沙场,杨家的人是真的不好惹……   到了城门,阿玄看到了熟人。   “雷大人!”   雷鸿正和守城军官说话,看到他们,洒然一笑,大步走过来:“总算没有错过。杨公子,下官奉蒋大人之命,特来送行。”   他一使眼色,便有官差搬来一张条凳,摆开几个大碗。   “蒋大人说,公子什么都不缺,他就什么也不送了。只赠这一碗酒,望公子一路顺风,他日荣归故里。”   杨殊笑了笑,下马端起大碗,一口饮尽了。   “多谢蒋大人,希望还有再见的机会。”   “一定会有的。”雷鸿又对杨家众将道,“诸位,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会,都来饮一杯吧!”   东宁同行一路,后来又数次合作,家将们与雷鸿这些官差都是熟识的,见主子不反对,便都下了马,纷纷过来喝这一碗送行酒。   彼此有交情的,要么激励对方,要么洒泪而别,场面既豪迈又伤感。   守城军官在后头看着,感叹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侧头说,“蒋大人真是个念旧重情的君子,想必圣上会很高兴的。”   他身边的亲兵马上领会了意思:“是,卑职记下了。”   皇城司无处不在,城门怎么会没人呢?   喝过送行酒,队伍再次出发。   顺顺利利过了城门,阿玄再次看到一位负琴的侠士立于马上,等在路边。   杨殊催马上前,拉着脸问:“你这是干什么?”   宁休淡淡道:“我的任务没完成。”   “所以?”   “我答应过师父,让你好好活着。既然你还没脱离危险,那我就不能走。”   两人互视片刻,杨殊哼一声,扭开头:“随你的便!”   宁休加入队伍,一行人再次出发。   阿玄刻意放慢了步速,然而,一直等到云京城变成一个小点,都没有人来送行。   他在心里叹一声,收回目光。   明姑娘……真的不来了吗? 第312章 同道   离城门最近的一座酒楼里,当世大儒傅先生也在嗑花生。   他所在的这间包厢,位置刚刚好,城门的一切尽收眼底。   “不愧是杨家,个个都是将才啊!”傅今吐出不小心带进嘴里的花生壳,闲闲地说道。   他对面坐着的,不是哪位名士,更不是什么高官,而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阿玄在心里念叨了半天没去送行的明微。   明微托起茶杯,以无可挑剔的闺秀姿态啜了一口,说道:“傅先生请小女过来,便是说这个?”   傅今呵呵笑,写得一手好书法的修长双手,慢吞吞地剥着花生壳。   “公子这边,算是尘埃落定了。可没跟姑娘谈过,我这心就是不安呐!”   明微笑问:“那天晚上,我们不是谈过了吗?”   “诶!”傅今摆手,“那么多人,怎么叫谈过了?何况,从头到尾,姑娘都没表过态。”   明微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   “那是目标达成一致,理由还说不清呢!”   看来今天他是非要追根究底了。   明微点点头:“那先生想谈什么呢?”   傅今细嚼慢咽,吃完了一颗花生,才道:“就谈……姑娘要做什么吧!”   明微含笑:“先生不是知道吗?”   傅今哈哈一笑,目光别有深意:“姑娘这一步步走得,既谨慎又大胆,叫傅某人佩服不已。像姑娘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放手任由别人施为,怎么能叫人放心?”   明微叹了口气:“就不能是小女深知能力不足,拱手让贤吗?”   傅今笑眯眯:“能力不足?未必吧!”   “术业有专攻。”明微道,“装神弄鬼我在行,阴谋诡计实在是不如傅先生啊!”   傅今想了想:“倒也是。”下一句便是,“但还是不足以说服我啊!”   明微失笑,随即正了容,认真说道:“我们要做的事,千难万险。如果彼此不信任,很难走下去。小女今日就表个态,先生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直到先生解惑为止。”   傅今赞赏地点点头:“姑娘果真同道中人。”   明微听出他言下之意,与他相视而笑。   那天晚上,相会于玄都观后山的六个人里,杨殊初初得知身世,心中悲愤居多,且他从小被长公主夫妇教着忠君爱国,便是对当今这位生了怨,也没有真的要造反的念头。   蒋文峰纯粹被傅今夹裹着上了贼船,又不放心他们。   玄非要守护的是国运,只要大齐国运不衰,皇帝做什么他并不关心,对杨殊的经历也不存在同理心。   宁休倒是真心为杨殊着想的。但他更希望杨殊远离是非,逍遥度日,而不是与皇权做斗争。   只有他们两个,一心一意想造反。   换句话说,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来,为同道中人干杯。”傅今满上酒。   明微端起茶杯,两人意思意思,碰了碰杯。   傅今喝完酒,拿筷子沾了滴在桌上的酒水,问:“既然姑娘说,那傅某就随便问了。”   明微颔首:“先生请。”   傅今慢慢在桌上写着字:“姑娘与公子之间,似有超出寻常的情谊。那么,姑娘倾力相帮,想要的是否是这个这个位置?”   明微垂眸,看到桌上又酒水写了个凤字。   傅今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失笑:“不。”   “那姑娘要什么?”傅今纳闷。   他以为,这场泼天豪赌里,对女子最有价值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个。   明微想了想:“不如就以国师大人为喻吧,先生知道玄都观的职责吗?”   傅今点头:“守护国运,护佑百姓。”   明微直视他:“我之师门,虽与玄都观立派之基不同,却有着相似的信念。”   傅今斟酌道:“所以,姑娘的意思是,你什么也不求,而是为了完成师门的信念?”   “这是一。”明微道,“还有二,是一个很私人的理由。”   “什么私人理由?”   明微停顿了一下,目中露出怅然:“我要救几个人,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需要用这种方式救人?”   “是。”怅然只有一瞬,她的情绪就收了起来,重新露出微笑,“只有达成这个目标,我要救的人,才能活下来。”   傅今思索良久,摇了摇头:“你们玄门中人,真是神神叨叨的……”   “而且,有朝一日达成目标,我或许就会走了。”   “走?”   明微点头:“回到我应该在的世界去。”   傅今毕竟聪明绝顶,很快在脑子里理出一条线。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是带着任务而来,完成了这个目标,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对!”   傅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他又道:“那姑娘与公子的关系,又作何解?”   明微一摊手:“这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傅今皱着眉:“既然你最终会走,为何要与公子……将来你们要怎么办?”   明微笑道:“他很好,且又喜欢我,为何不能在一起?有花堪折直须折。至于以后,无论是谁,既有缘始,都有缘尽。”   傅今叹了口气,眉头不得舒展:“虽然不可思议,但傅某理解姑娘的意思,只是公子他,未必这样想吧?”   “难道我不应,他就会开心吗?人生聚散本无常,哪怕我愿意与他天长地久,也终究会被生死分开。少年心动,若是得不到,才会一世念念不忘。”   好像……挺有道理的啊!得不到比得到了更难忘怀。   傅今发现自己居然要被说服了!   这位明姑娘,果然是个洗脑好手……   “好吧。”傅今觉得不要纠结在这样的小事上了,他们都是要做大事的人!   “既然说开了,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分个工啊?”傅今笑眯眯。   明微挑眉:“我以为先生已经分好了,您不打算离京,是不是?”   “那是。”傅今的筷子点了点桌上的杯盘,“好酒,好菜,我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份苦了啊!”   明微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不介意顺着他的话走:“既如此,京中形势交给先生。这份苦,就让我这个年轻人去吃吧!” 第313章 此去   “小姐,你真的要走吗?”童嬷嬷担忧地看着明微。   明微正在翻看帐册,随口答道:“是啊!所以京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杨公子送来的掌柜都见过了吧?”   “见过了。”可是这样,童嬷嬷更加忧心忡忡。   昨日,阿绾姑娘带了一群掌柜、帐房过来拜访,连同厚厚的一叠房地契和银票,数额大得她手都抖了。   还说,今后这些掌柜都由她来节制,契证也全都由她保管。   童嬷嬷以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看到那些东西,才知道明家也不过小打小闹。   天地良心,小姐还没退婚呢,怎么杨公子就把这些全送来了!   “小姐,嬷嬷年纪大了,这生意实在太大,怕是力不从心啊!”   明微笑道:“嬷嬷别急,不是还是冰心和素节吗?我先前叫她们去学理事,为的就是这一日。”   童嬷嬷惊了。所以,小姐你早就盘算着把杨公子的身家给……   明微思忖片刻,又道:“过会儿,我会将这些帐册交给大表哥过目。平日,嬷嬷你领着冰心素节打理,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就去问大表哥。”   童嬷嬷更惊了。小姐你婚约还在呢!拿着杨公子的身家,还叫未来大伯子一起管……怎么这么像仙人跳啊?   “这不好叫大公子知道吧?”   “无妨的。”明微摆手,“大表哥才思敏捷,人品端正,是值得托付的人。”   这不是值不值得托付的问题啊……   可明微已经收拾起帐册,往隔壁院子去了。   童嬷嬷眼睁睁看着她进了纪凌夫妇的屋子。   那边,待明微把事情说完,纪凌随手翻着这些帐册:“这么说,你也要去高塘?”   明微点头:“所以,只能拜托大表哥了。”   纪凌叹了口气:“行吧。”   反正他收拾烂摊子习惯了,以前是纪小五,现在多个表妹而已。   就是这次的烂摊子,未免有点大……   他又问:“我爹娘那里,你打算怎么说?”   明微合掌冲他笑:“表哥能说服他们的,对不对?”   纪凌望天,觉得自己以前一定眼睛被牛屎糊住了,怎么会觉得,表妹比小五乖巧呢?   ……   隔日,明微去拜访蒋文峰。   “明姑娘要去高塘?”蒋文峰张口便这句话。   明微失笑:“这么明显吗?”   蒋文峰道:“我与茜娘尚且不忍分开,何况你们。”   明微心道,这理由是不一样的啊……算了,就让他这样以为吧,懒得解释。   “所以,姑娘有事拜托我?”   “什么都叫蒋大人猜准了。”明微停顿一下,“今日来找大人,主要有两件事。其一,我就此离京,有件事放心不下,想叫大人帮我留心。其二,夫人的时辰差不多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听她听到第二点,蒋文峰神情一黯:“真的不再留了吗?”   明微点头:“再留下去,夫人的转世之身怕会衰竭而亡。何况,我马上就要离京了,不在离京之前办好这件事,到时候鞭长莫及,恐有意外。”   蒋文峰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明微转身:“夫人,您听到了吧?”   一道烟气,从那边飘来,化成茜娘的模样。   她看着蒋文峰,凄哀不舍。   “茜娘,别伤心。”蒋文峰还算冷静,早有几个月前,明微就已经跟他们说过这件事了,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几年而已,我们终究还会再见的。”   “明姑娘!”茜娘恳求地看着她,“我回到转世之身,还能保留现在的记忆吗?我会不会忘了他?”   明微不想骗她:“你大部分记忆都会丧失,但因为半数魂魄没有经过投胎,会保留大概的印象。你也许记不清他的长相,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但只要见到他,你一定会认出来。”   茜娘本身没有祈求太多,听得此言,略感放心:“这就好……”   “你们准备准备,我两天后再来。”   两人都明白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时间。   蒋文峰又问:“你说放心不下的事是什么?”   明微直言不讳:“是玄非。他这个人……可能会有变数,我若不在,还请大人时时留意他的状况。”   蒋文峰想了想:“国师大人看起来是个守诺的人,姑娘担心哪方面?”   “我说不清楚。”明微道,“可能他自己也不愿意,但却出现了某种改变……”   蒋文峰若有所思:“好,我明白了。”   花了个把月,交待完所有的事,明微踏上了去高塘的路途。   彼时已是十一月,云京落了今年第一场雪。   本不适宜出门的日子,她带着多福,出了城门一路往西。   没有太多的行李,也没有马车,只有两匹马。   其中一匹,就是他赠的照夜玉狮子。   此去经年,不知归时。   “回去吧!”纪凌安抚母亲,“她心里有数。”   纪大夫人哭出声来:“我还以为小五最让人操心,哪知道这个更叫人惦记。她就不能在家好好当个千金小姐吗?”   纪凌看着雪中渐行渐远的那个点,露出温和的笑:“或许一开始,就没有给她千金小姐这个选项。这样也不错,有自己想做的事,总是幸福的。”   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   与此同时,玄都观内。   玄非经过数天的修炼,终于将明微给的秘术修出了气感。   他模模糊糊地感应到一些什么,连忙沉静到观想的世界中去。   落雪,马蹄,茫茫前路。   裹着厚厚裘披的女子,似乎有所感应,忽然勒马停下。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和雪一样白的清艳脸庞,笑了:“终于成功了?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玄非一哆嗦,从观想中惊醒。愣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被坑了!   这秘术,竟然是将某些感观分享给对方!   换句话说,他要是发生了什么事,就会被千里之外的明微知道!   她根本是不放心他,才故意叫他修炼这样的东西。   玄非憋了半天,一掌将身下石砖拍出了一条裂缝:“可恶!”   ……   同一时间的吕相府,首相吕骞拿着信的手在发抖。   这信是傅今留下的,他今天离开了相府。   但是,他没有如约回三台书院,而是应太子之邀,去了东宫。   “今与相爷有约,牢记在心。然,太子诚心相邀,不敢相违。故以布衣之身,教授经史。”   呸!吕相爷在心里大骂,什么布衣教经史,全是屁话!打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留在京里当搅屎棍!   一向沉稳持重的吕相爷,一脚踹掉了烤火的炉子:“可恶!” 第314章 高塘   阿绾抱着一壶羊奶,走向山脚下那排屋子。   雪终于化了,春风也再次降临大地。   这片原野,终于露出了水草丰茂的一幕。   阿绾看着满目的嫩青色,心花怒放。   随即想到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又哼了一声,拉下脸来。   他们九月底出发,北上没多久就下起了雪。一路顶风冒雪,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到高塘。   那时已经十二月了,一年最严寒的时候。   而到了高塘,他们仍然没能歇口气。   大雪压塌了年久失修的房子,他们甚至连住都没地方住。   而高塘牧场,也根本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严整有序。   仅有的几间完好的大屋里,牧监官员自顾自烤火吃喝,那些照顾马匹的牧民却只能睡在马棚里,瑟瑟发抖。   杨殊阴着脸,领着杀气腾腾的家将,闯进大屋,将那几个牧官扔到外头去。然后召集牧民,让女人孩子进屋避雪,剩下的人找背风处扎营。   这个冬天,是阿绾记忆中最辛苦的冬天。   没有无处不在的火炉,没有时时温在灶上的热汤,不能穿着厚实漂亮的皮裘赏雪,更不用说到外头玩耍打雪仗——穿着皮裘干活像话吗?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哪里有力气打什么雪仗。   但,一整个冬天过去,她发现他们做了好多事。   比如,山下这一排刚刚建好的大屋,虽然说不上好看,跟情致也没有半点关系,但它们结实又宽敞,下再大的雪,也不怕压塌了。   还有那些修缮一新的马棚,足够容纳新生的小马驹。   牧民的孩子们,欢快地跑在草地上,身上穿着没有破洞的衣裳,脸上也有了血色。   男人女人,都在干着自己的事,忙碌而充满活力。   没有京城的锦绣膏粱,但一切都这么生机勃勃。   阿绾心中既不快,又骄傲。   不快的是,那人不但大冬天把公子赶出京城,还扔给他这么一个烂摊子。   骄傲的是,即便如此,公子还是带着他们度过了难关。   在这里,他们越来越好的生活,牧民们发自内心的尊敬,都是他们努力得来的,不是谁赐予的!   阿绾进入大屋,在羊奶里加入杏仁煮了一遍。   才煮出香味,急促的马蹄声正好在屋前停下,满身大汗的杨殊跨上台阶,脱靴进屋。   仅仅一个冬天,他和京里那位俊秀公子就完全不一样了。   身量似乎又高了一点点,身材也更壮实,目光平静凝练,那种出自锦绣膏粱地的浪荡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好他天生晒不黑,这样天天在外头跑,皮肤也不过色泽略沉一些,只要换上锦衣玉冠,依然是公子模样。   ——但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公子,他和那些下属一样,天天穿骑装来来去去。   现在保留在他身上的,和勋贵有关的东西,无非就是洁癖。   不管在外头怎样,进屋必须脱靴。   在他的影响下,牧民们也开始爱干净了,小孩生病的几率都变小了。   “公子,你回来得正好,来喝羊奶。”   杨殊笑着走过来,接过羊奶,稍微吹凉一些,便一口灌了下去。   阿绾坚持认为,他没有变得和牧民一样黑,是每天喝羊奶的结果。所以,公子、自己、小彤,三个人每天都要喝。   嗯,阿玄就不管他了,他黑任他黑。   杨殊放下碗,说:“这种小事,你叫蔡婆做就是了,用不着亲自动手。”   蔡婆是他们雇的一个婆子,说是小时候从南边逃来的,嫁给了本地的牧民。她会一点中原的菜式,负责给他们做饭。   “反正我闲着没事嘛!”阿绾说。   她觉得,在高塘养马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不用应付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每天的时间变得好多!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小彤气喘吁吁回来了。   这丫头,说是吃了不少苦,个子却窜高了不少,小身板也开始发育了。   她现在天天跟牧民的孩子们玩在一起,开心得很。   “公子,阿宋养的马生小马驹了!”   “是吗?生得顺不顺利?小马驹健壮吗?”   小彤高兴地点头:“原来小马驹生下来就能跑,好厉害!”   杨殊笑着说:“它们身处的环境有很多危险,如果生下来不能跑,活下去的可能性会很低。”   “原来是这样啊!”   阿绾提壶给小彤倒羊奶,听到她问:“中午吃什么?还是炖羊肉吗?不是牛就是羊,我都吃腻了。”   杨殊轻笑着答:“那我们下午去抓鱼。”   “好啊好啊!”小彤拍手,“多福姐姐教过我东宁的鱼丸汤,正好可以试试手!”   “咚!”   重重的声音响起,两人一扭头,看到阿绾重重地搁下碗,虎着脸瞪着小彤。   小彤自知失言,说了句:“我去帮蔡婆做饭!”然后溜之大吉。   杨殊失笑,对她道:“你吓到小彤了。”   但这句话根本缓和不了气氛,阿绾气得直抹眼泪:“是是是,你们一个个都大度,就我小气,只知道记恨!”   看她这样,杨殊轻叹一声,坐到她身边:“我知道你为着我,可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哪有脸面叫她跟过来?这是身为男人的尊严,你明白吗?”   阿绾当然明白,让她感到气愤的是另一个人:“就算这样,她难道就这么不闻不问?哪怕表个态也好啊!是,你不能叫她过来吃苦,可感情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她连句安慰都没有,送行都不来,什么意思啊!”   杨殊却想起了玄都观里的密道里,她那样抱着他,跟他说想哭就哭……她怎么会没有感情?只不过,她不是只有感情。有那样一个远大的目标,他不想做她的绊脚石。   “笑!你还笑!”阿绾气得想打他,“算我多管闲事!”   “你别生气。”杨殊收住回忆,只得先安慰眼前的阿绾,“她为我做了很重要的事,那比陪着我远行到这里吃苦更重要。所以,你不要多想。她不来有她的理由,不是要抛弃我。”   阿绾还是不开心。因为她觉得说这些话的公子好可怜!只能被动地等着,还像个男人吗?   没等她再说什么,小彤又蹬蹬蹬跑回来了,嘴里喊:“公子,来客人了!” 第315章 拥抱   阿绾跑到外头一看,惊呆了。   来的客人未免太多了吧!   她粗粗数了数,得有百来个,衣裳破旧,看起来像是难民。他们带了为数不少的大车,上面甚至还有锅碗瓢盆!   然后,她看到了跟家将说话的宁休。   “宁先生干什么?”阿绾一头雾水,“哪里找来的这么多人?”   宁休和他们一起来的高塘,前几天带着人到县城购物去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他们要在这里扎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添置。   阿绾转头想跟杨殊说话,却发现他怔怔地看着前方,仿佛失了神一般。   阿绾莫名其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里聚集着为数不少的难民,很多人围在一起说话。   怎么了?公子到底在看什么?   阿绾这样想着,就见杨殊举步往那边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目标明确,脚步坚定。   “公子!”家将们喊。   他没有理会。   随着他走近,围在一起的人群纷纷散开,转过头来。   阿绾“啊”了一声,看到了人群中间,穿斗篷的少女。   杨殊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   人群自觉地分开,看着他一阵风似地跑近,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不管他人的眼光,猛地抱住了那个记忆里的人。   这一整个冬天,因为太过忙碌,也因为阿绾生气,没有人提起她。   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一天。   明月下的告白,木鸟上的比翼,密道里的相依。   每个瞬间,都牢记在心。   离开云京之前,没有看到她,他有点失望。但,从来没有过怀疑。   早就在她接受告白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什么处境,怎么可能因为这个离开他?   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拥有实力,回到有她的地方。   但是现在,她来了。   满满的喜悦充斥内心,杨殊只想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想抱她,就抱她。不管别人在不在,不管他们是不是看着。   人群哄笑起来,杨殊视若无睹,只将手臂收紧,将她按在自己胸口,闻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的清香。   “你怎么来了?”他笑着问。   “你在这,我能不来吗?”明微任他抱,虽然他抱得太有力了,有点疼。   杨殊的笑容更大了。   抱着抱着,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松开她:“你怎么这个时间到了?难道冬天出发的?”   现在刚刚开春,从京城到高塘,路况再好也得个把月,那她岂不是过年的时候上路的?   明微点点头:“十一月上路的。”   “路上走了四个多月?”杨殊看看周围,这些带着善意的笑容的难民们,“是因为他们吗?”   “嗯。”   宁休走过来,一脸淡然:“要叙旧回去再说,这么多人都要安顿。”   然后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虽然什么指责的话都没说,却让杨殊不好意思起来。   被别人看就算了,被师兄用这样的目光看……好像有点羞耻……   ……   半个时辰后,明微简单地梳洗过,换了衣裳,坐在堂屋里,看着小彤一边烤肉一边叽叽喳喳跟多福交流厨艺心得。   不多时,宁休也打理完,大袖飘飘地过来了。   明微也是服气,在这种地方过了一整个冬天,连杨殊都变得不拘小节了,宁休还是这么潇洒仙气。   杨殊他们来的时候正是冬天,建屋子没有足够的木料,更不用说做家具,索性打些小几当餐桌,学古人坐席子。   这会儿,宁休脱靴进屋,大袖一摆,跽坐下来,活脱脱的高人风采。   等到阿玄和阿绾进屋,人就算到齐了。   “那些人都安顿下来了?”杨殊第一个问的阿玄。   “是。”阿玄答道,“我们先前建了不少新马棚,正好给他们暂时住一住。等木石运来了,再建新屋子。”   答完这个问题,阿玄看向明微。   他需要解惑,为什么带这么多难民过来,不是应该送到更繁华的南边去吗?   明微慢慢喝完一杯茶,才回答他的问题:“你们需要人。”   阿玄不解。牧民足够了啊!   杨殊与宁休却是若有所思。   经营高塘牧场,人确实够了,但是想做更多的事,仅仅百余个牧民可不够。   “他们中间有一些匠人,要建屋的话,可以叫他们自己来。”   阿玄眼睛一亮:“太好了!我们就缺匠人,这里离最近的县城都有好几天的路,而且那边也没有多少匠人。明姑娘,这些人你从哪里找来的?”   明微笑眯眯:“路上捡的。”   “啊?”阿玄摸不着头脑,“怎么什么都能捡的样子……”   “我来说!”多福自告奋勇。   要说这一路,她们主仆走得也是不容易。十一月初从京城出发,半个月后进入西北地域,接着遇到了大雪。   去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住在城镇里的百姓还好,一些偏僻的地方,官府管不到,就出现了不少难民。   明微一路走一路捡,队伍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聚了百多口人。   这么多人,吃穿都是要解决的问题。还好她钱带得多,倒也养得起。只是行路就没那么容易了,索性在某个小县城停了下来。一直到开春,才又重新上路。   多福说完,明微慢条斯理抽出厚厚一叠契纸:“愿意跟我来的人,都签了活契,最起码十年,他们都要为我做事。你们可以随便差遣,不用担心什么。”   阿玄先是高兴,随后又有点发愁:“明姑娘,有人手当然好,但咱们牧场可能养不起这么多人……”   “放心,我们有钱。”   阿玄苦笑:“这里有钱也没用啊!太荒凉了,都没地方买。”   明微笑眯眯:“谁说的?过两年就不荒凉了。”   阿玄没懂。   宁休却皱了皱眉,说道:“这里是大齐的牧监,每年都会有上官过来巡视领马,不是你圈一块地就可以随便做什么的地方。”   明微转头看杨殊:“杨三公子从小锦衣玉食,突然被贬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很是不惯。所以,为了过得舒服一点,少不得多建些屋子,买些人手,招几只商队……对吧?” 第316章 独处   买人手,招商队?   阿玄有不好的预感。   倒是阿绾哼了声:“这里才不是鸟不拉屎的地方!高塘长的牧草最好,养的马也最壮,就是不能种地而已。”   宁休倒是拧着眉头,细细思索了一番,问她:“你想怎么做?”   明微看着外头:“先建一座城堡吧!杨三公子怎么能住这样的地方呢?”   建城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要有钱,然后要有人,还得买得到建材。   有物品流通,就会有商队前来。   赚得到钱,就能招到壮劳力。   如此,高塘牧场便能活起来。   高塘其实是个很好的地方,它虽然在西北,但是处于一块狭长的地带,两边都有西北军驻守。正对胡人的那一面,又有燕山相隔,没有劫掠的危机。   明微记得,大约十年后,灵帝在位,奢靡之风大起,北地来的皮毛在大齐十分畅销,便经常有西魏来的胡商,与北齐的商人在此交易。   慢慢地,高塘成了最大的边境市场,原有的马场反而衰落了。   战马不行,骑兵的战斗力也跟着下滑。从那时起,曾经如狼似虎的西北军,渐渐变得腐朽,再无当初百战之师的风采。   对整个北齐来说,高塘当然保持纯洁更好。但他们现在只有这么一块立足之地,只能尽力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   有傅今留在京中,只要那里不适合杨殊踏足,他们就能在高塘长长久久地留下去。   所以,能经营得多好,就经营得多好。   “公子?”   宁休和明微似乎已经达成了一致,阿玄询问的目光投向杨殊。   杨殊含笑:“让你们住这样的地方,确实委屈了。”   明微点头,又取出厚厚一叠银票:“阿玄,你明日就去县城,把这个消息散拨出去。我们需要大量的商人供货,也需要大量的壮劳力干活。”   阿玄说道:“明姑娘,我们也带了很多钱。”   明微笑着摆手:“放心,我们要花的钱更多,不会花不完。而且,京城的产业我已经安排好了,再过一年半载,他们的线就会铺到这里,我们不会缺钱用。”   阿玄看了杨殊一眼,才接了银票:“好吧……”   几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多福和小彤的肉烤好了,于是一顿大吃。   吃饱喝足,天也黑了下来。   宁休回去休息,小彤帮着多福收拾屋子,阿绾坐在廊下,看着马棚那边传来的人声发呆。   阿玄理完事务回来,看到的就是她倚着廊柱神游太虚的样子。   他想了想,就坐到阿绾身边:“明姑娘不来,你不开心,她来了,你也不开心?”   阿绾看了他一眼,将头抵回廊柱,闷闷道:“我没有不开心。”   阿玄点了点她:“嘴巴嘟得都能挂油瓶了,还说没有不开心?”   阿绾难得不跟他犟嘴,继续跟廊柱较劲。   阿玄只得拉了她一把:“你这么撞,发髻都要乱了。”   好吧,人可以丑,头发不能乱。   阿绾坐直身躯,说道:“阿玄,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我想了很多年,而不敢做的事,却因为一个讨厌的人,付诸了现实。”   阿玄若有所思:“你说明姑娘?”   阿绾抱着膝,仰头看天上一点眉月:“我知道她想干什么,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带了那么多人和钱,又说要建什么城堡……”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她想叫公子再不受制于人。”   她不想将话说得太透,但这意思,阿玄领会了。   “你……”   “这个话只能我们两个之间说。”阿绾小声道,“在公子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出意图。”   阿玄笑笑,弹了弹她的脑门:“放心,我不傻。”   阿绾看着他,目光闪烁:“阿玄,这么重大的事,你都不担心吗?”   阿玄毫不犹豫:“我姓杨,公子的意志,就是我的使命。”   他看着阿绾,又轻声道:“你当我不知道吗?公子好端端下了狱,背后的原因引人深思。连贵妃娘娘都没反对,可见京城已经没有公子的立足之地了。既然没有路,我们只能杀出一条路来,用不着犹豫。”   阿绾惊讶地看着他,最后低笑一声:“阿玄,你将来一定大有成就。”   还担心阿玄接受不了,原来他早就有决断了。   阿玄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成就不成就的我不多想,只希望和大家快快活活地在一起。如果有人想破坏,那就把对方打倒再说!”   “嗯。”阿绾重重点头,同仇敌忾。   说完了心事,她的目光飘向杨殊的房间。   屋里亮着灯,偶尔有人影走过。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真是一点也不避嫌。   阿绾酸溜溜地想。   “哎,你干什么?”阿玄拉住脱了靴低下身往那边屋子挪的阿绾。   “嘘!”阿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难道你不好奇他们在干什么?”   “……”   阿绾又道:“她婚约还没退呢,可不能让公子做了错事。”   阿玄一犹豫,手下力道一松,阿绾已经猫过去了。   ……   此时此刻,室内的孤男寡女正开着一个个大箱子点评。   这些箱子,便是杨殊带过来的行李。   明微捡出一件衣裳,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说:“明天就穿这个吧。这段时间,就当你受的打击太大,自暴自弃。明天开始,恢复你的公子作派,骑装也尽量做得华丽些。”   “好。”不管她说什么,杨殊都说好。   他就坐在桌旁,看着她走来走去,目光片刻不离。   明微这么厚脸皮的人,被他这样看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抬脚将箱子一个个合上,坐到他身边。   “看了一晚上,不累吗?”   他摇头:“看到明天晚上都不累。”   明微就抓起他手,揉着掌心更厚实的茧:“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对吧?”   杨殊点头。   “这样放任我施为,是你也认可这条路,还是仅仅因为我?”   杨殊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两者都有。要说现在,因为你的因素更大,但我也觉得,如果真的到了那地步,多一个选择也好。”   明微正想说什么,忽然皱了皱眉,张口将桌上的蜡烛吹灭了。   “你……”   杨殊还没问出口,已经被她的手捂住了。 第317章 暗中   柔软的手心,带着暖意,覆盖在唇上。   杨殊就想起了那个夜晚,他被月色蛊惑了一般,低下头想吻她,结果吻到的是她的手心。   如果他人生的每一天,按开心程度排一个座次的话,那个夜晚必然在前三之列。   正浮想联翩,明微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别作声。”   嗯?杨殊稍稍拉回神智,发现外面好像有人……   看到灯熄的一瞬间,阿绾差点跳起来。   还好阿玄及时把她拉到柱子后面去了。   “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   “熄灯,居然熄灯了!”阿绾语无伦次,“这怎么行?他们想干什么?过分了啊!不行不行,我……”   阿玄叹气:“那你也不能冲进去啊!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公子心里有数。就算他真干了,你这样冲进去只会惹恼他的。”   “有数个鬼啊!就算公子把持得住,她一直在旁边勾引的话,也能把持得住?”   阿玄一想,有道理!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冲动起来有多冲动,阿玄也是同龄人,当然能理解……   可他们总不能去捉公子的奸吧?   “那你也不能去。这种事,吃亏的是女子,明姑娘都没反对,你急什么?”   “我……”   “再说了,明姑娘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代表着什么,你不明白吗?公子恐怕很久都不会回京了,你想叫他一直打光棍啊!”   “可是她没有退婚!”阿绾想起来就气,“那边还有个未婚夫,这边跟公子勾勾搭搭,这算什么嘛!公子岂不是成了见不得人的奸夫?”   阿玄极力地把她往后扯:“就算这样,公子自己乐意,你有什么办法?”   阿绾呆了一下,被他这句乐意,说得悲从中来。   是啊,他自己乐意,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真是太过分了!   “走吧,我们回去。”阿玄想将她带回去。   阿绾倔强地摇头:“我不!就算没办法,我也得盯着!”   然后又猫回去了。   阿玄拿她没办法,只好跟上去,免得她一时控制不住。   屋里明微低笑,看到窗户边似有人影晃动,她将手一搭,勾住了杨殊的肩膀,整个人就贴了上去。   杨殊知道外头有人,但被她的突然袭击搞得心神都飞了。温温软软的躯体,就那样贴在他的胸口,脸庞埋在他的肩上,柔顺的青丝在擦着他的脸颊,体香幽幽,萦绕不去。   他张了张嘴,口干舌燥:“你……”   “嘘!”明微瞥着窗户,确定那里有人往里看,便手肘一弯,撞了桌子一下。   趴在窗外的阿绾,因为屋里太黑,找不到他们人在哪,正一寸一寸地搜索。听到这声音,立刻锁定位置,果然看到了微微晃动的人影。   两个身影重叠着,他们分明抱在一起。   太不要脸了!果然趁着他们不注意,就动手动脚。   明微听到轻微的磨牙声,更想笑了,干脆整个人都挪到他身上,完全挂在他怀里。   阿绾看不到别的,只瞧见她绕过来的两只手臂,气得要冲进去。   阿玄怎么会让她干出这种事?就死死地拉着,将她拽离了窗户。   “你干什么?”阿绾气得要死。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阿玄严肃地喝问,“就算要捉奸,你以为什么身份捉公子的奸?别胡闹了!”   “可是,可是……”阿玄从来都没什么脾气,猛然被他这么说,阿绾委屈得都要哭出来了。   阿玄叹了口气,抓了她的手臂回自己的屋:“我知道你是替公子不平,可是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觉得公子委屈,焉知他不是乐在其中?”   阿绾真的哭了:“我不管,反正她很过分!”   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地让阿玄拖回去了。   屋里,明微低笑出声。   耳边忽地响起幽幽的声音:“很好玩么?”   她笑眯眯地承认:“是啊!阿绾知道她恋兄吗?”   “她恋不恋我不知道……”杨殊原本好好放在膝盖上的手抬起来,贴住她的后背,慢慢往上移,轻声说,“我只想知道,你就这么确定我把持得住?”   明微怔了一下,没等她将疑惑问出口,那只手已经滑到前面来,托住了她的脸庞。   下一刻,他低下头,准确地含住了她的唇。   “唔……”明微低应一声,唇齿相缠的陌生触感传来,第一反应是有点奇怪,然后觉得过于亲密了,仔细感受了一下,又想着感觉不错,索性由他去了。   一开始他是生疏的,全凭着感觉胡乱啃咬,脑子兴奋极了,哪里想得到其他。直到明微闷哼一声,嗑到了嘴唇,他才稍微冷静下来,放慢步调。然后渐渐找到了要点,便如鱼得水起来。   亲的时间太久了,明微有点喘不过气,便想先冷一冷。   然而,她只是稍微推了一下,双唇分开一瞬,他又贴了上来,如影随形。   这会儿,杨殊的脑子其实不太清醒。   男孩子从十三四岁起,多半会有不可说的梦境,他当然也有。   只是早年长公主管得紧,养成了他自律的性子。等年纪再大些,他们二老又去世了。说不清的身世,克妻命……这些掺杂起来,他没有心思放在这方面,便是有浮想联翩的时候,也克制着。   这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浮思,顺着感觉走。   有些东西,克制太久,一旦放出笼,难免失控。   轻微的推拒,根本到达不了他的脑子。除了唇齿,连手掌的游动也放肆起来。掌下的每一寸,都柔软得不可思议,不知不觉,探向了未知的领域。   明微觉得自己的心跳太快了,感觉也变得迟钝起来,她必须冷一冷,不然警惕心都要丢光了……   这样想着,她毫不犹豫咬了下去。   一声闷哼,箍着她的人终于冷静了一点,慢慢放开她的嘴唇,滚烫的手掌也停住了。   杨殊张了张嘴,刚想道歉,就听她说:“等等,休息一下再继续可以吗?我……有点喘不上气。”   嗯?不是觉得他太过分所以生气了?   黑暗中,明微的手往下滑落,在他身上摸索:“还有,你身上什么东西,硌得好难受。”   他来不及阻止,就发现那个不可言说的东西被抓住了。 第318章 失望   ???   !!!   黑暗中,杨殊的脸“轰”一下烧透了。   他张了张嘴:“你……”说不下去了。   明微起先还纳闷,这东西的位置也太奇怪了,难道他把剑放在凳子底下吗?抓住后更不解了,这玩意儿怎么还有温度?   于是,杨殊就那样红着脸,吸着气,战战兢兢地感觉她的手从头顺到了尾……   碰到底端的明微,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了。   嗯……   理论和现实果然有差距……   她反射性地,敏捷地丈量了一下……   然后默默地思索,书上怎么写来着?这个有点超过啊!   “你、你……”杨殊感到脑袋快爆掉了,每一根神经都敏锐到了极致。觉得羞耻极了,想推开她的手,又觉得美妙极了,希望她继续下去。   理智到底回笼了,他艰难地抓住她的手,将之挪开。   明微有点遗憾。她还没弄清楚呢!   才这样想罢,就被他猛地抱住了。   他抱得极其用力,箍得她都有点疼了。但又克制地一动不动,不敢再让她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而克制这件事,没有诱惑在前,忍忍也就过去了。活生生的真实存在于身边,即使最美的梦也不敢到这个层次,就变得不容易起来。   杨殊脑袋发晕,用尽所有的意志,才能勉强拉住理智。   明微听着他呼吸声越来越重,汗水甚至滴落在她的脖颈上,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她温顺地任他抱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凑近他耳边说:“要不,我帮你?”   杨殊僵了一下,她的气息轻轻吐在耳朵上,麻得他一哆嗦,话里的内容更让他浮想联翩,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艰难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明微答得干脆,“书上说,这样子会很难受,尤其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冲动起来看到相似的东西都会……”   “住口!”听她越说越不像话,预感让她说完场面就会奔向失控的杨殊粗鲁地打断了她,对怀里这个人又爱又恨,咬牙切齿,“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没有啊!”明微无辜极了,“不是说帮你吗?这样子忍着,对身体也不好。”   “……”杨殊想掐死她,更想问问她脑子里装的什么!   正常情况下,她不应该甩他一巴掌,骂他无耻,或者惊吓万分地跑掉吗?帮他是什么鬼?就不怕他忍不住……   但是她好像真的很愿意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跃跃欲试。   不行不行,怎么能无名无分就……   等等,她好像说过,永远都不会有名分,那岂不是说,根本不必被名分拘束?   啊,不能再想了!就算这样,也不能这么草率!   什么准备都没有,那也太不负责任了……   可是……   杨殊的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这样说,一个那样说,吵得他脑袋快要炸了。   偏偏明微还在他耳边说:“真的不要吗?”语气很遗憾的样子。   杨殊就觉得一朵烟花在眼前炸开了,几乎没有考虑,猛然站起来,将她横身一抱,用力踢开前面的凳子,脚步急促地往床的方向走去。   仅仅几步,到达床边,用力把她往床上一丢,人就扑了上去。   “故意激我是不是?嗯?”喘着粗气说出这句话,扬起的尾音,仿佛一根羽毛轻轻从耳边刷过。   明微想伸手揉耳朵。   一直觉得,玄非的声音很好听,低沉柔和得让人耳朵发痒。杨殊的声音却偏向少年音,清朗而略显低沉,固然悦耳,却说不上撩人。   但在此时,或许是周围的黑暗让听觉更加敏锐,又或者受他此刻的状态影响,竟有着前所未有的酥麻之意。   明微揉耳朵到一半的手被抓住了,沉重的身躯压下来,唇齿再次相缠,几乎要将她吞吃下去一般地凶猛。   “哎……”她想说句话,但杨殊根本不给机会,就那样一心一意地啃着,最后弄得她也跟着迷糊起来。   其实这种事……挺快活的,就是太影响警觉性了……   后面发生的事,她有点糊涂。他啃了一会儿,停了一下,过了片刻,又继续啃。手掌在她腰上滑来滑去,明明很焦急,却又不敢往别的地方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平息了。翻身躺着,衣领都湿了,明微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汗。   她琢磨了下,问道:“还好吧?”   杨殊伸过手臂,将她揽住,说道:“你刚才真的不怕?”   明微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有点失望。”   杨殊沉默了更长时间,然后咬牙切齿:“不要说奇怪的话!”   “哪里奇怪了?”明微纳闷,“这世间的事,大部分我都可以自己探索,惟独性别不同,没法尝试。这么好的机会放在面前,我居然让它错过了,不应该失望吗?”   杨殊怔了一下,随即恼怒:“这对你来说,就是个求知的机会?”   “这样说太偏颇。”明微翻过身,伸手抱住他的背,轻轻靠在他的颈上,“我只是对你,有无尽的求知欲。想知道你的喜,你的怒,更想参与进去。”   刚刚聚起的怒气,就这样不翼而飞了。一颗心柔软得不可思议,几乎想要捧出来,送到她面前。   但在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默默地躺了一会儿,感受着彼此的气息,听着对方的呼吸。   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了,整个马场陷入沉睡。   杨殊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推了推她:“我送你回去休息。”   明微已经快睡着了。奔波了这些天,终于到了目的地,进入安全的领域,她一点也不想动弹。   “不想动……我就睡这……”她含糊地说。   杨殊又好气又好笑:“睡这像什么话?你是故意不让我好睡吗?”   她打了个呵欠,半梦半醒着说:“也许你后半夜改主意,觉得需要呢?”   “……”   杨殊被她弄得一点睡意也没了,躺在床上一会儿看着帐顶,一会儿扭头看看她。   许久,他终于妥协了,轻轻拍她:“想睡也把外衣脱了,这样难受。”   明微勉强醒了一下,眼睛都没睁:“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帮我脱了呢,哦,只脱了一半啊……” 第319章 建城   明微入睡得很快,脱了外衣往床里头一滚,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而杨殊,里衣被汗水浸湿了不说,裤子也……   没办法,爬起来去清洗。   因为这事太尴尬了,他还不敢叫阿绾或小彤,只能自己偷偷摸摸地打水,胡乱冲了一遍,换了干净的衣裳回到床上。   条件有限,他的床并不大,只要她转个身,就会钻进怀里来。   杨殊后悔了,为什么刚才叫她脱了外衣?这样贴在一起也太清楚了……   这一晚他就没怎么睡,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过去。偏偏自身的习惯太强大,只过了个把时辰,就醒了过来。   ……   阿绾顶着黑眼圈,从屋里出来,看到多福坐在堂屋里,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既好奇,又不想搭理多福,就忙忙碌碌在附近干活,顺便盯着多福。   主屋传来响动,杨殊出来了。   “公子!”阿绾马上跳过去,“你起来啦,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做!”   “随便。”杨殊打了个呵欠,无精打采地往堂屋走。   阿绾觉得奇怪,她昨天气得一晚上没睡好,为什么公子也这个样子?他又是因为什么?   看到他过来,多福也跳起来了:“杨公子,我家小姐呢?”   “还没醒。”杨殊答了一句,往席子上一坐,靠着小几昏昏欲睡。   多福的目光往他的房间看过去,很想去看看究竟,又不好意思,就一个劲地瞄他。   杨殊只能打起精神,多嘱咐一句:“没事,她睡够了自然会起来。”   “哦。”多福呐呐地答应一声,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阿绾在旁边看着他们一问一答。她又不是傻子,这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了,但情感上又拒绝这种可能,便问多福:“你家小姐的事,干嘛问我们公子?”   多福张了张嘴,答不上话来。   她嘴皮子本来就没阿绾利索,何况这个事,叫她怎么说?杨公子是男人无所谓,小姐可是没出阁的姑娘,只要一想,心就先虚了。   阿绾得理不饶人:“你们主仆,真是有够奇怪的。干嘛总是……”   “阿绾!”杨殊打断她,“我想吃鱼茸粥。”   “公子!”阿绾生气。护着那个女人就算了,现在连她的丫鬟都护着。   杨殊有点头疼。别说这事多福说不出口,他也说不出口啊……   正想着,主屋的门又开了,明微穿着昨天的衣裳,明显刚睡醒的样子,抓着自己散得差不多的头发走出来:“多福,帮我梳一下。”   阿绾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她本来就在自欺欺人,这下子想骗自己都骗不了了,一边拿手指着明微,一边回头瞪着杨殊,深受打击:“你们、你们……”   还以为他们偷偷摸摸干点什么就算了,没想到一晚上都没出来!   多福立刻放下这边的事,帮明微梳头发去了。杨殊则捂住了脸,无颜以对的样子。   阿绾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偏偏这时候,宁休也出来了。   他看看梳头的明微主仆,再看看好像被榨干了精力的杨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师弟,就算年轻,也得克制点,来日方长!”   这句话给了阿绾最后一击,她“哇”的一声,哭着跑掉了。   “阿绾!”杨殊喊了一句。   刚好进屋的阿玄莫名其妙,自觉地说:“我去追。”   多福手脚利索,两三下就梳好了头。   明微坐下来,才有空问:“阿绾怎么了?”   “没事,”杨殊看到她撩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莹润的手腕,不由脸上一热,扭开头,“她自己会想通的。”   “哦。”明微没多理会,接过小彤端来的粥,认真吃早饭。   ……   杨家的家将们发现,自家公子好像恢复了正常。   刚来高塘的这个冬天,公子很沉默,每天只管带着他们干活。   建屋子、修马棚、买粮食……最大的消遣,无非骑着马疯跑一通,每天累得浑身是汗,和他们一样倒头就睡。   这样的公子,简直叫人害怕!   他们觉得,公子多半受的打击太大了。   想想也是,之前还深受恩宠,一回头就被贬到这么个破烂地方来,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能不受打击?   现在好了,公子总算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不再穿跟他们一样的衣裳,也不跟他们一起干活——谢天谢地,公子在的时候,他们连多余的话都不敢讲,可憋死了。   现在好了,终于回归了欢快的气氛,可以聊天瞎扯说荤段子。   本来嘛,好好一个侯门公子,干什么活?害他们每天都觉得对不起长公主和老侯爷。   谢天谢地,还好那位明姑娘过来了……   家将们接受现实比想象中快,没两天,明微就发现,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主母看待了。   多好的姑娘!明知道公子被贬出京城,还千里迢迢跟过来吃苦,这样情深义重,不应该多多敬重吗?   明微大概猜出他们想什么,虽然这其中有种种误会……他们肯听话,误会就误会吧!   堂屋里,明微坐在席子上,面前摆着装黑白子的棋盒,但没在下棋,而是跟杨殊师兄弟说话。   “人手这方面,你们杨家的家将绝对能信任,对吧?”   杨殊点头:“这些人,是祖父祖母亲自挑出来的,从小与我一起读书习武,能力和忠心都不用怀疑。”   明微拿出几颗白子,放到中间。   “然后就是牧民,以及我带来的那些人。他们受过我们恩惠,虽然说不上绝对忠心,但只要我们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就不会背叛。”   杨殊继续点头。   “那些牧民不能动,高塘的马场是根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必须保住马场。所以,现在能干活的,就是那些签了活契的难民。”   明微分出两堆棋子,放在两边。   “杨家家将要留着派大用场,那么这些人,就是我们仅剩的活子。”她一颗颗地拨弄着,“人手还太少啊!”   宁休淡淡道:“一口吃不成胖子。我们才来的时候,连间遮风挡雨的屋子都没有,现在有吃有住,早晚会什么都有的。”   明微没想到仅仅一个冬天,宁休的想法好像就有了改变,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宁休不为所动,道:“明天我和阿玄一起去县城。”   明微更诧异了,直到他施施然走了,杨殊才道:“师兄来的时候,看到那些牧民缩在马棚里,好像气坏了。”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真侠士。   这就好,他肯出力,最起码顶一个阿玄用。 第320章 好奇   阿玄和宁休去了一趟县城,京城来的杨三公子正在收购建材、招收人手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宁休这个江湖人,自己没什么钱,却从来不把钱看在眼里。   ——凭他的本事,缺钱的时候随便找个冤大头,自然有人好酒好菜地招待,末了再送上厚厚的程仪。   前世的明微也是这么干的,当然这辈子不用了。   总之,明微说不用担心钱,他就真的不担心。写了几张告示,往县城一贴,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但收价高,而且介绍商队过来的中人还有钱拿。   之所以加上后一条,是因为高塘除了一个马场,没有别的东西值得商队踏足。他们必须先把消息传出去,才有可能引来商人。   得到消息的时候,知县冯易正在后花园里会客听小曲。   书吏过来禀报,冯易就笑道:“京城来的贵公子,果然财大气粗啊!”   他的客人,一位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笑问:“京城来的贵公子?却不知这杨公子是什么来历?”   冯易道:“他是博陵侯府的三公子,祖母便是那位明成公主,正经的皇家血脉之后。据说在京城极其风光,宠冠后宫的裴贵妃是他姨母,在圣上面前,比皇子还要有脸面。”   中年文士奇道:“既然是这么个人物,为何会来高塘这样的西北小县?岂不委屈?”   “听说他搞砸了十年来首次秋猎,又和三皇子安王殿下闹了一场,圣上才将他贬出京的。”冯易不以为意,“他有那位贵妃姨母,多半在这里留不久。”   “那他还想建宅子?”   冯易笑道:“贵公子嘛,哪里吃得了苦?能熬到现在不容易了。去年冬天雪下得大,马场的屋子都给压垮了,听说他带着人重新建了屋子,将马场理了一遍,说出去也是相当不错的政绩了。”   嘴上这么说,冯易的语气却很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这样的勋贵公子,过来就是混日子的。建屋子、理马场,本该是理所当然的行为,放他身上,八成要吹破牛皮。   无所谓,反正这些勋贵,跟他不是一路的。他只要好好打理县务,时候到了升迁走人就行。   中年文士点点头:“倒也是。”   于是两人继续饮酒。   ……   喝完了酒,知县自去歇息,中年文士出了县衙,在城里闲逛。   高塘是小县,万余人口,县城就那么点大。一条长街,从城南到城北,基本就概括了最热闹的地方。   中年文士晃悠悠地来到告示牌前,果然看到上面贴着来自马场的公告,上面还盖了牧监的大印。   告示前围着百姓,就有新来的问:“这写的啥?不会又要交税吧?”   “不是,这回是好事。”一个略识得几个字的男人说。   “告示还有好事?这位爷,您给说说,上头写啥呢?”   听得旁人求告,男人颇感得意,摇头晃脑地念道:“高塘牧监高价收购:石料、木料、沾土、青砖……”   起先都是些建材,后头还有布料、器具等物,甚至还有食材。告示上明白地写着,最低比市价多三成价钱。若有稀罕物价,可再行议价。不怕货物太多,有多少收多少。   新来的震惊了:“那不是啥都收?我自家种的菜,养的鸡收吗?”   男人还没答话,就见城门那边一个少年飞奔而来,大笑着喊:“爹,快把咱们的猎物都扛过来,他们收,全都收!真的比市价多三成!”   一句话引得众人心思浮动,纷纷围上去:“连猎物都收?真的高三成吗?”   “真的真的,那位官爷说他家公子喜欢吃,有多少收多少!”   西北不如中原繁华,挣钱的地方少,听得这话,众人一窝蜂地往城门口涌过去。   那些带着自家种的菜、养的禽来县城卖的人,纷纷提着自己的货,挤到阿玄面前。   这些人七嘴八舌地问,阿玄拖了个仆役过来回答。   “收,只要东西好,都收!不过我们没这么多人手,你们得送到马场去,另外给路费!”   百姓们欢天喜地。县城去马场不近,可他们怕的是走路吗?当然不是。何况走路还有钱挣!   于是,来县城卖货的绝大多数山民,挑担提筐,往马场去了。   转眼,往日来往不绝的长街,只剩下寥寥摊贩。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目光定在旁边那位负琴的男子身上。   他嗅到了非同一般的气息,这是一个玄士。   那位公子身份贵重,身边有玄士陪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也足够说明,他们身家丰厚。   一只肥羊啊!   中年文士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见阿玄随口许出了几百两的货款。还有个商行的伙计过来打听消息,如果介绍商队过来,能得到多少介绍费。   阿玄一边扇着风,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看你介绍多少货过来,最少一千两以上的货,一千抽一,最高一百两。”   那伙计欢天喜地。   他一个月的工钱,才几钱而已,只要成功介绍几单,岂不是比自己的工钱还高?   中年文士看了一下午,宁休察觉到他的目光,向这边看过来时,他十分镇定地回以一笑,遥遥施礼,仿佛一个看热闹的闲人。   傍晚,他回到县衙。   等知县冯易理完事,又与他闲谈。   “听说先生去街上看热闹了?”   中年文士含笑:“闲着无事,就去瞧了瞧。这位杨公子果真财大气粗,竟许下种种条件……”他状似好奇地问,“这般花钱如流水,他也承担得起?”   冯易道:“这对勋贵人家来说算什么?这位杨公子,是博陵侯府二房的独苗,长公主和博陵侯不知道留了多少产业给他,在京里都能挥金如土,何况我们这西北小县?便是买下整个县城,都花不了多少钱。”   中年文士赞叹:“倒是小可孤陋寡闻了,从来不曾见过京城来的贵人。”   冯易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虽然富贵,但不见得能安稳一辈子。这位杨公子,身世有几桩秘闻,谁知道将来能不能善终。”   中年文士大感好奇,便又追问。 第321章 夜会   冯易道:“具体说不清,只是早年在京城宴会上,听人讲过几句。说裴贵妃爱他如子,哪里像对外甥,分明是对亲子。几位皇子与他不睦,也是因为圣上对他宠信太过的缘故。”   中年文士奇道:“若真是裴贵妃的亲子,缘何会养在博陵侯府?”   “所以说,这事说不清。有人说,裴贵妃早在入宫前,就与圣上有了露水姻缘,所以才……”冯易摇摇头,“便是勋贵中间,流言也多得很,这事究竟有几成可信度,难说。”   中年文士感叹道:“来了这么一尊活菩萨,大人可不好办啊!”   冯易点点头:“牧监不归本县管,倒是无妨。只是他这大肆收购的行迳,怕会引起动荡。”   “难为冯大人了……”   到月上中天,闲谈散场。   中年文士回客院洗漱,打发走服侍的小厮,便挂了一盏灯笼在檐下,自己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没多久,外面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进来。”   一个穿着布衣的壮仆推门而入。   “打探到什么了吗?”壮仆大大咧咧坐到他对面,声音粗哑。   中年文士睁开眼,说道:“找到了一只新肥羊,我建议换目标。”   壮仆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换目标?我们好不容易潜进县衙,花了两个月时间踩点,现在换目标,这两个月岂不是白费了?”   “白费又怎么样?”中年文士冷冷道,“我们干的活,难道是算时间的吗?失败的话浪费时间精力,还有可能搭上命,成功的话一次吃到饱。连这个觉悟都没有,趁早改行!”   他这么强势,壮仆笑了两声,放低身段:“先生别生气,毕竟在这里花了不少精力,所以才想问一问。”   中年文士盯着他看了两眼,缓了语气:“占领县衙,固然是个好主意,但要仿冒一个知县,难度也大,毕竟要定期去上官那里。我今天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对象,仿冒他的难度要小得多,收益更是多了不知道多少倍。”   “先生说的是谁?”壮仆两眼放光,“比县衙还要肥吗?”   中年文士嗤笑一声:“县衙能有多肥?一个知县,不过就那点俸禄。高塘穷得可以,掏光粮仓,也不过吃三五个月。我说的这个对象,何止比县衙肥,其身家买下整个高塘县,都是轻而易举。”   壮仆听得心动不已:“是哪家大户?”   “不是哪家大户。”中年文士淡淡道,“是马场新来的牧监。”   这事壮仆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他对此抱有疑虑:“先生,听说那位是武将世家,身边带的许多家将,咱们怕吃不下吧?”   “肥羊,自然不容易吃。”中年文士慢条斯理,“可要是吃下去,咱们说不定这辈子都不用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了。”   这句话说服了壮仆,他思来想去,终于道:“那先派人去探探路,看看那边好不好下手。”   中年文士轻轻敲了敲桌子,说:“不用别人了,就你吧。听说他们不但收各种货物,还招壮劳力。反正县衙这里,都已经摸清了,没必要留下来。如果那边可行,我们就转移过去。”   壮仆想了想,同意了:“好,我信先生,明天就去马场。”   ……   明微坐在廊下,看着一路绵延过来的人群。   这些大部分是西北山民,挑着筐推着车,往这边而来。   阿玄腾出一间马棚,专门收货用。   “官爷,咱这鸡,收吗?”一位穿着破旧的山民小心翼翼地问。   那名家将看了一眼,说:“只要不是病鸡死鸡,我们都收,到那边过秤。”   过完了秤,就听这位官爷说:“活鸡一只,市价五十文,收价多三成,再给一成运费,七十文。五只活鸡,总计三百五十文,给钱!”   马上就有另一位官爷点了钱出来,递到他手上。   山民开心极了,连连称谢。   他这五只鸡,到县城卖,少不了被压价,还得交税,有两百文就不错了。现在多了一百五十文,能给家里添几件像样的衣服了。   又有几个山民推着车过来,里头装的是一些石料,他们同样痛快地收下了。   宁休袖着双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坐到廊下。   “建完堡垒,打算做什么?”   明微转头看到他,微感惊讶:“先生?”   宁休淡淡道:“想要开拓另一片天地,就要有相应的实力,就算你建起城堡,如何与西北军抗衡?”   听他问出这个问题,明微有点意外。   她以为,宁休是最不想造反的一个。但他现在问的这个问题,却是关键所在。   所以,他真的认真在思考造反这件事了?   真是可喜可贺。   “先生所虑有理。”   “那解决之法呢?”   明微含笑看着人群:“有一个时机。”   宁休目光微闪:“什么时机?”   明微沉吟。她该怎么说呢?不到两年的时间,西魏朝就会在山的另一边成立。所以,这一年非常关键,西北将迎来一场战事。只要战事一起,他们就可以趁乱而起。   “您知道山的对面,是谁吗?”   宁休道:“胡人。”   “确切地说,是北胡八部。”明微道,“这几年,北胡八部一直互相攻伐,现在已经差不多了。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合一,将目光投向南边。”   “这么说会有战事?”   明微缓缓点头。   宁休的目光转冷:“为何不警示朝廷?”   真是疑心她以战事谋私利?明微含笑:“早在玄都观,我就借着星相,给圣上示过警。这样的大事,我能做的,也仅有如此。”   宁休缓和下来:“所以说,西北军已经有准备了?”   “这我说不好。”明微叹了口气,“你知道,人微言轻。”   宁休默然。   “所以,这不仅仅是我们的机会,也是为了解决大齐的危机,两者并不矛盾。我们的时间不多,一年之内,必须拥有相当的条件,否则的话,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宁休沉默良久,忽然道:“傅先生说你最会洗脑,果然如此。”   然后施施然地走了。   明微想了想。这是被她说服的意思吗? 第322章 内应   由于收来的货太多,整个牧监的伙食都好了起来。   那些心腹家将不必说,杨家一向不亏待他们,主子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连那些牧民和明微带来的难民,这几天都是有菜有肉的,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一幕看得来卖货的山民眼馋不已,就问:“听说你们还招人,是真的吗?”   “真的。管饭,还有工钱。”   山民们一算,这可比自己干活划算多了,于是争先恐后地报名。   明微他们中午吃的是涮羊肉。   吃羊肉最好的季节是秋末冬初,经过一整个夏秋,那些羊养得一身膘,切下来肥瘦相间,装盘白花花一片,看着就流口水。   现在是春天,难免不够肥,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嫌弃。   “小姐,吃这个。”多福眼疾手快,抢了一块涮好的羊肉,放到明微碗里。   阿绾喊道:“那是我的!”   多福眨了下眼:“可是,大家都在吃啊!”   阿绾一看,可不是吗?宁休这个瞧着温温吞吞的,动作可一点也不慢,已经将锅子里最大的一片羊肉给夹走了。   她要气哭:“一片都没留给我!”   杨殊端起盘子,将剩下半盘都倒进去,说:“不够叫蔡婆再切。”   阿绾转怒为喜:“谢谢公子。”   一群人吃到嘴角流油,才慢慢喝茶消食。   阿玄搁下筷子,继续去干活。   几天过去,山民们存货清空,来得少了。只有一些专门伐木或采石的,源源不断地送建材来,还有一些匠人听闻,过来找活干。   阿玄就面试这些匠人。   “会木工吗?泥瓦活呢?”   这是个十分健壮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眉毛生得杂乱,带一点凶相。听得阿玄问,露出讨好的笑来:“官爷,我虽然不会这些,但是力气大,扛东西绝对没问题。”   阿玄瞅了两眼,果然虎背熊腰,就是……   他的目光在男人脚上停了好一会儿,又瞄了瞄他的手,皱着眉头不说话。   男人被他这目光看得心一紧,陪笑着恳求:“官爷,家有老母小儿,求您给个糊口的活。”   阿玄还没说话,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行,名字记下吧。”   阿玄扭头一看,明微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过来了。   他欲言又止:“明姑娘,他……”   男人猛然看到个漂亮姑娘走过来,眼睛都发直了。高塘这地界的娘们,都是黑黑瘦瘦的,哪怕花楼里最好的姑娘,也就是齐整一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   不愧是京城来的贵公子,带的女人跟天仙似的。   “你看什么呢?”阿玄发现他的目光,不悦地喝道。   男人急忙低下头,连连道歉:“对不住,小的山里来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小的该死,再不敢乱看了!”   阿玄趁机想叫他滚蛋,明微又开口了:“以后老实一点,好好干活。”   男人大喜:“是,是,谢谢姑娘,谢谢官爷。”   她都发话了,阿玄只能挥挥手,示意手下记录名字,自己到一边跟明微说话。   “明姑娘,他是个练家子,却装成山民,可能心思不纯。”   “我知道。”   “那您还……”   明微笑道:“咱们这么大把洒钱,没人心动才奇怪。现在不是缺人吗?听说西北的强盗凶猛得很……”   阿玄无语,这是把主意打到强盗身上去了?   他还想劝一劝:“这些人杀人放火惯了,不好约束的。”   “那我们更加不能不管。”明微理着袖子,“这些强盗,平时躲在深山里,想围剿都不容易,让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才好一网打尽,也算是为百姓做件好事。”   说得好有道理!   “放心吧!我会全程监视他的。”想了想,又说,“强盗窝里应该有不少钱吧?京城的线铺到这里,还要半年,正好借他们的钱使使。嗯,就这么决定了!又送钱又送人的买卖,到哪里找?你别露馅。”   “……”看着她施施然离开,阿玄无言以对。   也是这天中午,县衙里用过午饭,中年文士就跟冯知县辞别了。   冯易惊讶:“是本县怠慢了先生吗?怎的突然要走?”   中年文士笑着摆手:“冯大人说哪里话?小可在此住了三个月,日子再好过没有了。只是,我离开太久了,惦记家中境况,想先回家去。”   冯易道:“先生家中不是没有父母亲人了吗?”   中年文士面不改色:“虽然父母已去,妻又早亡,但还有兄长在世。何况,清明将至,也该回去给他们上柱香。”   “原来是这样。”冯易十分可惜,“先生才学过人,本县原想邀先生留下来当个清客的。”   中年文士拱手作揖:“辜负了大人一番好意,小可惭愧。当日远游至此,恰遇大雪,若非大人伸出援手,怕是要客死异乡。大人之恩,小可铭记,他日若是有缘,再行还报。”   “小事,小事。”   这位冯知县极好说话,赠了厚厚的程仪,将中年文士送出城门,方才回转。   中年文士出了城门,行了五六里路,才停了下来,转道往山里去了。   ……   有了第一个钉子,就会有第二个。   几天后,县城里的商家依约前来送货,顺便带了一群劳力,明微就坐在廊下,一个一个地点。   “这个有问题,嗯,那个也有问题。啧啧,才几天功夫,就来了好几个,看来对方很满意我们这只肥羊啊!”   宁休坐在不远处,听着她点评哪个好吃一样,面无表情。   “咦!”明微扬了扬下巴,问他,“先生,你看那个,是不是玄士?”   宁休认真看了两眼,说道:“没学过武功,法力看不出来,就算会玄术,多半只是个江湖术士。”   玄术与武功是两条路,玄门中人多半通学。而那些混饭吃的江湖术士,没有正经传承,看不出法力和武功路数,反而不好分辨。   明微却很自信:“他有一定的法力,只不过学了敛息心法,看样子,有过奇遇。”   “是这样吗?”宁休沉思片刻,忽然皱了皱眉,“此人看着有些眼熟。”   “易容了。”明微说,“可能先生之前见到过。”   不易容的话,以她的脸盲,见过可能也不记得。偏偏他易了容,对她而言简直像黑夜中的荧火虫,闪闪发光。 第323章 大匠   换了身衣服,在脸上添上几道抬头纹,眉毛和眼角也修了一下,中年文士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匠。   他跟着县里的商家来的,一脸憨厚正直的笑,跟阿玄说话:“听说你们这招匠人,某就来试试运气。”   阿玄见他看起来很像回事,态度就带了几分客气:“先生会些什么?”   “某会制图,先祖在将作监做过,家传的手艺。”   阿玄当下另眼相看。   泥瓦匠木匠不难找,会制图的大匠就稀罕了,何况还是将作监大匠的后人。   “是前朝的将作监?”   “是。”他从包袱里取出小木盒,里头盛着厚厚的图纸,展示开来给阿玄看,“您看,这些宫室都是先祖画的,某的手艺不及先祖,但也能建园子。”   将作监是专门修宫室的衙门,筑城建宫不在话下,何况前朝在这方面极其奢靡,成就甚高。   没想到这西北小县,居然还藏着这么个人才。   阿玄叫来几个略通此道的匠人,双方说了几句,便拱手认输。阿玄就知道,对方有真本事。   很好!建屋子他们可以随便,建城堡没有大匠监工可不行,他当场拍板:“先生且先留下,待遇嘛,尽管提。”   对方感激涕零:“实不相瞒,这高塘地界,某一身本事派不上用场,去那些大城,又没有名声,只能做小工。建这么大一座宅子的机会,根本找不到。东家愿意留下,某已是心满意足。”   阿玄没敢说,他们要建的不是大宅子,而是一座城堡,只道:“只要先生有本事,该给的待遇必然会给,我家公子不是小气的人。”   对方喏喏,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一间单独的屋子,清净一些,方便他画图。   阿玄自无不允。   吃晚饭的时候,明微听说那位留下了,点点头:“看来不是头目,也是重要人物。”   阿玄大吃一惊:“他有问题?”   明微笑眯眯。   阿玄犹豫着是不是去辞退他,就听她道:“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会监工,这破地方,这样的人才到哪里找啊!”   “明姑娘……”   “物尽其用。”明微说得意味深长。   阿玄看了眼自家公子,果然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   希望那些强盗别再送人来了,再这么下去,马场都快成贼窝了。   ……   在高塘牧监的日子过得很悠闲。   有阿玄这个苦力,基本把所有的事都挑起来了。   阿绾因为跟明微不和,不乐意留在屋里,便帮着阿玄干活。   多福和小彤不是在外面野,就是琢磨着做什么好吃的。   宁休就当个门神,他那身风度气质,随便哪往一站,人家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杨殊也很忙。每天领着家将们练完功,就琢磨着怎么往胡地渗透,或者从西北军弄消息来。   明微说,北胡八部在互相攻伐,要找准时机,就得弄清楚那边的形势。   相比起来,明微反而是闲人一个,连监视的活都让小白蛇干了,她除了晒晒太阳吃吃喝喝,没别的事了。   那位侯大匠——就是易容的那个,没几天便拿出了画好的图纸,呈到杨殊面前。   杨殊懒洋洋地倚在堂屋的小几上,一个劲地挑毛病:“屋子太少了,这么点,怎么够住人?将来本公子养的人可不少,放牧的织布的种菜的……太少太少,怎么也得再添三五倍。”   于是侯大匠回去,连夜赶工,又画了新的图纸出来。   这回杨公子有点满意了:“这个看起来还不错,就是屋子太矮了,本公子要建一座高楼,能远眺的那种,懂吧?嗯,多建几座吧。”   侯大匠又把屋子齐齐往上拔,还在前后左右添了几座高楼。   杨公子摸着下巴挑刺:“这样子不大好看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阿玄身为一个好下属,马上道:“公子,屋子多了又大了,这院墙不能太矮吧?”   杨公子拍掌:“没错!这样就不相衬了。”   侯大匠心思急转,看来这位公子喜欢排场,那行,改院墙为城墙吧!   杨公子听了他的建议,有点满意:“听说前朝流行坞堡,建得如同一座小城一般,极是风光,干脆你就照那个样子建吧!”   侯大匠还真会建坞堡,他先祖留下的图里,就有现成的坞堡建筑图。拿给杨公子看过,改了不够美观的地方,又添了几样东西,终于定下来了。   他松了口气,拿着图纸督造去了。   明微从屋里出来,杨殊已经收起了浪荡的表情,看着侯大匠离开的地方若有所思。   “他还真有点本事。”他对明微说,“建筑我不懂,但怎么守城是学过的。他提出的几点建议,正中要点。”   明微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说道:“这么个人才,不容易吧?”   杨殊不悦地嘀咕:“明明有本事,怎么就走这么条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有本事跟干坏事是两回事,史上多少奸臣,论起来都是大才子,兴许人家的志向就是当强盗呢?”   杨殊无言以对:“也是。”   “不过,有本事是他运气好。”明微笑眯眯,“如果没本事,杀了也就杀了。有本事,留下来用用也无妨。”   杨殊握着茶杯,恶狠狠地说:“留下来也行,必须把他这贼性给扭过来!”   明微失笑。   说起来,她跟杨殊实是两个极端。他看似纨绔,实则被长公主教得极好。而她,干的事似乎大公无私,在小节方面是真的不拘。像侯大匠这种人,她可懒得去扭正,只会想法子制住,让他为自己所用。   如此半个月过去,地基都要打好了。   杨公子发话:“本公子可不想在这破屋子住太久,重要的是快,钱好说!”   而消息传开,附近的商家知道这里有钱可赚,源源不断地送货过来。   一时间,高塘马场迅速变成了一个比县城还要繁华的地方。   知县冯易知道此事,心情复杂极了。   商队路过,带活了本地的经济,而那些贫民,也都有了挣工钱的地方,一时间高塘县欣欣向荣起来。 第324章 计划   地基打完,剩下就等建材到位,盖房子了。   侯大匠抱着一壶酒,在自己的房间里美滋滋地喝着。   “先生,”外头有个劳力喊,“小的们做完了,您给看看这活对不对。”   侯大匠一听这声音,扬声道:“进来吧。”   那劳力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虽然打扮不同,但他与那晚的壮仆分明是同一人。   “先生过得自在啊!”他压低声音,带了几分嫉妒,“好酒好菜伺候着,您要什么给什么。”   侯大匠的日子确实过得爽快,阿玄说公子不是小气的人,半点没错。   确定他有真本事,督造的活就彻底交给他了。吃是最好的,用的东西随他挑,只要他一句话,都给备齐。   侯大匠甚至觉得,在寨里都没有这么好的日子。   毕竟那些土匪无法无天,哪有这么听话的?更不用说生活情调啊,这些东西。侯府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不过,侯大匠一看这劳力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摸了摸胡须,给他倒了杯酒:“再自在,能有自己当了主人自在?”   一句话就打消了此人的疑惑,笑道:“这么说也是。”   他一口饮了杯中酒,咋吧两下嘴,回味无穷:“不愧京城来的贵公子,咱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咱们这么多人,能喝着这酒的人,只有先生你啊!”   说完,马上就问:“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咱们的人可都混进来了。”   侯大匠拧着眉头道:“才两个月不到,现在动手太仓促了。”   劳力不满:“两个月够了吧?当初我们谋算县衙,也不过这么点时间,人还没这么多。”   侯大匠不悦道:“你以为这里比县衙容易?看到公子带的家将了吗?武将世家出身,个个武艺高强,还纪律严明,真打起来,上百个都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劳力道:“先生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再厉害,也就二三十个人,剩下那些牧民和苦工,能顶什么用?咱们可有几百号人手,一拥而上,还制服不了他们?”   “这还真未必!”   劳力感到不快:“先生别是自己日子过得太痛快了,不想冒险了吧?你过得好,咱们兄弟可是天天干苦活。”   这句话可就带了疑心了。侯大匠心中生怒,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武力,要依赖这些人,就缓了语气,说道:“这是说哪里话?我还不是为了兄弟们少些伤亡?富贵当前,要是丢了命,岂不可惜?”   “但愿先生真是这么想的。”劳力捞过那壶酒,又喝了一杯,“先生本事难得,一定能顺利安排出万无一失的计划,我们等你的消息。”   他站起来,抹着嘴唇道:“酒还能尝个鲜,不知道女人什么能沾一沾。”   侯大匠听着觉得不妙,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没成功之前,一定要沉住气,这里的女人,我瞧着不好沾,可别坏了事!”   “知道了!”劳力带有几分不耐烦地挥挥手,开门出去了。   侯大匠独自坐了会儿,叹了口气。   这就是受制于人的弊端啊!任凭他有千般机巧,人家有武力在手,都不得不顾忌。没有冲突的时候,对他一口一个先生,客气得很。一旦不满意了,翻脸就不认人了。   身为一个自视甚高的师爷,最忧愁的大概就是遇不上良主。若是姜太公不曾遇到文王,孔明没能见到刘备,或许根本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   侯大匠将这番感慨抛到脑后,拿起马场的地形图,聚精会神地思考起计划来。   强盗就是强盗,既然来提醒了,说明他们已经忍不住了。再强行压着,只会让他们疑心更重,到时候反而坏事。   也罢,只能计划得周详一些了,得想个法子把那个玄士调走……   一道烟气飞进堂屋,化出小白蛇的模样。   “强盗就是强盗,随便挑拨一下就忍不住了。”明微说。如果侯大匠听到,八成会把她当成知己。   对面的阿绾瞟了她一眼,心道,忍得住才怪。   那位侯大匠,要什么给什么,就差把人家捧上天。而那些混进来的强盗,从早干到晚,吃着大锅饭,酒色不能沾,除了发的工钱还算多,简直苦不堪言。   对真正的劳力来说,不菲的工钱就是他们最大的慰藉,但强盗要是满足于此,他们也不会当强盗了。   再加上公子少少几次现身,那种跟西北小县一点也不搭的奢靡与贵气,还不刺激得他们头脑发昏?   “小姐,吃冰盘。”多福献宝似的端了一个银盘来。羊乳碎冰上铺满了各色西北难得一见的瓜果,冒着丝丝凉气。   阿绾酸溜溜道:“五月份就开始吃冰盘,也不怕闹肚子。”   多福瞟了她一眼,不理会。   她已经学会了对付阿绾的绝招,就是不管她说什么,都当没听见,那样阿绾只会更生气。   果然,阿绾见她不说话,气呼呼地揪帕子去了。   杨殊瞅了一眼,喊道:“小彤,多弄两个冰盘来,我也要吃。”   远处传来小彤的应声,阿绾马上开心起来。   杨殊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看他很警惕师兄,怕是会对他下手。”   明微吃了一口碎冰:“他应该会先想办法把先生调走,如果不行,再制定策略困住他。侯大匠是个很谨慎的人,他能感觉到,先生是个比他强大得多的玄士。”   “那我们先一步把师兄调走,省得他再出什么诡计。”   明微笑眯眯地瞅着他:“你是担心,先生不小心被他坑到吗?”   用意被她看穿,杨殊有点不自在,口是心非:“我担心他干嘛?他不是很厉害吗?”   明微不跟他顶嘴,只道:“也行。过几天会有新的商队来高塘,正好叫先生去一趟县城。”   嗯,把人调走,好叫侯大匠放心施为。   估计这两个月,他也很焦灼,明明会玄术,却一丁点都不敢用,担心被人发现。   只要宁休一走,他放胆子去做,反而更容易跳进陷阱。 第325章 动手   侯大匠原本只是试探着提出,有几只商队即将抵达高塘,但是听说路上不怎么太平,万一货物被劫,可能会延误工期。没想到公子二话不说,让那位宁先生去接应。   答应得这么干脆,让侯大匠心情极其复杂。   即使在贼窝,他的建议也总是被那些没脑子的强盗颠来倒去地怀疑。   不管怎么说,宁休就这样出发了。   侯大匠亲眼看着他离开马场,半天后,负责监视他的强盗回报,他确实去了县城。   侯大匠放下心来,又向杨殊提出,反正材料还有几天才能到,端午又近在眼前,是不是休息几日,放劳工们回去。   杨殊又应了。   于是,劳工们欢欣鼓舞地带着工钱回去过节,马场空了一半。   侯大匠数了数手指头。   剩下有三拨人,那些契工里有不少老弱妇孺,没多少战斗力;牧民们倒是拿得起刀,但是武力不强;最难办的就是那几十个家将了。   叫他们多多带人来吧,最起码三百人以上,把握才大一些。   到时候封锁掉去县城的路,不能惊动守军。   侯大匠一项一项地推敲着,抽着空吩咐那个长相有点凶恶的劳力。   终于等到动手的时候,劳力兴奋极了,自是言听计从。   端午到了。   条件所限,没有赛龙舟可看,但公子还是决定犒劳一下辛苦了两个月的牧民和契工们。   于是这天晚上,工地前面点起了明亮的篝火,各色食材不限量地送上来,想吃随便拿,等不及厨工,也可以自己做。   最重要的是酒,平时并不供应,今天却随他们喝。   明微没去凑热闹,她坐在廊下,吃着粽子和小彤说话。   小彤羡慕地看着尽情欢笑的人们,她也想像他们一样玩乐。   明微就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你好。今天晚上,你哪里都别去,好好跟着多福。”   小彤不明白:“为什么呀?”   “因为今晚很危险。”多福将剩下的粽子塞进嘴里,回答她。   小彤懵懵懂懂:“难道是你们说的那个……”   明微笑眯眯:“你知道就好。”   小彤不说话了,安静地吃粽子。   时间差不多了,牧民和契工们纷纷散去,杨殊带着些微醉意,回到屋前。   明微站起来,扶着他往屋里走。   那个长相凶恶的劳力,死死盯着公子身边那个姑娘的腰肢,狠狠地咬了一口羊肉。   杨殊伸手一揽,挡住明微的腰,低声道:“真想现在就去挖了他的眼珠子!”   明微轻笑:“你这是吃醋吗?”   “哼!这种人的醋有什么好吃?”杨殊不屑一顾。   不算吃醋,只是喜欢的姑娘被别人觊觎,总不是件快活的事。   “放心,你能摸得到,他也就看这两眼。”明微侧过头,余光瞥向那个劳力,眼中的冷意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被人当成肥肉盯了这些天,她自己也够恶心的。   哪知道,身边传来一声轻咳,抬头一看,杨殊的耳朵又红了。   咦?她眼珠一转,将之前的话想了一遍,笑了。   因为“摸得到”?这回她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没有调戏的意思。   门推开,她跟进去。   “快去洗澡,浑身酒气,臭死了。”   “哦。”杨殊乖乖地去后头洗沐了。   等他洗完回来,明微扭头吹了烛火。   “干什么?”黑暗中,杨殊的声音有点紧绷。   “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忙,才好动手啊!”   忙……   好内涵……   杨殊不知道漫不经心说着这句话的明微,是不是意识到了,但他听到的时候,确实浮想联翩了。   但是今天,不是浮想的时机。   明微坐在桌旁,将手指搭在自己的箫上,警惕心提升到了极致。   她的冷静,扫去了杨殊的绮思,从鲛皮伞里抽出自己的剑,静静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马场完全沉寂下来,只有几个守夜的家将,安静地巡逻。   侯大匠也吹熄了烛火,闭着眼睛,坐在桌边一下一下叩着桌面,计算着时间。   等到窗边传来轻轻的叩声,他猛然睁开眼,黑暗中眼睛闪着精光。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他推开窗,低声问:“人都睡了?”   那边传来劳力含糊的回答:“嗯,都睡得差不多了,只有值夜的人还醒着。”   “公子呢?”   此人的声音透出一丝妒意:“和美人进了屋就没出来,灯都熄了。”   侯大匠点点头:“动手吧!”   “好。”   劳力飞快地不见了,侯大匠悄悄出了门,在黑夜中无声地走动。   他取出数道灵符,一一贴在自己相好的位置上。   最后站准方位,掐起指诀:“——起!”   夜色中,一道幽暗得几乎无法分辨的红光,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将马场围得结结实实。   从这一刻起,马场将被隔绝,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被外面察觉。   这就是他来应聘大匠的原因。   建宅完全由他督造,可以很方便地设下阵法。   只是有那个玄士在,他不敢做得太显眼。现在,最让他忌惮的玄士被调虎离山,终于可以把阵法亮出来了!   与此同时,明微轻轻地笑了:“动手了。”   杨殊起身:“走!”   哨岗前,那劳力带着两个同伙,悄悄摸到了很方便的位置。   “谁?”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脚步声太大了,那边传来一声断喝。   劳力当机立断:“动手!”   一个同伙吹出毒针,中个正着,劳力并另一个同伙扑了上去,死死地捂着对方的嘴巴,同时亮出刀刃,抹了脖子。   劳力松了口气,心道,先前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将门世家也不过如此,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一个。   他的同伙却觉得手感不对,揪起尸体想要确认一下,结果抓起的却是轻飘飘的一张纸。   “大哥,不对劲!”同伙的声音都变了。   劳力扭头一瞧,跟着惊住了。   被他们抹了脖子的,根本就不是家将,而是一个纸人!   “不好!”劳力身为强盗头子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有变。   但是来不及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胆子挺大啊!我们杨家的人也敢动!”   一队家将从岗哨后面钻出来,戏谑地看着他们。 第326章 将计   强盗头子大吃一惊,一看情况不对,凶性大起,拔刀来斩,口中喊道:“兄弟们,动手!”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要么自己死,要么把对方弄死,没有别的路!   随着这一声喝,潜伏在黑暗中的强盗同伙,纷纷从隐藏处出来,提着钢刀冲杀上来。   这个时候,强盗头子仍然很自信。   牧民和契工住得相对远,又有阵法在隔绝,哪怕有漏网之鱼,他派出去的手下,也足够把这些人吓唬住了。   剩下比较难办的,就是那二三十个家将。   他们可是有两三百人!   十个打一个!   哪怕他们是将门世家,又怎么样?富贵窝里出来的,指不定都没见过血,而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真强盗,正到拼杀的时候,靠的是血气之勇!   强盗头子这样想着,就听那边一声喝:“列阵——”   之前还不见人影的家将们,眨眼间就冒出来了,个个披坚执锐,军容肃整。   “速度有点慢啊!”清悦的声音响起,就见那位京城来的贵公子,黑暗中踱步而出,手中虽然执剑,步履却悠闲。   他走到队列面前,轻飘飘地说:“明天开始,训练强度再加两成。”   家将们面色发苦,但还是齐声应和:“是,公子!”   这种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强盗头子。   “兄弟们上!弄死他们,这里就是我们的了!”   杨殊挑下眉:“你们志向还挺大,不但想抢东西,还想占本公子的地盘?”   阿绾一身劲装,从屋里出来:“公子,跟他们废什么话,弄死了再说!”   她一出现,强盗们齐齐吞口水,色迷迷的样子,看得阿绾直犯恶心,伸手一指:“敢这么看本姑娘,等着挖眼珠子!”   杨殊轻轻皱眉,也很不悦,挥手道:“拿下他们!”   “是!”家将们齐声大喝,当即出击。   ……   侯大匠看着马场被结界笼罩,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这就是他的立身之本,能够在强盗窝里得到话语权的原因。   那个玄士不在,看谁还能破得了他的阵!   “呜……”   幽幽的箫声,在夜色中响起,散入风中,分外清宁。   侯大匠看着天上那一轮蛾眉月,被勾起幽思。   想他年少时,还以为凭自己一身本领,定能出人头地。哪想到,一步错,步步皆错。到今天,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与盗贼为伴。   不敢回忆故乡,更不知将来埋骨何处。也许死的那日,连个坟头都没有,就那样破席一卷,扔到野外了事,乃至身葬野兽之腹,永世不得安宁。   侯大匠眼中已有点点泪光。   甚至想到,就算今天成功又怎么样?占了这马场,也不过逍遥一段时日。这些强盗不擅经营,等到那公子的家当挥霍一空,恐怕还是要劫掠为生。   想着想着,颓败的情绪将他完全淹没,几乎想要丢下这一切,趁着夜晚离开贼窝,从此逍遥江湖。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微微的凉意让他瞬间清醒,陡然发现不对。   这大半夜的,哪来的箫声?   他虽然感怀身世,但是今天这一切,也是他好不容易经营得来的,怎么能随意丢弃?   这箫声,仿佛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他捏起灵符,默念一段口诀,贴在额上,感觉意识稍微清醒些。   箫声停了,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的本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一点,只要稍加引导,便可正式进入玄门,何苦在贼窝里当个师爷,跟一群道理都讲不通的强盗为伴?”   这声音近在咫尺,对方似乎就在眼前,侯大匠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谁?”他左右四顾,心中惶然。   “我在这!”这声音懒懒地提醒他。   侯大匠一扭头,终于看到了人。   刚刚建到一半的城墙上,立着个手中执箫的少女,夜风拂动她的袖口衣摆,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归去。   “你——”   侯大匠震惊,他只知被调离的那个是玄士,却不知她也是!   近在咫尺,结界却根本没有反应。   明微跳下城墙,绕着他走了两圈,伸手便揭了他贴在额上的灵符。   “半路出家,灵符都乱用,搞得自己跟僵尸似的,只会叫内行人发笑。这玩意儿要催发法力的,知道吗?”   说罢,她指间逸出法力,灵符化为一道轻烟,直接钻入了他的眉心。   侯大匠先是大惊,挥手想阻止,却毫无作用。紧接着眉心一凉,整个头脑都清晰了。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懂了吗?你刚才那么用,连一成的功效都发挥不出来。”   侯大匠:“……”   所以,他一直以来都用错了方法?   明微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他所设的结界去了。   “有点意思,你得到的,不会是碧云宫的传承吧?他们很擅长阵法结界,易容术也相当出众,可惜你的法力还是低微了些,不然,这个马场真的会被完全隔绝。”   听她说了这许多,侯大匠已经绝望了。   这位不但同为玄士,而且层次不知道比自己高了多少。   得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回算是栽了。   他叹了口气,仿佛终于放下了一切,昂首道:“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任凭姑娘处置。”   明微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问:“你服了?”   侯大匠目光含悲,却从容道:“某从来没想过,能够安安生生活到寿终。走上这条路,虽然是阴差阳错,但确实害过人。就当是报应吧,某无话可说!”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还带着淡淡的悲伤与悔恨,听得人感怀万千。   侯大匠又仰头长叹:“落到这个下场,委实怪不得人。想我少年苦读,志比天高,以为自己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哪能想到,竟因同乡舞弊,而终身不得应试!好不容易整顿心情,回乡耕读,不料竟被大户欺压夺田,父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母亲亦在几个月后随追而去,家道中落。随后幼子因贫患病,救治不得,结发之妻深受打击,跟着走人。短短一年,父母妻儿皆丧,只剩孤身一人!到这样的境地,竟还被仇家诬陷,不得不远走他乡,这才行差踏错,入了贼窝。”   说到这里,侯大匠目中泪光点点,恳切地看着明微:“姑娘,今日失手,某辩无可辩,苟活了这么多年,某终于能够去见父母妻儿了!”   明微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既然你无话可说,怎么还说这么多话?” 第327章 求生   侯大匠的面色掠过细微的变化,随即赔笑:“实是这么多年,心中压着事,眼看要入土了,忍不住啰嗦了些,姑娘见谅。”   明微点点头:“可以理解。”   侯大匠心思电转,瞅着她的表情,试探着道:“姑娘,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正统玄门中人吗?”   “自然。”   侯大匠感怀道:“当年我流落江湖,意外得到玄术传承,本想入了玄门便罢,哪知寻了好几家,都说我根骨不佳,年纪又大,不好习武了。我自问在玄术上天分不凡,却因不能习武被拒之门外,未能入玄术之门,实乃终身之憾。”   “哦。”   侯大匠察言观色,小心问道:“姑娘若是不急着杀我,可否给些时日,叫我见识见识正宗玄门的妙处?如此,就算死,我也无憾了。”   明微笑吟吟:“我为何要多给你时日呢?你有什么用?”   侯大匠马上道:“这宅子才刚刚开始建,想必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何况,某还会些玄术,能给姑娘打打下手。也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见识到玄术的神妙之处,某便情愿引颈就戮。”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目光投到外围。   就算这姑娘会玄术又怎样?他们此番可说是倾巢而出,十倍于敌的人数,还能拿不下来?等那边战局一定,自己就能找机会脱身了……   然而,此时的外围——   强盗们从来不知道,正规军和乌合之众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   他们藏在雁山上,时不时出来劫掠,几乎无往不利。甚至有几回,连正规军的粮草,都被他们劫了。对方想来围剿,结果他们往山里一钻,就叫对方铩羽而归。   出于这种经历,他们觉得自己只比正规军差在装备,只要己方人数够多,就算正规军,也一样能斩于马下。   然而现在,他们才知道这种想法有多离谱。   对方仅仅二十多人,三人为一队,再统合为大阵,进退之间,刀枪舞动,己方刚要应对,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但见对方阵列离动,如旋风一般卷过,被个被卷入的强盗,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   刀光闪烁,鲜血飞舞,喊杀声听着激烈,其实不过是一面倒的屠杀。   十则围之,然而身为包围方的他们,却被中间那把利刃绞杀得还手之力都没有。   当这把利刃停下,草地几乎被鲜血淹没了。   杨殊吐出一口气,吩咐阿玄:“还有漏网之鱼,你们赶紧搜一搜,别让他们伤到人,也别放跑了一个。”   “是。”   杨殊转身往工地走去。   还没走到,就听到侯大匠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拼命地想要说服明微。然而,悄悄投到另一边的目光,却出卖了他。   “不用看了!”   侯大匠听到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心凉了半截。   夜色中,却见公子提剑而来,脚步轻缓,手中剑却在滴血。白日的贵公子,一眨眼便成了修罗王,杀意凛冽。   杨殊在他面前站定,目光一扫而来,冷淡道:“都死得差不多了,你要跟去做伴吗?”   “……”   安静一息,侯大匠“扑通”跪下,急切地道:“小的该死,以为姑娘年轻,容易心软,就一时想岔了……求公子开恩!只要留小的一命,日后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殊哼了声,懒得理会这种小人。   刚才还大义凛然,现在就一口一个小的了。   明微则含笑看着他:“我这个人啊,是挺好说话的。但是呢,最喜欢以、恶、制、恶!”   话音刚落,侯大匠看到一柄细刃从她指间发出,迅如闪电,只一瞬就没入了胸膛。   他低下头,震惊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他要死了吗?居然就要这么死了吗?   不,这不是真的!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想他堂堂名门之后,落到这一步,为的什么?不就是保住这条小命吗?   体面他可以不要,尊严也可以丢弃,就连名望和骨气,都一起抛了。   这样还不够吗?他只想活着啊!   临终,侯大匠的眼角终于溢出泪来,这一生的经历飞快地从脑海里闪过,很多以前忽略的细节,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对了,当年舞弊,是他轻狂,以为自己才高八斗,被别人吹捧几句,就飘飘然给人家写了文章。哪知道后来查到了源头,他也跟着一起栽了。   还有那个夺他家田地的大户,是他自己招来的。只因看不惯他家寿宴办得风光,就半夜偷偷在他家门上写了骂人的对联……   再后来幼子生病,他如果求一求亲友,或许就筹得出诊金,然而他却死犟着脾气,不愿意低头。   到最后一无所有,满腹怨气,到处结仇,不得不离开故乡。   哪怕这样,他凭着一身本事,也可以逍遥度日,偏偏要跟人斗气。寻了几家玄门,都被嫌弃惹是生非,终究一个也没能留下。   再后来,遇到强盗,为了活命,把自己也弄成一个强盗。一步步,就这么走到了现在……   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了。   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地活着……   老天爷啊,你听到了吗?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作死了!   他以为自己在心里默念,却不知道,自己将这句话喊了出来。   明微垂眸看着他,说道:“倒还有那么一点救,死到临头,知道悔改。”   说着,光芒一闪,利刃从他胸口拔出,回到她的袖子。   侯大匠清楚地听到她跟杨殊说:“还行,应该还能救一救。”   嗯?什么意思?   他怎么还没死?   胸口……好像也不痛了?   飘飞的思绪回到身体里,侯大匠伸手摸胸口,惊奇地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伤口。   他跳起来:“我的伤口呢?怎么不流血了?咦?没有?哪里去了?”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指自己鼻子,“我不用死了?”   明微瞅着他,似笑非笑:“求生欲挺强的,祝贺你,争取到了活着的机会。” 第328章 审问   看到草地浸染的鲜血,侯大匠心惊胆战。   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更加珍惜这条小命。   方才明微的手段,也让他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根本玩不过对方。   论武力,他们倾巢而出,结果几乎被全歼。论玄术,好嘛,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明微身后,不敢有片刻稍离,生离一不留神,那些家将会把他当成强盗的同伴顺手砍了——虽然他确实是强盗的同伙。   杨殊将沾血的剑交给阿绾,脱掉靴子进入堂屋。   洗过手,换了外衣,仍旧一尘不染。   那边阿玄押着窜逃的强盗头子回来了。   他一只眼睛被阿绾刺瞎,分不清去路,竟闯到了多福和小彤的屋子里。然后在小彤的惊叫声中,被多福甩了出去。   死掉的强盗尸体,堆叠在草地上,活着的尽数押到屋前。   ——数了数,尸体不过百具左右,活着的倒有半数。实是乌合之众,根本挡不住如虹的气势,绞杀军阵一发动,砍瓜切菜般杀了第一批,那些强盗就四散奔逃了。   阿玄大声禀道:“公子!贼人已经全部抓获,请公子发落。”   明微开了眼,仔细观测侯大匠所设阵法,点了点头:“没有疏漏。”   小彤极有眼色地搬来一张坐椅,放到廊上:“公子请。”   杨殊便往椅上一坐,居高临下看着这些捆得结结实实的强盗。   强盗头子剩下一只眼珠子乱转,猛然看到侯大匠跟在明微身后,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顿时狐疑起来。   明微看到了,笑了下,漫声道:“侯先生,多亏了你啊!”   侯大匠一听,顿感不妙。   果然,强盗头子发红的眼珠子立刻盯牢了他。   “是你?”强盗头子本来就奇怪,为什么对方好像早就知道的样子,这下仿佛得到了答案,顿时就要挣起来,向他冲过去,口中大声喊道,“老子就不应该相信你这个没种的!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快活得很吧?姓侯的,老子扒了你的皮!”   侯大匠急忙缩到明微身后,小声地辩解着:“我也是被抓的……”   明微目光一扫,他立马消了声。   强盗头子被家将们抓住,死死地按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没力气了,才停了下来。   “你们要杀就杀。”他喘着粗气说,“但是这个姓侯的,你们最好别信他。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害死了自己一家,走到哪害到哪!这回他看着你们日子好投过来,指不定哪天又把你们卖了!”   杨殊饶有兴致,问道:“是吗?他以前做了什么事啊?”   强盗头子已经不指望自己活了,只想把侯大匠也拖下来,就竹筒倒豆子,倒了个一干二净:“他是甘浦侯氏的后人……”   明微有点意外,甘浦侯氏,这侯大匠居然真是名门之后!   他家先祖侯仲,是前朝太祖的重臣,云京城就是他一手设计建造的。后人不但把持将作监,出仕的也不少。只是人丁渐稀,到改朝换代,就消失于史书了。   强盗头子原原本本地说来。侯大匠先前哭诉的悲惨经历,竟也有七分真实,只是原因分明就是自己作死。   他自视甚高,脾气乖戾,行事刻薄,还嫉贤妒能,栽赃陷害毫不手软,是个实打实的小人。   刚开始,他投的还不是这窝强盗,而是另外一支。挑动了几大当家反目,折腾到分家,才跟了这个老大。   但他又是有真本事的,是以,强盗头子对他是既看重又警惕。   眼看自己老底都被掀了,侯大匠几次想辩解,明微投过来一个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缩回去了。   惹不起,这个是真惹不起。   连杀人都能伪造得那么真实,自己稍一动念,就被查知,这还能耍什么诡计?   现在想想,自己一开始就进了别人的圈套。   故意将他的待遇无限提高,而让那些强盗日日做苦工,这就是分化离间。   因为彼此越来越不信任,他不得不提前发动计划,然后就自动钻进了陷阱。   什么调虎离山啊!这窝里还藏着一只黑山老妖,怕他调虎离山?   他在那踌躇满志的时候,人家已经擦亮了牙齿,等着他露出尾巴好一口吞下……   好可怕!   强盗头子一直说到侯大匠在县城见了他们,便提议来抢马场,阿玄几个都惊讶了。   “你们先前想抢县衙?”   强盗头子脑袋一懵。糟了,他怎么说出来了?   明微联系到侯大匠的易容术,说道:“你们打算抢了县衙,冒知县之名?”   强盗头子和侯大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事实。   “胆子太大了!”阿玄只能这么说。   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偏远小县,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次见上官的机会,可能性还挺大。   真到冒充不下去的时候,高塘县早就被他们搬光了。   “公子。”阿玄请示,“要如何发落他们?”   杨殊厌恶地看了一眼:“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这一说,家将们兴奋极了,提枪的提枪,拔刀的拔刀,纷纷喊道:“我来,我来!”   强盗们瑟瑟发抖。就算他们早有死的觉悟,真到了这么一天,还是想活的啊!   便有人喊道:“公子饶命啊!我愿意投效公子,求您给个生路!”   家将们哈哈大笑:“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投效公子?十个打一个都打不过,留你们有什么用?”   这强盗是混进来的内应,早就后悔了。仔细想想,在马场干的活虽然累,但待遇是真的好啊!饭菜管饱,每天还有一顿肉!工钱也不少,攒个几年指不定都够老婆本了,哪用得着当强盗?   灵机一动,他道:“我能搬砖!公子您要建宅,少不了苦工,只要能活着,做牛做马都行!”   杨殊神情微动。   别的强盗一看有戏,跟着喊道:“我也愿意!公子您叫搬砖就搬砖,养马也行!”   “对对对!我有力气!”   阿玄做出犹豫的样子:“公子,我们确实还缺些人手,不如……”   杨殊扫了一眼:“缺人不会招?本公子又不缺钱,留着他们养虎为患吗?”   强盗们一看自己要活不成了,纷纷割地赔款。   “不要啊!公子,小的一定忠心耿耿,您说什么就做什么。”   “对对对,不用工钱,只要饿不死就能干活,您买家奴都买不到。”   “我还有钱!山寨里攒了不少钱,都给您!”   “我还知道老大的藏钱的地方!”   强盗头子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手下把他的家底倒得一干二净。 第329章 有用   血腥的一夜,就这么混乱地过去了。   牧民和契工们第二天被放出来,看到的就是被血染红的草地,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首,以及捆在那里等待处置的强盗们。   最初的惊吓过去,发现家将们仍然旁若无人地交谈,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分别,才慢慢冷静下来。   尸首自然要烧埋,夏天到了,一旦腐烂起来,问题很大。   草地也要清理,那些血迹留着,会引来苍蝇。   而活着的强盗,则是家将们处理的范围。只有交待完所有的事,脸上烙了印,才被允许解开捆绑,去收拾出来的马棚休息。   公子说了,他们可以休息两天,养一养伤,再开始干活。   家将们表示,这么宽宏大量的主子上哪找?你们要是还死不悔改,对得起老天爷给的机会吗?   如此灌输个十回八回,强盗们晕乎乎地想,好像也是哦,不但没丢命,还让他们好好吃饭,有时间养伤。浑然忘了,两天时间根本不够他们把伤养好,也就是缓口气就得像牲口一样干活……   宁休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他人虽走了,却一直留心这边,得到消息,立马往回赶。   一路风尘仆仆,中午便回了马场。才脱靴进屋,看到的就是睡眼惺忪,正在净面刷牙的杨殊。   “早啊!”杨殊含糊地打了声招呼。   宁休想到自己担心了一路,顿时有把琴砸到他头上的冲动。   “先生早。”明微也出来了,转头问多福,“中午吃什么?”   “今天有刚捕回来的虾。”多福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可以油焖、白灼、盐烤……或者做虾茸虾球都可以。”   “炸虾球吧。”明微想了想,说。   “好!”多福去厨房了。   宁休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根本没有出去,门前根本没有血腥味,契工们在埋的也不是尸体,更不用说那些活生生的强盗们!   弄死了那么多人,一个个都这么淡定?他这个见惯杀戮的江湖人,闻着门口的血腥味都想吐。   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上一堂课,免得自家好好的小师弟,变成个杀人魔王。   然而,没等他发话,明微已经说了:“先生,既然您回来了,不如寨子那边还是由您跑一趟?”   宁休皱着眉头问:“什么寨子?”   “那些强盗的寨子啊!”她说,“让别人去,总觉得不放心。这伙强盗劫了不少财,财帛动人心啊!”   杨殊道:“师兄才回来,怎么好叫他去?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那些钱,可是我们发展的资本。”   明微思索:“有道理。”   “不!”宁休冷静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都已经杀人不眨眼了,可不能再见钱眼开。   于是,他回屋洗沐、换衣,连饭都没吃,揣上干粮就带着人出发了。   正在吃饭的杨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旁边的人:“这样好吗?看他这样子,一大早就赶回来的。”   明微夹起炸虾球:“没事,他这样的高手,几天不睡不算什么。”   杨殊想了想:“那就好。”   问完这句,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吃饭了。   ……   吃饱喝足,两人进了小黑屋。   侯大匠正饿得咕咕叫,看到他们进来,连忙施礼:“见过公子。”   杨殊摆摆手,问:“你真名为何?”   侯大匠挣扎片刻,瞥到明微的眼神,乖乖答了:“侯良……”   他“嗤”一声笑了:“真是缺什么补什么……”   这侯大匠,最缺的不就是良心么?   侯良搓着手陪笑。   反正骨气这东西,丢过一次,再丢就不难了。   杨殊收了笑,淡淡道:“留下你的命,可以。但是本公子不留无用之人,外边那些,好歹能搬砖,你就说说,你能干什么吧!”   没等侯良回答,他先提醒一句:“别说督造宅子,已经有图纸了,只要找个懂行的人,照样能建得漂漂亮亮。”   侯良吞回想说的话,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明微,脑子飞速运转,思索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要说玄术,他跟这明姑娘完全没法比。而督造的活,公子又明确否决了。那他还擅长干什么呢?在强盗窝里,他可是专门负责出主意的……   嗯?出主意?   侯良将自己从知县冯易那里听说的消息,再加上这些日子的见闻,细细琢磨了一番,很快找到了一个要点,试探着开口:“小的听知县说,公子因触怒了圣上,被贬来此地,想来早晚都会回京的。”   杨殊随意点了点头。心想,这个侯良要是说不出有用的东西,日后就当个监工用吧,他人品实在不好,如果还不够聪明,就完全没有重用的资格了。   侯良一直小心留意他的表情,见他心不在焉,料想重点不在这里,略一思忖,便说出了一件在心里纳闷很久的事情。   “……然而,小的发现,公子要建的宅子,不但是座坞堡,也是座易守难攻的小城。公子莫非没有很快回京的打算?”   看到杨殊的神色变得正式了一点,侯良在心里吐出一口气。   很好,他猜对了!   “还有呢?”杨殊笑眯眯地看着他。   找准了方向,后面就不难扯出话来了。   他陪笑道:“公子若是暂时不会离开,必然要发展这座小城。这两个月,公子已经将高塘带得比往日繁荣许多,可是,西北这地界,仅凭建城,再繁荣也有限。小的虽然被革了功名,当初也是下过苦功的,施政之事,倒也知之一二,也能为公子分忧。”   “哦?”杨殊似笑非笑,“你要如何分忧?”   侯良心想,公子出身将门世家,身边多的是勇武的家将。还有就是那位宁先生和这明姑娘,他们是玄士,固然有厉害的手段,但是打理事务,那是万万不及他的。   他颇有自信地开口:“想要快速发展,说白了,就是要财富推动。而快速积累财富,小的恰有两条计策。其一,扫荡雁山上的强盗,夺取不义之财为己用。其二,与胡人通商,可以轻而易举赚取大批财富。”   杨殊沉下脸:“前一个倒罢。与胡人通商,你知不知道这是违背国策的?”   西北动荡,朝廷早就下令禁市了。 第330章 避役   侯良搓着手笑道:“您这就多虑了,朝廷固然如此决策,可私底下谁能一五一十遵守呢?便是西北军,梁将军和宗将军自己不干,也没法约束所有人是不是?总有漏网之鱼,彼此心照不宣……”   说白了,就是走私。   西北这地界,走私向来禁之不绝。   中原的粮食布匹与茶叶,胡人的牲畜与皮毛,一直是走私的热门。这几年,胡地发现了几个盐池,于是食盐也变成了热门货物。   官盐价高,胡盐价低,所获之利惊人,哪怕杀头的危险,也无法阻止走私犯的脚步。   就连西北军,也做不到完全干净。   明微记忆中,西北军之所以崩溃,与此大有关系。   十多年后,灵帝在位,西北军走私逐渐成为常态,从此一路腐朽,到后来不堪一战,一败再败。   这些事,她不曾对杨殊提及,但他祖父母皆是名将,不难理解其中危害。   他也不多说,就冷笑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侯良懵了一脸,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就把目光投到明微身上。   明微同情地看着他:“听说过避役吗?”   侯良虽是个小人,学识也是真丰富,略一沉思,回道:“是一种他国异种?”   “没错,它也叫变色龙。身上的皮肤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色,从而达到隐蔽自己的目的。侯先生的生活哲理,与它极为相似啊!”   侯良干笑。身为小人,就要有小人的觉悟,被别人嘲笑鄙视是常态,千万不要还想保有尊严。既然拿来换命,这玩意儿就不值钱了。   但明微不单单为了嘲笑他,话音一转,续道:“既然要当避役,那就当得称职些。以前你在强盗窝,老实当强盗就好,现在你在谁的手下,也该了解一下他的处事原则。”   侯良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请姑娘指点?”   明微笑吟吟:“知道你家公子的来历吗?”   侯良答道:“公子是太祖之后,明成公主嫡孙,博陵侯府杨二爷遗腹子,家中行三。外祖裴氏,世代簪缨,有姨母为贵妃,极受圣宠……”   “行了。”明微打断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被贬到这破地方来了,还说什么极受圣宠。   侯良讪笑,向她深揖:“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明成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侯良道:“公主是女中豪杰,一代名将,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又毫不恋权,激流勇退。”   明微就问:“那你觉得,长公主教出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侯良怔了一下,若有所悟。   明微笑眯眯地瞅着他:“想要变色得足够成功,你得让自己真正地融入环境,连自己都骗过去。公子并没有限制你的自由,你可以四处看看,他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说完这句,她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句:“好好干。”就离开了。   宁休这一趟,去了好几天才回。   凭他神仙一样的作风,回来时也眼窝凹陷,面无血色。   杨殊心存愧疚,十分殷勤地迎他进来,端茶递水。   “有点麻烦。”宁休开口就道,“寨子里的财物已经起出来了,但另一个藏宝地点,却被另一窝山贼占了。”   “什么?”杨殊顿时有一种被人从口袋里掏走钱的感觉,“哪里的山贼?多少人?”   宁休瞥了他一眼:“你要带人灭了他们吗?”   “呃……”杨殊适时地收回,“只是问问。”   宁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看看,这才多久,就沾上强盗习性了!   “所以我说,有点麻烦。雁山的盗贼,比想象的多得多,他们彼此之间交互往来,既合作抢掠,也互相攻伐。如果想取回那处藏宝,恐怕要花费许多代价,依我所见,不值得。”   “有多少钱?”   “银两并不多,倒是有不少古董明器,看着值不少,只不大好出手。”   强盗要是懂经营,也不会混到这地步。他们手头若是有现成的银两,多半在很短的时间里挥霍一空。想想,他们连高塘这么个穷困潦倒的县城都打主意,本身能多富有?   但是,要说他们没有家底,那也不对。抢劫来的东西,没有销黑货的渠道,大多数不好出手,要么糟蹋掉,要么堆在那里。   宁休这次去贼窝,就起出了许多存货,一些不易保存的布匹已经坏得不能用了,但也还有不少值钱货。   杨殊去外头看了看,恰巧见到侯良探头探脑的,便一把揪过来,粗暴地把他往前一推:“懂物价吗?”   侯良那天被明微教导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摸出小黑屋,果然没人阻拦他。于是他就在马场里四处溜达,看到杨家的家将,凑上去跟人说话。   之前他是侯先生,这些家将对他很尊重,现在他是阶下囚,谁还理他?   可他脸皮厚,别人不理,也站在一边听。几次三番下来,慢慢的家将们由他去了。   他刚刚琢磨出一点门道来,被杨殊这么一揪,心惊胆战,谨慎地回答:“略懂……”   “算算这里多少钱!”   于是侯良吭哧吭哧算了许久,告诉他一个数字:“这些古董,小的取了中间数值合计,大约是……十万两。”   杨殊惊呆了。   十万两,一个几百人的强盗窝都能刮出十万两?这钱怎么这么好捡呢?   被拖去指认地点的强盗头子也惊呆了,顶着稻草般的头发,嘶声问侯良:“十万两?这些破玩意儿值十万两?”   侯良鄙夷地看着他:“早年某就说过,这些东西运去大城,可换不少银两,然而你却不听。”   强盗头子在内心咆哮,自己当然不会听了,你这老小子,当初用这法子吃里扒外,把隔壁寨子给坑了……谁他娘料得到你说的是真的!这些破铜烂铁,怎么就值十万两?有这些钱,大可以到云京逍遥去了!   他悔不当初,只恨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好!”杨殊一拍掌,决定了,“明日训练加倍。”   好好练兵,去灭了那些山贼!   “小师弟……”宁休有点绝望,怎么自己越帮,他还越往那条路走了? 第331章 亲人   杨殊热情如火地投入到剿灭山贼的大业中去了。   首先,直接去搞是不行的。这伙盗贼机灵着,军队一来,就钻到山里去,化整为零放冷箭,西北军剿了几次都没成功。   这次他们能成功把这伙强盗拿下,是因为他们傻不拉叽找上门来。   如果他们也跟西北军似的,进山剿匪,结果只能更惨——因为人更少。   杨殊一琢磨,那我们也变成山贼好了,这不就可以内部击破了吗?   嗯,好好计划!   ……   月下孤影,琴声幽渺,充斥着天涯客的寂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忽有一道箫声起,如鸿雁掠过水面,轻飘飘地搅起一池春水,顿时气氛往活泼清悦的方向去了。   琴声拉了几次拉不回,指下一顿,弦声一紧,就此停住。   箫声紧接着停了,明微跃上屋顶,看着坐而抚琴的宁休。   “先生心情不好?”   宁休闷不吭声地调着弦。   你要不乱吹箫,我心情会很好!   明微就道:“看来先生在生我的气啊!”   宁休抬起头,冷飕飕地扫过来一眼:“明知故问什么?”   明微轻轻笑了:“我还当先生没脾气的。”   “哼!”这次连头都没抬。   明微就在另一边坐下,说道:“先生难道不觉得,给他点事情做更好?”   宁休调弦的手停顿了下。   “看看这些日子,他倒是该笑就笑,可您不觉得,他的笑比往日包括的东西更多吗?”   换句直白易懂的话,杨殊变得成熟了,可相对的,也变得沉重了。   试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忍辱负重,为了让他自由,到现在还委身于人,身为人子情何以堪?这些话他不拿出来说,定然会也压在心里。   宁休垂眸不语。   “我不希望他因为仇恨,去做那件事,与其那样,不如让他什么也不要想,只管一步步往前走。他想剿山贼,就让他去,雁山上的贼人多得很,怎么也能让他忙个一两年,到时候,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他只能专心去应对,这一关自然也就过去了。”   宁休终于抬头直视她:“他已经走上这条路了,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可先生还是不高兴呀。”明微柔声道,“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如今视您为唯一的亲人。你不高兴,他也不会开心的。”   唯一的亲人,听得这五个字,宁休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明微继续道:“您也知道,他内心总有一种孤独惶惑的情感,生怕被人抛弃。自幼没有父母,少年又失去祖父母,似乎每一个珍惜他的人,都会离他而去。就在最孤独的时候,您去京城找他了。不管他如何冷待,都真心替他考虑,为他守护。从他愿意叫师兄开始,就是把您当成真正的亲人了。连阿绾都不愿意让她不高兴,何况您呢?”   宁休按着琴弦,怔然半晌。   好半晌,他道:“他身边自有你守护,只要确定安全,我就会离开。”   明微惊讶而遗憾:“先生竟要离开?我原想着,有您在他身边,就可以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宁休眉头一皱,看向她,声音低沉下来:“什么意思?你要走?”   明微笑道:“也不是要走,只是需要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明微对着遥遥的雁山扬了扬下巴:“去胡地。”   “什么?!”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去确认,所以暂时无法留下。他的身手,我不担心,但是刀枪无眼,万一山贼放个冷箭什么的……”明微真诚地笑着,“所以希望,您能留在他身边,以防意外。”   过了一会儿,宁休闷声道:“师父遗愿,我自会遵守。”   明微抚了抚胸口:“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宁休淡淡道:“你不用来说这些话,要不要帮他,怎么帮他,我自有分寸。”   明微从谏如流,马上道:“您说的是,我多嘴了。天色不早,不打扰您了。”   她起身从屋顶跃下,听到阿绾在说话:“这两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大半夜的一个弹琴一个吹箫,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明微抿嘴一笑。   嗯,当成亲人什么的,是真话,唯一的亲人嘛……这边不是还有一个吗?   第二天起来,宁休精神不错。   他什么话也没说,吃完早饭,就去清点战利品了。   明微出来散步,看到侯良去了伪装,一身簇新的长衫,头戴布巾,胡须修剪得宜,在草地上漫步,时不时与牧民们说说话,又跟家将们打个招呼,自在极了。   看到明微,他不紧不慢过来行礼:“明姑娘。”却是正经的文士礼。   明微笑吟吟地受了,道:“先生今天精神不错啊!”   侯良摸了摸胡须,笑回:“承蒙公子厚待,某过得甚好。”   嗯,不再自称小的了,看来他是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也罢,只要他扮演得够像,那就给他相应的待遇。   如果连自己也骗过去了,那就是大善,指不定史书还会留下他的美名,将他与张良陈平相提并论——前提是,他有足够的本事,混到那一步。   明微问:“公子正在筹谋,如何攻伐雁山上的盗匪,先生为何不去出一份力?”   侯良摆手:“某正在思度此事,在没有想出好办法之前,还是不打扰公子了。待有了良策,再襄助公子。”   明微笑眯眯:“先生行事稳妥啊!”   “不敢不敢。”   侯良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公子被贬来此地,姑娘不远千里相随,想是爱意甚深,只是缺了婚礼,到底不够美满……”   明微脸上笑容一收,冷冷道:“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待罪之身,真以为自己是谋士不成?”   “……”侯良脸色一苦,连连道歉,“对不住,小的多话了。”   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叫他,做了避役就要做得完美,把自己完全融入进去,问到了自己不高兴的事,立马翻脸。   明微又露出笑来:“既然先生无事,先去督工吧,工期已经很近了。”   “是。”侯良还能说什么?老老实实先去建宅子。   嗯,他得好好表现,先得到信任再说! 第332章 鼻血   坞堡显出雏型的时候,京城的掌柜终于到了。   这位掌柜是杨家的老仆,跟随长公主与老侯爷多年,一直掌管着杨殊的产业。   杨殊离京前,将京城的事务全部交到她这边,为的就是让这位掌柜腾出手来,经营这条线。   他风尘仆仆,一到高塘,就赶过来拜见。看到杨殊好端端的,甚至比之前更添几分英武,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杨有德见过公子!小的不负所托,终于来高塘了。”   杨殊亲自扶他起来,请他坐下,说道:“这样的年纪,还叫您老奔波,实是我的罪过。”   杨有德回道:“小的就是劳碌命,越是忙着,越是旺健。这样大的事,小的也不放心公子交给别人。”   明微进来时,他们刚说完正事,杨有德取出一封信,呈上来:“这是傅先生给您的信,小的一路贴身藏着。”   杨殊刮去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纸。   傅今的信写得很长,足足十几页纸,洋洋洒洒,文采飞扬。   他看完交给明微,明微一目十行扫完,觉得可以总结为八个字:有我掌控,一切安好。   收起信纸,明微问杨有德:“纪家好吗?童嬷嬷她们呢?”   自从明微进来,杨有德就一脸慈祥。   老主人临走前,亲自将公子托付给他。虽说身份为仆,管不了公子的终身大事,可眼看着公子被贬出京城,婚事还没有着落,不能不跟着急。   知道明姑娘要跟着来,他这颗心才算定了。就算暂时没有名分,好歹公子身边也有个人啊!再说,明知公子处境,还愿意远行相随,这份情义就难得。   听得明微问话,杨有德恭敬答道:“明姑娘放心,纪家一切都好。您的表兄纪大公子,于殿试脱颖而出,为二甲传胪,前途无量。童嬷嬷现下也好,小的临行前,她们还托了口信来,问姑娘安。”   明微点点头:“这样就好。”   杨殊道:“您老奔波一路,先去歇息吧,余下的事,明日再说不迟。”   说罢,便喊阿绾,安排杨有德住下。   等晚上宁休回来,饭毕饮茶,明微说了:“下个月我要离开一趟。”   杨殊端茶的手一顿,看向她:“去哪里?”   “胡地。”   他搁下茶杯:“不是说,北胡八部正在混战吗?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去?”   “就是因为他们在混战,才挑这个时间去。”明微慢悠悠饮了一口茶,说道:“杨掌柜一来,所有计划都进入正轨,我也能放心地去。”   京城的线铺到这里,各项产业的收益就会源源不断送到高塘。   有人有钱的情况下,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座完备的小城。   而杨殊自己,借着打击山贼这项事业,状态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有宁休在身边,她也很放心。   杨殊皱眉不语。   明微知道他不开心,但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不做。   阿绾看看她,又看看杨殊,问:“你什么时候走?一个人吗?”   明微剥着一颗蚕豆,说道:“当然不是一个人,除了多福,我还要借走侯良。”   坞堡已经建得差不多了,杨有德一来,自然会有大匠,不缺侯良一个监工。而目前来说,将侯良放在杨殊身边,她还不是很放心。带去胡地,正好可以考验他一番,是不是已经成功变色了。   “这怎么行?”宁休也开口了,“去胡地那么危险,你带的人要足够可信。”   明微笑道:“侯良有他的用处。他在西北多年,对胡地有一定的了解。学识渊博,又懂胡语。而且,他会易容术,这恰恰是我需要的。”   宁休懂了,她这是去搞事的。想想她从来没吃过亏,也就不多管了。   杨殊什么也没说,喝完手里的茶,起身:“不早了,我去睡了。”   “公子!”阿绾喊了一声。   杨殊没理会,迳自回屋了。   阿绾就瞅着明微,看着她慢吞吞喝完茶,起身往外走,忍不住了:“你就不管了?”   明微无辜地看着她:“我管什么?”   “公子生气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哦。”明微面无表情说完,回屋了。   气得阿绾想冲上去,还好被阿玄及时拉住了。   “你着什么急啊!”阿玄说她,“两个人的事,别人越掺和越麻烦。”   “可是她……”   “行了,公子再生气,明姑娘一哄就好了。这么多回了,你怎么还看不穿?”   ……   杨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   他回屋时还早,洗沐过后,看了一遍兵书,又擦了一会儿剑,最后闲着没事,把雁山地形图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直到大家都歇了,万籁俱寂,实在找不到事做,只好回到床上。   门外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瞪着门许久,最后只能恨恨地翻身睡觉。   一个解释都不给,算你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迷糊过去了。忽然窗子被推了一下,有人悄无声息翻了进来。   那只手搭上床沿,杨殊忽然翻身而起,抬手就握住了枕边的剑。   明微眼看不好,飞快地扑过去,想压住他的手。   杨殊发现是她,急忙收住去势,手里的剑就被她撞下去了,于是他又低起身去捡剑,偏巧她在这个时候扑上来……   “唔……”   杨殊只觉得鼻子撞了什么东西,软软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明微的惊呼声:“怎么流鼻血了?”   然后急急忙忙掏手帕给他捂鼻子,又伸手想扯开他的领口透透气。   杨殊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被她一扯,整个就开了。肌肤触到她的指尖,瞬间一股麻意直冲后脑。   “别动!”他低喝,生怕她不听,又说了一遍,“别碰我!”   明微被他喝得一愣,停在那里,看着他伸手捏着鼻子,绕过她下床,去后面洗浴。   好一会儿,杨殊终于回来了。   鼻血已经止住了,看起来好好的,就是耳朵有点红,脸色有点臭。   当然,外面透进来的那点光亮,并不足以让明微看清楚,只觉得他的情绪有点不对。   杨殊没理她,坐到桌旁给自己倒茶。   明微想了想,走过去:“还在生气?”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到他哪里了,杨殊重重搁下杯子,返身抓住她就按在桌上,咬牙切齿:“你还问!你还敢问!” 第333章 继续   明微被他按在桌子上,虽然没有真掐,可也被晃得晕头晕脑。   “我怎么……”才说了三个字,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他嘴里了。   脖颈间的那双手松开她的衣领,一路往下,其中一只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托住她的背,将她抱起来。   这过程,两具身体不曾稍离。   不知道是不是积压的火气太大了,杨殊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明微连一点反抗都没有,最初的不适过后,便主动揽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跌跌撞撞,中间泼倒了茶,撞翻了凳子,碰到了箱子,最后退无可退,陷进了床铺里。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记得要质问什么,也想不起夜访的目的,野火一旦点着,便是燎原的后果。   直到他急躁地想要扯掉她身上的布料,结果却不小心带到了帐子。   这些家具本来就是临时做的,将就着用,他这一扯,用力过猛,还撞到了床柱。   就听“叮叮咣咣”一阵响,伴随着床帐撕裂的声音,上面的东西就这样散了架,有的滚下去,还撞到了椅子。   这动静就太大了,外头很快响起了阿玄的声音:“公子?”   没得到回应。   阿绾焦急地道:“公子肯定出事了,我们进去再说。”说着要踹门。   阿玄一把拉住她,正要说什么,杨殊开口了:“我没事,你们别管。”声音哑哑的。   阿绾很担心,喊道:“公子,你别一个人闷着生气呀!心情不好我们陪你啊!”   “不用。”杨殊飞快地说,“你们回去睡吧。”   阿绾还想再说,阿玄看到半开的窗户,琢磨出一点什么来着,扯了她一把,回道:“那您自己小心。”   然后拖着阿绾走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杨殊低头,看头被他压在身下的明微,头发已经乱了,脸庞似乎红红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唇上水光潋滟。   想到这是被他啃出来的,就有点……   偏偏明微还问他:“要继续吗?”   “……”杨殊看了周围一眼,“你要这样继续?”   现场简直一片狼藉,乱得可怕。   明微轻笑:“看来你也不是很想。”不然哪还顾得上乱不乱。   杨殊很想掐死她。   他只是最近火气有点大,又不是好色狂魔。   “别起来了。”明微将他拉下来,推开破帐子之类的乱糟糟的东西,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刚才生气了?”   她指的是她说要去胡地的事。   杨殊“唔”了一声,闷闷的不说话。   明微拉起他的手臂,枕在上面,把玩着他的手指:“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吧?雁山的那一边,很快就会出现一个统一的王朝。”   杨殊轻应:“记得,你去年说的,按时间算,现在只剩一年了。”那时他们还在东宁,这一年来,他也惦记着这件事,是以十分留意西北军的动向。   “所以我必须要去一趟。”她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说不定还能够改变什么。”   杨殊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是生气这件事,而是你从来没跟我商量。难道我们不是最亲近的吗?为什么我要跟他们一起知道?”   明微笑了,侧过身,伸手抱住他。   杨殊臭着脸推开:“不解释不许抱。”   明微从低笑变成大笑。   他又担心被阿玄他们听到,急忙将她揽回:“别这么大声!”   明微笑够了,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他身上说:“好,没提前跟你说是我不对,以后不这样了。”   她就是这么知错能改的好孩子。   杨殊一口气顺了,没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你是故意的!如果先跟我说,怕我提条件是不是?索性做得最过分,再道歉,这样我就不好意思再提条件了!”   明微当然不会承认。   人与人之间来往,跟做生意一个道理。   商家总是先把价格提高,再接受砍价,买家杀价成功,也就买了。如果一开始就提出成交那个价,买家仍然觉得亏,想砍一砍价。   杨殊想明白这道理,又气又恨:“你就这么怕我跟你去?”   到这里,明微终于承认了:“这里才是你的战场,傅先生争取了这么好的条件,让你脱离了眼线的监视,有这么一方天地供你施展,怎么能浪费?你学的那些经义、兵法,应该在战场上用,而不是去做那些。剑走偏锋,是我的事。”   “可是我……”   眉心一凉,却是她的手抚上那点朱砂痣。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以真正的面相出现。”   杨殊躺回去。他知道她的话有道理,深入胡地,搞阴谋诡计,这些不适合他。堡垒在建,山贼等着收拾,需要他留下来坐镇。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离开高塘,皇帝那边不可能一无所觉,那样会打草惊蛇。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他留下来……   “你要去多久?”他不甘心地问。   “不知道。”明微道,“我打算让侯良伪装成商人,带着货物去胡地。如果能够尽快解决,我就尽快回来,怎么也不会超过一年。”   一年后,西魏朝该建立已经建立了,她留下也没有用。   “一年……”杨殊觉得这段时间太长了,想想都绝望,有整整一年都看不到她。更何况,去胡地那么危险,就算她本事大,谁能肯定没有意外?胡人有多凶悍,世所周知。   “所以,”明微轻轻挑开他的前襟,“真的不继续吗?”   “……”   杨殊猛地翻身,将她重新压在身下,狠狠地道:“你就这么想……”   “是你很想啊!”他越气,明微就越想笑,“看你装得不想的样子,总觉得好辛苦。再说了,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这么忍着,万一哪天忍不住了,便宜别人怎么办?那我不气死?”   “……”   好有道理哦!杨殊都有点茫然了,手劲也松了。   明微趁机翻身,与他换了方位。   “你别急,我们慢慢来,也不是非要那样的对吧?就像上回……”   听她说到上回,杨殊脸色微微泛红,心里也松动了。   大概……也许……好像……可以? 第334章 明知   小彤抱着撕破的床帐从杨殊的屋子里出来,顺口问了句:“公子,你的床架子怎么散成那样了?”   正在喝茶的杨殊呛了一口,有点狼狈地抽出手帕擦拭,假装云淡风轻:“不小心撞了一下,就给撞散架了。”   “这么不牢靠的吗?”小彤嘟囔了一句,又想到公子昨天好像生气了的样子,就劝道,“公子你生气就跟明姑娘说嘛,床是无辜的!”   她还以为杨殊一怒之下把床给拆了。   知道真相的杨殊只能当没听到。   小彤放下床帐,又回去继续收拾,过了一会儿,提着团成球的床单出来问:“公子,这个丢在床下干什么?好像没坏吧?我拿去洗洗……”   杨殊一看不好,连忙上去抢:“不用你洗,我自己处置……”   “这怎么行?”小彤捍卫身为丫鬟的本职,“怎么能让公子做这个,当然是我来!”   杨殊毫不犹豫抢回床单,喝令:“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好吧……”小彤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杨殊刚把床单藏好,宁休出来了。   “师兄。”   宁休点点头,神情很自然地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杨殊没明白:“嗯?”   “昨天那么晚才睡,你看明姑娘就没起。”   ???   师兄,为什么你会知道?!   ……   侯良听得传召,低眉顺眼地过来。   他知道自己最近地位堪忧。京城来了不少人,除了掌柜、帐房,还有文书师爷等等,公子用到他的机会变少了。   相比起他,公子肯定更信任京城来的人。侯良知道自己得等机会,一展身手,表现出应有的价值,才能争取到想要的地位。   但是,他怕自己还没等到机会,就已经……   “来啦!”明微穿着白袜,从廊前走过,很随意地打了声招呼。   侯良连忙恭敬施礼:“明姑娘。”   “鞋脱了,跟我来。”她轻飘飘扔下一句,便推开了书房的门。   侯良受宠若惊。   叫他脱鞋?他已经有进屋的资格了吗?不管怎么样,先抓住机会!   侯良脱了鞋,小心地掸去袜子和下摆的尘土,轻手轻脚,跟进书房。   明微往椅子里一坐,看着躬身低头乖巧得不得了的侯良,随意一指:“你也坐吧。”   侯良头更低了:“小的不敢。”   明微也不强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开门见山:“宅子已经建得差不多了,想必侯先生最近闲得很吧?”   侯良一听,还以为他要丢活,忙道:“还有不少事要做呢,尤其是公子的府邸,各处的细节,要好好雕琢。”   “不必雕琢得那么精细。”明微淡淡道,“你知道,重点在城墙上。”   侯良更慌:“小的、小的还可以做别的……”   该不会觉得他没有作用了,想杀人灭口吧?毕竟他已经知道建坞堡的真正目的。   明微看他这样,笑了:“先生莫非以为,我们用完了你,现在要丢了?”   侯良怔了下:“不是?”   “想多了啊!先生这么好用,怎么舍得呢?”明微意味深长,“只不过我这另外有个任务,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   “感兴趣,感兴趣!”侯良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   直觉告诉他,机会来了!   “那好!”明微正容道,“你在半个月内,整一只像样的商队,然后我们动身过雁山!”   商队,过雁山?是要去胡地吗?那岂不是……   “走私?”侯良低呼。   明微笑吟吟:“对啊!”   侯良摸不着头脑:“公子不是不喜欢……”   “公子是公子,我是我。”明微道,“先生这样的人才,留着建屋子也太可惜了,去胡地想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侯良回过味来,一时喜,一时忧。   喜的是,真要走私的话,就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忧的是,走私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尤其胡地最近不太平,丢命都是寻常的事。   他连尊严都不要,不就是为了保住小命吗?去冒这个险,好像有点不值得……   “怎么,先生不愿意去吗?”见他迟迟不回答,明微问。   侯良抬头看到她幽深的眼神,咬咬牙,应下了:“姑娘但有所用,某必不敢辞!”   去胡地还有可能安全回来,不答应估计马上就会玩完了吧?既然这样,那就拼了!   明微满意地点点头:“那先生赶紧准备准备吧!”   侯良的脑子飞速运转,说道:“明姑娘,可否允许某问几个问题?”   “问。”   “我们去胡地,目的就是赚钱吗?”   明微笑笑:“不是我们,是你。”   “哈?”   “商队的老板是你。”明微道,“而我,只是一个跟随你们商队到胡地游历,顺便赚些佣金的玄士而已。所以,带什么货物,你做主,走哪条路,也是你说了算。”   “……”侯良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尊佛走私的目地肯定不是赚钱这么简单。   但他不敢细问,琢磨了一会儿,有了点头绪,回道:“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微挥挥手,“去吧,找多福支些钱,然后到县城跟杨掌柜说一声,他自然会帮你置办货物。至于人手嘛,杨掌柜也会备好,如果你自己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带上。”   “是。”   侯良的行动力挺快,当天就去了县城。   他已经琢磨出来了,公子打算经营高塘,那明姑娘去胡地,肯定不是走私这么简单,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借着走私,打探胡地的形势。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能只捡安全的路线走,几大部族,能去的都要去一遍。   当然,一定要掩饰好,所以货物也要带足,绝对不能露了破绽。   几天后,侯良定好的路线图交到明微手里。   她一边看一边跟杨殊讨论:“这老小子,还真是机灵,才跟他透露了那么点消息,就领会了我的意图。”   看他规划的路线图,路经好几个王庭,恰好是打探形势必经的地点。   杨殊道:“话虽如此,你也要小心防备着。万一他为了活命,把商队卖了,那损失就大了。”   “放心,我会让小白蛇时时盯着他的。”   明微把路线图往桌上一搁,看着他笑:“过几天我就走了,有什么事想趁现在做的没有?”   杨殊轻咳一声,这边扭开头,那边已经伸手握住她的:“明知故问!” 第335章 迷路   数日后的清晨,一支商队离开马场,顺着雁山山脚,往西而去。   不管是牧民和契工,又或者来往的商人,都没觉得不对。   这阵子,因为杨公子的大方,不少在西北行商的商队都来高塘做过生意,离开时,多半沿雁山而行。   高塘实是个好地方,往东,可以顺利回归中原,往西,能够抄近路去往边境。甚至还有一条雁山古道,可以去往胡地。   只是以往雁山上盗匪太多,没什么商队敢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听说其中一拨盗匪见杨公子身家豪富,想抢马场,结果被杨家护卫干翻了。杨公子一怒之下,连掀好几座贼寨,一时间雁山太平不少,来往商队只要带够护卫,就不会被抢。   这是件大好事啊!   如果雁山上的盗匪能清理干净,高塘就是个很好的落脚点,不必再多花大半个月绕行。   为此,商人们由衷希望,杨公子能够再接再厉,清理出一条可行的商道来。   倘若真的如此,他们以后一定给予高塘马场最大的折扣!   侯良已经易装改扮过了。   一身印花绸衫,头戴员外巾,脸上泛着淡淡的油光,活脱脱一个繁华之地来的商人。   他倒是聪明,怕自己会露馅,事先安排了一个详细的身份。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几口人几亩田几头牛都想好了。   此前,他投在一位公子门下,为其打理俗务。因那位公子被贬至西北,听人说走雁山古道,将货物贩去胡地,就可以赚取数倍的金银,便安排了这趟远行。   半真半假的说辞,而且商队里既有训练有素的家将,又有杨家的伙计,旁人很难怀疑。   毕竟,那种京里来的贵公子,贪图享乐而不知艰险,做出这种事太正常了。   进入雁山古道,一切都荒凉起来。   百来人的商队,晓行夜宿,走了好几天都没看到人。且路很难辨,后悔得侯良没多找几个向导,凭他找来的那几个山贼,已经不认路了。   话说回来,雁山古道已经没什么人走了,就算想找向导也未必找得到。   路越来越难走,连多福这样吃苦耐劳的孩子,都憋不住了,一直念叨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明微很淡定,该吃的时候吃,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赶路就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   反正急也没有用,他们带了足够的米粮,饿不死。   到第七天,前头探路的护卫大喊起来:“小镇,有一座小镇!”   众人惊讶极了。   这里已经靠近胡人的地盘了,怎么会有小镇?深山老林的。   当他们一行人站在小镇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了。   这确实是座小镇,虽然很冷清,但飘荡的酒字旗,临街的店铺,都说明它还活着。   侯良下了马,走到竹子搭成的牌坊下面,推醒一个打瞌睡的老人:“老丈,醒醒!”   老人睁开眼睛,嘟囔了一句:“又做梦了。”转个方向继续睡。   侯良莫名其妙,只得继续推他:“老丈,醒醒!某有话问你,给钱的!”   听得那个钱字,老人再次醒了,揉了揉眼睛,看看侯良,又看看他身后的车队,大吃一惊:“你们、你们打哪来的?”   侯良挤出笑,客气地行礼:“我们是大齐来的商人,往胡地去的。”   “商人?胡地?”老人狐疑。   “正是。”侯良觉得有点不对,“难道您老从来没见过商队?”   老人说:“早年倒是见过,但是你们怎么走这条路?这儿已经几十年没人来啦!”   几十年?越听越不对。雁山古道再荒凉,也有胆大的来走,不至于一个也不见。   侯良忙问:“这里不是雁山古道?”   老人笑了:“原来你们要走雁山古道的?看来迷路了。是不是过虎头山的时候,不小心走了岔路?哎,这可有点麻烦,回头的话,得好几天呢!”   众人都没想到,竟然走错了路,难怪这几天越来越难走。雁山古道虽然路径复杂,可早年是一条极有名的商道,绝对能让车马通行。   侯良擦了擦脸上的汗,过来商议。   “明姑娘,您看这怎么办?要不我们借住一宿,明天再回头?”   其他人纷纷将渴望的目光投向明微,这几天都宿在野外,如果能在镇子里住一宿,可就太好了。   但明微看了看镇子,就淡淡道:“我们这么多人,借住怕是不方便,就地扎营吧,找个安全的地方。”   “明姑娘……”侯良还想再说,忽然接到明微的眼神,顺从地去安排了。   这镇子,可能有什么问题?   侯良不敢问,连明姑娘这么厉害的玄士,都不想踏足,肯定有大麻烦。   于是,商队在镇外找了个平地安营。   这一晚,明微睡得格外警醒。   黑暗中,仿佛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   万幸的是,直到清晨,天光放亮,都没发生什么事。   侯良找那个老人问清路径,商队原路往回走。   直到小镇看不见了,侯良才小心地过来探问:“明姑娘,这镇子有什么问题?”   “一群老僵尸,你说有什么问题?”   侯良大惊:“僵尸?那老丈身上没什么古怪的气味啊!”   明微道:“只是个比方,那镇子里的人,可能服用过奇特的药物,或者练了特别的功法,带有一种古怪的气息。我的蛇灵在靠近镇子的时候,就缩到袖子里不敢动了。”   侯良仿佛听天书一般,他自学过玄术,但从没见过这么神妙的事。   “你想想,那镇子里可有小孩?”   侯良摇头。   昨天晚上,偶尔有几个镇民过来看他们扎营,几乎都是年纪偏大的。   他没有怀疑,是因为老人跟他说,自从雁山土匪越来越多,他们已经跟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外来人口,本来就已经很小的镇子越来越少人,可能过不了十来年,就真的荒废了。   “都已经失去人的正常功能了,哪里生得出孩子。”明微摇摇头,“这几天小心着些,我们这么多普通人,最好不要招惹他们。”   如果她只有一个人,说不得去探个究竟,但是商队里这么多只会简单拳脚的伙计,还是少生事端为妙。 第336章 小镇   行出半里地,明微忽然睁开眼,看向身后的多福。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多福愣了下,举里手里的小木牌:“小姐……”   “哪里来的?”她的神情很严肃。   多福答道:“昨天晚上,在帐篷外捡的。”不安地问,“小姐,这东西有问题?可我没察觉到异样的气息……”   明微吐出一口气,说道:“怪不得你,寻常的玄士,还真的察觉不到问题。”   她喊来侯良,翻身下马:“你带着人,一直走到虎头山的岔路,在那里等我们。”   “明姑娘,”侯良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明微看着多福手里的小木牌:“有点事需要处理。你们最多等三天,三天后不见人,就立刻离开,不管是去胡地,还是回高塘,都随便。”   侯良心道,姑奶奶您要是不去胡地,我去干什么?找打吗?面上陪笑:“既如此,不如找两个人陪姑娘去……”   “不必,人多麻烦。”明微扣好腰囊,叫过多福,“你的马不用带,我们走。”   多福答应一声,跟着翻身下马,利索地背上必备的东西。   看着眼前的商队,明微略一思忖,取出一块玉佩,抛给侯良:“休憩的时候,记得设好结界,将此物安放在阵眼。”   侯良在玄术上还是有点门道的,一看便知是她温养出来的法器,大喜:“是,明姑娘。”   明微目光扫过商队里的杨家家将,淡淡道:“走吧。”   几个家将心领神会,各自上马,喝令启程。   明姑娘不信任这老小子,他们路上要盯好了。   商队离开了,多福惴惴不安,问她:“小姐,我是不是犯错了?”   明微摇头:“不是你犯错,是我大意了。”   她真的没想到,荒山野岭的,竟然有人将他们引来这里,直到发现多福手中的小木牌,才发现不对。   没错,他们之所以走错路,是有人刻意引导的缘故。   她接过小木牌,仔仔细细地翻看。   这东西一寸长,一指宽,上面不知道用什么颜料,绘了古怪的纹路。东西很旧了,也难怪多福捡到时完全没怀疑。   小镇外面的荒地,丢着个旧东西,谁会怀疑?   这纹路,明微却识得。   它是胡地僧侣惯用的符文,像这样刻在小木牌上,应该是护身符。   但它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别的用途。   明微将小木牌递还给多福,说道:“以后遇到这样的东西,要多留神些,这样的有规则的字符,多半有着特殊的含义。”   多福受教:“是。”又问,“小姐,它的玄机到底在哪里?”   “你试试将法力沉进去。”   多福照做,很快变了面色。   她感觉到自己的法力触到了一个微硬的“核”。   “它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被下了标记。如我所料不错,我们之所以在虎头山走错路,就是被误导的,回头可以去找一找,那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标记。”   怪她不认路,行路时多半只感应周围的气有没有问题,而没有用眼睛多看。对玄士来说,最容易中的陷阱不是高明的阵法,而是这种感知的误导。   “我们是被人算计了吗?接下来怎么办?”   明微牵着马,往偏僻处走:“不知道这人引我们来到底有什么意图,所以才回来看个究竟。”   她拍了拍马屁股,示意它自行藏好,自己带着多福重新回小镇。   这匹照夜玉狮子灵性十足,万一要跑路,也方便。   多福刚想问,要怎么潜进小镇,就见明微直接走过去了……   “老丈!”   老人这次倒是直接醒了,惊讶地看着她:“姑娘怎么又回来了?”探头看她身后,除了个脸上有红印的丫鬟,没有别人。   明微回道:“行路多日,太过疲惫,故而想在镇上歇息两日。”   “那其他人呢?”   “他们大概不觉得累吧?”明微面不改色,“东家决意赶路,故而我自行脱队,休息两天再说。”   多福默默地想,小姐,你这话也有人信?   “是吗?”老人干笑,“可是我们镇上并没有客栈……”   话没说完,一个元宝已经递到了他面前:“还请老丈帮个忙,在您家腾间房,也是可以的。”   “这恐怕……”   又是一个元宝。   老人动了动嘴唇,不敢再说话了。   盯着元宝看了一会儿,再次挤出笑来:“既如此,就请开酒馆的张三收拾点房出来吧!”   明微含笑,将两个元宝都给了他:“有劳了。”   老人柱着杖,带着她们慢腾腾进了镇子。   明微感觉到,袖子里的小白蛇又往里头缩了缩,瑟瑟发抖。   小镇就这么一条街,酒馆也小得可怜。开酒馆的是对中年夫妇,老人过去说了几句话,他们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中年妇人过来带路:“姑娘随我来。”语气有些僵硬,仪态却很好。   妇人领着她们上了楼,推开其中一个房间:“这原是我儿的房间,方才打扫了一番,还望姑娘别嫌弃。”   明微扫了一眼,点点头:“有得住就很好了,多谢。”   妇人施了一礼,退下了。   门关上,多福迫不及待地问:“小姐,他们信了?”   明微轻笑,抽出一张灵符燃了,才道:“随他们信不信,我们只要进来就行了。”   既然把她们引过来,总得自己想办法现身吧?   明微十分随意,时辰还早,就在酒馆里坐着,散漫地看着偶尔来打酒的镇民。   等到入夜,向他们借了炉子,与多福烘了饼,自行解决了晚饭问题,便上去休息了。   多福睡不着,坐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动静。   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微感觉到袖子里的小白蛇动了下,轻轻说道:“大人,这里好像有个活人。”   明微翻身坐起:“你指路。”   “是。”   明微叠了两个纸人扔在房间里,和多福悄悄从窗子翻出去,落到街上。   外面漆黑一片,没有半点灯光。   顺着小白蛇的指引,她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地窖,隐约有人守在那里。   明微心念一动,带着多福退远一些,小声吩咐:“你去那边放火。” 第337章 地窖   “着火啦,着火啦!”   火一放起来,就有镇民大喊出声。这个沉寂的小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镇民,纷纷去扑灭大火。   老人阴沉着脸,站在着火的废弃民居前。   酒馆老板张三说道:“早知道这外乡人是来捣乱的,您怎么就让她们进来了?”   老人冷冷道:“不让她们进来,难道就不会捣乱?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监视。倒是你们,怎么就把人看丢了?”   张三婆娘道:“瞧您老说的,我们还能故意看丢了?那个姑娘,不知道使的什么术,发现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老人叹了口气,摆手道:“算了,现在说这个也没用,赶紧的,把人找着再说。”   镇民们答应一声,分成好几拨人,一拨留下灭火,另外几拨分头搜寻,非常有序。   明微躲在暗看,看那地窖里守的人一动不动,外面喊着火,他们好像没听到似的。   训练有素。   她脑子里浮出这几个字,将叠好的纸人塞给多福,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多福表示了然,马上去了。   小镇总共不过两三条街,很快搜寻完了,几拨人往废弃地窖聚集。   “滕老,您看?”张三过来请示。   别的地方都搜完了,只剩那里,是不是应该去看一看?   可是,万一这是对方的诡计呢?不知道镇上哪里有问题,干脆放一把火,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   另一个镇民道:“要出了问题,孙六他们肯定会示警。”   张三婆娘却嗤笑一声:“你们傻不傻?别的地方都搜,就那里不搜,已经摆明有问题了吧?”   镇民被她嘲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一红。   滕老摆摆手,说道:“来者不善,我们不必再伪装了,她还带了人,谁知道是不是躲在外面等机会,不用管别的,赶紧想办法抓住再说。”暴露也顾不得了。   镇民们答应一声,几拨人直奔废弃地窖而去。   “孙六!”张三喊了一句。   破屋子里钻出来一个人:“你们来干什么?”   “这里没事吧?”   孙六摇头:“没事。”   他刚说话,就听耳边一声轻笑。   笑声很轻,音质清而柔,一听就知属于年轻女子。   镇民们顺着声音看去,发现一个少女就站在隔壁屋顶。   天色太黑,他们手里的火把也只照出个轮廓,却听她慢声道:“本来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多谢了。”   话音一落,她飞身跃下,竟要直闯。   张三大怒:“好大的胆子!真把自己当回事!”   镇民们纷纷围了上去。   滕老喊道:“留心,她还有个丫鬟!”   张三婆娘拎着锅铲叉腰站着:“您放心,我留心着!”   不一会儿,张三婆娘果然喊道:“小贼在这!”   想要偷偷溜进破屋子的多福被发现,不得不拔腿而逃。   秘密已经被发现,断不能让这两人逃出镇子,滕老喊道:“不论死活,一定抓回来!”   “知道了,您放心!”   所有镇民当即分成三拨,一拨留下,一拨去追明微,一拨去追多福。   留下来的,除了原本守卫的孙六两个,还有滕老和另外三个人。   孙六问:“滕老,这两个生人是怎么回事?不会是那小子招来的吧?”   滕老道:“先前来了一个商队,说是走雁山古道不小心走错了,这两个人就是跟着商队来的。”   孙六皱着眉头:“听起来不像一伙的。”   “不管是不是一伙的,她们想闹事,只能先抓起来。”   两人正说着,里头传来闷闷的声音,另一个守卫出来道:“那小子又搞鬼了。”   孙六刚想说什么,忽有一阵风吹来,似乎夹着一股甜香。   滕老觉得不对:“这是什么气味?”   才说罢,身体便一阵发软。   剩余几个镇民大吃一惊,扭头看向外围,却见明微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几位好啊!”   话音未落,身影已动。   为了保护藤老,几位镇民抢先扑上去。   转眼战成一团。   留守的镇民都被牵制,黑暗中,多福轻手轻脚潜入破屋。   地窖入口倒是没隐藏,只是上面锁着一条粗大的铁链。   多福往外面瞅了瞅,确定没人留意,拽着那铁链用力拉扯。   如果试了三四回,终于折断了。   断裂声响起时,明微用力踹中一个镇民手里的铁锹。铁锹撞上旁边的锄头,发出尖锐的声音。   多福钻进地窖,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她小心地往里摸索,走到一半,忽然有什么横了过来,“咔啦”一声,铁链摩擦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她就被冰凉的铁链勒住脖子,拽到另一边去了。   “你是谁?”略显古怪的腔调在耳边响起,后背贴上一个活人的躯体。   多福抓住脖颈间的铁链,反问:“你又是谁?是你引我们来这里的?”   背后这人愣了一下,说了句胡语。   多福一个字没听懂。   那人又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才又换回来:“你不是那家的人?”   “那家是哪家?”多福不明白。   背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人道:“对不起,我误会了。既然你有本事进来,能不能把我放出去?我会重重酬谢你的。”   多福道:“你说对不起,为什么还掐着我?”   那人干笑,刚要松了铁链,就听咔嚓一声,铁链已经断了,多福趁机挣脱出来。   他愣了:“你……你掰断的?”   他知道外面有铁链,还以为她用什么神兵利器砍断的。   多福没回答。   她终于适应了黑暗,借着地窖入口透进来的轻微光亮,勉强分辨出轮廓。   这个人被锁在地窖的墙上,双手双脚都有铁链,虽然她扯断了一截,还有好几个锁头扣得死死的。   她们过来,本来就是为了找这个人。   多福道:“你一见面就对我不利,放你出去谁知道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我可发誓的,”这个人说,“刚才真的是误会。”   多福想了想:“也行。”   这人大喜:“你信了?”   “信不信无所谓,小姐说过,把柄比信任更可靠。”话说完,她手中符光一闪,一张灵符拍到对方的脑门上。 第338章 少年   “你干了什么?”这人一愣之后,便是大怒。   多福并不答话,听外面响动越来越大,想着小姐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肯定很吃力,便用力扯动铁链,几下就将之折断。   他发现自己就这样得了自由,惊奇得都忘记发怒了:“你力气好大!”   “走吧!”多福转身往地窖入口跑去。   那人没有耽搁,紧紧跟在她身后。   外边,分成两拨去追的镇民已经回来了,尽数围攻过来。   “小姐!”多福喊了一声。   她身后那人惊呼:“你傻啊!我们偷偷溜……”   话没说完,那边的镇民发现他们了。   多福一句话不说,抓起身后那小子,就往人堆扔过去。   “喂!啊!”这人惊讶得都忘记生气了。   这丫头是怎么回事?趁着那边在打偷偷溜走不是最好的吗?明明是来救他的,却把他扔出来吸引注意力?这是怎么想的啊?中原人都是这样的吗?   镇民们看到多福扔出来的人,都是一愣神。   还是滕老反应过来了,喊道:“她把人放出来了!快,抓住他们!”   镇民们直觉反应,放过明微,向那小子冲过去。   转瞬即逝的机会,明微一跃而起,飞快地踹出一脚。   “啊!”这人只觉得屁股一痛,人再次飞了起来。   多福已经跑出去一段路了,这一踹正好将他踹向她的方向。   这段时间里,她已经解下外衫,抛过去一卷,将这人一带,借力落到远处。   脚踩到实地,这人还惊魂未定,懵头懵脑。   “愣着干什么?走啊!”多福将外衫收回,连穿都来不及,就那样挂在肩上,往外狂奔。   “啊?哦!”他反应过来了,也跟着向镇外逃去。   这一出,同样让镇民们愣了一下。   随即纷纷大喊:“抓住他们!”   两个人根本顾不了别的,埋头跑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听不见了。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   “安、安全了吧?”这人说。   多福喘匀了气,回头看着小镇的方向:“大概吧!”   这人嘀咕了一句胡语,往石头上一坐,问她:“那个和你一起的女人呢?哦,你叫她小姐?”   多福擦掉额上的汗:“小姐有办法脱身的。”   “是吗?她确实挺厉害的。奇怪了,你们中原的女人不是很柔弱吗?怎么你们这么、这么……”他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凶残。”   多福懒得理他,只管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调息。   过了一会儿,静夜里响起马蹄声。   多福高兴地往声音来处看去,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明微骑着马出现了。   “小姐!”   明微笑着拍拍她的头,翻身下马:“还好吧?”   “嗯!我们逃掉了,所以没有受伤。”   明微把水囊抛给她,自己定睛看向救出来的人。   这是个异族少年,头上扎了好几条小辫,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但还能看得出是件胡服。   “你是胡人?”   少年听她这么问,一下警惕起来:“你们跟胡人没仇吧?”   明微笑了笑:“怎么,怕我们把你送回去?”   少年哼了声:“送回去,你们俩也走不了。”   他倒是挺聪明。   明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可惜月光太昏暗,看不出太多。   “你的中原话说得挺好,不像临时学的啊!”   “那当然!”少年得意洋洋,“我从小跟阿婆学的。”   “你阿婆是中原人?”   少年却不答了,只道:“你别想套我的话!”   说罢,眼馋地看着多福正在喝的水囊,忍不住提出自己的要求:“给我喝两口?”   多福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将水囊递给明微:“你都不回答小姐的问题,为什么要给你水?”   少年卡住了,挠了挠头。   好有道理哦!   他想了一会儿:“要不,你换个问题?”   “也行。”明微拿出那块小木牌,“这是你搞的鬼?”   少年眼睛一亮,抢过小木牌,惊喜:“原来被你们发现了。别误会啊!我是给别人指路的,没想到你们会被指过来。”   明微点点头。这么说倒是挺合理,雁山古道来往的人很少,怎么就那么巧,发现了他们商队?   “既然你事先指了路,那就是特意到这个小镇来的?”   少年转着眼珠子,又不答了。   明微继续问:“你到小镇想干什么?那些镇民是怎么回事?他们明显是中原人,跟你一个胡人没关系吧?”   少年还是不答。   明微就把水囊一收:“算了,找个地方休息吧。”   “哎!水给我喝一口!”少年喊道,“我答了一个问题呢!”   明微听而不闻。   少年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想想最近的水源好像在……他让步了:“好吧好吧,告诉你们好了,我想去拿一件东西的,哪知道他们听都不听,就把我锁起来了。”   说着露出后悔的表情:“早知道就不一个人来了,还以为这样显得有诚意呢。哎,你们中原人不是很看重诚意吗?”   “就这样?”   少年叫道:“你让我回答我就回答了,还不行吗?”   多福插嘴:“你去拿什么东西?”   “这个不能说!”少年强调,“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是真的不能说!就算命丢了都不能说。”   看他这样子,不像说假的,明微便把水囊递给他。   少年大喜:“谢谢。”接过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才停了下来。   他堵上塞子,还过来。   明微挡回去:“送你吧!”都沾过别人的口水了,懒得要了。   少年一听,喜滋滋地将水囊收回去:“啊,你可真是个好人!”浑然不知她的嫌弃。   明微已经牵着马转身,找地方休息了。   “小姐,我来。”多福积极地接过缰绳。   少年则跟在她们身后,絮絮叨叨:“对了,我叫纳苏,你们叫什么?你们的功夫好厉害,是哪里学的?中原像你们这样的多吗?”   他一个一个地问,明微就一个一个地反问:“你是哪个部族的?胡人都像你这么多话吗?你想引路的是谁?这么说你有同伙了?” 第339章 算账   找到宿营的地方,明微往石头上一坐,向少年招手:“来,我们算账。”   这个叫纳苏的异族少年一脸懵:“算账?算什么账?”   “知道我是谁吗?”明微指了指自己。   纳苏老实地摇头。   “我是个玄士,受雇于一只商队,前往胡地行商。玄士你知道吗?”   纳苏还是摇头。   明微想了下:“就和你们的阿祭一样,会法术能驱邪。”   阿祭是胡人对僧侣的通称。   纳苏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么厉害,还知道顺着指引过来救我。真是谢谢你了,看来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明微笑眯眯:“别以为夸我一句,就可以不付钱。”   “嗯?”纳苏眨了下眼。   明微慢吞吞道:“我受雇于商队是收钱的,为此离队来救你,总不能不收钱吧?那样的话,对我的雇主可不公平。”   纳苏听明白了,三观略有动摇,怀疑地看着她:“是这样的吗?我听说中原的侠客都是急公好义的……”   “你连急公好义都知道?”   “那当然!”纳苏自豪地拍着胸脯,“我的中原话很好的!还看过你们的话本子!”   “那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微谆谆教导,“那你看的话本子里,急公好义的侠客,最后的结果是不是都不太好?”   纳苏愣了一下。   “就像那个绰号及时雨的,人人夸他有义气,结果带着一票兄弟造反,最后翻了船进了阎王殿,是不是?”   “好像是……”   “还有一个义薄云天的忠义将军,因旧情不忍杀害敌人,结果后来恰恰死于此人计策之下。所以说,急公好义的,要么是沽名钓誉,要么就会被小人害,万万要不得。话本子写出来,是警示世人的,不是让你以他们为榜样的。”   纳苏如醍醐灌顶:“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看你们的话本子,结局总是不大好。”   “对嘛!所以我这么做,也是不想占你的便宜。你想,如果我这次救了你不收报酬,那你是不是欠了我一个人情?以后我求你做点什么,你不能不答应,对吧?万一我存心搞点事,不就害了你吗?”   “对对对!”纳苏掏东西,“该给钱。”   刚说完,他的手就顿住了,对她露出讨好的笑:“你们中原的钱,我没有,而且我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   明微道:“没钱也关系,用别的抵。”   纳苏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闪:“啊,对了!你说你们打算去胡地行商?”   “对。”   “那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主顾,怎么样?绝对能让你们大赚一笔!”   明微笑道:“我们带足了货物,都是胡地急缺的,只要去了,到哪里都受欢迎。”   “可是,我们在打仗啊!你们就不怕遇到意外吗?我可以提供你们一条安全的路线,保证你们一定能赚大钱!”   明微想了想:“如果不是王庭这个级别的话……”   “王庭不能让外人进入,但我可以带你们到王庭外围,一样可以把东西卖给他们!”   “这样啊!”明微露出动摇的表情,“那我回去跟东家商量一下。”   “好好好!”   说完了这事,纳苏突然想起来:“对了,之前她给我下了咒,能不能解一下啊?”   明微看向他指着的多福。   多福回道:“小姐,就是张灵醒符,我怕他锁久了不清醒。”   明微轻笑,多福也学会糊弄人了吗?   她对纳苏道:“那个咒不严重,过几天就会散消。”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纳苏拍拍胸脯,恰巧肚子咕噜一声,他不好意思地问,“那个,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了,他们就给我塞了几个馒头。你们中原的东西虽然好吃,可是没点肉太难受了。”   多福见明微点了头,便掏了一把干肉给他:“只有这个了。”   “太好了,谢谢!”   纳苏一边啃肉干,一边喝水,吃得急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放过好不容易吃到嘴里的肉。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吃,脑子里将刚才的讯息整理了一遍。   这个叫纳苏的少年,说要去刚才的小镇取一件东西。而这个小镇里,都是些古怪的中原人士,看起来好像在那里守了很久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还有,这少年背景不简单。能跟多福跑这么远,本身实力不错。中原话说得这么好,身边肯定有真正的中原人。还能带他们去王庭,少说是个贵族。   一个贵族少年,独自跑到荒郊野外的小镇来,为了拿一件东西?   有意思啊!   因为在跑路中,三人也不敢生火,就这样在避风处将就了一晚。   天光放亮,明微转醒。   她用帕子沾了水,擦了一遍脸,然后梳理散乱的头发。   梳着梳着,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扭头一瞧,纳苏也醒了,正傻呆呆地看着她。   “看什么?”   纳苏眨了下眼睛,翻身坐起,认真地道:“你们的话本子说,中原女子都很好看,原来真是这样啊!”   他刚说完,多福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好看不好看?”   纳苏猛地看她脸上的胎记,哇地叫出来:“你……”   “我干嘛?”多福完全没意识到,转头跟明微说,“小姐,我帮你梳。”   “好。”   纳苏愣愣地看着她们主仆,心想,也还好,仔细看看也不是很丑。对了,这个中原姑娘救了他呢,这么好心的姑娘怎么能说她丑呢?   三人打理好,吃了点东西,就上路了。   一路上,纳苏对多福极其殷勤:“东西是不是很重?我来背吧?”   多福礼貌地拒绝:“不重,我力气大。”   过了会儿又叫:“那边有沙儿果!可甜了,我去摘!”   多福来得及阻止,就看他跳走了。没一会儿摘了来,分给她们两个,自己却没吃。   中午休息的时候,他也抢着干活,让多福歇着。   趁着他去捡柴禾,多福悄悄地问:“小姐,他是不是不怀好意?您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明微忍笑:“是啊,所以最好离他远点。” 第340章 借名   三个人只有一匹马,只能将就步行的速度。   等他们到达虎头山,商队已经等了两天了。   看到明微回来,侯良大喜:“明姑娘,你们总算回来了!”   明微问:“这几天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   明微便想,他们三人逃出小镇,这一路好像也没人追踪,莫非那些人不能随意离开小镇?这样倒好,省了不少麻烦。   她将纳苏介绍给侯良:“东家,我们救回来一位公子,他说能带我们去王庭附近。”   侯良一听她称呼自己为东家,马上入戏,亲切地与纳苏打招呼:“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纳苏听他称呼自己为公子,很是高兴,说道:“我叫纳苏,你就是这个商队的主人?”   侯良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没几下就把纳苏哄高兴了,甚至把他请上车,仔细商量了路线的事。   等到晚上,他过来跟明微禀报:“明姑娘,这位恐怕是胡人哪个部族的贵族公子,极有可能跟王族有关。他说能带我们去天神山,那里是胡人的圣地,没有八王的允许,是不能进的。”   八王,就是北胡八部的首领。   明微听说过天神山,那是北胡八部共同的信仰所在。   她心念一动:“那就去!”   此前,她没想着去天神山,是因为没人引路。现在能去,为什么不去?   她记得,北胡八部合一,就是在天神山。说不定,恰恰能撞到那个关键的历史节点呢?   侯良另有疑虑:“可是,八部现在不和,我们去的话,说不定会被扯进他们的是非,万一成了他们争胜的工具……”   明微目光一斜:“怎么,你怕了?”   侯良一哆嗦,连忙陪笑:“怎么会呢?姑娘说去哪,就去哪!”   商队加入了纳苏,一下子欢快了很多。   这小子不愧是生长在马背上的胡人,明明被捆在地窖好几天,才出来就活蹦乱跳的。   有他在,商队再没认错路,五天后,顺利通过雁山古道,进入草原。   ……   这个时候,高塘知县冯易,看着案牍上的公文,胡须都拈断了好几根。   他拿起这个看看放下,又拿起那个看看,再次放下来。   师爷问道:“县尊在愁什么?雁山盗匪一一剿灭,不是一项大好的政绩吗?”   冯易道:“只剿灭盗匪,确实是大好的政绩,问题是,剿匪的人不对。”   师爷思忖片刻,若有所悟:“您说的是杨公子?不是都说,他在高塘留不了多久吗?其实他就是借着这件事,想叫上面调他回京吧?”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冯易叹着气说,“杨公子这次出京,背后的原因绝对不简单,这几年,他是绝对不可能回京的。”   师爷惊讶:“却不知晚生漏算了什么,还请县尊明示。”   冯易指了指邸报:“你看京城,最近形势如何?”   提及此事,师爷胸有成竹:“您说的是太子和信王吧?这二位,往日兄弟情深,这半年来,似乎起了龃龉。”   冯易点点头:“消息都传到我们这里来了,只怕那两位在京城已经斗得相当厉害了。那位杨公子传闻,想必你也听说过。这种情况下,圣上不管出于何种心思,都是绝对不会调他回去的。”   师爷心领神会:“晚生受教。”   那位杨公子,据说身份可疑。现下夺嫡之争如此激烈,倘若圣上爱护他,在他没有名分,不可能掺和的情况下,必然不会把他召回京城,免得牵扯进去。而若是圣上不喜欢他,更加不会叫他回去搅局。   师爷又问:“既如此,县尊愁什么呢?他再怎么闹,上头还是会压着。”   冯易叹道:“话是这么说,只是由本官上报的话……”   谁知道会不会被迁怒,将他当成同党?   师爷一想也是,便也跟着一起犯愁。   就在这时,衙役进来了:“大人,牧监送来一张帖子。”   冯易一愣,招手:“快呈上来。”   展开一看,却是请他去赴宴的。   冯易思来想去,问师爷:“本官去不去好?”   师爷道:“帖子都下了,县尊还是去的好。”   “可本官就怕与他纠葛太多……”   师爷笑道:“县尊太多虑了,您是一县之尊,他人在高塘,总要有来往的。太分明了,反而不好。”   冯易想想也是,又听师爷道:“何况,您去瞧瞧他是什么态度,心里更有数是不是?”   冯易被说服了。   于是,数日后去往马场赴宴。   这一去,他被马场的变化惊呆了。   早知道这位杨公子爱享受,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少商队为着他而来,没想到竟然就给他折腾出这么一座小城来。看那装饰,金碧辉煌的,他身边的侍女还感叹,到底比不得京城。   冯易被请进刚刚建好的府邸,终于见到了那位杨公子。   除了他之外,还有高塘不少官吏大户,乃至几位大商人。   宴中吃的玩的,更是闻所未闻,叫人叹为观止。   京城来的侯门公子,到底不同寻常啊!   宴罢,冯易被留了下来。   他心中有数,默默思量如何说话,待杨殊屏退左右,一开口,却把他惊住了。   “冯大人,雁山这些日子,消灭了不少盗匪,这应该算是不小的政绩吧?”   “是。”冯易含笑,“杨公子实在了得,本官已经写了奏报,向上面请功,不日就会发出。”   杨殊笑道:“奏报嘛,自然要写的,不过,还请冯大人改一改,就说是你派人剿灭的。”   冯易一愣。   杨殊也不着急,只慢慢饮茶。   好一会儿,冯易回过神来,试探问道:“您为何要……”   杨殊叹了口气,很是苦闷的样子:“冯大人怕是不知道,圣上这回是真生气了,想叫我出来吃吃苦头,暂时不会调我回京的。我与太子信王都不睦,偏偏离京前又得罪了安王。这奏报要呈上去,入了他们的眼,只怕又会想起我来。这些日子我干的事,一打听就知道,难道叫他们在圣上面前说我来了西北还只知道享乐吗?那我回京可就遥遥无期了。”   冯易一琢磨,兴奋起来:“这么说,公子……”   杨殊很随意地打断他的话:“所以啊,想借大人的名头。这些日子,听说赋税多收了不少,如果再加上剿灭盗匪的功绩,说不定下一次考评,大人能离开这鬼地方呢?” 第341章 胡僧   商队进入草原,足足走了两个月,终于看到了那座仿佛直入云霄的天神山。   皮猴子一样的纳苏,从马上跳下来,恭恭敬敬地将手放在胸口,深深下拜,虔诚无比。   拜完了,他跳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看那边,就是云彩城。我把你们送到那里去,再向大汗提出请求。你们要答应我,没得到允许之前,不能擅自走动,那样我也要一起受罚的。”   侯良已经跟他混得很好了,马上露出笑容:“纳苏公子放心,这是承你的人情,我们懂的。”   商队在纳苏的带领下,缓缓进入云彩城。   这是一座半旧的古城。明微曾经在史书上看到过记载,胡人在几百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兴盛,一位伟大的胡王,建立起了强大的国度。云彩城就是那个时候的王都。   可惜,胡人的统一总是不能长久,那位被称为天神化身的苍王死后,胡人很快分裂为八部,有时相对和睦,有时攻伐不休。   只有在云彩城,胡人八部绝对不可以对本族人动刀兵。   他们这只商队,引来了胡人异样的目光。   自从草原开始战乱,已经很久没有商队来到云彩城了。这条路本来就不对外人开放,没人引路的情况下,外族人绝对找不到这里。   纳苏倒是神气活现,一脸自豪的样子。   明微仔细观察,发现这座云彩城,应该已经很多年没有维护过了。来来往往的人,大多身上挂满了宝石,穿着素净的,都是奴仆一般的人物。   这里住了不少八部的贵族啊!   纳苏说:“云彩城平时没这么多人,天神祭快要到了,所以才这么挤。”   众人一边点头,一边想,这算什么挤?连云京的郊外都比这挤多了。   听他说出天神祭三个字,明微确信自己没弄错了。   这就是八部合一的关键节点!   运气真好,明微现在相信,老天还是给她留了生路的。来胡地她只是想着,看能不看搞点破坏,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纳苏,就这么来了云彩城。   “这不是纳苏吗?哟,还以为你被狼崽子啃了呢,居然回来了!”   听得声音,明微看过去。   这是个和纳苏差不多大的胡人少年,但穿得比他华丽多了,硕大的红宝石镶在他的头带上,颜色纯正如同血滴。   他身后带着奴仆,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对方来意不善,纳苏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是霍桑啊,好久不见。”   “谁跟你好久不见?”霍桑翻了个白眼,阴恻恻地看着他身后的商队,“天神祭马上就要到了,你带外族人来干什么?”   “就是因为天神祭要到了,我才带商队来的。”纳苏说,“大家一定很需要南边的东西。”   霍桑翻个白眼:“你可真为大家着想。”   纳苏憨笑。   他这样子,霍桑便是想吵架,也吵不起来,只能不阴不阳说了几句,带着仆从走了。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多福听不懂胡语,就四处张望。   感觉到异样的气息,她小声跟明微说话:“小姐!你看那个人,好奇怪啊。”   明微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两个戴皮帽子的胡僧。他们与中原的佛门虽是同源,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分支了,穿的僧衣像袈裟而略显古怪,不剃度但要戴帽子。   她轻声回道:“这是胡人的僧侣,他们叫阿祭,尊称是祭师。在胡地,对他们要客气一点,胡人的信仰很深。”   “哦。”   被多福这一提醒,明微仔细感应,果然发现城中有不少胡僧。数量之多,远超平常,看来是因为天神祭的缘故。   正要收回感应,忽然危机意识大起,明微只来得及一抬手,就有一个胡僧突然向她掷来金钵,气势汹汹,丝毫不留余地。   “叮——”金钵发出吟声。   明微只觉得手臂一沉,对方功力着实惊人。   “小姐!”多福喊了一声,想要上前帮忙。   “无妨。”明微安抚了一句,气息一振,反扑而去。   金钵在惊呼声中,飞了几十丈远,最后落回那胡僧手上。   她与胡僧遥遥相望。   只见这胡僧留了一大把胡子,眉毛浓密,双目湛湛,面有神光,既有几分凶悍,又有几分宝相庄严之感。   “是上智法师!这个中原人居然对上智法师出手!”有胡人喊道。   瞬间,他们接收到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   明微能听懂一些胡语,见此眉头一皱。   这个上智法师,似乎在此声望极高。明明是他先出手,这些胡人却说她的不是。   纳苏也是惊呆了,刚要说话,那位上智法师已经甩了甩手,转身离开了。   纳苏松了口气,对明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就惹到了上智法师?”   “上智法师是谁?”明微平淡地问。   纳苏道:“是乞胡王供奉的上师,法力可强了。”他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恰在此时,前头又有人喊:“纳苏王子,是纳苏王子吗?”   纳苏扭头一看,大笑起来:“阿格,是我,是我啊!”   侯良听了面露惊讶,低声说道:“王子?他竟是王子?却不知是哪位大汗的……”   明微早有所感,倒不觉得奇怪。   多福很惊讶:“怎么会有他这样的王子啊?一个人跑到那种鬼地方去……”   纳苏已经翻身下马,跟那个叫阿格的年轻胡人互相拥抱,拍背,哈哈大笑。   打完招呼,阿格说:“您回来了就好,主子问好几遍了。”   纳苏憨笑,面露愧意:“我对不起七哥,那件事没办成。”   “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主子不会怪您的。”阿格凑过去低声说,“娜加没找到您,主子可担心了。”   “我恰巧被别人救了。”纳苏说完,回身大声介绍,“阿格,这两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还好有她们,我才能平安回来。”   看到明微,阿格惊讶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向他们行礼:“感谢您,救了纳苏王子。雪狼人有恩必报,您就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第342章 王子   雪狼人。   明微暗暗震惊。   他们竟是雪狼部的?   胡人八部,雪狼部居于北海边,地理位置不佳,早年居于弱势。   但最后成为八部之首的,就是他们!   也是他们,建立起了强大的西魏朝,在几十年后,吞并了齐楚两国。   明微深吸一口气。这么说的话,这位纳苏王子,便是将来西魏雄主麾下的纳苏王。   胡人名字多重合,她哪能想到,自己遇到一个叫纳苏的少年,居然就是西魏朝的亲王?   若是他的话,野史上分明说,他精通中原文化,颇有智计……   阿格唤来奴仆,安排商队住下。   纳苏叮嘱他们:“千万不要乱走哦,天神山下不能对本族人动刀,对外族人可没有顾忌。万一有人找你们麻烦,就算把你们杀了,我赶不及救就没有办法。”   侯良郑重应下:“王子放心,没有您的许可,我们一定好好呆着。”   纳苏哈哈笑:“我还是喜欢你叫公子。”   一刻钟后,纳苏进了一座府邸。   胡人不习惯固定的住所里,云彩城的诸多大屋,大多只有住的功能。   但这座府邸不同。   进入大门,便是一座影壁,其后是厅堂,后院临着练武场。   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在中原。   练武场里,有人在射箭。   百步的距离,箭无虚发,次次中靶。   “七哥!”纳苏高兴地喊。   射箭的青年听而不闻,稳稳地拉弓,只听“嗖嗖”数声,连珠箭一只接一只,俱都正中红心。   射完了,他将长弓交给仆奴,接过汗巾擦了一把,才看向快步而来的纳苏:“娜加没找到你,我还以为你完了。”   纳苏不高兴:“七哥你怎么这么说?我有那么容易完吗?”   青年笑了,拍拍他的肩,上前拥了一下:“平安回来就好。”   倘若明微在此,看到青年的样貌,定然会吃惊。   纳苏喊他七哥,兄弟俩样貌却完全不一样。   纳苏是典型的胡人少年,黑面浓眉,粗犷英武,这青年却生得秀眉凤目,像极了中原人。倘若他换一身衣裳,戴上发冠,走在云京街头,定不会被人怀疑是胡人。   青年挥手让奴仆退下,问道:“听说你带了一只商队回来?怎么回事?”   纳苏说:“也是巧了,我在等娜加的时候,有两个中原女子发现了标记,把我救了出来。”   青年目光一凝:“中原女子?”   “是,明姑娘是玄士,另一个是她的丫鬟。七哥,你不知道她们多厉害,那个丫鬟,几下就扯断了这么粗的铁链。”纳苏比划了一下。   “所以你把她们带过来?”   “是。”纳苏轻声说,“我没带回那件东西,担心斗不过上智法师。七哥不是说过,中原的玄士很厉害吗?不如借她们的力。而且,她一进城,就被上智法师盯上了,还交了手,可见天神都在帮助我们。”   青年沉默不语。   “七哥,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纳苏惴惴地看着他。   “怎么会?你做得很好。”青年拍拍他的肩。   纳苏当即笑出一口白牙:“哈哈,我就知道我的决定不会错的。”   青年低声道:“来不及再去一趟了,必须有人对付上智。纳苏,你说说他们什么样,尤其那个明姑娘。”   ……   明微刚刚洗去一身的风尘,侯良来敲门了。   “明姑娘,消息打听到了。”   明微将半湿的头发随意挽了一下:“进来。”   侯良施了一礼,眼睛规规矩矩的,坐到她下首。   “说吧。”   侯良理了理思路,说道:“纳苏是雪狼部的王子,母亲早丧,也不怎么得雪狼王的宠爱。雪狼王有十来个儿子,原本最喜爱的是大儿子乌达,但这几年慢慢疏远了他,据说起因是乌达睡了他最喜欢的女奴……”   明微听了一会儿,问:“现在雪狼部权势最大的王子是谁?”   “是七王子苏图。”   果然如此。   明微叹了口气。   侯良继续解释解释雪狼部的事:“说起现任这位雪狼王,他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当年八部以雄鹰部为首,燕末帝为了稳定北方,嫁女于雄鹰王。后来中原动乱,雄鹰部也起了内斗,这位前朝公主逃亡中数次改嫁,后来在雪狼部生下现在这位雪狼王。”   “而这七王子苏图,生母又是个来自中原的女奴,故而相貌与中原人无异。因为这点,他自幼不受喜爱,虽是王子,却被视为异类。他自己却沉得住气,直到成年,逐渐显露出勇武的一面,渐渐得到了族人的爱戴。尤其大王子乌达堕落之后,他在雪狼王诸子中,可说是一枝独秀。”   “雪狼部的实际掌权人,是不是已经变成他了?”   “这个……”侯良摇了摇头,“我们才来,不好打听得这么细。不过这两年,确实多数由七王子苏图替雪狼王出面。包括这次天神祭,雪狼王虽然来了,诸事却都是七王子决定的。”   明微点点头:“雪狼王已经被架空了。”   侯良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肯定,但从中原历代王权争斗来看,可能性很高。   明微又问了一个问题:“这次天神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侯良忙道:“正是。您知道,现在八部最强大的是乞胡部族,前些年,朝廷为了安抚他们,还派使节来过,现在八部动乱,最想一统胡地的,便是乞胡部族。”   明微当然知道,她那个便宜老爹,就是借着出使乞胡的事假死的。   当然,这事与现在无关,她继续问:“乞胡部族打算在这次天神祭中动手?”   侯良笑道:“您还记得先前与您动手的胡僧吧?他就是乞胡部族的上智法师,也是胡人中声望最高的胡僧。天神祭,顾名思义,要祭祀天神,这事却是要胡僧动手的。乞胡部族极有可能想借着天神的名义,以上智法师的威名,收服七部。”   明微沉吟不语。   胡人信仰很深,倘若出现天神的旨意,再加上实力的压制,确实有八部合一的可能。   但,她所记得的历史中,最后成功的明明是雪狼部。   那位七王子苏图,到底有什么方法扭转乾坤的?   若是如此,她岂不是要帮着上智法师? 第343章 女奴   第二日,纳苏来了。   他兴高采烈:“大汗已经同意了,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交易,我派两个勇士跟着你们,表示你们获得了许可。不过,你们还是要小心一点,雪狼部不会违背大汗的命令,但别的部不一定买账。”   侯良一副商人作派,喜不自胜,围着他好一通感谢。   纳苏又凑到明微主仆跟前:“要去城外骑马吗?我可以陪你们!”   闲着也是闲着,明微欣然道:“那就有劳王子了。”   纳苏抓了抓头:“你们还是叫我名字吧,叫王子怪怪的。”   “别人不是也叫王子吗?”   “别人是别人,和你们不一样。”   明微失笑:“那好吧。”   出门前,纳苏又说了一句:“明姑娘,你不是有那种遮脸的帽子吗?还是戴上吧。”   她的脸,在中原就够惹眼的,在云彩城这种地方,简直就是黑暗中的萤火虫。   明微听出他言下之意,应下了:“好。”   三人骑着马出城。   胡地和中原到底不一样,天低野阔,远望牛羊成群。   明净的天空下,天神山仿佛悬在天地之间,神圣而庄严。   明微纵马奔驰,迎面的风清冽而冷峭,从耳边刮过,既带来微微的痛,又有着难以言预的爽。   “哟喝——哈哈哈哈!”纳苏的笑声洒落一路,这个胡人少年在草原上仿佛一只肆意潇洒的狼,快活极了。   明微也想学他这样大喊,直抒胸臆,何等畅快。   但她最终只是笑了笑,直到胯下的照夜玉狮子跑累了,漫步而行。   一条小河蜿蜒而过,仿佛一条玉带,点缀在碧绿的草原上。   她驻马回望,这片草原宁静而安详,仿佛与世无争。   但,她知道这只是其中的一面。   这些牧民们,现在可以快活地牧羊,等缺了口粮,他们提起刀来,杀人不会眨眼。   这世间的事物,常有这样让人费解的两面。他们平和好客是真,凶狠残暴也是真。   只能说,在生存面前,再多的人性,也会给兽性让步。   而明微此时并没有留意到,她在看风景的时候,别人也在看她。   青空下,原野中,头戴幂篱的女子在马上回身而望,风扬起她的衣裳,显露出窈窕的身姿,飘逸得不似真人。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在这样的风景下,就连遮面的幂篱,也成了美丽的点缀。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青年,唇边浮起说不清意味的笑,慢慢抚上自己的脸。   所谓柔弱的美丽,原来别人就是这样看他的吗?   “主子。”阿格看到他面上的神情,低声唤了一句。   他抬起手,阻止了阿格后面的话:“等等。”   目光投向另一处,果然看到一队骑士往这边奔来。   他们胯下骑着战马,身上披着皮甲,马背上扔着猎物,大声谈笑着。   不知道是谁,先看到那边的风景,于是停下来指指点点。   “呼伦王子……”阿格喃喃,担忧地看向那女子,却发现自家主子眼中是耐人寻味的笑意。   他在心中一叹,主子是真的忍心啊……   明微听到了马蹄声,转身看去,果然发现一众骑士向自己奔来。   对方目标明确,飞奔到她的面前才停下。   这是一群年轻的骑士,被簇拥在中间的胡人青年,衣服和帽子镶嵌着大量的宝石,一看就是贵族。   “哎,你是什么人?”一个骑士大声喊道。   明微用不太纯正的胡语回答:“商队的人。”   听她开口,马上就有人用轻蔑的语气说:“中原女子。”   这些人的目光带上了不怀好意。   为主的胡人青年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说道:“你的主人在哪里?我要向他买了你!”   明微皱眉道:“我是自由人,没有主人,你也不能买。”   胡人青年哈哈笑道:“什么自由人,中原女子,到了草原就是女奴!”   他的骑士哄笑起来:“没错,就是女奴!”   “王子看得上你,是你的荣幸!”   “还不跟王子回去!好好服侍,以后不用跟着商队跑来跑去。”   还有人说:“她的马真漂亮,是匹好马,也带回去。”   一群人闹哄哄的,便要上前。   “住手!”混乱中,纳苏的声音传来。   他和多福离得有点远,发现这一幕,就赶紧往回赶。   到了近前,多福立刻挡在明微面前,纳苏则上前交涉:“呼伦,这是我们雪狼部的贵客,你不许无礼!”   胡人青年看到纳苏,露出轻蔑的表情:“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这女奴我要了,你开个价!”   纳苏怒道:“你没听到我说吗?她是贵客!我们雪狼部的贵客,不是什么女奴!”   呼伦嗤笑:“什么贵客?一个中原女子,有那个资格?别废话,不开价本王子就带走了!”   纳苏气极,纵马往明微面前一挡:“想抢人,看我答不答应!”   他这样维护,只是让胡人青年更加兴奋,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你们雪狼部有种。行,今天就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说罢,扬手喝道:“给我拿下他们!”   纳苏的护卫已经飞奔而至,眼看主子要吃亏,岂能坐视?但纳苏只带了两个护卫出来,呼伦这一小队却有十几个人,还是全副武装刚刚打猎回来的。十几个骑士弯弓搭箭,气势汹汹。   多福气得不行,看向明微:“小姐?”   明微淡淡道:“别把人弄死,那样不好交待。”   得到允许,多福开心了:“放心!”   说完,她一把抓住最前面那个骑士的弓箭,往后一扯,随即拖过那人,从马上扔了出去。   多福干脆利落地动手,倒是让呼伦一行人愣了下。   本来搭箭是想吓住他们,哪知道这个丑丑的中原女子,居然就抢先动手了?   这下子,骑士们怒了。   “拿下他们!”   呼伦一声大喝,骑士们有的放箭,有的拔出佩刀,冲上前来。   “哎!”纳苏也是傻了眼,但是都到了这一步,他还能怎么样?只能帮着多福了。   一群人很快打成一团。   远处,阿格发现主子盯着城门的方向看,心中纳闷。   纳苏王子都跟呼伦打起来了,主子还在等什么? 第344章 冲突   草原上很快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能徒手扯断铁链的少女,即便是凶悍的胡人,也难以招架。   从来以为中原人柔弱可欺的胡人,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凶残。   多福揪起呼伦,把他扔到明微面前,踩着他的肩膀喝道:“给我家小姐道歉!”   呼伦挣扎着说道:“我是乞胡部的王子呼伦,你们敢这样对我!”   多福的胡语只限于路上学的简单对答,便转头问纳苏:“他说什么?”   纳苏给她翻译了一下。   多福奇道:“他也是王子?怎么跟你完全不一样?”   纳苏说:“他们乞胡部势力最大,一向不把其他七部放在眼里。”   “势力大又怎么样?”多福气愤,“反正冒犯我家小姐就不行!”   说着,脚下用力:“马上道歉!不然别想起来。”   呼伦哇哇大叫,喝令自己的护卫。可是那些护卫早就被多福打趴下了,手脚脱臼,站都站不起来。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阿格问道:“主子,我们不插手吗?”   七王子苏图冷淡地道:“插手做什么?”   “可是……”   阿格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城门的方向,一人如大鹏展翅,飞掠而来。   “住手!”   呼伦听得声音,大喜:“上师!上师救命啊!”   那人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到了眼前。   多福还在愣神的功夫,劲风已经袭来。   “嗡……”金光洒落。   多福直觉还手。   她力大无比,抵住金钵倒也轻松,但这金钵的主人,当即内力一卷,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打向多福的右臂。   多福虽然练功刻苦,但正式踏入武道,不过一年多,哪里比得上此人浸淫多年,一时呆在那里。   “嗡……”金钵再响,这一次却是明微出手。   箫身抵在金钵上,她内劲一吐,反卷而去。   一瞬之后,双方各退数步,暂时停手。   明微看着对方,慢声说道:“只是个刚学武的小丫头,上师何必这么不留情?”   来救援的,正是乞胡部的上师,上智法师。   她说的是中原话,这位上智法师便也用略带口音的中原话回道:“阁下在我胡人的土地上,对我部王子不敬,还要本上师留情?”   明微看着被他拉起来的呼伦王子,说道:“上师精通中原话,想来到我中原游历过,应当听过‘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句话。就算是在胡人的土地上,贵部王子在我声明身份之后,仍然语出轻薄,就怪不得我的丫鬟护主了。”   上智法师垂目看了眼呼伦,淡淡回道:“这怪不得王子,出现在草原的中原女子,只有女奴这一个身份,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不仅仅是误会吧?”   那边呼伦喘匀了气,他不懂中原话,也不知道两人说的什么,自以为有上智法师撑腰,抢话道:“上师!给我抓住她!竟敢冒犯本王子,我要叫她尝尝女奴的滋味!”   此言一出,明微似笑非笑看向上智法师,给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上智法师皱了皱眉,道:“这里是云彩城,阁下身为客人,岂有为难主人的道理?你们商队还在,不要惹是生非为好吧?”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不过,他说的也不错,这里是胡人的地盘,外人总是要吃点亏的。   明微刚想退让一步,纳苏开口了:“上师,先前我就跟呼伦说过,明姑娘是我们雪狼部的贵客,他还这样冒犯,这不仅仅是客人为难主人吧?”   这句胡语,呼伦听懂了。他嗤笑道:“怎么,你们雪狼部要跟我们乞胡部过不去?来啊!有胆子,就叫雪狼王发令,出了云彩城就打一场!”   纳苏大怒:“呼伦!你仗着势力大,谁都要欺负一下是不是?”   呼伦大大咧咧:“欺负你又怎么样?你敢吗?”   “你——”   “纳苏!”一道低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位王子的意气之争。   纳苏转头看到骑马而至的青年,大喜:“七哥!”   明微听得他的称呼,心中一凛,抬头看去。   从马上下来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标准的胡服。但他一抬头,露出的那张脸,却与胡人大相径庭。   五官柔和,肤色也相对白皙,只有高大的身材,还保留了胡人的特征。   “小姐!”多福低呼一声,心中奇怪,纳苏的哥哥怎么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反而像个中原人。   明微按捺住微微急促的呼吸。   没想到,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见到了未来的西魏雄主。   前世,他统一了北胡八部,建立西魏。从此,北齐陷入了漫长的对峙。   他不是一切的起因,但毫无疑问,是最关键的那个因素。   现在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想,如果趁机杀了他,是不是这一切就解决了?   但她最终克制住了,理智地告诉自己,历史走到那一步,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身为命师,她要做的是理顺因果线,而不是粗暴地将之扯断。   “苏图,又要给你弟弟擦屁股是不是?来啊!敢不敢打?”   七王子苏图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扫而过,却没理会呼伦的挑衅,看向上智法师:“上师,她们是我们雪狼部的贵客,要是有什么冒犯了呼伦王子,还请看在我们同族的份上,不要计较。”   呼伦又抢话了:“谁跟你是同族?你也不看看你的脸,低贱的中原人!”   “呼伦!”苏图还没怎样,纳苏却发怒了,“七哥是我们雪狼部的王子,你这样辱骂他,是看不起我们雪狼部吗?”   呼伦想说,看不起又怎样?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上智法师截住了。   上智法师淡淡道:“苏图王子,既然你代她们道歉,那这件事就算了。希望你们雪狼部以后看管好自己的客人,天神山下,不允许外族人放肆!”   说完这句,他夹起呼伦,喝令跟过来的弟子:“把他们都带回去。”   胡僧们答应一声,纷纷去拉扯那些手脚脱了臼的骑士。   呼伦还不满意,叫道:“上师,雪狼部的事就算了,那个中原女子敢冒犯我,把她抓回去……”   上智法师听而不闻,夹着呼伦,踏步回城。 第345章 目的   一直到被上智法师带回城,呼伦的目光还停留在明微身上,其中的恶意,毫不遮掩。   纳苏厌恶地道:“这个呼伦,还是这么讨厌!看样子他是盯上明姑娘了。”   “那怎么办?”多福紧张极了。   “别急。”苏图开口,“天神祭之前,他想乱来,乞胡王都不会允许的。至于天神祭之后……”他顿了一下,“等上智法师带回天神的旨意再说吧。”   这句他说的是中原话,字正腔圆,甚至比纳苏还要标准一些。   明微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此刻站在这里说话的,是一个真正的中原公子,而不是什么胡人王子。   多福懵懂地问:“天神祭怎么啦?”   纳苏跟她解释:“我们八部齐聚云彩城,为的就是天神祭。这是胡人最重要的日子,我们世世代代供奉天神,聆听天神的旨意。他们乞胡部想在这次天神祭上,求得天神旨意,成为八部之首。”   “哦,所以,这们呼伦王子就算想闹事,乞胡王也不会允许他破坏天神祭?”   “对的。”   多福想了想:“那这个天神旨意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们真的求到了天神旨意,成为你们的首领,是不是你们就不能保护我们了?”   “这……”纳苏卡住了。   苏图微叹一声,答道:“不管怎样,我们雪狼人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客人。只是,万一他们真的成为八部之首,就有很多的手段可以对付我们,会比较麻烦。”   “这样啊……”多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想不出来。   沉默片刻,纳苏反应过来:“啊,对了,明姑娘,还没跟你介绍,这是我哥哥苏图。”   明微低身:“苏图王子。”   苏图回了个胡人的礼节。   两人平平淡淡地见完礼,苏图道:“纳苏,先送客人回城。这几天你们尽量少走动,免得被呼伦抓到空子。”   “知道了。”纳苏歉意地笑笑,“明姑娘,真是对不起,还想带你好好玩的……”   “事出有因,无妨。”明微点点头,“苏图王子,那我们就先走了,再会。”   ……   纳苏回到府邸的时候,苏图已经回来了。   他还是在射箭,跟呼伦那些人不同,他不大喜欢出去打猎,更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地射箭。   正因为这过于安静的性格,幼时的他总是被视为异类,就连同样拥有中原血缘的雪狼王都不喜欢他,认为他没有胡人勇猛的血性。   可是,谁能知道,他最后成了草原的主宰。   血性,谁说一定要表现在外?   一支箭离弦而去,牢牢钉在靶心上,箭尾尤在震颤。   “七哥。”纳苏唤道。   苏图仍然一支一支地射箭,口中问道:“怎么样?”   纳苏抓抓头:“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回去了。”   苏图顿了一下:“没问天神祭的事,也没问乞胡部的事?”   “没有。”   “嗖!”又一支箭射出去。   纳苏按捺不住,问他:“七哥,她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中原人心高气傲,不会允许别人冒犯吗?她这样有本事的人,被人当成女奴,一定会生气。”   “是啊。”苏图淡淡说道。   “那她为什么不问?她不应该想办法对付乞胡部吗?”   一口气将所有的箭支射完,苏图才停了下来,吐出一口气:“别急,再等等。”   ……   夜深人静,明微展开一张空白纸张,思索了一会儿,写下几个字。   雪狼部,乞胡部。   苏图,上智法师。   天神祭。   北胡八部合一,这样的大事,史书应该不会记错。   这么说来,八部的势力早就改变了。   乞胡部以为自己最强,实际上,雪狼部很可能已经跟别的胡部结为盟友。   只有这样,才可能在这次天神祭里一举压住乞胡部,成为八部之首。   也就是说,苏图早就悄悄做好了准备。   如此一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障碍。   那就是天神祭。   什么天神旨意,这种话只能骗骗无知的牧民。   就如同中原改朝换代,出现所谓的祥瑞,从来都是人为。   那么,要怎么样求得自己想要的天神旨意?   很简单,压制住对方的祭师。   那么,苏图现在唯一的障碍,就是上智法师了。   这个胡僧,据说法力高强,连别的胡部都十分尊敬他。   想要解决这个障碍,要么策反,要反找一个更强大的人打倒他。   看今天的样子,上智法师并没有被他策反,那么……   明微笑了笑,搁下笔,将纸张凑到烛火前点燃。   原来如此啊!今天叫她出门骑马,就是为了偶遇呼伦王子,进而与上智法师冲突,好叫她为雪狼部出力,压制上智法师?   想想还真是有意思,苏图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来草原的目的,为的就是破坏他成为八部之主吧?   要不是立场不对,她都想直接去帮上智法师了。   等下,她又想到了一件事。   前世,没有她在,苏图一样成为八部之首了,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压制住上智法师的?   难道上次的手段不能用了,所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正在冥思苦想,忽然她感到屋顶有轻微的动静,当即吹熄了蜡烛,悄悄摸到窗边。   有个人,点燃了个什么东西,扔到屋里。   一股烟气散开。   明微皱眉,捂住鼻子。   过了一会儿,潜伏在外边的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悄悄往里爬。   他爬到一半的时候,明微猛然一抓,将他摁住了。   “啊!”他惊叫一声,但是被明抓来一块羊皮,按住了嘴巴。   她凑上前一看,笑了:“呼伦王子?好好一个王子,怎么跟做贼一样?我听说你们总骂中原人奸诈狡猾,怎么自己也干这样的勾当?”   呼伦被她扭着脖子,难受极了:“唔,唔……”   明微稍微松开了一些:“王子想说什么?”   “放开我!”呼伦说,“你敢对我动手,我就……”   “怎样?”明微使力,“本来嘛,这里是云彩城,我被欺负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可你偏偏要自己找上门来,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呼伦大惊:“你要干什么?” 第346章 谈心   干什么?这真是个好问题。   半刻钟后,明微将呼伦王子绑在椅子上,一边把玩着自己的箫,一边思考。   今天偶遇的事,她基本可以确定是人为,那么晚上这件事呢?   “你半夜过来,想干什么?”她问。   “唔唔唔唔……”   明微揭开他嘴上的灵符,说道:“你喊也没有用,这个房间已经被我设了结界,外面的人听不到的。”   呼伦鼓起勇气:“我的人就在外面,他们发现不对,一定会……”   明微笑出声。   “你笑什么?”   明微道:“既然你的手下有跟过来,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进来?是不是你想做一些不好让他们围观的事?既然这样,他们又怎么敢随便进来呢?”   呼伦目光闪烁。   “等他们发现不对,这个时间,足够我们做很多事情了!”她刻意在很多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叫人想入非非。   呼伦明知道不太可能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但还是被蛊惑了,带着几分畏惧,还有几分期待地问:“你……想做什么事情?”   明微凑过去,用箫挑起他的下巴,意味深长:“当然是王子想做的事情啊!”   “真、真的吗?”呼伦的呼吸开始急促了。   原来这个中原美人也想……早知道直接跟她说好了,打什么架啊!   “当然是真的。”明微的箫稍微下滑,本想挑开他的衣服,可那股羊膻味实在太大了,有点倒胃口,便又收了回去。   呼伦看她停下,急了:“怎么不动了?”   明微叹了口气,不知对谁说话:“小白,委屈你了。”   嗯?呼伦听得一头雾水,她怎么又说起了中原话?   紧接着,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没关系的,大人。”   呼伦吓得一哆嗦,左右张望,可屋里明明没有别人。   刚这样想着,凉凉滑滑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小腿。   对于喜欢打猎的呼伦来说,这感觉并不陌生,他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低头看去。   只见一条滑溜溜的小白蛇,顺着他的腿慢慢往上爬。   “啊啊啊啊,快拿开它!”呼伦大叫起来。   明微笑眯眯:“王子说什么呢?你不是想做那件事吗?成全你还不好?”   那件事?哪件事?呼伦的脑子已经糊涂了。   平时遇到蛇,他都是一刀斩成两段,没觉得多可怕。但是现在,他被牢牢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那种凉凉滑滑的感觉不要太清晰了,尤其这蛇一看就是剧毒的品种,万一咬他一口……   小白蛇已经顺着他的身体,爬到了肩膀上。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脑袋凑到他脸上,“嘶”地吐着蛇信子,直接舔上了他的脸。   “啊啊啊……”呼伦扭着脑袋躲避,“走开,走开!”   明微轻笑:“王子既然不喜欢这样的亲近,那就直接进行下一步好了。”   接着,呼伦眼睁睁地看着小白蛇从他肩头滑下,直接游进了衣领里。   滑滑腻腻的感觉,从领口往下,游过胸膛,滑过肚皮,然后是……   肉与肉相贴,实在是太刺激了!   裤裆鼓起来的时候,呼伦实在受不了了,大喊:“够了!本王子不抓你了!快把它拿出来!”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呼伦从高高在上地放过她,变成了恳求:“本王子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明微还是不说话。   呼伦已经清楚地感觉到,那要命的东西被缠住了,他生怕小白蛇把这玩意儿当成食物给吞了,痛哭流涕:“你想怎么样?本王子都答应还不行吗?拜托……”   在他的苦苦哀求下,明微终于大发慈悲:“既然王子不喜欢,我们也不好强求。小白,出来吧。”   “嘶……”小白蛇终于从他领口游了出来。   呼伦惊魂未定,眼睛发直地坐着。   “真的什么都答应?”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   呼伦有气无力:“只要你放本王子离开。”   明微点点头:“那王子先回答几个问题吧。”   “问,你随便问。”呼伦只求赶紧能离开这个房间。   中原来的女人是魔鬼!他再也不肖想了!   “王子今晚为什么会过来?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被别人怂恿的?”   呼伦愣了一下。   明微看他这反应,心里有数了。   “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明微敲了敲桌子。   白天见她没反应,就怂恿呼伦晚上再来招惹她,非要惹怒她不可。   看来,乞胡部果然被他渗透了,能鼓动呼伦,肯定是他身边的亲信。   明微思索,自己是不是借机翻脸算了……   就在这时,她危机感大起,飞快地抓起呼伦,就从窗口滚了出去。   刚刚出了屋子,就听“怦——”一声巨响,金钵以巨大的威力透门而过,直接破了她的结界。   明微提着呼伦,在屋顶站定,看着院子里的上智法师:“上师好着急,小女正与王子谈心呢,您就来了。”   呼伦看到上智法师,不禁大喜,喊道:“上师救我!”   上智法师沉着面色,说道:“姑娘还是把王子交还给本上师吧!这里是云彩城,只要一声令下,姑娘插翅难逃!”   明微嗔道:“上师这话说的,我与王子不过半夜谈谈心,怎么到上师嘴里,就变得这么严重了?唉,我无害人之心,你们总不肯信。也罢,既然上师不放心,还给你们也无妨。”   话音一落,她抬手就将呼伦王子扔了出去。   她扔得太干脆,倒叫人怀疑,上智法师连忙抢上去,而呼伦那群守在外面的护卫,也急急赶上来,以防她突然发难。   可明微什么也没做。   上智法师抢下呼伦王子,确定他没事,松了口气。   这中原女子古里古怪,以他在中原游历的经验,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与这样的人对敌,实在不是件好事,奈何呼伦王子主动去招惹,他也只能跟着擦屁股。   这样的事,他实在不希望再发生一次,可王子他又管不着,如此……   上智法师心中一动,踏上前:“姑娘几次三番,与我部王子为难,究竟有何意图?”   明微闻言皱眉,本想借着这个机会,与上智法师来个化干戈为玉帛,顺便警示他们一番,小心被雪狼部暗算,没想到上智法师竟是这样的反应。   明明是呼伦王子自己来招惹她,却要说成她与呼伦为难,这上智法师想干什么,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347章 斗法   “上师这是什么意思?”明微看着他,“我已是一退再退,上师还不满意?”   上智法师哼了声,目中隐隐透出凶光:“天神祭在即,姑娘这样难得一见的高手,偏偏来到云彩城,安的是什么心?”   明微还想努力一下:“我并不想与乞胡部为难。”   可惜上智法师毫不退让:“你说不想,就真是不想吗?”   “……”明微叹了口气,“那上师想怎样?”   “离开云彩城!”上智法师断然道,“只要姑娘立刻离开云彩城,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明微笑了下:“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怪不得本上师了!”   上智法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说罢,人已飞身而起,金钵掷出。   明微已准备应敌,却听“嗖”的一声,夜空中响起爆羽声,一只箭飞掠而至,击中金钵。   上智法师一抬手,将金钵接回,看着踏月而来的人。   “苏图王子。”   苏图轻轻落在屋顶,向上智法师颔首:“上师,我说过,这是我们雪狼部的贵客。”   上智法师看看他,又看看明微,说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雪狼部对付本上师的手段吗?”   明微听了这句,在心里叹了口气,既无奈,又想笑。   她明明想站在乞胡部这边,怎么偏偏不给她机会?这个说法,倒是正中苏图下怀。如果不是她知道历史,上智法师如此视她为敌,还真的只能帮着苏图对付他。   苏图却道:“上师说哪里话?您是德高望重的高僧,我们怎么会想对付你?这只是误会而已。”   上智法师一点也不买账,冷声道:“那就请这位姑娘离开云彩城。只要她不踏入云彩城百里之内,今天的事,就当是误会!”   “上师!”苏图拧紧眉头,似乎想劝他。   上智法师却只是看着他们冷笑,似乎在说,看你们能扯出什么花样。   苏图转头看了看明微,说道:“对不起,上师,我们雪狼部没有赶走客人的习惯。明姑娘说不走,那我们就会让她留下来。”   上智法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将金钵一摆:“既然如此,得罪了!”   他脚尖一点,如同大鹏展翅,飞掠上来,直扑明微。   明微已有心理准备,飞身而起,跃到另一处屋顶。   她不想如苏图的意,故而且战且走。   上智法师紧追不舍。   苏图倒是没有袖手旁观,在后头时不时放个冷箭。   三人就这么一路往城外去了。   他们的护卫、随从倒是想追,奈何实力差距,越来越远。   明微在城头落下,回身看着上智法师,叹了口气:“上师,我还想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现在停手,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上智法师冷笑:“在草原上这么嚣张的中原人,本上师还是第一次见。”   “真的不行吗?”   上智法师以动作代替了回答。   明微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一而再地忍让,对方仍然不肯收手,她也只能还手了。   “得罪了。”   话音落下,箫声流淌而出,音波埋伏着杀机,袭向上智法师。   箫音入耳,上智法师只觉得耳膜鼓涨得厉害,心智也随之起伏。   音波功!   这种情况下,他还想强行动手,就会被对方的音波功扰乱内力,说不定有爆体的可能。   逼不得已,他只能暂时停下攻击,运起内力抵挡。   “嗡……”箫声的间隙,金钵振鸣。   明微不为所动,继续吹奏。   “呜……”听起来柔柔弱弱的箫声,却蕴含着凛冽的杀机,在上智法师身前爆开。   音波攻击不分敌我,原本追在身后的苏图,不得不跟着停下,运功抵挡。   他心中暗暗吃惊。   早知这位明姑娘是个高手,但还是低估了她的实力。   中原的玄士,竟然这么厉害?   如此说来,将来岂不是会遇到大阻力?   随着时间推移,苏图渐渐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问题了。   箫声无孔不入,使得他心潮跟着起伏。   悲音阵阵,令他想起幼时……   “阿娘,为什么苏图长得跟我们不一样?”   “因为他娘是个中原人。”   “他一点也没有我们胡人的勇猛。”   “当然,我们乌达最勇猛。”   苏图的眼睛猛然睁开。   中原人,中原人……这三个字是他的魔咒。因为长了这样一张脸,他永远都被视为异类?   可他的同类在哪里呢?   部族里的中原人,其实不止他娘那样的女奴,还有一个,有着高贵的身份。   她总是留在帐篷里,不和别的族人说话。   因为,她是中原的公主。   胡人其实很矛盾,一方面他们看不起中原人,觉得他们柔弱狡猾,另一方面,又向往着他们建立起来的繁华。   所以,他们一边享用着中原的女奴,一边又供奉着中原的公主。   尽管这位公主的王朝,已经被推翻了。   他的父亲,现任的雪狼王就是这样。不喜欢自己的中原血统,却又默认了母亲的高高在上。   苏图曾经想得到一个答案。   中原人和胡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他长得不像胡人,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当自己是中原人?   于是他想去问那位尊贵的公主,也就是他的奶奶。   然而,当他见到了奶奶的时候,这位中原的公主却用轻蔑的语气说:“胡人就是胡人,以为长了一张中原人的脸,就可以当中原人吗?”   苏图明白了,原来他根本没有同类。   后来他想,既然没人当他是同类,那他就把所有人都变成脚下的奴仆。   这一步步走得有多艰辛,他不想回首。   可最初,他只是一个想要同类的少年啊……   “嗡……”   苏图被声音惊醒。   抬头一看,明微已经停下了。   上智法师双手发着抖,几乎要握不住金钵,而胸前已经沾染了点点血迹。   “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明微开口了。   上智法师哪还有反对的余地?稳了稳气息,便要离开。   明微看到地上落了一串佛珠,便想出言提示。   便在这时,她的面色忽然一变,难以置信地看向上智法师。   怀里的东西,得自虚日鼠等人的信物,突然有感应了。 第348章 选择   “慢着!”   上智法师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阁下还要如何?”   今日是他落败没错,但这里是云彩城,如果明微不依不饶,最后吃亏的还不定是谁。   明微捡起那串佛珠。   上智法师面色微变,喝道:“还给我!”   明微却没动弹。她垂眸看着这串佛珠,一颗一颗地捻动着。   “极品海外菩提木,提神醒脑,佛香萦绕。”明微抬头笑问,“上师可否割爱?我愿意以千年灵芝相换。”   上智法师踏步而回:“抱歉,不换!”   明微就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   她依依不舍地摩挲许久,眼看上智法师不耐烦了,才将佛珠还回去,还要补上一句:“上师什么时候后悔了,随时来找我。不止千年灵芝,什么人参虫草雪莲,上师尽管开口。”   上智法师哼了一声,抢过佛珠,大步离开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苏图的声音响起:“你在佛珠上做了手脚?”   明微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是啊!”   发现那串佛珠有异,她怎么可能不利用?   苏图揣摩着她这举动的含义,正想试探一番态度,不料刚张开口,就被明微打断了。   “七王子似乎很高兴?”   苏图淡定地笑了一下,慢慢走近:“能够解决这个麻烦,我确实很高兴。”   此话一出,明微脸上的笑瞬间收得干净,冷冷道:“可惜我不高兴!”   苏图目光微凝,笑容不变,说得特别诚恳:“姑娘哪里不高兴?要是雪狼部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尽管开口。”   明微冷笑一声:“自从来到云彩城,哦,不对,说不定从遇到纳苏开始,我就一直被你们算计,你说我高不高兴?”   苏图眼中的意外一闪而逝。   他不是没想过,明微会发现这一点。但她发现了,就这样当面说出来,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对中原人的印象。   他们应该是狡猾的谨慎的,哪怕没事,说话都要留上三分余地,他之前遇到的中原人无不是这样。   但眼前这姑娘显然不是。   身在云彩城,周围尽是胡人,她就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难道就不怕身陷囹圄吗?   哪怕她实力过人,真翻脸的话,也难以逃出云彩城。   何况,城里还有一整支商队。   “姑娘……”他斟酌着说了两个字,明微再一次打断了他。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看在纳苏带我们来云彩城的份上,且与王子分说一番。”   再一次被抢走主动权的苏图,这时候只能点点头:“姑娘请说。”   “其一,我现在就去追上智法师,助他一臂之力,让乞胡部顺利得到天神旨意。”   这句话说出来,苏图已经明白其二是什么了。   坦白说,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从十二岁开始,他就习惯了用计谋铲除绊脚石,让别人顺着自己的意图走。不得不承认,他体内确实流着狡猾的中原人的血,那些从书里学来的小手段,用起来总是得心应手。   但是这短短一天时间里,他屡屡尝到了意外的滋味。   她就没有按他设计的话本走过。   是他以前遇到的中原人太弱了吗?真正厉害的中原人,都是这样的?   生平第一次,苏图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以为自己有着胡人的勇武,也有着中原人的智计,难道这是错觉吗?   怀着这样的心情,苏图问道:“那其二呢?”   就算真是这样,他也想弄个明白。   明微笑了笑:“其二,把你们的意图一五一十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   苏图沉默片刻,淡淡道:“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天神旨意,只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哪怕没有这个理由,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都要臣服。”   明微懒得与他继续扯下去,直接问:“这么说,王子希望我选第一个?”   见苏图不答,她点点头:“也罢。虽然与乞胡部相处得不大愉快,但在这么重要的事面前,相信他们还是会愿意合作的。”   说着,她袖摆一扬,从城头跃了下去。   “等等!”   明微停下,站在屋顶回望。   苏图沉默良久,终于出声:“姑娘何必着急?我们可以慢慢谈。”   明微笑了:“王子早说不就好了?”   ……   两人回到商队暂住之所,多福正急得团团转。   纳苏带着雪狼部的护卫,守在门口。   商队的伙计们,都被吵醒了,一时闹不清情况,战战兢兢地等着。   看到明微回来,侯良欣喜地迎上前:“姑娘终于回来了。这事……可解决了?”   明微安抚地拍了拍多福,对他道:“放心,不会给你继续当小人的机会。”   侯良尴尬地笑笑。他确实想过,万一明微出事,自己到底是投靠雪狼部呢,还是乞胡部。但是杨家的家将盯他盯得紧,真那样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   明微安全回来,他是真松了口气,不用做那个要命的选择。   纳苏看到他们,高兴地喊道:“七哥!你们总算回来了,明姑娘没事吧?”   苏图点点头,平静说道:“事情已经解决了,叫他们都去睡吧。纳苏,你安排人保护好我们的贵客。”   “是。”纳苏走出去几步,又停住了,“七哥,你不走吗?”   苏图道:“我与明姑娘,有事情要谈。”   “哦。”纳苏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带着满腹疑问去了。   明微推开多福那间房:“那间的门被上智法师打坏了,王子来这里吧。”   苏图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屋。   多福有点懵,正想进去服侍,却听明微道:“多福,你在外面守着。”   “哦。”多福乖乖应声,然后眼睁睁看着门关上了。   过了会儿,侯良过来看到,问她:“明姑娘和苏图王子在屋里?”   “是啊。”   “没有别人吗?”   “没有。”   侯良就露出微妙的表情来:“回去可不能告诉公子。”然后走了。   多福站了一会儿,也回过神来了。   “哎……”瞎说什么呢?小姐怎么会是那种人! 第349章 夜谈   发现上智法师和星宿有关,明微便改了主意。   那些星宿,把手伸到草原来,是为了北胡八部的和平稳定吗?   才怪!   出于前世以来的习惯,星宿们要做的事,先反对了再说。   现在,他们已经把手插进乞胡部,自己就不好去掺和了。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方法。   苏图想利用她,不就是最好的入局之法吗?   先从他这里入手,混进去再说。   至于后面怎么做,看着办!   明微已经喝了两遍茶,苏图还没开口。   她有点不耐烦,也因为心情不好,懒得在他面前演戏,就催道:“王子还没想好吗?”   苏图在思索,是不是还有别的方法解决。   比如,拿这支商队的性命威胁她?   这念头一起,马上就被他打消了。   其一,虽然见面才短短一天,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位明姑娘,不是纳苏口中的好人,他敏锐地从她身上嗅到了和自己相似的气息。她会直接拆穿这件事,说明根本没考虑过商队,威胁会有用吗?   其二,威胁是最下乘的手段。像她这样的高手,哪怕迫于威胁,为他做事,谁知道会不会在其中做什么手脚?玄术一道,微妙精深,哪怕她做了手脚,自己也未必知道。   如此,只能排除。   不能威胁,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好好合作。   这也不是不可行。   她是个中原人,在胡地没有任何利益关系,这边的事情结束,拍拍屁股走人,事情就能料理得干干净净。   苏图有了决定,开口:“天神祭的事,想必明姑娘已经听说了。”   “嗯。”   苏图续道:“实不相瞒,上智法师法力精深,我们雪狼部的祭师,没有一个比得上。如果就这么开启天神祭,乞胡王想要什么样的天神旨意,恐怕就会得到什么样的天神旨意。”   “所以?”   “姑娘玄术高深,想必那些手段,也十分精通,是不是?”   说到这里,总算看出一两分诚意,明微笑着点点头:“王子想叫我阻止上智法师?”   “不错。”苏图道,“请姑娘协助我部祭师,得到我们想要的天神旨意。”   “报酬呢?”   苏图顿了下,沉声:“姑娘可以自行提出要求,只要合适,我雪狼部定会尽力达成。”   明微笑了一声。很慷慨嘛,看来他很着急。   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的苏图,说到底还是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将来的西魏雄主,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   “这样就对了嘛!”她笑眯眯,“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呢?非要算计来算计去。不是我说,王子这些手段对付胡人是够了,可对中原人,还是略显稚嫩啊!”   说到这个,苏图就想问了:“姑娘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用看?”明微一摊手,“天神山是什么样的地方?纳苏王子居然这么容易就把我们带过来,怎么想都奇怪。”   看到苏图若有所思,她柔声道:“好了,王子也别多想了,非要说的话,这是中原人的直觉。我们的历史,充斥着阴谋诡计,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先生教过多少回,哪还需要看。”   “是这样吗……”苏图低语,一直以来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但他想了想,又道:“是姑娘太过聪明了吧?以往我也曾见过别的中原人,甚至掳来了几个中原的书生,他们并不都是如此。”   明微轻笑:“能被你掳来的,能是多厉害的人物?我这点小聪明算得了什么?真正的聪明人,你还没见过呢!那些人尖子,随便动个歪脑筋,都能屠城灭国,我是万万比不上的。”   看到苏图面色微有所动,她暗笑一声,扯回了话题:“我可以答应王子的要求,只要你说话算话,事后给予足够的报酬。毕竟我们冒着风险,远来胡地,就是为了钱嘛!有钱,什么都好说。”   苏图收回思绪,答复:“没问题。”   明微道:“那好,我听说北海有明珠,雪狼部居于北海边,想来有不少了?”   “当然。”北海明珠,是雪狼部与中原交易的大头。   明微伸出一根手指:“我要一斛百年以上的北海明珠,最好有一颗千年的。只要王子答应,这事好说。”   苏图不假思索:“可以。”   百年以上的明珠珍贵,千年更是稀有,但如果能顺利解决这件事,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   解决了最关键的事,明微松了口气,说道:“既如此,王子赶紧说一说,这位上智法师什么情况。知己知彼,才好百战不殆。”   ……   上智法师回到居所,一把推来上来服侍的胡女:“滚!”   胡女吓得哆嗦,连忙退下了。   他的大弟子见此,便想悄悄退下,免得当了出气筒,不想上智法师叫住了他:“去,把那朵花摆到楼上。”   大弟子怔了一下,马上应了:“是。”   上智法师说的那朵花,是一朵得自天神山的七色花,平日爱如珍宝,轻易不动。但在某些时刻,上师会吩咐他将这朵花摆到显眼的位置。   这里头有什么玄机,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不该打听的事,最好不要乱打听。   上智法师灌了一肚子水,终于把火气压下去一点。   片刻后,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低暗的声音响起。   上智法师立刻站起来,恭敬地行礼:“恩公。”   黑衣人点点头,大模大样地坐下:“说吧,这么急,看来是大事了?”   上智法师沉声道:“是。近日云彩城来了一位中原的玄士,实力不凡。我怕她干扰到天神祭,想借机将她赶出去,不料……”   这人皱起眉来:“你失败了?”   上智法师不甘心地点头:“方才,我为她所败。”   黑衣人拧起眉:“以你的身手,就算在中原,也没多少对手。对方什么样?”   “一个姑娘,十五六岁,长得很柔弱……”上智法师大概描述了下。   “奇了,中原何时有这么一个高手?”黑衣人喃喃自语。 第350章 下注   “她的音波功很厉害,”上智法师补充,“我游历中原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种类型的高手。”   “修炼音波功的,倒也有几个玄门,路数和他们都不合吗?”   “不一样。她以攻击心神为主,叫人心潮起伏,难以克制。”   黑衣人思量一番:“还真是不曾见过这样的。你说她现在就在城中?”   “是。她跟着商队来的,雪狼部声称,商队在途中救了他们的王子纳苏,是他们的贵客。”   黑衣人明白了:“你担心她是雪狼部找来的帮手。”   “正是。”上智法师将情况说了一下,无奈道,“我本想仔细盯一盯,没想到呼伦王子先看上了她,只能出手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怕是被苏图给耍了。”   上智法师一愣。   “呼伦看到她,是不是真的偶遇,这是个问题。也许她来云彩城之时,并没有那么坚定想帮雪狼部,但你们三番两次去挑衅她,现在已经不可挽回了。”   “这不能吧?”上智法师不相信,“哪有这么巧的事?”   黑衣人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算准了呼伦去打猎的时间,叫她去骑马,有纳苏在,很容易让他们遇上。呼伦喜欢美人,谁不知道?突然来一个中原美人,以他的嚣张的性格,会不动手吗?”   “这……”   “她那么干脆把呼伦还回来,还几次声明不想与乞胡部为难,足以说明她并不是那么想掺和进来。”   上智法师回想了一遍,终于确定自己犯错了,惶恐不已:“对不起,恩公……”   黑衣人阴着脸:“想来你在草原久了,忘记了高手如云的滋味。不能小看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和残废。”   “是……”   上智法师心甘情愿被他责备。确实是他太自大了,没有细究原因,觉得铲除了就好。哪知道这个高手,居然是这种层次的高手。   黑衣人倒没有过多斥责:“好了,事已至此,多半已经不可挽回,想想怎么收尾吧!”   上智法师问:“是否去寻她商议?”   黑衣人摇头:“难了。就算她原来真的不想与乞胡部作对,你紧追不舍,她决定还击的那一刻,就已经动怒了。还是想想怎么彻底铲除她吧!”   “是。”上智法师心情灰暗,根本没有注意到,腕上那串佛珠,正微微发热。   ……   明微听完这番对谈,结束运功。   “果然有问题。”她喃喃。   “小姐,有什么问题?”多福沏茶回来,顺口问了句。   “上智法师背后有人。”明微随口道。   这些事,多福都是知道的,她没有刻意瞒着。   “啊,上智法师已经很厉害了,他背后的人,得多厉害?”   “谁知道呢!”   明微坐下来,看着桌上三件信物。   一枚平安符,一块乌黑的铁片,一只戒指。   第一件是明三的,鬼金羊。第二件是虚日鼠,第三件是女土蝠。   明三和女土蝠已死,感应微弱。虚日鼠这件,感应略强一些。   莫非这信物,是星宿之间感应的方式?   可惜,佛珠上附的法力很轻微,用一次就没了,不能实时监视上智法师的状态——猜测他与星宿有关,她也不敢动更多的手脚,万一被发现,可就暴露了自己。   现在确定他背后有人,要怎么做呢?   对方知道她的存在,一定会来试探的。我在明,敌在暗,这形势不怎么理想啊!   想到这里,明微心念一动,问道:“多福,你觉得星宿之间联系紧密吗?”   多福想了想:“我觉得他们之间可能不太联系,老爷假死,这种情况肯定知道的越少越好。而且,我们杀了好几个星宿,如果彼此关系很好的话,不是早就该来报仇了吗?”   “有道理!”明微抚掌,“明三在东宁潜伏十年,来救他的不过一个虚日鼠。那么别的星宿在其他地方,可能也会十几年不挪窝?为了保密,与外界的联系肯定很少,那么对组织的情况,也不会太清楚!”   她越说越顺溜,多福有点领会了:“小姐想出什么主意来了?”   明微笑道:“我要下个注!赌这个在草原的星宿,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组织了。”   “啊?”   她把护身符和戒指交给多福:“多福,用你的法力裹好,不要让别人感应到。”   然后把剩下那块铁片放回怀里。   ……   黑衣人走了,上智法师亲自去搬那盆花。   那盆七色花就放在供奉天神的那座楼上。   他爬上楼梯,刚要去搬花盆,忽然后背汗毛竖起,喝道:“谁在这里?”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上师,才一个时辰不见,就不记得我了吗?”   上智法师一转头,看到栏杆上坐着个少女:“你……”   刚刚跟黑衣人商量完怎么对付她,结果人就找上门来了,感觉特别惊悚。   月光下的明微笑意盈盈:“上师很惊喜?也对,在想怎么对付我,是不是?”   上智法师脸色很难看:“姑娘来这里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可我后悔了啊!”明微说得很随意,“回去想想,这么三番两次被欺上门来,却什么也不做,实在不是我的风格。”   她一边说一边去瞄上智法师,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手。   上智法师被她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警惕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至少要让你们得个教训吧?”明微从栏杆跳下,“先前,我还真有点担心乞胡部不放过我,可是苏图王子说,不管我做什么,雪狼部都会给我撑腰。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惹出祸来,也有人给我兜着,是不是?”   上智法师一听这话,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恩公说的没错,她先前还没下定决心,自己和呼伦的行为,直接将她推到了对立面。现在苏图已经放了话,就是让她来对付自己。   他倒是干脆,确定她的目的,金钵一动,抢先出手。   已经知道自己实力不如人,先发制人,或许还能抢到这一线生机!   明微抬手,以箫御气,将金钵抵住,笑道:“这么着急送死?本姑娘成全你!” 第351章 冒充   一道金光跃出高楼,上智法师夺命狂奔。   上半夜,是他追着明微跑,现在反过来,是明微追着他跑。   他没喊人,因为知道惊动了那些人,也不一定能抓住她,倒不如寄希望于恩公,说不准他还没走远。   明微眼看就要追上他,忽然一道劲风袭至,截住了她的去路。   两人飞快地过了数招,直到双方都震退了一步。   月色中,两人谨慎对望。   上智法师松了口气,回到黑衣人身边,躬身行礼:“恩公。”   黑衣人却没理会他,只盯着明微。   好一会儿,他开口:“三山半落青天外。”   这是要对暗号?   明微嗤笑一声:“别对了,我不知道下一句。”   黑衣人面色变得很古怪:“你……”   两人一对招,他就感觉到熟悉的感应,偏偏对方的又太年轻,根本不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以暗号试一试,哪知她居然这么干脆地戳穿。   如果她是真的,就该知道暗号。如果不是,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你到底是谁?”   “先生难道没教过你,问别人姓名之前,要自报家门吗?”明微昂着头,睨着他,一副脾气娇惯的小姑娘模样。   她这样,反倒让黑衣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如此年纪,就有这样的身手,定然出身名门。这样的作派,也符合他印象中的高门子弟。这么一来,她身上的感应就太奇怪了。   黑衣人沉声道:“你手中有信物,却对不上暗号,我只能将你当成偷取信物贼人!”   明微听得这句,却是面色一变,毫不客气地骂道:“呸!本姑娘堂堂命师之后,怎么就成了贼人。这破玩意儿还不要呢!”   说罢,她取出那枚铁片,随手抛了过来。   黑衣人伸手一接,摸到上面虚日鼠的标记,更糊涂了。   “你哪来这东西?原来的虚日鼠呢?”   “死了。”明微满不在乎地说。   “死了?”黑衣人感应着上面传来的波动,“不可能,死了的话,这上面的波动不会强烈。”   “我哪知道他干了什么。”明微冷笑,“成天古古怪怪的,还真是名符其实的老鼠。”   黑衣人沉默以对。   想要保持信物上的波动,只有两个办法。其一,由组织刻下印记。其二,一代传一代。如果虚日鼠死了,那就是已经有了新的虚日鼠。   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吗?看她的实力,倒是有这个可能,但她却不知道暗号。   “你知道星宫吗?”他开口问。   “不知道。”明微答得干脆,不等他再问,续道,“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既然你对这东西有感应,还给你好了,反正我不打算掺和!”   她越是这么说,黑衣人越是不敢轻轻放过。   “不行!你要说不清来历,我只能将你当成敌人。”   明微冷笑:“那你就当啊!看你有没有本事擒下本姑娘!”   “你……”黑衣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要是能轻易擒下,他好声好气地问什么?对不上暗号的时候,就下辣手了。   既然武力不能解决,发怒也没有意义。他沉下心神,仔细回想了一下两人的对话,说道:“你说你是命师传人?我怎么从没听过?”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东西多了。”讽刺了一句,像不乐意被人当成野鸡门派,她又道,“听说过灵徽真人吗?”   “自然知道。”   “那么宁钧先生呢?”   “有所耳闻。”   “那你可知道,宁钧先生有一个称号,叫命师?”   黑衣人陷入苦思。   三百年前的北邙大乱,自有记载。但这中间经过战乱,许多史料都遗失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似乎是玄门为了纪念他,给予的称号?”   “不止是纪念,命师是有传承的。”明微不高兴地说,“我们只是太久没有出现在江湖上,你们不知道而已。总之,本姑娘堂堂命师之后,不稀罕你们的东西。既然碰到了他的同伙,还给你们好了!”   她这说法,让黑衣人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你是虚日鼠择定的继任者?”   明微继续冷笑:“什么继任者,你不要乱说话!成天老鼠老鼠的,难听死了!”   她越是不屑,黑衣人越是肯定:“虚日鼠真的死了?到底怎么死的?为什么他没把暗号告诉你?”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死的?”明微扭开头,声音微微颤抖,“他成天说自己见不得人,说不准就是被人识破身份,顺手杀了呢?我看他武功也不怎么样,这个组织八成也不行。不然怎么会死了都没人找他?”   听得这句,黑衣人心有戚戚。见不得人的何止虚日鼠?他不也是?在草原潜伏了这么多年,除了中间遇到过鬼金羊,谁也没有联系过。有朝一日他死了,星宫八成也不会找他的。发现他的信物失去感应,只会找人顶替他的位置。   “这么说,他把他的身份传给了你?”   “我说了,我不要他的东西!”明微强调,“血淋淋地跑回来,连句告别都不说,只知道塞给我这个。既然在他心里,什么星宫最重要,那还留给我做什么?”   黑衣人仿佛找到了解释:“原来他没来得及说。”   明微冷笑:“有机会把东西塞给我,来不及说话?算了吧。总之,东西我还给你了,我跟他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看在你是他同伙的份上,今天的事我就计较了。”   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上智法师:“算你运气好!几次三番地让着你,还不知好歹。以后别来招惹我,不然下回就没这么好运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   直接装成星宿,是不行的。她对他们一无所知,就连虚日鼠,也不过在交手中知道一些武功路数而已。   那要怎么办呢?当然是装成跟他有一定关系,但是又不清楚真实情况的人。理由不用编太多,编得越多越容易露馅。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自己编!   明微露出微笑,一步步走远,仿佛对那块信物不屑一顾。   她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   “等等!”身后传来声音。   她停下来,笑容更大。   成功了。 第352章 逢源   黑衣人走过来,抱拳行礼:“方才是我冒犯了,姑娘可否赏个脸,一起饮杯茶?”   看明微没动,他又道:“他乡重逢,怎么说都是有缘。想来姑娘来了草原,没正经饮过茶吧?上师府中有个南边来的厨子,会做一些茶点。”   他这样软语分说,明微终于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转身问道:“他会做冰酪吗?”   冰酪需要藏冰,胡人少有定居一处,哪会吃这种精细小食。   黑衣人道:“巧了,彩云城里只有上师府有冰窖。”   明微这才笑了:“好,看在冰酪的份上,就给你个面子。带路吧!”   黑衣人给上智法师使了个眼色,心想,果然是个小姑娘,一个冰酪就让她回心转意了。   不知不觉,他又信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明微捧着一碗冰酪吃得心满意足。   自从离开高塘,她已经快三个月没尝过这种甜食了,偏偏这三个月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期。虽说苦也吃得,可享受谁不会呢?   屋里燃着数只火把,将宽阔的大厅照得十分明亮。   借着明亮的光线,黑衣人默默打量着明微。   这姑娘不过十五六岁,细皮嫩肉,样貌过人,看着便是娇养长大的。还有她对食器的讲究,文雅的举止,出身定然不错。   他心中又信了几分。   等明微吃完,他开口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明,单名微字。”   “明姑娘……”   “你问了我的,怎么不说自己的名字?”明微打断他。   黑衣人带着几分唏嘘,说道:“我已经很久没用过自己的名字了,一时竟想不起来。我姓盛,排名七,旁人都叫盛七。”   “哦,盛七爷……”   明微光明正大地打量他。看他样貌,应该已经上了五十,脸庞老态,眉毛胡须都有点花白,似乎平时过得不是特别好。   他一个中原人,潜伏在草原,又是这么一副样子,莫非公开的身份是奴隶?   胡人会掳掠一些中原人当奴隶,这样的人在草原只能当奴仆干苦工。   “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中原了,看到姑娘这身装扮,十分感怀。却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   “哦,我平常住在京城。”她可没骗人,纪家就在京城。   “姑娘怎么会来草原?看你的样子,应该不缺银钱吧?”   “当然。”明微漫不经心,“京城不好玩,我偷溜出来的。路上遇到他们这个商队,说是来草原。我从来没到过草原,就跟过来看看喽!”   “原来如此……”两人说着闲话,没一会儿,盛七自觉把这姑娘的底给摸清了。   大隐隐于市,那个什么命师一脉,就住在京城。传她玄术的长辈已经不在了,虚日鼠大概无意中结识了她,与这小姑娘有过几次来往。   他大概看中了这小姑娘的身手,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信物传给了她,却没来得及说明身份。   盛七暗暗点了下头。他们星宿需要隐藏身份,收徒几率不高,如果是他,看到这小姑娘确实会有所心动,虚日鼠的选择可以理解。   别说,现在他都心动,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偏偏有着强大的实力,如果能为自己所用的话……   ……   明微回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多福等了一晚,看到她回来,松了口气:“小姐没事吧?动手了吗?有没有受伤?”   “没事。”明微累极了,演了一晚上戏,比打架还累。   她挥挥手:“明天再说,我先睡一会儿……”   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中午。   她净面漱口,才出了屋,发现苏图站在屋外。   明微吓了一跳:“苏图王子,我睡觉你在我门前当门神?这样真叫我受宠若惊。”   “……”苏图道,“昨晚你又去了哪里?”   “上师府啊!”她扬声喊,“多福,我的饭呢?”   “哎,来啦!”没一会儿,多福端着饭食来了,看到苏图还在,犹豫着问了一句,“七王子要在这里用饭吗?”   她也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苏图点头了:“好。”   多福:“……”   没事问什么问,没有多余的饭,她好像要把自己的让出来了!   片刻后,两人相对用饭。   让明微惊讶的是,苏图用筷子挺熟练的。   “七王子似乎对中原文化很精通。”   苏图不否认:“中原各方面都领先于我们胡人,当然要学习。”   “所以你和纳苏王子都会中原话?”   苏图道:“我们部族有位中原来的阿婆,我和纳苏的中原话都是她教的。后来,我又抓了几个中原的书生,叫他们教我们读书认字。”   明微赞叹:“王子这么好学,难怪有此成就。”   她说的是西魏朝的事,苏图并不晓得,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成就?”   他看着明微:“姑娘似乎对我们雪狼部的事,心中有数?”   明微笑道:“王子平日说一不二,显而易见。”   “那你不觉得,我这种行为不忠不孝吗?”   明微心想,对一个打算造反的人,说什么不忠不孝?口中道:“成王败寇,衣冠禽兽。中原历史血腥的地方多了去,忠孝那都是节制臣子的,不是用来要求君王的。”   “姑娘说的真是透彻。”苏图淡淡道,“可惜这个道理,你们中原人大部分都不能明白。”   明微道:“如果大部分都能明白,岂不是造反的人就多了?”   “也是。”   两人闲扯了一通,终于进入了正题。   饭吃完了,明微有点不耐烦了:“王子来找我,想说昨晚去上师府的事?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吧,过会儿我还午睡。”   才睡醒又睡?苏图把话吞回去,说道:“姑娘在上师府那么久才回,应该不是在打架吧?”   “当然。”明微饮了口茶,回道,“我在跟他们聊天。”   “他们?”   明微搁下茶杯,冲他一笑:“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但如何办到,还希望王子不要插手。总之,乞胡部要的天神旨意,绝对到不了乞胡王的手上。”   苏图盯着她不说话。   “你不相信?那我们可以结束合作,反正,上师府那边也能挣到钱。”   半晌,苏图终于咬了咬牙:“好!我就信你一回!” 第353章 文士   雪狼部与呼伦王子的冲突,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不了了之。   其他部族的胡人,本来都在看热闹,不想就这样结束了。   商队的货卖得差不多的时候,天神祭到来了。   云彩城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街上到底都是胡人。   明微干脆不出门了。   胡人聚集的地方,那羊膻味实在是……   一直到动身前,纳苏来请。   侯良苦着脸,过来问她:“明姑娘,某也要去天神山吗?”   “当然。”明微不假思索,“王子相请,你是商队的东家,怎么能不去?”   “可是这些伙计……”   “天神山是神祭之所,怎么可能让那么多人进去?反正该卖的货都卖得差不多了,让他们在这收货吧!能让我们几个人进去观礼,这已经是雪狼部的诚意了。”   看侯良耷拉着脑袋,明微轻笑,摆出与他谈心的样子:“先生是担心,去了天神山性命难保吗?”   侯良尴尬地笑:“姑娘……”   “同甘共苦三个月,先生还不愿与我说实话?”   听她这口气,侯良马上决定实话实说:“不瞒您说,某确实很担心啊!这些胡人十分凶悍,这个天神祭又摆明了是场鸿门宴,万一他们起了冲突的话……”   明微语重心长:“先生这么想就不对了。我也不瞒你,天神祭确实很危险,可以说,乞胡部必然会在天神祭上发难,而其他七部,雪狼部显然不会甘心顺从。”   侯良期待地问:“莫非您有什么良策,可以叫我们不用冒险?”   明微摇头:“这倒没有。”   侯良的表情就垮下来了:“那我们还是要拿命去拼啊!”   明微笑:“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先生急什么?”   侯良连忙拱手:“您说,您说!”   明微柔和地看着他:“先生的品性虽有百般诟病,但说是学富五车,绝对担得起。”   得到她的承认,侯良有点飘飘然,嘴上还要谦虚一下:“您过奖了,某少时确实苦读过,哪怕后来在贼窝里,也是手不释卷。”   “就是说,你这样的才学,可惜当年牵扯进舞弊案中,不得科考,白白浪费了。”   侯良叹了口气。   哪怕他是个真小人,身为圣人门生,对于不能施展所学,还是深感遗憾。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哪个文人士子,不抱着这样的念头?要不怎么白发老翁还在努力考试?他倒好,直接绝了这条路,有再多的才学,也没法踏出这一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确实无官无职,但站在这里,就代表了中原人。这又是对胡人来说极其重大的一件事,哪怕朝廷派来的使臣,都不可能参与胡人的天神祭,是不是?”   侯良想了想,点头:“这倒是。”   明微继续道:“这次天神祭有多重要,相信你一定知道它的意义。胡人可能借着这次机会统合,也有可能举刀相向,从此分裂,世代仇杀。你想想,这是一个多好的舞台啊!”   嗯?侯良仔细想了想,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明微苦口婆心,继续劝导:“身为文人士子,谁不想像孔明一般舌战群儒,又或者如苏秦张仪,周旋列国之间,以文弱之身,左右天下风云?这样大好的机会,哪怕先生当年高中魁首,也未必得到,你真的要放弃吗?”   当然不!侯良心潮起伏。   对啊,朝廷为了抵御胡人,在西北设重兵,大半的军费都耗在这上面了。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一直无力南征。可以说,西北胡患,就是牵制大齐的最大因素。   假如有人能够解决胡患,该是多大一项功绩?不说将胡人驱逐到北海,能让胡人内乱,叫西北安宁,此功足以封侯!   就算他被夺了科考资格又怎么样?若是能立下此功,过往一切马上就能一笔勾销!   当然,侯良还是冷静的。他知道凭借自己,不可能立下主功,天神祭是胡僧的手段,只有身为玄士的明微才能插上手。但就算只是辅功,也够大的!   他心潮澎湃,死寂多年的功名之心又复苏了。   能得到功名,他还当什么山贼?能成为朝廷命官,堂堂正正回乡,他还成天琢磨着逃跑干什么?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会接踵而来!   这是再多的钱财都换不来的!   他当机立断,俯身长揖:“请姑娘教我。”   明微露出欣慰的笑:“先生想通就好。你也不必太担心,去天神山,最危险的事当然是我去做,先生只要留在苏图王子身边就好。苏图王子虽说精通中原文化,但到底不是中原人,对此一知半解,先生可要好好地教他!”   好好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侯良心领神会:“小的明白了。”   不就是骗人么?这个活他做惯了,当山贼的时候,天天绞尽脑汁,干的就是这个。只不过骗的对象从山贼换成王子而已,这有何难?   侯良瞬间完成了心理转变,雄纠纠气昂昂,恨不得马上到天神山,好叫胡人知道什么叫中原文士!   ……   嘉奖的文书又下来了,高塘知县冯易已经麻木了。   面对师爷的恭喜,他只是淡淡笑了笑:“收着吧,一点小功绩,就不要天天拿出来提了。”   师爷又恭维了他一番。   冯易摆摆手,问他:“杨公子如今在何处?”   师爷道:“前日去马场,并未遇到公子。宁先生说,公子去打猎了。”   冯易点点头:“秋天到了,是该打猎了。”   指不定打着猎,又剿了一波山贼。   最近几个月,高塘县平静极了,雁山这条商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许多商队转道走这条路,商税都收了不少。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这一任过后,一定会高升。   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与那位杨公子来往也紧密了一些,慢慢也悟出了一些东西。   比如,对方绝对不是无能的王孙公子,看看雁山这些盗匪就知道了,西北军都拿他们无可奈何,偏偏叫他给剿了。   不过,这位杨公子给自己带来的收益太大了,为了自己考虑,只能帮他一起瞒。   冯易想了想,吩咐:“等杨公子回来,我们去一趟马场。” 第354章 山贼   正在打猎的杨公子,此刻正在野外一株古树下喝茶。   他对面坐的是阿绾。   阿绾的动作行云流水,很快沏好了一壶茶,递到他手上。   “条件简陋,公子将就些。”   杨殊笑着接过,饮了一口:“我们同时学的,你这手艺,倒是比我强些。”   阿绾嗔怪道:“我是丫鬟嘛,怎么能学得不如公子呢?”   杨殊失笑:“说得好像我亏待过你似的。”   阿绾认真道:“公子从未亏待过我,这些年得到的,已经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杨殊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下来:“我能给的有限,只能是在一日,就让你放肆一日。”   阿绾听着这话,忽然就有了泪意:“公子……”   那边阿玄兴奋地过来禀报:“公子,发现了一头熊!”   杨殊跟着开心:“快,打下来,晚上吃熊掌!”   “是!”   既然发现了熊,当然要增派人手。这东西力气大得很,容易出意外。   杨殊此行带了三十来个人手,分散开来,留在他身边的也就十来个,为了抓这头熊,又去了七八个。   阿绾跃跃欲试:“公子,要不我也去?”   杨殊笑道:“你还是别去了,好玩的事在后头呢!”   阿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笑着坐回去:“好,那我陪公子饮茶。”说着,殷勤地取出茶点,“您尝尝这桂花饼,今年新采的桂花做的。”   野外古木下,席子上摆着木桌、小凳,雪白的瓷盘,精致的茶点,衣冠华贵的公子,俏丽可人的丫鬟,当真野趣盎然,逍遥自在。   几十丈外,掩映的丛林间,有人咽了咽口水,低声咒了一句:“真他娘会享受!把我们追得一点活路不给,自己倒带着个丫鬟风流快活。梁哥,我们上吧?”   “再等等。”另一个藏在树后的人说,“这小白脸手段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这大半年,山上的寨子给拔了大半,小心一点。”   “那是他之前有准备,今天带的人少,又是来风流快活的。你看他连盔甲都没穿,就凭那点三脚猫的身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说他就是三脚猫身手?”同伴低声说,“上次有逃回来的兄弟,不是说了他会亲自上阵吗?好歹也是将门之后。”   另一位不屑一顾:“你看他这样子,像是厉害的吗?一张脸白成这个样子,说打猎还带丫鬟……”   听他这么一说,同伴动摇了:“倒也是……”   “而且机会难得,等等他的护卫回来,我们可没那么好动手了。”   这个理由,终于说服了他的同伴,咬咬牙,低喝:“动手!”   得到认可,这人一脸兴奋:“好咧!”说着,一扯绳子,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不一会儿,一群身上缠着藤条的“绿怪人”出现了,为首的一挥手,很快分散开来。   刚刚吃完桂花饼的杨殊,正和阿绾说着话,忽然间有大网从天而降。   “保护公子!”留下来的家将大喊。   但是山野间很快冲出来了大批“绿怪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了。   “公子!”阿绾大叫着扑过去,结果两人只是被网捆得更紧了。   “你们是什么人?”   山贼头领看着这位贵公子愤怒地瞪向自己,面露得意:“你们不是找了我们好久吗?现在认不出来了?”   这杨公子露出惊疑的表情:“你们是摧山寨的人?”   “哈哈哈哈!还有我们七星寨!”   “我们连环寨!”   就剩下五六个家将,被几十个山贼团团围住。且这里是山野之地,他们的兵阵无法施展,越来越力不从心。众山贼得意不已,这半年来,他们被追得跟老鼠似的,今天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这个京城来的小白脸,狡猾得很。第一回,吃了偷袭马场的那拨,接着就假扮成那拨强盗,偷袭了邻近几个寨。   这也就算了,他们自认倒霉。当贼的就得躲着当兵的,是不是?   哪知道他后来玩上瘾了,叫手下假扮成商队,故意叫他们抢劫,又给剿了几拨。   总之,大半年玩下来,雁山成群的盗匪,现在只剩他们这些了。   真是唏嘘啊!想当初他们自己打起来,能有好几千人。这种盛大的场面再也看不到,现在聚在这里的,就是所有的人手,也不过两百来人……   想到这里,众匪首对杨殊恨得牙痒痒,喝令手下:“抓起来,都抓起来,别弄死了!留着好好出气!”   双拳难敌四手,五六个家将很快被制服了。大网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跟粽子似的。   “带走带走!”   没一会儿,这些山贼退得干干净净,只剩树下打翻的桌凳,倾倒的茶壶。   阿玄带着家将们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们不慌不忙,检查了一遍。   有家将问:“公子这样没事吗?万一他们提前下手怎么办?”   阿玄很淡定:“放心,有人保护公子的。”然后他吩咐家将们,“尤大,去叫人!程四,马上发信号!卢六……”   一连串发号施令,家将们有条不紊,应声而去。   带着杨殊回寨的山贼们,兴奋极了。   这么些天,他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有人想去踢两脚出出气,阿绾尖叫一声:“不许动公子!你们都不要命了吗?公子要是出事,冯易会马上去请西北军,到时候把雁山翻过来,你们插翅难逃!”   山贼们哈哈大笑,有人道:“西北军?他们又不是一回想剿灭我们,结果怎么样?你们别想太多了,认命吧!”   “那是因为之前你们不上档次。”杨殊冷淡地说道,“你以为西北军那么闲?所谓剿匪才派多少人来?要是他们来个几万大军搜山,你们还想逃?”   他这一说,山贼们想了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西北军之前来剿匪,确实没多少人。   “我劝你们别轻举妄动,他们之前没理由,要是动了我,梁彰和宗叙想不动都不行。”   山贼们互视,其中一个道:“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放了你不成?”   杨殊道:“放了我确实是条出路。”   贼首冷笑:“然后让你的手下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这倒不至于。”他抬头看着这些人,“本公子这条命,岂是你们能比的?你们传个信给我的护卫,叫他们拿钱来好了,就当本公子赏你们的!” 第355章 授首   聚义厅里,这位杨公子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你们抓了我,能干什么?敢杀的话,梁彰和宗叙回头就带兵过来,平了这座山。不杀的话,打几下出出气?本公子要是能活着出去,回头一样平了这座山。”   贼首冷笑:“照你这么说,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杨殊随意道:“不是说了吗?不敢杀我的话,就换钱好了。本公子这样的珠玉,岂能跟你们这些瓦砾相比?看你们这日子混成这样,就当发发善心喽!”   “……”   抓的时候没多想,现在抓完了,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杀了的话,他们只能离开雁山逃命去了。本来他们这些人聚在雁山,就是混不下去逃命出来的,还要逃命,能逃到哪里去?   不杀的话,放着白养活吗?听说这位公子是京城里的贵人,看他随口说梁彰和宗叙的名字,根本就不把这两位西北军的掌兵大佬放在眼里。他们敢留着,回头西北军就会来搜山。   这他娘的就是块烫手山芋啊!   山贼们左右为难。他们之前怎么想的?因为山寨一个个被拔,一边担心自己没了活路,一边又愤慨这杨公子不给活路,所以才折腾着抓他。   抓了之后怎么办?没有多想……   这么听起来,好像拿来换钱是唯一的路?   “你们别伤害公子!”那丫鬟喊道,“要钱我们多得是!尽管开价好了!”   贼首试探着问:“钱?你们能出多少钱?”   丫鬟毫不犹豫:“五十万两,够不够?不够一百万!”   聚义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百万两?这么值钱?听说西北军的军费,一年也就这个数!   京城来的贵公子,就是非比寻常啊!   如果有一百万两,他们还做什么山贼?百来个人分一分,每人也有七八千两,足可以找个小地方当富家翁了。   “你们真的凑得出一百万两?”贼首将信将疑。   阿绾鄙视地看着他们:“一百万两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公子什么身份?只要说一声,马上送过来。京城宝号,只认银票不认人,绝对童叟无欺!”   “大哥,”有人动摇了,“要不,咱们就……”   “是啊!反正这雁山也没法呆了,再留下去,咱连命都没了。”   “换个地方也行,有钱哪里去不得?”   你一言我一语,这些山贼本来就是各个山寨剩余的人组合起来的,没一会儿,就压制不住了。   贼首只能顺从,而且他也心动了:“行!你马上写封信,一百万两,最少要有十万两现银!我们验过银子和票子,就放你回去!”   杨殊道:“十万两现银太多,运进来不容易,而且高塘这破地方,一时间凑不出十两万现银。顶多给你们五万银,剩下的银票。本公子才不想在这地方呆着!”   贼首一想也是,于是同意了。随后叫人取了笔墨过来,让杨殊写了字条,便吩咐喽罗下山送信。   一百万两,一百万两啊!等待的时间里,这些山贼们,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念叨着这个数字,幻想自己拿到钱后的美好生活。   想着想着,外头传来动静。   “这么快就回信了?快去看看!”   然而,他们要失望了。派出去送信的喽罗,被人捆了扔在马上,大批的兵丁冲进来。   这些山贼难以剿灭,就是因为行踪不好捉摸,现在被人包了饺子,哪里是正经官兵的对手?尤其杨家的家将,个顶个的凶猛。   “人质!人质在哪里?”贼首大喊。   他冲进大厅,想把杨殊带出来当人质,喝令这些官兵住手。   可他还没抓到人,就听耳边“铮”的一声,尖锐的声音直逼耳膜。   刚想伸手捂住耳朵,又听“铮铮”数声,脑袋忽然飞了起来,鲜血喷洒。   他伸手想摸一摸,却只摸到了一手血。   宁休抽出匕首,将大网割破,放了杨殊和阿绾出来。   “谢了,师兄。”杨殊活动了一下筋骨,接过阿玄递来的剑。   宁休冷冷看他一眼:“下回别叫我干这种活。”   看着他破了好几个口子的衣服,杨殊笑:“是是是,叫师兄风度尽失,真是我的罪过。”   他大摇大摆坐到聚义厅的虎头椅上,不多时,杀声尽歇,阿玄进来禀报:“公子,贼人已经授首。”   两百个山贼,杀了一半,剩下一半投降了。   ……   冯易到达马场的时候,正欢声笑语,大肆庆贺。   杨殊看到他,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冯大人,雁山盗匪全部伏诛,下次考评,高升在即。”   冯易又惊又喜,声音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敬畏:“杨公子……”   杨殊摆摆手,将他带进自己的书房。   冯易毕恭毕敬,甚至有几分自得。   杨公子这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听说上回,梁将军派人来,也不过在厅里喝了杯茶,杨公子这是把他当成心腹了啊!   两人坐下,杨殊第一句话就是:“冯大人想不想高升呢?”   冯易一愣,小心地问:“公子此话何意?”   杨殊道:“这功绩坐实了,大人想调去哪里都行,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入京担任要职。”   冯易点点头:“这都是公子的功劳。”   杨殊笑着摆手:“哪里的话,当初说好了,这功劳算在冯大人头上,那就是冯大人的。”   冯易干笑,向他拱手:“不管如何,公子的大恩大德,下官铭记在心。”   “这么说,冯大人准备去京城?”   一直以来,去京城是冯易的目标,但现在的他,又有了不同的想法:“公子这么问,是否有更好的选择?下官洗耳恭听。”   杨殊满意道:“如果冯大人调走,高塘又会来一位新知县,于我可是大大不便。毕竟冯大人与我,也算合作愉快,是不是?”   冯易懂了:“您希望下官留下来,辅佐于您?”   杨殊道:“你可以自己选择。留下来,只能继续做个知县,你的仕途,会晚上几年。”   冯易思量起来。杨公子虽然没说,可好处显而易见。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会成为杨公子真正的心腹,日后杨公子回京……   “公子,日后请多指教!”   冯易没怎么思考,就说出这句话。   杨殊轻轻笑了起来。 第356章 神山   最终跟随雪狼部去天神山的,不过三个人。   明微,多福,还有侯良。   侯良想多带几个人,明微却说:“先生还是省点事吧,这回是冒死去的,哪有心情享受?”   侯良的本意是有人打打下手,明微这么说,活像他不懂事似的,气得他一哆嗦。但他有再多的气,也不敢跟明微发,只能忍了:“是。”   苏图看到他们,很意外:“不多带点人手?”   明微笑道:“多带点又能做什么?太碍手了。还是王子您派几个人来吧,他们懂规矩,也好提点我们。”   这是方便他监视。虽然说,就算她带了人,自己也一样能监视,但主动这么做,就很懂事了。   苏图缓和下来:“姑娘放心,我们胡人没那么讲究,在天神面前,最重要的是诚意。”   明微颔首而笑:“这样就好。”   两人说罢,有胡女奉了衣裳过来,明微和多福都换上了胡人的装束,侯良却拒绝了。   他悄悄对明微说:“您要插手祭祀,当然装扮成胡人更好。我么,文士是有风骨的。”   明微赞许地笑了,跟苏图解释了一下。   苏图有点意外。   明微道:“这位侯先生,原本是个读书人,可惜运气不大好,牵连进某件案子里,夺了功名,才不得已从了商。”   苏图认真看了两眼,见侯良不卑不亢地向自己行礼,点头回道:“也罢,侯先生就跟着我吧。”   侯良恭顺地拱手:“多谢王子。”   大旗招展,雪狼部启程前往天神山。   花了半日时间,他们抵达月光谷。   苏图带着她,俯视这条狭长的山谷,说道:“胡人的传说里,这条月光谷通往天神的居所。只有顺利经过这一路的考验,才能抵达神居,求得天神的旨意。”   明微心领神会:“所以,只要在这条路上把人都干掉,想要什么旨意都行。”   这说法有点粗俗,但苏图很满意:“没错。你的身手,完全可以胜过上智法师,但还有其他六部的祭师,他们的神术也不弱。”   明微笑道:“王子放心,你们的神术,我也略知一二。”   八部纷纷抵达天神山,在月光谷附近驻扎下来。   看营帐的距离,就很容易猜出彼此的关系。   亲近一点的,营帐就靠得近一点,隔得远远的,还要设下各种防御设施,就是有仇的。   明微发现,只有两个部族对雪狼族表示出明显的敌意,剩下几个都是漠视的态度。   她笑着说:“韬光养晦,七王子对中原的文化果然很了解。”   苏图面上淡淡的,并没有太多喜悦。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看过中原的史书,听那些中原的书生说过那浩如烟海的故事,知道这世上存在那样一个繁荣的国度。在他看来,胡人的繁荣都太原始了,就算他架空了雪狼王,得到了部族的实际掌控权,也没什么了不起。   在他看来,把这些胡人都捏到一起,成为草原的主人,才算是开始。   明微说了几句,心思就放在天神山的奇花异草上了,她叫上多福,带着苏图拨来侍候的胡女,去游玩采花。   侯良适时地顶替她的位置,跟苏图说话:“天神山这样的地方,只用来供奉天神,太可惜了……”   ……   明微一边辨认这些奇花异草,一边跟多福说话:“这是凤羽花,它的根茎可以入药……”   多福听得很认真,然后遵照她的指令,将它小心地刨出来。   纳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要采花,叫她们干啊!为什么要自己弄?”   他指的是跟在两人身后的胡女。   多福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挖根茎,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纳苏不开心了:“多福,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多福压低声音:“哼!你骗人!”   “我哪里骗人了?”   多福扭开头,不跟他说话,以示愤怒。   小姐说了,纳苏是故意把商队带到云彩城来的,想利用她们对付上智法师。   纳苏抓抓头,跟胡女们说:“你们退远点。”   等那些胡女都退开,他蹲到多福身边,帮她一起挖:“你们要来胡地,那我带你们来,对你们也有好处的,是不是?”   多福还是不说话。   “我真的没有骗你们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们能护送商队,也能帮我们对不对?报酬我们也付得起啊!”   “哼!”多福自知口才不好,就认定一个道理,并不与他辩解。   明微听笑了,说道:“纳苏王子,不如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只要你答了,骗人的事就一笔勾销。”   纳苏警惕地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明微毫不客气:“你当初去那雁山古道,要拿的是什么东西?”   “……”纳苏面露难色。   明微便道:“你现在瞒着,也没什么意义。我们现在是一伙的,再说,你就算现在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小镇再探。”   纳苏想了想:“好吧。我要拿的是一件能够让神术失效的东西,这样就能打败上智法师了。”   “让神术失效?”明微翻找自己的记忆。   “呐,我回答了,能不能理我了?”   多福问:“小姐,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神术和玄术是一回事吧?是不是也能让玄术失效?”   明微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纳苏的目光有些异样。   能克制玄术的东西,有那么几件,也是绝世的珍品。她记得,有一件恰在前朝皇宫中,而那位和亲的前朝公主,似乎就是他们的祖母……   之前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   那个小镇上,都是中原人,明明都活着,却又服用了古怪的药,守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守灵……   他们是那位和亲公主身边的旧人吧?王朝已经灭亡了,无处可去,公主又死了,没了主人,便在那里度过余生。   纳苏不知道她想了那么多,说道:“你们别多想了,那些人都不是好惹的。要不是必要,我才不去那里。哎,这个花有什么用?”   明微笑笑,放下这件事,跟他解释起来:“这叫凤羽花,不知道你们胡人叫什么……” 第357章 月光   八部纷纷到达,但彼此并没有来往,直到第二天,明微才见到了八王。   祭祀天神这样重大的事,八部都十分重视。   天还没亮,他们就聚到了一起,将月光谷入口的空旷草地整理一新,搭起半敞的王帐,奉上珍贵的祭品。八部的祭师汇集到一起,又唱又跳,念着古老的咒语,最后带领着八部胡人,毕恭毕敬地向天神叩拜。   明微也跟着拜了。某些时候,世人对女人的要求很低,她虽然长了一张中原人的脸,但是穿了胡服,这些胡人就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劫掠来的中原女奴。   女人嘛,抢来了就是自己的。虽然不是胡人血统,但也是部族的财产,跪拜天神,一点毛病没有!   场中唯一一个没有叩拜的,却是侯良。   在祭典开始前,他就避到了后方。   苏图想叫他留下,他却摆手:“中原文士,所跪者唯天地君亲师,王子莫要为难我。”   苏图劫过不少中原的书生,但是那些人,要么很有骨气,宁愿饿死也不跟他说话,要么低头得特别快,比胡人更没节操。   侯良却是特别的一个。他表现出来了骨气,但是并不歧视他这个胡人王子,甚至还对他的好学表示了欣赏。   他特别想知道,这种正统的中原文士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对侯良也特别宽容:“阿格,带侯先生到后面避一避,结束了再过来。”   阿格答应一声,领他去了。   仪式非常冗长,一直到太阳快下山,才结束祭拜。   但天神祭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   接着,八部仿佛没有隔阂似的,开始吃烧烤跳歌舞,热闹极了。   明微被领到后面的帐篷里,见到了雪狼部的祭师。   “这是娜加,”苏图说,“她是我们雪狼部最厉害的祭师。”   娜加大概二十七八,肤色微黑,很是健美。大概是胡僧不剃度的缘故,哪怕穿着僧袍,也不像个女尼。   她看到明微,神情淡淡,既没有不喜,也没有高兴。   苏图接着说:“先说好,进了月光谷,可以听你的,但娜加会监视你的行为。如果你的举动有可疑,我会立刻发难。天神山附近,我已经安排好了勇士,就算你反水,大不了我把事情做绝,也就是收拾起来麻烦一点。”   明微苦笑:“七王子,就算做坏人,你也太坦荡了吧?”   苏图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也不希望和你猜来猜去,把话都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明微也只能认了:“好吧,王子这样坦率,我也省事。天神旨意出月光谷的时候,希望能看到我的报酬。”   “放心,亏不了你。”   ……   月色从天际洒下来,重头戏终于开始了。   八部的祭师从谷口出发,进入月光谷。   他们需要在天亮之前抵达神居,退得天神旨意。   如果没能到达,那对不起,这样的考验都通不过,天神不会理会的。   至于中间会有祭师失踪,大家都很习惯了。   能长眠在月光谷,是他们的荣耀。   明微和多福跟着娜加等人进了月光谷。   这座神的山谷,在月色下美不胜收,仿佛一块美玉,散发着莹莹的光。   但今天晚上,这里注定杀机四伏。   明微一进谷,就发现周围的景物和花草,有迷踪作用,这大概就是考验的第一关。   娜加熟练地算出正确的路,带着他们往里进发。   走了几里路,到达一处狭窄的过道时,他们看到了守在那里的上智法师。   他带着弟子,一动不动地端坐着,恰好堵住了去路,意图昭然若揭。   娜加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露出了獠牙,说道:“上智法师,你不赶去神居,挡在这里干什么?”   上智法师冷冷看着她:“当然是不让你们过去。”   娜加面露怒色:“你现在就要动手吗?”   “早动手晚动手,反正都要动手。请吧!”   他刚说完,手下那些弟子们齐刷刷站了起来。   到了这地步,除了应战还能怎么样?还好雪狼部有准备,带的人不少,并不是没有胜算。   随后乱成一团。   没有人留意到,有两个胡女悄悄离开了队伍,绕到另一边山坡去了。   “明姑娘。”   明微听得声音,看到了一身胡奴打扮的盛七。   “七爷这是刻意叫我脱身来的?”   盛七点点头:“雪狼部的祭师,不足为虑。不过目前,还是不要泄露消息的好。”   明微就道:“那七爷想叫我们做什么?这地方虽然美,但是荒郊野外的,蚊虫多得很,还是速战速决吧。”   盛七笑笑,做了个手势:“请。”   三人从隐蔽的小道出去,盛七一边走,一边问她:“雪狼部请动姑娘,用的什么条件?”   “我要了北海明珠。”明微眼睛里闪着光,“我看过上等的北海明珠,漂亮极了,还能养颜,要个一斛回去,慢慢玩耍。”   盛七笑道:“这不难。等事情了结,明珠仍然给姑娘,还有别的,也可以提条件。”   “那就来一盒宝石吧。”明微毫不犹豫地说,“听说胡人这边有宝石矿,先前看到他们戴着,真是暴殄天物,拿到京城的银楼,做成首饰多美啊,居然就那样随便编根绳子挂在身上。”   她的抱怨,听得盛七含笑。   果然是小姑娘,只注意这些漂不漂亮。   “七爷,你快说要做什么,早办完早了事。”她一副心急的样子。   盛七看着不远处高耸的神居,问:“姑娘可知道,苏图要的是什么?”   明微不解:“不是说天神旨意吗?”   盛七笑着摇头:“天神旨意是其一,他最想要的,其实是苍王的神印。”   明微愣了下:“什么?”   “姑娘被骗了吧?”盛七很有把握地看着她,笑意吟吟,“建立云彩城的苍王,是胡人最伟大的王。天神旨意想要就可以有,苍王的神印才是真难得。要是得到苍王神印,再配合天神旨意,就能真正地兵不血刃,使得八部合一,证明他是天选之子。”   “……”明微很迷茫,“要这么麻烦吗?”   “胡人脑筋直,只能想到这些。姑娘也不必多想,我们去夺了就是。” 第358章 神鹰   明微很是不悦:“苏图竟然在骗我?我看他长得好看,又文雅得不像个胡人,还当他是好人。”   盛七笑了:“他固然像个中原人,可到底是草原上长大的胡人,哪能和中原的王孙公子相比?姑娘千万不要以貌取人。”   明微气不顺:“我就是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在我面前装成那个样子,我还以为……”   盛七心领神会。   也是,雪狼部那位七王子,清秀俊朗得不像个胡人,又是王子这样的身份,小姑娘心向往之很正常。   他笑着安慰:“姑娘何必在意?胡人的王子,到底也是个胡人。姑娘若是能在此立下大功,凭你的才貌功绩,便是当个中原的王妃也够了。”   明微嘴巴翘起,嘴上却说:“什么王妃不王妃,我才不稀罕。”   盛七暗暗一笑:“倒也是,我们玄门中人,求的又不是那个。姑娘真的垂青,是他们的福气。”   没人拦路,凭两人的玄术,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神居附近。   胡人所谓的神居,其实就是个洞穴。但是谷中月光如纱,周围奇花异草遍布,还有玉石莹莹发光,当真仙气飘飘。   两人居高临下,看着谷中争斗的胡僧们。   明微看似随口一问:“七爷,说起来,你留在这里干什么?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天天还得闻羊膻味,一点意思也没有。”   盛七笑道:“你跟虚日鼠认识那么久,他没透露过吗?”   “他啊!神出鬼没的,自己的事一点也不说。”明微撇撇嘴,“不过,我听他说过,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问他有多大,他说比天还大。真是吹牛!”   盛七唏嘘:“说比天还大,也不算错。”   明微奇道:“他说的居然是真的?那七爷你也是……啊,我来猜一猜!”她兴致勃勃,“你潜伏在草原这么多年,还跟上智法师交好,又插手天神祭,是不是为了他们的天神来的?”   盛七笑而不语。   “我到底猜对没有?”   盛七看着眼前闹脾气的小姑娘,神情都放柔和了,说道:“猜对了一点点。”   “那还有很多点呢?”   盛七笑:“你可以慢慢猜,这样才有趣,是不是?”   “嗯……”   随着玉兔西斜,胡僧们离神居越来越近了。   明微垂头看着下面这些人,灵机一动:“七爷,让他们顺利到达神居,我实在是气不过,不如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哦?什么游戏?”   明微掩嘴笑:“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中原的玄术。”   ……   王帐内,苏图与侯良相谈甚欢。   苏图问:“先生说,楚国非正统,这是何解?据我所知,南楚与前燕一脉相承,不应该比北齐更强吗?”   侯良也不知道从哪里准备的一柄羽扇,此时一边摇一边笑着摇头:“七王子此言差矣,正因为南楚传承自前燕,故而先天不足。”   苏图虚心求问:“原因何在?”   “其一,一个王朝败落,自有它的理由。此时全部推翻重建,就会拥有新的气象。所谓一脉相承,必然将前朝的缺失一并继承下来。比如前燕世家林立,政令实施不一,现在的南楚便是如此。多少大家族,连皇室都未能节制,如何拧成一股绳?一辆马车,只能有一个方向,如果往几个方向使力,只会互相抵消。”   “其二,臣夺君位,本来就是大忌,必须有一两代的雄主,才能让天下归心,承认他们是正统。南楚的开国之君倒也算一代英才,然而命太短,早早去了,以至于皇室威望不足。是故,南楚只能偏安,除非国内再出雄主,统合各方,才有北伐的可能。”   苏图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那依先生看来,我们草原……”   侯良含笑:“中原忌惮于胡人实力,但从不将胡部看在这里,王子可知是什么缘故?”   这话很不好听,但苏图并不见怪,问道:“是何缘故?”   “因为你们没有精神。”   苏图愣了下:“精神?”   “对。”侯良侃侃而谈,“从古至今,中原王朝有兴有衰,兴而后衰,衰而后兴,中原人始终是这片大地的主人。但胡人呢?一个部族衰落,往往就是永远地消亡。北胡八部,兴起不过是苍王时期,短短几百年的历史,而真正统一的时间甚至只有几十年。而北胡八部之前,那些曾经称霸草原的部族,都已经消亡于历史中了。是草原上的勇士不够勇猛吗?当然不是,概因你们没有精神,无法长期统合……”   苏图听得意犹未尽,求教:“照先生这么说,我们就算统一了,也没有用了?”   侯良摇头:“以落后攻先进,哪怕一时当先,也不会有长久的国运。除非……”   “除非怎样?”   侯良含笑:“除非王子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中原文化,并且将部族融入其中。”   纳苏在旁边插嘴:“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把自己变成中原人,才能当中原的主人?”   侯良面不改色:“不错。”   听得此言,帐中勇士纷纷露出怒色,甚至有人道:“你想叫我们投降中原人,安的什么心?”   侯良不惊不惧,只看着苏图:“王子当知,我所言不虚。”   苏图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麾下勇士安分下来,口中说道:“在我这里,先生畅所欲言,就算有什么不对,也不会获罪。”   侯良恭维了一句:“七王子果非常人,看来某这些话说对人了。”   内心暗暗抹了把汗,心想,这活儿果然不好干,比忽悠山贼难多了。不过,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进退自如,这滋味不是一般的爽!   嗯,下一步该干什么来着?明姑娘说……   神居前,多福一人当关。   她的周围,是明微设好的八门阵。八部胡僧想要进入神居,必须过她这一关,然而,以多福的实力,再加上变化多端的八门阵,来一个折一个,周围躺倒一大片,都没人能过。   上智法师好不容易清理完对手,抵达神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他刚想暗示多福,忽见一个影子从神居内飞出,高声长啸,声振原野。   “鹰,那是鹰!”   “神居飞出来的鹰,是神鹰吗?”   “这是什么意思?”   胡僧们大惊之余,议论纷纷。   忽有一人想起:“是苍王!传说苍王是天神座下神鹰转世,这一定是苍王有神谕传下!”   胡僧们不敢怠慢,纷纷往外头传话。   假如是苍王来传神谕,就要让八部胡王来听谕了。   暗处的明微与盛七都是一脸惊讶。他们把胡僧们全部拦下来,为的就是装神弄鬼,假传神旨,没想到这鹰抢先一步。到底是巧合,还有有人比他们多算一步? 第359章 神印   苏图听得鹰鸣,仰头望天。   随后月光谷里的胡僧传出讯号,他的面色便阴沉下来。   “神鹰……”   天神旨意没有传出来,倒是来了神鹰,这到底出了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侯良也在纳闷,明姑娘交待的事里没有这一出啊!   但是,这样的突发事件,才好衬托出他的本事,对吧?   他马上问:“七王子,这神鹰有什么内情吗?”   回答他的是纳苏:“在我们的传说里,苍王是天神座下的神鹰降世。神居出现神鹰,那只能是苍王了。”   侯良秒懂。中原换朝换代,总会出现个祥瑞,神居的神鹰,代表意义太强了。但要说真的是苍王神魂现世,鬼才信!换句话说,可能被别人插了一手。   苏图回头交代:“纳苏,你带人到周围去,防止出现意外……”   纳苏答应一声,领着心腹匆匆离开。   侯良心中猜测,这是要动手,一旦真的被别人插手,拿不到天神旨意,就强行武力统合。   这样做后患多多,但总比落入别人的圈套好。   紧接着,苏图去禀报雪狼王。   侯良很焦急,他才让苏图信任自己一点,就出了这样的变故,后续就派不上用场了啊!   可出现这种意外,他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图出来,对他说道:“先生就在这里暂歇吧!我恐怕要去一趟神居。”   侯良只能无奈拱手:“七王子有正事只管去,客随主便。”   苏图点点头,带着人进入月光谷。   ……   明微一脸不悦,问盛七:“七爷这是什么意思?”   盛七苦笑:“我也不知,这事实与我不相干。”   “当真?”   “绝无虚言。”   明微看他神情不像作假,再一想,直接拿到天神旨意,比出现神鹰这个意外要简单得多,真的没必要多生事端。   所以,这事真的与他无干?   那又会是谁呢?是苏图不信任她,所以准备了后续手段吗?   倒有这个可能,但还是那句话,八王进入月光谷,不可控的事太多了。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静观其变。   有胡僧们领路,八王很快在神居前集合。   那只神鹰在天空翱翔一番,又落到神居旁的岩石上。   明微定睛看去,发现这鹰着实威武,体态有半人高,目光炯炯,翅膀有力,浑身漆黑,只脚上有几块白毛,漂亮极了。   这一打量,她发现神鹰的腿上好像有东西……   “看它脚上!”有离得近的胡僧喊。   八王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紧接着,一个个眼睛发亮。   神鹰的腿上,挂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玉石,鸡血一样的颜色,月光下晶莹得亮眼。   “神印……”一位胡王喃喃说道。   他们从小熟知苍王事迹,知道苍王有一块神印,据说那是天神赐予的宝贝,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权。   可以说,谁得知神印,谁就是草原的主人!   但是,自从苍王去世,这块神印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很多人知道,它就在神居里,可一直没人找到。   “这就是神印?”明微看向身边的盛七,“怎么这么巧,你说苏图想要神印,它就出现了?”   盛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难道,苏图真是天选之子?”   明微很不开心,看着下面的苏图:“什么啊!骗我了还想当八部之王?不行,不能让他如愿!”   盛七目光一转,笑道:“不让神印落到他手上,倒也不难。”   明微想了想:“可这样不是撕破脸了吗?”   盛七道:“有乞胡部,自然会帮我们挡住的。”   “有道理……”   胡部八王看着神鹰脚上的神印,无不露出贪婪的神情。   如果能够拿下神印,那么自己将成为八部之主!   但因为有其他人存在,一时间,没人敢轻举妄动。   八部你看我,我看你,格桑部的胡王率先道:“看来,苍王要选继承人了啊!你们怎么看?”   他开了头,其他胡王附和:“说的是,神鹰是苍王的化身,天神的信使。”   格桑王试探着问:“那我们……”   “当然是听天神的!”相对弱小的哲林部马上道。如果动手抢,他肯定抢不动几个强势的部族,但如果看运气,说不准自己走运了呢?   乞胡王哼了声:“草原的规矩,谁最强大,谁就是王。这就是天神的旨意!”   格桑王马上道:“难道你要叫我们在神居前打一架吗?天神山的地界,绝对不能对族人动武,这是铁律!”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谁最强,还要打过再说吗?”   两个人很快争吵起来。   除了乞胡部,最强的就是格桑部了,这几年两部为了抢牧场没少打,眼看神印在前,怎么能不争吵?   而其他六部,又是各怀心思。叫他们放弃是不可能的,但要打的话,又自觉比不上这两部,就沉默着并不表态。   吵到最后,这架还是没打起来。   因为谁都不能肯定,自己一定成为胜者。   八部在此,变数太多了。   最后还是依照哲林王的提议,让苍王的化身自己来选。   八部就这么盯着这只神鹰,看它会往谁那里飞。   苏图沉默。   他觉得事情不对,但又实在找不到怀疑的点。   他一个个看过去,其他七王要么像格桑王和乞胡王那样带着狂热,要么就像哲林王一样等着捡便宜,都不像这件事的背后指使者。   难道真是意外?   不可能!苍王的神印,他都准备好要花大力气搜寻,怎么可能就这样挂在一只鹰的脚上?   明微也在思索。   叫她抢了神印给乞胡王是不可能的。   难道要抢了神印逃之夭夭?这样的话,八部恐怕会齐齐来追杀她吧?   要怎么做呢?   这样想着,就见那神鹰长唳一声,振翅飞起。   在诸多目光中,它率先停在乞胡王身前。   乞胡王大喜,正要去解神印,格桑王喊了一声,神鹰惊飞而起,过了一会儿,又停到停格王身前。   乞胡王惊怒,喝道:“你使诈!”   格桑王得意洋洋:“信使要考虑一下,有什么奇怪的吗?”说着,去解神印。   乞胡王气极,如法炮制,也跟着喊了一声。   于是神鹰再次惊飞。   这次换成格桑王大怒了。   其他胡王眼看有空子可钻,便也使眼色,暗示手下。   转眼,月光谷乱成一团。   刚开始还只是互相喊话,后来争吵。吵没两句,干脆拔刀打起来了,连天神山不许动武的禁条都不管了。   明微和盛七目瞪口呆。   何方神圣,居然就这样让八部打起来了? 第360章 公主   “七爷……”明微刚想说话,就见一阵迷雾涌来。   她只来得及激发灵符,眼前便是一暗,等眼睛重新接触到月光,什么神居,什么八王,都已经不见了踪影,盛七也不在她身边。   果然有高人插手了。   她站在原地,冷静地思索。   前世这段历史,苏图借着这次天神祭,一举将八部统合,说明星宿没有得逞。她不存在那段历史里,只能另有高人帮他。   就是这个高人吗?   他为什么要帮苏图?看起来,苏图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个帮手。   明微隐隐有些兴奋,她觉得自己可能碰触到了历史的真相。   苏图统合八部的背后,有两股势力在争斗。   那股势力,胜过星宿!   以东宁的经历,再加上前世被追杀,基本可以确定,星宿在搞事,他们希望北齐乱起来。   那么,这股势力呢?目的又是什么?   帮助苏图统一八部,建立西魏,是因为他们想乱,还是想统一?   明微是从七十年后回来的,她知道苏图最终把天下弄得更乱。但如果她是这个世界的人,未必能看清这一点。   对方是不是和她一样,择定了某一个人当明主?   想到这里,她笑了。   何必在这猜?想知道,打过去就是了!   她将箫凑到唇边,轻轻吹出音调。   “呜……”   有法力反弹回来。   明微并不理会,身上释出法力,护住自身,利用音波,不停地试探。   月色下,箫声呜咽,随着曲调逐渐流畅,她周身的迷雾越来越淡。   终于,面前显露出一条路来,神居的入口,就在路的尽头。   明微收了箫,举步走过去。   进入洞口,便有一对石人冲她而来。   “哼,雕虫小技!”她执箫一挥,气浪澎湃,准确地击中了石人的眼睛。   两个石人往后退了数步,撞在石壁上,再不动弹。   过了一段不规则的通道,便是一个石洞,里面堆满了各色宝石,照得洞内亮如白昼。   明微仔细看了两眼,唤出小白蛇:“看到那几个东西了吗?把它衔过来。”   小白蛇答应一声,很快照她的指示,衔了几枚宝石过来。   明微便揣着这几颗宝石,大摇大摆地通过这个石洞。   过这个石洞,她终于看到了人影。   ……   迷雾涌来的时候,苏图大吃一惊。   周围安静极了,其他胡王和他所有的侍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试着往前走,神奇地发现,迷雾涌动,露出一条通道来。   等他进了神居,便有两个石人迎面而来。   苏图拔刀应战。   这两个石人战力极强,他好不容易才将它们击退。   休息了一会儿,苏图决定继续前行。   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地,都要尽力掌握主动!   到了石洞,他才刚刚踏进去,周围就摇晃起来了,如同地龙翻身,裂开一条石缝,而他滑入不可知的深渊。   他咬着牙,攀着石头,一点一点往上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对面。   筋疲力尽的他,忽然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毅力,倒也勉强。”   苏图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老婆婆,脱口而出:“祖母!”   “祖母?”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声音响起。   苏图和这老婆婆同时看向那边,却见明微一步步走过来,直到停在他们面前。   她仔仔细细,将这老婆婆看了一遍,疑惑地问道:“永清公主?”   前燕末帝,为了安抚北胡,曾嫁永清公主于雄鹰部,后雄鹰部大乱,永清公主逃出。其后数次改嫁,最终归于北海,在雪狼部生下现任雪狼王。   至此,史书再无记载。不知卒月,更不知归葬何处。   眼前这老婆婆,看着有六七十岁,年龄倒也符合。   她穿得很平常,然而发间那根衔珠凤钗,却是非皇室不可得。   “你竟进来了,倒比外头那个废物强些。”永清公主坐在石桌旁,淡淡说道。   这废物说的是盛七?明微一笑:“那是当然。”   原来苏图竟得了永清公主之助?她还真是没料到,这位前燕公主,居然玄术如此精深。   苏图看了看她,目光又回到永清公主身上:“祖母您不是已经……”   “死了?”永清公主神情淡漠,对着苏图这个血缘孙辈,完全没有祖母该有的慈祥。   苏图垂下头。   永清公主道:“你先前派纳苏去我的陵墓,想要玄冥玉,是不是?”   “是。”苏图低声回答。   “算你有点脑子。不过,单靠一块玄冥玉,就想得到天神旨意,太天真了。”   苏图低头不语。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在永清公主面前,他不敢问。   尽管如今,他已经是雪狼部实际上的王,但还是清楚地记得,祖母看向自己那轻蔑的眼神。   胡人就是胡人。   他愤于中原人的高高在上,但是,越是了解中原文化,越能明白那种差距。   这让他在永清公主面前,无法挺直腰杆。   他甚至能够理解,父亲在祖母面前的心态了。   因为他现在也是这样。   既厌恶,又自惭。   永清公主看他这样,冷笑一声:“想问什么就问,别像你父亲一样,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   这语气,让苏图一瞬间愤怒起来。   就算他是胡人又怎么样?凭什么要这样被人踩着?胡人就没有尊严了吗?   他抬起头,目光里有火花:“您要做什么?这里是胡人的神居,您假借天神的名义,想做什么?”   永清公主看着他这样的目光,反倒露出了几分满意:“这样还差不多。想当草原的主人,首先要把自己当成王者。”   “你……”   永清公主已经移开视线,看着明微:“说正事之前,需得问你一句: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苏图怔了下。   明微已经笑了:“公主想太多了,我已经站在这里,不是你们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   永清公主面色一沉,喝道:“胆敢对本宫不敬?”   明微一脸无所谓:“前燕已经亡国四十七年了,您还摆公主的架子呢?醒醒吧!您已经亡国了!” 第361章 故国   永清公主大怒,一道幽幽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公主,容奴婢教训此女!”   明微抬头看去,却见黑暗中,无声无息走出来一个老头。   此人与永清公主差不多岁数,面白无须,腰微躬而步轻盈,行止十分有“规矩”。   一个太监。   但也是一个高手。   明微笑道:“这位公公,你确定自己教训得了我吗?”   老太监抬起头来,目光有如毒蛇,阴恻恻地道:“小姑娘,不要太小瞧老人家。”   明微继续笑:“好,就算你武功够高,但我们动起手来,这神居外面的迷阵,还能维持得住?到时候,八部胡王会容许一个亡了国的公主,对草原的事指手画脚吗?”   老太监顿了一下。   永清公主的声音已经传来:“你究竟是何人?”   苏图抬起头,说道:“祖母,她是孙儿请来的帮……”   话没说完,永清公主已经斥了一句:“愚蠢!她来历不明,你就这么信她?”   苏图淡淡道:“这世上哪有完全可信的人?就如同祖母你,到底是想帮我还是利用我,都未可知。”   永清公主还未出声,那老太监已经喝道:“放肆!苏图王子,公主还是您的祖母!”   苏图神情不动,继续道:“我连自己的父亲都能架空,还会在乎什么祖母吗?您方才说,想当草原的主人,就要把自己当成王者。身为一个王者,会因为一个名分受束缚吗?”   老太监怒极,永清公主反倒笑了起来:“不错,这个样子还像样,本宫没有选错人。”   苏图不为所动,冷冷道:“说吧,您潜入神居想干什么?打算帮我的话,有什么条件?”   永清公主的目光再次投向明微。   苏图道:“如果您有办法制服她,随您的便。不然,省省事吧!”   永清公主顿了一下,皱起眉头。   “公主?”老太监躬身请示。   永清公主看了看苏图,再看了看明微,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的没错,能够这么容易破除外面的迷阵,进入神居,想打发她出去,没那么容易。   苏图再次问道:“您怎么会在神居?您的仆从不是已经将您的灵柩带走了吗?”   永清公主道:“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您要做的事才重要吗?”   永清公主颔首,问他:“你想当草原的主人?”   苏图淡漠以对:“这还需要问吗?不管今晚您出不出现,我都将成为草原的主人。”   他答得这么干脆,倒让永清公主不好提出条件。   她皱着眉道:“就凭这丫头,你确定自己能得到天神旨意?”   苏图冷笑一声:“她能帮我得到,当然最好。得不到,那也无妨。号令八部,靠的不是区区一道天神旨意,而是勇士手里的刀。死太多人不好,但如果非死不可,就让勇士的鲜血,成就草原的王座!”   说完这些话,他垂目看着永清公主:“您想提条件?可以,但不要以为,没有您的帮助,我就不能成为草原的主人。”   “你……”永清公主心情复杂。   现在反倒是苏图催促她了:“快说吧!天快亮了,没有太多的时间。”   永清公主终于确定,眼前的苏图,再也不是当初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小崽子了。他不好掌控,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放弃苏图,以她的年纪,不知道能不能等来下一个人选。   仓促之间,她说道:“我帮你得到苍王神印,名正言顺成为草原的主人。并且,会帮你建立一个统一的王朝,如同中原。至于所谓的条件,对你来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   “什么?”   永清公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灭掉齐楚!”   听得这四个字,明微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对永清公主来说,齐楚两国于她有灭国之恨,所以她鼓动苏图南侵?   不过,就算没有她,一个强大的草原王朝出现在西北,南侵也是必然之事。   苏图没有任何惊讶,思度片刻,说道:“最起码三十年内,没有这种可能,我不能答应。”   明微看着他,感慨不已。苏图如此冷静,那么北齐还能继续安居几十年,但他这样清醒,也说明他是个可怕的敌人。   这样的判断力,如果她不是从后世而来,说不定真的会选他当这个明主。   苏图继续道:“仅仅靠武力,或许能够让中原王朝损失惨重,但这并不能撼动他们的根基。从古至今,败于胡人铁骑之下的中原王朝,都是自己败落下来,才有了可趁之机。现在的北齐,兵马强盛,民生繁荣,根本不是南侵的时期。三十年还是保守估计,真正等到南侵的机会,甚至可能要五十年后,您是怎么也等不到了。所以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但没办法实施给您看。”   北齐灭国,是在六十年后,他果然算得很准。   明微心情复杂,看着眼前的苏图,甚至考虑,直接击杀他的可能性。   历史的进程,固然不是一个人能够阻挡的,但如果能击杀这个最关键的人,或许能迟上几年……   永清公主道:“本宫知道自己看不见了,只要你发誓,等到那个时机,就会南下灭掉齐楚,那么今日,我就会将神印交给你。”   “只有这个条件?”苏图再次问。   永清公主惨淡一笑:“我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能要什么条件?再多的荣华富贵,都曾经享受过,不过故国之恨,叫我不能瞑目而已。”   她说罢,就听一声轻笑:“故国之恨?”充满了嘲讽之意。   永清公主看向明微,冷冷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欺欺人。”明微怜悯地看着她,“公主您有什么故国之恨?燕末帝将您送到北胡和亲,您才十几岁,而那雄鹰王足可以当您的爷爷了。说白了,燕末帝将自己的女儿当成了礼物,来贿赂雄鹰王,希望他不要在关键时刻捣乱。可结果又怎么会改变?前燕亡国,是因为无道,牺牲女儿,还不是什么也换不来。这样一个王朝,有什么故国之恨?” 第362章 挑拨   “大胆!”永清公主面色铁青,“我大燕的事,岂容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指手画脚?你真以为本宫拿你无可奈何?”   明微冷笑:“您的大燕已经长眠于地下了,称呼一声公主殿下,是对老人家客气,真以为自己还是公主吗?”   永清公主怒极,眼睛里闪动着愤恨的火光。   苏图看向她,若有所思。   明微继续道:“说实话,我挺同情您的。芳华少女,被迫嫁给一个异族老头,为家族换来暂时的安定。哪知道,没安生几年,王朝破灭了,丈夫也死了,不得不辗转于异族之间,一次次改嫁,求一个安身之地。尊贵的公主,只能委身于浑身羊膻味的胡人……现在熬过去了,就忘了自尊被踩碎的滋味了?故国之恨?别拿这个理由来麻痹自己了,你是被自己的父亲放弃的,糟蹋你的就是自己的家庭,而不是什么齐楚两国。迁怒并不能洗刷屈辱的滋味,只让人觉得可笑。”   永清公主猛然站起,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   明微仍不放过她,沉声道:“看看公主殿下在做什么!帮助胡人统一八部,用铁骑践踏自己的故国?齐也好楚也好,都是和您一样血脉的人,甚至那些百姓是你们前燕王朝曾经辜负过的人!是你们陈氏对不起两国百姓,不是他们对不起陈氏!而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反过来仇杀他们,颠倒黑白不过如此!这么有血性,你怎么不敢向当初将你抢来抢去的胡人下手啊?是不是自己太懦弱了,不敢向他们下手,所以才辗转报复?这就是你的故国之恨,这就是你们陈氏皇族的尊严,真是可笑可鄙!”   苏图越听越不对,听到这里,警觉心起,喝道:“住口!”   但已经迟了,永清公主已经喊出声:“杀了她!”   “是!”老太监冷声应道,手一挥,石洞忽然摇晃起来,地面裂开一条大缝,瞬间将明微和苏图一起吞没。   这一次,丝毫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等到周围平静下来,永清公主慢慢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明微人已经不在了,但刚才说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荡。   花样年华,被迫嫁给一个异族老头……   辗转于胡部之间,被他们抢来抢去……   一次次改嫁,委身于一个个胡人……   永清公主颤抖起来,那些刻意被她遗忘的画面一一闪过。   来到草原,那个足可以当她爷爷的胡人,成了她的丈夫。   堂堂中原公主,不得不忍着恶心侍奉。   部族大乱,她被另一拨胡人抢夺过去。   后来被抢了多少次,她都记不清了。   直到她带人逃往北海,才暂时安稳下来。   尽管这样,为了在北海立足,还是改嫁给了雪狼王,以求雪狼部的庇护。   直到生下儿子,看着儿子继位成为新的雪狼王,她才不必提心吊胆。   后来,她老了,不会再有人惦记她这个前朝公主了,终于借着假死,离开雪狼部。   她不是没想过回到中原,可中原早就改换了天地,再也不是她的故国。   无处可去的他们,最后只能停留在雁山古道的废弃小镇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只是满腔愤恨的她不甘心,终于还是回到了草原,甚至潜入了天神山。   这十几年,她苦心研究玄术,就是为了这一日,找一个合适的人,替她雪恨。   然而,明微的话,撕掉了她虚假的外衣。   她的屈辱,在前燕,在草原,唯独不在齐楚!   曾经,她是多么恨这些胡人,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将他们碎尸万段。   什么时候开始,转移了仇恨的目标?真的是太懦弱了,不敢向胡人复仇,才……   她怔了很久,才低唤出声:“钟吉。”   “奴婢在。”老太监躬身应答。   永清公主抬起头,神情慢慢平复下来:“八部胡王,是不是已经在天神山周围埋伏好了兵马?”   “是。”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怎么能浪费?想办法让他们动手吧。”   老太监惊讶:“公主,这与我们的计划……”   永清公主摆手:“这小子太不听话了,如果让他兵不血刃就当上八部之首,将来恐怕不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老太监默了默:“是。”   ……   老太监发动机关的时候,苏图想要跃出去,但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裳。   地缝裂开,一点反应的机会也找不到,就那样跌了下去。   等到周围安静下来,身边传来一个关切的声音:“没事吧?可别摔傻了。”   苏图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明媚婉约的脸庞。他还没来得及为这美丽而倾倒,手掌已经伸了过去,猛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明微没察觉到他的杀意,迟疑了一下,就已经被他抵在了石壁上。   苏图掐得很用力,眼睛冒火,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掐得太紧了,以至于说不出话来,明微只能以眼神示意。   可苏图不为所动,手掌反倒更用力。   明微在心里叹了口气,执箫的手飞快地往前一点。   有劲风袭胸而来,苏图不得不松开手,终于还了她自由。   明微捂住脖子,咳了好几声,才顺过气来。   “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苏图虽然松了手,怒火可半点没消,“你故意激怒她,想干什么?”   明微摊手道:“你看到了,她已经半疯魔了,如果你真的跟她合作,哪怕成为八部之首,也会时不时受到掣肘。”   苏图冷笑:“要不要答应,怎么合作,用得着你来多话?”   明微睁大眼,一脸无辜:“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跟她勾心斗角有什么好?你以为自己足够冷静,有个疯子在身边,早晚会被她影响的,这道理都不懂?”   苏图目中凶光没有半点收敛:“你还敢胡说八道,真以为我是傻子?从你见到我祖母开始,就处处挑拨,勾起她的仇恨,逼迫她转换目标。你根本不想帮我,而想搅乱八部!” 第363章 下棋   明微讪笑:“这话怎么说的?我只是在讲道理……”   苏图已经完全不信她了:“你到底是谁?来草原有什么目的?”   明微环顾左右:“有点麻烦啊,这地方连个出口都没有,我们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   “你要逼我动手吗?”   “火气这么大干什么?反正暂时出不去了,不如我们来下盘棋?”   苏图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他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看他冷静下来,明微笑眯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再怎么生气也改变不了。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苏图冷面以对。   他现在恨不得将明微碎尸万段,但理智告诉他,她说的没错,已经被困住了,再生气也没用。   好不容易将满腔怒火压抑下来,他转头四顾。   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跟上面那个一样,周围堆满了宝石。   草原上有宝石矿,天神山底下就有好几条,这不奇怪。   正是因为这些宝石,给他们带来光亮。   他走了一圈,发现周围并没有出口,这么说,想出去的话只能是……   苏图抬头看着上方,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而且太高了,轻功飞不上去。   如此说来,岂不是就这样被困住了?   除非永清公主主动放他们出去,否则只能乖乖留在这里。   周围有水,但没有食物,节省体力的话,最多可以撑个十来天……   苏图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思索完了,明微还坐在原地,甚至有心情招呼他:“别浪费精力了,她既然把我们关到这里,说明没有别的路。来来来,先下盘棋。”   苏图回来,发现她已经用宝石在地上画好了棋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一点都不急?”沉默片刻,他问。   “急什么?”明微挑出颜色一致的宝石碎粒,分成两拨,“没有用的事少做,还不知道会在这里困多久,先想法子打发时间吧。”   “……”   苏图只能坐下来,就像她说的那样,没用的事做了不过是浪费体力。   “你到底是谁?”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我姓明,名微。”   “我问你的身份。”   明微笑着将第一颗棋子落下:“我就是个普通的齐国子民,父母双亡,现在寄住在舅父家中。”   苏图冷冷地看着她。   明微点了点地面,催促:“落子啊!”   苏图随便捡了颗碎宝石,落了下去,口中问道:“仅仅只是这样吗?你干的事,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齐国子民该干的。”   “这你就想错了。”明微说,“天下兴亡,与地位无关。”   两人默默地下了一会儿,苏图再次开口:“你一开始,就没真心想帮我,对不对?”   “对。”   苏图抬头瞪她。她居然敢承认?   明微想了想:“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我其实考虑过,到底是帮你还是帮乞胡部。本来偏向乞胡部的,谁知道他们作死……”   苏图冷声道:“可你最后也没帮我。”   明微语重心长:“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跟那老婆子合作有什么好?她自己性子都走歪了,连找人报仇都没找对,你就算一时得利,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八部势力如何复杂,你比我更清楚,哪怕你今天借着天神旨意,将八部统合在一起,也需要漫长的时间,调解各部之间的矛盾,将他们拧在一起。这事已经够复杂了,还让那个疯婆子在旁边瞎出主意?只怕会把事情搅得更乱。”   “别在我面前花言巧语。”苏图毫不动容,“你现在挑动了她,此事定不能善了,恐怕勇士的鲜血会铺满天神山的土地。这是活生生的人命,你以为自己说几句话,就能叫我放下这血债?”   心志够坚定的啊!明微在心里感叹一句,便也收了玩笑的心,正色看向他:“苏图王子,有一句话你大概没听过。”   “怎么?”   “历史欠下的鲜血,终究会以更残酷的方向讨回。”   苏图怔了下。   明微落下一子:“胡人八部虽然同出一源,但世代血仇。今天哪怕你用天神旨意将他们统合在一起,仍然会埋伏下无数的隐患。仇恨必须要有出口,你不给他们出口,他们就会自己找出口。就像我们中原治河,堵住了也没有用。”   苏图低头默默思索。   明微偷偷笑了笑,继续下棋。   过了会儿,苏图突然道:“你又在胡言乱语。就算他们之间世代血仇,只要统合在一起,就会有别的方式来解决。我不敢说,能够完美地解决,但总比刀兵相向血流成河的好!就算你说得再多,你都是草原的仇人!”   明微叹了口气。   她糊弄的人多了,别人不是没有怀疑,但意志这么坚定的,还真的只有他一个。   未来的西魏雄主,果然名不虚传。   “你承认了?你果然是来捣乱的?”苏图再问。   明微道:“我什么时候不承认了?七王子你问了,我不就认了吗?”   “你千里迢迢来草原,就是为了让我们北胡大乱?”   明微摇头:“你想多了,我来这里,原本只是想看看情况,找找机会。只是让我恰巧碰到了,又碰巧参与进来了。你看,我们多有缘,那么巧就让我碰到了纳苏,又那么巧纳苏觉得需要我。这说明老天都给我机会。”   苏图沉默。   两人默默下了一会儿棋,明微又道:“你也多想了。我们困在这里出不去,外面的事掺和不进去,究竟会走到什么局面,看那个疯婆子怎么想。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就算没有天神旨意,也有办法将八部统合,是不是?”   “那怎么一样?”苏图低喝。   那是下下策!一旦在天神山动手,八部统一的进程就会变得血淋淋的。那样会损失多少勇士?又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仇恨?人死得多了,就没有人放羊,八部还指望变得强大吗?   他费这么大劲,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保住这些人!   苏图越想越是愤怒。   现在,他的谋算全部被眼前这个人推翻了。 第364章 逃亡   苏图仍然抱有希望。   纳苏在外面,或许他能节制住。   何况他事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真的节制不住,也未必会有很大的损失。   至于和他困在一起的这个女人,他倒是想弄死拉倒,但是她武力不弱,自己没什么把握……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石洞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刚开始,两人还会说话,后来,为了节省体力,便各自找个地方坐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估摸着过去五六天时间了,苏图打起精神问:“你就不怕她不放我们出去?”   明微道:“你在这,她不可能不放人。”   “雪狼部还有别的王子。”   “但他们都达不到她的要求。”   苏图又躺了回去。   滴答滴答,石洞里只有水流过的声音。   又过了两三天,苏图觉得自己快熬到极限了。   忽然,他听到了声音。   光线从上面投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   苏图睁着眼睛,看到上面抛下一条绳子,那老太监顺着绳子下来。   就在他俯下身,探查苏图情况的时候,明微一跃而起,拽着那绳子,冲天而起。   老太监大惊,抬掌便要将她留下。   明微抬手就扔了道符下来,趁着这机会,离开了石洞。   她上来时,永清公主正拿着一块美玉,准备做些什么。   明微一看就笑了:“玄冥玉?多谢了。”   她抬手便抢。   永清公主只会些粗浅武功,年纪又大了,哪里是她的对手?堪堪两招,手里的玄冥玉就被夺走了。   “不许走!”   明微又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听而不闻,飞快地冲了出去。   光线进入眼睛,她有片刻的失明。随手将帕子往眼睛上一裹,便依照感觉,飞奔出谷。   老太监提着苏图上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饿了这么多天,她怎么会有力气?”永清公主吃惊不已。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明微往南疾奔,没多久便嗅到了血腥味。   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解掉手帕。   天神山果然已经血流成河。   她无声叹了口气,就见小白蛇从袖子里窜出来,说道:“大人,我闻到了多福师姐留下的气味。”   “走!”   她抓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顺着小白蛇指的方向飞奔。   体力到底不济,大约过了半天,她快撑不住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多福的声音:“小姐!小姐!”   明微头昏眼花,确定那是多福,便彻底失去意识,从马上滚了下来。   等她再次清醒,又是夜晚了。天上星子稀微,身边燃着火堆,夜风徐徐吹动,静谧而安详。   “小姐?”她一动,多福就发现了。   明微勉力坐起来。   “明姑娘。”另一边坐的人竟是侯良,他没跑路,明微有点意外。   多福从瓦罐里倒出稀粥,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小姐你先吃点东西。小白说你是饿的,我已经喂了参汤了。现在不好吃太多,就喝点粥吧。”   明微虚弱地笑笑,接过稀粥,一口接一口,很快喝完了。   她终于有了点力气,说:“还好你之前放了些糖在我荷包里,才有力气逃出来。”   多福笑得开心:“能帮到小姐就好了。”   好多天没洗澡,感觉人都快臭了,明微在多福的帮助下,擦洗了一遍,换了身上的衣裳。   打得一身清爽,她才问:“我失踪后发生了什么事?”   侯良转回身来,说道:“八王不知在谷中遇到了什么事,竟打了起来。很快战局蔓延,守在天神山附近的八部胡人全都搅了进去,打得十分激烈。”   说到这里,侯良的语气带着几分幽怨:“小的还以为,姑娘要重用于我,原来也不过拿我当个障眼法。”   明微失笑:“怎么,先生很生气?”   “不敢。”侯良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   他品性不良,又是才投过来的,她会委以重任才怪。根本就是故意把他派到苏图身边,做出安心合作的假象,就没指望过他能说动苏图。   “先生没有借机跑路,让我很意外啊!你在中原声名狼藉,苏图对你却很信服,如果你留在他身边,不失为一条出路。”   侯良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那先生为什么不跑呢?”   侯良沉默良久,答道:“或许还是觉得……血脉相连吧!”   “小姐你别听他的。”多福插嘴,“他就是嫌弃胡地荒凉,没得享受。”   侯良讪讪的:“多福姑娘真会开玩笑。”   嗯,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   明微拉回正题:“这么说,八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正是。据我估算,这些天死的胡人近万,而且都是八部胡王身边的精锐。明姑娘,你这一文不费,就令八部大乱,死伤上万,如此功绩,上达天听可封侯啊!”   侯良羡慕极了。这功绩要是自己的多好,马上衣锦还乡。   明微摇头:“这不是我的功劳,依我的计划,不过让八部暂时无法统合而已,如今这形势,实是阴差阳错。”   没想到永清公主会潜伏在天神山,这才有了后续的发展。   “可惜没机会弄死苏图,这个人太危险了。”明微感叹。   侯良点头称是。这个胡人王子太好学了,早晚中原人那套会被他洞悉。   “云彩城的商队呢?”明微又问。   多福答道:“小姐放心,我们离开之前,就已经吩咐那些伙计,马上回程。现在八部打起来了,一时顾不上他们,应该能平安返回。”   明微点点头。   侯良说:“现在危险的恐怕是我们了。明姑娘,你到底做了什么?苏图是不是都知道?他要是腾得出手,恐怕会来追杀我们。”   明微苦笑:“是啊,接下来我们要逃亡了。”   她没敢说,还有一个大麻烦。   盛七被她摆了一道,眼见八部大乱,他潜伏在草原十几年的计划失败,会甘心吗?只要找得到她,不来追杀才怪!   不过现在先不说了,免得影响士气。   三人说了几句话,便各自休息去,让小白蛇守夜。   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了痕迹,骑上马往东北而行。   雁山古道不能走了,如果和那些伙计走一个方向,等于给别人一网打尽的机会。   走西边是戈壁,明微没信心在补给不足的情况下,带着他们俩安全返回。   将舆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明微决定走北天门。   西北军一左一右,右军就守在北天门,那里的统帅是名将梁彰。   只要到了北天门,他们就安全了。 第365章 追击   盛七在死人堆里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是谁?他在哪?发生了什么?   满目的鲜血,一点点拉回他的记忆。   那日在月光谷,突然被迷阵所扰,他一时没找到破阵关键。刚刚摸到点头绪,八部已经因为神印起了争执。   这些年来,北胡八部互相征伐,从来就没有停过。只要有一个由头,彼此就能刀兵相向。   当盛七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时,确定有人在背后搞鬼了。   神居早就被人侵占了!   那人抢先一步布下迷阵!   甚至利用神印挑起八部争斗!   他愤怒极了,没想到自己埋伏在草原十多年,竟然被别人摘了桃子。   不行,他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好不容易破了迷阵,盛七刚刚进入神居,就撞上了一个老头子。   这老头身躯微躬,下盘极稳,双目湛湛。一照面,一个字也不说,提掌便打了过来。   单论武功,盛七倒是不逊于他,然而这神居之内,被他设下无数机关,时不时触发一个,根本没法好好打。   盛七再次被打出神居,只得大喝:“何方高人,报上名来?”   老头只是冷笑一声:“哪来的小鬼,也敢管公主殿下的闲事,滚!”   公主殿下?哪来的公主殿下?   盛七眼睁睁看着迷阵再次合拢,狠狠捶了下地面。   这时,上智法师找到了他:“恩公!苏图那小崽子,已经和格桑部、雄鹰部联手了!”   盛七面色一变:“什么?”   上智法师一身狼狈,说道:“咱们怕是被耍了,那丫头告诉我们的安排全是假的!”   明微?   盛七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倒是防备过明微,并没有在她身上放十分的赌注,然而根本没算到,还有个什么公主殿下。   他们是一伙的吗?也不对,那丫头真的是才从中原来的,而这个神居的布局,好像有年头了。   “恩公!接下来该怎么办?您拿个主意啊!”   事到如今,盛七还能拿什么主意?   天神山不动刀兵的戒条都破了,八部在永清公主提前设下的迷阵里,糊里糊涂打了起来。守在外头的八部勇士一看,哪能任由自己的大汗被欺负?混战一起,便是盛七有百般本事,此时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只能与上智法师护着乞胡王逃出月光谷,意图召集外头的勇士反扑。   然而纳苏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个活泼欢快的少年,一旦提起大刀,与凶残的魔王无异。他带着雪狼部的勇士,抢占先机,将乞胡部埋伏在天神山下的部分人马砍杀。   等乞胡部反应过来,他已经远遁而走,反过来在路上设下埋伏,将追击而来的人马全部歼灭。   盛七疲于奔命。他玄术精深,武功高强,然而战争层面的东西,靠的不是一个人的武力。   论起打仗,他给纳苏提鞋都不配。   等到情势明朗,天神山已经血流成河。   乞胡部一败涂地。   这十天,盛七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饿了吃点干粮,渴了随便喝点水,醒了就提起武器,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眼看乞胡部人越来越少,最后他放弃了保护乞胡王。   这一战过后,乞胡部能不能存在都是个问题,保住乞胡王又有什么用?他要扶持一个胡王成为八部之首,如果没有这个可能了,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到第十天,盛七精疲力尽,倒地不起。   干粮早就吃完了,也没时间去找水源。   后来,尸体的鲜血滴在他干涸的嘴唇上,唤醒了他的意识。   他睁开眼,模模糊糊看着有人从谷中飞奔而出,那衣裳……   是她!   愤怒让盛七瞬间清醒过来,看着明微抓了一只失去主人的战马,纵驰而去。   盛七冷笑一声,骗了他还想跑?此仇不报,他还有脸面留在星宫吗?   报仇的信念,让盛七振作起来。   他从尸体上搜出一部分干粮与食水,找了个地方休息疗伤。   而他还没动身,就有一拨人马循着痕迹追过去了。   ……   苏图被老太监带上来时,是清醒的。   但他没有做出和明微一样的选择,只静静地恢复体力。   过了会儿,老太监追击无果,回来禀报。   永清公主恨恨地道:“她最好一辈子别再踏上草原,不然非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苏图已经虽过蜜水,渐渐有了力气,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就叫她这次出不了草原。”   永清公主看着他。   苏图坐起来,面无表情:“把希望放在下一次,只会一次次浪费机会!”   永清公主道:“天神山已经血流成河,现在你该做的,是收拢残部,而不是去追那个女人。”   苏图冷笑一声:“收拢残部?这么多天过去,该赢的已经赢了,该输的也输了,祖母您说这个话,是不是太迟了?”   永清公主沉默。   苏图奋力站起:“有您在,想必纳苏已经赢了。我们必须抓到这个女人,她是八部祸乱的根源,抓到她,才能安抚活着的人。”   永清公主眼睛一亮:“你想得周到。”   苏图冷声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祖母您开脱。您也别再提过分的条件,这件事,您已经做得够过分了!”   说到这里,他一甩手,从石洞离开。   永清公主看着他略带不稳的步伐,心情复杂。   好一会儿,她道:“说起来,他是本宫的血脉。”   老太监躬身:“是。”   “且他母亲也是中原人。”   老太监含笑:“苏图王子无论长相还是心性,都更像中原人。”   永清公主的声音隐含激动:“或许,陈氏血脉还有复起的一天?”   苏图一点时间也没耽搁。   他刚出月光谷,就看到纳苏往这边赶来的身影。   “七哥!”纳苏滚鞍下马,浑身都是血迹,笑容却灿烂,“你没事太好了!我们赢了!乞胡部已经散了,其他六部也都臣服了!”   苏图点点头,声音冷静:“给我些食水。”   “哦,对!”纳苏转头大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搭帐篷!”   苏图花了两天时间,恢复体力,接见臣服的胡王,与纳苏商谈善后事宜。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他带着自己的亲卫出发了。   临行前,他跟纳苏说:“八部合一,从此草原上都是我们的子民。我要亲自抓那个女人回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第366章 不舍   深秋降临,寒风渐起。   “阿嚏!”侯良打了个喷嚏,裹紧身上的老羊皮。   他们已经逃亡了一个来月,离开天神山,先往北再往东,绕过诺加湖转道向南,路线曲折得头晕眼花。   然而明微表示,这样只不过加大了追击的难度,耽搁些时间,并不能摆脱追兵。   侯良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   “先生是不是后悔了?要是留在苏图身边还少受些罪。”   侯良打了个哆嗦,干笑:“姑娘说哪里话?我中原男儿,岂能留在胡地为人所驱?”   这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忠肝义胆。   明微似笑非笑,不戳穿他。   侯良看着她手里的星盘,小心问了一句:“明姑娘,您不是说自己不认路吗?我们真的不会走错?”   明微收起舆图与星盘,说道:“你让我看景物认路,那是半点把握也没有。但是依照星相认路,想错都不容易。”   说着,她唤来多福:“怎么样?干粮带够了吗?”   多福拍着胸脯:“小姐放心,这些鱼干和肉干足够我们路上吃的了。”   明微点点头:“明天一早动身,再有十天,我们就能抵达北天门,回到关中了。这一路我们不会再停,该准备的东西晚上全都准备好。”   不会再停的意思,就是除了睡觉便是赶路。她们俩还罢,侯良的面色就有些苦。   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文人啊!只会些半通不通的玄术,这些天骑马跑路,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明微瞟了他一眼,说道:“先生明日就骑我那匹马吧!”   侯良愣了下。她那匹马?照夜玉狮子?侯良激动得有点哆嗦:“我、我可以吗?”   就不说这马是公子送的,单说这马的品种,便是千金难求的名品。在草原上,有一匹好马的意义,侯良太清楚了。万一遇到事,逃命的可能性都会增加。   “姑、姑娘……”侯良从来自认是个小人,生平第一次竟有一种感动的情绪萦绕心头。   明微戏谑:“先生的文人风骨,还是多存在一阵子吧。”   侯良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三人收拾收拾,便在湖边和衣睡了。   到了半夜,明微被小白蛇叫醒:“大人,有人来了!”   她推醒多福和侯良,问:“多少人?是不是追兵?”   “大概十几个人,应该就是追兵,离我们大概十几里地。”   这点距离对骑兵来说,就一会儿功夫,跟近在眼前没两样。   多福道:“小姐,我们马上走!”   “来不及了。”明微略一沉吟,“你们马上跑,一路往南,回北天门再说。”   多福急问:“那小姐你呢?”   明微笑道:“既然苏图这么依依不舍,我总得给他留点纪念。”   “可是……”   明微打断她的话:“你们俩留在这,我反而不好施为。多福你到前头接应我,记得观星辨位法吧?你在北斗兑位等我。”   “小姐……”   明微推了她一把:“快去,没多少时间了。”   ……   杨殊最近总是睡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明微去得久了,心里惦记,时常做着梦看到她被胡人追杀。   她跟着商队做生意去的,不至于吧?   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觉得不安稳。   这天半夜醒来,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到屋顶吹吹风。   一爬上去,就看到宁休坐在那里。   “师兄?你在干什么?”   宁休瞟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观星。”   杨殊在他身边坐下:“你们这些玄士,成天神神叨叨的,观星真能测凶吉?”   “当然能。”宁休淡淡道,“譬如你这些天坐卧不宁,要不要卜个卦?”   “师兄你看出来了?”   宁休面无表情:“成天半夜不睡瞎溜达,能看不出来?”   杨殊有点不好意思,想想没人可说,便跟他吐露:“最近总是做恶梦……”   “什么样的梦?”   杨殊大概描述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她太久没回来,过于忧心了吧?”   宁休的神情却很严肃:“你如今如她关系非比寻常,彼此气运相交,自有感应。总是做这样的梦,怕是有不好的预兆,还是算个卦吧!”   杨殊紧张起来:“是这样吗?要怎么算?”   宁休摸出几枚铜钱:“卜算凶吉,在于心诚,形势倒不必过于在意。你心里想着她,掷来试试。”   “哦。”杨殊接过铜钱,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掷出去……   “师兄,怎么样?”   宁休一枚一枚捡起铜钱,说道:“你最好去胡地一趟。”   杨殊怔了下:“很严重吗?”   “大凶。”   怔了一会儿,杨殊猛地站起,喊道:“阿玄!”   听到他的声音,值夜的小厮连忙跑过来:“公子!玄大哥到前头去了,您有什么吩咐?”   “大半夜的他去前头干什么?快把他叫过来!”   “是。”   小厮才出了院门,那边阿玄已经匆匆赶过来了。听小厮说公子急着找他,惊讶道:“公子已经听说了吗?”   杨殊从屋顶下来,愣了下:“听说了什么?”   阿玄道:“去胡地的家将和伙计回来了。”   杨殊一哆嗦:“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回来了,明姑娘呢?”   “正要向您禀报,”阿玄面露难色,“明姑娘……可能出事了。”   ……   “王子,人就在湖边!”   苏图听得禀报,甩了下马鞭:“走!”   这个把月来,他追着明微从天神山一路转折,直到诺加湖。昨天有了确切的线索,为了抓住她,他连夜追击,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怎么能放过?   骏马奔驰,没一会儿到了湖边。   半夜的诺加湖迷雾四起,火堆半燃,一个帐篷静静驻扎在那里,一片静谧。   这么大的动静,连个人都没有,怎么可能?   苏图疑心顿起,问手下:“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   胡人勇士刚要回答,帐篷里忽然传出孩子凄厉的声音:“阿妈,不要!”   接着便是哭声,还有男人低低的咒骂,都是胡语。   苏图面色数变,喝道:“里面什么人?给我出来?”   有影子在帐篷里晃动了几下,既有孩童也有大人,随后传出一声轻笑,明微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七王子,哦,不对,或许现在应该称呼您为胡王。八部合一,草原上的胡人都是您的子民,对不对?既然如此,您愿不愿意为子民付出点什么?” 第367章 谎言   苏图难以置信:“你拿平民的性命要挟我?”   明微懒懒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中原人不是自命仁义吗?何况这些天以来,他们不知道路遇多少牧民,她一直选择避开,从来没有出过手!   “此一时彼一时。”明微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杀了那些牧民容易,他们的牛羊帐篷可不好处理,一样会暴露行踪。现下七王子你都已经追到眼前来了,不得已我也只能利用一下了,是不是?”   说完,帐篷里又响起了小女孩的哭声,夹缠着女人的求饶声。   苏图狠狠甩了下马鞭,怒道:“枉我高看你一眼,原来也是个无耻小人!”   明微笑起来:“如果做小人能活命,我可不介意做个小人。只有活下去才是赢家,死了什么也没有。七王子,快点做决定吧,到底是无视子民的性命,还是放我们一条生路?”   “王子!”一名勇士大声道,“天神的子民不能被外族人威胁,他们死了,我们会为他们报仇!”   刚说完,帐篷里响起了惨叫声,一抹鲜血溅上帐篷,红红的一片。   明微幽幽道:“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力,如果非死不可,当然要拉几个垫背的。”   苏图面色阴沉,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按在大刀上,怒气勃发。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过了一会儿,他道:“你把人放了,我来当你的人质!”   此言一出,胡人勇士纷纷喊道:“不行,王子!您的命比他们珍贵,怎么可以去换他们的?”   “您非要去的话,那就我去!”   “不,还是我去!”   一群胡人争抢起来。   帐篷里的明微失笑:“这倒是有趣,我还当王子学中原文化只是凑热闹,居然当真如此仁义?真是失敬失敬。不过,七王子当我是傻子么?论武力,你并不比我逊色,更何况体力方面,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比得过正当年的大小伙子?拿你当人质,我怕一不小心把自己赔进去。”   “那你想怎样?”苏图恨不得提刀冲进去,将她碎尸万段。   恨只恨,当初被她外表所骗,没料到这么个娇娇柔柔的姑娘家,居然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如果不是她刻意挑拨,说不定他和永清公主已经达成协议,顺利将八部统合,再慢慢收服胡王,以达到兵不血刃的目的。   那个时候,八部只要合一,就能形成一股强大的战力,便是马上挥兵南下,也支撑得起。   可是现在呢?八部死了那么多人,且都是最精锐的战士。彼此结下血仇,不知道要花多少年才能化解。   只要想一想,苏图就觉得心在滴血。   北胡八部总共才多少人?因为他们战力够强悍,每每集结几万兵力,就敢南下叩关。但是人口也稀少,几乎无法征集超过十万的兵力。各部胡王身边最精锐的一万战士,恐怕要花上十年,才补得回来!   明微的声音传出来:“我能怎么样?不过请王子给个机会逃命罢了。毕竟活着不容易,这条小命我还是很珍惜的。”   苏图深呼吸,说道:“就算这次放过你,你也逃不了多远。你的路线已经暴露,找到你费不了多少功夫。”   “能逃一次算一次吧!”明微的语气充满伤感,“如果真的逃不过,就把我的鲜血留在草原上。说不定有一天,我的魂魄能看到王子的威名传遍草原,建起不世功业。”   明知道这女人满嘴谎言,听着这番话的苏图仍然感觉到莫名的悸动。他的不世功业……   他定了定神,说道:“说,什么条件?”   “王子果真仁义,看来您已懂得王道的精髓。”帐篷里传来明微的赞叹声,“您与您的亲卫后退二十里,到天亮再过来,会看到他们一家好好的。”   “可以。”苏图一口应下,随后沉声道,“要是你食言,我便是追到中原,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明微含笑:“这个死法可不好看,王子大可放心。”   “最好如此!”苏图冷哼一声,扬起马鞭,“后退二十里!”   “王子……”   苏图瞥过去一眼。   亲卫队长只得应声:“是。”   十几人调转马头,纵马奔驰,不多时,便到了二十里之限。   苏图一点睡意也没有,就那样在火堆前坐了半夜,等时间流逝。   天一放亮,他便跃上坐骑:“走!”   十几骑飞快前进,来到昨日的湖边。   太阳刚刚升起,照着平静的诺加湖面,水光粼粼,鸟儿啾鸣,一切而安详平和。   苏图一把掀起帐篷,当他看清里头的情形时,只觉怒火快把湖水给烧干了。   “王子?”亲卫问,“是不是那女人没遵守承诺?”   苏图恨恨地一甩帐帘:“自己看!”   亲卫揭起帐帘,呆住了。   哪有什么牧民一家,帐篷里空空的,只地上扔着几个符纸小人。昨天溅了鲜血的帐篷边上,躺着一尾被剖了腹的死鱼……   他愣了一会儿,钻出来问:“王子,是假的?”   苏图胸口起伏,满腔怒火。   这辈子他都没被人这么戏弄过!   “那是玄术,我竟然信了她!”   如果昨天晚上没有轻信,现在这女人已经被捆成粽子,丢在他的马背上了吧?   “可恶!”亲卫队长请命,“王子,我们马上追上去,这回一定要抓住她!”   苏图一言不发,回身上马。   十几个胡人勇士,不但一夜没睡,连饭都顾不上吃,纵马追了上去。   正如苏图所说,明微的路线已经暴露,现在她想回到中原,只能走北天门,顺着追就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一路疾驰,马都快跑得口吐白沫了,他们终于在水边发现了新鲜的马蹄印。   “王子,他们离得不远了!”   于是,原本准备休息的一行人,继续往前追去。   地势起伏,他们渐渐进入山野。   亲卫队长再次发现了痕迹:“王子,他们在这里生过火。”手一探,大喜,“还是热的,就在附近了!”   这次没费什么劲,他们往前行了不过一里地,便看到正在安抚坐骑的明微。   “哪里跑!”亲卫队长大喝一声,直接在马鞍上站了起来,手里的套马索抛了出去。 第368章 接应   新建好的城堡里,杨殊猛地站起:“所以你们把她丢下,自己跑回来了?”   随商队回来的五名家将闷不吭声,单膝跪了下来。   阿玄见势不妙,劝道:“公子,他们敢回来,定是明姑娘发了话。您先问清楚再说?”   杨殊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急了,放缓了语气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五人中为首的那个,感激地看了阿玄一眼,答道:“去天神山之前,多福姑娘交代,胡王的队伍前脚出了城门,我们后脚就收拾东西回去。一路不要停留,抓紧时间,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属下猜到他们要做些事情,表示想留下来帮忙,但多福姑娘说,这事人多没用,护送伙计回来就是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我们怕坏了明姑娘的事,就没有坚持……”   这倒是明微会干的事。既然是她的安排,那就有她的用意。   “然后呢?”   “我们一路快马加鞭,将商队送到雁山古道的入口,想想不放心,便商量了一下,回去探听消息。在路上我们遇到了牧民,听说天神山大乱,八部杀得血流成河……”   杨殊深吸一口气,喃喃道:“真是到哪里都这么会搞事……”   想到宁休说的大凶,他沉声问:“还有老方没回来,是不是探听消息去了?”   “是。”那家将答道,“方大哥说,明姑娘定然出事了,他要回去探一探。不管是生是死,都得让公子知道。”   杨殊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做得很好。”   家将忙道:“属下不敢当。”   杨殊转过身,喝令:“阿玄,马上召集人手!”   阿玄禀道:“公子!老方还没回来,我们目前不知道明姑娘的确切消息,要不还是等等吧?不然您去了,也没头没脑的。”   杨殊道:“老方是斥候,加急赶路是他的长项,算算时间,这两三天就会回来。先把人手备好,一有确切消息,马上出发!”   阿玄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   公子考虑得这么周到,表示他很冷静,并不是冲动。   “是。”   “你们都去休息吧。”杨殊对那几个家将道,“一路回来辛苦了,先去养好身体!”   家将们纷纷表示:“公子,我们也去救明姑娘!”   “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该休息就要休息。如今我们人手充足,不必忧心。”   家将们心里纳闷,人手充足?马场里契工马夫倒是不少,但他们打不得仗啊!难道自己离开这半年时间里,公子又招了人手?   老方没让他们等多久,第二天便回了高塘。   阿玄将他抬过来时,都快喘不上气了。   略微休息了一下,他禀道:“公子,明姑娘大危!天神山大乱过后,雪狼部七王子苏图,不过整顿了两天,便把事务交给了十王子纳苏,自己带着亲卫出发了。属下经多方探查,认为他就是追明姑娘去的!”   杨殊点点头,问:“双方什么情况?什么时间走的?大概路径?”   老方道:“多福姑娘和侯先生都在,他们三个人一道走的。苏图只带了自己的亲卫,大概十几个人,轻骑上路。时间是……”   杨殊默算了一下:“已经四十多天了……”   老方的声音带着几分愧意:“至于路径,属下只知道苏图往北而行,具体无法推测。”   杨殊回身喊:“拿舆图来!”   阿玄答应一声,亲自将一幅巨大的舆图从书房搬出来,挂到厅中。   这舆图是杨家家传之物,长公主与老侯爷曾经踏足过的土地,都会在其中细细地标出来。   杨殊找到天神山的位置,手指慢慢往北搜寻,又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最后往东,停留在一座大湖前。   阿玄吃惊:“明姑娘还带着多福和侯先生,不会绕这么远吧?”   杨殊的语气沉沉的:“就是因为带着他们两个,才最有可能走这条路。”   “为什么?”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你看,回来的路有三条,第一条就是往南的雁山古道。她不会选这条路逃命,因为商队就是走的这条路,这样会牵连到他们。第二条往西,绕过戈壁,从白门峡入关。第三条往东南,取道北天门。多福还罢,侯良不懂武艺,戈壁的条件太艰苦了,他可能撑不过去。只能走北天门,这条路水草丰茂,不会有补给的问题。”   阿玄推算了一下:“如果走这条路,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啊!”   “还没有。”杨殊缓缓摇头,“她不会取直道,那样的话,根本跑不过胡人。最佳的路线,就是绕诺加湖而行,一路走一路故布疑阵,才有机会逃脱。”   阿玄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毛都竖起来了:“明姑娘胆子也太大了!走这条路线,一旦失手,就会……”   杨殊伸手盖住眼睛,他的手指有点凉,冰冷的触感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他很快放下手,说道:“准备一下,下午出发。”   阿玄一怔:“公子,我们往哪走?”   “北天门!”   ……   马背上长大的胡人,套马索一套一个准。   但见套马索正中明微,从她脑袋套进去,亲卫队长用力一拉,绳结锁紧,牢牢捆在她的胸口。   “喝!”他大喝一声,将明微拉了过来。   哪知一离地,重量顿时消失,亲卫队长因为惯性往后倒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绳索摔回他自己脸上,连同一只轻飘飘的符纸小人。   “吁——”众人急忙勒马。   “可恶的中原人!”亲卫队长将那只符纸小人摔了出去,气得大骂。   他转头请求指示:“王子?”   苏图面沉似水,刚要张口,忽然危机感大起,从马背上跃了下去,同时喊道:“避让!”   他的亲卫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仍然迟了。   脚下忽然有利器从地皮钻出,刺了出来。   凄厉的马嘶声,以及人的惨叫声,混在一起。   等周围安静下来,他们骑的马无一不是鲜血淋漓。人好一些,但也有几个伤得不轻。   苏图滚得及时,没有受伤。他看着这一幕,抓住背上的大刀,眼睛仿佛喷火:“出来!”   明微的声音幽幽响起:“可惜我已经有未婚夫了,七王子这么恋恋不舍,真叫人好生为难……” 第369章 陷阱   苏图怒极,恨不得立刻将她碎尸万段。   他使了个眼色,十几名亲卫迅速整队,战力受损的留在中间,没伤的提刀列阵。   “你以为自己真能逃过去?从这里到北天门,快马也要七八天,你就这么确定,自己一次也不失误?”   明微轻笑:“不确定。所以,在失误之前,把你们都弄死,不就好了?”   苏图还没怎么样,他的亲卫们已是勃然大怒。   “不信?那就先找到我再说!呵呵……”   她的笑声仿佛嘲弄,在四面八方响起,根本找不到来处。   “王子?”亲卫回身请示。   苏图面无表情,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冷静。   玄术他不懂,但先前为了天神山的事,下功夫钻研过,知道没那么可怕。   “三个人一组,互相当对方的眼睛的耳朵,无论进退,都要同步,明白吗?”   “明白!”   玄术主要用来对付妖鬼之流,和活人对战,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比如明微前后几次使的手段,都是以迷惑为主,影响他们的判断。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武力的强弱。   苏图不懂玄术,却懂得这个道理。三个人一组,就能使他们被迷惑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好,现在开始,把周围的陷阱全部拔除!”   “是!”勇士们大声回应,立刻分队,开始破解陷阱。   之前的陷阱并不复杂,他们损失这么惨重,无非被她利用了急迫的心理。十几个人同心协力,很快将埋伏在地下的陷阱清扫一空。   苏图一眼扫过去。   山地不比原野,周围有灌木,藏身的地方不少。   明微的声音近在咫尺,藏身之地应该在十丈之内。   他一个个找出来。   这些亲卫们跟了他很多年,不需要开口,只用眼神,便能交流。   周围共有五个可供藏身的地方,亲卫们同时行动,往其中一个包抄过去。   大刀同时砍下,除了树叶什么也没有。   “呜……”幽幽的箫声响起,仿佛嘲讽。   箫声暂歇,明微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看来七王子已经找到应对之法了。也罢,我们且来打个赌,看你们先在我的箫声下崩溃,还是我先被你们找到血溅当场……”   苏图一点也不想跟她打赌。但目前的情形,这已经成了必然的选择。   他目光示意,让他们去第二个地方。   大刀砍下,这次忽然有影子冲出来,苏图已经留了心,但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   刀锋划过,轻飘飘的触感让苏图心一沉。果然,那影子已经化成一张符纸,被他一分两半,晃晃悠悠地落地。   符纸小人上面,那简略画上去的五官,仿佛是个大大的嘲笑的表情。   “呜呜……”曲不成调,箫声如同呜咽,苏图只觉得脑袋都要炸裂了,发胀似的疼。   他的亲卫们比他更严重,纷纷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   苏图深吸一口气:“继续!”   到了这一步,没得后退了。   “下一个!”苏图喊道。   这是第三个,还有两个地点。苏图并不想赌,哪怕搜完最后一个,他也要让这个女人付出代价!   大刀再次斩落,这次又出现一个影子。   苏图没动,哪知道这次的符纸,突然爆了开来,一股烟气喷到他们脸上,当即有人惨叫着倒下。   有毒!   之前的陷阱射伤的,再加上被毒气腐蚀的,已经过了半数。   苏图怒极,握着刀柄的手青筋突起。   “下一个!”他吼道。   只有两个了,最后两个!他不信弄不死这女人。   三十丈外的山坡上,一个人影伏在草丛里,手里握着用竹子粗略制成的弩机,一边瞄准,一边轻笑:“小白,干得好!”   第四个可能的藏身处,埋伏的是暗器,被他们一一准确击落。   苏图长出一口气,按了按鼓动不停的太阳穴,喝令:“下一个!”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点了。   苏图紧紧盯着那处,手中的长刀握紧,随时准备出手。   亲卫们慢慢挪过去,队长一声大喝,五六柄长刀同时砍下。   瞬间,灌木里飞出一个影子,长袖飘飘。   苏图大喜,这下总没错了吧?   他一跃而起,提刀斩了出去。   就在这时,山坡上的弩机一扣,竹子削成的简易弩箭射了出来。   触到那影子,苏图一怔,战场上养成的危机感让他飞快地往旁边一避,但弩箭太快了,“嗤”的一声,穿过了他的肩膀。   找到了,在那里!   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海的,竟然是这个念头。   这个女人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哪怕拼着自己受伤,只要能找到她,他都觉得值得!   然而,他还没开口下令,山坡上那人已经一跃而起,飞快地冲了过来。   中原女子的衣裳,总是那么轻柔飘逸,跑动间长袖如云摆动,仙气飘飘。   苏图从来没想过,这种飘逸有时候会和杀意划上等号。   只一眨眼,明微就到了面前,匕首从她袖子里滑出,刺向自己。   “王子!”亲卫冲上来保护他。   “呜……”箫声又起,一道烟气窜过来,形成毒雾,暂时阻隔了他们。   苏图不觉得自己不如别的胡人勇猛,他只是生得像中原人,并不代表他柔弱。   哪怕肩膀插着弩箭,他仍然举起了大刀,挟带着劈山裂石之力,斩了过去。   明微面上再没有半点笑容。   这是一个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机会,可能将苏图除掉!   哪怕这具身体武力稍弱,哪怕她知道自己有可能没法全身而退,仍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将他斩杀于此!   失去一条手臂,到底影响了苏图的战力,明微的身影诡异地从他腋下钻过去,手中寒光一闪,直刺后心。   苏图已经做出了闪的动作,却还是迟了一瞬,匕首从他后背钻了进去。   他忍住那钻心的疼,刀柄一挥,重重地敲在明微的背上。   为了让匕首扎得更深,明微放弃了闪躲,“噗——”她肺腑剧痛,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王子!”胡人勇士们冲破了小白蛇的阻拦。   没机会了。   明微毫不恋战,飞快退离:“小白,走!”   一声呼哨,照夜玉狮子飞奔而至。   明微翻身上马,看都没看后面的苏图一眼,亡命狂奔。 第370章 追踪   “王子!”   苏图倒下去的时候,看到了碧蓝的天空。   深秋的天空非常美,蓝得没有一丝杂色。   如果这一生,能在这样的美丽中结束,也是不错的结局……   “王子!”护卫们大喊。   粗犷的呐喊,打碎了他所有关于诗意的幻想,苏图被强行从伤感中拉出来,带着几分无奈开口:“我还没死……”   视线从天空收回,他的眼角看到了挂在树梢上的箫,黄色的符纸就贴在上面,分外显眼。一道白影缠在箫上,隐约可以看出是一条蛇的形状。   它飞快地抽离,化为烟雾一溜烟走掉了。   苏图忽然明白了,自己一开始就落入了她的圈套。   这一个多月,从天神山出发,绕诺加湖而行,一路缀在她身后,每每被她的故布疑阵迷惑,又一次次找到她的行踪,使得他陷入一种自己是猎人,对方是猎物的错觉,渐渐对于她会反击这件事失去了警惕性。   她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养成了他的习惯。   然后在诺加湖边,其实她一开始就没想过单纯地逃跑,在发现他追上来的时候,大概就已经设下了这个陷阱。   在湖畔逼迫他,是为激怒。明知她就在前方,他在二十里外苦等到天亮,甚至没有休息。   天亮赶回湖畔,发现骗局,将他的怒气张扬到了极致。   怒气使人失去理智。   一路追着她过来,就因为不够冷静,再次被她的玄术迷惑,损失惨重。   这个时候,哪里还能考虑周全。   既然这是她的陷阱,会乖乖留在这等着被抓吗?   显然不可能。   拔出肩上的箭和背后的匕首,苏图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可怕。   在他的指示下,亲卫爬上树梢,取下箫和符纸。   箫是紫竹的,上面有着雷击的痕迹,符纸已经破损了,他也看不出门道来。   但知道前因后果,这件事不难推测。   他之所以认为,明微就在十丈之内,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离得很近。   这其中怎么操作的,他不太明白,但挂在树梢的箫,和贴在上面的符纸,以及那条化成烟雾的蛇,差不多能给一个答案了。   做好这些准备,她本人真正藏身的地点却是山坡。   箫声一直在耳边回荡,他以为她在用音波攻击,哪里想到她正用弓弩瞄准他?   仔细一想,今天的箫声攻击力大大不如那天晚上,但他一次次被戏弄,怒气张扬到了极致,没想到那么多。   “王子,”亲卫向他禀报,“您的伤势,不能再赶路了,我们去追她!”   “不。”苏图虚弱地说,“她诡计多端,就凭你们,去了可能回不来。”   “王子!”亲卫悲愤不已。   不能为主子报仇,是勇士的屈辱!   这时,天上传来鹰鸣,亲卫队长抬头看去,大喜:“是纳苏王子联系我们了!”   说着,他吹响一根哨子,尖锐的哨音传遍四野。   天上的大鹰听得哨鸣,盘旋着下降,最后落在亲卫队长的肩上。   队长取下一张字条,递给苏图。   看完字条的苏图,眼睛里重新燃起斗志。   “巴东,蒙多……”他点了几个勇士的名,“你们追上去,但不要惊动她,只要掌握她的行踪,往我传报,明白吗?”   “是。”几名没有受伤的亲卫大声应道。   苏图一把将字条揉成碎片,冷笑。   她也受了不轻的伤,想回北天门,七八天怎么也赶不到了。自己还有机会,将她留在草原上!   ……   阿玄一路忧心忡忡。   公子说出发,就带着人出发去北天门了。   人数不多,总共三十多个。   因为公子说了,他们要去的是北天门,梁彰不会允许外来兵马随意进出,这么多人已经是极限。   何况,右军那么多人马,真有需要,就想办法借一借呗!   阿玄倒是不惧打仗,他怕的是梁彰。   ——也不对,他怕的是梁彰上奏!   西北军两位统帅,宗叙的家族世代镇守白门峡,从太祖开国,父传子再传孙,已经三代了。   梁彰则是当今这位提拔起来的,两人少年时交情就很好。   杨殊这样带着人马去北天门,他不告状才怪!   他一告状,岂不是让皇帝更不开心?皇帝已经把他贬出京了,再不开心一下,公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但是再忧虑,这趟还是不能不去。   明姑娘有危险,别说公子不可能坐视不理,就算阿玄自己,都过意不去。   只能迎难而上了!   “公子,前面就是北天门了。”   杨殊仰头看去,雄峻的山岭间,一座雄关巍然矗立。   山势陡峭,悬崖夹道,这座关隘将草原上凶狠的野狼隔绝在外。   尽管已经听明微说过,杨殊还是很难想象,这样一座雄关,怎么会被胡人打破。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对手下家将道:“去求见梁将军吧。”   杨殊原本做好准备,可能要等上很久。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失宠,梁彰一清二楚,那张虎皮只能吓唬别人,蒙不了他。   但没想到,梁彰竟然很快接见他了。   家将通了名,便有文书过来查验印信。   过不多时,梁彰准许通行的命令就下来了。   他们一行人被迎进关隘下的小城,右军统帅府里。   梁彰四十来岁,和皇帝年纪相当,长相并不凶悍,穿的也是常服,和京里那些勋贵老爷并无不同。   杨殊见过他几次,此时看他坐在堂中,便上前正正经经行了礼:“杨殊见过梁将军。”   梁彰没摆架子,含笑起身:“有两年没见三公子了,不想比往日更加出众。别多礼,快请坐。”   然后吩咐上茶,跟他寒暄起来。   梁彰绝口不提他的来意,只与他讨论京中人情,西北水土,又问他在高塘过得惯不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还道自己高价请了京中的厨子过来,正好请他尝一尝。   他这个样子,杨殊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这样子过来,梁彰竟然一句不问,恐怕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自己在高塘的作派,并没有瞒着任何人,明微的存在,也是留心就能打听得到。莫非他这里已经得到消息,怕惹上麻烦,才用这种态度拒绝? 第371章 打劫   地势复杂的山坳里,多福等了又等。   听到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她急忙跑上山坡,看到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雪影飞奔而至,高兴得拼命挥手:“小姐!”   然而,她没有等到回应。   白马跑到近前,渐渐放慢速度。多福冲下山坡,才发现明微趴在马背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侯良急忙上前,探了探明微的鼻息,又给她号了号脉,说道:“明姑娘怕是受了内伤,快,扶她下来。”   明微清醒时,胸口闷闷地疼。   “多福。”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   多福听得声音,急忙跑过来:“小姐,怎么样?”   明微发现嘴里还有残余的药味,便问:“我喝过药了?”   “是啊!侯先生说你受了内伤,恐怕内脏受损,就采了药,让我煮了给你喝。”多福有点稀罕,“怎么谁都会医术,小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学?”   明微虚弱地笑:“你想学也行。”她运转了一下内力,发现气息凝滞,心知这次伤得不轻。还好逃命的时候就知道问题大了,先啃了颗药丸。再加上侯良的应急做得不错,这命算是保住了。   多福自责:“都怪我,明知道小姐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应该和你一起去的。”   明微笑着摇头:“这可不行,就因为危险,你才不能和我一起冒险。没回到北天门之前,我们一定要保留一个人的战力,以应对可能到来的意外。”   侯良端着煮好的野菜汤过来:“明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他们带的粮食,路上都吃完了,现在干粮只有肉干和鱼干,野菜还是现采的。   明微有点意外:“先生懂得真多。”   侯良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早年背井离乡,身无长物,吃不上饭,只能吃野菜。”   等明微吃饭,侯良自觉道:“我去找些水来,两位姑娘也好擦洗擦洗。”   看着他离开,多福道:“以前觉得这位侯先生很不可靠,随时都有可能卖了我们,没想到现在多亏了他。”   明微躺回干草堆里,说:“现在说太早了,还有一个考验,他通过了才算。”   多福不明白:“什么考验?”   明微笑着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然后道,“多福,你还不能闲着,得赶紧准备一下……”   休憩的地方离水源不远,侯良很快到了小溪。   他将几个大水囊灌满,脱下长袍打了个结,背着往宿营地走。   刚一迈步,脖子就传来一阵凉意,同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别动。”   在贼窝里混了好多年的侯良,太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了。   刀,有人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慢慢举起双手,小心地开口:“好汉,我腰带右边有钱,京城宝号开的银票,认票不认人,您尽管拿去。怀里有几块宝石,上好的祖母绿,价值千金,给您当个辛苦费。劳您松松手,放我一条小命可好?”   这反应相当识趣,以侯良和山贼强盗打交道的经验,只要对方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害命,活下去的可能性很高。   但这人并没有来搜,而是说道:“你是来取水的,也就是说你有同伙。带我去找你的同伙!”   侯良想到动弹不得的明微,额上冒出一层汗:“好汉,我们是去胡地行商的,我是东家,钱和货都在自己身上,另外两个是伙计。您可以掏出来看看,银票有一万两,是我备货剩下的。倒回来的货就是这几颗宝石,拿回中原能卖天价……”   “少废话!让你走就走!”刀锋划过脖子,侯良已经感觉到血液顺着皮肤流下来了。   “好汉饶命!”他被吓坏似的,声音都变了,“您别动手,我走,我走!那个,您能不能松一松?您的刀太锋利了,我怕往前一走脑袋就搬家了。”   “哼!老实点!”刀锋换了个位置,抵在他的后腰上,“走!”   ……   杨殊几次三番想提起来意,都被梁彰挡了回来。   最后一次他道:“宴已经备好,三公子且随我来吧!说起来,你父亲与我也是旧识,今日就当款待子侄了。”   “梁将军!”杨殊并没有起身,而是提高了声音。   梁彰静了下来,片刻后,叹了口气,挥手:“你们都退下。”   统帅府的仆从尽数退下,杨殊抿了抿嘴唇,也号令阿玄他们:“到外面等着。”   “是。”阿玄抱拳遵命。   堂中只剩二人,梁彰态度已是大变。   方才他一直是亲切的,和蔼的,就像杨殊平日在京里遇到的那些带着亲的长辈一样。但现在的他,是疏远的,淡漠的,甚至带了一两分倨傲。   梁彰端起茶杯,慢慢饮了一口,说道:“我还当杨三公子是个聪明人,这样暗示,都不懂吗?”   杨殊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道:“梁将军的美意,我感激不尽。但实在是不得已,只能辜负……”   他一句话没说,梁彰已经冷笑:“不得已?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不得已?”   杨殊追问:“梁将军果然有她的消息?”   梁彰更加恼怒,他这句话的重点是这个吗?这小子果然是被美色迷晕头了,斥责都不管,只在乎那姑娘有没有事!   “杨家小子!”他盛气凌人地教训,“本帅看在贵妃的份上,才这样教你!你现在什么处境,自己心里明白。圣上已经不喜你了,你还有什么倚仗?回高塘去,好好经营马场,过个三五年,或许圣上淡忘了,还会召你回京。不然你就跟那些马过一辈子吧!”   杨殊不喜不怒,继续说事:“梁将军既然有她的消息,想必知道她现下情况危急。我此番前来,便是想向梁将军借个道,让我们过北天门救人。”   “你没听本帅说什么吗?”梁彰怒道,“北天门何等重要,岂能私开?你不必妄想。现在,从帅府走出去,回你的高塘,本帅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杨殊静了静,轻声问:“这么说,梁将军怎么都不肯借道了?”   “没错。”梁彰看着他,很有几分嫌弃,“你已经今非昔比,少惹事!”   杨殊就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做到这地步啊!”   这语气听着,梁彰莫名后背发寒。这小子想干什么?怎么有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马上成真了。   杨殊端起茶杯,看起来像要喝茶,下一刻却忽然砸了过来。   梁彰抬袖一挡,刚刚想要还击,杨殊已经扑到眼前,将他放在案上观赏的长剑拔了出来。   剑势凌厉,迅雷不及掩耳。   梁彰才要高声喊人,剑身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了。   杨殊的声音幽幽响起:“梁将军,你可真是太松懈了,堂堂西北右军统帅,守护大齐半壁江山的人物,身手居然退步成这样……” 第372章 下毒   侯良一边走,一边和人说话。   “好汉,您是中原人,怎么在胡地?”   后面没声音。   侯良继续道:“难道和我一样,来胡地混饭吃的?咱们都是中原人,也算老乡了,都说他乡遇故知……”   “闭嘴!”沙哑的声音,喝断了他的话。   侯良咽了咽口水,乖乖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哭了起来:“算命的说我是天煞孤星,这辈子不得善终,还真是如此。想当初,我在家乡好好的,父母在堂,有妻有子,就等着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哪知道莫名被牵扯进舞弊案中,被革了功名,永世不得科考。后来父母被人逼死,家里田地被人夺走,幼子爱妻相继病故……一身孤苦,只得操持贱业。好不容易挣下一点家当,又被对手所逼,只能带着仅有的财货到胡地来赌一把,希望能翻身,哪知道……”   他断断续续哭了一会儿,见后面没反应,小心翼翼地道:“好汉,实话与你说吧,那两个不是我的伙计,而是路上遇到的姑娘。生得可漂亮,但是带刺儿不好摘。既然遇到了好汉你,我想想还是你更配得上她们。她们会武功,不好对付,不如我帮你制住她们,好汉你就当放个屁,放了我?”   身后终于有动静了,这沙哑的声音问:“哦,你怎么帮我?”   侯良道:“倒也不难,她们的饮食是我打理的,我要是在其中下个药……到时候不就任你为所欲为了?”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身后一片寂静,过了会儿,才听他道:“好,不过,你要先服下我的秘制毒药,不然我可不相信你。”   侯良面露纠结,最后咬咬牙:“行!不过好汉你可要说话算话!钱和女人我都不要,我只要这条命……啊!嗝!”   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把什么东西塞他嘴里,用力一拍,就给咽下去了。   侯良很慌,掐着喉咙想吐。   身后抵着他的刀收回去了,侯良吐了两口没吐出来,抬头看到了一张干枯憔悴的脸庞。   这人大概五十来岁,和草原上穷苦的牧民一样,穿一身破旧的老羊皮。头发花白,脸庞皱纹深深,只一双眼睛凶狠如恶狼。   “好、好汉!”侯良都结巴了。   五十来岁,保养又不好,看起来就是个老人。可这个老人却比他见过的最凶悍的强盗都要冷酷。   他会杀人,他真的会杀人!   侯良后背直冒冷汗。   这人便是盛七。   这个把月,他一直跟在苏图的身后。   他一个人,行事又小心,苏图竟没有发现。   盛七在等一个机会。   就像相中了猎物却没有实力捕获的狼,跟在猎人身后,等着他们两败俱伤,再冲出去将猎物一口咬断脖子。   现在,他等到了。   侯良并不认识盛七,但不妨碍他害怕。   盛七身上的杀意太强烈了。   “水囊解下来。”他冷冷说道。   侯良战战兢兢照做。   盛七打开其中一个,不知道扔了什么东西进去,晃了两下,说道:“给那个丫头喝。”   侯良愣了一下。   知道多福是丫头,这么说,这人对他们的情况很了解了?   “是。”他低眉顺眼地接过。   ……   侯良回到营地,脚步踉跄。   “先生回来了。”多福招呼了一句。   侯良虚弱地笑笑,将背上的水囊交给她,口中却说:“天气冷,两位姑娘还是别擦洗了,万一冻到就不好了。”   多福道:“这还没冬天呢!”   “毕竟是野外嘛。”侯良说。   多福歪头想了想:“有道理,再忍忍吧,我给小姐擦擦汗。”   侯良松了口气,马上道:“那我烧点水吧?多福姑娘你还没吃呢!”   “也行。”   多福半跪在明微身边照料,那边侯良将手里一直握着的水囊解开,倒进水壶里。   他的手抖得厉害,洒了不少在外面。   他咽了咽口水,说道:“明姑娘到底是大家闺秀,在野外也不喝生水。”   多福回道:“小姐说,病从口入,生水喝了要闹肚子。”   “有道理,这么说,水岂不是都有毒?”   多福笑道:“算不上毒,只是外面的东西,多少不干净。”   “也是。”   安静了一会儿,侯良又问:“明姑娘睡了?”   “小姐伤重,经不起累。”   侯良“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地说:“先前明姑娘怎么不在箭上下毒呢?那样的话,就能一次解决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厉害的毒啊!”多福道,“小白活着的时候倒是可以,可它就是个……总之没条件,小姐能做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水烧开了,侯良倒到竹筒里,送到多福面前:“姑娘就着水吃点干粮吧,可别饿坏了。”   “好。”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   多福吃完就收拾着睡了。   她和衣卧在明微身边,一步不离。   天快黑了,风吹过原野,传来簌簌的声音。   夹杂在其中的脚步声听不真切。   侯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远远地缩在一旁,看着盛七一步步走近。   盛七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提起手里的刀,往明微身上刺去。   “叮——”悠长之声响起。   多福一跃而起,刚刚阻了他一下的匕首,毫不犹豫斩向盛七的手腕。   盛七一惊,还好他一直保持着他警惕,及时回转。   可惜的是,多福力量太大了,他手一麻,握不住的手中的刀。   幸好他及时回身一踢,将多福手里的匕首也踢掉了。   两人飞快地交起手来。   盛七招式精湛,胜了多福许多,可多福力大无穷,内力澎湃,一时间也没让他占到便宜。   两人对了一掌,都吃不住这劲,各自被震退。   盛七看着多福,十分惊疑:“你不是喝了那水?”   “听说过玄冥玉吗?”一个不属于多福的声音悠悠响起。   盛七转头一看,明微慢吞吞从干草堆里坐起来,脸色仍然苍白,神志却很清醒。   她含笑看着盛七:“七爷真是谨慎,哪怕我已经重伤,还是选择先下毒。哦,不对,这不是毒,而是你特制的药吧?可以使人无法运功。这种药,玄冥玉恰恰能解。” 第373章 该杀   盛七神情数变,嘶哑着声音说:“你们怎么发现的?”   明微看了侯良一眼,慢吞吞道:“侯先生说了好几遍有毒……暗示得这么明显了,我们还会听不懂吗?”   盛七恶狠狠地瞪向侯良:“你骗我?!”   侯良躲在她们俩身后,自觉安全有了保障,便抖了抖破破烂烂的衣袖,一派名士风范,说道:“武威不能屈,阁下对文士怕是有什么误解。”   之前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这会儿又变了张大义凛然的脸。盛七好好的计划,因为这个失误而流产,怒极而低喝:“找死!”   说着,手一扬,暗器出手。   侯良的风骨一瞬间垮台,抱头鼠窜:“姑娘救我!”   “叮!”明微弹出一枚石子,将暗器击落。   仅仅只是这个动作,就牵动了内伤,她咳了两声。   盛七冷声道:“就算你们发现了又怎样?一个半死不活,一个贪生怕死,还有一个半懂不懂。看你们能撑多久!”   说罢,他扬起手中刀,斩了过来。   “多福!”明微喝道,“注意步法。”   “是!”多福冲了过去,按她指示出手。   “蒙位。”   多福一步踏出,盛七的刀势恰恰从她身边划过。   “巽位。”   盛七横刀而斩,多福翻身一跃,恰恰好眼前有一个空档,便递了匕首出去。   这一刺逼得盛七不得不退开两步。   “无妄。”   多福进逼,匕首转了个方向。   盛七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厉害,老子就陪你玩玩!”   这个你,不知道指的多福,还是明微。   侯良缩在一丛矮竹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这场打斗,心中暗暗祈祷,多福姑娘一定要赢啊!自己把这老家伙得罪狠了,不赢的话,小命就玩完了。   眼睛一瞟,却见明微向自己看过来。   她口中还在指点多福,撑在身后的手却做了个手势。   侯良转头四顾,突然发现,有一杆竹子特别突兀,他走之前还没有的……   明微对他笑了下。   侯良惯会察言观色,相处这些天,已将明微的习惯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便小心翼翼地挪了方位,站到那杆竹子后面,轻轻扶了上去。   明微点了下头,手掌却悬在那里不动。   侯良长出一口气,也扶着不动。   另一边,明微越报越快,多福也就越打越快,与盛七战得难分难解。   盛七胸中闷了一口气。   他潜伏在草原十几年,所有谋算皆因明微落空,此时非要将明微擒下,苦苦折磨一番才能消解心头之气。   偏这丫头也这么难对付,招数糙得很,却内力澎湃,逼得他只能全心应对。   “大有、临位、复位、坎位、明夷、归妹……”   步法方位连珠炮一般报出来,多福越发顺手,只觉得有无数的力气。   到归妹这个位置,盛七的右肩恰好在她面前,她左手为掌,拍了出去。   盛七扭了下身子,多福的掌风已至,怎么也来不及挡或避了,撞了个结实,跌出数步。   就在这时,明微悬着的那只手掌往下一压。   侯良得到指令,抓紧竹杆,大力按下。   “噌……”   盛七看到了漫天的绿色飞舞,脚下土地一松,膝盖陷落下来,竹箭飞舞,只得提刀乱斩,但仍然有一支从脚下钻出,以诡异的角度刺进他的大腿,直接对穿。   不用明微指示,多福扑了上去。   盛七急红了眼,没想到这女子如此诡计多端,这么点时间,竟然还设了陷阱给他钻。   他大喝一声,再无半分保留。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计策都用不上了。   明微停止了报步法,盛七动弹不动,只凭强横的实力与多福硬扛,步法没有用了。   只能看多福的。   没一会儿,多福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盛七双目通红,哪怕大腿已经失去了行动力,整个鲜血淋漓,仍然凶悍无比,一刀挑中多福的肩膀。   “啊!”叫的不是多福,而是侯良。这一刀看着极深,可能骨头都给挑穿了。   多福第一次经历这么凶险的打斗,也是第一次受这样重的伤,疼得她眼泪都冒出来了。但她只是咬着牙,趁着盛七这一刀卡在自己的骨头上,一时无法拔回的机会,将匕首刺了出去。   “噗嗤!”鲜血喷溅。   这一刀正中丹田,盛七一身内力瞬间被破。   多福死命地将匕首往里捅,利器入肉的感觉并不好,血液顺着匕首上的血槽流出来,腥味重得让人想吐。   在此之前,别说人,她连鸡都没杀过。   她很小就进了明府,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哪里需要干粗活?   可是,她不能后退。   一旦后退,在这里的三个人,都会死在盛七的刀下。   眼角余光瞥到明微,看到她的手虚虚一握,用力一拧。   多福便也跟着拧动。   匕首搅动着血肉,血流得更快。   终于到了尽头。   盛七的眼睛大睁,看着她们主仆,身体往下倒去。   多福松了手,愣愣地站着。   明微勉力起身,慢慢地走过去。   鲜血从盛七嘴里流出来,他不甘心地瞪着明微,努力发出声音:“你……到底是谁?”   明微低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星宫的敌人。”   说完这句,她抬起脚,踩在匕首上,用力一蹬。   盛七吐出最后一口血,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哇!”多福转身大吐特吐。   明微拍了拍她:“别怕,他是坏人,本来就该杀的。”   多福把晚饭全都吐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知道的,小姐,我只是、只是……”   “不习惯?”明微含笑,“没关系,慢慢会习惯的。有时候,为了维护一些人,就必须杀掉另一些人,这听起来或许很残忍,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嗯。”   明微蹲下去,翻找盛七的尸体。多福道:“小姐,我来吧!”   她摇头:“你没发现自己伤了吗?快去包扎伤口。”   “我来!我来!”侯良连忙过来献殷勤。   虽然说他提前示了警,但也确实把恶人引过来了,生怕明微计较。   明微没有反对,看着他跑前跑后地采止血药,说了句:“先生竟没有出卖我们,很是难得啊!”   侯良一脸正气:“我们同甘共苦这么久,某也是有良心的!”   “是吗?”   在明微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侯良小声说了句:“这个人太凶了,要是姑娘死了,肯定会顺手杀了我。”   这才是主因吧?   侯良说完,总觉得有不对,一时想不到,便先行给多福裹伤。   正包扎着,他肚子突然“咕噜”了一声,侯良一愣,忽然惨叫出声:“我、我还吃了他毒药!” 第374章 残忍   明微啼笑不得:“先生才想起来?”   侯良哭着点头,这时候还不忘表忠心:“明姑娘,你看我连吃了毒药都忘了,只一心维护你们,可见我是真心的,对吧?”   明微无奈:“是。”   “日后不会再将我当成外人了吧?”   “当然。”   “回到高塘,我能不能和玄大爷一样,单独要个院子?”   “可以。”   “还有书房的事务……”   “你别得寸进尺!”多福抽着气说,“杨公子的书房,我家小姐都不会轻易进去!”   侯良急忙赔笑:“是是是,某一时急了。姑娘,先救救我?”   明微问:“先生不是懂医术吗?没给自己号过脉?”   侯良哭丧着脸:“医者不自医,我的医术不算精通,哪里号得准自己的脉。”   明微好笑:“先生服下毒药多久了?”   “嗯……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你还好好站着,可见不是急性毒药。”她慢吞吞说道,“而且我看你面色红润,口齿清晰,不像中毒的样子。”   侯良急了:“可我确实吃了毒药,而且肚子一阵阵疼,姑娘还是帮我看看?”   “好吧。”明微勉为其难,搭上他的脉门。   过了会儿,她收回手。   侯良紧张地问:“怎么样?是什么毒?能解吗?”   明微叹了口气,问:“先生现在是不是很想如厕?”   侯良急忙点头:“是。”   “那毒药是不是很臭?”   侯良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直接扔我喉咙里了,倒是没品出味儿来,不过,吞下去喉咙发腻,有点恶心。”   明微又是似笑非笑。   侯良大急,就差没跪下来求她了:“明姑娘!看在我这一路还算帮了忙的份上,给条生路吧!”   明微终于哈哈笑出声来,又因为牵动内伤,只能按着胸口难忍着:“放心,你死不了。”   “什么?”   “先生这症状,大概就是拉肚子吧。细想想,那玩意儿应该就是块脏东西,这盛七追踪我们多日,整个人臭得很,应该很久没洗澡了,或许是他就地取材,从身上搓了些污物下来……毕竟毒药也不便宜,用在你身上可能有点浪费。”   侯良缓缓把目光移到盛七的尸体上,看他露出来的颈部皮肤,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   “呕!”他飞快地跑到山坡的另一边去了。   明微笑完了,看向多福:“还好吗?”   多福伤得不轻,手臂、后背有好几条伤口,但最严重的还是肩膀上那道。   盛七那一挑,戳了个对穿,连骨头都砍裂了。   条件简陋,侯良只能用缝衣针给她强行缝合起来,免得失血过多。回到高塘,还得请医师给她好好治治。   那边肩膀的手臂暂时废了,多福现在和她一样,是个重伤患,而且比她更疼。明明一直克制着没出声,却眼泪哗哗的。   “小姐,我没事。”多福用完好的那条手臂擦了下眼泪。   “都这样了还没事。”明微轻叹一声,“这趟带你出来,让你吃苦了。”   多福一边流眼泪,一边摇头:“能和小姐一起,我很开心。”顿了一下,她小声说,“而且,我觉得自己好厉害,能做很多事,更开心。”   明微失笑,柔声道:“你开心就好。对于个人,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恭喜你,多福。”   “嗯。”多福笑了起来。   她还不是太懂小姐的话,但隐隐约约有所体会了。   明微捡出一袋药丸,递给她:“每天吃一颗,可以止疼,好歹熬过前几天再说。”   “是,小姐。”   侯良一脸虚脱地回来了。   明微已经把盛七的尸体扒了一遍,洗了手在翻看。见他回来,瞟了一眼:“好了?”   侯良皱着脸:“好像是好了。”   “就是拉肚子吧?”   他继续点头。看到地上的盛七,又有点犯恶心了。   偏偏明微又指了指:“赶紧挖个坑,把他埋了。”   侯良一脸苦相:“明姑娘,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明微答得云淡风轻:“你不埋也行,万一苏图没回去,看到尸体就知道我们已经没有战力了,结果怎么样,你猜猜?”   侯良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马上道:“我埋,我埋!”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找了个地方挖坑。   侯良挖得满头大汗,直到夜色完全降临,才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把盛七的尸体拖了进去。   他一边埋一边嘀咕:“早知道……”   “先生果然觉得,留在苏图身边更好吧?”   侯良干笑:“怎么会呢?当然还是跟着姑娘更好,苏图一个胡人,懂什么?”   “先生在天神山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哈哈,那不是为了糊弄他吗……”   明微一笑,温言道:“辛苦先生了。我和多福都受了伤,接下来的路程,要劳累你了。”   她这么柔声细语,侯良受宠若惊:“啊,不会,怎么会呢?应该的,应该的……”   埋好尸体,又将周围打斗的痕迹抹去,三人便休息了。   他们得养足精神,明天开始逃命。   这次是真正的逃命,两个失去战力的人,就凭侯良一个,被抓到就是死!   “啊,说不定苏图已经回去了呢?他都已经成为胡主了,总要爱惜一下自己的小命吧?”侯良自娱自乐地想。   走到这一步,他就算想回头也不能了。   苏图那个人,韬光养晦从一个不受宠的王子,成为草原的主人,必然心狠手辣。   他再喜欢中原文化,也不缺侯良一个。等他成为真正的胡主,和以前当王子时又不一样,他愿意,就会有落魄的文人去投靠他。   想到这里,侯良又想哭了。   他并不想做个忠义之士,他一直就是个小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带着两个半残的女人,在草原上亡命,前途茫茫,不知道路在何方……   “先生还是死心吧。”明微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以苏图的个性,不可能完全放手,他现在没追过来,是没有把握。但你觉得,他会不派人跟着我们,探查行踪吗?”   侯良一下子垮下来:“姑娘就不能让我幸福一下吗?”   “虚假的幸福,是不长久的。幻想的泡泡,一定要戳破!”   “您可真残忍……” 第375章 情报   杨殊让护卫们退下,阿玄等人便顺从地出了大堂。   梁彰的亲卫也被屏退,双方就站在堂下,一人一边。   反正闲着没事……   阿玄对亲卫队长抱拳:“在下杨玄,兄弟怎么称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阿玄一边说,一边还递了酒囊过来。   亲卫队长闻到那酒味,心知是上等的好酒,脸上便也露出笑来,但还是很矜持地推远了:“职责在身,不好饮酒,杨兄弟客气了。我叫胡卫,兄弟们都管我叫老胡。”   “胡大哥真是克尽职守。”阿玄竖了竖拇指,还是将酒囊塞过去,“见面礼出了手,怎好收回?这是小弟从京城带来的玉娇酒,不算贵重,胜在难得。胡大哥现在不能喝,下了差再品,也是小弟的心意。”   胡卫眼睛一亮,玉娇酒是折桂楼的招牌,贵得离谱,这鼓鼓囊囊的一袋,得有一两斤,少说百两起,哪里不贵重了?他是个好酒的,身为梁彰的亲卫,平常没少收礼,便顺手推舟收了,笑道:“既然如此,兄弟就不客气了。”   阿玄哈哈一笑,跟胡卫侃了起来。两人职责差不多,都是从京城跟着主子出来的,很有话题,没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勾肩搭背了。   有他这个例子,杨家其他家将有样学样,很快和梁彰的亲卫聊了起来。   大堂传出声音的时候,胡卫脸色一变,提着刀便想冲进去。   他才走了一步,身后猛然传来一股大力,腰刀被人拽住,一拉一转,脖子就让人扣住了。   “胡大哥,别走啊!”阿玄笑吟吟,“我们聊得正开心呢!”   胡卫一愣,反应过来,喝道:“你们来闹事的?兄弟们……”   他一句话没说,刚才还满脸堆笑和亲卫们说笑的杨家家将,马上翻了脸,招呼都不打,就扑上去了。   论人数,当然是帅府的更多,可阿玄他们出其不意,第一时间就占住了优势。   “别动啊!你们一动,兄弟这手就有点紧张,一紧张它就喜欢乱动,到时候伤到胡大哥就不好了!”   阿玄笑眯眯,顺手将胡卫挂在腰间的酒囊又收回去了。   一百多两呢,可不能浪费了。   幸好,屋里很快传来杨殊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阿玄,不要对梁将军的将官无礼,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这么做可不合适。”   这句话听起来挺正常,就是语气不大对劲。保家卫国四个字,怎么听都带着讽刺。   阿玄向来很听话,马上放开胡卫,拱手认错:“是,属下知错。”   帅府的亲卫们哪肯吃这个亏?他们一放手,便想还击,哪知里面就传来了梁彰的声音:“都住手,我跟杨世侄聊天,你们来捣什么乱?”   胡卫诧异:“将军,他们……”   他又不是傻子,刚才那动静,屋里分明打了起来。而且杨家这些人也太不客气了,居然就这样先动手,不讨回来,他们的脸往哪搁?   梁彰道:“我们不过交流一下而已,你们激动什么?给我守好门就行!”   胡卫只能将这口气忍回去:“是……”   大堂里,梁彰好端端地坐着,低声问:“这样行了吧?”   杨殊笑着点头:“这样很好,梁将军费心了。哦,不对,梁世叔!”   梁彰喊世侄,他就应应景,喊个世叔喽!   梁彰这个世叔当得有点恶心。   他没想到杨殊这么大胆,居然敢在他的帅府里动手,而自己竟然被他制住了。   紧接着,他拿了颗红红的药丸,扔进自己嘴里,然后说,这是前朝秘药红线蛊,如果没有解药,一个月后蛊毒发作,他就会从里到外烂出来。   前朝秘药哪那么好得?梁彰理智上并不相信,然而他惜命啊,万一是真的呢?思来想去,杨殊的要求不算太出格,终究没敢赌这一把。   “你要借道,我给你写条手令。”梁彰说,“不过你自己得留下来,不然,要是回不来……”   杨殊摇头。   梁彰怒道:“本帅已经睁只眼闭只眼了,你还想怎么样?”   杨殊撩起衣摆坐下,说道:“世叔,脾气这么急可不好,救人的事不急,咱们好好聊聊。”   鬼要跟你聊!为了小命着想,梁彰只能继续忍气吞声:“你想怎么样?”   杨殊笑道:“先把你知道的情报说一说?我知道西北军里有瞭鹰,专门负责敌国情报的。”   梁彰抽了抽嘴角。瞭鹰是皇城司的一个部门,主要职责是对外刺探情报。杨殊做过提点,自然知道。   “你要不说也行。”他又道,“皇城司那些道道,我熟得很,想揪出他们也不算难。”   梁彰马上警惕起来。   要是瞭鹰被发现身份,这事就会传到皇帝耳朵里。虽说他本来就是走后门的,可这么无能的样子让皇帝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松了口,杨殊便一点也不客气:“你知道她的情报是不是?现下到底如何?”   梁彰答道:“她在天神山大闹一场,这件事瞭鹰已经刺探到了。雪狼部七王子苏图追在她后面,想将她抓回去正法。目前他们还在路上,还有几天才能到北天门。”   “她可安全?有没有受伤?”   “这就不知道了。探听到情报还要传回来,这是要时间的,最近的消息,是半个月前,他们沿诺加湖而行。”   杨殊在心里仔细回想舆图。   这个苏图,半个月前还追在她身后,说明她的路线已经被洞悉。最后这段路程才是最危险的。   “对方带了多少人追击她?”   “十几个吧。”   这么说,并没有新的追兵?   杨殊有点不安,随即看到梁彰眼神闪烁,便喝道:“还有什么线索?世叔可要想清楚,不然,错过了什么,我可是不会给解药的!”   梁彰恼怒。想他堂堂右军统帅,何等地位,哪怕京里的堂官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个失了宠的杨家小子倒好,拿他当奴仆一样喝来喝去。   他哪里知道,杨殊自觉对他已经够客气了。   白门峡那边,因地势相对平坦,时常发生战事。北天门却是扼守要道的一座雄关,胡人根本没办法攻进来。   可镇守这座雄关的梁彰,将右军带成什么样了?自己身手退步就算了,连亲卫都轻易被杨家众将制服。   对这样一个所谓统帅,还要他怎么尊重?   命还捏在对方手里,梁彰没法子,只能暂时忍下来:“今日才收到的消息,雪狼部的十王子纳苏,带着人去支援其兄了。预估……可能有上千兵马。” 第376章 千骑   杨殊半晌没说话。   梁彰瞅着他的脸色,心道,这下知道难度了吧?胡人的上千兵马,打起来就是一场战争,没那个本事,就好好呆……   “梁世叔,铁衣卫的令牌可否借用一下?”   梁彰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杨殊重复:“铁衣卫的令牌,借我一下。”   确定自己耳朵没出问题,梁彰喊道:“你疯了!”   铁衣卫,其实并不是现成的军队。   它的来历,可以追溯到太祖打天下的时候。   太祖皇帝曾经从军中选出最好的一批军士,成立铁衣卫。这支亲卫军,总计才三千人,但他们担负最困难的任务,或者冲锋,或者奇袭,以便打开局面。   后来大齐建国,这支直属于太祖皇帝的亲卫打散,编入各军。   他们是皇帝的战士,也是皇帝的眼线。一代代父传子,再传孙,忠贞不二。   平时,他们和那些军汉一样,混迹于军营,但只要手执皇帝赐下的令牌,就可以随时重新召集铁衣卫。   身为右军统帅,梁彰当然有令牌,但他从来没用过。   开玩笑,令牌虽然是皇帝赐的,但谁都知道,这玩意儿轻易用不得,不是危急关头用了,皇帝不找你算账,也会在心里记你一笔。   右军镇守北天门,这道雄关胡人攻不进来,用不上。   左军倒是用过一次,大约二十年前,胡人叩关,那时宗家还是宗叙的父亲执掌兵权,曾经请出来过。   那一战,铁衣卫以五百之众,奇袭王庭,解了白门峡之围,叫世人再次记起这个名字。   哪怕已经打散十几年,铁衣卫仍然是铁衣卫。   梁彰统领右军,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但有两方人马,他是不敢得罪的。   一个是皇城司的瞭鹰,另一个就是铁衣卫。   杨殊刚刚用第一个威胁他,现在向他讨要第二个!   他气咻咻地瞪着杨殊:“你别想了,就算真的杀了我,这令牌我也不能拿。胡人千骑出动,召集铁衣卫出关迎击,这他娘的就是战争!你小子不懂其中的严重性,就不要瞎胡闹!”   梁彰自己的身手是差,可不代表他不会打仗。身为统帅,能够指挥军士去打,才是最重要的。他是不如宗叙战功赫赫,可镇守北天门多年,大的战争没经历过,小的冲突一直不断,他知道轻重。   杨殊却道:“这么说,懂得其中的严重性,就可以胡闹一下了?”   梁彰怒了:“本帅不跟你耍嘴皮子!总之,这令牌我不能给,你要别的人,还可以拨给你一些,铁衣卫绝对不行。”   杨殊淡淡道:“就凭你手下这些人,不动用铁衣卫,打得过胡人千骑?”   当然……打不过!   但是!为什么要打过?北天门好好的,胡人千骑来就来,关他什么事?   为了一个女人?他又不是傻子!   “反正我不给,就算你再威胁也不算用。”   “真的?”杨殊把玩着他那把剑,挽了个漂亮的剑光,架到他脖子上。   梁彰这次还真的硬气了:“你就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也不能给。”   开玩笑!给了令牌,他怎么跟皇帝交待?要是失去皇帝的欢心,从这个位置下去,不一定就比死更好过,这还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命运。   杨殊看出他不是说笑,想了想,说道:“不给铁衣卫,给别的都可以?”   梁彰冷着脸:“正面开战都不行。”   杨殊托着下巴:“胡人也不会想打的。马上要进入冬天了,他们内部又刚刚血战了一场,不是南下的时机。”   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梁彰不想让他太得意:“可那是雪狼部的七王子苏图!你既然知道胡地发生的事,就该知道雪狼部现在一举翻身,他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胡主。为了保护他的安危,胡人会不惜一切代价!”   “我为了救人,也会不惜一切代价!”   梁彰怒视着他。   杨殊扬了扬下巴,看着桌案上的纸:“梁世叔,写个手令吧!铁衣卫不给可以,别的总给吧?”   梁彰这才缓和了语气:“你要多少人?”   “胡人千骑,我也要一千人好了。记住,我要精锐骑兵,身经百战的那种,别给我样子货,不然你就准备死的时候肚子里爬出一堆虫子吧!”   梁彰忍住作呕的欲望,试图再劝他一次:“你以为胡人是你之前清扫的盗匪吗?人我可以给你,但你最好掂量清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不能活着回来,世叔就和虫子一起玩呗。”   梁彰真的要吐了,什么话都不想说,飞快地写了手令,盖了印,再给他调兵令牌。   杨殊一点也不耽搁,拿了东西转身就走。   梁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低声冷笑:“你就作吧!事情一了,本帅就上奏圣上,看你怎么倒霉!”   ……   草原上,一行三人骑着马狂奔。   确切地说,明微和多福是伏在马上,她们俩都是重伤患,只能这样节省体力。   他们晓行夜宿,已经这样跑了三天了。   北天门雄峻的地势,已经隐约可见。   一半,还有一半的路程,他们就能进入安全的范围,回到大齐的国土。   侯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国家充满渴望。   到现在,他还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就变成一个忠义之士了?   天上传来鹰鸣。   明微喝令停下,仰头看着那只鹰久久不语。   “明姑娘,怎么了?”侯良不懂,不是时间紧迫吗?   “我们被发现了。”   侯良愣了下。   她叹了口气:“而且麻烦更大了。胡人有训鹰的传统,用来瞭望敌情。这鹰跟了我们一整天了。”   侯良紧张起来:“苏图果然要来?”   “恐怕来的不止是苏图。这鹰可不容易训,一个部族有一两只就不错了。它都出动了,战士大概也出动了吧?”   侯良快晕过去了:“您的意思是,会有军队来?”   明微轻轻点头。   “那我们怎么办?”侯良抖得声音都破了。之前苏图带着亲卫来追,还能想法子对付,军队出动,别说有战力都躺了,就算两位姑娘都好好的,也只能束手就擒。   明微自言自语:“打是打不过了,跑也跑不远,能出卖的好像只有色相了……” 第377章 姿势   苏图那个人,出卖色相有用吗?   “开玩笑的。”明微哈哈一笑。   侯良要气哭,都什么时候了,还逗他玩呢!   “您还有什么办法?”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明微摇头:“没办法,我们继续跑吧,能跑多远是多远。说不定跑着跑着,碰到出来巡查的西北军呢?”   “……”   “那我们赶紧跑吧。”还是多福好说话,“跑得远一点,活着的机会就更大一点。”   “没错。”明微一夹马腹,“走!”   侯良只得重新上路,跟在她们俩个伤患身后狂奔。   老天保佑,再给他们多一些时间……   ……   另一边,杨殊已经带着人出了北天门。   那天他从梁彰手里拿到调兵手令,拉走了一千骑兵,出了雄关便一路奔驰。   梁彰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西北军还是强军。   这一千骑兵,领军有偏将,探路有斥候,不需要杨殊多费神,便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除了一件事,让偏将很不满。   “杨公子,为什么我们要打着铁衣卫的旗号?”   虽说他很向往铁衣卫,但不是就不是,冒名顶替有什么意思?好像现在这支队伍多么见不得人似的。   杨殊道:“你们要是肯打仗,也可以撤掉。”   “……”   他语重心长:“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打着铁衣卫的名号,消息传到京里去,圣上一看就是假的,对吧?但胡人不知道,铁衣卫还是挺能吓唬人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干?省得你们事后背锅,不是很好吗?”   “可是……”   “当然,我是很希望你们撤掉的。跟胡人真刀真枪打一场,扬我威名才是好男儿该做的事。向将军,你觉得呢?”   这位尚算年轻的向将军默默将话咽了回去,道:“就听您的吧。”   跟胡人开战?听起来是挺热血沸腾的,但这责任谁背?身为统帅的梁将军肯定要负责,但具体执行命令的也会跟着倒霉啊……   向将军觉得自己前途看好,还是别作这个死的好。   他要打铁衣卫的骑号,就打吧,只当陪王孙公子玩一场。真遇到胡人的时候,自己稳住就行了。现在胡地的情形,他们也不会想打仗的。   “对了,你们骑兵平时训练都有什么?”   向将军心不在焉,回答他的问题:“刺枪、列阵、骑术……”   “列阵传令,是听鼓声?”   “对。”   “这个我也学过,祖母以前教我玩的,不知道和你们的一样不一样。”   话题就这么扯过去了。   向将军一句句应付着,直到斥候发现了线索,交谈才告一段落。   嗯,这位杨公子还真是懂得不少战场上的事,想想他祖父是博陵侯,祖母是明成公主,还真是比想象中的纨绔子弟强得多。   向将军听完情报,神情严肃起来:“杨公子,前方有动静,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杨殊的反应很冷静,问他:“她在什么位置?胡人的骑兵又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了?”   ……   那只鹰在天上盘旋了整整两天,明微知道自己是真的逃不过了。   眼看着多福的伤口崩裂,她叹了口气,停下来。   “不用跑了,他们很快就到了。”   侯良一脸懵:“姑娘怎么知道?”   “鹰叫得很频繁。”她说。   侯良仰头看着那只威武的大鹰,叹道:“不知道现在投降,苏图还愿不愿意留我们一条命。”   “不是没可能。”明微翻身下马,按住胸口咳了两声。   “小姐……”多福担心地看着她。   她安抚地笑笑,沉思片刻,说:“苏图恨我入骨,但目前并非没有半点生路。只是,如果被他掳回胡地,再想逃离就难了。”   侯良马上说:“活着就好!”被多福瞪了一眼,干笑着补充,“活着就有希望,是吧?公子知道,肯定会派人来营救的。”   多福的这才缓和下来,说道:“侯先生,你的节操不多了,节省着用。”   “哈哈哈哈!多福姑娘真会开玩笑。”侯良想表现得轻快一些,最终也就是干巴巴笑了几声。   “明姑娘?”他觉得,还是期待明微比较实际。   明微喝了几口水,说道:“别急,我们不一定会死。”   不一定,也是存在死的可能喽……   苏图的到来,是必然之事。既然跑不了,明微干脆好好思索接下来的表现。   死仇确实结下了,但要打动苏图,并非不可能。   侯良看她走来走去,最后选了个小山坡坐着,便问:“姑娘想到办法了?这有什么讲究?”   明微抬头一笑:“没有啊!等死嘛,先找个好姿势!”   她仰头看天,那只鹰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看来,人马上就要出现了。   ……   “七哥!”纳苏奖给大鹰一块肥嫩的肉,便过来说,“她还在原地,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苏图点点头。   他的肩膀还裹着伤,但仍然坚持自己骑马。   “真的要杀他们吗?”纳苏问。   “当然。”苏图沉声,“那个女人的危害,你已经看到了。不杀了她,以后睡不安稳。”   纳苏的情绪有点低落。   苏图瞥过去:“怎么,舍不得?”   纳苏小声说:“她们之前很好的。明知道我在撒谎,还是对我很好。”   “哼!因为她们也要利用你。”苏图冷冷道,“你非要留的话,那个丫鬟可以留给你。但那个女人,必须杀掉。”   纳苏很惋惜,摇头道:“算了。你杀了明姑娘,多福就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敌人。把她留在身边,太危险了。”   苏图的情绪缓和了一些。这小子,还知道轻重。   “你第一次见到中原女子,才会这样好奇。真喜欢的话,日后掳几个中原女奴就是了。”   纳苏想解释:“不一样的,她们……”他想了想,又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遗憾地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虽然明姑娘和多福死了,他会很难过,但是,没有东西比雪狼部更重要。   “走吧!”苏图说,“我迫不及待想看看她们了!” 第378章 风筝   明微坐在山坡上仰头看天。   她看得很认真,几乎可以说是动也不动。   侯良一开始还跟着看,后来发现自己脖子都硬了才放弃。   他拍了脑门一下,自己也是傻的,跟个不正常的人学什么学?   所以他扭了扭脖子,帮多福换药去了。   “多福姑娘,你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吗?”   多福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回村里看看爹娘他们……”   她是从小卖进明府的,明三夫人给的身价银子很高,爹娘很快用这笔钱建了新房子。   记得刚进明府,她很想家,曾经央过夫人,回家探望。   结果家人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慌张,连连问送她回去的嬷嬷,是不是犯了事被赶出来了,会不会要他们还银子。听说不是,才松了口气,然后追着她问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多福后来再没回过家。   这件事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来了。   夫人和小姐对她很好,比家人更好。   听她说完,侯良问:“他们对你并无喜爱,你还要回去看他们?”   多福道:“小姐说,如果你听到了一只靴子落地的声音,就会一直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地。我等这只靴子落地很久了,只是一直怕,不敢去听,现在我敢了。”   侯良仔细品味了一会儿,感叹道:“此言甚是深刻。”   有侯良的帮助下,重新裹好手臂的伤,多福问:“那先生呢?有什么遗憾吗?”   这个问题,问倒了侯良。   早在被明微“杀”了一回的时候,他就回想过自己的一生。那时候,心里最多的是悔,早年总是愤愤不平,觉得自己时运不济,为人所害,那会儿才正视自身,其实是自己一步步作的死。   而现在,他想了很久,只道:“如果还能活下去,我想做一个好人。”   多福笑了。   “姑娘笑什么?”   多福道:“如果先生真能活下去,也不会是个好人。”   侯良不服气:“为什么不行?这一路,我做得还不错吧?”   多福认真道:“先生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了,怎么做事早就已经成了习惯。就算你再怎么改,也不会成为宁先生那样的人的。”   “……”侯良大叹,“多福姑娘,你一下子变了呢!”   多福眨着眼:“我没变呀!只是实话实说。”   确实是实话实说,只是之前的多福,可不会明着这么戳人心窝子。   明微已经不看天了,她在削竹子。   多福走过去问:“小姐,你在做弩箭吗?”   明微抬头一笑:“做弩箭干什么?”   “当然是……”   话才说完,明微已经将那截竹杆插到土里去了,然后将耳朵凑上去,仔细倾听。   多福围了一会儿,问:“小姐,这是干什么?”   “这是在听远处的动静。”侯良过来说,“我们要离得很近才听得到马蹄声,但如果在地下,就能听得很清楚。”   多福便也趴上去听,果然听到隐隐传来的隆隆之声。   “他们是不是离得很近了?听得好清楚啊!”   明微道:“没什么近,只是地下传得比较清楚。”   “咦!”多福困惑地说,“小姐,我怎么听着,好像有两个声音?一个比较近,一个比较远?”   明微一怔,趴回去继续听。   果不其然,马蹄声隆隆不歇,似有两重。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笑道:“侯先生,我们可能真的不会死。”   侯良大喜:“姑娘有主意了?”   明微拿起另一根竹子,削了起来。   侯良被她弄糊涂了:“姑娘这是做什么?”   明微含笑:“做风筝。”   ……   “斥候在前面听到了马蹄声,判断那些人离我们不到半天的路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公子你要找的人,应该就这条路上。”   “具体位置呢?”   “这个……还没找到。”   杨殊拧眉想了一会儿:“一千胡骑,没错吧?”   “是。”   “走!我们迎上去!”   向将军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一下:“杨公子,来的是胡人精锐骑兵,正面对上,我们打不过……”   杨殊诧异:“你以为我觉得你们打得过?想太多了吧!”   “……”向将军一口血咽回去,“可您说迎上去,一不小心就会开战的啊!”   杨殊不回答了,转身喊:“阿玄,旌旗挑高一点!”   阿玄答应一声,喝令那些执旗手:“公子让挑高一点,没吃过饭吗?都背好了,人活着旗子就不能倒!”   众军士一脸冷漠,心想,老子怎么也是右军精锐,大仗没怎么打,小冲突见得多了,还不懂这道理?你个没见过胡人的,喊得倒是威风……   心里这么想,面上还得给,一个个将旗子捆得更紧。   阿玄这边刚喊完,眼角忽然瞥到了什么,定睛一看,惊喜:“公子,快看那边!风筝,有风筝!”   杨殊抬头看去,就见天上飘着一只风筝,模样有些丑,灰灰的看起来像块破布,但千真万确是只风筝!   他低声:“找到了……”   ……   杨殊看到风筝的同时,苏图也看到了。   “七哥,那是明姑娘吗?”   苏图仰头看着那只风筝,明净的天空下,悠游自在:“只能是她,这玩意儿,也就中原女子喜欢。”   纳苏又问:“会不会是她故意误导我们?其实人已经跑了?”   “没有意义。”苏图说,“她肯定跑不过我们。”   想了想,他又道:“中原人用风筝,除了玩耍,还有就是传递消息。难道她是给别人传讯?”   刚说完,就有亲卫跑过来:“王子!有敌情!我们听到了密集马蹄声,前方可能有齐军出没!”   纳苏大吃一惊:“是中原的军队来接她?”   苏图冷笑一声:“不管是不是,今天都必须把她带回去!就算那个梁彰派人来接又怎么样?北齐的军队,打得过我们胡人的勇士吗?”   “打不过!”他的亲卫大声回答。   “很好!”苏图挥手,“继续出发!”   便是梁彰亲自来接,他也不会让这个女人安然离开草原!   千骑埋头狂奔,不过一会儿功夫,风筝便近在眼前。   然后苏图就看到了那个让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她坐在略高的山坡上,笑看着浑身破烂的侯良放风筝。 第379章 碰面   话本演义里写打仗,总喜欢来个几十万大军,甚至百万大军,实际上,现场去观摩,一千人马已经乌压压一大片了。   侯良听着地面震动的声音,扬起的尘土几乎腾出一片阴云,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明、明姑娘……”   明微淡定地喝了口水,说道:“先生不是在天神山见识过什么叫血流成河了吗?还害怕?”   侯良心道,天神山打得虽猛,可他们不是冲自己来的啊!多福及时找到他,两个人往隐蔽处一藏,看别人打就行了。   这回一千铁骑的目标就是自己,这感觉怎么能一样?兵马还没到,就已经感觉到狂飙而来的力量,仿佛会从自己踏过去,将每一根骨头都碾成粉末。   “侯先生,好好放风筝。”多福提醒他。   侯良只能抹了把脸,忧伤地继续放风筝,暗暗祈祷期望中的救兵能及时赶到。   骑兵越来越近,他已经能看到苏图的脸色了,甚至还有胡人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   如果被抓回去的话,是不是自己也要去牧羊呢?   侯良发散了一下思维,等他回过神,胡人千骑已经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一扭头,对上苏图阴沉沉的目光,反射性笑了一下,扬了扬手里的线:“七王子,一起放风筝?”   苏图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有那么一刻,侯良以为他要拔出战刀,往自己头上砍下。   但他终究没有。   纳苏喊道:“明姑娘,你和多福跟我们回去吧?只要你肯,我可以向七哥求情,保住你们的性命。”   侯良拉着风筝线木然地想,嗯,要的果然是她们,不包括自己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可以逃过一劫呢?   兴奋没两下,侯良就觉得自己想多了。以胡人的习性,觉得他不重要,会直接砍了,而不是放他回去……   “纳苏王子,多日不见,又英俊了啊!”明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招呼。   “真的吗?”纳苏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这么觉得呢!”   苏图懒得搭理这傻弟弟,催马上前。   他一直走到明微面前,才低下头,俯视着她。   “你受了伤,你的丫鬟也受了伤,现在还有什么招?陷阱吗?”   明微诚实地摇头:“你们人太多了,我们挖不出足够深度的陷阱。”   苏图点点头:“那好,你自己选,是自尽,还是让我一箭射死?”   明微笑道:“虽然挖不出陷阱,但不代表没有别的法子,对不对?”   苏图眯起眼。   却听她继续道:“现在是秋末,到处都是枯枝,而且天气晴朗,连风都刮得刚刚好,你说我如果放一把火的话……”   苏图手一紧,坐骑被缰绳勒疼,后退一步。   明微就哈哈笑了出来,笑没两声,又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放心,这是我原来的打算。先前观察了风向,正好往你那边吹,觉得可行性挺高的,但是后来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代价太大了。”明微转头看向南方,莽莽山林,一眼看不到头,“火一旦放起来,不知道会烧多久。那些准备过冬的野兽,住在山里的山民,还有游牧到附近的牧民,不知道会死多少。”   苏图冷冷道:“天神山,你几句话害得我们上万人惨死,现在倒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   明微答得却认真:“不可笑。某些时候,千万条性命我都不会眨眼,但另一些时候,哪怕一条性命也值得珍惜。”   苏图怔了一下,这番话落在他耳中,另有一番含义。   为王者,以天下万民为棋,千万条性命确实不算什么。但治理天下,任何一个子民都是珍贵的。   可他即将是草原之主,将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子民,他从这样的角度去思考是应该的,这个女人凭什么?她既不是王,甚至与皇室没有一丁半点的关系,她为何会有这样的视角?   如果明微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肯定会笑出声来。   她的意思可不是什么天下为棋,而是胡人的战士她不会顾忌,因为他们是胡主手里的刀。但如果是平民,她会尽力保全,因为战争不是他们的责任。   “王子!”亲卫队长低声提醒,“齐军快到了。”   哪怕他不说,苏图也感觉到了。   地面越来越明显的震动,说明对方近在眼前。   苏图收回神思,再次垂目问道:“这就是你的后手?”   “这是意外。”明微道,“不过,这意外来得刚刚好,可见我运气不错。”   苏图冷笑,取下自己的弓,抽出羽箭,对准她:“但是他们到达之前,我就能把你们射成刺猬!”   明微就叹了口气:“我劝你最好不要。”   “为什么?”   “因为……”   她一句话没说完,胡人那边就起了骚扰,有人喊:“铁衣卫!你们看,那是铁衣卫!”   两军对战,想认脸是不可能的,旗帜才是他们认人的方式。   铁衣卫,不仅在大齐军士心中是个传奇,在胡人那边一样知名。   这可是曾经以五百人马踏破王庭的大齐奇军。   多福紧接着喊了起来:“小姐,是公子!公子来接我们了!”   明微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旌旗飞扬,古怪的是,其中一根旗杆上没套旗帜,反而绑着一柄……伞?   明微一下子就笑了。   什么诡异的招呼方式,亏他想得出来!怕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在旗上挂鲛皮伞?   “因为你现在杀我,代价付不起。”原本想拿出神棍花言巧语的技能骗人,因为这把伞的出现,她的语气一下子张扬起来。   不怕了,她现在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苏图冷笑,想叫她尝尝功亏一篑的滋味,忽听鼓声如雷,极有节奏地响起。   同时,还有远远传来的大齐将官的喝令声:“铁衣听令——列阵!”   “吼!吼!吼!”三声整齐的呐喊过后,眼前的大齐军队忽然散开,穿插组合,以一种极富美感的阵形,向他们逼近。   身为一个战将的直觉,让苏图立刻放下明微,将眼前这些人视为最大的威胁。   他手一挥,刀出鞘,箭上弓。 第380章 回来   一刻钟前——   “杨公子,胡人铁骑就在前面!”向将军禀报时,牙齿有点抖,这使得他的音调高低起伏,听起来怪怪的。   杨殊瞟着他:“你害怕?”   向将军反射性地挺直身躯:“当然不是!”   开玩笑,他好歹也是西北军精锐,身经百战的……好吧,右军打的仗不多,多数是小冲突,很少跟胡人铁骑面对面……   但他还是不怕的!   至少不能比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公子哥更害怕!   “不怕就好。”杨殊使了个眼色,“阿玄!”   “属下在!”   “你来击鼓。”   “是。”   向将军一脸懵,直到阿玄接手战鼓,他才反应过来了:“等下!杨公子,要怎么做你说就好,我们击鼓有自己的……”   杨殊道:“向将军刚才说,你们列阵的鼓声,与我学的是一样的,想来你们也学过连环阵了?”   “学是学过,但是……”   “这就行。”杨殊再次打断他,“从现在开始,听鼓声行事,若有差错,事后军法处置!”   刚开始还神态和煦,说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   向将军直觉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想扇自己巴掌。   他怎么就被这公子哥的气势给吓住了?答都答了,这下怎么提出异议?   那边杨殊已经不理他了,转头吩咐家将把伞挂到旗杆上,便继续出发了。   向将军看了看那把伞,觉得自己性命堪忧……   算了算了,铁衣卫的旗帜都打出去了,那就努力装个凶狠的样子好了,说不定真能把胡人吓住,连打都不用打。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向将军咬了咬牙,喝道:“都给我打起精神,前面就是胡人,想活命的都给我听令,听到没有?”   有他不停鼓动士气,这一千军士雄纠纠气昂昂,杀向苏图所在。   到了近前,杨殊传令:“列阵!”   向将军嘶声喊:“铁衣听令——列阵!”   阿玄的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已经习惯听鼓声列阵的西北军立刻分散开,找到自己的位置。   杨殊一眼扫过去,又对阿玄说了两个暗语。   鼓声稍微变动,西北军士根据鼓声的指令小范围地穿插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新的阵形。   向将军看这阵列不对,急得想劝他不要瞎胡闹,指挥的事还是交给自己来,哪知认真一看,觉得这阵列有点眼熟,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倒抽一口气。   他扭头问杨殊:“杨、杨公子,这是双连环?铁衣卫的双连环?”   杨殊似笑非笑瞥向他:“我们就是铁衣卫,当然要以双连环阵出现。”   “……”向将军看着满眼的铁衣旗,一脸茫然。   双连环阵,铁衣卫的招牌阵列,杀敌无数,威名赫赫。但是这个阵,因为变化太多,用起来有点难,连他都没学会,怎么这个杨公子倒是会了?到底谁才是西北军将领,谁身经百战?   杨殊早就看到明微了,她就在两军中间。   但,直到齐军列阵完毕,确定没有问题,他才策马上前。   “杨公子?”向将军喊了一声。   杨殊没理会,领着两个家将踢踢踏踏上前,也不管对面已经搭在弦上的箭支,只要一声喝令,就会把自己刺成刺猬。   他在中间站定,从上到下打量了苏图一番,目光十分轻慢,语气更是淡薄:“苏图王子?”   苏图冷漠地看着他,没有答腔。   倒是纳苏催马上前,喝问:“你是谁?”   “本公子姓杨,博陵侯杨望是我祖父,明成公主是我祖母。”   纳苏虽然没有到过中原,但是中原的名将,他都知道。   “啊!你就是那个公主的孙子!我听过他们的故事,好厉害的。”   杨殊笑着点了下头:“阁下是纳苏王子?”   “你认得我?”纳苏大为惊奇。   “当然。”杨殊道,“只要对北胡八部的情势略知一二,哪能不知两位王子?听说两位一举屠尽八部王族,已经成了草原之主,怎么不在王庭好好收拢部族,反而跑到北天门外面来玩?”   纳苏刚想说话,就被苏图打断了:“你废话太多了,本王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用不着你个中原人来管。马上要冬天了,我们不想打仗,识相的乖乖退回去,我就当没遇到过你们。”   杨殊笑眯眯:“没问题。”说罢,冲明微喝道,“苏图王子的话,听到了吧?还不快点滚回来!本公子一天不看着,你这女人就到处乱跑!”   明微低笑一声,站起身:“是,我错了。”   “慢着!”   听得苏图的喝声,杨殊扬了扬眉:“苏图王子怎么了?我们听话了啊!”   苏图阴着脸:“你们滚!这个女人,我要带走!”   杨殊摸了摸下巴,狐疑地看着他:“王子,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杨殊叹道:“按理,王子要个女人,没什么不舍得的,可这个女人太凶了,非要赖着本公子了。先前被她逼着发誓,让她留在身边,现在食言可不好。”   苏图冷冷道:“这么说,她是你的女人?”   杨殊羞涩地笑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可以这么说。”   “如果我非要不可呢?”   杨殊苦恼地道:“这可不行,我发过誓的,祖母教过我,发了誓不遵守,要长猪鼻子的。本公子这样的美颜,长了猪鼻子就不好看了。”   苏图面色更冷。   这个姓杨的,满嘴胡说八道,态度却很坚决——就是来给这女人撑腰的。   他身后的铁骑,弓箭已经指着他们了,偏偏对方一点也不示弱,阵列已经摆开。如果己方的弓一松,射出箭去,估计会马上扑上来。   如果是别的军队,他倒不怕。不过一千人而已,真的逼到眼前,吃了就是。一击远退,料想齐国皇帝不敢发动真正的战争。   但这是铁衣卫。   这密集的阵形,他有所了解,就是连环阵的变种,据说只有铁衣卫掌握了。   要是真的打起来,己方不一定会输,但肯定会损失惨重……   “七哥,我们还是退吧。”纳苏上来低声说,“这阵列,真的是铁衣卫,一旦打起来,我们会被那些漏网之鱼捡便宜的。”   所谓漏网之鱼,指的别的部族。但如果就这样退走……   苏图看着明微,忽然问道:“如果你肯跟我回胡地,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以给你王妃的名分,你从此以后,就当自己是胡人,如何?” 第381章 万箭   杨殊勃然大怒:“喂,小子,打人不打脸,听说过没?”   都说这是他的女人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求婚,要不要脸啊!   而且,他还不敢想孩子的事呢,这小子居然就说什么孩子。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苏图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望着明微:“你觉得如何?”   明微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   “你还笑!人家都上门打本公子的脸,不晓得打回去?”杨殊气道。   纳苏皱了皱眉,说:“明姑娘,你这夫婿对你态度好差啊!你还是跟我们走吧,至少七哥绝对不会骂你。”   明微很为难:“可你也听到了,为了赖上他,我花了不少功夫,现在走了,岂不是白费?”   纳苏不以为然:“你看他白白嫩嫩的样子,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小白脸对吧?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哪里比得上七哥?”   “你说谁小白脸呢?”杨殊这下真怒了,“来来来,我们打一架,谁输谁喊爹。”   纳苏不屑一顾:“我才不想要你这么大的儿子呢!感觉自己都老了。”   “喂!”   那边明微撑着头笑了一会儿,对苏图说道:“七王子果然舍不得杀我啊!早说嘛,我还是喜欢男人直接一点。”   苏图面无波澜,平淡地说道:“这样还不直接吗?”   “你看你追杀了一路,弄自己身上多了两个洞,我又受了内伤,哪里直接了?”   苏图并不想和她继续扯下去,继续问:“那你答不答应?”   明微笑着摇头:“很可惜,你来迟了。”   “这是不答应的意思?”   “我已经选定了,没得改了。”   苏图不知她的一语双关,神色慢慢沉下。   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纳苏自觉地缩回去,不跟杨殊斗嘴。   苏图缓缓抬起长刀,指向她:“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不答应,我只能让你死在这里。这个距离,就算是铁衣卫,也救不了。”   明微笑着摇头:“七王子这么看得起我,深感荣幸。但,我可不愿意去胡地放羊,没有漂亮衣服,也没有珍馐百味,太没意思了。”   杨殊此时已经握住了腰间剑,目光紧紧盯着他的手势,口中却道:“就是,什么王妃,放羊的王妃吗?她要什么本公子自然会给,用得着你讨好?”   苏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直到此时,才泄露出了一点真实的情绪:“已经给了你这么多次机会,还不愿意把握,那我只能……”   不用说得再明白,他的刀锋带着不容错辨的杀意。   与此同时,那些搭弓拔刀的胡人,牢牢地盯着眼前的齐军,提防着他们。   这些弓箭,对齐军威胁不大,因为距离不够近,他们还有盾卫,有一套成熟的应对弓箭齐射的方法。   但对近距离的明微三人,几乎是催命符。   她和多福,都是重伤,一个内力无法调动,一个身体半残。再加上侯良这个文弱书生,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   苏图不急着杀人,一是舍不得,二是因为他有绝对的把握。   哪怕来了救兵,她也逃不过。   侯良两股战战,抖个不停。   风筝早就扯不住,飞远了。   “明姑娘,我们真的还有机会活吗?”他绝望地问。   “也许有一点吧。”明微含糊地说。   她回身看向杨殊。   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目光沉沉,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   “公子!”两个家将举着盾靠过来。   他们离得稍微有点远,虽然还在射程内,但弓箭的威力已经没那么大了,只要……别去作死。   杨殊低压声音:“苏图的马一倒,你们便冲上去,捞着人就跑。”   这是要强行救人!   两名家将倒吸一口气,也低声劝道:“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是啊,您可不能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杨殊什么也没说,剑身已经推出一寸。   但,就算他武力强悍,也不可能在对方发箭之前赶到。   轻功达不到箭的速度。   这个结果,人人都心知肚明,但杨殊丝毫没有动摇。   家将只能互相使了个眼色,默默换了站位,能够随时护住他,也能够随时退开不挡路。   “是。”   苏图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他的目光盯着明微,终于一挥。   “嗖!嗖!嗖!”离弦的箭,带着破开空气的低鸣声。   单支箭的声音很小,但同时发出的箭太多了,以至于听在耳中特别清晰。   要死了吧?要死了吧?侯良满腔悲凉。想他作死一生,好不容易临死前做了件大事,结果就落到万箭穿心的下场。老天真是……   一句话还没想完,脚下忽然一轻,身体瞬间失重,往下跌去。   他还在发愣,人已经被按倒,耳边响起多福的喊声:“趴下!”   与此同时,齐军阵营里,鼓声一变。   原本只想摆个样子的向将军,在听到鼓声的那一刻,习惯性地冲了出去。   他想打自己一巴掌,但是哪里顾得上?听鼓声列阵,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   还好,鼓声并没有乱来,还是维持着盾卫在前的阵形,缓缓向前推进。   那他一抬头,就看到那位杨公子纵身飞出,如同离弦的箭,迎着对方的箭阵冲上去了。   我的娘啊!   向将军在盾卫的护持下瞪大眼。   这个公子哥,脑子坏了吗?为了个女人,跑到北天门借兵已经够乱来的,他居然还敢顶着胡人的箭阵冲击?   这胆子……自己还真比不上。   问题是,就算有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身手啊!   他可真是不知死活。   杨殊从来都没觉得,自己的脑子这么清醒过,连时间都好像放慢了。将近三十丈的距离,他迎着箭阵,剑出鞘,将迎面而来的箭击一一击落。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眨眼,他就已经到了苏图的面前。   他没有试图去救明微,而是第一时间,将剑锋对准了苏图。   苏图举起了他的刀,凶悍无比地斩了下来。   杨殊毫不犹豫,一矮身滑到马下。   剑锋滑过,鲜血喷涌。   马声长嘶,哀鸣不止。   “七哥!”纳苏赶来救援。苏图身上有伤,他可没有。   苏图的马倒了下去。   杨殊溅了一身的血,矜贵公子到浴血修罗,只不过一瞬。   他一脚踹在苏图的刀柄上,迎向纳苏。   得了吩咐的家将,持盾冲上前。 第382章 撤退   苏图的亲卫们拥了上来,接住自家主子。   杨殊见没有机会,毫不犹豫放弃了他,转身面向纳苏。   他纵身而起,在纳苏的马头上借力一点,飞快出剑。   剑术是近身博击,重在个体对战。而纳苏所学,却是马上功夫,战场上的杀人之术。   当他被杨殊近身,就已经失去了先天的优势。而杨殊又鸡贼得很,他也不飞高,就在纳苏前后左右闪避,借着他的身形挡住弓手的视野。   这么一来,弓手根本不敢对着这边发箭,免得误伤了纳苏。   只有纳苏的亲卫,冲上来支援。   胡人千骑,人马众多,但齐军人数也不少,亦在列阵靠近。   俱于对方的威名,谁都不敢轻易发动攻势。   两名家将已经奔至近前,盾牌一挡,长枪拨开地面的杂草,找到了躲在浅坑里的三个人。   他们一人一个拉上马,转身往回跑。   被丢下的侯良傻眼:“哎,我……”   留给他的只有两个马屁股。   等到两名家将进入齐军阵列,杨殊毫不恋战,踹了纳苏的坐骑一脚,趁着他勒马的时机,返身揪起被丢下的侯良,往回飞奔。   侯良刚想感动一下,公子居然亲自来救他,忽然屁股一痛……   “啊!”一声惨叫。   杨殊扫了他一眼,手中剑一转,击落箭支,一口气冲回齐军阵列。   直到这时,他才将胸中那口气吐了出来。   从苏图下令发箭,到他将侯良救回,整个过程其实极短,但对当事人来说,却经历了生与死。   杨殊将侯良一扔,回身喊道:“现在没有人质在你们手上了,怎么样,打一场?铁衣卫已经很久没出过手了,趁着新的胡主登位,扬一扬威名也不错。苏图王子,你说是不是?”   苏图挣开亲卫,脸色铁青。   他又被骗了!   上一次被她设下陷阱,不但损伤了半数亲卫,连自己也受了重伤,这一次追到这女人,他心里警惕意识到了最高。   正因为如此,当他带着千骑赶到,这女人却在悠闲地看别人放风筝时,他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先把她弄死再说,而是担心她又有什么诡计。   出于这种心理,他选择的不是让骑兵冲过去,而是先试探。   这一试探,就完蛋了。   她那句话,让他的爱惜之情占了上风。   尽管不想承认,天神山被她骗得血流成河,他一方面恨得想将她碎尸万段,另一方面又产生了怜才之心。   正因为如此,他一路追来,总想着她要是肯投降更好。   到她说出那番话,这种心情完全压倒了铲除后患的念头。   一个有着王的高度的女子,如果能够成为他的王妃,想必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帮助。   而且,她深入胡地,搅得天神山鸡犬不宁,固然有意外的因素,但也足以说明她的胆识与机变。   这样的人,中原皇帝不要,他要!   可是她拒绝了。   苏图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是失望的。   他太迫切了,统一草原算什么?这仅仅是他迈出去的第一步,现在八部被强行捏合在一起,实则矛盾极多,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正因为如此,他希望她留下来的心,压倒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但,她拒绝了。   既然不愿意留下来,就不能让她安然回去!   要么留,要么死,没有第三种选择!   而,整个对话过程,都是由他主导。   他问,她答。   这难免给他一种,她真的已经无能为力的感觉。   甚至她拒绝的时候,还回头去看那个小子,让他以为,她是真的没有后手了。   结果呢?结果呢!   她摆出人畜无害的样子,自己怎么能信?   她说,他们人太多,挖不出足够的陷阱。   这句话倒没骗人,但这一次,她的陷阱是给己方准备的!   只是三个人躲藏的空间,不需要太深,撑着伤,费些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然后,他们躲进去了。   就是这么个小把戏!   把他的计划全部毁了!   还有那个中原的小子,满嘴胡言乱语,一脸纨绔样,结果竟然是这个层面的高手。   难怪中原人都说,人不可貌相。   苏图眼睛喷火,瞪着前方。   纳苏凑过来,小声说:“七哥,算了吧?真的跟铁衣卫打起来,我们怕是占不到便宜。天神山还不平静,咱们得赶回去。”   这句话,让苏图的怒火一下子熄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发怒没有意义。   咽不下这口气,就冲上去跟对方真刀真枪打一场,趁机把那女人弄死。   但这样做的代价太高了,他可不想千辛万苦拿下的成果,被别人窃取。   这女人确实很可怕,但还比不上胡主的宝座。   苏图冷静再冷静,最后下令:“回程!”   “是!”纳苏扬声喊,“回程!”   亲卫给苏图牵来了新的马,胡人们慢慢调转马头,前军转后军断后,有条不紊地撤退。   没有人理会杨殊的挑衅,就那样缓缓地退离了。   只有苏图,深深地看了齐军护卫下的明微与杨殊一眼,最后一扯缰绳,转过身去。   胡人千骑慢慢退出视野,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向将军才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的娘啊!”   他刚才差点以为,真的会打起来。自己手下这拨人,说是强军,但跟胡骑一比是什么货色,自己心里清楚。   西北军里,右军比起左军,那是差了不少的。一是宗家掌军极严,训练得法,二是他们打仗多。   右军平时就应付小股的冲突,没那么丰富的对战经验。   想到这里,他看向杨殊。   之前还以为,这个杨公子也就比那些纨绔强点,没想到他的身手竟然这么厉害。而且,胡骑当前,那样的情景,居然也敢冲上去救人。   这……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杨殊可没功夫理会他,他第一时间问明微:“怎么样?还好吗?”   明微点点头:“你们来得及时,总算活下来了。”   确定她没事,他脾气上来了:“看你闹的这事!回去好好反省。”   “是。”明微十分给面子。 第383章 夜语   侯良趴在毯子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他现在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掬一把同情泪。   要说他不过四十出头,正是男人磨练到最成熟而又没开始老的时候。而他平时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总是干干净净风度翩翩。   可去了一趟胡地,都成什么样了!   将近两个月的逃亡,身上的衣裳早就破得不能看了。惟一完好的那部分,还被扯下来做了风筝。   胡子没修,头发乱糟糟,因为连日吃不好睡不好,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双目无神,跟难民没两样。   眼看要逃出生天了,屁股还中了一箭。   “轻点轻点,疼啊——”侯良喊得活像被戳的不是屁股,而是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给他看伤的军医都无语了,他知道会疼,可别叫得这么……让人误会行吗?   阿玄掀帘进来,说道:“先生,公子就在隔壁,你再叫大声一点,惹得公子发怒,我可救不了你。”   侯良立马收了眼泪:“忘形了,忘形了!”   可是不喊的话,又太痛了,他顺口问了句:“明姑娘呢?”   阿玄随手抽出匕首来削指甲:“当然跟公子在一起啊!你没看我都避出来了吗?”   侯良就露出微妙的表情。   阿玄瞟着他:“先生年纪不小了,思想还是健康一点好。”   侯良嘿嘿笑,眼神十分地猥琐:“你都避出来了,还要怎么健康啊?”   阿玄没想到被他堵了一句,一时竟不知该回答什么,便吩咐军医:“看他伤口这样,得多洗几遍才会好得快。”   军医愉快地答应一声,端起烈酒倒到他屁股的伤口上。   “啊!”侯良一声惨叫。   活该!   阿玄在心里嗤了一声,继续削指甲。   隔壁听到惨叫声的杨殊皱了皱眉,继续数落:“出门前答应过我什么?我要不来接,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   躺在简易行军床上的明微回答:“不会的,你要是没来,我就跟他回草原去。”   “……”杨殊被她一堵,怒道,“你居然还想跟他回草原?就那个破王妃,有什么好当的?”   明微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不是你没来吗?我好歹也得保住性命是不是?何况,我相信不管有多难,你都会来救我的,怎么也要活到再见你的一天。”   张扬的怒火被她这句话一拨,瞬间连火苗苗都没了。   偏偏明微还放柔了语调:“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杨殊支吾一声,脸庞慢慢染上微红:“当然会去救你,但是你也不能……”   “当他的王妃?”   “对!”   明微失笑。   “笑,你还敢笑!我跟你说……”   下半句话他没说出来,因为明微忽然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凑了上去。   蜻蜓点水的一吻。   杨殊愣了一瞬,然后他就忘了之前说什么了……   直到隔壁又传来侯良的惨叫声,打破了旖旎的气氛。   杨殊低咒一声:“这个死老头,回去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明微躺回去,嘴唇被他啃得有点红,打了个呵欠,说:“好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先让我睡一会儿。”   “好,你睡吧,现在可以好好睡了。”   明微闭上眼睛,迅速入眠。   杨殊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好一会儿,拉起薄毯将她裹好,轻手轻脚出了帐篷。   ……   明微醒时,天已经黑得很彻底,周围安静极了。   她摸了摸胸口,感觉舒服了一些,起身走出帐篷。   外面燃着火堆,杨殊背对着她,坐在那里擦拭他的剑。   看到她出来,他便来扶她过去坐下。   “睡够了?是不是饿了?阿玄,拿粥来!”   正在打瞌睡的阿玄迅速转醒,答应一声,去拿温着的粥。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明微一边喝粥一边问他。   “已经睡过了。”杨殊摸了摸她的头发,“现在还不安全,我们等会儿就出发。”   明微仰头看了看星位,才发现已经快四更了。   入夜扎营,她睡了快四个时辰了。   “多福怎么样?”   “放心,她的伤已经叫军医看了。有点严重,但只要好好养几个月,就会恢复的。”   “嗯。”   好些天没沾过米粮,这一碗粥喝下去,明微只觉得胃都妥帖了。   她放下碗,说:“真好喝。”   行军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这碗粥,真的就只是一碗单纯的粥而已。   杨殊的目光变得很温柔:“你受苦了。”   明微很配合地问:“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你要什么?”   “我要你都给?”   “只要你要。”   明微却没再说了。   杨殊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懵。   最后明微抬高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顶:“傻子。”   杨殊不懂她的意思。   “别对我太好了。”她说。   杨殊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几分固执说道:“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现在你还在,用不着想以后。”   明微却道:“我有点后悔了。”   其实那时候,她只是想,他很好,自己有点喜欢,既然他想要这样一段关系,那就成全他好了。   等到缘散的那一日,再各奔命途。   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感情这么深,现在倒有些骑虎难下了。   这样想着,忽然被他狠狠抱住了,语气极凶:“谁准你后悔的?再胡说看我不教训你!”   明微的思绪被拉回。眼前的怀抱如此真实,让她说不出破坏气氛的话。   静默了一会儿,她靠着他说:“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讲过我的师父?”   “嗯。”   “我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命师曾经失传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师祖重新得回命师令符,才重续上了命师传承。但师祖活的时间不长,在师父弱冠之年就去世了。真正让命师之名重新为世人所知的,是我师父。”   杨殊点了点头:“这么说,是很厉害啊!”   二十岁,对玄士来说,很多东西都学得不够精深。杨殊虽然没有学习玄术,但对此有所了解。   “嗯,他天分很高,也很努力,是个对自己非常严苛的人。总是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无论玄术,武功,还是品德。”   杨殊敏锐地听出她话里的沉郁,便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正直,高尚,如同冰壶秋月。”她顿了一下,说,“可他做错了一件事,让他后悔一生的事。” 第384章 难舍   “师父少年学艺,青年闯荡江湖,半生守心克己,赢得天下赞颂。像他这样的人,哪怕继续不功不过,也会逐渐成为江湖的传说,流芳百世。可是,他在四十岁这一年,爱上了一个人。”   杨殊想了下:“是哪位江湖女侠?”   明微想起师父那把从不离身的木梳,声音发涩:“不是,那是个他无意中救下来的小寡妇。”   杨殊一愣。   “那个小寡妇,十五岁冲喜嫁给一家富户重病的儿子,第二年便守了寡。她倒是安分守己,可后来,那家活着的几个儿子争家产,担心她抱养个嗣子回来,就陷害她偷人。一个寡妇,还是冲喜嫁进来的,被这样污蔑,她还有什么路走?她趁夜逃出那个家,却被追上,只能投河自尽,师父恰在那时路过,顺手救了她。”   杨殊有点不可思议。既然是冲喜嫁进富户的,自家定然境况不好。那样贫民小户的姑娘,说不定连字都识不得,竟叫堂堂命师动了心?   “那小寡妇无处可去,师父向来是心善的人,便暂时收留了她。师父那时要去做收一只妖邪,他决定等这件事做完,再想办法找个地方安置小寡妇。可是……”   明微停顿了一下,嘲弄一笑:“这世间的事,大概就是这么难以分辨吧?他们相伴走了一路,最后就分不开了。那只妖邪法力很深,师父为了收它,受了不轻的伤。小寡妇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一心一意照顾他。也不知道谁先动了心,总之,事情走到了那一步。”   杨殊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无意去评价你师父的情感,但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因怜生爱。他颠沛半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妥帖地照顾过。而那个小寡妇,她无依无靠,跟着你师父,必定让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或许是吧。”明微轻声说,“不管什么样的起因,所谓爱情,不就是心怜之,心爱之,不舍不离吗?”   杨殊被她说服了:“倒也是。”   “我师父本来不打算放任下去的。他已经四十岁了,那个小寡妇才二十,而且这样子,难免有恃恩的嫌疑。可小寡妇在这件事上,比他更坚决。她的上一段婚姻是牺牲,这一次她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在她锲而不舍的追求下,师父最后还是从了。我知道,他其实很快活,约束自己一辈子,从不放纵的人,第一次越线,会比常人更快活……”   杨殊不解:“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们两个,即便年龄和身份相差得大一些,一个未婚一个守寡,又不碍着别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这是一件错事,要后悔一生?”   明微沉默良久,说道:“因为她死了。”   “谁?哦,你说小寡妇。”天算子一直活到将衣钵传给她,自然不会这么早死。   “师父说,他身上牵扯的因果太多,所以害死了她。他们只有短短三年的时间,三年后,她就走了。”   杨殊听着她的声音,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过了一会儿,明微继续道:“你知道的,师父不止我一个徒弟,后来他还收了小师弟。本来,他更倾向于将命师令符传给小师弟。因为……”   她露出自嘲的笑:“他说我,心性不定,正邪难辨,恐难把持住自己。反倒是小师弟,心地纯善,一心一意,能够坚守自我。”   见他没说什么,她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来到这里这么久,我所做的事,怎么都不像个坏人。”   杨殊平静说道:“我早知道了。你的目标虽然光明正大,可行事总带着三分邪气。当初在东宁,你对明家的报复,看似谨守原则,实际上十分随心。譬如我师兄,这件事如果换成他处置,也许他会直接杀了明二明三,而不会用法术将他们逼疯,让他们受幻象折磨到死。”   “是啊!这是我最不满的一点,为什么做好事的人,总是要受到种种束缚?不人道?那又怎么样?他们对受害者人道了吗?小时候我就这样跟师父说,师父说我这样的心性很危险,维护与毁灭,不过一念之差。身为命师,因为拥有比常人更强的力量,就要有比常人更高的品德。”   杨殊只拍了拍她的头,无声表示了支持。   “但是师父后来还是将命师传给我了,因为我告诉他,我不服,我要证明他说的是错的,他走的也是错的。所谓命师的不幸,只是他个人的不幸。师娘死了,跟所谓命师的因果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明微低下头,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好一会儿,她才接下去:“可我还没来得及证明,他就走了。然后我来到这里,遇到了你……”   眼前的柴火“噼啪”一声,不知道在应和什么。   明微继续道:“我现在终于知道,是我误会了师父。他不是害怕因果,而是因为情分太重,不堪失去。”   “那就别让自己失去。”杨殊说,“总要尽力留一留,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对吧?”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以前的自己太过狂妄。这世间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师父那么厉害那么努力,仍然只能看着国运衰落,滑向不可知的深渊。我拼尽一切,以为自己走到尽头了,最后竟然因为一群小毛贼,差点失了手,要不是那位前辈……”   明微叹了口气:“这世上,意外太多了,没有人能真正算无遗策。哪怕回到这个年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许历史的车轮,根本不是个人能够阻挡的。”   “可你回来了,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是不是?”   “是。”明微转过头,看着他的脸庞,想要从中找到痕迹,然而那时的她,因为雪盲失去了视力,根本看不清那张脸。   何况,就算看清那张脸又怎样?相隔七十年,人的相貌会变的。   明微悲观地想,那才是他们应该有的真实的模样,现在的她和年轻的他,就是一个梦。   虚假的幸福,是不长久的。幻想的泡泡,一定要戳破。   可怎么忍心?怎么舍得?   所谓爱情,就是心怜之,心爱之,难舍难离。 第385章 教你   回程的路上很安静。   除了那位向将军有点魂不守舍,经常找借口跟杨殊说话。   一次两次就算了,后面杨殊嫌他总过来打扰,便道:“你是不是想问双连环的事?”   向将军挠了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杨殊就说:“双连环不难列阵,但要发挥战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我先前不过借你们摆个样子而已,要真打起来,估计你们至多能灭掉一半胡人。”   “能灭掉一半?”向将军十分激动。   杨殊不理解他的激动从哪里来:“就你手下这些兵的素质,一半不错了。”   向将军忙道:“杨公子别误会,末将是太惊喜了。以前我们遇到胡人,最少也得有三倍于敌的人数,才敢打一打,而且还不一定赢。”   “哦。”杨殊撇了撇嘴,“真废物。”   向将军尴尬地笑。   “我不是针对你,”杨殊好心地补充一句,“我是说,你们右军,从梁彰到下头的兵,全是废物。”   “……”   阿玄清咳一声,提醒:“公子。”   借了人家的兵,还骂人家是废物,太不客气了吧?   向将军倒没什么反应,尴尬完了,还附和了一句:“我们右军打的仗太少了……”   杨殊瞟着他:“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向将军假装自己听不懂,厚着脸皮问,“杨公子,这个双连环,好不好学?”   “你想学啊?”   “嗯……”   杨殊轻笑一声:“看来也不是全都是废物,至少肯学。”他顿了下,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阵只有铁衣卫会学?”   向将军有点懵:“是因为威力太大?”   “你傻啊?”杨殊一点也不客气地骂他,“威力大肯定要推广,怎么可能还藏起来?”   向将军不懂:“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阵不好学。”杨殊说,“它需要每个兵,都对自己的战友有着绝对的信任,哪怕刀砍到背上,也不会犹豫。你别看铁衣卫平常不联系,他们彼此之间有着绝对的信任。私底下又是不间断地操练,将这套战阵刻入骨血,只要听到鼓声,他们就能作战。”   向将军若有所思:“哦……”   “所以,双连环不适合太多人演练,三千铁衣卫,就已经是极限。我祖母说,一千人的时候,这个阵能够发挥出最佳的效果。”   向将军点点头,看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热切:“那末将也是可以学的吧?”   “学是可以学,但你手下的兵能做到吗?”杨殊斜睨着他,“如果你能做到,那教你无妨。”   向将军喜不自胜,他本来也就是试一试,没抱太大的希望,哪知道杨殊这么干脆:“杨公子愿意教我?”   “教是可以,但你能学多少,我不做保证。并且你要答应我,这件事要保密,不能跟别人说,是我教的,也不能告诉这些兵,他们练的是双连环。”   向将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好,末将一定做好。”   “行。咱们回去不用赶太急,教你几天就是。你要学不会,那可不关我的事。”   “是是是。”向将军感恩戴德。   ……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明微觉得自己的内伤好了很多。   杨殊教向将军列阵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看着。   他实在不是个好老师,往往教没两句,就大声斥责起来,内容大概是“你怎么这么笨?”“蠢死了!”“刚才说过了还不懂?”   向将军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不敢反驳。   等他回去自己复习,明微问他:“你怎么这么好心?既然是铁衣卫的招牌阵列,应该不能轻易传授吧?”   杨殊往嘴里塞了颗蜜饯,说道:“嗯,严格来说,到了梁彰这个等级,才能学怎么列阵。铁衣卫自己都是分开传授的,只零不知整。”   “那你还教他?”   杨殊将另一颗蜜饯塞她嘴里,嘿了一声:“你和傅老头力主我来西北,难道真是为了养马?说到底,不就是让我在西北打下根基吗?收服一些山贼算什么?西北军才是目标,对不对?”   明微笑了,蜜饯在嘴里甜滋滋的:“我还当你反感这件事,到了高塘,完全不想跟西北军打交道的样子。”   “那是为了让他放心。”杨殊吐出嘴里的核,“都被放逐出京了,还跟西北军勾勾搭搭,你当那位容得下?宗叙那里我是不敢轻易打交道的,他本来就对宗家有戒心。梁彰么,是他的心腹,我过来打交道,不是闲得慌么?这回你出事,才算有了正当的理由。这个姓向的,看起来无能了点,好歹有上进心,在右军可惜了。”   将熊熊一窝,梁彰胆子小,只知道守着北天门,不敢跟胡人作战。连带的,他的手下也胆子小了,瞎混混日子。   人扎堆的地方就是这样,有些毛病会传染的。狼群里混进一只兔子,渐渐的,大家都成了兔子。   还好,不是所有的狼都变成了兔子,而他运气也不错,遇到了一个能够改造的。   “我也不好动太多手脚,就当是给他一个机会吧。如果他真的整出点像话的东西,将来跟梁彰肯定不会是一路人。到时候,我也算他半个师父,怎么也有点香火情。”   说完一低头,看到明微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杨殊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干嘛这么看我?”   “因为你好看!”   “……”   明微笑完了,说道:“你开始认真地做这件事,是为我吗?”   杨殊想了想,老实承认:“是有这个原因。但我也是看清了,必须认真去做这件事,不然,会错失机会的。”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握起的掌心:“比如大齐天下,比如姜家的血脉,比如……我娘。”   明微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我本来很犹豫,是不是要推你走上这条路。我并不想强迫于你,改变你的意志。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想多了。你来走这条路,会带来最好的结果,何必想太多。” 第386章 客气   确定苏图正赶回天神山,双方越来越远,杨殊也不急着回去了。   深秋正是猎物丰盛的时候,正好一边走一边打猎。   来时一路急行军,快马五六天,回去他们花了三四倍的时间,美其名曰,队里有伤员。   等见到北天门,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梁彰见到他们,居然很平静:“杨世侄回来了?顺利救到人了吧?”   “托世叔的福,很顺利呢!”杨殊笑着行礼,“先前听说西北军骁勇善战,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多亏了向将军,打了个照面,就把那些胡人吓退了。”   “世侄过奖了,是你安排得好。”探子早就回来禀报了,到底怎么回事,梁彰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没放在心上。杨殊懂双连环阵,太正常了。他祖母是明成公主,早年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真正的太祖以下第一人。某些秘辛,现在这位天子不见得知道,她都清楚。   他也不认为,杨殊真的能号令军士演练双连环阵。摆个样子有什么难的?他也会啊!双连环难就难在应战。此阵非常考验配合与机变,一不小心乱了阵形,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先把自己砍倒了。   总之,梁彰认为他就是运气好。打着铁衣卫的旗帜,摆了个双连环装装样子,真把胡人给吓退了。   说着,他看到转身去休息的明微主仆,问:“那就是杨世侄一心要救的姑娘?果真是位佳人。”   杨殊谦虚地笑笑:“世叔过奖了。她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就不带来拜见世叔了。”   梁彰心中不屑。确实小家子气,都到面前了,也不来拜见。当他没见过世面吗?美貌的女子多得是,他混到这个份上,还会跟他争女人不成?   口中却和气得很:“既然平安归来,世侄就在北天门住些日子吧。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别的世叔帮不上,腾几间屋子给你休息还是可以的。”   杨殊迟疑,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自见面,世叔一直没问红线蛊的事,想来知道我诳了世叔?”   梁彰淡淡道:“也是巧了,世侄走后不久,钟神医恰好来了北天门,我便请他看了看,他说根本没有什么红线蛊。”   杨殊羞赧着拱了拱手:“救人心切,冒犯世叔,还请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侄一回。”   梁彰看他这样,有点恶心。   先前拿剑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没半点不好意思,现在装什么纯良少年?   但他此时只能暂时将这恶心咽回去,甚至露出一点笑来:“我原本十分生气,只是后来一想,你也是少年心性,早年我跟着圣上的时候,闹得比你还过分也有。只这事不能有下回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马万万不能拿来开玩笑。”   “世叔教训得是,小侄一定谨记。”杨殊再次拱手,一副乖巧样。   顿了下,又问:“方才听世叔说,钟神医在此?是否就那位钟岳钟神医?”   梁彰淡淡一笑,心道,果然上钩了。口中回道:“自然是他,除了这位,还有谁当得上神医之称?”   杨殊面露喜色:“我们此番受了不轻的伤,正好请钟神医来瞧瞧,世叔可否相告他的行踪?”   梁彰温言道:“你就算不说,世叔也要告诉你的。钟神医昨日采药去了,说几日就回。所以,才叫你在这里住上几日,等钟神医回来看过再走。”   杨殊一脸感激:“世叔这么为小侄着想,倒越发显得小侄先前不懂事了。等回了高塘,小侄定然叫人来赔礼。”   这个赔礼,当然是实实在在的“礼”。   梁彰知道杨家产业丰厚,有几分意动,但想到正事,很快压抑住了,和蔼地笑道:“客气什么?你喊一声世叔,我自然要将你当成子侄对待。谁家子侄不犯错呢?气起来骂上两句打上一顿,过后还不是要好好教的?你且先住下,别的事再说。”   “这个……”杨殊假装犹豫。   梁彰看着还算镇定,眼睛却一直瞟着他。   杨殊心中有数了,笑了下,回道:“那就有劳世叔了。”   梁彰暗暗松了口气,和气地伸了伸手:“你一路辛苦,去休息吧。衣食住行,已有人打点妥当,有什么不足,只管来说。”   “是,多谢世叔。”杨殊再三拜谢,才跟着小厮去了收拾好的院落。   一进屋,就见明微一边啃果子,一边跟他说:“他是不是想剁了你?这院子周围,少说有二十来号监视的人。”   杨殊在她旁边一坐,从她手里拿过啃了一半的果子,塞到自己嘴里:“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随他去。”   明微捡了另一颗果子继续啃:“怎么?他真想对你下手?”   杨殊便将自己怎么骗梁彰的事说了一遍:“这个梁彰,心眼小得很,我这样威胁他,他肯放过才怪。”   “你怎么这么胡来?”明微哭笑不得,“还说跟西北军打好交道,宗叙那边你不敢去,梁彰这边倒是得罪个彻底。这哪是打根基来的?根本是结仇的吧?”   杨殊不以为意:“跟梁彰打好交道?我费这个劲干嘛?要本事没本事,要人品没人品。何况,他多势利眼,就我现在这样,他能正眼看才怪,这边跟他套交情,那边他就能打小报告。”   明微无奈地点头:“好吧,算你说得有理。现在他要报复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殊将吃完的果子一扔:“放心,我保管他的打算不会成功。而且,为了那个计算,他肯定会费尽心思留我们下来,不管我们闹得多过分,也只会忍……”   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   “你去休息,颠簸了这么多天,累了吧?姓梁的这么大方,咱们跟他客气什么?”   明微确实有点累了,随他闹去:“行,我回屋了。”   于是,梁彰很快收到管家的回话:“杨公子嫌弃菜不好吃,说要吃烤鹿筋和蒸熊掌。还有盖的被子,必须是密云锦的。屋里熏的香……”   “不是说了,他要什么给什么,这点小事还来回报?”梁彰很烦躁。   管家有点委屈:“将军,鹿筋还罢,厨房里也有。熊掌难得,一时找不到。还有那密云锦,一尺就十两银……”   梁彰脸一黑。所以说,这小子一张口就是几百两银子?   这点钱他倒是出得起,只是让他住个几天,自己就得花出去几千两……   “给!”想到后续,梁彰狠狠心,挥手说道。 第387章 天使   山珍海味流水一样端上来。   多福感叹:“这位梁将军真是个好人啊!”   明微笑眯眯,将人参炖鸡汤放到她面前:“这些天你伤没好,就一直在赶路,想必亏空了,现在正好补补身子。”   “是,小姐。”多福高高兴兴,将一碗鸡汤喝得干干净净。   这几天他们过得可爽快了。要什么,张口跟管家说就是,不管多贵多难,过后自会好好送到他们面前来。   有求必应,反倒让他们更加变本加厉。   管家都不敢看账本了,这几天花出去的银子,估计是统帅府一个月的用度。   要说梁彰节约,那是不可能的。他在北天门就是个土皇帝,要财有财要势有势,有什么好节约的?但他再怎么奢侈,也不会掐着点要吃熊掌这种东西啊!打到了就吃,市场上有人卖就买。   而杨殊呢?他都是挑着好东西讨要,找不到就只能高价去收购,这钱可不就花多了?   梁彰看了管家呈上来的账单,额头青筋一跳一跳。   管家小心翼翼:“将军,要不咱们就别应了吧?这样子真花不起。您一年的俸禄,也就够他们吃几天的。”   梁彰也很想翻脸,但,钱都已经扔进去了,现在收手?万一那小子闹起来怎么办?他是够胡闹的,可身手也是真的好,强留怕留不住……   他抚着胸口,说道:“忍忍,再忍忍,没几天了。”   “将军……”   梁彰咬牙切齿:“他一出关,我就将这事加急奏报过去。现在一月有余,圣上的旨意差不多下来了,等圣旨一到,哼!”   这小子,以为自己能落着好?失宠贬到高塘来,居然还敢闹这么多事,为了个女人拿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给兵马。为了把这件事粉饰得好看一点,知道他门下清客花了多少心思吗?圣上知道他敢插手右军,定然生怒。到时候有他好看的!   这么想了一会儿,梁彰心里舒服了些,唤来亲卫:“那院子盯好了吗?每个人都要盯牢了。杨家的人都是长公主和老侯爷教出来,不能当成一般人对待。”   亲卫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属下保证一只苍蝇都逃不过我们的耳目!”   “小心着些,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是。”   第一天,杨殊讨要了鹿筋和熊掌,还要求把卧室的用品全都换一遍,梁彰从了。   第二天,他说自己伤势重,要吃千年人参。梁彰一边在心里骂,一边把自己珍藏的人参拿出来了,虽说只有五百年,倒也凑和。   ——呸!什么只有五百年?百年的人参都很难得了!   第三天,杨殊说自己很无聊,要出去逛一逛。梁彰好说歹说,将他留下来下棋,结果被他顺走了一套寒玉做的棋子。   第四天……   梁彰的怒气条飞快地上涨,又被他自己压回来。   到第五天,杨殊吵着要走,梁彰只得亲自去劝。   “哎呀,杨世侄,可是我哪里招待得不周?怎么这就要走了?”   杨殊道:“这怪不得世叔,东西虽然次了点,倒也忍得。想想北天门这样的地方,世叔已经尽力了。”   “既然如此,世侄再住几日可好?”   杨殊一脸不堪忍受:“可我实在是不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是不是?”   梁彰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他还真有脸说!花着别人的钱不心疼,最后还不如他的狗窝了?   心里气得要死,脸上还是笑吟吟:“话是这么说,可你不是要等钟神医吗?这么多天都等下来了,何必急在这一时?说不准钟神医明日就回来。”   杨殊很是无奈:“一天等一天,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是算了吧,我留个护卫在这里,到时候请他去高塘就是。”   “这……神医多少有点古怪脾气,只怕人家不肯。”   他一脸不屑:“本公子相请,他怎么会不肯?”   “话是这么说,万一真请不来怎么办?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那位姑娘考虑,是不是?”   杨殊犹豫了一下,又摆手:“不成不成,在这里真是吃不好睡不好,日子太难过了。”   梁彰深呼吸:“世侄要吃什么?尽管说!只要世叔有能力,一定为你取来。”   “真的?”   “真的。”   杨殊这才笑了:“那就麻烦世叔了,其实呢,主要是我常吃的一味药吃完了,没那东西养身,我就吃不安稳睡不踏实……”   梁彰松了口气:“不就是一丸药吗?世叔叫人给你配,你拿药方出来就是了。”   “太好了。”杨殊顺手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药方,敢情早就准备好了,“喏。”   梁彰接过一看,额上青筋再跳。   “世叔,世叔你怎么了?”   梁彰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他现在想改主意了,直接打死他行不行?这方子上写的都是什么?人参鹿茸雪莲虫草……什么贵写什么!他就不信了,居然还有药方把珍贵药材一网打尽的!   偏偏杨殊还在那喋喋不休:“世叔这么好,以前真应该多来往。小侄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后一定要多多跟世叔来往……”   梁彰在犹豫,到底是现在翻脸得了,还是再忍一忍?现在翻脸,可以有省下这一大笔钱。再忍一忍,过几天等圣旨一到……   真是想什么什么就来。他刚想到这里,管家便匆匆而来:“将军,将军!天使到!”   梁彰欣喜若狂:“快,将天使请到这里来!”   说着,他退后两步,站到两名亲卫身后,警惕地看着杨殊,口中笑道:“杨世侄想必也很怀念圣上,且等等,说不定还会有你的消息。”   照理说,天使到来,该出去迎接才是。可梁彰非但自己没动,还一使眼色,这几日有意无意在院子外转悠的精兵全都围上来了。   杨殊一脸惊讶:“世叔这是做什么?不去外头迎接天使,怎么看起来倒像要对小侄动手?您这样可不是待客之道。”   梁彰心里定了,往太师椅上一坐,翘起腿,端起茶,当了几天的龟孙子,终于可以出气了:“杨世侄别急,马上你就知道了。你可别怪世叔,这可是圣意。”   说完这句,他便看到被请到客院来的天使,十分殷勤上前招呼:“原来是刘公公,许久不见了。您别急,这小子已经叫末将控制住了,您慢慢宣旨。”   这位刘公公莫名其妙,没听懂他的话:“梁将军,您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控制住了?啊,三公子,您果然在这!”说着,更加殷勤地上来行礼。 第388章 少思   梁彰眼睁睁看着刘公公进来,先向杨殊行礼,脸上带着面对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讨好:“转眼分别一年多了,三公子可安好?”   杨殊瞅了他两眼,笑道:“这不是小喜子吗?升官了?”   刘公公一脸笑:“瞧您说的,不过陛下瞧着还算顺眼,吩咐奴婢办几件差事而已。”   “升官就升官,谦虚什么?”杨殊随手一弹,“他乡遇故知,也是一大喜事。既然你正好升官,这玩意儿就当贺礼了。”   一块雕成观音像的美玉就这样入了刘公公的手。   刘公公惊喜不已,谁不知道杨三公子不是好东西不用?能让他带在身边的,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玉,少说几百上千两。   “这怎么好?”他假意客套两句。   “给你就收着,本公子看到故人,心里高兴!”杨殊摸出他的象牙扇子挥了挥,仿佛还是京城那个纨绔。   刘公公喜滋滋:“既然您这么说,奴婢就不客气了。”又看着他怜惜地道,“瞧您出来一趟,黑了也瘦了,贵妃娘娘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杨殊顺着他的话意苦着脸:“可不是吗?这破地方,鸟不拉屎的,想吃点鹿筋,梁将军都说不容易得呢!”   刘公公马上正色对梁彰道:“梁将军,你们就临着雁山,野味不缺,三公子不过想吃个鹿筋,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打从他们俩聊起来,梁彰就是一脸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这是?怎么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不应该是刘公公进来宣旨,让他们把杨三给捆起来问罪吗?怎么他们就聊上了?   而且,这小子怎么贿赂得这么理所当然?最可气的是,这玉还是他的!昨天他闹的时候顺手从自己这边摸的,说要过去玩几天……   “刘公公……”   刘公公又拍了下脑门:“瞧我,见着三公子就忘了正事。梁将军,咱家此行奉命而来,给您带来一道圣谕!”   他这么一说,梁彰马上整衣下拜:“臣梁彰听命。”   杨殊也收了笑容,跟着行礼。在场的家将、亲卫亦是如此。   就见刘公公从锦盒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打开来念道:“梁彰,你所奏朕已知。朕将右军交于你手,看守西北门户,万万不可轻待。念在你以往兢兢业业,此番朕不作计较,万不可有下回。谕毕。”   刘公公念完,将手令给梁彰过目,笑道:“梁将军快起来吧,陛下不见怪了。”   梁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将这份圣谕从头看到尾,确定上面的印信没错,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首先,看纸就知道,这份手谕是随手写下的,说明皇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都没叫人正经拟个旨。   其次,为什么整份手谕一个字都没提姓杨的小子?整个就是他犯了错,皇帝不打算计较的意思,弄得他都怀疑了,这件事真是他的错,跟姓杨的小子没关系?   梁彰陷入深深的疑惑。他以为自己和皇帝很有默契,怎么这回皇帝的反应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位圣上,瞧着仁慈厚道,但谁要是叫他惦记上,那是怎么都要……打住!他不是说皇帝是非来的,他想说……   为什么杨三这个混小子没事?他居然揣摩错了圣意,难道他已经与皇帝离心至此了吗?   “梁将军?”刘公公的声音唤醒了他。   梁彰擦了把脸,露出客套的笑来:“叫公公见笑了。”   刘公公含笑:“陛下就是这么仁慈又念旧,您不必这般惶恐。”   “是。”梁彰喏喏。   事情的发展脱离自己的预料,梁彰不敢再多做什么,他决定先看情况再说。   “公公您千里迢迢来到西北,末将自当好好招待。公公且先去客房休息片刻,晚上末将再设宴如何?”   嗯,先喝个酒,打探一下,圣上到底什么意思,免得自己失了圣心都不知道。   刘公公道:“为陛下办差,这都是应当的。梁将军且去忙,咱家先与三公子叙叙旧。”   梁彰眼皮一抽,预感更加不妙,但是不好出言反对,只好笑着应下:“公公请便,若有什么需要,喊他们就是。”   “咱家晓得,您尽管去。”   梁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刘公公又让其他人都退下。   杨殊心领神会,带着他进了明微的屋子。   看到明微,刘公公笑了:“这就是明姑娘吧?久仰大名。”   明微还了礼,疑惑的目光看向杨殊。   刚才的事她听到了,但他把刘公公带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这位刘公公又拿眼去看杨殊,目光有询问之意。   杨殊道:“在这间屋子里,您可以随意说话。”   刘公公明白了,正了正神色,再次向他行礼,这次的礼节正式得多:“奴婢见过三公子。”   杨殊扶住了他,问:“娘娘可好?”   刘公公缓缓点头:“娘娘一切安好。”   杨殊露出淡淡的笑,如释重负。   虽然,傅今会定期将京城的消息传到这边来,但有裴贵妃身边的人亲口来说,他才放心。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结交西北军,才是皇帝的忌讳,跟梁彰翻脸,而且还是为了那么个荒唐的理由,他只会更放心。   而,来的人是刘公公,又是意外的惊喜。   这位刘公公,原是明光殿的一个小太监,早年得裴贵妃之助,免了一场死劫,对她感恩戴德。现下出了头,自然暗暗维护。   刘公公轻声道:“自从娘娘小产,陛下百般恩宠,便是惠妃那里都不去了。您离得远,可能不知道,这一年来,娘娘圣宠之隆,是前些年的数倍不止……还有宫中凤印,现下已经到了娘娘手里。”   杨殊心中一抽。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他太明白了!   以前的裴贵妃,说是六宫之首,其实很少管事。现下真正掌了凤印,说明她开始争权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为了他!   “三公子,”刘公公又道,“奴婢来之前,娘娘特意吩咐了一句话。”   “什么?”   “少思多做。” 第389章 通风   少思……   杨殊差点掉下泪来。   少思,当然不是叫他别思考,而是别思念。   思念,于他们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   明微拍了拍他的手臂。   杨殊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问道:“娘娘的身子可调养好了?”   “三公子别挂怀,已经无妨了……”   两人一问一答,迅速交流着消息。   这些都是傅今不便打听的,往宫里安插人手不容易,偶尔传出来的风声,经过宫门,到底失了真。刘公公这边,才是真正第一手消息。   说完了裴贵妃的现状,刘公公又问:“三公子这边,到底什么情况?奴婢如今在陛下身边伺候笔墨,听到些风声,说是北胡八部忽然大杀特杀……”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明微。   杨殊笑问:“这么说,圣上已经知道,这事与她有关了?”   “自然。”   皇城司的瞭鹰可不是摆设,胡地大乱,明微从天神山逃回来,杨殊急着去接人……这些已经能够连成一条明确的线。   刘公公略一思忖,说道:“奴婢瞧着,陛下已经对明姑娘起疑了,似有探究之意。今后你们行事要更小心些,免得疑心到公子身上。”   杨殊自嘲:“他不会的,怎么看这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她将胡地搅得一团乱,新的胡主视我们为眼中钉,不派人暗杀就算好的。西北军这边,又得罪了梁彰,日后少不得被他穿小鞋。他会更放心的。”   刘公公摇头:“公子漏了一件事。”   “嗯?”   “您与明姑娘,不是一体的。”   杨殊愣了下。   刘公公继续道:“现下你们在一处,但到底不是夫妻。陛下就算不会对您起疑,但很有可能对明姑娘产生兴趣。一旦真的动了念……”   杨殊顺着想了想,额上冷汗直冒。   他怎么忽略了这个可能?当皇帝的,自然想将天下英才都揽到自己身边。明微只带了一支商队入胡,就弄得胡地血流成河,再加上她在玄都观测国运时的表现……   万一他下一道圣旨,将明微召回京怎么办?   刘公公看他这样,连忙安抚:“三公子别紧张,奴婢只是提醒您一下,这事可能性很小,毕竟有娘娘在呢!”   杨殊稳了稳情绪,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他现在这么宠裴贵妃,自然不会违逆她的心意。但,身为人子,这个原因又让他膈应无比。   将心中这口气暂时咽下,他道:“多谢你提点,以后我们会更小心的。”   刘公公笑着点点头,说起另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公子或许不清楚。”   “你说。”   刘公公压低声音:“陛下已经有废太子的念头了。”   杨殊愣了下:“这么快?”   他知道姜盛当不上皇帝,但那应该是几年后的事。姜成暗算了他,成为新太子没多久,皇帝就病死了。这还有好几年呢!   刘公公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太子和信王怎么回事,先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您离京后,他们就互相斗了起来。您也知道,太子殿下心眼实,容易……”   杨殊太明白了。太子这个人,心理阴暗,却没有相匹配的智慧,单说心眼,他是怎么也斗不过信王的。   “但太子身边有许多能人……”   “要不是有这些能人,太子可能已经……”刘公公含蓄地点了一句。   太子毕竟是太子,皇帝真心将他当成储君教养,送到东宫的无不是千里挑一的人才。   “不过,信王也没占到便宜。”刘公公又道,“陛下知道是信王从中作梗,一样厌了他。”   两败俱伤,这是要让安王捡便宜啊……   杨殊和明微对了个眼神。   历史已经改变了,太子和信王早早开始对立,但结果似乎没什么不同。   明微所知的历史,是信王先登基,后来才叫安王夺了位。现下直接叫安王得了位,还省了一场战乱,看起来真是个好结局。   ——如果安王不是那个荒淫无道的灵帝的话。   如果叫安王登了位,虽然会晚上几年,历史恐怕还是会走到那条血腥的道路。   “这事……是不是快了?”   刘公公摇头:“废太子是国之大事,哪能轻忽?三公子暂时可以放心。”   杨殊放不了心,送走刘公公,他坐着就没舒展过眉头。   明微安慰他:“废太子不一定就是坏事。于你而言,无论是太子、信王还是安王,都是一样的。你没有继承权,他们三个人谁在位,都是一样的结果。”   杨殊苦笑一声:“话虽如此,可我总担心,历史改变不了。”   “怎么会呢?你看我们不是已经改了吗?真想夺得那个位置,就得一个个把他们弄掉。至少现在我们已经快完成三分之二了。真让安王捡了便宜,我们再专心对付他就是。”   说到这里,明微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屑:“如今的安王还不是那个灵帝,就他现在这个样子,傅先生能活活玩死他,你有什么好怕的?”   听她说起傅今,杨殊不禁一笑:“倒也是。”   见他笑了,明微跟着松了口气:“你要有信心。你看我们一步步走来,老天一直暗暗给我们机会。我想,只要我们足够努力,一定可以通过考验的。”   “嗯……”   另一边,梁彰宴请刘公公,酒过三巡,将他请到自己书房,送了大批财货,悄悄问了:“公公,圣上到底什么意思,您可否给透个风?”   刘公公笑吟吟,摸着他送的金佛十分满意的样子:“梁将军是想问,陛下为何不降罪三公子?”   “正是。”   刘公公慢悠悠道:“要说起来,三公子这样乱来,陛下自然是生气的。现在敢对军权动手,将来胆子是不是会更大?”   “对对对!”梁彰应和,“所以,那道圣谕……”   “可您想想,这么点小事,陛下能怎么罚呢?三公子都已经贬到高塘去了,再罚也不过罚些俸禄,他又不缺那点钱,您说是不是?夺了他的职,他还更高兴,回京继续当他的公子,不比在西北受罪强?”   梁彰迟疑:“这么说……”   “既然罚不了多重,那就留着了。以后多了,就能一次罚了,您说是不是?”   梁彰收到他的眼色,瞬间明白了,两人心照不宣笑了起来:“您说的是……” 第390章 回家   刘公公没留几天,就启程回京了。   临走的时候,带着梁彰供奉的大包小包。   什么人参鹿茸雪莲虫草,什么珍珠碧玉珊瑚翡翠。   回过头,刘公公就将前者给了杨殊,殷勤地表示:“三公子这回受惊了,听说您养身的药用完了,且拿去配新的。”   “这怎么好意思?”杨殊客套。   “哎哟,您跟奴婢客气什么?奴婢在宫里受了娘娘的照应,好不容易见着三公子,这是应该的。梁将军,您说是不是?”   梁彰在旁边陪笑:“是,世侄你就收下吧。”   他恨不得撕掉杨殊脸上的笑容,可有什么办法呢?那天刘公公说得很清楚,哪怕皇帝在心里记他的账,有贵妃在,也不可能轻易算。   先忍着,好好供着这尊佛,等债积累多了,然后一起算!   “那本公子就不客气了。阿玄,回去给梁世叔立个祠,好好感谢人家!”   梁彰脸一绿,说道:“世侄别开玩笑了,立祠是死后的事……”   “那不是还有生祠吗?”   “……”   多福吊着膀子走过来,施了一礼:“公子,小姐说,您别耽误刘公公了,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出发了。”   杨殊拿扇子拍了下自己的头:“怪我想得不周到,总想跟小喜子多说几句话,也缓一缓思乡之情。”   刘公公十分上道,动容地说:“您在西北受苦了。”   “不苦不苦,高塘现下好着呢!你回去跟圣上和娘娘说,我在西北过得好着呢,叫他们不要惦记。”   “是,奴婢遵命……”   啰啰嗦嗦说了一堆,刘公公终于上路了。   回京的队伍消失在官道上,杨殊伸了个懒腰,说道:“梁世叔,那我也走啦!”   梁彰挤出笑容:“好,世侄一路顺风。”   杨殊挥挥手:“多谢。哦,对了,钟神医要是回来了,记得请他老人家到高塘一趟。”   “好,一定帮你传话。”   两人对了个眼神,心里都知道,什么钟岳钟神医,大概是请不到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来北天门。   ……   时隔半年,明微终于回到了马场。   和她离开时相比,高塘马场完全换了个样子。   县城里人来人往,几条大街人声鼎沸。   从城门出来,往马场走,路上一直有行人。   挑着担的,推着车的,驾着马的。   原本骑马只要半天的路,他们走了足足一天。因为人太多了,不好跑太快。   夕阳西斜,明微远远看到一座矗立的城堡。   ——或者说,一座小型的城池。   它并没有扩建,但在城门外,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市场。   鳞次栉比的大棚,打理得整整齐齐,来往的商户,进进出出。   随着他们一行人走近,城堡大门打开了,吊桥放了下来。   没一会儿,商户也看到了行近的队伍,互相传递消息:“看,是公子回来了。”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市场,众商户民夫纷纷赶过来,有人想要一睹公子的真容,也有人想将自己的货物推销给公子,场面闹哄哄的,喊话此起彼伏,却没有人推挤,场面一点也不乱。   大家都知道,高塘这位公子,喜好奢华,却很讨厌没规矩。你可以尽情地推销自己的东西,但要是敢胡乱推挤,就会被重罚,甚至被赶出高塘。   自从雁山盗匪清空,这条商道慢慢恢复了活力,如果不能走这条道,行路的成本要增加一倍不止,那样赚的钱少多了,甚至完全失去了竞争力。   这位公子自然没露面,可一位南方来的货商喊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马车停了停,便有一个亲卫过来说话:“你,明天带着货到城主府去。”   那货商大喜,连连道谢:“是,多谢公子给小的这个机会,多谢公子……”   亲卫一走,别的货商挤过来,有跟他卖不同货物的货商亲热地套着交情,希望他明天能带自己的货物一起进去,说不准公子顺手也给买下了。   谁不知道这位公子出手大方?建城之初,高价收货的那条命令到现在还实行着,只是现在已经不随便收货了。但只要进了城主府,就没有空手出来的,用不着再远行,直接赚得盆满钵满,马上可以打道回乡。   一行人顺利通过吊桥,进入堡垒。   到了城主府,马车一停下,阿绾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杨殊下了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我不在,你们还好吧?”   “那当然,保证把咱们的家守得密不透风!”   杨殊哈哈一笑:“那还不闷死?”   明微下了车,看着这座新建的城主府,点了点头:“还不错。”   侯良一瘸一拐下了车,拍着胸脯自夸:“我侯家的图纸,自然建的最好的城堡。”   明微笑着瞟了他一眼,便进门了。   侯良被她这个眼神看得有点忐忑,特意问多福:“多福姑娘,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错的吗?”   多福道:“您还是先回去养伤吧,不然伤口又崩裂……”   说到这个,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侯良伤的地方不太好,坐不得躺不得,只能趴着。可是人的习惯哪能那么容易改过来?还有如厕的时候,总不能也趴吧?他的伤在短短个把月内,裂了三回……   侯良抹把泪,不忙着拍马屁,先去休息了。   “怎么样,还可以吧?”杨殊带着明微,溜达了一圈。   “还行。”规模来说,不可能跟京城的府邸相比,毕竟只建了半年不到的时间,来不及。但建得足够宽敞大气,住得很舒服。   “对了,我的房间呢?”   她这一问,杨殊竟支支吾吾起来。   多福灵光一闪:“杨公子,你不会想让我家小姐跟你住一起吧?”   旁边的阿绾听到,气道:“你把公子当什么人了?她当然有自己的房间!”   “哦。”多福松了口气,“这就好。”   她好像把公子想得太没节操了,心里有点愧疚。   但,多福很快发现自己愧疚得太早了。明微是有自己的房间,然而,偌大的城主府,明明阿玄都有自己的院子,她的房间却在杨殊的隔壁…… 第391章 画册   宁休不在,商道那边有点事,带人去处理了。   明微几个都累了,便没多事,收拾一下,各自去休息。   “你不在,阿玄跟你走了,宁先生时不时要出去办事,这么说,这座城全靠阿绾管着?”   杨殊换了家常衣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是啊!这丫头,不给她点事做,就爱东想西想,让她忙一点更好。”   明微嗤笑一声:“找借口!分明是你自己懒。”   杨殊笑,不否认。   他坐到她旁边,凑过去看她摆在桌上的几件东西。   护身符、铁片、戒指,这三件他见过,是那几个星宿的身份令符。还有一块多出来的马蹄铁是什么?   “我在胡地又遇到了一个星宿,这是他的身份牌。”明微点了点,“毕月乌。”   “胡地居然也有一个星宿?”   “嗯,他叫盛七,伪装成一个奴隶,留在乞胡部上智法师的身边,帮他出主意。如果我没去的话,他肯定会帮乞胡部统一草原的。”   杨殊皱了皱眉:“但是你说,原历史还是苏图统一了八部。”   “对,因为那位永清公主。”   杨殊已经听她大概说了一下永清公主的事,点评道:“说起来,她也够可怜的。当年前燕风雨飘摇,末帝为了应对揭竿而起的义军,将永清公主嫁入胡地,求得安稳。结果没几年,前燕就倒台了,她堂堂一个公主,颠沛流离,被胡人抢来抢去,多次改嫁。唉!”   明微却很冷淡:“她固然可怜,但可怜的又岂止她一个?有本事,她倒是向胡人复仇啊!可她做了什么?统合胡部,挥兵南下,将整个中原搞得一团乱。陈氏皇族已是愧对天下人,她有什么资格复仇?”   杨殊有明成公主那样一个祖母,自然也瞧不上永清公主的行迳,只道:“或许被折磨疯了吧?钻了牛角尖,道理就讲不通了。”   明微没兴趣谈她,只是想到苏图,有点头疼:“虽然天神山杀得血流成河,但这只是延迟了他们扩张的规模。倘若苏图借着这次机会,狠辣到底,将异己完全铲除,说不定他得到的是一个比之前更要统一的胡部……”   北胡说到底,还是奴隶形态。真正享有自由的,只有贵族,部族荣耀最深刻的,也是贵族。天神山已经清理了一大部分,如果苏图一不做二不休,将敌对部族的贵族清理一空,剩下的平民与奴隶,其实并不在乎上位的是谁。   那样的话,北胡实力削弱只是暂时的,苏图反而能够大权独揽。只要没有天灾,稳定发展,用不了几年,西魏就会出现,到时候仍然是个强敌。   看她这样愁眉不展,杨殊有点不乐意:“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想着别的男人?是不是还想当他的王妃?”   明微瞅了他一眼,“扑哧”笑了。   这人怎么这么记仇?苏图在他面前说过一次王妃,这一路不顺心了他就提一次。就算吃醋,也得有个期限吧?难不成还要吃一辈子?   “笑,你还笑!”杨殊捏她的脸,“说,是不是真想去当王妃?”   明微拍开他的手,笑眯眯:“我说是,你也会弄个王妃给我当吗?”   杨殊气哼哼:“那你倒是说啊!你有胆子说,我就有胆子做!”   还王妃呢!连个明媒正娶的名分都不给他……   这怨念满得都快溢出来了,明微就笑,凑到他耳边小声问:“我的伤大概好了,今晚要不要我留下来……”   杨殊一把抓住她的手,嗓音有点抖:“你说真的?”   “我哪次不是说真的?不是你没胆子吗?”   话才说完,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却是杨殊一把抱了她,往床边走。   他将明微一扔,自己跟着扑上去,咬牙切齿:“这张床绝对不会塌!”   分开这么久,他也想开了。这女人,摆明了就不给他名分,自己纠结个什么劲?再纠结下去,指不定她就给人抢去当王妃了。   明微很自然地揽上他的脖子:“放心,我不会叫停……”   后半句话已经消失在他嘴里。   后面再不需要语言。分别半年,情热如火。衣裳一件件滑落,手指在肌肤上跃动,如同一场舞蹈。   明微渐渐放空自己的思维,闭上眼,顺着心意而动。   回想前身,这场相遇,仿若天定。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终将回去,如果这是一场梦,何妨再放肆一些。   时间这样短,不牢牢抓住,岂不辜负了老天?   肢体交缠,被翻红浪。   杨殊太过激动,手一推,枕头滚落下去。   “吧嗒!”   “有东西掉了。”明微睁开眼,说。   杨殊继续向下挪,声音含糊:“管它呢!”   明微眼角瞥到,说:“好像是本书。”   “嗯。”他心不在焉。   明微目力好,瞥到的画面有点不对,推了推他:“等下。”   杨殊没管。   “等下!”明微又推了一下,终于让他暂时停住了,很克制地问,“怎么?”   明微俯下身,从地上捡回那本书。   杨殊随意一瞥,本想将那本书扔了再继续,忽然看到那封面,一下子警觉心起:“等等!”   他想抢回来,可明微已经翻开了,还转了个身,挡住了他。   这是本画册,跟他平时看的挺像,就是上面的人没穿衣服……   滴露牡丹开什么的……   “我不在,你就看这个?”   杨殊的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没看过几回……”   “真的?”明微斜眼看他。   在她的视线下,杨殊败退,老实承认:“……没事就看看。”   明微摸了摸他的头:“乖。”承认就好。   她又翻开一页:“画得挺好的。”   “是吧?”杨殊小声说,“这个画师挺有名的。”   “哇,这个真能做到?”   “据说可以。”   因为“做错了事”,杨殊先是顺着她解释,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们之前干什么来着?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看起书来了?   “那个,下回再看?我们……”   “挺好看的。”明微又翻到下一页,津津有味,“先等我看完再说。”   “呃……” 第392章 大方   “下回再看吧?”   “等等。”   “还没看完吗?”   “只有一点点了。”   “这下看完了吧?”   “前边还没看明白。”   “……”   明微意犹未尽地翻完整本画册,才发现杨殊等得太无聊,已经睡着了。   她失笑,看着他睡觉中还紧皱的眉头,不禁伸手揉了揉。   真是个大宝宝。   然后轻轻地倚进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杨殊这些天其实也没睡好。   从草原回北天门的一路,他一直防备着意外。苏图说是走了,可会不会有意外的情况发生?   在梁彰的统帅府留的那些天,他也没完全安下心。   哪怕再确定那老货拿他没办法,到底身陷敌营。   直到今晚,回到马场,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这一个多月来,救人的焦灼,赶路的辛苦,直到现在,终于可以放下了。   尽管今天晚上让他很郁闷,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还被中途暂停了,但这一觉他睡得不错。   到早上,他睡够了,精神上的疲累消失,剩下的只有躁动。   然后他醒过来,看到了睡在怀里的明微。   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又柔顺又秀气,嘴唇微微嘟着,看起来就很好吃。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杨殊倒吸一口凉气。   大清早的,火气有点大,她还蹭那种地方,叫他怎么忍?   等下,他为什么要忍?明明昨晚都说好了,是她莫名其妙要看什么书,硬是暂停了。   对,不用忍!   杨殊顺着翻了个身,就把明微压到身下去了。   他这样又啃又摸,明微能睡得着才怪。   大清早的,天都还没大亮,屋里幽幽暗暗。她低吟一声,推了一把。   刚想开口,就被他按住了。   “不许说话,再让你破坏气氛我就是猪!”   慢慢清醒过来的明微低笑一声,就真的没说话。   于是继续。   真的到那一步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紧张。   明微一下子扣住他的肩膀,忍着疼痛:“轻、轻点……”   回应她的是越发沉重的呼吸,以及更加放肆的深入。   “哎!”她有点慌,“慢点……”   后面的声音被堵住了,过了许久,才听杨殊声线不太稳地回应:“看什么书?这样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   阿绾今天起得很早。   跟小彤两个说说笑笑做好了早饭,她亲自去喊杨殊吃饭。   走到窗户边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愣了一下,侧耳倾听,那些细微的声音清楚地钻进了耳朵里。   她猛地捂住了脸,快步回到厅堂。   小彤刚摆好早饭,看她回来,便问了句:“公子起来了吗?”   阿绾没回答。   小彤扭头一看,才发现她的脸红得可怕。   “阿绾姐姐,怎么了?”   “没事。”阿绾抹了把脸,强作镇定,“多福呢?叫她出来,我们先吃。”   小彤懵懵懂懂:“不叫公子吗?”   阿绾含糊地说:“公子远行才回来,可能比较累,让他多睡一会儿。”   “哦,好……”   多福很快出来了,什么也没问,安静地开始吃早饭。   阿绾时不时瞅她一眼,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吃完了,小彤去研究新菜谱,厅里只剩下两个丫头。   多福活动着自己刚刚可以动的手臂。   阿绾瞅她一眼,坐一会儿,又瞅她一眼。   多福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问啊!”   “……”阿绾闷了一会儿,说,“没叫你家小姐出来吃饭,你都不惊讶?”   “惊讶什么?”多福莫名其妙,“小姐又不在屋里,怎么叫?”   阿绾声音拔高:“你知道她昨晚在哪?”   多福看了一眼外头:“你叫这么大声,想让别人听到吗?”   阿绾心虚地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你知道也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多福莫名其妙,“我只是个丫头,凭什么阻止?”   也是……   阿绾讪讪的。   忍了一会儿,她再次问道:“那我们要不要办喜事啊?照理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公子和你家小姐都没有父母,但都有长辈在,好像还是得回京城走礼。”   多福奇怪地看着她:“走什么礼?真要走礼,我家小姐就嫁给五公子了。”   “……”阿绾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她,“你说什么?她的婚事根本没退?”   “我们又没回去,怎么退?”多福淡定地扭了扭手臂。   阿绾气得七窍生烟:“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都这样了还不成婚?当我家公子是什么?太过分了!”   多福扭完了手臂,准备回屋:“小姐高兴,你家公子高兴,不成婚就不成婚呗,想那么多干嘛?”   反正小姐高兴就好,别人怎么说她才不在乎呢!   阿绾眼睁睁看着多福去练功了,愣了一会儿,怒气上来,踹了椅子一脚。   “你们一个个都洒脱,就我是个傻子!好,不管你们了!等弄出小娃娃来,看你们怎么办!”   ……   杨殊直到中午才出了房门。   他心情愉悦,满面春风,嘴角不自觉挂着笑。   一扭头,看到阿绾坐在厅门前,阴着个脸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谁得罪你了?说出来我去教训他!”   阿绾哼了声,不跟他搭话,起身去厨房了。   杨殊莫名其妙,想着她可能是每个月固定几天的心情不好?女孩子大了,心思不好猜了。   没一会儿,他的嘴角又飞扬起来,心里乐开了花。   多福练功回来,问了他一句:“杨公子,我家小姐还没起吗?”   “咳!”杨殊收敛笑意,回道,“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了,又是逃跑又是设陷阱,想必很累,让她多睡一会儿。”   “哦……”   多福心想,我又没问小姐为什么要休息,杨公子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   “公子,您起来啦!”小彤看到他,高高兴兴地过来,“阿玄哥哥说您想吃熊掌没吃着,他们一大早就去猎熊了,晚上我们有野味吃啦!”   “哟,阿玄这么勤快,给他涨工钱!”   “我也很勤快啊,公子不给我涨工钱?”   “涨涨涨!见者有份,都涨!”   本公子心情好,就是这么大方! 第393章 安慰   阿绾在闹脾气。   杨殊知道,想安抚她,但是阿绾根本不愿意理他。   好几回想搭话都不成功,他垂头丧气的。   明微问他:“她是气我吧?”   杨殊莫名其妙:“她气你干什么?”   明微笑而不语,只问他:“阿绾是柳阳郡王的女儿?”   杨殊点头。这件事他没有特意瞒她,只是也没有正式说出口。   “柳阳郡王死了十一年了,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十一年了?”   “嗯。”杨殊道,“当年,柳阳郡王一家死绝,我祖母只来得及救下阿绾。她不放心将阿绾放到别处,就以丫鬟的名义留在我身边,时时照看。”   明微叹了口气:“难为她了。”   杨殊轻声道:“她确实很不容易。全家死难的时候,她才六岁。虽说柳阳郡王罪有应得,可他的家眷何罪?阿绾那时还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好吃的好玩的。突然之间,天就塌了,父母都没了,兄弟姐妹也一个都不见了。她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才一点点好起来。”   “这些事她都记得?”   “记得。”杨殊顿了下,“不过她知道轻重,一直以来都当自己不知道,只管做着丫鬟该做的事。她要学武,要学医,我都不拦她,让她尽情去学。她那样骤失亲人,只能寄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多学一点东西,觉得自己有用一点,应该会让她安心。”   明微点点头。   阿绾这种状态,她明白。她的内心是惶恐的,哪怕长公主和杨殊对她再好,阴影也没办法消除。所以她努力让自己有用,那样的话,对他们的依赖仿佛就有了底气。   “祖母去后,她便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有时候看着她,我会觉得很难受。如果没有出事,她现在还是金尊玉贵的县主,哪会像现在这样,干着丫鬟的话,还总是担心自己太没用。所以我就想,只要我在,就尽量护着她一些。这辈子,她都不可能离开我,嫁到外头去,而如果哪一天我出事,她也免不了。既然如此,就让她放肆一点,我也只能给她这么一点自由。”   明微点点头,她理解这种感觉。小师弟死后,她就特别后悔,为什么他在时没有对他好一点?   “不过有些事,你去说可能不太方便。”   杨殊没懂:“什么事?”   明微笑眯眯:“反正我去安慰安慰她。”   小丫头闹脾气,不理她就会更生气。   于是这天晚上,明天在屋顶找到了阿绾。   “你要气到什么时候?”   阿绾哼了声,扭开头。   明微摸了把剪刀出来,慢吞吞修理起指甲来:“你要再不理我,我保证以后再没人理你。”   “……”阿绾气得转过身来,“理我干什么?我又没求你!”   明微瞅了她一眼,继续修指甲:“看看你,满脸写着‘不理我就生气’。”   “我……”   明微语重心长:“我跟你说,闹脾气是有个限度的,闹过头了就惹人嫌了,懂吗?”   阿绾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公子他……”   明微笑着安抚:“没事,他现在还没生气。”   阿绾有点放松,又有点紧张。现在还没生气,就是接下来可能会生气喽?   明微拍了拍身边:“坐过来,我们好好谈。”   阿绾警惕地看着她:“这样也能谈。你到底想说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明微道,“你这样生气,总要有个理由吧?你不说出口,别人怎么知道呢?别人不知道,你一个人气得要死,也没有用对不对?闹脾气,为的是让别人顺着你的意走,不是为了把自己气倒,所以要讲究一点技巧,该收差不多就得收了。”   “……”   明微再次问她:“你是在气我吗?”   这次阿绾没有直接拒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就好。”   “为什么气我?不喜欢我和你家公子在一起?希望他身边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阿绾怒道:“你不要胡说!当我是什么人?公子已经成人,他身边总会有女人。”   明微笑着点点头:“既然你不反感他身边有女人,那是反感我这个人喽?”   阿绾再次沉默。   “你要是错过这次机会,气死了都不会有人问你的。”   阿绾终于开口了:“嗯。”   明微点点头:“很好,反感我什么?总要有理由吧?”   “你哪里讨厌自己不知道吗?”阿绾怨气满满,“都跟公子这样了,还不退婚。公子不觉得委屈,我替他委屈!”   “错。”   阿绾懵了一下:“哪里错?”   明微好心地解释:“他很委屈。”   “……”   “但是你看,他再委屈也从了,你替他委屈有什么用呢?你要知道,有些事再生气也改变不了,那你就只能说服自己去接受。”   阿绾快被她这个安抚方式给气哭了:“你怎么这样!”   人家安慰别人,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比如说,让她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啦,拜托她体会一下自己的难处啦。这个女人倒好,甩出这么一句话。   你别委屈了,委屈也没用。   强权要压倒你,你又反抗不了,乖乖顺从吧。   这算个什么安慰?   明微一摊手:“我说的不对吗?”   对!就是太对了,阿绾觉得自己更生气了。   “好啦!”明微终于良心大发的样子,“别气了,你这样生气他不会心疼吗?都是一家人,别这样折腾对方。有话就好好说,你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彼此相依为命,还这样闹脾气做什么?”   阿绾听着她这句话,总管缓和了些。   这还像句人话。   紧接着又听她道:“我陪不了他太久,最后陪在他身边的还是你。亲人和爱人,虽说爱人会更亲密些,可亲人往往能更长久。所以,别生气了,你才是最后留下来的那个。”   阿绾一愣,抬头看着她:“你什么意思?所以你真的只是玩玩而已?想要始乱终弃?”   她越说越气愤:“你怎么能这样?公子这么喜欢你,你现在就想着抛弃他?”   明微没有解释,站起来笑摸她的狗头:“是啊!所以跟我较什么劲呢?反正我只是过客。名分什么的,留给你真正的嫂子吧。” 第394章 宗家   杨公子最近的生活,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穷奢极欲……   阿玄可能是良心发现,跟胡人打了个照面,发现手下这些家将加山贼,实在是太弱气了,于是经常带着他们出去操练,顺便就给猎许多猎物回来。   再加上冬天到了,西北这地界要是一下雪,那基本寸步难行,许多行商要么抛售货物回家,要么准备在高塘留一冬天。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高塘都迎来了一次交易的高峰期。   各地来的珍品流水一样送进城堡,年还没开始过,就已经提前办起了年货。   这些对杨公子来说不算什么,最让他流连忘返的,还是他的床……   “公子。”门外传来阿绾的声音,“杨通回来了,说有宁先生的消息。”   杨殊低咒一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明微睁了睁眼,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没事,继续睡吧。”杨殊揉了揉她的头发。   “嗯。”明微没坚持,躺了回去。   这具身体的强度,跟杨殊比差多了。毕竟被当成傻子养了十几年,她接手还不到两年,再怎么练底子在那里。不像他,赖在床上不起来,纯粹是荒淫无度……   又稀里糊涂睡了许久,到转醒,外面天都暗了。   杨殊不在屋里,弄得明微有点奇怪。事情还没办完吗?   起来穿衣洗漱,打理好出屋,却见杨殊人在厅里。   他旁边是阿玄和阿绾,老掌柜杨有德以及侯良也在场。   明微踏进屋:“怎么了?”   老掌柜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亲近与恭敬向她行礼:“明姑娘。”   明微点点头,看向那个家将杨通。   她记得,杨通和宁休一起出去的。说起来,他们离开都有半个来月了,到现在还没回。   “宁先生出事了?”   杨殊点点头,说道:“杨通说,师兄被宗家扣下了。”   明微怔了下:“宗家?是白门峡那个宗家吗?”   “西北还有哪个宗家,自然是他们。”   她皱了皱眉:“不是说,西边商道出了点事,宁先生去处理纠纷了吗?怎么跟宗家扯上了关系?”   开口解释的是阿玄:“因为宗家也在剿匪。宁先生这次去,顺手把那边的贼窝给端了,正好碰上宗家公子在剿匪,说他过了界,就把人给扣下了。”   “哦。”明微想了想,“以宁先生的身手,真想跑肯定跑得了。他没回来,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应该是。”杨殊眉头拧紧,“师兄只带了十几个人,他自己是可以跑回来,但别人就……”   明微看着杨通:“那你呢?是宁先生叫你回来报信的,还是宗家?”   杨通答道:“是宗家特意放我回来的。”   “这样啊!”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明微问,“宗家有什么要求?”   杨通看向杨殊:“他们要公子亲自去接人。”   明微纳闷:“这不是很明白吗?怎么这么久了,你们还在商量,难道有什么难处?”   杨殊说道:“这件事是很简单,但是去见宗叙,就不简单了。”   说白了,皇帝把他放到西北,最担心的就是他跟宗叙扯上关系。他可以大闹北天门,踩梁彰的脸,但如果换成宗叙,就不能善了了。   千万不能考验皇帝的信任,会死得很惨。   明微疑惑地问:“那宗家知道这个情况吗?”   在皇帝心里,不止杨殊是重点怀疑对象,宗家也是。他们已经三代把持左军,镇守白门峡,既有军功,又有声望,比梁彰那个土皇帝还土皇帝。   这样的将门世家,既是皇帝信赖的重臣,也是提防的对象。   而宗家一直很识趣,男丁十二岁赴边关,妇孺至死不出京城,不与重臣结交,不与勋贵结亲。   一家老小,人生的意义就是守住西北门户,从不僭越,生生活成忠臣良将的范本。   老掌柜慢声说道:“明姑娘说的,正是小的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宗家十分小心,公子此番贬出京城,他们就算不知内情,肯定也听过风声。照理说,他们应该敬而远之才对,不应该主动与公子来往。”   明微记得,杨殊贬到高塘来,梁彰曾经派人来慰问过。而宗叙,却是从头到尾没出过声,好像被贬来的是个无足轻重的马监,一点表示也没有。   这很符合宗叙的一贯作风,说明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这么说起来,这次的事确实有点奇怪啊!宁先生真的是被宗家扣下的吗?”   “是真的。”杨通答道,“扣下宁先生的,是宗家大公子宗锐,属下曾经见过,不会认错。而且他带的人,也千真万确是宗家军。”   杨家这些家将,都是长公主和老侯爷下血本教出来的将才。在这方面,他们的眼光不会有错,能不能打仗,是不是精兵,一看就知。   “那这事就有意思了……”明微看向杨殊,“你怎么想?”   杨殊沉声道:“师兄在他们手上,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怎么去,需要好好想想。”   明微笑道:“我看这个事,其实挺简单,你们别想太复杂了。”   众人将目光投到她的身上。   听她道:“宗家公子不是说了吗?我们越界了。”   她在越界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阿玄马上明白过来了:“对了!他们开始认真剿匪,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   宗家军那么强悍,为什么没有把雁山的强匪剿光?其一固然是这些匪徒狡猾,其二也是他们没有放胆去做。西北军的职责是镇守边关,剿匪是官府的活,所以他们一直以来剿匪的力度都不大,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   而杨殊一来,就把雁山这一大片的山贼都给剿空了。于是右军也开始认真剿匪。   先前他们没有多想,还以为宗家是有人打头阵,才敢放心做。   现在一看,根本就是早早准备理由来的。   剿匪的好处很多,除了缴获的赃物,还有行商的供奉,以及商道打通带来的其他好处。   双方利益产生摩擦,起了冲突,似乎是件很容易理解的事?   杨殊想着想着,就笑了:“难为他们准备这么久,就为了找一个理由。行,本公子成全他们!” 第395章 上门   宗家公子扣押宁休的消息,第二天传遍了马场。   逗留在城外的商人们都听说了。   他们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哎,听说宁先生这趟出去,让宗家给扣押了?”   “老兄,你的消息可真慢!我们大家都听说了。”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宗家为什么要扣押宁先生?”   “听说是因为剿匪起了冲突,宗家说宁先生跑错了地。”   最开始挑起话题的商人不满道:“宗家守边卫国,这个不用多说。宁先生剿的是盗匪,跟他们没关系吧?是不是管太多了?”   另一个比较圆滑的商人道:“也不能这么说。那边是宗家的地界,突然带兵过去,他们能不紧张吗?”   “可谁叫他们先前不认真剿匪呢?如果他们早早把雁山的盗匪给剿完了,就不用我们公子出手了,宁先生哪里还会过去?”   因为杨殊的到来,雁山商道重新打通,而且他还不欺压商人,甚至还会高价买他们的东西,这批转换商路,以高塘为重要据点的商人,已经很自然地跟着城堡的人,喊他为我们公子了。   “或许是有什么难处吧。”另一位商人含糊地说。   前头那个商人脾气却不怎么好的样子,直接捅破了这层纸:“先前不出力,现在公子打通了商道,他们宗家倒是想来占便宜了。啧啧!”   圆滑的那位忙道:“别这么说,宗家这么多年镇守边关,保家卫国,很不容易。”   “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位却肆无忌惮,“咱们常年跑西北的人,谁心里没点数?他宗家是国之忠臣,可这些得的好处也不少啊!圣上每年都有厚赏,时时表彰,这还不够?他们跋扈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哎,倒也是……”   那位商人还不过瘾,跟这边聊完了,又找别人聊去了。   于是,短短一天时间,整个市场都传遍了。而这些商人,要么准备启程回家,要么跑最后一趟商。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西北,乃至传入京城。   到了夜晚,这个商人换了身装束,随着城堡里采买的下仆,从侧门进了城,一路直到城主府。   看到堂中的杨殊和明微,他撕掉脸上的伪装,露出侯良的脸庞,上前邀功:“公子,明姑娘,小的幸不辱命。今天过后,宗家仗势欺人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公子上门讨个说法,便是理所应当!”   杨殊转头吩咐:“阿玄,准备明日出发。”   “是。”   跟宗家见面,这事瞒不了人。杨殊深知,宗家一定是皇城司重点盯梢的对象,他前头去宗家,后头就会密探奏报上去。   既然没法无声无息地见面,那就闹大好了。   这么一来,他们的行为就连成了一条合乎逻辑的线。   首先杨殊被贬到高塘,他贵公子的习性不改,为了享乐,将众多商队招到高塘来。雁山盗匪太多,商队不来,于是他开始剿匪。   宗家发现这条财路,也跟着剿匪,于是他们因为地盘起了冲突,宗家公子扣了杨公子的人。杨公子一怒之下上门讨个说法……   多么合理,这个时候不上门讨说法,才不符合杨公子的性格。他在京城什么时候吃过亏?哪怕被贬到西北来了,是你们宗家想踩就能踩的吗?   就这么着,第二天,杨殊点齐人马,浩浩荡荡往白门峡去了。   因为提前泄露出来的风声,城外的商户们一副果然如此的心态。   他们甚至同仇敌忾,希望杨公子能把宗家压倒。既然要保家卫国,就好好当他的忠臣良将,来抛什么偏门钱?   不得不说,对于某些人,大众的道德要求更高。他们倘若有一丝行差踏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相反,杨公子这种纨绔,好财太应当了,根本算不上什么缺点。反而他不欺压商人这一点,变成了让人感恩戴德的优点。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犯贱。   ……   高塘离白门峡不算远,几天后,他们便进了宗家的势力范围。   这么大的动静,宗家怎么会没得到风声?   但直到杨殊踏进白门峡的地界,甚至行了不短的一条路,才见到了宗家招展的旗帜。   带了全副行头的杨殊坐在车里,点评道:“他们果然等着我上门。”   明微懒洋洋靠在榻上,吃着冬日难得的鲜果,说道:“我更好奇了,凭你表面的身份,值得宗家费这样的心思?”   他刚被贬过来,按兵不动,不闻不问。然后花了几个月铺垫,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让他有理由堂而皇之地过来。   杨殊表面上是什么人?先博陵侯杨望的嫡孙,明成公主的后辈。虽说宗家和杨家祖辈有交情,可这些年早就淡了来往。   而且,杨家又不是绝了后,现任博陵侯一大家子好端端的留在京城呢!   再往里想一层,也不过就是他的身世之谜,皇帝和贵妃的私生子。   皇帝现在有三个成年皇子活着,太子和信王安王好端端的,来讨好他一个私生子?宗家要是有这个毛病,哪还能存活到现在。   “你怀疑他们知道内情?”   明微摇头:“不好说。你的身世,知道的人应该不多。”   杨殊好奇的也是这点,怎么想都觉得,宗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先太子和他们并没有过多来往,长公主从来没跟他提过。   说话间,宗家的人已经到了近前,有人喊道:“来者止步!你们是何方驻军?可有调令?”   杨殊轻笑一声:“下马威。”演得还挺像。   什么驻军调令,就几十人的队伍,一看就是亲卫,要什么调令?   阿玄上前交涉:“我家公子是明成长公主嫡孙,现任高塘马监,特来拜会宗将军!”   “是吗?”对方很不友善,”既然不是军队,何以全副盔甲?到别人家做客,这样好像不太好啊!”   阿玄冷冷道:“我家公子便是去面圣,也是这么走到宫门口的。怎么,宗将军的派头比圣上还要大吗?”   这句话对方不敢接了,顿了下,才道:“你也说是宫门口,如果不卸甲,也行,就送到这里吧!” 第396章 相对   杨家卫队进入白门峡的时候,路旁的酒楼里,有两个人站在二楼栏杆旁,居高临下看着这支队伍。   “你要找的就是他?”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头高壮,五官冷峻,虽然穿着常服,却有一种难以忽略的剽悍气质。   这位就是宗家大公子宗锐。   而他对面那个,则是个一身玄衣很有风范的江湖人。看样貌和宗锐年纪差不多,一脸傲气有过之无不及。   “他来了,就说明他是。”江湖人开口,声音冷硬。   宗锐摇摇头:“杨三公子在京城有多横,你怕是没听过。我们扣押了他的师兄,他肯定会上门,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江湖人却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如果他仅仅为了出气而来,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来之前,先将消息散布出去,让你们这次的会面变得理所当然。不心虚,他需要这么做吗?”   宗锐哑口。   说白了,他们扣押宁休,再放出话去,就是给杨殊搭梯子。   这张梯子搭了一半,杨殊便接过去搭了另一半。   这代表着什么,叫人不多想都不行。   见他说不上话,江湖人继续道:“我们接到消息,狄师就死在他的手上,干脆利落,你说是不是灭口呢?”   宗锐沉默。   此人负着双手,看着渐渐走近的杨家卫队,说道:“我知道你们宗家现在混得很好,不想掺和这些事。我也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们帮我试探出他的底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再不提起,你们仍旧可以做干干净净的忠臣义士。”   宗锐终于开口:“当真?”   江湖人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当真。”   宗锐点了点头,手一挥,已经等在那里的亲卫迅速摆出架势,迎向杨家卫队。   双方火花四溅地说了几句话,驷车里便传出了那句话。   西北王三个字一出,现场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这三个字是宗家的禁忌。   一家三代扎根西北,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注定了他们超然的地位。   哪怕宗家很少插手政务,但在西北这地界,政务必然会为军务让道,宗家自然凌驾于主政官之上。   这样的存在,必然会引来皇帝的忌惮。   宗家自污,污的无非是跋扈贪财的名声,西北王这个名,他们是万万不敢沾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宗锐这个少将军,不得不出场了。   “杨三公子驾临,小将有失远迎。”宗锐从酒楼下来,慢步走到宗家卫队前,“昔年京城一别,没想到我们会在西北重逢,当真人生无常啊!”   驷车里传出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宗大公子。怎么,不是你要我来的吗?现在本公子来了,装什么意外?”   “……”这回话,真是一点脸面不给人留。   宗锐说客套话,正常来说,不应该也回点客套话,私底下再论是非吗?哪有当街打脸的……   宗锐脸皮抽了抽,心道他还真是十年如一日,这性子从来就没改过。   这样的人,会是暗中谋划的主?真叫人不敢相信……   短暂的沉默后,宗锐道:“来者是客,既然杨三公子来了白门峡,小将自当好生招待。家中客院已经备好,杨三公子且先下榻休息,再把酒言欢可好?”   驷车里传来一声轻笑:“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本公子向来礼尚往来,你扫榻相迎,我客客气气,你要下马威,就怪不得本公子打人先打脸了。”   宗锐额上青筋都冒出来了。他都已经退了一步了,怎么还这么说话?非得要人当面认输是不是?   好不容易忍下这口气,他道:“杨三公子说哪里话?先前是属下将官不懂事,小将摆酒陪罪,可好?”   “宗大公子都这么说了,本公子哪能不给面子?”   宗锐舒了一口气,有点后悔自己选了这个方法演戏,简直就是把脸送上去给别人打。   也罢,能说通就好,先回去再说。   杨家卫队便这样堂而皇之进了统帅府。   明微在车里说道:“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明微说:“先前和宗大公子在酒楼的时候,我感觉他身边有个玄士。”   杨殊回道:“这不奇怪吧?宗家毕竟不是普通人家,认识几个玄士也没什么奇怪的。”   明微摇摇头:“我预感不太好,总之,我们多留意吧。”   不得不说,宗家的待客之道,比梁彰强多了。   客院是早就准备好的,屋中用具无一不是上乘,也没安排那些多盯梢的人,仿佛他们真的是贵客一般。   待杨家卫队安顿好,宗锐的酒也摆好了,亲自来请。   杨殊带着阿玄前去,目光一扫,说道:“怎么不见宗将军?”   宗锐回道:“家父带人巡视边境去了,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才会回来。”   杨殊感叹:“宗将军真是忠于职守啊!”   宗锐笑而不语,只请他入座。   喝了第一杯酒,杨殊便问:“宗大公子,你扣押我师兄,怎么个说法?现下本公子来了,划个道道出来?”   宗锐道:“杨三公子远行而来,今日先不提这个扫兴的,且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如何?我们白门峡有不少特产,是外头吃不着的……”   随后便介绍起桌上的菜肴来。   杨殊也不打断,随他说个高兴,只管自己烤着火,扇扇子。   等宗锐说完了,他才道:“别给本公子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当我那么闲,大冷天跑到你们白门峡来吃风?有事说事,没事把人交出来滚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本公子可不乐意跟你们宗家打交道!”   宗锐:“……”   他忍了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将令师兄还给杨三公子。”   他拍拍手,吩咐心腹家将:“请宁先生过来。”   家将领命而去,不多时,宁休缓步而来。   他并没有被捆绑,也不见清瘦,看起来宗家确实好好招待他了。   杨殊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师兄,你没受伤吧?”   宁休摇头。   “好。”杨殊起身离座,“我师兄安然无恙,这事暂时放过。不过,你宗家莫名其妙扣押本公子的人,可不能这么善了。宗大公子,我们明日再好好算账!” 第397章 不明   杨殊就这样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宗锐单独坐了一会儿,有人从暗中走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心照不宣?”宗锐带着几分嘲弄说道。   那玄衣江湖人坐了下来,也跟着不确定了。   “或许他特别谨慎?”玄衣人道。   宗锐摇摇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他很不想将这场戏演下去,又不得不演。   为了这出戏,父亲都避出去了。   因为他代表着整个宗家,如果由他出面,太慎重。   而自己来做这件事,哪怕出了差错,也可以推给个人,还有后路可走。   可事情这么不顺利,宗锐有点犯愁。   这个杨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会不会是他们猜错了?   “不用这么着急,他人都在白门峡了,慢慢耗就是。”玄衣人道。   宗锐叹了口气。他一点也不想耗,自家的处境本来就很微妙,这事要是泄露出来,天知道会惹来什么麻烦。   要不是有要命的东西在别人手里,他们才不想牵扯进去。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了。   只有把东西拿回来,以后才能继续安心地做他们的忠臣良将。   玄衣人回到暂居之处,一个影子幽幽浮现出来。   “今晚没结果。”他说道。   影子没动。   玄衣人继续说:“你不能指望马上就出结果。假如真相是我们猜的那样,他一定会很小心,不让别人看出来。”   过了会儿,影子沙哑的声音响起:“他身边那个女人,你要留意。”   玄衣人怔了下:“你说那个陪他过来的女人?要留意什么?不就是个姬妾吗?”   “姬妾?”影子冷冷道,“身负玄术,却连你都没看出来,你认为她会是普通的姬妾?”   “什么?”玄衣人惊了。   杨殊来的时候,他看到车里有个女人,但根本没留神。   影子继续道:“知道这个女人干过什么吗?半年前,她带着商队深入胡地,挑动北胡八部互相残杀,导致天神山血流成河。之后,被新任的胡主苏图千里追杀,却最终安然返回。你还觉得她是个普通的姬妾?”   玄衣人喃喃道:“前阵子,他大张旗鼓,冒着得罪梁彰的风险前去北天门,接应的就是她?”   “没错。”   玄衣人沉下心神:“如此说来,我们的猜测可能性很大啊!这样的高手甘心为他所用,他的身份岂是寻常?”   “还有宗家,胡部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却一句也不提醒我们,可见并没有太多信任。”   玄衣人傲然道:“这还用说?此事一过,宗家断然不能留,我的密信已经发到梁彰处。相信他会很乐意取代宗家的。”   “每一环都算好,千万别出差错。”   另一边,杨殊带着宁休回到客院。   看到他们俩进来,明微点了点头,意思是这里她已经清理过了,可以放心说话。   杨殊便问:“师兄,宗家没有拿你们怎么样吧?”   “没有。”宁休顿了下,说道,“我本来不想让你来的,但是我能走,别人走不了,这一趟反正逃不过,索性就让你来吧。”   杨殊听出了什么:“你觉得有问题?”   宁休缓缓点头:“有人刻意引你来。”   “听你这意思,不是宗家?”   “是宗家,但还有别人。”宁休说,“我在宗家这些天,感觉到府里还有一个玄士,功力不浅。”   “好意还是恶意?”   “他没现过身。”   杨殊叩了叩桌子,细细思索。   “我那样说话,宗锐一点不怒,可见我们先前猜的没错,引我来别有所图。所以,图什么呢?”   除了身世的秘密,他实在没什么可以让宗家图的。   但那个藏身在宗家的玄士,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外头传来阿玄的声音:“公子,宗家的侍女送了宵夜过来,说是宗大公子见您方才没有多用,担心您没吃饱。”   明微低笑一声:“真是宾至如归啊!既然是宗家引你来的,那我们就等着下文好了,看看演的这出戏,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画皮。”   ……   第二天一早,宗锐亲自去见杨殊。   哪知他在外面喝完了整整一壶茶,眼睁睁看着日上中天,里头才传来一点动静。   杨公子衣着还算整齐,打着呵欠地走出来,一脸桃花,春光明媚。   “早啊!”他随便招呼一句,懒洋洋往椅子里一坐。   宗锐刚想说话,一个丫鬟快步走出来,低身行礼,递来一块玉佩:“公子,明姑娘让奴婢送东西来。”   “哦。”杨殊很自然地接过,随手将玉佩系回腰间,问宗锐,“宗大公子这么早过来,有事吗?”   宗锐看着他的手,指节修长,肤色白皙,因而指腹沾了一点胭脂,特别明显。   再加上丫鬟先前说到明姑娘三个字,之前他在干什么,已是清清楚楚。   宗锐不自觉皱起眉。   他也是世家子弟,身为宗家长子早早娶了妻,并且因为家眷不得离开京城,身边还留了两个小妾服侍,对这种事并不反感。   但,在别人的地盘上,并且对方意图不明的时候,还沉溺美色,似乎不大好吧?   “杨三公子难得来一趟白门峡,想尽尽地主之谊,请您四处看看。”   “看你们练兵?”   杨殊本是随口一说,不想宗锐认真思索了一下:“我们现在去军营,操练的时间已经过了,不如明日?”   “我就随便说说。”杨殊懒懒道,“大老远过来,看一群大老爷们,本公子又不是有毛病!”   “……”宗锐试探地问了句,“那看姑娘?”   杨殊露出神往的表情,但很快正了神色,说道:“也没什么好看的。”   哦。宗锐瞟了隔壁一眼。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怎么办?   宗锐想了想,只能出绝招了。   “关于令师兄的事,小将想与杨三公子谈谈。我们都在西北,难免有摩擦,先说好,免得将来麻烦,您说是不是?”   杨殊慢吞吞饮了口茶,似笑非笑看着他:“宗大公子,终于要划出道道来了吗?” 第398章 对赌   很明显,这位杨公子软的不吃,再怎么礼遇,这道口子都打不开了。   既然如此,那就来硬的。   宗锐不是个拘泥的人。他和宗家其他男人一样,十二岁赴边关,从小兵做起,现在身上的职衔,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了。   战场上,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蛮力撕开一个口子。   什么以多胜少,什么计谋连出,只要占据足够的实力优势,都可不动如山。   宗锐想定,开口说道:“杨三公子如今只是个马监,雁山的盗匪,可不关你们的事。”   他才说了一句,就被杨殊粗暴地打断了:“少给我扯些有的没的,说得好像你们西北军剿匪多正义似的。要真是这样,本公子来之前,你们怎么不剿匪?”   宗锐卡了一下。他是认得杨殊,两家祖上都是领兵起家的,但混到这一辈,一个是边关守将,一个是纨绔公子,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所有的交情加到一起,也不过就是认得对方的脸。   是以,他对杨殊的了解,仅限于传闻,完全没想到,他的回答会这么土匪……   他勉强跟上杨殊的思路,刚要继续说话,又被打断了:“说到底,不就是看着本公子碗里的肉馋了么?你们宗家也就这点出息。”   杨殊轻蔑地点了点,续道:“也怪不得你,西北这地界,没多少油水可以捞。本公子也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现在都在西北混饭吃,给你们留一口也成。说吧,你要怎么分?”   “……”宗锐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说得好像他们宗家是大土匪争地盘似的。这个杨三,明明长在京城,哪里学来的一口土匪腔?   可这话他又没法驳回去,宗锐只得连连深呼吸,咬牙认了这顶土匪帽子,说道:“据小将所知,杨三公子此来西北,不过带了三十多名亲卫,到了高塘才又收拢了不少贼匪,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两三百人能用。这个人数实在太少,剿匪还是量力而行的好。其实你们好好经营高塘,所获已经……”   话没说完,杨殊猛地一拍桌案:“阿玄!”   “在!”阿玄瞬间到场,守在门口的几名家将亦是虎视眈眈。   “你们是死人吗?人家都欺到你们主子头上了,还愣着干什么?”   宗锐没防备他突然变脸,初时惊了下。但他也是久历战阵的勇将,又怎么会被吓住,随即语带威胁,沉声道:“杨三公子莫非想动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也不掂量掂量?”   杨殊冷笑:“你们宗家的手都伸到本公子兜里来了,还要掂量什么?就算这里是统帅府又怎样?拿下你,他们还敢乱动不成?”   宗锐面色一沉。   他是真没料到杨殊这么光棍。   但是仔细一想,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为了表示诚意,他的人都留在外面了,屋里只有他跟杨殊两个。以前的宗锐,肯定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杨殊,但在得到北天门的情报后,他不敢说自己百分百能赢。   敢在胡人千骑面前发动攻势,还全身而退。眼前这个杨三公子看起来再纨绔,都是个货真价实的高手。   宗锐压住脾气,说道:“请杨三公子来,本意是为了解决此事。杨三公子如此态度,难道真的不想善了吗?”   杨殊甩着自己的扇子,一副无赖样:“到底谁先撩的?本公子好好的在高塘享受着,要不是你们抓了我的人,当我那么闲?宗大公子,咱们京城圈子里有句话,你这样年少有为的可能没听过,今天本公子不妨教教你。”   他嘴角微提,目光轻蔑,一字一字地说:“先撩者贱!”   “你——”宗锐被他撩出了脾气,猛地站起来,冷声道,“好!既然杨三公子这么自信,那咱们就凭实力说话!我也不欺负人,你带了多少人,我也出多少人,咱们校场上见真章!你赢,以后剿匪的事我们左军遇到你们姓杨的都绕道走!我赢,那不好意思了,请杨三公子打哪来回哪去,好好当你的马监,别的事一概不许插手!”   听他放了狠话,杨殊反倒坐了回去,轻描淡写地说:“早说不就好了,绕什么圈子?时间,地点,痛快说来。早点完事,本公子也好回高塘去。这大冷天的,出门容易么?”   “……”宗锐连连吸气,咬牙切齿,“时间随意,地点你挑,我既占了主场的便宜,其他的都由杨三公子决定!”   “这还有点意思。”杨殊歪头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们西北军,每个月都会演武?”   这是西北军的老传统了。为了保持战力,他们每个月都会分为东西两军演练,哪怕冬天也不歇。   宗锐迟疑地看着他:“不错,难道你想……”   “本公子早年就听说了,可惜没见过。既然来了左军,岂能不见识一下大齐第一强军的风范?”   宗锐摇头:“杨三公子,单单校场比拼就算了,演武的话,那就是我占你的便宜。你们杨家将是厉害,但多年没有掌军,哪里比得了我们时时在战场拼杀?打仗的事,不是纸上谈兵。”   杨殊斜过去一眼:“你这是瞧不起本公子?”   “不是,我……”   “那有什么不能应的?我这些家将,是不比你仗打得多。但能够留在我身边的,都是从军中历练出来的。小瞧他们吗?”   单只是这样说就罢了,他还补一句:“还是说,宗大公子怕出意外,万一你们战无不胜的左军被我的家将击败,脸上就难看了,对吧?”   宗锐胸口的火一下子燃了起来。都是年轻人,哪里受得了激,当下道:“好!既然杨三公子如此要求,我再不应,岂不是辜负了你的美意?下一次演武在十天后,到时候见真章!”   说完,宗锐怒气冲冲地走了。   明微从屋里出来,问他:“为什么挑演武的时候?宗大公子说的不错,他们打仗多,这方面肯定占优势。”   杨殊伸了个懒腰,说道:“因为那个时候最乱啊!我们现在太被动了,不如快刀斩乱麻。” 第399章 将军   宗家引他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那个藏身于统帅府的玄士想做什么?   是不是还有别的隐藏势力?   都是未知。   杨殊实在没耐心在白门峡留下去,慢慢等他们出招。   不如给他们机会。   演武的时候,会被隔绝成一个独立的环境,左军那些来自各个势力的钉子,没办法全程盯着他们。   这样一来,这些人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都有了施展的空间。   一劳永逸。   宁休评价道:“你这一劳永逸,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可能我们被一网打尽。”   杨殊不满:“师兄,我有一个要求。”   “说。”   “你的毒舌,用在敌人身上就好,能不能别用在自己身上?”   “我只是说实话。”   “你的实话堪比毒药,连自己一起毒翻的那种!”   被自家小师弟毫不客气地拆台,宁休依旧没什么反应,一副你爱咋样就咋样的纵容模样。   他这样,倒让杨殊有些不好意思,补了一句:“我们没那么倒霉的,对吧?”   “真倒霉的话,反正也看不见了。”   “……”杨殊决定收回自己的不好意思!   明微低笑一声,说道:“这样也好,我们还是跟之前一样分工。哪怕宗家怀有恶意,也不敢让你死在白门峡,演武就交给你自己来应对。至于那个藏在暗中的玄士,我和宁先生负责把他揪出来。”   ……   十天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演武开始前,宗叙终于回来了。   这位名震西北的大将军,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胖子。   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的胖,而是膀大腰圆的胖。高大、壮实,胖得恰到好处,显得十分威严。   他一回来,将事务理定,便请了杨殊过去。   宗叙不但位在国公,且是实权大将,论起来还是长辈,杨殊怎么也不能在他面前摆谱,只得收敛起张狂,前去拜见。   宗叙亲自扶他起来,笑着说道:“几年不见,三公子越发人才出众了。”   又问起博陵侯的情况。   杨殊一一答了。   闲话说罢,宗叙指着一旁的宗锐道:“你们的事,老夫听说了。我家这小子,自幼被夸得多了,难免骄横自满,自以为同龄人中当得第一。先前冒犯了令师兄,老夫代他向三公子赔罪。”   杨殊笑笑:“大将军客气了。”   既不客套一下,也没有了结此事的意思。   宗叙看他这反应,在心里叹了一声,说道:“老夫回来才知,这小子与三公子立了赌约。此事是犬子冒犯在先,本该我们赔罪。故而将三公子请来,表示歉意。该如何陪罪,三公子尽管说,我们绝不推辞。”   杨殊淡淡道:“大将军言重了。大丈夫当一言九鼎,我与宗大公子已经立了赌约,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至于赔礼,等我们比完再说。”   话里的意思,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宗叙只得道:“说起来,我们两家祖上交情颇深,我与你父亲早年也是旧识,时常切磋,只是后来离得远,来往得少了。三公子如此人才,能叫我家这小子学一学也好。倘若你们能重拾旧日情谊,想必祖上在泉下也会觉得欣慰。”   这是刻意把事情往小了说,当成他们小辈的意气之争。   也是,为了争地盘,用演武来分胜负,说出去像什么话?宗锐可以这么做,因为他还年轻,是小辈,但宗叙堂堂一个大将军,说出去就丢人了。   杨殊皮笑肉不笑:“世叔说的是,侄儿定与宗世兄好好讨教。”   宗叙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回接得快,马上就喊世叔了。   然而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不认吧?只得含笑回道:“你这么想就好了。这胜负不必太在意,不管输赢,过后都叫这小子向你赔礼。此番就当你们互相讨教切磋,有所进益就好。”   而后又说了些勉励的话,还留他用了饭,过后才客客气气送他回去。   杨殊一走,宗锐便迫不及待:“爹,您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难道您觉得,孩儿会输给他吗?”   才说完,他脑门就挨了一记。   宗叙一收刚才的慈和,吹胡子瞪眼:“你还敢跟老子说这种话?老子出门前,你怎么说的?拍着胸脯保证将这事好好了结。结果呢?稀里糊涂就要演武争胜负了,闹得老子边关都巡视不下去了,只能匆匆赶回。”   宗锐被老子被懵了,叫屈:“演武怎么了?孩儿有信心赢他!”   “然后呢?”宗叙冷笑着看自己的傻儿子。   “然后……”   宗锐愣了一下。   对哦,然后呢?他们把杨殊弄过来,为的可不是赢他,而是想试探……   “知道为父为什么避出去吧?”   “知道。”宗锐耷拉着脑袋。   “这事一个不小心,就是灭族之灾。所以才将它交给你,万一出事,便由你顶罪,保我们全家。倘若为父牵涉进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宗锐辩解:“可是爹,我们只是答应会创造机会,让他们去分辨,就算跟杨三立了赌约,也不影响什么……”   “你脑袋被门夹了吗?”宗叙呵斥,“你与他参加演武,万一他出了事,会怎么样?”   宗锐张了张嘴。   “我们这么做,说难听点,就是瞒着圣上搞鬼。杨三一旦出事,圣上就会知道,我们牵涉进这件事里,到时候我们全家就完了!我们只能忠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绝对不能涉及储位之争,一点点嫌疑都不行!”   “可我们把他引过来,就已经……”   “在统帅府,我们有信心保证,杨三不会出事。不管那些人能不能试探出来,时间一到,我们把他送走就是,后面的事跟我们半点不相干。可是演武的话,你能保证吗?再怎么铁板一块,人多了就会有意外。”   宗锐终于听明白了。   “这么说,我们得保证,不让他在演武中出事?”   “没错。”宗叙目光微沉,“这小子,看着纨绔,倒是比你有心机得多。只怕他是故意把局面搅乱,看我们到底有什么意图。而我们还得保证他的安全,只能万般小心,在夹缝中生存……”   说到这里,宗叙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爹知道委屈你了,谁叫你祖父当年一时糊涂……算了,子不言父过,我们过了这一关再说。” 第400章 调虎   到演武那日,杨殊站在城墙上,看着盔甲明亮、军容严整的左军,叹道:“西北军到底是西北军。”   北天门的右军,论起军容也不差,但跟左军一比,那种剽悍之气就差远了。   这种气质,是一场场战争杀出来的,不是样子货。   宗锐走过来,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反正我爹说了,你输了我们也一样赔罪。”   杨殊丢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不屑回话。   宗锐的语气很轻快,本意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杨殊又这个鬼样子,气得他火又冒上来了。   还好,及时想起父亲的话,宗锐忍住了,索性把意气之争做得更像:“行,有你哭的时候!”   说罢便走了。   明微瞅了他一眼,说道:“宗家好像明白你的意图了。”   杨殊笑了笑:“要是现在还不明白,宗家早该完蛋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边的。”   “不管他哪一边,抓住幕后人就知道了。”   “嗯。”   “列队!”宗锐的声音传过来,他挑出的人已经集合了。   杨殊扫了一眼,杨家这边,也准备好了。   两队人下了城楼,到城门外集合。   宗锐道:“演武的规矩,你懂吧?”   杨殊点头:“当然。”   宗锐喊了一声,便有一名小校捧了两份舆图来。   “你我一人一份,看好了,一模一样的,你可以先挑。”   杨殊随便挑了一份,宗家没必要在这上面做手脚。   宗锐指着其中一个点:“看到了吗?谁先占了这个山头,谁就赢。这里地势我熟悉,所以我让你两个时辰,如何?”   “两个时辰,太长了吧?”杨殊笑道。   宗锐冷声道:“只怕等会儿你嫌太短了!”   “我嫌什么短?你老婆不嫌就行了。”   “你……”   这么嘴贱的人,宗锐还真没见过。偏偏他又不能生气,只能忍下来,说道:“反正两个时辰,随你要不要。”   “行行行,宗大公子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不领情呢?阿玄,清点东西,出发!”   “是。”   杨家众人各自清点战备、水囊等物,确定没有遗漏,一拉缰绳,纵马踏入山野。   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一个玄衣人慢慢走出城门,站到宗锐身边。   宗锐瞟了他一眼,说道:“两个时辰,这是给你们的时间,还不快去?”   玄衣人道:“大公子算得也太好了,两个时辰,哪有那么容易?”   “先前他留在府里,你们又不愿意现身,我有什么办法?这小子油盐不进,我又不是没帮你们试探过。现下他对我们宗家起了疑,我们再做什么,他只会更提防。”   玄衣人点点头:“也罢,有劳大公子。”   宗锐摇摇头:“我们只是各取所需。此事结束,我们宗家再不欠你们什么。”   “这是自然。”   ……   快马走了半个时辰,明微一勒缰绳:“暂停!”   队伍停下,杨殊问:“怎么?”   她袖子里的小白蛇钻了出来,扑到草地里,一溜烟不见了。   明微道:“小白发现了东西,我去会不会跟在咱们后面的人。”   “你一个人?要不让师兄去吧?”   一旁的宁休冷冷道:“我去不也是一个人?”   偏心眼能不能别这么明显?   杨殊也不脸红:“师兄你经验丰富。”   “哼!”不想理他。   明微道:“我一个人够了,对方人不多,我一个人打不过也能跑。先生留在你身边,也好防备意外。”   “好吧。”杨殊勉强同意,“你别再给搞一身伤回来。”   “知道了。”   杨家众将继续前行,明微则调转马头,往另一处奔去。   她越跑越觉得不对。   对方这是在抄近路,打算绕到他们前面去。   打算伏击吗?   明微略一思索,将马儿留在原地,潜行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将某棵树或石头挪个方位。   如此走了一阵,她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摸了把符纸出来,洒了出去。   微弱的马蹄声在山野间回荡。   对方有三个人,其中一人道:“大人,您听,他们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玄衣人看了看周围,说道:“到那边设伏。”   “是。”   玄衣人选的是个狭窄地带,一边是山坡,一边是密林。   他们熟练地设下绊马索,又挖了深浅不一的坑。   耳边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明微趴在山坡上,看到他们坑挖得差不多了,便将一叠符纸交给小白蛇。   没一会儿,大道上出现了飞奔而来的身影。   埋伏在侧的三个人屏气凝神,很快,那队人马奔至绊马索前。   瞬间人仰马嘶,特别是前头几个,被掀翻在地。   “动手。”玄衣人领着手下扑了上去。   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前头那个,趁着人绊倒在地的时间里,揪起目标便要远遁。   只是玄衣人才跑出几步,便觉得手感不对,“咻”的一声,一道弩箭已经射了过来。   他一惊,飞身闪躲。   “咻!咻!咻!”弩箭连追,最终他还是中了一箭,肩上顿时被穿透,鲜血淋漓。   “谁?”玄衣人扔掉手里的符纸,气急败坏,“出来!”   人影一闪,明微站在他面前,笑吟吟:“阁下,怎么称呼啊?”   玄衣人面沉似水,冷声道:“你果然会玄术!”   “一般般。”明微瞅着他,“倒是你,比我想象中要弱得多。”   玄衣人哼了声:“要不是你诡计多端,我们单打独斗,还不知道谁会输!”   “说这种话有意义吗?”明微把玩着小巧的弓弩,她的箫躲避追杀的时候留在草原了,现在还没找到代替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盯着我们?”   玄衣人不语,只给了手下一个眼色。   两个手下一言不发,马上扑了上去。   明微翻身一跃,手中弩箭再次射出。   可惜离得太近,不容易中。她摸了摸剩下的箭支,干脆近身相搏。   四个人战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离得稍远的山坡上,一个黑影远眺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轻哼,离另一边走了。   把她留在这,另外那边就好对付了。 第401章 旧仆   杨家卫队一路疾驰,跑着跑着,宁休觉得有点不对,喝道:“停!”   杨殊一挥手,三十多骑齐齐停住。   “师兄,怎么了?”   宁休的目光一一扫过,说道:“小师弟,你看看舆图。”   杨殊答应一声,抽出舆图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果真不对?”   “嗯。”杨殊沉声,“以我们的速度,这会儿应该离开山野了才对,除非宗锐给我的是张假图。”   宁休道:“自然不是假图,因为我们入了阵。”   杨殊一怔,马上四顾:“阵?有人在这里设了阵?”   “嗯,我们不用往前走了。破不了阵,不过徒费力气。”   杨殊深吸一口气,挥手:“列队!”   “是!”众家将齐应,御马列队,拔刀提枪,做好战斗的准备。   宁休左右环顾,一跃而起,落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解下背上古琴,抚动琴弦。   琴声铮铮,带动周围气息流动。   宁休静心凝神,用音波一点点感应气场。   忽然,他抓到了气场里一丝异常流动,一指拨弦,沉闷的破空声响起,炸出了一个刺客。   不必杨殊下令,阿玄立时搭弓瞄准。   对方一看不好,将藏在落叶里的东西一扯,埋伏在地面的绳索交错而起。   同时,乱箭齐发,直奔而来。   杨殊这只卫队,虽然人数极少,兵种却齐全。   看到利箭,有人策马后退,有人催马上前,将负在背后的藤盾挪到身前。   “夺!夺!夺!”声音不绝,混合着马嘶声。   一轮齐射过后,人倒是毫发无伤,却有几匹马运气不好,射中了腿。   杨殊一看,地面绊马索交错,这种情况下,骑马不但帮不了他们,还会影响战力,当即喝道:“下马!”   “是!”   众家将齐应,同时弃马。   又熬过两轮齐射,对方想是箭支用尽,转身便逃。   阿玄手指一松,箭支离弦。   “噗!”一声,刺入对方后心,一击毙命。   “铮铮铮铮——”树上,宁休仍在弹琴,柔和幽长的琴声,硬是被他弹出了金戈相击的激烈。   气场里一个一个可疑的点被他揪出。   对方眼看无法隐蔽行事,终于引动大阵。   耳边听得隆隆之声,杨殊抬头一看,两侧竟有众多比人还高的大石沿着滑坡滚滚而落。   他当机立断,喝令:“拆解队列!各自保命。”   “是!”   家将们当即分散开来,两人为一组,自行躲避。   滚石之下,再想保持战阵已经不实际了。万幸,杨家卫队不止训练马上功夫,如何应对目前的局面,他们也有相应的策略。   杨殊很自信,他这些家将,个个都是高手,哪怕分开,也不是随便能消灭的。   阿玄理所当然,守卫在他身侧。   为了躲避滚石,他们滑下一处斜坡。   等他们再站起,两人便发现周围的景物变了。   斜坡里爬出来,并不是原来的山间小路,而是一条山谷。   宁休的琴音还在,但是变得遥远而幽渺,时有时无。   “公子?”阿玄懵了,“我们怎么了?”   杨殊伸手入怀,摸了摸一件东西,再抬头四顾。   他忽然笑了一声,扬声道:“阁下费这么大劲,到底想干什么?出来说个清楚吧!这么耗下去,我不好过,你们也落不着好!”   过了一会儿,终于传来回应:“世人都说,杨三公子荒唐纨绔,真是有眼无珠。”   杨殊顺着声音看去,便见右侧山坡上,一人缓步行来。   此人面相寻常,留了一寸短须,脸上并无皱纹,看不出真实年纪。可能三四十,也可能五六十,因而有一种离世感,不像凡俗中人。   他穿一身古朴的黑袍,头发披散,行走间步履从容。   待他站到面前,杨殊已经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道:“是你说动宗家,将本公子引来白门峡的?”   黑袍颔首而笑:“杨公子果真睿智,正是如此。”   杨殊提了提嘴角,目光疏远而带着敌意:“这会儿现身,可是本公子的表现让你满意了?”   此人笑了一声,随即整衣,行大礼下拜:“公子恕罪,事关重大,不这样山人实在不敢轻易表露身份。”   他行了大礼,是表达尊敬的意思,偏偏又自称山人,很是自矜,说明并非下仆身份。   杨殊冷冷道:“那现在可以表露身份了吗?”   “自然。”黑袍取出一枚玉符,呈到杨殊面前,“公子请看。”   阿玄接过,检验一番,确认无误,才递过去:“公子。”   杨殊看了看,发现玉符上刻了青云两个字,皱眉道:“何意?”   黑袍疑惑:“公子竟没听说过?”   杨殊淡淡道:“我该听说什么?”   黑袍指着上面的青云二字,说道:“当年太子殿下自号青云客,门下清客便以青云为号结社,此印为青云社标识。”   杨殊面色大变,死死地看着他:“什么太子殿下,我听不懂!”   黑袍笑着摸了摸短须:“公子听得懂。山人口中的太子殿下,不是当今太子姜盛,而是先太子,姜纬!”   “你——”   不等他说话,黑袍一挥手,便有数名灰衣人从隐蔽处现身,聚到他们面前,单膝跪拜,齐声道:“属下参见公子!”   杨殊猛地握紧手中的玉符,盯着他们不说话。   黑袍随后躬身:“公子见谅。太子殿下已经去世多年,青云社一直不知公子还在人间,直到去岁……先前多番试探,只因公子如今处境尴尬,倘若您没有足够的斗志,不如继续做个富贵公子,安度余生。然而,公子有这般本事,我等不忍公子埋没,故此现身,请公子安。”   杨殊脸庞绷紧,半晌过后,才问:“你这意思,是故意将我引来此地,看我有没有足够的本事。以决定是不是要认回旧主?”   黑袍含笑,回道:“旧主自然是要认的,只是公子若是无意,我等只会暗中护卫公子,叫您一世无忧便罢。然而公子处变不惊,又有这样一干训练有素的部下,我等只能心服。”   杨殊目光一一扫过。   黑袍的态度沉着而恭敬,这些灰衣人跪着纹丝不动,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对于处境尴尬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啊!   这先上演的,是一出赵氏孤儿? 第402章 相认   许久,杨殊才道:“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事实?”   黑袍见他态度松动,心中一松,笑道:“公子不信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您想想,如今这形势,我们认下您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有数不尽的麻烦,何苦来哉?或者,您可以等一段时间,山人这便通知其他社员,赶来白门峡拜见公子,我们手中还有许多太子殿下的旧物可以证实。”   一边说着这些话,他一边察言观色,看杨殊神情已经缓和下来,又续了一句:“您或许不知,宗氏亦是太子门下,他们手握西北重兵,更没有必要欺骗于您,是不是?”   “哦?”杨殊神色微动,带出一两分期望,“你的意思是,宗家也会认我为主?”   黑袍笑道:“他们宗家能够在西北多年,得益于太子当年一句话,如今岂能置身事外?只要公子发话,他们定然不会推托。”   杨殊缓缓点头,道:“这个日后再说。你先说清楚,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难道我身边有人泄露了消息出去?”   “公子莫慌,不是这么回事。”黑袍马上解释,“您可记得,去岁秋猎,那位死在猎场的巫师?”   “记得。”杨殊皱眉,“你想说,此事与他有关?”   黑袍叹了口气,说道:“那位其实是我们社员之一,来自南方异族,称之狄师。旧年,我们同在太子门下效力,哪知一夕突变,太子被贬,我们只能暂时分散,暗中联络。后来太祖皇帝终于醒悟,召殿下回京,路上却又出了那等惨事,我们没能赶得及救下太子,这些年自责不已,一直未能忘怀。”   他苦笑一声,继续道:“狄师是其中最自责的一个。他早年被族中老巫师迫害,要不是太子殿下收留,可能已经……他一直想为殿下报仇,直到去岁秋猎,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竟是……”杨殊面露懊悔,“可他是我……杀的……”   “公子莫要自愧。”黑袍温言劝道,“彼时殿下为逆王身边护卫,不知内情,误杀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也是循着此事,查到公子身上,才觉有异。”   “你们如何得知?”杨殊一心追究这个问题,“我是事后才从故人口中听说了旧事,可你们并没有联系他啊!”   黑袍长叹一声,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公子的相貌,与昔年皇长孙颇像。我们随后追查长公主的旧事,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方得到这个推断。”   杨殊听到此处,苦笑一声:“这么说,这个秘密在有心人眼里,总会露馅,难怪他总是不放心我……”   “公子这些年的委屈,我们都知道了。”黑袍神情一换,肃然道,“我们此前不知,让公子受苦了。现下我们已经寻到公子,自然要向逆王讨个公道!”   他眉目凛凛,义正辞严,听得人内心动容。   杨殊就问:“你说的逆王是……是圣上?为何你们要这么称呼他?当年之事,是秦王晋王做的手脚,太祖皇帝已经查得清楚,他不过是捡了漏……”   黑袍冷笑一声,打断他:“公子真的信?当年太子殿下与秦王晋王,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怎么就叫他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捡了便宜?这其中的内情,您就没有多想一想?”   杨殊面露惊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不错!”黑袍断然道,“此事逆王逃脱不了干系。十一年前,柳阳郡王谋反,其实是找到了他的罪证,他才会急急忙忙将郡王一家灭口!逆王韬光养晦,实非常人,心狠手辣,却搏得仁君之名,着实可笑!”   杨殊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黑袍又放柔了声音:“公子莫急。您或许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事咱们可以慢慢理顺。既然确定您就是太子殿下的后人,山人这便发出讯号,召集青云社旧人。到时候,我们再慢慢谋划,如何向逆王报仇。”   杨殊道:“你忽然与我说这些,我心中乱得很,现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你。”   黑袍一笑:“这是人之常情,公子还如此年轻,骤闻这等事,岂能不心乱?您放心,我们慢慢等您理顺再说。”   杨殊点点头,问他:“我原本以为,是宗家有话与我说,故意与宗锐对赌,也只是为了给他们剔除眼线的机会,没想到真正想跟我说话的人是你们。既然如此,演武之事该怎么办?我还要与宗锐比吗?”   黑袍道:“宗家不过是有把柄在我们手上,才不得不听命。他们聪明得很,如今这形势,岂肯放弃荣华权势?恐怕心思不定。当然,他们手握重兵,现下与公子有大用,还需要与他们仔细周旋。您放心,山人定会好好说服他们,叫他们不敢背弃旧主。到时候,我们定然助您恢复正统,得回江山!”   杨殊动容道:“自从知道身世,我一直为之自苦,不知前路在何方。如今见到先生,又听了这一番话,终于有了些念想。什么江山,我本不在意,只是父祖倘若真是为人所害,不报仇岂不是枉为人子?”   黑袍含笑:“您说的是。接下来,您与宗大公子的对赌,不妨继续。等您收服了宗大公子,我们再来好好劝他们!”   杨殊似乎被他劝服了,慢慢点着头。   过了会儿,仍旧不放心似的,又问了一句:“我真的可以信你?”   黑袍答得不急不徐:“您的亲卫虽然实力过人,但我们已经在周围设下重重杀阵,倘若真有异心,只要继续下去,总能将他们磨死,没必要停手。公子,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殊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好,我暂且信你。哪怕你真的有异心,大不了将你斩杀当场!”   黑袍拱手:“任凭公子处置。”   杨殊一摆手:“行了,快撤了阵吧!”   “是。”   宁休坐在树上,静心弹琴。音符跳动,气场变幻。   眼前仿佛一层水雾漾开,之前消失的杨殊等人,出现在视野。   看到突然出现的黑袍,他嘴角一勾,指下韵律一变,远远传出。   稍远的地方,明微侧耳细听,得到宁休传出的信号,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第403章 酷刑   同是音律高手,互相沟通只需要几个音符。   明微听得宁休发出的信号,心领神会。   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让这三人出面,将她留在此地,另一边才是重头戏。   只是他们低估了宁休的玄术水平,也漏算了他们所做的防备。   调虎离山?调离的是虎,留下的便是小绵羊吗?   耳边传来尖锐的竹哨声,负责缠住明微的三个人听得,返身便逃。   这声音说明那边已经得手,他们完成了任务。   “想走?”明微淡漠地扫过去一眼,袖箭发出,后头缀着极细的天蚕丝织成的绳索,飞绕而去。   随即,纵身跃起,身影变幻如雾,时远时近。   玄衣人大惊。   刚才他们交手,他自以为已经探出了她的底细。   身手不错,但也说不上多强。跟她的玄术相比,武功着实是弱项,只有步法好一点,面对他们三人围攻,才能不落下风。   也因此,看到那边的信号,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走不了。   直到明微袖箭发出,他才发现,“只有步法好一点”,好到了什么程度。自己定睛看去,却根本摸不透她的去向,以为看透了,下一刻却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   终于明微停下来,含笑看着眼前三个人:“不是你们想留下来了吗?现在走什么?”   玄衣人垂头一看,才发现己方三个人已经被天蚕丝绳给捆住了。   两个手下使力想挣扎,却被他喝止:“别动,这绳怕是越挣扎捆得越紧。”   “说的不错,你果然比他们强一些。”   明微走近,用力一踹,将三人齐齐踹进之前挖好的浅坑里,叠罗汉一样趴着。   玄衣人想起来,然而三个人互相牵制,根本无法好好站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就算你们能站起来,天蚕丝绳,哪是那么好挣脱的。”   坑里三个人停止挣扎,玄衣人冷声道:“就算你抓住我们,现在也太迟了。我们已经安排了人手,这会儿已经成功了。”   “是吗?”明微仍然笑眯眯。有宁休传来的讯息,她当然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   “不相信?”   “那边的事,等会儿再说。现在你们是我的阶下囚,先把你们了结了再说。”   说完这句话,明微伸出手,猛地扣住其中一人的脖颈:“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说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被她扣住脖子的那个不为所动。   玄衣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能问出什么来?就算你杀了我们,不该说的事,我们绝对不会说!”   明微点点头:“果然如此。”   却没有半点生气,很干脆地收回手。   她这样子,倒让玄衣人疑惑了。既然要拷问,怎么放弃得这么容易。   又听明微笑道:“我呢,是个很仁慈的人,随便杀人的事我是不干的。既然你们不愿意说,那我只好用别的方法了。”   说着,她手一场,天蚕丝绳挂到一棵树上,用力一扯,三个人便被吊倒起来。   明微扯着那袖箭缠了好几圈,最后射到一颗树上,固定住。   她拍掉手上的灰尘,喘了几口气:“可真够重的,累死本姑娘了!”   说罢,她捡起一根树枝,走到他们跟前。   玄衣人看着她端详那根树枝,剥掉前头的皮,又试了试锋利程度,最后在自己大腿边上比划几下,不由菊花一紧,忽然有个不详的预感。   “你、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明微将树枝贴在他的大腿上,慢慢往下划去,最后落在屁股上。   玄衣人后背一寒,脑子里不由浮现出……   他狠狠一咬牙,愤恨道:“就算这样,你也休想得逞!我们什么样的酷刑没经历过,凭你这点手段,有何可惧?”   “是吗?”锋利的树枝尖端,在他股间一压,陷了下去。   玄衣人绝望咬住嘴唇,下决定忍下这奇耻大辱。   他们这样的死士,什么样残酷的刑罚没见过?虽然这样难堪一些,但又怎么能击倒他?忍一忍罢了,只要忍过了,事后就是他算账的时候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那树枝忽然转了个方向,往上去了。随即一挑,他一只靴子被挑了下来,然后是袜子……   玄衣人睁开眼,先是松了口气,再是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用刑啊!”明微笑眯眯,“看阁下这样子,好像很失望?莫非你希望我戳的是那个地方?”说着,她做出恶心的表情,“哇,原来你有这样的嗜好,真是变态!”   玄衣人一愣,随即大怒:“谁有这样的嗜好?你别胡说!明明是你……”   “我怎么了?我不就试试手吗?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啧啧啧,这样都能想歪,真是思想不纯洁。”   “喂!”   明微可不想跟他继续斗嘴,喊道:“小白。”   “在。”小白蛇从她袖口滑出来。   “上刑。”   经过一年多的精血喂养,小白蛇已经可以随意现形。   玄衣人看到它飞出来,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次更惊:“你不用树枝,难道是想用它……”   明微也不解释,只扬了扬下巴。   玄衣人便感觉到凉凉滑滑的感觉顺着自己的身子往腿部游去。   刚才以为明微要用树枝,他只是觉得羞辱,这回却是惊惧了。   蛇啊!这可是蛇啊!活生生的,要是游到身体里……   他被自己的想象给恶心吐了,偏偏人倒吊着,恶心的感觉一上来,便先呛了自己一下。   忍!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脸色苍白,却告诉自己。身为死士,没有什么苦不能吃……   小白蛇滑上去了,“嗖”一下缠到他的脚上,下一刻——   “啊哈哈哈,哈哈哈……”玄衣人大笑起来,脚心痒痒的,是小白蛇用尾巴尖尖在扫来扫去。   “哈哈哈,原来你是要……娘的……哈哈哈,刚才居然吓我!”   明微很无辜:“我可没说什么,是你自己想太多。”说罢,她又挑了另外两个人的鞋袜,“你们不是很能忍吗?这种刑罚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吧?行,本姑娘就看你们能忍多久。”   说完,她找了棵树,往上面一靠:“小白,交给你了。三个人轮流用刑。”   “是,大人。”   小白蛇卖力地扭着尾巴尖。   “哈哈哈,哈哈哈……”   玄衣人发现,这个刑罚虽然不残酷,却比什么酷刑都难忍。   万幸的是,小白蛇没有盯着一个人用刑,中间倒是给了他们休息的时间。   他暗暗庆幸着,劝自己要忍耐,过会儿那边结束就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那个女人靠在那边的树上,好像睡着了。   真是莫名其妙,都跟她说了是调虎离山,居然也不心急。   玄衣人并没有发现,风吹过,树后的衣摆飘得直直的,这弧度不像布料,倒像是纸张…… 第404章 被骗   小白蛇在卖力扭扭扭的时候,明微早就已经远离了此地。   她一声呼哨,唤来玉狮子,纵马离开此地。   但她并没有往杨殊的方向奔去。   宁休的暗语说得很清楚,对方来软的,他们已经将对方糊弄住了,将会继续前往预定的目的地。   明微一琢磨,便知道大概是什么样的情况。   宁休的意思是对方心怀恶意,故意示以善意。   按他们的分析,杨殊能让人这般费心的,只有他的身世。   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敌人,但伪装成对他们有善意。   怎么伪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假装与思怀太子有关。   也只有跟思怀太子有关的人,才会对杨殊抱有善意。   为什么还要继续前往预定的目的地?这其中的可能,推算下来,无非那么一两种……   她以太阳辨位,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往前疾奔。   因她不擅以景物辨位,一路走的是直线,反倒抄小路比杨殊一行人走得更快些。   如此赶了两个时辰,她终于看到了那座山坡。   这中间遇伏,时间耽搁下来,宗锐的人已经离这里很近了。   她的身影一出现,便叫宗锐看到了。   “快!拦住他!”宗锐喊道。   不料,他的人才一靠近,明微发现了,便调转马头,飞快往这边而来。   她主动靠近,倒让宗锐的亲兵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跟着她回来,等她慢下速度再行拦阻。   明微没给他们这个机会,还没停步就喊道:“宗大公子,有紧急情况!”   宗锐神情一肃,抬手阻止了亲卫。   明微一气跑到他面前,用力一扯缰绳,喝令坐骑。   宗锐在心里喊了一声漂亮,羡慕地看着她骑着的照夜玉狮子。这可是名品啊!他知道博陵侯府有这么一只坐骑,没想到杨三那家伙竟然舍得送人。   真是个美色昏头的家伙!   不晓得父亲那么看重他干什么。   “宗大公子。”明微开口便道,“你在附近埋伏了人手,对吗?”   宗锐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说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宗家还不屑做这样的手脚,比试一定是公平的!”   明微道:“比试有什么重要的?你们埋伏了人手,怕的是他被人暗算,是不是?”   宗锐一怔,琢磨着她这句话,再看她目光意有所指,便挥了挥手,吩咐亲卫:“你们退下。”   “大公子?”亲卫犹豫。   现在还在比试呢,如果演武中主将被击杀,那就算失败了。   宗锐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你们退下就退下。”   “是。”亲卫只能遵命。   待他们退离,宗锐问:“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微笑道:“宗大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对你们来说,这次演武的结果,输赢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在这里出事,对不对?”   “姑娘,你这是……”   明微打断他的话:“宗大公子,你想我单人独骑,这样跑过来,会没有重要的事吗?实是情况紧急,才不得不这样掩人耳目。”   宗锐心想,那杨三连玉狮子都舍得送出去,对这姑娘宝贝至极,虽说他们也知道,她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可不到紧急情况,杨三应该不会愿意让她冒险的。   “姑娘请说。”   “你们府中隐藏着另外一股势力,我们已经确认这一点,因为就在刚才,我们被他们分而击之。”   看宗锐淡定的样子,明微就知道他知道内情,继续道:“宗大公子一点也不着急,是已经派人跟着了吗?”看他神色微微一动,明微继续猜测,“能让你这么放心,莫非跟着的人,是宗大将军自己?”   宗锐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明微笑了:“看来我猜对了。”   宗锐心中略一思忖,笑道:“姑娘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就该相信我们,会让杨三公子平平安安离开白门峡。”   “不。”明微摇头道,“如果我们现在什么也不做,他不但不能平安离开,甚至连你们宗家也会被牵连进去,乃至夺职抄家!”   宗锐警惕地看着她,面上笑道:“姑娘言重了。”   “我的言一点也不重。”明微仿佛听不出他的推脱,继续道,“我原先不肯定,你们宗家与他们,究竟是狼狈为奸,而是虚以委蛇,如今见宗大公子这样的反应,我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了。”   她看着宗锐,淡淡说道:“你们,被骗了。”   ……   宁休从树上跃下,毫不犹豫将杨殊护到身后,对黑袍等人表示出敌意。   家将们亦飞快地聚到一起,列队挡在公子面前。   “诸位别紧张,”黑袍笑着出声安抚,“我们没有恶意,大家都是自己人。”   宁休冷声道:“藏头露尾,还设阵暗害,也叫自己人?”   黑袍拱手道:“侠士误会了,我们只是在试探而已,不然您可以看看,我们其实还有箭支,若是刚才继续齐射,占上风的就会是我们。”又向杨殊求救,“公子,您看。”   “师兄。”杨殊开口,“我已经跟他谈好了,先前这事就算了,反正我们也没人受伤。”   “小师弟!”   “他们是自己人!”杨殊强调。   宁休皱着眉,很不赞同的样子,终于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不说清楚,为了你的安危,我绝对不会姑息!”   杨殊看向黑袍。   黑袍连连拱手,示意自己没关系,他尽管可以。   杨殊便扯了宁休,到旁边“解释”去了。   师兄弟俩避到无人处,杨殊低声:“消息传出去了吗?”   “传出去了。”   “他这回没动手,我估计宗家的人就跟在我们身后,他不敢动手。”   “原来是这样。”   “他还叫我们继续去抢占高地,看来后面有陷阱,极有可能连宗家一起坑。”   宁休拧眉:“那怎么办?”   “明微既然得到师兄传的信,肯定能猜出一二。我们暂且拖着,让她有时间做出应对。”   宁休叹道:“你还真放心。这么确定她能领会你的意思,提前做好安排?”   杨殊笑道:“你不懂,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肯定明白的。”   生平第一次,宁休很想不顾风度,给他一个白眼。 第405章 行动   黑袍骑着马,跟随杨殊一行人继续前往高地。   路上遇到几波阻击,但都被他们击退,那处高地眼看越来越近。   天色将晚,夕阳逐渐西斜。   杨殊抬起头,喝令停下。   阿玄请示:“公子,宗家熟悉地形,虽然晚了我们两个时辰,但恐怕已经到达高地,我们休息一晚再行动?”   黑袍闻言,紧张地看向杨殊。   杨殊却摇了摇头:“这两个时辰的意义,就是让宗锐没有时间布局。如果休息一晚,我们的优势就一点也没有了。”   听得这句,黑袍放下心来,笑道:“公子说的是。宗家世代镇守西北,这片山野他们太熟了,我方注定处于劣势。趁着黑夜行动是个好主意,他们也摸黑,限制了行动。”   杨殊点点头,吩咐阿玄:“就地休息,赶紧吃喝,老方几个出去探路,等入夜就行动。”   “是。”   等待的过程中,黑袍紧跟在杨殊身边,与他说话:“公子真是胸有成竹,有条不紊。比起京中那几位,强了不知道多少。可见,天命当属公子。”   杨殊很克制,但又忍不住面露几分得色,说道:“姜盛从小就嫉恨我,可无能就是无能,他再嫉恨也改变不了事实。”   黑袍叹道:“太子殿下九泉之下得知,定觉欣慰。”   这句话说得杨殊神色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林先生,以前……他们还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黑袍见他面上隐有神往之色,叹息道:“一转眼,就已经二十年了。太子殿下豪爽大度,明辨是非,行事果决,待我们又亲切温和,现在回想起当初在东宫的日子,当真快活……”   “你说的青云社,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那些社员,是否都和先生一样有才华?”   黑袍心中掠过不屑,心道,那个位置果然吸引人。他不问自己的父祖,一心追问青云社的情形,这是迫不及待想延揽人才啊!   也是,自己不就是笃定,他现在处境尴尬,迫切需要人手,才设下此计,料定他不会怀疑过多吗?   面上却谦逊含笑:“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异人。山人才能平平,与诸位社友相比,只能算是敬陪末座。”   “哦?”杨殊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有几分担忧,“他们真的愿意追随于我吗?”   “这是自然。”黑袍信誓旦旦,“太子殿下大恩,我们未能相报,如今得知公子在世,岂能不来追随?”   “那先生能联系到几个人?”   黑袍沉吟道:“与我来往密切的有四五位。不过公子放心,余下那些人,以为太子殿下已经绝嗣,这才失望远走。只要山人召集,他们很快会与公子联系,少说也能召集十几位。”   杨殊很欣慰的样子:“如此便好,我也有了些信心。”   他一个劲缠着黑袍聊天,也不去管他人。   宁休初时还坐在他身侧,听着听着无聊起来,起身四处查看。杨殊不去管,黑袍还以为他受到冷落,心中不忿,也只是暗暗一笑。   宁休最后择了个相对较远的地方,解下古琴,轻轻弹拨起来。   几声音律传出,不多时,他耳朵一动,听到微弱的鸣声。   这是用树叶子吹出的音调。   宁休回拨了几个调子,双方就这样暗暗交换了一轮情报。   夜色终于降临了。   杨家众将休整完毕,将枪尖拆下,刀锋裹上厚布,重新上马。   斥候回报,宗锐的人手已经在高地周围布了防,他们要趁夜抢占高地,也会和宗锐的人马正面拼杀。   这是演武,不是真的血腥厮杀,所以刀锋和枪尖要做好防护。   杨殊上马之前,对黑袍道:“林先生,您就留在此地吧,待我杀上去,便放出信号。到时候,你号令那些死士,我们将宗锐活捉。如此,才能与宗叙谈条件。”   黑袍拱拱手:“公子放心,山人已做好安排,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杨殊点点头,又对宁休道:“师兄,你的武功不适合战场拼杀,不如留下护卫林先生。”   宁休皱了皱眉:“我不守在你身边,万一出了事……”   “放心,有这么多人呢!”他使了个眼色。   宁休看了黑袍一眼,勉强点了点头:“好吧。”   将这些事安排完,杨殊一提缰绳,下令:“出发!”   “是!”   杨家众将顶着夜色,往高地进发。   送走杨殊,黑袍向宁休一伸手:“宁兄弟,我们就在此稍等,等待公子大胜的消息吧!”   宁休随意点点头,与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黑袍取出酒囊,递给宁休:“天冷,暖暖身子。”   “多谢。”宁休接过酒囊,却并不入口。   看他警惕的样子,黑袍心中了然,说道:“宁兄弟似乎很不欢迎我啊!”   宁休握着酒囊不说话。   黑袍又道:“是否觉得,山人的到来,抢走了公子的信任?”   过了片刻,宁休才道:“我不知道你这样蛊惑他是何居心,如今天下承平,他身世不明,又没有人手,如何去争那个位置?你这是叫他往死路上走。”   黑袍道:“宁兄弟这么说,未免失了公道。山人能鼓动公子,也是因为公子已经生了心思。再说,他本就处境难堪,不主动,难道等死吗?”   宁休冷声道:“怎么就等死了?他好端端的,皇帝并没有要他的性命。”   “现在不要,不等于将来不要。”黑袍继续道,“你看,自从我们碰面,公子对我如何热切?你所盼望的,本就不是公子的心意。”   宁休怒道:“你这么说,是让我帮他谋反吗?”   黑袍自信地摸着胡须:“宁兄弟想错了,这件事,你恰好帮不上忙。你留在公子身边,或许能当个护卫,其他的你可派不上用场。”   宁休气得眼睛冒火:“你什么意思?”   “山人就这个意思。”黑袍含笑,“不信,宁兄弟今晚等着看,待我帮公子拿下宗锐,收服宗家,就知道谁对公子最有用。”   “你——”   他怒火中烧,黑袍却不为所动。   宁休最终冷冷说道:“好!我就等着看,你们能不能成功!”   黑袍自信一笑。   两人等了一会儿,听黑暗中喊杀声渐起。   不多时,一道烟火飞到半空中。   黑袍取出哨子吹了一声,当即有灰衣人飞快靠近,拱手听令。   “去,该行动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第406章 中计   万箭齐发,静夜中很快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宁休听得一怔,皱起眉头。   黑袍站在山坡上,看到又一道烟火冲天而起,不禁大笑出声。   随即,另一边山坡点起火把,飞快地往高地赶去。   黑袍见状,纵身而起,往那边跃去。   宁休来不及多想,急忙跟了上去。   黑袍踩在一根树枝上,看到一队人马急匆匆往高地赶去,火光下清楚地映出宗叙一身战甲的模样。   “宗大将军,请留步!”他运足内息,舌绽春雷,成功地喝止了宗叙。   “林先生!”宗叙怒声道,“你忘了答应过本帅什么了吗?”   黑袍含笑回道:“山人怎么会忘记?”   宗叙高声指责:“那你还不遵守诺言!”   黑袍道:“山人未曾遵守诺言,大将军不也没有相信吗?不然,为何要亲自带着人,跟在杨家小子身后?你既不信我,又何来底气怨我不遵守诺言?不过是你棋输一着,败于我手罢了。”   “你——”   黑袍看他气得脸色发青,想到谋划得逞,这些年来,终于有件事顺利达成,不禁心中畅快,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他道:“宗大将军,你到现在还假清高吗?当年你父亲结了党,可你们运气好逃过一劫,现下为了荣华权势,不得受制于我手。然而你又心有不甘,根本没有合作的诚意。一边假意听从,安抚于我,一边从万般戒备,想找时机拿回那东西,说不定还想灭我们的口。我们双方,本来就是互相算计的关系,你输了,有什么可指责的?”   宗叙面色铁青,冷声道:“先父一时踏错,本帅无话可说。然而我宗氏这么多年镇守西北,多少儿郎战死沙场,这功绩岂是你几句话能抹灭?是你心怀不轨,本帅不得已,才将你留在府中,暗中监视。你一边答应本帅,只要试探出他的底细,余下的事便与我们无关,一边又设计暗害。本帅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你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杨三!他只是你的一颗棋子,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他,只是要借着杀他这件事,让我宗家万劫不复!”   黑袍再次大笑:“宗大将军果非凡人,可惜,你想明白这点,已经太迟了。那杨三,管他是不是思怀太子遗脉,死也就死了。但他死在你宗大将军的地盘,我再暗中鼓动一番,你说皇帝会怎么对你们宗家呢?即便他一时不会动你们,但只要他起了疑,你们宗家总有一天会家破人亡!”   宗叙目眦欲裂,暴喝:“你好恶毒!我宗氏与你何仇,竟这样设计于我!”   黑袍竟又缓下声音,一副温和的样子:“宗大将军别生气,这点小事,哪里值当呢?只要你肯归顺,这件事我们便烂在肚子里。你仍然当你忠心耿耿的大将军,还是世人敬重的卫国公,怎么样?宗大将军,我们谈谈?”   宗叙胸脯起伏,气极的模样:“我宗家岂能做乱臣贼子?!”   “什么乱臣贼子?”黑袍冷淡地道,“你以为上面坐着的那位,不是乱臣贼子吗?”   “你还敢诬蔑天子?!”   “我诬蔑?”黑袍哈哈大笑,“宗大将军,你怎么也和那些人一样好骗?你也不想想,当年太子秦王晋王是何等人物,怎么就被赵王捡了便宜?我告诉你,这件事,那位干净不了!否则,他为什么不敢让杨三的身世为天下所知?郡王当年被他抄家灭族,就是因为找到了他的罪证,亏得你们还以为他仁慈!”   “住口!”宗叙大喝,“到了现在,你还敢胡言乱语。”   黑袍笑道:“我是不是胡言乱语再议,宗大将军,你现在这个样子,对自己的处境可没有半点帮助。刚才我将杨三骗过去,他现在已经死在乱箭之下。你们宗家的处境摆在这里,你还要继续逞口舌之快吗?”   看着宗叙双目喷火,却又无可奈何,黑袍笑得越发畅快。   笑声中,马蹄声越来越近,又有一拨人马靠近。   黑袍不屑道:“你们人再多又怎样?我早已在外面备好后手,便是杀了我,也不能改变你们的处境。杨三一死,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是吗?”随着马蹄声,一个他没想过的声音响起,“林先生,你说谁无路可走啊?”   黑袍一怔,转头看去。   一只只火把将山路照得亮如白昼,骑着望云骓的杨殊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笑吟吟地冲他点点头:“原来你是柳阳郡王的人,这么说,是晋王留下的人手了?难怪将青云社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黑袍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吃惊地看着杨殊:“你、你怎么还活着?”   “我为什么不会活着?”杨殊懒洋洋道,“你以为你那三脚猫的演技,真能骗过本公子吗?本公子见过的骗子比你厉害多了,你算什么?”   对,那个骗子姓明名微,一本正经坑人无数,天天跟这种资深骗子混在一起,还会被他这种层次给骗倒?   “姓林的!”宗锐大声喝道,“现在你的计划破产了,杨三公子活得好好的,你还有什么招?”   黑袍面色阴沉,看着他们。   计划出现这样的错漏,这回他算是血本无归了。   只要杨殊没死,他在外面的安排就全废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这不可能,我哪里有漏洞?”黑袍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的演技出了问题。   杨殊道:“要说漏洞,还真没多大。只是我这人,向来不相信自己有太好的运气。所以,就多留了一个心眼,跟宗大将军接触了一下而已。”   黑袍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接触他们了?”他明明看得很紧。   杨殊笑眯眯:“你还漏了一个人。”   黑袍顺着声音看去,就见队伍后面,一匹白马上,坐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   周围都是盔明甲亮的军士,她夹在中间,格外醒目。   她转过来,对黑袍一笑:“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第407章 提醒   “这不可能!”黑袍到现在还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番谋划成空。   明明这一切都很顺利,先是拿证物胁迫宗家,将杨三骗到白门峡来,让他们以为自己是思怀太子早年遗留的人手,为了寻找小主人,才做这番安排。   而后接触杨三,诱骗他相信自己的来意,叫他趁着夜色走入陷阱,让一路跟随埋伏的人手将他击杀。   他知道宗家并没有全心信任自己,甚至宗叙亲自跟在身后护送。   但那又怎么样?一则夜色昏沉,二则杨三对自己没有防备,只要够快,就能得手。   计划顺利极了,万箭齐发,杨三怎么可能活下来?   “你不是被绊住了吗?”黑袍吃惊地看着明微。   “林先生,你到底是多想不起她?”杨殊嘲笑地看着他,“连苏图千里追杀,都没留住的人,凭那三个,也想留住?”   黑袍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知道明微不好对付,才特意先将她调离。玄衣人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死士,武功算不得绝顶,却十分机灵,哪想到……   宗叙沉声道:“林先生,我本想和和气气解决这件事,哪想到你们竟然如此包藏祸心。既然如此,怪不得本帅辣手无情了!拿下他!”   他的亲卫们大喝一声,齐齐上前。   黑袍冷哼一声:“就凭他们,也想留下我?”   他纵身而起,身影飘忽,眼看就要遁去。   “放箭!”   宗家亲卫搭弓,然而竟被他袖摆一一拂落。   黑袍嗤笑一声。   此番事败,那些手下大概是保不住了。但他自己,想逃出去却是不难……   才想到这个难字,就听耳边“铮”的一声,琴弦响动,心神剧震。   “铮!铮!铮!”琴声得了便宜更要追击,又是数声,引得他脉息大乱。   黑袍想要将它压下,却发现自己内力在经脉乱窜,根本压不住。   “放箭!”   又是一声喝令,他此番腾挪,已不如先前灵巧,有两支箭破空而来,一支射中他的肩胛,一支射中他的大腿。   “铮!”这一道琴声,成了他的催命符,黑袍再支撑不住,跌落下来。   宗叙亲卫一拥而上。   宗锐放下弓,看到另一边的杨殊同时收弓,由衷道:“杨三公子好箭法。”   杨殊瞟了他一眼:“我射中了,你也射中了,你夸我是不是在夸你自己啊?”   “……”宗锐哽了一下,想打死他!   这样的开头,不应该是惺惺相惜吗?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人!   黑袍被捆得结结实实,押到近前来。   宗叙拱了拱手,客气地问:“三公子,此人当如何处置?”   杨殊道:“这是你们宗家的地盘,他算计的也是你们宗家,你们说了算。”   宗叙点点头,挥手让亲卫将他押下去。   黑袍呕出一口血来,却仰天大笑,恨恨地盯着他们:“你们以为自己过了这一关?当今这位,别的本事没有,疑心倒是十成十的帝王作派,等杨三的身世传扬出去,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宗叙面色一沉,喝道:“堵了他的嘴,拖下去!”   “是!”   黑袍押下去了。   所谓演武争胜,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   宗叙道:“三公子,今天叫你受惊了,还请到营帐暂时歇息一晚,明日再行回府。”   说着,他便要喝令亲卫。   “慢!”   宗叙诧异:“三公子还有事?”   杨殊笑道:“他们的事解决了,我们的事还没解决呢!”   宗叙拧起眉:“何事?”   “那姓林的说的没错,若是我的身世传扬出去,再放出一些流言,哪怕你们找回证物,这一关恐怕也不容易过。毕竟如今北胡安定,最近几年不可能大兴兵事,你们宗家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宗叙深深看着眼前的杨殊。   他在宗锐面前胡言乱语,一派纨绔作风。在自己面前还算得体,但也没显得多有本事。可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沉着,眼神平静,却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宗叙沉声问道:“三公子意欲何为?”   “只是想提醒宗大将军而已。”杨殊含笑,“我虽不知你们宗家与先祖有什么渊源,但也知道,我活着定然会威胁到你们这些人。现在,我人在这里,身边不过几十名亲卫,而你宗大将军,手握几十万雄兵,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会尸骨无存。到时候,你什么威胁都没了。”   宗叙慢慢说道:“那些贼人,想要算计的就是让你死在这里,现下他们的计划已经失败,本帅还亲自杀了三公子,岂不是自己跳进这个陷阱?”   杨殊哈哈一笑:“那姓林的自以为聪明,却忘了宗将军还有一个破釜沉舟的选择。”   他收了笑,沉下声音:“那就是杀了我,拿我的头颅,亲自进京向他赔罪!他多疑不假,却又自命仁慈,只要你们主动认罪,便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甚至,叫他以为握住了你们的错处,成为他真正的心腹!到那时,宗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似风光无比,却又举步维艰。”   说完这番话,杨殊展颜一笑:“如何,宗大将军只要按我这个法子去做,就一点后患也没有了。”   宗叙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只冷冷地看着他。   宗锐则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给我们出这样的主意,不想要自己的命了吗?”   杨殊只是笑,却不回答他的质问。   片刻后,却听宗叙幽幽道:“三公子何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错,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本帅原就打算,如果拿不回那件证物,为了宗家,少不得要做件恶事了。现下喝破,倒叫我不好做此选择。”   杨殊笑吟吟道:“宗将军现在做还不迟,名声什么的,哪有活着重要?您说是不是?”   宗叙却不接这个话,继续道:“只是,三公子这样也贪心了。我宗家旗下,足有二十万兵马,镇守西北边陲,可称得上北齐第一强军。三公子仅凭这么几句话,就想叫我们投了你?”   宗锐听得一愣,叫道:“爹,您在说什么?我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投他?” 第408章 真假   皇位继承,不是开玩笑的事。   皇家血脉,绝对不允许混淆。不但出生时必须有宗人府在场,还得写入玉牒,如此才有资格。   哪怕杨殊真是皇帝的私生子,连皇帝自己都认,那也不行。   只要他的名字不在玉牒上,那他就不是宗室。   而私生子记入玉牒,本身就是千难万难的事。   何况,他还不是私生子,而是先太子遗脉,皇帝绝对不会承认他的身份。   换句话说,杨殊想要那个位置,根本站不住脚。   他没有正统性,没有继承权。   想夺位,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造反。   但是宗家会跟他造反吗?当然不会。   他们三代镇守边陲,家中儿郎几乎没有寿终正寝的,一律战死沙场。   这样的人家,何苦跟着没名没分的杨殊,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真的做了,几代人的鲜血染成的声望,就彻底毁了。   宗锐实在想不通,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这是个根本不用选择的问题,杨殊连提都不用提。他哪来的底气要求宗家投他?   宗叙叹了口气。   他这个长子,是一员悍将,上阵杀敌,勇武过人。   然而在政局上,缺乏了一点敏锐。   人哪能十全十美?宗叙对长子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宗家靠的就是打仗的本事,别的他可以教。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可以解决一切后患。”宗叙心平气和地说,“但如果这么做了,我们如何面对祖训?忠君卫国,保家护民,这是先祖说的。现在,明知他是先太子遗脉,并无过错,为了自家荣华,将他射杀,将来以何等面目去见先祖?又以何等面目去见太祖皇帝?为私而杀太祖血脉,非忠君。无过而诛,更谈不上护民。只要我们这么做了,宗家的信念就毁了。”   宗锐道:“孩儿并没有想杀他,只是……”   “可不杀他,我们还能怎么做?这等要事,我们要不要上报圣上?报了,与杀他何异?不报,岂不是跟他成了同伙?抱着同样一个秘密,还是说出去会抄家灭族的秘密,将来我们受制于他,岂不就等于投了他?”   宗锐断然道:“爹,您何必想这么多?孩儿从来没想过杀他,但他想借此威胁我们,那也不可能。不对他动手,是忠于自己的信念。至于他要怎么做,是他的事。倘若他要用这件事威胁我们,再水来土掩就是。这次的事,也让孩儿想明白了,想隐瞒一个过错,只会叫我们越做越错。大不了,我们就去圣上面前请罪!我们不亏心,一定有人肯为我们讲道理的!”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倒让宗叙怔了怔。   单从政治来说,充满了想当然的天真,但其中的道理,却又叫他再三品味。   宗家不就是因为这种耿直天真,才能立足三代不衰吗?为了让皇帝放心,他们可以自污名声,但除此之外,他们何曾用过什么政治手段?如果一心去揣摩圣意,他们还打得好仗吗?   宗叙尚在思索,杨殊已经拍掌称赞了:“宗大公子这番话,倒叫我另眼相看。宗将军,我不能说没有一点想头,但你想得着实有点多了。本公子没有那么大的胃口,也吞不下西北军。”   宗叙拧眉:“那三公子点破此事,又是何意?”   杨殊含笑道:“只是想叫宗大将军明白眼下的局势,你不杀我,我们必须共享一个秘密。至于日后,我现下不过求生存而已,哪里有用得着宗家的机会?”   “你不会威胁我们?”   杨殊笑道:“威肋你们做什么?叫你们帮我造反吗?那样的话,我就是乱臣贼子了。”   “你不想……”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杨殊打断他的话,“便是本公子的身份公之于天下,对皇位也不会产生什么威胁。毕竟,连我父亲都死了,论正统,又哪里比得上当今?没有可能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   “那先前你……”   “姓林的以为,秦王晋王的后人都想造反,我就想造反?也太理所当然了。没见他们一个个都入土了吗?本公子活得这样开心,何苦去寻这不自在?”   “这……”   杨殊苦口婆心:“你们也不看看我的处境。先前将梁彰得罪了个彻底,草原那边又闹了那么一出,胡主没派人来刺杀我们就不错了。朝里也没什么人,杨家与我不亲近,裴家更是不搭理我,吕相这边也称不上交情。你们说,我哪头都沾不到,凭什么造反?两位表叔好歹还有个封号呢,我算什么?”   宗家父子听了,细细一琢磨,好像……挺有道理?   “我先前那么说,不过就是宗大将军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怕你们动了歪脑筋,想拿我的人头去换那位的信任,那我可就亏大了。先拿话把你们堵住,好叫你们网开一面,帮我一起隐瞒,这样一来,柳阳郡王那些人即使想做手脚,我也不至于势单力孤。怎么样,宗将军,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宗叙思索良久,缓缓点头:“我们宗家做事,必须要对得起皇天厚土。既然三公子没有这样的想头,这事我们不多嘴就是。”   杨殊笑了:“那我们就说好了。今晚的事,都当没发生过。倘若他们真的在外头散播谣言,将军需得助我。”   “这是自然,助三公子,便是助我自己。”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双方互相一点头,宗叙抬手:“三公子,请到营帐休息。”   “多谢。”   众人带着兵马,回到宗叙扎好的营帐里。   杨殊进了营帐,挥退其他人,只剩下明微与宁休。   明微坐下来,喝了口茶,说道:“你可真会骗人。”   杨殊一脸无辜:“我哪里骗人了?说的不都是事实吗?”   明微瞥了他一眼,将宗叙那句话换了个说法:“既然要维护同一个秘密,双方就是一伙的,那与投了你什么分别?”   杨殊哈哈一笑:“早说我不造反了……”   “目标太远大,说真话未必有人信,假话倒是一个个觉得合情理。”明微摇了摇头,感叹,“人啊……” 第409章 审训   大帐内,亲卫刚把黑袍带上来,宗家父子就听外头传来声音:“杨三公子,大将军现下有要事,请您……”   “我也有要事。”说着便要往里闯。   “杨三公子!”亲卫急忙拦住他,“您要见大将军,卑职这就去禀报……”   “让他进来吧。”宗叙扬声。   亲卫闻言,让开了:“是,将军。”   宗锐就看着杨殊掀帘进来,身后还跟着那位明姑娘,不禁暗暗翻个白眼。   这个杨三,行事也太不讲究了。人家姑娘这么跟着他,不明不白的,像什么样子?说难听点,又当谋士用又当姬妾用,还连个名分都不给……   渣,实在是太渣了!   渣渣杨三公子往他们面前一站,看着捆得结结实实的黑袍,问道:“宗将军这是要连夜审问?”   宗叙点点头:“他那些手下,全都是死士,事败一律自尽了。现在只剩他一个活人,老夫只怕夜长梦多。”   杨殊就问:“宗将军不介意我旁听吧?”   宗锐心道,你人都站在这里了,难道我们还能赶你出去?   “将军不反对,那我就当答应了。”   杨殊说罢,大喇喇捡了个位置,还招呼明微:“来,坐这。”   “……”   宗叙道:“三公子留下也无妨,只是审问少不得要用一些特殊手段,过程可能令人不适,你们要做好准备。”   杨殊懒洋洋:“本公子掌过皇城司,这审讯手段,只怕大将军知道得未必比我多。不必多说,来吧!”   宗叙一想也是,便示意宗锐开始。   宗锐解开黑袍嘴上的束缚,喝问:“说,你到底是谁的人?”   黑袍的神色看起来很萎靡,额上汗滴如豆。他抬起头看了宗锐一眼,冷笑一声,又垂下头去。   宗锐又问了数声,他都不为所动。   看来不上刑是不行了,宗锐喊了一声,进来几个亲卫。   但见他们搭起几张长凳,将黑袍头朝下斜放在上面,又抬进来一桶水。   宗锐说了一声开始,亲卫便将一张湿布盖在黑袍脸上,然后舀起水来,不停地浇上去。   过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亲卫停止浇水,揭开他脸上的湿布。   宗锐蹲下身:“说不说?”   黑袍咳了几声,一言不发。   宗锐挥手:“继续。”   这水刑看起来不血腥,却实实在在是项酷刑。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赖以生存的空气一点点消失,而湿布又将眼耳口鼻都盖住,连感观都被剥夺。   如此数次下来,黑袍明显开始恍惚了,然而他也是真硬气,仍然不肯开口。   “少将军?”亲卫犹豫地看向宗锐。   以他的经验,再继续下去,黑袍可能会被折磨死。   宗锐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别的死士都死光了,只剩下黑袍一个活口,要真的折磨死了……   他犹豫不下的当口,就听杨殊一声轻笑,搁下茶盏,说道:“既然宗大公子撬不开他的嘴,不如让本公子来?”   宗锐怀疑地看着他:“你?”   杨殊起身晃过去,在黑袍身边蹲下,说道:“林先生,你知道本公子掌过皇城司吧?”   黑袍看了他一眼,便闭了眼睛扭开头,一副不打算配合的样子。   杨殊继续道:“先生这么硬气,叫我好生佩服。像你这样的人,一般只能动用特殊手段。比如,皇城司有一种秘药,吃了之后神智恍惚,根本无法自控,问什么说什么……”   黑袍猛地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水,哑着声音说道:“你不必吓唬于我,当我不知么?此药十分贵重,皇城司也没有多少,只有非常重要的犯人才会用……”   说到这里,他眼神散乱起来。   杨殊留意到了,叹了口气:“看来先生知道,柳阳郡王曾经被服用过这种秘药。”   黑袍一咬牙,面露怒色。   “于情,本公子十分佩服先生。柳阳郡王死了这么多年,你仍然忠心护主。论起立场,我与你更接近些。可是,谁叫你犯到本公子头上呢?拿我的命当棋子,就要自己沦为棋子的觉悟!”   杨殊合了扇子,冷冷地看着他:“这秘药,我早先掌着皇城司的时候,自己留了一份。现在我已经不在皇城司了,用了这药也不必上报,既然先生送上门来,就让我瞧瞧这药是真是假!”   而后,他取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一枚乌黑的药丸。   “别怕,”他柔声说,“这药除了那点成分,别的都是补药,吃进去不会让你痛苦的,甚至还能吊着你的命。”   说罢,他将药丸往黑袍嘴里一扔,手指在喉咙处一顶,便叫他咽了下去。   黑袍眼中露出恐惧的神情,感觉那药进入食道,再感觉不到了。   杨殊起身,吩咐亲卫:“继续。”   亲卫看了眼宗叙,见他没有反对,便答应一声:“是。”   水刑又持续了两次,黑袍眼神越来越涣散。第三次,亲卫揭下他脸上的湿布,他终于开口了:“我说……”   宗锐松了口气,蹲下身问:“你是柳阳郡王的人?”   黑袍动了动嘴角:“是……”   “你此行意欲何为?”   黑袍喃喃道:“我们要为郡王报仇……”   “报仇?你要怎么报仇?”   “鼓动宗家,再让皇帝产生疑心,逼反了他们……”   宗叙和宗锐都是大惊。   他们都知道,皇帝对宗家的信任有多微薄,如果这次真叫他们成功,再到皇帝面前挑拨,成功的可能性只怕不低。   倘若皇帝真的下决心弃了宗家,他们到底是反还是不反?   反了,宗家几代的名声,都毁于一旦。不反,就等着抄家灭族。   宗锐又问了几个问题,黑袍一一答了。果然,他们早就有人潜伏到皇帝身边了。   宗氏父子面色阴沉,恨得咬牙切齿,又万分庆幸。   这次要不是成功破了他们的计策,宗家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宗家一死,二十万宗家军肯不肯?虽说皇帝未必会死,大齐却要乱了。   杨殊瞥了他们一眼,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之前说,当年的夺嫡之乱,当今也牵涉其中,是真是假?” 第410章 痛苦   先前,黑袍假意来投的时候,说过这件事。   杨殊本来没当真,以为他是故意挑动自己对皇帝的仇恨。但是刚才,他阴谋败露的时候,在宗氏父子面前又说了那些话。   这就耐人寻味了。   还记得之前,他身世初露,与傅今等人在京城密谋的时候,就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思怀太子之死与当今无关,长公主为什么要瞒着他的身份?   已经隔了两代,哪怕他是思怀太子遗脉,对皇位也产生不了威胁。   父传子,才是正统。   可长公主到死都瞒着,甚至还故意骗他,让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   完全不合情理。   当时他们就猜,或许当今这位,有什么说不好的地方。   “杨三!”他问出这句话,宗锐便是一惊,喊了出来。   宗叙也道:“三公子,这事……”   杨殊瞥了他们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们不想翻旧账,对你们而言,这些事最好埋进黄土里,永远都没人提及。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必须弄清楚的一件,懂吗?”   宗氏父子当然懂,只是……   “三公子,现在追究这个没有意义。你自己也说了,没有资本造反,既然如此,何必……”   “能不能报仇是一回事,真相摆在面前,我却不探听是另一回事。”杨殊冷冷看着他。   “可这是无意义的事……”   杨殊寸步不让:“先前说过了,我不要求你们宗家站在我这边,但,你们也不能阻止我寻找真相!”   宗锐气急败坏:“杨三!先前说好了,我们只是帮你守着你这个秘密,你现在还要利用我们寻找什么真相?你……”   杨殊懒得理他,只看着宗叙。   宗叙叹了口气,挥手道:“由他吧!”   “爹!”   宗叙摇了摇头,宗锐气极,却只能听命退后:“好,随你!”   杨殊继续问:“说!当年夺嫡之乱,当今做了什么?”   黑袍惨笑一声,说道:“太子殿子被陷害,是秦王做的手脚,晋王殿下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太祖皇帝召太子回京的时候,晋王殿下就与秦王有了默契,绝对不能让他回到京城。”   黑袍气若游思,却说了下去:“当时赵王与温国公世子交好,而温国公又是晋王一派,这消息竟让他听了去……那时,谁都留意到赵王,他没有自己的派系,根本比不上三个哥哥。后来,太子死于回京途中,让太祖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两位殿下早就将此事抹平,也不知怎么的,竟然那么快就让皇帝找到了线索……”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两位殿下一个吊死,一个死于流放途中,元后所出嫡子,只剩一位赵王,他就这样顺顺利利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哈哈哈,我们也是后来才明白过来,皇帝之所以那么快发现不对,就是因为赵王告的密。而他明明早知道行动,却也没有提醒太子。他就那样藏在暗处,冷眼看着三位哥哥互斗,自己在最恰当的时候,把事情抖露出来,将他们全部坑死!真是不容小觑啊!人人都说,赵王殿下纯善仁爱,谁能想到,他居然玩了这么漂亮的一手?要是当初三位殿下多加留心,可能今天的大齐,就不会是这般情形……”   这番话听得众人震惊不已。   宗叙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杨殊垂目看着黑袍,脸上也不见过多的情绪。   宗锐越听越震惊,不由看向父亲:“爹?”   宗叙摇了摇头。   这些话,本不该他们知道,现在听到了,也只能当不知道。   皇位之争,充满血腥,这谁都知道,哪一代都是如此。   姜家这番手足相残,既不空前,也不绝后。   何况宗家只是武将,先前所谓投靠太子,也只是他父亲一时糊涂,以为太子即将登位,就会是名正言顺的主上。真说起来,他们这个太子一党的身份,并站不住脚。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今帝位稳固,他们还能做什么?只能是尽臣子的本分。   宗叙这样想着,看向杨殊。   他是臣子,可以忍下来,这位杨三公子,可是思怀太子遗脉,知道这样的真相,会不会……   杨殊神情还算平静,继续问道:“你先前说的罪证呢?柳阳郡王找到罪证,后来去了哪里?”   黑袍苦笑一声:“罪证?哪里还有什么罪证?当初郡王事败,押入皇城司服了秘药,有罪证也早就被搜走了。现在他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怕……”   杨殊闭了闭眼,起身对宗氏父子点点头:“我已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余下的请便。”   说完,他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大帐。   ……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明微跟了进来。   “那个秘药是假的吧?”她坐到杨殊面前。   “嗯。”杨殊声音低落,“那秘药极其稀少,每一份都有记录,就算我还在皇城司,也不可能随便拿到手。”   明微就道:“既然是假,他不过是受不住酷刑而开口的,所说未必是真。”   她话音才落,就见杨殊猛然站起,将矮几上的东西全部推倒,又一脚将凳子给踢碎,双目充满血丝,暴怒无比的模样。   “公子?”阿玄冲进来。   杨殊仍在暴怒中,一脚踹倒灯台,营帐陷入黑暗。   “出去!”他喝道。   阿玄犹豫,却听明微平静的声音:“出去吧。”   阿玄松了口气:“是。”   黑暗中,明微听着他如同野兽负伤一般的声音,压抑而痛苦:“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在我面前装得多好啊!我甚至以为他真是我的生身父亲,怀着孺慕之思,却又不敢靠近。哪怕后来,我知道他不是,我知道他骗我,但还是以为,他至少是个好皇帝。除了夺走我母亲,别的事他做得都很好,捡了漏也不是他的错。可是结果呢?结果呢?”   “他骗我!他骗我!他根本不是无辜的!我一家惨死,他也是凶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带了哭音:“他怎么是这样的人?我这样信他,这样信他……” 第411章 下雪   现在再劝他,这未必是真,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明微叹了口气,摸黑走上前。   杨殊喘息很重,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被她抓住的时候,手臂肌肉跳了跳,差点将她也甩出去,到底忍住了。   明微便将他抱住,轻轻抚着他的背,低声说:“别生气,没有他,你还有很多人。想想贵妃,想想阿绾,想想宁先生,还有我……”   在她的安抚下,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黑暗中紧闭双目,直到觉得自己不会流下泪来,他才睁开眼,反手抱住她。   他抱得很紧,几乎将她揉碎一般。   “能不能别走?”声音低哑。   明微怔了下,说道:“我怎么会走?自然是与你在一处的。”   “不,不是现在。”杨殊只觉得脑子纷乱,难受极了,“我知道你总想着,有一天会离开,所以不肯给我承诺。哪怕这样无名无分的,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都无所谓。可是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我们能够一生一世,一直走到白头……”   明微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只觉得一颗心也被揉碎一般,酸楚得无法呼吸。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他没得到回答,就这样喃喃地追问。   明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楚地说到:“我会一直陪着你。”   “真的?”他似乎不敢相信。   “真的。”明微将头抵在他胸口,“你不叫我走,我就不走。”   杨殊终于吐出那口气,安定下来。   这一晚,他们什么都没再说,只默默陪伴着彼此。   直到天光大亮,起程回统帅府。   ……   回到左军统帅府的杨殊,窝着就不动了。   第二天宣称自己病了,要留下养病。   然后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   刚开始,宗锐还有点愧疚,该不会那天把他吓到了吧?   住着住着,他回过味来,请教父亲:“爹,他是故意装病?”   宗叙有点头疼儿子的迟钝,叹着气说:“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到?”   “那他赖着不走是什么意思?想坑我们吗?”   宗叙想了想,说道:“目前坑我们对他没好处,不走可能就是不想走。”   “不想走?他留下来有什么用?”   宗叙也想不通。但人家就是不走,他们也没法子啊!总不能赶人家走?   宗锐犹豫良久,压低声音问:“爹,你说他真的没动那个心思吗?”   宗叙摇头:“要说一点心思不动,恐怕不能。但,那日他说的不错,两位郡王有封号有名分,都成不了事,何况是他?就算想报仇也有心无力,动了心思也无可奈何啊。”   宗锐想着想着,竟觉得他有些可怜了:“如果没发生那事,现下在位的便是先太子了。他身为长子嫡孙,有很大的可能荣登大宝。哪像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亲人都没了,甚至连真实的身世都不能公布。生在帝王家,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   “说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如果。”宗叙瞪了他一眼,“这事以后烂在肚子里,不许再提!”   宗锐摸摸鼻子,知道自己多嘴了:“哦……”   ……   刚开始,杨殊只是懒得动弹。   他没去问宗家,最后怎么处理黑袍的。   虽然阿绾也算这些人的旧主,可黑袍所行之事,早已脱离单纯的报仇,称为乱国都不为过。   他不希望阿绾被卷入这些是非中。   有那样的身世,已经是她的不幸,而她又是女子,能做的事情太少,如果被报仇的念头纠缠,只会比他更痛苦。   就这么住着住着,白门峡下起了雪。   西北这地界,一旦下起雪,就代表路被封了。   好嘛,这下子,想走都走不了了。   运气好,住到过完年,运气不好,就得到春暖花开了。   杨殊无所谓,高塘那边,阿绾管得挺好的。有什么拿不准的,杨掌柜和侯良都能帮上忙。   说到侯良,杨殊有点担心:“这老小子,不会故态复萌吧?”   明微笑道:“出门之前,我叫多福盯着他了。”   “多福?就怕被他骗。”   听他这不以为然的语气,明微道:“你别瞧不起多福,她只是老实,并不是笨,认准一条道理,决不动摇。侯良那种心思百巧的人,反而拿她没办法。”   “是是是,你说的都有道理。”   外头下着大雪,屋里虽然生了炭火,到底还是有些冷。杨殊摸着她的手有点冰,便问:“你上次的伤真的好了吗?我怎么觉得,比以往虚了?”   “这具身体底子不好。”明微借着他的手取暖,“我若是不来,哪怕明七小姐没被吓死,可能也活不过三十岁。”   杨殊紧张起来:“那你现在……”   明微笑道:“我用了那么多珍贵药材养身,岂是白花的?”   杨殊稍微松口气:“要什么你只管说,能养得好,怎么花都值。”   “嗯。”   “这么凉,我帮你取暖。”他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一边手从她的衣衫下摆滑进去。   明微拍了下,嗔道:“你这是取暖吗?”   杨殊眯起眼,只将她揽到身上,用厚毯子裹住两具躯体,将内衫解了。   没一会儿,两人气息都粗重起来,明微更是肌肤泛红,额上见了汗。   他就凑过去低笑:“你看,这不就热起来了?”   明微咬了他一口,想回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春光融融。   明微倒吸一口凉气,断断续续指责他:“你怎么还……这么莽撞?”   杨殊咬着她的耳垂,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对不起,我轻点。”   然而事实证明,这句话只是随口说说……   眼看他没完没了的,明微有点生气:“还养身呢,再折腾药效全花你身上了。”   杨殊没脸没皮:“外面下雪,就当练功了。”   看他这样子还不想歇,明微头皮发麻。少年人真是太不懂节制了,不到山穷水尽不肯停。   还好,这时外面响起声音:“公子,宗大公子来访。”   明微松了口气,推他:“来访客了,还不收拾。”   杨殊不甘心:“让他等等。”   “等什么等?在人家地盘上还这么端架子。快去!”   杨殊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心里把宗锐诅咒了一万遍。   什么时候来不好,都不知道挑时间的吗? 第412章 可惜   宗锐是来找杨殊下棋的。   眼瞅着他得留在白门峡过年,还互不来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而杨殊也挺无聊的,总不能一天到晚在床上厮混吧?他不怕精尽人亡,明微也受不住。   刚开始,宗锐过来只是礼节性地问候一下,结果就被无聊的杨殊拉着下棋。   他们下的不是围棋,也不是象棋,而是军棋。   这军棋的下法,有些特殊。它不像其他棋类,棋盘是固定的。而是取材于现实,先选一张真实的舆图,各自分得相应的棋子代表兵的数量,看地形论兵法分胜负。   换句话说,下这种军棋的,双方必须懂兵法。若有一方不懂,甚至连自己为何会输都不明白,甚至不服气。   宗锐刚开始没把杨殊放眼里。他知道杨殊实力强,手下家将也厉害,但他又没实地打过仗,就算懂兵法,也不如自己机变。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   他往往能从细节上入手,凭借经验的优势夺得胜利。   论兵法时,宗锐简直眉飞色舞,因为他提到的点,能把杨殊说得哑口无言。   真是太痛快了!   但是很快,宗锐发现自己赢得越来越难。   只要他的计策出现过一回,下一回就会被针对,甚至被借用。   如此这般,他从轻松胜出,变成拉锯胶着,再变成输多赢少,现在想赢一回都不容易了。   宗锐不服气。想他十二岁上战场,摸爬滚打了十年,居然还不如杨三一个京城长大的纨绔?   于是,他越是难胜出,就越要找杨殊争个胜负。   杨殊一开始是兴致勃勃的。他兵法学得不少,也用山贼练了兵,但没有打过真正的大仗,宗锐的经验,正是他没有的。   但是慢慢的,随着棋局赢得越来越多,宗锐拿出来的新东西越来越少,他失去了兴趣。   刚开始是他拉着宗锐下棋,现在是宗锐一门心思来找他下棋,想要赢回去。   到了两人经常下棋的暖阁,杨殊打了个呵欠,往榻上一坐,懒洋洋道:“你还不放弃啊?”   宗锐已经选好舆图了:“先下完再说!”   他就不服了,这军棋就是给真正打仗的将军练手的,没道理他这个领兵的将军,打不过杨殊一个纸上谈兵的!   可惜,杨殊让他知道,纸上谈兵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连下三局,宗锐一败涂地。   他气道:“你这人吃什么长大的?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胜之不武!”   杨殊哂笑:“水淹又不算奇策,你自己不也想着掘了河堤淹我吗?被我抢先一步,输了就不认账?”   宗锐涨红了脸:“我哪知道你为了拖延时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这么个打法,固然能胜,可你后方的稳固考虑过吗?长此以往,不是养军之策!”   杨殊道:“这是谁的后方?敌人的后方,就应该破坏掉才对!不能生产,粮草供应不足,如此不打也能赢。这么省力的方法,你不用,怨我?”   “是你诡计多端!”   “是你墨守陈规。”   “你这样不是良将。”   “打不过就攻击品德了?我要是你,肯定回去请教你爹,先赢回来再说。”   宗锐说不过他,气呼呼地走了。   他在大雪里想了一会儿,还真的去找宗叙了。   虽然下着大雪,边境正是最安全的时间,宗叙仍然日日勤于军务。   军士们的保暖问题,粮草问题,还有日常训练问题,警戒问题……各种都不能疏忽。   宗锐来时,他刚停下来休息,喝口热茶。   “爹,我们来下棋。”   宗叙奇道:“好端端的,下什么棋?”   “军棋。”宗锐说着,便从一堆舆图里,抽出先前他跟杨殊下的那张。   宗叙捏起棋子,摆兵布阵,说道:“看你这样子,刚从杨三那里回来?”   “嗯。”宗锐闷头应了一声。   宗叙摇摇头:“你别告诉为父,输在他手里了。”   宗锐张了张嘴,起先有点羞耻,觉得说不出口,后来想想,在亲爹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打小就被他爹杀得落花流水,从来就没有面子可言。   “他下棋挺厉害的。”   宗叙挪动棋子行军,说道:“别的棋你输了无妨,这棋靠的是经验与能力,要是输在他手里,你可以到外头吊两天了。”   “……”   宗叙瞅了儿子一眼:“真输了?”   宗锐垂头丧气,索性把面子丢一边去了:“一开始赢他很轻松,下着下着,就赢不了了。”   “哦?”   “今天下了三局,一局没赢。”   宗叙摸了摸下巴,忽然指着舆图道:“这不是你的风格,是不是杨三的路数?”   “……是。”   宗叙正色起来:“他怎么下的,你照着样子下一遍看看。”   “是。”   一刻钟后,宗叙抛下棋子:“有意思。”   他自然赢了,打仗这种事,要机变的。他的应对之法不一样,宗锐就不能全部照搬。如此这般,最后还是宗锐输了。   “爹,”宗锐不甘心,“我说他不是良将,这样打仗不管不顾的,虽然能赢,但后方一点不顾,现实要这么做,很快就会落入困境。”   宗叙道:“你这说法倒也不错,只是,有时候并不需要顾及收拾残局。”   将宗锐那几步应对想了一遍,他叹道:“可惜了啊!他怎么就不是真的姓杨呢?”   “爹?”   宗叙笑笑:“来,爹教你两手,你再找他下一遍。”   宗锐大喜:“好。”   于是,被老爹加强训练了一个时辰的宗锐,信心满满地再次去找杨殊。   第二天宗叙问他,宗锐哭丧着脸:“我去跟他下了,赢了一局,第二局险胜,第三局又输了。”   于是父子俩再次摆出棋局。   宗叙看完新的路数,又教了他两手。   如此数回,宗锐的赢面还是越来越小,因为宗叙的路数也被摸透,他后来哪怕用了新的计策,最多也就胜一回了。   宗叙又一次抛下棋子,陷入沉思。   “爹?”宗锐期待地看着他。   宗叙摇摇头:“你不用找他下了,爹也教不了你了。”   如果他真身上场,倒是不惧,可那样要不要脸面了?   唉,他怎么就不是真姓杨呢?如此良将,因帝王家事而不得施展,太可惜了。 第413章 钦差   转眼又到年关。   宗叙忙得不可开交。   刚来时,杨殊以“西北王”三个字嘲讽宗家,实际上,宗家的地位,当真与西北王无异。   西北兵事一律由宗家说了算,哪怕梁彰领了右军,论起来品级也是不如宗叙的,若到战时,他同样要归宗叙节度。   于是,年关到来,除了军务外,统帅府还要应对各种礼节来往。   除了各家府邸,还有来自京城的赏赐,以及西北各族的进贡。   今年因为北胡之事,除了惯例的赏赐,还派了一位钦差过来。   这位钦差杨殊也认识,他姓郭名栩,原先在政事堂,人人都要尊称一声相爷。   郭栩好端端一个相爷,之所以沦落到顶风冒雪跑西北来出差,也是倒了霉了。   在政事堂诸位相爷中,他年纪轻,脾气爆,看不惯的人多。偏他又有个上不得台面的爱好,便是喜欢讨小老婆。   一日他在长乐池附近喝茶,看到那家女儿娇嫩窈窕,动了心思,托媒去问,欲纳为第九房妾室。   茶老板倒是爽快应了,只是那家女儿先前才相过亲,彼此都很满意,就等着订亲了。   被郭栩这么横插一杠,这亲事没成,那家女儿得知自己要嫁给能当自己爹的男人做妾,一气投缳了。   这事论起来,郭栩本身并不知情。然而被政敌知道,岂能不利用?   于是,郭相爷就这么被弹劾奏章淹没了。   虽说男人多娶几房妾室不算什么,可士大夫的主流还是赞颂夫妻守贞的。平日没人计较这点小事,真闹出来,众口铄金,就变成了品德问题。   眼看朝中为这点破事闹得不可开交,皇帝也烦了,将郭栩连降数级不说,还一脚把他踢出京城,到西北冰雪之地冷静冷静。   郭相爷就这么顶风冒雪,连个通房都不敢带,来了白门峡。   看到冻得哆嗦的郭栩,杨殊不禁为他抹一把同情泪。   他应该到西北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雪。这遭遇跟自己第一回去高塘是一样的,路上的雪下得有一尺来厚,车马不便通行,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   这种天气,本就不适合出门,偏偏郭栩身负圣旨,赶着过年前到白门峡,就算爬也得爬过来。   杨殊得知,同情之余,有些幸灾乐祸。   发现有人比自己还倒霉,真是身心愉快。   到了统帅府,宣过旨,郭栩便向宗叙要了间房,窝着烤火发抖去了。   等杨殊再见到他,已经是两天过后。   “郭相爷,好久不见。”   郭栩绷着个脸,说道:“本官已经不是相爷了,还请杨三公子改个称呼。”   杨殊从善如流:“郭大人。”   郭栩点点头,说道:“杨三公子,本官没记错的话,你现任高塘牧监,应该身在高塘县才对,怎么会在白门峡?”   杨殊长吁短叹,揪着他吐苦水:“郭大人不知,这宗家行事实在太霸道了。先前有贼人劫掠马场,本公子一怒之下,叫人扫荡了贼窝。哪知道遇到宗大公子也去剿匪,一点道理不讲就扣了本公子的人,逼本公子来白门峡分说。郭大人,您是当相爷的人,这其中的猫腻想必洞若观火。本公子来之前,怎么不见他们剿匪?偏偏等本公子开始收拾那些贼匪了,他们也来凑热闹,分明就是想抢好处。您说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啰啰嗦嗦许久,说得郭栩一个头两个大。   郭栩这人十分有才,不然,也不能四十出头就进了政事堂。但他太过傲气,向来瞧不起武人。   杨殊跟宗家父子这点事,恰恰犯了他的忌讳。为了点微末利益争强斗狠,半点风度也无。   以前杨殊还维持着贵公子的脸面,来了西北居然也这么不讲究了,叫他越发不喜。   “……宗家也真是阴险,竟激我与他们演武争胜。要说本公子手下这些人倒也不差,但这里是他们宗家的地盘,哪里比得过他们?不过他们也别想得逞,既然非要占这个便宜,那本公子就留在这里过年,吃他们的用他们的,等到春暖花开,怎么也要出这口气……”   “行了行了。”郭栩脸色都青了,“本官知道了,现下还有要事,杨三公子自便。”   杨殊还依依不舍:“郭大人,您不帮我讨个公道?好赖我们也是熟人啊,这姓宗的……”   “本官来此有要务,你们这些事,以后再说。”   “好吧。”杨殊很遗憾的样子,“等郭大人正事了了,本公子再请你喝酒。”   郭栩敷衍地拱拱手,去找宗叙说事了。   梁彰的密奏上说,北胡八部的动向,和杨三身边一个女子有关。这事不好直接问,郭相爷决定从宗家入手。   要是其中有什么猫腻,想必跟他有龃龉的宗家很乐意告知。   杨殊回到客院,脸上的笑消失了。   明微问他:“怎么?这位郭相爷有问题?”   杨殊摇摇头,说道:“他的来意没什么稀奇,除了实地看看宗家在西北的境况,还有就是打探北胡的消息。上次刘公公奉命过来,没斥责半句,按说应该没我们的事了,但郭栩是被贬出京的,为了得回圣上的信任,定会使尽浑身解数立功。”   “这么说,要小心被他看出什么?”   杨殊笑道:“我们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别得罪他而已。”顿了下,又道,“西北的冬天很长,等到冰雪消融,他也差不多该回京了。”   明微心领神会,不过就是拖时间三个字。   不过……   “宗家也这么想吗?”   “对宗家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北的军务,是万万不能让别人插手的,他们比我们更盼着郭栩早日离开。”   正如杨殊猜测得一样,宗家根本不打算惹麻烦。郭栩好赖也是曾经的相爷,因为这点破事降职,早晚会升回去,自是十二分地礼待。   到屏退左右,只留下宗氏父子,他一提到杨殊,宗锐便忿忿道:“郭大人,您来得正好。这位杨三公子,真是不讲究。当初我们说得好好的,演武一场分胜负。他败了,反倒赖着不走了!这里是左军统帅府,是他白吃白喝的地方吗?太不像话了!您帮我们说说,让他回去?” 第414章 年关   宗锐一番悲愤控诉,说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宗叙倒是挺平静的,带着几分无奈笑道:“郭大人,您别理他。这小子,跟杨三公子合不来,见面就跟斗鸡似的。多大点事,他爱住就住吧,我统帅府出个院子还是出得起的。左右不过养他们几十口人。”   “爹!”   宗叙看都不看他,端起酒杯:“昨日匆忙,没能替郭大人洗尘,今日且敬一杯酒,祝郭大人早日回朝,步步高升。”   郭栩对宗叙这样的掌兵大将,面上还算客气,略抿了一口,说道:“承蒙吉言。”   然后问起西北军的境况,宗叙一一答了。   在这方面,宗叙有问必答,郭栩不疑有它。   密谈过后,郭栩回到客院。   此番跟他出来的,是他一个远房侄儿,此时绞了热巾子递过去,说道:“六叔,这宗家看起来很老实啊!”   郭栩一边净面一边说道:“老实?哼!演戏演到我头上,当我不知道呢!”   侄儿一愣:“演戏?方才他们没说实话?他宗叙怎么敢?您明着是贬出京,可谁都知道您还是圣上的重臣,只要您一句话……”   “不是西北军务的事,这些宗叙不敢骗人的。”郭栩脱下棉靴,冻了一整天的脚泡进热水,舒服得他眯起眼。   “那您指的是……”   郭栩嘴角露出冷笑:“什么演武争胜,赖着不走,当本官是傻子呢!”   侄儿领会过来:“您说的是杨公子的事?”   “嗯。”郭栩一边泡脚,一边道,“宗家怕我误会,这很正常。他们这样统兵在外的大将,怕的就是上头不信任,不敢接触杨三情有可原。可杨三也这个样子……双方默契太好了,说他们之间没猫腻,我半分不信!”   “那怎么办?”   郭栩略加思索:“这要不是大雪封路,我现在就派人去高塘,看看杨三搞什么名堂。可西北一旦下起了雪,寸步难行啊!”   那侄儿问:“会不会杨三和宗家勾结起来,另有所图?”   郭栩倒没往这方面想:“他们便是勾结起来,又能做什么?总不能是造反吧?出师无名,想都不用想。大约这其中有什么利害关系,我一时琢磨不透。”   他泡完了脚,拍了拍侄儿的头:“脑筋别瞎转,反正杨三也走不了,等雪化了,我们去高塘看看。赶紧倒水!”   “哎!”   ……   郭栩一心想立功回政事堂当他的相爷,哪怕年关到了,也还是十分勤勉,天天泡在白虎节堂审核军务,倒是帮宗叙解决了不少难题。   到大年三十,天气大好,无风无雪,郭栩代表皇帝出席晚宴,犒劳西北诸将。   大家都在吃酒,总不能漏了杨殊,于是他也受邀出席,明微则被请去与女眷同坐。   宗锐看到他,鸡血又上来了。   好不容易酒至半酣,众将放开怀畅饮,他提着酒到杨殊面前。   “杨三公子,今儿日子好,我们再来一局?”   杨殊神情散漫,瞟了他一眼:“反正你也赢不了,再玩有什么意思?”   宗锐怒道:“谁说我赢不了?这些日子,我埋头苦思,定要将你打个落花流水!”   “是吗?”杨殊喝了口酒,没什么诚意地说,“那祝贺你,我认输了。”   嘴上说认输,态度可不是那么回事。   宗锐气得七窍生烟:“你是不敢比吗?”   杨殊继续喝了口酒,懒得搭理他的样子:“你喝多了,宗大公子。”   宗锐推开搀扶的侍女,赌咒:“今天你要赢了,以后见到你,少将军我绕道走,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半个屁都不放!可你要是不下,那就是龟孙子!”   杨殊眼中掠过一抹寒光,酒杯往案上一顿,冷道:“宗大公子该醒醒酒了!本公子的先祖是谁,你在脑子里过一过再说!”   他们俩本来就引人注目,这番对谈,最起码半数人留心着,听得杨殊这话,众将都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对哦,这杨三是明成公主的嫡孙,太祖皇帝的曾外孙,他要是龟孙子,那岂不是说……   宗锐脑子一凉,酒醒了大半,正想说什么,却见杨殊再一次端起酒杯,淡淡说道:“不过,宗大公子既然自己讨打,那本公子就不客气。舆图你挑,规矩你定,看你这回输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一句话带过,宗锐松了口气,可先前的气焰也没了,只得低声吩咐亲卫拿舆图来,两人就这样摆开了棋局。   下军棋嘛,众将当然感兴趣,便围过去看了起来。   宗锐说他近日埋头苦思,还真是没糊弄人,杨殊先前的招数,被他看破不少,双方陷入胶着。   郭栩在那边冷眼看着,手里握着杯子把玩。   他是钦差,没人敢灌他酒,是以喝得不多,此时清醒得很。   宗叙与他说话:“叫郭大人见笑了,我家这小子,口没遮拦的,真是管教不严。过后定当好好约束,不叫他再失态。”   郭栩淡淡道:“年轻气盛,可以理解。”   宗叙陪笑:“先前与您说过,他跟杨三公子,真是天生不对盘。末将说了好几回,也还是见面就争。”   郭栩没理会他的话,倒是对他们的棋局很感兴趣,问:“他们下的是军棋吧?论兵法,杨公子竟能胜过令郎?”   宗叙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棋局,犬子确实下不过杨三公子,不过,行军打仗又哪里是下棋能论断的?”   “杨三公子由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抚养长大,那两位可是传世名将。”郭栩看似随口一说。   宗叙道:“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自然是兵法大家,可杨三公子又不曾上过战场,纸上谈兵,也就是游戏而已。”   他三言两语带过,并不提及,杨殊在短时间内就将宗锐与他的路数摸了个彻底。这样的学习能力,委实可怕。哪怕没上过战场,有经验丰富的老将带一带,短时间就能成长起来。   他们在这说着闲话,忽然看到外头一骑飞奔而来,甚至进了帅府也不下马,一气奔至堂前,马上骑士才滚鞍下马,大声喊道:“报——紧急军务。大将军,胡人叩关了!” 第415章 雪难   帅府的空气为之一静。   宗叙猛地站起:“你说什么?冰天雪地的,胡人怎么会叩关?”   冬天不止他们难过,胡人也难过。这些年来,双方便有摩擦,到冬天也会暂时休战,过完年再说。   那骑士道:“禀大将军,就在一个时辰前,胡人骑兵偷袭了砾石坡,战报千真万确!”   他双手呈上,宗叙一把夺过,拆开来飞快地扫过去。   郭栩也是吃了一惊,凑上去细看,才知缘由。   夏天的时候,北胡八部在天神山杀了个血流成河,随后雪狼部七王子苏图出面,将八部整合到一处。   八部分裂已久,各自有血仇,自是互不相容。   为了完成整合,苏图提起屠刀,直杀得草原上的草根都变成了红色。   眼见其他部族不是苏图的对手,宗叙料想八部统一是早晚的事。也曾经上过奏折,询问是否趁机出兵,然而皇帝并没有给他回复,只能算了。   宗叙心知,皇帝是个守成之君,叫他下决心征伐胡部,太为难了。   何况,南边还有个楚国,真的开战,涉及太多因素,不怪他求稳。   只是错过这个机会很可惜,宗叙仍然时时派人盯着胡部的动向。   依这半年来的境况,整合中的胡部别说叩关,连袭扰边境都分不出人手,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着实叫人纳闷。   等看了战报,宗叙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其他不肯归顺的余部,一路被苏图赶到南边,集结人马冲击砾石坡。   宗叙将战报交给副将,对郭栩道:“冰天雪地还要出兵,只怕这些胡人是走投无路,来夺生存之地,砾石坡将是一场苦战。郭大人,末将这便赶去前线,还请您自便。”   郭栩点头道:“战事为重,将军随意。”   宗叙当即回白虎节堂,调度军队,甚至他自己,打算亲自去前线。   宗锐道:“爹,不过一个砾石坡,何须您这个西北军统帅出马?孩儿去就行了。”   宗叙避了人,才跟他说:“为父不是为了支援才去的,此战虽然艰难,但我们兵马强壮,粮草充足,不足为虑。这半年来,草原尸横遍野,我们与胡部的攻守形势完全颠倒过来,倘若能够借着这次胡人叩关,进兵草原,就不需要圣上下旨……”   宗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爹,那我也要去!”   “你得留下。”宗叙丝毫不给他希望,“我们跟右军不一样,他们只要守好北天门就行,而我们除了北部的胡人,还有西边的乌氏、昆夷等部族需要警惕。为父去了北边,没人留守白门峡,我不放心。”   宗锐再不甘愿,也只能应下。   宗叙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我们宗家常年镇守边关,为父这一代的兄弟大都战死,没剩几个了,而你那些弟弟又还没成材,只能我们父子辛苦些。”   “孩儿明白,爹此行万万小心。”   宗锐内心期盼,宗叙此行顺利,若能进兵草原,有的是机会立功。   ……   胡人叩关的消息传来,明微正和那些将官的女眷在一处。   这些女眷常年在边关,早就习惯了,并不惊慌。   宗叙的二房如夫人有条不紊地安排散席,安抚各处,又叫人送明微回去。   明微顺从地回了客院。   不多时,杨殊也回来了。   “怎么回事?”她问,“苏图怎么还有余力南侵?”   杨殊摇头道:“不是苏图,是被他赶出部族的那些人。天寒地冻,无处可去,所以铤而走险。”   “哦。”明微松了口气。她记忆里没有这一遭。   “说叩关什么的,我还以为要大举南侵。”   杨殊笑道:“白门峡不如北天门得天独厚,正因为如此,南下的路上有数道城关。砾石坡只是一座小关,哪怕被夺走,问题也没那么严重。”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像往常一样休息了。   杨殊甚至还有兴致缠着她玩了大半夜……   第二天醒来,外头又飘起了雪。   雪花不大,点点飞扬,很是诗意。   杨殊叫来宁休和阿玄,一起吃羊肉锅子,快意极了。   就这么混了两天,半夜统帅府忽然喧闹起来。   这几日杨殊虽然过得潇洒,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外头一有动静,他便爬起来。   “阿玄,阿玄!”   阿玄衣服没穿好就过来了:“公子,属下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您稍等一会儿。”   杨殊搓搓手,那边明微也起来了,三个人围着火炉等消息。   不多时,家将回来了。   “公子,是宗大将军出事了。”   杨殊怔了下:“怎么回事?”   那些残余胡部,杨殊根本没放在心上。可能小战役会比较艰苦,但西北军兵马众多,只要援军一到,定能解决。何况宗叙亲至,能出什么问题?   家将喘着气道:“宗大将军去砾石坡的路上,遇到了雪难……”   “是真雪难?”   家将回道:“他们都这么说。”   杨殊点点头,回屋换衣裳,准备亲自去等消息。   他到白虎节堂时,宗锐和郭栩都在场,看到他进来,众人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已经在救援这件事上争执起来了。   杨殊听了一会儿,发现事情可能比想像中还严重。   宗叙失踪了,而且因为雪难的缘故,砾石坡已经失守。   杨殊有不好的预感。   他好不容易在争吵的间隙,找着机会问宗锐:“你打算怎么办?”   宗锐看了他两眼,低声说:“我想去救父亲。”   “可是你一走,谁来坐镇?别说你弟弟,他现在只是个小校。换成别人,不姓宗始终威望不足。”   宗锐拧着眉头。   杨殊劝他:“知道你心急如焚,但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妄动。西北军人马众多,并不缺你一个战将,多的是人可以派。说严重些,宗大将军已经出事了,你到不到现场,都不影响救援,万一自己栽进去,那才是赔本买卖。”   宗锐勉强点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多谢。”   杨殊就不在这个时候笑话他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锐冷静下来,思索派遣的人选,偏在这时,外面又有战报传来。   “报——少将军,西戎诸部反了!” 第416章 难关   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句话叫祸不单行。   砾石坡战报传来的时候,众将大多以为,这就是一场局部战争,甚至有不少人想去捞军功,没想到才几天,就发展到如今这情形。   单单那些走投无路的胡人来攻打,问题还不大。西戎诸部跟着反了,这可是大事!   西戎部族合起来,人数不少啊!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才送了进贡的年礼过来吗?安分了这么多年,居然这个时候反了?”宗锐目瞪口呆。   当年太祖皇帝开国,曾经狠狠把西戎诸部收拾了一遍,这几十年来,他们乖顺得跟小绵羊似的。   参军道:“恐怕这是早有预谋啊!西戎诸部,历来是墙头草,谁强就依附谁。如今我方兵马强壮,北胡却在战乱中,照理他们不会动的。”   众将皆称是。   又有人道:“少将军放心,谷梁关那边有三将军镇守……”   话还没说完,那边新的战报又送来了:“报——谷梁关失守,宗庆将军战死。”   “什么?”宗锐大惊失色。   宗庆是他三叔,目前在谷梁关镇守,也是因为如此,他接到西戎反了的战报,才如此镇定。以为有三叔在那里,一定能稳住。   何况,那是从小疼爱他的三叔啊,就这样天人永隔了。   众将皆是大哗,参军忙道:“少将军,谷梁关一失守,便是宁义关了,那里守兵不多。您现下不能忙着伤心,赶紧派人支援才是。若是宁义关再破,那就直到白门峡了。”   宗锐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您说的是。”   宗家男儿的宿命就是如此,不独三叔一个。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父亲生死不明,三叔又没了,自己得撑起来。   宗锐很快振作起来,与众将商议如何派兵。   白门峡的统帅府,是个小小的堡垒,外围是城墙模样。   杨殊此时便站在城墙上,看着传令兵来来去去。   “战事一起,边疆不太平了啊!”他感叹道。   明微只纳闷:“好生奇怪,我记忆中没有这样的事啊!”   杨殊问她:“你说西魏朝建立,是不是就这段时间?”   “对。”明微道,“就在年底,八部统合为一,胡主苏图称帝。”   “天神山搞那么一出,再想建朝,怎么也得等几年后。”杨殊拧着眉头,“奇了怪了,按理说,苏图没有余力南侵才对。可现在这情形,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么巧,西戎诸部也在这个时间反了,这里头肯定有关联。”   杨殊喃喃道:“我有不好的预感,这样突如其来,恐怕这场战事,会比预想中更难。”   他的猜测很快成了真。   宗叙一直没找回来,砾石坡的胡人借着地利之便,占了那座城关。   而西边的战事也不顺利,目前死守宁义关,伤亡甚大。   左军号称二十万,其实并不都在白门峡。他们要守的是漫长的边境线,哪能都堆在一起。   而且,现在冰雪封路,就算调兵也调不过来。   换句话说,在春暖冰融之前,白门峡连同周围的城关,就是一座孤岛。   万幸的是,皇帝一直很看重西北边防,粮草各种物资储备充足,暂时没有后勤危机。   杨殊每天都会到城墙上,看兵马进进出出。   明微看出他的心事:“你是不是想帮忙?”   杨殊半天才回答:“想也没用,我的身份太尴尬了,西北军有的是将领,不会让我插手的。”   明微却道:“我们不能上战场,不代表不能帮上忙。”   杨殊怔了下:“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这场战事来得古怪,背后肯定有原因。我们要不要去查一下?”   “查?”   “对,去砾石坡。”   杨殊心动不已。   他知道去砾石坡很危险,但留在这里干看着,实在太难受了。   思前想后,当天晚上他去找了宗锐。   宗锐听了他的要求,惊道:“你疯了?我爹已经失踪了,现在冰雪封路,根本过不去,而且雪还在下,说不定会引发更大的雪难。你当我身为人子不着急吗?可着急也不能让手下军士去送命,只能慢慢找……”   杨殊道:“有两个理由。其一,我的人少,但个个拔尖,找人方面有优势。其二,我不归你们西北军统辖,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大局。”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太危险了……”   要说这些日子,宗锐巴不得把杨殊给赶走。这家伙实在讨厌,说话不好听,专扎人心窝,下棋还特别厉害,没事就打他脸……   但再讨厌,也没有深仇大恨。甚至有时候想到他的能力和身世,还觉得同情。哪怕自己不需要负责,他也不希望杨殊在这里白白送命。   杨殊长吁短叹:“我何尝不知道危险?只是你也清楚,我这样的身世,想要凭自己本事大展拳脚,根本不可能。现下白门峡因冰雪隔绝于世,倒是天赐给我的机会。哪怕不可能扬名,也不会被表彰,能够让我有机会施展一番,也不枉十几年苦学……”   宗锐听他这么一说,颇为动容。   他再次问道:“你真的知道其中的危险性吗?冰天雪地行军,辛苦无比,可不是你想象中坐镇中军千里筹谋的样子。”   “我知道。说不定再次遇到雪难,埋于冰雪之中。哪怕安全过去了,也有可能遇到被胡人砍死。”杨殊伸出手掌,“可是你看,我从小到大,学的东西不比你少,你能大展身手,我呢?你觉得我耽于享乐,实是没有别的选择……”   宗锐看他手掌上老茧的位置,和自己一模一样,心有戚戚。   这是学马术留下的,这是习剑留下的,这是握枪留下的……   他动容了。   “要是我无故死在白门峡,你们父子恐怕要被问罪。但如果是遇到了战事,就与你们无关了。倘若我真的回不来,你上奏的时候帮我多说好话,让我死得风光一些,也不枉我们相交一场。”   宗锐道:“我怎么会怕麻烦,只是担心你……罢了,既然你决意要去,那我就不拦了。若是你真能寻到我父,便是我宗家的大恩人,日后只要不违背祖训,我们定会护你到底。我宗锐话就放在这里,一言九鼎!”   杨殊偷偷一笑,面上一本正经:“希望我们有再见的一天。” 第417章 出关   杨家众人听说要去砾石坡,倒是个个都很兴奋。   他们都是长公主与老侯爷从后辈选出的精英,从小精心教养,年纪到了还得去军中历练,然后才回到杨殊身边当差。   换句话说,他们是打过仗的真正的军人,哪能不向往回到战场?   宁休听说这件事,默默将自己的剑从琴中抽出,擦了好几遍。   待杨殊过来,师兄弟俩坐了一会儿,他才问了一句:“你是故意的?”   “什么?”   “如果你能找到宗叙,宗家定会对你感恩戴德。”   杨殊笑笑:“我不否认有这个因素,但想去砾石坡,主要还是不想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宁休想了想,点了下头。   “师兄,你这是认同我了吗?”   宁休将剑身擦得锃亮,插回琴内,才道:“只要你不是做恶事就行。”   众人收拾妥当,各自翻身上马。   杨殊看着明微一并跟出来,皱眉道:“你身子寒凉,这么冷的天,还是别出门了。”   明微笑道:“你不想干坐着,我当然也不想。何况,你这样去我不放心,哪怕出事,能在一处总是好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说得面不改色,杨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支吾两声,他道:“你非要跟也行,衣服穿厚实些,别忘了里头套上软甲。”   明微裹好斗篷,说道:“放心,我都穿好了。”   白门峡城门再开,三十余骑催马出了城关,沿着大道一路往北。   宗锐特意出来送行,此时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雪地里,感慨万千。   “都说杨三是个胡天胡地,没想到这种时刻,他竟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伸出援手。”   听他这话,参军也很唏嘘:“前几年去过一趟京城,听说杨三公子出了名的胡闹,还以为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见了真人才知道传闻错得多离谱。可惜了,他的身份怎么就见不得光呢?”   这参军是宗叙的心腹,抓捕黑袍那晚也在场。   宗锐压低声音:“就算他的身份见了光,也没那个机会。皇子有好几位,哪里轮得着他?”   想想又道:“不管上面怎么争斗,我们宗家只信守祖训,忠君卫国。您这话,下回不要说了。”   参军点头称是。   他也是一时感慨,心里也知道,杨殊不但没有半点机会,能保住性命都不容易。   “走吧,我们回去,宁义关的战报该到了。”   ……   郭栩此时也在城墙上,不过没和宗锐在一处。   见他拧着眉头看着杨殊一行人离去的地方,他那侄儿试探着问:“六叔,您不高兴吗?”   郭栩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猜不透,杨三这是想干什么?”   侄儿道:“这样顶风冒雪去北边,应该不是玩花招吧?毕竟那是前线,还有雪难,一不留神,可是要丢命的。”又说,“没想到杨三公子这么仗义,宗家自己都不敢轻易派人,他倒是二话不说去了。”   郭栩的眉头没有半分舒展。   甚至,侄儿的好话让他更加怀疑。   这种危难时候,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看看他这侄儿,日日跟在他身边,本身对杨三没什么好感的,这会儿居然也开始说他好话了。   在京里被坑得灰头土脸的郭相爷,本能地怀疑一切。   ……   雪地行军,极不容易,从白门峡到砾石坡,快马只有一天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三天才到。   杨殊感叹:“宗大将军要是真的被雪埋了,这么多天尸体都要冻干了。”   明微随口道:“我看他周身气运凝聚,应该没那么倒霉。指不定被雪难堵在哪一处,没法出来而已。”   杨殊就问:“那我们气运怎么样?他没事不会我们反而倒霉吧?”   明微笑:“你面相与气运不合,哪看得准?反正已经够糟了,有什么好怕的?”   杨殊喃喃道:“这话可真不好听……”   “要好听还不容易,我现要就说一堆好话,你信不信呢?”   杨殊连忙摆手:“算了,好端端的当什么神棍。”   明微笑着转头问宁休:“先生,我们去观一下地势吧?”   “好。”宁休答得干脆。   于是一行人下马,找背风的地方埋锅烧水,整顿休息。   明微和宁休施展轻功,寻找高地,以便观察山势。   两人站在一处高坡上,将周围地势一览无余。   明微道:“此处山脉走势,暗合阵门。师父早年与我说,所谓阵法,皆从山川地脉而来,果然如此。”   宁休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先生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宁休摇了摇头:“少年时,先师也这么说过。”   说到这个,明微问道:“先生,你觉不觉得,我们所学之玄术,颇有相通之处?”   宁休点了点头。   “真是古怪,我之师门向来一脉单传……”   “我也是。”宁休说,“师父虽然收了两名弟子,但玄术皆传于我,小师弟只学了那门剑术而已。”   “但先生没有精研玄术。”   宁休坦然直言:“我对玄术没有那么深厚的兴趣,水平远不及先师。你的玄术比我高明太多,偏偏又有许多共通之处,有时候恍惚觉得,你才是先师的嫡传弟子。”   明微若有所思。   宁休不知她来自几十年后,以今时的眼界去看,自然猜不出她的师门。   相合之处太多,不禁让明微思考一种可能性。   以年纪论,宁休与师祖倒是差不离。   然而,师父只传了师祖的名号下来,不知宁休是否是他出家前的姓名。   算算时间,师祖得回命师传承的时间,已经不远了,那时留意一下,应该就能知道这猜测是否属实。   那边,宁休拾了根树枝,在雪地里绘起了阵图。   等画完了,唤她过去:“你来看看,我绘的对不对?此处暗合八门,若是能找到生门,说不定就能找到宗将军所在。”   明微仔细看了看,稍微添了几笔,与他商议起来:“这是景门,此处应休门,生门的话……是这里。”   宁休点着另一处:“开门在这,死门这。我们避开死门,从开入休,再到生门,最是安全。”   “嗯。走吧,我们得加快速度,雪下得这么大,万一八门变动就不妙了。” 第418章 寻人   明微与宁休划出路径,一行人牵着马,在雪地里小心钻行。   山林里雪积得太厚,万一再崩一次,连他们都给埋进去,那就成了千里送人头了。   行路花了三天,到了目的地,他们又在林子里钻了两天,仍然一无所获。   “休息吧。”眼看天要黑了,杨殊吩咐。   众家将扎营的扎营,拾柴的拾柴。   “我们真能找到宗叙吗?”眼前茫茫一片雪色,杨殊不禁怀疑。   “如果宗将军还活着,应该就在这一带。”明微搓着手说,“此处是生门,且看地形,林木旺盛,有藏身的余地。”   杨殊揣着她的手,解开自己的衣襟放进去。冰冷的手触到温热的胸膛,冻得他一哆嗦。   “早让你别跟来了,冻成这样,病了怎么办?”   明微笑道:“不是有你吗?”   “我又不是神仙。”把她的手烘热,他张开手臂,“自己过来。”   明微听话地靠过去,让他紧紧抱住。   “你先睡一会儿,等等能吃东西了再叫你。”杨殊说。   “嗯。”身体被他烘得暖暖的,明微没拒绝。这具身体有些弱,要是病倒可就真拖累他们了。   才迷糊过去,就听到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睁开眼,却见家将们扶着个冻僵的人过来。   明微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坐直身躯。   “人!他们找到了一个活人!”   杨殊拍了拍她,理好自己的衣襟,等着家将过来禀报。   “公子,我们拾柴的时候捡到了一个人!”斥候老方喜滋滋地禀报,“看他身上的战甲,应当就是宗大将军的亲卫。您稍等一会儿,我们把他弄醒。”   家将们挖来一捧雪,将这人的搓热,又烤了一会儿火,终于见他慢慢转醒。   “兄弟,能听见吗?”   这人看清他们的模样,十分激动:“你们是援兵?我们终于等到了!”   阿玄忙问:“你可是宗将军的亲卫?人还活着吗?”   “正是,”这人神色有些黯淡,“将军还好,但兄弟们被雪埋了不少……”   确定宗叙还活着,杨殊放了心。问明他们的情况,当即吩咐:“我们别在这里扎营了,与宗大将军会合再说。”   “是。”   家将们飞快收拾起来,跟着这名亲卫,又钻了许久的雪地,终于在天色大暗的时候,找到了宗叙栖身之处。   “将军,将军!”那名亲卫高兴地喊出声,马上就被严厉喝止了。   “小声!你想再雪崩一次吗?”   亲卫连忙封口,压低声音禀报:“队长,援兵来啦!有人找到我们了!”   宗叙正在烤火,眼见这亲卫身后跟着人,起身走过来,激动地问:“可是锐儿派人来了?”   “宗将军,是我。”杨殊脱下头盔。   宗叙见是他,十分错愕:“怎么是你?此处不安全,三公子怎好涉险?锐儿呢?”   杨殊道:“将军,宗大公子来不了,西戎各部反了。”   “什么?!”   ……   月色映着雪地,更显孤寒。   杨殊与宗叙对坐于营帐中,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宗叙拧着眉头,半晌不语。   “宗将军,您看这事,是不是有问题?”   “怎么讲?”   “太凑巧了。胡人攻打砾石坡,然后您来支援,就被困住了。紧接着西戎诸部一起反了,短时间内冲破谷梁关,一下子将西北军逼入最坏的局面。一环扣一环,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   宗叙想到战死的三弟,神情黯淡下来。   宗家的儿郎,又战死了一个。   “老夫镇守边陲几十年,对西戎诸部了如指掌。他们远不如胡人凶悍,也没有那么齐心。这次这么整齐,并且还一举破关,要说背后没有谋划,是不可能的。”   宗叙顿了下,又道:“还有我那三弟,向来机警,由他坐镇谷梁关,老夫很放心。这回居然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被人破关,而且他自己还逃不出来,着实不敢相信……”   “这么说,宗将军也觉得,这事有猫腻?”   “老夫什么也不敢保证。”宗叙圆滑地说,“我这才走了一半,就被雪埋了,自己还闹不清楚怎么回事呢!”   说到这里,又问他:“砾石坡战况如何?”   杨殊黯然摇头:“这次雪崩,将路给埋了,不止宗将军困在这里,我们的援兵也过不去。这么多天,路才铲了一半不到,砾石坡的守军想必已经凶多吉少。”   宗叙早已见惯死亡,平静说道:“看来他们已经为国尽忠了。”   杨殊道:“现下路埋了,倒是不惧胡人南下,只是这事,总透着古怪,不弄清楚,怕后患无穷。”   宗叙看着他不说话。   杨殊摸了摸自己的脸:“宗将军,有什么不对吗?”   宗叙凝视着他:“三公子想要什么?”   杨殊摇了摇头:“您这话,我不明白。”   宗叙淡淡道:“这本来不关你的事,你却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寻老夫,现在更是一点也不嫌麻烦,试图找出背后的关联。宗家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实在叫老夫难安。”   杨殊笑道:“宗将军这般活着也太累了,竟是一点也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   “别人还罢,三公子的话,老夫还真是不敢。”   杨殊无言以对。   过了会儿,他道:“我确实希望能得到宗家的好感,但别的东西,我要不起,也不敢要。如今这般,只是无法坐视而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倘若我就姓杨,今日是不是会过得更舒心一些?学的那些兵法、技艺,是不是就有了施展的空间?人生一世,我竟不知这样活着意义在哪里……宗将军,这些日子,我实在羡慕令郎,能够学有所用,真是件快活的事。”   杨殊的声音低低的,在雪夜里透着孤寂清冷。   宗叙明知他是刻意营造气氛,此时也不忍打破。   静默良久,他道:“此事再议。如今三公子来了,手下又有能人,先帮我们找一条出来如何?哪怕砾石坡的兄弟们都已经战死,也要将他们的尸体背出来。”   杨殊便也收拾起心情,颔首道:“我既来了,就听宗将军的命令行事。” 第419章 熟悉   第二日放了晴,明微与宁休再次出去观山势。   这个地方,已经隐隐能看到砾石坡了。   他们推算出一条路线,回来道:“这条路应该能走通,但是行军的话,恐有隐患。”   宗叙问:“隐患在哪里?”   “周围地势不稳,雪又积得厚,容易再次发生坍塌。一旦真的发生,我们很可能会被截断后路。”   砾石坡已经失守,若是援兵再被截断后路,那就使自己陷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地步了。   宗叙沉思良久,最后道:“现在若是不去砾石坡,只怕会错失良机。”   杨殊表示理解:“我的人无妨,到底怎么做,您决定就是。”   宗叙点点头,向宁休与明微拱手:“两位,有劳了。”   最稳妥的方法,还是顺着他们找过来的路返回。反正砾石坡已经失守,有冰雪封路,便让胡人占去一冬,也不会影响大局。而他回去的话,只要将西戎诸部一力镇压,西北边境仍然固若金汤。   只是,宗叙始终惦记着出兵草原的事。   指望皇帝下令,是不可能的。这位的性子,他心里清楚,看着仁慈,实则胆小,生怕自己在位期间,留下叫人诟病的缺失。是以,他一力施仁政,在文治下功夫,武这方面却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没什么不好。一个有自知之明的皇帝,总比心里没数,胡乱败家的强多了。   但宗叙是一代名将,难免心中遗憾。   明明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趁着北胡大乱的时机出兵北上,指不定能一举将草原纳入版图。   开疆拓土啊,这是身为将领最大的功绩,定能载入史册,功耀千古。   所以,一听说胡人叩关,他就琢磨着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出兵草原。   西戎诸部的反叛,现下看起来压力大,但西北军的底子在,有才能的将领层出不穷,哪怕他不在那里坐镇,也出不了大事。   倘若失去这个出兵草原的机会,才是真的可惜。   宗锐的心思,杨殊心知肚明,私底与明微提了几句,说道:“宗家已经三代,还有这样的血气,倒是件好事。可惜……”   明微安慰他:“至少比我经历过的历史好多了,是不是?咱们不着急,慢慢来。”   “嗯。”杨殊将她的斗篷裹得更紧些,“别冻坏了,要是冷,让师兄一个人去。”   明微道:“你这样让先生知道,又要生气了。”   杨殊理直气壮:“他一个大男人,吃点苦算什么?”   明微失笑。   果然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花了一天时间整顿,宗叙带领余下的军士出发了。   几千人马分散开来,马嘴都套上罩子,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小心翼翼在雪地里行军。   他们既然选择去砾石坡,此行就必须有所斩获。   毕竟大路被封,后勤路线已斩断,他们所带的行军口粮,不能支撑很久。   明微与宁休时不时脱离队伍,观测地形。若是他们有所疏忽,赔掉的可能就是几千条性命。   齐军在雪地里艰难行进的时候,一处不起眼的山头,站着三个人。   若是明微在这里,便能一眼认出,这三个人是谁。   新任胡主苏图,永清公主,以及那个叫钟吉的老太监。   “你算得果然准,宗叙选择继续去砾石坡,没有回转。”永清公主裹了厚厚的皮裘,看着远处挪动的人影。   仅仅半年,苏图的模样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他身上穿着简洁却贵重的皮衣,帽子上镶着硕大的宝石,原本清秀的脸上,多了几分冷厉,挎刀而立时,哪怕没有刻意显露,仍有杀意扑面而来。   “能够马踏草原,只要他还是个有野心的将领,就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永清公主点点头,欣慰道:“你有这样的眼光,不愧是我们陈家的血脉。”   苏图似乎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但他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   “西戎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苏图道:“有纳苏在,不会有问题。”他顿了一下,又问,“倒是您的人,居然能鼓动西戎诸部,真叫人意外。”   永清公主自傲地说:“这是当然。当初本宫受到那般侮辱,就下定决心,要将一切掌握于手中。若不是你父亲太不成器,这些棋子,早年就该派上用场了。”   苏图不以为然:“早年齐国国势强盛,便是您这么做了,也难有收获。”   他这样说,永清公主倒不生气,反而笑了:“你想说,天命归于你?”   苏图道:“中原人说天命,我倒以为,什么天命都不如自己争取。不然今日在这里的,就是乌达,而不是我了。”   乌达是雪狼王的长子,原本该他继承雪狼部。但在几年前,就被苏图坑死了。   永清公主很是欣赏他这股锐气:“你有这样的心就好。”   他们看了一会儿,永清公主问钟吉:“是不是差不多了?”   钟吉有几分迟疑:“公主,他们这路线选得极好,想将三千人都埋住,可能性极低。奴婢盯到现在,最多也只能埋几百人。”   永清公主不悦:“几百人顶什么用?”   钟吉垂头听训。   苏图的目光穿过山谷,看着时不时起落的人影,低声道:“有她在,不可能让我们埋住的。”   提到这事,永清公主更怒:“本宫这次定要将那死丫头扒皮抽筋!”   八部自相残杀就算了,永清公主对胡人的命并不怜惜,甚至这么做以后,她心里有着报复成功的快意。但那丫头抢走她的玄冥玉,这事却要好好算算!   苏图仿佛没听到永清公主的话,在心里默算一遍,对钟吉道:“人少就人少吧,想办法截断他们的后路,将他们孤立出来。”   钟吉看向永清公主。   永清公主问他:“你有把握?”   苏图摇头:“没把握也得做,总不能错失良机。没有捷径,拿刀杀出一条路便是。”   永清公主想不出反驳的话,便点了头:“去吧!”   钟吉躬身:“是。”   他一跃而起,身影如轻燕,悄无声息纵向对面的山岭。   钟吉的身影一闪而没。   与此同时,明微袖子里的小白蛇猛地窜出来,说道:“大人,我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第420章 意图   “什么味道?”   小白蛇说:“就上次,我们在天神山……”   天神山?离这里这么远,能够让小白蛇闻到味道,此人定然长期生活在那里。   明微心念一动,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抬头看看周围的山势,眉头越拧越紧。   宁休本来已经走了,看她不对,又折回来:“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明微指着周围:“先生请看,如果这个时候,周围的雪势一崩,咱们队伍的末端就会被埋住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人太多,完全避开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路过来,选的是相对安全的路线,万一再次发生雪崩,他们也能保住大部队,再迅速救援退离。   明微道:“按理,我们提前示警,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如果有人刻意将左右两个同时引发的话,我们就要损失一部分人了。”   宁休听出她的话意,眉头一皱:“你说,有人?”   明微缓缓点头。   宁休没有多问,再仔细观察了一遍山势,说道:“我们马上示警,现在还来得及。”   “嗯。”   宁休掏出烟花,往上一抛。   那边杨殊看到了,吩咐:“快,告诉宗将军,加快速度,马上撤离。”   阿玄应声而去。   宗叙信人不疑,他一说,便命令后部提速。   才跑出两三里,就听上方传来一声响动,然后轰隆隆的声音连绵不绝。众人抬头看去,只见雪雾飞扬,大片大片的积雪滑落下来,将刚才他们行走的路径给埋了个彻底,连天色都被积雪遮挡住了。   宗叙一头的汗。   这要是再慢一点,后头几百人就交待进去了。   心中不禁对那两个人的本事暗暗佩服。   这个杨三,哪里招来的高手?他现下虽然身份尴尬,身边却是能人辈出,都说拥有气运的人,会吸引能人去投,莫非……   略一想起,宗叙赶紧把这念头去了,在心里默念宗氏祖训。   宗家守护的是国家,只忠于皇位上那个人,万万不能牵涉进皇位之争。   过一会儿,明微和宁休下来了。   他们连同杨殊,来到宗叙面前。   “宗将军,刚才的雪崩是人为引发的。”明微开门见山。   宗叙一怔:“你是说,引我们出来的人出手了?”   明微点点头:“如我所料不错,跟雪狼部脱不了干系。”   宗叙思索道:“这就奇了,他们现下哪里腾得出手?内部才经过血腥屠杀,现下就南侵,是不是太心急了?”   杨殊插嘴:“宗将军,依我所见,他们的目的不是南侵。”   “那是什么?”   杨殊道:“苏图这个人,我有一面之缘,他是个心志极坚,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眼下他刚刚将八部统合,应是故意驱使那些残部前来夺城,好为他填路。”   宗叙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惊出一身冷汗:“此人当真凶狠,如此情境,竟还敢动手。”   依照常理,八部刚刚统一,目前正该怀柔,休养生息。待数年后,血仇淡了,新的战士成长起来,再图谋不迟。   哪知苏图竟是这般凶狠的个性。他不但不收敛,还故意利用排除异己的机会,将不服从自己的余部赶到南边来,利用他们冲击城关。   要知道,那些胡人走投无路,为了夺一个生存之地,定是不惜命的。   如此一来,不但那些残部势力被削弱,齐国也要遭受损失,而他坐收渔利。   “若是如此,西戎诸部突然反叛,也与他有关了?”宗叙推算道。   明微摇头:“这一点我们不知,但眼下可以肯定,有苏图的人盯着我们。”   宗叙道:“目下这情形,我们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去砾石关再说。一举夺回砾石关,才能图谋以后。”   方才这场雪崩,将他们的退路也给截了。可以说,他们目前的处境也很不妙。前面是砾石关,后面无路可退,后勤没跟上,带的行军口粮有限,除了一气夺回砾石关,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但宗叙是一代名将,哪怕陷入这样的处境,仍然沉着镇定,做出最适合的决策。   齐军很快休整完毕,继续出发。   明微与杨殊私下说话:“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我所知的历史,西魏朝应当在年底成立。现下虽然没成,但从此事可以窥出苏图的心思。看起来,极有可能是他不死心,故意驱着残部过来,再鼓动西戎反叛,消耗齐国守军实力。如果宗将军在这件事里被坑,西北军就会蒙受极大的损失,到时候他再借机成立西魏朝,齐国也不会出兵,他便可以安安稳稳地发展。”   杨殊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个狠人。”   这一年,胡部死的人太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会选择休养生息,是以根本没有人料到,苏图是这样的想法。   反正都已经尸横遍野了,不如一气将齐军压制住,成立西魏朝再说。   狠,果然够狠。   “如此说来……”杨殊看向宗叙的背影。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明微已经领会了。   “他不但安排好了胡人残部的反应,连西戎诸部也能鼓动,甚至,估准了宗将军的反应……”   杨殊沉重地点头。   换句话说,此行宗叙前来,本来就是计策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重头戏。   一个名将对军队的影响,是难以计数的。   宗叙只要活着,人的名树的影,西北军定然军心稳固。   而他如果死了,谁能撑起西北军的名号?   宗家与他一代的男人,战死了大半,剩下的几个都是资质平平,担不起统帅之责。而宗锐年纪还轻,没有成长起来。   如此,只能让别人来当统帅。   可左军号称宗家军,宗家在军中的影响力还用说么?到时候,战力定会下降。   “恐怕我们去了砾石坡,会是更艰难的挑战。”杨殊喃喃道。   明微却仰起头,观察周围的山势。   “他们想算计我们,难道我们就这样等着?螳螂捕蝉,焉知后头没有黄雀。”   “你想反击?”   明微点点头:“他们既然引动雪势,定然留有痕迹,一定可以找到他们的行踪。” 第421章 再见   钟吉发现齐军动向不对的时候,已经动手了。   厚厚的积雪压下来,哪里还有半途中止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军逃出生天。   他在原地呆站了许久,都没找到弥补的余地,只能回去复命。   钟吉避开齐军的耳目,小心地往回飞掠。   跑了大约百余丈,忽然觉得不对劲,扭头往一个方向看。   却见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雪鹿,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睁着惶恐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老太监在心里“呸”了一声,继续回掠。   待他身影去得远了,那只雪鹿身上微光一闪,化成一只符纸掉落下来。   明微等三人从石头后面现身。   “果然是他,永清公主身边的阉人。”   杨殊道:“既然确定是永清公主身边的人,那背后的主使,就是苏图了。”   “嗯,我们追上去。”   三人缀在钟吉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钟吉回到原处,永清公主大发雷霆:“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被他们看出破绽?”   钟吉跪下请罪:“公主恕罪,奴婢失手了。没料到会被他们先一步看出来,以至于错失良机。”   永清公主还要再说,苏图轻描淡写地开口:“算了,被看出来一点也不奇怪,别忘了我们的对手是谁。”   他这态度,让永清公主冷笑起来:“你倒是处处抬高那个丫头,怎么,瞧上她了?听说上次一直追她到北天门,还开口向她求婚。倘若你上次足够果决,这会儿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哪里还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想做天下之主,这性子最好改一改!历来多情的都是亡国的君王!”   苏图神情淡淡。所谓开口求婚,只是他不舍得放这样一个人回齐国而已,但这理由他懒得向永清公主解释。   他亲爱的祖母,虽然这些年做了不少大事,但眼界不见得多开阔。否则,怎么会因为那点不快,就看不到那个女人的才能?   何况,上次所谓的挑拨,还不是她自己心里怨气过重?杀了那么多胡人,她不但一点也不心疼,倒快意得很。   “这样也没什么,来路已绝,他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夺回砾石坡。那里已经被隔绝成一座孤城,现在离雪化还有三个月时间,我们的勇士早已拔刀相待,看他们能守多久!”   “希望……”   永清公主“如此”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钟吉忽然抬头,冷声喝道:“谁?”   出口的一瞬间,他手腕一翻,数枚暗器激射而出。   “叮叮叮”数声过后,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   来者三人,轻功都不俗,很快跃至他们面前。   明微向苏图点了点头:“苏图王子,哦,不对,现在应该称呼胡主了——一别数月,可还安好?”   苏图淡淡道:“托福,马马虎虎。”   钟吉则吃惊地看着他们:“原来先前是你们!”   明微笑吟吟:“我道是谁,这么有本事,连宗大将军都骗得团团转。”   永清公主瞪了他们一眼,责怪道:“钟吉,你是老了没用了吗?不但事情没办成,还泄露了行踪!”   钟吉垂下头:“奴婢没用,请公主子殿下责罚。”   “现在责罚你做什么?”永清公主没好气,“把他们解决再说。”   “是。”   钟吉当即站起,阴沉的脸上露出凶光。   明微深知这老太监实力不凡,当即使了个眼色。   宁休一言不发,取琴在手,一指拨弦!   “铮!”一声金戈之鸣发出,钟吉跃身而起,身化为残影,直扑而来。   明微毫不犹豫,迎了上去。   苏图看着他们,缓缓拔刀而出。   他踏前一步,杨殊握着伞,拦在他身前:“你的对手是我。”   苏图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子透出深深的忌惮,提起嘴角,露出个带着残忍意味的笑:“既然这么想找死,本主成全你!”   话音一落,刀锋出鞘,寒芒闪现!   杨殊一抖手,鲛皮伞撑开,挡下锐气,与此同时,他握住伞柄,将剑身从中拔出。   刀光剑影,瞬间将两人淹没。   “铮!铮!铮!”琴声如裂帛,宁休与明微两人联手,与钟吉堪堪打个平手。   这老太监,功力当真深厚,他们二人招数虽然精妙,却不敢与他正面对招,只能避其锋芒。   转眼过了百招,明微向宁休使了眼色,宁休心领神会,指下琴音疾奏,形成剧烈的音波,荡起周围雪尘。   钟吉应对自如,虽然压力变大了,但以他的内力,扛下音波攻击并非难事。只是,第六感告诉他,好像有哪里不对……   “小心脚下!”永清公主忽然出声。   她年纪大了才开始钻研玄术,却是失去了练功好时机。是以,只练来强身健体,无法与真正的高手过招。   但她身边有不少高手,耳濡目染,眼力不错。钟吉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   永清公主说完,钟吉脚下便是一个趔趄,耳边连续传来轻微的声响。   初时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待脚下积雪滑出一片,忽然领会过来。   音波!   积雪之处,切切不可大声说话,因为音波会导致积雪震动而引发雪崩。   这小子,居然利用音波引发雪崩攻击?   宁休见他已经领会过来,索性放开手,音波疾奏而出,攻击他脚下的雪层。   “咔——”轻微的断裂声响起,钟吉只觉得一滑,脚下积雪承不住力,往下堕落。   他大惊失色,跃身而起。   宁休已经先一步激发音波,攻击处正是他新的落脚点!   钟吉暗骂一声,不得不马上转换方向。   可宁休只是略微改变音波攻击之处,比他省力得多,往往后发先至,弄得他半分也不敢松懈。   这时,明微目光一转,却将目标指向永清公主!   钟吉看到她扑向永清公主,喝道:“贱民尔敢!”   明微对他提了提嘴角,露出个嘲弄的笑,匕首已经拔出,即将从永清公主身上划过去。   钟吉顾不上自己会中招,扑过去救主。   这时,却见与苏图缠斗的杨殊脚下一错,鲛皮伞脱手而出,正正击在他的后背。   钟吉被这股大力推到了对面的雪层上。   宁休将古琴一架,十指同时弹拨,铮铮之声不绝,方才已经滑动的雪层,终于在音波连击之下,引发了雪崩。   “轰——”钟吉脚下一陷。   他才跃起,力量不足,头顶的积雪也滑落下来。   冰雪断裂的声音接连响起,钟吉脚下无处借力,身边是宁休的音波攻击,再加上明微弹来的暗器,终于反应不及,随着积雪掉落山谷,转眼不见了人影。   “钟吉——”永清公主的喊声,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第422章 雪崩   永清公主气得浑身发抖。   五十年了,她离开云京,远嫁和亲,不管风光还是落魄,钟吉一直陪在她身边。   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在草原上亡命逃奔,钟吉始终不离。   尽管她脾气不好,甚至会责骂他出气,可他是比儿子孙子都要亲近的人。   “杀了他们!”她尖声喊道。   苏图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说道:“祖母有此要求,孙儿自当遵从。”   说罢,他拿出哨子吹出长短几声音调。   哨声才落,他们便看到附近山头有好几个地方,隐隐有人影晃动。   明微预感不妙,当即喝道:“走!”   钟吉已摔下山谷,永清公主又只会三脚猫功夫,看起来这是他们杀掉苏图最好的时机。   但苏图这个人,她实在不敢轻视,总觉得他这个样子,早有准备。若是舍不得这个时机,指不定三个人都得坑在这里。   她的预感是对的。   三人刚有撤退的念头,脚下雪层已经开始晃动。   “不好!”杨殊脸色大变。   经过刚才宁休的音波攻击,周围的雪层本来就已经很不牢靠了,偏偏这会儿,苏图命令发出,那些人也打算引动积雪。   他一眼扫过去,对面的积雪随着钟吉的摔落,还没止住崩塌之势。周围几处的雪层,都有滑落的趋势……   三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苏图与永清公主所立之处,不约而同扑了上去。   苏图甩出马鞭,卷起永清公主,往后撤去。   明微一踩到那处,便觉得脚下滑动:“中计了!”   不远处的苏图,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明姑娘,多谢你教了那一课,我现在一点也不敢小看中原人,便是使计,也得计中套计才行。”   杨殊冷笑一声:“跟着他!他总不能连自己一起坑吧?”   宁休也是这么想的,脚下一跃,再次扑向苏图和永清公主。   苏图最擅长的,是胡人砍杀之技,论轻功,断然不如他们。   然而,只见他提刀一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摸出来一根系在高处的绳子,便要远荡离开。   这个时候,耳边传来的雪层断裂声已经很密集了,底下的冰层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绵绵不绝。   明微抬头看着山上,脸色越发白了。   “大雪崩,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是大雪崩!”   她话音才落,耳边轰隆作响,高层的雪已经承不住力,往下滑落了。   晶莹洁白的冰雪,一旦发起威来,并不比别的灾难更温柔。积雪遮天蔽日,如一条狂暴的白龙席卷而来,凶残暴烈。   更要命的是,对方还不收手,触发了一处,又去另一处。   这样一个叠一个,卷荡起连续反应,互相影响,范围越来越大。   “这边!”宁休找到了一处可以落脚之处。   三人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留手,使尽浑身解数,追在苏图身后。   离得近了,明微目中闪过寒光,暗器出手,打向苏图与永清公主。   苏图提刀去挡。   “铮!铮!”宁休的音波顺手攻向苏图,延缓他的速度。   杨殊借着这个机会,剑光吞吐,寒芒乍现。   苏图挥动长刀去挡。   然而三人联手,他又带着永清公主,如何能全身而退?   他闷哼一声,手臂鲜血迸射,剑气点点击中,“嗤”的一声轻响,将他与永清公主缠在一起的马鞭竟被打断。   “啊!”永清公主大惊,向苏图伸出手,“救我!”   然而苏图一只手扯着绳索,另一只手又提着刀,哪里有第三只手去捞她?后面还有三个人虎视眈眈,他只做了个捞的动作,永清公主就掉落下去了。   隆隆之声越来越响,积雪扑天盖地层层塌陷,不过片刻,永清公主便与追随她五六十年的老太监钟吉,落到了同一个下场,被冰雪完全覆盖了。   明微没感觉到半点快意,因为她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苏图脸上不但不见惊慌,反而有笑意一闪而过,张嘴说了句什么。   多谢。   没有机会了。   没了永清公主这个拖累,苏图扯着绳索,轻快地脱离了他们的攻击范围,沿着悬崖往上跃去。   那个坡度,无处落脚,他们三人根本没法跟。   “这边!”杨殊喊道。   周围雪雾飞扬,粉尘卷荡,冰凉的寒气灌入鼻腔,冻得她一哆嗦。   身后就是雪崩,三人只得放弃追击,赶紧逃命。   隆隆之声越来越近,仿佛一只冰雪巨龙在后面追赶。只要迟上一步,他们就会被之残暴地撕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微感觉胸腔里的空气都用尽了,脚步略微缓了下来。   杨殊察觉了,一把将她从雪窟里拉出来,带着她飞奔。   宁休也略停了停,扯了她一把。   身后积雪崩塌的声音慢慢远去,终于无力再追。   三人总算逃出雪崩的范围,回头去看,不禁悚然变色。   高层的冰雪滑落,在山道上堆积成厚厚的雪山。   他们走过的地方,已经完全换了模样。   这下子,不止齐军无法顺着原路回白门峡,甚至连他们,想出去也不容易了。   “这个苏图,竟在短短时间内,就学得如此阴险!”杨殊恨恨说道。   “他这是多想了一步啊!”明微喟叹。   很明显,那些人是苏图事先安排的,他早就推算过,万一被他们找到怎么办。   甚至于,连永清公主都是他刻意不去救。   借刀杀人。   “他为什么要让永清公主死?”宁休不解,“这不是他的祖母吗?”   明微道:“是他的祖母没错,可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祖孙情。永清公主想利用他报复夺走前燕江山的齐楚两国,而苏图应该是看中了她手里的人。”   杨殊冷声道:“永清公主既然能挑动北胡八部血战,多年下来埋在各部的人手就是个隐患。现下苏图已经成为胡主,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部族让别人掌控?”   “不止是这样,我怀疑西戎诸部也是永清公主的人手挑动的。苏图才这个年纪,根本没有时间远在西戎布局。看来,他早就想让永清公主死了。只要永清公主一死,他身为血缘后辈,就可以理所当然接手她的遗产。而刚才那个情形,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是他谋划的结果,哪怕钟吉死而复生也是一样!”   宁休吃惊:“胡地竟然有这样的人,若是让他站稳脚跟,中原岂能安枕?”   “更可怕的是他的学习能力。”明微缓缓说道,“就在半年前,我自觉还能多算他一步,然而这次显露出来的布局能力,看得出他已经完全吸收,甚至脱胎换骨。”   她该不会给中原带来一个更可怕的敌人吧? 第423章 报仇   宗叙看着回来的三人,松了口气:“你们回来就好,那么大动静,不会又是有人故意引发的吧?”   杨殊心情沉重,点头道:“这下我们真的没有退路了,方才的大雪崩,将来路完全掩盖了。想要复通,要等春暖花开才行。”   西北的春天来得晚,现下刚刚过完年,怎么也得等到三月,才有冰雪消融的可能。   宗叙倒是镇定,说道:“那就把砾石坡夺回来,三个月而已,我们可以等到的。”   杨殊被他的平静安抚了,心想,到底是一代名将,这样的气度,难能一见。   他将苏图现身于此的事大概说了一遍,道:“可惜没能让苏图死在这里,这三个月,他一定会让我们安心度过的。”   宗叙缓缓点头:“竟然是个这么难缠的对手,连老夫的心思都被他摸准了。看来此行来对了,若是借此机会,重重打击掉他的气焰,将来便轻松得多。”   杨殊怔了下:“宗将军……”   他还以为,此番中了苏图的算计,宗叙会自责,都已经想好了安慰的话,没想到宗叙的反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宗叙猜出他想说什么,笑道:“事已至此,颓丧不会有半点用处。何况用兵之道,本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究竟谁中谁的计,直到分出胜负,才能确定。”   这意思是,血气之勇,比阴谋诡计更重要?   杨殊暗暗思量。   宗叙不再多说,吩咐身边的副将:“砾石坡已经不远,今日早些扎营,明日四更出发,天亮之前攻城!”   “是!”   ……   苏图用力一拽,攀上山崖。   上面有人接应,将他拉了上去。   “公主呢?”一个声音问。   苏图面露黯然,说道:“没想到他们有三个人,先暗算了钟吉,又紧追不舍,将祖母也打落了。巴东,你马上召集人手,去搜寻雪地,一定要找到祖母!”   那个叫巴东的亲卫单膝跪地,劝道:“大汗,现在不可啊!雪崩了,我们要等到动静停止才能行动,不然只会白白送命。”   苏图沉声道:“祖母危在旦夕,迟一刻,就更危险一分。”   “可是现在这样,就算我们想搜也过不去。您看,那边已经形成了大雪崩,根本没法靠近。”   雪崩中的山道是可怕的,往日安静洁白的冰雪,此时化身孽龙,奔腾狂啸,将一切能破坏的尽数破坏。   让人望而生畏。   苏图抿着嘴唇不说话。   永清公主的老仆看这情形,急了:“你们不想救?这可不行!大汗,公主要不是为了帮你,也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巴东不高兴了,扭头呵斥:“这关大汗什么事?刚才发生的事,我们在这里看得很清楚,大汗的手都受伤了,那种情况,怎么救得了公主?现在更不用说,雪崩那么大,有本事你去救啊!”   那老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眼见积雪将原来山势都给填平了,哪怕真的去救,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从中挖出一条路来,不禁悲从中来,跪地哭喊:“公主!”   永清公主带来的奴仆,纷纷跟着跪下,悲声四起。   苏图任他们哭了一会儿,待声音渐歇,才道:“好了,你们别把力气浪费在哭上面,等会儿还要去寻找祖母的遗体。”   那老仆擦了擦眼泪,面露恨意,叩头道:“求大汗给公主报仇!将凶手碎尸万段。”   他身后一干奴仆跟着喊道:“求大汗给公主报仇!”   如此喊了数声,神色也变成了哀求,苏图终于开口:“公主是我的祖母,我自然会尽力为她报仇。这是本分,不用你们求,都起来吧。”   老仆听他这么说,感激不已,又叩了几个头:“谢大汗,只要大汗为公主报仇,我等必然听命,为您效犬马之劳。”   苏图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很快就不见了,肃容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雪崩停了,我们先去找一找,不管如何,不能叫祖母陈尸荒野。”   “是。”   ……   身为一代名将,宗叙意志之坚,直到遇到难处才显露出来。   雪崩过后,他没有半分动摇,继续行军,向砾石坡进发。   既知此行是苏图的谋算,他打算速战速决,明日便袭击砾石坡,夺回城关再说。   军士们早早用过饭,这会儿已经分批休息了,营地里安静无声。   但宗叙并没有睡。   他在等斥候的消息,必须在行动之前,弄清楚砾石坡的情况,才好制定策略。   一场战争是胜还是败,就体会这些细节里。   杨殊在帅帐外徘徊了有一会儿了,不知道该不该进。   宗叙的副将从里头出来,看到他站在旁边发呆,好奇地问了一句:“杨公子,您在这做什么?来找大将军吗?怎么不进去?”   “我……”杨殊其实还没想好。   里头已经传来了宗叙的声音:“三公子,外头冷得很,且先进来吧。”   杨殊犹豫了下,还是进去了。   “宗将军。”他缩手缩脚地施礼。   宗叙先前几次见他,要么一副嚣张的纨绔样,让人看了就想打,要么充满自信,叫人羡慕他的生气勃勃。这还是第一次,摆出低眉顺眼的样子。   “怎么,找老夫有事?”   “呃……”杨殊的脸有些热。   “不说我可要休息了,明日四更就得出发,时候不早了。”宗叙打算赶人的样子。   “等等!”杨殊脱口而出。   他心中暗骂一句。看宗叙那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他心知肚明,偏偏就是不说,等着看他笑话。   算了,看笑话就看吧,反正都已经穷途末路了,还能看几回啊!   杨殊干脆破罐子破摔,说道:“宗将军,我明天能不能跟着你?”   “哦?”宗叙摸着下巴道,“明天老夫很忙,没时间管你啊!”   “不用你管,我就跟在旁边帮忙,就算给你扛旗子也行!”   宗叙哈哈笑出声。   杨殊急了:“行不行啊?”   宗叙好不容易收了笑,说道:“行了,知道你想什么。对着舆图下棋无聊,想实地验证一下是不是?”   杨殊跟着笑笑,小声道:“我就看看,保证不插手,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好掌兵的。”   宗叙看着他叹气了。   杨殊拿不准他的态度,很是忐忑。   “罢了。”宗叙终于开口,不为难他,“你想来就来,能学多少,以后有没有用,老夫都不管。”   杨殊喜上眉梢:“谢大将军!”   宗叙忍笑睨着他:“当初不还管我叫世叔吗?怎么这会儿不拉关系了?”   杨殊笑得尴尬,那会儿叫世叔哪里是拉关系,根本是故意恶心他…… 第424章 交战   这一夜,宗叙就没怎么睡。   斥候将消息带回来,他便对着舆图与众将商议对策。   直到定下攻城计划,他才洗了把脸,和衣睡下。   这个时候已经快三更了。   睡不到两个时辰,伙头军便埋锅做饭,紧接着整军出发。   杨家众将都调拨到前线去了,倒是明微和宁休被留在后方。   杨殊是这么说的:“知道你们都是高手,但两军对战,和比武争胜不一样。而且你们有更厉害的技能,与其和我们一起攻城,不如发挥更大的作用。”   明微深以为然,打仗这种事,她和宁休捆在一起,都不如那些家将发挥的作用大。他们集结在一起,摆出战阵,便如同绞肉的机关一般,来多少杀多少。   “别只顾着说我们,你自己也是一样。盔甲穿好了,刀剑无眼,万万小心。”   杨殊笑了,脸上颇有几分自傲:“你道我只会剑术么?从小到大,祖父祖母教我最多的,其实是马术和枪法。”   说着,阿玄已经将他的盔甲和长枪带来了。   杨殊握着那杆枪,感慨万分:“这把枪,是祖父的兵器,随他征战沙场几十年,不知道染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机会用的。”   他曾经埋怨过,祖父祖母明知自己身份尴尬,为什么还要教他那么多。直到此刻,他才体会到他们的心情。   哪怕没有机会,能做一个有用的人,本身就是件快活的事。   何况,现在不就用上了吗?   人生的神奇之处,在于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原以为山穷水尽,长夜无明,说不准哪时就柳暗花明,天光破晓了。   待他穿好盔甲,原来那个骄矜的贵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小将。   他与他们做临行告别。   “我会小心的,你们在后方也要注意流矢。待攻下城关,我们晚上再聚。”   远处,集结的号令已经传下来了,不等阿玄催促,他翻身上了望云骓,纵马而去。   明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听宁休说道:“我原以为自己在纵容他,等着他哪一日失败了放弃了,再带他离开,好完成师父的遗命。原来是我错了,这才是他真正的归途。”   明微笑了起来:“能听到先生认错,可真不容易。”   宁休摇了摇头:“如果能让他得求所愿,我认输算得什么。现在想想,师父的遗命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想来师父自己也不希望用上。”   明微不免想到那位记忆中的剑神。   他那一世,孤身一人,漂泊江湖。眼看着人死了,家破了,国亡了,能做的也不过单人独剑,千里奔波,杀入千军万马,取敌帅头颅。   而这样,仅仅只是祭奠了亡魂,安慰了自己。   改变不了命运,更改变不了国势,最终只能守着邙山的大阵,等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如果这就是他的未来,现在这点危险算什么?至少他在为命运而努力拼搏。   天煞孤星。   只盼这一回,他再不必和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   砾石坡的攻城战,天亮之前就打响了。   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没有完全阵亡的守军,在这些人的带领下,与胡人展开决战。   宗叙这次紧急出兵,原本就只带了五千兵马,先前遇到雪难又损失了一些。可以说,这一战他们完全没有失败的余地。   一旦战败,剩余的兵马,在后勤军需都没跟上的情况下,不一定能组织起高效的进攻。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最终士气消耗殆尽,便只有覆没一途。   这些事,他们都能看出来,何况宗叙。   但是看着这支西北军有条不紊地分派攻城任务,明微也忍不住感叹一句:“名将到底是名将。”   宁休默然无语。   他和明微都没有参战,而是在后方的山坡上观战。   事实上,观战只是顺便的,此刻两人坐在辎重车上,正拿着劈刀做木工。   一个个部件做出来,然后拼到一起。样子虽然丑陋,但已经能够看出雏形。   这是一只鸟,能够让人骑着飞行的大鸟。   “这真的能飞?”宁休很疑惑。   明微道:“先生不是见过玄非那只大鸟吗?”   宁休当然见过,当初杨殊被下狱,就是靠着这东西偷渡出去的。   只是,亲眼见到这东西是怎么造出来的,还是觉得很神奇。   “这只是机关术的一种,如木牛流马,但需要灵符激发。灵符不容易制,这东西也不好推广,想把兵马送出去是不能了,只能派个人传传消息什么的。”   说罢,明微有点嫌弃:“先生,您的手倒是漂亮,怎么做出来的东西这么丑?”   宁休面无表情:“抱歉,没学过。”   这场战役,注定是惨烈的。   西北军没有退路,那些胡人同样如此。   苏图的铁骑就在后方,如果他们不能占住砾石坡,撤离的路上就会遭遇更凶残的追杀,一点生还机会都没有。   明微只要想到策划这一切的苏图,便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气。   这世上总有些人,能人所不能,原本这话是她用来说服杨殊的,现在自己却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恐怖之处。   经过最初的试探、冲阵,到最后只剩下血腥的杀戮了。   在战场上,命不是命,人不是人。   宗叙发下重赏令,而胡人向来有以头颅论军功的传统。于是,随处可见这样一幕,不管是齐军还是胡骑,砍倒一个对手,将对方的头颅斩下捆在腰上,再继续拼杀。   明微摇了摇头:“这些胡人,还是不擅守城啊!”这么轻易就被宗叙骗出来,对阵厮杀。   没得到回应,她一扭头,看到宁休发青的脸色,不禁觉得有趣:“先生,您这是吓坏了?”   宁休拧着眉头说:“太血腥了。”   他杀过人,但见过最残酷的景象,无非就是剿杀山贼的时候,百余人的厮杀。   “这不算血腥。”明微淡淡道,“至少他们都是军士,本来就该以杀戮为业的人。更残酷的,是将平民百姓当成人畜,践踏残杀。”   宁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见过。”   明微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每一幕都叫人作呕。   她慢慢道:“我见过。” 第425章 偷城   杨殊的话最终没实现。   这场攻城战,一直打到入夜都没结束,他们也就没法碰面。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再加上黑夜有所不便,喊杀声听着没那么激烈了。   许多军士,就那样闷着头杀敌,耳边只有刀刃入肉的沉闷声响。   累了,找个地方略微坐一会儿。饿了,掏出行军干粮啃上两口。   杨殊的甲衣上沥沥都是鲜血,纵马回到宗叙身边,问道:“大将军,继续下去伤亡太大了,真的就这样打一夜吗?”   宗叙带出来的这只军队,都是身经百战的精英,倒是不惧这些胡人。   但是这些胡人不要命啊,拿西北军的精英去跟他们耗人数,杨殊觉得太可惜了。   宗叙一边观战,一边问他:“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杨殊迟疑了一下。   今天亲历战场,让他的观念颠覆不少,才知道军棋省略了很多细节问题。而这些细节,往往影响胜负结果。是以,他现在也不敢胡乱出主意了。   “说吧,错了有我给你兜着。”宗叙笑道。   杨殊受到鼓励,大着胆子道:“如果是我,会派人去偷城门。这些胡人并不擅守城,对偷城的手段,肯定不怎么了解。”   宗叙点点头。那边他的亲卫队长过来禀报:“大将军,人已经选好了,马上就可以去偷城了。”   杨殊惊讶,原来宗叙已经决定去偷城了?   就听宗叙对他道:“大方向的决策,你已经足够敏锐了,应该对自己更自信一些。只是偷城要怎么偷,这就不是张口一说的事了。敢不敢去冒险?”   杨殊激动:“我可以去吗?”   “可以。”宗叙说,“你选两个亲卫跟着,和他们一起去吧。但你也要做好准备,这项任务非常危险,一不小心,会折在那里。如果你阵亡,我只会向圣上奏报,你被流矢击中而亡。”   他不可以有军功,宗叙自然不会说自己允许他上战场。所以,他要是死了,也会死得很窝囊。   “怎么样,敢不敢去?”宗叙问道。   杨殊深吸一口气:“我去!”   宗叙看着杨殊逐渐淹没在黑暗中,许久才叹了一声。   “真是暴殄天物啊!”   亲卫队长没懂:“将军,您是说……”   宗叙冲他的背影扬了扬下巴:“要是我宗家男儿,从十二岁上战场教起,如今已能独挡一面。”   亲卫队长笑道:“将军真是爱才。”   宗叙道:“多一名优秀的将领,就能少死很多小兵。”   亲卫队长黯然:“今次出征的兄弟,只怕有一半要埋骨于此了。”   宗叙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抓紧时间,去吃点喝点,晚上还有一场苦战。”   “是。”   ……   城关外不远处,一个偏僻的山头,黑暗中有人影晃动。   “大汗,东西带来了。”一名胡人出声。   阴影里的人动了动,出了隐蔽处。月光照下来,显露出来的正是苏图那张清冷俊秀的脸。   “架起来吧。”他淡淡吩咐。   “是。”   他们没有点火,就那样借着淡薄的月光,架好了一座弩机。   这座弩机,是他们从齐军手里弄来的,很是稀罕。   “大汗,架好了。”亲卫恭敬地回禀。   苏图走过去,俯下身,通过望山瞄准目标。   “有点远了。”他低声说。   这里,离中军最起码有两百丈的距离,这是强弩的极限射程。   不得不说,宗叙这个齐国名将名不虚传,一点破绽也没留下。   不仅指挥距离选得刚刚好,而且他十分小心,周围安排了盾卫,再加上黑暗中他甚至没有点火把,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他。   苏图瞄准了一会儿,放弃了。   他问亲卫:“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亲卫答道:“只有您的雪狼卫到了,大约有一百多人。我们的战士正连夜赶过来,后天能到。”   “后天,太迟了,宗叙一定会在明天前结束战斗。”苏图沉吟。   想弄死宗叙,最稳妥的方法还是趁他攻城的时候发动突袭。但是齐军的情报网不可小觑,他怕引起宗叙的警惕,不得不将主力留在王庭。   苏图思索良久,还是觉得自己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像宗叙这样的人,越早弄死越好。现在放他进砾石坡城关,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坚持三个月。   他费了这么大的劲,连部族内巨大的隐患都暂时搁下,就为了把宗叙弄死,怎么能轻易放弃?   只有宗叙死了,这样的舍弃才值得。   “召集雪狼卫。”苏图终于做了决定,月光下,他微微仰起头,露出利落而凛冽的下巴线条,明明极清秀的一张脸,却透着残酷的血腥气息,“冲击齐军中军,将宗叙推入射程!”   “是。”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侧安静站立的老仆:“你们要为祖母报仇,现在有一个机会……”   ……   大鸟已经做完了,明微和宁休简单用过食水,继续在后方观战,防备可能出现的旁门左道。   袖中的小白蛇动了动,探出来细声细气地说:“大人,血腥味太浓了,我的感觉有点失灵,不知道对不对。”   明微道:“你说就是。”   “是。”小白蛇道,“我感觉有东西靠近,生人不像生人,死人不像死人,很奇怪。”   “生人不像生人,死人不像死人?”明微奇道,“僵尸么?”   “不知道,有点熟,但是我现在没办法仔细闻。”   明微想了想,对宁休道:“先生,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宁可弄错,万一漏过就不妙了。”   “嗯。”   他们到达小白蛇所指的地方,雪狼卫已经集结完毕,杀入齐国阵列。   这些胡骑,本就个个是精锐,再加上以逸待劳,一加入战局就叫齐军大吃苦头。   幸而人数不多,负责后方的将领很快调动兵力,包围过去。   而明微和宁休,在人群中找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这气息果然有点熟。”明微喃喃道。   “你识得?”宁休问。   明微想了想:“哦,是那些人吧?”   当初她带着商队去胡地的时候,曾经路过一个小镇,在那里遇到了纳苏。   她点点头:“果然是给永清公主守陵的活死人。” 第426章 偷袭   “他们想干什么?”宁休疑惑,“就这么几个人,做不了什么事吧?”   明微简单粗暴:“不管想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事,先去阻拦了再说。”   “好。”   两人飞身跃起,进入阵地。   在雪狼卫的撕扯下,齐军的阵列破开了一道口子。   虽然大部分被阻拦在外,但还是有几十骑甩开齐军的追击堵截,直奔中军而去。   中军的将官发现了,喝令弓箭手准备。   然而他们速度太快了,只有几个人受了伤,剩余的奔至面前,提刀便砍。   “他们不是夺下砾石坡的胡人。”宗叙眯起眼看了一会儿。   “将军,是雪狼卫!”负责情报的将官喊道,“胡主苏图的亲卫军!”   宗叙抬头看了看四周。   既然雪狼卫在此,苏图也在附近了?   他转头问:“偷城的卫队如何了?”   “已经进去了。”亲卫队长回复,顿了下,又问他,“将军,我们要不要派人到周围搜索一下?胡主苏图肯定在哪里看着我们。”   宗叙道:“现在不是理会他的时候,留心城里,只要城门一开,我们马上进城!”   “是。”   宗叙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必苏图很想杀他吧?其实这也是杀苏图的好机会。可是人手不够啊,只能先把砾石坡夺回再说。   雪狼卫不停地冲击着中军阵列,哪怕他们人数越来越少,仍然没有停手的打算,叫宗叙也为之动容。   “这新任胡主苏图,果真厉害,手下亲卫如此悍勇。”   亲卫队长道:“您的亲卫,不会比他的差!”   宗叙哈哈笑了,吩咐道:“马上严查中军的情况,他们这样不惜性命,肯定有所图谋。”   “是。”   宗叙不可谓不小心,但有些事,已经超脱了他的概念。   另一边,明微和宁休追着可疑人物跑了一阵子,恰巧飞到一道流矢,那人应声倒下。   两人略停了停,想去追其他人,哪知没追多久,这些可疑人物便一个个都死了。或者被人砍杀,或者被马踏死,最后一个也不剩。   宁休停下,有些困惑:“都死了?”   是不是太容易了啊?这些人,这样偷偷摸摸地进入战场,肯定有不轨的企图,居然死得这么容易?   明微也很不解,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息,面色一变,叫道:“他们没死!”   战场上最不缺的,便是死人了。   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周围已躺满死尸。   因为是轻骑奔袭,民夫们还没跟上,路就被截断了,他们现下无人打扫战场,尸体看起来就更多了。   那些可疑人物倒下不久,便逸出一道烟气,钻进另一具相对完好的尸体。   很快,那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跑。   当这具尸体也被击倒,便再换一具。   明微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换了好几具了。   她释出神念,一个个找过去。   “找到了!”寻获其中一个,她与宁休再次飞奔而去。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很快“死”去,再爬起来。   频繁更换尸体的行为,使得明微追踪起来有一定的困难。   宁休惊诧地问:“他们这样,岂不是杀不死?”   “不。”明微抽出袖子里的小弩弓,瞄准那人,“他们不会选无头的尸体寄生,也就是说,只要砍掉他们的头就行了。”   话音刚落,弩箭射出,“咻”一声,强大的力道从那人后脑射进去,便见他脑浆迸裂,倒地身亡。   明微等了一会儿,没感觉到他换了躯壳,便道:“可行,我们继续找其他的。”   “好。”   既然对方不是人,那音波攻击意志也没用了。   宁休抽出琴身里藏的剑。   细长的剑身,在月光下闪动着幽幽寒光。   明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先生用剑,不知道比起琴技如何。”   宁休摇头:“我擅琴技,剑术倒不见得比小师弟强。不过,”他淡薄的声音里,难得透出杀气,“杀人,够用了。”   两人分头寻找,将一个个活死人或斩杀,或爆头。   这时,有一名齐军士兵手里举着一物大声喊着向宗叙靠近:“大将军!小的发现了胡主的位置,您看,这是他的王帽!”   宗叙停了一下,转头吩咐亲卫:“去看看。”   “是。”   那名士兵,刚靠近卫队就被拦住了,亲卫队长走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同时确认他手里的王帽是不是真的——胡人以帽子上的宝石为身份象征,这不难分辨。   为了分辨帽子,他叫来了火把。   ……   山坡上苏图,在雪狼卫杀入阵列的时候,便紧紧盯着中军瞄准,勾住弩机上的悬刀。   在雪狼卫的冲击下,中军时不时挪位方位,偶尔能进入他的射程。   苏图非常耐心,静静地等待着。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没有火光,但凭月色,看不清楚宗叙的位置。   便在这时,永清公主手下的那名老仆出手了……   火光出现,苏图眼睛一亮,毫不犹豫扳动悬刀!   几十只弩箭,从弩机上脱离,射向中军的宗叙!   机会不是太好,只是勉强进入了射程,而且盾卫一个不少。   但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弩箭力量大,而且一次能射多支,有很大的机会射中宗叙!   那名士兵靠近中军的时候,明微看到了。   她感应到那人身上的气息,大惊失色,飞快地冲向前:“宗将军,那是奸细!”   听到她的喊声,宗叙马上喝道:“盾立!”   防御阵立刻摆了出来。   弩箭已飞在半空。   亲卫队长看见了,喊道:“天上!”   两个字没说完,那弩箭就已经射到了。   暴雨一般,打在防御阵列上。   “噗!噗!”射中的声音,连同惨叫声一起响起。   “将军!”亲卫队长冲过去。   宁休一剑砍掉那人的头颅,回身去望,却见宗叙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也中箭了。   明微心凉了半截,挤进去一看,宗叙被亲卫扶着,一只弩箭穿透他的肩胛,几乎钉在地上。   “我没事,不是要害。”宗叙摆手,问队长,“城门偷到了吗?”   亲卫队长才要回答,那边传令兵已经大喊着冲过来了:“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宗叙笑了,肩膀还带着弩箭,重新骑上马:“走,进城!”   明微松了口气。   她没有跟着进城,而是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脚尖一点,往那边掠去。 第427章 喝粥   “可惜。”   苏图放开悬刀,长叹一口气。   那一箭没中要害,宗叙还能带伤上马,说明没有性命之危。   “雪狼卫呢?”他转头问,“有多少能回来?”   亲卫面露迟疑,随即答道:“可能,有一半回不来。”   苏图点点头:“回去后,重赏他们的家人。家里适龄的男孩子,破例招入雪狼卫。”   “是!”   苏图才说完,另一名亲卫喊了:“大汗,您看!”   他转头看去,就见战场那边,有人影往这边飞掠而来。   苏图眯起眼,重新回到弩弓前。   两名亲卫同时动手,几十只箭上弦。   这次对方在飞速靠近,他根本不必忧心射程的问题,望山一对,便扳下悬刀,将箭雨射了出去。   没弄死宗叙,弄死她,那也不亏!   弩箭迎面射来,明微此时冷静到了极致,运气提纵,半空转折,一支支弩箭从她身侧掠过。   看她没停下的意思,苏图那边再次上弦。   双方距离已经在百丈之内。   弩箭的威力,也达到了极致。   这一次,明微避过了大部分弩箭,还有几支是她用匕首击飞的。   因弩箭力量过大,击飞最后一只弩箭后,她身影一晃,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一下。   这么近的距离,她已经看到了月光下的苏图。   正欲纵身而起,宁休赶到,扯了她一把:“别去!对方有重弩在手,这样很危险。”   明微眉头拧紧,极是不甘,但理智又知道,宁休是对的。   这个距离,弩箭威力极大,而且还是同时能发几十只箭的重弩,再往前,她未必能够全部躲过。   那边,苏图看她停下,也没再发动弩弓。   因为他知道,如果明微不再靠近,单这个距离,很难射中她。   双方心知肚明,就这样遥遥相望。   苏图站直身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扬声道:“明姑娘,我先前的邀请还有效,你可愿改个主意?”   明微冷淡地看着他:“抱歉,我对睡你没兴趣。”   苏图倒也不恼,含笑道:“你不想当王妃也行,我们胡人没有那么多破规矩,你想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   “算了吧,我可不想一身羊膻味去上朝。”   苏图极是可惜的样子:“你这样,叫我想网开一面都不行啊!”   明微淡然道:“谁对谁网开一面,还不一定呢!”   苏图笑着点头:“也罢,既然注定我们不是同路人,下次见面,我可不会再留手。”   明微勾了勾嘴角:“我也是。你可千万别先一步被别人砍了。”   话到这里,已经说尽。下次见面,就是你死我活,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苏图觉得很遗憾,尽管极恨她,但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一个人,甚至超脱了性别。   “那就,再见了。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苏图说罢,挥了挥手。亲卫上前,抬起重弩,有条不紊地后撤。   明微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慢慢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城关方向,喊杀声四起,正是最激烈的时候。   宁休问:“我们进城?”   明微点点头:“可惜了,这次放他离开,过不了几天,就是他带兵来打我们了。”   宁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现在的处境,只能先拿下砾石坡,腾不出人手追杀他。”   “嗯。”   宁休听她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便问:“你又在动什么脑筋?”   明微回神:“没什么。”   己方棋子太少了啊!罢了,总会有机会的,不必急于一时。   攻城战直到天亮才歇。   大部分敌人被歼灭,小部分逃入草原。这么冷的天,草原里根本找不到吃的,哪怕成功逃脱,死也是早晚的事。   是以,齐军并未派人追击,而是加快打扫战场,修复城关各项防御设施。   他们都知道,夺回砾石坡,只是第一步,更大的考验还没有到来。   三个月,他们必须在这里坚守三个月,才有可能生还。   一直到中午,明微才见到杨殊。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他就那样靠在墙根,胡乱睡着。头盔已经摘下,身上甲衣未卸,斑斑尽是血迹。   明微便没叫醒他,挥手让阿玄去休息。   天实在太冷,他的手冻得厉害。   明微将他的手抱在怀里,就那样跪坐在旁边守着。   杨殊没睡多久,伙头军熬煮稀粥的香味传来时,他便醒了。   看到明微,他第一反应是笑,结果扯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明微倒是被他逗笑了:“伤到哪了?就这么睡了,也不晓得疼。”   杨殊扭过头,指着衣领,一副讨赏的语气:“这儿,疼死我了。”   明微凑过去看了看,说道:“挺长的,还好血已经止住了。这要是再往上一点,不得砍断你的脖子。”   杨殊不满:“你不安慰我,还幸灾乐祸。”   “哪里幸灾乐祸了,这不是说实话吗?”   两人目光相对,忽然就笑了起来。   笑完,明微问他:“开心吗?”   杨殊点头:“开心。”   明微忽然就直起身,张臂将他抱在怀里。   杨殊怔了下,很快又笑了。   战后的城池,到处都是鲜血与尸体,而他体会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幸福。   阿玄端着粥过来了:“公子,明姑娘,先喝点粥暖暖身子。”   被打断的杨殊:“……你不会另外挑个时间吗?”   会不会看眼色啊?   阿玄一脸无辜:“天气这么冷,属下担心您饿坏了。”   呸!大家出门打仗都是光棍一个,就您带着家眷,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谁没眼色?   明微失笑,接过那碗粥:“你先喝粥,喝完了我给你处理下伤口。伤亡这么大,军医肯定忙不过来。”   杨殊迅速被安抚了:“好。”看了下,又把那碗粥推给她,“你先喝。”   阿玄很无奈地把另外一碗也递过来:“我再去端。”   当人跟班要有自觉……   阿玄在心里默念好几遍,忍住妒恨交加将主子掐死的冲动,回去重新端粥了。   明微看着他的背影,问:“说起来,阿玄年纪也不小了,你就没想过给他讨房媳妇?”   杨殊不以为然:“我都没讨媳妇,他着什么急?哪有赶我前头的道理。”   明微:“……”   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第428章 学生   西北军超强的行动力,在这场战斗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杨殊等人处理好伤口,随便找了个地方休息。   到他们恢复精神,去寻宗叙的时候,发现城关已经整顿完毕。   路上的尸骨都收埋了,防御工事正在休整,还活着的守军与援军合编,分批守卫,该休息的休息,该巡逻的巡逻。   他们一出来,就碰到了巡逻的小队。   验明身份后,小队队长十分恭敬,亲自带他们去临时指挥处。   明微暗暗奇怪,低声问他:“怎么回事,他们的态度好像变了。”   杨殊略带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却神秘地不予表示。   宗叙的亲卫队长一看到他,就道:“杨三公子可算来了,大将军等您好久了。”   杨殊收起脸上笑,郑重问:“还未问过宗将军的伤势,现下可好?”   “您去看了就知道。”   杨殊点点头,指了指阿玄等人:“有劳安排一下他们的去处。”   亲卫队长应承:“您放心,末将会好好照应他们的。”   其他人留下,只杨殊一人入内探望宗叙。   宗叙正躺在床上,脸色不大好看,对他们笑了笑:“现下不便,老夫就不拘那些虚礼了,你们自己坐吧。”   杨殊看他这样,神色郑重起来,问道:“您的伤势不大好?”   宗叙点点头:“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引发了老夫的旧伤。先前在将士面前,不好显露出来。”   杨殊明白,统帅重伤,会动摇军心。   “你们偷城的事,老夫已经听下面的将官说了,能够顺利把城门偷下来,三公子居功甚伟。”   在宗叙面前,杨殊倒是谦虚,老老实实回道:“只是碰巧罢了。”   宗叙含笑:“巧合也是实力。三公子,现下我有一件要事,要拜托你。”   杨殊肃容:“您有事尽管吩咐,说拜托就太严重了。”   “是真的要拜托。”宗叙叹了口气,与他和盘托出,“老夫伤势不轻,若是强行督战,恐有不测,但若将事务移交属下将官,又忧心会被猜出真相。故而,希望三公子能出面。”   杨殊怔了下:“您这话何意?希望我代您督战吗?这不大好吧?以我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出面。”   “是,也不是。”宗叙说,“老夫是希望你去督战,但不是以博陵侯府三公子的身份,而是老夫的学生。”   杨殊惊呆了。   这是什么发展?不久前,他还在偷偷摸摸钻空子呢,这会儿就要他光明正大领军了?这要是传出去……   宗叙的亲卫队长插话:“杨三公子,现下的处境,您也清楚。不等雪化,就没有援兵到来。我们全部整合起来,也不到三千兵马,反观胡人,要是他们集结所有兵力,就会超过十万!三千对十万,我们能撑多久?说难听些,我们这些人已经预定好黄泉路上见了。都这个处境了,哪还有心思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您很不必为了那些理由,就躲在后面不出头。”   杨殊想了想,对宗叙道:“宗将军,您说让我出面,到底是当您的传话筒,还是叫我做决策?”   宗叙注视着他:“有何区别?”   “若是前者,我只管当个牌面即可,你们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若是后者,”他顿了一下,“我希望您能给予相应的权力。”   宗叙失笑:“这是还没上任,就先要东西了?”   杨殊脸上却没有半点笑:“事先说好,免得临时起了冲突,坏了情分。”   宗叙说道:“老夫既然这样说,就会尽力教你。同样,你要权力,必须拿出相应的实力,不然也不能服众,明白吗?”   “宗将军……”   宗叙摆摆手,叫亲卫队长拿舆图来,问他:“现下的情况,你是清楚的,苏图不日就会带兵抵达。依你所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杨殊早已在心里想过百遍千遍,此时张口便问:“宗将军,我们的后勤不成问题吧?”   宗叙回道:“砾石坡是对阵胡人的第一关,老夫向来重视。这里的粮草和战备,从来都是最优先的。方才副将已经去查过了,那些胡人没糟蹋多少,粮草还能坚持半年,战备也不成问题。”   杨殊思索道:“苏图便是大军赶到,人数也不会太多。其一,这半年他杀了那么多人,去掉战死的,不肯屈从他的,剩余的兵马,比起峰巅期半数都不会有。其二,八部刚刚统合,他还要留下一部分镇压那些刚刚归顺的部族。其三,若是西戎诸部也是他们鼓动,那么那边肯定也有胡骑,又分走一部分。其四,现在是冬天,出兵要后勤,北胡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不会有太多的储备。”   说到这里,他抬头道:“所以,我估计,他带的人不会超过三万!”   宗叙与亲卫队长对视一眼,笑道:“老夫先前与他们说了,以胡人的后勤能力,在这样的冬天,只能支撑两三万兵马作战,不会更多。”   亲卫队长此时露出敬服的神情:“三公子一语中的。”   杨殊悄悄抹了把汗,得到宗叙的认可,信心又足了一些。   或许,他真是有天分的吧?既然有这个机会,不如放开胆子干一场。   宗叙当即召来诸将,公布了这个决定。   当然,话说得比较委婉,只说自己需要养伤,若有不便之处,就由杨殊代为传话。   众将反应平淡。   这两天,宗叙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数次表示过欣赏,收学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倒是阿玄等人兴奋得很。   他们年少时几乎都在军队里历练过,能够跟着自家公子重新回到军中,自然十分开心。   而明微听明白原委,便去做自己的事了。   一天过后,她乘着做好的大鸟飞上半空,城关外已经筑起了一道道冰墙,等待着胡人大军的到来。   苏图没让他们等太久,仅仅两天时间,胡人的兵马出现在齐军的视野里。   瞭望的将官数了数,回去禀报:“约有两万兵马。”   众将松了口气。   两万,还好嘛。   阿玄私下悄悄说:“三千对两万,哪里好了?”   “总比三千对十万好,对吧?”明微问,“看你一点希望也不抱的样子,要不要也预约一个黄泉的位置?”   “……算了。” 第429章 大鸟   郭栩很郁闷。   西戎诸部大举进攻,西北军紧急迎战,他在白门峡完全失去了用处。   查军务?战时谁给你查?查宗家?现在正打仗,你想动摇军心?   郭栩犯愁,这么下去,可就完全没有立功的机会了啊!   郁闷了几天,白门峡终于得到了来自砾石关的消息。   北去的路再次发生雪崩,雪化之前,完全不可能打通了。   宗叙不知生死,连杨殊也失去了消息。   眼见没人搭理自己,郭栩起了危机感。   他现在只是暂时贬出京办差,假如一直这么没有存在感,说不定皇帝就把他给忘了。   思来想去,他给自己找了个活。   “走,我们去实地勘察,看看北边是怎么回事!”   郭家侄儿大惊:“六叔,那杨公子带着那么多凶悍的家将,都给埋了,我们这么去找死吗?”   郭栩赏了他一个爆栗:“说什么呢?”   还没动身就给自己泼冷水,有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侄儿很委屈,“您是文官,就不要跟他们搅和了吧?”   郭栩道:“就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啊!你看看,留在这里,有用吗?平日这些武官,见着咱们毕恭毕敬的,一到打仗,就该他们抖起来了。如果不想点法子,我们就会被扔在这没人搭理。到时候这场仗一结束,西北军忙着表功,我们呢?只有灰溜溜回京一途。本来就是犯错出京,回去还寸功未立,到时候,再想回政事堂就难了!”   “这么严重啊!”那侄儿问,“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   郭栩叹道:“富贵险中求,这道理大家都懂。既然来了西北,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再苦一些又何妨?还记得六叔跟过的明镜先生吧?他除了是儒道大家,还精通地理。少年时,我曾随他游学,一路勘探河山,这勘舆学,却也略知一二。西北军里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我若是能寻到一条路,可以救回宗叙,哪怕只是找回他的尸体,也能借此打入西北军高层,便有了话语权。这么一来,到时候分军功,我也能沾上一些,运气好说不定圣上松松手,便让我回政事堂了。”   “原来是这样!”侄儿这才懂了,顺手拍了个马屁,“六叔高才,真是无所不精!”   郭栩白了他一眼:“快点收拾东西,咱们这就出发。”   “这么快?”   “人指不定给埋了,不快怎么行?”郭栩踹了下他的屁股,“少废话!”   “哎。”   宗锐得到消息,诧异:“郭大人要去找我父亲?这不好吧?他一个文官,这么冷的天,连杨三都没回来,他要是出事怎么办?”   参军倒是有不同的想法,劝道:“少将军,让他去!文武不是一路,他来西北,说白了就是抓我们的错。现在是他自己要去找路,埋了才好,省得给我们碍事。”   宗锐犹豫:“话是这么说,好歹也是一条命。”   参军道:“这位郭大人,可是政事堂出来的。您想想,当过相爷的人,会这么冒失吗?他肯定有把握,才会这么做。您要是拦他,他不但不会感激您,说不定还会记恨于您,何必呢?”   这个理由说服了宗锐,他思考片刻,点头道:“好,那就由他去吧。”   ……   苏图兵临城下,与齐军对峙。   双方都没急着出手,遥遥相望。   明微不懂打仗的事,索性跟杨殊商量:“我回白门峡报个讯吧,万一他们以为我们都让雪埋了,雪化了也不知道来救怎么办?”   杨殊深以为然:“去问一问老师,让他写封信给宗锐,说明白这边的事。”   明微取笑他:“你现在叫老师倒是挺顺口的。”   杨殊也笑:“人家送上门来的,我能不抓住机会?哪怕这个关系出了砾石坡就失效,好歹交情攀上了。名分是假的,处着处着,情分就成真的了。”   “这会儿倒是机灵了。”   说笑两句,明微去见宗叙。   宗叙对她很和气,并不将她当成后宅女子看待,一应礼节,都与对待宾客无异。   她将来意说了,宗叙诧异:“姑娘有法子回去?”   明微实话实说:“师门有些异术,可以借助机关之力。只是此术难得,只能乘坐一两个人,无法量产。送个信问题不大。”   “这样也好。倘若锐儿知晓我无恙,也会更有信心。”   宗叙叫来亲卫,飞快写就一封书信,盖印,交到她手上,末了嘱咐:“老夫知道,姑娘非等闲之辈。只是雪山凶险,若是有不可为之处,还是自身安全为要。”   明微答应一声,便回去准备了。   当日,她便乘坐大鸟,出了砾石坡。   这情形吸引了胡人大军的注意力。   “大汗,您看!”   苏图看着飞离的大鸟,叹了口气:“太远了,不然就射下来,看看是什么玩意儿。”   想了想,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不是说,中原女子以夫婿为最大尊荣吗?我都愿意给她王妃之位,甚至答应日后由她的子嗣继承王座,为何她就是不肯留下来?回去齐国,她什么也得不到,何必?”   他的亲卫怎么答得上这个问题?中原女子是什么样的,他更不明白……   苏图摇了摇头,只能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既然留不下,那就只有一条路,便是杀了她!   ……   郭栩顺顺利利出了城门,骑着宗锐给他准备的大马,一路北上。   他还真有几把刷子,一路走一路勘探,竟让他找到了宗叙第一次遇到雪难藏身的地方。   “有宿营的痕迹。”他喃喃道,“看来宗大将军有很大的机会活着。”   这个结论,让他振奋起来:“走,继续找!”   两人一找就是两天,路上的痕迹越来越少,最后发现,前路完全被堵了。   “六叔,这过不去了吧?”郭家侄儿哆嗦着问。   郭栩沉重地摇头:“这是第二次雪崩的痕迹。如果宗叙没死,这会儿应该在砾石坡了。”   这回实在找不到路了,两人无可奈何,只能返身去。   可这段路,雪崩得太厉害,他冻得腿都僵了,一不小心,踩空了一处,眼看就要摔下去。   “六叔!”郭家侄儿大喊,却没捞到他的手,绝望极了。   就在这时,一只大鸟飞过,从上面垂下一条绳索,将郭栩捆了起来。 第430章 捡人   绳索拖着郭栩,回到安全之处。   郭家侄儿看懵了,仰头望着天上那只鸟,喃喃道:“神仙?妖怪?”   明微驾着木鸟落下来,瞟了他一眼:“郭大人,您这侄儿是不是脑袋被门夹过?”   郭栩刚才也以为自己要玩了,摸了摸惊魂未定的胸口,看清明微的模样,奇道:“你不是……杨三身边那个姬妾吗?怎么在这?”   明微脸一拉,将绳子扯回来。   “哎哟!”郭栩被带得摔在地上。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还相爷呢!”   郭栩摸不着头脑,他哪儿说错了?   侄儿小声提醒:“六叔,听说宗大将军见着这位姑娘都十分客气……”   明微去胡地乱搅了一通,这件事宗叙和梁彰都得到了情报。这消息是直接送到皇帝手上的,而皇帝出于微妙的心理,并没有公布其中的内情,因而郭栩也不知道,明微到底是哪个牌面的人物。   郭相爷为人聪明,却有个极大的弱点,好女色。而好女色所带来的另一个缺点,就是瞧不起女人。   虽然有种种缺点,但他会审时度势啊!人家能飞,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客气点总没错是不是?   他立刻改过态度:“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明。”   “原来是明姑娘,先前多谢你出手相救。”   “客气。”   郭栩瞧着这只木制的大鸟,极感兴趣:“这是何物?竟然能飞?”   这破地方冷得厉害,明微懒得与他闲扯,直接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郭家侄儿回道:“我们来救人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郭栩恰到好处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一派高风亮节。   明微差点被他们逗笑了。   这叔侄俩,练过的吧?   看来相爷也是食人间烟火的,落魄了一样得讨饭吃。   “救人?”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救谁?”   “自然是救宗大将军……还有杨公子。”郭栩机智地把杨殊给带上了。   “就凭你们?”   面对她不信任的目光,郭家侄儿再次出马:“我家六叔师从明镜先生,精通堪舆之学。”   “哦。”明微还真对这位郭相爷刮目相看。   大儒名家,果然都是博学之辈。   堪舆民间俗称风水,但真正的堪舆学,可不仅仅只是看阳宅墓地。堪为天,舆为地,所谓堪舆,也就是天文地理。   雪崩既与天文相关,也和地理有联系,郭栩若是精通堪舆,来探路正合适。   “那么郭相爷有什么结论?”   郭栩道:“宗将军先前所遭遇的雪崩,规模应该不大,只是将他困住了。而后,他寻到了继续去砾石坡的路,可惜的是,在这条路上,遇到了数次小雪崩互相影响而形成的大雪崩。现下路已经完全堵住了,本官也没法子了。”   他嘴上这样说,却盯着明微瞧。   可惜明微不上他的套,“哦”了一声,甩着手上的绳子。   郭栩没法子,他冷啊,迫不及待想得到个答案,只能把相爷的傲气先丢下,主动问:“看样子,姑娘也是异人啊!杨公子可安好?”   “好。”   “那……姑娘可知宗将军下落?”   明微笑道:“知道,宗将军现在在砾石坡,并且被两万胡骑围困,处境艰难。”   郭栩倒抽一口气:“两万胡骑?宗将军有多少人?”   “能有多少人?先前雪崩就埋了一些,夺城的时候又死了不少,满打满算,现在也不过三千人。”   “三千对两万……”郭栩脸都白了。   明微吓完了他们,便想走人。   “好了,你们已经得到消息了,赶紧回去吧,别在这挨冻了。我还得回白门峡报信。”说着便想骑上大鸟。   郭栩一把扯住她:“姑娘,这送信的事,不如就让小侄去吧!”   明微皱眉:“你什么意思?”这反应,和她猜的不一样啊!   郭栩说:“让我这侄儿,把信送回白门峡,我与你同去砾石坡!”   明微愣了一会儿才回神:“郭相爷,你知道砾石坡是个什么情形吧?我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活下来,你一个文官,去找死吗?”   郭栩坚定地道:“三千对两万,你们只会坚守不出。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决策和后勤。有宗将军坐镇,决策不必忧心,后勤的话,正是我的长处。换别的时候,你们不会有机会让做过相爷的人给区区三千兵马打理后勤。”   这个……挺有道理的啊!   “何况,我是文官。”郭栩继续鼓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你知道,武将的奏报送进朝堂,总是会习惯性受到质疑。但文官不一样,哪怕是政敌,可信度也会超过武将。倘若你们把城守下来了,是宗将军自己上奏好,还是由我上奏好呢?我将你们守城之功夸大一二,有了佐证,宗将军的大功,就没有人怀疑了。”   明微摸了摸下巴。更有道理了啊!   “明姑娘,”郭栩只能祭出绝招,向她恳求了,“看在我自愿找死的份上,便让我去吧?”   明微被他逗笑了:“行吧,看你这么可怜兮兮的。”   少跑一趟也好,回白门峡还得好几天呢!   她将宗叙的信件,以及需要交待的情况全部告诉郭家侄儿,最后又恐吓一番:“你可别作怪,我既然能出来第一次,就能出来第二次。若是让我发现,你没有好好传话,你家叔父的命,就当赔给我们了!”   郭家侄儿哪敢说不,连连应承。   送走侄儿,明微重新坐上大鸟:“郭相爷,你把脸蒙好了,天上寒风彻骨,冻坏了或者摔下来,我可不赔。”   郭栩大喜,将自己的皮帽子套得牢牢的,围巾裹了又裹,而后用绳子系住自己的腰,战战兢兢爬上大鸟。   ……   杨殊没想到明微才出去一天,就回来了。   而且还捡回来一个相爷。   郭栩快冻傻了,直挺挺跟具冰尸似的。   明微叫了个小兵过来,让人家给郭相爷搓一搓,自个儿跟杨殊说明情况。   明微不懂郭栩为什么坚持要来砾石坡,杨殊却懂。   “他这是想趁机过来捡功劳,真是个资深官迷啊!”他如此感叹。   “天寒地冻的,过来捡功劳?”明微奇了,“我们只有三千人守城,他就不怕死在这里?”   “富贵险中求。”杨殊道,“能够在朝堂坐上高位的,跟那些乐于冒险的贼寇没什么区别。要是他赌赢了,会比宗将军还风光,别说重回政事堂,到时候声势大振,再熬一熬资历,坐上首相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明微服气了,“那我把他弄走?”   “别。”杨殊贼兮兮地笑,“他抢任他抢,军功这种东西,对武将来说很重要,但太多了也是麻烦。混到老师这份上,已经不需要太多的军功了。而且,我临时掌兵,正需要有人为我背书。” 第431章 探病   小兵好不容易把郭栩给搓活过来,郭相爷裹在被子里,缩着脖子喝米粥。   想想这回自己遭的罪,郭相爷感慨万千。都吃了这么多苦了,要还捞不到功劳,他可亏大了!   喝完米粥,暖回来的郭栩扯着小兵拉家常。   好不容易问完诸如“家有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之类的开场问题,郭栩十分和蔼地道:“你们这一仗打得辛苦啊,可否与本官讲讲怎么打的?本官很是敬佩你们这些勇士,后路断绝竟也闯出一条路来,真乃铁胆英雄。”   被他连番称赞,这小兵很不好意思,问什么答什么。   详细问了新任胡主苏图的情况,郭相爷脑筋转得飞快。   在两万胡骑围攻下守住砾石坡,这功劳应该可以回到政事堂了,但如果弄死了苏图……   明微丝毫不知,这位郭相爷野心这么大,先前还差点摔死在路上,到了砾石坡就琢磨弄死苏图的事了——她都不敢这么想!   而杨殊那边,跟宗叙报备完,便一本正经过来请郭栩。   “郭大人可缓过来了?家师有请。”   “家师?”郭栩一头雾水,听说这小子不爱读书,哪来的师傅?   “哦,忘了和您说了,宗将军已经收我为学生。”   郭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演的哪一出?宗叙收杨殊当学生,到底是宗叙不想活了,还是杨殊要找死?   他不知杨殊身世的内情,但身为一个官场老手,不难从皇帝和裴贵妃的反应里猜出一些事。总归杨三是不好插手兵权的,他敢插手,皇帝能放过他,太子和信王也不会。   再说,先前他们还双方不合的样子,怎么来了砾石坡,忽然就和好了?   老师学生,认了这个名,在官场上跟父子也差不多了。   他这样想着,杨殊已经伸手拭泪,面露悲伤了:“郭大人,我原以为你来西北军找茬捞功劳的,没想到你竟不顾艰险找到砾石坡来,不与您说实话,我心难安啊!”   郭栩被他哭懵了。   好端端的这杨三哭什么?还有,这小子的嘴实在讨厌,说后半段不就好了,非要加上前半句。就算他是来找茬捞功劳的,也不用说出口吧!   面上他还是关切的样子:“杨三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好好说,我们现在同在一艘船,应该有难同当才是。”   “郭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杨殊用汗巾擦了擦眼睛,眼角很快红了起来,忍着泪意说道,“您……上的是一艘破船,攻城的时候,宗大将军被重弩射中,已经快不行了……”   “什么?”郭栩惊道,“方才我听人说,宗将军是受了伤,但还是自己骑马进的城,怎么突然就不治了?”   杨殊哀声道:“那是强撑着给人看的,不然主帅重伤,军心动摇,不等别人打,自己就先垮了。”   “这……倒也是。”   郭栩嘴上这么应,心里疑得很。这杨三,在京城一向胡来,谁知道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鬼。   “不然,以我们这样的关系,宗将军怎么会收我入门?”杨殊又擦了下眼睛,硬是把恢复正常的眼角再次擦出红印来。   “我此番出门,也是想着捞点功劳回去,好叫圣上召我回京。没想到误打误撞,与宗将军一起困在了砾石坡。那日进了城,宗将军很快就不行了,怕动摇军心,便把我召了去,说要收我为学生,叫我代为督战。这么一来,旁人就不会起疑。唉,我还以为宗家为了蝇头小利与我相争,半点气度也没有,不料到最后,宗将军竟这样信任我。先前那点事,便一笔勾销了吧。何况没有宗将军,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何苦再计较先前那点小事。”   郭栩听着杨殊这般哀叹,内心不屑。   呆子!人家死都在算计你都不知道。收你为学生,叫你代为督战,就算安全度过这一关,传到京城,也会有人容不下你!   不过,宗叙真的快死了?不会是装的吧?   郭栩便也跟着愁眉苦脸:“竟是这样?那本官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见宗将军。”   杨殊擦掉不存在的眼泪,勉强挤出笑:“叫郭大人看笑话了,您请。”   郭栩踏进宗叙养伤的屋子,血腥味与药味立刻冲鼻而来。   守在他身边的亲卫跟杨殊一样红着眼眶,听杨殊介绍他的身份,只草草行过礼。   郭栩看着床上的宗叙。   他脸色极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和眼圈又带着淡淡的青灰,看起来像是……   杨殊揭开他肩头的被子,取下伤口上的纱布,说道:“郭大人请看,那胡主苏图实在可恨,竟然在箭上淬毒!”   郭栩定睛看去,宗叙的肩膀上有道极深的伤口,乌黑的皮肉外翻,黑血一点点往外渗。   郭栩强忍着细看,可他又不懂医术,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能示意他盖好。而后问道:“军医呢?怎么就这样露着?”   “军医在想法子吸毒血呢!”杨殊轻声回道。   两人说着话,那边宗叙幽幽转醒,看到郭栩,声音沙哑:“郭大人,请恕末将无法与您见礼了。”   郭栩忙道:“宗将军为国征战,不必在意这点小节。”又道,“将军可要撑住啊!我们一城的性命,还要靠你!”   宗叙气若游思:“我怕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了。郭大人,末将没想到您会过来,您这份节操,真是感人肺腑。只我眼下这个情形,怕是害了您啊……”   “宗将军说哪里的话?我们合该共度难关才是。”   宗叙感动极了:“郭大人这么说,末将就放心了。这消息还请您帮忙瞒着,助我这学生好好守城。若是能保住性命……”   说到这里,他吃力地动了动嘴唇,闭上了眼睛。   “将军晕过去了!”亲卫喊道,“快叫军医来!”   屋子里一团乱,杨殊便客气地请他离开:“您自己身体还没恢复呢,这里也帮不上忙,且先回去歇息吧。”   郭栩在屋外站了一会儿,听得里头还乱乱的,只得先行离开。走之前还跟守在门口的亲卫交待一句:“若是宗将军醒来了,记得通知本官一声。”   亲卫满口答应。   看着郭栩的身影消失,飞快地推开门通报:“他走了。”   屋里,军医不紧不慢地给宗叙洗伤口,乌黑的药水流了一盘子。本该昏迷的宗叙睁开眼睛。   “老师,他信了吗?”杨殊问。   宗叙道:“老夫打死不出现,他不信也得信。”又对杨殊说,“这老小子,年纪轻轻就进了政事堂,能言善辩不说,还一肚子坏水,咱们想反守为攻,还得靠他。” 第432章 观战   “反守为攻?”明微吃惊地看着他,“你们在搞什么?”   杨殊才从宗叙那里回来,与她详说这件事。   “多亏你捡了郭相爷回来,本来还没头绪呢!”   他解释道:“老师一开始就没想过,只靠坚守度过这三个月。他认为,胡人刚刚结束内战,内部矛盾还没解决,苏图的胡主宝座也不算稳固。这个时候如果能够给予他们沉重的打击,就能让还没融合的胡部瞬间瓦解,甚至日后再也成不了气候。”   明微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宗大将军深谋远虑。可我们只有三千兵马,这一路雪地行军,还遇到过数次雪崩,甚至又打了一场苦战,对上胡人两万精锐,怎么想都没有胜算吧?”   “坚守不出,看起来是最稳妥的选择,但也没那么可靠。身为守方的我们,不能出一点错,只要有一个漏洞被抓住,苏图这两万铁骑就会淹没我们。”   打仗的事,明微不大懂,不过听起来很有道理。   杨殊继续道:“胡人兵马已经到了两天,我们也看了两天,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   “他们其实由好几个部族组成,彼此泾渭分明。”   明微道:“这不奇怪吧?本来就是八部合一,苏图如果只带雪狼部过来,就没有人手镇守王庭了。”   杨殊挑眉笑:“这就有可操作的余地了。”   明微略想了想,恍然大悟:“你们想坑郭相爷去使离间计!”   “对了!”杨殊大笑,“所以说,你是不是捡得很及时?不然我们还真找不到人选。”   明微这样一个惯骗,听说他们的打算,一时也无语了。   她道:“他一个文弱书生,顶风冒雪到白门峡,已经够不容易了,还跋涉百里,冒着雪崩的危险找到这里来,你们还坑他。”   杨殊不以为然:“他想抢功劳,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有胆子来赌他的锦绣前程,冒点风险是应该的。”   明微想像了一下那个情形,不禁笑了。   “也罢,谁叫他贪心,能者多劳嘛!”   两人一起贱兮兮地笑了。   ……   郭栩一开始没相信。   一肚子坏水的人,难免把别人也想成这个样子。   可他连着好多天去宗叙门外蹲守,看到的不是军医,就是紧张来去的心腹。   宗叙偶尔会“醒”,这个时候便会拉着他有气无力地聊天,畅想自己的英雄岁月,以及人生还没走完的遗憾。   那时不时就差一口气的样子,都让郭栩给他捏把冷汗。   宗大将军,求求您别说了,要是把自己说断气了,这死法能写进史书吗?   偏偏宗叙总是一副交待后事的样子,他几次想打断都不忍心。   这老家伙,好像真要不行了?   “郭大人,老夫跟你们这些文臣呕了一辈子的气,没想到临了居然是你来送行,真是世事无常……”   “我宗家男儿,最终的归宿便是战场,老夫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只是犬子还未能担起大任,死得不甘啊!”   “可惜我这群部下,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今日却要陪老夫葬在此地。可怜无定河边骨,曾是深闺梦里人……”   他居然还念起诗来了!   郭栩被他越说越烦躁,心想,他好像真没演戏?不然天天这样唱衰干什么?   困守孤城,士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万一被困得没了锐气,哪怕敌人没攻进来,自己就先崩溃了。   郭栩虽是文臣,但也是读过兵书的,常识他都有。   杨殊天天过来,孝子一般端茶喂药,然后听宗叙吊着一口气讲课。   师慈徒孝,闪瞎他的眼。   坚持了五六天,郭栩坚持不住了。   因为苏图开始攻城了。   齐军往城墙上浇了大量的水,只要一夜就冻得结结实实的。冰墙加大了攻城的难度,这场攻城战显得犹为艰难。   郭栩站在城墙上,现场观摩了一次。   这对他来说当然是非常危险的,哪怕身上穿满了所有能穿的防护,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文弱书生站在城墙上,还是跟找死没什么分别。   但是郭栩坚持。   他觉得宗叙可能真的没演戏,那样的话,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性大大减少了。   当然,他也可以要求明微用那只会飞的大鸟把他送回去。   但郭相爷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何况,他能那么年轻就进政事堂,就因为他敢拼。   当初他任州官的时候,就是借着一桩贪腐案捅破了天,才入了圣上的眼,平步青云。   守住砾石坡,固然危险性极高,但其中也暗藏着难得一见的机遇。   试想,一个文臣,在主将遇难的情况下,临危受命,带领三千兵马抵御住胡人两万铁骑的进攻,是多大的功绩?   郭栩只要想一想就热血沸腾。   宗叙是主将的情况下,他沾上功劳都能回政事堂。如果他是主官呢?   这功劳,简直开国第一遭!   那位开国名相明瀚,都没有过这样的功绩。   他不但能平步青云,还能名留青史!   一只羽箭迎面飞来,打断了郭相爷的浮想,吓得他抱头一蹲。   羽箭擦着头盔过去了。   杨殊走过来:“郭大人,您还是下去吧,这里太危险了。要是您有个闪失,是朝廷的损失啊!”   听他这么一说,郭栩又站直了:“没事,本官要和众将士同甘共苦三个月,怎么能临阵脱逃?知道攻城怎么回事,才能为众将士更好地筹谋。”   杨殊又劝了两句,没劝动他,只得叫来一名小校:“郭大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要是有个闪失,唯你是问。”   小校听命。   杨殊叹着气走了,一副又无奈又感动的样子。   走不多远,进入角楼,明微正在里面观战,见他进来,问了一句:“怎么样?”   杨殊忍笑道:“死都不肯下去,这是上钩了。”   明微也笑:“连命都顾不上,还真是个资深官迷。”   “不管他为了什么,能做事就行。”杨殊看着城外凶猛的胡兵,“如果他真能做到,这天大的功劳送给他又如何?” 第433章 通敌   这场攻城战持续了两天,因为胡人耗费过大,慢慢停止了。   夜幕降临,郭栩还窝在城楼下喝酒。   跟他一起喝酒的,是负责保护他的小校。   被围困的城池里,酒是个精贵玩意儿,除了轮值的能喝几口暖暖身子,别人还分不到。   烈酒入喉,呛得郭栩咳嗽不止。   惹得小校笑个不停:“大人从来没喝过这等劣酒吧?”   郭栩摆手:“怎么会没喝过?幼时家里穷得很,冬天烧不起炭,每每读书到半夜,冻得手都伸不出来,就偷偷喝一口自酿的酸梅酒,啧啧,那个酸啊……后来中了榜,好不容易挤进翰林院,因上官不喜,硬是戒了。算起来,已有二十来年没沾过酒了。”   小校惊奇道:“原来郭大人也是穷苦人家出身?”   郭栩嘿了一声:“你以为当官的都是士绅豪强吗?我吃过的苦可多了,所以啊,如今身居高位一点也不亏心,因为那是我老郭拿命拼来的!”   他为什么会落下个好色的毛病?少年慕少艾,曾心悦邻家少女,可那时家里穷啊,不过多看两眼,便被邻人指着寡母鼻子斥骂。后来他发达了,就想给自己娶十房八房的妻妾侍奉母亲。   当初谁说他娘没福气让儿媳妇伺候来着?   说罢这些陈年往事,郭栩酒劲上来,抹起了眼泪:“兄弟,实话跟你说,我来这破地方,就想让老娘媳妇和孩子们过得好点,顺便让自己官做得更大点。什么保家卫国,脑袋都挂裤腰带上了,哪想得到那么多。可咱们要是守不住,命都没了,还怎么照顾他们……”   小校心有戚戚:“大人说的是,我们在外头拼命,不就是想给家人挣个好日子,自己挣个好前程吗?”   两人身份相差悬殊,然而很快说兄道弟起来,喝到后来,小校抱着郭栩直喊哥:“以前总觉得那些文官可恶,没料到还有老哥这样的。今天老哥跟我掏心窝子,我也跟老哥掏心窝子。只要兄弟在一天,一定不让胡人的箭射到老哥你身上!”   郭栩哈哈笑:“兄弟可要说话算话!我老郭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好兄弟,没得说!”   两人还唱起歌来。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唱着唱着,还有没睡着的军卒,也跟着和了起来,粗犷的歌声,在城墙上回荡,渲染出悲壮肃穆的氛围。   角楼里,明微问:“这郭相爷居然还是穷苦出身?”   杨殊呸了一声,不屑地道:“你听他瞎编!他确实不是士绅豪强,但家里也有百来亩地,算是小富之家。什么心悦邻家少女,寡母被人斥骂,他从少年起就有这个毛病,连伺候笔墨的丫鬟都给收了房。说起瞎话来,真是一点也不脸红!”   “你知道得真清楚。”   “这是当然,皇城司里这种情报是必备的。”   明微忍笑:“郭相爷还真是能屈能伸,他先前好像很瞧不起武人,现在编瞎话也要跟小军官套交情,看来已经有所决定了啊!”   “不急,想骗他跳坑,还得等等。才打起来,苏图不会给机会的。”   ……   苏图发动第一次进攻,果然无功而返,便知短期无法拿下砾石坡了。   他也不急,守城方只会越守士气越低,先耗一耗时间也好。   于是,双方三不五时交战一场,然后各自收兵。   郭栩已经很习惯上城墙观战了,现在哪怕箭矢迎面,他也能面不改色。   还一边观战,一边拿着个小本本振笔疾书。   守城的官兵们同样习惯了他的存在,会在箭射来的时候,帮他挡一挡。   每一天,郭栩都会在角楼的外墙上刻下一划。   当他刻到三十多天的时候,半夜出恭,看到两个小兵躲在城墙角落窃窃私语,时不时探头到外面去看,其中一个拽着绳索正往上拉。   “你们干什么?”郭栩大喝一声。   这是私通敌寇?他们守得水泄不通的城关,要是让两个小兵把敌人拉上来,从里面破开,岂不是千古功业毁于一旦!!   郭栩怒发冲冠,连宗叙也迁怒上了。心想,亏你老宗号称大齐第一名将,居然出现这样的纰漏,要不是凑巧这会儿出恭,岂不是大家一起玩完了?   他喊得大声,那小兵吓得哆嗦,手一松,东西便掉了下去。   另有守夜的官兵听得声音,急奔而来。   “郭大人,怎么了?”这些官兵与郭栩已是极熟。   郭栩怒指那两个小兵:“他们方才鬼鬼祟祟,不知道要拉什么东西上来。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守夜的时候,一整队的人都要在一起吗?若不是本官看见了,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领头的将官目光一扫,厉声问:“你们的伍长呢?为什么只有两个人?”   他队中的官兵趴到城垛上往外看了几眼,惊呼:“大人,是胡人!”   两个小兵吓得脸都白了,忙道:“大人,我们有内情……”   “什么内情也抵不过军令!”将官已经将手按在佩剑上,“速将你们伍长叫来!”   “干什么?干什么?”角楼里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然后杨殊从里面钻出来了,“发生什么事了,这样大吵大闹的。”   “杨三公子,”郭栩插话,“你就在这里,怎么也没瞧见?这两个人私通敌寇!要不是我警醒,咱们守这么多天的城,说不定就被卖了。”   “私通敌寇?”杨殊看了他们一眼,诧异地摸了摸下巴,“你们搞错了吧?这是我的人。”   那将官已经让人把绳索拉上来了。   上面系着个小篮子。   “果然私通敌寇!”郭栩大怒,“杨三公子,你御下也太松懈了!还是说,是你要私通敌寇?”   杨殊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自己看看什么东西再说。”   郭栩一把揭了盖子,看到里面摆着个粗瓷罐子,这模样他有些熟,打开一看……   “酱菜?”巡夜的将官莫名其妙,“杨公子,他们拿着酱菜干什么?”   “跟胡人换吃的啊!天天吃酱菜你不腻啊?他们有羊肉!” 第434章 火锅   “胡闹,太胡闹了!”郭栩在角楼里踱来踱去,义愤填膺的样子,“杨三公子,就算你没有私通敌寇,大敌当前兵临城下,跟敌人换肉吃,也太不像话了吧?这到底是打仗呢,还是联谊呢?宗将军把督战之责交到你手里,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杨殊懒洋洋打着呵欠:“郭大人您这是什么话?这些天,本公子吃在这里,睡在这里,你是亲眼看到的。请问我杀敌不勇猛吗?我打理军务不勤勉吗?怎么到郭大人您的嘴里,我就成了个通敌叛国的?我跟你讲,你这样子我要闹的啊,到时候没人打仗看你怎么办!”   郭栩气道:“说什么胡话呢?大敌当前,你还拿乔?守城是我一个人的事吗?守不住大家一起玩完好不好?”   “本公子最不喜欢被人冤枉了!”杨殊气哼哼,“你张口就说我私通敌寇,我不高兴!”   “谁说你私通敌寇了?我是说你这样不像话!出了问题怎么办?”   “哪里有问题?”杨殊问他,“天天吃酱菜,胃口都差了,胃口一差,饭就吃不下,饭吃不下就没力气,没力气就不能杀敌。郭大人,我可不是单单为自己,你不知道,自从跟他们换了羊肉,我的部下胃口大开,杀敌都有劲了。这不是好事吗,你说说哪里有问题?”   郭栩张着嘴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打仗,严肃点!你也不怕人家下毒!”   “我怕啊!但事实证明人家没下毒嘛!”杨殊好像在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理由,“再说了,这也是为了打探敌方的情况!你想,胡主苏图恨我们入骨,肯定不会允许手下跟我们换东西的,那些胡人偷偷摸摸来换,说明他们有异心啊!”   郭栩怒道:“你还真会找借口……等下。”   脑中灵光一闪,郭栩的怒火一瞬间消失了,扭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异心?”   “是啊!”杨殊道,“其实我们换东西,就是那天打完了,互相喝骂开始的。骂着骂着,我们开饭了,就有人说,天天吃酱菜真是吃不消。结果到晚上,有几个胡人偷偷跑过来问,能不能拿羊肉换酱菜。”   “……”郭栩坐下来,捏着下巴沉思。   杨殊得意地道:“郭大人,这下你也挑不出错了吧?”   郭栩没搭理他,沉醉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手舞足蹈:“没错,就是这样,本该这样!”   角楼外,明微正好走进来,她手里提着竹篮,看到郭栩在此挑了挑眉:“郭大人,这么巧,你也在啊!”   “嗯嗯。”郭栩心不在焉,连招呼也没打。   明微没在意,将竹篮放下,拿出里面的东西。   然后两个人搬炉子。   郭栩是被香味拉回注意力的。   一不留神,这两个人竟然开始吃锅子了!   他盯着桌上热汤翻滚的锅子,吃了个把月酱菜的嘴巴,不由自主开始分泌口水。   “来,吃这个。”杨殊夹出一块肉片,放到她碗里。   明微则夹了一根白菜还回去。   郭栩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连风度都忘了,叫道:“你们哪来的白菜?”   “哦,”明微很淡定地说,“宗大公子忧心父亲,特意用木鸟运过来的。”   郭栩咽了咽口水。木鸟运不了多少东西,也就是说,只有少数几个人能享用。   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些人,瞒着他偷偷吃小灶!   不过,别说,加了肉还真是香啊!   这两个人,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吃着锅子,还时不时给对方夹菜!   太过分了!   “那个……”郭栩清清嗓子。   没人理他。   “咳咳!”他加大音量。   杨殊终于瞟过来一眼:“郭大人,你喉咙不好吗?那边有热水,自己倒。”   “……”郭栩心里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他又不是没落魄过,当得了大尾巴狼,自然也装得了小绵羊,有什么了不起?   “还有筷子吗?”他理直气壮地问。   “哦!”杨殊恍然大悟,“方才郭大人在思索要事,我没敢打扰,就忘了这事。来来来,请用。”   郭栩接过碗筷,先从锅里夹了根笋,新鲜蔬菜的滋味萦绕舌尖,又脆又爽。然后吃了片肉,这肉略咸,应是行军口粮。不过,胡人本就擅长料理羊肉,味道倒是不赖。   郭相爷一言不发,埋头苦吃,一锅食物,最少有一半进了他的肚子。   吃完了还不够,又倒了汤,将冷馒头掰碎了泡着,一气囫囵倒进喉咙,舒服极了!   心满意足的郭相爷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将碗筷一搁,严肃正经地问:“杨三公子,你说那些胡人,不是雪狼部的吧?”   “那是当然。”杨殊说,“雪狼部的怎么可能跟我们交换东西。至于是哪个部的,我也不知道,本来换东西就是偷偷摸摸的,谁会隔着城墙聊天啊!再说,那个胡人只会几句中原话,能交流就不容易了。”   “好!”郭相爷抚掌,“把那两个小兵交给我,明天我来这里蹲守!”   杨殊道:“今天这么大动静,人家都吓跑了,明天肯定不会来了。唉,这么好的肉吃不着了。”   郭栩有点后悔,道:“多等几天,说不定对方也舍不得。”   他笑眯眯:“杨三公子,这事还请你保密,过后我自然会找宗将军交代清楚。”   “行吧,”杨殊没在意的样子,“不过我偷偷换肉吃的事,你可得帮我瞒着。”   “行行行。”郭栩只觉得这些天笼罩在头顶的阴云都散开了,心情好极了,说什么都应。   “先走了,你们抓紧时间休息,万一明天又攻城呢?”郭相爷摆出慈祥的长辈面孔,关切地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待他走远,屋里两个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等了这么多天,可算找着方法暗示郭相爷了。   为了他的青云路,郭相爷一定会努力吧?   明微伸个懒腰:“顺便,给苏图分分心吧。要是他一直盯着,恐难成事。”   杨殊不乐意:“他觊觎你,你还去见他!”   “我又不觊觎他,你怕什么?”   “反正不开心……” 第435章 夜袭   郭栩开始了他艰辛的蹲守过程。   来换酱菜的胡人好多天没动静,他每天连城墙都不下,就蹲在那个位置。   胡人来攻城了,他不但不躲,还两眼放光,恨不得钻出头去喊一声:你们谁要换酱菜?累得保护他的小校一刻也不敢放松。   幸好冻了冰的城墙不好爬,齐军将士守得稳稳的,不然胡人爬上来,郭相爷的脑袋第一个保不住。   如此遵守了半个月有余,大概胡人也忍不住了,看看这边没什么动静,某天半夜,郭相爷又听到了仿佛天籁般的粗哑嗓音……   山坡上,苏图远眺城关的方向。   两个月快到了,砾石坡的守军仍然有条不紊。   不愧是齐国最精锐的部队,宗叙的亲兵。   这让他的心思越发迫切起来。   有宗叙这样的人在,只要齐国朝政不乱,图谋南下,恐怕连白门峡都打不进去。而宗家世世代代镇守西北,听说宗叙的长子也颇厉害,等宗叙打不动了,他也该成长起来了。   这么一算,至少三十年,想都不用想。   但是,如果能在这一战里把宗叙弄死,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在此建起统一的政权,骤失统帅的西北军自顾不暇,哪里腾得出手来对付他?   若是能够在宗锐还没成长之前,想办法将他弄死,那么用不了三十年,只要十年,便能南下!   这些念头,在苏图心里翻来滚去,最后变成了灼热的渴望。   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如果不能在这段时间里弄死宗叙,就没希望了。   营地里传来喧闹声,苏图看了一眼。   不需要他问出口,亲卫巴东便派人去打听了。   过了会儿,有人来回复:“是格桑部和雄鹰部在闹,说食物不够吃了。”   苏图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什么食物不够吃?早在动身前,他就下过令,每个部族带足三个月的军粮。何况格桑部和雄鹰部并不弱,还早早投靠了他,在这场内战中损失不算大,还没到精锐都吃不饱的地步。   他们这样闹,是在向他要好处。觉得自己是八部合一的大功臣,不甘心雪狼部凌驾自己之上,总想从他这里割点肉过去。   “去告诉他们,好好打完这一仗,乞胡部的牛羊再分他们一些。要是还闹,就给我滚!”   “是。”   不多时,营地安静下来。   巴东说道:“大汗,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大头都让他们分走了。”   苏图淡淡道:“再忍个把月,先把大事做了。到时候他们要是还不收敛……”   他眼里露出杀气。   巴东明白了,高兴地说:“早该这样了。他们仗着自己功劳大,什么都要最多。凭什么啊!我们雪狼部的勇士,才是最大的功臣。”   苏图心不在焉地听着,琢磨用什么法子攻城。   攻城损耗本来就大,齐军还筑起了冰墙。胡人并没有太多的器械,单凭投石车,根本砸不开城门。   如果没有时限,只要一直拖着就行,没了粮食早晚守不住。偏偏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一筹莫展的苏图,想着想着,看到城墙上好像起了骚乱。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吩咐:“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不会是齐军内乱吧?那样的话可就是天赐良机了。但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性不高,宗叙的亲自领的兵,怎么可能会内乱?   这次巴东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   他回禀道:“听说是宗叙为了养伤,将权柄分给两个人。他那个姓杨的学生负责督战,另一位好像是齐国京城来的大官,负责后勤,两个人就给吵起来了。”   “吵起来?”   “对!听动静,好像是那个大官吵不过,也是,他一个文官,又是外来的,怎么可能争得过。”   苏图若有所思。   ……   很快,苏图发现齐军改变了策略。   他们不再闭门不出,而是找机会突然杀出来。   轻骑突袭,本来就防不胜防,而且对方贼得很,不但时间选在半夜,而且杀一圈就回去,弄得胡兵恼火不已。   太突然了,每回还没准备好,人家就回去了。   巴东气极:“有本事就面对面打,这样突袭不是勇士!”他又疑心,“大汗,不会齐军想突围吧?先让我们习惯了,哪一天突然杀出去。”   苏图沉默良久,说道:“多盯一盯。”   “是。”   齐军仍然时不时半夜出来骚扰,他们慢慢习惯了这个节奏。半夜城门传来响动,负责巡逻的马上叫醒他们,这让胡兵们怨声载道。   总是大半夜来这么一遭,让不让人睡了?   他们应对得及时,齐军渐渐占不到便宜了。经常跑一圈,发现没漏洞可钻,就飞快地回城。   胡兵们一看,没什么事嘛,于是慢慢没那么警惕了。有时候,锣鼓都敲响了,也没人起床。   巴东气愤不已,跟苏图说:“这些人,真是不合格的战士。万一哪天他们来真的,睡着觉脑袋就掉了。”   苏图很淡定,一边用炭条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问他:“齐军那个大官,果然和格桑部联系上了?”   “是。格桑部那个老混蛋,总埋怨吃不好,他的部下就偷偷摸摸跟齐军换吃的。”巴东问,“大汗,要不要我们去警告他一声?”   苏图摇头道:“不用去,先盯着,我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巴东不解:“还有什么事?”   苏图点了点画满了线条的纸:“你看。”   巴东凑过去,他认得出,上面画的是两军对阵,但这些线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每次突袭的路线。”苏图一条条地点过来,上面标注着代表日期的数字,“每一天,他们都比前一天更靠近中军。”   巴东张大嘴巴,愣了一会儿才道:“难道他们想突袭中军?”   苏图摇头,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说:“确切地说,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巴东先惊后怒:“他们想杀大汗?好大的胆子!下回我们埋伏起来,只要他们一出来,就砍了他们!”   苏图却笑了笑,盯着纸上的墨线,目光阴冷:“不,让他们来。想杀我,一定会出动最精锐的人手,这也是弄死他们最好的机会……” 第436章 邀功   杨公子和郭大人又吵起来了。   这回的起因是,杨公子抱怨天太冷,要皮子做新衣。   郭大人说他一点也不懂体恤部下,没看别人连旧衣都保暖吗?   杨公子就生气了,反讽郭大人收买人心,他自己的部下,还需要别人来打抱不平?   然后,两个人就被大将军请去了。   将士们很淡定,瞟了两眼就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两个人都这么大了,成天为吃的穿的吵架,真是幼稚。听说他们吵架的起因,是不久前杨公子偷摸在角楼里吃锅子,让郭大人看见了。   还好有大将军在,吵就吵吧,不耽误军务就行。   那边杨殊和郭栩进了宗叙养伤的屋子。   郭栩先道:“我已经联系上格桑部的大汗,不过雪狼部最近好像盯他们盯得很紧。杨公子,你看……”   杨殊懒洋洋道:“我已经遵照郭大人的指示,天天晚上出去骚扰胡兵大营,这样还不够吗?”   有求于人,郭栩的态度特别好:“辛苦杨公子了,只是这事没那么容易。这些日子,本官冷眼旁观,发现胡主苏图十分了得,格桑部的动静,只怕瞒不过他。换句话说,我们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接触别的部族。此事千难万险,我们能利用的,只有苏图的一时疏忽。这是我们反守为攻仅有的契机,再怎么花心思都不为过。”   郭栩这辈子都没对武人这么客气过,甚至可以说是低声下气了。   然而杨殊只扯着嘴角笑了笑:“郭大人只需要出一个主意,我的部下可都是拿命在拼啊!这些日子,已经战死了好几个,本公子着实心疼。”   郭栩嘴角抽了抽,心里已经骂上了。   平时拿乔就算了,这是多大的事?如果他们真的做成了,西北起码二十年都不会有边患的问题!死几个人算什么?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况这次的形势,不死光就不错了!   但是郭大人不敢拿出来骂。这个杨三,脾气乖张,得顺毛捋。   为了自己的升官大业,忍了!   郭栩露出诚恳的笑:“杨公子放心,这事要是成了,我定然上奏圣上,为你们请功。你想想,嘴皮子功夫本官能行,这杀敌的事,不还得你们来吗?这才是大大的功绩。如果真的做成了,公子说不定就能一举封侯,到那时候,你想回京,不就一句话的事吗?”   杨殊想了想:“有道理……”   郭栩再接再厉:“所以,公子就先忍忍,咱们要是一次做成了,就不用在这里苦熬了。唉,别说这日子你过不惯,我也过不惯啊!”   “行吧……”杨殊很勉强地说,想想又加上条件,“咱们可说好了,你要为我表功的。还有我那些部下,你吃着肉了,总得让他们喝汤吧?”   “杨公子这是说哪里话?要吃肉大家一起吃,怎么能让将士们喝汤呢?你放心!”   杨殊这才满意了:“这还像句人话。行,就冲郭大人这句话,本公子也只能拼命了。你说,要干什么?”   郭栩松了口气,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与他们约了时间,准备冒险去敌营一趟。倘若有苏图盯着,这事万万不行。所以,还请杨公子搞一波大事,吸引走苏图的注意力,让他没有功夫盯着格桑部瞧。”   杨殊皱眉:“我们出城偷袭的人马,宜少不宜多。你想搞大事,这有点难。苏图手下那么多人,哪那么容易牵制住他?”   “所以才需要杨公子费心。”郭栩满脸堆笑,又问床上躺尸的宗叙,“宗将军,您说是吧?”   宗叙有气无力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勉强打起精神:“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   郭栩喜滋滋,到底是大将军,知道顾大局。   “杨公子,宗将军也这么说,您看……”   “行了行了!”杨殊嘀咕一句,“不是你拼命,说得轻松。”   “本官也要拼命啊!”郭栩一脸悲凄,“深入敌营,人家想砍脑袋,不过一个念头的事。杨公子,我冒的险可不比你小啊!”   杨殊想了想:“倒也是。”   他装模作样,冥思苦想了一会儿,道:“想牵制住苏图,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去杀他!”   郭栩眼睛一亮:“好办法!”   “郭大人!”杨殊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你以为杀他很容易吗?苏图身边有雪狼卫,个顶个地勇猛。真要这么做,连老师身边的亲卫我都得借走。他们可都是大齐最精锐的战士,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哪怕死一个,都是大齐的损失!”   郭栩连声道:“放心,本官一定为他们表功。活着升官,死了追封,能给的功劳都给!”   “这话是你说的。”   “我说的。”   杨殊叹了口气:“行吧。为了郭大人的事业,少不了拼一回了。”   “多谢多谢。”   商量完这事,从宗叙的屋子出来,郭栩突然愣了下。   什么叫为了他的事业,他只身入敌营,挑动胡部反目,固然是天大的功劳,他们领兵袭杀,难道就不是了吗?   算了算了,大概他们被文臣坑怕了,一定要个保证吧?   嗯,他老郭虽然是个官迷,可节操还是有的。该给他们的功劳,给他们就是了。   待郭栩离开,屋里忽然爆出一阵大笑。   宗叙爬起来,接过亲卫递来的帕子,擦掉脸上的白粉,笑着点了点他:“明明早就做了准备,还要让郭大人背这个锅。这份人情,他算是白欠了。”   杨殊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本来就是嘛,这些文臣,总梦想只身入敌营,一语退万兵,成就千古英名。其实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没有武力在他们背后,谁会听他们的话?老郭又是个好名的,这事真成了,谁晓得他会不会为了青史留名抢掉将士们的功劳。文人一张嘴,那可厉害了,文章一写,传遍天下,都成就他一人的大义凛然,真正流血流汗的都成了陪衬。既然老师将部下交给我,我当然不能让他们落到这样的下场。”   宗叙欣慰:“你虽然总出些怪招,总算心术正,长公主和老侯爷没有白教你,老夫收你当学生也没有白收。”   杨殊正容道:“苏图很难对付,我料想,他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的意图。以他的野心,定然将计就计,反过来引我们入瓮。这一趟必是凶险至极,倘若我回不来,还请老师照应我那些家将。”   宗叙郑重应下:“你放心,只要老夫活着,一定护他们到底。” 第437章 真的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杨殊换好盔甲,对屋里两个人道:“成败在此一举,今晚我们要格外小心。完成任务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同样重要。”   明微回道:“你在明处吸引注意力,会比我们凶险得多,自己更要小心。”   杨殊挑眉道:“放心,我才不会给你机会找别人呢!一定活着回来。”   明微失笑:“你这理由敢不敢让别人听一听?”   “有什么不敢?”杨殊理直气壮,“我就不信他们乐意头上绿油油!”   “……”宁休到底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真是没脸没皮,这么大的事,就只惦记着绿不绿的。   “那我走啦,”杨殊依依不舍,到底还记得屋里还有个,随口问了句,“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吗?”   宁休冷冷道:“你们俩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殊一点也听不出他不高兴,或者听出了当听不出,笑眯眯地说:“那我下去集结了,等你们的信号。”   待他离开,明微提起早就收拾好的两个包裹,交给宁休一个:“我已经好了,先生还有什么东西要准备的吗?”   宁休摇了摇头:“玄术我不及你,都听你的就是。”   明微道:“你我玄术同出一源,同心协力行事,自是得心应手。可惜人手少了一点,今晚注定是一场苦战。”   宁休肃容:“我定会尽己所能。”   时候差不多了,两人出了屋,悄悄摸到城墙边上。   这里是角落,十分偏僻,他们连自家守兵都没惊动,便如一只夜鸟,轻飘飘地落下去了。   两人到了山坡,明微道:“木鸟就在包裹里,先生看到信号,便依照约定行事。”   宁休点了下头,又有些愧意:“要不,我们换一换?你的武功不如我,且是女子,进敌营不如我方便。”   明微提了提手里的包裹,直言不讳:“这是我所布的最复杂的一个阵,不但时间紧迫,而且随时需要变动。先生,你并未精研玄术,恐怕不够应对。”   宁休叹了口气。   “何况,你要做的事,同样很重要。永清公主已死,苏图手下有一批前燕旧人。上次攻城的时候,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他们甚至能更换躯体。这些活死人十分可怕,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异术,先生需要时时盯着,发现了便立刻解决。”   宁休点头:“好。”   “还有弓弩,先生飞在天上,无所依凭,一旦进入弓弩的射程,极其危险,一定要小心隐蔽。”   “我明白。”   “那我去了。”   “嗯。”   明微抖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套胡兵的衣裳穿上,又戴上厚厚的皮帽。   也不知道她怎么弄的,东弄一下,西摸一下,很快看起来跟胡人没两样了,走出去,别人只会以为,她是个长得有些矮小的胡兵。   最后,她把包裹里剩余的东西,塞进腰间的皮囊,试了试,能够随意取用,便将之扣了起来。   宁休想起一事:“对了,你的箫丢了,还没找到备用的吧?”   明微道:“无妨,我可以用口哨。”   “到底不是自己用惯的,不顺手。”他解下自己的琴,不知道打开哪个暗格,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根箫来,“这是我一位朋友用过的,存放在这里,一直没动。你先拿去用,回头再还我。”   明微接过,摸了摸这根箫,赞叹道:“好东西。”   宁休笑笑:“你的箫丢了这么久,都没有再备,想来是个挑剔的。这根箫是雷音竹所制,想来你会满意。只可惜不是我的,没法送给你。”   “能借用一回就够了。”   明微将之藏到腰间,藏到衣服里。   “我走了。”   “好。”   明微下了山坡,很快进入胡兵营地。宁休看她在营门口略停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被放行了。   宁休解开自己这个包裹,将木鸟的几个部件组合起来,贴上灵符。   看着这木鸟,他忽然想起师父生前说的话:“我们这一脉,百多年前曾经名动天下,甚至被称为玄士之首。然而,传至某位祖师爷的时候,徒儿还未出师,便意外身故,失去了师门最重要的一件东西,骤然断了传承。从此以后,师门便改了规矩,徒弟可以多收,只取一人为真传便是。你那小师弟,就是个占名额的,为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将来你有机会,定要寻回那件东西,补全传承。若是你寻不回,便将这个遗命传下去,直到找回为止。”   其实宁休并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失去百余年的东西,想再找到,谈何容易?何况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但是,看着明微,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仿佛她得到的,就是师门完整的传承。   可师父明明说过,本门一脉单传,只有一位能得到真传。他在这里,她怎么可能是?   宁休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杂思扫到脑后,定睛看向敌营。   等了好一会儿,他看到某个位置烧了起来。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很快,城门打开,一队轻骑飞奔而出。   胡人早已习惯这一幕,盯守的胡兵敲锣传信。   胡人营地很快做好应对。   若是以往,这支轻骑骚扰一圈,就会离开,但是这次却不大相同,他们直接撞了进去。   便在这时,宁休坐上木鸟,催动灵符,飞上半空。   这次要来真的了。   ……   “大汗,他们又来了。”胡营中军,巴东禀报。   苏图“嗯”了一声,一反常态,取出帽子戴上:“召集雪狼卫。”   巴东愣了下:“大汗,难道今晚要……”   “按照规律,今晚他们的路线,应该会直取中军。”   巴东一凛,大声回应:“是!”   苏图想了想,又叫住他:“让雪狼卫埋伏在周围,晚一点再过来,一定确保他们全部都进了包围圈。”   “是。”   巴东出去了,营地很快响起了喊杀声,以及乱糟糟的脚步声。   苏图皱眉,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巴东就回来了:“大汗!营地里突然冒出很多齐军!” 第438章 敌营   苏图掀开帐帘,看到的便是乱糟糟的营地。   喊杀声四起,火光不足,照得到处都是憧憧暗影。   他转头吩咐:“去后军,叫祖母的人出来。”   “是。”   齐军总共才那么点人,怎么可能会突然杀出这么多,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苏图知道那女人身负异术,这肯定是她搞出来的东西。   中原的玄术,就由中原人去对付!   只是这么一来,要拖延一些时间了。   巴东亲自去后军传信。   为首的老头听完他的话,率先出了营帐,选了某个起了骚动的地方走过去。   夜色中,有齐兵提刀大砍,因为光线不足,胡兵一时分不清哪个是敌人。   老头走过去,骈指一点,那个提刀砍杀的齐兵突然变成一张薄薄的纸,掉落在地。   “是纸符术。”老头说,“对方很厉害。”   这符纸的模样,他看着很眼熟。   巴东说:“有劳老神仙,把这些作怪的东西收拾了。”   老头点点头,扭头唤道:“张三。”   张三答应一声,问道:“滕老,就是那个姑娘吧?”   “应该没错了。”他叹了口气,“当初要是没放她走,公主也不会出事了……”   张三道:“当初哪里会知道,她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公主命我们守在那里,便不敢离开……”   老头摇摇头:“再提这个没有意义,把他们都叫出来吧,先把这些纸人给清了。”   “好咧。”   此时宁休,已经飞上了半空。   今天多云,本就淡薄的一轮黑月,时不时隐入云层不见。   他在夜色的掩盖下,在营地上方盘旋。   骚乱持续了一阵子,后军的营地里,跑出来一些人。   这些人穿得和胡兵不太一样,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气息。   宁休取出特意准备的小型弓弩,抽出一只箭,压上弦。   这箭和普通的不太一样,箭尖闪烁着微弱的血光,是他和明微花了几天时间特制的。   上面淬了由黑狗血、糯米水等物调配而成的镇邪水,专门为了镇这些东西。   这些人一出来,就散开了。   宁休皱了皱眉,对准其中一个,扣动悬刀。   弩箭破空,从上而下,贯穿入体。   那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慢慢流出一股黑血,不动了。   宁休松了口气,镇邪水有用就行。   那人的死,引起了一阵骚乱,胡人纷纷寻找敌人的位置,却没有人往头上看。   宁休已经挪开目光,去寻找下一个了。   ……   营地大乱的时候,郭栩小心翼翼地坐着吊篮,从角落下了城墙。   已经有胡人等在那里了,看到他下来,行了个礼,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唤道:“大人。”   郭栩对他露出亲切的笑:“我们走吧。”   胡人问:“您不带几个人?”   郭栩潇洒地挥挥袖子:“某与你家大汗相见,何须带人?”   这胡人不知道中原文士的德性,露出佩服的表情,向他伸出大拇指:“大人是真正的勇士。”   郭栩谦虚地笑笑,伸出手:“请带路。”   两人走小路,绕了一大圈,悄悄入了左营。   和闹腾腾的中军不同,左营安安静静的,只有值守的士兵。   郭栩心领神会。   果然,胡人几大部族互相并不信任。中军闹成这样,左营都不动弹。   他信心又足了几分。   这胡人领着他来到一座高大的营帐前,跟守兵用胡语说了几句话。   那守兵点了点头,进去禀报,很快出来请他们进去。   郭栩整整衣裳,随之入内。   但见这座营帐里,坐了好几个人。   为首的胡人,看着已经上了年纪,一脸大胡子半白,身材仍然壮硕。   下首几个,看起来也是部族中的高层。   郭栩不卑不亢行礼:“齐国郭栩,见过诸位。”   格桑部的大汗居高临下看着他,口音十分不清晰:“你就是那个换羊肉的啊?”   “是的。”郭栩换了胡语回答。   格桑大汗吃惊,也换了胡语:“你还会说我们的言语?”   郭栩优雅一笑:“我们齐国的文臣,凡是能坐上高位的,一定是饱学之士。我曾在翰林院为官,那里是全国最有学问的人集中的地方。不止胡语,西戎那些部族的话,我也会一些。”   格桑大汗另眼相看:“你们中原人,果然都很厉害。”   郭栩微露笑意:“中原人擅长治学,就像胡人擅长打仗一样,我们各有所长。这天底下,有很多的部族,不同的部族擅长不同的东西,这是老天的他安排,让我各展所长,组成这个繁华的世间。”   格桑大汗惊讶地看着他:“据我所知,你们中原人很看不起别族的人,称我们为蛮夷,怎么你不是这样?”   郭栩道:“这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能够在占据这么大的草原,拥有这么多的子民,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就像大汗您,我一进来,发现营地井然有序,可见大汗威仪,麾下勇士英勇。”   格桑大汗听了很高兴:“你是我见过,对胡人最和善的中原人了。”   郭栩含笑:“既然如此,大汗可愿意赏我一碗奶茶?听说胡人,一日离不得奶茶,也让我尝一尝当胡人的滋味。”   格桑大汗哈哈大笑,吩咐下仆上奶茶。   郭栩端在手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但是煮奶茶的手艺确实不错,他慢慢饮尽了。   格桑大汗请他坐下,说道:“你说要见我,是想说什么吗?我们用羊肉换你的酱菜,是公平交易。如果你想换更多,那不行,我们自己也要吃的。”   郭栩笑道:“大汗不是心知肚明吗?”他伸手指了指,那里是吵闹传来的方向,“中军大乱,为什么您稳如泰山?”   格桑大汗回道:“那是雪狼部的事,苏图大汗没有求援,我们不会插手,这是我们八部之间的约定。”   郭栩却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格桑大汗看他这笑,生出疑惑:“你笑什么?”   郭栩道:“若是以前,我肯定相信大汗的话。仍是现在,你们八胡已经合一,苏图是雪狼部的大汗,同时也是你们八部共同的大汗。很快,他就会成为汗王,凌驾于您之上,对不对?” 第439章 招魂   格桑大汗表情不变,但却没有应答。   郭栩也不急,从双方交换食物说起,谈起了两国不同的饮食习惯。   他是真的博学多闻,从食物说到起源,说到气候地理,侃侃而谈。   反倒格桑大汗有点心不在焉,频频看着营帐门口。   中军的喧闹声更大了。   谈着谈着,外边传来胡人的对答。   “你们大汗呢?”   “大汗已经休息了,巴东大人有什么吩咐?”   “快把你们大汗叫起来。苏图大汗有命,速去围剿齐军。”   “大汗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巴东大人,只有小股齐军,不需要我们出动吧?”   “啰嗦什么?苏图大汗的命令,你们敢不听?”   这胡兵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心有不甘,随即回道:“是,小的这就去禀告大汗。”   “最好快点!别让我们大汗等!”对方扔下去,骑着马走了。   营帐里,郭栩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今晚的计划,他和杨殊推演过很多回,所以他很清楚,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定是那明姑娘,用异术制造出混乱,成功使得中军大乱。   苏图一时难以理清,便从其他部族调兵。   不过格桑大汗不知内情,肯定不会这么想。   郭栩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格桑大汗脸色沉了下来,极是不快。   “大汗。”守在外头的胡兵进来禀报。   才张开嘴,就被格桑大汗打断了,他很平静地说:“阿鲁,你带一营勇士过去,听从苏图大汗吩咐。”   陪坐在旁的一名胡人贵族站起身,答道:“是。”   格桑大汗转回头,对郭栩笑道:“看来今天晚上不是招待贵客的好时机,只好请客人先回去了。”   眼看他要送客,郭栩紧急之下,只得出声:“格桑大汗!下官走了无妨,可您就错过一个天赐良机了。”   格桑大汗没说话。   郭栩怕他不给机会,很快接下去道:“同样都是天神的子民,苍王的后裔,为什么雪狼部就要凌驾于你们之上?苏图的野心,您不清楚吗?只要这一仗打完,格桑部还有机会被称为格桑部吗?”   这番话,基本就是挑明。   格桑大汗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   外头乱得离谱。   亲卫们时不时进来传讯。   苏图却稳坐中军不动。   他知道今晚这个局,对方必定费尽心机。突然出现的齐兵影子,隐藏在暗处专杀异人的杀手,都是为了隐藏的齐军,让他们有机会杀进这个营帐。   而自己也做了相应的准备。   不管外面打得多热闹,最后的战局都在这里。   他只要把握住根本就够了。   是以,他宁愿去调别的部族的人力,也不肯动用雪狼卫。   这支只有几百人的队伍,才是最后的关键。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面的喊杀声远去了,帐帘忽然被掀了起来。   他看到身穿齐军盔甲的将士冲进来。   为首的那个,解开面上罩甲,露出他熟悉的脸庞,笑出一口白牙:“我们又见面了。”   苏图面沉似水,低喝:“来人!”   埋伏在中军帐周围的雪狼卫立刻围了过来:“在!”   杨殊瞟了眼这些雪狼卫,笑道:“你果然早有准备。”   苏图握住自己的长刀,慢慢站起来:“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杨殊握紧自己的枪:“这话应该我来说才是。既然来了砾石坡,就留下别走了!”   双方目光相触,杀意碰撞,如有火花迸射。   ……   同伴一个个被杀,得到消息的滕老面色沉凝。   “滕老,怎么办啊?”张三急切地问。   滕老沉声道:“急什么?对方偷摸暗杀,为的就是不让我们破阵。只要我们破了阵,营中骚乱就会停止,到时候杀手潜伏在那便一目了然。叫孙六他们过来,我们破阵再说。”   “哎!”   张三很快喊来十几个人,围着滕老七嘴八舌:“您老是不是找到破阵的方法了?我们要怎么做?还是找到那个杀手了?”   滕老抬起手,制止他们,说道:“这个阵没那么复杂,不过是设法排布聚起阴气,让纸符术变得更为逼真,分不清真假而已。你们分头去下面这几个地方,破坏掉聚气的通道就可以。”   他分派了任务,每两个人去一个点,很快分配完毕。   “滕老,”张三问了句,“您要不要回营帐躲躲?那个杀手实在是防不胜防。”   滕老摇头:“不找到那个人,没法安心。你们小心防备,看伤口,对方很可能躲在高处,要特别留意树上和山坡上。”   “是。”   “去吧。”   同伴纷纷散开,滕老一个人爬上瞭望台,仍然锐利的目光,一点点扫视着营地。   忽然,他听到“嗖”的一声,惨叫声随之响起,一个同伴被暗杀了。   滕老定睛望去,又是一箭爆头。   那个位置,周围并没有高地,对方到底在哪里射出的箭?   滕老抬起头,感觉眼角好像闪过一样东西。他急忙追着那东西看过去,吃了一惊:“天上,快,叫弓手把他射下来!”   宁休见自己被发现了,毫不犹豫地飞远,找那些周围没有弓手的异人下手。   只是这么一来,他几乎处处受制,机会变少了。   滕老冷笑一声,将追杀宁休的事交给胡人弓手。   只要找到这个杀手就好办,现在最麻烦的,便是那个布阵的人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一个个破坏掉,就能把那个人揪出来。   滕老端坐不动,听着回报的消息:“巽位破了。”   “咸位解决。”   “临位也破了……”   消息一个个传来,滕老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   看,每个阵眼被破掉,这些纸符术的威力就降一分,只要再破几个……   “呜……”   幽幽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明明营地这般混乱,它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滕老起先没察觉异常,等他发现,周围竟下起了细雪,阴冷的空气,随后将他们包围。   “怎么在这个时候下雪了?”张三抱怨,“这下子更冷了。”   滕老仰头看了看,喃喃道:“不对,这不是雪。”   张三愣了下:“不是雪,那是什么?”   滕老伸出手,但见这些雪落在他手上,飞快地化成一滩乌黑的水,气息腥臭。   “这是阴气。有人在招魂!” 第440章 使命   箫声幽幽,传遍胡营。   浓烈的阴气,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细雪。   它们落在谁的身上,谁就会冻得一哆嗦。   那种冷意,和单纯的气温低不一样,会钻进骨髓,一直冻到人心里。   雪越落越大,不时有人打喷嚏。   滕老他们几个,却丝毫不受影响。   或者说,这种阴气包围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更舒服。   他们都是随永清公主陪嫁到草原的奴仆,为了更长久地侍奉公主,服了前燕的宫廷秘药,将自己转变成活死人。   现在的他们,拥有更长的寿命,但同时也失去了活人的体征。   这些阴气,不但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甚至还能滋养他们。   但是,滕老等人不但没有半点笑容,甚至心更沉了。   他们是活死人,但这整整一营的胡兵不是。   “快,找人!”滕老喊道,“分头找人!吹箫的那个!”   “是。”   然而,他们才刚刚跑出去,便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过来,浓烈的阴气里,慢慢浮现出幽暗的人影。   这些人影身材高大,虽然看不清相貌,却能看到盔甲的模样。   箫声转为凄厉。   已经显形成功的那些,齐齐挥舞手中的大刀或长枪,发出一声厉吼。   “怎么回事?”有胡兵喊道。   “不知道啊!”   “齐军,这是齐军!”   “巴东大人不说是假的吗?杀掉他们就好了。”   胡人凶悍,虽然这些阴气浓重的黑影,在夜色里极为恐怖,但他们还是一个个提起长刀,砍杀过去。   依照刚才的经验,只要砍中了,这些齐兵就会变成一张纸。   可是这一回,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了。   大刀砍过去,只是将阴气击散了一些,对方却提起武器,重重还击而来。   “啊!”有人被砍伤了,他们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为什么不变成纸?”   “好疼!我的肩膀!”   被砍中的胡兵几乎整条手臂都被卸下来,更可怕的是,伤口迅速被黑气占据,转变成腥臭的黑水。   “啊啊啊……”那个胡兵惨叫起来,抱着手臂直打滚。   黑气蔓延,很快整个人都变得青黑,眼睛发直,缩在地上痉挛不止。   其他胡人惊住了。   有的凶悍地大喝,也有人跪地祈求天神的庇佑。   这一幕不仅发生在一个地方,整个中军,迅速陷入了另一种混乱。   滕老大喊:“找人!快点找人!别的不要管,只要弄死招魂的人,就能解决了!”   可营地这么大,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   仿佛应和他的喊声,箫声又变了调子。   滕老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腾起了阴气,体内似乎有东西在流失。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的阵眼。”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滕老转过头,看到踏步而来的女子。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雁山古道的小镇里,那时他只以为,这女子会些玄术而已,哪怕救走了纳苏,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第二次相见,居然会是如此情形。   “你……”   明微解开胡人的皮帽,丢到一旁。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伪装,在胡人的军营里,一眼就能找出来。   “抓住她——”滕老喊道。   明微握着箫站在原地,嘴边浮起一抹嘲弄的笑。   这些活死人还没碰到她,就听耳边传来幽幽琴声。   宁休已经寻了个地方落下来,此时坐在一面山坡上,专注地弹奏着搁在膝上的琴。   以往,他的琴声总是充满杀伐之气,此刻却柔情似水。   可是,这样的柔情似水,比杀机满溢更叫人恐惧。   因为滕老发现,体内力量流失的速度更快了。   “怎么会这样……”   “生死有命。”明微悲悯地看着他们,“生有生路,死有死道,既然你们已经死了,怎么好再走生路?”   “不,不……我们要为公主报仇,你去死……”   张三跌跌撞撞上前,一掌向她拍来。   明微避都没避,看着张三离她还有半丈远,就生生停住了。   “啊——”婉转的琴声中,张三身上的阴气流失得更快,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脸庞,迅速凹陷下去,迅速变成了一具干尸,僵立在原地。   “当家的!”张三婆娘凄厉地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但她一接触到张三,也跟着僵立住了,很快变成了第二具干尸。   琴声婉转,夜风拂动,乍听起来,诗意而悠远。   然而伴随着它们的,却是叫人惊惧的一幕。   这些活死人,一个个变成干尸,成为战场上阴气的来源。   宁休停下弹奏,背起琴囊,几个纵跃,便到了明微身边。   “这些是多年战死于此的齐军?”   “嗯。”明微看着阴兵与胡人厮杀,轻声道,“他们虽然死了,但生前强大的意念,一直保存到了现在。哪怕已经失去了记忆,也还记得杀敌的本能。”   阴气中,更多的齐军魂魄被唤醒过来,加入杀伐。   宁休看着其中一个身影道:“那个也是齐军吗?”盔甲完全不同。   明微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顿了一下,才道:“看他的军服样式,恐怕是前燕的战士。”   “竟是前燕……”   明微注视着他们,道:“异族入侵,哪里还有朝代之分?齐国也好,前燕也罢,都是一样的祖先,一样的血缘。哪怕前燕已经覆灭,这些战死于此的前燕战士,仍是民族的英雄。他们曾经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着身后的家国,哪怕已经改朝换代,他们仍记着自己的使命。”   阴气中,喊杀声仿佛从遥远的历史传来,那是从来不曾变过的守护家国的决心。   其他部族的胡兵,此时站在中军营前踯躅不前。   “大人,我们怎么办?”格桑部的领兵大将问阿鲁。   阿鲁思索半晌,最后道:“走,我们回去!”   “是!”领兵大将高兴地领命。   看这情形就知道麻烦了,他们干嘛要凑上去?格桑部勇士的性命不值钱吗?   格桑部一走,其他观望的部族,也都走了。   哲林部的势力相对较小,将领犹豫着问:“大王子,我们就这样走了,事后怎么向苏图大汗交代?”   那位大王子道:“别人都走了,我们凑什么热闹?他苏图先撑过这一关再说吧。如果撑不过去……哼!” 第441章 退兵   格桑部的大营帐里,郭栩谈笑自如,仿佛一点也不担心中军的厮杀。   他甚至有心情向侍奉的下仆再要一碗奶茶,与之探讨煮法。   格桑大汗反而没那么冷静。   听了郭栩那句话后,他就陷入了沉默。   身为一部大汗,他当然知道郭栩说那些,为的是挑拨格桑部与雪狼部的关系。   但,他不能不多想一想。   因为郭栩说中了他最担心的事。   这一仗结束,苏图站稳脚跟,以后还会有格桑部吗?   要知道,乞胡部已经被完全吞并了。他们的战士要么死了,要么逃了,妇人小孩和牛羊被其他各部瓜分,他格桑部也分了一部分。   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内乱,草原上死尸遍地,苏图却不肯休养生息,其野心昭然若揭。   而攻城的时候,其他部族都被派往最凶险的地方。   一想到这两个月损失的战士,格桑大汗就心痛得滴血。   之前内战,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现在再损耗,想要恢复到先前的规模,恐怕要等妇人生出下一代了。   听起来,好像格桑部得了大便宜,把乞胡部的家当给分了。   可人都没了,放羊都不够,这也就是表面的便宜而已。   但是,听从这个中原人的?   格桑大王对他有着来自血脉的不信任。   几百年来,他们被中原人骗得还少吗?   这个中原人,就是希望他们自相残杀来的。   他这样接待他,不过是想叫苏图知道,自己还有别的选择,逼迫他给格桑部更大的好处。   叫他真的背叛部族,他从未想过。   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争吵。   一个大喊,这是中原人,怎么能信他?   另一个阴冷冷地说,苏图就可信吗?要是格桑部被他吞并了,怎么对得起祖先?   格桑大汗一时下不了决心,便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这是郭栩之前特意送来的。   中原人的酒,倒是真的好喝。   格桑大汗快把一整壶都喝完了,外面传来了阿鲁的声音:“大汗。”   格桑大汗猛地搁下酒碗:“你怎么回来了?”   阿鲁掀起帐帘,恭敬行过礼,回道:“中军有很多不知道哪里来的齐军,阿鲁不希望战士无辜送命。”   “齐军?”格桑大汗愣了下,“齐军才那么点人,不可能全部杀出来吧?”   “不是。”阿鲁回道,“守城的还在守城,这些齐军不知道在哪里来的,好像不是活人。”   格桑大汗倒抽一口冷气。   阿鲁继续道:“中军现在已经乱了,雪狼部的战士们死伤很多。”   格桑大汗愣了一会儿,呆呆地坐回去。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情况?   郭栩这时候出马了,他站起来,风度翩翩地揖了一礼,说道:“大汗,您看到了吧?我齐军决非没有一战之力。倘若您一定要插手,我们全力反击,你们又会实力大损。请恕下官直言,袖手旁观的部族反而能保存更多的实力,到时候,他们要是来对付你们……恐有灭族之灾啊!”   “这不可能……”好半天,格桑大汗才挤出这句话。   郭栩向营帐门口伸了伸手:“您若不信,只管去看。”   格桑大汗踯躅半晌,终于猛地站起,大步出了营帐。   郭栩也不管是不是会被苏图的眼线看到了,紧紧跟随身侧。   反正过了今夜,他留名青史定了!   黑夜里的喊杀声格外清晰,格桑大汗站了一会儿,脸色越发阴沉。   这种情况,如果还让阿鲁带人支援,那就真的是让战士无辜送命!   若是袖手旁观的话,等苏图缓过来……   郭栩这时候又开口了:“大汗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在格桑大汗阴冷的注视下,郭栩徐徐说道:“现在,马上,拔营退兵!”   “你说什么?”格桑大汗按住腰间的刀。   郭栩眼睛都不眨,神色自若,淡定极了:“您今晚不出兵,以苏图的个性,会不会事后算账?既然格桑部注定要与雪狼部起冲突,为什么不提前保存实力?”   他略微停顿一下,声音逐渐加大,说到最后,已是断喝:“您年轻的时候,也是纵横草原的英雄,难道老了,反而要让一个刚刚断奶的小子骑到自己头上吗?”   “你——”格桑大汗的刀已经拔出一寸。   郭栩此时却越发沉着了,含笑向城关方向伸了伸手:“假如大汗现在愿意退走,我军有丰厚的礼物送给您。其中有五百斤大齐官铸的银两,可以向大齐买任何您想要的东西。另外还有两车军粮,供您在路上食用,确保您的战士能够平安回到部族驻地。”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城墙方向,火把高举,齐军将士将一个个箱子堆叠起来,仿佛只要郭栩一句话,他们就会通过吊篮送下来。   郭栩这时却不再说了,只微微一笑,将选择送还给他:“要怎么做,大汗自便。”   身陷敌营,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胡人勇士,他们一个个手握刀柄,只要格桑大汗一句话,就会扑上前砍掉郭栩的脑袋。   然而此刻,手无缚鸡之力的郭栩,却一点也不怕。   他甚至有些兴奋。   这是身为文人最大的荣耀。   他能不能赌赢,就看这一刻了。   这时,中军方向传来让格桑大汗为之动摇的消息。   “齐军杀入王帐了!雪狼卫死伤惨重,大汗,苏图他……”   “死了?”格桑大汗大声问。   “不知道。”这胡兵答道,“总之,他已经身陷重围。”   到这里,不用再犹豫了。   格桑大汗回身大喝道:“拔营!”   “是!”   郭栩笑了。   今天过后,他将是大齐朝堂上,最耀眼的新星。   ——哦,不对,是重新升起的半旧不新的星。   谁都没想到,最先投靠苏图的格桑部,会在雪狼部受到重击的时候,选择拔营退走。   雄鹰部和哲林部一看,有人走前头,他们还留着干什么?   于是也下令拔营。   别的小部族更是二话不说,赶紧退走。   天渐渐亮了。   阴气逐渐散去,那些阴兵不再有依托之物,有的执念消散,就此消失于世间。有的杀伐之气未消,继续潜伏着等待下一次苏醒。   一夜之间,胡兵围城的险境,就此解围。 第442章 突围   东方泛起鱼肚白。   郭栩伸了个懒腰,志得意满。   看看,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这样被踢出政事堂,发配来这种破地方干苦差,还不是漂漂亮亮打了场翻身仗?   这场仗过后,北胡八部将会再次分裂。其中两个部族,已经在内乱中彻底消失,剩下的几个人口大减,彼此又有血仇。   可以说,边疆最起码会有二三十年的安定。   如果运气好,四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什么样的大功?   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功啊!   嗯,这份表功奏折要怎么写呢?宗叙肯定不会抢功的,到他这个份上,战功已经不是越多越好了。杨三那小子不能直接写,圣上对他的态度有些古怪。看来只能分功于诸将了,这样宗叙肯定能答应。至于他嘛,当然要占个首功啦!   郭栩美滋滋地想着,却见城门忽然大开。   他哈哈一笑,心想,宗叙还真是个会来事的,这是特意开了城门迎他回去?   也对,想他孤身一人,来去敌营,三言两语,智退万兵,当得起最隆重的……   等下!那是什么?   就听马蹄声纷至沓来,困守砾石坡将近两个月的西北军精锐倾巢而出,硕大的宗字旗迎风招展,马上骑士威风凛凛。   “众将——随我出击!”旗下大将举起长刀,大声喝令。   他身后的将士齐声应和,杀气腾腾。   郭栩疑惑地看着领军之人,这个人不是宗叙么?他不是中了毒箭半死不活躺着吗?还说自己可能保不住命了……   郭栩的眼睛越睁越大,火气也越来越旺,忍不住追过去怒吼一声:“宗叙!老子叉叉你大爷!”   然而,骑兵一掠而过,他的声音都淹没在了马蹄声里,最后还吃了一嘴的雪泥……   ……   阴气散去,众将出击。   将战场交给他们,明微和宁休回了城关。   虽然昨晚玩得很漂亮,但是想将苏图拿下,没那么简单。   此番胡兵来袭,雪狼部的人数最多。   而昨晚的阴兵,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数量有限,最大的作用还是牵制。   如今天光大亮,阴气散去,那些胡兵终于脱离了阴魂的纠缠。   哪怕宗叙领着大部分守军出击,人数还是处于劣势。只不过对方被骚扰了一夜,而己方好吃好睡,体力占了优势。   明微与宁休站在城墙上,一边观战,一边吃早饭。   “你昨晚那个阵是怎么回事?”宁休掰下一块硬馒头,放在嘴里慢慢磨。   明微啃了两口大饼,实在咬不动,索性放到茶汤里泡着。   她回道:“就是聚集阴气,再以度魂曲招魂,没什么特别的。”   宁休说道:“可阵眼好像有玄机。”   明微笑道:“想招阴兵,哪那么容易?必须阴气足够,才能叫阴兵现世。倘若没有这些活死人,我顶多能招来百来个阴兵,不足以改变大局。但那些活死人不同,他们每个人灌满了阴气,根本就是阴气的容器。所以我布阵之时,就故意露了破绽,叫他们找到阵眼。当他们破除阵眼的时候,自身便与大阵联系起来了,成为阴气的提供者。”   宁休默默嚼了一会儿馒头,直到一块都啃完了,他才拍拍手,说道:“原来玄术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还道没什么意思。”   明微挑了下眉,促狭地问:“先生现在后悔了吗?我可以教哦!不过那样的话,就要喊我先生了!”   宁休提了提嘴角,难得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他看向城外:“你说,我们能赢吗?”   明微道:“我相信宗大将军。”   到现在,苏图已经不可能赢了。   其他部族都跑光了,哪怕他占了人数的优势,以疲惫之师,克精锐之军,气势就落了下风。   他占不了城关的。   那么留给他的,只有回草原这条路。   回去后倒是有两个选择。其一,回北海休养生息,他们雪狼部起于北海,那里是极寒之地,其他部族不乐意去。等个十年二十年,雪狼部又会是一个强大的部族。其二,收拾剩余兵马,重新统一八部。   明微觉得,以苏图的个性,极有可能选择第二个。   雪狼部的兵马只是分散了,如果合一的话,仍然凶猛悍勇。然后回去草原,收拾掉那些背叛的小部族。一点点吞并,一点点壮大,直到全部被他吞下。   这么一来,不会有任何捷径可走。   他必须花很多年的时间,才能真正成为草原之主。   不过,宗大将军肯定不会任由他施为。   苏图能不能安然回到王庭,要看他的本事和运道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雪狼部准备突围了。   不愧是百战之兵,到现在他们仍然悍勇。   人数优势,最终雪狼部还是突围离去。   宗叙没有立刻去追,而是调头回了城关。   一战而胜,还活着的齐军大声欢呼起来。   明微看到了杨殊的身影,他披盔戴甲,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但她看到他和那些将士一样,摘下头盔,欢呼着抛上天,快活极了。   明微轻轻一笑,决定先回去休息。   招那么多阴兵,她可不比苦战一夜的将士轻松,赶紧回去睡一会儿。   一觉睡醒,她发现杨殊就躺在旁边,睡得比她还沉。   明微好奇,伸手将他从头摸到脚,发现他竟然一点伤都没有。   这人运气这么好的吗?苦战了一夜,居然没受伤?   杨殊被她摸醒过来,将她一揽,按在胸口,含含糊糊地道:“累死了,你且饶我一回,等闲下来再补给你。”   明微听着这话不太对,琢磨出意思来,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他的胸口:“胡说什么呢?”   杨殊其实有点睡醒了,但他懒得动,就抱着她继续赖床。   可惜没过多久,外头响起了阿玄的声音:“公子,宗将军有请。”   杨殊只得睁眼,用尽毅力爬起来。   明微抓紧时间问他:“你们不打算追击吗?”   “追啊!”杨殊一边刷牙,一边抽空回,“不过,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就剩这么点人,真的追下去,孤兵深入草原,难说谁吃亏。”   吐掉漱口水,随便擦了下脸,他继续道:“所以,我们打算等一等,只要援兵一来,就出兵草原——直接绕过上头,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第443章 分功   进入三月,天气终于稍微转暖,冻得结结实实的山道,有了雪化的迹象。   木鸟传了讯过去,宗锐派人加紧疏通,竟在四月前打通了这条路。   他以救父的名义,亲自带领十万兵马,奔赴砾石坡。   宗叙见到他的第一眼,便问:“西戎如何?”   宗锐极是羞愧,向父亲请罪:“孩儿没能夺回谷梁关,叫三叔骸骨无归……”   宗叙淡淡道:“谷梁关易守难攻,失去了就很难夺回来,倒怪不得你。”   宗锐才松了一口气,又听他爹说:“但你姓宗,身为宗家的长子,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别人可以做不到,你不行。”   宗锐默默地跪了下去。   “回去再跪吧,向战死的曾祖父、祖父、叔父们赔罪。”   “是。”宗锐知道这是父亲给自己机会。   冰雪消融,兵马就位,现在是出兵草原的良机。   西北战事的奏章,刚刚发出去,他们得抢在圣旨发下来之前,造成事实。   如此,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   这是一场二十年没有过的大战,自从今上登位,西北军再也没有打过这样大规模的仗了。   同样,这也是他们这些年轻将领成长的最好机会。平时学得再好,都不如亲自去打一仗来得有用。   ……   郭栩气得发抖,在宗叙派人请他去议事的时候。   他冲进大堂,几乎顾不上风度:“宗叙你个老匹夫,竟然如此蒙骗本官!本官定要上奏,叫圣上知道你的嘴脸!”   宗叙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看到郭栩,哈哈一笑,被他痛骂也不生气,反而站起来迎上前,极是亲热地去挽他的臂膀。   “郭大人,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   郭栩用力甩开他。   宗叙一点也不介意,继续去挽,几乎强行把他架住,按在帅位下来第一个座位上。   “此战郭大人居功至伟。”宗叙说了这句话。   郭栩的火气压了压,怀疑地瞅着他:“你不打算抢功?”   他还以为,宗叙给他来这一出,是想直接摘他的桃子呢!他自己是不需要太多的功劳了,可部下需要啊!   宗叙笑道:“没有郭大人的主意,我们哪能打这么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呢?”   郭栩缓和了一下,问道:“你愿意把首功给我?”   宗叙正色道:“此战布局,郭大人当居首功。”   听得这话,郭栩才笑了,瞥着他道:“别以为说两句好话,本官就会将之前的事一笔抹了。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本官,这帐可没那么清。我想想,你和杨三那小子,早就勾结到一起了吧?难怪先前本官一到白门峡,就觉得你们之间有古怪。”   “郭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勾结呢?咱们一同被困,从死地里挣扎出一条生路,这可是过命的交情。您与杨三这小子,处的时间还比老夫多,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郭栩冷冷道:“我可不敢跟这小子有感情,谁知道他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在我们一起共过生死的份上,老宗,我也劝你一句,涉及到顶层的事,不是咱们臣子能碰的。”   宗叙叹道:“我哪里想碰那个?不过瞧他可怜罢了。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何等英雄,教出来这么一个孩子,竟然只能在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里消磨沉沦。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你是亲眼看到的,你觉得他应该过那样的日子吗?”   这番话可说是推心置腹,郭栩便也缓和下来,说道:“老宗啊,你也是有大智慧的人了,我可不信你看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关键是他身处的位置,还有上面怎么想。再说,他现在可能不会想要那些,你确定他以后也不想吗?良将到处都是,便当真是战神转世,如果威胁到了上面的安定,该放弃也得放弃。相对国家、历史而言,个人太渺小了,便是无辜牺牲了,也算不得事。”   宗叙黯然道:“便是如此,也叫他现在开心一些吧。这首功定然是你的,余下的分给我的部下,至于他么,提都不要提。”   郭栩笑道:“提还是要提的,他人在这里,能瞒得过瞭鹰的耳目?只是这功劳,半点都不能分给他。他也别委屈,这已经是我老郭看在两个月生死与共的份上,特意将他脱出来了。”   “郭大人想得周到。”   两人说这番话,基本把大饼分完了。郭栩得偿所愿,心情大好,又提醒他:“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掺和。但要是朝廷再派人来,那我可就没辙了。”   “郭大人放心,定不叫你难做。”   郭栩走了。   宗锐从后面出来,叫道:“爹,你为什么要把首功给他?就算不得不把功劳分出去,也不用给他首功吧?他就动动嘴皮子,拼命的可是我们。”   宗叙淡淡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骗?我告诉你,别说一个能进政事堂的相爷,就算随便一个文官,都别小瞧他们。他固然生气,可摆出这样暴怒的样子,是故意的。”   宗锐愣了下:“为什么?”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他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保障。要是我们黑心起来,把他弄死了,再报一个战死,有谁知道真相?他这样怒气冲冲进来,为的就是探一探为父的态度,好谈条件。不然,怎么我语气一缓和,他就转变得那么快?”   宗锐:“……”   “你啊,打仗天分不错,在这方面差杨三差远了。你看他,打完先前那一仗,屁事都不管了。先前还叫着给他表功,现在呢?”   停顿了一下,宗叙又道:“我将首功让给郭栩,也是为了给日后留一条退路。这位郭相爷,深知这是怎样的大功,也知道圣上是什么样的态度,首功给他,为了顺利出兵草原,他会在其中尽力周旋。虽然他有不少政敌,可人脉也不容小觑。何况今日结下善缘,他日说不得有什么求到他头上。”   他没说得太明白,宗锐细细品味了一番,便知父亲指的是杨三的身世。   ——等下,这岂不是也是给杨三结善缘?他才多久不在,这小子就已经把他爹给收买了? 第444章 出征   山道一通,西北军便整顿人马,调集粮草,准备出兵草原。   明微没再跟着出征。   真正两军对垒的战事,她能帮上的忙不多。   而且,先前招魂,她几乎耗尽所有功力,正好趁这个时间恢复恢复。   她站在城墙上,目送杨殊跟随宗叙出征。   “铮!铮!”耳边传来充满杀伐之意的琴声,仿佛金戈相击,豪情万丈。   明微看着角楼前坐而弹琴的宁休,轻轻一笑,摸出那只箫,跟着和了起来。   有了箫声的加入,音律多了一股苍凉之意。   随军出征的郭栩回望城楼上以琴箫送行的两人,不禁又唱起了那首歌:“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这样的情境,这样的氛围,再配上这样的诗词,众多将士纷纷跟着唱了起来。   雄浑的歌声响遏行云,声振林木,在苍茫的古城关回荡,渲染出无比的壮丽。   杨殊可没这么多诗兴,只回头向那两人挥了挥手,喊道:“等我回来!”   宗锐就在身侧,忍不住问他:“明姑娘随你东奔西走,帮了那么大的忙,你连个名分也不给,太过分了吧?”   杨殊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给名分?”   “我哪只眼睛都看到了。”宗锐道,“没名没分的,你怎么就敢跟她睡到一起?女儿家名声多重要,听说她也是名门之后,千金小姐,哪怕你不肯给予妻位,也得好好纳进门——哎哟!”   宗锐捂着被他砸疼的脑袋气愤不已:“你还打人!”   “打的就是你!”杨殊怒道,“什么叫纳?你当她是姬妾么,要不要脸?”   拿硬饼子砸完了,他犹嫌不足:“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京城有老婆,这边还带两个小妾?别拿我跟你比啊!我可没这么龌龊。”   宗锐气得够呛:“你说什么呢?我老婆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娶的,小妾是正正经经写了文书纳进门的。总比你睡了人家还不给名分的好,居然有脸说我龌龊!”   “本来就是,你东睡一个西睡一个,不龌龊?本公子比你干净得多,从来不乱睡!”   宗锐疑惑:“照这么说,你就这么一个女人?”   “那是当然。”   宗锐更奇怪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好好娶进来?她的家世虽然低了些,但也勉强能相配了。”   这一说,杨殊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她有个未婚夫,死都不肯退婚。”   宗锐大惊:“杨三,你居然睡有夫之妇!”   这内容太惊悚了,他又叫得大声,周围的将士纷纷看过来。   杨殊气得差点想掐死他:“什么有夫之妇?又没成亲!再说,她那未婚夫已经出家当道士去了,反正也是成不了亲的。”   “那他为什么不肯退婚?”   杨殊扯了扯嘴角,万般不愿地说:“不是未婚夫,是她自己不肯退婚。”   “……”   宗锐脑补了一万字的内容,最后同情地看着他:“原来是她不肯给名分啊!”   杨殊不开心了:“你什么眼神?给我收回去!”   “啧啧啧,”他不开心,宗锐就开心了,还向他道歉,“我先前误会你了,还以为你太渣了,真是对不起。”   杨殊怒:“收回你的道歉,老子不需要!”   “哈哈哈哈,”宗锐幸灾乐祸,“睡都睡了,人家还不肯嫁你,可怜哟!”   “滚!”   杨殊十分后悔,早知道他就不说了。   渣就渣嘛。   男人,宁愿渣,也不能被人笑话!   ……   纳苏提着一袋酒囊,找到了山坡上眺望的苏图。   “七哥!”   苏图瞟了他一眼,继续眺望。   “这是西戎的葡萄酒,我从王宫弄到的,你喝喝看怎么样。”   苏图没回绝他的好意,接过来往嘴里倒。   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囊酒分完了。   纳苏感叹道:“七哥,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吗?我们偷了大汗的酒,偷偷躲起来喝了个精光。怕被人知道,一晚上不敢回去,差点给冻死。”   “嗯。”苏图应一声,情绪不高。   纳苏继续道:“我那时候就想,总有一天,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再也不怕别人。”他露出笑容,“你看,我们现在做到了。”   苏图沉默良久,最后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心意,七哥明白。”   这是担心他受的打击太重,一蹶不振。   纳苏拉着他,坐在山坡上,劝道:“七哥,只是输了那一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的人都还在,你看我把战士完好地带回来了,王庭那里还有我们的大部队。其实我们损失的人并不多,只要合兵一处,仍然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至于那几个不守信用的部族……”   纳苏冷哼一声,这个开朗单纯的少年,露出狼一样凶狠的眼神:“他们既然敢背弃我们,就等着灭族吧!”   苏图却没有应声。   纳苏挠挠头,不解:“七哥,难道你想放过他们?”   苏图道:“不是,而是我们眼下要面临更大的危机。”   “什么?”   “那一战败了,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早有心理准备,宗叙没那么容易弄死。只是后续的话,他们肯定会趁机出兵。”   纳苏道:“这不能吧?早几年,我们八部内乱的时候,齐国都没出兵,怎么可能现在出兵?”   “早年是早年,现在是现在。”苏图说,“早年没有借口,而且他们的皇帝还年轻。现在,砾石坡那一战,就是最好的借口,而他们的皇帝已经不年轻了。”   纳苏奇道:“他们的皇帝不年轻了,那不是应该更没有斗志吗?”   苏图摇头:“那要看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他从来就没有过斗志,年轻的时候还能节制手下将领,反而不会有事。他不年轻了,可能对下面的约束就放松了。”   “这样啊……”   “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苏图慢慢道,“中原的皇位交替,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我听说,齐国皇帝这一年来身体不太好,我们想度过这个难关,说不定能从那边下手……” 第445章 高人   杨殊走后,明微每天过得极悠闲。   四月的西北,才刚刚进入春天,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吃吃喝喝。   然后不是晒太阳,就是跟宁休闲聊。   宁休问她:“那管箫呢?”   都这么多天了,不问她也不还。   明微掏出来,却没有递过去的意思。   “这箫是谁做的?手艺挺好的。”   宁休道:“我只是认识箫的主人,怎么会知道制箫的人?”   就像弹琴的人,大多不会斫琴一样,吹箫的人,不一定懂得制箫。   “是吗?”明微一寸一寸地摸着这支箫,她发现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准确地摸出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仿佛这箫她已经摩挲过千遍万遍。   譬如她手指往下一挪,就知道箫管的尾部,会有一个轻微的凹痕……   “怎么会这样……”她低喃。   宁休觉出不对,问她:“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好半天,明微才松开手,说道:“我曾经有过一管和它一模一样的箫。”   宁休回想了一下,她此前用的箫与这支并不相同,便道:“你问我是不是认识箫的主人,是想知道他与你那管箫的制作者,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明微道,“他们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宁休一怔:“为何?”   这个问题,明微如何回答?难道说,因为她知道,制箫的人还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不对,按时间,他已经出生了,只不过现下仍在襁褓之中。   “先生,您能说说这管箫的主人吗?”   宁休点点头:“其实我遇到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未出师,跟着师父寄住在一座道观里。那座道观位于名山大川,景色壮美。我极喜欢山顶一块巨石,便时时在那里抚琴……”   “有一天,我去山顶的时候,看到巨石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他正在吹箫,虽然并未用上内力,但我可以察知,他的音波功一定也很厉害。他见我带着琴,问我能不能合奏一曲,我应了。那是我生平与人合奏最痛快的一次,也深深从中体会到,自己的琴音有哪些缺失。”   “从那天起,我们日日在山顶相会,有时合奏,有时谈论音律。经他的指点,我在音律上突飞猛进。”宁休问她,“你还记得那首叫绝弦的曲子吧?便是在他指点下谱出来的。”   明微一愣:“是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大岁数?相貌如何?可有姓名?”   宁休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曾问过,但他并不回答。年龄么,大约四五十,又或者六七十,拿不准。相貌平平无奇,但举止极有高人风范。”   有些世外高人,修为精深,保养极好,是以看不出具体年龄。   明微追问:“他脸上有没有一道疤?大概在这个位置。”   她伸出手,从右边颧骨划到耳朵。   “没有。”宁休肯定地说,“就是很平常的相貌。”   见明微失神,他问:“怎么,你说的是你的熟人?”   明微低声道:“那是我的……师父。”   宁休讶然看着她:“你师父?”   他知道明微一身玄术来历古怪,然而她的身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谈起她的师父。   明微已经摇头笑了:“是我想多了,我师父怎么会在这里呢?他……”   宁休看着她手里的箫:“你说的那管箫,是你师父做的?”   “嗯。从我开始学箫,他亲手择了材料做的,我用了很久很久,直到……”   直到爬上邙山,穿越时空,回到现在这个时代。   那只箫,陪伴了她十几年,那触感她绝对不会忘记。   “那后来呢?先生与那位高人可还有联系?”   宁休遗憾道:“没有。他大概与我共处了一个多月,便不再来了。最后一回,我在石头上看到了他的箫,却没见到人,此后就再也没遇到过。”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   尽管依依不舍,明微还是把这管箫还给他了。   “若是换一种情况,或许我会向先生讨要这箫。但这箫是先生的念想,我也不好夺人所爱了。”   宁休取回这箫,放进琴身的暗格里,缓缓道:“虽然再也没见过,但我想,那位前辈一看便是有大本事的人,肯定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   明微点点头,将话题告一段落。   或许,此人与师父有所渊源吧?师父从他这里学会制箫的,也说不定。   ……   草原的战事如火如荼,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收到前方送来的战报。   刚开始,杨殊还会给他们写信,说一说自己的经历。后来,因为战事激烈,他寄回来的信越来越少。   苏图回到王庭,快速整顿兵马,趁着齐军没到,将背叛的小部族狠狠收拾了一顿。   然后带兵回防,与齐军在草原上遭遇。   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的,那几个跑掉的部族,最后还是与他合兵了。   而后便是你争我夺的拉锯战。   胡人凶悍,且宗叙只带了十万兵马,一时之间吞不掉对方。   明微很忧虑,她知道今上是什么性子,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出兵草原,肯定心中不悦。若是几个月后,没拿到足够亮眼的战果,说不定就会命令撤兵。   这可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啊!有宗叙这样一个大将,北胡八部又是势力最弱的时候,如果再调来十多万兵马,说不定这就是一场灭国之战。   但她也理解皇帝的犹豫,毕竟南边还有个楚国虎视眈眈。若是不能一口气灭掉他们,万一楚国来犯,便是双线作战,那对整个国家,都是沉重的负担。   西北与京城,消息传递甚久。   直到两个月后,明微才得到消息,说皇帝勉强同意了这次出征,但是,必须在入冬之前,有突破性的进展。   这其中少不了郭栩的手笔。   听说,他只身入敌营的事迹,已经被说书人编成故事,在酒馆里大肆宣讲。   此战过后,他回政事堂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   时间过得既慢且快,时序转眼到了秋天…… 第446章 流言   又是秋雨连绵的季节。   吕相府前,门房不知道第几次出来赶人了。   “傅先生,我家相爷真的很忙,您请回吧。”   和第一次踏进吕相府一样,傅今撑着一柄伞,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你已经说过了,鄙人也听到了。”   “那您还不回?”   “相爷很忙,偏偏鄙人又有很重要的事,那只好在这里等了。”傅今含笑,往旁边让了让,“此次淋不着雨,不过秋风凉了些,不过某身体康健,无妨的。”   还真是……体贴啊!   门房嘴角抽了抽。他要是敢让傅先生站这等,回头风言风语就能传遍京城。   这位傅先生,第一回来吕相府,还没多少人识得,可在短短两年间,他就名扬京城,无人不识了。   谁都知道,傅先生是太子的西席,连皇帝都经常召他进宫说话。   这两年,太子和信王争得那么厉害,傅先生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   他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吕相府门口,让别人怎么看吕相爷?说难听点,这叫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用等明天,个把时辰后,吕相爷与太子一党的事,就能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   也是怪了,这两年,京城的小道消息传得特别猛啊……   门房不敢作主,飞快地往里传话。   没一会儿,里头传来消息,请傅今进去。   傅今优雅地点头致谢:“辛苦了。”眼风一扫而过,嘴边隐带笑意,仿佛在说,反正要放行,先前何必要拦?   小厮将他带进书房,相爷吕骞果然又在烤火。   两年过去,他看起来更苍老了,头发稀疏,都快插不住簪子了。   傅今在吕相府住过一阵子,此时便像回到自己家一般,一点也不客气地吩咐小厮备酒菜。   吕府的花生炒得好,又脆又香。还有凉拌豆芽,极是脆爽美味。可惜没有汪记的卤猪头肉,不然神仙也不换。   吕骞正在翻阅文书,他进来了也没抬头。   等他美滋滋吃上了酒,才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来了。”   傅今抿一口酒,吃一颗花生,神态悠闲地说道:“您这话也太瞧不起我了,我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吗?”   吕骞哼了声:“我倒希望你不念旧情。”   这两年,验证了一件事,谁沾上他谁倒霉。   看看太子,好好一个储君,原本地位稳固,现下都成什么样了。   偏偏整整京城,连同皇帝,都对他这个师傅格外敬重,想到太子就摇头。有这么一位师傅,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吕骞早知道这小子可怕,却不知道他可怕至此。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这个前浪,熬到现在,真的是力不从心了。   “你来做什么?”他问。   傅今道:“相爷不是心知肚明吗?”   吕骞默然许久。   这两年来,傅今表面坐得极正。当了太子的西席,他绝少与朝中重臣往来,连皇帝都觉得他是个知进退的。能让他不顾避嫌来吕相府,自然是极大的事。   吕骞将手里的文书扔到他面前:“如果你来是为了这事,老夫怕是帮不了你。”   傅今拾起文书,果见上面写的是呈州一带平叛一事,笑道:“相爷也太谦虚了,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帮我,除了相爷没有别人了。”   吕骞老朽的面容,现出一两分酷厉,掌握一朝政务的强大的威势显露无疑。   他冷声道:“这些年你干的事,老夫没认真计较,不想你现下竟撺掇起这样的大事来。小子,你真以为老夫不会动你?你老师的情面,可没厚到这个程度!”   傅今仍然笑吟吟,一副不知死活的嘴脸:“这也是您的份内事。这两年,我以为相爷已经看清了,无论太子还是信王,都不足以担起重任。”   吕骞冷笑:“历朝历代,真正称职的帝王有多少?只要百官就位,各司其职,这国家就倒不了。何况,没有他们两位,还有安王殿下!”   “您这话说的,不免有些亏心了吧?”傅今一边笑一边道,“一国之君不管事,大权旁落,便都到了臣子的手中。原来您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吗?”   此话无异诛心。   饶是吕骞这样好脾气的人,此时也不免大动肝火。   他喝道:“你敢污蔑老夫!”   “瞧您这话说的,小子哪敢?”傅今放缓了声调,慢慢道,“相爷,您历经两朝,当知一个称职的帝王,可以掌握国家的方向,可如果他不合格,就会把这艘大船开到沟里去。大齐这艘船开得不容易啊!当年没能一统天下,如今面临这样一个进退不得的局面,仅仅一个守成之君是不够的。您曾经辅佐过太祖皇帝,难道不怀念那样一个帝王吗?”   吕骞只回他一个冷哼。   太祖皇帝,他好意思把那小子跟太祖皇帝相提并论!   “何况,如今这形势,您不觉得是天意吗?这两年,您始终不愿意做出选择,可偏偏,别人帮您做了选择。”   傅今将那份文书轻轻推了过去,上面清楚地写着,呈州叛军声称当今得位不正,暗害思怀太子,致使太子一家罹难。其后,更是迫害太子后嗣。他们便是要拨乱反正,叫帝位回归思怀太子一脉。   仅仅只是这样,还不算什么。最叫人头疼的是,近日不知哪里来的风言风语,竟说杨家那位被放逐的三公子,就是思怀太子后人。   吕骞沉声问:“你说实话,那些流言是不是你放出来的?”   傅今摇头:“不是。”   “你这两年操纵言论,致使太子与信王的丑事传播迅速,大失威信。现在你说,这些流言不干你的事?”   傅今诚挚地道:“真不干我的事。您想想,这步棋多险啊!那边已经有叛军了,现下竟传出这样的流言来,无异于将他放在火上烤。以当今这位的心眼,他是承认的可能性高,还是一劳永逸的机会大?依我所想,现在他羽翼远远未丰,这与找死没什么分别。”   吕骞默然不语。   “要真是我干的,还来找您做什么?实在是这一步,凭我的能力,没办法安然过关了。老相爷,您要还不出手,这一脉就真的绝嗣了。” 第447章 败兵   明微近日总觉得心思难安,便卜了一卦。   宁休看了两眼:“这卦象好生凶险。”   明微皱着眉头,将铜钱收起。   “你这是给小师弟算的?”   明微点头。   宁休便也跟着皱眉头了。   杨殊在前线,打仗的事,谁都说不好,万一有个什么……   才这样想罢,就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休唤住那个兵丁:“发生何事了?”   那兵丁回道:“我方一队人马被胡人袭击了,现下败退下来,有许多伤员,我们得赶紧接应。”   宁休立刻回头看明微。   明微嘴唇抿紧,随即说道:“去看看。”   天色已暗,两人出了城门,外头已是嘈杂一片。驻守砾石坡的小兵快步跑上前,将一个个伤员从马上抬下来。   还有后勤官大声指挥:“快快,伤员走这边,马牵到那边去。重伤的在前,轻功在后。”   军医紧随其后,对伤员进行初步检查。   “这个死了,抬走。”   “这个轻伤,送棚子里去。”   “这个伤势太重,马上需要处理……”   明微扯了个小兵问:“这是哪一支?将领是谁?”   那小兵有点懵:“小的不知,只知道是凉川退下来的。”   明微与宁休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杨殊送回来的最后一封信,说的便是他要去凉川的事。   经过这半年的征战,他已经能独领一军。既然派了他去,就不会有的队伍了。   明微扭头往外跑,揪着一个个伤员看他们的脸,里头是不是有她熟悉的杨家家将。   偏她认脸难,天又黑,时隔半年气息还变了,一时更慌乱。   宁休追上来,叫道:“你别急,重伤员都在前面,没看到就说明没事……”   明微也知道,她之前算的卦象虽然凶险,但还留有生机。可没看到他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心慌。   “阿玄!”宁休忽然叫了起来。   明微扭头去看,果然见到摘了头盔的阿玄站在那里跟人说话。   听到宁休的声音,阿玄和那个说话的人一起转过头来。   明微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那人铠甲上全是血垢,手臂上还绑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布巾,同样摘了头盔,然而发髻不知道怎么回事,散了大半,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十分狼狈。   也正因为如此,宁休刚才都没认出他。   他往这边看过来,沾满鲜血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映得额上的朱砂痣越发明显。   然后,举步往这边奔来。   明微只觉得一阵风卷过,自己就被抱住了。   力气太大,铠甲硌得她很难受,但心却安定了下来。   血腥味浓得可怕,都快把她呛住了。   但她没有推开。   半年了,他们从来没分开这么久。   好一会儿,杨殊终于松了手,说道:“我还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呢,怎么你们就出来了。”   不等明微说话,他忽然怪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脑袋:“我还没梳洗过呢!快快快,转过身,先回去!等会儿我再去找你们!”   这么难看的样子叫她看见了,他的公子形象啊!   明微失笑,顺从地被他推开,说道:“那我回去等你。”   “嗯嗯嗯,快去。”   看明微走了,宁休便也想走,哪知被杨殊叫住了:“师兄,快来帮忙啊!我这人手不够。”   宁休冷漠地看着他。   “愣着干什么?老方这回算栽了,腿都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去。”杨殊絮絮叨叨,“你不是有什么秘制的药丸吗?快给他吃一颗,先吊住命。哎呀,看我干什么?时间紧迫,人命关天!”   宁休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跟着阿玄走了。   算了,反正他看开了,就是差别待遇。   ……   砾石坡忙乱了半夜。   直到天快亮了,明微才看到洗过澡换过衣裳的杨殊。   半年不见,他变了一些。五官更加棱角分明,皮肤也磨得粗砺了。还好不容易晒黑,换回常服只觉得更加英武,并不显粗蛮。   “可算回来了,这回真是因祸得福啊!”   明微先抓过他的手臂:“这里受伤了吗?”   杨殊唔了一声,任她解开自己的衣裳:“没事,不是重伤,已经缝好了。”   明微果然看到里面包扎好了,只是渗出不少血迹,一看伤口就挺大。   “还有没有别的伤?”   “没有没有。我运气挺好的,受伤的次数很少,除了这个,别的早就好了。”   明微摸了一遍,确定他没有胡说,才停了手。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被偷袭了?”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声音,却是厨下送面点来。   杨殊看着那碗面直流口水,搓着手道:“等下啊,我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等我吃完再说。”   “好。”   明微坐在桌旁,看他吃面。   这碗面根本称不上美味,就是很寻常的煮面加几根青菜,没有蛋,也没有肉汤。   然而他吃得稀里哗啦,仿佛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馐。   明微不禁想起初见杨公子的情形。   那时他品着美酒佳肴,多么名贵的菜肴到他面前,能给一个眼神就不错了,哪里想得到,有一天会捧着一碗白水煮面吃得这么欢。   一大碗面进了肚子,杨殊满足地吐出一口气。   “吃了半年的军粮,连面条的滋味都忘了。”   明微听得心酸,上前抱住他。   她站着他坐着,便刚刚好将他抱在怀里。   杨殊开心极了,小声道:“能让你抱一下,怎么辛苦都值了。”   明微已经松了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哦……”   杨殊摸摸鼻子,把自己的经历说来。他确实人在凉川,也确实被偷袭了。偷袭他的是纳苏,双方苦战了一整夜,眼见对方援兵到来,他不得不带着人退走。   凉川离砾石坡不远,伤员太多,他索性就回来了。   “就是这么回事。”   明微又问他:“战事如何了?冬天之前,能不能有所突破?”   提到这个问题,杨殊又愁眉苦脸:“这个真不知道。圣上不肯给我们加派兵马,没那么容易对付啊!如果再多加十万,我觉得有稳了,可惜……” 第448章 不累   烛火幽微,一封密函,放在明光殿的御案上。   时隔两年,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角添了不少细纹。   论起来,他今年四十有八,对臣子来说,正是精力与权势最相配的巅峰期。   譬如与他同岁的傅今,名望和学问都是最盛的时候。   再譬如比他小几岁的郭栩,放在政事堂,还是少壮派。   可他是皇帝,历来帝王不长命,过了五十,就算是老年了。   而这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头痛越来越频繁,睡眠越来越稀少,一变天就会生病,根本无法像前几年那样事必躬亲。   皇帝总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正因为如此,他越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越是临近死亡,越是不想粉饰。   皇帝看完了密函,闭目不语。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落下层层阴影。   跪在他面前的暗卫,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片刻后,他猝然睁眼,问道:“确定这些流言,与他无关?”   “是。”暗卫一板一眼地回复,“经属下追查,放出流言的,是柳阳郡王的人,与呈州那伙叛军有关。”   “可是晋王留下来的?”   “是。”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跟他说,还是自言自语:“二十年了,还是这么阴魂不散啊!”   他一下一下敲着桌上的镇纸,陷入沉思。   暗卫安静地跪着,一言不发。   外头响起了万大宝特意拉高的声音:“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皇帝使了个眼色,暗卫一眨眼便不见了。   “进来吧。”   万大宝殷勤地提着食盒,陪着裴贵妃进来了。   皇帝搁下朱笔,笑着迎上去:“不是叫你早些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裴贵妃施了一半的礼,就被扶住了,含笑回道:“反正睡不着,来看看陛下。您又忙这个时候了,怎么就不知道疼惜自己?睡太晚,小心又头疼。”   “朕是皇帝,这是份内事。”   “那照顾好陛下,也是臣妾的份内事。”   那边万大宝也道:“给陛下盛汤,便是奴婢的份内事了。陛下,这汤温着,现下饮用正合适,您先用了?”   皇帝失笑:“你个老奴,倒是真会插话。”   汤是太医院开的药膳,食材、功夫,无一不精心。   皇帝用完了汤羹,万大宝退下去了。   见裴贵妃欲言又止,皇帝含笑握住她的手:“爱妃有话想说,在朕面前何须犹豫?”   裴贵妃低头一笑,仿佛安心了一般,说道:“是陛下这么说的,那臣妾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说吧。”皇帝心情大好。   这两年,贵妃在他面前生动多了,时嗔时笑。不像以前,虽然也有柔情似水的时候,但总觉得隔了一层,走不到她心里去。   大约是真的放下了吧?   “那些流言,臣妾听到了。”裴贵妃开口便道。   她皱着眉头,声音带着薄怒:“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竟这样公诸天下,这叫殊儿如何自处?陛下,您一定要帮帮他啊!”   皇帝注视着她,柔声道:“你放心,朕是信他的。”   裴贵妃却道:“臣妾不是怕您不信,而是觉得,对方明显知道内情,万一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将他逼上绝路不说,您也受制于人。陛下,您可查出流言的来处?是否呈州叛军做的手脚?这些人真是可笑,当初思怀太子落难的时候,不见他们相助,现下倒是利用起死人来了,根本就是想叫他们一家死绝!”   说到这里,她气得眼泪都出来:“您不知道,当年那一幕有多可怕。臣妾动了胎气,突然发动,只能在草丛里生产,那些人就一个个死在臣妾身边,那血腥味臣妾一辈子都忘不了。护卫、下仆、永溪王、太子妃、太子……”   裴贵妃哭了出来:“臣妾的命是他们拼死换来的啊!现下只剩殊儿一人,我只盼着他一生平安富贵,也算对得起太子一家。”   皇帝轻轻拍着她,目光柔和:“别怕,一切有朕在。朕会查出源头,将他们铲除,不会叫他们影响殊儿的。”   “真的?”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裴贵妃破涕为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一把年纪了,方才竟哭成这样,我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又道,“都已经二十年了,您将天下治理得这么好,他们能闹出什么事来?您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皇帝笑吟吟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裴贵妃理好妆,便先回去了。   皇帝回到御案后,看着密函出神。   那暗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仍旧跪在原地。   烛火闪闪摇摇,直到“毕剥”一声,炸了个灯花,才稳定下来。   皇帝终于吐出那口气,说道:“传令夜蝠,去西北。”   他顿了一下,淡淡续下去:“他不是想做点正事吗?叫他为国捐躯好了。”   “是。”   暗卫退下了,皇帝拿起裴贵妃送来的一枚糕点,神情变幻莫测。   最后,他把这枚糕点放进口中,慢慢吃了。   美味的东西,还是一个人独享更快活。   ……   明微忽然问:“你这次所谓败退,是不是另有隐情?”   杨殊眨了下眼。   “打了败仗,还这么高兴?怎么觉得不像你呢?”   “呃……”杨殊看了看外头,小声道,“好吧,我们觉得时间太紧了,琢磨着来一次诱敌深入。只要纳苏追过来,我们就前后合围,趁机把他弄死。”   “弄得死他?”   杨殊说实话:“不一定,这小子真的不好对付。你说他热情单纯,我看他倒是杀人不眨眼。”   明微道:“草原的生存方式如此,对他来说,战场上杀人和杀羊没什么区别。”   一个从小见惯杀戮的人,不会觉得杀人是件残酷的事,因为环境如此。他们要抢牧场,抢牲畜,抢女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是非对错,是礼教与道德给予的,他没接受过,就没有这样的观念。   夜深了,外面安静下来。   明微铺好床,说道:“你快休息吧。”   “嗯。”杨殊解了衣,又回身看她,“一起?”   他这眼神什么意思,明微太明白了。她表示拒绝:“刚打完仗,你也不嫌累!”   杨殊已经将她拖过去了:“对,一点也不累!”   少年人,说什么累?哼! 第449章 传话   裴贵妃才回到千秋宫不久,就听宫人传话,刘公公来了。   她换回衣裳,出来见人:“刘公公,是陛下还有事情要吩咐吗?”   刘公公行了礼,笑道:“娘娘还是这么客气,您叫奴婢小喜子就行了。”他顿了下,回答先前的问题,“不是陛下的事,是您落了东西。您看看,这玉坠子可是您的?”   看着刘公公取出来的玉坠,裴贵妃目光一闪,笑道:“哟,还真是本宫丢的,最近挂心陛下,丢三落四的,倒是麻烦刘公公了。你也是,随便叫个人送来就是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奴婢担心那些小子毛手毛脚的,正好许久没到娘娘这里讨杯茶喝了,便亲自来了。娘娘不嫌奴婢事儿多吧?”   裴贵妃心领神会:“怎么会?正好本宫睡不着,你来了,便看看昨日新画的画如何。”   “是。”   裴贵妃当即吩咐宫人去沏茶,自己领着刘公公进了玲玎阁。   谁都知道,裴贵妃的画室不许随便进。而刘公公祖上是烧瓷的,字不识得几个,却精通色彩明暗变化。正因为这一点,讨了贵妃的欢心,时常受贵妃之邀赏画,叫人羡慕不已。   茶水和点心送上来了,宫人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画室里只剩他们二人。   裴贵妃的画还搁在案头,两人便讨论起来。   说完一句,刘公公压低声音,嘴唇轻轻阖动:“您来的时候,暗部统领正在明光殿。”   裴贵妃回了一句,也压低声音:“因为那事?”   “不错。随后他去了司衙,召集暗部几只夜蝠。”   裴贵妃面露震惊,握着画纸的手微微发抖。   两年前杨殊一走,刘公公便顶替他进了皇城司,当皇帝的眼睛。万大宝可能都不知道皇帝召见暗部统领,刘公公却不难知道。   皇城司内,瞭鹰潜伏在军中,负责对外情报,夜蝠却是专职负责暗杀的。   夜蝠出动,那就是皇帝要杀人了。   “他们去西北吗?”   “八九不离十。”刘公公轻轻说道,“娘娘,您早做准备。”   裴贵妃勉强稳住心神:“好,我知道了。”又向他深揖一礼,“大恩不言谢。”   刘公公道:“一饮一啄,要谢就谢娘娘早年的善心。”   又说了几句,刘公公便告退了。   裴贵妃毫无异样,回去洗沐,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她却头疼起来,召了太医来请脉,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皇帝陪了半天,说道:“叫国师来一趟吧,正好朕也觉得心神不宁。”   下午,国师玄非便进了宫。   ……   傅今晃晃悠悠,又去汪记吃猪头肉。   他是熟客了,老板招呼一声,问道:“还是老样子?”   傅今哈哈一笑:“老样子。”   他这两年名扬京城,老板都识得他了,切的卤肉拼盘格外有料。   傅今在楼上老位置一坐,喝口酒,吃口肉,再看一看下面的行人与风景,美滋滋。   过了一会儿,下面响起一个清雅低柔的声音:“来壶酒,随意切些肉。”   随后楼梯踩响,穿着常服的玄非上来了。   汪记是小铺子,雅座也仅仅只是以各种花草物件相隔。   他目不斜视,在邻座坐下,与傅今背对背,只隔了一扇竹帘。   傅今只听耳边“叮”一声似有若无的轻鸣,街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便远去了。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是随便来坐坐,吃口肉,你怎么也来了?遇上什么麻烦了,说吧!”   “大麻烦。”玄非的声音传来,“贵妃今日叫我入宫,那件事有变。”   “哦?”傅今郑重起来。   贵妃向来知道轻重,里外通信不易,如果不是大事,她不会冒着风险见玄非。   “今日早朝,圣上将那件事压了下来,还斥责了御史。”   “嗯。”朝中的事,瞒不了傅今,太子回去还跟他抱怨了好久,认为皇帝偏袒杨殊,连那样的流言都不当回事。   “然而昨天晚上,皇城司暗部夜蝠出动,极有可能去了西北。”   傅今怔了下,连酒都忘了喝了。   “消息确切?”   “应是无误。”   傅今点点头:“我知道了。”   邻座再无话传来,很快,他又重新听到了街上的声音。   玄非略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傅今倒是慢悠悠坐到夜市时分,才带着一肚子的卤肉回去。   他在巷子里拐来拐去,最终进了吕相府。   吕骞见他又来了,恨得想拿奏折砸死他。   “你又来干什么?老夫上回已经分说清楚了。这事最好冷着,大家都不当回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你越当回事,就越会出事!”   傅今一句话不辩,“扑通”跪了下来,一脸凄切:“老相爷,这回真是求您救命了!”   他上门向来一副无赖样,突然这个样子,倒把吕骞给弄愣了。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   杨殊心满意足,过了中午才从屋子里出来。   宁休在军医那里忙了一早上,回来就瞧见他坐在那里吹风喝茶,一脸春意。   突然很想杀人怎么办?   不想要这个师弟了,师父能不能原谅他?   怎么个死法比较解气?   如上几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遍,宁休面无表情把蠢蠢欲动的手按回去。   “哟,师兄早啊!”   宁休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早吗?”   杨殊哈哈一笑,招手道:“师兄你来得正好,我从胡人那里弄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打算送给你。看,这是胡僧的秘药,据说吃了能锻骨,我还弄来了药方。这个,好像是什么天音宫的乐谱,听说是西域那边一个专修音波功的门派,你看看有没有用。还有还有,你的剑好像不怎么样,我弄来了一大块陨铁,找个时间去锻造一把新的吧……”   宁休徐徐吐出一口气。   好吧,师父,你的小徒弟保住命了。   听他啰啰嗦嗦介绍完来历,宁休把东西一件件收进去,问:“你这次回来,还要出去吗?离冬天可不远了。”   杨殊道:“至少还有两个月呢。”顿了下,又笑眯眯看着他,“师兄,下次出去,可能需要帮忙,你和我一起吧?”   宁休:“……”   他就知道东西没那么好收。 第450章 无赖   “先生。”蒋文峰进了书斋。   傅今揉了揉通红的鼻头,打了个喷嚏,有气无力道:“你来探病啊!”   “是,听说您病了。”蒋文峰瞅着傅今这样,奇道,“还没到换季,您怎么就病了?”   傅今用帕子捂着鼻子,说道:“你这话说的,好像不到饭点不会饿一样。”   蒋文峰已经习惯这位老师私底下的习性,面不改色地问:“听说您去了一趟吕相府,就病了?”   “是啊。”傅今唉声叹气,“在吕相门口站了半夜,可不就病了吗?”   “为的何事?”   “还能何事?太子殿下如今正受罚呢!”   对,前阵子太子接了河工的差事,结果自作主张,出了问题,把皇帝气得,到现在还不想搭理他。   为了这事,傅先生接连去了吕相府好几回。   那些人都说,太子殿下有这么一位老师,真是太幸运了。   蒋文峰默默在心里改了一个词。   应该是太倒霉了才对。   他看了眼外头,吩咐:“雷鸿,我与先生说说话,你到外面等一会儿。”   雷鸿意会,回道:“是。”   待他出了门,蒋文峰低声问:“出了什么样的大事,先生您要故意把自己弄病?”   傅今又擤了擤鼻涕,声音有些哑:“你马上送信去西北,告诉他,皇城司的密探已经动身,皇帝要杀他!”   蒋文峰大惊:“什么?”   可傅今的神色再正经不过,他是认真的。   蒋文峰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您不用杨家的线?”   傅今摇头:“以防万一。”   蒋文峰知道,杨殊离京之前,将自己一应人手都留了下来。这两年,他们借此建立了完备的情报系统。   按说,先生这样自信的人,对自己亲自过手的情报系统很信任才对,可他却说以防万一,这说明连一丁点风险都冒不起。   “所以,您才连夜去求吕相?”   哪知傅今一脸不以为然:“怎么应对我已经想好了,不过逼那个老家伙上贼船罢了。”   “……”蒋文峰问,“先生,您要怎么做?”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样?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傅今目中闪过冷意,“反正这流言不可能消了,那就让它传得更猛烈些,最好是天下皆知,沸沸扬扬!”   蒋文峰大惊:“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闹大了不好收拾啊!”   傅今不为所动:“你还没看出来吗?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蒋文峰怔了下。   “两年前,他还是个仁君,处处想着青史留名。可是这两年,或许是身体差了,或许是许多事越来越不如意,心狠了很多啊!你看看,他一点余地都没留,表面上斥责流言,私底下却派人去西北。不过明路,就是根本不给公子活着的机会。皇帝杀人竟然动用密探,这说明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是鱼死网破。”   蒋文峰默然许久,轻声问:“您这是要用舆论逼迫他放弃杀人?”   “想什么呢,舆论只能煽风点火,实力才是真正有分量的筹码。”傅今勾起一抹笑,“我要叫他想杀不能杀!”   “先生!”   “马上传信去西北,夜蝠已经动身,他们脚程快,过不了多久便会抵达。要怎么避过夜蝠的追杀,还得看我们这位公子的本事。他要是躲得过,说明老天都愿意给他机会。要是躲不过,那咱们就洗洗睡吧,就当这两年闲着没事玩了一个游戏。”   蒋文峰脑壳有点痛。   一开始,他只是觉着,这伙人里太多疯子了,自己不跟着,谁知道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哪想到一掺和,就拔不出来了。   他现在这样,与叛党何异?   说好沽名钓誉当青天的呢?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我们要做的事多着呢!嗯,还得想办法跟宗家联系上,这才是最重要的。宗叙不但知道内情,还很欣赏公子,这一步少不了他的配合……”   傅今一边擦着鼻子,一边磨墨开始写信。   蒋文峰一看,老师都这样了,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算了算了,就当还明姑娘的人情吧,如果不是她,他和茜娘现在已经天人永隔了。   ……   不过短短半月,京城的流言不但没有平息,还传得更离谱了。   譬如——   “杨三公子怎么可能是先太子后嗣?这太离谱了吧?他爹是杨二爷,有名有姓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有什么不可能?他祖母可是明成长公主啊!谁不知道长公主爱护弟弟?要真的出了事,将弟弟的后人藏在自己家中,冒孙子的名,一点也不奇怪啊!”   “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说起来,先长孙妃也是裴氏女,与杨二夫人是姐妹。”   “咦,是不是和宫里那位一样?”   “对对对。”   “听说宫里那位便是杨二爷的遗孀,也就是杨三公子的母亲,现在说杨三公子其实是先太子后嗣,难道……”   虽然谁都没有说出那句话,可意思人人都听明白了。   流言再次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在早朝大发雷霆,将蒋文峰申斥了一顿,喝令他三天内解决。   于是府衙出动,连着抓了好几拨人,总算把舆论压下去一些。   可明面上不敢说了,暗地里反而更汹涌。   如果这事是假的,为什么皇帝要生气?他可是难得的仁君啊,官民犯事向来从轻发落,这回只是传几句话,就生这么大的气,里头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皇帝听得皇城司奏报,气得头疼差点发作。   而傅今,被吕骞主动叫过去了。   “这回总是你干的吧?”吕相爷脸色铁青,恨不得拿砚台砸他脑门上,一了百了。   傅今却一改态度,比以往更流氓了。   他往吕骞面前一坐,笑道:“谁叫相爷您不肯帮忙呢?我不够聪明,可不就把事情做过了吗?”   吕骞看着他冷笑:“你上回还说,这是把他放在火上烤,这回就糊涂了?你把事情闹得越大,他的命就越保不住!人一死,便什么都解决了。”   傅今笑眯眯地看着他:“老相爷,倘若人他不能杀呢?”   吕骞皱眉:“有什么不能杀的?”   傅今笑而不语:“您不如等等看,京城到西北,消息传过来有点久。” 第451章 对峙   京城发生的事,杨殊半点不知。   回到砾石坡休整,他一样忙得很。   伤兵需要安顿,新兵需要整编,还有草原上的战局,时时都要关注,免得贻误了战机。   等到他出发了,明微这边才收到了蒋文峰传来的信件。   宁休看她脸色不对,便问:“出事了?”   明微点了点头,将信递给他,说道:“我们恐怕要去一趟了。”   宁休越看脸色越凝重。   看完了,他把信扔到炉子里烧了,说:“照信上写的,夜蝠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发,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蒋文峰的信是后来发的,连他的都到了,专职暗杀的夜蝠,指不定已经在附近潜伏好几天了。   明微轻轻点头。   “小师弟身边虽然有不少亲卫,可他们都是战将。这种事,还是我们更擅长一些,这一趟必然要去的。”   “多谢先生。”   宁休淡淡道:“虽然有时候很想弄死他,可他毕竟是师父的徒弟,断没有死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说罢,他起身:“我去收拾一下,等会儿我们就出发。”   “好。”   宁休又停了停,从他的琴里抠出那只箫:“哦,再借你用一回。”   明微不客气地接过:“多谢。”   ……   杨殊去凉川,表面上是换防。   白门峡那边出了点问题,宗叙需要回程,便由他和宗锐合兵,守住凉川。   当然,这只是表面。   其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诱使纳苏出击。   拿下纳苏,等于砍了苏图一条臂膀,如此便能有所交待,继续对草原用兵。   听说他们一打起来,南边的防线就开始紧张。只要战事进行不顺利,皇帝肯定马上打退堂鼓。   失去这次机会,等苏图缓过来,那可真是养虎为患了。   行军到一半,杨殊左右四顾。   “公子,怎么了?”阿玄问他。   杨殊道:“你有没有空气不对劲?”   “没觉得。”阿玄说,“难道您怀疑有埋伏?”   “也不像……”杨殊想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你留心着些,这几天别离我太远。”   “哦。”   阿玄心道,我明明是个随叫随到的好侍卫,再尽责没有了,什么时候离远过了?   等到顺利合兵,杨殊与宗锐各领一队人马,守在凉川的隘口,摆出长期对阵,宗叙不回来不开战的架势。   而宗叙一走,雪狼军里便有人鼓动纳苏,趁着老的回去,把小的拿下。   纳苏却道:“宗叙是齐国第一大将,他敢走,肯定做好了准备。现在出击,肯定要出问题。他想回头救援,也快得很。”   等了几天,宗叙终于走远了,纳苏还是按兵不动。   草原上长大的少年,或许没学过什么兵法,却有着狼崽子一样的直觉。   从某个层面而言,这种直觉比理论分析更加准确。   宗锐耐不住,扭头问:“你确定他不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杨殊躺在斜坡上,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死耗子,我不是。”   “……”宗锐嘀咕,“你就只会抓这种错。”   杨殊呵呵两声:“这也叫抓错?那我要较真一下了。首先这个词你就没用对,瞎猫碰着死耗子,那是已经事情已经成功了,怀疑他凑巧碰上的,不是凭实力。你看看咱们现在的情形,适合这样形容吗?不但骂了自己,还晦气!”   被上课的宗锐不开心:“你怎么这么多话?意思明白不就行了?”   “哟,还不服气?一看就没好好上学。我跟你说,你这样以后要倒大霉的。守边大将,除了会打仗,还得会做事。比如你每个月上奏,一句话说不好了,可能就会给上面留下坏印象。也许一时不会发作,等到发作的时候,那就要算总账了。”   宗锐道:“家里有幕僚,我要连这个都精通,养他们干什么?”   杨殊嗤笑:“你傻不傻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谁会都不如自己会。不然,要是你的幕僚被人收买怎么办?坑死你没商量,连带一家都跑不了!”   “就你道理多!我才说一句,你倒说一堆。”宗锐嘀咕了两句,过一会儿又说,“这么下去不行啊!好不容易苏图不在,再等下去,他们合兵,麻烦的就该是我们了。”   “是不行。”杨殊琢磨,“得想个法子,把他骗出来才行……”   两人正想着,那边郭栩来了。   这老小子,现在打仗打出滋味来了。   宗叙自作主张出兵,上头不痛快,可打了胜仗总要嘉奖吧?于是这嘉奖就落在郭栩头上了。   这半年来,郭栩一连接了好几次奖赏,再加上孤身入敌营的事已经传遍,京里早就给他留好位置了。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拿乔,干脆赖在西北军不走了。   美其名曰,有始有终。   这作派,反而被一些无知文人吹捧不已。   宗叙和杨殊碰到一起,就一起埋汰他。   两人别的事总不和,在这点上倒是有志一同。   春风得意的郭相爷溜达过来,打招呼:“少将军,杨公子,这是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看看那边有什么动静呗。”杨殊懒洋洋接了一句。   “两位辛苦了。”郭栩往山头一站,背着手临着风,远眺那边的胡营,感慨道,“以往只看到书里描写得壮阔,亲身经历,才知道打仗不容易啊!胡人悍勇,不知道要多少将士填命进去,才能保住这太平盛世。”   杨殊斜过视线,便与宗叙的撞到一处。   两人挤眉弄眼,一起在心里嘲笑郭相爷摆架子。   笑着笑着,杨殊忽然心中一动……   “郭大人,听说你书画双绝,这些日子都没见过啊!”   郭栩谦虚地摆手:“称不上双绝,只是略懂。如今天天打仗,哪还有这个心情?”   杨殊道:“现下双方对峙,一时不会开战。郭大人何不将凉川对峙的情景画下来?如此一来,旁人哪怕不能亲历,也能从画中体会战事的波澜壮阔。”   郭栩被他一提醒……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喃喃道。   杨殊笑:“是吧?您画了画,可要分我一张啊!日后也好留给子孙看,叫他们知道祖爷爷的丰功伟绩!” 第452章 诱饵   郭栩一走,宗锐便问:“你又打什么主意?好端端的叫他画画?”   杨殊嘿嘿笑:“郭大人现在满心都是名留青史,叫他画大军对峙图,他一定乐意。这样一来,战事结束,就能拿回京炫耀了。要是画作流传下去,他也能流芳千古。”   “所以呢?”宗锐不解,“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要画画,总不能闭着眼睛画吧?”杨殊说,“凉川这么好的风景,想画出其中的风韵来,怎么也得花几天四处观摩……”   宗锐一拍掌:“我懂了,你在坑他!他那样四处乱跑,纳苏看到了肯定心动。毕竟他身份高,又没武力,抓回去不管是威胁还是换赏银都划算得很。”   杨殊笑着点头:“没错。”   宗锐感叹:“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啊!这老头除了好名声一点,喜欢抢功劳一点,爱教训人一点,也没哪里坏。”   “什么坏水?”杨殊绝对不会承认的,“他不是要功劳吗?哪能一点事不做,就等着领功劳的?我这是给他机会。”   “呵呵。”   杨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草茎:“这些事先交给你,我盯老郭去了。”说着又看了看四周,嘀咕,“真是怪了,最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看……”   “看你长得俊吗?”宗锐嘲笑,“都是大老爷们,你长得再俊又不能睡,有什么用?”   “滚!”杨殊踹了他一脚,“老子对男人没兴趣!”   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宗锐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真可怕,这才多久,本公子已经变成老子了……”   郭栩果真上了心。   他如今春风得意,整日琢磨着,回京叫那些贱人看看,他老郭今日的风光。   杨殊的话提醒了他,拿着画作回京,皇帝不是更能体会他的不易吗?而且还能流传后代……   画!一定要画!   郭相爷做事还是很认真的。既然要画画,那便要好好观摩。   凉川风景壮丽,画得栩栩如生才好,如此既能体现他的才情,又能展露他的风姿。   反正双方按兵不动,郭相爷便成天带着几个宗叙特意拨来保护他的亲兵,四处闲逛。   纳苏哪会没有留意?   宗锐和杨殊天天盯着这边,他也天天盯着对面。   既然是在对峙,那就是在互相找对方的弱点。   郭栩开始四处闲逛的时候,他留意到了。但他很警惕,只派人盯着对方。   七哥说了,中原人诡计多端,一点也不能放松。   盯着盯着,他发现这个齐国大官,好像真是出来闲逛的。   他一天换一个地方,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偶尔还会带纸笔出来,架在板子上写写画画。   听说中原文士爱吟诗作画,也许他就是想画画了?   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有一次,他派去盯郭栩的人回报,说那齐国大官,跟敌军一位小将军吵架的。似乎是那小将军不让他四处逛,二人不欢而散。   纳苏便想,也许真的没问题?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这样闲逛真的很危险。   跟郭栩吵架的人便是杨殊。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郭大人,就算你要作画,也不能把军务全都丢到一边吧?看看,这几天的战报都没人誊写了。”   郭栩奇道:“军中自有文书,需要本官誊写战报?”   杨殊面不改色:“人手不足,他们被我派去挖战壕了。现下整个军营,最闲的就是郭大人你了。这样可不行,咱们吃苦受累的,你就躺着领功劳?”   郭栩不乐意:“你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躺着领功劳了?”   “难道您没领?”杨殊一脸嘲弄,“明明出生入死的是我们,一不小心人头落地,倒是全便宜了你。”   “杨公子!”   “怎么,本公子说的不对?躺着吃功劳,就要有吃功劳的样子。官大就能随便欺负人啊?赶紧的,收拾东西回去!”   郭栩大怒:“前几天你怎么说的?”   明明是他提议画画的!   “你不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呢!随你,本公子走了!”然后他真的转身走了。   郭栩刚把怒火烧起来,突然被撂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可难受了。   他又不乐意回头,那样好像真的听他话似的。   就这么瞎逛了一阵,郭栩突然领会过来了,一拍大腿:“去他大爷的!杨三坑我!”   可惜已经迟了,他领着人走到半路,有胡兵悄悄从草丛扑了出来。   “这位大人,请留步!”   郭栩脸都白了。虽然跟着打了半年的仗,但宗叙把他保护得很好,一直留在中军,身边始终有人,从来没跟胡人面对面。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胡人离得这么近。   纳苏说道:“这位大人,我不想伤害你,如果你乖乖跟我回去的话,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郭栩警惕地看着他:“你是纳苏?我劝你最好别动,我们的营地离这里很近,只要本官喊一声,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纳苏笑着说:“刚才我都看到了,你跟那个叫杨什么的吵架了对不对?他已经回去了。你的人打不过我的,就算你现在喊人来,在他们到之前,我也能带着你回去。这位大人,我看你很有学问的样子,也不想伤害你,乖乖跟我走吧!”   郭栩在心里大骂。   到现在他要是还不知道杨殊打的什么主意,那他可以一头撞死了。   分明就是拿他当诱饵,放出来让纳苏咬,而他自己黄雀在后……   对了,他肯定就在附近。   喂!人都上钩了,怎么还不来?   郭栩青着脸拖时间:“你抓我回去能干什么?打仗的事本官不懂,你也知道我们文武分开,本官留在军中,为的是监督武将,你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   纳苏说:“大人太低估自己了。你们中原人看重文官,别的不说,拿你换钱也不少。何况你这样的大官,他们肯定会顾忌。”   “哎呀,这不是纳苏王子吗?”   杨殊的声音传来,郭栩仿佛听到了天籁。   “杨公子,救我!”   杨殊从小道钻出来,根本不搭理他,笑道:“纳苏王子对我们中原的事情挺了解的,知道我们看中文官,想来也知道我们文武总有矛盾。老实说,本公子看这老家伙不顺眼很久了,要不你帮我顺手收拾了?” 第453章 暗箭   杨殊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人围上来。   怕纳苏发现,他带的人并不多。   但纳苏带的人更少,这里离齐军大营近,想劫走郭栩,一定不能惊动齐军。   是以,他只带了最贴身的亲卫,不过八九个人而已。   杨殊却有十几个人,完全可以二对一。   可郭栩离他近,纳苏真想下手,足以在杨殊动手之前要他的命。   郭栩脸都吓白了,叫道:“杨三公子,你这是什么话?本官是圣上钦命的天使,你竟敢唆使敌方害命?”   杨殊很传神地扔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扯着嘴角道:“呵呵,你要不是钦差,也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平时在营里指手画脚,自己是什么货色,心里一点数都没。你们这些文官啊,看两本兵书就以为自己文武全才,恨不得以文御武,出将入相。瞧瞧,现在露馅了吧?早叫你回去了,你不回,这下死了也是活该!”   “你……”郭栩既惊且怒,想回骂又惧于纳苏,只能嘶着声音叫道,“本官要死了,你们都得受到申斥!”   杨殊哈哈一笑:“刚才我们吵架的事,看见的人多了。便是传到上头去,我也有话说!”   “你你你……好阴险!”   “这也叫阴险?你自从进了军营,抢了我们多少功劳?早跟你说了,太贪心要付出代价的。”   “我死了会有别的监军过来!”郭栩还在争辩。   杨殊仰头大笑:“要是不乖,再弄死一个就是。好叫你们知道,打仗是武将的事,文官好好在后头缩着便是!”   郭栩气得发抖,却又不知道回什么话,只在嘴里喊着:“竖子!有愧你先祖英名!”   杨殊已经不理会他了,只看着纳苏:“纳苏王子,还不快些动手?你杀了他,我也好为他报仇。不瞒你说,我早就安排好了,过一会儿他们见我没回去,便会带人过来支援,你的时间不多!”   纳苏看着他的眼神有很奇特,这个热情纯粹的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道:“七哥跟我说过,跟中原人打交道,不要太相信他们说的话,得看他们做什么。以前我没在意,后来被一个女人骗了。我把她带回天神山,结果她害得我们八部大乱。”   “……”杨殊道,“纳苏王子好记仇啊!可这件事,我明明记得是你骗人在先,想利用她对付自己的敌人,这只能说是一报还一报了。”   纳苏接着道:“后来打的交道多了,我就发现,中原人果然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譬如你现在,明明想救他,却装得看不起他,而他嘴上这么说,却偷偷向你打信号。”   话音刚落,他握刀的手一翻,刀柄重重撞在郭栩的手臂上。   “啊!”郭栩惨叫一声,肩膀“喀啦”一声脱臼,扑跌向前。   纳苏的亲卫早已做好准备,迅速将他抓了起来。   “杨三!”郭栩这回真的气极了,连公子两个字都不加了,红着眼睛喊道,“今天我要死在这里,你一定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   娘的,他怎么就一时松懈,中了这小子的计!   纳苏却笑着说:“你不会死的。齐国的大官值钱,我跑来抓你,可不是为了杀你。不管是提条件还是换钱,都比杀了你有用。”   杨殊马上就道:“纳苏王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实说,虽然恨不得这老家伙死,但他死了我们确实会有麻烦。你不弄死他,说明我还有机会把他抢回来,是不是?”   纳苏握紧手里的战刀,露出狼一般的眼神:“没错。但是我觉得你做不到。”   “试试不就知道了?”杨殊脸上笑着,手却已经扣住了腰间的鲛皮伞,他带的精锐迅速围了上去。   纳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   他带人来的时候就知道,抓人必须迅速。   这个位置,离齐军大营更近,信号一发出去,他们的人很快就能赶到。   所以他喊了一声,雪狼部的勇士一刻也没耽搁,扬起手中的刀,凶狠地砍杀过来。   ……   收到消息还是迟了一点,明微和宁休日夜兼程,赶到凉川花了比预料中更多的时间。   宁休在山野间找了一会儿,拿回来一根百练索:“在山崖下找到的,可能是对方不小心掉落的。”   “……这都让您找到了?”   “碰巧。”   明微仔细看着这根百练索:“这材质,确实是将作监的手艺。看来夜蝠已经跟了很久了,就不知道有几个人。”   “大人。”小白蛇钻出袖子,在上面嗅了嗅,“有三个人的气息。”   明微失笑:“倒是忘了你,感应越发灵敏了,连几个人都知道。”   小白蛇得意道:“出来的时候,多福师姐分了大妖的功力给我,让我好好保护大人。还说我要是完成任务,回去后就喂我精血。”   “回去后我帮你说好话。”   “谢谢大人!”   宁休道:“听说皇城司的夜蝠,从来都是单人独行。这回出动三个,怕是志在必得。我们赶紧走吧,若是没有防备,很难说小师弟能避过。”   “嗯。”   两人离大军驻地很近了。   天快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营地。   明微本想直接去军营,不料小白蛇在周围游了一圈,回来说:“大人!刚才我碰到另一条蛇,它说那三个人就在附近!”   “……连跟同类沟通都会了?”   小白蛇谦虚地说:“碰巧。”   “那正好,把人揪出来再说。”   ……   剑身以刁钻的角度削向纳苏的手臂。   杨殊全神贯注,如果这个陷阱能够拿下纳苏,那这一战他们就赢了。   等苏图回来,接收失去主帅的雪狼部骑兵,他们已经在凉川彻底站稳脚。   这等于将大齐的边境线往前推了几百里,皇帝再没有理由阻止对北胡用兵。   当剑身就要挨到纳苏的时候,他后背一寒,一种危险至极的感觉从心底钻出来。   他想都没想,迅速后退,放过这个可能拿下纳苏的机会。左手一抖,鲛皮伞打开,挡住了袭来的暗箭。   杨殊收伞,看着掉落在地的短箭,脸色极其难看。   这东西他熟,是皇城司的暗器。 第454章 六弟   宗叙其实没有撤远。   他退离前线,便绕了一个大圈,在另一个地方等着苏图。   亲手带了大半年,他相信那两个小子合兵,足以对付纳苏。   只要截断后援,等来的一定是胜利的消息。   然而,他自以为秘密的扎营之地,在某天傍晚,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听到守卫来报,宗叙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叫什么?”   “回将军,他叫钟岳,就是那个神医钟岳!”守卫有些激动地说。   宗叙心情复杂,道:“……请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子跟着守卫进了营帐。   他身穿布衣,面目温和,身材修长而清瘦。身后背了一个藤筐,里头放着许多新鲜的药草,看起来就是个行走山间的采药人。   守卫退了下去,宗叙不由自主站起来,向他走来:“六弟,真的是你……”   这个自称钟岳的中年男子向他拱了拱手,含笑道:“大哥,见到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宗叙心情复杂。   这句话,若是别人说,难免叫人不快,听着真不吉利。可是他来说,宗叙只有感慨。   宗家男儿,能在这个年纪还活着,确实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与他同辈的兄弟,早年就死了几个,去年老三也战死了,一半都没活下来。   “六弟,你怎么来了?”宗叙指了指,请他坐下。   “我早就来西北了。”钟岳解下背上药筐,坐下来道,“为了撰写药典,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行医。”   “那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钟岳含笑:“当年说过的,出了宗家的门,我便不会再回去。”   宗叙默然半晌,才道:“爹早就后悔了,我知道他后来一直惦记着你。”   “我没有怨爹。”钟岳平静地说,“爹出殡的时候,我去送行了,也偷偷到他坟前磕过头。不回宗家,只是不希望让宗家的名声变得不纯粹。我选择了不同的生活,甚至背离了宗氏祖训,不好再带累宗家。”   “唉,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倔。”   见到分别多年的弟弟,宗叙心中百般滋味。   宗氏祖训,宗家儿郎十二岁赴边关,一生保家卫国。   他的兄弟和叔伯,全都遵守此训。   但有一个人背离了。   便是他的六弟。   他这六弟,从小喜欢学医,不爱习武,怎么打都改不了。   十二岁从军,四年时间,别的兄弟最低升了校尉,他倒好,还是个小兵。   到十六岁,他到父亲面前说,打算退伍,去从医。   父亲大发雷霆,棍子都打断了几根,他却始终不松口。   眼看他被打得半死,兄弟们一商量,就叫他去相劝。   可是结果,被劝服的是宗叙。   六弟对他说,过去四年,他努力过,最终发现,哪怕熬资历,他顶多能做一个小校。   宗家出武将,可人和人之间天分有高低。譬如宗叙,便是一点就通的。而他,就是一窍不通的。   与其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校,他更想做一个举世闻名的大医。   他从军没有天分,谁都能替代。但如果从医就不一样了,他相信自己做得比大多数人要好。保家卫国,与济世救民,本质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虽然违背了祖训,却问心无愧。   宗叙思来想去,觉得六弟说的有道理,便大着胆子去求父亲。   父亲到底舍不得打死他,允了他离家,只是离了家,就不再是宗家人了。   自那以后,宗家再没有六郎。别人想起来,只说六郎疏于武艺,早早战死了。   宗叙很多年后才又见到六弟,那时他神医之名已经传遍天下。因战事吃紧,他来边关做过一段时间军医,后来又走了。   算起来,又是很多年没见了。   “大哥不必多想,宗家很好,我现在很好,各得其所,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总是说不过你。”宗叙摇头苦笑,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扎营?”   钟岳笑道:“我好歹也是宗家人,如何判断行军痕迹,还是懂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其实,这次我是特意来找大哥的。”   “特意?”   钟岳点点头:“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是我一位好友寄来的。他托我来游说你。”   “游说!”宗叙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钟岳毫无隐瞒之意,取出那封信,递给宗叙。   宗叙飞快地看完,一时间神情变幻,既震惊又难过。   钟岳看他神色,微叹一声:“大哥是不是很伤心?不瞒你说,我看到信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宗家付出性命维护的人,竟然是这样的……”   “六弟!”宗叙低喝一声,制止他,“我们忠于的是那个位置,和别的没有关系。如果心生埋怨,便不纯粹了。”   钟岳却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大哥,我和你不一样,离开宗家这么多年,我不会再像你们这样,一力要求自己忠诚为先。”   “那你来做什么?劝我也背离祖训?”宗叙声音略高,带了些微怒意,“你知道这一步,无异于越雷池,绝对不可以踏出去。一旦踏出去,我们宗家就完了。”   钟岳神情不变,淡淡道:“大哥你是家主,你说了算。我来,是为了说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要怎么做,那就是你的事了,我不会强求。”   宗叙缓了缓语气:“好,你说。”   钟岳点了点那封信:“当年,爹是不是入了思怀太子一党?”   宗叙不悦:“怎么你也这么说爹?那件事,本来就是意外,爹没有结党,只是与太子共事过,信服他而已。太子是储君,与忠君不冲突的情况下,忠于太子有什么问题?”   钟岳道:“我自是知道爹是什么样的人,只在别人眼中,那会儿的情形,爹的作为与结党没有两样。不到最后,谁知道谁会坐上那个位置。爹早早有了决定,不就是他更支持思怀太子吗?”   宗叙默然。话是这么说……   “到了现在,我不会再论旧事是非。现在皇位上另有其人,往事休提。但,既有情分在,大哥你说,他的后嗣,该不该救?” 第455章 生气   看到暗箭,阿玄一下子反应过来,喊道:“有埋伏!”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迅速将杨殊围了起来。   刚刚被逼得透不过气来的纳苏,趁着这机会,退出包围圈。   要论马上功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谁也不惧,但为了抓郭栩,他是悄悄摸过来的,自然没骑马。相反,杨殊以前用的最多的是剑术。   以少敌多,又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纳苏很快明白过来,这一趟自己掉进了陷阱。   他是个很干脆的人,觉得抢走郭栩没希望,便不打算抢了。只是杨殊步步进逼,一时走不脱。   这下可好,不管是谁要杀杨殊,对他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走!”他带着手下撤离。   阿玄见状,松了口气。   纳苏就够难对付的,偏偏又来了暗藏的杀手,一下子难度倍增。   他肯走最好,也不指望这回的陷阱能抓住他了,公子的性命最重要。   又是无声无息的暗箭,亲卫们有的甚至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暗影飞速掠来。   只差半寸,暗箭擦着杨殊过去了。   阿玄大怒,点人:“……你们几个,把人揪出来!”   真以为他们是吃素的?   被他点到的几个人飞快去了。   就在这时,纳苏忽然回头,战刀挥动,挟着劈山裂石之威斩了下来。   这一刀来得突然,而他的亲卫又与他配合默契,同时扑回,有人撞开杨殊面前的家将,有人帮着截断去路。   战刀完全没有遇到抵挡。   “呜……”低低的空气破鸣声后,现场一片混乱。   有人大喊公子,有人愤怒地向纳苏冲过去。   被甩在一旁的郭栩吓得魂都飞了。   别看他刚才气得要死,杨殊真出事了,他第一个先急了。   这些天,他也看清了。宗叙对他格外看重,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件任务,交给宗锐,那多半能板板正正地完成,而若是交给杨殊,那就能等着他在完成的基础上,带回来别的惊喜。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宗叙,看到这样一个好苗子,也会舍不得的。   是以,一开始他还在考虑,杨殊不适合掌兵的问题,后来就把这问题抛到脑后去了。   仗都打起来了,还考虑别的干什么?谁能打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现在杨殊出了事,宗锐一个人能不能顶住就是问题。   “杨三公子?杨三公子!”郭栩连滚带爬扑过去,想看看情况。   可杨殊被围得结结实实,他哪里挤得进去?只看那些家将愤怒的样子,心凉了半截。   这是受重伤了?   完了完了。   明微和宁休赶到,看到的便是这般情形。   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明微一言不发,纵身便往夜蝠埋伏之处追去。   暗杀这种事,求的是一击必中。如果不中,那就寻找下一个机会。   眼看已经暴露,对方倒也干脆,直接选择退走。   只见黄昏中几道人影飞快退走,明微追了一阵没追上,只能懊恼地回头。   那边,纳苏在家将们的追击下,也远离了。   明微回来,抓着宁休问:“他怎么样?”   宁休少有表情的脸上,隐露怒色与伤心,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自己看吧!”   明微心一凉,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推开那些家将,想看一看杨殊伤得如何。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不会那么倒霉的,他是帝星,有气运加身,哪怕推离了原本的命格,剩余的气运也不至于……   可这种事谁说得准?如果帝星就不会出事,他上辈子就不会那样了。   明微只觉得心刀割似的难受。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帝星出事了任务完不成该怎么办,而是他出事了,自己可没有第二个天行大阵回到过去……   家将们退开,她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杨殊跌坐在地上,抓着肩膀:“疼死我了!”   明微怔了下:“你没事?”   杨殊抬头看到她,大喜:“啊,你怎么来了?”   明微抓住他的手挪开,仔仔细细地看,确定他只是伤口崩裂了,差点想一脚踹过去。   “没事干嘛吓人?”   杨殊眨了下眼,看着她从来没有过的愤怒的神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吓人啊……   明微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看她脸色这么难看,杨家这些家将噤若寒蝉。   这气一时不知该朝哪里发,她闷了一会儿,只能扭头便走。   “哎,明微,微微,小微……”杨殊乱叫一通,爬起来去拦她,“对不起,我错了,你打我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错了,反正她在生气,认错就对了。   明微本来不想理他,心情莫名烦躁,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理一理思路。哪知被他这么歪缠,再加上那么多人在旁边看,就更烦躁了。   “放手。”   “我不放。”他还故意拿受伤的那条手臂挡在前面。   明微冷笑一声,伸手一推一压。   “啊!”刚才被暗杀的时候,都没叫得这么惨。   杨殊崩裂的旧伤迅速渗出血来,痛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打了,满足你!”明微将他一脚踹开,走了。   杨殊一边疼得脸都白了,一边还想爬起来去追。   宁休拽住他:“刚才暗杀你的人是夜蝠,赶紧回营地。等会儿我会带她回去。”   杨殊眼泪汪汪,想追上去可伤口实在是痛,只能同意:“哦。”   ……   宁休追上去的时候,明微正在分辨夜蝠的痕迹。   “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好几天了。”她看得很仔细,“打扫得很干净,果然是势在必行。”   “这件事等下再说。”   “看起来他们不会退离,定会卷土重来。”   “我们谈谈。”   “我让小白蛇去追了……”   “明微!”宁休低喝。   明微抿了抿嘴唇,终于停了下来。   宁休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刚才是我不对,故意误导你。”   明微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直以来,她总是那么沉着,叫人信赖。而此刻,孤单地站在那里,莫名透着委屈,才像个年轻姑娘家。   宁休继续道:“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明微才开口:“抱歉,先生,我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在借题发挥。这样的小玩笑,以前并不会在意。是我这阵子心态失衡了,借着这件事发作……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第456章 开解   确切地说,这件事的根源,发生在去年。   她被千里追杀,杨殊前去相救。   那会儿她就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好像玩脱了。   当初答应他的时候,想得很简单。他喜欢她,而自己又有所动念,相逢在最好的年华,那么给彼此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没什么不好。   反正总有一天,她会离开。   而少年情热,早晚会熄灭。   只是她没算到,他的感情会如此炽热,自己渐渐也难分难舍。   从北天门回来,明微心里就压了这件事。   他不在的这半年,每每忆起,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宁休认真听完,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生气,有两个原因。一是气自己没能把持住,二是这几天过于担心借机倾泄情绪。”   “……”明微低声道,“很幼稚是不是?”   宁休却笑了。   明微不满:“先生你笑什么。”   “你压力太大了。”宁休说,“其实我一直以来,觉得你过于理智了。看看你和小师弟在一起的样子,胡闹的是他,歪缠的是他,说傻话做傻事的也是他。而你总是那样任他闹任他缠,稳稳当当把握着你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不好吗?”   宁休摇头:“不好。谈情说爱,就该快活任性。想矫情就矫情,想作就作,别人看着幼稚可笑,但这也是趣味所在。你为什么不能闹脾气?反正有人哄着。无理取闹又怎样,说不道歉就不道歉。”   明微“嗤”地笑了,说道:“先生,你这样说,我倒生不起气来了。”   宁休微微一笑:“我看那小子不顺眼很久了,见他摔跟头,实在开心。等会儿回去,你别那么快消气,没道理一直由你哄他,有时候也该闹闹别扭,让他来哄。”   “先生……”   “放轻松,不就闲着没事作一作吗?应该的,有人爱就是这么任性。”   嗯,所以没人爱的他,突发奇想开个玩笑都翻车了……   突然觉得好悲伤,不想劝了怎么办?   明微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先生,你这么说,完全没有解决我的问题啊!”   宁休挑眉:“你要解决什么问题?不想自己陷得太深,还是不想他陷得太深?”   “……两者都有。”   “这个解决起来很容易。情爱之事,真想了断,也就一眨眼的事。我且问你,现在愿意离开他吗?”   明微拧着眉不说话。   “看样子是不愿意了?”   明微道:“虽然我觉得那就是未来,可没有发生之前,它还是未知。为了不一定会发生的事,现在就了断,感觉自己有点……”   “傻?”   明微不好意思地笑笑。   宁休点点头,语气一本正经:“是挺傻的。既然这么傻的问题你也考虑过,看来是真的喜欢小师弟了。这个事,你只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预料到到时候会痛苦会伤心。可那时的痛苦与伤心,是现在的幸福与美好的延续。你不如问问自己,拿将来的痛苦与伤心,来换取现在的幸福与美好,愿不愿意?”   “……愿意。”   “这不就结了。”宁休伸出手,碰了碰她的头,这对他来说,是难得表示亲近的方式了,“以后可能会痛苦,可能会伤心,所以现在更要快活。”   “……嗯。”   “至于生气,那是应该的。这小子,不知道多让人担心,咱们好端端在砾石坡晒太阳,就因为他这点破事来回奔波,凭什么不能生气?就该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自己不能胡来。”   明微听笑了。为什么无理取闹的事,让宁休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见她不再纠结,宁休放下心来:“走吧,我们回去。夜蝠还不知道躲在哪,外面不安全。”   “好。”   ……   回到营地的明微,还板着脸。   杨殊已经把崩裂的伤口重新处理好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伸手想拽衣袖:“我都道歉了,别生气了……”   明微冷眼一瞥,吓得他赶紧缩手。   郭栩正在隔壁营帐治伤,不知道是不是军医故意下重手,爹得他哭爹喊娘。   过了一会儿,宗锐回来了。   “这老小子,命挺大的,就手给扭脱臼了,别的没事。”   宗锐说完,跟明微打了声招呼:“明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宁休看了她一眼,主动回答:“我们收到消息,有人要他的命。”   他看的是杨殊。   宗锐愣了下:“怎么回事?”   杨殊回来先治伤,这事他还不知道。   宁休取出那几枚暗箭。   宗锐拿起来看了两眼,脸色有变了。   “你认得?”   宗锐点点头,压低声音:“将作监的手艺,我怎么会不认得?”   他看着杨殊,神情变幻。短短时间里,转过好多个念头。   杨殊冷眼看着他:“宗大公子,你不是想绑了我送上去吧?”   宗锐被他一盯,直觉否认:“怎么可能!”   想了想,又小声问:“是谁干的?”   “你说呢?”杨殊嘲弄一笑。   宗锐沉默下来,坐着一杯接一杯喝茶。   他脑子有点乱。这暗箭出自将作监,说明暗杀杨殊的人来自京城。而且,出自顶层。   那么,会是太子和几位皇子吗?还是……   宗锐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问了:“你知道谁想要你的命吗?”   杨殊道:“我怕吓着你。”   “……”得了,说这句话就已经够明白了。   就算是太子派人来的,他们宗家也不怕,因为他们只忠于一个人,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没必要配合人家。   能让他吓到的,就是自家效忠的对象了。   宗锐沉思良久,说道:“我写信给爹。”   杨殊点了下头,没为难他现在就做决定。这么大的事,宗锐也做不了决定。   看着宗锐离开,他心情沉重,不知道宗家会怎么选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杨殊打起精神,出言相问,“他为什么忽然要我的命?是京城出事了吗?难道贵妃……”   想到这个可能,杨殊脸都白了。   是不是贵妃出事了,所以皇帝不打算忍他了?   “别紧张。”明微说,“你先看看傅先生的信。” 第457章 问心   钟岳来了大营,暂时住了下来。   他每日出门采药,回来与军医探讨医术,最多和宗叙一起吃顿饭,然后各自安歇。   这样的态度,倒真的如那天说的一般,他只讲他要说的,说完了宗叙如何选择,他不再多管。   可宗叙却因为他的话,辗转数日,来来回回地想着两人之间的对话。   那日钟岳问他该不该救,他这样回答:“这不是一个人,一条性命的问题,而关系着国之根本,政局的安定。六弟,我不可能因为私人的情分,就让宗家牵涉进这样的事里。”   “这么说,哪怕他因此而冤死,大哥也不会相助?”   宗叙默然。   钟岳又道:“他的存在,真的已经威胁到了政局的安定了吗?大哥你扪心问问自己,到底是害怕政局动荡,还是担心宗家失去圣宠?”   “这两者都要考虑。”   “那就分开来回答,大哥,你觉得救了他,会使政局动荡吗?”   宗叙沉默良久,终究不能违心,答道:“思怀太子去世多年,哪怕他的后人还活着,对皇位也没有威胁了。当今是父死子继,得位再正当不过。”   “这么说,大哥也承认,哪怕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也不会有影响?”   宗叙委婉地道:“只是依理而言。莫忘了,柳阳郡王和祈东郡王,都生了叛逆之心,谁也料不准他有了名分会做什么。”   钟岳摇了摇头,直言道:“还未发生的事,如何去断定?这是莫须有啊,大哥,‘他可能会做’,你要用这样的理由,断掉他的生路吗?想来那位也是这么想的吧?”   宗叙从来知道,自己这位六弟辩才无碍,平常不怎么说话,真到他说话的时候,那必是字字句句都有道理的。像现在,他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宗家的祖训,归结起来无非这八个字。我们受太祖皇帝恩惠而起,故而世代为大齐镇守边关。但是大哥你别忘了,我们宗家的荣耀,不在于我们忠于哪位皇帝,而在于我们忠于大齐。我们为了大齐而奋战,而不是为了某个人的私心。”   “六弟你这话,未免狡辩。”宗叙道,“谁坐在那个位置上,谁就代表了大齐。”   钟岳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大哥不如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们宗家的忠心,到底基于什么。我怕回答早了,你会后悔。”他顿停了一下,又说,“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那天的对话至此为止。   宗叙知道,钟岳还留在这里,为了等那个答案。   照理说,他马上可以回答,可越想越是踯躅起来。   那个孩子,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牺牲品吗?   生于皇家,他没得选择。他也从来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倒为国征战,有功无过。   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宗锐的信。   严格来说,宗锐写的是战报。上面只简单地写了那天设伏,试图擒下纳苏的事。   但是,宗叙从中看出了端倪。   是夜蝠,趁着他欲擒纳苏的时候动手了。   六弟果真没有骗他。   宗叙握着那份战报,神色阴晴不定,终于一掌在案上,霍然起身,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出兵草原,自己能理解。南北夹击,只要一个不好,大齐这艘船就掌不住。   他对杨殊态度暧昧,自己也能理解。先太子后人的身份,多少让现任国君忌惮。   甚至派人暗杀,自己还是能为他辩驳。现下传出那样的流言,是有心人推动,刻意搅乱局面。   但是,他这样不择手段要杨殊的命,宗叙再也不能理解了。   那是多好的机会!   如果能拿下纳苏,自己于此阻住苏图,大齐的边境线就能推到凉川!   这条线,直接截断了北胡与西戎的商路,此后他们两家再也不能联合起来闹事,反而被大齐扣住命脉。   再往大了说,若能守住凉川,以此隘口扼住胡人咽喉,便不必再花大量兵力镇守西北边陲,从而腾出手脚南征,一统天下。   这是统一的开始啊!   这么重要的事,在他眼里,竟比不上一个流言?   宗叙捶了捶胸口的铠甲,心痛极了。   当年宗家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没能一统天下,是他们至死不忘的事,在他眼里难道什么都不值吗?   宗叙不禁想起六弟那天说的话。   皇帝,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皇帝了。   他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吩咐亲卫:“去请钟神医。”   钟岳很快来了:“大哥。”   宗叙什么也没说,将那份战报扔过去。   钟岳飞快看完,毫不意外的样子,问道:“大哥怎么想?”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宗叙闷声道,“也许什么也不想,才是对的。”   钟岳笑了。   “你笑什么?”宗叙不开心。他这么纠结,有什么好笑的。   “我有一件东西,可以解决大哥你的难题。”   “什么?”   钟岳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札,拿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   ……   谁都没想到,这次的流言会这么迅猛。   短短半个来月,各州府传得沸沸扬扬。   要说起来,也是呈州那边的叛军的功劳。   他们打定主意,不遗余力地想让他弄死杨殊,以报白门峡之仇。   然而,这般行事,倒是正中傅今的下怀。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闹得皇帝非得面对不可。   杨殊现在最缺什么?让傅今来说,他会回答两个字,名分。   他不姓姜,没入皇室玉牒,不是皇家人。   只要他一天不是皇家人,哪怕皇子死绝了,众臣也只会从远支里过继,而不会多看他一眼。   哪怕要造反,这个名分也不可或缺。   譬如呈州叛军,他们就是柳阳郡王的余孽,势力没多强,就因为打着这样的名号,引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就算没发生这样的事,在他羽翼逐渐丰满之后,傅今也会想办法造势,让他得回自己的身份。   现在,他们只是把事情提前了而已。   虽然现在不是好时机,但若借势而为,未必不能成功。 第458章 保他   宗叙没功夫纠结那个问题了。   因为苏图来了。   宗叙半途袭击,与苏图所统领的胡部剩余兵马,一路纠缠,直到凉川合兵。   双方展开搏杀。   战事激烈,宗叙一口气都不敢松。   不管皇帝怎么想,他都希望能凭着这场战争打下根基,为来日南征做准备。   这是宗家三代人的梦,也是太祖皇帝的遗志。   宗叙的变化,不止宗锐看出来了,郭栩也瞧了端倪。   但这老小子,鸡贼得很,深知在西北军中,跟宗叙作对没好处,自己想占便宜,老老实实领功劳就行了,因此屁都不放一个。   这场决战,一气熬了两个月,眼看到了深秋。   或许是宗叙这口气憋得狠了,在他的号令下,齐军疯了一样进攻。   苏图一步不想退,奈何节制不住别的部族,先被冲垮了左右两翼。   败相一露,他再不想退也只能避其锋芒。   ——知道宗叙吃了什么药,跟不要命似的。   本就是一代名将,还这么个豁出命的打法,别说现在的苏图,十年八年后的苏图都扛不住。   胡兵一退,凉川落入齐军之手。   齐军大肆庆贺,众将都知道这对齐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立国之战结束后,对胡人用兵最大的胜绩!   他们,注定名留青史。   庆功宴上,郭栩心情好极了。   这一战,宗叙身为统帅,必定是首功。不过宗叙之下第二人,应该就是自己了。   这大半年,他和宗叙早就达成了默契。   他帮着调和西北军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宗叙分功给他。   哎呀,有此等功劳傍身,回京再熬上几年资历,首相之位也可以肖想一下了。   说起来,吕相七十几了?过不了几年,也该退了吧?   郭栩想着想着,一个人笑出声。   “郭大人。”宗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美梦。   郭栩笑吟吟拱了拱手:“少将军,恭喜啊!”   别管是谁,今天恭喜准没错。   宗锐却很敷衍,淡淡道:“家父有请。”   郭栩一想,这是要分功劳了吧?哈哈哈,好!   “少将军请带路。”   郭栩跟着宗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帅帐。   帐内坐了三个人,除了宗叙,还有他的心腹参军与杨殊。   宗叙此刻正对着舆图发呆,明明打了大胜仗,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意。   “宗将军?”   听得郭栩的声音,宗叙回神,露出个礼节性的笑:“郭大人。”   看他这神色,郭栩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知宗将军唤本官来,有何要事?”   宗叙的目光一直放在舆图上,没有收回,此时抹了把脸,带着几分疲惫说道:“末将想与郭大人商议一下,这战报要怎么写。”   来了,分功了!   郭栩脸上再次露出笑来。他知道宗叙的情绪不对,但是大战过后,精神有点萎靡很正常。像他,在香闺大战三百回合,第二天都会直不起腰呢……   “宗将军有何高见?”郭栩的语气十分温和。   宗叙打起精神,强撑着道:“此战艰苦,末将自当为麾下将士请功。以我之想,今日破敌,杨三公子当居首功。若非他与铁衣卫分兵两路,以双连环冲破左右两翼,我们没那么容易拿下凉川。”   此言一出,不止郭栩愣了,杨殊也懵了。   宗叙一开始就跟他说明了,自己哪怕死在这里,都不会有战功。现在是怎么回事?宗叙要分战功给他?   郭栩以为自己听错了:“宗将军,您说什么?”   宗叙说得很慢,一字一字重复:“今日破敌,他当居首功。”   “……”郭栩左右看看,帐内并无外人,干脆直言相问,“宗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宗叙语气淡淡,“今日的战报,除了末将的统帅之劳,杨三公子当居第一。”   郭栩勃然大怒,愤而站起:“宗叙,你过河拆桥吗?先前如何答应我的?现在决战胜出,便将本官甩到一边?”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恼怒,宗叙定会好言解释。   不料,回应他的仍是宗叙冷冷淡淡的声音:“是啊!老夫打定主意将功劳给他,你待如何?”   话音一落,宗锐虎视眈眈上前一步,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   郭栩瞬间明白过来,宗叙是认真的。   这老小子,犯什么毛病?不是早说过了,功劳给谁都不能给杨三,他疯了吗?   “老师……”杨殊一脸茫然。   事情根本没说,他不懂这是什么路数啊!   郭栩瞟了他一眼,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杨三不知,那就是宗叙自己的考虑。   奇了怪了,宗叙可不是那种只会打仗的大老粗,先前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这里头定有缘由。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挤出笑容道:“宗将军,你我共事大半年,一起出生入死,这交情不比他人。本官知道,你这么做定然有你的理由,我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可否告知一二?”   郭栩自说得恳切,但凡宗叙没有杀人灭口的念头,也该有所回应。   宗叙确实回应了。他使了个眼色,宗锐抱了抱拳,掀帘出去了。   然后他听到宗锐的声音:“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守着。”   郭栩有不妙的预感。   事情这么大吗?居然让宗锐亲自去守?   在郭栩的猜疑中,宗叙慢慢开口:“有件事,郭大人可能不知道。大约三四个月前,呈州有叛军举旗,号称当今得位不正,当归位思怀太子。其后,流言传遍天下,思怀太子并未绝嗣,永溪王留下一子,寄养在博陵侯府。”   永溪王,便是当年的皇长孙。   郭栩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他看向杨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些日子在军中,他的消息渠道全都掌握在宗叙手里,竟然错失这样的消息。   原来杨三根本不是当今的私生子,而是永溪王之子,先太子之孙?   这……   郭栩脑子里乱得可怕。   但他毕竟是当相爷的人,只一会儿,就冷静下来了。   他道:“宗将军,你这样做,是不想让杨三公子活下去了吗?”   “不。”宗叙冷冷道,“我要保他!”   郭栩大吃一惊:“宗将军!”   暗中维护就算了,当面说这种话,他想干什么?   “所以,郭大人,你的想法呢?”宗叙阴恻恻地问,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 第459章 跳坑   疯了!真他娘的疯了!   郭栩在心里大喊。   这到底演的哪出戏?宗叙不要命了吗?   ——不对,这比不要命更可怕。   他这是在砸自己的饭碗,是在摧毁宗家的立身之本!   “宗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宗叙眼睛都没眨一下:“知道。”   “你知道做了这件事,宗家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吗?”   宗叙扯了扯嘴角,带着三分嘲弄七分黯然:“宗家何曾有什么位置?说来说去,不过信任二字。肯信任我们,宗家自然屹立不倒。不肯信任,做得再好转眼风流云散。”   “宗叙!”   郭栩心道,他真的是疯了,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更过分的是,还要逼着自己一起疯!   宗叙一言不发,只幽幽地看着他。手一直按在佩剑上,没有挪开的意思。   恐吓的意味太明白,郭栩不得不郑重考虑,不顺着他的后果。   这里是西北军大营,从里到外都是宗叙的人手。他要真想弄死自己,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郭栩告诉自己要冷静,先得弄清楚,宗叙想干什么。   “你要怎么保他?”他问,“已经流言四起了,你要让上头更猜忌他吗?”   宗叙淡淡道:“如果已经到了要命的地步,猜忌不猜忌,有什么意义?”   郭栩何等人,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话里透露的信息,倒抽一口凉气。   “你、你是说……”他指着宗叙的手在发抖,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句话,“你疯了!”   已经到了要命的地步,也就是说,他们确定皇帝动了杀心。   那天的暗杀,郭栩是在场的。此时不难联想到,背后主使之人。   原来如此!   难怪那天过后,自己找杨三问那件事,这小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宗叙既知皇帝动了杀心,还要保他,那就是要跟皇帝作对。他一个统兵大将,跟皇帝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除非换一个皇帝……   郭栩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   “宗叙,宗将军,老宗!”郭栩摆出苦口婆心的样子,“你冷静一点,宗家这么多年不容易,这事会搭上全家老小的。你们守了几十年的边关,搭上那么多儿郎的性命,不是为了当乱臣贼子吧?”   宗叙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乱臣贼子?”   郭栩愣了下:“你不是要造反?”   宗叙眉头大皱:“造什么反?我宗家世代保家卫国,你竟诬我?”   郭栩被他搞糊涂了:“那你……”   眼看他们俩沟通出了问题,宗叙的心腹参军笑吟吟出声:“郭大人,您误会了。大将军的意思是,将此战的大功记给杨公子,保他过这一关。”   “呃……”   郭栩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   哦,是这么个意思啊!吓死他了,还以为宗叙要拥立这小子……   还好还好,只是要功劳嘛!   被更可怕的后果吓住,郭栩现在觉得,这战功不要也罢。他向来能屈能伸,眼看着要吃亏,干脆缩头当孙子。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后他听到宗叙说:“郭大人,这封战报,还是由你来写吧!”   参军将笔墨推到郭栩面前,笑眯眯地伸了伸手:“请。”   “……”郭栩再次发现不对,“老宗,你这是要我跳坑啊!这封战报我一旦写了,就成他的担保人,是不是?”   宗叙平淡地说:“郭大人,前些日子纳苏带人来抓你,却被杨三救下的事,想必已经通过说书人的口,传遍天下了。”   !!!   郭栩瞪大眼:“宗叙!”   敢情早就在算计他了!   救命之恩,再加上这封战报,宗叙把自个儿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他,将皇帝得罪了个彻底!   好阴险!   比他还阴险!   宗叙的手按在佩剑上没动,眼神比刚才还阴,语气充满威胁:“郭大人,你写不写?”   “……写!”   郭栩满腔悲愤,提笔开始写战报。   他能怎么选?要是不肯写,宗叙弄死他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而且这么大的事都和盘托出了,不可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   这个坑,他是不跳也得跳。   哪怕回到京城,皇帝也会以为,是他要护着杨殊。   郭栩比他们更清楚,皇帝大不如以往。那年秋猎过后,皇帝的头风越来越严重,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过去十八年,他确实是个仁君,但皇帝就是皇帝,猜忌心远胜常人。   叫他起了疑心,自己是怎么也洗不清了。   只能帮着杨殊,叫皇帝相信,他没有危害,不必动手。不然,杨殊被认定该死,自己只能陪葬。   郭栩一口气写完,扔过去:“你看这样行不行!”   宗叙看罢,和参军仔细商讨了一下,又叫他改动了几处。   终于叫他满意了,便让郭栩再誊一遍,然后两人一起用印。   郭栩垂头丧气:“这下我能回去了吧?”   宗叙抱拳:“多谢郭大人出手相助。”   郭栩抽了抽嘴角,扭头就走。   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跟这老骗子说!   宗锐进来:“爹,他写了?”   “容不得他不写。”宗叙将战报给他,“八百里加急,能发多快发多快。”   加急战报会第一时间送进政事堂,由各位相爷过目,皇帝没法一个人说了算。   这样的大战,这样的战功,只要过了明路,就压不下来。   到时候,皇帝还想杀他,没那么简单了。   杨殊从头看到尾,哪里还能不明白宗叙的意图。   这些天,他不是不困扰,只是再困扰也只能打完仗再说。   万万没想到,刚刚大胜,宗叙就以雷霆之势,解决了这个问题。   “老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宗叙所做所为,表面上并无过错,但违了皇帝的意思,必然会失去圣恩。这对宗家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此恩此情,无以为报。   宗叙却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样也好,不必再违心……”   六天后,加急战报进京。   这个时候,呈州叛乱已经平定。然而流言愈演愈烈,完全没有平息的意思。   皇城司的奏报,早就放在了御案上,证实这伙叛军是柳阳郡王余孽,为的就是恶心皇帝,借刀杀人。   可皇帝已经被恶心到了,明知是借刀杀人,也想磨一磨手中的刀了。 第460章 论功   “紧急战报。”   吕骞听到这四个字,心就是一紧,张口说道:“拿来。”   他是首相,他要看自然先给他。   吕骞飞快地拆开,将整封战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第一遍是欣喜,这一仗胜了,边境线推至凉川,胡人被赶到草原深处,西北边境至少有二三十年的太平。   这样的功绩,也算对得起太祖皇帝了。   第二遍却是皱眉。战报上简略地写了写如何排兵布阵,却着重描述了杨殊以双连环法秘训精兵,召集铁衣卫与之应和,冲破胡兵左右两翼的过程。并且毫不避讳地表示,这是此阵大胜的关键,当居首功。   到第三遍,吕相爷的心已是直往下沉。   这封战报是宗叙的口吻、郭栩的笔迹。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都认同这个结果。   要说那些流言没传到西北去,吕骞绝对不信。   宗叙统兵在外,自是时刻留意京中风向。   而在此之前的战报,提到杨殊都是一句带过,可见他们二人清楚皇帝的忌讳。   他们在既知皇帝不喜,又听说了流言的前提下,还大肆夸耀杨殊的战功,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要保他!   吕骞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傅今那小子要他等的结果吗?   “老相爷,结果不好吗?”一位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吕骞抬起头,看到齐刷刷冲自己来的目光,将战报交出去:“你们自己看吧。”   战报是直接送进政事堂的,根本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换句话说,哪怕皇帝不喜,杨殊的功劳也是铁板钉钉了。   果然,其他人看清战报上的内容,便大肆庆祝起来。   甚至有官员大笑着跳上椅子,手舞足蹈。   这是开国四十八年来,前所未有的功绩啊!   就在一年前,宗叙出兵草原的战报送到政事堂,这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安稳了四十八年,许多人对打仗心存畏惧。   北有胡部,南有楚国,当年太祖都没能完成的统一大业,他们如何能完成?   但也有一些人,极力支持出兵。胡部大乱这样的好机会都不去做,统一就真的是一场梦了。   最终,七十来岁的老相爷吕骞表态,胡人悍然动刀,出兵已成必然,西北军困守孤城,仍然以寡敌众成功克敌,不好动摇军心。   于是主战派压倒了主和派,甚至连皇帝的意愿都被他们驳回去了。   如果宗叙不能拿出战果,他们这些主战派,免不了秋后算账。   现在好了,宗叙不但拿出了战果,而且还是整场战争的大胜利!   西北平定了!边界线推至凉川!这是开疆拓土的千秋功业!   最初的兴奋过后,官员们开始讨论该给宗叙什么封赏。   宗家世代战功赫赫,宗叙早就位在国公,这爵位是没什么赏头了——总不能真给他封王吧?异姓封王,只能是死后追封,不然再大的战功,都没有这个选项。   只能赏别的了,给子弟荫职,封赏女眷诰命,或者给他换个更风光的封号,对了,还可以联姻。   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那边有人看着战报,打断了同僚的讨论:“等下,你们仔细看战报了吗?宗叙半个字没提自己,他说的首功另有其人啊!”   嗯?   相爷们齐齐钻过去,几颗脑袋凑在一块,再次把战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发现了捷报后面的内容。   杨殊!   宗叙说,首功当属博陵侯府杨氏子弟,高塘牧监杨殊!   政事堂陷入诡异的安静。   半晌,终于有人道:“宗叙开什么玩笑?给一个牧监报战功?还是首功?”   也有人弱弱地回:“他是统兵大将,给谁报战功是他的权职。何况,战事紧急,牧监临时征调上战场,也说得过去……”   宗叙自己这样认,他们还能说什么?   此战功成,宗叙的声望将会达到极致,哪怕皇帝,也不好这个时候驳面子。   何况,这样的大胜,肯定要上邸报通报各府的。宗叙铁了心,他们只能认。   只是,在场的都是天子近臣,哪个对皇帝的心思没数?   他们不免腹诽,宗叙这是疯了吧?违背皇帝的心意,功劳再大,早晚也有一天被清算。   罢了罢了,以后他们还得想理由节制宗家,既然他送了个现成的来,先留下吧。   于是这封战报,当天送到了御前。   当着众臣的面,皇帝自是开心的。   开心的皇帝,当场吩咐举宴,好好庆贺这样一场大胜。   西北大胜的消息很快传入市井,整个云京都欢欣鼓舞,富贵之家大肆发放喜钱,小商贩一律打折。   人们纷纷议论着这场战争的细节,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那位落魄出京的杨三公子,以这样的姿态回到他们的视野里,堪称脱胎换骨。   相比起一直威名赫赫的宗大将军,一位浪荡贵公子被逐出京城,两年后以战功复起,可有话题度多了。   于是,茶馆酒楼,还没有忘记这段过往的人们,纷纷说起曾经的杨三公子,说他如何荒唐风流,如何胡闹放荡,放逐出京的时候又是如何落魄。   甚至那些曾经与杨三公子有过桃色绯闻的伎人们,都因为客人纷至沓来,身份高涨……   宴席散后,皇帝回到明光殿。   烛台上的蜡烛只点亮几根,宫人就被皇帝挥退。   一个抱着拂尘的内侍匆匆进入大殿,恭敬叩拜:“奴婢刘双喜,见过陛下。”   皇帝坐在龙椅上出着神,听得声音,挪了挪视线,哑着声音问:“怎样?”   刘公公垂着头,回道:“夜蝠没有消息传来。”   安静了一息,皇帝忽然暴怒,抬袖一扫,将御案上的奏章、笔砚全部摔了个干净。   刘公公急忙跪了下去:“奴婢无能,陛下息怒。”   皇帝冷笑起来:“朕的皇城司,居然连这么件任务都完不成,还留着干什么?他们还有脸自称夜蝠?”   刘公公垂首不语。   他知道,这个时候再怎么辩驳,都是无用的。   皇帝更加烦躁。   开疆拓土,本来是一件千秋功业,他留在史书上的名声,必然因为这件事大涨。   偏偏这么开心的事里,夹了件让他恶心的事。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又吐不得,拔不得。   皇帝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样的战功,似乎只能封侯了吧?”   宴席上,他就听到那些臣工讨论封号了。   刘公公跪得更低:“奴婢不懂这些。”   “呵,呵呵!”皇帝最后一脚踹在御案上,铁青着脸往后头走。   可他才走了几步,外头又传来万大宝的声音:“陛下,吕相爷求见。” 第461章 证物   吕骞其实很早就回了府。   他年纪大了,早些退席没人有意见。   皇宫欢腾的时候,他在府里见到了已经两个月没来烦他的傅今。   “这是你要我等的结果?”   傅今笑吟吟施礼:“老相爷可满意?”   吕骞冷笑一声,喝了一大口茶,才问:“你怎么说服宗叙的?这对宗家来说,无异于自取灭亡,老夫不相信宗叙肯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子下这么大的赌注。”   傅今不慌不忙:“倒也不难。能说服宗家的,只有宗家自己人。”   吕骞狐疑地看着他。   傅今解释:“早年我游学在外,与那位神医钟岳有深厚的交情。他看似孑然一身,实则出身高门,只是违了祖训,不得不孤身离家,再不提起自己真实的姓名。”   吕骞愣了下:“他是宗家人?”   “是,便是宗家那位早逝的六郎。”   吕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想,这难道真是天意吗?偏偏叫他认识了一位宗家人,借着他说服了宗叙。   如今势已成,皇帝再想杀杨殊,暂时只能按下。   “可你这样做,只是保他一时平安。等风头过去,该怎么死还得怎么死。”   “所以,我不打算等风头过去。”   吕骞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今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件明黄色的东西:“老相爷,他已经够委屈了。从生下来,就没有享受过王孙之名,为何要承担这些恶意?哪怕要他死,也得恢复他的姓名,回归本宗,才勉强算得上一丝公平,您说是不是?”   吕骞盯着傅今手上的东西,眼皮跳得厉害,声音都变了:“你哪里来这样的东西?”   傅今笑了,柔声道:“您怎么问出这样的话?当年思怀太子身死,我在场,后来亲手将那孩子送到长公主手上。长公主的筹谋,这世上若有一个人尽知因果,大概就是我了。老相爷,我手里有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   “你疯了!”吕骞压着声音喝问,“竟想逼迫当今?!”   傅今面不改色:“没办法,谁叫他想斩草除根呢?既然已经没有了生路,怎么也得拼一拼,是不是?”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只要我拿出去,流言就有了铁证。到那个时候,圣上面上须不好看。相爷,您看,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吕骞闭了闭眼,声音越发苍老:“如果你现在劝他退走江湖,老夫可以向圣上进言,保他性命。”   “太迟了啊!”傅今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冷意,“老相爷,先前我求了您多少回?您都不肯帮一帮手。现在再说这话,我不信了啊!既然夜蝠都能出动,他在江湖,又安全到哪里去?倒不如有个名分在,还安全一些。”   “这不可能!”吕骞怒道,“你知道这件事公布出去,对圣誉是多大的冲击吗?万乘之尊,他不能错!”   “瞧您这话说的。”傅今淡淡道,“迎裴贵妃入宫的时候,不是说得很好听吗?现在再找一个理由,也不难的对吧?你们不就擅长这些吗?再难看的事情,都能粉饰得干干净净。”   “你——”   可惜这一回,傅今不怕他了。他拍了拍手上的东西,肆无忌惮地看着吕骞:“老相爷,我们不过是被逼到绝地,不得不自保而已。看在您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公布。您还是想办法快点劝服他吧!不然到时候鱼死网破,他经营了这么久的名声,可是一夕之间毁了。”   说完这句,傅今理了理衣袖,将东西放回去:“我先走了,希望下回来相府,听到的是好消息。”   “等等。”吕骞沉喝,“你想威胁,总得把东西拿出来,这样晃一眼,便想叫老夫为你所用吗?”   傅今略一沉思,笑着将东西又递过去:“相爷要看,我怎么会拒绝?”   吕骞接过黄绸布帛,打开细看,忽然瞳孔放大,怒意隐现:“你……”   傅今神情不变:“相爷怎么说?”   他这样,吕骞脸上的怒意反而慢慢消了,陷入沉思。   ……   吕骞进入明光殿,想要躬身下拜,已经被皇帝扶住了。   “不是早说过了,吕卿腿脚不好,免了下拜。”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和煦,不见半点阴鸷。   吕骞颤颤称谢:“谢圣上隆恩。”   皇帝吩咐赐座,问道:“大半夜的,吕卿所为何来?今日的事,朕觉得没什么疑议,等明日早朝众议便是。”   吕骞神情凝重:“老臣半夜来扰,实是无可奈何。”又拿眼去看侍立的宫人。   皇帝意会,吩咐:“都下去吧。”   宫人很快退了出去,皇帝问:“什么样的大事,让吕卿这样郑重?”   吕骞躬身站起,从怀里取出一物,呈到御案上。   这是一枚玉环,玉色温润,造型古朴。   皇帝看着这东西,只觉得眼熟,刚要发问,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大变。   他拿起这枚玉环,手指在里头拨了拨,暗扣弹开,露出里面的字。   衍。   皇帝默坐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摘下自己的玉戒指,里面同样有一个暗扣,里面也刻了一个字。   绍。   他的名字,姜绍。   他是开国那一年生的,太祖皇帝刚刚登基,就得到他降世的喜讯,便赐下一枚玉戒指,以为凭证。   从此,皇子王孙降世,皇帝赐宝刻名,成了姜氏皇族的惯例。   当年永溪王成婚半年,其妃传出喜讯。   因是曾孙辈第一人,太祖皇帝没等孩儿降世,便应永溪王之求,提前赐下凭证以保平安。   衍。   姜衍。   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有了名。   许久,皇帝问:“此物从何而来?”   吕骞回答:“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送到臣的府上。与它一起的,另有一封密诏。”   皇帝面色陡变:“什么内容?”   吕骞深深地看着他,不答反问:“圣上,不先听听那人的请求吗?”   皇帝很烦躁:“你说!”   “他说,证物在此,若是公布出去,圣上面上须不好看。为圣上计,还是您先一步下旨为好。” 第462章 密诏   “哗啦——”明光殿内响起尖锐的碎瓷声,刚刚换上的摆设又全都废了。   守在殿外的万大宝听得眼皮一抖,跟在他身边的小徒弟小心翼翼地问:“师傅,陛下这是生气了?今儿西北大胜,怎么陛下反倒发了两遍火?”   万大宝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事是你能挂在嘴边的?少问,多看。”   站在门另一边的刘公公瞥过去一眼,笑道:“万公公,哪儿收来这机灵的小徒弟,长得挺是精神。”   万大宝呵呵两声,说道:“刘公公谬赞了,这小子愚笨得很,不过学着端茶递水而已。”   “诶,会问就是想学,有这份心,早晚有出息,到时候您就享徒弟的福吧!”刘公公看了看天色,笑着拱了拱手,“看样子,陛下没空见我了,咱家还是先回司衙理事去,今日大喜,衙里也乱得很。万公公,再会。”   万大宝皮笑肉不笑:“您忙,您走好。”   刘公公回身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万大宝瞥见小徒弟还挂在脸上的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笑,你还笑!晚上有一天被人吃了还不知道谁吃的。”   小徒弟哎哟一声,连忙扶住了帽子,连连求饶:“师傅,师傅,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这……”   万大宝继续冷笑:“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刘双喜的话能信?你别看他成天笑笑笑,知道他怎么进的皇城司吗?他手底下死的人,比你见的还多!”   小徒弟被他打懵圈了,愣愣道:“刘公公瞧着挺和气的啊……”   “他和气,我凶是吧?那你跟他去!”   小徒弟连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师傅您教教我。”   万大宝稍微缓了气,说道:“不跟你说了?少问,多看。瞧人家是好是坏,别看那张脸!”   身为皇帝身边两大心腹,互相看不顺眼很正常。表面看来,随侍在侧的万大宝最受圣宠,可是能代替皇帝盯着皇城司的,那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在一个勤政的皇帝身边,时时都要小心收敛,还真不如去皇城司风光。   万大宝一边想着,一边琢磨皇帝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想着想着,对刘双喜更嫉妒了。在这样的大事上,还真是刘双喜更清楚皇帝的心思,每回皇帝心情不好,都会叫他来办事。   殿内——   “说!”皇帝颤着手,指着吕骞,“是什么人,敢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吕骞平静自若:“圣上,谁说的不重要,既然有一个人来说,那就有更多的人在外头等着。您现在一时冲动,臣怕事情落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皇帝将那块玉环狠狠抓握在手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怒火:“那照你说,该怎么做?”   吕骞很随意地道:“老臣以为,这不是多大的事。”   “不是多大的事?”皇帝冷笑两声,刚想出言讽刺,忽然又收住,若有所思,“不是多大的事……”   “不错。”吕骞知道他意会过来了,语气平缓地解释,“您登位的诏书,是先皇亲口吩咐,老臣亲笔所拟,数位顾命大臣可为证。您是堂堂正正的大齐国君,谁也无法否认您的正统。即便先太子当时有后,也不能改变结果。永溪王尚且只是封了郡王,何况其子?这实在不是多大的事。”   皇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密诏究竟写的什么?”   吕骞回道:“那上面写着——思怀太子遭祸,只余此一幼孙,民间有为借福者,将幼童寄养他处。明成公主福泽连绵,故将此幼孙寄养其名下,借其福祉,以求康泰。”   理由倒是找得很漂亮。   只皇帝心更冷:“这是他的安排吗?小小年纪,心机竟深沉若此……”   吕骞却道:“圣上,这密诏是先皇所发,应是长公主的请求。”   皇帝摇头:“皇姐不会这样为难朕的。”   吕骞长叹一声:“圣上,长公主是长姐,她关爱于您,却也不忍见思怀太子死后无嗣。即便做了这些,也不过出自爱护之心。”   皇帝喃喃:“爱护之心……”   “不错。”吕骞顿了一下,续道,“譬如当年柳阳郡王案,长公主明知您不喜,仍然救下……后来又亲自向您请罪。长公主此举,不为媚上,不为争权,所为不过爱弟二字。为晋王留一血脉,为思怀太子留一后人。”   皇帝心有所动:“朕未及十岁,先皇后便病逝了,皇姐担心朕在宫中过得不好,时常接到府中照应。”   “正是如此。”吕骞略微一顿,又道,“自然,长公主已去世数年,这密诏恐为他人所用。这些人,或许心有不甘,曲解了长公主的用意,利用其留下的密诏——圣上,他们不懂事,还以为此事会为难于您,着实可笑。您这些年对三公子的关爱,天下人都看得到。”   皇帝沉默了一阵,又道:“话虽如此,可他们这样胁迫于朕,实在是……”   吕骞摇头:“您不必争一时之气,眼下流言纷纷,如此正好一并解决,事后再慢慢清理不迟。”他顿了下,意味深长,“西北大胜,这样的好时候,为他们坏了您的威望,不值。”   ……   傅今这天没回去,而是大半夜敲开了府衙,把蒋文峰弄出来喝酒了。   蒋文峰忙了一天,精神困顿,却又不得不陪着,心里只想把老师掐死。   “先生,您到底何事这么开心?”蒋文峰强打精神,问道。   两年下来,他已经很了解傅今的真面目了。看他这样子,肯定有喜事要分享,非要别人来问才肯说。   傅今笑道:“过了今晚,那位的名分大约就有了,开不开心?”   蒋文峰怔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您说的是这位?”   “除了他还有谁?”   蒋文峰莫名其妙:“您做了什么?怎么无声无息就……”   傅今笑眯眯,摸出那卷黄绸,抛了出去。   蒋文峰瞅见那抹明黄,一下子吓清醒了:“这……”   “看呀!”傅今剥开一颗花生。   蒋文峰琢磨了一下,想起身施礼,却又被他一把拉住:“不用这些,只管看。”   嗯?   蒋文峰莫名其妙,怀着忐忑的心情拿起来,一展开……   “先生!伪造圣旨是大罪!” 第463章 假的   蒋文峰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老师胆子会这么大。   这张密诏乍看完全没问题,完全符合规制。   可是仔细一瞧,问题大发了。   它上面的笔迹,是首相吕骞的!   为什么笔迹是吕骞的就有问题?因为吕相爷如果知道有这份密诏在,绝对不可能一直死咬着不松口。   所以,吕相爷肯定没写过这份密诏。   既然没写过,那就是伪造的了。   难怪先前不让他行礼。   傅今一边嚼着花生,一边道:“方才,我去见了吕相爷。”   “……”蒋文峰只要想象一下那个情形,就想替吕骞打死眼前这个人。   这比威胁还无耻。   试想,吕相爷一展开密诏,看到自己的笔迹,是什么心情?   最可恨的是,他还得把这口气给咽下来。   既然能伪造一份,就能伪造第二份。   哪怕这密诏并不是完全没有破绽,上面的玺印完全可以细查真伪,可这种事,事后查清有什么用?只要天下人这么认定,真相不重要了。   “老相爷答应您了?”   傅今笑着点头:“他进宫了。”   “……看来十拿九稳了。”   蒋文峰清楚这位的本事,如果皇帝在朝中还有信任的官员,大概就是这位吕相爷了。   他再一细想,简直想为吕相爷掬一把同情泪:“如此说来,老相爷是上船了?”   “是啊!”傅今十分愉快,“帮了这一回,他再想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傅今不满,“我这么做,可是成全了他!”   蒋文峰不以为然,吕相爷好端端的,要他成什么全?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辅佐过两朝皇帝,深受信重,等太子登基,他也差不多该退下来了。哪怕什么也不做,到时候也风风光光的,何须跟着跳泥坑?   “你不信?”傅今一边剥花生壳,一边语重心长,“跟你说,咱们这位老相爷,早年被长公主救过命,又经太子举荐,才踏上官途。他这人是个君子,眼睁睁看着太子绝嗣,本来心里就不好受。我几次三番上门恳求,更加深了他心里的愧疚。偏他又碍于君臣名分,生怕动摇朝纲,不敢动弹。现在看似被我威胁,其实也是给了他一个理由,终于可以放下心理负担,去做这件事。”   吃完花生,他灌了一口茶,续道:“再说,你当他这些年来,心里没有忧虑的吗?眼看太子是这个样子,信王心机深沉,安王也说不上好。只不过,他这人是君子。”说到这里,傅今摇了摇头,“所以说,当君子吃亏,明明心里想做,还要受制于人。不过当君子是项好品德,你要好好遵守。”   蒋文峰偷偷翻白眼。劝自己做君子,好让他欺负吗?   “先生,这么说,以后老相爷会站在我们这边?”   “没这么简单,”傅今说,“他身为首相,顾虑的事情多。只能说,日后咱们把这事做出苗头了,他会推上一把——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蒋文峰默默点头,听他详详细细把整件事说来,只想对这位老师……敬而远之。   这边用流言推波助澜,将杨殊陷于必死之地。那边上门苦求,用昔日恩义加重老相爷的愧疚。然后拿出伪造的密诏,给了吕骞不得不动的理由。   最可恨的是,连吕骞面圣的事,都暗藏心机。   那枚玉环是真的,背后的密诏是假的。   他把真玉环送进宫,却把假密诏留下来。   好了!局面一览无余,皇帝该做出选择了。   一边是甚嚣尘上的流言,出自太祖之手的密诏,另一边是开疆拓土的战功,宗叙与郭栩的请求。   否决杨殊的身份,撕破脸?   不错,皇帝稳坐江山,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可接下来的麻烦少不了。   如果换成一个年轻的皇帝,或许为了这口气,也不肯低头。   但是现在这位老了啊,身体不好,没有心力跟臣子斗来斗去了。   与其放在明面上斗,不如暗中收拾,身为皇帝还找不到机会吗?   年纪大了,求稳。   所以,他屈服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傅今伸了个懒腰:“唉,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啊!我先回去睡了,你随意。”   蒋文峰抽了抽嘴角。   见鬼的年纪大了!人跟人的年纪能一样吗?   ……   吕骞出宫的时候,已近三更。   他站在皇城前回头看,巍峨的宫墙象征着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希望,自己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是一线生机,而不是祸乱的根源。   这时,皇帝也出了明光殿。   “去千秋宫。”   “是。”   御辇抬起,往千秋宫去。   还在画画的裴贵妃出门相迎。   “爱妃这么晚还没睡?”皇帝柔声问道。   裴贵妃笑道:“今晚哪里睡得着呢?”   皇帝若有所思:“是想念殊儿吗?”   裴贵妃亲自服侍他净面洗手:“一是欣慰,他总算长大了,不再那样胡闹,能做一点正事。二是为陛下高兴,西北大胜,您的功绩辉耀史册。”   皇帝便露出淡淡的笑来,提起精神:“所以爱妃这么晚,还在画画庆祝?且让朕看看,你画了些什么。”   裴贵妃笑着让宫人取画纸来。   皇帝细看,却是青山流水,绵延千里不绝。   “恭喜陛下,江山永固。”   皇帝扶起裴贵妃,神色复杂:“这固然是一件喜事,可最近流言越发张狂了,爱妃不担心吗?”   裴贵妃脸上笑容一僵,紧张地问:“陛下,您先前说这事不必忧心,莫非又出了什么问题?”   皇帝深深看着她,见她神情紧张中带着疑惑,心中一松,说道:“是有点麻烦。不过,朕已经想好了,此次定然一劳永逸,日后爱妃再不必忧心了。”   裴贵妃笑了起来:“臣妾相信陛下。”又喜滋滋地问,“陛下会让殊儿回来一趟吧?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陛下能否让他在京城多留一阵子?西北苦寒,等过了冬天再让他去……”   皇帝口中淡淡应着,心道,他这次回来,不必出去了。   与放虎归山相比,还是留在身边恶心吧。 第464章 封赏   第二日朝议。   今日主题自然是西北大胜,不管先前有多重要的事,在这事面前,都要推后。   宗叙的战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胡人退兵百里,凉川已尽在掌握。   边境线更改,一应设施也要跟上。   比如建城,设关,调拨驻军,铺建官道,开放民道等等……   这些事,够相应衙门忙上几个月的了。   哪怕放到皇帝面前讨论的,都是一些关键性的决策,还是一直忙到午后。   最后一个问题是封赏。   大肆封赏宗家,已经是肯定的了。郭栩调回,重新进入政事堂,也没有疑问。但如何封赏另一个功臣,却叫众臣拿不定主意。   礼部堂官迟疑道:“杨牧监有此大功,按例当封侯。”   除了承恩侯这样的恩赏爵位,侯爵从战功来,这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皇帝态度暧昧,他们这些近臣也不傻。最近的流言,已经让皇帝很不喜了,谁提谁是二愣子!   这样想着,还真有个二愣子出头了。   “圣上,既然要封赏杨牧监,还需先行清理流言。事涉皇族血脉,逆贼妖言惑众,若不清理,只恐皇族威望受损。”   还有个三愣子接口了:“清理流言?先前府衙已经大肆抓捕了一些传谣之人,结果非但没堵住他们的嘴,还让流言愈演愈烈。本来只是无稽之谈,我们把它一回事,倒叫人以为是真的。”   四愣子跟着说:“难道就这样不管?你也不看看现在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朝廷不理会,倒显得心虚!”   二愣子附和:“不错。流言至此,无论如何,都该有一个交代,请圣上下诏。”   “圣上是真命天子!就因为一些流言,便要诏告天下,这才是威望何在!”   几个愣子吵了起来。   皇帝头风才好一些,被他们吵得脑仁疼,不禁眉头大皱。   首相吕骞出言喝止:“吵什么?朝堂上好好说话!”然后去请示,“圣上?”   皇帝收到他的眼神示意,想着反正逃不过,早说早了,便道:“拟诏。”   二愣子以为自己吵赢了,得意洋洋。   不料皇帝开口却是:“昔年天家惨事为世所知,朕之长兄横遭祸劫,全家罹难。幸而永溪王妃临死产子,留下一丝血脉。先皇痛失爱子,恐其夭折,思及朕之长姐福泽深厚,故将曾孙托庇名下。却有逆贼不知何处得知,曲解先皇一片慈心,妖言惑众。朕今日诏告天下,复其名姓,令其归宗,供奉长兄香火,以慰先皇在天之灵。再有信口雌黄、混淆视听者,严惩不怠!”   高阔的朝堂上,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回荡。   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的众臣,傻眼了一片。   拟诏的那位差点连笔都没握住。   什么?他们都以为,拟诏是为了澄清流言,怎么就成了……归宗?   这到底演的哪一出?   虽然这流言传出来,他们中间有些人确实怀疑那位的身份了,可没有人认为,皇帝会让他归宗的啊!   所以,那位杨公子以后就是宗亲了?   皇帝索性一口气说下去:“令宗正补玉牒,礼部拟封号……”   他顿了一下,扭头问:“吕卿,你说什么封号为好?”   吕骞答道:“永溪位于越地,圣上不如也取越地州名。”   皇帝摇头:“他是朕长兄之后,自不同其他人。何况此行于西北立下战功,应当再提一等,就封越王吧。其父追封亲王爵……”   看着众臣一脸惊呆的样子,皇帝心中总算好过了一点。   他够宽待了吧?秦王晋王的后嗣给的都是郡王爵,因着战功将他提为亲王,而且封号直接用的国名,谁还能说他亏待兄长之后?那流言不攻自破。   贵妃听闻,也该明白他的心。   皇帝忽然觉得,这步棋下得一点没错。   封了王,就不好出京了。   这小子,才出京两年,就把宗叙和郭栩一起收买了,再放到外面去,能放心?   不如留在京中,高高架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玩不出花来。   皇帝说完,见下面一点反应也没有,面露不悦:“朕的话没听到吗?”   有机灵的立刻拍马屁:“圣上仁心仁德,厚待兄长后嗣,当真一代仁君……”   众臣如梦初醒,跟着夸了起来。   ……   博陵侯府早就退出了中枢,这样的朝会当然没资格参与。   而近日流言纷纷,在西北战报传来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这本来是一件极荣耀的事,偏偏因为那似是而非的流言,添上了一抹阴霾,弄得博陵侯府众人都不好出门了。   试想,一出门就被人用别有意味的眼光打量,甚至拐弯抹角地探问,能舒服吗?   世子夫人卢氏就是这样满腔怨气。   那小子,好不容易有了功劳,还要搭这么件破事。   沾光沾不上,倒让他们看尽眼色。   晚饭过后,一家子坐着喝茶,卢氏忍了又忍,终于问道:“侯爷,那个流言,不会连累我们吧?”   她嘴碎,在家向来惹人厌,但是这句话,问到了众人心坎里。   事涉皇族血脉,换成别人早就性命不保了。可这小子身世有点说不清,再加上有贵妃在,指不定安然无恙。   但是也不一定,皇帝先前把他贬出京,不就是厌了他吗?会不会借机发作呢?   博陵侯托着茶盏,沉吟不语。   卢氏又道:“老三也真是的,怎么到处得罪人?思怀太子之后,亏得那些人编得出来。”   博陵侯的脸色却不对起来。   真是编的吗?恐怕不见得。   他不习武,因而那些陈年旧事没有亲身参与,但二弟的死因他是知道的。   二弟因救援思怀太子而死,不久后二弟妹难产落下重病,躺了几个月也去了。   他后来才见到那个孩子,总觉得比想象中要大几个月……   正想着,外头传来骚动,有管事急步而来,进了院子就喊:“侯爷,圣旨、圣旨来了!”   一院子人瞬间乱了。   卢氏喊道:“是那小兔崽子的事?侯爷,这不关我们的事,您要到圣上面前申辩啊!”   她这样子,惹得世子杨轩大怒,按着她的头跪下来:“圣旨都到了,你说的什么话?赶紧接了旨再说!”   宣旨的太监进来,恰巧听了小兔崽子那句,皱了皱眉。   看他脸色不好,杨家众人自是更加慌乱。   好不容易准备好,太监展开宣旨:“皇帝诏曰:博陵侯抚育越王有功,特赐……”   后面说了什么,心惊胆战的侯府众人顾不上了,他们听到抚育有功四个字,已经懵了。   等下,越王?什么玩意儿? 第465章 归宗   凉川隘口。   郭栩坐在高坡上长吁短叹。   从这里看过去,山脊微微起伏,草原一望无际,有河如同玉带,穿过暗青色的地毯,直往远方去。   风景如此秀美壮丽。   然而,郭栩此时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   他在想半个月前的事。   被宗叙胁迫,他写了那份战报。   在别人看来,也就是他和宗叙两人给杨三做了担保。   当今这位的脾气他清楚,这帽子戴上,再怎么解释都摘不下来了。   换句话说,他现在回京去,就是杨三一党……   哪怕别人知道他是被胁迫的,皇帝给摁上了这个帽子,久而久之,别人只会当他是。   没别的路走了。   郭栩悲观极了。   他觉得自己汲汲营营二十年,全都打了水漂。   天知道杨三竟然会是那位的后人!   天知道宗叙为什么吃了猪油蒙了心!   皇帝不喜欢杨三是肯定的,太子和信王几个,更加不会喜欢他。   以后自己还有活路吗?   回了政事堂又怎么样?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被踢出来……   郭栩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法子洗掉“杨三同党”的标签……   宗叙这个老王八蛋!   他心里喊老王八蛋,老王八蛋就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个人。   “郭大人于此观景,可是要绘图?”宗叙哈哈笑道,“可不要忘记画上老夫对敌的英姿啊!”   郭栩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哪里有心情和他玩笑,只翻了个白眼,继续看草原。   天已经这么凉了,冬天很快就到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雪,和他的心情一模一样……   “郭大人。”宗叙却一点看不懂眼色,爬上来跟他叨叨,“趁现在多看看也好,这里很快就会建起城关。凉川关,以后就是我们抵御胡人的第一线了!啧啧,这个地势,以后定是一座雄关。”   “呵呵。”郭栩抖了抖嘴角,留意到宗叙身边那个人。   一身布衣,气质斯文如文士,偏偏双手粗糙,像是常年干活的,好生奇怪。   宗叙留意到他的目光,笑着介绍:“这是我那六弟,不过他早年离家,已经不姓宗了。”   此人含笑施礼:“在下钟岳,郭大人,久仰大名。”   这个名字,郭栩却是极熟的。   神医钟岳,如雷贯耳啊!   他居然是宗叙的六弟?宗家居然有不从军的,难怪不姓宗了。   等等——   郭相爷惯会推理,举一反三。   从钟岳的突兀出现,很快联想到宗叙的态度变化。   这家伙,阻击苏图之前,对杨三的态度还是那样,突然变了态度,定是那段时间有变。   这会儿突然出现一位不姓宗的宗家人,难道……   “郭大人,你就别一个人生闷气了。”宗叙坐到他身边,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其实这个事,因祸得福也不一定啊!”   “哼!”郭栩眼睛盯着钟岳。   宗叙继续道:“你看你,论才华论能力,满朝文武都是第一等的,为什么名声就是那么差呢?”   “哼!”   “先前说书人到处宣讲你的丰功伟绩,如今再加上有恩必报,你的形象一下子改良不少啊!”   “哼!”   “别瞅着眼前这一时之利,想想你才什么年纪?本来在政事堂,你的声望就是垫底的。现在狠狠刷了一把,过个十年八年,你年纪到了,声望日隆,那会儿就是厚积薄发的时候了。”   “哼……等下。”郭栩听出了什么,问他,“十年八年后,有什么转机?”   宗叙笑道:“还能什么转机,不是心知肚明吗?”   反正要命的事一起做了,也不差这一回了。宗叙压低声音,说道:“我六弟先前过去京城,圣上的头风恐怕没有几年了。”   “……”郭栩道,“可太子登位,我们更不会有好果子吃吧?”   宗叙叹道:“您觉得,太子还能登位吗?”   郭栩瞅了他几眼,挑眉道:“好你个宗叙,表面上正直忠君,背地里居然妄议天子家事。”   宗叙嘿嘿笑道:“也就在郭大人面前说一说,相信郭大人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郭栩很想说出去,可一想自己的处境,这种话说出去有什么用呢?又唉声叹气起来。   叹完了,他说:“你觉得太子登不了位,难道信王可以?不对,如果是信王,你不会这么安心。”想着想着,郭栩深思起来,眼睛瞟向他,试探着问,“安王?”   宗叙压低声音:“你不觉得,眼下这形势,很像当年么?”   他没说透,郭栩却意会了。   当初,太子与秦王晋王争位。   三败俱伤,便宜了作壁上观的当今。   现下,太子与信王争得你死我活,没人管安王。   还真有可能。   宗叙道:“实不相瞒,那奸人迫郭大人,我也是无奈。思怀太子于我父有旧情在,老夫只是不想叫他绝嗣。我这六弟的身份是绝密,等闲不叫人知晓,现下都让郭大人见了,是为赔罪,也好让郭大人安心蛰伏几年,相信到时候自会柳暗花明。”   郭栩思忖片刻,问钟岳:“圣上的身体,真的到这个地步了?”   钟岳拱手回道:“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郭栩想一想,哪怕五年后,他也就将将五十,这对已经进入中枢的臣子来说,一点也不老。帝王不长命,可做首相的人,都是五六十往上走,要是活得跟吕相那么长,还能干二十多年……   郭栩缓了面色,笑道:“是我想岔了。杨三公子救了我的命,为了报恩也是应该的。”   宗叙跟着笑:“郭大人想开就好。”   两人言不由衷相谈甚欢,好不容易扯了一堆废话,终于开心地告别了。   郭栩下了山坡,心道,你就闭着眼睛扯吧!这笔账我老郭记下了!不过安王那边,确实应该打打交道,毕竟没别的路子可走了……   这边宗叙道:“姓郭的心眼太多,给他找点事儿做,免得以后总惦记着给我们穿小鞋。你啊!年纪这么大了,也该找房妻室好好过日子了。万一咱们宗家出事,你可就是唯一的血脉了。”   正说着,骑着高头大马的传令兵冲进大营,不多时,宗锐飞一般跑出来,恨不得脚上踩两个风火轮。   “爹!”他声嘶力竭地喊,“圣上下诏,叫杨三归宗了!”   郭栩走到一半,停住了。   宗叙兄弟俩,一脸诧异地往这边看过来。   宗锐双手拢在嘴边,状似疯癫:“杨三……呸!他改回姜姓,封了越王!” 第466章 归途   杨殊拿着圣旨,还跟梦游一样。   直到宗叙和郭栩齐齐称呼:“参见越王殿下。”   他收回神思,扶起来:“两位别多礼。”   这两人都不傻,看出他现在心情激荡,一时没法议事,就恭喜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他们也没走远,就站在山坡上,看着方才的风景,心情却和方才完全不同了。   好半天,宗叙才道:“没想到圣上会下诏让杨……越王殿下归宗,如此厚待……”   他虽然敏锐,却怎么也猜不到,京里有个傅今给杨殊筹谋,自然也不知道为了这个目的,暗中下了多少功夫。   长公主留下来的人手,散播整个齐国的耳目,以及他在东宫的种种作为……   甚至那封密诏,都是早早着手准备的。   虽然是假的,可那黄绸、墨色、笔迹,哪样不费功夫?   更不用说揣摩各方反应,恰到好处拿捏其中的分寸。   整整两年,傅先生没睡过一个好觉,看似举轻若重,却是厚积薄发。   终于,拿到了这封诏书,让他得回了自己的姓名。   郭栩的心情也不平静。   出了这样的事,他在这场战争中的风头,必定被杨殊抢光。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了。   宗叙毕竟不在京中,朝廷上那些道道不如他了解。   郭栩却从中嗅出了非同一般的气息。   总觉得……有人要把这小子推出来似的。   再仔细想想,从离京开始,这小子看似毫无目标,细究起来,却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当。   在高塘大兴土木,堕落享乐,安了皇帝的心。   得罪梁彰,看似断了自己的路。   跑到白门峡,和宗家似敌似友。   然后借着胡兵南下的机会,混进军中,和宗家捆在了一起。   有了宗家这个靠山,就有了相当的底气。   现在有了战功,还封了王,以后进可攻退可守。   郭栩越是细究越觉得有意思。   京城有什么东西,是他忽略的吗?   以当今的性子,这么干脆承认他的身份,还直接封了王,京里肯定有人帮他说话啊!   这种事能说上话的,人数极少。   郭栩把那些人一个个数过来,最后把自己吓住了。   吕相爷?   我了个去!好像只有他说这种话,不会叫圣上起疑啊!   这小子……   耳边听到宗叙问:“郭大人,我总觉得……事情不一样了,是不是想多了?”   郭栩心不在焉:“是啊是啊!”   “越王殿下马上回京,以后京里的形势会不会……”   郭栩眼珠一转,笑道:“宗将军如果问的那事,恐怕是想多了。越王殿下论起来,已经是太祖的曾孙了,这关系可就远了。”   宗叙心事重重,没留意他的神情,只嘀咕了一句:“倒也是……”   郭栩没心思跟他扯下去了,伸了个懒腰:“哎呀,换防的将领到了没?我们要准备回京了呢!这一年来,来来去去都是糙汉子,可真是……”   嗯,还是有个美娇娘的,不过那位嘛……郭栩打个冷战,一点心思也不敢有。   还是想想回京的事吧。   对了,回京的路上要多巴结新上任的越王殿下……   ……   杨殊反反复复,将那份圣旨看了又看。   姜衍。   他的手指停在这两个字上,半晌没动。   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从一出生,就失去的名字。   衍为生,殊为死。   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如同一个死人。   而现在,他终于活过来了。   一只手触碰到眉心,明微的声音传来:“你的名字已经得回来了,希望你的面相,也能早日回来。”   杨殊眨去眼角的水光,点点头。   得回名字只是第一步。   如果他的面相真的有异,现在还不宜变动。   “开心吗?”   杨殊笑了起来,一把抱住她。   “开心。”他埋在她颈边,声音听起来却闷闷的,“我离那个目标近一点,母亲解脱的机会就更大一点,是不是?”   “对。”   杨殊稳了稳心情,说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想来是傅先生的功劳,回京去要好好谢他。”   明微笑道:“这是自然。”她停顿了一下,柔声细语,“你看,帮你的人有那么多。先是长公主和老侯爷,然后是你师兄和傅先生。就连宗将军,一开始根本不打算趟浑水,为了你连宗家都顾不上了。你一点也不孤单,有那么多人帮着你。”   “是。我好幸运。”杨殊抬起头,深深注视着她,“但这一切,是从你开始的。”   遇到她,他这一生的命运才开始扭转。否则,现在的他大概已经跟师兄浪迹江湖去了。   明微含笑:“是啊!那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杨殊踌躇起来,欲言又止。   明微知道他想说什么,将手指按到他唇上:“以身相许,这样就够了。”   “微微……”杨殊气弱,他还没说出口呢!   凭什么苏图能直接跟她说,让她当自己的王妃,他却不能说?   “只要我的顾虑还在,你说也没有用。”明微一点也不怜惜他,铁石心肠地回道,“所以啊,还是省省力气吧!”   “那什么情况下,你的顾虑才会消失?”   明微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杨殊泄气地趴回桌上,哀叹:“给点希望好不好?”   明微想笑:“别的都能给,这个我还真没有。”   “你真是太绝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室温情。   宁休站在营帐外,看着高远的天空,与宽阔的草原。   他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妄想,没想到这一步步走来,竟然越来越近了。   所以,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师父,你给的任务,看来徒儿是完不成了。   天色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冷极了,也美极了。   ……   草原的深处,也有人在看雪。   人困马疲,而且吃食不多,这对雪狼部来说,注定是一个难过的冬天。   苏图知道,部族现在很多人对自己有意见,认为他太过激进,以至于节节败退,导致今日的局面。   然而他却不后悔。   “七哥!”纳苏跑过来,抖掉身上的雪尘,说道,“路已经探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他们将会回北海去,休养生息,等待雪狼部的重新崛起。   “嗯。”苏图点点头,“走吧。”   他跨上自己的战马,最后望一次雄阔的凉川隘口。   这里,他一定会回来的! 第467章 回朝   三月三,上巳女儿节。   城郊花团锦簇,彩幄翠帱,鲜衣怒马,人潮如流。   到本朝,女儿节已经没有那么正式了,只是时节正好,深闺里的千金小姐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门踏青,倒也热闹非凡。   譬如去长生寺上香,到城郊逛庙会,或者往西山赏桃花,至东台观诗会。   莫不是扶老携幼,全家出动。   纪家也是如此。   明微走的第二年,纪凌蟾宫折桂,点了探花。   大表哥不止才学过人,为人处事的能力更是一等一的,两年时间,已经在翰林院崭露头角。   纪大老爷做着清贵的司业,又有纪凌支撑家业,纪家现在真正地跻身名流了。   不过,对他们来说,无非家中过得宽裕些,并没有其他变化。   纪家也去上香,不过他们去的不是长生寺,而是玄都观。   他们拜完了各殿神仙,便在殿中等人。   珠儿已经五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这边看看那边瞅瞅,没一刻安静得下来。   “啊,小叔!”   纪大夫人和董氏正闲聊着,忽然听得珠儿喊。扭头一看,来的可不是纪小五?   纪小五过年十九,身量抽高了一些,身板也厚实了,终于长成了他梦想中的样子。   他穿了一身玄都观的道服,深蓝近黑的服色,将他衬托得挺拔而稳重。   有一段时间没见纪小五了,纪大夫人与董氏围上去嘘寒问暖。   纪凌与纪小五差了不少岁,董氏进门的时候,他只有十二,而且还是个幼稚鬼,跟多了个儿子没两样。   纪小五被两个女人围着一顿问,稳重的形象迅速崩了。   他叫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有好好吃饭,没有瞎看书,也没偷溜出去玩……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还不是你以前太乱来了,现在都没人信了。”纪凌陪着希诚道长,从外头进来。   “那你们问师父啊!我真的很乖的。”   希诚道长仍旧一张冷面,只眼神看着有些温度,颔首道:“小五学艺尚算勤奋。”   “听听,你们听听!”纪小五得意洋洋,“我都说了,就是不信!哎哟!”   却是纪凌弹了他脑门一下,说道:“不管读书还是学艺,认真是必须的,你还挺得意?”   纪小五眼睛朝上:“反正大哥你怎么都看我不顺眼呗!”   “你还有理了!”   说了些闲话,双方终于进了正题。   纪大老爷道:“道长,小五年纪不小了,他表妹来信说,近日便会回来,您看是不是应该先给他成婚?”   希诚道长还没说什么,纪小五先叫了起来:“爹,你说什么呢?师父已经答应给我传戒了,受了戒我就是正式出家弟子,哪能娶妻?”   “你说什么?”纪大老爷拉高声音,“你要受戒不回家商量?先前你不读书,要学玄术就让你学,用得着一定出家?是不是不想娶你表妹,故意找的借口?就算你不想娶表妹,也得成家!”   “为什么一定要成家?家里不是有大哥吗?”   “你大哥是你大哥,这怎么能一样?”   “有大哥在,自有人传宗接代,少我一个无关紧要。”   纪大老爷气得想打他,然而这里是玄都观,只能忍着。   “怎么叫无关紧要?你父母之恩未报,就想着出家,想气死你老子是不是?”   纪小五怕挨打,缩在希诚道长身后顶嘴:“报恩的方法多得是,为什么一定要成家?成家有什么好的,还非让我娶表妹?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表妹离家干什么去的?她追着别的男人跑,你还让我上赶着戴绿帽子!”   纪大老爷气得脸都青了,顾不得希诚道长在场,就想把他揪出来痛打一顿。   “还敢坏你表妹名节!看我不打死你!”   纪小五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叫:“我说的是真的,爹你怎么就信她不信我?”   冤死了好吗?这话明明是素节过来传的,叫他该出家出家,该退亲退亲。   呸!出墙的又不是他,凭什么叫他退亲啊?不退就不退!反正他没人要娶,看谁急!   “师父,你要帮我说话啊!”纪小五只能这样搬救兵。   希诚道长刚要开口,纪家的老仆急忙忙过来传话:“老爷,夫人!表小姐回来了!”   明微信里只写了大概日期,纪家众人猝不及防,顾不上纪小五,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   才出了玄都观,众人发现外头和来时不同了。   大道清理了出来,路边多了不少官差,游人纷纷到路边躲避,翘首以盼。   纪小五揪了个看热闹的小道士问:“发生了什么事?有贵人要出巡吗?”   小道士回道:“不是啊!是西北军回朝了,大家都来看越王殿下和宗大将军。”   说到这个,感兴趣的人可多了。   那位越王殿下,就是先前的杨三公子。几年前,他的名声,京城没有人不知道的,后来被贬出京,大家还感慨了一番呢!   杨三公子给大家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这么走了,还挺可惜的!得罪了皇帝,怕是以后都回不来了。   谁也没想到,三年不到,他不但回来了,还摇身一变,从皇亲国戚变成了皇室宗亲。   思怀太子的嫡孙,要不是运气不好,这会儿怕是贵不可言。   难怪前些年那么胡闹,皇帝都一忍再忍。   反正这会儿回不去,纪家众人索性跟着旁观。   其实,西北军原定入京的日子是明天,然而皇帝今天心情好,身体也好,索性就调到了今天。   ——他的头风有些反复,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作,还是趁着精神好的时候一并把需要外出的活动都给做了。   “呜呜——”号角声由远及近,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却是西北军临近了。   大齐百姓们纷纷仰头观看,但见身穿黑甲的骑士由远及近,胯下战马雄壮,身上甲衣映着辉光,挟带着充满血腥的气势缓缓而来。   除了号角声传达命令,整个行军过程沉默而严肃,令气氛更加俨然肃杀。   从头到尾,全队人马经过,挤得密密麻麻的大道旁,竟无一人说话。   直到人都过去了,官差撤走,才有人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将凝固的氛围打破,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打头的那个,是不是宗大将军?好生威严啊!”   “西北军果然雄壮,每位将士看起来都是杀气腾腾的。”   “哎,他们一定杀了不少人。”   “那些都是敌人,应该的!”   “越王殿下呢?是哪个?”   “对哦,好像没瞧见……” 第468章 退婚   明微也没想到,回来得这么晚。   他们原本预定,趁着下雪之前上路,哪知西北的雪说下就下,等他们从凉川撤回来,只来得及回高塘,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回京了。   想想高塘那么大的摊子,放着不收拾也不行,索性花一个冬天好好收拾。   傅今送来了一封长长的信。   和以往不同,这封信没有什么废话,全是要事。   他详细地分析了京城的情况,告诉他们回京的话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还有高塘这边怎么处理为好,以及与宗家等人的来往。   皇帝命他归宗的诏书,确立了他的身份,但在同时,也捆住了他的手脚。   他不能再掌兵,更不能与重臣来往,他敢这样做,不用皇帝发话,那些臣子首先会跳出来指责。   因为他身份尴尬。   有两位郡王的例子在前,他会受到更严苛的对待。   但这一步不能不走。   藏在暗处发展实力固然好,可迟迟得不到正名,等机会来临,他想争位都没有机会。   高塘不能放,两年下来,这条商路已经与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将会成为他们最大的财源。所以,高塘知县冯易那边,一定要重视。日后更要时时留心,知县和牧监两个位置,一定要是熟人。   幸好,牧监这个位置并不重要,宗叙答应替他周旋,让他留人下来继任。   与宗叙之间,师生的名分绝口不提,日后回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就好。   如果种种,直到春天,他们才收拾好车马,动身回京。   杨殊没跟宗叙走。   他不打算再跟宗叙扯上关系,最好不要同路。   于是,一方从白门峡出发,一方从高塘启程。   杨殊的车队,刚好比宗叙早了一天,抵达京城。   西北军加紧进城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城。   明微带着多福与侯良,回纪家去了。   侯良更想跟杨殊回去。   毕竟人家现在是越王殿下,回来定会独立开府,到时候他也能弄个一官半职。   然而明微无情地打碎了他的梦想。   这家伙,虽然目前没作什么妖,可他的节操实在不值钱,与其留在杨殊身边被荣华富贵腐蚀,不如带回去给她用。   童嬷嬷年纪大了,该养老了。素节和冰心又不够资历,做事缺了火候。侯良这个没节操的,正好帮她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于是侯良只能哀怨地跟着明微回来了。   他的当官梦……又一次碎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又平衡了。   这回他的底子彻底洗干净了,明姑娘身边人少,他肯花心思,成为心腹的时间还更快。   做明姑娘的心腹,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官职,但好像待遇更好啊?   比如杨公子……哦不,越王殿下对他更客气。   纪家一干人回家时,明微已经安顿好了。   两年多不见,自是一番亲热。   然后一家子吃饭。   纪小五也回来了,未婚妻回家,希诚道长特意放了他的假。   明微原本以为他长进多了,一顿饭吃下来……嗯,果然还是连珠儿的地位都比他高的纪小五啊……   用过饭,纪小五被赶去跟表妹培养感情。   两人坐在隔壁屋顶,他一脸生无可恋。   “表哥学艺学得如何了?”明微分了一半青枣给他。   “好,好得很!”纪小五把枣子当成她,恶狠狠啃了一口,问,“你到底退不退婚?”   明微吐出枣核,问道:“表哥要退婚吗?我没关系的,去跟舅舅说吧!”   纪小五怒道:“不该你去说吗?”   明微眨了下眼:“不是你要退婚吗?”   “喂!”纪小五生气,“是你勾搭野男人,怎么又变成我的事?”   “瞧表哥这话说的。”明微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你去退婚,那就是我被你嫌弃了,说出去是我的问题。如果我去退婚,那就是我瞧不上表哥你,表哥岂不是会被人嘲笑?”   她柔声细语:“你仔细想想其中的差别,被退婚的那个,名声才不好,对吧?我心有愧疚,才将退婚的机会让给你啊!”   纪小五抓抓头。   听起来好有道理哦!   先前,隔壁戚大嫂的外甥女,被人退了婚,别人说起来,语气总是带三分嫌弃,可见姑娘家被退婚的名声确实不好听。   不过……   “那位已经封了王,你要是名声不好,会不会被嫌弃啊?”   明微抬头冲他笑。   两年多不见,她也长开了。   原本带了三分青稚的脸庞,变成了十分的明艳。   月色下这么一笑,跟名花怒放似的,便是国色天香也不足以形容。   “表哥对我真好。”明微握住他的手,感动地说,“不过这件事,你不必担心。没有考验,怎么能体现他的心诚呢?”   纪小五不由自主点头。   对啊!表妹这么个大美人,他想娶总要付出点代价对吧?   嗯,就是这样!   “那我去跟爹说?”纪小五摩拳擦掌。   “去吧!”明微笑眯眯,“我支持你!”   纪小五被她一鼓励,热血冲头,跳下屋顶,飞奔到隔壁,喊道:“爹,我要退婚!”   明微慢悠悠从屋顶跳下,接过童嬷嬷递来的茶水,听着那边传来纪小五的惨叫声。   “哎,爹,你干嘛打我?”   “是表妹说的!她说要退婚!”   “我没说谎啊!”   “真的……”   “小姐,你真要退婚?”童嬷嬷问。   明微将茶水搁到桌上,说道:“退不退都一样,但是不退的话,纪家的名声可不好听。”   她跟杨殊势必还会继续来往,以前没那么引人注目,还说得过去。现在他身份不一样了,她年纪也大了,肯定会有流言。   “可是五公子……”   “就算我不退婚,跟五表哥也不会有将来的。”明微道,“嬷嬷你没瞧出来吗?五表哥是真正的心如赤子,对感情之事不感兴趣,我看他很快就会出家的。”   “这……”纪小五想出家,童嬷嬷有所耳闻,可她以为,纪大老爷不会允许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别人是拘不住的。便是将来,五表哥有想娶亲的念头,也可以还俗嘛!”   童嬷嬷叹了口气。   纪家多好的人家啊,可惜就是和小姐没缘分。 第469章 观礼   杨殊在车上换好衣裳,直接去了长乐池。   今日西北军回朝,皇帝要在长乐池边检阅。   当他踏进彩楼,无数道目光往这边看过来。   杨殊离开京城已经两年半了,对于每天都有新鲜事的京城来说,这是一段不短的时间,难免有人淡忘了曾经的杨三公子,看这新出炉的越王殿下眼前一亮。   他被引至皇帝面前见礼。   皇帝定定看了他许久,几乎认不得眼前的杨殊了。   他似乎又高了一些,肤色还是白,但比原来显得刚毅,先前在京里养出来的纨绔气息,全数不见了,只剩下英武之气。   一看到这样的杨殊,皇帝便后悔了,而后是深深的嫉妒。   他老了,这两年头风严重,越来越力不从心。   以前他可以骄傲地说,自己是个勤政的皇帝,每日卯时便起,经常忙到半夜。可是现在,他已经无法负担这么多的政务,每两个月就得来一次小病。   青春,是他现在越渴望的东西,偏偏这东西又是求不来的。   他嫉妒杨殊的年轻,只看一眼便知道他有多么精力充沛。何况,他再瞎也看得出来,杨殊比原来更好了,这两年多的蛰伏,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磨练,把原来的浮躁之气都洗掉了,真正显露出玉石的光华。   皇帝一直沉默着,彩楼内寂然无声。   杨殊跪得端端正正,视线半垂,不见急躁。   众臣都要觉得奇怪的时候,皇帝终于出声了:“你可知错了?”   杨殊低了低头,回道:“臣胆大妄为,辜负了圣上一片慈心,叫您担心了。”   皇帝道:“知道就好。朕叫你去西北,是想让你见一见风霜,以后懂事些,别再瞎胡闹,你倒好,和朕赌气,跑去跟军汉厮混。故意气朕怎么的?朕还教训你不得了?”   杨殊垂头听训。   皇帝叹了口气:“大哥只留下你这么一点血脉,我们为了护住你,这么多年小心翼翼,你看着倒是长大了,可还是这么不懂事。”   杨殊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又闭上嘴。   “好了。”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那些家事我们过后细说。西北军马上进城了,先观礼吧。”   “是。”   杨殊起身,便有人将他引到宗亲处一并观礼。   因他爵位比他人都高,便与三位成年的皇子站在一处。   太子和信王的模样,都变了一些。   太子看着沉稳了,二十七岁的他,已经是能担事的年纪,瞧着也比以前沉得住气。看到杨殊,点了点头,笑着招呼了一句,很有储君风范。   杨殊却从他眉宇间看到了深深的戾气,相比起以前的软弱,现在这种戾气倒叫人心惊。   信王也不是原来老实忠厚的样子了,瞧着意气风发,爽朗大方,看到杨殊过来,极是亲热地与他攀谈,问了些西北军的事。   杨殊只简单说了几句,问得比较深一些,就说自己不管军务。   等他们都说完了,安王凑过来,小声道:“杨三你可真有胆子,居然敢跑去打仗。”刚说完,他就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叫习惯了改不了口。现在可不能叫你杨三了,该叫侄儿才对。”   大概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安王嗤嗤笑了起来。   以前的杨殊要喊他表叔,但毕竟表得有点远,真闹起来不会拿辈分说事。现在可是亲叔叔了,再敢对他不敬,完全可以拿长辈的架子压人。   他还笑着,被杨殊冷淡地瞟了一眼,迅速想起离京前被他掐着脖子的恐惧,就笑不下去了。   想想自己现在是长辈,怎么能弱了气势呢?这小子总不能还那样掐他吧?便咳了一声,板起脸:“干什么?今天这样的场合,你还想胡闹不成?”   杨殊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回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先前的事,觉得有点过分,琢磨是不是应该给三皇叔赔个罪。”   这句三皇叔,叫得安王心花怒放。心想杨三你也有今天!没错,就该赔罪!   “你想怎么赔罪啊?放心,只要你诚心诚意,三皇叔大人有大量,不会为难你。”   杨殊道:“这次从北胡弄来一批好马,据说里头有汗血宝马的后代,我瞧着有点意思,不知道三皇叔感不感兴趣?”   安王眼睛一亮:“汗血宝马?我要我要!”   杨殊含笑:“那过后送到您府上?”   “好啊好啊!”   安王迅速把两人的过节丢到一边去了。   不是他好糊弄,而是从小吃亏吃到大,他已经习惯了不多计较。毕竟他没人撑腰,计较太多难过的只会是自己。   “哎,我说父皇对你够好的。”安王一边啃糕点一边闲扯,“我跟二哥的封号都是州名,偏你的是国名,生生把我们这当叔叔的给压下去了。”   杨殊随口应和:“圣上隆恩。”   “你的府邸已经备好了,跟我一条街,以后没事来串串门啊!”安王瞅了另两个一眼,“以前可讨厌你,现在发现还是你好玩。”   杨殊不禁勾了勾嘴角。   首相吕骞一直冷眼旁观。   先前皇帝说话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叹气。   西北战报上写得分明,杨殊事先操演双连环阵,又亲自领兵冲阵,这其中便有宗叙刻意分功的缘故,功劳也是实打实的。皇帝不提一句,只说他胡闹不懂事,就把他的功劳带过去了。   而这几位皇子,太子和信王都……安王倒好一些,却是一副事不过心的样子。   这叫他不得不忧虑啊!   没时间多想,宗叙带着西北军进城了。   皇帝领着众臣站到彩楼上,看着逐渐走近的西北军。   待宗叙领着西北军参拜,皇帝亲自给他卸了甲,鼓乐庆贺。   这样盛大的场面,后妃也是出场的。   杨殊心不在焉,去看后妃所在之处。   今上没立继后,后宫身份最高的便是裴贵妃。   杨殊远远看到那个穿大礼服的身影,鼻子一酸,难受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专注地观礼。   不着急,不用着急,再耐心等一等…… 第470章 回府   大典结束,杨殊还是先回的博陵侯府。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家。   侯府已经得到消息,他进门的时候,博陵侯领着众人迎上来。   杨殊的身份不同以往,皇室宗亲,在皇帝面前都是臣子,在别人面前却又沾了半个“君”字。哪怕博陵侯还是长辈,该行礼还是要行礼。   尤其侯府众人都知道,自家与这位越王殿下情分淡薄,当初他贬去西北的时候,还拿了二房好厚的产业……   或许是心虚,众人越发恭敬,见了礼,便请杨殊上座。   女人们都告退了,博陵侯轻咳一声,说道:“先前殿下离京,将那些店铺交给我们暂理,现下殿下回来,也该交还了。”   杨殊道:“侯爷有心了,不过这产业,还是交还给侯府吧。先前本王不知自己身世还罢,现下已经知道了,还拿着侯府的东西,心中有愧。”   博陵侯忙道:“这原就是长辈的赠予,理所应当。”   杨殊摇头:“侯府养我多年,恩情还未还报,倒分走产业,哪来这样的道理?侯爷莫再推辞。”   听他这么说,博陵侯才真的放心了。   对这个便宜侄儿,第一次发自真心生出喜爱。心想,爹娘倒是没白养他一回,看他这样子,对侯府确实没有怨怼。   也是,他这个伯父,先前可没亏待他。左右不过听些闲话,都是妇人之言。   又说了些客套话,杨殊便回自己的院子了。   阿绾先一步回来,已经将屋子收拾了一遍,见他回来,气呼呼地告状:“咱们院子里那两盆山茶,不知道让谁给搬走了,看咱们回来,弄了两盆似是而非的凑数。”   杨殊累极了,靠在躺椅上动都不想动,懒洋洋回道:“不就两盆花吗?”   “公子你说得轻松,那是南边来的绝品,钱倒在其次,再想弄可没有了。”   阿绾满肚子怨气,在屋子里翻翻找找:“好多东西变成了次货,当我眼瞎不认得啊?明明我先前收得好好的,连锁都撬,都是些什么人啊!还侯府贵人呢,小贼还差不多!”   杨殊失笑:“你这张嘴啊!别计较这么多了,看在祖父祖母的份上,好歹都是他们的嫡亲后辈。”   听他这样说,阿绾想想也收了怨气。   算了,长公主对她也是恩重如山,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   把丫鬟们都打发出去,阿绾坐到他身边:“公子,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杨殊接过她递来的茶水,问道:“什么怎么办?”   “就那个啊!”阿绾有点急,“要回了身份,然后呢?”   “就这样啊!”杨殊逗她,“过两天搬去王府,以后娶妃纳妾,生一大堆孩子,混吃等死……”   “公子!”阿绾生气,“到现在了,还不跟我说实话。明明知道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是不告诉我?我是外人吗?还不如他们了是不是?”   看她都要气得掉眼泪了,杨殊收了玩笑的心情,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阿绾,并非当你是外人,而是我不想叫你掺和这些。”   他看着已经长大的姑娘,柔声道:“虽然这世上与我有血缘之亲的人不少,可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妹妹。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亲人。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到现在还是你心中的梦魇,我不想再叫你经历一次了。”   “公子……”听着他这些话,阿绾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也是,这世上我也只当你是亲人。可就因为这样,才要知道啊!你做什么,我都帮你。我不希望事发的那一天,自己却只能置身事外。”   杨殊沉默了。   他本来想将阿绾留在高塘。一则,那里她管习惯了,二则,将她留在是非之外,若有一日他事败,她逃走也容易。   可是阿绾不肯,一定要跟回来。   “你看,我能帮上忙的是不是?武功医术我一样不差,情报暗卫这些都会,而且这几年,高塘都是我打理的。里里外外,公子你只管吩咐,不会拖你的后腿。”   “我知道你能干……”杨殊说到一半,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阿绾的能力,也是他刻意培养的。她的身世,注定一辈子生活在凶险中。   她不需要女子的生存技能,因为只要他活着,她就能生活在他的羽翼下,不需要讨好别人,也不会嫁出去。什么持家之道,柔顺之德,对她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从一开始,她学的就是男人的本事。如果有一天他护不住了,她可以远走高飞,凭着这些本事活下去。   但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不知道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的凶险,比先前何止百倍。   “公子,我不怕那些危险,只怕自己无能为力。就算那是梦魇,我也敢去面对。但这样把我排斥在外,我会更难过。”   杨殊无话可说。   思来想去,他屈服了:“好吧。等我们搬去王府,你就别留在后院了,跟阿玄一样到外边去。”   阿绾大喜:“真的?”   杨殊含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如何?”   “太好了!”阿绾开心极了,这几个月压在心头的郁气终于散了。   她打算起来:“我一回来,那些人就来讨好我。哼!当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这些人一个也不带走,谁知道他们有多少被收买了,反正我们从高塘带回来的人手足够了……”   把这些事都念叨了一遍,阿绾想起来:“对了,公子你是不是该成亲了?连爵位都封了,不让你成家说不过去吧?”   说到这个问题,杨殊脸上的笑迅速消失。   “你可别提了,我头疼!”他一脸郁闷。   他头疼什么,阿绾哪能不知道。便道:“这回她要还不退婚,公子你就娶别人,看她气不气!”   杨殊扯了扯嘴角:“她气不气我不知道,我要气死是真的。”   说到这个问题,阿绾纳闷:“真是奇怪了,我盯了她好久,也没见她服药,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孩子?公子,要不……我给你号号脉?”   杨殊挑起眉,斜过去:“你说什么?”   居然怀疑他不行?! 第471章 解约   在纪小五的闹腾下,婚约到底解除了。   那天,纪小五被痛打了一顿,纪凌便拉着亲爹到屋里密谈。   “爹,这婚约还是解除了吧?”   纪大老爷双眉倒竖:“你弟弟乱来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这婚事是你姑母生前定下的,我亲口答应过,要帮她照顾好女儿,如何能解除?”   “爹,此一时彼一时。”纪凌给他细细分析,“当初您与姑母定下婚事,是什么情形?表妹的失魂症无药可治,眼看着要傻一辈子。姑母无人可以托付,只能寄希望于您,这是她一片慈母之心。可是现在呢?表妹的病早就好了,而且咱们说良心话,她比小五可能干多了。”   纪大老爷静默片刻,说道:“你当为父不知道吗?现下坚持这桩婚事,不也是为小五着想?退了这门婚,他还想娶着像你表妹这样的?当初小七病着,咱们两家定了亲,现下小七好了,便是我们的福报。”   纪凌心道,自家老爹也不全傻嘛!正常情况他这样想确实没错,但表妹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他问:“爹你知道表妹当初去西北干什么吗?”   纪大老爷奇道:“不是说她出去云游?你还劝我,小七身负奇术,和普通人不一样。”   到了这个时候,纪凌只能招认了:“其实,我是骗您的……”   “什么意思?”   纪凌无奈道:“表妹离京前不久,杨三公子被贬出京。现下越王殿下回京,她也回来了。爹,您就没想到?”   纪大老爷瞪大眼,愣了好一会儿,猛地站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小七呢,叫她来我问个清楚!”   “爹!”纪凌把他按回去,“您叫表妹来,要怎么问?问她是不是和越王殿下有私情?您问得出口吗?”   纪大老爷脸都涨红了:“那也不能……太过分了!”   纪凌还以为他要生明微的气,不料纪大老爷张口骂道:“以前别人说他胡来,我也就听听,居然真的拐带闺阁千金!凭他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做这样的事!不行,我要……”   “……”纪凌觉得,他果然不用担心表妹,“您要怎么做?上门质问吗?这种事,女儿家吃亏,但凡有一点流言传出去,有事的是表妹。别说他现下身份尊贵,哪怕是个平民男子,都只能算是风流韵事。”   纪大老爷气得不行:“那我们就白吃了这个亏?既然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不阻止?有你这样当兄长的吗?”   纪凌摸了摸鼻子,好嘛,表妹身上果然有神奇的力量,连他都给骂上了,爹都不说她半句不是。   他是知道明微去做什么的。这两年,明微留下来的产业都在他手里,连同杨殊那边,时不时也要过问一下,哪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京里的生意越铺越开,那条线一路连到西北去。赚的银钱除了日常供给,还有好几个去向。纪凌这样聪明的人,稍一琢磨,就知道背后藏着什么。   他也心惊过。别的就算了,暗中培植情报网做什么?   等到杨殊的身世公开,他终于把这点给想通了。   纪凌读的虽是圣贤书,却不迂腐。   要是换成别人,他可能会敬而远之,然而自家表妹是个什么性子,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因着这份信任,他没问也没多打听,只耐着心等结果。   既然知道他们在做大事,现下绝对不能捣乱。   但这个话,不能跟父亲讲。自家这个爹什么性子,有多大本事,纪凌早就摸透了。论学问,他这个司业当得一点也不亏心。论心机……算了,还是瞒着吧。   “爹,表妹的性子,您应该有所了解。她都敢带着个丫鬟就跑西北去,会是别人轻易糊弄得了的吗?再说了,她跟小五实在是处不来。您看看,小五到现在还跟孩子似的,凭良心说,他们配得上吗?”   纪大老爷嘀咕:“小五哪里不好了?生得聪明,长得也好,而且待人心诚。以前他不读书,还说他没出息,现在他肯好好学玄术,将来会有另一番前程。”   纪凌心道,还好这话没让小五听着,不然听老爹夸他,还不蹬鼻子上脸?   “可小五不喜欢表妹啊!他现在还喊着出家,您说怎么办?”   “这是他年纪小,还没想通!”   “那要等多久,他才能想通?表妹已经不小了,十八岁还不出嫁,您要她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纪大老爷语塞。   也是,十八岁已经够大了,没有叫人家等到二十岁的道理。   “再去把小五打一顿,看他服不服!”   纪凌哭笑不得,再次按住亲爹:“爹!您就没想过,小五是真的想出家当道士吗?”   纪凌不悦:“你怎么也这么说?好端端的,出什么家?他又没犯病!”   “这世上道士那么多,难道个个都有病?爹,您想想希诚道长,他也是年少出家。这世上有些人,虽然目标和大众不同,但不能说他们不正常……”   纪凌细细分析:“小五立志出家,表妹总不能叫她一直等着。再说那位,他什么年纪了?圣上既然给他封了王,不可能再叫他打光棍的。您这样拖着表妹,叫他另娶他人,那表妹怎么办呢?这桩婚事,原是为了帮姑母好好照顾表妹,这样耽误她,岂不是违了初衷?”   他说得太有道理,纪大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纪凌见好就收:“您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过了两天,纪大老爷叫来纪小五,问他:“你真的要退婚?”   纪小五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后悔?”   “绝对不后悔!”   “你发誓!”   “我发誓!”能够退婚,纪小五说什么应什么。   他实在不想顶着绿帽子,看表妹勾搭野男人……   “好吧,那就退吧!”纪大老爷生无可恋。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婚约,到底是他对不起妹妹……   纪小五开心疯了。   然而过了两天,他回玄都观,发现事情不对了。   有师兄笑眯眯地问他:“纪师弟,听说你为了出家,连如花似玉的表妹都不要了?哎呀,听说你那表妹还等了你好几年,可怜哟!”   等下,谁说主动退婚,名声就不会败坏来着? 第472章 喝酒   杨殊几天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刚回来事情太多了,封了爵,各种繁文缛节免不了。   重中之重便是搬家。   阿绾喊着一个人也不带,其实是不可能的。单说杨殊身边那些家将,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侯府里,哪能不管。   再加上原本二房的人手,哪怕他已经不是杨家人,心里还是亲近他,侯府不见得愿意留下。   林林总总,忙了大半个月,总算初步安顿下来了。   然后就是安居酒。   说来也是一把心酸泪,他搬家来送礼的人不少,吃酒的却没几个,大多还是早年和他一起混过的纨绔。甚至还有伎人想续旧缘,特意送香扇之类的过来,杨殊看到脸都绿了。   什么玩意儿,他现在好歹是个亲王,收礼就收这些?赶紧叫阿绾处理了。   倒是宫里赐了不少东西下来,于是第二天进宫谢恩。   皇帝并没有见他,只叫内侍出来传了话,便让他去见裴贵妃。   母子俩都知道,这次会面全程在别人眼中,因此都很克制,该惊喜的时候惊喜,该亲密的时候亲密。   杨殊仔细打量裴贵妃,见她脸庞红润,精神甚好,松了口气。   他离京前,裴贵妃刚刚小产,就怕年纪大了没养好,坏了底子。   听说皇帝没见他,裴贵妃当着宫人的面,先替皇帝解释了一遍他身世的问题。   “……后来找了玄士算了你的命数,说是命犯天煞,需要贵人镇压。你姑祖母早年征战沙场,既有贵气又有煞气,便让你顶了表弟的名,养大再说。这些年,陛下为你操了不少心,叫你去西北,也是想磨掉你身上的娇气。听说你去了白门峡,可吓坏姨母了……”   这番话不能细想,比如贵人,谁比皇帝更贵?不过母子俩也就是演个戏,谁都没深究。   说完了“正事”,裴贵妃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先前你不想成婚,也就由着你。现下归了宗,又是这样的年纪,再不成婚可说不过去了。”   “姨母……”   杨殊才开了头,裴贵妃就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的心思,姨母知道,只是这件事,不大好安排。那位明姑娘,虽说已经退了婚,可是……”   看他诧异的样子,裴贵妃奇道:“怎么,你不知道?”   杨殊回道:“近日事忙,没有出门。”   裴贵妃欣慰于他的乖巧,解释道:“昨日国师大人来求见陛下,说是纪家那孩子立志出家,这婚约怕是不能履行了。”   杨殊是真诧异,他早就考虑过要怎么解决这件婚事,没想到纪家那边先出手了。   到底是明微干的,还是他真的要出家?   “陛下同意了?”   “自然。赐婚之举,本就是锦上添花,哪能强求?而且那孩子进玄都观,也是陛下亲见的,现在他入道日深,不欲再涉红尘,当然会成全他。”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听贵妃可惜地叹了口气:“就是那位明家小姐,陛下觉得她命数欠佳,配你不大合适。何况,她才刚刚退婚,短期内不好再提婚事。”   杨殊听出了裴贵妃言下之意。   但他没多问,只恳求裴贵妃帮他说话。   裴贵妃自无不应。   眼看时候不早,杨殊不得不告退离开。   他心知这次回京,再想像以前一样频繁见贵妃是不可能了,面上却不能有任何表露,只平静地与之告别。   回到王府,他叫来阿绾,给纪家送信。   然后晃晃悠悠出门,去城外找他师兄。   宁休走的时候,已经辞了明成书院的差事,回来了也没回去,如今就住在玄都观的后山。   明微曾问及,他们师徒与玄都观的渊源,宁休回道:“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玄都观欠了我们祖师爷极大的人情,曾经答应过,只要我们师门还有传承,便是玄都观的贵宾。”   明微听着,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记忆深处有什么蠢蠢欲动,却又抓不住,只能放着慢慢想。   明微收到信,已经快傍晚了。   她说要出门,纪大夫人便叮嘱她早些回来。   纪大老爷休沐在家,看着她出了门,奇道:“小七原来也这样的?”   纪大夫人白了他一眼:“你才知道?”   “她一个女孩子,就由着她随便出门?”纪大老爷不可思议,“先前你们怎么也不提?”   “提了又怎么样?”纪大夫人冷冷道,“你怕是不知道,你的司业都是小七给你挣回来的吧?”   “哈?”   纪大夫人翻了个白眼,对蠢萌到底的丈夫不抱任何希望。他还是做他的学问,教他的书去吧!嗯,反正儿子已经能撑家业了。   明微到玄都观后山的时候,正好晚饭时分。   小院里传来馋人的饭食香。   却是杨殊打包了折桂楼的招牌菜,特意在宁休面前大吃大喝。   宁休并没有出家,但他的日常生活,完全是清修式的,不特意遵守戒律,但是少荤少欲。   譬如美酒佳肴,他也会吃,但是极为克制,仍以饱腹为主。   杨殊就经常故意撩拨他,乐此不疲。   “你无聊不无聊?”明微看他的作派,知道他又逗宁休去了。   杨殊一看到她,马上把宁休抛到脑后,招手道:“晚饭还没吃吧?快来!我才叫人送来的。”   “先生。”明微招呼一声。   宁休淡淡点头,继续用饭,然后就见桌上的菜色飞快地减少,从盘子里挪到了明微的碗里。   “来吃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不错……”   明微哭笑不得:“这么多,我吃不完呀!”   “我来帮你吃!”   “夹你自己碗里去。”   “我不!这样好吃!”   宁休面无表情,扒完最后一口饭,推了碗:“吃饱了。”   就算没吃饱,也看饱了。   杨殊只抽空“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表示,继续从明微碗里抢食。   宁休站在窗前,默默地仰头看天。   手指在琴的背面拂了拂,好不容易忍下来。   等他们吃完饭,天差不多黑了。   一盏灯笼,慢悠悠地从小道晃过来。   提灯的人敲了敲门,多福过来迎他进去。   春日的夜晚,还带着寒气。这人披着一身斗篷,此时摘下了帽子。   “傅先生。”   傅今随手将斗篷递给多福,笑着点了点头,提了提手里的下酒菜:“来,喝酒。” 第473章 密谋   孤灯下,傅今美滋滋地吃着小菜喝着小酒。   他让杨殊把今天的事反反复复说了一遍又一遍,尤其裴贵妃的话,每个字都说清楚。   杨殊说完第三遍,不想再说了,抢先问:“傅先生,您还有哪里不清楚的?”   “哦,都清楚了。”傅今抛了颗炒豆进嘴里。   “有什么感想?”   “嗯……”傅今说,“圣上不高兴。”   杨殊翻了个白眼。   这不废话么?他能高兴才有鬼,当初就是为了让他不高兴,才要赐婚的。   只不过,事后他就被贬出京了,没来得及下明旨,再加上原因是纪小五要入道,还是玄非亲自去求的,身为一个“仁君”,怎么好勉强?   傅今指了指酒杯,多福殷勤地上前添酒。   “天神山发生的事,那位肯定知道。或许他不是非常清楚明姑娘的价值,但不会愿意你们结为夫妇。”   “那怎么办?”杨殊紧张地问,“能不能让他打消主意,别想着给我塞女人?”   傅今笑问:“殿下今年多少岁?”   “二十二……”   “这个年纪娶亲,本来就迟了,何况皇家向来成家早。”傅今道,“这个事,我们避无可避,而且非常急迫,是首当其冲要解决的问题。”   他抬头看向明微:“殿下现在这个处境,不能多一个不是自己人的越王妃来掣肘,是不是?”   他看的是自己,明微也就答了:“是。”   “但是不娶妻也不现实,是不是?”   明微还是答:“是。”   傅今就笑:“这么说,明姑娘已经做好准备了?”   杨殊终于意识到傅今这些话的用意,急忙去看明微。   她会答应吗?她会松口吗?现在逼到这个份上……   “是。”明微含笑,“不然先生以为,我为何要叫表哥退婚?”   杨殊“啊”的一声叫出来,喊道:“微微!”   宁休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喊这么大声,你想叫别人都来看吗?”   懂不懂什么叫密谋啊?   明微看了他一眼,残忍地戳了一刀:“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做好准备,要先占掉这个名分。”   杨殊有点懵:“什么意思?”   傅今已经明白了:“明姑娘只打算订亲?”   “不错。”明微顿了下,“他本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现下成婚也不合适。除非有一日……破掉这个命格,那个时候便无碍了。是以,我现在先占掉名分,是最合适的。”   不成婚,就不是夫妻,她这个无命之人,就不会去影响他的命格。   傅今想了想:“也行。”   只有杨殊一脸失望。   宁休在旁边凉飕飕道:“你知足吧,至少不是别人的未婚妻了。”   “……”   傅今的关注点不在男女情爱上,只要不妨碍大事,怎么样都行。   初步达成共识,密谋会议进入下一个议题。   “这两年,我在京城冷眼看着,那位对明姑娘应该已经起了戒心。天神山的消息传过来,我若是他,也会有这样的想法。随便谁都好,绝对不能让殿下娶了她。”   杨殊叹了口气:“我早知道,他是不会让我顺心的。”   傅今瞅着明微:“一个追着殿下去西北,把北胡搅得一团乱,又能用玄术替你挣出一条生路来的女子,他怎么会愿意让你娶她为妻呢?”   “先生有什么法子?”杨殊求问。   傅今转着手中的酒杯:“我们先代入他的位置想一想,什么情况下,他才会不忌惮明姑娘?”   杨殊思索道:“她……对我没帮助?”   傅今点了下头:“或者说,只有拖后腿的情况下,他才会同意。”顿了顿,“在我们没有做好准备之前,殿下只能咬死了不娶别人。他还不想脱掉仁君的皮,多少有点顾忌。”   杨殊点点头:“姨母……也会为我争取的。”   “但也不能拖太久,一旦拖久了,他就可以强行赐婚。那样的话,没有人会说他的不是。”   说来说去,就是掌握一个度的问题。   杨殊思索道:“怎么样才算对我没帮助?难道叫她废掉玄术?”   傅今笑了笑:“我想起一件事,正好问问殿下。”   “先生请说。”   “贵妃娘娘……是不是有凤命在身?”   杨殊怔了下。   “殿下知道吗?”   杨殊回忆:“如果你说的是二十多年前,我倒听祖母提起过。姨母曾经求过一支签,正是凤签。”   “在玄都观求的?”   “是。”   傅今笑了:“果然如此。”   杨殊求解:“先生,您的意思,他要姨母进宫,为的是这根凤签?”   “应该有一点。”傅今道,“他这样得位的人,多少有些心虚,相信这些事也不奇怪。”   明微道:“这是颠倒了因果啊!贵妃娘娘的凤命,应是来自这桩婚事,而不是反过来。”   “哦?”傅今很感兴趣,“你的意思是,因为贵妃娘娘嫁了先前那位,而他是嫡长孙,所以才有所谓凤命?”   “不错。帝星来自权力,而凤命不过在君王一念之间,哪来天命之说?”   这世间最根本的是帝权,所以才有帝星对应。天命尽归帝王一身,后位所有的荣耀,都来自前者的分润。既是无根之木,又怎么会有天命的皇后?   傅今慢慢点头:“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事来。前燕开国太祖的高皇后,也说有凤命在身,其时李大将军听说,为其子强娶。哪知后来兵败,一家身死,儿媳为另一豪强所夺,嫁予前燕太祖为继室,才应了凤命一说。照你这么说,帝命来源于自身,不会为凤命所改变。”   明微笑道:“这故事我也在笔记里看过,应是后人穿凿附会。那位高皇后嫁予前燕太祖之前,只能算出贵命。不过您可以这么理解,凤命来源于君王,帝命却只来源于自身。世间无后权,自无凤命。”   傅今明白了:“这么说,明姑娘你绝对不会算出凤命来?”   明微失笑:“别说凤命,能算出我有命都难。只要那相师有一两分真材实学,便会算出我是早夭之命。”   “当真?”   “当然。”明微无所畏惧,“别说真相如此,就算不是,我也能让它是。”   傅今抚掌:“如此大好。我心中有数了。” 第474章 不愿   纪小五入道因而解除婚约的事传出去,纪家居然来了好几拨人,探问明微的婚事。   明微听纪大夫人提起,很是稀奇:“竟还有人向我提亲?”   正在做绣活的董氏嗤地笑了:“表妹你这是什么语气?一个正当年华的姑娘,怎么就没人提亲了?先前要不是你和小五有婚约,咱家的门槛早就被踏平了。”   明微道:“可我的家世……”   她那个便宜爹是谋逆给砍了头的,这个多少还是有点忌讳吧?   “那又怎样?你是皇帝亲自赦免的,便不用再计较。何况你嫁妆又多,除了舅家没有别的亲戚,生得又这般貌美。在有些人看来,才是真的样样齐全。”   “哦……”明微若有所思。   没有家世,固然是遗憾,可如果对方本来就没打算在仕途上使劲,就无所谓了,反而更好拿捏。   想想看,一个有钱有貌的小娘子,还没有家世,娶进门可不都由着自家摆布?   “咱们这一片的人家,说是有不少官身,实际上家底都薄,为了嫁妆娶商家女的都有,何况表妹你呢?”   当官不都是住大宅的,本朝俸禄不算少,可要养一大家子,哪那么容易?云京地贵,单是买宅子就是不小的开支,好些连宅子都买不起,只租房住。   纪家这一片胡同,有不少外地来的官员,能置得起宅的都算不错了。   明微有个当司业的舅舅,还有个前途无量的探花表哥,又有财有貌的,对他们来说再合适不过。   家世?那是真正的大户才计较的东西,他们还远着呢!   纪小五退婚,可乐坏了不少人。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笑他,这么个好娘子,居然因为出家当道士就不要了。   纪大夫人正和老嬷嬷裁布,三月一过,夏天来得可快,现在不开始做夏衫就来不及了。   她说:“别管那些人,他们眼睛里看的都是你的嫁妆。呸!当你是送财童子啊!”   明微直笑,跟珠儿坐一起,帮董氏穿针线。   “娘,也不能这么说。”董氏道,“不论财,表妹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啊!他们要是看不上表妹,那才是眼瞎。”   纪大夫人想想:“倒也是。”   董氏继续问:“表妹,你自己怎么想呢?”   “什么怎么想?”   珠儿插嘴:“姑姑,娘想问你要嫁什么人。”   明微失笑,捏了捏她嫩嫩的脸颊:“珠儿还知道嫁人啦?你懂什么意思吗?”   “就是和爹娘一样呗!”珠儿说,“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再生几个娃娃。”   明微哈哈大笑。   董氏也跟着笑:“你这丫头,知道得还真多。”   “那是。”珠儿很骄傲的样子,“我还知道娘肚子里又有小娃娃了,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明微惊讶地看着董氏。   董氏有点不好意思:“月份还小呢,也不知道这丫头什么时候听了一耳朵。”   “这可真是大喜。”   珠儿都五岁了,大表哥论起来也有二十五六,换成别人家早急了。   话题扯了一圈,又让纪大夫人给拉回来:“小七,这事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说句话,我们也好心里有数。”   明微笑笑,知道她们想探自己话了。   这边婚事退了,那边有没有戏?如果有的话,也好早做准备。   她道:“现在不好说,毕竟身份有差。”   董氏点点头。那位没归宗前,差距就已经够大了,现下这个身份,更加不匹配。   虽说纪小五是出家才退的婚,不算丑闻,可那位跟退过婚的女子论亲,总是不大好听。   纪大夫人道:“你可千万别因为身份之差就甘愿退一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那一步之差,可就连人都不是了。”   明微回道:“这是自然。”   纪大夫人叹息:“你舅舅不知道后悔多少次,当初让你娘嫁入高门,结果……我们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平安和乐就好。”   明微没有多说。要不是形势所迫,她根本就没打算嫁人。现在也不过占个名分,拖个几年。要是能成事,几年后什么都不怕了,不能成,那就大家一起玩完。   对了,要找个机会,探探大表哥的口风,看他要不要外放避避风头。   ……   皇帝也在琢磨这事。   杨殊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打着光棍,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这小子什么心思,一直明明白白摆着。   要是他不知道内情,应了也就应了。一个没家世的正妻,恰是他最放心的。   可瞭鹰传来的情报,足以说明那女子不简单。   先是把天神山搅得血流成河,然后又在苏图千里追杀下安然返回,接着砾石坡那种情形,硬是用玄术折腾出一条生路来。   说句良心话,北胡能够平定,是她打下的基础。   家世再高的名门淑女,能抵得过这份能力?   那可是开疆拓土的功劳,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了。   可这小子先发制人,一说要给他订亲,先把话给放出去了,说自己有心上人。   高官显贵,谁家这么不要脸面,上赶着讨人嫌?   再加上裴贵妃一再请求……   皇帝是肯定不能答应的,只是要找什么理由……   他心念一动,吩咐内侍:“请国师进宫。”   玄非这会儿正在生气。   原因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密谋完,明微过来见他。   玄非看到她,一把火先上来了,问道:“那个秘术怎么解除?”   明微眨了下眼:“国师大人说什么?哦,那个秘术啊,我也不知道呢!”   玄非怒道:“别太过分了,你答应的事,我都帮你办到了,你却坑我?”   “这怎么叫坑呢!”明微笑吟吟道,“这项秘术,不过是让我们多一个互相感知对方危险的方式,不是很好吗?我能感应到你,你也能感应到我,很公平啊!”   玄非冷笑。   公平?听起来似乎是,可这项秘术是她的!她早就修得波澜不惊,自己能感知的极少,反倒时不时有一种危机感,觉得自己的想法完全藏不住。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跟没穿衣服似的,被她看个精光。   “你太紧张了,”明微安抚他,“首先你看,它能感应到的,是模糊的情绪,只有当双方意念强烈并且一致的时候,才能分享一些画面过去。那些片断,根本不足以造成记忆的泄露。只要你泰然处之,我窥探不到。相反,一旦你处于危险中,我便能感应到,以实施救援。说实话,要不是能达到秘术修炼条件的人极少,我还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第475章 无福   玄非气得要死。   这女人,怎么能把不要脸的话说得这么振振有辞。   骗他帮忙做事,给的好处却是在自己身上装一只眼睛。   凭什么?想他堂堂国师……   “国师大人,你这习惯可不好,怎么凡事总是往坏处想呢?”   玄非冷笑:“你倒是说说,怎么往好处想?”   明微道:“第一条好处,我先前已经说了,咱们来说第二条。”   她用一种非常和蔼的目光看着玄非:“记得当初的妖星吗?这两年多的时间,你是否还观过星?”   玄非生硬地道:“自然观过。”他现在是国师,观星测运是他的职责,“什么妖星,从来没见过。”   “都说了,你就是妖星,怎么可能观得到自己?”明微同情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现在挺难过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成了妖星。可你代入我的立场想想,放过你这颗妖星,我得冒多大的风险啊?这不都是为了你吗?要说这样提心吊胆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问题,直接干掉才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   “可我没这么做,还帮你当上国师,甚至还在你身上用了这样的秘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花费这样的心力,你居然还不领情?”   玄非抽了抽嘴角,问她:“听起来,我还得感谢你了?”   “当然。”明微一点也不脸红,“我这可是拯救了你的人生,免得你变成妖星,遗臭万年。”   玄非已经完全不想跟她说话了,免得把自己气死。   什么妖星,还没发生的事,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他有什么理由祸乱朝纲?简直莫名其妙。   “你不相信也正常。”明微又道,“要不这样,我们打个赌。”   “什么赌?”   “我估摸着,三五年内,应该就有变化了。到时候你要是没遇到事,那就当我输了,把所有功力都传给你。”   玄非心一动:“真的?”   “真的。”明微信誓旦旦。   “那你说个具体时间。”   明微想了想:“到永嘉二十五年八月。”   “……”居然具体到月份,玄非原本一点不信,现下倒是动摇了。   这女人,别管多可恶,玄术是真的厉害。他以为自己尽得师父真传,在她面前却始终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论起来,她的玄术比他最起码高了一个层次。   越往上走,越是难提升。玄非自从游历归来,就觉得自己的玄术到达了某个瓶颈,或许需要多年打磨,才有可能松动。   是以,他根本没信心有一天能超过她。   当初在玄都观,她用国运打动了他。而离开这几年,她也确实用自己的行动验证了当初的话。   北胡八部如今已经打散,北疆安定了。   或许她真的看出了什么,才会说这样的话?   “答应了?”   玄非默不作声。   明微就笑:“那就说好了!”   然后她话音一转:“对了,有件事麻烦你……”   玄非瞬间觉得自己掉坑了。   她先前说那么多话,其实就是为了抓他当壮丁吧?   ……   “贫道玄非,见过圣上。”   皇帝今天在角楼见的他。   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御街上来往的行人。那些店铺,那些百姓,那些生活的气息。   皇帝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算不得圣明君主,怎么也是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看看这个国家,在他的治理下,安居乐业。   “国师来了,”他招了招手,“与朕一起看看,这大齐的江山。”   “是。”玄非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眼看天快黑了,皇帝终于看够了,挥手让内侍退下,说道:“国师精于观星测运,能否帮朕测一个人的八字?”   玄非恭敬拱手:“圣上有命,岂敢不从?”   两人便进了角楼,里面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灯。   皇帝点了点,桌上已经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纸。   玄非拿起来,见是一副八字。   他便静心排盘……   “圣上!”他面露疑虑   皇帝拧起眉:“怎么,这八字有问题?”   玄非百般不解的样子:“您为何叫贫道算一个死人的命?”   皇帝怔了下:“死人?”   “不错。”玄非道,“从八字看,此人是早夭之命,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   皇帝沉默良久,回道:“可她确实活着。”   “这样吗?”玄非想了想,“或许是她家中积德,又或者遇到了贵人。但,不管是哪一条,此人都不会长命。”   “没有意外情况?”   玄非道:“当然有。譬如我们学玄术,感应天人之道,或可给自己续命。但这样差的运道,便是续上了,也难说什么时候死于非命。”   皇帝道:“她确实会玄术。”   “这就难怪了。”玄非点了点头,“但无论如何,圣上都不要与此人太过接近。她自身无福,想活下去必会向他人借福。或许一时之间鸿运齐天,但那都是假像,是将别人的福祉凝聚于自身。一旦福借完了,就会反噬,到那时,说不得就会山穷水尽。”   “哦?”皇帝心中一动,问道,“我观她运势非常,居然有这样的内情?”   玄非点了点桌上的八字:“不错。打个比方,她身边的人,福运是座水池,那她就是个引流的出口。当时可能如同泄洪一般壮观,可一旦过去,水就枯了。”   他停顿了一下,探问:“贫道看这八字,应是一名女子。请恕贫道冒犯,您可是要立妃?这恐怕不大妥当。”   皇帝的心好像被抚过一遍似的,十分妥帖,回道:“既然国师这么说,朕心中有数了。”   回过头,皇帝去了千秋宫,对裴贵妃道:“朕思来想去,既不忍叫他失望,又觉得那姑娘身世实在低了些。爱妃,要不你问问他,居于次位可好?”   裴贵妃怔了怔,苦笑道:“陛下,他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么?这孩子性子执拗,要是肯应,也不会闹到现在。”   皇帝为难:“这叫朕如何是好?由着他胡闹,这身份实在不匹配,总觉得对不起泉下的兄长。”他叹了又叹,最后道,“要不这样,让大哥自己来说?” 第476章 凤签   玄非回到玄都观,喝了一大口茶才缓过来,站在窗前看着深沉的夜色。   那副八字是谁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也是巧了,明微前头才跟他说,想办法让皇帝给她算命,后头皇帝自己来找他了,半点功夫不费。   这运气,简直如有天助。   玄非自己都要怀疑了,难道那个人,真是天定帝星?虽然被推离了原位,但一有机会,就趁势崛起。   他少年起,便经常跟随师父进宫,对这位皇帝的性子,有所了解。   皇帝对命运一说,态度极其矛盾。一方面,抱持怀疑,另一方面,遇到事情总想问一问。   早年不理解,现在玄非明白了矛盾的根源。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帝位得来侥幸,总觉得自己不是天命皇帝,所以抱有怀疑。   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能做皇帝,说不定这就是天命呢?故而总希望从命数上得到肯定。   玄非忆得一件事。   他还是个道童的时候,皇帝曾经漏夜私访过,与他的师父虚行国师坐而论道。   皇帝问了虚行国师一个问题:“国师能否看出凤命?”   师父回答:“凤命非天定,可一观而难再观。”   后来皇帝走了,师父叹了口气,跟他说:“命运之说,虽有轨迹,却不可尽信。日后你侍奉的帝王若是问起这样的事,一定要尽量淡化命运的影响,不要叫他认为,命运决定一切。”   玄非后来明白了。   当皇帝的人,如果太过信命,会失去进取心。   而他也意识到,当今这位,就是个信命的人。   “早夭之命。”玄非扔出手里几个铜钱,它们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卦象。他扯了扯嘴角,“人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命又怎么会是原来的命?”   ……   博陵侯府得知皇帝要给越王选妃,还要让思怀太子自己来选的时候,一家子都愣了。   “这怎么选?”卢氏问,“思怀太子都已经……这能开口说话吗?”   其他人也纳闷。   世子杨轩说:“难道要丢骰子不成?”   博陵侯瞪了他一眼:“什么话!圣上的意思是,到思怀太子灵前,谁抽中凤签就选谁。”   “那不跟丢骰子差不多嘛!”二公子杨竣嘀咕一句。   众人皆以为然,只不过抽凤签好听一些而已。   卢氏兴致勃勃:“那有哪几位闺秀参选?”   博陵侯道:“圣上说了,只要身家清白,都可以选。”   众人面面相觑,好歹是选王妃,条件居然这么宽?   博陵侯叹着气:“还不是越王殿下太固执了,非得要那位。圣上觉得她身份太低,又拗不过,就想了这么个法子。说,如果她抽中凤签,便是命定,就不计较身份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如果抽不中,纳进府得了。”   众人领会了,原来如此啊。   不过……   “要是别人抽中了呢?”   “那就是命数。”   众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在心里盘算。   博陵侯夫人想,自己娘家还有几位没出阁的侄女儿,或许可以试一试。   卢氏更是盘算着,亲戚里有哪些姑娘年纪相当。   当初本想将自家表妹说给老三,哪知道他就给贬出京了。都要三年了,表妹已经出嫁,倒是有两个族妹长成了。   当初他是博陵侯三公子,也就是面上好看。这下可好,不管他这个王爵哪来的,成了就是王妃!   卢氏越想越满意,恨不得赶紧回娘家去。   这样的对话,不止出现在他们一家。   那些高官显贵,乃至中等人家,都动了心思。   正常情况下,他们确实不大乐意跟杨殊来往。可这是超一品的王妃啊,再显贵的人家,也有不上不下的姑娘。嫁低了可惜,嫁高了又难,要是多一个王妃岂不是好?越王虽说身份尴尬,可换成信王和安王,连机会都没有。   嗯,就这么办!   于是,皇帝这话放出去才几天,就在京城掀起了一股风潮。   要不是玄都观平时不开门,那些千金小姐早就去占位置,先练练手了。   倒是纪家,听说这件事,纪大夫人当场就怒了:“什么?那么多签,能抽中才是撞大运吧?这不是明摆着不让咱们小七选中吗?”   “娘!”纪凌不得不提醒,“这是圣意。”   纪大夫人小声了一些,然而还是不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小七要是没抽中凤签,岂不是会被人指指点点?”   “早就被人指指点点了。”董氏进来说,“娘,你也不用太忧心,到时候何止表妹,听说大半个京城的闺秀闻风而动,人多着呢!”   “她们又没被那位殿下点着名,哪怕没抽中,也不丢人。”   董氏笑道:“我看表妹成竹在胸,未必会丢人。”   纪凌点头称是:“表妹没说,那就是没难处,我们且等着吧。”   他们夫妇对明微信心满满,倒是纪大夫人愁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傅今得知消息,哈哈大笑:“这位到底对凤签有多执着?”他扭头问玄非,“这是要让明姑娘抽中,还是抽不中呢?”   玄非淡淡道:“他什么也没表示。”   傅今明白了:“他恐怕还是不希望明姑娘为正妃,国师的话,只是让他放松了警惕。若是明姑娘抽不中凤签,对他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既让别人看到他成全了殿下,又能在殿下身边安插进一个人。不过,明姑娘,你能抽中的吧?”   明微只笑了笑。   这问题,她都不必回答。   只要把首尾处理干净,想抽什么签,她就能抽中什么签。   “先生,直接抽中就好了吗?这样会不会让他起疑?”   傅今道:“明姑娘只管去抽,别的事有我。”   明微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好。”   傅今对她的态度很满意,主动道:“还记得承恩侯家的三小姐吧?”   “文莹?”   “正是。当初她被拐走,文家为了保住她的名声,宣称被拐的是四小姐文如,事后意图将她塞进东宫。我便给太子出了个主意,只说文四小姐不易说亲,他身为表哥怜惜表妹,愿意纳她进府。如此旁人听了,都会说一声太子忠厚,而文家吃了个哑巴亏,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傅今笑道:“文莹进不了东宫,又不愿意低嫁,如今还待字闺中。此番承恩侯又求到太子面前,太子对殿下心存忌惮,便顺水推舟,为她谋划。” 第477章 百一   凤签选妃,定在清明过后。   思怀太子因一家横死,曾设灵位于玄都观,日夜祈福。   到了那日,皇帝携诸妃与皇子,入观祭拜。   皇帝招手唤来杨殊,说道:“给你父祖上香。”   杨殊低应一声,接了香,恭恭敬敬下拜。   皇帝说道:“大哥,这是你的长孙阿衍,一晃二十多年,他也长大了,到了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时候。今日给他选妃,望你在天有灵,为他择一佳偶。”   这边拜完,玄非过来了,禀道:“已经备妥了,请圣驾移步。”   于是一行人从后堂转到前殿。   这间大殿供的是碧霞元君,两侧已经隔好了,贵人们在此就座,可以清楚地看到殿中的情形。   裴贵妃招手,让杨殊坐到她身边去,笑问:“紧张吗?”   杨殊点头:“有点。”   难得出宫一趟的嫔妃们便都笑了起来。   惠妃道:“当初成儿娶亲的时候,冠都没戴就跑出去了。”   说笑了一会儿,外边传来声音,却是守殿的道士提示,有人进来了。   众人便收了声,看向正殿。   ……   明微一大早就出了门。   纪大夫人和董氏陪着她一道出门,纪凌也告了假随行。   哪知道,他们来得还不算早,玄都观路边的茶馆酒楼早就挤满了人。   观门还没开,这会儿进不去,茶馆里又没位置,只能在路边等。   明微听到外面有人和纪凌攀谈,过了一会儿,大表哥过来说:“表妹,我有个同窗在此订了位置,他家女眷与你也相识,我们过去坐坐吧?”   明微奇了,她从来就没进入过京城闺秀圈,不识得几个人,这人是谁?   进了茶馆,她才知道是明成书院的同窗,方锦屏。   当年在书院里认识的几个姑娘,魏晓安已经嫁去了外地,方锦屏也在她走的第二年出嫁了,没想到那家与纪凌相识。   两家人见面,说了些客套话,方锦屏便迫不及待拉着她到角落说话。   “好你个明小微,当初离京,就叫人过来送了句口信,现在回京了也不跟我说。要不是这事闹得大,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明微笑道:“才回来不久,没一日闲得下来,又听舅母说你出嫁了,也不知婆家如何,就没敢打扰。”   “你就找借口吧,分明是懒!”两人扯了些闲话,问了问彼此的近况。   方锦屏开门见山:“我听说了这件事,才想起来,当初你要离京,便是那位被贬出京的时间。而你回京,他也回来了。直说吧,这几年是不是去的西北?”   明微点头:“是。”   方锦屏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地承认了,先是啧啧惊叹,随后羡慕不已:“你可真是不声不响啊!千里追随,够浪漫的。不过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让别人知道,私奔的名声传出去,可怎么办?”   明微道:“我舅舅家都是好人。”   “还有别人呢,万一有人故意……算了算了,都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好日子,不提了。”   方锦屏消息灵通,说起今天会来的人家,如数家珍。   明微从她这里知道了不少小道消息。   比如当年秋猎过后,太子想立吕相家的小姐为继妃,皇帝却中意裴家姑娘,结果这两家都没有意愿,最后另选了一位名门淑女。   新太子妃性子严厉,与太子合不来,常常争吵。   而文如进了东宫,文莹成了笑话,再没踏出过侯府,也不去上学了。   又过了大半年,安王才定下王妃。   都说安王荒唐,没想到是个怕老婆的,有一回出去喝花酒,安王妃竟然领着人冲进楼里,把他给拎回去,从此安王再想拈花惹草,都是偷偷摸摸的。   明微听得目瞪口呆。   安王便是后来的灵帝,除了刚开始两年,后面的帝王生涯总结起来,就是荒淫无道四个字。没想到早年的他,居然是这个作风?   对了,史书上说安王逃出京,老婆孩子都没带,全都死在了信王手上。若是安王妃真能管得住他,或许不会荒唐成那样吧?   但是当皇帝就别想了,坐在那个位置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老婆再厉害也是管束不住的,便是一时管住了,早晚也会反弹。   正说着,方锦屏眼尖,看到一辆马车从楼前驶过,奇道:“这不是承恩侯家的马车吗?他们家……”   还没说完,玄都观的大门开了,马车在旁边停住,下来几位打扮富贵的夫人小姐。   “那是文莹??”方锦屏惊呆了,“难道她也……”   明微早得到消息了,一点也不奇怪:“应该是吧。”   方锦屏冷笑:“她可真有脸!当初自己走丢了,把事情推到文如身上,哪知道后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还是纳了文如。就这样,她还死咬着不低嫁,留到今年都十九了吧?现在居然还看上越王殿下了?”   明微无所谓地说:“这对她来说,确实是条好路子,抽只签而已,不费什么功夫,没抽中也不丢人,抽中了可就一跃成王妃了,再没人会笑话她。”   “你怎么这么淡定?她想抢你的位置啊!”方锦屏倒是替她不平起来。   明微道:“今天这么多人,也不多她一个。”   方锦屏想想也是,又替她发起愁来:“签筒里的签那么多,抽中的机会太小了。万一抽不中,那你……”   “放心,该是我的,别人抢不走。”   人都进得差不多了,他们便也下了楼,依次进入玄都观。   虽说今天到玄都观的人,都是冲着凤签来的,可大家还是装模作样各殿拜了一遍,才去碧霞元君处。   见人来了,守殿的道士取来签筒。   玄都观的签筒,按例有九十九支签。他又当着大家的面,将一只尾部画了凤羽的签放进筒中,凑成整一百支。   抽中凤签,只有百中之一的机会。   这只签筒,众目睽睽之下,放到了供桌上。   第一个进殿的,是一对姐妹。她们对着碧霞元君恭恭敬敬叩了头,才在众人的瞩目下拿起签筒。   两人问守殿道士,对方答道:“摇签或者抽签都可以,随小姐喜欢。”   她们一个选择摇签,一个选择抽签,很快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根签。 第478章 改了   安王兴奋地拽着杨殊的衣袖:“你说她们俩能不能抽中?”   杨殊只扫了一眼,就打开扇子扇着风,懒洋洋地道:“都不是。”   安王奇了:“还没亮签,你就说不是?”   杨殊扯了扯嘴角:“我的眼睛能看出来。”   被他一提醒,安王想起来了。   这小子,眼睛毒得很。早年与他玩乐,叶子戏马吊种种,自己必输无疑。后来才知道,他可以从千篇一律的背面,分辨出每张牌的不同。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早就输得不敢赌了。   那两人亮出签底,果然什么都没有,失望地退了出去。   ……   文莹跟在母亲身后,进入玄都观。   知客将她们引到一间耳房,上了一壶茶水,便退了出去。   承恩侯夫人忍不住抱怨:“我们捐了那么多香油钱,就给这么间房?”   耳房狭小,主子们一坐,就没位置了,丫鬟仆妇只好都站外头。   侯府老夫人垂着眼皮:“玄都观地位超然,又不缺钱,你当几个香油钱就能收买?”   听得婆母不悦,承恩侯夫人收敛了些,又忍不住道:“好歹看在太子的面子上……”   “要不是太子,我们连这么个房间都没有。”老夫人淡淡道,“知道这次多少人盯着越王妃的位置么?整个京城适龄的闺秀,但凡有点家底的,哪个不想来试试手?就连吕家也有人来。”   承恩侯夫人惊讶:“吕家不是清高得很吗?连太子妃都不愿意。”   “吕家又不是只有嫡枝,名门望族,旁系子弟多如牛毛,说起来出身高贵,可就是表面风光。正经选王妃,她们连名都记不上去,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文莹听着,揪紧了衣角。   她已经十九了,实打实的老姑娘,家里不可能让她拖到二十,所以今年是她最后的期限。   要是这次不成,她就得从家里看好的人里挑一个。要说那几户人家也不差,可都不是继承爵位的嫡子,文莹是想当太子妃的人,哪里看得上?   承恩侯夫人看女儿这样,安慰道:“话是这么说,可越王的身份有些尴尬,不是人人都中意,能有百来人就不少了。”   老夫人却没这么乐观,京城这么大,权贵圈子说来也不小,适龄的闺秀哪会这么少?顶层想跟他攀关系的是少,可中层就顾不上了,百来人?这也想得太好了。   文莹频频看向外头:“已经开始了吧?会不会有人先抽中?”   “应该不会……”   才说完,外头有仆从急急来报讯:“老夫人,夫人,不好了!”   屋子里的侯夫人给唬得,怒道:“什么不好了?好好说话!”   那仆从喘着气回道:“因为人太多,摇签的法子改了!”   一屋子都傻了:“什么?”   她们已经跟太子通了气,作弊的法子都想好了,现在改了?   “改成什么?”承恩侯夫人急急地问。   ……   主殿那边也是没料到,京城的闺秀会有这么多。   按内侍报来的数,他们今天什么也不做,光在这看人摇签看到天黑,都摇不完。   这么无聊的事,总不能叫皇帝一直看着吧?   玄非便过来问一声。   皇帝听了也是一怔:“竟有这么多人?”   玄非答道:“是,观中各处都满人了。”顿了下,又道,“圣上,这法子怕是要改改,这么着摇不完。”   “依你所见,该如何?”   “不如同时抽吧。”   “如何同时抽?”   玄非示意守殿道士取来签筒,说道:“贫道叫弟子拿几个普通的签筒出去,让她们一次抽了,凡抽中第一签者,可入殿摇凤签。如此一来,入殿人数限定,圣上与娘娘们可以细问细看。”   皇帝看向裴贵妃:“爱妃以为如何?”   裴贵妃笑道:“看一整天怪无趣的,国师这法子倒也不错。”   惠妃也道:“若是两轮皆中,可见真是天命了。”   皇帝点点头,又看去杨殊,却见他在发呆,便笑着问了句:“怎么,担心那位不是你命定之人?朕说了,你喜欢纳进府便是,多给一些体面也无妨,以她的家世,为次妃也不算委屈了。”   杨殊抿了抿嘴唇,带着几次倔强说:“抽就抽,她一定是的!”   皇帝无奈地摇摇头,吩咐玄非:“那就这么办吧!”   一直静坐在旁的太子目光闪了闪,起身道:“父皇,既然还要一会儿,儿臣先去更衣。”   皇帝随意应了。   太子姜盛从后门出去,看到等在那里的文渊。   “傅先生呢?”   文渊从他焦急的神色里看出了什么,忙道:“在邻院等着。”   “嗯。”   两人快步去了隔壁院子,钻进一间耳房。   “殿下?”傅今站起来,惊讶地看着眉头紧皱的他。   “有变故,人太多了,要抽两遍……”   听太子说了新的抽签法子,傅今问:“他们现在去拿签筒了是吗?”   “是。”太子迟疑,“这还能让三表妹抽中吗?”   傅今道:“时间这么短,没法在签上做手脚了,要想别的法子。”   “先生……”   傅今想了想,不急不徐回道:“殿下别急,这事有我,还有一些时间,足够运作了。您只管回去,什么都不用做。”   他的态度感染了太子,紧绷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拱手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傅今含笑:“请殿下时刻谨记,您是天潢贵胄,未来的一国之君,这些小事,自有下臣为您打理,无须惊慌。”   太子听了这话,舒服极了,说道:“既然如此,孤就先回去了,劳烦先生。”   傅今恭送。   路上,文渊问道:“殿下,傅先生真能做到吗?他们拿到签筒,马上就会送到外面去,没多长时间了啊!臣怎么想都想不出法子来。”   太子道:“傅先生说能做到,那就能做到。要不怎么他名满京城呢?”   想想太子又庆幸:“这样的人物,竟愿意为孤奔走,真是三生有幸。”   文渊恭维:“您是未来的天子,命定的天下之主,自有俊杰来投。”   太子哈哈一笑,心中畅快,回殿去了。 第479章 换签   傅今喝完一杯茶,才理理衣裳出了耳房。   只见他东弯西拐,好一会儿才从后门进入一处后堂。   略等了一会儿,有人掀帘进来,却是玄非。   “抽签法子改了?”他开门见山。   “嗯,是我提议改的。”玄非道,“人太多了,一个个抽不实际。”   “那我这边怎么办?”   玄非看向他:“傅先生没有法子吗?”   这话有刻意为难的意思,傅今哈哈一笑:“照我说也容易。”   他看着供桌上的签筒:“拿出去的签筒,是否和这个一样?”   玄非点头:“玄都观所有的签筒都一个样子。”   “那就行了。”傅今将里头的签全部倒出来,很快捡出第一签,“我把这支签拿给文三小姐,谁能说她不是抽的?”   “……”   傅今笑得有些得意:“是不是改得太急了,没想到这出?”   玄非道:“你就不担心签筒要记数吗?到时候多出来的第一签,要怎么交待?”   “别的时候自然要考虑这个问题,可这次我用不着担心。”傅今笑眯眯,“谁叫国师大人是我的同谋呢?有简单的法子何必想复杂的。”   玄非顿了下,到底没说什么。   ……   承恩侯府这边,急得团团转。   太子先前派人传话,说是做好了暗记,到时候文莹照着挑就行。   可现在,不先抽中第一签,根本没有资格去抽凤签,知道暗记有什么用?   承恩侯夫人急得一头汗,异想天开:“要不,我们找人去抽?多找点,总有人抽中第一签,到时候换给阿莹就是。”   老夫人斥道:“出的什么主意?一个签筒九十九根签,仓促之间,你到哪里找这么多人?人家自己能抽,为什么要给我们抽?”   皇帝说不拘身世,那也是在权贵圈子里,能进来的都是官家小姐,人家冲的是越王妃的头衔,会稀罕承恩侯府许出的好处?   再说,知道的人多了,真拿到签还好,拿不到丢人可丢大发了!   他们安安静静地抽完签,不引人注目,哪怕抽不中,过后回去嫁娶就是。做出这样的事,便彻底断掉了文莹的后路,抽不中成了大笑话,原先有意跟侯府联姻的,肯定也不登门了。   承恩侯夫人又想了个主意:“我们找负责抽签的仙长……”   老夫人额上青筋抽动,忍了忍才道:“咱们那么多香油钱,都只给了这么间小屋子,玄都观的仙长不缺钱!去当面行贿,你是不是嫌丢人丢得不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承恩侯夫人急得声音都拉高了,“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莹错过机会?”   老夫人道:“这条路是太子疏通的,现下有了问题,殿下不会坐视不管。我们贸然行事,没成尚在其次,带累了殿下的名声,才是大事!且等着吧,太子定会派人来告知,如果来不及,就让阿莹去抽签,哪怕这事不成,也不能冒这个险。”   在老夫人眼里,文莹的终身怎么都不如太子的声誉重要,因而越发瞧不上儿媳。只要太子得势,女儿嫁得再不好,旁人也欺负不了,倘若太子出了问题,再好的婚事都能出岔子,这道理怎么就不明白!   老夫人发了话,侯夫人再不满也只能忍下。   还好,太子那边没让他们等多久,真的派人来了。   那人是个内侍,进了屋便拿出那根签,语速飞快地交代:“三小姐出去做个样子,不要真的抽,过一会儿殿前有人喊的时候再过去。”   一个签筒不会有两个第一签,如果文莹“抽”出了第一签,负责那个签筒的道士就会察觉。   而殿前喊人的时候,所有中签者都过去,就不会留意多了一个人。   承恩侯夫人喜不自胜,连连称谢。   老夫人示意,仆妇塞过去一个厚厚的荷包。   内侍又交待了一遍,确定她们听懂了,拿着谢礼喜滋滋地走了。   没有人留意到,角落里一直有人盯着这边看。   内侍离开,文莹带着丫鬟出了屋子,到抽签处走了一圈。她在这个签筒旁边停了一会儿,似乎不大满意,又去了另一个签筒。   那些同来抽签的小姐们没多留意,便以为她在别处抽了。   转得差不多了,文莹找了个角落等着,袖子里的手捏着那只作弊的签,手心尽是冷汗。   煎熬地等了许久,第一轮抽签终于结束了。   殿前出来一名内侍,让抽中第一签的小姐们过去。   文莹擦了擦额上的汗,低着头去了。   那个暗中盯着她的人,看她将手中签交给内侍,转身走了。   ……   殿内,看太子回来,信王就笑道:“大哥去得好快。”   太子淡淡道:“更衣而已,能有多慢?”   “也是。”信王说罢,便不再多话。   当年秋猎过后,他们俩关系迅速恶化,早就不复早年兄友弟恭了。哪怕在皇帝面前,也就这样不冷不热的。   刚开始太子心中怒极,恨不得将信王披皮抽筋。   可他的性子,怎么玩得过信王?   信王御前进退合宜,交给他的差事都办得漂漂亮亮,话也说得中听,皇帝对他日渐看重,连朝臣都另眼相看。   太子刚开始压不住自己的嫉妒心,找过几次麻烦,结果次次被皇帝申斥,反倒让信王更受信重。   直到后来,傅今投了他,细细分说其中要害,又帮他做了几件事,情况才好转。   现下太子已经知道,在皇帝面前一定要表现自己的大度,维持长兄风范。信王知道挑衅无用,也就不费事了,两人见面都是这么淡淡的。   过了一会儿,信王也说要更衣,出了后门。   一个侍卫等在外头,见了他,将刚才的事飞快地说了一遍。   信王摸了摸下巴,问他:“所以,文三小姐根本没抽签,却拿着第一签过来了?”   “是。”   信王笑道:“大哥真是念旧情,就文家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帮他们做什么?”   那侍卫是他心腹,说道:“怕是想在越王身边安插人手。”   信王摇了摇头:“那小子,便是归了宗,血缘也远了,能造成什么威胁?就算要安插人手,也不能选越王妃这么显眼的位置。还是文家的人,不是摆明着告诉别人有问题吗?”   侍卫笑着回了一句:“那位自然不比殿下,事事周全。”   信王摆摆手:“行了,你继续盯着,别惊动他们。”   “是。”   信王一边琢磨,一边回殿。   这事要怎么揭发呢? 第480章 首签   纪家一行人进了玄都观,已经有个小道童等在那里,看他们来了,将他们引到厢房等候。   方锦屏惊奇:“你们居然能拿到这么近的屋子?我家早就派人来问了,都说临近的客院已经没了,要订只能订远的。”   明微笑眯眯:“我家有人啊!”   “哦!”方锦屏恍然大悟,“你那个表哥……”   说到这个,她又好奇了:“你那表哥怎么回事?真的醉心大道,才……”   “是啊!”明微叹了口气,极是无奈的样子,“我那表哥,你也见过的,他从小就好这个,后来进了玄都观,越发沉迷玄术,连家都不回了。舅舅说不能耽误我,便退了亲。”   “你早就知道吧?”方锦屏压低声音,“不然,也不能在有婚约的情况下,还跟那位去西北……哎,你真是胆子太大了,还好你舅舅家都是厚道人,那位也肯守约,这要有一个不好,现下就完了。以后做事可不能再这么不顾后果,王府后院,肮脏事多着呢!”   明微知道她是好意,虽然不好解释其中的曲折,也真心谢了她。   说了一会儿话,纪小五来了。   方锦屏的婆家看他一表人才,发自内心地赞了几句,只可惜是个受了戒出了家的,不然家里有好几个没出阁的姑娘……   不过,这也不成。他要不出家,也不会退了这门亲不是?前未婚妻那么个大美人,连那位都不顾身份之差非要娶进门,哪里轮得到自家姑娘。   见完礼,纪小五给明微使眼色。   明微会意,跟着他出去了。   两人避到角落里,纪小五劈头就问:“你有把握抽中凤签?”   明微道:“百中取一的机会,也不是很小,对吧?”   纪小五想呸她一脸:“快说快说,你到底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透视不成?”   明微瞟着他:“你来问我,就是想问有没有这门术法?”   纪小五有点尴尬,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明微伸出手:“小白。”   小白蛇从她的袖子里钻出来:“大人!”   “懂了吧?”明微斜眼看他。   纪小五皱眉:“这里是玄都观,你不怕被人看出来?”   “你当我是你吗?要是玄非一力揭发,或许我不敢做手脚,别人我还能让他们瞧出破绽?”   日常鄙视。   纪小五撇嘴:“我是担心你,一点也不领情。”   “谢谢,免了!”   两人说着话,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了。   人太多了,抽凤签之前,还要再抽一轮!   明微怔了下:“不好办了。”   纪小五高兴:“哪里不好办了?人太多了怕自己抽不中吗?没事,你抽不中我也不会笑话你。就是当不成王妃有点惨……”   明微没好气:“抽凤签和抽首签有什么区别?我是担心文三小姐抽不中。”   纪小五奇了:“什么东西?你担心别人抽不中干什么?难道想把王妃之位让出去?”   明微问他:“那位以为我是无福之命,照理不会有那个气运抽中凤签的。如果我当着他的面,轻轻松松抽中凤签会怎么样?”   纪小五思索了下:“有两个可能,一是你的命作了假,二是有人帮你作了假。”   “对。给我算命的人是玄非,安排抽凤签的人还是玄非,结果怎么样,不用我说吧?”   “……”纪小五道,“真那样,国师大人,凉了……”   “是啊!他现在可不能凉,所以一定要让文三小姐顶在前头。”   “那怎么办?”   明微想了想,冲他笑:“表哥?”   一看她这笑,纪小五就觉得后背发寒:“你想干嘛?别想再坑我了,我不会中计的!”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叫坑?我只是不方便走开,想叫表哥帮忙传个信。要是国师大人真凉了,你在玄都观的日子也不好过,对吧?”   纪小五一想,这话也对。她跟玄非关系不一般,玄非和希诚道长也不错,算起来自己确实是玄非一派的。虽说他已经顺便成了观主,封了国师,可玄都观还有别的派系。如果玄非失势,自己的日子确实不比现在。   “所以,这是咱们互相帮助。这次真没坑你,我发誓!”   纪小五哼了声:“你的誓一点都不值钱!”然后问,“我去找谁?”   明微露出亲切的笑:“你去……”   没多久,纪小五匆匆而回,找到抽完第一轮的她,开口就道:“那事不用担心,国师大人说,已经处理了。我还发现另一件事……”   他把信王亲信盯着承恩侯府的事说了一遍。   明微若有所思:“这样更好,由信王殿下揭穿,更加疑不到我们头上。嗯,果然这个王妃之位,注定是我的。”   纪小五抽了抽嘴角:“赶紧嫁赶紧嫁,省得留在家里祸害人!”   明微不理会他,笑眯眯理了理鬓发,去殿前验签了。   ……   第一轮最终抽出十三位姑娘。   因为人数少,皇帝颇有兴致,便没急着摇签,让她们先行介绍身份。   看到明微进来,一直盯着殿门的杨殊松了口气。   安王惊讶:“啊!真叫她抽中了?”   九十九取一,他以为这姑娘连殿门都进不来呢!   杨殊打开折扇,哼了声,极是得意:“早说了这是命定。”   皇帝也有点意外,看了裴贵妃一眼。   裴贵妃向他露出笑容,极是高兴的样子。   皇帝没看出异常,便没说什么。   整个过程,太子和信王都出去,偏那小子没挪过位。贵妃也不曾和人说过话,看起来似乎没做什么手脚。   她能抽中第一签,难道是借的福运还在?   皇帝想不明白,暂时也就不想了。   第一签根本代表不了什么,抽中凤签才有意义。   那边信王忽然出声:“那不是承恩侯家的三小姐吗?大哥你看,三表妹也抽中了。”   太子早就看到了。见文莹进来,他心中对傅今的信服到达极致。   这么仓促的时间,傅先生居然处理得这么漂亮,果然是国士之才。   有这样的人才相助,他怕什么皇位旁落?他才是真命天子! 第481章 择签   不多时,内侍进来,将十三位小姐的身份报了上来。   皇帝翻看了一下,交给贵妃与惠妃。   贵妃意外:“吕家小姐也在?”   惠妃道:“还有卢家姑娘。”   用这个方法选妃,她们早就做好准备,抽中的姑娘家世怕是要差一些。   没办法,明微本身就谈不上什么家世。   父亲被砍了头的,她好端端站着,就已经是圣上隆恩了。和她比起来,旁人怎么都不算差。   现下居然能抽中吕家和卢家的小姐,还有承恩侯府的姑娘,可以说运气相当好了。哪怕正常选妃,她们上名录也说得过去。   虽然除了文莹,都是旁枝的姑娘。   听得两位娘娘问,那两家小姐在内侍的示意下,隔着屏风见礼。   就见里边安静了一会儿,传来贵妃含笑的声音:“两位小姐真是好人品。”   既夸了她们,也不好冷着其他姑娘,便每个都见了一遍。   除了这三位,其他小姐家世就逊色了。   最低的一个,父亲只是太常寺一名主簿。   不论家世高低,各位小姐的样貌仪态居然都不差。明微想起先前抽签的院子,门口守了为数不少的内侍,明白过来。   皇帝说不拘,却还是先筛了一轮。毕竟是王妃,总不能让歪瓜裂枣混进来吧?万一抽中凤签,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安王扒在屏风后面,一边品头论足,一边低声说给杨殊听。   “哎,吕家小姐长得不错啊,看她这风仪,有吕珊几分样子。你知道吕珊吧?”   杨殊从记忆里翻出这个人物:“是吕相家那位嫡孙女?”   “对对对!有好事的称她是京城第一闺秀,样貌气质样样拔尖,还才华出众心思灵巧,当初……”   安王瞟了眼对面的太子,收住后面的话。   杨殊领会了。   就是太子有意的那位吕家小姐啊!既然太子妃另有其人,后来怎么样来着?   “隔年她就出嫁了,”安王小声跟他咬耳朵,“嫁的是裴家的嫡子,这会儿跟着外放的丈夫在南边,论起来你应该叫一声表嫂。”   杨殊扯了扯嘴角:“你知道得真清楚。”   安王哈哈笑,不觉得丢人,反有几分得意:“京城出名的闺秀,没有我不知道的。当初我在长生寺的供桌下藏了一个多时辰,才近距离看了她几眼。那模样真没得说,又温柔又雅致,跟仙子似的。”   “口水滴出来了!”   安王反射性擦了下嘴角,才发现被他骗了,不服道:“我是在帮你!你先前的风流名声真是糟蹋了,怎么对京城的闺秀这么不了解!”   杨殊笑都懒得笑。他了解那些千金小姐做什么?又不想勾搭良家妇女。   “这吕家小姐真的可以啊!”安王的话题重新转回去,“真抽中她,不比我家的母老虎差。”   杨殊哼了声,端起茶杯:“她再漂亮,能有我那个漂亮?”   安王迅速瞟了眼落在后头的明微,立刻点头:“倒也是。”   别说抽出来的这十几位小姐,哪怕外头的全算上,这位也是拔尖的。   安王羡慕起来:“哎,怎么就没看中我啊!”   杨殊冷眼看他。   这眼神,安王立马想起当初杨殊离京,自己嘴贱提了一句,结果脖子差点被他扭断的事……   安王缩了缩脖子,迅速认怂:“我就说说,这么认真干什么?”   “哼!”   说完吕家小姐,安王继续扒着屏风看外头。   “那位项小姐眼睛生得好,夏小姐身姿佳,卢家小姐生得也漂亮,就是肩膀厚了点……”   安王叽叽咕咕的声音中,贵妃与惠妃和每位小姐都说了话,大致了解了一下。   诸位小姐心知屏风后头不止有娘娘,还有圣上和几位皇子,都很兴奋,极力地表现自己。   哪怕抽不中凤签,能让贵人记住,说不准有别的造化呢?   裴贵妃说完了,问皇帝:“陛下,这便让她们开始?”   皇帝点点头,发话:“国师。”   “是。”站在碧霞元君神像旁的玄非,上前一步,说道,“诸位小姐,你们从九十九支签里摇中第一签,可见都是有福之人。凤签只有一根,谁先抽中便是谁,现下你们十三人同时入殿,这先后次序未免影响公平,故此,贫道以为,同时抽如何?”   屏风里头传出皇帝的声音:“国师,如何同时抽?”   玄非转身揖了礼,回道:“签筒在此,诸位小姐一人选一根,而后一起亮签,便无关先后了。”   皇帝想了想:“这样确实公平。”   裴贵妃问:“百中择一,若是无人抽中呢?”   “看圣上与娘娘的意思,若是觉得缘分不够,可以再外再择。”   听他这话,小姐们紧张起来。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却听裴贵妃道:“这倒不必,我看诸位小姐能抽中第一签,说明已经有这个缘分了。若是没抽出凤签,再抽便是。”   “是。”   玄非回身示意,守殿道士当即取了签筒。   “贫道方才命弟子裹了签尾,现下每根签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小姐们可以慢慢择取,直到全部选定,再一起亮签,如何?”   那位吕家小姐大大方方回道:“小女没有意见。”   其他人也都附和。   玄非点点头:“那就开始了。”   守殿道士捧着签筒,站到她们面前。   有人犹豫不定,有人挑挑捡捡,还有人闭着眼睛抽了一根。   文莹紧张极了,生怕晚了凤签被挑走,又怕太急迫了被人看出端倪。   她回想着太子先前派人来说的话,走到签筒。   哪知她拨了下签筒,就愣住了。   签尾裹的红纸甚长,只露出一个头部,那人说的标记根本看不到。   怎么办?随便选一根?   文莹紧张得鼻尖冒出汗来。   她能进殿,费了家里多大的事,要是没抽中凤签,太子那边都说不过去。   何况,自从文如进入东宫,封了宝林,她的心就跟跑马似的。   要说凭自家与太子的名头,她想嫁个家世相当的不难,死拖到现在,不就是不甘心么?   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文如最起码是个嫔,她呢?将来要向这个瞧不起的四妹行大礼?   文莹想想都受不了。   可太子有了文如,就不可能再要她了。信王与安王都有了正妃,还没娶亲的越王是她唯一的机会。   哪怕她知道越王身份尴尬,知道他有中意的人,也知道太子想让她当眼线,都非来不可。   不管内里怎么样,面上一定要好看! 第482章 换换   “文三小姐?”她发了太久的呆,一旁的内侍出言提醒。   文莹回过神,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在签筒中挑选起来。   她发呆的时间有点长,其他人都择得差不多了。   文莹一根一根,看得非常仔细,希望透过红纸,看到下面做的标记。   可标记本来就做得不显眼,裹了红纸就更加看不出来了。文如挑捡了一遍,都没看清楚,心里慌了起来,该不会已经被人挑走了吧?   她又去看别人手里的签,乍一看全都一样,根本看不出来。   怎么办?   文莹又挑了一遍,终于选中了一根签。   虽然不大真切,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红纸下有个颜色较重的点……   她握着这支签,却见一只手从身侧越过,从签筒里取出另一根。   文莹瞥了一眼,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等等!”   明微转头看着她,含笑:“文三小姐,有何指教?”   文莹看到她的脸,怒火控制不住燃了起来。   明成书院那么多同窗,要说她最讨厌谁,非明微莫属。   一个破落户,却是谁都不看在眼里的样子。仗着自己会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在书院里横行,引得魏晓安那些人追捧。   最可恨的是,越王不知道看中她什么,明知道身份不匹配还要娶她。   想到家里查到的消息,文莹难受极了。   当初明微突然退学,大家都以为是年纪差不多了,回家待嫁。文莹自己也没留神,她被太子选中文如的事打击得不轻,好久没出门,顾不上旁的事。   等她从这事里拔出来,就是越王回京选妃的时候了。   然后听说越王放话,自己已有意中人。   那事文莹一听就愣了。她知道明微有婚约的,哪怕先前越王跟安王因她闹起来,也没当回事——这两位从小不和,不过是个由头。   接着家里看中越王妃的位置,便去细查这事。   这一查不得了,难怪越王非要娶她,原来当初被贬去西北,她就跟着去了。   文莹又惊又怒。   没出阁还有婚约在身的姑娘,跟着男人跑,算怎么回事?   太不要脸了!   聘则为妻奔为妾,她这样的,哪怕给了名分,顶多是个妾!   可是,越王竟一点也不在乎,一心要娶她。   文家也考虑过,把这事抖出来,可是顾忌着宫里的贵妃,没敢这样做。   信王这两年总跟太子过不去,皇帝对太子已经很不满了,要是还得罪了贵妃,叫她吹吹枕头风,那就是雪上加霜。   一想起这些事,文莹心里滚粥似的,看明微那支签格外可疑。   既然太子能帮她做手脚,越王会不会也做了手脚?毕竟贵妃对他有求必应。   这很有可能啊!能进殿来的,都是九十九支签里,抽中了头支签的。文莹心知自己是作了弊的,便觉得明微肯定也是,不然哪有那么巧。   那么,是不是她也知道凤签有标记?   她盯着那支签看。   想想是有点奇怪,这个贱丫头为什么一定要捏着做了标记的地方?是怕别人看出来?   明微似乎被她看得有些奇怪,尴尬地笑了笑,求救似的看向内侍。   那内侍知道,她是越王自己中意的人选,不介意顺手给个方便,再次提醒:“文三小姐,您选好了吗?”   看明微打算把那支签递给玄非,文莹果断出声:“我想要那支签。”   明微一脸莫名其妙,将手里的签收了收,说道:“文三小姐,我已经选好了。”   文莹道:“方才我要拿那支签的,是你从我身后抢了去。”   明微不悦:“这是什么话?又没规定你文三小姐先挑,我先择了便是我的。”   文莹越发肯定有问题,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别的,说道:“你这么心虚做什么?还没亮签,拿哪一支不一样吗?”   明微不甘示弱:“这话文三小姐跟自己说,拿哪支签不一样吗?非要我这支?”   文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说出来的话却不客气:“你好奇怪,别人都是再三择取,只有你一下子就挑中了这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明微恼怒,她侧着身,只文莹看得到的眼神里带了那么点慌张:“你别血口喷人!”   文莹瞥了眼屏风,意有所指:“九十九择一,你能站在这里,运气够好的啊!”   明微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文三小姐难道不也是九十九择一?你能选中首签,为何我不能?”   她越慌,文莹越淡定,甚至眼睛里带出笑来:“我与越王殿下从未有过交集,今次只是来玄都观上香,凑个热闹,随意抽支签而已,恰巧就抽中了。”   “既然你是随意,那现在怎么就不随意了?”   文莹向屏风方向低了低头,说道:“既然抽中首签,有幸进了殿。在圣上与娘娘面前,还随意择取,岂非不敬?到了这一步,自然要郑重对待了。”   屏风里始终没传出话来,文莹便觉得,自己这些话应该撩起了皇帝的疑心,胆子也更大了。   “明七小姐要是不心虚,何不与我换换签?反正没亮签之前,我们都是百中取一,机会是一样的。”   “这……”   文莹看准机会,一把夺了明微手里的签,将自己的塞过去,然后飞快地把那支签递给玄非:“国师大人,小女已经择好了!”   “哎,你怎么强抢!”明微急得想抢回来。   可惜这签已经到了玄非手里,他按住签头,说道:“明小姐,圣上面前,请勿失礼。”   “可是她抢我的签!”   玄非淡淡道:“谁先交到贫道手里,那就是谁的。小姐选中了又被夺走,说明与你无缘。”   看明微要哭出来的样子,文莹心中畅快,道:“你还等什么?别人都择好了,只剩你一个,别耽误时间了。”   这时,屏风后传来声音:“国师大人,这是择王妃,哪有夺签的道理?御前如此失礼,难道本王的王妃,要择这么个礼数都不懂的?”   这是杨殊的声音。   文莹揪紧衣袖。她能做的都做了,要是对方拿强权欺压……   紧接着,太子也说话了:“阿衍,你说得也太重了。我看三表妹说的没错,既然没有问题,何不换换签?” 第483章 中选(修)   杨殊的声音一顿,带了几分气急败坏:“太子殿下!”   太子不紧不慢:“何况,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三表妹择的这根签会是凤签?认定你的王妃就是她了?”   被他提醒,众人都想起来,杨殊方才那句话有问题!   他说,难道本王的王妃,要择这么个礼数都不懂的。   也就是认定,选了那根签的文莹会中选。   所以……   安王的目光带了怀疑,小声问:“你安排好了?”   杨殊仿佛受了冤枉,喊出声:“没有!你别胡说!”   可他越是这样,别人越是不信。   那边玄非面色数变,转身向屏风拱手:“圣上……”   “国师不必多说。”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又转向太子与杨殊,“你们俩也别争吵,先看了签再说。”   “陛下!”杨殊声音拉高。   “怎么?”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难道真像文三小姐说的那样,有问题?”   杨殊委屈地收了声:“没……”   安静了一会儿,贵妃带笑的声音响起:“陛下,您也太严肃了,看把这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众目睽睽,能做什么手脚?想来是他们太相信自己的手气了。”   皇帝缓和了语气:“都是百中择一,机会是一样的。若是觉得手里这根签不好,再另外选一根就是。”   皇帝都这样发话了,他们还能怎么办?杨殊百般不愿,却也只能应声:“是……”   信王看看他,又看看太子,笑而不语。   原来做手脚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也对,就他这九头牛拉不回来的犟脾气,能坐在这里听天由命才怪。可惜,让人截了胡。   对自己来说,这却是好事。依这小子的脾气,太子插这么一手,肯定惹毛了他,日后定会处处跟太子对着干,这么一来,岂不是等于贵妃站在自己这边?   呵呵,先等等,一会儿再揭出你们做手脚的事,父皇必然生气……   “亮签吧。”皇帝道。   玄非定了定心神:“是。”   他转回身:“明小姐,只差你一个了。你若觉得手里的签不好,可以再换一根。”   明微垂着头,声音低落:“不必了,就这根吧。”   她将文莹塞过来的签递上去,看都没看一眼,似乎觉得哪根都一样。   玄非拿起第一根签:“这是夏小姐的。”   那位夏小姐低应:“是。”   玄非解开红纸,签尾空空的。   “第十四签。”   夏小姐失望地行了一礼,退到一边。   “卢九小姐。”   这位卢九小姐便是卢氏的堂妹,她期待地看着玄非手里的签。   玄非解开红纸,垂下视线:“第六十七签。”   卢九小姐先前被堂姐鼓动,过来试试手,没想真抽中了头签,还以为自己时来运转,没想到还是落了空,大起大落,差点哭出来。   但又不敢御前失仪,只能忍着泪意施礼:“是。”   玄非解开第三根签……   那位吕小姐是第八个,也是空的。   玄非一气解到第十一个,全都不是凤签。   到第十二个,便是文莹那根签。   经过方才换签的事,又见前面十一个都落了空,众人皆以为文莹这根定是凤签。   屏风里静悄悄的,杨殊低着头,垂头丧气的样子。   安王搭着他小声说:“你不用这样,父皇也没不准你纳她对不对?娶就娶了呗,府里的事总要王妃来管的,你不喜欢就当她是个管家,跟喜欢的在一起得了……”   杨殊冷笑着问他:“那你去喝个花酒,怎么还被管家从楼里拖回去了?你的长史敢这么对你?”   安王瞬间蔫了。   杨殊瞟了眼嫔妃那边:“你也就是仗着今天三皇婶不在,过过嘴瘾。”   安王很没有意思,缩回搭在他肩上的爪子:“好心安慰你,还专门扎人心窝。得,我先祝贺你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哼!   玄非已经拿起了第十二根签。   文莹不禁露出自信的笑。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回多亏她够机敏,当机立断换了签。   等她抽中凤签,凭越王再怎么闹,最多只能纳了那个贱丫头。到时,进了王府的后院,她再厉害,自己这个正妃有的是法子整治……   “第三十二签。”   文莹的笑僵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向玄非。   玄非神情平淡,将那根签搁回去。   就在他伸手拿最后一根签之前,文莹叫出声:“等等!”   玄非抬眼看她。   “怎么会没有?”文莹的语气不可思议,“那根怎么会不是凤签?”   玄非重新取回她那根签,重新看了眼:“文三小姐,是第三十二签。”他将签面展露给她看。   文莹果然看到上面写着第三十二签的字样。   签尾空空的,没有凤羽。   不是凤签。   怎么会这样?刚才……   “啊!”屏风里传来杨殊高兴的声音,“原来不是啊!文三小姐,真是对不起了,看来我们没缘分。也是,从太子这里论起,按辈分我还得管你叫一声表姑,这多不好意思啊,表姑!”   他一口一个表姑,叫得文莹脸色更白。想找太子问问,偏偏又有屏风隔着,看不到他们在哪,站在那不知所措。   皇帝也很意外。他以为文莹这根签定是凤签,没想到不是。看来那明七小姐也失了手,没认出凤签来,倒是这文三小姐自作聪明了。   这么想着,他瞟了眼儿子们。   太子沉着脸没作声,信王面上带笑,安王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   皇帝心知,太子脱不了干系,心里便有几分不悦。   做手脚就算了,居然还做不成功,看他捧的都是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还愣着干什么?看下一根签啊!”杨殊迫不及待。   “是。”玄非拿起最后一根签,“明七小姐。”   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小姐们更是在心里暗暗祈祷。   不是不是,千万别是凤签。   这根也不是凤签,就能从头再来了!说不准下次自己就能抽中了。   百选十三,机会也不是很高的对不对?凤签不一定在这十三根签里!   玄非解开红纸,垂目看了一眼,将手中签亮在众人面前,低沉得让人耳朵发麻的声音念出:   “凤签。” 第484章 驳斥   这根签的中间,没有任何数字,只尾部绘了红色的凤羽,点缀其中的金粉闪动着点点光泽。   凤签。   殿中一片寂静,忽然间有椅子挪动的声音响起,临门的屏风被推撞开,有人急步冲出来。   “微微!”略带急促的清亮音色,带着难以克制的激动。   众小姐惊得往后退,抬眼便看到那位近日如雷贯耳的越王殿下。   面容如传闻中一般俊朗,身段比想象中更加高挑,亲王的蟒袍穿在他身上格外挺拔,眉心的朱砂痣凭添一分仙气。   殿中的千金小姐不禁呆怔,有几个早年远远见过杨殊的,只觉得他比记忆中更加英武。   啊,更难过了怎么办?为什么抽中凤签的不是自己?!   杨殊激动得想冲过去,刚走到中间,玄非已踏前两步,抬手挡在他面前。   “越王殿下,莫要失礼。”   杨殊还想越过他,结果玄非往旁边挪了一步,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激动的情绪略微缓和下来,里头已传出贵妃的声音:“你这是做什么?都是未出阁的小姐,别吓坏她们,回来!”   杨殊不甘不愿,却也不敢违背贵妃的意思,只能依依不舍地看了明微一眼,退了回去。   屏风重新摆好,玄非拱手:“圣上,凤签已出,您意下如何?”   文莹在亮出凤签那一刻就傻了。   这么说,一开始自己并没有选错,却硬生生将凤签送给了明微?   她天旋地转,忆起方才种种,刹时明白自己掉坑了。   明微在故意误导她!让自己以为她拿的才是凤签!   想通这一点,文莹脱口叫道:“明七!你使诈!”   玄非才禀完,众人都在等皇帝发话,忽然听她这一句,瞬间目光都聚集到文莹身上。   一旁伺候的内官厉声斥道:“文三小姐,陛下在此,怎如此不懂礼数!”   文莹也是出口了才反应过来。   事已至此,她心一横,跪了下去:“臣女失礼,只是眼见陛下受了蒙骗,一时激动,不吐不快。”   皇帝还没发话,杨殊的声音就已经传出来:“喂!你不要危言耸听,什么陛下受了蒙骗,分明是你自己自作聪明,把凤签拱手让人,心中不甘。我说文三小姐,本王一点也不想娶你,就别自取其辱了行吗?”   文莹脸色涨红,若是平常时候,她听了这句话已经羞愤而去,可这会儿她咬牙忍了下来。   明摆着被利用了,要是半句话不说,难道任由明微踩着自己顺心畅意?   她不甘,就算当不成越王妃,也不能叫明微利用自己平步青云!   “陛下,请您想想方才的情形,明七她在故意误导臣女啊!可见她早知哪一支是凤签,今日的抽签根本不公平,陛下明鉴!”   杨殊还要斥责:“你胡言……”   太子却截了他的话:“你急什么?今日抽签,凭的就是公正公平。如果有疑虑不澄清,岂不是我皇族失信于人?且听她说说,如果真的无理,再发作也不迟。父皇,您说呢?”   皇帝哪会不知太子借机发作,只是他也觉得刚才有些奇怪,便道:“文三小姐,你且说来。”   文莹缓了缓,壮着胆子说道:“陛下,方才选签之时,臣女等人都是思量再三。只有明七,她想都不想,就取了那一支。倘若她一心应选,怎会如此轻慢?臣女正是因此起疑,才会唤住她。现在想想,她随意一取,并不是肯定那一支是,而是肯定签筒里的都不是,无论取哪支都一样。”   “这只是你的推断!”杨殊道,“什么证据也没有,就想诬人?”   “陛下,请您再想想,臣女要换她手上那只签,她是什么反应?是不是慌里慌张,一副心虚的样子?她这是知道臣女选中了凤签,故意做出那个样子引人起疑!”   “哈哈!”杨殊大笑两声,“你……”   “阿衍!”这次他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你堂堂亲王,抢着与个小女子争辩,丢不丢人?既然文三小姐控诉的是明七小姐,那就让她们自己来说。”   杨殊还不服:“圣上,我……”   “闭嘴!”   杨殊只能委屈地收住了。   内侍察言观色,问道:“明七小姐,你怎么讲?”   明微上前施了一礼,回道:“圣上明鉴,文三小姐此言真是无中生有。小女取了签,她忽然要来强夺,怎能不慌?哪有因为被吓到,就断定小女心虚的?这样凭空臆测就能定小女的罪,难道府衙办案都不需要证据了?”   文莹眼中喷火:“你还敢说不是故意激我?宝贝似地藏那支签,分明是引我疑你!”   明微冷笑一声:“文三小姐这话太好笑了,我哪知道你会这么嚣张,御前也敢强夺别人的签?你如果不夺,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再说,疑心是凤签,就要强夺了去,难道文三小姐认定,凤签只能归你所有?如此强盗行迳,竟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文莹怔了下,懊恼地咬住唇。   她之前强夺明微的签,就是认定她不敢说那支是凤签,只能吃个哑巴亏。   现在把话挑明,可不就是亲口承认,自己抢的就是凤签?   明微又道:“方才的情形,文三小姐有疑,无可厚非。可你要是没有私心,大可以当着贵人的面说出来,叫我不能得逞。可你非但没说,还动手强夺,可见在你心里,凤签归你才是重要的,而不是别人作不作弊。”   文莹急了,今天要是不把这罪名洗掉,她还不变成整个京城的大笑话?   可她才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被太子打断了:“行了!三表妹,看来是你想多了,这事就算了吧。”   他倒是聪明了一回,一看风向不对,文莹根本就没有证据,再说下去只会是己方吃亏,便想及时打住。   不想,这回却是明微不肯了。   她低身下拜:“圣上明鉴,今日小女抽了凤签,却为人所疑,如果不能分说明白,哪怕成了婚生了子,也要为人诟病,时不时被无聊人士提起,到死都洗不清。还请圣上还我公道!” 第485章 漏洞   “对对对!”杨殊终于抢到机会说话,“被人泼了污水,当然要洗清冤屈。圣上!”   皇帝淡淡道:“既然文三小姐没有证据,就已经说明了你的冤屈,不必大惊小怪。国师!”   “圣上!”不等转移话题,明微抢先喊出声,目中带着几分倔强,“小女自知身份低微,攀上皇家,会比他人承担更多的审视。若是不管不顾,不止小女一人受冤,越王殿下,乃至皇家都会一起成为他人口中闲话的对象。圣上!”   好女子应该善解人意,见好就收,明微此时的行为,在皇帝看来,未必不依不饶。   这样的行为,一般会被认为不识大体。   未婚便追着男人跑,果然不能指望她是个贤淑女子。   皇帝有几分厌烦,又有几分隐秘的畅快,拧着眉头道:“那你要如何?”   别人都已经听出了皇帝的不耐烦,几位小姐里,有好心的悄悄推了推明微,示意她不要跟皇帝对着干。   哪知明微一点也不领情,张口就说:“小女先抽中头签,再抽中凤签,凭的是自己的气运。平白让人泼了污水,实在是不甘。还请圣上彻查,今日小女能站在这里,绝对没有作假!”   皇帝眯起眼,缓缓道:“哦?彻查?从第一轮抽签开始?”   “是。”明微断然道,“从首轮抽签开始。”   皇帝原就疑心她首轮做了手脚,这会儿见她态度强硬,倒是犹豫起来。   方才抽凤签便罢,是文三那个傻子自己将凤签送到她手里的。可首轮如果没做手脚,她哪来的运气?国师明明说过,她的命是无福之命。   皇帝正想着,那边玄非翻了翻进殿时验看的头签,面露惊色,上前撩起衣摆,竟跪了下来。   “国师?”皇帝被他弄糊涂了。   国师不是凡俗中人,面圣只行道礼。何况本朝礼节并不严苛,只有大事才会行跪礼,平日臣子面圣都是不跪的。   玄非忽然行大礼,这是有大事?   “贫道蒙受圣恩,执掌玄都观,拜为国师。不想竟连这点小事也没办好,请圣上责罚。”   皇帝透过屏风,看向守殿道士手里的托盘,慢慢问:“出了什么问题?”   玄非示意,那守殿道士将手里的托盘转给内侍,由他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上面摆着十几支签,正是小姐们先前抽到的头签。   “圣上请看,这十三支头签的末尾。”   皇帝视线下移,顿了一下。   “观内所有的签筒都是一样的,贫道先前以防万一,抽签之前,在每根头签的签底点了朱砂,然而其中有一支没有朱砂。”   万大宝将十三支头签一一倒过来,果然十二支有朱砂,一支没有。   玄非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冷意传来:“在玄都观内,圣上的眼前,贫道竟然被人钻了空子,实在没脸推托,请圣上责罚。”   太子听了,心口一跳,有不好的预感。   信王则高高扬起了眉,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那边安王没忍住,小声问杨殊:“你弄的?”   杨殊目光闪了闪,喃喃道:“不该啊!不是,肯定不是!”   弄得安王疑惑不已。   他这是什么反应?到底有还是没有?照理说,先是九十九择一,又是一百择一,两者皆中的几率很小,想让一个特定的人中选,不动手脚几乎不可能……   安王是这样想的,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明微身上。   杨殊一看,跳起来:“不是!我们才没有作弊!”   他这样喊着,眼神却闪烁起来。   那边玄非拿着那支凤签,又开口了:“圣上,这凤签也有问题。”   皇帝沉了面色:“呈上来!”   内侍再次将凤签转送到他面前,万大宝验视过后,低声道:“陛下请看,这里……”   签头下面一点的位置,有一个极小的黑点。因这黑点极小,若是不留神,多半会以为是木纹。   用没标记的第一签混进来,再抽中做了手脚的凤签。   抽凤签之前,先抽一轮,这是之前才改的法子。短短的时间里,居然也被钻了空子?倘若这人对圣驾有恶意……   皇帝沉了面色。   “国师。”   “是。”   “你确实推托不得,不过,责罚暂且压下,先查出真相再说。”   “谢圣上开恩。”   玄非重新站起,转头刚要吩咐守殿道士,却听耳边“扑通”一声,有人跪了下来,喊道:“陛下,请您明鉴,这定是明七做的手脚!您想想,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越王殿下说要娶她,她就抽中了头签,紧接着又抽中了凤签,这是何等的运气啊,陛下!”   说话的人正是文莹。   玄非将十三支头签送上去的时候,她额上的汗就下来了。   别人不知道,她心里清楚,那支没有标记的头签,就是她的!   然后再说到凤签,文莹的心虚翻倍,立马慌了神。   这要是被查出来……   可所有人第一个想的都是明微,周围的小姐们也都去看明微,文莹立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没错,这是个现成的替罪羊,现在不先发制人,还等何时?   所以她立刻跪下来了。   把罪名全都推到明微身上!   反正她那么巧抽中头签,又抽中凤签,本来就说不清。一旦查出她有问题,就没人顾得上自己了!   文莹打算得极好,她这样一说,别人确实都信了。   那位卢小姐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您已经说了是公平抽签,若是有人违了您的旨意,暗中作鬼,岂非欺君?我们落选无妨,但您的圣誉万万不能受损。”   另有几个心有不甘的小姐,亦随声附和。   皇帝目光闪烁,刚要开口说话——   太子猛地站起来,沉声禀道:“父皇,万万不可!”   正打算说话的贵妃顿了一下。   就听太子说:“这原本就是我们的家事,大不了取消今日选妃,只说无人抽中凤签便是。要是大肆查证,岂不是叫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皇帝顿住。   这倒也是。他想让那小子丢脸,只怕自己的儿子也给卷进去。太子八成也帮了文莹,要是一起给查出来,可就不好了。   哪知皇帝还没发话,玄非那边已经将人叫过来了。   他禀道:“圣上,这是我玄都观的错漏,必要查个清楚,给您交待。想查证是谁做的手脚,倒也不难。方才负责外头抽签的,是这几名弟子。每个签筒,只有一个头签,他们必会认得抽中之人!” 第486章 招认   文莹呆住了。   她以为,把事情推到明微头上,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根本没想到,可以查得这么细!   太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忍住掀屏风的冲动。   真是个蠢货!以为皇帝身边的人都是傻子吗?事情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经不得细查。明知自己身上不干净,不和稀泥,还把事情挑得更大。   还好当初他心里膈应,收的是文如,不然留这么个蠢货在身边,谁知道会被她怎么坑。   皇帝目光微闪,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文莹伏在地上,身躯颤抖,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太子面色很不好看,却又极力维持平静。明微似乎很震惊,飞快地低下头。而杨殊张了张嘴,目光闪烁。   皇帝若有所思,这是双方都做了手脚啊,只是都以为自己做得够隐蔽,不会被查出来,反过来想推对方下水。哪晓得玄非竟然保留了这么重要的证据,现在双方都在惧怕被揭穿了。   只是,那支没有标记的头签,到底是谁的呢?   正思量着,忽听耳边响起碰瓷声,而后宫人低呼:“娘娘!”   皇帝一转头,却是裴贵妃不小心洒了手里的热茶。   “爱妃!”   裴贵妃面色有些不自然,对他笑笑:“臣妾无事,方才一时没拿稳。”   皇帝见她只是湿了手里的帕子,便点了点头:“小心些。”   回过头,目光却沉了下来。   “那就认一认!”   “父皇!”   “圣上!”   杨殊与太子同时出声。   皇帝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他们:“怎么,你们有意见?”   杨殊与他一触,不自在地低下头:“没,没……”   太子则挤出笑容道:“儿臣以为,这事叫外人知道不大好,是不是先将无关之人遣散?”   一直安静看戏的信王,这时候开口了:“大哥,方才文三小姐说了,要的是公平公正。若是今日不能当着诸位小姐的面,弄清楚真相,怕是有损我皇族声誉。”   “你……”   太子没来得及说话,皇帝便开口了:“那就让他们认一认吧。”   一直静待圣裁的玄非应声:“是。”   他转身看向这十几名小道士,说道:“你们可记得在自己的签筒里,抽中第一签的人?”   小道士们纷纷应声:“弟子记得。”   “那就指认吧。”   “是。”   一位位小姐被指认出来,最后只剩一个,面前空空如也。   文莹。   玄非再次问道:“没人记得这位小姐?”   这些小道士里,年纪稍长的一个出面禀道:“国师大人,我们只有十二个人,现下都已经指认出来了。”   玄非点点头,转身向屏风方向施礼:“圣上,结论已出,请您圣裁。”   皇帝看着抖如筛糠的文莹,问道:“文三小姐,你还有何话说?”   文莹已经吓呆了,她本就不算聪明,又被宠坏了,根本不了解杂务,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分辨出自己的谎言,现下更是脑筋打结,根本想不出辩解的话。   太子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在皇帝面前跪了下来:“父皇,儿臣知错。”   皇帝收回目光,望着他:“你何错之有?”   太子垂着头,语气极力诚恳:“三表妹爱慕阿衍,我早知晓,只是怜她一片痴心,故而装作不知。三表妹有错,儿臣亦不可推卸。是儿臣的纵容,才叫她越错越多。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发话。   信王却在心中叹了口气,十分惋惜。   怎么认错得如此之快呢?如果他死犟到底,到时候自己把证据一一摆出来,父皇定会怒上加怒。现下他主动认错,倒叫自己没法发难了。   到底变聪明了。   信王心念一转,说道:“父皇,大哥只是心疼表妹,才会一时行差踏错,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对家人的关心,情有可原,还望您从轻发落。”   “家人?”皇帝说出这两个字,语气带着嘲弄,“你是太子,一国储君,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是你的家人。”   太子深深低下头:“父皇教训得是,是儿臣……公私不分了。”   他一边请罪,一边在心里大骂。他可没提什么家人,都是信王,看似为他求情,实则挑拨。   但是他现在不能发火,傅先生说过很多次,要沉住气。一个脾气暴躁的太子,皇帝不会喜欢的。发现事情不可挽回,要及时止损,必要的时候,需得断臂求生,舍不得,只会失去更多。   现在,文莹已经成了攻击他的弱点,必须赶紧断掉,甚至文家……如果他们也成了自己的累赘,那也要及时了断!   文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太子视为断臂,听到太子说到爱慕两个字,忽然想到说什么了,急忙喊冤:“陛下!臣女知错了!臣女实在是不忍见越王殿下被一个妖女迷惑。这明七,先前分明有婚约,却抛下未婚夫,追着越王殿下去西北。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哪里配得起殿下。臣女听闻此事,为殿下不平,这才……”   “谁要你不平?”杨殊愤怒的声音从屏风那头传出来,“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皇家选妃,也敢在其中兴风作浪,不但自己作弊,还将罪名推到别人身上。你当皇家威严是什么?你当朝廷法度是什么?居然还振振有辞!圣上,这事实在太荒唐了,您金口玉言,大家公平摇签,文家这样做,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啊!如此欺君,不加惩戒,岂能叫天下人信服?请您为臣作主啊!”   “行了!”皇帝额上青筋直跳,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原以为,拿着第一签混进来的人是明微,没想到是文莹。   他可以肯定,不止文莹这边做了手脚,明微定然也有。   但他细想刚才两人的反应,凤签上的标记,似乎文莹的可能性更高。若是再查下去,确定是文莹做的,那明微受害者的形象就更明确了   这时,裴贵妃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恳求的目光看着他:“陛下……”   皇帝无声一叹,说道:“既然你认了,那就罚吧。带下去,容后处置!” 第487章 再中   文莹作弊的罪名已经坐实。   一场凤签选妃,竟发生这样的变故,不止皇帝不悦,那些小姐们也吓得够呛。   但是随后,有人发现了一个漏洞,大着胆子提议:“圣上,既然凤签叫人做了手脚,方才的结果是不是不能作数?”   众所周知,皇帝是位仁君,而且就方才所见,皇帝很公正,那是不是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下?   这句话立刻得到了其他姑娘的认同,纷纷期待地看向屏风。   然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越王殿下本尊……   “搞鬼的是文三小姐,凭什么要让别人受连累?陛下,这才不公正啊!”   那位小姐也是豁出去了,辩道:“那支凤签之所以叫明七小姐抽了去,是因为文三小姐先认出来。可见这件事,影响了抽签结果。如果不能重抽,如何算得公平公正?”   “哎,你这人……”   皇帝打断了杨殊的话,问玄非:“国师,你怎么看?”   玄非沉吟道:“夏小姐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因果成立,就不能算没有影响。”   皇帝颔首:“那好,重抽吧!”   小姐们纷纷露出欢喜的神情。   杨殊急了:“圣上,您说过的,只要她抽中了凤签,便应了我,怎么现在不作数了?不行不行,我的王妃已经定了,不选了!”   皇帝拧眉低喝:“坐下!道理方才已经说过了,你不要胡闹。”   “可是……”   眼看皇帝不悦,贵妃轻咳一声:“听话。”   杨殊不甘不愿,被安王按回去了。   那边玄非禀道:“圣上,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这次只抽十二签,如何?”   皇帝也有些不耐烦了,点头道:“也好,国师看着办吧!”   “是。”   玄非命弟子将那十二根签收起,拿到后堂去。   不一会儿,从头到尾裹了两层红纸的签送了回来,这下子,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签上的标记了。   玄非道:“万公公,劳烦您来看一看,贫道可有错漏?这样裹认不出来了吧?”   万大宝看向皇帝,得了他的首肯,掀帘出来,检视一番,颔首:“奴婢认不出来。”   “好。”玄非转过去,“诸位小姐,你们一人挑一支签,然后当众解开,如何?”   这个法子确实公平,众人皆无异议。   那位提议重抽的夏小姐排在最前,刚要选签,却被拦住了。   明微冷冷瞟了她一眼,上前:“我先抽。”   自己几句话让她抽的凤签不作数了,这位夏小姐有点心虚,没敢反对。其他小姐有意见的,又被她气势所摄,寄希望于玄非。   然而玄非看了眼屏风,什么也没说。   明微就这样第一个站在红签面前。   她的目光在十二支红签上面流连,先拿起一个,又放下了,反复数次才下定决心。   择好了签,她也没有马上退下,而是对玄非说道:“国师大人,我现在择这根签,您看有没有问题?如果没有的话,可再不能再次否决结果了。”   玄非道:“万公公已经检查过了。”   明微哼了声,拿着红签退开。   其余小姐纷纷上前,各自择了一根签。   待她们选定,确定不再更改,玄非说道:“诸位小姐可以解开了。”   第一个解开的,还是那位夏小姐。   签尾空空如也,并非凤签。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认命了。   看来自己真的跟凤签无缘,十三择一,仍然没中。   诸位小姐带着几分紧张,几分急迫,纷纷撕开签上的红纸。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都解开了吧?凤签到底在哪呢?   忽听耳边响起轻轻的惊呼声,有人低声道:“在那!”   众人顺她所指看去,那支凤签稳稳地握在一只手里。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   明七小姐。   小姐们都呆住了。   居然还是她。   难道这就是命定?   玄非也愣了一下,看向屏风。   “哈哈!圣上,这下您可以答应我了吧?早说了,我们就是有缘分,这叫天定姻缘!”   皇帝眯起眼,看向万大宝。   万大宝低声回道:“老奴确实没认出来。”   “陛下?”裴贵妃也期待地看向他。   这次抽签,整个过程都看得清楚,实在是没什么可挑的。   皇帝无声一叹,向万大宝点了下头。   万大宝扬声:“恭喜明七小姐,得中凤签。”   杨殊第一个跳起来:“哈哈!”   ……   午时,抽中第一签的小姐们被送出来。   同时,结果公之于众。   承恩侯府正焦急地等待结果,听得仆从传来的消息,都是一呆。   “中签的是那个明七?”   “是。”   承恩侯夫人呆呆地坐回去,挥手将下人打发了。   好一会儿,她终于回过神来,转头问老夫人:“母亲,这可怎么办?阿莹没抽中凤签,那……”   老夫人捏着腕间的佛珠,目光沉沉:“抽不中就抽不中,还能怎么样?她又不是嫁不出去!”顿了下,又道,“只是没抽中还罢,就怕……”   太子都打点好了,这样都没抽中凤签,让老夫人内心很不安。   老夫人还在琢磨,那边又有仆从狂奔而来:“老夫人,夫人!三小姐她,她……”   承恩侯夫人猛地站起,差点把茶杯给打翻了。   “阿莹怎么了?”   那仆从急道:“那些小姐们都回去了,小的没看到三小姐,就去问……”   “怎样?”   “三小姐……因为作弊被扣下了!”   “什么?!”   承恩侯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   纪家那边很快得到了消息。   纪大夫人不可思议:“小七那丫头,真的抽中了?”   “是的,真的中了!”董氏笑眯眯,“早就说了,让您不必忧心。看吧,是不是一切都好?”   “哎!我哪能想到,这样她都能抽中。”纪大夫人想想又笑了,“咱们回去得快些备嫁妆,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备。”   纪凌道:“娘,这事你不用操心。皇家嫁娶自有规制,这些事礼部会派人来告知的。”   “是这样吗?”   “总之不用急,我们等着就是了。”   纪凌说完,扭头看到纪小五坐在那发呆,笑着拍了下他的脑袋:“以后表妹再不是你未婚妻了,可不可惜?”   纪小五哼一声扭开头,非常嘴硬:“一点也不!” 第488章 请罪   明微被留下用午饭。   裴贵妃一个劲地吩咐宫人给她添菜,十分高兴的模样,弄得她都愧疚起来了。   过后,圣驾准备回程。   玄非理完事务,去见皇帝,看到他在阁楼上眺望不远处的云京城。   “圣上。”   皇帝听得声音,却没有回头。   “到底怎么回事?那支凤签,真是她自己抽中的?”   这个问题,玄非早有准备。   他将那支凤签从袖子里取出,呈到皇帝面前:“陛下,贫道有愧。”   皇帝接过凤签,目光微闪:“怎么,你又没发现做了手脚?”   这语气,听着有些恼了。玄非回道:“严格来说,不算是手脚——您闻一闻,这签上是不是有香味?”   皇帝抬手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极淡的幽香从凤签传来。   他若有所思。   “女子的熏香,贫道甚少接触,不大了解。当时小姐们都在,各有各的香,混杂在一起,也没闻出来。她们摸过的签上,也都带了香气。贫道事后才发现,她们用的香并不相同。”   “所以,那位明七小姐,是用这种方法辨出凤签的?”   “这是贫道的猜测,当时香味甚多,且签上残留的极淡,必是嗅觉惊人,才辨得出。”   “……”   玄非躬下身:“贫道失察,请圣上责罚。”   长久的沉默后,皇帝吐出一口气,将凤签抛回给他:“你今天做的事,不止如此吧?”   玄非默然片刻,第二次拂袖跪下:“贫道有罪。”   “哦,罪从何来?”   玄非说道:“明七小姐之所以能抽中第一支签,是贫道给了方便。”   皇帝眯起眼,看向他。   玄非垂着头:“还有文三小姐,贫道事先也有察觉,只是处理起来有些棘手,便用了迂回之法。”   “你说的迂回之法,就是在签上点了朱砂,验看的时候却放了她进来?”   “贫道有罪。”玄非再次重复,“因为贫道没有把握完美处理此事,思来想去,只能将它暴露在圣上面前。”   皇帝沉默良久,最后冷冷道:“你是在向朕讨要助力?”   玄非平静自若:“玄都观是贫道的玄都观,也是圣上的玄都观,更是大齐的玄都观,倘若动手,必有一番动荡。没有圣上开口,贫道不敢轻易动手。”   皇帝点了点头:“你确定是谁给了他们方便?”   玄非坦然道:“文家这边,贫道有确凿的证据。”   “那明七呢?你因何给他们方便?”   玄非垂头不语。   皇帝冷冷看着他,最终拂袖而去:“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自作主张!”   “是,恭送圣上。”   皇帝下了阁楼,守在下面的君莫离奔了上来。   “师兄!”   玄非在他的相扶下站起身来。   “怎么样?”君莫离焦急地问,“圣上生你的气了吗?”   玄非勾起嘴角,声音温和:“去准备一下,我们可以动手了。”   君莫离睁大眼,压着声音里的激动:“你是说,我们可以收拾玉阳了?”   “嗯。”   “哈哈!”君莫离大笑起来,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师兄你真厉害,居然借着这件事得到了圣上的支持!”   玄非慢吞吞揉着手腕,说道:“此番冒了很大的险,倘若整顿过后的玄都观,不能让圣上满意,就会数罪并罚。”   君莫离对他极其信任:“师兄你出马,有什么事做不成的?玉阳别想蹦跶了!以后玄都观,就是铁板一块的玄都观!”   玄非摇头一笑:“这话成功了再说吧!走,我们去恭送圣驾。”   ……   皇帝上了御辇,发现裴贵妃也在。   裴贵妃从不恃宠而骄,这种公开的场合,更是恪守礼节,不会与皇帝同坐一车。   但她这次做了。   “陛下!”   皇帝有点意外,扶了她一把。   “爱妃怎么在这里?”   圣驾启程,车轮缓缓向前滚动,裴贵妃道:“臣妾心中不安,所以来向陛下请罪。”   “哦?”   裴贵妃踌躇片刻,心一横,说了出来:“明姑娘之所以能抽中第一签,是臣妾叫人求了国师大人。”   皇帝沉默不语。   裴贵妃向他交代:“阿衍的心思,您是知道的,臣妾实在不忍他失望。国师先前拒绝了臣妾,说抽凤签需要气运,擅自干扰气运,是为不敬。臣妾没法子,叫崔顺在外头支应,改签的消息一出,他又去求国师,国师这才应了……陛下,这是臣妾的错。但臣妾可以保证,后来抽凤签,国师绝对没有帮忙!”   玄非先前和盘托出,这些事皇帝已经知道了。   甚至他知道得比裴贵妃还多。   比如玄非之所以第二次答应了,是因为知道文家做了手脚,才放明微进去,方便揭穿。   坦白说,玄非自作主张,他不太高兴。   但另一方面,皇帝又中意他这个人。   有心机,有欲望的人,更方便掌控。而玄非的心机与欲望,没有超过他的底线。   皇帝自觉与先皇不同,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像虚行国师那样,修为精深品德高尚,处处无懈可击的国师。   那样的人目标太高,心思太纯粹,会让他不自在。   所以过去十几年,他对虚行国师敬重但不亲近。   玄非这样,恰恰满足了他的要求。   因为这一点,看在玄非主动请罪的份上,皇帝愿意给他机会。   他想彻底清除玉阳,可以。   如果玄非能把玄都观完全掌握住,那么也等于被自己所用,这很好。   虚行国师在的时候,他这个皇帝在玄都观,都插不上手。   相比起来,选妃才多大点事?能够彻底掌握玄都观,皇帝不介意松松手。   “爱妃起来吧。她既然两次抽中凤签,看来与阿衍还是有缘。”   裴贵妃松了口气,满怀感激与爱意地看着皇帝:“谢陛下体谅。”   想了想,她又试探着问:“陛下,文家那姑娘,您打算怎么处置?”   皇帝眯起眼:“爱妃有想法?”   裴贵妃道:“文家的行为,臣妾不敢妄议。但那文三小姐,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不过爱慕虚荣了些,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女孩子家,哪有不想着嫁入皇家的?这是身为女子最大的荣耀。便是她有错,也是教养人的错。臣妾想请陛下开恩,轻罚就好。”   皇帝慢慢道:“嫁入皇家?也行。正好太子爱护表妹,就让太子去管教吧。如此求仁得仁,也全了太子的体面。” 第489章 谋士   承恩侯府乱成一团。   当时殿中的情形,慢慢打听出来,文莹被当众揭穿,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   “侯爷,这怎么办啊?”承恩侯夫人拉着丈夫的袖子抽泣,“这传出去,阿莹还怎么嫁人?她……”   承恩侯额上青筋直跳,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还想嫁人?能活着就不错了!早说了不要这么纵着她,你就不肯听,硬生生把她的心养大了,这下出事了吧?”   听他斥责,承恩侯夫人大怒:“侯爷怎么能这么说?难道先前你没点头?我一个妇道人家,大事又做不得主,还不都听你的?现在倒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女儿你没份是不是?”   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却被急急赶来的管事打断了:“侯爷,夫人,万公公来了!”   承恩侯夫妇大吃一惊,万公公可是皇帝身边第一号心腹,他亲自过来,难道……   “快,快请!不,我们去迎!”   万大宝见了承恩侯夫妇,仍像往日一般,笑意吟吟:“哎呀,侯爷不必多礼,这样折煞咱家了。请起请起,咱家只是替陛下传句话而已,没有明旨,不必这么隆重……”   承恩侯夫妇一听这话,更加心惊胆战,将万大宝迎进去,又奉上大礼。   万大宝喝了茶,收了礼,才在他们期望的目光中,说了:“今日这事,陛下说了,贵府三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就不多计较了。只是孩子有过,是做父母的失职,承恩侯罚俸一年,你们二位好好在家思过。”   承恩侯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罚俸一年,这个惩罚很轻了。   承恩侯夫人却担心女儿,忙问:“万公公,那我家阿莹……”   万大宝笑眯眯:“陛下说了,既然侯爷和夫人管教不好三小姐,就由太子这个表兄管教好了。三小姐如今已经送进东宫,夫人且收拾些东西送过去,免得三小姐短缺什么。”   承恩侯与夫人面面相觑,这话的意思是……   万大宝理了理衣袖,起身:“话已经传到了,咱家这就回宫复命去。侯爷留步,不必相送。”   承恩侯稀里糊涂送了万大宝出府,回来与夫人相对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如梦初醒:“万公公是说,阿莹进东宫为太子嫔妾?”   承恩侯夫人也觉得是这个意思,但又不敢相信。   这算惩罚吗?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文莹进东宫,没希望才退而求其次。   不过——   “听这意思,我们阿莹好像没封号?”   承恩侯道:“才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圣上开恩,也不好给封号,那就不是罚,而是奖了。不管如何,阿莹已经进了东宫,熬过去就好,封号早晚会有的。”   承恩侯夫人喜不自胜,合掌直拜:“谢玉皇大帝,谢如来佛祖,谢陛下仁慈……”   侯府欢天喜地,太子却被恶心得不轻。   “什么?父皇叫我纳了三表妹?”   傅今正在点茶,他的手艺极好,动作优雅,赏心悦目。   “殿下别急,先喝杯茶。”   对傅今,太子是尊重的。勉强忍下恶心,坐下来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向他抱怨:“先生,不是孤不念旧情,对文家,已经是处处照顾了。结果他们除了拖后腿,又回报了什么?您的计划多好啊!那么仓促的时间,让三表妹顺利进了殿,又让她挑中了凤签,可她偏要自作聪明,硬是将凤签换出去。因为这事,我还被父皇训斥了一顿。现在这样,还叫她进东宫?”   傅今喟叹道:“殿下,这事论起来,还是某考虑不周啊!文三小姐这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竟没算到她被人所激。”   “这与先生何干?”太子忙道,“谁能想到她会莫名其妙想那么多?我们做了这么多安排,这下白费了功夫!”   “不止如此。”傅今幽幽道,“殿下此番通过玉阳仙长之手,买通看守凤签之人,现下已经被玄非国师察觉,这条线,怕是以后不能用了。”   太子脸一白,咬牙切齿:“都是文家害我!先生,现在怎么办?能不能帮着玉阳……”   “不可!”傅今严声道,“殿下,知道凤签做了手脚的,可不止玄非国师,还有陛下!如果您还插手玄都观的事,可就是自己撞上去了。”   “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玄都观的线被清理掉?”   傅今道:“殿下,其实咱们与玄非国师没有仇,对不对?虽然您与玉阳仙长交好,可也没有刻意出手打压他,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这……”太子不确定地道,“玄非从来就是一副贞洁烈女的嘴脸,怎么讨好他都不远不近,只忠于父皇的样子,怕是打动不了他。”   傅今笑了起来:“正因为不好收买,一旦收买成功,回报会更丰厚。玄非国师日渐受到重用,如果能叫他偏向我们,殿下在圣上面前,又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太子被他说得心动起来。   “至于文三小姐这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圣上将她送来东宫,应是想拿此事警醒殿下。至于她本人,给个地方养着就是,东宫又不缺这一口饭吃。”   “那就交给四表妹。”太子说。   傅今又道:“殿下倒是要格外小心信王。这次是殿下反应快,及时请罪,不然可能又会被信王借机打压。”   太子重重点头:“先生放心,孤知道轻重。杨三这小子,再嚣张于我也无威胁,有威胁的人是我那好二弟。”   傅今颔首而笑,十分欣慰的样子。   两人正说着话,有内侍来报,说文大公子来了。   太子带着几分厌恶说道:“文家处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么还有脸来此!”   傅今安抚:“文大公子是您的表兄弟,文家是您的外祖家,怕他们坏事,远着就是了,体面还是要给的。”   太子感叹:“先生大量,文家先前对先生颇有微词,是他们嫉贤妒能了。孤这就去见见,先生自便。”   傅今送太子出去,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文莹突然要换签,当然与他有干了。一个好的谋士,怎么能不把棋子的性格算进去?自己走了后门,文莹在殿中见到明微,必然会起疑心。余下的,就要看明微自己发挥了。   哪怕她没中计,也无妨。还有玄非这个后招,到时候会恰到好处地暗示她。   只不过,这个后招没用上,文三小姐就上钩了。 第490章 闹腾   文莹被扣下,惶惶不安。   然而那些看守她的宫人,并未对她做什么。   午后,圣驾便启程回宫了。   她也跟在车队里,被押解回去。   文莹试图贿赂看守,从她们嘴里打听消息。   皇帝到底要怎么处置她,抽签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但这些宫人训练有素,不管她怎么问,都是笑而不语。逼得急了,也只回她一句:“文三小姐别着急,早晚会有消息的。”   真是废话!   可文莹现在不敢发火了,再蠢她也知道,自己犯的事非同小可,再发火可没人护她。   就这么惴惴不安等到晚上,另有内侍过来,连饭都没给她吃,就押着她去了别处。   文莹吓哭了,喊着求饶,要见皇帝,要见太子。   可那些内侍理都不理,只管把她塞进车。   一时间,文莹的脑子幻想出无数的情节。譬如把她送到专门关押犯错妃子的庙里,有个极严苛的老尼姑时时打骂,又或者将她押到无人处,填塞到井里,还有……   马车停了下来,内侍的声音响起:“文三小姐,请下车吧!”   文莹战战兢兢,被外头的内侍粗鲁地拖下来。   “不要,你们放开,我不想死……”   文莹哭喊得厉害,随即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三姐!”   嗯?   文莹收了声,抬起泪斑斑的眼睛去看,发现等在这里的是四妹文如。   已经是太子宝林的文如,宫装华贵,妆容精致,见她缓和过来,走上前:“三姐别怕,这里是东宫。”   文莹抬起头,果然是东宫。   怎么回事?她有点懵。   文如转头吩咐:“扶三姐进去。”   “是。”   文莹就这么稀里糊涂进了东宫。   直到洗沐完,又换了衣裳,她还是没弄清怎么回事。   宫人给她梳头的时候,外边传来声音。   “参见殿下。”   “起来吧。”这是太子的声音。   文莹激动极了,想跑出去见太子表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现下头发都没干,只能忍耐下来。   却听外头太子和文如说话。   “三表妹过来了?”   “是,三姐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嗯,她是你姐姐,日后就交给你了。”   “殿下放心。”   太子又说了些话,便离开了。   等文如进入内室,文莹马上问她:“四妹,这是怎么回事?是表哥叫人救我回来的吗?”   文如同情地看着她,说得很委婉:“陛下吩咐了,三姐日后就留在东宫。”   文莹愣了一会儿,慢慢领会过来,大喜:“你是说,我、我……”   文如肯定地点头:“今后我们姐妹作伴。”   文莹简直想大笑出声。相比起当越王妃,她更中意进东宫。现下位低算什么?将来太子登基,便是后妃,说不定还能……   她可真是因祸得福!   文如看她误会了,想提点一下,哪知文莹根本不打算听,一连问她自己的住处在哪,服侍的宫人可安排好了,等等。   文如找不着机会插话,也知道这个三姐是个不听劝的,索性由她去了。相信过一阵子,她就会明白过来。   第二天,承恩侯夫人来了。   文如本想跟伯母说说,然而承恩侯夫人也是喜气洋洋的样子,一来就要单独和文莹说话。   文如早在走失那件事里,就已经看清了伯父一家的本性,见他们如此,也懒得理会了。她看在血缘情分上,才想着照应一二,谁想人家还看不起她这个宝林,话里话外觉得她位份低。得了,她还不想照应呢!   那事发生后,她就对这家人死心了,本想着等风声过去,找户平常人家嫁了,哪知道峰回路转,叫她进了东宫。   太子对她不好不坏,这日子倒还过得去。反正嫁到外头,也不见得好,她也就随波逐流了。   将就着过吧!   院子里多了个文莹,文如还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文莹那边,其实不用她怎么管,这位三姐,一向爱惜自己,只消约束好,不叫她随便出门就行。   然而文如不想多事,文莹却要闹事了。   太子偶尔会召文如,却从不见她。文莹几次想递话,都没递出院门。   过了这些天,文三小姐已经忘了自己先前犯过事了,认定是这个四妹怀恨在心,不叫她见太子。   然后就开始闹腾。   她闹腾一回两回,文如由着她。   后来竟闹到太子妃面前,句句暗指,把文如气得不行。   还好太子妃明理,只叫她领回来。   这回文如不打算姑息下去了,叫宫人关上院门,拖着文莹进了内室。   文莹想反抗,然而这院里的宫人内侍全都是文如的,就连服侍她的宫人都是文如拨来的,她喊没人听,文如一句话就把她架进去了。   宫人搬来锦凳,文如往那一坐,冷冷地看着狼狈的文莹。   文莹被她看得一缩。   她这时才发觉,文如已经不是以往那个任她欺凌的四妹了。她发上的金钗,衣上的锦绣,修得飞扬的眉,处处彰显出与以往不一样的气派。   文莹先是惧,再是妒。   这本该是她的啊!如果当初进东宫的人是她,会比文如差吗?   文如看她神情的变化,失望不已。   “三姐,你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处境吗?你是犯了错被陛下扔到东宫来的,太子因为你的事被申斥,你觉得他会想看到你?这回是太子妃大度,不然,我和你今天都要完!”   文莹却不服气:“什么太子妃!她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官,你好歹也是侯府小姐,居然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听她这话,文如一声嗤笑:“三姐你懂不懂礼数?她父亲只有四品又怎么样?她是太子妃!哪怕她父亲是个无官无职的平民,她也是太子妃!不管未嫁之前谁高谁低,嫁人之后,我们就只有现在这个身份了。”   文如说着,面露悲意:“身为女子,自身荣辱都在他人身上,这已经是天大的不幸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一小方天地里,让自己过得尽量好一些。太子妃为人公道,别的嫔妾也算安分,东宫已是难得的太平,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行吗?你这样,除了让大家闹心,又有什么好处?”   越说越是心灰意冷,文如道:“太子虽然……但他毕竟是我们的表兄,不会为难你。等事情淡了,你想要的自然会有。话我说到这里,听不听由你。” 第491章 窥视   夜深人静,宁休在小院屋顶抚琴。   琴声琮琮,衬得夜色越发清幽。   过了一会儿,一道身影幽灵般出现,落在他身边。   “在屋里。”不等他问,宁休便回了。   这人点了下头,跳下屋顶,推门进去。   然后他知道宁休为什么不回屋了。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都快贴到一起了。   “哟,国师大人。”男的那个伸手招呼,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不知羞。   玄非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他面上还是平静无波,毕竟国师大人就是这么个温和沉着的男子。   “傅先生呢?”他关上门。   “应该不会来了。”明微回道,“毕竟不太方便。”   傅今的武功,也就打打路匪的水准,非必要情况,还是尽量别外出,被人发现可不是玩的。   玄非索然无味,问道:“今天有什么事要说?”   “应该问你才对。”明微道,“计划完成得很好,国师大人可还满意?”   玄非冷淡地回:“最满意的不是越王殿下吗?既解决了婚事,又叫圣上对太子更失望,一举数得。”   “哈哈,”杨殊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却又假惺惺地道,“那也是国师大人配合得好啊!瞧你那几次时机掐的,我都要信了。”   国师大人面不改色:“越王殿下也不赖,活脱脱沉迷情爱不可自拔的样子。”   杨殊极其厚脸皮地笑:“这一点,难道不是真的吗?”   “呵。”玄非回了一个单音,他已经被这厚如城墙的脸皮打败了。   “接下来,该你清理玄都观了吧?”明微带入正题。   玄非答道:“我已在圣驾前自剖心迹,得了允准,暂时不会理外务,专心清理那些眼线。”   师父才去世几年,玄都观表面平静,暗中竟有好几股势力,叫他心惊。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需要的时候再说吧。”玄非可不敢轻易开口,免得到时候又被她借机占便宜。   明微点点头,迅速转了话题:“那帮我个忙吧。”   “……”   玄非很想问,他都已经推掉了,就怕欠她人情,为什么她还能强行要帮忙?果然脸皮厚才重要?   明微仿佛没看到他的脸色,继续道:“我想托你找一样东西,就在玄都观里。”   玄非很想无视,但他又实在好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什么东西?”   “一块牌子。”明微伸手比了一下,“大概这么大,木制。”   玄非想了想,摇头:“目标物太小了,如果你没有具体地点,我很难帮你查。”又问,“这是个什么东西?它有何用?”   “只是个小玩意儿罢了。”明微回道。   玄非半点不信她:“如果你不说,我就不帮你。”   上次她从玄都观谋算的东西是昙生花,现在想起来,玄非的心还在滴血。她看上的会是小玩意儿?   “好吧,”明微一脸无奈的样子,“那是一件信物。”   “什么信物?”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你先帮我留意。这东西很危险,如果有相关的线索,先告诉我,不要擅自行动。”   玄非怀疑地看着她。   “我说真的。”   “呵。”真不是故意这么说,怕他拿走吗?   “另外,你近期也要小心。”明微叮嘱,“我算着你最近运势不济,可能会有大变。”   “是吗?”玄非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相信我。”明微一副江湖骗子的口吻,“瞧你灵台无光,印堂黯淡,运势必然走低,不要掉以轻心。”   “知道了,多谢提醒。”玄非敷衍了一句,“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走了。”   “走好啊!”另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告别。   玄非出门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已经粘上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跃上屋顶。   “宁兄。”   宁休还在弹琴。   幽幽琴声,在他指间流泄,没有特定的旋律,就是随手而弹。   “辛苦你了。”玄非说。   跟这两个人在一起,平时一定饱受摧残。   宁休难得没拿话堵他,大约心里是认同的。   于是两人一个弹一个听,享受暮春的静夜。   而屋里两个人——   “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明微拍开那只手:“别讨论无关的事。”   “这怎么叫无关的事呢?订了婚下一步就是成婚,对吧?”   “你想得有点多!”   杨殊很绝望:“别这么残忍……”   明微不理他,起身道:“没事我先回去了,舅舅最近似乎一直盯我回家的时间。”   “再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明微对他笑了下:“你送我回去的话,舅舅会更担心。”   刚说完,两人同时面色一变,一个踹门,一个跳窗,冲出了屋子。   原本在屋顶的宁休和玄非,已经行动了。   玄非飞掠向前。   宁休一拨琴弦,铮然作响,音波在前方爆开。   四个人同时追上去,静夜里只听音波爆裂声时不时响起。   终于,杨殊抢先一步,袖箭飞出,射向那人。   “嘶——”一声轻响。   手感不对,他怔了一下。   那人影已经轻飘飘落下来了。   略迟一步的另外三人落地,上前来看。   “什么东西?”玄非皱眉。   明微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杨殊低下身,捡起那个纸人,也看向她:“和你的一样?”   明微接过,嗅了嗅上面的气息,又看了看上面的符印,没有说话。   “大人。”小白蛇从她的袖子里游出来,“对不起,我刚才没发现。”   “没事。”明微淡淡回道,“你没发现才对。”   杨殊问她:“怎么回事?这个纸人,和你常用的很像?”   “嗯。”明微看着上面的折痕,“是一回事。”   玄非道:“你的纸符术很特别,我也可以折纸为马,但做不到你这么逼真,甚至能当眼线。这人和你是一个路数?同出一门吗?”   “不可能。”明微断然道,“我的同门不可能在这里。”   她是完整的命师传承,现在还没有被师祖得回。   但奇怪的是,这纸人确实和她的纸符是一样的。   难道命师传承还有流出?   “不管是不是,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宁休道,“不能再让傅先生来,我们也不能在此谈论秘事。”   明微点点头:“我想个法子吧。”   想了想,她再次提醒玄非:“这里是玄都观的地盘,此人来去自如,你要小心。” 第492章 故旧   一场春雨,将碧空洗得一片明净。   明微看了看天色,应该不会再下雨了,吩咐多福:“备车,我们出去一趟。”   多福答应一声,飞快地去准备了。   侯良知道他们要外出,蹭过来:“明姑娘要去何处?”   明微见他这样,有点好笑:“怎么,侯先生想跟?”   侯良呵呵笑道:“某随姑娘回来,也有不多时日了,天天这样吃闲饭,不好意思呀!”   这是跟她讨事来了。   回到京城,侯良危机感大起。   在高塘,因为人手不足,他可说是实打实的心腹。尤其后来,杨殊与明微不在,阿绾打理偌大的高塘,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侯良便慢慢握住了部分权力。   回了京城就不一样了。杨殊手底下旧人多得是,而明微自有心腹,生意早就有一条龙,不需要多插手了。于是侯良就这么吃了半个来月的闲饭,闲得他发慌。   他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没有足够的节操,如果还不能派上足够的用场,被人扔掉也就一句话的事。   侯良活了四十年,还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在高塘那样,活得像人上人。   他实在舍不得这滋味,就更加有危机感了。   婚事已定,明姑娘就是未来的王妃,真成了王府的心腹,比那些低等官吏还风光。   “那行吧,你想跟就来。”   “哎!”   侯良抢了车夫的活,驾着车驶过平安大街,最后在一处小巷前停下。   多福下了车,怔了怔:“小姐,这里是……”   明微“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解释,只管往里走。   多福急忙跟了进去,而侯良去寄放车辆。   小巷有些长,走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略微嘈杂的声音,明微停了下来。   多福看着那扇院门,低声问:“小姐,我去敲门?”   明微还没想好,那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子,年纪与她差不多,只头上挽的是妇人的发髻,样貌秀丽,气质不俗。   她看到明微主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问道:“姑娘找人么?”   “嗯。”明微专注地看着她。   年轻妇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把脸:“姑娘……”   院里传来幼儿的哭声,妇人见她不说话,便想回去,不料听她问:“请问,这里是明宅吗?”   “是的。”妇人停下转身的动作,笑道,“姑娘识得我家?今日小儿周岁,可要进来吃一杯酒?”   “周岁了啊!好啊!”明微说着,举步踏上台阶。   妇人正想问她来历,耳边已传来婆婆的声音:“阿桐,峥儿找不着你哭呢!”   “哎!”提到儿子,妇人顾不上明微,急忙进屋去。   明微便与她的婆婆面对面了。   对方怔了下,随即抖着嘴唇,喊道:“小七?”   明微露出一个笑,向她低身行礼:“四婶。”   这妇人便是明四夫人。   她的年纪比原来长了些,身上没了贵夫人的娇气,但精神很好,脸上甚至没了原来那份苦意,笑吟吟的,很是亲切和蔼。   明四夫人愣了一会儿,转头喊道:“晟儿,阿湘!快出来!”   她喊得大声,屋里人还以为出事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出了屋。   “娘,什么……”   明晟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明微。   明湘则大喊一声:“七姐!”便扑了上来。   明微露出笑,接住了她。   快三年了,明湘没怎么长高,只变得成熟了,已经是大姑娘的样子。   不过,她的性子没什么变,抱着明微又哭又笑,胡乱喊着:“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是不是气还没消?呜呜,四哥说不能打扰你,可想死我了!”   好不容易混乱过去,明微终于进了屋。   屋里摆了两桌酒席,客人并不多。   明微一一见了。   男客这边,有明晟的大舅子和连襟,还有两位好友。女客则是他妻子柳氏的两位姐妹。   柳氏没想到她就是明湘说过的那位七姐,慌忙请她到女席那边坐,道歉:“不知道是七妹妹,方才失礼了。”   “是我来得太突然了。”明微道,“我才归京,知道四哥弄璋之喜,所以来看看。”   明四夫人笑道:“你能来可太好了,晟儿他们可想你。”   明微慢慢打量屋子。   看得出来,明四一家过得还不错,与早年当然没得比,可与平民相比,也算殷实了。   明四夫人与她道:“刚开始,你四哥在铺子里打杂,后来东家见他勤快又识得字,便提拔到帐房去。做了这几年,我们攒下了一笔钱,刚刚才开了自己的铺子,卖些笔墨……”   “晟儿把小九送到武馆去了,说是等他再大一些,就从军。”明四夫人唏嘘,“他们两人断了科举的路子,小九偏不肯安分,这也是没法子。”   “你四嫂是前年进的门,这门婚事是早年订的,本来我们家那样,没指望柳家能履行婚约,没想到他们不嫌弃。”   明微当然知道。当初接了四哥一家出狱,她就派人去了柳家一趟,确保婚事能够如约进行。   “我能看看小侄儿吗?”明微问。   “当然。”明四夫人笑吟吟,叫柳氏抱了儿子过来。   明微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而他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明微。   “他长得……不大像四哥呢!”   明四夫人笑道:“像他娘呢!瞧这鼻子,这眼睛。”又哄他,“峥儿,叫姑姑。”   这孩子听她说姑姑,便去看明湘,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明四夫人和她说:“话能听懂一些,就是不怎么会说,还太小了一些。”   刚刚周岁,能听懂已经算聪明了。   明微取出一块护身符,挂到他身上。   “这是玄都观求来的,国师大人亲手所制,定能护佑他好好长大。”   柳氏十分开心。对母亲来说,再没有礼物比这个更合意了。   明微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回程的马车上,多福察言观色,说道:“小姐,你怎么不开心的样子?”   明微摇了摇头:“没有不开心,只是……见到很久没见的亲人,很感怀。”   多福以为她说的明晟等人,“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明微却在心里叹了一声。   师父,希望这一次,你不必再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苦。 第493章 青衣   在明七小姐的身体里醒来,明微便意识到,这个明家可能就是师父的明家。   师父曾经说过,自己出身东宁望族,幼时遭逢破家之难,幸而师祖出手相救。   后来,师祖亡故,师父带着重新得回的命师传承,独自闯荡江湖。兢兢业业,除妖镇邪,用了二十年时间,让命师之名再次为世人所知。   只是师父出生之前,她还不敢十分肯定。   直到收到消息,明晟生了一子,取名明峥。   世事真是奇妙,她借了明七小姐的躯壳,原来有这样的渊源。   路过长乐池,多福掀开窗帘,问道:“小姐,要不要吃冰酪?盛记开门了。”   主仆俩都爱吃冰酪,以往出门,都要吃上一碗的。   “好,去吃什锦冰果。”   盛记的冰品十分有名,这才刚开门,便围了许多人。   明微下了车,叫侯良寻地方停靠,自己和多福去排队。   侯良还道:“明姑娘要吃冰果,我去排就是。您与多福姑娘寻个雅座坐着便可。”   多福插嘴:“侯先生,盛记一开门,哪里还有雅座,你看那么多站在街边吃的!”   侯良一看还真是,便道:“那姑娘在车里吃?”   明微笑道:“只是想下去走走,感受一下人间烟火。”   这么一说,侯良了然地点头:“也是,以后想出来可没这么容易。”   他的意思是当了王妃,就不好出来随意走动了。明微知道他误会了,也不解释,只道:“先生自寻地方玩乐去吧,过一个时辰,再来这里接。”   “好咧。”侯良搓搓手,有点激动。   他早年来过云京,可惜后来遇到那些事,成了亡命徒,就不敢去大城了。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走在云京的街上,怎能不激动。   冰酪此物,早年极是珍贵,到了本朝,因藏冰业发达,便不再为达官贵人独享。家中略有几个钱的人家,都吃得起。   明微与多福排在队伍里,前面是个领着孩子的妇人。   妇人叮嘱:“吃了冰酪就上学去,可不许逃学。”   那孩子馋得直流口水,嘴上敷衍:“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好啰嗦。”   明微笑了笑。   这对母子穿着都很普通,应当只是寻常人家。   吃得起冰酪,上得起学,对于几十年后的寻常百姓,是不可能的奢望。   回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有时候想起曾经的自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今天见了师父,令她回忆起旧年往事,不免感怀。   “小姐,你要的什锦冰果!”终于轮到她们了,多福端着冰果回来。   主仆俩也不讲究,在店门口一溜的长凳上坐下,慢慢吃了起来。   应季的水果切成块,摆在碎冰中间,与乳酪混合在一起,酸酸甜甜,极是美味。   多福一边吃,一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这丫头,越来越活泼了。   “小姐吃这个杏脯,盛记的杏脯最好吃了。啊,今天有葡萄干!嗯嗯,好吃!今天人好多啊,都这个点了,不应该回去上工了吗?”   明微手里的冰勺一顿,问她:“你说什么?”   多福抬起头,不明所以:“杏脯好吃?还是葡萄干?小姐想吃?那我跟老板多要一些。”   “不是,下一句。”   多福想了想:“今天人好多,他们都不上工的?”   没错,就是这句话。   明微抬起头,看着这条街。   长乐池是云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人一向很多。但是这会儿已是未时,过了饭点,天气又热,应是一天中生意最淡的时候。   可为什么,附近几个饭馆人来人往,和中午一样繁忙?   “小姐,怎么了?”   明微没回答多福的问题,她盯着这条街,看着这些人。   “吃了冰酪就上学去,可不许逃学。”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好啰嗦。”   熟悉的对话传来,她放下了冰碗。   多福终于意识到不对了,看着排队买冰酪的母子:“他们不是吃完走了吗?”   明微走到街上,人潮从她身边流过。   拿着扇子闲逛的士子,挑着食物叫卖的小贩,带着仆妇购物的女眷,以及在这条街上讨生活的帮闲……   他们的面容是那么生动,却又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   从她身边经过,奔向自己的目的,过了一会儿,又被拉回来,重复如上。   明微抬头看天。   未时初刻,从她下车开始,太阳便一动不动。   她转头看向冰碗,过了这么久,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小姐,有妖物?”   多福凑过来,低声问。   明微缓缓摇头:“不是妖物。”   如果是妖物,多福身上的大妖气息,足以震慑对方。   便是震不住,也不至于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是什么?”多福已经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明微没有回答,她足尖一点,腾空而起,当街上了屋顶。   然而满街的行人,没有一个报以惊呼,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好像根本没看到她似的。   明微抽出腰后的箫,凑到唇边。   “呜……”   幽暗的箫声,如同一股绢细的水流,汇入人潮。   “呜呜……”   箫声如咽,她不停地加大功力,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强大的法力,拂过那些人,那些景。   一个撑伞的人随着人流,缓缓走到街心,青色的衣摆随风拂动,如同一个远行至此的游人,时不时驻足观望。   多福忽然出手,向这人扑去。   同时喊道:“小姐,就是他!”   刚才,这个人没有出现过!   明微指下音律一变,原本没有固定攻击对象的音波,全数归到那人身上。   撑伞的青衣人不见动作,却身影一晃,躲过了多福的攻击,同时也闪过了她的音波。   但见他收伞,横挑,“叮”一声,多福手里的匕首落地。   他轻轻一笑,低沉的声音荡漾开来:“功力不错,可惜底子太差。你不自己下来吗?”   明微不为所动,指下音律再变。   此人脸上笑容顿收,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里,凝出数不清的无形冰椎,渐露锋芒。   冰椎瞬间显形,凌厉击出。   此人抖开伞面,连连转动,将冰椎全数击落。   他一跃而起,落在屋顶另一端:“难怪是异数,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还是早日回去为妙!” 第494章 画纸   他跃上屋顶的时候,街上的人便都消失不见了。   而这个无懈可击的世界,也出现了些微的漏洞。   明微看了一眼,便知道该从哪里离开了。   不过她没动,因为她对这个青衣人更好奇。   青衣人看样貌也就二十出头,长相很陌生,但也很好看。   鼻梁挺直,眼尾微挑,嘴角含笑,身上有一种世族公子的气质,若是手里再拿一柄扇子,就更像了。   明微点了下头,即使见惯美男,他的长相仍然算好看的,大约在玄非这个档次。   正因为长得够好看,她认脸稍微轻松一些,更加确定自己从没见过他。   “阁下何人?”   这人含笑回道:“命师。”   明微脸上的笑冻住,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现任命师。”   明微的目光从他的头看到他的脚,冷冷道:“命师传承,有令符为证,你有吗?”   这人还是笑着:“令符出了点问题,不过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到底是谁?”明微沉默了一会儿,仍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跟为数不多的几个提到命师这个词,反应几乎都是一样的。   他们根本没听过,即便后来了解了,也是查了才知道。   百来年,对凡尘俗世,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够传奇归于沉寂。   再后来,明微就不再提了。   她以为,也许要师祖得回命师令符,这个名号才能重新出现在这个世上。   这是第一个主动跟她提到命师这个词的人。   也是第一个,出手便让她陷入被动的人。   他说:“我以为,经过昨晚,你已经有准备了。”   “昨晚的人是你?”   青衣人含笑点头。   “……”明微警惕地看着他。   一个说自己是命师的人不可怕,一个拥有有着和她一样传承还说自己是命师的人,就耐人寻味了。   这个时间点,师祖都还没得回传承,这个说自己是命师传人的小子,哪里来的?   “我的来历再神奇,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有自己的命星。倒是你,一个飘荡在异时空的孤魂野鬼,不该存在于此无命之人,插手此间之事,好像不大合适。”   明微忽然很想笑:“所以,你是来清理我的?”   青衣人轻轻颔首:“身为命师,自当维护这世界的运行。”   明微真的笑出声了。   这个角色,一向是她来扮演的。   而现在,却是别人以命师之名来清理她。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不管你原来是什么人,于这个世界来说,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无命之人。”   明微收了笑,淡淡道:“我在笑,哪里来的野鸡。虽然不知道你这个命师从哪里来的,但这世上,只能存在一个命师传承。”   青衣人握紧伞柄,凝目看着她:“所以,你想对付我?”   明微目光转冷:“我虽是无命之人,却来历可循,倒是你,才是真正的异数!”   她的来历其实很好说明,师祖得回玄都观的命师令符,重新让命师传承出现在这个世间。然后传给师父,师父再传给她。   清楚明白的一条线,只不过线的那头是遥远的未来。   而这个青衣人呢?他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怎样?命师传承本不该在他手里,突然这样横插进来,如果放任他,才会让这条线缠得乱七八糟。   青衣人却不生气,反而有几分赞叹地点头:“这样的心志与决断,难怪会是未来的命师。不过,哪怕再欣赏你,我也必须清理你。你的存在,会让这个世界走向不可知的未来。你既然做过命师,应该了解自己的使命,现下反而要违背命师的准则吗?”   明微轻蔑一笑:“我原来还摸不透你的底,现下你说出这句话来,我就知道,你果然只是只野鸡。如果命师维护这个世界的运行,只是按照既定的时间线往前推动便可,这个名号又有什么稀奇?随便一个玄术高深的人,便可以做到,哪里需要一代传一代,这样小心翼翼?你不懂,就不要玷污命师这个名号!”   命师,其实是这个世界最不信命的人。   他们了解得太多,所以才明白,这个世界没有改不了的命。   譬如杨殊的帝星之命,前世的走向,却是流落江湖。   天命没有那么死板,只给人一条路走。   同样的起点,会有无数的岔路,最终走向不同的结果。   她是在改变未来,但这于天道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既然给出了选项,那就允许不同结果的存在。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世界走向另一条路,何尝不是在维护世界的运行?   青衣人微微皱眉,说道:“你入魔障了,你改变的未来,不一定就是更好的未来。一己之力,如何与历史的力量抗衡?”   明微摇了摇头:“我不屑与你解释。你将我视为异数,当做需要清理的人,于我而言,你才是异数,更需要清理。来吧,既然你认为自己有命师传承,我们就看谁能离开这里。”   她废话不多说,再次举起箫,凑到唇边。   这次的箫声一奏出来,便带着凛冽的杀意。   颗颗冰晶,在空中幻化而出。   青衣人转动伞柄,将冰晶震为碎片,然而马上又有飞花出现,美丽中杀机无限。   多福听着这箫声,不敢靠近,也不能靠近。   她现在的身手,放在玄士中,已是无可置疑的高手。   自从入了门,她逐渐知道,自己有着多强大的力量。   可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这点力量,在小姐面前不算什么。   论功力,自己并不输,但要将之转变为实质的杀招,她远远做不到这个程度。   由虚化实,又由实化虚。   箫声透出的杀意,一点点将这个世界击碎。   多福眼睁睁看着,这世界一点点变得模糊。   仿佛一幅画,慢慢失去色彩。   终于,人声传进耳中。   那些消失的人流,也回到了大街上。   多福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坐在盛记的门口,手里的冰碗,带着冻人的温度。   “小姐!”她喊。   明微也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有纸张随着风飘到面前,掉落在长凳旁。   低头看去,却是一张画纸,上面描摩的长乐池大街栩栩如生,只街上半个人也没有。 第495章 双重   多福捡起纸张,翻来覆去地看,都觉得只是一张普通的画纸。   “小姐,我们刚才是进入了这幅画吗?”   “嗯。”明微舀起冰果,放进口中。   冰冰凉凉,味道正好。   也就是说,刚才她只离开了一小会儿时间。   “我怎么感觉不到这张纸上有法力?”   “因为已经用尽了。”   “这个人好厉害,这手法,好像和小姐的纸人是一样的,但更高级。”   明微没再说话,忽然将手中冰碗砸了出去。   “啊!”她的动作,引起一阵惊呼。   多福也被她吓了一跳:“小姐?”   明微冷笑一声,合掌掐起指诀,飞出去的冰块凝停在半空中,闪烁着冰晶的光泽。   耳边是行人惊慌的喊声。   “这是怎么回事?是法术吗?”   “神仙?还是妖怪?快叫官差来!”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啊!”话音才落,那冰晶便飞了起来,碎成冰屑,击向周围的行人。   高速飞行中的冰晶,与暗器无异,只一眨眼,周围的人群便都被击穿,流出血来。   “小姐!”多福吓了一跳。   明微一言不发,袖子一扬,盛记硕大的冰桶里,无数冰块飞出,碎成根根冰芒,再次飞击。   “杀人啦!”   “快跑啊!”   长乐池大街乱成一团。   多福的心情却慢慢从惊愕转到平静。   一个高手,放开手脚对普通人当然是大屠杀。   但她明显感觉到,小姐的实力强了一大截。   比如这桶冰,正常情况下,以气御物做不到这个层次。   仿佛这个世界变得格外适合法力施展。   环境会轻易改变吗?   当然不会。   所以,它还是假的!   手指敲在伞柄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在一片嘈杂上,根本无法耳闻。   明微却在一瞬间听到了,一枚冰芒瞬间飞刺而去。   青衣闪过,人被打了出来。   “画中画,厉害啊!”明微挑起嘴角,“这个层次,难怪敢自称命师。”   青衣人含笑:“如何,是不是比你现在强一些?我不放你出去,你出不去的。”   “是吗?”   “当然……”   那个然字余音还在,青衣人面色忽变。   一道凛冽剑气从背后袭来,寒芒闪过,削下他一片衣角。   剑光一闪而收,有人和他一样撑伞而来。   “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对本王的王妃动手,看来阁下对现状不大满意,迫不及待想换个活法啊!”   看到缓步而来的锦衣公子,青衣人眯起眼睛:“你就是越王?”   杨殊笑着点了点头:“不错,阁下有何指教?”   青衣人道:“你知道她是无命之人,还敢让她当你的王妃?假如你的命因她而起了不可知的变化,谁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变化?现在的我,可不觉得这变化有什么不好。”   杨殊收了伞,下一刻已是面露寒光:“给你个机会,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青衣人摇了摇头:“一个寄魂附体的命师,一个对玄术一知半解的武者,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好大的口气,那就让我看看,你值不值得!”   话音落,剑身从伞柄滑出,寒芒再现。   “呜……”箫声在同时响起,周围气浪翻涌。   就在气浪中,杨殊挥剑而斩,一剑连着一剑,剑势快得根本看不清。   “呜呜……”音律流转,周围的气流随之起伏,逐渐被节奏掌握。   逼迫而来的气流,杀机凛冽的剑气,使得青衣人内息渐乱。   音波本有扰乱神念的功效,需要用内息压制。可杨殊的剑势太凌厉,令他不得不调动更多的内力。如此一来,两头不得兼顾。   青衣人伞柄一转,伞骨中藏着的暗器激飞而出,终于将杨殊逼退数步。   “看来今天运势不大好,几位,再会了。”   伞一挥,他的身影飞速遁离,很快如烟雾般消失了。   杨殊追了几步没有追上,只得回头。   明微指下音律一变,周围景物开始淡化,逐渐粉碎,化为虚无。   “小姐?”多福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盛记的门口,手里依然托着那碗冰酪,只是里面的冰块化得差不多了。   “没事了。”明微搁下冰碗,抽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起身往街对面而去。   “明姑娘!”侯良气喘吁吁地出现,擦着额上的汗,“没事吧?”   明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机灵。”   侯良高兴地搓着手,略带几分得意:“武功我不会,但阵法略通几分。刚才停好车,就觉得周围不大对劲,找不到两位姑娘,我就当机立断去寻越王殿下了。”   马车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站街上说什么?快进来!”   说罢,里面伸出一只手来。   明微失笑,搭住这只手,上了马车。   多福自觉地坐到前面,和侯良并排。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   明微一上车,都还没看清杨殊的脸,就被扣住了腰。   “救命之恩,是不是要以身相报啊?”他的气息吐在耳边。   这种段数,明微还会怕么?手指搭上他的手腕,慢慢往袖子里爬:“越王殿下要怎么报呢?”   被她拂过的地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杨殊哆嗦了一下,把她的手抓回来,冲外面喊道:“去越王府!”   “哎。”侯良的声音传来,马车便转了个方向,驶上另一条路。   多福跟他指路:“侯先生,走这边近一点。”   感觉身后的僵硬,明微低声笑了起来:“殿下的自制力不大好啊,还要多练练。”   杨殊贴着她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才说:“再说,信不信现在就把你办了!”   “你就不怕让人听到?”   “你不怕我怕什么?”他才不说自己有点蠢蠢欲动,但估摸着她也就是嘴上厉害,心里不肯的,还是算了。   果然,明微还是拍开了他的手。   “刚刚和那种层面的高手动过手,你现下情绪处于过分紧张之中,才会这么受不得激。”她起身坐到一边去,“怎样,这人和你一样用伞,有没有觉得路数有点熟?”   杨殊回想刚才的经历,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第496章 为何   马车从后门进去,一路进了院子才停。   明微听到阿绾呵斥:“都站这里干什么?都没事了是不是?走走走!殿下这里不需要你们!”   杨殊道:“这个王府,到处都是眼睛,只好让阿绾回来扮恶人。”   明微低笑:“这个活儿倒是适合她。”   王府是有规制的,属官、侍卫都有品级,既然给他封了爵,这些自然不能亏。   侍卫还好,杨殊原就有家将,必须给留位置,那些属官却是朝廷分派的,还有伺候的内侍、宫人,也是调拨来的。   这些人什么来路,谁知道?所以,别看他开了府,以后就是自己的地盘了,其实反而处于密切监视中,整座王府透得跟个筛子一样……   眼线当然要清理,却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一点点来。   阿绾目前在清理内院的人,这边弄好了,外头再一点点架空、换人。   “来。”杨殊亲自拉了她的手,将她从车上抱下来。   这多少有给别人看的意思。   毕竟现在的越王殿下,在大家眼里,就是这么个沉溺感情,被一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人。   先前杨殊在西北立下大功,为百姓热议。倘若没有别的事分神,只怕还要议论上一阵子。   而现在,想起新封的越王,百姓们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凤签选妃,然后才是他被贬出京立功回京的事。   杨殊乐得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那位又小肚鸡肠,惦记上他。   进了屋子,没有别人在场,杨殊一把抱起她,按在门上便开始啃。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了,自从回京,连见面都得偷着,总不能在宁休的屋子做这种事吧?   明微推了他一把:“还有正事……”   “我已经派人喊师兄来了,有时间。”杨殊含糊说了一句,又凑上去。   明微想着,他刚才与青衣人才战了一场,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人的情绪是共通的,这会儿估摸着想忍也忍不住,也就由他去了。   ……   阿绾坐在院子门口的走廊上,时不时探头去看。   阿玄一时没忍住:“你一个姑娘家,总盯他们屋里的事干什么?”   阿绾本来就满腹疑问,他凑上来,就正好拉着他讨论:“哎,有件事,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   “他们俩……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什么动静?”阿玄给她搞糊涂了。   “我是说……”阿绾眼睛往他肚子上瞄。   阿玄懂了,然而不服气:“为什么看我的肚子?我又生不出娃来。”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阿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没瞧见她吃药啊!”   “她吃药还让你知道?”   “拜托,在高塘,堡里的事都是我打理的,她要是抓药,能瞒过我?”   阿玄想想也是。   “或许用了别的法子吧。”他含糊地说,“不想要娃娃,也不是只有吃药一个法子的。”   阿绾摇头:“我特意翻了书,还问了人,那几个法子都不保险。何况殿下这个年纪,论理很难控制得住才对。你和殿下差不多,代入想想。”   阿玄思索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什么我要跟你讨论这样的话题?不止殿下的房中事,还问我……你就不觉得尴尬?”   阿绾一脸正直:“我是从大夫的角度去探讨的,有什么好尴尬的?”   “……”   “总之太奇怪了,我给她号过脉啊,没发现有什么问题,难道是之前没留意到?嗯,再找个机会……”   阿绾已经陷入自言自语的状态了。   阿玄看得一头冷汗。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好奇?他们现在还没成婚,真出事才不好吧?到时候明姑娘的名声有损,殿下脸上也无光。”   “哎呀,我就是想搞清楚!”   一开始,阿绾只是盼着他们出事,免得自家公子一直没名分。可这事越探究,她越好奇。   没有理由啊!正当年华的男女,精力旺盛,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弄出娃娃呢?避孕的事,没有那么稳妥的吧?简直挑战她的医术!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宁休到时,天已经黑了。   他用了饭,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才见到刚刚洗沐过的杨殊。   “这就是你说的很急?”宁休斜眼看他。   “没想到师兄你来得这么快嘛!”杨殊脸皮很厚,毫无影响。   “呵呵。”宁休不想搭理他。他现在没有差事,天天在玄都观后山弹琴悟道,再慢又能慢到哪里去?   最好真的有要事,不然,师父要原谅他一下了。   “宁先生。”明微推门进来。   一间屋子里,杨殊不但上前接她,还问个不停:“不是叫你再睡一会儿吗?怎么就起来了。肚子是不是饿了?阿绾,把饭送到这儿来!”   又跟宁休说:“都是自己人,师兄不介意一边说一边吃吧?”   宁休抽了抽嘴角。他现在说介意,来得及吗?   阿绾亲自送了饭菜进来。   杨殊吩咐她:“你们守好了,今晚的事很重要。”   阿绾答应一声,目光在明微的肚子上转了一圈,出去了。   还好明微还是厚道的,先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宁休皱起眉:“那人传承和你一样?”   “确切地说,和我们一样。”明微伸手指了指,“我,你,还有他。”   看她把三个人都指了一遍,宁休沉默了。   认识这么久了,他知道自己与明微的传承十分相似。但杨殊与他们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子,居然也跟那人一样?   杨殊插话:“他用伞的套路,和我差不多。你知道,我之所以学的是伞中剑,因为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这天底下,用剑的人不少,用伞的人却屈指可数,要说只是巧合,太难叫人相信了。”   宁休轻轻点头:“嗯。”   伞做为武器,非常少见。两个同样用伞的人,路数还一样,巧合两个字不足以解释。   明微用完饭,将碗一推,说道:“宁先生,有件事,我放在心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明证,就没有说出来。现下发生这样的事,我想还是与你沟通一番为好。”   看她郑重的样子,似乎这事很重要,宁休不得不给予重视:“什么事?” 第497章 暗袭   “我怀疑,我们的师门是同一个。”   宁休愣住了。   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品味了几次,才问:“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本门一脉单传,我观你修习的玄术,只有比我更高深的,不可能不是嫡传。”   “我是。”明微肯定地点头。   宁休琢磨了一下,悚然:“难道我不是?”   要论玄术,他确实不及明微。   他们中间如果选一个,好像只能他不是了……   难道几代之前,真正的嫡传是另一支,哪位祖师心有不甘,就号称自己才是嫡传?   宁休都要脑补出一出大戏了,还好明微及时开口:“先生说什么呢!”   她真是给逗笑了,平时看宁休冷冷淡淡一本正经的,原来这么会联想。   “你是嫡传,我也是嫡传。”她说,“因为,我的嫡传是从你这里传下来的。”   “……”   宁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什么叫从他这里传下来的?他到今天还没收徒,到哪里传下弟子去?而且,明微许多手段,他看着匪夷所思,怎么可能是他传下的?   “先生不是好奇过我的来历吗?是不是对照过那些玄门大派,还有隐士高人?可是不管你怎么找,都觉得那些门派与我不符合,反倒处处与你自家相合。原因可能很简单,我,便是你后世的传承。”   宁休喃喃念道:“后世?”   ……   夜幕降临,玄非独自进入问道台后的功德塔。   烛台擎在手中,幽微的烛火只能照亮周身尺余之地。   而环境过于静谧,踩踏楼梯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上到顶楼,固定好烛台。   但见周围摆着数张桌案,上面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这是玄都观历代祖师。   论起来,玄都观已经建观许多年了,但是到了本朝,才有了这样超然的地位。   从这方面而言,太祖皇帝于他们有知遇之恩。   玄非点燃线香,三拜后将之插进香炉,然后在桌面下一阵摸索,寻到暗扣,推开暗格,取出一枚双鱼佩来。   师父死的时候,他不在观中。但在早年,师父有一次带他来祭拜历代祖师,就跟他说了这个暗格的存在。   虚行国师坐化,玄非回到观中,发现暗格里多了一枚双鱼佩。   他知道,这肯定是师父留给他的。   奇怪了,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含义?   玄非将双鱼佩翻来覆去地看,都没发现玄妙之处。   下面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君莫离的声音响起:“师兄?”   玄非将双鱼佩放好,回了一声:“在。”   楼梯响得咚咚的,玄非道:“走路稳重些,别惊扰了祖师爷。”   “哦。”君莫离果然把脚步声放小了。   不多时,他上了顶楼,说道:“这倒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说话,不怕被人听到。”   玄非“嗯”了一声。   功德塔就这么直上直下的,用的又是踩踏声特别大的木板,有人进来,马上便能听到声音。   “这是我在帐上找到的错处,玉阳这回辩无可辩。”君莫离兴奋地拿出帐册。   玄非接过翻了一下,点头赞许:“做得好。”   被称赞的君莫离开心极了:“师兄吩咐的,我当然要做到最好。”   玄非弹了弹封面,又道:“仅仅这样还不够,帐目只能证明他私德有问题,或可借机夺掉他的差事,无法伤筋动骨。”   玄门大派,想要完全干掉一个人,有两种方式。其一,证明他违背师门训诫或江湖道义,犯下大错,其二,修为尽失,成为废人。   除了这两种方式,别的都是小打小闹。   玄非要做的,可不仅仅只是这样。   他要让玉阳以后再也翻不了身。   只有这样,玄都观才能为他一人所掌握。   但是这两件事都不容易,师兄弟二人商量许久,都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方式。   眼看夜色已深,玄非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不必急在一时。”   君莫离答应一声,问他:“那师兄你呢?”   “我再等等。”   “好吧,别留得太晚,这里……”他看了看周围,摸了摸手臂上的汗毛,“挺阴森的。”   玄非失笑:“都是自家祖师爷,哪里阴森了?再说,要是有鬼物,我们还看不到吗?”   君莫离想想也是,便告别一声,先行下了楼梯。   玄非站在楼梯边上,照着他一路下到底层,出了塔。   当他擎着烛台回到供桌前,重新摸索暗格,忽然顿住了。   暗格是开的,双鱼佩不见了踪影。   玄非出了一身白毛汗,慢慢抬起头,看着周围。   除了一排排的牌位,并无他物。   ——不止人,物也没有。   是他看漏了吗?不,不可能的,他入门三月便开了天眼,怎么可能会看不出妖鬼?   可如果没有这东西,双鱼佩怎么会不见?   刚才他一直在这里,中间和君莫离说话,只有站在楼梯边帮他照路的时候,才挪开视线。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丢了东西?   玄非捏紧了袖子里的灵符。   烛火幽暗,他托在手中,一点点照过去。   塔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玄非却忽然转身,袖中灵符激发。   黑暗中有个人影,如鬼魅般闪过,有什么东西掷了出来,烛火应声而灭。   玄非毫不犹豫扔掉烛台,袖中灵符连连发出。   然而如同泥牛入海,什么作用也没有。   脑中念头闪过,玄非探到腰间,拔出软剑。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软剑了,因为不值得用。   然而这人却把他逼到了这个程度。   软剑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向这人卷去。   这次终于碰到东西了,接触面略软,有种古怪的轻飘感。   玄非舞动软剑,连连出击,然而并没有用。   这东西始终挡在他面前。   好奇怪,这东西的面积这么大?   玄非沉下心神,专注地试探。   连过数招,却听黑暗中“唰”的一声,似乎是布料抖动的声音,随后有东西刺了过来。   玄非注入内力,剑身瞬间伸直,从这上面滑了过去。   咦,长直的硬物上,附着布料,这感觉怎么这么像——伞?   还有这招式……   电光石火间,几十招一晃而过。   对方一抖武器,将他逼退,自己一闪。   玄非估算着那边是祖师爷的牌位,没敢擅动,沉声问道:“阁下何人?” 第498章 核对   明微都散步消食回来了,宁休还没从屋子里出来。   她问:“宁先生不会受刺激太大,以为自己疯了吧?”   杨殊不以为意:“这么点事都受不了,那他也太脆弱了。”   两人回到小厅坐下,阿绾过来了:“你们今天动手了?来,我给号号脉,看看有没有内伤。”   明微摇头:“没有,对方发现不对就跑了。”   “反正摸个脉又不吃亏,来!”   阿绾二话不说,把两人的手拉回来,仔仔细细地诊断,摸完一个换一个,然后又回去重摸。   “奇怪,没问题啊,难道是我医术不精?”阿绾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明微问她,“没问题不是很正常吗?”   “哦,没事。”阿绾收回手,“不过瞧你底子不是太好,回头我琢磨几个养身的方子,做了药丸给你吧?”   明七小姐的体质确实不是很好,正因为如此,明微在武艺上始终算不得顶尖高手,多数时候仗着深厚的功力与精巧的技艺强行拔高层次,如果能温养得好一点,对她很有好处。   所以她应了:“好啊!”想想又有点奇怪,“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阿绾用翻白眼的动作掩饰了自己的不良居心:“我什么时候不好了?明明是你对我有偏见。”   明微向来不跟她争,就笑笑:“好吧,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阿绾心满意足,又对杨殊道:“殿下,我也做点药丸给你吧?”   “我不用了吧?再补还不得流鼻血?”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身体又好,杨殊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补药。   “谁说一定是补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案,调和阴阳,固本培元,这样才能阴阳相生,生生不息……”   她连说了好几个生,搞得杨殊有点纳闷:“生什么?”   “我说阴阳相生,你想哪里去了?”阿绾收起手枕,“我去琢磨一下药方,你们随意。”   她跑得飞快,弄得杨殊想说多一句都没成:“我没想什么啊!”   一句话说完,那边门突然被推开,宁休瞪着眼睛出来:“你的意思是,你是未来回来的?”   明微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啊!”   宁休几乎冲到她面前,双手撑在桌上,俯下身质问:“你说你是我徒孙?”   “猜测,还没有实据。”   杨殊摸了摸下巴,问她:“那你岂不是要叫我师叔祖?快叫快叫!”   “呵。”明微推开他的脸,冷酷地说,“本门一脉单传。”   “喂!”   宁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完全没了清静淡漠的高人风度。   待他走完十个圈,又停下来灌了一大杯茶,坐下来,一副就义的样子:“说吧!”   “师兄,这是我的杯子!”杨殊叫道。   宁休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这种关键时候,还有心思在乎茶?   “先生要说什么?”   “当然是说你到底从哪里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了!”   明微笑笑:“这个不急,不如我们先对一下,毕竟还有猜测失误的可能。”   当初她和宁休第一次揭穿对方的身份,就已经对质过,然而互相都没问出彼此的来历,有些内容对不上。   “先说命师,先生真的从来没听过吗?我们这一脉,传自三百年前,第一任命师名宁钧,与灵徽真人李贞吉同时代,因北邙大乱而祭魂。”   宁休道:“你第一次说到命师,我去查了,确实翻到了相关的记载,也提到过宁钧前辈有一个命师的名号,但并没有命师如何传承的记载。”   明微叹息道:“命师传承断绝百余年,中间又有战乱,记载遗失很正常。”   她知道的,还是师父辛苦十几年补全的。三百年时间,中间还有断绝传承的一百来年,口口相传,保留下来的原有信息实在不多了。   “但如果他是我派祖师爷,不可能连这个都没传下来吧?”   明微摇了摇头:“先生,凡事总有意外的。师父告诉过我,师祖也是意外身故的,因此师门信息不全,还是他历经几十年,走访祖师爷一个个曾经落脚的地方,才补了个大概。比方说,命师传承遗失的那一次,便是其师意外身故,留下的小弟子只有十来岁,使得绝大部分秘技失传,想必还有许多师门秘辛没来得及说。”   宁休点了点头,随即觉得有点不对:“你说师祖是意外身故的,指的我?”   明微点头。   “……”这感觉还真古怪,明明活着,却被人说将来会意外身故。   明微补充:“当然,要证明您就是我师祖,才能得出这个结论。”   宁休点点头:“好,命师之说,我暂且信你,还有什么需要对照的?”   明微道:“师父说过,师祖年少时,曾经住过九榕山,您是否住过?”   “确实住过……我大部分学艺生涯,都在那里度过。师父在九榕山一家道观挂单,我们在那里住了七八年。”   明微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您说您的师父道号南柯,但我师父却说,太师祖姓程,号三岩,这一点却是对不上。”   正因为如此,第一回她才没觉得宁休会是自家师祖。直到后来,对上的东西越来越多,才再次思索这个可能。   宁休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明微察觉,问道:“怎么,里头有曲折?”   宁休慢慢道:“我师父确实姓程,当年我们住在九榕山,门前有三块岩石并叠,故而他与友人通信时,曾署名三岩,后来更是将这个别号当成大名落款。”   明微恍然:“原来有这么个来历。”   两人目光相对,这下子,身份确认了。   “哎,先喊句师叔祖来听听!”杨殊的声音插了进来。   明微白了他一眼:“很遗憾,你不算命师传承内。”   当年师父提到剑神的时候,只说这是他的友人。可见师叔祖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宁休心情复杂极了。   他原想着,等这边事情了了,便去寻个徒儿,没想到现在徒儿还没有,倒是先有了徒孙。   而且这徒孙还比他厉害……   “对了,”杨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了这么多,难道师祖叫什么都没传下来吗?该不会师兄还有另一个名字吧?”   宁休也向她看过去。   对啊,既然太师祖的名字都知道,师祖的名字怎么会不知道?应该早认出来才对。   明微沉默片刻,回道:“师祖后来正式出了家,我只知道,他道号无面……”   无面?   宁休怔了下,这不像是个正常的名字。   他还欲再问,明微忽然面色一变,霍然站起。   “不好!玄非有麻烦!” 第499章 援手   从越王府到玄都观,颇有一段距离。   等三人赶到玄都观,但见观中一片安静。   明微带着他们,直奔问道台。   一边走一边道:“我与他之间的联系,只有其中一方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候,才能够显现。玄非刚才情绪非常紧绷,是一种对敌的状态。”   宁休叹为观止。这样玄妙的异术,居然会是自家的传承?   “你知道他在哪里?”杨殊关心这个问题。   明微道:“我的意识里,只模糊闪过一个画面。到处都是牌位,而且空间狭窄,想来想去,只有这座塔符合。”   “走这边。”宁休提醒一句,“那边可能会惊动守夜的。”   明微立刻转了方向。   现在的情形很复杂。玄非出了事,玄都观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完全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到了功德塔前,宁休率先上前:“我来。”   他按在门上,一使力,只听“吱呀”声发出,在封闭的空间越发明显。   塔内黑暗一片。   玄非踏了进去。   下一刻,他袖口一甩,反手拨琴。   “铮——”   杨殊也挤了进去,感觉到对方的位置,毫不犹豫拔剑而出。   师兄弟二人左右夹击,一招连一招,很快将对方制服。   明微走进来,一手推上门,一手取出火折子吹亮。   光线照在此人身上,却是玄非本人。   他瞳孔放大,脸颊上全是汗水,和往日完全不同。   明微松了口气:“没死就好。发生什么事了?”   玄非却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放松下来,目光落在杨殊身上,充满了怀疑。   明微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他:“那个用伞的人,来找过你了?”   玄非终于开口了:“你知道?”   明微点点头:“我今天在街上,被他偷袭了,用玄术将我拖进他的画里。若不是有人来援,可能没有那么容易挣脱。”   她上下打量玄非:“你没受伤?”   宁休感觉手下湿润,抬起来看了看,说:“背上有伤口。”   “先处理伤口吧。”这么久才赶来,明微没指望还能留住凶手,玄非没出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三人齐齐看向玄非。   玄非紧绷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怀疑杨殊是毫无理由的。   “去我的院子。”他说。   三人从功德塔出来,将门重新掩上。   宁休脱了外袍,裹住他背后的伤口,免得血滴到地上。   他们谁也没惊动,在玄非的指点下,避开各种守卫,回到他的住处。   “谁?”才靠近院子,里头便传来声音。   玄非开口:“是我,守好门,当没看到。”   那人没再开口,想来是他的心腹守卫。   四人进了屋,点燃灯台。   明亮的光线下,玄非背后一片血渍。   宁休剥下他的上衣,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说道:“不重,不过要缝一缝。”   玄非道:“药箱在左边柜子下面。”   宁休依言取出药箱,问道:“我缝的可能不大好看,真的不用叫人吗?”   玄非摇头:“我现在没法信任别人。”   宁休嗯了一声,吩咐杨殊:“去要水。”   杨殊答应,出门找了守卫,最后干脆提了一大桶水回来。   大晚上的,怕惊动别人,提回来的是冷水。   宁休也不讲究,给他洗了伤口,便拿着针一点点缝起来。那手艺,明微都不忍看,歪七扭八的时不时还回个针,当自己在缝布娃娃。   活体娃娃玄非咬紧关牙,忍着疼痛,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施针。   明微索性与他说话,分散注意力。   “怎么回事?看你的样子,应该不仅仅被偷袭吧?”   刚才找到玄非,他整个眼神就不对劲。国师大人心志坚定,能把他弄成这样,肯定是大事。   玄非喘了口气,将方才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此人行事诡秘,我问他身份,完全不答。身手极佳,我一时没防备,伤在他手里。”   明微道:“我们赶过来花了些时间,你怎么还在塔里?还有别的情况?”   玄非过了会儿才回道:“因为不敢动。他的藏身手段太好了,躲在塔里我竟完全不知,为了性命考虑,就没敢动。”   明微点了点头,略过这个话题:“除了受伤,是不是还有别的情况?看你这样子,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   背后宁休扎错了一针,疼得玄非冷汗直冒,话便脱口而出:“丢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玄非有点恍惚,许久才缓和过来,说道:“应该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但师父坐化时,我没有在场,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玄机,目前还没参悟透。”   “好了。”宁休收了针,洒上药粉,替他裹好伤口,又给擦了一遍血污,相当细致。   玄非换上干净的衣裳,取出药丸服下,精神才好了一点。   “看你这样子,这东西很重要?”宁休说。   明微则道:“让人特意来抢,必然重要。”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玄非问,“我看他的招数很像……”   他的目光落在杨殊身上。   杨殊回道:“确实与我很像,但有一点不同。他主要功夫在伞上,而我却是以剑为主。”   玄非点点头。   双方将信息一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人,对我们了如指掌。”玄非说,“你们说,他知不知道我们的目的?”   那天晚上用纸人窥视的必然是他,那么,他知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什么聚在一起?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每个人都是一身冷汗。   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敌明我暗。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倘若皇帝知道他们想帮着杨殊篡位,肯定不会再想当仁君了。   明微摇了摇头:“就算他知道,目前也不会泄露出去。”   “为什么?”   她说:“从他窥视我们,出手对付我,再到从你这里抢东西,都说明他有自己的意图,而这个意图,说不定和我们一样见不得人。”   玄非不由自主地点头。那块双鱼佩上肯定有秘密,对方肯定也想瞒着。   突如其来的敌人,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目前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小心为上。   临走前,明微还说了一句:“早说这秘术对你有好处,这下信了吧?记得好好修炼,别抵触了。”   玄非一言不发,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 第500章 静待   回去的路上,三人心情都很沉重。   明微道:“我怀疑,这人的目标是命师令符。”   宁休惊讶地看着她。   明微轻声说:“您与玄都观关系密切,大概想象不到,几十年后,我们这一脉与玄都观有着血海深仇。师父曾经带我打上玄都观,当着他们的面,毁掉功德塔上所有牌位。”   杨殊吃惊:“听你先前的说法,你师父是个心态平和的高人,怎么做出如此偏激的事?”   “因为仇恨太深了。”明微叹道,“我们命师一脉,之所以中间断了百余年的传承,便是玄都观先祖的缘故。后来师祖的过世,与他们也有密切的关系。”   杨殊便去看宁休。   宁休很不自在,他明明活得好好的,却要跟别人讨论自己的死因?   怎么想怎么奇怪。   “师兄怎么死的?”杨殊代替他问。   “师祖发现了其中的缘故,与玄都观翻脸,此后更是屡屡起冲突,最后也是被他们围攻而受重伤,以至于早早就去了。”   算起来,师祖去世时年不到半百,这对擅长保养的玄士而言,是非常短的寿命。   紧接着,明微又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这件事发生在几年后,中间也没有这么个人来插一杆子,真是太奇怪了。难道因为我的出现,才导致事情出现变数?”   宁休的关注点在另一方面:“你说我们断了传承的原因,在玄都观?这么说,命师令符也是在玄都观得回了?”   明微点头:“先生你说过,你们与玄都观关系好,是因为几代前救过他们的祖师爷。事情确实如此,但其中有一个隐情,那位没说。”   她停顿了一下,续道:“被我们祖师救过的那位,觊觎命师传承,故意见死不救,事后更是截留了命师令符,反叫我们祖师尸骨无存。当时,那位祖师的弟子不过十来岁,许多秘术还来不及修习,被那人接到玄都观,打着照顾故人回报恩情的名义,骗走了不少基础口诀。什么祖辈交情颇深,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宁休吃惊:“那令符现在何处?怎么看玄非并不知情?”   明微道:“他当然不知道。虚行国师对你们师徒格外宽待,必是心有愧疚的缘故。他坐化时玄非不在身边,应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至于玄非,”她摇了摇头,“在我那个世界,他可没这么好。这中间有什么变数,现下还不知道。”   要不她为什么坑起玄都观毫无负担?在她看来,本来就有深仇,没弄死他们算不错了。   宁休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关他的事就好。”   杨殊还以为师兄一直瞧不上玄非,没想到看他的样子,还挺在乎的:“师兄,你跟那小子关系很好吗?”   宁休摇头:“说不上很好,我们有年龄差,不怎么在一起。不过觉得,他本性不坏,若是翻脸有些可惜而已。”   明微笑了起来:“我先前总担心自己做错了决定,现在看先生这样,对他倒是多了些信心。”   宁休这个人,正直是写在骨子里的,能让他觉得可惜,玄非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那边宁休又道:“我不曾见过这个青衣人,不知道他的路数,但有一点非常奇怪。”   “什么?”   “他用伞的套路,真的和小师弟很像?”   明微点头。   “这就奇怪了,小师弟的剑法,虽然也是本门传承,但师父为了他改进不少,尤其伞这方面,更是反复斟酌,说是自创的也不为过。”   明微怔了下:“竟是如此?”   这就怪了。若是用伞的套路是太师祖所创,这青衣人从何处习来?不会是太师祖教的吧?难道他是太师祖在外收的弟子?   宁休看出她的想法,说道:“师父没有教过别人。这套功法是特意为小师弟量身定做,不可能教给别人。”如同他的琴技,这是看家功夫。   明微的思路都被打乱了。   这青衣人来历古怪,功法也古怪,到底是什么来处?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杨殊问她,“我学这套剑法,不过短短十几年,叫别人学去的可能性很小。可如果,他和你一样,来自几十年后呢?”   “这不可能!”明微断然道,“师父只有我和师弟两名弟子,命师令符也是师父亲手传给我的,他何以自称命师?”   杨殊虽然也算师门中人,但他并没有修习玄术。哪怕是几十年后,明微所知道的那位剑神,也是不长此道的。   而青衣人的玄术,着实不低,比她也不过略欠些火候。   这个问题,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最后杨殊说:“算了,弄不清楚就先别搭理了。如果他的目标真的是命师令符,后面肯定还会出现的。”   明微叹了口气,点点头,目前也只能这么想了。   宁休这会儿已经理清了思路,说道:“这人,应该没那么可怕。他先找上你,却没有下死手,很可能是想探探你的路数。倒是玄非那边比较危险,连功德塔都能无声无息潜伏进去,他对玄都观的了解不是一般的深。近日我便留在玄都观不外出了,想法子抓到他再说。”   明微觉得,自己告诉他这件事,果然是对的。   师祖大人思路清晰头脑冷静,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有宁休盯着,玄非这边,她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宁休回了后山,杨殊又将她送回纪家,看着她悄悄进了屋,才独自回府。   四人心存默契,静静等待青衣人再次出现。   然而,一连几个月过去,都快把夏天过完了,他们都没等到人。   而玄非在这段时间里,对玄都观进行了清洗。   这番作为,既是排除异己,也是探寻线索。   他以为,青衣人在玄都观来去自由,连功德塔都能轻易进去,必然对玄都观极熟,说不定就潜伏在观内。   借着清洗的名头,对观中玄士一个个进行排查,连挂单都不例外。   如此一来,玄都观动荡不已,一时间倒没功夫理别的事了。 第501章 病中   六月底,皇帝病了一场。   他的头风越来越严重了,时常一疼起来,几天无法理事。   每当这时候,裴贵妃便陪在他身边,日夜不休地照顾。   而外头送来的奏章,往往由皇帝口述,贵妃往上面写批注。   若是连听都听不进去,便只能叫万大宝送去前朝,叫政事堂自行处理。   太子和信王倒是日日去探视请安,又是问脉案,又是尝药汤,个顶个地孝顺。   正午,外头晒得火热,连风都带着热气。   皇帝惊梦,伸手在床边摸索:“阿容!”   裴贵妃听他喊,连忙进入内室:“陛下!”   皇帝看到她进来,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在啊,你在就好……”   裴贵妃将他扶起来,摸了摸后背:“汗都湿了,得赶紧把衣衫换了。”   她叫来宫人,亲手服侍皇帝换了内衫,又喂了水,让他重新躺下。   “陛下这是做梦了?”裴贵妃倚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   其实屋里不热,搁在角落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   但皇帝觉得,这样很舒适,也许因为这一点风让他没那么闷,又或者打扇的人是裴贵妃。   他握着裴贵妃的手,说道:“是,朕做了一个梦,梦里朕还是个小皇子,跟在大哥后头跑。大哥说他要做事去,不能带着我,便叫我跟阿景一起玩。那时阿景还很小,只会牵着我的衣袖喊哥哥,乳娘就笑着纠正他,要喊叔叔……一眨眼,阿景就大了,要成婚了,我看着他穿上喜服……”   皇帝的声音如同梦游,刚开始还记得自称朕,后面便成了我,似是陷入了迷梦。   裴贵妃的手颤了一下。   皇帝口中的阿景,便是皇长孙姜景,思怀太子的长子,她的……丈夫。   永溪王成婚,娶的便是她。   皇帝的眼神清醒了一下,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这个梦太真了,朕差点以为那才是现实。朕根本没有登基,你也不在朕身边……”   “您这是睡多了,被梦魇住了。”裴贵妃声音轻缓,“太医说了,这药再吃两天,您就该好了。那时候,便什么都好了。”   “不是的,阿容。”皇帝靠在床头,有气无力,“朕觉得自己可能不行了,才会越来越多梦到大哥他们……”   “陛下!”贵妃制止他,“您这都是错觉,病来如山倒,便觉得一切都不好了。等病好了,就精神百倍了。要不,臣妾给您念一段话本吧?就当消遣解乏了。”   皇帝不想逆她的意,就应了:“好。”   贵妃让宫人取了坊间新出的话本来,挑了本看着喜庆的,慢慢念给他听。   皇帝听着贵妃柔和的声音,念着书中女孩儿报花名的桥段,思绪跟着飞远了。   如果他真的撑不住了,该怎么办呢?太子和信王……自己若不在了,都不会叫贵妃好过。还是带在身边更放心啊……   还有那个小子……每回见他,总想起他的父祖,叫他连做梦都不安生。倘若叫他活着……   皇帝睡着了。   裴贵妃轻手轻脚合上话本,起身到香炉那边,灭掉安神香,仔仔细细将香灰碾碎,清理了。   政事堂的官署里,郭栩敞着胸口,一边翻着文书,一边挥汗如雨地打着蒲扇。   “吃瓜了,都来吃瓜。”外头传来声音,却是派去买瓜的小吏回来了。   外间的官吏“哄”地跑得飞快,都去拿瓜了。   “六叔,您的瓜。”他那侄儿很有眼色地替他取了瓜来。   皮薄瓤红,冰冰凉一看就是才从井里提上来的。   郭栩啃了一口,红色的汁水淌了一手,一股凉气顺着喉道滑下去,暑气尽消。   叔侄俩坐着啃了一会儿瓜,有小吏抱着一大叠文书进来,放到他桌案上。   “相爷,这是您的。”   郭栩点点头,挥手叫他退下,然后擦掉手上的汁水,拿起来翻了翻。   “宫里送来的,圣上又没批。”他将奏折扔回桌上。   侄儿问道:“六叔,圣上这是不好了吗?”   才说完,脑门就被郭栩的蒲扇敲了下:“圣上怎么样,是你能说的吗?小心祸从口出。”   “哦……”   过了一会儿,却是郭栩自己说了:“圣上身子越来越差了啊!我回来才三个多月,就病了两次。”   侄儿点头:“这次得有四五天了。”   “这不是个好征兆啊!”郭栩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上方,“这样下去,怕是会有乱子。”   侄儿不解:“乱什么?现下不是太太平平的吗?”   郭栩懒得和他解释,又扇了他一蒲扇:“吃你的瓜去!”   “哦。”侄儿提着剩下的瓜,到外头吃去了。   郭栩一下一下摇着蒲扇,却在思索。   皇帝这样,太子和信王必然坐不住。   可现下不是改天换日的好时机啊!   不把太子和信王搞掉,那位可一点机会没有……   “六叔,六叔!”侄儿又从外头跑进来。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郭栩被打断思路,很是不悦。   侄儿道:“宫里传消息来了,圣上说梦见了先帝,要做一场法事!”   郭栩愣了下:“这不年不节的,做什么法事?”   别以为皇帝就能任性,一年到头,他只有几次出门的机会,多了便要受弹劾。   出门要花钱的呀!花钱要动国库的呀!动国库要政事堂批的呀!   像祭祖这种事,都是有规制的。做法事是什么鬼?找机会出门吗?   郭栩扔下蒲扇,拢好衣襟,打算去找首相吕骞。   侄儿聪明了一回,说道:“六叔,吕相爷已经进宫了。”   郭栩又愣了一下,摸着下巴道:“怎么觉得这事不大对?”   皇帝要做法事,该他们政事堂通过气,再去回复才是。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进宫了?   “其他几位相爷呢?”   “您稍等,我这就去打听。”   侄儿飞快地去了。   没一会儿,他气喘吁吁跑回来:“六叔!我在吕相爷门前碰到了别的署衙的,都在打听老相爷的事。”   也就是说,别的相爷也不知道吕相爷突然进宫了?   郭栩松了口气。   不是自己被排挤就好。   他端起茶喝了两口,说道:“看来吕相那边,有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没跟他们通气就进宫,八成知道内情,打算先去劝一劝皇帝。   郭栩琢磨了一下,决定叫侄儿请吕相那边的谁喝个茶。 第502章 法事   吕相进了一趟宫,回来发话,皇帝要做法事,准备准备吧。   其他相爷愕然了。   他们还以为,吕骞一知道消息就进宫,是知道其中的缘故,赶着劝皇帝收回成命的。   现在是个什么路数?   倒不是他们拿不出这个钱来,而是不能让皇帝养成独断专行的习惯。哪怕最后还是会批,也要多为难为难,让皇帝下次任性的时候多想想。   一群相爷围着吕骞,你一言我一语讨个说法。   吕相爷再德高望重,政事堂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相权数分,大家都有资格说话。   最后还是吕骞跟来服侍的孙儿喊了一声,将他们制止了。   他团团作揖:“几位相爷,我家祖父年纪大了,还请慢着说话。”   吕骞擦掉热出来的汗,吩咐孙儿:“你去外头煮壶茶来。”   孙儿答应一声出去了,吕骞摇着蒲扇道:“坐下慢慢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来讨债的。”   几位相爷被他说的有点讪讪的,依言坐下。   吕骞灌了一大口茶,说道:“圣上的情况不大好。”   众皆一愣,次相张倓问:“不大好是什么意思?陛下的头风是旧疾,太医院那边也说,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吕骞摇头:“老夫说的是圣上的状态。这病呢,也就那么回事,但圣上的精神是越来越差了。昨日老夫进宫,圣上拉着老夫的手说了许久先帝的事,老夫瞧着,圣上这是有心病。”   另一位相爷奇道:“心病何来?圣上继位以来,勤政克己,便是见到了先帝,也没什么好愧疚的。如今还拿下了北胡,这可是先帝都没有做到的事。”   其他人纷纷称是。   吕相摇了摇头:“莫忘了,圣上是在何种情形下登基的,这是想起了旧事。病中总是多思虑,若是不发散发散,怕是影响康复。”   旧事两个字,令众人浮想连连。   皇帝这是自觉有愧,所以才要安自己的心?   这有什么好愧的呢?三位皇兄自相残杀,他这个皇位就是临危受命,现下做得这样好,下到黄泉见了先帝,那也值得夸耀啊。   也许是皇帝病中思虑过甚,想念父兄了?这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像孩子。   吕骞又说了:“老夫也劝了,圣上这个身体,出行不大恰当,就在宫里做吧!这钱呢,内库出一部分,咱们出一部分。”   这倒可行。不出宫,规模大不了哪去,省钱!   郭栩一声没吭,回了自己的署衙。   “六叔,喝茶。”   郭栩嗯了一声,随手接来,心思还在吕骞的话里打转。   他想的和别人不一样,心一向很脏的郭相爷,第一反应不是圣上没什么好愧的,而是他做了什么有愧的事,才会突然想做法事。   有意思啊!当年的夺嫡之乱,他不是一点没插手吗?愧什么愧?   难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   这里头是不是有机会呢?   郭栩喝了口茶,烫得一口喷了出来,怒道:“死小子,你想烫死你叔啊!”   侄儿傻眼了。他一向是这样泡茶的呀,谁知道六叔连看都不看?   郭栩喷了他一句,马上有了另一个念头,招手叫他过来。   侄儿怯生生地挪过去:“六叔,您可轻点打……”   “谁要打你了?”郭栩气不打一处来,扇了他一脑门,然后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下了衙,你先别回去,在路上转一转,想法子请越王那个贴身护卫喝酒,理由你自己找,报答救命之恩什么的……”   ……   最终,做法事的事定了下来。   地点就在供祠,时间也比较长,连做七天。   明微接到消息,愣了一下:“为何我也要去?”   来传话的小彤道:“您是未来的王妃娘娘啊!这是自家的事,皇家女眷都要去祈福的。”   “可是我们还没成婚,这不大合适吧?”   没成婚就没有名分,她现下出门,人家还是喊明七小姐的。   小彤左右看看,凑过去小声说:“是殿下特意吩咐的,他现在难得见贵妃一面……”   “哦。”明微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什么时候?”她问。   小彤高兴地说:“还有三天,您准备准备,到时候殿下派人来接。”   当天下午,明微借口去银楼,出门逛了一圈,最后想法子金蝉脱壳,易装去了汪记卤肉店。   申时店里人不多,她坐了一会儿,便看到傅今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王妃娘娘召见,有何要事?”傅今坐在临桌,笑眯眯地问。   明微与他背对背,问道:“先生知道宫里要做法事吧?”   傅今先前已经得了消息,回道:“不错。”   “我会进宫,到时候想必能陪伴贵妃一阵子。”   “哦……”傅今懂了,这是问他有什么事,需要跟贵妃通个气。   他回想了一下,说道:“你问问贵妃,那位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我瞧着,似乎不大对。”   明微问:“先生是觉得,他病得太频繁了?”   “嗯。”傅今缓声道,“我就是担心,贵妃让自己陷进去了。咱们现在的处境,还是以稳妥为主。”   明微叹了口气:“我就问问看,但若贵妃确有此意,我也不会强求。对我们而言,不如多蛰伏些时日,于贵妃却是日日夜夜都难熬。”   傅今沉默片刻,答道:“我知道。不用等太久,太子这边已经耐不住了,只是信王那边还需要费些功夫。只要他们双方一动,我们便可以将他们一举扫清,然后再法子让安王出点事。到那个时候,贵妃便可以解脱了。”   明微点点头:“既然先生有说法,那我转达给贵妃。”   傅今又道:“说起来,这场法事来得也颇蹊跷,皇家祭祖皆有规制,怎么突然就要做法事了?”   明微笑:“先生倒是问着了,这个我恰恰知道原因。”   “哦?”   “圣上梦见太祖,想起旧事。所谓的旧事,极有可能是太祖晚年那件事。”   傅今奇道:“这消息,姑娘从何处得来?”   照理说,越王府应该被防得很紧,怎么知道得比他还清楚?太子都只知道前半截。   明微回了三个字:“政事堂。” 第503章 入宫   到了法事那日,越王府的马车来纪家接人。   纪大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豪门女眷那些事——明微猜测可能是坊间话本——连连叮嘱她好多事。   诸如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千万不要一个人独处,多带几件替换衣裳……听得纪凌暗暗翻白眼。   娘亲大人这是不知道表妹的层次,这些手段对她有用?哪怕皇宫让人掀了,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明微倒是极为受教,说什么就应什么,给准备什么就带什么,然后上了马车——   “咱们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蹲着,混完七天就好。”   多福问:“那夫人说的那些事……”   明微道:“舅母话本看多了,我与那些女眷没怨没仇,又不存在利益关系,谁会算计我?”   “哦……”   临近皇宫,车马变多了。   这次法事做得盛大,皇族女眷几乎都去了,明微还看到了博陵侯府的马车。   她的车停在皇城外等着进宫,车壁顶被敲了一下。   明微掀开窗帘,看到杨殊骑着马停在旁边。   这情形太眼熟了,明微“扑哧”就笑了。   “笑什么?”   “笑你三年了也没长进。”明微瞅着他,从头看到尾。   杨殊想起来了。   那年在东宁,去宝灵寺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情形。   时光飞逝,一眨眼就三年了。   笑完了,明微问他:“里头有什么讲究吗?”她瞟了眼宫门的方向。   杨殊道:“随你高兴。”   明微点点头:“明白了。”   杨殊还想说什么,后头传来安王的喊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先过去了。”   “好。”   他调转马头,想了想又回头飞快说了一句:“你今天很美。”   然后被人追着似的,跑走了。   明微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难道她以前不美么?因是做法事,她今日打扮还格外素净。   被派来跟车的小彤看着自家殿下跑掉,欣慰地点点头,露出老母亲一般的微笑。   嗯,殿下这个样子才叫开心嘛!   那边安王看杨殊过来,招手喊:“大侄子,这边!”   杨殊脸都黑了。   虽然从辈分来说,确实是叔侄,可是被当众这么喊,很丢人!   “喊这么大声干什么?”他臭着脸,“我耳朵又不聋。”   “这不是怕你没听到吗?”安王勾上他的肩,极是亲热的样子,冲明微那边扬了扬下巴,“瞧你那样儿,怎么不早点成婚?现在连个日子都没定下来,你们可都不小了!”   他比杨殊还小两岁,现在娃都有了。   杨殊一脸郁闷:“你当我不想吗?可国师大人说,我的命太硬了,最好晚几年再成婚,等运势转一转再说。”   “还晚几年?”安王都同情他了,“都这个年纪了……你忍得住吗?”   杨殊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专门戳人心窝,有这样做人的吗?   看他还回头,安王一把捞着他:“行了行了,看什么看!我已经叫王妃多照应她了,不会有事的。”   杨殊心道,他又不是担心她出事……   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安王走了。   明微进了宫门,早有内侍等着了,过来行了礼,领着她往西边去。   这次法事的场地,定在太元宫。   这座宫殿,在前朝是太后的居所,占地阔大,周围植了不少林木花草,极是清幽安静。   但是本朝还没有过太后,这座宫殿便一直搁置着。   明微与安王妃前后脚到的,那位传说中十分凶悍的安王妃便来打招呼。   与传闻中不同,这位安王妃生得娇小,个子比明微还稍微低一些,长相也美,脸有些圆,笑起来两个酒窝,温柔可亲。   她说话也是婉转清悦的,有一种南边姑娘的风情。   明微琢磨着,安王选中这么个王妃,可能也是被相貌骗了。谁知道看着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着那么凶悍的个性?   双方见过礼,安王妃便道:“我家殿下交待了,明七小姐第一回到宫里来,怕是不熟悉,叫我多照应。”   明微诚恳地谢过:“多谢王妃,也多谢安王殿下。”   安王妃笑道:“都是自家人,谢什么?来,我们进去吧。”   太元宫里,道场已经布置好了。   主殿是玄都观的仙长们做法事的地方,她们这些女眷分在各处偏殿,隔得甚远,不用跟他们碰面,只消跟着念经便好。   皇帝既是仁君,自然不苛刻,偏殿里一应俱全,也有休息的地方。   明微看了两眼,觉得条件甚好,想来这七天也不难过。   安王妃带她去请安。   裴贵妃在后殿,嫔妃们尽数在此,太子妃和信王妃也在。   安王妃与明微进来,行过礼,惠妃便笑:“一家人可算来齐了。”   裴贵妃与安王妃说了几句话,又问了问明微,便让她们小一辈的自个儿玩去,倒不见特别亲厚。   明微便跟着太子妃等人出了后殿。   离了长辈的眼线,太子妃招手叫过安王妃,亲热地说起话来。   虽说太子与信王年纪相当,安王反倒小了不少,可现在这位太子妃是继妃,与安王妃年龄更接近,闺中还有一些交情。   信王妃看着倒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不怎么说得来。   四人到了安排给她们的偏殿,明微看到了侍立的文家姐妹。   太子妃就对她笑道:“听说明七小姐与文宝林是同窗?现下法事还没开始,可以先叙叙旧。”   明微笑着谢过,心里怪没意思的。   将她打发给文家姐妹,是表达轻视的意思?她可真不耐烦这种毫无意义的小心思。   算了,只有七天,忍一忍好了。   文如过来见礼,说道:“早就听说你回京了,可惜我出门不便,不能约见,望你不要见怪。”   她这么客气,明微自然给她面子。   文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跟着行了礼。   明微瞧她收敛了很多,猜测应该是被收拾过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倒有几分可怜。   当初的文氏姐妹,在明成书院多么嚣张,现在一个温柔娴雅,一个沉静寡言。这若是她们的本性还罢,却是被磨出来的,真是没趣得紧。   女孩儿长大,是该学会尊重与收敛,但那应该是生活教会了她们,而不是后宅手段。 第504章 通气   看着安王和杨殊勾肩搭背地走了,太子冷笑一声,很是不屑的撇嘴:“老三可真是出息!倒跟他混一块了。”   文渊回道:“安王殿下不得陛下欢心,在您面前又自惭形秽,可不得跟他混一块吗?”   太子被这句话取悦了,笑了起来:“也是,都跟野生似的,倒是真相衬。”   “大哥。”那边信王到了,满脸堆笑地来打招呼。   “二弟来了啊!”太子回以亲切的笑。   信王便过来闲话:“天气还这么热,看大哥这满头汗的,怎么不打伞,热病了可怎么好?户部的事,还要依赖大哥呢!”   太子假假地笑:“瞧二弟说的,你工部的事做得不错啊!”   “哪里哪里。”   日常兄友弟恭。   两人一路说着话,进了太元宫,去见皇帝。   皇帝的病已经好了,但精神还很萎靡。   两人进去的时候,安王和杨殊低着头站在一边,似乎刚刚被训过的样子。   他们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向皇帝见礼。   皇帝神情还算温和:“你们来得还算早,差事都交付了?”   太子想起出门前,傅今交代的话。   “殿下,比起信王,您除了嫡长的名分,还有一样是他不及的。您是在圣上的期盼中生下的长子,幼时的情分非同一般。您除了让圣上看到才能,更要时时记得维系情分。”   太子就笑着回道:“都交付好了。父皇今日可好些了?瞧您精神还不大好,过会儿拜了先祖,您就去休息吧。这儿的事,都交给儿臣。”   皇帝果然露出几分欣慰:“躺了多日,哪里精神得起来?事儿也不多,不妨事的。”   信王跟着回道:“儿臣的差事也都交付清楚了,主要修河的事,眼下一时定不下来,儿臣想着,先堪验清楚……”   皇帝精神还没恢复,不大想听政事,便点了点头:“也好,叫他们先做事。”   那边太子又问万大宝:“我记着,父皇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吃药了吧?可备下了?”   万大宝笑着回:“备下了,马上送过来。”   皇帝吃了好多天的药,想起来嘴巴就泛苦,皱眉道:“朕不是好了吗?怎么还吃?”   万大宝回禀:“院判大人已经改过药方了,这是养身的。”   太子接话:“儿臣也觉得喝药是个苦差事,喝得嘴里都没味了。前几天叫太子妃寻摸了几样小食,做法简单又开胃,等会儿就叫御厨做?”   他这样殷切,皇帝心情也好,便笑着回道:“你上心了,这种小事,叫万大宝去就好。”   太子很高兴:“那儿臣把食方交给万公公了。”   然后拉着万大宝说了些注意事项,十分周密的样子。   信王的脸上渐渐聚了阴霾。   这不是第一回了,自从三年前,那位傅先生去了东宫,他这大哥就一下子变聪明了,时不时来这么一下,叫他辛辛苦苦铺垫了许久的事,往往就没了下文。   还好,他天生就那么蠢,再怎么教,多试几次,总是能坑到。   信王心思回过来,又露出笑容。   略等了一会儿,玄非过来请示:“圣上,吉时已到,是否开始?”   皇帝点点头:“开始吧。”   于是,一众皇族子弟,紧随皇帝身后,去正殿祭拜。   皇帝到底刚刚病愈,祭拜完毕,便有些疲惫,太子适时地上前:“父皇去休息吧,儿臣代您祈福。”   皇帝点点头:“也好。”   ……   法事终于开始了,明微松了口气,当真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带着多福趺坐下来。   经一念起来,她就困了,干脆闭目养神。   因为姿势标准,神情肃然,嘴巴又时不时动一下,也没人怀疑她。   就这么安安生生混过了第一天。   正殿敲了磬,法事暂歇。   明微睁开眼睛,等人过来接。   不多时,裴贵妃果然派人来接了。   在别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里,明微跟着内侍走了。   到了目的地,却见裴贵妃笑吟吟地向她招手:“跪了一天辛苦了。”   她已换了寻常衣裳,也取了头上钗环,素素净净的,像个平常的妇人。   明微行完礼,回道:“倒也不辛苦,只要打坐便可,不必一直跪。”   裴贵妃笑着点点头,说道:“他们男人已经自己去吃了,你随我一道吧。”   明微自不会拒绝。   两人便在宫人的服侍下用了晚饭。   饭毕,裴贵妃也不叫她回。   撤了饭桌,一边饮消食茶,一边与她闲话。   明微知道,第一天见面,不好说得太深,便只陪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譬如,裴贵妃对西北战事极感兴趣,她便细细讲解,先前他们在砾石坡遇到围城,如何如何……   不知不觉,夜色深了。   裴贵妃停了话头,叫宫人带她和多福去歇息。   一夜安睡不提。   第二日天没亮,法事便开始了。   明微又耗了一整天在半睡半醒之间。   到晚饭裴贵妃仍然叫人领了她去,然后与她说些闲事。   如此三日过去,到第四日,明微明显感觉到,裴贵妃身边监视的力度松了,便有意无意提起作画的事。   裴贵妃自然满口应承,叫宫人搬了几幅画,领着明微上阁楼观景去。   这里是太元宫最高的阁楼,她们俩在外面一站,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宫人一走开,裴贵妃便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一切都远去了,两人仿佛站在旷野里,周围空无一人。   “明姑娘?”她不太确定地看向明微。   明微含笑回道:“娘娘现下可以随便说了。”   裴贵妃感叹道:“玄术一道,果然奇妙精深。”   太元宫里正是玄士最多的时候,哪怕玄非是自己人,被别人察觉只怕会再生出事端。明微没敢耽搁,直言相问:“娘娘,圣上近来身体如此糟糕,是否是您的手笔?”   裴贵妃顿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被傅今猜中了。   她便将傅今的话转述了一遍:“……这事,您还是以自身安全为要。”   裴贵妃沉默良久,回道:“你放心,他暂时死不了。我所做的,也没有那么直接,只不过让他多些思虑,他那些病,是本来就有的。”   皇帝的头风是旧疾,身体也确实差下来了。裴贵妃所做的,就是加了一把火。这个年纪,身体又不好,还多思多虑,可不就病得更重了? 第505章 差别   明微记得,皇帝死在永嘉二十五年,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年,也就是还有四年。   但看现在这个样子,他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   经过明三夫人的事,明微更加不愿意逼迫贵妃。   乍看之下,贵妃的处境不知道比明三夫人好多少。掌着六宫之权,深受宠爱。   可几十年如一日陪自己的仇人,还不能泄露出半点恨意,何等辛苦?她已经忍了二十年,何忍再逼迫她。   明微只能细细和她说:“宗将军已经收了他当学生,只是进了京,就不好互相往来了。”   裴贵妃惊喜:“当真?”   “是。您想想,他们一起打了一年多的仗,算得同生共死,怎么会真的一点都不来往呢?”   裴贵妃点点头。   明微接着道:“还有傅先生,上次多亏他谋划。娘娘真的不必忧心,帮他的人很多,只不过眼下我们必须蛰伏。”   裴贵妃长叹道:“早年,我只想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哪怕一辈子认贼作父,能活着也无妨。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只要他活着一日,我的孩子永远生活在心惊胆战中。他的性子,我太明白了。别人若有一点得罪他,面上宽容,心里却是要记一辈子的。明姑娘,你们既然有计划,我听着便是。傅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听她这些话,明微心酸不已。   她要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会做出一辈子认贼作父的决定?   明微轻声道:“傅先生要让太子与信王互斗,让他们齐齐落马。暂时让安王上位无妨,他没有根基,日后再想做什么也容易。”   她顿了下,又说:“至于娘娘先前做的事,若是能让他不能视朝,却又不伤性命,就更好了。身体不好,又精神不佳,难免情绪暴躁,许多判断会失误,于我们有利。”   “好,我明白了。”   话说到这里,宫人上来了:“娘娘,您的画?”   裴贵妃只觉得红尘俗事如潮水,眨眼间又回来了。她仍然站在皇宫里,一切如旧。   她笑了起来,对宫人道:“给明姑娘看一看,本宫前日画的那幅山居图。”   ……   卯时,法事快要开始了。   博陵侯世子夫人卢氏,急忙往偏殿赶。   她这人静不下来,连着坐四天,着实痛苦。而且人在宫中,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对于喜爱说人是非的卢氏而已,痛苦加倍。   她赶到的时候,明微恰在前一刻入殿。内侍引着她入座,又是奉茶,又是送茶点,十分殷勤。   卢氏早上起得迟,没来得及吃,便也叫来内侍,要一份茶点。   内侍笑眯眯回她:“茶点刚刚分完,奴婢已叫人去御膳房取,只怕世子夫人要多等些时候。”   皇宫又不是博陵侯府,卢氏知道自己不能强行命令内侍,只能好言谢过。   哪知道她等了又等,都没茶点送来,倒是明微那里又续了一回——而且她是给自家丫鬟吃的!   卢氏腹中烧得慌,离午膳又还早,只得再叫内侍。   内侍却道:“御膳房现下正在做午膳,怕是忙过头了,没顾上。不如世子夫人再等等?很快就能用午膳了。”   卢氏的火终于烧起来了:“还有一个时辰,叫我怎么忍?不过几块茶点,你们也舍不得?”   内侍却是不怕她,脸一拉回道:“世子夫人,您进宫是为先帝祈福的,哪能总惦记着吃呢?这也太不诚心了!”   听这不阴不阳的话,卢氏气得够呛,终于明白这内侍根本不想跑腿,先前只是敷衍她的。   她还要再说,那边博陵侯夫人发话了:“不就一个时辰?有什么忍不得?再说,早上又不是没饭吃,是你自己起迟了。快给我收了,这里是皇宫,你当什么地方?”   然后好言好语跟那内侍说:“公公自便吧,我们这里无事。”   内侍这才给了一分好脸色,略施个礼,便走开了。   卢氏再横,也不敢在婆婆面前横,然而心里委屈得不行,只能压着声音申诉:“母亲,我不过要一碟子茶点,又不费什么事。我这里要了不给,那边没要倒是送得殷勤!”   侯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瞥过去,说道:“这怎么比?她是未来的王妃,还有贵妃另眼相看,本来就不是一个牌面的,你还强行比?”   卢氏心气高,加上原本就厌恶贵妃,听了这么句话,心里就更难受了。   这不是明白着告诉她,自己就是低人一等么?   何况,肚子是真的饿……   卢氏的目光又往明微身边那碟茶点看过去。   那边频频收到她们的注视,哪能一点感觉没有?明微也抬头看过来。   双方视线相对,明微似乎感觉到卢氏对那碟茶点的渴望,微微一笑,然后端起碟子……给了多福。   卢氏瞪着眼睛,看多福带着幸福的笑容,把茶点吃了个精光,气得哆嗦。   “母亲,她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的!”   侯夫人不以为然:“你想多了,她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想吃?”   “不是,母亲……”   侯夫人不悦:“你哪那么多事?赶紧祈福。你这样子,旁人还以为我们不情愿!”   卢氏是不情愿,可被侯夫人压着,满肚子委屈只能咽下,心里的怨气却更深了。   ……   皇帝的精神确实大不如前,除了第一天坚持的时间多一些,后面几天只露了个面,就叫太子守着了。   或许是得到了皇帝的肯定,太子十分振奋,不管大事小事,都积极地参与处理。   他是储君,又有皇帝发话,其他人自然而然听从他的调度。   信王面上半点不露,每日跟着祈福,一副老实的样子。   安王则摆明了混日子,每天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时不时点头微笑,极像听课的时候应付先生的样子。只有嘴角偶尔流下来的口水,泄露了他在睡觉的事实。   而祈福一结束,安王殿下马上生龙活虎,扯着杨殊到处闲逛,找事儿做。   杨殊也觉得挺无聊的,便随他去。   唉,进宫了离得倒近,只是见面的机会反而没有了。   安王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扯着他问:“你是不是想去那边看那个谁?”   杨殊靠在栏杆上,不想搭理他。   安王也是贱的,杨殊越不想搭理,他就越是想凑上前,就道:“也不是不行,咱们叫内侍传个话,把她约出来不就行了?”   杨殊翻了个白眼。他以为自己不能约么?这不是怕被人看到……   紧接着安王说了:“我知道有个地方,可隐蔽了,一定没人看到!” 第506章 暴露   “什么地方?”   安王见他感兴趣,兴致勃勃:“来来来,给你看看本王的藏宝地!”   杨殊终于有了点兴趣,跟着七弯八拐,在太元宫诸多林木间穿行。   这里的林木着实茂盛,怪不得前朝设为太后的寝宫,实是休养的上佳之地。   安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我不像你,小的时候没什么人玩。大哥二哥不爱搭理我,你又总欺负我,只有小太监陪我玩。可他们也没劲啊,总是故意让着我。后来我就自个儿玩了。这宫里,没有哪里我不知道的。别人总觉得太元宫阴森,其实可有趣了。来来来,你看这……”   两人到了一株数人合抱的巨木前,安王吭哧吭哧往上爬。   杨殊看不下去了,提着他施展轻功,很快飞到树干上了。   “早让你学点武功,你怎么就不听!”   安王脚一落地,赶紧攀住树枝,说道:“你倒是说得轻松,我早年倒是说过一次,可没人给我找师傅啊!后来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凸的肚腩。   安王并不肥胖,只是吃得好,又没心思,身材难免微丰,这种体力活干着确实累。   说到这个,他更羡慕杨殊了,这小子本来就生得高,还练得这么壮,跟他站一起,这对比简直见者落泪……   “我现在练来得及吗?”   杨殊想了想:“你这个岁数,想练成高手是来不及了。不过,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至少能把你的肥肉练掉。”   安王点点头:“好,我回去试试。”   以前他太小,没娘管,爹又不顾,想习武没人上心,就这么不了了之。现在他自己建了府,有护卫有长史,想找个师傅还不容易?   安王揭开大树上缠绕的青藤,露出一个极小的洞口,里头黑黑的,他看不清楚。   “有一次我跑太元宫来玩,不小心掉到这个洞里去了,里头别有洞天。后来我才意识到,这里可能是前朝的密道。不过我没告诉别人,就想着,说不定有一天用得上呢?”   安王自嘲地笑笑:“我也就这么一说,想也知道用不上的。”   杨殊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原来的你用上了。在明微知道的历史里,信王干掉太子登位,想把剩下的弟弟都给弄死,安王却趁乱逃出了京城。   杨殊原来就奇怪,凭安王的人脉,他哪来的路子逃走?原来内情在这。   他问:“那你怎么告诉我?”   安王想了想,说:“对哦,你小时候没少欺负我,按理我应该讨厌你才对。但是看你这样子,又觉得你可怜。大概是我太善良了吧!”   “呵呵!”对于安王的自吹自擂,杨殊回了这么两声。   仔细想想,安王这应该是同理心吧?他自己很小就没了母亲,爹不疼娘不爱的。且他能感觉到父皇对这个侄孙抱有微妙的敌视,两人的处境还真有点相似。   想起明微说的历史,杨殊决定,以后搞掉他不让当皇帝就行了,只要不掌权,他这个人也挺好的。   “来来来,我们进去。”   杨殊怕他摔着,说道:“还是我先来吧。”   安王自觉让开位置,看着杨殊钻进去了,自己钻的时候,差点让肚腩卡住,坚定了回去锻炼的决心。   里头黑乎乎的,安王吹亮火折子:“走!”   刚开始是树洞,再后面脚下踩的就是实地了。   这里头果然有一条密道。   两人走了一阵,安王停下来:“先到这里吧。里头太深了,我没敢往前走,估摸着能出宫。咱们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杨殊答应一声。   他也不希望这条密道被发现,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   又是一天法事结束,皇帝已经休息去了,太子便去向贵妃交待一声。   他另有要务,还得出宫处理。   裴贵妃自然应允。   出去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老嬷嬷端着东西站在路边发呆,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带汗,很惊恐的样子。   这是犯了错?太子想了一下,没过心就过去了。   一个宫人急急跑来,叫道:“阮婆,只是叫你来送个糕点,怎么差点在贵妃面前失仪?可吓死我了!”   这宫人声音又清又脆,长得也好,太子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了一些,扭头去看。   那阮婆抖着声音:“兰芝姑娘,我、我好像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人!”   这个叫兰芝的宫人奇道:“什么死去的人?那是在贵妃面前!你不要瞎说了,还好贵妃宽容,没说什么。你赶紧回去,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哦,好。”   太子想了想,心中一动,吩咐侍卫:“去把她截住,别让旁人瞧见。”   那阮婆出了门,走没多久,就被一个侍卫拦住了。   她屈了屈膝,便想绕过去,不想那侍卫又拦了。   阮婆好像想到了什么,手一抖,东西都给打翻了。   “大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您饶了我!”   见她这样,侍卫起了疑,就诈她:“饶了你?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阮婆吓得够呛,语无伦次地说:“老奴老眼昏花,想是看错了。贵妃娘娘饶命,饶命啊!”   太子慢慢走过去:“你犯了什么事,这么怕贵妃娘娘?刚才说已经死了的人是谁?”   阮婆瞬间明白,自己说错话了,立刻跪了下去:“老奴错了,老奴什么也没说,殿下饶命啊!”   太子阴着脸:“怎么,贵妃娘娘你怕,孤你就不怕了?”   他使了个眼色,侍卫便要上前动手。   阮婆吓得脸都白了,马上道:“老奴错了,老奴刚才、刚才……”   “说!已经死了的人是谁?”   阮婆惊吓中回答:“是、是贵妃娘娘!”   太子点点头:“好,孤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只要你知无不言,孤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是、是。”阮婆连连应答。   “为什么说贵妃娘娘是已经死了的人?”   阮婆答得磕磕绊绊:“因为、因为贵妃娘娘和老奴记忆里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哦?是谁?”   “是……是……”   “快说!”侍卫上前一步,凶神恶煞。   阮婆脱口而出:“是永溪王妃!” 第507章 难怪   永溪王妃?   太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永溪王是杨小三那个短命的亲爹,曾经的皇长孙。   那这老婆子说的永溪王妃,就是杨小三的亲娘?   太子早年见过永溪王妃,但那时候他太小了,只依稀记得是个美人。   后来,裴贵妃入宫,他便听说她其实是杨家二夫人,因杨二爷身死寡居,不知道怎么的勾搭上他爹,成了新皇宠妃。   杨家二夫人与永溪王妃是亲姐妹,原就相貌相似,再加上女人上了妆都像,他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现下这老婆子这么说,倒是勾起了他的疑心。   “你为何会说她是永溪王妃?不是一家姐妹吗?长得像很正常。”   阮婆颤着声音回道:“奴婢年轻的时候,曾在永溪王妃进宫小住的时候近身服侍过,记得她腕上有颗痣,方才……方才奴婢进屋,恰好看到贵妃娘娘衣袖滑开,里面也有颗痣……”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问她:“博陵侯府的杨二夫人没有?”   阮婆回道:“就算是一家姐妹,痣也不可能长在同一个地方。”   太子脸色刷的白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以前他以为裴贵妃是杨二夫人,这事说出去虽然是家丑,但说透了也就是皇帝的私情。   现在知道裴贵妃其实是永溪王妃,脑子里都快补出一场大戏了。   从这个已知真相出发,他发现一切都理所当然。   杨三原是思怀太子后嗣,他那时还在母亲腹中,能逃过那场大难,说明他母亲当时也活着!   怎么自己之前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细想起来,皇帝那份圣旨里的说辞,充满了暗示——活下来的只有杨三,没有别的人。   既然永溪王妃产子的时候还活着,后来又去了哪里?   裴贵妃不是杨二夫人,那真正的杨二夫人确实产后血崩而亡了?   而原来的永溪王妃,则在此时顶替了杨二夫人的身份,又经过一番运作,以裴氏女的身份入宫。   表面上,她只是裴氏女。知晓内情的人,以为她是杨二夫人。没人去想,她其实是永溪王妃。   难怪她入宫后那般低调,绝少出现在公众场合。   他幼时以为,是母后压住了裴贵妃,其实根本是她自己不敢出现。   再后来,母后病逝,她入宫也有些年头了,才偶尔现身。   但是十年过去,她的样貌已经有了改变,加上妆容的缘故,别人想着一家姐妹自然长得相似,很容易受了误导。   难怪裴家人从不跟贵妃亲近。   别家妃子,娘家得力的谁不往宫里递话,偶尔女眷还会入宫探视。   但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回事。   难怪父皇对博陵侯府那么好。   哪怕他们早就没人继承先祖功业了,每有赏赐从不漏下他们。   因为他们给父皇背了黑锅。   难怪父皇总是对杨三那么宽容。   因为他亲娘就在父皇身边!   太子如同醍醐灌顶,很多以前知道但从来没有留意的细节,一条条清晰得列在脑海里。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清醒过,只凭这老婆子一句话,就推理出这样一个大秘密,让太子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也就格外相信这样结果。   这一定就是真相!   “殿下?”   侍卫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太子定定神,目光投向这老婆子,心中犹豫不定。   这样的秘密,当然能让别人发现,这个老婆子该怎么办呢?灭口?   等等,这事可是个好把柄,指不定有用上的时候。如此一来,这老婆子就是极重要的人证,要好好保护才行。   太子的目光慢慢转暖,问那阮婆:“你住哪里?”   阮婆嗫嗫回道:“老奴负责太元宫的洒扫,就住在后头。”   太子点点头,对自家侍卫道:“好生送她回去,别让人打扰了。”   侍卫心领神会,半强迫地请阮婆回去。   太子琢磨着,等法事了了,得想个办法把这老婆子弄出宫,找个地方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眼下,裴贵妃掌管六宫,想找空子不大容易。   因为这事,下午太子心神不宁。   信王时时留心,见他好几次做错了你仪式,低下头藏住嘴边的笑。   杨殊和安王已经回来了,两人照旧混完了下午。   玄非敲了磬,结束今天的法事。   疲惫的王孙公子们自去休息进食。   安王又凑过去问:“哎,你想不想见那个谁?现在约出来正合适。”   杨殊有些心动,但是想想现在是法事期间,别说男女之事,连荤腥都要禁的,要是被人发现他们幽会,哪怕只是见个面说两句话,也容易小题大做。   名分都定了,在宫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急在这一时,弄出隐患来?还是忍忍吧,反正只有两天了。   被他拒绝,安王很失望:“你可真胆小。”   杨殊说:“你当我是你,色胆包天吗?你有胆倒是找你家王妃去啊!”   安王立马一缩,嘀咕:“你就只会拿王妃吓我!”   杨殊不想搭理他,决定去吃饭。   安王马上跟上去:“哎,等等!”   ……   杨殊说是那么说,心里还真痒痒。   但他不准备实施,就想着站那边看一看。   他知道明微每天晚膳都是陪贵妃一起用的,就站附近瞅两眼。   卢氏用过饭,带着侍女在太元宫溜达。   法事期间,男女是分开的。但散步的话,偶尔也能看到园子那边的人。   卢氏就是这么看见杨殊的。   她在这半边的园子里溜达,发现杨殊坐在另一边的树上,瞅着后殿的方向,一动不动。   卢氏问丫鬟:“那个是老三?”   丫鬟回答:“那是越王殿下。”   卢氏翻了个白眼:“你当我不知道他封了爵啊!”   她一边溜达,一边往杨殊那边看。   过了一会儿,却见明微从后殿出来,从园子经过。   “咦!”卢氏兴奋起来,“他们要幽会?!”   卢氏心道,这小子果然忍不住,法事期间都要幽会。哼!这事要是被撞破,一定会惹得圣上大发雷霆。   想到明微今天故意恶心自己,卢氏心中格外火热,就等着他们找地方会面,自己再想法子找人来揭破。   哪怕只是恶心恶心他们,也算报了今天的仇!   然而,杨殊并没有唤住她,就看着明微走过去了。   卢氏讶然:“他们不是要相会?”   丫鬟回道:“想来越王殿下有分寸。”   他有分寸,卢氏可不开心了。原以为抓到机会报仇了,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   想来想去不甘心,卢氏心生一计:“你去拦住她!” 第508章 撞破   明微看着眼前的丫鬟:“你有何事?”   那丫鬟半垂着头,毕恭毕敬地道:“越王殿下在那边,命奴婢请您过去。”   明微有点奇怪,他想见她,去找贵妃不就好了?难道嫌弃那边人多,才特意私下叫她过去?   这些俗世规则,明微本来就不怎么放在心上,自然也就不觉得,这样做不合规矩什么的。   “你带路吧。”   丫鬟心中一喜,转身做了个手势:“明七小姐请。”   只走过半个园子,丫鬟便停住了:“越王殿下就在那,奴婢就不过去了。”   明微点点头:“好,多谢。”   她一走开,小白蛇就从明微袖子里钻出来:“大人,有点不对劲,她好像不怀好意。”   明微已经探过了,那丫鬟就是个普通人,道:“便是不怀好意又怎样?不用管她。”   她走过去,拍了拍树干:“你干什么?”   杨殊惊喜地看着她:“你看到我了?”   听他这语气,明微确认,小白蛇说的果真没错。   “你没叫人去喊我?”   杨殊立刻警觉起来:“有人喊你过来的?”   “嗯。”   杨殊坐得高,左右一看,很快看到一群女眷往这边走来,中间有个人特别眼熟,便是博陵侯世子夫人卢氏。   杨殊浮起厌恶的情绪:“又是她!怎么就不烦!”   明微问:“是谁?”   “我曾经的大嫂。”他嘲弄地回了一句,向她解释,“这是故意骗你过来,她再带人来捉奸。为先帝祈福期间,我竟做出这样无德之事,少不了败坏名声,还会被圣上责罚。”   明微明白了:“哦!她这是故意报复啊!”   杨殊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明微便把早上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杨殊听得大笑:“所以你是故意的?”   “当然。”明微笑眯眯,“她说的那么大声,我怎么可能听不到。”   “爽!”杨殊很是开心,“她以前总在背后说我闲话,还想把自家表妹堂妹塞给我。只是牵线就算了,打的主意却是谋夺我的产业。也不晓得当初伯母怎么就看中她了!”   明微扭头看了看,那拨人越来越近了,便问:“我们就这样?不要躲一躲吗?”   杨殊笑问:“你的纸人有没有带在身上?要不要戏耍她一回?”   明微妙懂:“好。”   这种小人,你跟她计较,那是降低格调,不计较,又怪恶心的。   既然她自己撞上来,那还客气什么?   卢氏心花怒放,简直连老天都帮着她。   这么巧,她叫丫鬟去传话,自己回头找人,便碰上承恩侯夫人等出来散步消食。   二话不说,她上去套近乎。   承恩侯府和博陵侯府不是一路的,但大家都是皇亲国戚嘛,少不了打交道,面子总要给的。她又好言好语的,上去一通奉承,近来被文莹折腾得心塞的承恩侯夫人心情舒畅,连带看她顺眼多了。   卢氏便笑着说,自己在那边看到一株极少见的奇花,想请诸位去品鉴品鉴,看看到底是什么品种。   一干贵夫人说说笑笑,往那边走去。   卢氏生怕杨殊听见先避开,刚走近一点,就急忙往树上看去,果然看到有两个人影并肩坐在那里。   她马上喊了起来:“哎,那是谁?”   众位夫人顺着她所指看去,见一男一女并肩而坐,都吃了一惊。   能进宫来的都懂规矩,知道自己可能撞到了不好说的事,便犹豫着是不是避一避。   法事期间,男女不能相会。撞见这样的丑事,被人记恨上怎么办?   哪知卢氏直接叫出声来:“那不是越王殿下吗?哎呀,可真是太不懂事了。”   说着便急急往前走,想去劝止他的样子。   其他人本来不想跟的,承恩侯夫人却是心中一动。   文莹就因为凤签选妃的事,才落到这样的处境。不但被明微抢走凤签,还叫杨殊当面嘲讽,对他们极是厌恶。   突然有这么件事凑到面前,她忍不住琢磨起来。   这不是她故意去找越王的麻烦,分明是博陵侯世子夫人刻意安排,她只是个见证人,而且有这么多人同时看见,不算自己挑事,对吧?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能借机出口气?   于是她也跟了上去。   其他人既然会跟承恩侯夫人混一起,自然跟她要好,便也跟了上去。   一个是势单力孤处境尴尬的越王,一个是未来储君太子的舅母,站谁还用说?   卢氏急步走到树下,扬声就喊:“越王殿下,您怎么能这样做?如今正给先帝做法事,你这样要冲撞神灵的!哎呀,可太不懂事了!”   承恩侯夫人也接道:“是啊!年轻人,真是不分轻重。别的时候就算了,这个时候怎么也得忍忍。”   卢氏又喊:“明七小姐,你这样也太不讲究。哪怕订了亲,没成婚就不是夫妻,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不自重?你以后可是要当王妃的人,要顾着皇家体面。这么个作派,怎么给天下女子做表率?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不会随便跟男人幽会啊!”   她的声音又脆又响,很快引来了附近的内侍。   内侍一听,事关越王殿下,哪敢小视,马上去喊贵妃。   裴贵妃得到消息,还真以为杨殊一时不留神,被人抓了把柄。   待她急急赶到,卢氏马上迎上来,恶人先告状:“贵妃娘娘,您来得正好,我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如今正在给先帝祈福,我们连荤腥都禁了,越王殿下他……哎,真是太不懂事了。也怪我,怎么说曾经是他的长嫂,没好好教他,叫他犯了这样的错,娘娘若要责怪,就怪我吧!”   承恩侯夫人却笑了一声,十分上道地接话:“博陵侯世子夫人说哪里话?越王殿下姓姜,是太祖嫡曾孙,你家姓杨,他的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哎,还好这事是被我们几个撞见了,要是其他人,这传出去,岂不叫太祖蒙羞?”   她话意一转,又道:“越王殿下就罢了,男人家没有自制力,怎的明七小姐也这么……姑娘家也太不自重了,也幸好现在发现了,不然日后嫁入皇家再做出这样的事,那可就不好了。”   这话着实恶毒。若是他们已经成婚,哪怕在不合宜的时间见一面,也说不上大事。承恩侯夫人说什么再做出这样的事,不就是故意误导明微婚后会偷人么?   卢氏见她接茬,兴奋得不得了,打蛇随棍上,跟她争辩:“承恩侯夫人,您也不能这样说,他们到底是未婚夫妻嘛!虽然做得不妥当,也不必重罚的,娘娘您说是吧?”   承恩侯夫人一声冷笑:“一日未婚,就不是夫妻,这要不罚,叫别人怎么想?”   两人假情假意地争了起来。 第509章 逐出   “够了!”贵妃拧眉喝了一声。   她本就生得威仪,这几年掌握后宫大权,更是说一不二。这一出声,承恩侯夫人和卢氏瞬间收住了。   只是承恩侯夫人想到文莹,对他们两个恨得牙痒痒,又忍不住道:“娘娘,您说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别说未成婚不宜多见面,现在还是法事期间,我们都在为先帝祈福,怎么能这么不讲究?要是您不施以惩戒,日后要如何服众?”   裴贵妃冷笑一声:“承恩侯夫人这是要逼本宫吗?”   承恩侯夫人挺直腰板,义正辞严:“娘娘这样说未免有失公允,如果臣妇有哪句话说错了,娘娘尽管斥责,何谈逼迫?臣妇也不敢逼迫。”   裴贵妃淡声问:“那依你所见,本宫该怎么做呢?”   “臣妇不敢妄言。”承恩侯夫人更加抬头挺胸,“在娘娘面前,臣妇何敢越俎代庖?只不过,赏罚有度,这一条想来不能动摇。”   裴贵妃点点头,眼尾扫过一脸正直的承恩侯夫人,又看向暗自得意又假装维护的卢氏,冷声道:“你们说了这么多,就没发现不对?”   承恩侯夫人愣了一下:“娘娘您说的是……”   裴贵妃视线上扬,看着树枝上两个“人”,随后她们就听有人失声喊道:“那是什么?”   承恩侯夫人和卢氏扭头看去,却见树枝上慢悠悠飘下来两张纸,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她们愣住了。   好一会儿,卢氏喊出声:“人呢?他们哪里去了?刚才明明看到了!”   裴贵妃拉下脸:“来人!”   当即有内侍应声:“奴婢在。”   “如今正为先帝做法师,她们不好生祈福,倒在这里生事。余下两日不必劳烦她们了,且送出宫去!”   内侍齐声:“是。”   随即上来拉人。   承恩侯夫人和卢氏都惊住了。   卢氏还罢,她这个世子夫人没那么大牌面,且又是小辈。承恩侯夫人却是涨红了脸,一股怒气直冲胸臆。   她是太子的舅母,这些年承恩侯府还算得势,平日去哪里,旁人都客客气气的。   裴贵妃从来不显摆自己有多受宠,更不会去为难文家。   而文家仗着自己是皇后的娘家,对她总有一种微妙的敌意与优越感。   可以说,双方相安无事这么多年,让承恩侯夫人有一种错觉,裴贵妃的客气,出于心虚。她一个来历不光采的宠妃,对皇后娘家的心虚。   这会儿被裴贵妃毫不客气地打脸,落差使得她既愤怒又羞恼。今天要是被逐出宫去,日后她在京城贵妃圈里还有脸见人吗?   “娘娘!”承恩侯夫人气冲脑门,张口就道,“臣妇是太子的舅母,您这是是打太子的脸吗?”   裴贵妃冷笑:“你还知道自己是太子的舅母,不好生为先帝祈福,倒在这里无事是非,太子的脸已经被你丢尽了!你们还等什么,送出宫去!”   她袖口一摆,一点脸面也没给承恩侯夫人留。   卢氏倒是机警,连声求饶:“娘娘,臣妇错了,方才看差了眼,一时心急才会……娘娘开恩,臣妇再不敢了!日后一定看准了再说话。”   可惜裴贵妃懒得搭理她。   她是怎样的人,杨殊虽然没说过,可不代表自己不知道。   以前不计较,是不想小题大作,也懒得为那么点小事特意找她麻烦。现在送上门来,岂能放过?小惩大戒,叫她收敛收敛!   内侍拖着两人出了宫门。   现场鸦雀无声。   贵夫人们都被裴贵妃的强势惊呆了。   这几年,听说贵妃不再推托宫务,逐渐掌握六宫,惠妃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皇帝批奏章都由她代劳,她们都以为是夸张,今天才发现,极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不是代表着,以往与世无争的裴贵妃,也开始着手争权了?以皇帝对她宠信,是不是很快会立后?   不是不可能啊!裴贵妃无子,倘若太子继位,她的下场肯定不会很好。   现下皇帝身体越来越差,她很可能在为日后考虑,所以想争下皇后的名分。   那样等太子继位,占了太后名分的她,不至于毫无反抗能力……   在场的贵夫人思绪万千,已经想得很远了。   裴贵妃淡淡道:“好了,闲着无事都回去吧!你们为先帝祈福辛苦了,再坚持两日,便可以出宫了。”   贵夫人哪敢有半句废话,她们可不想被逐出宫,当众丢脸,便都安安分分地告退。   贵妃也回后殿了。   好戏散场,躲在暗处悄悄往这儿看的两个人,终于从树叶后现身。   “哈哈哈哈!”杨殊大笑出声,“你看到她们的脸色了吗?居然拿话逼迫姨母,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明微取笑:“你比我还开心,早就想收拾你那便宜大嫂了吧?”   杨殊不否认:“这女人烦得很。只是她做得也不过分,我总不好跟个妇人计较。”   “大恶不为,小恶不断,确实烦得很。”明微赞同。   笑完了,杨殊连连看她。   “看什么?”   他道:“反正都出来了,暂时先别回去了吧?”   明微看了看天色:“都快暗了,不回去我们在这喂蚊子吗?”   杨殊想起安王说的那个树洞,便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   太子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问来通报的内侍:“你说,贵妃娘娘把承恩侯夫人逐出宫了?”   “是。”这内侍是他的人,将方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末了道,“殿下,这事说来奇怪,在场那么多人,竟然都没留意。”   太子冷声道:“这是故意挖坑给承恩侯夫人跳!可恶!孤还没做什么,他们倒是动手了。”   杨殊和裴贵妃是一伙的,这问都不用问。   那卢氏是博陵侯府的人,指不定也是故意引着他们往那边去,让承恩侯夫人借题发挥。   他们想干什么?这是打脸打到他头上了吗?明知那是他的舅母,居然一点情面不给留,就这样逐出宫去。外祖家丢人,与他丢人什么区别?   太子深吸一口气,越发坚定了搞定裴贵妃的决心。   只是这事要怎么做呢?   他还在思索,那边贴身侍卫匆匆而来,凑到他耳边低声禀报:“殿下,那个老婆子不见了!” 第510章 发现   太子揪住侍卫,连声问:“怎么会不见了?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小心留意,等这事一完,就找机会把她弄出宫吗?”   侍卫急得一头汗:“属下也不知道,先前好好送她回去了的。刚刚他们来报,人突然不见了,问起来都说没这个人!”   太子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怒火中烧。   “是她,一定是她!这三年,她把后宫把控得那么牢,除了她自己,谁能让一个人凭空消失?宫中守卫森严,一定是内鬼!”   “殿下!”   “人被她弄走,看来这事已经被她发现。她会干什么……”太子的思路已经一骑绝尘,奔向看不到的尽头了。   太子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并没有足够的分量。   父皇是嫌弃他的,每每议事时,总会露出几分失望来。觉得他不够聪明,还觉得他不够稳健……   如果贵妃存心搞掉他,在父皇旁边吹枕头风……   “不行,绝对不行!”   太子被自己的想象吓住了。   历来登不上帝位的太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想想他的大伯,思怀太子是个什么结局?   如果他不能顺利登上帝位,妻子儿女,便只有一个下场!   死无葬身之地。   那现在该怎么办?   太子喃喃道:“傅先生说过,假如遇到不能解决的事,那就试一试能否釜底抽薪。薪……这件事的薪是什么?贵妃,是贵妃……”   秘密暴露的事,被贵妃知道了。那个老婆子失踪了,为了继续保守秘密,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极有可能是他。   贵妃这也是釜底抽薪,这个薪是他。   于他而言,恰恰反过来。只要贵妃好好的,那么自己就有性命之危。   所以,对他来说,所谓的釜底抽薪,就是搞掉贵妃!   可这件事太难了,怎么可能搞得掉贵妃呢?别看他是堂堂太子,真正来说,贵妃的能量比他更大。   因为父皇不听他的,但是却听贵妃的。   “殿下!”侍卫低声,“傅先生交代过,您有什么事,一定要忍一忍,等法事结束,出了宫他会帮您出主意。”   “孤忍不了啊!”太子差点跳起来,在屋里团团转,“这要怎么忍?你说要怎么忍?法事结束还要两天,她真要对孤下手,两天后孤就凉了!”   “可是,这事也不是短期内能解决的啊!”   “不能解决也要解决!”可能会被废掉的想象,让太子方寸大乱,哪里还能冷静下来。可他智慧实在是不多,根本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想到承恩侯夫人被逐出宫的事,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她再厉害,也是一个女人。父皇对她百般宠爱,唯有一点不能忍!”太子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吐出两个字,“失贞!”   侍卫听得一怔,随即大惊:“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您千万不能乱来!这里是皇宫,那位掌着后宫大权,您要设局太难了,一旦出错,那可是要命的事!”   “孤现在已经要了命了!”太子压着声音喝道。   看他这样,侍卫不敢再劝了。   太子略微平静下来,继续沿着这条思路飞奔,别说一个侍卫,再来十个也拉不住。   后宫手段,太子就算没兴趣,从小到大耳闻的也不少。皇宫里有几件事是不能沾的,最严重的莫过于秽乱后宫,一沾一个死。   男人谁愿意戴绿帽子?尤其是皇帝。   再爱的女人,给自己戴了绿帽子,都不会有任何怜惜了。   只是,要怎么给皇帝戴绿帽子呢?   ……   从树洞进入密道,明微“啊”了一声:“这里通往宫外?”   杨殊称是,说道:“是安王带我来的。他说他小时候到处玩,发现了这里。我琢磨着,你的历史里,他逃出京城,应是走了这条密道。”   “有这个可能。”明微兴致勃勃,“我们来探探路,这可是个大秘密,安王竟然肯告诉你,他对你还真不错。不是说你们一直不和吗?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好了?”   “从他知道我是他大侄子开始吧!”杨殊生无可恋,“不知道他脑袋怎么长的,稀罕得不得了。你别说,我那个王府乱糟糟的,还是他告诉我诀窍,省了不少功夫。”   明微笑了:“我也稀罕,你们居然有这样的缘分。”   她顿了下,说道:“其实我犹豫过,要怎么处理他。在原来的历史里,北齐就是从他开始败坏的。在位荒淫无道,把一个好好的国家折腾得奄奄一息。刚来的时候,我曾想刺杀他一了百了,后来觉得这样不对。国家如人,得了病要寻根追源,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终究还是会烂掉。所以,我决定从玄非开始,看看是不是可以走上另一条路。毕竟我所知道的历史还没发生,他们也还没有变成那个样子。”   杨殊点点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放心,我会一直盯着他的,如果他是装的,立刻就会动手。”   “好。”   两人相视一笑,在微弱烛光的映照下,在密道里慢慢探路。   大概太久没人来了,密道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明微拿帕子捂着鼻子,说道:“你记一记路,等出去了画一张地图。”   “好。”想着,他得意地笑了,“是不是觉得离不开我?要是没我记路,你可怎么办?”   明微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偏他不肯歇,又道:“你看,这就叫天生一对。你不记人,又不识路,可我记性好得不得了,这就是弥补你的缺失。还有,我是天煞孤星,这辈子本来注定孤独终老,可偏偏你来了,无命之人,配我这个天煞孤星,不是刚刚好吗?”   明微失笑:“你可真会说。”   “本来就是这样,你说有没有道理?”   他还要缠着说,小白蛇忽然从另一边窜出来:“大人,我发现了东西!”   明微停下了:“什么?”   “有个地方,有人说话!”   明微与杨殊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带路!”   两人跟着小白蛇,七拐八弯,好不容易到了一地,隔墙果然传来隐隐的声音。   杨殊耳力极好,分明听到那边传来的是皇帝的声音。 第511章 心腹   有砖墙相隔,声音很含糊,听不清楚。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扭头寻找更合适的偷听地点。   小白蛇窜出去,停在一处墙缝旁。   明微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里似乎可以开启。   两人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找到了机关的位置,扭动一下,那面墙无声无息地挪了一个只容一人经过的口子。   皇帝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张卿,你与朕说实话,朕是不是撑不了多久了?”   杨殊抢在前头,先一步挤进去,确定没事,才伸出手来,将明微一并带进去。   这里是间密室,已经很久没人进来过的样子,落满了灰尘。其中摆设齐全,似乎可以短期住人。   杨殊发现了插在墙上的蜡烛,用火折子将之一一点亮。   看起来,这似乎是个临时避难之地。   两人没动那些东西,只摸到声音传来的那面墙边,侧耳细听。   皇帝问完,一个人答道:“圣上思虑太重了,您的头风是旧疾。您知道,这病有些反复……”   杨殊转头看来,做了个口型。   张倓。这是次相张倓的声音。   “可朕发病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太医院那帮废物,一点用也没有!”   这句话里深深的戾气,让杨殊吃惊。   他以为,皇帝在别人面前,都是亲切和善的,没想到会在张倓面前露出这样一面。   是近来性子大变,还是他与张倓的关系,远比别人想象中亲近?   满朝都说,次相张倓是个老好人。他升上来,纯粹靠资历。稳当,不出头,当了十年的次相,和首相吕骞合作愉快。存在感不强,但是政见不合的人都能跟他沟通。   莫非皇帝也觉得张倓是个吐露心事的好对象,才把他叫来说这些话?   刚才他们谈的,可都是不宜在外人面前提及的。   “您放心,臣已经秘密寻访那位钟神医了,听说他医术超神,定能药到病除。”   “这都大半年了吧?还没有消息?”   张倓回道:“钟神医神龙见首不见尾,先前有人提过,他曾经西北军出现过,臣已经叫人去查了。”   “西北军?”   “正是,臣已经得到确认。”   皇帝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个方面:“钟神医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北军?他与宗叙是什么关系?”   张倓答道:“臣问过,据说早年钟神医曾经在战时奔赴西北当军医,想是这样认识了。此次亦是如此,战事一结束,他便离开了西北军。”   “这么说,此人还真是个忠心报国之辈?”   “或许吧。”张倓回复得很保守,“他既关心战事,想来也会关心圣上龙体,若能寻到,叫他出手,应是愿意的。”   皇帝长出一口气:“希望能尽早找到他!”   随后两人谈起正事。   “张卿,你看宗家如此势大,是否有法子遏制?边境线一扩,他们宗家当真可称西北王了。”   张倓回道:“陛下莫急,他如今无甚过错,不好动手。此时正该鲜花著锦,烈火烹油,叫他凌驾他人之上,享不尽尊荣,日后自然就容易轻忽怠慢,犯下大错。”   “你说的是,只是朕担心时日无多,来不及收拾宗家。太子那样……唉!”   张倓只得安慰:“您放宽心,守成之君,不需要太多才华。太子这两年做得很好,只要脾气再磨一磨便足够了。”   又听了一会儿,君臣二人的对谈暂时停了下来,一同用膳去。   明微二人退出这间密室,锁好机关。   沉默了一会儿,杨殊道:“没想到张倓与他关系这样亲近。”   评价太子的那番话,若不是君臣亲近到一定层次,是不会出口的。   皇帝对太子再怎么不满意,别人要批评,他也不会乐意。   明微奇道:“次相张倓和那位关系到底如何?”   杨殊说:“一般般吧。他对吕相十分信赖,你知道,他是仓促登上皇位的,并没有学过多少治国之策,是吕相一点点教着,才叫他慢慢坐稳皇位。所以这么多年,但凡吕相开口的事,他是不会拒绝的。”   “可刚才那番对话,吕相也不会那样直说吧?”   杨殊慢慢点头:“咱们这位圣上,深藏不露啊!”   所有人都以为,他最信重的是吕相,然而方才那话听起来,他和张倓之间能谈的深刻得多。譬如,怎么对付宗家,太子哪里哪里不足。   这些话,只有真正的心腹才会这样直言。平日吕骞在皇帝面前,都是委婉提醒为主的。   “看来回头得查一查这位次相,”杨殊说,“一位政事堂的相爷,和君王关系亲近何须隐瞒,怎么想都不太正常。”   明微则道:“我一直觉得奇怪,吕相并不是个会做糟污事的人,那么皇帝那些事情,都交给谁去办呢?仅有暗卫可不够,朝堂上也要有人打理。也许答案就在次相身上。”   “嗯。”杨殊冷冷道,“先想法子告诉傅先生,我们再着手暗查这位次相的底细。说不定,这里是个突破口。”   两人继续沿着密道闲逛。   或许是回来后难得独处,杨殊不但不觉得无聊,反而恨不得永远走下去。   明微问他:“刚才密室所在,是什么地方?”   杨殊回忆:“很可能是明光殿。”   从前燕开始,明光殿一直就是皇帝的书房。   “看来这是前燕皇族准备的避难之地,也不知道派上用场了没有。”   明微借着蜡烛的光,慢慢观察周围的石壁,说道:“派上用场了。”   “你能看得出来?”   明微点头,指着墙上的灯台:“你看灯台的样子,暗合奇门。我料想其他灯台也是这样的,这是一座大阵,而且看样子,还曾经成功启动过。”   杨殊悚然:“那我们……”   明微继续道:“放心,这座阵废弃太久了,已经失去了效用,不然我们哪能顺顺利利走到这里。”   杨殊兴致勃勃:“明光殿有密室,太元宫有出口,是不是别的宫室也有?这条密道被我们探知,岂不是进出皇宫如后院!”   明微笑着点头:“我们之所以能从太元宫的入口进来,是因为那里的伪装已经失效了。回头我弄一弄,把它补上。你跟安王也说一说,以后不要再随便进了,免得误伤。” 第512章 谢神   七天的法事顺利结束。   最后一项是谢神宴,将各路神仙好好送走。   明微被安排在博陵侯夫人身边,她还没有成亲,不好坐王妃公主那里,又没有个亲近的长辈,只能叫博陵侯夫人带着。   博陵侯夫人对她十分和善,甚至带了几分讨好。   卢氏被逐出宫的前因后果,她知道得清楚。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眼瞎,娶了这么个又蠢又作的儿媳妇。   她也不想想,对付越王殿下有什么好处?不管感情如何,越王养在自家二十年,这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在别人眼里,他们就是一伙的。   而且贵妃还在,就算觉得他会失势,好歹等皇位换人再说啊!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娶的儿媳妇,只能认了。   皇家宴会,说无聊也无聊。   席间连接不断有人来和博陵侯夫人说话,说到底是为了探明微的虚实。   明微连人都认不全,更不想费心记她们的气,便端着一张笑脸,任由她们打量,或是恭维,或是话里带刺。   你们乐意说就说,反正她又不会少块肉。   太子心神不宁。   宴到中途,他找借口离席。   “都准备好了吗?”他问侍卫。   那侍卫最后还想再劝他一回:“殿下,您要不缓缓?谢神宴一结束,我们就能回东宫,再问一问傅先生……”   “不能等了!”太子暴躁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现在没事,我们就能再等一天?孤这两天,觉都没敢睡!她越不发作,越是可怕。因为她知道这场法事对父皇很重要,所以不想败父亲的兴。二十年了,她盛宠不衰,对父亲的心思,她把握得最准!她这是在等一击必杀的机会啊!她肯定以为孤也这么想,所以谢神宴一结束,就会发动。到那时候,我们便是见到了傅先生,也来不及了……”   “殿下!”侍卫想说,这都是您单方面的推测,可太子的样子,分明听不进去。   他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吓破胆了。   “别说了,去安排吧!”   “……是。”   而太子一离席,信王那边马上留意到了。   “我这好大哥,好像有什么主意了?”他也问自己的侍卫。   那侍卫回道:“属下盯了几天,确实有动作,似乎是冲着后殿去的。”   信王笑笑:“他可真着急啊!我还以为,他能忍到法事结束,去问他的傅先生呢!”   侍卫跟着笑:“您的布局,哪能出错?太子性子胆小又性急,只要稍稍挑拨,就坐不住了。”   “没想到效果这么好,早知道早点把这消息捅给他了。啧啧,也是真想不到,我们这位庶母,居然是曾经的长嫂,难怪父皇瞒得那么紧,宁愿让人以为自己与外甥媳妇偷情,也不愿意泄露一丁半点。”   侍卫道:“侄媳与甥媳没什么差别,可永溪王妃与杨二夫人差别就大了。不止是皇室的丑闻,说不定还会被搅进当年那件事里。”   信王颔首:“可不是吗?娶了寡居的甥媳,无非让人传扬几句。若是沾了那事,可就……”   他顿了一下,面露疑惑,似乎在问自己:“当年那事,应该与父皇无干吧?”   信王这人,一向想得多。   皇帝那张归宗诏书一下来,他就疑心这事了。   孩子活下来了,那母亲呢?因为杨二爷的遗腹子没养活,就拿杨殊顶了名,那刚刚好在那个时间病逝的杨二夫人,会不会也是被人顶了名?   再看裴贵妃对杨殊的态度,以前觉得他们是亲母子,理所应当。现在不是亲母子了,姨甥之间也可以亲近成这样吗?   信王这疑心一起,费了番功夫,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线索。   譬如他找到明成长公主别庄上的一位老妇,证实那里曾经有一个女子带着婴孩住过。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但又绝口不提她的身份。   信王前后一推,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死的是杨二夫人。   当年难产,母子皆亡。   于是,杨殊顶了杨三公子的名,永溪王妃顶了杨二夫人的名。   他又去找那些曾经见过永溪王妃的贵妇,个个都说,永溪王妃与杨二夫人极像,而裴贵妃初进宫的十年,几乎不见外人。   不疑心还好,一疑心简直处处都是漏洞。   信王按着这事,没想好怎么利用。   揭穿这件事,最没脸的人是他的父皇啊!   夺了侄媳就算了,别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疑心他在思怀太子之死里插了手?   信王左右为难,觉得这是个大秘密,偏偏又投鼠忌器,发作不得。   后来他灵机一动,自己知道了这个秘密,如此寝食难安,何不把难题丢给他的好大哥,太子殿下?   他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机会。   那天的宫女和婆子,都是他安排的。事后那婆子失踪,也是他做的手脚。   因是做法事,内外隔绝,太子没机会跟外头沟通,以他的性格,一定会自己吓自己。   信王倒没指望一气打倒太子,只想着让他去斗裴贵妃,转移一下注意力。   没想到,太子又给他惊喜了。   他居然连宴会结束都没等到,就要动手。   “走,我们去看看,我这好大哥到底想做什么!”   信王兴致勃勃,期待着太子给他一个惊喜。   太子离席时,杨殊还觉得没什么,等信王也离席,并且许久都没回来,他也起了疑心。   真是怪了,宴会中途,离席不就是更衣吗?怎么会这么久?   他好奇心重,对这两个人又戒备,便也找了借口离席。   他想法子给明微递了口信,借小白蛇探明行踪,才找到那两个人。   也是有趣,太子离席,信王尾随,而他又跟上去,整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快串成一串了。   明微看着小白蛇窜回自己的衣袖,刚想问一问情况,却听前头传来惊呼声。   她抬起头,看到裴贵妃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名小宫女“扑通”跪地,连声求饶。   却是她不小心将整壶酒都洒在了贵妃身上。   贵妃拧着眉挥手:“罢了,退下吧!以后做事不可如此莽撞。”   而后起身去后头换衣裳。   明微想起自己入宫前,纪大夫人的交待的事里,就有多带几件衣裳……   不会吧?这种话本情节,居然还真有人在皇宫里用? 第513章 笔迹   “明七小姐,要去哪里?”   明微一站起来,博陵侯夫人便问了。   明微躬身,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回道:“喝多了蜜水,想去更衣。方才贵妃娘娘在,没好意思,所以……”   博陵侯夫人笑着点点头:“小心些,不要走错了。”又叫自己的侍婢随她一起去。   博陵侯夫人不可谓不小心,然而明微打定主意开溜,又哪是一个侍婢看得住的。   待进了恭房,便给多福使了个眼色,悄悄从窗户爬出去了。   陪她们来的侍婢,以及在此伺候的宫人们,完全没察觉到异常,便迷糊了过去。   ……   贴身侍奉的宫人陪着裴贵妃回来,一边服侍她更衣,一边抱怨:“这些小宫女怎么学的规矩,都到您跟前服侍了,居然还这么毛手毛脚的。也就娘娘脾气好,不然少不了一顿板子。”   裴贵妃拢好衣裳,轻描淡写:“一点小事,计较什么?正好,本宫乏了,略歇一会儿,你过会儿再来叫。”   “是。”宫人识趣地收住话头,依次退了出去。   人都走光了,裴贵妃抖开衣袖,露出来的手指间,捏着一团不起眼的纸团。   她将之慢慢展开,目光凝住了。   纸团上只写了四个字。   望月亭见。   裴贵妃手一抖,险些拿不住纸团。   望月亭是太元宫后园的一座小亭,周围皆是树木,十分偏僻幽静。   在那里约见,想也知道是避人耳目。   寻常情况,裴贵妃看到这样的东西,只会置之不理。   她深知自己宠冠六宫,在后宫诸妃眼里,就是明晃晃的靶子。裴家不闻不问,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皇帝的宠爱。   所以,任凭别人怎么挑拨,她只要不做多余的事,就不会失去皇帝的信任。   可是,这个纸团她没有办法忽略。   因为上面的字迹,她认得。   那是无数个夜里,在她的梦境出现,却又找不回的过去。   永溪王。   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的人,他的字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经由一个小宫女,传到她手里?   裴贵妃极力压抑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深知此事疑点重重。   永溪王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分明有人故意用他的笔迹引自己出去。   分不清此人是恶意还是善意,最好按兵不动,当没发生过。   但她又克制不住去想,万一此人与永溪王密切相关呢?自己会不会错过重要的消息?   她甚至有一个荒谬的念头。   会不会他还没死?   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因为那场屠杀是她亲身经历的,最后活着离开的只有四个人。杨二爷,傅今,她,还有刚生下来的杨殊。   可她忍不住又想,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差错呢?毕竟她没有亲自去收尸,当时的惨状,或许有人将尸体认错了呢?   裴贵妃坐立不安。   一时站起,走了两步,又回去坐下。   不能冲动,她劝告自己。皇帝这两年变得更加阴沉,如果行差踏错,这二十年的隐忍都成了空。哪怕他真的活着,目前也不是相见的好时机。   可是……   她最终霍然站起。   不,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怎么可能再忍下去?哪怕这是陷阱,也要去看个究竟!   裴贵妃推开后窗,小心翼翼地踩着圆凳爬了上去。   当她的身影离开后殿,太子那边马上得到了消息。   “她果真去了?”   “是。”   太子露出畅快的笑,志得意满。   “果然不出孤的所料,看来此事千真万确!”   裴贵妃是个多稳当的人,如果她不是永溪王妃,看到那字条,只会迷惑不解,哪会轻易遵照行事?   “殿下果然神机妙算,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永溪王的笔迹,旁人难寻,东宫却有旧物留存。只是叫人仿着写张字条,就让真相无所遁形。”   侍卫的吹捧,让太子越发得意,转身道:“走吧!既然贵妃娘娘已经中招,我们该进行下一步了。”   ……   信王此时就跟在他们身后,见太子回转,一时摸不清他的用意。   正考虑要不要躲一躲,疾步而来的太子已经看到他的衣角了。   “二弟?”   信王端起温和的笑,从拐角处走出来:“原来大哥在这里,小弟酒喝多了,有些闷,便出来走走,难道大哥也是?”   他倒是反应快,先说了理由,反叫太子不好接话。   太子沉默片刻,心中将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露出些微醉意,故意踉跄了一下,说道:“不然呢?你知道孤一向不胜酒力。”顿了下,仿佛嘲弄一笑,“倒是二弟,你真是随意走走,而不是尾随于我?”   信王语气越发温和:“怎么会呢?真的只是凑巧。”   “呵呵,你现在说话,孤可不敢相信。”太子斜眼看他,露出半醉的模样,语气转为忧伤,“真不知道我们兄弟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二十多年的感情,到底不如皇位吸引人。二弟,你与孤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从来没把孤真正当成兄长?”   信王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不知该如何回答:“大哥……”   太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做出醉态,竟哭了起来:“你还知道叫大哥!二弟,我好伤心啊!二十多年,我们一起读书,一起闯祸,一起挨父皇的骂,到头来都是假的?我们的感情,真的不如皇位重要吗?”   虽然双方早已水火不容,但信王的表面功夫一直没放下,此时听他这么说,连忙否认:“大哥,你误会了……”   太子却扯了他,踉跄着往另一边走:“你看你,现在没一句真话!可孤还是舍不得啊!二弟,我们好好谈谈,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吗?当年孤许诺,我们兄弟共富贵……二弟你看,今天的月色真好,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赏月了……”   “大哥……”   凭直觉,信王不相信太子。这位太子殿下没多少才智,却是个心胸狭隘的主,当年被他发现自己的野心,再没给过好脸色。   但他又弄不明白太子这么做的用意,不好翻脸。   毕竟他既不占嫡又不居长,与太子相比,只有名声好这么一个优点,要是随意翻脸落人口实,以后可就不好争了。   信王向自己的侍卫使眼色,然而他的侍卫被太子的侍卫拉住,一时不慎便被“醉酒”的太子拉着走了。 第514章 扭打   太子抓着信王,一边强行赏月,一边絮絮叨叨说着旧事。   说早年如何兄友弟恭,说他如何恩将仇报。   信王在心里冷笑。   兄友弟恭?明明是他单方面的恭维臣服。   恩将仇报更是无稽之谈,哪来的恩,哪来的仇?他争的不过是自己该得的东西。   大家都是皇子,凭什么他姜盛生来高高在上?论才能,论品德,他哪一样不如姜盛?幼时读书,明明他早就懂了,就因为不能抢姜盛的风头,只能假装不懂。父皇给的差事,明明他能办得妥妥帖帖,却必须给姜盛垫脚。   凭什么?   这些年,都是他为姜盛做这个做那个,姜盛什么时候给过他好处?   现在跟他谈恩情,真是可笑至极!   信王心里不屑极了。   “二弟,你说说,孤哪里对你不好?你这样该不该?就说修河那件差事,还不是孤给你争取的,因为这件差事,你才得到父皇的信重……”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信王的火就上来了。   他扯着嘴角,要笑不笑地说:“大哥,当初修河,我可是差点栽了跟头。本来应该改河道的,结果上任硬是要固堤坝,眼看汛期将至,无论是继续固堤坝还是改河道,时间上都来不及。要不是运气好,那一年雨季来得晚,你当我还能站在这里?”   太子不满:“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孤故意陷害你?谁都知道,修河是个大肥差,当时不知道多少人向孤讨人情,你自己不也想要?”   话是这么说,信王哪会承认自己判断失误?他是想接这件差事,只是到手里了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道:“大哥一直跟着父皇理政,旁人不知其中曲折,难道大哥也不知?你明知这差事不好做,却又鼓动我接下来,若是做得好,是你会识人,若是做得不好,却是我无能。大哥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太子气极,他那会儿确实是想讨父皇的欢心,但要不是相信他,能把这么重要的差事给他?   “二弟可真是过河拆桥,要不是这件差事得了父皇的赏识,你能有今天?”   “那也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有能力,把事情摆平了!”   “呵呵,果然这就是你的心声,现在出头了,就不记得当初孤处处帮你了!”   兄弟俩积怨甚深,虽然两个人都想装样子,却几句话就露了底,不知不觉争吵起来。   直到耳边传来信号,太子才冷静下来。   对了,他今天可不是跟信王争吵来的,故意装醉把信王带来这里,为的是另一件事。   想到这里,太子按住脾气:“算了,咱们到底是兄弟,这些事都不提了。”他踉跄了一下,假装头晕,“二弟,孤的头好疼……”   信王疑心他作妖,没敢靠近,只虚虚扶着,口中关切地问:“大哥怎么了?头疼的话赶紧宣太医?”   “不用,只是酒喝多了,休息休息就好。”太子眼睛瞄着,似乎刚好看到一座亭,喜道,“二弟,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如何?”   信王警惕地看了那边一眼,说道:“大哥是太子,哪能轻忽?不如您去那边休息,小弟帮您喊太医?”   太子道:“都说了用不着太医,来来来,我们一起去。”说着,抓了信王的手便往那边拖。   信王百分百肯定,这里头有问题。   他在太子身边混了这么多年,还不清楚他的行事风格吗?非要他去那个亭子,指不定有什么等着。   不能去,绝对不能去!   一个不去,一个非要往那里拖,两人就这么较起劲来。   太子一看,信王这是起了疑,当即翻了脸,喝了一声:“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一落,信王便见左近有人影扑出。   他大惊,随即冷笑:“大哥果然不安好心,那亭子里有什么猫腻?”   到了这份上,太子也不演了,哼了声:“你不也是没安好心?你敢说,刚才不是故意跟着孤出来的?快把他拿下!”   眼看两个侍卫如狼似虎向自己扑来,信王也大喝一声:“你们都是死人吗?来人!来人!”   两个人影飞快地从小路那头赶来,往太子两个侍卫扑去。   却是信王的两个侍卫。   太子大怒:“你果然对孤没有半点信任,叫你出来散步,还叫人跟着!”   信王冷声:“我要是不派人,今天岂不是就叫你得逞了?事实证明,你就是不安好心!”   到了这份上,什么也不用说了,看谁斗得赢吧!   太子只恨自己怕惊动他人,没敢动用太多的人手。   而信王也出于同样的理由,只有这两个侍卫尾随。   侍卫们很快打了起来。   太子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裴贵妃可能要到了,急得自己捋袖子上了。   如果不能在裴贵妃到来之前,把信王给放倒,他的谋划就成了空!   到时候,不止裴贵妃那边的危机,信王这里也撕破了脸,皇帝肯定大怒。万一这两人同时对付他,那就是更大的麻烦!   太子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只想尽快放倒信王,正好他手里摸了块石头,情急之下招呼了上去!   信王差一点被他打中,头一扭,堪堪躲过,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你、你打我?”   “打你又怎样?你个不敬兄长的,就该打!”说着,太子又扑上去了。   信王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还手了,一边打一边喊:“真该让那些朝臣来看看,太子殿下是个多好的兄长!”   太子扭住他的手,回嘴:“孤是太子,又是你的兄长,为何教训你不得?”   “要教训也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两人越骂越上火,其他事都给抛到脑后去了,不顾身份扭成一团。   就在这时,小路尽头传来脚步声,然后是皇帝冰冷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仿佛一盆冷水浇头,太子和信王都僵住了。   他们不知不觉松开对方,扭头去看。   皇帝领着内侍,停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的身边站着——裴贵妃!   太子脑袋一懵,脑子里闪过两个大字:完了。 第515章 质问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直到跪在皇帝面前,太子还是懵的。   他的计划明明很完美,那边利用永溪王的字迹将裴贵妃骗出来,这边把信王弄到相会的地点。   最后,将皇帝引过来。   这样偏僻的地点,皇子与宠妃相会,不管真相如何,都叫人不得不起疑。   如此一来,他就能一石二鸟,同时解决信王和裴贵妃。   虽然执行的过程中,出了一点问题,可无论如何,裴贵妃都不该和皇帝在一起啊!   与他相反,信王此时庆幸不已。   看到太子望着裴贵妃的眼神,他已猜出太子想做什么了。   这是要让他背上调戏庶母的罪名,叫他为父皇厌弃!   还好自己及时察觉不对,没叫太子得逞。   虽然兄弟打架,肯定要受到父皇申斥,可跟调戏裴贵妃相比,算得了什么?   何况,凭太子的才智,这事肯定有漏洞。   他能忍,裴贵妃也不会忍。   先过了眼前这关,等裴贵妃动手,只需要在旁边煽风点火,就能看到太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不定能借着这件事,让太子失去圣心,自己借机上位!   信王压下激动的心情,做出一副老实样子,低头听训。   万大宝捧了汤来,小心地禀道:“陛下,您先饮些醒酒汤,去去酒气。”   皇帝伸出手,似乎想要接过,待挨到了那汤盅,却又忽然暴怒,一甩手将之扫了出去。   尖锐的碎瓷声响起,汤盅先摔在太子身上,洒了他一身,随后滚到信王身上,剩余的汤水全数倒了出来,最后才砸在地上,碎成片片。   两人却连抖都不敢抖,任由汤水渗进衣裳,湿答答一身。   皇帝面沉似水,目光落在太子和信王身上,吐出两个字:“出去!”   这情形,显然不可能叫两位皇子出去,万大宝马上领会过来,向在场的内侍使眼色。   在皇帝身边服侍的都是人精,哪能不明白?眨眼间便退得干干净净。   留下来的便只有四个人。   皇帝,太子,信王,还有裴贵妃。   皇帝冷冷看着他们:“你们谁先说?”   太子在他的目光下缩了缩,很快反应过来,伏下身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父皇,儿臣错了!”   “哦?”皇帝嘴角提了提,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嘲弄,“你哪里错了?”   太子道:“儿臣有二错,一不该饮酒不自制,以至于失去理智,二不该与二弟争执,身为兄长,不知礼让。儿臣大错特错,请父皇责罚!”   他看起来很诚恳,头深深地低下去,按在地上的手压到了碎瓷,渗出鲜血来,却不敢稍动,跪得老老实实。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知道避重就轻。故意引裴贵妃来这件事,绝对不能提,计划没成功,那就只能烂在肚子里,提起来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己。   傅先生教过,做错了事,认错一定要快。事情发生了,其实对方心里已经给你定了罪,所谓辩解的机会,不过是重判与轻判的差别。反省够快,才能争取轻判。   这件事,已经被皇帝看到他和信王扭打,不认错是不行的。   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真相到底为何,并没有证据留存。   唯一的漏洞是裴贵妃,她手里有一张仿写的字条。   可裴贵妃怎么会主动说出来呢?这也是她的把柄。   所以,赶紧认错,就能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皇帝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表态的意思。   太子额上的汗不知不觉滑了下来,他将自己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几遍,都觉得问题不大,但是皇帝的态度,却叫他捉摸不透。   过了许久,皇帝终于开口:“你呢?怎么说?”   他看的是信王。   信王得了说话的机会,亦是立刻伏首认错:“父皇,此事不能全怪大哥,儿臣也有错,明知大哥醉酒,该忍让一二才是。是儿臣沉不住气,连几句醉话都忍不得,竟与兄长动了手。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他一边诚惶诚恐,一边在心里可惜。怎么老大就学聪明了呢?他以往最不喜欢认错,每当这时候,总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殊不知这样只能达到反效果。   “你们这会儿倒是兄友弟恭了,刚才怎么就没想到?”皇帝的声音压了压,忽然提高,“看看你们什么样子!一个太子,一个亲王,竟然扭打在一起。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要是叫朝臣看到,皇家的脸面往哪搁?朝廷的脸面往哪搁?”   被斥责了一顿,太子反而松了口气,将身子伏得更低,语气诚恳:“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悔恨。”   信王也赶紧低头:“儿臣也是,日后一定吸取教训,再不犯了。”   皇帝缓了语气,前倾的身子慢慢靠回去,似乎脾气已经发出来的样子。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会在那种偏僻的地方互殴?”   太子听他语气好转,心里松了口气,回道:“禀父皇,儿臣不胜酒力,因此到处走走,吹吹风醒醒酒,不料途中遇到二弟,便拉了他一起赏月,不知不觉走到那里。儿臣先前有些糊涂,可能说了不大恰当的话,二弟认真了,便……总之,都是儿臣的错。”   皇帝看向信王:“是这样吗?”   信王答道:“确实是这样。只是如何起了口角之争,儿臣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心中不大畅快,便与大哥争论几句,不想大哥竟怒而动手……”   皇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兄弟俩的供词,乍听倒是一致,然而两人都把先动手的罪名推到了对方身上。   皇帝并不发作,接了裴贵妃倒的茶水,慢悠悠饮了一口,才开口:“这倒是有意思了。望月亭那等偏僻,怎么就这么巧,你们兄弟俩赏月逛到那里去?而朕这里,又那么巧,有人过来禀报,说贵妃去了望月亭。贵妃,你呢,又是因为什么去的望月亭?”   话音一落,三双眼睛全都向裴贵妃看过去。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低眉顺眼的裴贵妃,闻言露出为难之色:“陛下,这事……要不晚些臣妾单独与你说?”   皇帝不快:“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他们俩已经说不清楚了,不会你也说不清楚吧?”   “这……”裴贵妃为难。   “说!”   裴贵妃极是无奈地一叹,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臣妾是因为……收到了这个东西。” 第516章 追查   太子惊呆了。   裴贵妃居然把字条拿出来了?她怎么敢?怎么敢!   然而裴贵妃就是敢。   她明艳照人的脸庞带着几分忐忑几分愧疚,唯独没有心虚。   皇帝看着这张字条,目光凝住了。   随即去看裴贵妃,两人眼神交汇。   裴贵妃轻声道:“臣妾……心中好奇,本想去探个究竟,只是走到半路又后悔了。正犹豫着,恰巧看到陛下来了。”   皇帝回想刚才的情形——   宴至中途,他略有些醉意,却见万大宝神色古怪地过来禀报,说有宫人瞧见裴贵妃孤身一人往后头去了。   皇帝听着不大对,再加上前些日子病了一段时间,本就疑心重,便离了席,只带了贴身内侍与侍卫找过去。   哪知走到半路,看到裴贵妃站在路口,踯躅徘徊,仿佛有什么事决定不下。   皇帝见消息是真,原有些生气,哪知裴贵妃看到他,不但不慌张,反倒看到救兵的样子。   刚过来见了礼,两人没来得及说话,侍卫便来禀报,说太子和信王在前头。   然后就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   皇帝定定看了裴贵妃许久,说道:“这么说,有人故意将爱妃引到望月亭去?”   裴贵妃委婉地道:“臣妾不知,或许是吧。”   皇帝伸手拿过字条,眼睛盯着裴贵妃:“后宫之中,私相传递,此事必要查个究竟。爱妃,你不反对吧?”   裴贵妃柔顺地回道:“陛下做主就是。”   皇帝疑心去了一些,目光回到太子与信王身上。   太子已是满头大汗,张口道:“父皇!此事传扬出去,怕是会惹人非议。为了贵妃娘娘的声誉,还是低调处理为好。”   他话一出口,皇帝的目光便凌厉起来,冷声道:“哦?这事怎么就惹人非议了?”   太子绞尽脑汁,结结巴巴道:“这……有人给贵妃娘娘递东西,落在有心人耳中,岂不是成了私相授受?”他灵机一动,找到这个理由,后面的话便顺畅起来了,“父皇,娘娘名声重要。何况,刚刚给先祖祈完福,不好见血,不如……”   “不如怎样?”   太子见皇帝面色平静,胆子也大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知道他才说完,皇帝又是一只茶盏扫了过来,瞬间变脸暴怒:“真敢说,你还真敢说!”   太子吓得不轻,忙道:“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只是忧心……”   “好个忧心!”皇帝连连冷笑,“后宫需要你来忧心,这是迫不及待想坐朕这个位置吗?”   这句话极为诛心,太子当即叩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怒极。   他看着太子连连冷笑。   真当自己是傻子呢,看不出这蠢货的心思。   想想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与次相商议,要怎么磨练太子,叫他担起重任。   才几天,这蠢货就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还没坐到这个位置上,就想对他身边的人动手了!   要真叫他登上这个位置,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堂堂储君,竟用如此下作手段!   更叫他失望的是,手段使就使了,还漏洞百出!   皇帝深吸一口气,心冷如冰。   也许,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   “来人!”   万大宝进来了,躬身听令:“奴婢在。”   “叫……”皇帝顿了一下,“叫蒋文峰来。”   “是。”   太子的脸上,血色迅速流失。   叫蒋文峰来是什么意思?那是朝臣,三品大员,手握实权的京兆尹!父皇这是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吗?那样的话,他这个太子……   “父皇,父皇!儿臣错了,求您开恩!”太子魂飞魄散,顾不得满地碎瓷,磕下头去,“父皇开恩!”   蒋文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皇帝坐在正中,脸色铁青。   太子面白如纸,额头流着血,整个人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   信王一言不发,低垂着头。   茜娘走后,蒋文峰基本住在府衙里。他还以为,皇帝有政务要问,哪知内侍直接将他领进了太元宫。   再一看屋里情形,除了皇帝父子三人,外人一个不见,当下心里有数了。   这是出事了啊!   倒霉的是太子。   叫他过来,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吩咐。   蒋文峰眉头皱了皱,他并不想掺和皇家秘事,看似机遇,却也危机重重。   但皇帝吩咐,也是无可奈何。   蒋大人心中这么想,面上半分不露,恭恭敬敬给皇帝见了礼:“不知圣上召见微臣,有何事吩咐?”   皇帝的面色稍有缓和,回道:“蒋卿,你素来擅长断案,这里有桩案子,你且来审审。”   “是,臣听候差遣。”   蒋文峰很快了解了来龙去脉。   入仕十几年,他审的案子不知凡几,只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关节所在,心中暗暗叹息。   一个才智平庸的太子不可怕,才智平庸还自以为聪明,那就要命了。   蒋文峰对造反的事不甚热衷,但若太子自己找死,他也不会拦着。   “圣上,”他拱手道,“此案有几处疑点,臣要提审几人。”   皇帝唤道:“万大宝。”   “是。”万大宝意会,向他躬身,“蒋大人,您尽管吩咐。”   蒋文峰道:“其一,将递字条给娘娘的宫人找出来。其二,娘娘去望月亭是谁透的消息?其三……”   他转向皇帝:“圣上,臣有几处不明要问娘娘。”   皇帝看了眼珠帘,点点头:“且去东次间。”   太子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出去,想开口说什么,又在他冰冷的眼神下退缩了。   珠帘晃动了一下,裴贵妃也走了。   太子浑身战栗,直愣愣地跪在原地。   他心里后悔极了,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待法事结束再与傅先生商议?   对了,傅先生,赶紧找傅先生!   太子急忙往外头看去——   “大哥这是找谁?”信王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   太子以愤怒遮掩心慌:“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吗?”信王再不遮掩自己的嫉恨与敌意,幽冷地看着他,“大哥,你可真狠毒!竟想诬陷我调戏庶母,你这是要小弟的命啊!” 第517章 线索   到了东次间,看到屏风后的影子,蒋文峰施了一礼,开门见山:“敢问娘娘,这字条是否有玄机,对方料定你会赴约?”   屏风后安静片刻,裴贵妃的声音响起:“不瞒蒋大人,这笔迹与一位故人相似。”   蒋文峰点点头,没有追问其中内情,只道:“这么说,对方是故意仿了此人笔迹,引娘娘去赴约?”   “或许吧。”   蒋文峰将字条交还给皇帝,禀道:“陛下,臣料想,那位给娘娘传递消息的宫人,可能被清理了,要追查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倒是这字条,或可做为线索。您看这纸,光洁如玉,坚挺润白,是润州的贡品玉润纸,除了宫中,只有几位王爷府里有。再看这墨,隐带暗香,应是御宝斋特制的溶花墨,这墨不但贵,而且极少,只要稍一追查,便知去向。”   皇帝微一点头,出声:“暗卫。”   蒋文峰只觉得眼一花,一个人影便出现在面前,那人身穿侍卫服饰,又略有区别,躬身低应:“是。”   待暗卫离开,蒋文峰又道:“最后一点,针对娘娘设下如此陷阱,对方需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他知道此人是娘娘的故人。其二,他有条件寻到此人的笔迹。”   皇帝懂了,说道:“蒋卿辛苦了,你先去查传消息的宫人吧。”   “是。”蒋文峰退了出去。   皇帝注视着走出屏风的裴贵妃,许久方道:“这笔迹,可是阿景的?”   裴贵妃垂眸,低应一声。   皇帝提了提嘴角,不知道是不是笑:“难怪你中计。”   裴贵妃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陛下能明白臣妾看到字条的感觉吗?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突然间出现与他相关的东西……”她长叹一声,幽幽道,“臣妾对他心中有愧啊!说好夫妻共白头,他护我而死,我却……这日子就像是偷来的,越是幸福越是愧疚。”   说到最后,裴贵妃的眼角闪动着泪花,声音悲凄。   见她如此,皇帝心中那一两分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少年夫妻,哪能轻易忘怀?贵妃在他面前,向来这样坦荡,从不遮掩自己的牵挂与愧疚。   “莫哭。”皇帝握住她的手,声音柔和下来,“非是你不守誓言,是老天多给了你一条命。若是阿景泉下有知,也会希望你余生幸福。”   皇帝的话却让裴贵妃更加控制不住,抱着他的手臂哭出声来:“陛下,陛下……”她断断续续地哭道,“乍然看到他的笔迹,臣妾忍不住想去探个究竟。其实我应该清楚的,他已经不在了,不可能是他。走到半途,又想到陛下,这才停住了。臣妾险些中了别人的计,若是真叫对方得逞,自己失节还罢,还连累陛下的名声。这一切,都怪臣妾自己心志不坚,才会叫人有机可趁……”   皇帝听她这样说,想到贵妃在路口见到他的样子,心中反倒安定了,柔声道:“怪你什么?乍见他的笔迹,一时心情激荡,本是人之常情。那种情形,你还记挂着朕,有什么好怪的?只是日后再遇事,不可这样冲动了。你若出事,叫朕怎么才好?朕只要想一想那个结果,就不寒而栗。”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变得森冷起来。   安抚罢贵妃,叫她去休息,皇帝召来暗卫,递过字条:“去东宫,找到写这张字条的人。”   “是。”   ……   临近二更,中途离席的皇帝回来了,宣布散席。   在太元宫呆了七天的皇亲国戚们,陆陆续续出宫回府。   明微却被裴贵妃身边的宫人叫住了,说是娘娘有请。   博陵侯夫人和颜悦色:“既是娘娘有请,你就去吧。”   明微应了一声,向她施礼道谢,才跟随宫人去见裴贵妃。   后殿的寝居里,裴贵妃已经卸了妆,眼睛微红,瞧着脸色不大好,皇帝坐在她身边,正低声说着什么。   待明微行过礼,皇帝露出个没有多少笑意的笑容:“起来吧。贵妃心情不佳,朕又正好有事,劳烦明七小姐陪一陪,可好?”   明微回道:“陛下言重了。娘娘爱重,小女受宠若惊,不敢说劳烦。”   皇帝笑笑,起身时又嘱咐了贵妃一句:“爱妃不要多想,与明七小姐闲话一二,便早些安歇,余下的事都交给朕。”   “是,陛下。”   裴贵妃目送他离开。   明微走近:“娘娘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小女懂些推拿之法,不如给娘娘推拿一番,或可助眠。”   裴贵妃露出个虚弱的笑,说道:“那就有劳明七小姐了。”   “不敢。”   宫人搬来锦凳,明微净了手,坐到榻前,请裴贵妃侧过身去,便一下一下给她推拿起来。   裴贵妃发出几声舒适的低吟,过了会儿才道:“有明七小姐在这里,你们都下去吧。”   “是。”   宫人屈膝行过礼,鱼贯而出。   明微专注地推拿,裴贵妃时不时低吟两声,中间两人对答一两句,明微问她力量是否适中,还有哪里不适,裴贵妃一一回答。   听起来正常极了。   守在门外的宫人很快困顿起来,不知不觉点起了头。   被明微推拿得极其舒服裴贵妃,都快睡过去了,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明微已经收了手,含笑道:“娘娘,现在可以说话了。”   裴贵妃慢慢坐起来,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抚了抚胸口,握住她的手:“还好有你,不然今天本宫怕是要栽在这个漏洞百出的陷阱里。”   说到这里,裴贵妃自嘲:“本宫还以为自己历经风浪,瞧不上那个小崽子,到头来竟差点被他暗算。这么简单的陷阱也没看出来,真叫本宫自愧。”   明微柔声道:“娘娘是关心则乱。这陷阱虽然简单,却直击人心。那位殿下一贯才智平庸,这步棋却是偶得妙手。您不是栽在他身上,是栽在自己的感情里。”   裴贵妃苦笑一声:“是啊,关心则乱。本宫明明亲眼看着他离开人世,却始终在记忆里走不出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语气变得坚决:“不管如何,决不能有下次。” 第518章 疑点   一个时辰前——   明微看到裴贵妃一个人从窗户挪出来,便知道出了问题。   她再怎么无知,也知道后宫步步惊险,以裴贵妃的处境,许多事是绝对不能越雷池的。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奇怪。裴贵妃何许人也,当初皇帝对杨殊动了杀心,她都能不动声色,利用滑胎的机会,将事情摆平。她不但脑子清醒,而且机警敏锐,怎么会轻易被人骗呢?   明微满腹疑问,决定看看再说。   她一路跟着裴贵妃,从后殿出来,越走越是偏僻。并且,她还发现有人悄悄跟着裴贵妃。   走着走着,袖口逸出一阵烟气,化成小白蛇的样子:“大人,前面有动静!”   “动静?”   “嗯,有人也往这个方向走。”小白蛇停了一下,忽然窜入草丛,“您等会儿,我马上回来。”   很快,小白蛇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杨殊大步向她走来,喜气洋洋:“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这么巧姑娘也出来看风景?”   明微拍了下他的脑门:“好好说话!”   “哦。”杨殊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你呢?又是为什么?”   “因为两个蠢蛋。”杨殊撇撇嘴,想想又笑起来,“乐死我了,先前我看到太子离席,信王随后也去更衣,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杨殊哈哈笑道:“原本是太子走前头,信王跟着。太子那边不知道得了个什么消息,忽然往回走。信王一时没防备,被他抓到。也不知道太子哪根筋搭错了,硬是扯着信王去赏月。走着走着,两人就吵起来了,这会儿正在扭打。哎呦,可笑死我了,就他们俩还夺嫡呢,真是逗趣。”   明微却没笑,看了看裴贵妃离开的方向,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杨殊见她一脸郑重,摸不着头脑,伸手一指:“在亭子旁边。”   “不好!”明微来不及解释,拔腿就跑。   “哎!你干什么?”杨殊莫名其妙,只能跟过去。   明微飞快往前掠去,看到那个偷偷跟着裴贵妃的宫人,伸手一拂,在对方转过头前,点中对方睡穴。然后追上裴贵妃,压着声音喊:“娘娘!贵妃娘娘!”   裴贵妃吃了一惊,回身一看,见是她,略松一口气。   “明七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她看到了杨殊。   “殊儿?”   明微一把抓住她,急切地道:“娘娘,您不能再往前走了。”   杨殊也吃了一惊,看看她,又看看裴贵妃。   “这是怎么回事?姨母怎么会在这里?”他脑筋一转,瞬间明白过来,既惊且怒,“是姜盛?他故意引姨母来的?”   裴贵妃原本心乱如麻,看到杨殊,不由抓住他的手:“殊儿!”   杨殊回握住她的,压低声音:“娘,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在这,但可以肯定,这是个陷阱。太子和信王就在前面,这么偏僻的地方,皇子与嫔妃同时出现……”   裴贵妃脸色煞白,纷乱的心情终于慢慢沉静下来。   原来是假的,果真是假的。   她就说,他怎么可能复活呢……   理智回归,裴贵妃不需要他们提点,便明白过来:“既是有人故意引我来,那么下一步就是捉奸了。陛下是不是就在后面?”   明微看了眼小白蛇。   小白蛇化烟窜进草丛,不多时,回来禀道:“来了,那个皇帝来了。”   裴贵妃点点头,推开他们:“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赶紧离开,殊儿,特别是你,尽快回到席上,这个时间点,不能让人把你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娘……”   “快走!他身边有暗卫,离得太近会被发现的。”   “你赶紧走。”明微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我替你看着,只要躲远一点,他们发现不了小白。”   杨殊依依不舍,却又没法子。眼看皇帝要到了,只能狠狠心,扭头走人。   明微随后离开。   前两天发现了皇宫密道,她悄悄动手将密道中的大阵修复掩盖了起来,此时正好利用周围的林子藏身。   随后,裴贵妃在路口徘徊,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不多时,皇帝到了。   ……   “没人疑心殊儿吧?”   “没有。”明微回道,“圣上撞见太子与信王扭打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席上。”   裴贵妃点点头:“这就好。此事你们万万不能插手,那个人刚愎自用,只能让他自己厌弃太子。”   顿了下,她又道:“可惜了,这回要让信王捡个便宜。”   她在皇帝面前半句话不提太子,只哭诉自责,以皇帝的性子,对太子只会厌上加厌。   他本就不满意这个继承人,现下太子闯了这样的大祸,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如此一来,信王便可趁势而起。   明微却笑了笑,说道:“娘娘,这恐怕未必。”   “哦?”裴贵妃扬了扬眉,露出疑问之色,“莫非本宫漏算了什么?”   明微道:“娘娘,您想想,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嫉贤妒能,却又胆小如鼠,因您盛宠,他一直敬而远之,生怕给自己树敌,怎么会突然对您出手?而且,以您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想要扳倒您,必要东宫谋臣全力出马。可是您看,这个计策是不是太过简陋了?不说别的,他想骗信王去望月亭,结果……”   她嘲弄地笑了笑:“连这么单纯的一步棋,都给他搞砸了,怎么都不像精心策划的样子,倒像是一拍脑门想出来的。”   经她这么一提,裴贵妃也领会过来了:“也是。太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本宫这些年与他相安无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我怀疑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您也知道,单论心机,太子根本不是信王的对手。”   裴贵妃懂了:“你是说,信王在其中做了手脚,引得太子仓皇出手?”   “不错!”明微又道,“您发现没有,这其中有个疑点。只有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才会想到利用永溪王的笔迹引您过去。我可以向您保证,太子先前不知道此事,怕是他猝然得知,才会突然出手。”   有傅今这个眼线,太子想什么做什么,他们一览无余。   两下对比,很容易发现,太子知道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事。   这要真是信王做的手脚,拔掉太子的同时,便可以同时打击信王! 第519章 打听   宫门前,安王伸长脖子张望。   看到杨殊出来,他一蹦三尺高:“大侄子,这边这边!”   杨殊看到他,头都大了。   这会儿宫门人正多,安王一喊,几乎所有视线都集中到他们身上。   “行了行了!”杨殊快步走过去,“喊什么喊?”   安王嘻笑:“怎么,被人喊大侄子不习惯?这你可没办法,谁叫你低一辈呢?快叫声三叔来听听。”   杨殊皮笑肉不笑:“天色已晚,三叔您老人家还不回府呢?”   “晚什么晚?才二更呢!再说,大哥和二哥不也没回吗?”   说到这个,他想起来:“对哦,大哥二哥人呢?他们中间离席,怎么那么久没回来?好像散席也没见到人,对吧?”   和安王要好的几个纨绔附和,其中一个道:“是没见到,而且陛下也没问起。”   太子和信王的座次很显眼,皇帝绝对不可能没看到。   他们俩一直没回来已经很奇怪了,皇帝还半句不问,怎么想怎么不对……   安王说话也没避着人,那些准备回府的皇亲国戚一听,也起了疑心。   有心人再细细回想,越想越是心惊。   太子、信王、皇帝三个人都在中间离了席,后面回来却只有皇帝一个人。他不问,莫非知道太子和信王在哪里?皇家宴会,散席时不在场是失礼,正常情况,肯定会等他们回来的。   始作俑者的安王嚷嚷了几句,也没放在心上,便在安王妃的催促下动身回府了。   太子和信王那么大的人了,总不能在皇宫里失踪吧?要是他们真有事,身边的人肯定会上报的,用不着他操心。   然而有心人却着手打听这事的内幕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太元宫的人那么多,总有一两个撞到的。   于是,这些简陋的消息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宴席中间,有人看到太子和信王在一起,似乎争吵起来了。   皇帝匆匆离席,不知去了哪里。   太元宫当值的小内侍,确定皇帝回后殿的时候,带了太子和信王。   散席时,出来的只有皇帝一个。   所以说,太子和信王被扣在后殿了?   对了,中间还有个插曲。那位铁面无私的京兆尹蒋大人,奉命进了太元宫,后来也没有出宫。   种种迹象说明,太子和信王这是犯事了啊!   难道要变天了?   随后几日,众人发现,太子和信王还是不见踪影,皇帝仍然半句不问,反倒蒋大人频繁出入皇宫,先前的疑问酝酿成了不安。   这是真出事了啊!   就是不知道是太子倒霉,还是信王倒霉,又或者两人一起倒霉。   在两位皇子争斗中站了位的,个个坐立不安。   东宫和信王府,使尽浑身想打听消息,然而皇宫里安静如磐,除了知道太子和信王在太元宫,再打听不到任何细节。   ……   “傅先生,这要怎么办?”文渊急得不行,揪着傅今连声问。   傅今扭了扭刚刚写完字的手腕,声音不急不徐:“文大公子莫急,这事,急不来的。”   “哎呀,傅先生!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想个法子啊!”文渊哪是他一句话就能劝住的,整个承恩侯府的荣耀,都在太子一人身上。前几日做法事,才出了承恩侯夫人被当众逐出宫的丑闻,还没缓过来,就得到太子被困的消息。   万一太子倒了,承恩侯府也就跟着一起完了!   傅今继续写字,一边写一边道:“某这便是在想法子。大公子应当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咱们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说明圣上已经下了决心。这个时候,万万乱不得,书法可静心,先把心静下来再说。”   文渊可没有他这个境界,只追着他问:“那先生静下来了吗?可有法子了?”   傅今默不作声,运笔行云流水,一字一字写得认真。   直到写完了十张大字,他才抛下笔,长出一口气,对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耐着心的文渊说道:“殿下与信王一起被囚,有三种可能。其一,殿下做了什么事,信王牵扯其中。其二,正好反过来,是信王做了什么事。其三,两人都犯了事。”   “然后?”   “第二种,自然是最好的情况,殿下只是被牵连了,不日便能脱身。第三种,虽然有点麻烦,但还有运作的空间。难办的是第一种,倘若犯错的是殿下,于我们就是灭顶之灾。”   “那要如何?”文渊急切地问。他跟随太子多年,总觉得第一种情况……是最有可能的!   太子没有信王的心机,正面对上,向来只有被他坑的份,能全身而退就算好的了。   傅今慢慢揉着手腕:“就算是第一种,也不一定是死局,我们还可以弄成第三种。”   “傅先生……”   傅今抬起手,打断他后面的话:“逼不得已,现下只能通过非常渠道,弄清楚殿下的处境了。”   文渊愣了下:“您说的非常渠道是……”   傅今淡淡道:“玄都观。”   当日除了内侍宫人,皇亲国戚,便是玄都观的道士了。   他们相对自由,本事又大,知道的事情只会比他们多。   文渊大喜:“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好上次您劝动了殿下,与国师和解,我这就安排人去玄都观!”   下午,文渊派去的人回来了。不负众望,带回了消息。   傅今听完,点了点头:“好了,现在确定是第一种。”   文渊六神无主,向他讨主意:“傅先生,这要怎么办?”   “不是说了吗?是第一种,就把它做成第三种。”   他饮了口茶,慢慢道:“我们现在知道,宫里在查一件案子。既然是案子,就一定有线索。那位蒋青天,恰是我的学生,他的脾气,我十分了解。他查案只看证据,我们只要在这方面干扰他,就能达到奇效!”   文渊听他发号施令,没到晚上,便得知了一个关键的消息。   “殿下伪造了一张字条,现下反倒成了自己的罪证。”傅今道,“那我们就想办法,将信王拖下水!” 第520章 审案   傅今去了御宝斋。   御宝斋做的是笔墨生意,东家是个读书人,自身才学寻常,却极仰慕名士。   他家挑客人,若是不通文墨,哪怕是皇亲勋贵,都不给什么好脸色。而傅今这样的大儒,刚一露面,就会受到热情款待。   这种歧视,在文风盛行的年代,不但不会为人垢病,反而是品行高洁的象征。   因此,御宝斋虽然只是间笔墨铺子,在士林间却是名声极好。   “傅先生,您可好久没来了。”掌柜满脸堆笑,亲自奉上茶来。   傅今端起来,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慢慢品了两口,笑道:“好茶,这是南边来的碧螺春吧?咱们齐国产的没有这股子清香。”   掌柜翘起大拇指:“还是傅先生识货,这是顶级碧螺春,东家跟南边商人买的,总共才两斤,东家宝贝得很,也就是傅先生来了,才拿来招待。”   傅今哈哈一笑:“多谢钱小友这样高看,傅某不胜荣幸。”   掌柜趁机道:“您若是要谢,不如留一副墨宝,东家可是心心念念许久了。”   傅今揉着手腕笑道:“那还不赶紧上笔墨?”   掌柜大喜,连声吩咐伙计:“快!笔墨纸砚,都拿最好的来!”躬身伸手,“傅先生,请。”   傅今进了楼上雅间,伙计呈上笔墨,掌柜道:“写字需静心,你们都退下,下面守好了,别让旁人打扰傅先生。”   伙计答应一声,将闲杂人等都清理了。   雅间的门一关,二楼再无旁人。   掌柜收了脸上的笑,肃容向傅今拱了拱手:“先生。”   傅今点点头,问道:“殿下那边有确切的消息?”   “是。”掌柜捡着要点,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那位的笔迹,只有东宫留有旧物,铁证如山,这罪名是洗不脱了。”   傅今接过来,翻看了一遍,轻轻点了下头:“比我想象中容易。既是铁证,太子这回栽定了,信王这边我理一理,把证据做实了。你转告殿下,这个紧要关头,什么也别动,动了就是错。”   “是。”   傅今离了御宝斋,在街上转了一圈,去了吕相府上。   他进去半个时辰不到,就被吕相府的管事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   一踏出去,吕相府的门便“咣当”一声,重重关上了。   ……   第二日朝议结束,吕相没有离开。   皇帝心知肚明,问道:“吕卿有话要说?”   吕相躬身:“圣上数日未提,想来其中另有曲折。然而太子乃是国本,老臣还是要问上一问。敢问圣上,太子犯了何错,要拘禁宫中?”   皇帝倒不生气,温言道:“此事吕卿不提,朕也要与你分说的。只是时候未到,才没有提及。既然吕卿问起,朕先告诉你也无妨。”   他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叹道:“这是朕的家丑,不好公之于众,故而三缄其口。”   吕相摸了摸胡须:“原来如此,是老臣太心急了。”他顿了一下,“不过,事关太子与信王,这不只是家丑,更是国事,圣上早晚还是要有交待的。”   “朕知道,朕也在等结果。待蒋文峰查清其中内情,朕便会发落。”   吕相却直言相问:“倘若此事为真,圣上要如何发落太子?”   皇帝拧起眉头,沉默不语。   吕相在心中一叹,说道:“不管圣上要如何发落,都要叫人心服口服才好。”   皇帝道:“到时候,朕会叫政事堂诸位爱卿做个见证。”   吕相得了保证,见好就收:“臣等候圣上召见。”   ……   太子和信王,自那日起,便没离开过太元宫。   他们一人关一间房,做起了邻居。   相比太子的焦灼,信王的心情好极了。   他设计挑拨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太子会这样急,做出这样的蠢事。   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可见,这皇位注定是他的,他就是天选之人!   暂时出不去算什么?太元宫景色好,就当休养喽!顺便欣赏一下太子的丑态,连饭都多吃了好几碗。   蒋文峰查案很快,五日后,便有侍卫到来,将他们押出来。   信王心情好,与侍卫队长套近乎:“单将军,可是父皇要见我们?是不是事情已经查明了?”   那侍卫队长铁面无私,淡淡道:“卑职只是奉命行事,殿下到了便知。”   信王也不生气,笑着点点头。   不多时,两人押进明光殿。   信王抬眼一瞧,心里打了个突,不禁收敛起笑意。   殿内人倒是不多,然而,个个身份不凡。   皇帝端坐,两边是政事堂七位相爷与蒋文峰。首相吕骞得了赐座,他的对面也有一方锦凳,信王凝目一瞧,却是福王姜会。   福王并非太祖血脉,而是其族兄后人。   姜氏族人稀少,太祖登位后,寻访到一位接济过他的族兄的后人,封了福王。   这位福王与皇帝同辈,然而年已古稀,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很高,目前任宗正之职。   居然连福王都在,信王意识到这事大了。   然后,他更兴奋了。   这是要废太子吧?所以叫福王来做见证?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啊!”   太子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信王正色庄容,一丝不苟地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两人高下立判。   太子被关了这几日,消息传不出去,也见不到皇帝,早就被自己想象吓得如同惊弓之鸟。现下有了机会,只记得喊冤了。   信王淡淡扫过他一眼,面上不露,心里已是笑翻了天。   这个蠢货,自己赢定了!   皇帝冷冷扫过一眼,出声:“蒋卿。”   蒋文峰出列:“臣在。”   “开始吧。”   “是。”   这是蒋文峰审过的最高规格的案子。   观审的不但有政事堂七位相爷,还有福王和皇帝,而审的是太子与信王。   这也是他审过最不符合法度的案子。   没有状纸,连个记录证词的文书都没有,而且最后也不会宣判。   然而,此案的结果关系到储君的名分,未来的帝位,甚至齐国的未来。   蒋文峰转过身,面对太子与信王,问出第一个问题:“两位殿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间的事,只要做过,必然留下痕迹。如果事情是你们做的,现在说或可从轻发落。你们,可愿招供?” 第521章 隐情   明微在事发的第二天,便出了宫。   纪家不到那个层次,丝毫不知宫里暗潮汹涌。   过了几日,纪凌听到些风声,才悄悄来寻明微说话。   听他绕来绕去说了一堆,明微“扑哧”一笑,直言:“表哥想问太子的事?”   纪凌看她一脸坦荡,便也放开了说:“太子如何,与我们家干系不大。表哥只是担心你与越王,是不是牵扯其中。”   明微心知,那些生意纪凌过了手,以他的聪明机警,必然对他们的事有所察觉。他不说,是他信任自己,现在他问了,再隐瞒就不地道了。   她道:“表哥放心,我们并未插手,是太子自己犯了事。”顿了下,她又道,“信王也有份,这事只怕会朝堂动荡。”   “这么严重?”   明微笑着点头:“严重也是他们的事,与咱们无干的。表哥你又没站队,舅舅更是不通政事,他们动荡他们的,咱们只管过咱们的。表嫂要七个月了吧?真快,过不了多久就生了。”   提到未出世的孩子,纪凌露出笑意:“嗯,也就两个来月了。”   表兄妹说了些话,便散了。   这边刚和纪凌说完,那边安王府的马车停在了巷口。   明微上了车,半个时辰后进了一座园子。   却是安王妃邀她来玩。   天气正热,本不是游玩的好时候。安王妃与明微玩了会儿牌,又一起吃了冰饮,说道:“这天一热,我精神就不好,现在困顿得很,想睡一会儿,明七小姐不介意吧?”   明微自然不介意。   安王妃便叫来侍婢:“领明七小姐去水阁纳凉,你们小心伺候着。”   侍婢恭敬应下:“明七小姐请。”   安王这座园子,挖了个极大的人工湖,水阁就建在湖上,凉风习习,确实是避暑的好地方。   明微进了水阁,侍婢就退得一个也看不到了。   她坐在栏前看鱼儿嬉戏,没一会儿,身后便响起声音:“叫你出来可真不容易。”   明微头也没回,说道:“已经很容易了好吗?那些高门千金会像我一样随便出门?”   这倒也是。可是……   “我这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杨殊坐到她身后,蹭过来,“要不我们把日子定了?”   这日子是什么日子,两人心知肚明。   明微推开他,心硬如铁:“想定日子,你可以换个未婚妻。”   杨殊摸了摸鼻子,嘀咕:“真无情。”   他是百般试探,可惜她死咬着只占位,不给名分。   “你最近跟安王挺好的啊!”明微说,“居然请动安王妃帮你。”   杨殊往栏杆一靠:“他贴热脸,我总好给冷屁股吧?我们俩本来就没有深仇大恨,真说起来也是我欺负他居多,他都不计较,我有什么好计较的?”   明微伸手摸摸他的头:“真乖。”   杨殊一把抓住她的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么乖,有没有奖励啊?”   明微低笑,凑过去亲了下面颊。在他揽过来想更深入的时候,无情地拍开:“先说正事。”   杨殊不满,摊着耍赖:“亲完才说,不亲不说。”   “哦,那你就不说吧。”   “……”杨殊拿她没办法,只能再贴上去,“那事,今天应该会有结果。”   明微转头看着他。   “朝议结束,七位相爷一个没走,蒋大人也留了下来,而万大宝请了福王进宫。”   明微明白了:“这会儿宫里在审案?”   “嗯。”杨殊把玩着她的手指,越看越是好吃,忍不住放口中咬了又咬。   他咬得不疼,痒痒的,像刚长牙的小狗。   “傅先生那边呢?”   “万事俱备。”杨殊笑道,“太子肯定要倒霉,信王大概以为自己能上位,先让他得意一会儿,马上就会打落原形。”   明微有些感慨,说道:“我想起一件事。”   “嗯?”   “在我的历史里,太子是因为酒后失德被废的,野史上说,他调戏了后妃。这件事,我琢磨了一下,真相极有可能便是如此。太子意图陷害信王与裴贵妃,结果却被信王反杀。”   就太子那心机,怎么玩得过信王?她的历史里,太子可没有傅今帮忙。   杨殊默了默,说道:“那姨母……”   明微歉意地看着他:“十年战乱,遗失了许多记载。我只知文帝晚年想与裴贵妃同葬,却没有成功。想来,娘娘应是性命无忧的。”   杨殊很快就放开了:“反正你回来了,我们可以重建历史。那些事还没发生,一切都能改变。”   明微望着他,目光含笑:“嗯。”   ……   太子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蒋文峰。   谁都知道,蒋文峰先前说的是套话,怎么会自行招认?他自是嘴硬到底。   蒋文峰也不多说,开始梳理案情。   递纸条的小宫女落了水,原本死无对证,然而蒋文峰找到了他杀的证据,查出推她下湖的人。   那个内侍瑟瑟发抖,蒋文峰当众抽丝剥茧,证实他与东宫有关。   侍卫又在太元宫的路上发现了跟踪裴贵妃的宫人,找到的证据再次指向太子。   最后是那张字条,玉润纸只有宫中和诸王府有,溶花墨的去向,查了御宝斋的记录,只有东宫在几个月前购进几块。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罪证,皇帝的暗卫找到了仿写的人。   “孽障!”皇帝怒斥,“到了现在,你还不认罪?”   太子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信王得意极了。   这中间,他可没有做任何手脚,只将当晚太子拉着他去望月亭的事说了一遍。   现在证实是太子陷害他与裴贵妃,那他也是苦主啊!   只要太子定了罪,储君之位必然落到他的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蒋文峰上前禀道:“圣上,此案还有一个疑点未清。”   皇帝按住怒火:“说。”   蒋文峰转头吩咐:“带四号证人。”   “是。”   看到被侍卫带上殿的证人,信王心一紧,脑袋“嗡”地了一声。   这个畏畏缩缩的老婆子,不就是他安排透露裴贵妃真实身份的阮婆么? 第522章 废储   蒋文峰禀道:“臣追查那宫人死因时,发现宫中还失踪了几个人,便顺着线索查了查,结果就查到了这个婆子。”   太子一看到阮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抬头喊道:“父皇!这事怪不得儿臣,是她发现儿臣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想要害儿臣,儿臣、儿臣只是先下手为强,都是为了自保啊!”   然而,几位相爷面露叹息,扭开了头。   郭栩抽了抽嘴角,简直不忍心看。   他怎么蠢成这样啊!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是谁害他。   皇帝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他:“哦?是谁要害你?”   太子怨忿的目光投向屏风,裴贵妃之前就在那里。   皇帝闭了闭眼,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蒋卿,你继续吧!”   “是。”蒋文峰转过身,“阮婆,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还不老实招来。”   阮婆“扑通”跪地,拼命磕头:“陛下开恩,大人开恩!老奴是被逼的!老奴就是个洒扫的粗役,从来没有近身服侍过贵人……”   她将当日的话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   这事本身不复杂,只是,其中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称得上是皇帝污点的大秘密。   郭栩听着听着,差点跳起来。扭头一看,几位相爷都很平静。   所以说,几位相爷心中都有数,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郭栩一直自得于年轻高位,这会儿才意识到,原来之前自己还差得远。   这几位相爷,才是深藏不露。   蒋文峰也很平静,待阮婆招供完毕,道:“所以,逼迫你的就是那位兰芝姑娘?”   “是。”   蒋文峰继续吩咐:“带五号证人。”   下一个被押上来的人,正是投了太子喜好的兰芝姑娘!   信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他根本没料到会有这出,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但他比太子聪明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最好不要做,免得做多错多。   现在只悔恨,自己怎么就没有及时灭口?   “兰芝,”蒋文峰继续问案,“你可以选择说还是不说。说,或可从轻发落,不说,那也无妨,本官自有法子查出你的来历。”   兰芝战战兢兢。   在她之前,已经有例子摆在面前。那个推小宫女下水的内侍什么也没说,照样被扒掉了底细。   她心一横,闭着眼睛一指:“是他!指使奴婢的人是他!”   众人顺她所指看去,却是——信王。   信王脑袋一片空白,张了张嘴,想要辩解:“父皇……”   太子原本浑浑噩噩,此时却是一个激灵,吃惊地看着信王。   “是你干的?所以是你陷害孤?”他拔高声音,质问。   信王根本不想搭理他,只想向皇帝解释。   他刚张嘴,太子忽然扑上来,一拳打在他脸上,一边打一边怒骂:“姜成!你这个阴险小人!在父皇面前装得温良礼让,背地里阴险毒辣!你就是看中了太子的位置是不是?以为害了孤就能上位?”   骂完了信王,他又对皇帝喊冤:“父皇!您看看,这都是他的奸计啊!是他故意挑拨,儿臣才……父皇,您千万要看清他的居心啊!”   信王勉强挣脱,脸上已经乌青了一块,也跟着喊冤:“父皇!儿臣可没有鼓动他做这样下作的事,儿臣也是始料不及!”   皇帝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挥了挥手,命令侍卫将两位皇子带下去。   太子和信王的喊声逐渐远去。   那些证人也被押解下去,得知这样的丑事,想必这些人,活不过今晚。   殿内只剩下皇帝、七位相爷,福王,以及蒋文峰。   长久的沉默后,皇帝长叹一声:“诸卿,这事你们怎么说?”   几位相爷都将目光投到吕骞身上。   吕骞默然片刻,起身禀道:“圣上,此事罪证确凿,请您发落。”   其余几位相爷立时出声附和:“请您发落。”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亲王,他们当臣子的能怎么说?只能是请皇帝作主了。   皇帝露出几分疲惫之意,说道:“今日叫诸卿与福王兄过来,也是朕拿不定主意。朕有五个皇子,老四和老五才刚读书,还不知心性。若是发落了太子与信王,储君之位该如何是好?”   众位相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开口。   听这意思,皇帝是想废太子了。   这事太子确实干得不地道,插手后宫,暗害庶母,算计兄弟,这些都是品性问题。   坐在皇位上的人,可以没有才能,但绝对不能没有品德。   便是先前支持太子的,这时候也没法为太子说话了。   废了太子,那得再立一个。   原本信王是可以的,论才能他比太子还强些,偏偏他也跟着犯了事。   能当相爷的人都不傻,信王那个局,分明引着太子对付裴贵妃。   所以,他的罪名和太子是一样的。既然太子无德,那他也没那个资格当储君。   这两位一出局,剩下只有三位皇子了。   四五两位皇子年纪太小,看不出来。安王倒是成年了,却一向浪荡……   这立谁都不合适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老老实实当见证的福王开口了:“陛下,您这是不必要的忧虑。”   皇帝愣了下,看向他:“福王兄有什么高见?”   福王干枯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摸着胡须道:“您还有三位皇子呢!四皇子与五皇子总会长大,再有五六年,他们就十三四岁了,好与不好,到时就能看出来。再说安王,那小子是不像话了点,可您从前也没怎么管他,焉知他管不好?我看哪,这事就顺其自然,该发落的发落,该教导的教导,船到桥头自然直。”   皇帝一想,这话也有道理。   他身体是不好,但也不至于熬不下去了。只要有几年时间,三个儿子总能教出一个吧?反正,这两个绝对不行。   他点了点头,唤道:“郭卿。”   郭栩出列:“臣在。”   “拟旨,太子姜盛无德,废太子位,信王除王爵。”   “是。”   郭栩神情肃然,心思却已经飞了。   先前他还在想,那位要上位挺难的,没想到太子和信王就自己找死了。   这才是天选之人吧? 第523章 不走   废太子的圣旨一下,朝野震惊。   皇帝登位当年,便立了太子,这都二十一年了,居然说废就废了?   而且一废废两个,连信王也一并除了爵。   这么一来,安王岂不是要上位?   一时间,原本门庭冷落的安王府,人来人往,不知有多少人临时抱佛脚。   安王自己也是懵的。   他混了二十年,被忽略得彻底,平日来往的都是些纨绔,哪里懂得人情往来。   被汹涌的访客吓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索性关门称病,谁来都不开。   汪记铺子里,傅今感叹:“安王可真是误打误撞,这个时候,他闭门谢客是最合适的应对。”   皇帝本来就没下决心立他,要是他这个时候飘了,定会惹得皇帝不喜。   他的背后,扮成男装的明微端着酒杯笑道:“要不怎么说,真正有龙气的人是安王呢?”   提起这个,傅今奇道:“明姑娘,你真能从面相看出真龙天子?”   明微回道:“其实没有那么玄妙,能看出贵相,但最终成为真龙,还是要靠现实里的努力。所谓命运,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人定更能胜天。”   “也是,如果一切都是命定,那大家还努力做什么?三分命三分运,剩下的都得靠自己。”   “正是如此。”   明微问他:“现下太子已废,先生还回去吗?”   傅今笑道:“自然要回的。像我这样一个名士,怎么能捧高踩低?太子虽然废了,可我还是他的老师,对吧?”   “可是废太子如今被圈禁,回去先生怕是不得施展。”   傅今慢悠悠饮下一杯酒,才道:“这个时候,不施展才是对的。我原以为,要再费些功夫,才能叫太子与信王同归于尽。哪知道我们运道这么好,他们竟自取灭亡。太子与信王同时落马,现下正是动荡的时候,无论我还是殿下,都要更加小心,不可轻动。待尘埃落定,别人不再关注此事,我们再出山。”   明微不禁笑出声来:“太子被废,傅先生不离不弃,这名望又要上升了啊!而且还能借机避祸。一举两得,真是高明。”   “一般一般,姑娘客气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阵,傅今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走之前交待:“这段时间,你们不要联系我。最起码半年,我不会出府。”   “若是有意外情况呢?”   傅今道:“除非性命攸关,不然我相信,你们能处理好的。”他伸出手掌数了数,“宫里有贵妃筹谋,朝堂有我那学生看着,殿下身边有宁大侠那样的高手,还有国师大人里外通消息。而且政事堂那边,你们不是也埋了条线吗?更不用说宗大将军。明姑娘,我们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若是都展露出来,必会震惊朝野。现下所缺的,不过是个契机。太子这个障碍已经扫除,我们静待契机来临便可。”   ……   傅今出了汪记食铺,没有坐车,就那样徒步回到御街,进了一座府邸。   这里原是前朝的王府,一直荒废着。废太子的诏书下来,太子便从东宫迁到了这座旧王府里。   王府简单地修缮过,外墙加固了一层。外边有禁军守门,里面的人想出来,都要经过他们统领。   这位统领对傅今甚是客气,见他回来,没有为难,倒是多了几分佩服:“傅先生还回来啊?”   傅今笑道:“自然要回来,收了束脩,哪有教了一半跑路的道理。”他将手上提的纸包分给统领,“汪记的猪头肉是京城一绝啊!某怕是有一阵子吃不着了,今日去吃了个痛快。将军若是不嫌弃,拿去佐酒吧!”   统领高兴地道:“真是巧了,我也好这一口。先生想吃,只管叫人买去,不会吃不着的。”   傅今谢了他,留下那包猪头肉,进入旧王府。   他没有回自己的书斋,而是去了姜盛那里。   他到时,屋外跪了一片人,屋里还传来摔打碎瓷声:“滚!叫你们滚没听到吗?以为孤不知道你们想什么?当初一个个巴着孤,现在都在心里嘲笑是不是?要走都走!孤不需要你们!”   “先生!”姜盛的近侍看到傅今,如同看到了救星,“先生您终于回来了!太子……大皇子正生气,我们都劝不住。”   傅今将手里的猪头肉递给他,含笑道:“别担心,这里有我,你们退下就是。”   说罢,他进了屋。   姜盛此时赤红着眼睛,一脚踹倒侍妾,觉得不够出气,又踹了几脚。   那侍妾痛极,却不敢喊出声,只低呼几句,眼睛含泪。   “殿下。”傅今仿佛什么也没瞧见,声音温和,一如往常。   姜盛看到他,愣了一下,怒火稍稍冷却。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傅今拱了拱手,笑着回道:“方才出府,去汪记买了些猪头肉下酒,殿下可要一起?”   姜盛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先前问起傅今,近侍说是出门了。   废太子不过短短时日,他身边的人走的走辞的辞。东宫那些属官,都是朝廷任命的,他既然被废,不想跟的便可以不跟。还有那些清客,请辞的还好说,不少人卷了铺盖就走,连招呼都没打。   有些人不死心,等到了王府,一看如此破败,吃穿用度降了一等不止,渐渐生了离心,又陆续走了不少人。   姜盛一日日受打击,听说傅今出门,以为他也走了,这怒火就再也摁不住了。   哪里想到,傅今又回来了。   傅今看了眼那侍妾,轻飘飘道:“赶紧叫人来收拾收拾,哪能让殿下住这么乱的地方?”   那侍妾低应一声,吃力地爬起来,出去喊人了。   不多时,屋子恢复了整洁。   傅今吩咐摆上酒菜,屏退侍婢,请姜盛入座。   姜盛看着傅今给自己满上酒,忽然醒悟过来,握住他的手,带着哭音说道:“到头来,不嫌弃孤,肯留在孤身边的人,还是先生。先生,孤错了,不该不听您的教诲,冲动行事,以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第524章 清净   傅今温言道:“教不严,师之惰。殿下犯了错,是我教导无方,如何能抛下殿下一走了之?”   听他这么说,姜盛哭得更惨,都要嚎起来了。   “来,敬殿下一杯。”   姜盛一边抽抽答答,一边端起酒杯。   酒入愁肠,又伤心了一回。   傅今看他冷静下来了,终于道:“殿下不必如此伤怀,虽然此番落难,却也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姜盛愣了一下:“翻身?先生是说……”   傅今慢吞吞嚼完一片猪头肉,慢慢分析给他听:“祸兮福所倚,殿下先前是一把好牌,但也太显眼了,人人都盯着,只要出一点错,就会无限放大。譬如圣上,对殿下期望甚深,因而有一点点不合心意,便会不满。现在不一样了,殿下犯了那样的大错,圣上对您失望到了极点,甚至都放弃您了,这个时候,您只要做一点点好事,都会让他觉得欣慰。”   “是这样吗?”   “人就是这样,好人只要做一点坏事,就会被众人唾骂,而反过来,坏人只要做一点好事,倒是人人感怀他良心未泯。”傅今微微一笑,“殿下,虽然圣上废了您的太子位,可剩下的三位皇子,他也不满意啊!您与信王出局,现在出头的便是安王了,他是什么性子,您清楚的。”   姜盛不知不觉点了头。   傅今继续道:“安王浪荡了二十年,他能马上改好吗?怕是不能。先前是圣上不关注,您和信王一退出,所有人都盯着安王。论才学,您自幼由大儒教导,论能力,您十几岁便开始学习政务,而安王呢?不学无术这四字,不算冤枉他吧?”   姜盛再次点头,思路已经跟着跑了。   “所以啊,让他先风光着,慢慢的,圣上便会拿他与您对比,处处不满了。”   姜盛越听越激动,一口灌下杯中的酒,结果饮得太急,咳了起来。   待他顺过气,眼睛亮晶晶的,虚心求问:“先生,那孤要怎么做呢?”   傅今吐出两个字:“悔过。”   姜盛道:“这容易,孤每日写一封认错的奏折给父皇,虽然现下他还生气,怕是不会理会,但是积得多了,总会被孤的诚心感动。”   傅今笑着摇头:“殿下这个法子虽然不错,但是太明显了。”   “那要怎么办?”   “求道。”   姜盛愣了下:“求道?”   “不错。”傅今道,“圣上对您还是留了情的,您的名字仍在玉牒上,还是皇子。您去玄都观请仙长来讲道,想必国师大人不会拒绝。”   “这有什么用?”姜盛不解。   “给您的转变,找一个合情的理由。您因为圈禁太过无聊,便请了仙长来讲道。玄门道法,微妙精深,您渐渐领会其中奥秘,沉浸其中,开始反省以往的过错。然后开始抄经,一部一部地抄,积累够了,便请玄都观的仙长带回去烧了。一半给圣上,一半给皇后娘娘。您什么都不用说,自然有人将您的表现报到御前。”   姜盛抚掌:“妙啊!玄非对父皇最是忠心,孤每月祈福,他一定会告诉父皇的。”   “正是如此。”傅今又给他满上一杯酒,“您晚些去见皇子妃娘娘,要跟她说,连累她吃苦了,日后对她更要敬重怜爱。旁的人,您可以不理会,但一定不要发怒责罚。”   “为什么?”姜盛不明白,“她娘家在朝中没什么势力,又不能助孤翻身。”   傅今笑道:“您的岳父虽然官职不高,可在士林中颇有声名,学生遍布朝野。殿下,您要知道,当初给您选妃,便是选未来的皇后,圣上怎么会轻忽呢?除了圣上,您还要让天下人相信,您已经痛改前非。天下之口,便是士人之口,您握着这么有力的条件,怎能不用?”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姜盛瞬间明白过来了。   半个时辰前,他还觉得人生一片黑暗,再也没有希望,此刻却仿佛看到了曙光。   “孤明白了。”姜盛激动地握住傅今的手,“要是有朝一日,孤重登储君之位,必叫先生名扬天下!”   傅今笑着举杯,与他对饮,而后起身:“殿下明白就好,这王府虽然破败了些,倒也清净,某正好借机治学,写一本著论。”   姜盛感激涕零:“先生声名远扬,您的著论一出,必然天下瞩目,到时候,他们又会记起孤这个废太子了。您费尽心思,孤真是无以为报。”   傅今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想得还真多,也不解释,只笑一笑,施礼告退:“这些天殿下太累了,要好生休息。”   傅今袖着手,慢悠悠出了屋,回身看了看站在廊下目送的姜盛,露出一个笑。   姜盛还以为他是安抚自己,连忙回了一笑。   他哪里知道,傅今转回头便嗤了一声。   他还得在这里留半年呢,当然要把这傻子安抚住,免得他作天作地,打扰自己清净。   抄经?这法子虽然还行,可谁说安王就不如他呢?   安王那是从小没人管,真论起脑子,怕是比他聪明几倍不止。   至于太子妃的娘家……学生遍布朝野不假,可哪个有风骨的,会去捧废太子?   随便糊弄几句,就能得个清净,何乐而不为?   被糊弄的傻子此时兴奋不已,根本睡不着,当下吩咐侍婢,去见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家教好,突然从云端掉下来,经过这几日,慢慢适应了。   失去太子之位,后院倒是前所未有地和谐起来。   文如是早就死了心的,文莹也渐渐认了命。   以前心比天高,进了东宫才知道什么是后宫手段。别说太子妃,她连文如都玩不过。   现在倒好,连太子都给废了,还争什么呢?   于是,文家姐妹息了内斗的心,日日来与大皇子妃作伴。   姜盛在前头发脾气,她们都知道,可谁要管?   男人反正靠不住,一生气说不定还打人。算了,省省心熬日子吧!   然后太子就来了。   一屋子女人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出来迎接,生怕他把脾气发到自己身上。   哪知太子不但不发火,脸上还带笑,语气平和地叫她们起来,又说要和大皇子妃说话,让她们先行退下。   大皇子妃纳闷不已,不过,很快放开了。   虽然不知道姜盛为何态度大变,反正是好事,这日子将就着过吧! 第525章 上位   和东宫相反,安王府一步登天。   虽然皇帝没有立安王为太子,态度却是不同了。   处理完太子与信王,皇帝低落了数日,终于打起精神,召见安王。   安王府与越王府紧挨着,后园就隔了一堵墙,安王时不时翻墙过来,找杨殊玩耍。   这日安王在后园跟杨殊玩双陆,正扯着他袖子嚷嚷他出千,那边内侍来传话了。   安王吓得膝盖一软,差点摔到池子里去。   杨殊眼疾手快,把他拉回来。   “既然圣上召见,你就去啊!那是你亲爹,又不是没见过。”   安王气虚:“父皇见了我,从来就没有好脸色。而且这段日子,他们说、说……”   “说你要当太子了是吧?”   “哎,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安王急忙去捂他的嘴。   杨殊嗤笑一声,说道:“瞧你这点出息!你什么德性,圣上不知道吗?快去吧,别让圣上等。”   安王被他一嘲笑,反而心定了,赶紧爬回隔壁,净面洗手换衣。   皇帝在太元宫召见他。   被太子和信王气得头疼,正好太元宫清净,便在这里休养几日。   安王来时,皇帝就穿着常服,靠在树荫的躺椅上听裴贵妃念书。   见他来了,裴贵妃搁了书册,叫人上了解暑汤,便退了下去。   皇帝没起身,慢慢摇着蒲扇,与他说话:“朕记得,你上学第一天就打了先生,是不是?”   安王垂着脑袋,虽然十分口渴,却不敢去端茶汤,舔了舔嘴唇,老老实实回道:“回父皇,儿臣没有打先生,就是将蚂蚱放到先生的衣服里,先生气得要打儿臣手心,儿臣不肯,就推了一把……”   皇帝冷冷道:“可是先生年纪大,让你推得摔了一跤,半个月起不来床。”   安王只能干笑。   皇帝叹了口气,坐起身看着这个儿子。   刚刚二十的年纪,脸庞还有些生涩,不过五官端正,细看还是颇俊朗的。他长得不算矮,只是平日动得少吃得多,身材微微有点发胖……   皇帝想起杨殊挺拔如青松的身板,不免有几分不足。   可转念一想,跟那些纨绔比起来,自己这个儿子好像也差不到哪里去。   “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安王张口结舌,被问住了。   皇帝眉头一拧:“怎么不答?”   安王苦着脸回话:“回父皇,儿臣、儿臣最近没读书……”   “那你都干了什么?”   安王硬着头皮:“投壶,钓鱼,听曲……哦,儿臣找了个师傅,现在在学打拳。”   他说一句,皇帝的眉头就紧上一分,直到他说打拳,才微微松开。   “怎么突然想学打拳?”   安王低头看了看肚子,干笑:“儿臣觉得自己有点胖,所以想学打拳,练结实一些。”   皇帝缓和了面色:“你知道就好。”继续先前的话题,“那你先前上学,读到哪里了?”   安王绞尽脑汁回忆,说道:“学完了十三经。”   皇帝点点头。   比他想象中好一点,才学说不上,但基础还是有的,可以慢慢补。   “朕给你找了先生,明日起,每日到文华阁跟老四老五一起上课吧。”   “啊?”   皇帝拉下脸:“啊什么啊?不满意?”   安王支支吾吾:“不是,父皇,四弟和五弟才七八岁,我跟他们一起上课,也太丢人了……”   皇帝冷笑一声:“你不学无术更丢人!才学完十三经,史部都没开始念是不是?老四老五再读两年,就赶上你的进度了。赶紧学,下次朕亲自考你!”   “啊,哦!”   “愣着干什么?回去告诉你媳妇,书和笔墨收拾起来,明天一早过来上课!”   “哦,是。”安王赶紧施礼,“儿臣告退。”   走了两步,又听皇帝叫住他:“等等。”   安王以为自己还要被训,赶紧回头躬身:“父皇。”   皇帝的目光扫过他干枯的嘴唇,指了指那碗解暑汤:“喝了再走。”   “是。”   ……   安王回到王府,把事情一说,安王妃欢天喜地去准备东西了。   安王心情激荡,抬脚往后园走。   “大侄子,大侄子!”他隔着院墙喊。   那边钓鱼钓到快睡着的杨殊含糊地应了一声:“干什么?”   “我听你的,发现父皇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废话!”杨殊扭了扭睡歪的脖子,“那是你亲爹,有什么好怕的?”   安王喜滋滋地道:“以前都是我把父皇想得可怕了,其实他还是很好说话的。我说自己只读了十三经,他也没生气。不过我明天又要去上学了,唉,我都这个年纪了,跟四弟五弟一起上学,可真是丢人!”   “有什么丢人的?你们进度不一样,肯定分开学。到时候你自己一间书房,学问最好的名士大儒来给你上课,不是挺好的?做学问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你看国子监,三四十岁的学生也不少,就连太子……哦,大皇子也是一边议政一边读书,直到二十来岁才结业。”   “你这么说也是。”安王把烦恼丢开去,想到明天五更就得起床,又哭丧着脸,“还说明天去城外摘果子,看样子不能去了。而且天不亮就得起床,好辛苦啊!”   杨殊手握钓竿,轻笑一声:“虽然辛苦,但被人重视的感觉挺好的,是不是?有所失,有所得。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一员,成为别人眼中重要的人物,说的话不再没人理会,有什么事都来问你意见。你现在得到的,可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啊!”   安王品着他这些话,跟着开心起来:“你说的也对。”   “赶紧去翻翻书吧,明天先生肯定会考你,可别丢人。”   “哦哦,你说的是,这回先生肯定不会让我混了。那我先去找书了,回见!”   安王火急火燎地跑了。   杨殊坐在那里,看着咬钩的鱼儿将钓线扯得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却没有去提竿子。   许久——   “你要是个好皇帝就好了,可惜有那样一段历史。虽然你有变好的可能,但这关系到姜氏王朝,大齐国运,乃至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我不敢赌啊!” 第526章 命案   盛夏过去,废太子的风波终于平静下来。   两位被废的皇子轻易不得出府,安王每日去文华阁上课,皇帝的头风没再发作。   傅今也不再兴风作浪,老老实实在旧王府钻研学问。   仿佛一夜之间,魑魅魍魉都消失了,人间只余太平。   刚刚进入九月,董氏发作了。   早上吃完饭说肚子疼,不到中午便生了个儿子。   开心得纪大老爷马上去拜祖宗牌位,纪家终于有后了!   纪凌也很高兴,但他已经当了一回爹,没那么失态。先安抚了董氏,等她睡了,才带着珠儿看弟弟。   珠儿跟他说:“爹,弟弟好丑啊!脸红红的,像猴子屁股!”   纪凌笑道:“弟弟跟珠儿长得很像呢!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红红的,像猴子屁股。”   “啊!”珠儿猛地捂住脸,“我有那么丑吗?”   纪凌逗她:“是啊!可丑了,爹娘差点就不要你了。”   珠儿有点发愣。   纪凌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安慰她:“爹跟你开玩笑呢!所以珠儿不能笑话弟弟,你现在长得这么好看,弟弟以后也会长好看的。”   明微过来看孩子,听到他们父女说得开心,便笑着回去了。   “表哥一家真是太幸福了。”她说,“表哥能干,表嫂明理,两个孩子又这样可爱,真叫人羡慕。”   童嬷嬷说:“小姐以后成了婚,生了孩子,也会这样幸福的。”   明微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阿绾最近热衷给她和杨殊调理,天天弄什么补汤。   明微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清楚的。   这是担心他们不能生啊!   明微想想好笑,其实她和杨殊的身体都没有问题,没有孩子,说起来有些玄妙——   因为她无命。   子女与父母的命星息息相关,偏偏她没有命星,如何能无中生有?   当然,无命之人,她也没有见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并不能做出准确的推算。   这世间,变数永远存在。   只是,变数等于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总是比较小。   她不会拿这么重大的事去赌,所以在面对杨殊时,始终不肯松口。   要是真的出现那个变数,她能够在这个世界诞育后代……   算了,发生再说吧,没有发生,都是空想。   ……   秋来红叶满山,杨殊再次借安王妃的名,将明微邀去城外赏景。   两人逛了大半天,将近黄昏,去山顶赏落日。   “来,小彤早上才做的桂花糕,尝尝好不好吃。”   小彤的手艺哪能不好,明微吃了几块,一嘴的甜香。   两人一边吃糕喝茶,一边说话。   “最近好闲啊!太平静了,都找不到事情做。”杨殊如此感叹。   明微道:“闲的只有你吧?傅先生忙着写书,蒋大人忙着审案,宁先生忙着练功,玄非忙着清理门户。只有你,闲着浪费时间。”   “难道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   “你忙什么?”   明微眨了下眼:“忙着观察人生百态啊!”   “……”   什么观察人生百态,不就是天天无聊逛街吗?   “说起来,好久没和玄非联系了,也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   杨殊说:“你那么关心他干什么?有空多关心关心我啊!”   明微横了他一眼,这人,正经话就说不到三句。   “我不是担心他玩不过那个青衣人么?先前猜测青衣人就躲在玄都观,万一再给玄非来这么一下……”   “你都说他后来变成妖道了,哪那么容易死?”   明微摇摇头,不跟他抬杠:“回头去玄都观一趟,跟玄非碰个面吧。找不到那个青衣人,我放心不下。”   “好好好,你说了算。”   两人玩了一整天,入夜才回城。   原本约好了,第二天去玄都观见玄非,哪知睡到半夜,明微忽然惊醒过来。   她的眼前,闪过数个破碎的画面。   黑暗。   灯笼。   鲜血。   最后定格在这样一幕。   一个身穿玄都观道服的人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流了一地。   “玄非?”   明微翻身坐起,想赶去玄都观,偏偏遇到了一队兵马回京换防,漏夜进城。   她心急如焚,等到兵马都过去,天都亮了。   正要出城,她被人喊住了:“明姑娘。”   明微回头一看,竟是蒋文峰。   不止他一人,还有雷鸿与一干差役。   他转头吩咐几句,独自下马,向明微走来。   明微见他神情凝重,似乎有事要说,便自觉将周围气息隔绝。   “蒋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蒋文峰不答反问:“姑娘你呢?这才刚刚天亮,你就要出城,是不是身有要事?”   明微点点头,并不瞒他:“玄非好像出事了。”   蒋文峰并不吃惊,只道:“玄术真是神奇,姑娘竟先一步知晓了。”   明微问他:“你也知道他出事了?”   蒋文峰嗯了声:“就在刚才,玄都观来报命案。”   明微大吃一惊:“命案?难道是玄非……”   “不是。”蒋文峰及时纠正,“死的人是玉阳,那位和他争观主的师兄。另外,玄非国师的状况不大好。”   “什么叫不大好?”   蒋文峰顿了一下,说道:“来报案的是玄都观一位长老,宣称是国师杀了玉阳。现在国师已经被长老们控制住了,就等着圣上发落。”   明微听糊涂了:“玄非杀了玉阳?这怎么可能?玉阳已经失势,玄非不但坐稳了观主之位,还封了国师,根本没有理由杀玉阳啊!”   “那位长老说,他与玉阳因为虚行国师的遗物发生争执,冲动杀人。”   明微深吸一口气,问:“有人证吗?”   蒋文峰摇头:“这倒没有。据说玉阳死在功德塔里,当时在场的只有国师与他两人。命案发生时,凑巧一位长老在附近巡逻,听到声音过去,当场抓住了国师。”   玄非虽然是观主,但玄都观还有一批资历极深的长老,倘若真是如此情形,玄非还真逃不了。   但明微想起的,却是上次玄非说的话。   上次青衣人出现偷袭,玄非丢了一件东西,正是虚行国师的遗物。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 第527章 谜题   明微急着出城,是想救援玄非。   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赶过去也没有意义,干脆先回去。   蒋文峰向她保证:“姑娘放心,我必会查明真相,不会叫国师蒙冤的。”   明微自然信他,叮嘱道:“涉及玄门,蒋大人千万要注意安全,最好与雷护卫形影不离。”   蒋文峰笑道:“有什么严重吗?我是朝廷命官,凶手总不能与朝廷为敌吧?”   明微道:“正统玄门当然不会,他们身在红尘,还要官府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无门无派的玄门高手,那就未必了。实力够强的,完全可以视法度为无物。”   见她如此郑重,蒋文峰收了笑:“好,我听明姑娘的。”   明微笑了笑:“那我就不耽误蒋大人的公事了,若是有机会,还请蒋大人想法子叫我参与此案。”   蒋文峰点点头:“这倒不难,此案有玄门背景,我们又是合作过的,只要圣上那边不反对,可以请你协助。”   两人说定,蒋文峰出城去命案现场。   明微回纪家,假装刚起来,吃了个早饭,就出门了。   她和杨殊之前约好了,在城门一碰头,两人仍旧去玄都观。   只是这回,不是去看玄非,而是看宁休。   “师兄!”   太阳刚刚升起,淡薄的金光下,站在山岩上的宁休衣袂飘飘,仿若仙人。   看到他们过来,宁休只看了一眼,又转回去了。   杨殊跳上去,问他:“师兄你在这里干什么?”   宁休指着山岩上的刻字,说道:“这是师父的笔迹。”   杨殊摸不着头脑。   这个他知道啊!这地方,能照见初升的第一缕阳光,当初教他剑法时,老道几乎每天都坐在这里。   山岩上写的是一篇道法口诀,他早就倒背如流了。   “就是那老头刻的,怎么了?”   宁休道:“你站开一点。”   杨殊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就见宁休盘坐下来,如同往日练气时一般,挡掉大部分阳光。   杨殊左看右看,没懂。   下面的明微却看出了要点:“你看那些字。”   杨殊将目光投过去,但见细细密密的阳光投在石壁上,有些痕迹比较淡的便看不出来了,有的更加分明。   “石……中……经?”   宁休轻轻颔首,重新站起。   “师兄,你怀疑师父想传递什么?”   “嗯。”   “不能吧?”杨殊笑道,“刻字嘛,有深有浅很正常,也许就是这几个字刻的时候比较用力呢?”   宁休摇头:“你跟师父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不知道他的习惯。师父最爱故弄玄虚,经常搞些谜题让我猜,甚至把功法打散了藏在哪一处,给线索叫我自己去找。”   “这样啊!”杨殊想了想,“可只有三个字,这怎么猜?”   他灵机一动:“石中经,难道是这块石头里面藏了东西?”   宁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白痴。   “干什么?”平白被他用目光鄙视,杨殊很不服,“难道我猜的没道理吗?”   宁休扬了扬下巴:“这是一整块巨石,你告诉我,藏到哪里去?”   “呃?”杨殊上下左右地看,“难道就没有机关什么的?”   “我已经找了好几天了,你要是能找到,请便。”   宁休说完,跳下岩石,进屋做饭去。   玄都观对他不错,每日都有人过来挑水干杂活,菜也有人送,但是做么,宁休更愿意自己动手。   仙气飘飘的宁先生,做起饭也如同行云流水,身处人间烟火,却不染半点尘埃。   等他做好饭,杨殊和明微已经把整块岩石都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机关。   “吃饭吧。”宁休说。   两人只能放弃,进屋用饭。   “怎么会没有呢?”杨殊还不相信,“附近就这么一块大岩石,还能指哪里?”   明微惦记着玄非的事,问宁休:“先生,您可听说了玄都观里的命案?”   “嗯。”宁休淡定应声。   “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宁休吃完饭,搁了筷才说:“前阵子,玄非大肆排除异己,引得一些长老对他不满。现下玄都观内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是他杀的玉阳,应当抵命,另一派认为他是冤枉的,双方各执一词,估计不会有结果,只能等朝廷介入了。”   明微问他:“那先生您觉得,是玄非杀的吗?”   宁休摇了摇头:“不知道。”   “您与玄非认识挺久了吧?对他的性子应该比较了解。”   宁休说:“依我个人意见,玄非动手的可能性很小。他已经坐稳观主之位,正是大展鸿图的时候。玉阳处于劣势,已经称不上对手了。为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   明微不禁点头。她认识的玄非,也是这么个人。他很冷静,擅于权衡得失,不是会冲动杀人的人,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除非,”宁休又补了一句,“不杀玉阳,会有更大的危机,叫他铤而走险。”   “难道虚行国师那件遗物有问题?”明微叹了口气,“可惜现在见不到玄非,没法从他那里得知真相。先生……”   她还没说出口,宁休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道:“我劝你不要。玄非现在关在功德塔,玄都观的长老们就在外面的问道台对峙,那么多高手,我们不可能无声无息闯进去。”   好吧……   “不能私下见,那只能等蒋大人那边的消息了。”明微喃喃道。   话虽如此,下午宁休还是带着他们去玄都观探听消息了。   纪小五听说她来了,火急火燎跑过来:“祖宗!你可别掺和这事!”   明微笑了:“表哥怎么知道我要掺和?”   纪小五不屑:“你这人,就爱管闲事。何况,国师大人还与你有旧。”   杨殊却问:“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大对呢?哎,你叫她别管,是不是知道内情啊?”   纪小五说:“我师父就在问道台,现在问题大了。有人借着这件事向国师大人发难,一个弄不好,玄都观要四分五裂。”   明微奇了:“玄非的人缘这么不好?他不是长袖善舞吗?”   “不如说是利益动人。”纪小五小声道,“我听说,虚行国师那件遗物,其实是玄都观的镇派之宝。谁能得到,就成为天下第一玄士。”   咦?   透露完这个内部消息,纪小五道:“我得马上回去,万一打起来,好帮我师父。”   “你能帮什么?”明微对他的身手表示不信任。   “我可以帮师父摇旗呐喊啊!”纪小五理所当然地说完,又火急火燎地跑了。 第528章 不言   天下第一玄士。   明微轻嗤一声。   命师令符没有现世,谁敢称天下第一玄士?   ——等下,命师令符?镇魂牌?   “怎么了?”杨殊注意到她的神色。   明微看向宁休,脑子转得飞快。   师父说过,师祖在玄都观得回镇魂牌,因此与玄都观反目,翻脸成仇。   难道说,这个东西会是镇魂牌?   那这桩案子,她更要插手了!   玄都观内气氛紧张,不止弟子之间剑拔弩张,还多了不少官差。   三人去问道台看了看,虽然隔得很远,仍然能感觉到那种气氛。   玄都观果然有大麻烦。   他们只能回后山等消息。   宁休继续参悟石中经的谜题,明微与杨殊说话。   “我那个世界,玄都观没出过这件事。”   杨殊道:“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也许是记载遗失了呢?你也不能尽知啊!”   “不是。”明微拧着眉头,“我跟你说过,师祖在几年后会得回命师令符,这件事与我师门密切相关,肯定代代相传。我记得很清楚,玄都观当年没有这桩事。”   “呃……”   “还有,我怀疑虚行国师这件遗物,可能跟命师令符有关。”明微轻声说,“也只有这个档次的宝物,值得玄非杀人了。”   杨殊看着她不说话。   “干嘛?这个眼神?”   杨殊道:“你这句话,对他好像不大信任。”   明微轻笑一声:“我怎么可能对他百分百信任?虽然之前放过了他,可我没忘记,他是要成为妖道的人。骗他修炼那个秘法,也是为了监视他。”   这个说法,莫名让杨殊开心起来。   他说:“涉事的是皇帝亲封的国师,他是死是活,需要那位发话,要不我回去探探消息?”   先前还不乐意,这会儿倒是主动起来。   明微笑道:“不为难你?”   “不为难!”杨殊主动极了,“你要做的事,拼死也要帮你对不对?怎么会为难呢?”   “那行,你回去探消息吧。”   杨殊呵呵一笑,不要脸皮地凑上前:“叫我跑腿,是不是要给点辛苦费啊?”   ……   蒋文峰傍晚才回的城。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进了宫。   与他一同进宫的,还有两位玄都观的长老。   早上事情发生的时候,皇帝那边就得到消息了,这会儿见他回来面圣,以为案情有了进展。   哪知道刚进门,那两位玄都观的长老先掐起来了。   一个喊:“圣上!玄非杀人,罪证确凿,请您一定要将他正法!”   另一个说:“圣上,不要听他的!什么罪证确凿,根本就没人看到玄非杀人,这事一定不是他做的,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皇帝被他们吵得头疼,万大宝挺身喝道:“放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或不是,自有圣裁!”   那两位长老才停下来。   皇帝懒得听他们说,便道:“真相未明,你们吵也没有,先退下吧。”   两位长老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待他们离开,皇帝问蒋文峰:“蒋卿,到底怎么回事?真是国师杀人吗?”   蒋文峰禀道:“圣上,案情不明,臣不能断言。臣之所获已记录在卷宗上,请圣上过目。”   万大宝将卷宗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蒋文峰清早出城,一到玄都观,立刻着手调查。   玄非这时候已经被众长老限制了人身自由,就困在功德塔内。   看到他进来,笑了一下。   “蒋大人。”   蒋文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国师大人无恙否?”   玄非道:“无伤无病,算是无恙吧。”   蒋文峰又问:“本官接到报案,说玉阳仙长死于你手,国师大人可有辩解之词?”   玄非摇了摇头:“我没有杀玉阳。”   “那是怎么回事?”   玄非叹了口气:“抱歉,蒋大人,我不能说。”   蒋文峰提醒:“国师大人,你可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你是圣上亲封的国师,如果真的犯下此等大罪,会比别人判得更重。”   “我知道。”玄非不为所动,“但我真的不能说。”   蒋文峰想了想,又道:“本官出城之时,遇到了明姑娘。她感应到你出事,本来想赶来援救,只是路上出了点意外,被耽搁了。她向本官再三要求,一定查明真相,还你公道。如果你不肯开口,她会亲自来问的。”   玄非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坚定起来。   “抱歉,我真的不能说。”   蒋文峰没法子,只能先去现场。   现场保存得很好,功德塔的最高层,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牌位,玉阳就倒在供桌旁。   仵作见他来了,连忙拜见:“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如何?”   仵作道:“是利器伤。身上有数道伤口,应当与人动了手。致命伤在腹部,捅得很深,短时间内大量失血,很快就死了。”   蒋文峰蹲下来看了看,确定他验的没错。   他转头吩咐:“画师?”   正在笔走龙蛇的画师抬头:“在!”   蒋文峰将整个塔顶看了一圈,道:“仔细画好了,每一面都要画到。”   “是。”   这是蒋文峰独特的习惯。他审案时喜欢带着画师,将现场画下来慢慢揣摩,毕竟记忆有可能出错。   这些差役已经习惯处理凶杀案了,验完尸,保存好现场画作,便将玉阳的尸身抬到担架上。   要抬出去的时候,玄非开口说话了:“蒋大人,功德塔地气不同,如果你想保存尸体,最好不要抬出去。留在这里,可以保留更久不会腐烂。”   蒋文峰看着他。   但玄非说完这句话就闭嘴了。   “大人?”差役请他指示。   蒋文峰转头道:“那就放在第二层吧。你们看好了,不管什么时候,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在场。”   “是。”   蒋文峰转回头,再次问玄非:“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说吗?”   玄非没应答。   蒋文峰没办法,只能先出功德塔,查问证词。   现场的痕迹和玄非的表现都对他不利,只能希望证人方面有所突破。   直到他离开,玄非还是那个样子,一言不发。 第529章 邀请   皇帝背着手,走了个来回,才问:“所以说,现场只有他们二人,功德塔内除了玉阳的尸身,便只有国师?”   “不错。”蒋文峰停顿了一下,补充一点,“案发时,一位长老就在问道台巡逻,听到惨叫便赶去功德塔,他十分肯定,没发现任何人。而功德塔的位置,周围并无其他建筑,直上直下只有一个门,可以说,与密室无异,国师大人的嫌疑很大。”   皇帝点点头:“倘若是旁人发现的,或许没察觉到高手离开,既是玄都观的长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离开,可能性极小。”   “甚至可以说没有。”   皇帝叹了口气:“国师不肯说?”   “是的。”蒋文峰禀道,“臣问了好几次,国师明确表示不能说。臣又问了长老们,他们抓到国师时,国师没有反抗,也没有出言辩解。”   可以说,玄非这个表现,对他自己很不利。如果他执意不肯说,最后不能洗脱嫌疑,便只能背了这个罪名。   “蒋卿,国师的反应不合常理,是不是内有玄机?”   蒋文峰顿了一下,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皇帝的态度。   他想保玄非。   也是,几次事情,玄非办得很合他的意,而玉阳这个人,于皇帝无关轻重。便是他真的杀了玉阳,皇帝也不会在意。   身为一个铁面无私的青天,不代表他不必考虑皇帝的意见。何况,蒋文峰自己也是要保玄非的,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造反同盟的是不是?   但他说的话却是:“圣上,依臣的办案经验,犯人不肯接受现实,甚至会比无辜者表现得更激动。国师大人如此反应,也有可能是他故意制造疑点。”   皇帝眉头微拢:“是吗?”   “另外,此案还有一个疑点。”蒋文峰说,“臣命人搜遍功德塔,也不曾找到凶器。”   皇帝愣了下:“国师身上没有?”   “没有。”   皇帝就道:“那他可能是无辜的,凶手或许是位高手,杀了人便遁出功德塔,那位长老一时不察,叫他逃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   先加重玄非的嫌疑,又放出这个可能的疑点,蒋文峰终于做好铺垫,展露出真实的意图:“圣上,此案十分特殊,涉及的都是玄士,臣需要这方面的高手协助梳理案情。偏偏往日合作的,都是玄都观的仙长,此番难保他们的立场不会偏颇,故而,臣想请一位精通玄术的局外人相助。”   皇帝点点头:“应有之义。你可有人选?”   “臣三年前去东宁查庚三一案,恰得明七小姐之助,因此,臣第一个就想起她来了。”   “哦,她啊!”皇帝想起,先前玄都观的观主之争,她也走到了最后一关,与玄非玉阳一起观了国运。当时她说的话,皇帝还记得,因为这三年时间已经验证了。她说西北杀星起,果真打了一场大仗。   想到明微与杨殊的关系,皇帝心里不大想用她,便问:“就没有别的人选?她与越王已经订了亲,这样抛头露面……”   蒋文峰面不改色:“圣上,早年太祖为了约束玄门,曾经下过旨,玄门高手进京,必须向玄都观报备,故而他们无事不会来京城。如今身在京城的玄士,都算不得高手,不然,您向玄门发一个调令?”   经他提醒,皇帝想起此事。他确实可以发调令,朝廷平日对玄门睁只眼闭只眼,作为回报,玄门愿意听候调遣。只是,玄门高手大都桀骜自负,这种调令要留在关键时刻发,发多了就不值钱了。   为了玄非一人,发这种调令……皇帝觉得还是不值。   “罢了,既有人选,何必舍近求远?等人来了,怕是尸身都要烂了。你问越王一句吧。”   “臣遵旨。”   蒋文峰达成目的,便告退了。   出了宫,他立刻叫人传话给明微,自己亲自去越王府。   不多时,明微也到了越王府。   “圣上答应让我们参与此案了?”   听得杨殊此话,蒋文峰纠正:“是明姑娘,不包括殿下。”   杨殊厚着脸皮:“圣上说的没错啊,都订亲了,怎么好抛头露面?有我这个未婚夫带着,那还差不多。”   明微横了他一眼。   皇帝说那话,不过是推托,倒被他借来用了,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蒋文峰想了一下:“越王有此要求,合情合理。”   三人目光一对,心照不宣地笑了。   说完正事,蒋文峰道:“我回衙料理一下,将近日事务分派好,便去玄都观。此案关系重大,怕是要在那里住上几日了。”   明微道:“我也回去跟舅舅交待一声。”又看杨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杨殊求之不得。   眼看天色已晚,两人也不耽搁,备车赶去纪家。   纪大老爷已经下学回来了,不想越王殿下登门,急忙过来迎接。   明微不想惊扰纪家,见过礼后,让杨殊赶紧说正事。   纪大老爷一听是皇帝的意思,自是满口应允,马上叫纪大夫人帮明微收拾东西,带上人手。   明微婉拒,只带了多福一人,趁着夜色还未降临,与杨殊赶往玄都观。   宁休见他们去而复返,很是嫌弃:“这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你们住到观里去。”   杨殊才不想住这里,这么小的院子,干点什么都听得见。   明微道:“事不宜迟,我们到玄都观安顿下来,马上去见玄非。先生,您可要一起去?”   宁休犹豫。   “您有为难之处?”   宁休道:“师父留下的谜题不解,总觉得不大安心。这里又曾经被人窥探过,我怕有人趁我不在,过来拿走重要的东西。”   明微道:“可以叫多福留下,她如今的实力,便是那青衣人再来,不见得能占到便宜。”   宁休想了想,同意了:“好吧。”   三人赶去问道台,因有皇帝的旨意,玄都观的人虽有微词,但没阻拦,三人顺利进入功德塔。   踏进塔门,便见玄非盘坐蒲团上,周围站了五六个人。 第530章 推理   蒋文峰挥手让那些人退下。   底层便只有他们五人了。   明微以玄术隔绝他人窥探,开口问道:“国师大人,现在我们都来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玄非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四个人。   这一日一夜,他几乎没有进食,此时神情有些憔悴,看起来精神也没放松过。   他缓缓摇头:“你们别管了。”   蒋文峰道:“若是我们不管,这个黑锅你背定了。到时候不止国师当不成,若是玄都观执意严惩,可能性命也保不住。这个后果,你明白吗?”   玄非闭口不言。   明微就道:“你别忘了,我们的神识能够相通。昨天晚上,我能感应到你有危险,未必不能探出你心底的秘密。你是选择让我查出来,还是自己说出来?”   玄非却道:“你若是能查出来,何须问我?”   而后铁了心,不再说话,甚至闭上眼睛,不搭理他们。   四人一看,这事不成了,只能暂时放弃。   蒋文峰命差役进来看着玄非,带着他们上楼验看了玉阳的尸身,然后上到顶楼,观察现场。   顶层的牌位倒了一片,周围血迹四溅。   杨殊的目光一一扫过,将周围的一切记在心里。   他记忆超群,又武艺高强,根据那些血迹的溅落,很快在脑子里模拟出打斗的一幕。   “师兄。”他唤道,“我们来演练一遍。”   师兄弟二人相处三年,宁休与他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马上领会他的意思。   “现在你是玄非,站在这里。”   宁休听从,站到供桌前。   杨殊绕了一圈,最后选定一个位置:“打斗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轻轻跃起,扑向宁休。   宁休做出应对。   杨殊假装持有利器,与他打斗起来。   “玄非这时候应该拔剑了,他的武器是软剑对吧?”   宁休想了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软布,内力一贯,马上变直了。   两人继续演练。   杨殊一边放慢速度,与宁休做出各种动作,一边讲解:“这个时候,玄非应该伤到了,然后开始反击。”   “玉阳并不是他的对手,连伤数处。”   打着打着,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蒋文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现场演练,看得正专注。   杨殊道:“很奇怪,痕迹断了,似乎是他们暂时停手了。”   蒋文峰细细思量:“你说,玉阳不是玄非的对手,那他主动对玄非出手,应该有所倚仗才是。”   “嗯。”杨殊继续,“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打斗,这回却是玄非先出手的。”   “咦。”蒋文峰还以为,玄非是被动还手,居然还主动过?   师兄弟继续,宁休连连做出攻击的样子,杨殊进行闪避。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玉阳都受了伤,所以地上溅了这几处血迹。还有这个地方,鲜血甚至喷溅到了墙上。”   蒋文峰越看越是凝重。   “这里,是最后一招。”随着杨殊的引导,宁休手里的布条贯直,刺了出去。杨殊往后微仰,在此停住。   “蒋大人,看清了吗?”   蒋文峰点点头。   宁休手一抖,布条重新垂下,师兄弟二人回到楼梯边。   “现在就是有一点对不上。”蒋文峰说,“凶器并不是国师的武器,仵作将他的软剑与伤口进行了对比,宽度并不一致。”   杨殊点点头:“也就是说,刚才玄非那个位置,有可能是其他人。”   “嗯。”蒋文峰目光一扫,看到明微若有所思,便问,“明姑娘有别的意见?”   明微道:“不大可能是别人,据我所知,想进功德塔,必须得到观主允许。”   “话是这么说,但也有别人偷偷进来的可能。”   明微还是摇头:“刚才宁先生演练的路数,我还是觉得像玄非本人。但这只是直觉,并没有证据。”   宁休想了想,也道:“确实像玄非的路数。一开始以掌符应对,后面才拔出武器。”   “但是我们现场并没有找到凶器。”   明微道:“蒋大人,从功德塔里逃出一个人或许不易,但以玄士的手段,把一件武器弄不见,并不为难。”   宁休也点头。   然而蒋文峰还是觉得不合理。   他说:“若真是如此,就有两个疑点。其一,玄非为什么要用别的利器行凶?难道他是预谋?其二,他洗不脱罪名,便要背了黑锅,把凶器弄不见,并没有用处。”   杨殊忽然问道:“凶器不见了,那玉阳的武器呢?”   “也没有找到。”   “这就怪了,弄没了玉阳的武器,更没有用处。如果有武器在场,还能证明他是自卫。”   “会不会玄非伤人的武器就是玉阳的?”宁休问,“刚才我们演练的后半段,玉阳根本没伤到玄非,反而是玄非一直在伤人。有可能是玉阳的武器被玄非夺走,最后死在自己的武器下。”   这句话提醒了蒋文峰:“我马上让人去问玉阳的武器样式,对比一下伤口。”   而明微,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当时有第三人在场,案发后,他拿走了凶器。”   “……”   幽暗的烛光下,周围是黑漆漆的牌位,她说出这样一句话,直叫人毛骨悚然。   蒋文峰汗毛都起来了,抬目四望,喃喃道:“这地方,能藏人吗?”   顶层布局一览无余,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难道对方是蝙蝠不成?   杨殊几人却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选,异口同声:“青衣人!”   玄非曾经被青衣人暗算,他说过当时的情形,便是在顶层遇袭的。   以他神出鬼没的身手,还真有可能在玄都观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功德塔。   这么一来,问题来了。   他们到哪里找青衣人去?   如果找不到青衣人,玄非的罪名如何洗脱?   明微摇摇头,把思绪拉回来:“不如我们先确定一下,杀人的究竟是不是玄非吧?”   “这怎么确定?”蒋文峰道,“咱们就是没有证据……”   “我有一个法子。”明微打断他的话,“伤人时,内力会有些许遗留在伤口里,留下微弱的气息。我的灵物,对气息十分敏感。” 第531章 辨气   四人下到二层。   看守的差役抱拳:“大人。”   蒋文峰问:“明姑娘,要怎么做?”   明微道:“取朱砂墨与笔来。”   蒋文峰目光一瞥,差役知趣地下楼,不多时,拿着东西上来了。   这种东西,在玄都观到处是。   明微接了笔墨,绕着玉阳的尸身,在地上画了起来。   宁休看了一会儿,问:“是阵图?”   “嗯。”明微笔走龙蛇,一口气将它画完,搁了笔才回道,“其实照按常理,伤口里的气息很快就会消散,想依此辨别凶手几乎不可能。这次之所以能用,是因为功德塔比较特殊,这里的气机是封闭的,这也就是尸身在这里能保存很久的原因。”   蒋文峰皱了皱眉,想起白天想抬尸体出去的时候,玄非那句提醒。   他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人是他杀的,何必提醒这一句?   “好了,开始吧!”   她取了灵符出来,弹指激发。   蒋文峰与两名差役,只觉得周围起了一阵凉风。   但在宁休与杨殊的眼里,地上的阵图忽然活了一般,气机流动,形成一个独特的循环。   流动的气机,拂过玉阳身上的伤口,上面慢慢散逸出一道道微弱不可见的气息。   这些气息凝聚到一起,才变成淡淡的一股。   “小白。”明微低唤一声。   “在。”小白蛇从她袖子里出来,窜到玉阳尸身上,让自己盘在那股微弱的气息里。   过了一会儿,它从玉阳的尸身下来,往楼下游去。   明微宁休和杨殊能看到它,立刻跟着它下楼。   蒋文峰因有那块玉佩在身,也能感知小白的存在。   到了第一层,却见小白蛇在玄非身上嗅了又嗅,肯定说道:“就是他!”   四个人顿住了。   “你确定?”明微又问一句。   “没错,气息是一样的!”   召回小白蛇,明微默然不语。   玄非睁眼看着,全程没说话。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过了许久,才听蒋文峰叹息一声,问他:“国师,你先前说,玉阳不是你杀的,对吗?”   玄非抬眼望着他。   “现在你作何辩解?”   玄非目光垂下,无声笑了笑,回道:“无话可说。”   四人默默退出功德塔,回到后山。   “小姐?”多福看到他们回来,连忙斟茶倒水。   蒋文峰一杯茶都快喝完了,才开口道:“我办案十多年,见过不少这样的犯人。明明事情是他做的,却表现得极为无辜的样子,甚至还会以死相逼。想来,大约是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便连自己也一起骗吧。”   三人都没说话。   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此之前,他们更倾向于玄非是无辜的,然而经过小白蛇的辨认……不得不承认,他们对玄非都不够信任。   更何况,人实在太复杂了,哪怕相交几十年,就能肯定对方的品性吗?   多福问:“小姐,你们已经确定,国师大人是凶手了?”   明微摇了摇头,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现在就是这样,无论是根据现场痕迹演练,还是小白的气息辨别之法,都指向他这个人。”   蒋文峰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就问了一句:“多福姑娘有什么看法吗?”   多福慌忙摇头:“没有啊!可能我脑子笨,觉得好多事想不清楚,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判断国师是不是真凶。”   “好多事想不清楚?”蒋文峰愣了下,随即拍自己的脑袋,失笑道,“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现下怎么能分辨呢?应该查明事实再说。”   他打起精神,说道:“几位,我先回去理案情了。”   明微丢过去一个眼神,杨殊忙道:“那我们也去。师兄,你呢?”   宁休摇头:“时候不早,我休息了。”   “好吧。”   宁休换下多福,仍旧四人回玄都观。   蒋文峰领着他们进暂住的院子,这几日他都会在这里办公。   “大人。”雷鸿迎上前来。   “口供问得怎么了?”   雷鸿回道:“国师与玉阳仙长的人际关系都很复杂,我们今天只查问了相对亲近之人,都在这里了。”   “嗯。”   雷鸿又道:“对了,大人您吩咐比对玉阳仙长武器的事,已经有结果了。我们根据亲近之人的口供,画了样式图,其尸身的伤口,与之宽度一致。”   而后呈上图画来。   蒋文峰一一对比,然后翻看口供。   这事极为枯燥,因为口供已经有几十份,里面还有大量无意义的内容。   蒋文峰看得很耐心,一边看一边提取需要的信息。   “玉阳亲近的师弟证实,他近来不得志,在观中地位一再下降,心情不佳,对国师大有怨言。”   明微点点头:“玄非……借着先前凤签之事,在排除异己。”   “矛盾爆发于前日,玉阳原本掌着玄都观的财务,这差事被国师撤了。有三个人的口供里提到这件事,证明玉阳曾经说过要玄非好看的话。昨日傍晚,他出了门就没再回来。”   杨殊抬起头:“难道是玉阳找玄非麻烦,然后被玄非反杀?”   明微在一份口供点了点:“看这里,玉阳曾经抱怨,说自己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因为虚行国师死前曾经告诉他一个大秘密,只有观主才能知道的秘密。”   杨殊接过去,将几份供词反复对比,最后笑道:“看来,玄都观内已经有了共识啊!你那五表哥不是说了吗?他们在争夺一件虚行国师的遗物,谁能得到那东西,就是天下第一玄士。他们之所以在问道台对峙,就是盯着这件东西。”   蒋文峰想了想:“如此说来,玉阳于昨日傍晚出门,可能是要拿到此物,反败为胜。结果他去了功德塔,却被国师击杀。”   “那我们要查明两件事。”明微说,“其一,凶器到底因何失踪,其二,找到他们争夺之物。”   “这有点难啊!”蒋文峰拧眉道,“国师不说,我们从哪里找?”   “我以为,这件东西并不在玄非身上。”杨殊提出意见,“既然凶器失踪了,是不是这件东西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明微忽然笑了:“我或许能找到。” 第532章 失火   光线昏暗。   明微提着灯笼,慢慢回到功德塔顶层。   “我与玄非之间的感应很微弱,仅有这么两次,偏偏都在同一个地点。”她将灯笼挂好,站在楼梯边,打量着顶层这小小的空间,“所以我觉得,这里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如果玄非有什么秘密,很可能就在这里。”   杨殊反应极快:“你是说,机关?”   “或者夹层之类的。”   杨殊笑道:“这个我擅长。”   说罢,他走到墙边,袖子一卷,将上面的牌位全都扫到角落里。   还好玄都观的人看不到,不然见他这样对祖师爷的牌位,还不打死他。   杨殊可不管,把所有的牌位都卷到一起,一个个地看过来。看完了,又去看安放牌位的案台,周围的墙壁,头顶的梁柱,最后是那个供桌。   “咦!”他突然发出一声,手伸到供桌下面,轻轻一掰,只听轻微的“咔”一声。   “找到东西了?”   杨殊的面色变得很古怪,当他的手伸出来时,多了一把短剑。   沾血的短剑。   看到剑的样式,蒋文峰马上道:“拿来我看!”   杨殊递过去。   蒋文峰仔仔细细对比,最后道:“这应该就是玉阳的武器,也是杀他的凶器。”   而后喃喃道:“奇怪,为什么凶器会在那里?藏起来有什么意义?”   明微走到供桌旁,伸手将那个暗格摸索了一遍,说道:“这里原来放了别的东西吧?”   杨殊说:“这个暗格很精巧,要不是我看出那条裂纹有问题,根本找不到。”   明微敲了敲供桌,说道:“我有个假设。”   两人向她看过来。   “他们说的那件宝贝,可能就藏在这里。这一点玉阳是知道的,所以他偷偷进了功德塔。而他突然对玄非出手,说不定就是发现玄非也知道。至于这个东西去了哪里,我倾向于有第三人拿走它,凶器则是他拿东西时,顺手放进去的。”   蒋文峰想了想:“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这个猜想缺乏实证。”   杨殊却道:“我倒是以为,对方是故意的。”   “怎么说?”   “凶器失踪,这个案子就不能轻易了结,玄非不好定罪。”他顿了下,“对方似乎在拖延时间。”   “为什么拖延?”蒋文峰追问,“假设你们猜的是真的,他都已经拿到宝贝了,为什么要拖延?”   “这个……”杨殊答不上来。   “我们再来假设一下。”明微继续道,“如果玄非没有骗人,那么他为什么不肯说出真相呢?当时是玉阳先动的手,他是自卫,哪怕真杀了玉阳,理由也很正当,是不是?”   “对哦,玄非这个人,在乎的东西还真不多。”杨殊摸着下巴,“他看重玄都观,对他师父也很有感情。除此之外呢?”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什么也不说,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给我们相互矛盾的证据,让我们无法推知真相。”明微继续瞎猜。   三人猜不出来了。   外头敲了梆子,三更了。   蒋文峰道:“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们现在思路进入了死胡同,或许明天会有新的思路。”   “好吧……”   回去洗漱完,各自安歇。   睡不多久,明微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她刚披上衣服,杨殊便推门进来了,脸色难看极了:“功德塔失火了。”   “什么?”明微大吃一惊,“那玄非和玉阳?”   “火是从顶层烧起来的,没有人员伤亡,玉阳的尸身也背出来了。”   明微系好衣裳:“走,去看看。”   功德塔是木石结构,烧起来很快。   他们一出院子,便看到了明亮的火光。   待到了问道台,就见整座功德塔笼罩在大火中。   蒋文峰组织人手灭火。   明微的目光一一扫过,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不是在问道台对峙吗?这么多高手看着,怎么烧起来的?”   杨殊什么也没说。   这把火,一直烧到天亮。   上面三层楼都烧不见了,只剩下半座乌黑的塔身,冒着烟气。   救火救了半夜的人们,累得瘫倒在地。   明微在人群中找到了玄非。   她以粗鲁的姿态揪起玄非,往外头拖去。   有人过来阻止:“哎,你干什么?”   杨殊挡在他们面前,喝道:“奉旨问案,你们想干什么?抗旨吗?”   识得他的人不少,没敢造次,就这么被强行压了下来。   明微拖着玄非,随便踹开一间殿门,将他扔到地上。   “你还不肯说?功德塔付之一炬,对方要的可能不是你的性命,但他毁的是玄都观的基业!你不是觉得,自己继承了师父的遗志吗?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人家毁掉玄都观?”   玄非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明微继续冷笑:“你到底在拖延什么?我们已经按现场痕迹演练出来,当时就是你与玉阳动的手。你说不是你杀的,难道当时鬼上身不成?”   她说完,玄非的目光一闪,掠过一丝惊讶。   明微发现了,揪着问:“不会吧?当时你被别人控制住了?”   玄非没有回答,再次垂下头去。   明微气得想踹他,好不容易忍住了。   略微冷静一些,她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做意义何在,这把火一烧,我们都知道有第三个人存在。你这样是在帮他拖延时间吗?”   玄非仍旧闭着嘴。   明微也说不下去了。   站在原地半晌,她决定最后努力一把。   “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达成共识吗?”她在玄非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神,“为了齐国,为了百姓,为了你师父的遗志,为了不让这个天下陷入到战火中。现在你忘了吗?玄非,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忘了吗?你最终还是要走上那条背叛的路,成为那个妖星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放过你?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你本质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你要辜负我的信任,辜负你师父的嘱托吗?”   听着她沉重的呼吸,玄非慢慢抬起头来。   他总觉得这个女人,比自己更危险,说不定哪一天变坏的是她。   可是到现在,她的眼睛仍然干净纯粹。   变坏的人,果然还是他啊!   “我……该死。”他终于说了这三个字。 第533章 松口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   玄非这个人,其实非常自信。   譬如他与玉阳争观主的时候,看着温吞,实则一步都不退让。   哪怕玄术被明微压制,他也没想过让出主动权。   之所以与他们混在一起,是因为大家目标一致,而不是服从于谁。   到底什么样的原因,让玄非说出这么颓的三个字?   明微按捺下来,坐到他面前:“说吧!就算你不想再与我们合作下去了,至少也要给个理由吧?为了你,蒋大人几乎整夜都在看口供证词,我也顾不上避嫌,住到玄都观来。你是不是欠我们一个交待?”   玄非闭了闭眼,露出个自嘲的笑。   他声音低落地说道:“当初争观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玉阳不自量力,看我不在野心膨胀。我以为他说的话都是假的,编来骗人的。可是前天我才知道,那是真的,师父……真的打算将观主之位传给他。”   明微怔了下:“这怎么可能?你们二人无论玄术水平,还是处事能力,差距都甚大。”   虽然欺负了玄非,但要真论起来,明微自知占了便宜。如果不是前世打下的根基,她想压制玄非没有这么容易。   但是玉阳,她根本不会当成对手。   玄都观不止是个玄门宗派,还要担负起守护国运之责,玉阳的能力差太多了。   “不止如此,师父之所以突然坐化,与我也大有关系。说是我害了师父,也没什么错。”   这句话就更奇怪了,虚行国师坐化时,玄非还在外面游历,与他何干?   明微问道:“你的意思是,虚行国师之死是人为?”   “是。师父为护我而死。”   明微拧了拧眉,抓到他话里的重点:“所以,是玄都观的敌人杀了他?”   “不算玄都观的敌人。”   “那是什么人?”   玄非又不说话了。   明微深吸一口气:“你要不要这样说半句藏半句?这样做有意义吗?我以为,我们达成共识,便要视对方为伙伴。困难也好,危机也罢,至少要坦率吧?或者你想散伙也行,给个正当的理由,我立刻离开玄都观,再不管你半点闲事。”   玄非目光微闪,垂眸半晌,终于续下去:“你猜得不错,是有这样一伙人存在。这些人,与我有着非一般的关系。说不上敌人,但也不能算朋友。当然,他们对你们来说,就是敌人。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明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想明白了一些以往不明白的事。”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又问,“那么,玉阳到底怎么死的?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次玄非答了:“是他突然偷袭,我并没有想杀他,但……他的死我确实有责任。”   “那一刀,是你刺出去的吧?或者说,是你的身体?”   玄非默了默,没有否认。   明微心里有数了:“你当时是不是失去了自控能力?功德塔里有第三个人控制了你?”   玄非继续沉默。   明微深吸一口气,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和玉阳争抢的东西,是不是藏在供桌下面的暗格里?这东西被第三人拿走了?”   “不。”玄非视线低垂,有些失神地回答,“东西,早就丢了……”   明微怔了一下:“就是你上次说的,青衣人?”   玄非没回答。   明微将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斟酌道:“别的消息,你不会再说了是不是?这些人与你的关系匪浅,你现在不知道站那边才好?所以才会这么矛盾,既想帮他们拖延时间,又想助我们找到真相?”   玄非垂目不语。   明微不想逼迫他,跳过这个问题:“那个人藏起凶器,不希望案情迅速告破,也是拖延时间的意思。而烧掉功德塔,是因为上面留有线索,怕我们发现吗?是不是他们要做些什么?那天晚上,他们从你这里得到了关键性的进展,是不是?”   玄非沉默良久,终于说了三个字:“观星台。”   话到这里,玄非不肯再透露更多的内容。   明微又问了几句,终于作罢。   ……   “怎么样?”杨殊就守在殿外。   明微一边往观星台走去,一边将两人的对话复述给他听。   然后道:“我现在有点明白,玄非为什么会变成妖星了,恐怕他的真实身份有些问题。”   “真实身份?”杨殊不解。   “嗯。你想想,他从小跟随虚行国师,除了玄都观,谁能影响他的立场?除非是他自己不能选择的出身。而且他还说,虚行国师是为护他而死,可见那些人在其中做了推手。杀师之仇,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报仇。相反,甚至还助那些人拖延时间。”   杨殊捏了捏下巴,将这些事理出一条线来:“虚行国师早年便决定让玄非继承观主之位,之所以临死反悔,可能就是因为被人找上门,认为玄非不可靠了。”   “嫡传弟子,哪里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明微深深叹息,“玉阳无论哪方面,都比玄非差得远,虚行国师做此决策,必是不得已。”   “玄非现在的状态,说明虚行国师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这几年,与他关系密切,事情发生了,他仍然矛盾得不知道帮谁。可见要是没有我们,玄非定然会倒向对方。”   “不错。”   说话间,两人到了观星台。   杨殊绕了一圈,没发现问题,纳闷道:“好好的呀!他该不会又是帮着对方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吧?”   明微的目光却定住了。   “不。”她喃喃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烧功德塔了。”   “为什么?”   “声东击西。”   她缓步走上观星台,将四角石柱上的星位,一一扭正。   杨殊便看到,观星台的正中央,突然滑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小小的凹口。   他惊讶极了:“你怎么看一眼就知道这里藏着机关?”   “因为这是我从小玩的解谜游戏。”明微的目光盯着那个凹口,轻轻说,“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了。” 第534章 谋定   宁休被紧急召唤过来。   看到观星台亭子里的明微和杨殊,他很不满:“有什么事赶紧说,我现在不能离开太久。”   不把师父留下的谜题破解了,他就是安不下心。   明微却道:“先生,那个谜题你先抛到一边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宁休一脸怀疑。   什么事,能比师父的谜题更重要?   “即便你的院子被烧了,谜题被他人破解,宝贝也叫别人夺走,也不如这个东西重要,哪怕赔上性命也值得。”   宁休被她说愣了:“到底什么东西?”   明微看向观星台,吐出四个字:“命师传承。”   宁休吃惊:“……就是你说的,丢失了的命师传承?”   “对。”明微轻声道,“因为命师代代单传,一旦出现意外,容易丢失传承。故而,祖师爷将传承放到镇魂牌里。若是意外身故,下一代便可从镇魂牌里取出,延续下去。然而百余年前,某一代祖师爷被贪心之人夺走镇魂牌,其弟子还未出师,从此断了传承。”   “得到镇魂牌的人便是玄都观的先祖,但他们并不知道镇魂牌的秘密,以为这只是一件高深的法器,想要据为己用。可惜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如何驾驭镇魂牌,反而遭到反噬,只能将之镇压在观星台下,借着星辰之力将其深埋。如此百年,只有玄都观的观主知道这个秘密,到玄非这一代,甚至连原由都不知道了。”   她看向宁休:“这就是为什么,失去命师令符的人,称不上命师的原因。先生您将会在几年后找到线索,回到玄都观,从他们手中夺回镇魂牌,从而续上命师传承。所以,再大的事也不如这件事重要,命师传承,很快就能由您亲自得回,我们这一脉,终于回归原本的样子。”   宁休怔了好一会儿,才指向自己:“我?”   他平日一派高人风范,难得有这么呆的时候。若是平常时候,杨殊定要笑他的,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对,就是您!”   如果没能找到师祖,明微会自己夺回命师令符,然后想办法将本门传下去。   但是现在她确定,宁休就是师祖,那么这块命师令符,便要交到他的手上。   毕竟她是无命之人,说不准能在这个世界留多久,还是尽量按照原有的路线走比较稳妥。   “您要做好准备。镇魂牌之所以名为镇魂,其实是因为,里面镇压着诸多强大的妖灵。这个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有害无益,哪怕玄士,功力不够精深,也会为其所害。所以我们命师,每一代都不够长命,在我们成为命师的那一刻,就要用自己的功力来镇压其中的恶灵。曾经的您,得回镇魂牌后,只活了十年左右。但是这次有我在,我们做好准备,尽量消耗镇魂牌里妖邪的力量,这样便能让您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一长串话说下来,连停顿都没有。宁休花了些时间,才理解了她话中之意。   “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在调查玄非吗?怎么突然发现了这个?”   “就是因为玄非啊!”杨殊简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搭着他的肩,“那个青衣人,就是冲着镇魂牌来的。他昨天放火烧了功德塔,为的就是来观星台探究竟。他已经确定镇魂牌在这里,现在应该在做准备。所以这是一举两得,既要拿到镇魂牌,也要抓到那青衣人。只有抓住他,我们才能摆脱被动,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宁休理了理思路,明白了:“玄非丢失的那件遗物,其实就是开启的钥匙吧?”   “应该是。”   宁休思索了一番,道:“这事有难度。钥匙在青衣人手上,且他实力如此强大,说不定还有帮手,本身就很难对付。要说挖坑给他跳,那怎么处理玄都观这些人?观星台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能保证不插手吗?”   或者说,他们不会将镇魂牌夺过去吗?   既然明微的历史里,他是强行夺回镇魂牌的,说明玄都观很看重这玩意儿。   明微笑道:“这有何难?我们手里不是有鸡毛可以当令箭吗?”   ……   所谓鸡毛,就是圣旨……   他们将蒋文峰请来,说了这件事。   蒋文峰二话不说:“我手里有圣命,可以助你们。但在此之前,我也要跟你们讲明白。”   “什么?”   “这个青衣人的实力,比你们都要强吗?大概强多少?”   与他正面交过手的明微略加思忖,说道:“玄术的话,我最起码可以跟他斗个平手。”   杨殊马上接下去:“武功方面,我不怕他,师兄的功底应该比他还要强一点。”   蒋文峰点点头:“这就是了。此人虽说是高手,但并不能凌驾你们之上,为何能在玄都观来无影去无踪?恐怕他就藏身在玄都观这些玄士当中。”   三人对视,不禁对蒋文峰高看一筹。   这个结论,玄非遇袭时,他们就推断过。蒋文峰不懂玄术和武功,第一时间抓住这个关键,可见心思缜密。   “我们往最差的处境去想,他可能不仅仅藏身在玄都观,甚至有一个风光的表面身份。假如他以这个身份,鼓动玄都观与你们为敌呢?便是我有圣命,到底不能完全代表圣上。玄都观深受圣宠,可是有临时决断权的。”   这一点,还真是他们忽略的。   明微虚心求教:“那依您所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蒋文峰笑道:“依我看,不如搅乱这一潭浑水,叫玄都观一起入局。”   明微怔了下,细细琢磨他这番话。   蒋文峰慢条斯理:“如果你们先摆出阵势,对方过来抢夺宝物,那就是你们直接对上。到时候玄都观可以选择站在你们这边,也可以选择夺回宝贝。可是,如果是玄都观为了保护自家的东西,严守观星台,与对方对上呢?你们是不是有了更大的空间?”   “这……”   杨殊抚掌:“果然好主意。这么一来,对阵青衣人的主力就是玄都观。是我们帮他们,而不是他们帮我们。而且你不是说,镇魂牌里有妖灵吗?这东西出世,肯定需要玄士镇压。不如就让玄都观打头阵?” 第535章 静待   从观星台下来,蒋文峰命差役请玄都观的长老们过来。   蒋文峰奉的是皇命,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对峙的双方推举出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过来听他说什么。   不会是将昨夜功德塔失火的责任推到自己身上吧?若是如此,少不得到皇帝面前辩一辩了。   然而,蒋文峰开口却是:“几位仙长,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说句实话,国师与玉阳之争,是否就是为了那件虚行国师的遗物?”   众长老交换了眼色,那位易掌院代表他们回话:“蒋大人,我们先前就已经说过了,玉阳是入夜出的门,他与玄非因何起了争端,我们并未亲见。”   蒋文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道:“易掌院不如想想清楚再说?他们二人不是第一天起争端,你们身为管理具体院务的掌院,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吧?”   他这个态度,好像知道内情似的,几位长老听得心里打鼓。   另一名赖长老原是玉阳一方的人,因为玄非排除异己,近日被拿住错处,撸掉了掌院之职。眼见玉阳已死,自己想翻身,除非搭上新的靠山。要说靠山,哪个比得过皇帝本人?这位蒋大人,谁都知道他深受圣上信重,如果能助他立下大功……   他开口道:“蒋大人,贫道确实听到一些风声。”   “哦?”蒋文峰笑着看向他,“还请赖长老指教。”   赖长老打定主意,说道:“玉阳先前确实透露过,前观主有一件遗物,他没来得及拿走,可能落到玄非手里了。据他所说,这件遗物关系着一个只有观主能知道的大秘密,谁能得到,就有可能一步登天,成为最厉害的玄士……”   “赖师弟!”   “赖师兄!”   外几位长老连忙出言,想要喝止。   然而,赖长老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下去:“玉阳死在功德塔,贫道当时就怀疑,可能是为了争这个东西,只是没有亲眼看到,不好乱说。”   他瞟了几眼愤怒的长老们,心里想道,哼!反正这玩意儿自己不可能得到,说出来怎么了?这蒋大人又不是玄门中人,贪不着。   蒋文峰慢慢点头:“这么说,本官刚刚查证的事,是真的了。”   长老们愣了下,易掌院忙问:“蒋大人,您查证了何事?”   蒋文峰道:“经过调查,我们确定,国师与玉阳动手的时候,有第三人在场。”   看到长老们微变的脸色,他徐徐说下去:“这个人,极有可能拿走了最关键的证物,也就是他们所争夺的遗物。”   听到这里,易掌院追问:“当真?”   蒋文峰颔首:“本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国师终于松口,说三个字。”   “什么?”   “观星台。”   易掌院紧张起来:“大人方才去了观星台,可是发现了什么?”   “别急。”蒋文峰安抚,“有好事也有坏事。”   他说:“坏事是,对方也发现了观星台,昨夜纵火,为的就是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好事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拿走东西。”   易掌院半喜半忧:“大人您是说,那东西还在我们玄都观?”   “是。”蒋文峰含笑,“他拿走的,应该是钥匙,真正的宝贝,还藏在玄都观内。确切地说,在观星台。既然对方昨夜已经探明,恐怕很快就会回转,带走此物。”   他拱手道:“几位仙长,若是能擒下此人,此案便能告破了。本官手下差役,论身手远远不及你们,还请出手相助。”   易掌院满口应承:“蒋大人太客气了,这是我们份内之事。此人想夺的是我玄都观之物,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赖长老也表态:“您放心,我们一定助您擒获此人。”   别的长老也满口应允,心中各自盘算。   蒋文峰又说:“此案颇有些蹊跷,对方对玄都观似乎十分了解,可能另有消息渠道。还请几位仙长暂时不要说出内情,暗中设下埋伏,几位以为如何?”   众长老都没有异议。   蒋文峰便与他们商量,如何设伏一事。   ……   几位长老回去,以功德塔失火为理由,组建巡逻小队。   另外分出人手,坐镇玄都观几个重要的地方,比如藏经阁和观星台。   一时间,玄都观内气氛紧张而沉肃。   明微也在观星台,她一边掐算方位,一边将一面面绘着阵图的小旗插到观星台四周。   “你在布阵?”相处久了,杨殊渐渐对阵图熟悉了。   “嗯。”明微做完这些,复核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算错,“这个阵,是克制邪魔用的。青衣人若能发现,就会明白,我们已经知道镇魂牌在这里了。”   “那他还会跳坑吗?”   “会。”明微肯定地说,“这天底下只会有一个命师,他若认为自己是,就必须打败我。所以,哪怕他知道这是陷阱,也会来的。只有从我手里,把镇魂牌夺走,才能证明他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命师。”   那日在长乐池被他偷袭,事后明微想了很多。   其实,青衣人对她没有杀心。   她的武力始终因为身体太弱的缘故,达不到顶尖。如果他真想杀人,用玄术困住她的时候,便可直接杀了她。   他当时种种手段,更像是试探。试探她的玄术有多强,与他相比如何。   所以,明微可以肯定,他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   真正以玄术打败她,成为当之无愧的命师。   她布下这个阵,既是为了防范镇魂牌里的邪灵,也是向他竖起战旗。   我就在这里,我知道你要镇魂牌,来不来?   对青衣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既能打败她,又能夺走命师令符,两者都有重要的意义。   这是命师之争,他非来不可。   ……   时间流逝。   从早到晚,又是一日。   待到夜幕降临,玄都观一处偏僻的山头,出现数个人影。   若是明微等人在此,定能认出其中两个。   虚日鼠,以及曾经在回京路上截杀过他们的清霖道姑。   “严阵以待啊!”虚日鼠喃喃道,“我们真的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清霖一甩拂尘,冷冷道:“星官的命令,你敢不听?” 第536章 来了   入夜了,明微坐在玄非跟前,与他说话:“我们在观星台发现了一个机关,里面应该就是你师父那件遗物背后的秘密。”   玄非目光低垂,微微一叹。   明微注视着他,轻轻道:“或许你不知道,那其实是我师门之物,也是最重要的传承。”   玄非猛然抬头,露出惊讶之色。   明微继续道:“你很好奇我的来历是不是?或许心中已经有了相关的猜测,只是没人佐证。”   玄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肯定不是明七小姐。我曾经派人去东宁查过,一直到十五岁,明七小姐都是个痴儿。你那套说辞,骗骗外行就罢了,内行人心知肚明。”   明微粲然一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她继续道:“你看,我原本就是个孤魂野鬼,不想上天竟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你以为自己走到了死路,说不定一转头,柳暗花明了呢?”   玄非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我的事,和你的不一样。”   明微不与他争辩,继续道:“当初我针对你,除了你是妖星外,也有这个原因。我们的师门,有着深仇大恨,说是不共戴天也没错。”   玄非面露迷惘:“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是对的。”明微轻声道,“因为你师父没来得及告诉你。不然你想想,为什么我师门的传承之物,会镇压在玄都观的观星台下?”   “……”   “是不是很震惊?”明微注视着他,“其实你师父,虚行国师,也不如你想象中那样高洁。事情不是他做的,但他早就知道内情,然而他并没有将东西还给我们。你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玄非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第一次来玄都观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其实是,从哪里打进来比较方便。”明微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对你们真是没有半点好感。可是后来就觉得,也许你没有那么坏,也许你可以不变成那样,既然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为什么我不能给你一个机会?然后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她看着玄非:“你知道,我不信任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所以骗你练了那项秘术。但是现在,我觉得你是我的伙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放弃你。如果这三年时间,对你来说也是有意义的,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这样诚恳的语气,玄非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终于问道:“什么机会?”   “今天晚上,我们将会面临一个非常重大的挑战。”她说,“那个青衣人,可能会过来抢夺此物。”   玄非目光微动。   “你知道他有多厉害。”明微轻声说,“无论玄术还是武功,他都是这世上顶尖的高手。想要战胜他,或许我要拿命去拼。如果我活着回来,请你告诉我内情,好不好?你现在这样矛盾,显然不知道该做何抉择。我会证明自己的实力,到那个时候,让我帮你一起做出抉择。”   玄非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明微笑了:“既然你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外头响起杂乱的声音,明微起身:“应该是他来了,我先去了。”   她脚步轻快,出了门,很快听不到了。   玄非静默许久,终于吐出那句话:“如果我没有资格抉择,又该怎么办?”   ……   功德塔失火,巡逻小组已经很警惕了。   到了亥时,忽然见多处浓烟,有人大喊:“失火了!”   巡逻小组大惊,赶到一处失火地点,却发现只是几根湿柴。   紧接着,藏经阁那边发现有人潜入。   这里是玄都观历代密藏之处,万万不能有失,几个长老当即赶了过去。   经过一番努力,他们终于找到了小贼。   打出气浪,对方却中一击即散。   领头的长老愣了下:“符纸?”   玄都观里很快乱了起来。   观星台这边,易掌院始终端坐不动。   直到,他看到有人影往此处飞掠而来,起身相迎。   “慈悲慈悲!居士留步!”   对方一言不发,抬掌便上。   随后,又有几道人影了现,另一名长老一甩拂尘,大步走出亭子:“这个我来!”   明微到时,观星台全是入侵者的身影,他们人手不少,单单这里,便有十来名高手。   这些人虽然做了伪装,她仍然一眼认出了虚日鼠和清霖道姑。   辨气么,便是人家裹得像个粽子又如何?   她插入战局,与清霜道姑对了一招,挥手让那名玄都观弟子退下:“这个我来。”   这名弟子还很年轻,应对得艰难,见她相助,如蒙大赦:“多谢姑娘,有劳了!”   明微看着清霖笑道:“仙姑,好久不见了啊!”   清霖忿忿拉下脸上的蒙面巾:“这你也认得出来?”   “仙姑一身气派,不同常人,我自然认得出来。”   不知道该不该说清霖缺心眼,听她这话,竟眉开眼笑:“虽然你这小丫头可恶得很,但这句话说得很是实在。”   明微继续笑道:“这是自然,我从来只说真话的。”   宁休在旁边听到,默默在心里呸了一声。   真话个鬼!都把小师弟带得满嘴谎言了,她好意思讲!   明微可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面不改色道:“仙姑这个时候出现,看来那位青衣人,也是你们二十八宿的一员?”   “这倒不是。”   明微蹙眉:“他不是星宿?”   “他不是!”   明微奇道:“那他是什么人?怎么支使得动你们?”   清霖笑道:“你猜啊!”   “既然他能号令你们,想必是你们的上级了。”   清霖呵呵一笑。   明微又道:“仙姑,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伤你,不如你把他叫出来如何?”   清霖不服:“你这小丫头,口气够大的。还没动手,你就知道?”   明微笑道:“三年前,我内力不足,尚且能凭借步法与你周旋,现在你觉得我会打不过你吗?行啦,快把他叫出来吧,既然想赢得命师令符,堂堂正正来一场,不是更直接吗?” 第537章 音波   清悦的笛声,忽然在夜色中响起。   宁休听到笛声的那一刻,面色就变了。   明微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一眼。   音波功。   明微仰头看向天空,不知哪里来一股寒风,从身边拂过。   气温陡降。   有功力差的小弟子打起了喷嚏。   还听到有人喊:“雪,下雪了!”   夜空中,雪花飘飘摇摇,如同柳絮飞舞。   宁休一振衣袖,跃上亭子,端坐下来,将琴搁在膝上。   “铮——”琴声高鸣。   宁休以琴御敌,向来只拨弦而不奏曲,此刻却端正了身姿,弹起琴曲来。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拂动,琴声流水一般流出,君子之音竟被他弹出穿云裂石的激烈之感。   琴声与笛声相遇,一者高昂,一者嘹亮,形成对峙之势。   雪花飘落的速度顿缓,气温也慢慢回升。   笛声忽然变快,如同一个剑客,骤然加快出剑的速度,一个音符便是一道利刃,密密麻麻向宁休攻来。   宁休的琴音也跟着加快。   他眉目冷冽,嘴唇紧抿,十指在琴上舞动,化出残影。   实力略低的小弟子和喽啰,逐渐受不住音波,出招越来越慢,到最后竟无法打斗,只能捂紧耳朵,稳住心神。   便是玄都观的高手,那些长老,也减慢了攻击速度。   因为他们必须分出心神,抵御音波对神念的侵扰。   曲调越来越快。   笛声一气不绝,琴音绵密如急雨。   宁休的神情看着仍然平静,嘴唇抿紧的弧度却是越来越紧绷。   但他并不惧怕。   对方快,他也跟着快。   论音波功,这天下他并不惧怕任何人。   此人的音波功,显然厉害到了一定层次,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可能比明微更胜一筹。   因为明微的箫声没有这么暴戾的杀伤力,她的音波更和缓一些,乍听叫人沉醉,一回头发现已经着了她的道,不像此人,一心一意与他在音律上争个胜负。   但他有何惧?便是斗个两败俱伤,他还有伙伴!   明微没有贸然插入。   笛声与琴音互相抵御,形成一个平衡,就如同两位功力深厚的高手比拼内力,如果有第三方插手,这股力量极有可能失衡,落得三方都受反噬的下场。   她在侧耳细听,对方的笛声,莫名给她一种熟悉感……   明微忽然回头,看向山下。   玄都观已经乱成一团,喊打喊杀声不绝。   真是奇怪,对方调动这么多的人手潜入玄都观,事先如何保密的?   人一多,就怕走漏风声,玄都观可是在京城近郊,附近比之一般城镇更加繁荣。   对了,青衣人也会纸符术,难道是符纸?   一道闪电劈入她的脑海,明微顿时明白过来。   她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么熟悉了。   因为这些,是她用过的御敌手段!   譬如符纸化人扰乱敌营,譬如刻意引动别人比拼音波功。   那么,青衣人下一步就是——   笛声与琴音已经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根本听不出原来的优美意境,一个个音符叠在一起,只觉得刺耳无比。   宁休凝目奏琴,嘴角有鲜血流下。   明微想要提醒他:“先生,小心他……”   后面的话没说完,笛声忽然转调,引得宁休不得不跟着转。   这一转就出事了。   笛声化为一声尖锐长鸣,轰然将音波炸裂。   众人仿佛耳边一声闷响,耳膜疼得如同刺穿一般。   “啊——”痛苦的声音响起,功力低微的弟子受余波影响,伤了一大伤。   宁休这边,手指一拨,琴弦尽数崩断!   “噗!”他呕出一口鲜血,喷溅在琴身上。   低头看去,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体内气息凝滞,根本无法调动。   琴音顿消,笛声立时成为最大的赢家,转为慢调。   刚才的观星台,是琴音与笛声拼斗的擂台,而现在,已尽数被笛声纳入版图。   悠缓的曲调,高昂而傲慢,仿佛从千军杀出的胜利者,踏着累累尸骨,踏上王座,睥睨失败者。   明微扫过观星台,除了她还完好,几乎所有人都受伤了。便是那几位长老,也被笛声牵引,内力反冲,心脉大损。   她深吸一口气,脚尖一点,跃至宁休身边,然后抽出身后的箫,凑到唇边。   “呜……”   笛声清亮明快,箫声却是呜咽如诉,天然带着悲凄之调。   它切入的地方很奇怪,不在笛声的调子里,反而卡在两个音符之间。   这一切入,顿时破坏了笛声的凯旋曲,登临到一半的王者,重新被扯入厮杀的战场。   而这一场厮杀,与刚才不同。   琴笛之争,是杀伤力之争。笛箫之争,却是主动权之争。   笛声也曾试过加快音调,箫声却半点也不理会,仍然卡着那个点,这让它分外难受。   不顺着走,夺不走箫声的生机,顺着走,却是主动让自己成为奴仆。   宁休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了。   节奏,他落入了别人的节奏。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战术,挑动的不过是胜负心。   宁休长叹,原来他的养气功夫还不到家。   笛声忽然停了,一个声音远远传过来:“明姑娘,这样下去,不过争个不胜不负。你得不到我手上的钥匙,我也夺不回命师令符。不如就此收手如何?”   这声音,正是青衣人。   箫声消止。   明微回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拖下去对我有好处,对你可没有。”   她身后是官家,这些夜袭的星宿却是见不得人的。   青衣人笑了一声,说道:“可钥匙在我手里,取命师令符的主动权也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命师令符吗?”   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说道:“不就是一把钥匙么?既然有锁,就没有配不出来的道理。哪怕这锁有些稀奇,不过多费些功夫。”   那边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可你有那么多时间吗?你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能等多久?”   这句话,倒是正中她的要害。   明微想了想,问道:“那你说说看,有什么好办法?”   夜风中,一道人影飘飘而来,青衫如一片绿叶,落在观星台上。   青衣人腰间别着竹笛,手中持伞,向她遥遥点头,笑道:“既然你已经竖起了战旗,我们就一场定胜负,如何?” 第538章 存亡   明微笑问:“如何定胜负?”   青衣人的目光扫过观星台。   论平均实力,自是玄都观更强。然而刚才音律比拼,最后那一下,将长老们都震吐血了,反倒他手下的星宿实力保存更完整。   真要说谁胜谁负,很难判定。   他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物,举到眼前。   一块……玉佩?   他说:“钥匙在这里,只要我将它放下去,机关就会开启,你和我都想要的命师令符马上就会现世。不过你我都知道,里头镇着多少邪灵,能不能安全拿走都是个问题。怎么样,我现在放下去,谁抢到就是谁的,是不是够干脆利落?”   明微点头道:“倒是非常公平。但是……”   “怎样?”   “在此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如果不问清楚,可能没心思与你合作。”   青衣人点头,十足的礼貌:“好,姑娘请问。”   “你是何人?”   青衣人的目光瞥过清霖等人,答道:“玄武星官。”   明微眉头微拧:“玄武七宿的上级?”   青衣人笑着点头:“二十八星宿为四象,敝人领其一。”   明微又问:“除了这个身份,你还是谁?”   “命师传人。”   明微声音冷下:“你是故意挑动我的怒火吗?”   青衣人仍旧笑着:“只是依据事实回答。还没得回令符,称不上真正的命师,可你现在不也是一样吗?我们二人,谁能得到令符,谁就能成为真正的命师。”   明微三问:“你的传承从何而来?令师莫非也是命师?”   青衣人颔首:“不错。”   明微愣了一下,冷笑:“你说不错?意思是,令师就是命师?”   青衣人道:“姑娘心中不是有数了吗?玄术,你我同出一源,音波功,也相差仿佛。甚至,我还会剑术与伞功,这也是命师传承之一。我会的,并不比你少,甚至更全面。”   明微静静看着他。   这话……并没有错。   他的纸符术,画中画,音波功,无不与她重合。甚至于,他今天晚上潜入玄都观的方式,都与她风格相近。如果说他们毫无关系,不止别人不信,她自己也不信。   “如果我问令师之名,你说不说?”   青衣人面带歉意:“这个,还真不能说。现在还不到时机。”   明微冷声问:“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你明白过来,才是时机。”青衣人话音一转,“好了,闲话结束,我们做正事吧。”   重新举起手中双鱼玉佩,他问:“那我开始了?”   明微无声一叹,点了下头。   易掌院听得他们谈完,伤势终于缓和下来,看向明微,低声问:“明姑娘,这不妥吧?我们只要守住,他手里便有钥匙又如何?他选择今晚来夺,想必已经做好准备,我们这样不是放弃自己的优势了吗?”   “是啊!”那位赖长老酸溜溜道,“而且,这是虚行师兄的遗物,也就是我们玄都观的东西,姑娘虽然奉了圣命,也不好这么三言两语决定吧?”   明微平静说道:“这里是玄都观,几位也没有信心与入侵之敌一争胜负?”   易掌院刚刚张嘴,却听她补完后半句:“倘若玄都观连点胆气都没有,你们不如早早卸了朝廷之责,不然就凭你们,这国运是怎么也守不住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几位长老都面露怒色。   赖长老气急败坏:“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要不是有圣命,你以为能在我们玄都观大声说话?”   明微只冷笑一声:“好啊,那你们倒是去拦下他。如果拦不住,以后可就麻烦了。观星台在这里搬不走,他却可以随处藏身。以后玄都观只能千日防贼,哪天一时疏忽,就等着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你……”   易掌院抬起手:“好,就听姑娘的。”   “姓易的……”   易掌院冷声打断:“你拦得下他?”   赖长老闭嘴了。   拦不下……   机关已经开启,露出镶嵌钥匙之处。   青衣人站在旁边笑吟吟地听着,直到易掌院应了,才蹲下身,慢慢将那块双鱼玉佩放了下去。   凹陷处与玉佩严丝合缝。   观星台忽然震动起来。   忽有夜风刮起,呜咽之声从四方八方而来。   赖长老变了脸色:“鬼哭!这是鬼哭声?”   这对玄都观的弟子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们都听过,陌生的却是,他们从来没在玄都观听过。   这里是他们清修之地,只有灵气没有鬼气,怎么可能诞生鬼物?   几位长老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观星台。   这座绘了繁复星图的观星台,此时气机失序,混乱而汹涌。   四面石柱上镶嵌的星星,无规律地闪动起来,明灭不定。   易掌院喊道:“下去!弟子都下去!全部到问道台集合,结法阵!”   他脸色煞白,已经感应到了。   这是邪灵的气息!   生平仅见的强大邪灵!   玄都观的弟子们纷纷往山下跑,幸好这座山并不高,下山的路更是一片坦途,一群人很快下了山道。   青衣人则瞥过一眼,他手下那些星宿,纷纷取出法器,围着观星台各分站位,组成法阵。   鬼哭声越来越尖锐,黑雾从观星台逸出,带着浓重的阴气,向四周散去。   黑暗中,两道光芒同时亮起,微弱的灵光,盘旋一圈,最后分别合成两个阵图。   阻止了阴气扩散。   一个是明微早先设下的阵旗。   一个是青衣人手下设的法阵。   鬼哭声和缓了一些。   过不多时,玄都观微微震动,一道微弱的光,从山门掠进来,绕着玄都观飞了整整一圈。   一个更大的法阵成形,将整座山护了起来。   易掌院提起拂尘,盯着阴气逸出之地戒备,口中说道:“诸师弟,不管我们先前有什么龃龉,现下都当齐心协力。倘若阴气散出,邪灵出世,便是生灵涂炭!”   众长老齐声应道:“是!”   就连那位赖长老,也不再与作对。   山下偏殿内。   玄非站了起来,推开大门。   阴气弥漫上空,鬼哭号啼不止,然而那些弟子,没有一人退缩。 第539章 我来   镇魂牌是一件法器。   第一代命师殒命于北邙,其弟子多年后回到他身死之地,找回了这件法器。   以身相祭镇压邪灵的强大法力,最后都凝在镇魂牌里,从而成为镇压邪灵的最佳法器。   从此以后,一代代命师携带这面镇魂牌,行走天下,镇压妖邪。它渐渐成了命师的象征,也成为了玄士们口中的命师令符。   携带镇魂牌,必须损耗自身法力以镇压其中邪灵,故而每一代命师都不会长命。   这个秘密,在师祖重新得回镇魂牌后,才为世人所知。   到她接手命师令牌,已经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了。   一代代镇压在镇魂牌里的邪灵,没有相应的实力,根本无法承担损耗寿元的代价。   正因为如此,当初在北邙山,她根本没想到会因为此物招来他人的觊觎。   ——对正常人来说,这与其说是件宝贝,不如说是个邪物。   现在,镇魂牌里的邪灵被放出来了。   想得到它,必须将邪灵镇压回去。   站在最前面的易掌院,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妖灵气息出现,当即掐起指诀,调动法力。   能够成为观主之下第一人,易掌院自然也是厉害角色。年轻的时候,他也曾行走天下,镇恶驱邪,也曾做下让玄门同道交口称赞的大事。   在他的号令下,玄都观众位长老围上前,依星位而站,以法力消磨邪气。   长老们齐心协力之下,第一只邪灵的气息渐弱,被压回镇魂牌。   刚刚松了口气,马上又有一道更强大的气息逸出。   赖长老大惊:“还有一只!”   易掌院喝道:“继续!”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长老们越来越震惊。   这些邪灵,一只就已经这么强大了,居然有这么多只?   他们的法力一点点消耗,逐渐力不从心。   箫笛之声在耳边响起,却是明微与青衣人同时吹起了度魂曲。   二人并未刻意合作,然而每一个音符,都自然而然地贴合在一起。   彼此的法力互相融合,在观星台上空回荡,消去散逸出来的邪气。   玄都观的长老们顿时轻松了。   镇压邪灵变得容易起来。   第五只,第六只,第七只……   很快过了十只,赖长老有些崩溃:“究竟还有多少?!”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妖邪一只一只地出现。   终于,一位长老口吐鲜血,跌坐下去。   不多时,又有两位法力不支,只能收手。   明微与青衣人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们的法力还不到枯竭的时候,但出现的邪灵一只比一只强大,现在镇压起来,已经不容易了。   易掌院摇摇欲坠的时候,玄都观的长老们快要全军覆没了。   山下几位长老赶来接替,到他们法力用尽,邪灵仍然没有镇完。   易掌院面上毫无血色,看着明微与青衣人,心中一叹。   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怕。   他还以为,玄非已经是一时之选,很难再出一个比他更优秀的后辈,不想现在一下子见到了两个。   这两人虽然在外围,但是坚持了这么久,压力并不比他们小,到现在竟还是游刃有余。   “易师兄,你的法力快耗尽了,换我来吧!”希诚道长赶到。   易掌院知道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便点了头。   希诚道长接替他的位置。   待到希诚道长也撑不住,最先退下来的长老已经恢复了一些,又重新回到星位上。   但是法力消耗太快了,几轮过后,再无人有余力镇压。   易掌院长叹一声。   先前明微与青衣人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   这东西就在玄都观内,他们怎么甘心被别人拿走?   现在己方没一人撑到最后,难道只能拱手让人?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我来吧。”   众长老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发声处。   夜风中,玄非衣袖翻飞,飘飘而来。   他原本有人看守,因邪灵的出现,长老们纷纷上了观星台,出殿门时已是空无一人。   “玄非!”赖长老喊道,“你还是待……”   待罪之身还没说出口,就被易掌院打断了。   他躬身施礼:“有劳观主了。”   玄非笑了笑,脸上再无颓废之色,仿佛回到了事发之前,仍旧是那个沉稳可靠的国师大人。   他的目光掠过青衣人,毫无波动,而后对明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待他站到星位上,二人的压力顿时一轻。   玄术之道,天资的差距,有如云泥之别。   年龄或许能拉近这个差距,然而真正顶级的玄士,只能在天才中诞生。   譬如现在,玄都观的长老尽数败下阵来,撑起来的却是三个年轻人。   又一只邪灵被镇压回去,鬼哭声变小了,阴气也消散不少。   仿佛一场大雨,到了最后收尾的阶段。   长老们刚刚松了口气,忽然间哭声大作,阴风卷动。   刚刚消散的阴气,眨眼间又浓郁起来,几乎化为实体。   易掌院一哆嗦,喊道:“小心,可能是妖王!”   长老们一个个脸色惨白。   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下面出现的这一只,比先前的都要强大。   阴气化为雨滴,从半空落下。   众人听到了尖锐的嘶吼声。   那只邪灵马上就要出来了。   当那只邪灵冒出头时,玄非脚下一晃,发出一声闷哼。   他是第一线,邪气第一个冲击的便是他。   玄非深呼吸,沉下心神,全力抵御。   他默念着口诀,调动全部法力,灌注入观星台。   这只邪灵太过强大,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地大海中与巨浪搏斗。   但他的神情始终平静。   他想起幼时,师父还在的时候。   他是在玄都观长大的,有记忆以来,这里就是他的家。   师父既是师傅,也是父母。   他曾经问师父,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师父回答,人生而不能选择父母,故而出身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既入了玄门,便是玄士,过往一切,都不用在意,以后自己可以掌握的人生,才是重要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好好记着师父的话,继承了他的衣钵。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到。   不过,没有关系,现在他能做到了。   大浪拍过来,那叶扁舟顿时粉碎。   玄非心神剧震,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第540章 使命   “观主!”   “国师!”   玄非倒下的那一刻,长老们的称呼不约而同换了回来。   不管玉阳是不是他所杀,他今日所为,不愧为玄都观的观主,大齐的国师。   同一时间,明微感觉到一股大力往自己扑来。   守在第一线的玄非倒下了,现在妖邪之气直接冲击她与青衣人。   青衣人的笛声也随之绷紧,论法力,他并不比明微高深。   这时,箫笛之声中,加入了一缕琴音。   却是宁休换了琴弦,弹奏起来。   他弹的也是度魂曲。   气息仍在翻涌,但此时除了强撑又能如何?   宁休嘴边的鲜血不停地溢出,指下琴音却半点不乱。   既然明微说,他曾经做到过,那么这一次也可以!   “呜……”鬼哭声突然尖利起来,仿佛万鬼在同一时间啼哭。   明微眉头一皱,嘴角亦有一丝鲜血溢出,但她丝毫没有理会,继续吹奏箫声,稳稳地掌握住曲调。   “小姐!”多福喊了一声。   在场这么多人,她的法力是保存得最完整的。   因为先前,明微让她看守旗阵去了。   眼看邪灵之息越来越重,多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再这样下去,小姐一定会受到反噬的,她要帮忙才行。   小姐说,她已经是个优秀的玄士了,现在大家都在努力,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再说,她也镇压过邪灵啊!当初在宝灵寺能做到,现在她已经这样强大了,一定能做得更好!   多福下定决心,代替玄非,站到星位上。   玄都观的长老们吃了一惊,易掌院喊道:“小丫头,你别乱来,这邪灵非常强大,你的功力……”   话没说完,便见多福身上法力大涨,一股强大的妖气随之散出。   易掌院愣了。   这丫头身上居然有妖气?但她分明是人!   多福可管不了他,她一门心思只想帮忙。   将妖力调动起来,她便一拳击了出去。   这法子实力粗暴得可以。   无论是众位长老,还是玄非,都是以法力镇压。   她倒好,居然直接捶上去了?   然而这法子非常有效。   带着强大妖力的拳头,一下下捶过去,阴气被击散了一部分,连鬼哭声都小了很多,仿佛小鬼遇到大妖,退避三舍。   只是这邪灵超乎想像地强大,多福最后一拳击出,将鬼哭声镇了一镇,便因为法力用尽倒下了。   明微在心里叹了一声。   看来,还是要动用根本啊!   念头一起,箫声顿变。   宁休一凛,震惊地看向她,当即弹错了一个音调。   “师兄,怎么了?”守护在他身边的杨殊问道。   宁休语调沉沉地说道:“她要用自己的寿元去镇压这个邪灵。”   说罢,他抱琴而起,跃上观星台。   待他重新坐下,手指放在琴弦上,杨殊将他按住了。   “师兄,你要用自己的寿元去换她,是不是?”   宁休道:“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在那段历史里,这些都是他要做的事,用根本来镇压邪灵的人是他,而不是明微。   既然她说他是她的师祖,岂有让徒孙站在自己前面的道理!   “不,还有一个方法的!”   宁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杨殊重复:“我有办法!”   宁休道:“你不要乱来。你并没有真正学过玄术,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我知道。”他说,“我确实不会玄术,但我有一样你们都没有的东西。”   他笑着抬起的手腕,锋利的刀刃飞快地一抹而过。   鲜血滴入观星台,顺着星纹飞快地流过。   观星台上绘的星图,原本就是个法阵,因为一位位玄士的倒下,逐渐失去威力。但在他的鲜血滴落的那一刻,骤然变得强盛起来。   “我有真龙之血。”   ……   阴气逐渐散去,鬼哭声不见踪影。   月亮与星星重新出现在天空,夜风习习。   笛声停下,青衣人睁开眼睛。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   玄都观的长老们,玄非,多福,宁休,以及杨殊。   他抿起嘴唇,露出几分不解。   “刚才,你为什么不将邪灵之力引向我?”他问的是明微。   玄非受伤之后,他们二人直面邪灵。明微完全可以退一步,让他的笛声顶在最前面。但是她没有,反倒是她在前面,顶住了邪灵之力。   而且,她还想动用根本。   而他,一直不急不缓,保留实力,甚至没有真正入围。   明微的情况比他差了一点点,抹掉嘴边的血丝,笑道:“没有镇魂牌,就称不上命师,这话确实没错。可是,难道是不是命师,就让一件死物来判断吗?命师,担的是守护之责,如果连自身的责任都不记得,还称什么命师?”   青衣人沉默了。   明微继续道:“我刚才做的,只是身为一个命师最基本的选择,现在说这些,也不是要你退让。既然妖邪已经镇压,你大可以动手,我们来比一比,谁能抢到镇魂牌。”   青衣人没有动弹。   他看着观星台正中央的镇魂牌。   妖邪已经被镇压回去,这块藏在观星台下百余年不见天日的镇魂牌,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木牌。   然而它却是命师的象征,天下玄士公认的最强大的玄士的标志。   “怎么,不动手吗?”明微继续道,“我说了,那些话不是要你退让,你也别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便是我现在伤比你重又如何?我们人可比你多!”   玄非、多福、宁休、杨殊,全都抬起头,向他看过去。   青衣人仍然没有开口。   等待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说道:“你们人多,我一点也不怕。既然今晚来夺令符,自是做好了打算。但是,我得说,你赢了。”   他露出一个笑:“不过你别误会,不是因为你刚才那些话让我自惭形秽,虽然我也自称命师,但我的信念和你的不同。”停顿了一下,他续道,“我之所以退让,是因为,我发现我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个真正的命师。既然如此,这块镇魂牌暂且交由你保管吧,等我想明白的时候,自会来取。”   不等他们回答,他转身喝令:“走!”   众多下属齐声应答:“是,星主。”   青衣飘飘,消失在夜色中,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对了,我叫明宵。” 第541章 得回   宁休想去追。   刚刚撑起身子,就踉跄了一下,捂住胸口。   杨殊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十指,将他按回去:“师兄,你别动了。”   宁休道:“便是留不住他,也得留下他一两个手下。我们对他们了解太少了,如果不借此机会弄清他们的来历,日后遇上了还会被动。”   杨殊笑道:“那也用不着你。”   宁休疑惑地看着他。   杨殊道:“这里是京郊啊,我们分明占了地利之便,你觉得我会什么也不做吗?蒋大人早就回去调兵了,任他实力再强,兵马一围,总得留点东西下来!”   宁休盯着他看。   杨殊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没有。”宁休的语气,难得透出几分感怀,“你想得比我周到。”   刚来的时候,觉得他还是个少年郎,虽然才智不缺,但总是不够可靠。冲动,孩子气,情绪化……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三年,他成长得太多了,已经有能力掌控全局。   “先生。”明微唤道,“来拿令符。”   宁休收起思绪,点了下头,起身往正中央走去。   “等等!”   宁休停下脚步,看向出声之人。   是易掌院。   他道:“这是我们玄都观的东西。”   回答他的是明微,她淡淡回道:“这是我们命师一脉的东西。”   说着,眼神示意,宁休毫不客气地低下身,去捡镇魂牌。   “住手!”赖长老也喊道,“你们要强抢吗?”   明微按住手中的箫,声音越发冰冷:“是又如何?”   易掌院怒道:“便是此番得你们之助,也没有强夺前观主遗物的道理。若是不停手,就别怪我……”   “呵!”明微懒得与他们解释,“要打就来。”   她的态度实在嚣张,在场的玄都观长老无不被她激怒,随即想到她的身份,又迟疑了。   他们看向杨殊,却见他已经转过身,站在了明微与宁休身前,维护之意昭然。   单是这位越王殿下,面子还没大到玄都观必须退让的地步,但他若是决心与己方为难,也很麻烦。   僵持中,一声低叹响起,却是玄非开口:“你们退下,东西给他吧!”   “观主!”易掌院惊疑。   赖长老可没这么客气了,喊道:“玄非,你自己都是待罪之身,现在想来命令我们吗?此物镇压在观星台下,是我们玄都观的宝贝,凭什么送给别人?”   玄非淡淡道:“就凭这是他们的东西。”他站起身,看着这些长老,目光仍如往日一般平静温和,却无端多了不曾有过的威势。   赖长老愣了下,回道:“你说是就是?”   易掌院也道:“观主,开启的钥匙是虚行师兄的遗物,你怎么说是他们的东西?”   “因为事实如此。”玄非垂目望着镇魂牌,“此物镇压着诸多妖邪恶灵,应当有独门的认主之法。你们若不信,看着便是。”   “这……”   玄非目光示意,明微点了下头,宁休继续去捡。   几十道目光的盯视下,宁休拾起镇魂牌。   木牌入手的一瞬间,他便觉得,体内剩余的微弱法力疯狂地往镇魂牌灌入。   他心脉一震,嘴角再次溢出鲜血来。   然后便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   一个个画面,飞进脑海,许许多多的文字,在眼前晃过。   那些玄奇的术法,那些精妙的武功……   别人看不到这些,只感觉到他手里的镇魂牌灵息流动,仿佛活了一般。   宁休以为时间过了很久,其实只有短短的数息。   那些传承尽数灌入他的脑海,镇魂牌重新恢复平静。   但那种感觉,和原来完全不同了。   现在的镇魂牌,在他手中,是一件活的法器,只要他想,就能拿出来御敌。   他与它气息相通,清楚地知道里面镇压着多少恶灵,里面稍有异动,都能感知。   宁休用力一握,二者气息交融。   那些长老,太过吃惊而哑口无言。   这东西有多强大,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居然这么容易被宁休收服了?而且,彼此气息如此相融,与其说是收服,不如说是认主。   难道真是他们的东西?   玄非开口:“诸位师叔,此事过后我会向你们交待。至于现在,我该去面圣了。玉阳一案,当有结果。”   说完,他向杨殊点了点头:“越王殿下,可否请你相陪?”   杨殊笑道:“国师还是等一等吧,蒋大人很快回转,这事还是他来比较合适。”   玄非没反对。   他们将观星台恢复原样,刚刚回到山下,蒋文峰回来了。   “如何?”杨殊迎上去。   蒋文峰歉然道:“好不容易抓住两个人,竟然自尽了,只从身上搜到一些东西。”   杨殊原本就没抱太大的希望,说道:“能抓住两个就不容易了,对方不是寻常人。”   简单说了几句话,蒋文峰便带着玄非入宫面圣去。   杨殊和明微领着宁休与多福,回到后山。   宁休受伤太重,又刚刚得回镇魂牌,需要休养,便让他一个人在屋里疗伤。   他们三人则服了伤药,闲坐着说话。   杨殊有点不放心:“不知道玄非会说些什么,我们应该先串好供再让他去交待的。”   明微失笑:“哪里有串供的时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马上去面圣才是最好的选择,免得叫别人挑拨了。”   “哎,你猜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我哪知道。”明微心不在焉,“等会儿他回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他会跟我们说实话吗?”   明微笑了:“我的感觉恰恰相反,他以前可能有所保留,以后肯定会跟我们说实话。”   ……   “陛下有旨,宣国师大人、蒋大人觐见。”   玄非理了理身上沾了血的道服,进入明光殿。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头都没抬。   “臣蒋文峰,叩见圣上。臣不负所托,玄都观一案,已然告破。”   皇帝停了笔,看向他们。   “哦?不知蒋卿查出的凶手是谁?”   蒋文峰向玄非看去。   玄非拂起衣摆,跪叩下来:“贫道玄非,有负圣恩,请圣上除国师之名。” 第542章 身世   清晨,阳光正好。   经过一夜的休息,杨殊精神百倍。   他开门伸了个懒腰,刚想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筋骨,就见一人身穿道服,从小路那头缓步而来。   “这不是国师大人吗?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玄非微微一笑,问道:“宁兄和明姑娘可起来了?”   杨殊回道:“昨天太累了,还在休息呢!”然后回头喊,“师兄!玄非找你!”   过了一会儿,宁休出现在门口,皱着眉头看他:“以为我没听到吗?他找的明明是两个人。”   为什么只喊他起来?   杨殊笑得没脸没皮:“大事你们商量呗!她一个女人顶什么用?”   明微开了另一边的房门,揉着额头道:“我也听到了啊!”   杨殊马上变脸,殷勤地说:“看你,眼睛还睁不开呢,急着起来干什么?等等,我去给你端水洗脸。”   宁休嘴角抽了抽,低头看了看自己十指都包着纱布的手。   日常想让师父失去小徒弟……   洗漱完毕,多福去做早饭,四人到屋里说话。   “你面圣都说了些什么?”杨殊先发问。   玄非笑了笑,记忆回到昨晚。   听他那话,皇帝看了他许久,才问:“玉阳是你杀的?”   “是,也不是。”   皇帝眯起眼:“不要与朕打机锋!”   “是。”玄非回道,“玉阳确实死于我手,但当时我被人控制了。”   “哦?”皇帝道,“你是国师,玄都观的观主,竟然玄术不如人?”   玄非平静回道:“此事是贫道疏忽了,倘若再有一次,定然不会中计。”   皇帝就问:“所以,你这是要负起责任,辞去国师之衔吗?”   玄非答道:“贫道请圣上收回国师头衔,并非因为杀了玉阳,而是……”   他抬起头,看着皇帝:“因为贫道没有资格当国师。”   皇帝沉声道:“你什么意思?好好说话,不要说半句留半句!”   玄非低下头:“贫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幕后凶手告知了一个秘密。贫道的生身父母,极有可能与他们存在某种关联,甚至是他们中的一员。故而贫道以为,再继续当这个国师,恐难服众。”   ……   “你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   玄非轻声一叹,取出一块长命锁,放到桌上。   “我原姓陈。”他说,“前朝皇室的陈。”   明微的瞳孔骤然放大:“你……”   看到她的反应,玄非笑了起来:“第一次见到你这么震惊的样子,说出这个秘密,还真是值得啊!”   “……”   玄非继续说下去:“前朝末帝,云京被攻破,有一批旧臣保护十皇子逃离京都。这位十皇子在路上继位,但只当了十来天皇帝,就被楚军杀了。他所谓的登基,并不为史书承认。”   “这位十皇子,便是我的祖父。”   玄非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用,十分闲适的样子。   他扔出这么个消息,叫别人震惊,自己却不当回事。   杨殊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秘密,问道:“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圣上了吧?”   “怎么可能?”玄非笑道,“前朝遗孤,你当我想死么?我只是含糊地说了一下,我的父母可能是前朝旧臣。那些人总不能到皇帝面前告我的状吧?”   杨殊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明微终于回过神来,感叹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原有的历史里,玄非会变成妖道太正常了。他是前朝皇族之后,为家族报仇而已。就如同永清公主,难道前朝待她好吗?但她还是为了报仇,蛰伏了这么多年,宁愿叫异族占领江山,也要叫齐楚两国灭亡。   这是天然的立场,跟他是不是变坏了没有太大的关系。   当然,能让玄非放弃原有的信念,那些星宿肯定费了不少力气。   玄非继续道:“自从师父的遗物被抢,我便经常去功德塔,试图找出那人潜伏之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哪知玉阳来了,他发现东西不见了,便质问于我,我不答,甚至与我动手。”   “一开始,我没有伤他的意思。他落于下风,心生恼怒,就说出了那个秘密。”   玄非长叹一声:“他说,师父早年确实中意我,但后来改了主意,我以为他说谎,其实我才是伪命继任。他还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当观主,因为师父是因我而死的。”   “这话怎么说?是否虚行国师之死,与那青衣人也有关系?”   玄非点点头:“玉阳不知全部的内情,后来那青衣人出现,我从他口中得知的。他说,他几年前曾经到玄都观找我师父,说了此事,想叫我归宗。我师父自是不允,于是双方动了手……”   “那人做了手脚,叫我师父受了重伤,之后便一病不起。玉阳只知师父因我而受伤,但并不知晓内情。最后那段时间,师父有意叫玉阳继任观主。我想,他应是觉得,我的身世有可能会成为一个隐患。可惜,他的遗言还没来得及交待下去,便伤重而亡了。我游历归来,以为玉阳捏造遗命,自然不肯相让,便夺回观主之位……”   玄非露出自嘲的笑:“我瞧不上玉阳,哪知道,最后竟是我违背了师父的遗命。”   “玉阳说出此事,我心潮起伏,又疑惑不已,怒火竟难以控制,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夺了玉阳的短剑,将他刺死……”   明微说道:“青衣人早就埋伏在功德塔了,你情绪起伏,怕是中了他的玄术。”   玄非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的玄术,实在我之上。玉阳死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突然出现,然后说,杀了同门师兄,我再想在玄都观立足,怕是难了,不如跟他走。然后,我就知道了那个秘密……”   杨殊与明微交换了一个眼神,奇道:“如此说来,这些星宿,竟是前朝死士?”   “不错。”玄非轻声说,“他告诉我,只要我跟他走,我便是青龙星官。等到合适的时机,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就能成为星宫之主。到那个时候,整个星宫将惟我之命是从。”   他抬头看向三人,说道:“他还说,星宫的势力远超过我的想像,我们所发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有星宫在,哪怕我要重新登临帝位,也不是不可能。” 第543章 结案   一个王朝灭亡,是它国运已尽。   但总有许多“忠臣义士”不愿意接受这个梦已经破碎,想尽办法去挽留。   明微从没想过,这些星宿是其中之一。   如此说来,他们各种破坏,意图使天下再次陷入战乱,根源竟在这里?   只是前燕的灭亡,几乎是必然的。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许多问题已经积累到无法解决的地步,以至于只能改朝换代,打碎旧有的规则,再建立一个新的。   当初师父在齐楚之间,选择齐国,很大的原因在于,楚国接收了前燕许多遗产,包括旧有大族的问题。   这些问题,不是前燕独有,而是历代以来,每一个王朝都存在的。   北齐建国年数还短,再过个两百年,恐怕也会成为需要破除的腐朽之一。   “那么,你想要吗?”明微看着玄非。   玄非笑了:“我若想要,又怎么会坐在这里?”   他平静说道:“我从来没做过那个梦,玄都观最厉害的不是玄术,而是观星术。国运已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勉强为之难有结果。当时左右为难,只是不知道该归往何处。师父因我而死,我实没有资格坐在观主这个位置上,再加上玉阳死于我手,若是有心闹大,玄都观怕容不得我。而我也没有超脱到得知身世,仍然无动于衷的地步……”   略停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总而言之,是我修养不够。这一点,多谢你点醒了我。”   他抱拳,向明微微微躬身。   这是玄非第一次这样坦荡地向她表达感谢,承认自己的不足。   迈过这一关,才发现,另有一番海阔天空。   “恭喜,”明微含笑道,“经过此事,你的境界又上了一层。”   玄非轻轻点头:“幸而姑娘提醒,叫我忆起师父的嘱托,才有勇气去面对这件事。其实,这件事没什么难的。玄都观并非一个单纯的玄门,因有国师之位,它其实是朝廷的一个机构。只要圣上不怪罪,哪怕我真是杀人凶手,还是能够稳稳地坐在国师这个位置上。”   “一叶障目。”宁休淡淡道,“当时你被身世牵住了心神,才没有看到这一点。倘若真的跟他们走了,就算后来想通也来不及。”   “是啊,”玄非轻声说,“没看清的时候,以为自己站在万丈深渊之前,待看清了,也不过是道小小的沟渠,迈过去也就是了。”   “这么说,圣上没有怪罪你?”杨殊问他。   “当然怪罪了。”玄非道,“我身为国师,居然在玄术上被他人暗算,可见学艺不精。再加上玄都观被人偷袭,我亦要担起重责。圣上命我静修一年,不得出山,国师之衔,暂时保留,以观后效。”   杨殊笑了:“圣上果然觉得你好用,这样的处罚,不过为了堵别人的嘴。”   玄非亦笑着点头。   “好了。”他站起来,“我该回去向长老们交待了。这一年时间里,尽量不要来找我。”   明微有心问他如何处理。   玄非已道:“这事我会好好料理,若有要务,叫宁兄转告便是。”   宁休也算半个玄都观的人。   说到这里,玄非略一迟疑,问他:“我们……不必翻脸成仇了吧?”   宁休深深看着他,说道:“令符一事,你我皆非事主。此事你亦不知晓,自没有怪罪到你身上的道理。”   玄非笑着点了点头:“真好。”   说罢,出了小院,回玄都观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明微道:“忽然很有成就感。”   “怎么?”   “挽救了一个妖星啊!”明微露出笑来,“我相信,玄非不会再成为妖道了,我们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当然了。”杨殊对她说,“你已经改变了我,怎么会没有意义?”   明微笑着点头:“嗯。”   ……   第二日,明微去府衙看蒋文峰收尾,才知道一个消息。   “玄都观少了一个人?”   蒋文峰回道:“是的,那人叫辛泽。事后我们查证,他的动向十分可疑。青衣人出现,他就不见了。”   “辛泽……好像就是玉阳身边那个师弟吧?”   “正是。”   明微想不起辛泽长什么样子,但她分明记得,他与青衣人的气完全不同。   也对,他既然也有命师传承,自然懂得如何辨气,怎么会不加以伪装呢?   “这还真是没想到……”   蒋文峰说道:“以他在玄都观的身份,以及自身强大的实力,难怪来无影去无踪。”   明微默默点头。   现在他又消失了,再想找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蒋文峰又取了一卷羊皮出来:“我们抓到的人自尽了,别的遗物我已经排除嫌疑,只有这个,感觉有点奇怪。”   明微将它打开,发现是一卷画,上面绘着深浅不一颜色交错的线条。   蒋文峰道:“此物我实在瞧不出究竟,不知明姑娘有什么看法?”   “这是山川地气图。”明微一边看一边道,“这些线条,指的是地气走向。”   她把羊皮地图放到桌上,叹为观止:“绘出此图的人,当真了不得。只有亲历当地,走遍山川,才能绘出这样的地气图。有此图在手,至少数十年内,建城等选址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实地勘察。可惜的是,这个是简化版,只有大概走向,若是有细化版,这天下的风水先生都要失业了。”   蒋文峰道:“既如此,这图于我无用,就由姑娘保管吧。”   明微有点奇怪,抬头看着他:“蒋大人,这不是证物吗?”   蒋文峰笑道:“此案已经了结,前朝余孽之事也上禀了。”   明微懂了,他这是故意保留了一手。   没想到,堂堂蒋青天,居然还会做这样的手脚了。   明微似笑非笑,两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   蒋大人虽然对造反没什么兴趣,到底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多谢。”明微收起羊皮卷,“要是还有事,请大人派人来说一声。”   “好。”   明微回了纪家,当天晚上,她在灯光下欣赏这份山川地气图,看着看着,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坐着回想良久,忽然想起一物,喊道:“多福,那张纸放哪里了?从明家带过来的那张!” 第544章 地图   东宁一案了结的时候,他们曾经从明三藏身的暗室里,搜出来一张纸。   那张纸上,画着大大小小的圆,明微之前没弄懂什么意思,就叫多福收起来了。   这玩意儿看着实在不像什么机密,主仆俩好久没想起来。   两人一通好找,才把它找出来。   “小姐,您要这个干什么?”多福奇怪极了。   “等等你就知道了。”明微将那张白纸放在羊毛卷上,两端对齐,然后拿起来,对着灯光。   光线从鞣制得极为薄软的羊皮那头照进来,映出微弱的光。   于是她们清楚地看到,画上的圆圈,正好对应了图上几个地方。   “果然如此。”明微道,“拿炭笔来。”   “是。”   待她将圆圈对应的位置画到羊皮卷上,一切都清晰了。   “难怪我这么久都看不出来,原来玄机在这张图上。”明微笑着弹了下羊皮卷。   多福凑过去看:“小姐,这几个地方,是地气密集之地,对吗?”   “确切地说,是龙气聚集之地。”明微从书册里翻出一张舆图。这是她从杨殊那里顺手摸过来了,普通人并不能拥有这样的机密之物。   “对照这张图再看看。”明微指着一个个点,“这里对的是应阳,这里是云京,这里是长宁,都是古都。另外还有龙脉……”   她一个个数过去,最后停在一个点上。   “小姐,怎么了?”多福见她面露疑惑,问道。   明微道:“你看这些圆,除了山川地脉,对应的都是北齐的城镇,只有这个圆,在南楚境内。”   “咦?”   炭笔在舆图上滑动,最后停在一个点:“宜都?”   ……   “宜都?”杨殊道,“这里又不是南楚的国都,为什么南楚境内只画了这一点?”   “我也觉得奇怪。”明微已经想了一整晚,她总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杨殊瞅了她好几眼,说道:“为什么我有不妙的预感?”   明微抬眉看向他。   他说:“你该不会想亲自去看看吧?”   明微露出笑来,却没有答他。   杨殊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现在没办法离开云京,你不能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明微柔声说:“这天下能为难我的人有限。”   “那也是有的。”杨殊强调,“更何况,我们现在与星宫正面翻脸了,那青衣人就处处不输你,武功甚至比你强些。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离开。”   他的语气十分坚决。   明微就道:“我没说要走,你这么急干什么?”   杨殊的目光斜过去:“你敢说你没想过?”   “呵呵。”当然……想过了。   不过,眼下确实不是离开的时机。傅今打算暂时修身养性,玄非又被禁了足,宗将军已经奉命离京,现在杨殊身边,没有多少人手,她若是将他一个人留在云京,万一有事,都没有帮手。   “放心,我要是想走,肯定会告诉你的。”   “不行。”杨殊纠正,“应该是,你想走,必须得到我的同意。”   明微哄他:“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先哄住了再说,真有必须要走的理由,她还可以偷溜嘛!   两人正说着话,小彤过来禀报。   “殿下,宫里说,贵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今年要办生辰宴。”   杨殊想起来:“今年是娘娘的整寿?”   “是啊!”小彤笑着说,“崔公公说,陛下怜惜娘娘,近来事情太多了,就想办个生辰宴,喜庆喜庆。”   杨殊并不想参加什么生辰宴,这种场合,都是给别人看的。裴贵妃的心,他自是明白,那种喜庆,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又不能拒绝,这是圣命,贵妃便是不乐意,也要装作很高兴,接受这“好意”。   “我知道了,还有半个月吧?我们得准备一份寿礼,你帮着想想,到外头找找。”   小彤眨了下眼:“殿下要什么样的东西?”   “自然是越贵重越好,最好一拿出来,能让大家震惊。”   小彤不大明白其中的用意,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应下了:“好,那奴婢去办啦!”   杨殊一边剥桔子,一边跟明微说:“这礼物就是给别人看的,自然是越贵重越好。现下太子和信王都废了,后宫姨母独宠,只怕这寿宴又是个攀比的场合,我当然要随大流。”   明微张嘴吃了他递来的桔子,回道:“那我是不是也准备一份?”   杨殊笑道:“自然要准备,到时候你肯定要进宫的。”又说,“你就别准备贵重的了,最好是新奇有趣的那种,显得你兰心惠质。”   说着,冲她眨眼。   明微失笑:“又想叫我出风头是不是?”   杨殊面不改色:“这不是挺好的吗?你得姨母看重,别人就不敢肖想我了。”   明微失笑。   真是孩子心思,难道以为这样,这婚事就退不了了吗?   杨殊还不死心:“你看,命运一说真是虚无飘渺,玄非明明是个妖星,最后不是没走上那条路?你还说,妖星的光芒黯淡了,说明他是真的领悟了。照你说的,后来齐国朝纲大乱,玄非要负很大的责任。连这么大的事都能改变,有没有命星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   明微吃桔子。   杨殊凑到另一边:“再看师兄,你说他原本几年后才会得回命师令符,而且寿命很短。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消耗寿元去镇压邪灵,也就是还能活很久,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对不对?”   明微吃完了,又拿了一个。   杨殊接过来,继续剥:“当然,最关键还是我啦!要是按原来的历史,我这会儿已经跟师兄浪迹江湖了吧?不会过着这么安生的日子,还跟姨母相认了,甚至有那么多人帮我。这么大的事,都能改变,为什么你就不行呢?”   明微道:“不是不行……”   “那就是可以了?”杨殊截断她后半句话,喜滋滋地说,“那我们赶紧定个日子吧?现在见面都要找借口,太麻烦了!”   明微续上后面半句:“……是风险太大。至少在我们成功之前,我不会考虑的。”   “呃……”他一下子蔫了。   明微失笑,戳了戳他:“不过你说的也对,说不定事情已经改变了,我不必太纠结于因果。先等等,如果真的出现那个契机,说明老天也愿意给我机会。”   “什么契机?”   “秘密!” 第545章 胡姬   明微一早起来,发现纪小五站在院子里仰头看枣树,奇道:“表哥今天怎么在家?”   “师父给了假啊!”纪小五问她,“今年结的枣呢?都吃完了?”   “都九月底了,当然吃完了。”明微说。   “啊!你们怎么都不等我的?一年才结一回果,我还吃不着!”   明微道:“街上还有晚熟的,要吃叫人去买好了。”   “那怎么一样?这可是自家的!”   明微不懂到底哪里不一样,懒得与他扯,先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纪小五也进来了。   家里添了丁,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连带的,纪大老爷对他也是和颜悦色,弄得纪小五受宠若惊。   长这么大,爹从来没对他这么好过!   饭毕,纪小五去看侄儿。   快要满月了,孩子长开了一些,白白嫩嫩的,很是可爱。   纪小五一逗,他就咧开嘴,乐得他直说:“大哥,你看小宝多喜欢我,一直在笑。”   纪凌泼冷水:“怕是在看耍猴吧!”   纪小五不开心:“我要是猴,哥你也是猴,小宝就是小猴子!对吧,小猴子?”   小宝还是咧着嘴。   纪凌失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珠儿出生的时候,纪小五自己还是个成天爬树掏蛋的皮猴,现在倒是觉出孩子的可爱来了。玩了一会儿,说:“大哥,你和嫂子多生几个吧,以后过继一个给我。”   纪凌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和你嫂子说好了,再生个儿子就不生了,哪来多的过继给你?你想要自己生去啊!”   “可我出家了!”纪小五说。   “出家了也可以还俗嘛。”纪凌又说他,“当初叫你娶表妹你不娶,现在后悔不后悔?要是娶了,说不定当爹的就是你了。”   纪小五撇嘴:“大哥你以为我不会算么?表妹先前还守孝呢!便是真成婚,那也是今年的事,哪来得及啊!”   “哟!”纪凌挑起眉头,玩味道,“你还真想过啊?”   纪小五立刻否认:“什么想过?我只是指出你的错误而已!”   玩了会儿侄子,纪小五闲着无聊,去问明微:“表妹,出去逛街不?听说长乐池来了一群胡姬,会跳鱼龙舞,你去看过吗?”   明微一边对账,一边跟他说话:“表哥还真是身在仙山,心在红尘啊!连我都不知道什么鱼龙舞,你在玄都观清修的,居然就知道了。”   纪小五不乐意:“我们玄都观讲究的是入世,不经人世繁华,怎么看破红尘?你不懂就别说!”   明微轻笑:“好好好,我不懂。”她搁了笔,转头问,“多福,想不想出去玩?”   多福犹豫:“上次的口诀我还没学会呢!”   明微就说他:“你看看,多福比你勤奋多了吧?”   纪小五申明:“我在观里也很勤奋的!你不要随便污蔑我。师父说了,既然放了假,就好好玩去。你不去就不去,别埋汰我!”   看他气得要走,明微失笑:“行,是我多话了。表哥难得回来一趟,那就一起去吧!”   ……   明微也是忙了这些天,才闲下来。   出去玩玩,放松放松也好。   表兄妹俩连同多福,乘了车往长乐池去。   三人边吃边逛,到了下午,才见一艘画舫停到湖中央,开始击鼓。   鼓声一起,闲逛的游人都往湖边挤。   充满异族风情的乐声里,穿着清凉舞衣的胡姬出现在舞台上。   一个个美貌少女,身上的舞衣又薄又透,露出大片的胸脯,和一截白嫩的腰肢,手臂、脚腕上挂着串串金饰,走动间叮当作响。   她们随着乐声起舞,腰肢款摆,当真如同鱼儿悠游一般。   看客们连声叫好,赏银不停地往湖边的小船里抛,还有文人写了诗,大声念出来。若有写得好的,同样能获得喝彩。   纪小五一边看一边跟她说话:“听说这些胡姬,是西戎来的。前年北胡作乱,西戎趁机叩关,夺了我们一座城池去,宗家一位将军因此战死了。后来,宗家军出兵,夺回了城池,一气破了西戎联军,一路杀到他们皇宫去。现在西戎几国都归了我们,不少西戎旧贵破了家,那些小姐们就沦落成了舞姬……唉,也是怪可怜的。”   明微叹了口气:“是啊!”   “其实还算好了。”纪小五说,“如果换成别人领军,她们的命运会更悲惨。宗将军仁厚,约束士卒,只夺财没抢人,不然她们连舞姬都当不了。”   明微没说什么。   这种事,她前世见惯了,且自己也改变不了。   表演了一个多时辰,歌舞暂时歇了。   纪小五兴致勃勃,跟她说:“表妹,这些胡姬长得跟我们不太一样呢!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   明微没什么兴趣,但纪小五想去,也就跟着去了。   他们挤到湖边,纪小五去问守船的,入内观舞多少钱。   然后交了三个人的份,领着她们上了画舫。   虽说北齐多有女子出来游玩,可上船多半是喝花酒的,纪小五这样大喇喇地带着她们上去,倒是引得好多人看过来。   多福挡在明微面前,小声抱怨:“五公子,您这样太莽撞了,小姐要是被人认出来,会被人说闲话的。”   纪小五不以为然:“说什么闲话?”   “小姐有未婚夫啊!”   纪小五道:“不就是来看歌舞吗?这么点小事,他要是不满,那就不嫁了呗!”   多福气道:“您这是什么话?难不成退了一次亲,还要再退一次?五公子,别是你自己出家不娶亲了,就想让我们小姐也跟着打光棍!”   纪小五哼了声,嘀咕:“打光棍有什么不好?”   在他看来,明微实在没有成婚的必要。玄士嘛,就应该潇洒行走天下的,嫁人就够麻烦的了,那位还是个亲王。一想到表妹将来要留在王府里,他就哆嗦。   太可怕了,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啊?   明微的注意力却被一个胡人乐师吸引了。   奇怪,这些胡姬分明是西戎人,怎么这个乐师,有点北胡人的长相? 第546章 帮忙   胡奴将三人领到垂帘相隔的雅座,奉上西戎特色饮食。   明微问她:“你们从西戎来的?”   胡奴的中原话说得不错,笑着回答:“是的,贵客。”   “是西戎哪里?”   “哪里都有。我们这支舞团,从西戎一路来云京,遇到合适的班主就买下。”   明微指着那名乐师问:“我瞧他长得不大像你们西戎人。”   胡奴回道:“他是北胡人,原先的部族打散了,无家可归,会弹胡琴,班主就留下了。”   “哦。”明微赏了她银子,喜得她连连鞠躬道谢。   纪小五一边嚼葡萄干,一边说道:“表妹,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对劲呢?”   明微笑问:“哪里不对劲?表哥可不要胡说。”   纪小五道:“你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往四周瞧,而且还悄悄动了观气术,是不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明微挑了下眉,没想到纪小五观察这么敏锐,看来三年不见,他长进了不少。   “也不是问题。”她斟酌着说,“只是先前跟胡人打过交道,不免想得多一些。”   “哦。”纪小五说,“他们不会有问题的。云京是什么地方,这个班主,能在这里立足,肯定有门道,背后绝对有靠山,指不定就是哪个显贵。这些人,既然用了他们,早就不知道查了多少遍。毕竟是京城,真出了事,责任担不起的。”   明微一想也是。   “多谢表哥指点。”   她这么正经,纪小五倒不好意思起来:“什么时候变这么客气了……”   他话还没说完,眼睛突然瞪圆了,盯着外头,压低声音:“哎,你们看,那个是不是……”   明微和多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两名公子带着仆从进来。   虽然他们易了装扮,但是一眼就能认出……   “啊,是越王殿下和安王!”多福说。   “果然是他们。”纪小五要笑不笑,瞅着明微,“你看看,背着你跑来喝花酒,一点也不老实。表妹,我看你退婚算了,嫁给这种人,屈不屈啊!”   明微淡定地喝着西戎果酒,斜眼瞟过去:“表哥怎么一直劝我退婚呢?难不成对我念念不忘,还想再续前缘?”   “呸呸呸!”纪小五一脸晦气,“我不过是不忍心看你被这种人糟蹋,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说到我头上。”   明微笑眯眯:“我说什么了?难不成我配不上表哥,才叫表哥这样嫌弃?唉!”她瞬间变脸,半垂着头,语气带着哀怨,“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运气,就是没有好姻缘。表哥嫌弃我,退了也就算了,现下又订下一个,他又是这样子……”   纪小五忙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也许他只是陪安王来看看呢?”   他刚说完,那边安王的声音传过来:“把你们这最好看的姑娘叫过来!记住,要最好看的!”然后跟杨殊说,“大侄子,你要几个?我这当叔叔的让让你,先让你挑怎么样?”   那边杨殊回答:“那就多谢三叔了。”   纪小五说了一半的话又给吞回去,恨恨道:“还真的是……算了,当我之前没说,赶紧退婚吧!”   明微暗笑,眼珠一转,说道:“表哥,要退婚可不容易呢!他是亲王,这婚事是圣上点了头的。先前我们的婚事,圣上也说过赐婚的话,因为你要出家,这才格外开恩。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要是没点理由,我不好开口啊!”   纪小五挠挠头:“那要怎么办?”   “倒是有一个办法。”她状似为难,“就是,可能要劳烦表哥了。”   “说吧!”纪小五很好说话,“既然你叫一声表哥,这种小事我还是乐意帮忙吧。”   明微继续为难:“这个办法……可能有损表哥的男子气概。”   纪小五好奇:“到底什么方法?你倒是先说啊!”   明微道:“他这样出来喝花酒,闹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男人嘛,沾花惹草算什么?何况他又是那样的身份。我要是为了这点事就要闹,反倒是我不占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玩的不是女人,而是……”   明微将目光移到他脸上。   纪小五先是疑惑,随后慢慢明白过来了,有点惊悚:“你想叫我去勾引他??”   明微讨好地笑:“表哥,你会帮我的对不对?要是觉得不行,你帮我想个办法?”   “……”   纪小五仔细想了想,发现……如果让他来想办法,好像也是这么个路数!   当然了,他肯定会让别人来干这个事。但是现在,他们只有三个人,还只有他一个男人!   “唉!这个方法是太为难了。”明微长吁短叹,假装大方地说,“算了吧,表哥别放在心上了。不就是花心一点吗?我忍忍好了,反正别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日后不定有多少姬妾,现在就忍不了,以后可怎么办呢?总要习惯的……”   纪小五一咬牙:“好!我帮了!”   明微既惊喜又不忍:“表哥!这样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纪小五道:“谁叫你是我表妹,是我先退了你的婚,就当负责了!”   明微一脸感激:“表哥真是仗义行侠,急公好义,心胸宽广,仁心仁德……”   纪小五飘飘然。   明微唤来胡奴,说是要借个地方净面,便让多福陪着纪小五去了。   过了一会儿,多福摸回来。   “小姐。”   明微慢吞吞喝着果酒:“弄好了?”   “嗯。”多福问她,“小姐,你真的要退婚吗?”   明微低笑一声:“亲王的婚事,哪那么容易退的?”   “那你……”   “不过,他这样偷偷出来喝花酒,我确实很生气。”明微搁下酒杯,瞥向另一边。   虽有珠帘遮掩,但不难看到,里头坐了不少胡姬美人。   呵,还要最漂亮的,那就给你个最漂亮的!   她听到一声轻咳,转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眼前站着个高挑的美人儿,裹了胡姬的小皮袄,头上编了辫子,脸上涂了胭脂,既英气又美貌。   “这样可以吧?”纪小五问。 第547章 美人   纪小五长相清秀,五官柔和。   现下擦了粉,稍微将眉眼勾一勾,再点上胭脂,分明就是个英气的美人儿。   正好胡姬比较高挑,他偏瘦的体态没有半点违和!   明微忍着笑,说道:“就是胸太平了。”   多福扫了一眼,拿起两个糕饼:“这个塞进去就好了!”   “哎……”纪小五无语。   明微满意地点点头:“去吧,表哥!”   纪小五“哦”了一声,掀了帘子出去,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来。   算了,回头再说吧。   纪小五半低着头,走过去。   安王的侍卫拦了拦,纪小五含蓄地冲他们一笑,学着胡奴的语调说话:“方才去换衣裳,来得有点迟。”   他的声音还是少年式的清亮,掐着嗓音说话,还挺像回事。   两名侍卫犹豫了下,退开了。   纪小五掀帘入内,正在高谈阔论的安王往这边瞟了一眼,眼睛一亮:“哟,这胡姬长得够味!到本公子这儿来!”   杨殊正在喝果酒,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就呛到了,咳个不停。   安王不满:“你这是干什么?难得叫你出来一趟,一直在做怪。”   “没,就是喝得急了。”杨殊摆手。   纪小五一看,趁机挤过去:“公子,奴家给您顺顺气。”   杨殊听他说话的腔调,咳得更厉害了。   安王不开心了,说道:“怎么,本公子比不得他俊俏,都围着他是吧?”   杨殊就推了纪小五一把:“听到没有?去伺候安公子。”   纪小五才不去,一把拉住他,抓着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口中喊道:“公子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才摸了奴家,就将奴家推给别人。”   杨殊一按就按到了两个糕饼,脸都黑了,想甩掉纪小五,却被他死死缠着。   两人一个推一个抱,旁人看不清,还以为玩闹起来了。   安王看得乐不可支,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既然你喜欢这个,我这当叔叔的就不跟你抢了。哎,瞧你这样儿,是不是憋狠了?我家有个母老虎就算了,你这还没进门呢,就给管起来了。今儿你随意,叫多少美人都行,三叔请客!”   杨殊假笑两声,压着声音问:“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纪小五靠着他胸口回:“哟,你认得出来?”   杨殊皮笑肉不笑。   呵呵,以为他是明微那个脸盲吗?这还用认?   他刚想问个清楚,纪小五大声叫了起来:“哎呀,公子别急嘛!咱们到屋里再……”   一边叫眼睛一边往外面瞟。   杨殊一个激灵。这小子,肯定有古怪。   当下不再留手,右手一搂,手指飞快地在他腰上一拂。   纪小五的声音马上弱了下来:“哎,你……”   杨殊趁机脱身,将他推给安王:“三叔,这美人也太急了,我不好这口,要不给你吧?”   安王见的美人多了,偏偏没见过纪小五这种,正感兴趣,听他这么说,假意道:“抢了你的多不好意思!”   “我今儿是真没兴趣,三叔不必客气,来,美人儿给你!”他一推,纪小五一个踉跄,就到了安王身边。   纪小五被他点了穴,此刻软绵绵的,一推过去便往安王倒去。   安王抱了个满怀,兴奋得眉毛都舞动起来了,凑上去深深吸了一口:“美人身上真香!”   纪小五差点吐了,眼睛拼命往杨殊那边瞟。   哪知杨殊不但没有救他的意思,还站起来:“三叔,侄儿就不打扰你了,先到外头看看歌舞,你自便。”   “哈哈,好,好!”安王心急,搂着纪小五去要舱房。   嘿,这么主动的美人,他还没试过呢!   纪小五想叫唤,偏偏舌头喊不出来,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眼见杨殊不理他,努力转动眼珠往另一边珠帘看去。   明微和多福分明就在里头,却没有出来的意思,纪小五只能眼睁睁被安王拖进舱房。   去他娘的!他这会儿算是领会过来了。   明微一开始就是故意耍他玩,而杨殊把他推给安王不说,还点了他的穴。   两个混蛋!   不行,他得赶紧解穴,不然菊花不保了!   对了,师父教过的,怎么冲穴来着?   ……   杨殊看着纪小五被拖走,见他最后盯着一处座位,过去掀起珠帘。   果然看到预想中的人,他笑了:“就知道你也在这。”   明微瞟了他一眼,说道:“越王殿下不是正在风流快活么,怎么有功夫过来?”   杨殊厚着脸皮坐到她身边,凑过来说:“刚才叫什么风流快活,现在才是。”   明微推了他一把,昂起下巴:“放尊重些,当我是什么人?”   杨殊摸摸鼻子,只能往后退了退,问她:“你就不担心纪小五失身?”   明微轻笑,反问他:“安王殿下有断袖之癖?”   “以前是没有,可说不准他今天发现乐趣了呢?”   明微道:“那只能看表哥的运气了。他不是说自己练功勤奋么?这样都脱不了身,可见太偷懒了。”   杨殊哈哈一笑:“我点得不重,只要他加把劲,就能解开。”   “呵呵。”   她这样皮笑肉不笑的,杨殊有点头皮发麻,绞尽脑汁给自己辩解。   “你也出来看舞?这鱼龙舞很好看吧?我本来不想出来的,都是三叔,他近日一直关着读书,好不容易有了一日假,非要拖我出来玩……”   明微斜眼看他,面上带笑,笑得让人发冷。   杨殊说着说着变小声了,凑过去求饶:“真的就这么一回,还是推不掉才出来的。刚才我很规矩,没做什么事……”   “是吗?表哥好像说,你摸他了……”   “没有的事!”杨殊矢口否认,“他故意陷害我的,就他那两个糕饼,有什么好摸的!”   “哦,你还是摸了啊,不然怎么会知道是两个糕饼呢?”   “哎,那是他……”   明微叫来胡奴,结了账,出了船舱。   杨殊亦步亦趋,向她小声解释:“真的,你相信我嘛!”   “身上全是香粉,还好意思说。”   “那我去洗掉,全都洗掉!”   两人下了画舫,很快汇入人流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一身衣裳扯得乱糟糟的纪小五从舱房出来,急奔到厅中,撩起珠帘一看,原来的座位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正搂着胡姬喝酒。   他气得脸都青了。   “明小七,再信你我就是小狗!” 第548章 夜行   夜深了。   长乐池的游人慢慢散去。   湖上游弋的花船纷纷靠岸。   胡姬画舫上,人去船空,徒留一地狼藉。   胡人乐师放下胡琴,踏着果皮,出了船舱。走到船尾的位置,对着一扇门轻轻敲了敲。   “进来。”一道低柔的声音响起。   胡人乐师推门进去,却见这间舱房里,坐着一个青年。   这青年身穿襕衫,乍看温文尔雅,只是时不时将手探到腰间,似乎是摸刀的习惯动作,破坏了这份斯文。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温和的脸。   明微若在这里,定会大吃一惊。   这人,竟是苏图!   他原就长得像中原人,换了这身装束,丝毫没有违和感,看起来与中原书生无异。   “汗王。”胡人乐师躬身。   苏图摆手道:“在这里,不要这么叫。”   胡人乐师顿了下,以别扭的口音唤道:“苏公子。”   苏图笑着点头:“如何?”   胡人乐师道:“她在船上坐了半个多时辰,就走了,和那个越王一起。属下怕被发现,没敢派人跟着。”   苏图道:“不派是对的,我都不敢露面,就怕被他们认出来。”   胡人乐师请示:“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苏图端起果酒,饮了一会儿,说道:“先说说齐国的局势。”   “是。”胡人乐师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在不久前,齐国太子和信王,因酒后失礼,被齐国皇帝废了。现在安王上位,很可能会封太子。至于这位越王,他和安王关系很好,今天他们俩就是一起来的。”   苏图点了点头:“这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就说说,越王现在的处境吧。”   “是。这位越王,原本是博陵侯府的三公子,不久前才归的宗。是齐国皇帝下的令,据说他是先太子之后,因为当年夺嫡之乱家破人亡,一家人只留了他一个。齐国的贵妃娘娘是他的姨母,据说对他十分宠爱。皇帝对他也很喜爱,不但封号超过自己的儿子,平日的赏赐也是比照着皇子来。”   苏图拧了拧眉:“照你这么说,他在齐国过得很好了?”   “是这样的。”胡人乐师回道,“属下来了两个月,他们都说,越王很受皇帝看重。安王这个未来太子,在皇帝面前都没有他有脸面。”   苏图摇头:“不对,这完全不符合常理。你平时没怎么接触达官显贵吧?”   胡人乐师回道:“属下才来不久,不敢结交。”   苏图说:“肯定不是这么回事。他这个越王的身份,应该非常尴尬才对,齐国皇帝不可能真心对他好。那个安王,倒是有点说不清。你想办法把人弄进安王府,探一探安王的口风。”   胡人乐师迟疑了一下,回道:“苏公子,这个不好办。安王妃出了名的霸道,安王现在都是偷偷出来的,根本不敢往府里带人。”   苏图皱眉:“不能想想办法?”   胡人乐师道:“安王妃善妒,安王曾经带人回去过,当天就被扔出来了。依属下所见,要安排人进安王府,最好不要是姬妾的身份。这个,属下再想想办法,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好吧。”苏图接受了他的解释,“那就照你的意思做。”   他们又说了些话,胡人乐师退下了。   苏图理了理衣裳,出了船舱,悄悄下了船。   他一身中原服饰,风度翩翩,而且常年习武,显得格外挺拔。   路边有欢场女子瞧见,上前想拖住他:“公子,这么晚了,不如在我们家歇了吧?”   苏图目透寒光,扫过去一眼,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冰冷的语调,那欢场女子吓得一抖,连忙放了手,往屋里走。   回头又不甘心,酸溜溜说了一句:“不来就不来嘛,吓人干什么?”   苏图目不斜视,举步离开。   这会儿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路上行人稀少,只偶有一些巡逻的禁军走过。   他穿得体面,气质不凡,并无人来拦。   苏图顺顺利利到了羊角巷。   他避着人进入巷子,刚要从后院翻进去,忽然听得里面传来喧闹声。   “明小七!你给我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纪小五,你不要瞎闹!”   “明小七!你太过分了,今天差点害得我……”   “呀,表哥,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早叫你不要喝那么多酒了,出家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克制?瞧你身上的香粉味儿,快去洗洗。”   “你……”   “纪小五!你干什么去了?喝花酒?你胆子太大了,出家就是这么出家的?明天你就给我回玄都观,到你师父面前赔罪去!”   “娘!我没有啊!真的没有!是表妹陷害我的!你相信我啊!”   “呸!你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怎么信你?赶紧的,回去洗洗睡!”   ……   屋里闹了一通,刚刚安静下来,苏图就觉得危险,往旁边一闪,躲进树荫里。   却见不远处,有人影在屋顶晃了晃。看样子,身上似乎带了弓箭。   暗卫。   苏图太熟悉这气息了,将自己的呼吸放轻,好一会儿,那边人影不见了,他才悄悄出了羊角巷。   她身边有暗卫保护,看来不好接近了。   苏图略一思忖,换了个方向,往另一边行去。   不多时,他来到一条长街上。   这条长街,一边是民居,另一边却是长长的院墙。   院墙那头,就是安王府和越王府。   苏图在长街上慢慢前行,毫不意外,周围尽是眼线。   除了那些侍卫,还有潜伏暗处的眼睛。   也是,安王即将成为太子,怎么会不重视他的安全呢?   不过,除了保护之外,他总觉得,有一些人感觉不太对。   他现下虽然穿得斯斯文文,可本质还是草原里的一匹狼。   狼的本能是最灵敏的。   是不是盯着越王的眼线?或者别的势力?所以他的处境,并没有那么好,对吗?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苏图拐过角落。   不想那边也有人拐过来,一不小心撞到一起。   “哎呀!”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苏图一愣,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方才不留神。”   对方抬头看到他,奇道:“咦,你是什么人?” 第549章 味道   苏图定睛看去,却见对方是个年轻小娘子。   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打扮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手上却抱着许多画卷,身边没有丫鬟跟着。   见他不答,对方催促:“看什么?问你呢!”   他知道在中原,盯着姑娘看是不礼貌的行迳,忙垂下视线,躬身施礼:“抱歉,小生是外地来的游客,贪看京都景色,没留神……”   “原来是外地来的,难怪不知道。这条是王府街,外人要避开的。你不要到处乱跑,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谁,会惹麻烦的。”对方丝毫没有中原姑娘的羞涩,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你长得这么俊俏,让侍卫射成刺猬就可惜了。”   苏图口中称是,心里却想,中原姑娘不都是矜持委婉的吗?怎么这姑娘说话这么……   “好了,赶紧走吧!别逗留了。”   苏图再次躬身:“小生这就离开。”   他目送这姑娘走到越王府侧门,看到侍卫对她抱拳施礼。   她又回头看了看,两人视线相触,苏图赶紧挤出笑容。   这姑娘也笑了笑,便转身进去了。   苏图离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这姑娘到底什么身份?越王府的侍卫对她很恭敬的样子,实在不像丫鬟,可越王府又没有别的女眷。   难道是那个越王的侍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被侍卫当成半个主子。   他心中不免不快。   还没成婚就已经有了侍妾,那个女人还不肯跟他走。当他的王妃,不比进越王府畅快?   还有那个小子,身边的女人倒是个个都好,那个就不用说了,家里这个瞧着也比别人强多了……   ……   阿绾回到后院,小彤迎上来:“阿绾姐姐,这么多东西,你怎么也不叫人帮忙?”   阿绾一边将画卷分给她,一边道:“我这不是顺便么?办完事正好经过铺子,就把这些画拿回来了。殿下那么挑剔,叫别人去看,等会儿又嫌弃裱得不好。”   小彤笑道:“也只有姐姐,能完全摸透殿下的心思。”   阿绾撇嘴:“我哪里摸得透啊!就他那喜欢受虐……”说了一半,她摆手,“算了算了,不提这个。殿下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书房里呢!”   “正好,拿去给他看一下,满不满意。”   两人去了书房,杨殊问她:“阿绾你怎么才回来?都这个时候了。吃过饭了吗?”   阿绾道:“在外头吃过了。傅先生最近不管事,可不就事情多了?”   料理完府里的眼线,杨殊身边的事她都交给小彤了,现下负责情报,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那两位爷安分了,最近能有什么事?你啊,多顾着自己,成天比我还忙。”   阿绾说:“我们谁不是比您还忙?小彤的事都比您多呢!哪像您啊,天天不是钓鱼就是听曲。”   杨殊被她说得有点尴尬:“我要忙才奇怪吧?”   阿绾也就是随口一说,他要是忙了,宫里不得紧张?便道:“殿下早些休息吧,都这个时候了。”   “你也是,姑娘家别太晚睡。”   两人说了几句,将画卷留给内侍官来挂,阿绾便回去了。   小彤说:“今天叫厨房炖了羊骨,下面最好吃,姐姐要吃一碗吗?”   “好啊!”阿绾欢快地说,“你这手艺越发好了,回头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小彤嗔道:“姐姐怎么打趣我?要轮也是先你呀。”   阿绾摆手:“我啊,是不会出嫁的。”   “为什么?”   阿绾笑而不语。   待羊骨汤面上来,她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真香,还是你炖的好吃,一点膻味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   小彤追问:“怎么了?哪里不好吗?”   “不是。”阿绾拿着筷子若有所思,“刚才回来的时候,我在路口撞到一个书生。之前没留意,现在一想,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他身上有一股味道,虽然已经很淡了,但总觉得有点熟悉。就像……”她的目光落在羊骨汤面上。   小彤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道:“莫不是才吃了羊汤吧?说起来,金明桥有一家羊汤做得好,炖得又软又香,殿下吃过一次,念念不忘。回头我也去吃一回,看看能不能炖出那个味儿来。”   她这一打岔,阿绾的思路也跟着跑偏了,不禁一笑。   也是,京城的炖羊肉十分出名,若是外地来的游客,怎么会不吃呢?   不过他的口音真的有点奇怪,乍听很标准,咬音却又带着刻意的味道。不像北边的,方言与官话差不离,一般能听出来。而南边人说官话,腔调通常很软,不是那个味儿。   真有意思,到底哪里来的人呢?   ……   纪小五又被骗了一回,天亮就气呼呼地走了。   明微起来没看到他,问了纪大夫人才知道,有点为难。   “昨日吓到表哥,原想教他辨气之法当赔罪的,没想到已经走了。”她跟多福说。   多福道:“要不,奴婢跑一趟?”   明微摇摇头:“算了,下回再说吧。咱们的药丸子多准备两份,舅母送东西上山的时候给捎上去。”   “好咧。”   用过早饭,有内侍上门,说了贵妃生辰的事,请她到时候去赴宴。   纪大夫人备足谢礼,送走内侍,回来问:“是不是要准备寿礼啊?”   明微道:“自然要的。”   “要准备什么呢?”纪大夫人思索,“按我们东宁的习俗,一般送寿面,红枣,莲子这些,再打个金蟠桃。但我们要送进宫里,这样好像太土气了。”   董氏笑道:“寿礼不怕土气,有个好意头最重要。关键是,娘娘喜欢我们小七,送什么都会高兴的。”   按明微的想法,照常送就行了,偏偏杨殊说什么新意一点。   她想了想,说道:“宫里不好送吃食,舅母帮我打个金蟠桃吧?我再想想添点别的。”   “行。”纪大夫人知道她有主意,欣然同意了。   裴贵妃今年是整寿,肯定隆重。   她自己无所谓,杨殊不想丢面子,那就给他挣点面子好了。 第550章 寿礼   过了立冬,天气就冷了。   裴贵妃生辰宴那天,下了第一场雪。   雪并不大,星星点点,落地就化成了水滴。   明微进了宫,发现人不如想像中那么多。   安王妃小声和她说:“今年连万寿节都是从简,故而贵妃娘娘不肯大办,陛下只好同意了。”   明微心领神会。裴贵妃向来不喜欢出无谓的风头,太子与信王才废了多久,她这样大肆操办的,虽是皇帝的旨意,到头来名声还是落在她自己头上。   以前的贵妃,并不在乎名声。现在心中有了希望,想法又不同了。   不过,所谓没有大办,也就是排场没那么大。谁都知道,贵妃盛宠,外头不清楚,他们可都心里有数,两位皇子之所以被废,就是冲撞了裴贵妃,谁还敢让她不高兴?   贵妃的面子,就是皇帝的面子,有资格来的哪家敢不来?寿礼的也是个顶个地贵重、新奇。   其中越王府的寿礼最叫人惊叹,足有一人高的珊瑚,竟是七彩的颜色,抬进大殿,流光溢彩,夺人双目。   杨殊很是自得:“这是从南边货商手里收来的,这样的七彩珊瑚,只有南海浅滩才出。而且这么大,品相这么完整,便是南边也找不出几株来。”   皇帝手指点着他,说:“你还挺得意,前些天放出风声,整个京城的货商闻风而动,朕听说,市价都让你搅得上浮了三成。你小子,就不能干点好事?”   这话听起来像是指责,然而皇帝脸上带笑,显见心情正好,于是大家也配合地笑了起来。   坐在裴贵妃下首的惠妃笑道:“越王也是一片孝心。”   惠妃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但看起来很憔悴。   自从二皇子被夺爵,惠妃就病了。   她是潜邸旧人,与皇帝年纪差不多,眼看着五十了。这一病,整个人苍老不少,和裴贵妃几乎是两代人。   要说惠妃,早年也有过得宠的时候。当初皇帝还是赵王,因为与赵王妃合不来,倒是更喜爱几个侧妃。   惠妃性情柔顺,时常陪伴身侧,故而赵王嫡子一出,她便生了次子。   然而帝王身边,恩爱不长久,到赵王登基为帝,裴贵妃进宫,惠妃便退居其次。   随着年岁渐长,容色渐衰,恩宠也越来越少。   不过,皇帝还是念旧情的。有什么不会缺了她,便是二皇子犯了那样的事,也不过将她申斥了一顿。   笑完了,她道:“陛下,臣妾这里倒有一份寿礼,不见得多贵重,但胜在巧思,不知能否搏贵妃娘娘一笑。”   裴贵妃温言:“姐姐有心了。你身体欠佳,如何能操劳?”   惠妃含笑道:“操劳的不是我,是我这侄女儿。”她笑着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腕,“这些天多亏了秀仪,听说要给贵妃娘娘准备寿礼,她日夜苦思,才想了这么个主意。”   众人看过去,见是个清秀文弱的少女。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白皙,五官端秀。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大家还以为,是服侍惠妃的宫女,没想到是她侄女儿。   少女被众人看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声细语:“姑母病中,贵妃娘娘时时命人来探望,臣女不禁感怀娘娘善心。只恐才疏学浅,不能回报娘娘万一。”   裴贵妃目光温和:“温小姐太客气了,本宫只是尽本分而已。”   惠妃姓温,她的侄女儿,自是温家小姐。   皇帝问:“却不知是什么寿礼?惠妃这样说,看来有几分奇妙之处了。”   惠妃笑着看向温秀仪。   温秀仪起身:“陛下稍等,臣女这便展示。”   惠妃身后上来两名宫女,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她们当堂将卷轴打开,却是一张百花图。   但见图中姹紫嫣红,繁花似锦,红蓝黄绿各种颜色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美不胜收,仿佛一眨眼,里面的花就会变成真的。   众人再仔细一瞧,这并不是画作,而是一幅绣品。   皇帝笑道:“温小姐真是巧手,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技艺,若是不细看,朕还以为这是一幅画。绣品有如此神韵,真是了不得。”   裴贵妃也赞道:“若是不说,本宫也以为是几十年经验的绣娘所作。”   杨殊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惠妃,说道:“这百花图是绣得很好看,但是说到巧思,从何说起啊?”   他目带挑衅,颇有几分“你这东西也敢跟我比”的意思。   温秀仪半低着头,回道:“越王殿下稍等,臣女这绣品其实只完成了一半,还差了一点。”   “哦?”   温秀仪细声道:“既有百花,岂能没有蜂蝶?”   皇帝惊讶:“朕还以为,是你疏忽了这一点,难道另有关窍?”   温秀仪轻声回道:“请陛下允许臣女,御前动用针线。”   皇帝颔首:“允了。”   温秀仪接过宫女递来的针线,当着众人的面,绣起了花蕊。   但见她动作娴熟,寥寥几针便点出了娇嫩的蕊心。一朵接一朵,绣得飞快,只一会儿,便收了针线,叫宫女拿着绣图到殿门口。   “请陛下与娘娘稍等。”   她这自信的样子,叫众人都好奇起来。   等不多时,耳边忽然听得嗡嗡响声。   众人抬眼看去,却见几只蜂蝶从外头飞来,绕了一圈,最后停在百花的花蕊上!   “真有蜂蝶啊!”安王叫了起来,“好奇妙,哪里来的?”   都说栩栩如生,可现在是冬天啊!外头还下着小雪呢,哪来的蜂蝶?   温秀仪被人看得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向裴贵妃施礼拜寿:“娘娘寿在初冬,虽有瑞雪庆祝,到底失之颜色。秀仪斗胆,以百花图引蜂蝶而来,为娘娘祝寿。”   裴贵妃才回过神来,皇帝已是抚掌大笑:“有趣,果然是巧思!阿衍,这份礼物确实比你强多了,你服不服?”   杨殊一脸不甘愿,却被压得无话可说的样子。   角落里,明微却神情一凛,看向这个温秀仪。   这世上哪有栩栩如生而引蜂蝶这种事?这绣线里,怕是有什么机巧。 第551章 赏赐   皇帝目光柔和,看向惠妃:“你这侄女儿确实巧思,朕看今日的寿礼,她的最出色。”   惠妃回道:“能让陛下与娘娘一笑,不枉这丫头想了好多天。”   皇帝笑问:“只是,朕想不明白其中玄妙。这百花绣图,如何引来蜂蝶的?”   惠妃抿嘴一笑:“秀仪,你来说。”   温秀仪低头施礼,禀道:“回陛下,此事看来奇妙,说来其实简单。这蜂蝶,是暖房里养的。姑母昨日才吩咐人从暖房挪回来。至于绣线,先前在花粉里揉过,所以一展开画作,蜂蝶闻着味儿就飞来了。”   “原来如此!既奇妙又简单。不过,你能想出这个主意,称得上心思灵巧。难得你有番心意,朕代贵妃谢你了。你可有什么愿望没有?”   这是要赏啊!   惠妃高兴得刚要回答,冷不丁一个声音冒出来:“陛下,这寿礼虽然有意思,但是太寒酸了。您要说她的最好,臣却是不服的。”   皇帝一看,又是杨殊。   他无奈道:“你这小子,说她的不好,倒是拿出更好的来啊!”   安王也凑热闹:“就是,你那个大珊瑚,好看是好看,但要比有趣,可差远了。”   杨殊说:“我自己是没有,但我知道有人准备了!”   “哦?”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博陵侯夫人身边的明微。   他失笑:“原来如此。好,要是明七小姐有更好的寿礼,那朕也赏她,如何?”   杨殊喜笑颜开:“您是天子,金口玉言,可要说到做到。”   “这是当然。”   明微都被他推出来了,还能怎样?只能出来,施过礼,说道:“温小姐的寿礼别出心裁,小女实在比不上,既没有她这份绣工,也没有她的巧思。不过,温小姐有一句话,小女不大认同。”   温秀仪目光闪了闪,轻声细语:“不知秀仪哪里做得不好,还请明七小姐指教。”   “不敢说指教,只是温小姐方才说,瑞雪失之颜色,小女有不同的看法。”   温秀仪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雪是很好看,但是太单调。难道她还能让雪变得五光十色不成?   明微再次向皇帝禀道:“圣上,您知道的,小女没有别的技艺,只学过几天玄术,会一些微末小技,可能要动用一些东西,请您允准。”   皇帝点头笑道:“准了。”   明微谢过,向他身边招了招手。   万大宝一愣,指了指自己。   明微点头。   万大宝走过来:“明七小姐有何吩咐?”   他心想,这位明七小姐胆子还真大,自己是陛下的贴身近侍,别人哪里敢指使?她倒好,一点也不客气。   明微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给了一叠符纸,末了问:“公公听清楚了吗?”   万大宝点了点头,拿眼去看皇帝,得了同意,躬身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久,万大宝回转。   “明七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明微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是。”   万大宝吩咐一声,小内侍忙去传话,众人听得一声沉闷的爆响,顺着声音向外头看去。   却见一支烟花冲上半空,骤然燃放,停顿片刻,随风雪散去。   这是干什么?   他们的目光纷纷投到明微身上。   燃放烟花,有什么稀奇的?怎么就叫瑞雪有颜色了?   刚这样想罢,又一支烟花冲上半空。   有人发现了奇妙之处,低呼一声:“看!那些雪!”   半空中,纷纷扬扬的小雪,仿佛被烟花牵引着一般,在风中飘荡起来。   一支,两支,三支……随着烟花燃放,雪花越来越密集。   又一支烟花飞上半空,他们终于看到了,那些雪花骤然随着烟花绽放,化出鲜花的模样。   焰火照在雪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暗沉的天空一下子亮了,五光十色,色彩斑斓。   这一幕看得众人眼睛都直了。   “好漂亮。”安王妃惊叹,“原来雪有这么多颜色。”   烟花继续燃放。   那些雪花再次卷动起来,随之化出新的图样。   一时百花怒放,一时喜鹊登梅,一时瑞鹤仙草……各种吉祥的图案一一展开。   最后一支烟花,是一幅山水图。   那些飘扬的雪花,便也凝结成了山水。   待到焰火熄灭,折射出来的七彩光芒褪去,众人看到的便是雪染千山的一幅画。   此时,明微回道:“小女借宫中焰火,以瑞雪千山图,贺娘娘寿辰。”   裴贵妃满脸赞叹,笑道:“你也太谦虚了,这也叫小技?本宫从来不知道,雪还有这么多颜色。”   明微含笑回道:“小女只是想法子将雪暂时凝住,说穿了不值一提,真正技巧高超的,是制烟花的匠人。”   裴贵妃看向皇帝:“陛下,您觉得呢?”   皇帝道:“虽然是小技,但足见心思。朕说到做到,明七小姐,你有什么要求?朕今日都满足你。”   明微想了想,有些苦恼:“圣上真是问倒小女了。要说愿望……不过亲人团聚,一家安康。托圣上的福,小女如今都得到了,说不出别的了。”   皇帝就笑:“你这可难倒朕了,没有要求,最难满足,朕也不知道该赏你什么好。”   杨殊插话:“圣上不如给她添点嫁妆吧?”   皇帝失笑:“你小子!就等在这里是吧?国师说了你可以成婚了吗?”   “呃……”   皇帝道:“你啊,要是闲着,不如多往玄都观走一走,等你这命格化解了,自然如你的意。”   杨殊垂头丧气:“知道了。”   皇帝又看温秀仪:“温小姐,你也是一番巧思,朕既然说了,自然也要赏你。你有什么愿望,只管说来。”   温秀仪受宠若惊:“陛下,臣女……”   “说吧!”裴贵妃笑道。   温秀仪犹豫半晌,心一横,跪了下去:“臣女只有一件事悬心,想求陛下成全。姑母近日身子一直不好,臣女知道她挂念一个人,请陛下开恩!”   她话还没说出口,却有不少人听出来了。   皇帝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口中说道:“哦?说来听听。”   温秀仪伏下身,恳求:“求陛下,叫姑母见表哥一面!” 第552章 梅林   现场为之一静。   众人不禁佩服温秀仪的勇气,事情过去才三个月,皇帝恐怕气还没消。   而且,这是裴贵妃的生辰宴,当场说这种事,不是泼冷水么?   皇帝的笑容果然淡了些。   裴贵妃一瞧,马上笑着说道:“温小姐,这事惠妃姐姐自己跟陛下说一声就行,用不着你求的。陛下说要赏你,那就是赏你自己,你再想一想。”   温秀仪咬了咬嘴唇,有些局促地道:“臣女、臣女不知道要什么……”   裴贵妃转头跟皇帝说笑:“她们两个倒像是商量好的,这么好的机会,一个两个都不知道要什么。”   皇帝也笑了:“也罢,那就赏一样的。爱妃,你与她们一人添一件嫁妆好了。”   “是。”   这事就这么过了。   待生辰宴结束,惠妃回了寝宫,挥手让宫人退下,只留温秀仪一人。   确定没人听到,惠妃开口质问:“本宫不是说了,叫你跟贵妃学画吗?为什么改了主意?”   温秀仪一改人前的柔弱羞怯,一边侧头解下耳坠,一边散漫说道:“您的主意太慢了。贵妃是什么性子,您比我更清楚,说要跟她学画,她就会答应吗?何况,学画要学多久?太耗时间了。”   惠妃怒道:“你的主意就很好?现在好了吧,白白浪费了这么个机会。陛下是什么性子,我比你了解!今日喜庆,你这样当场泼冷水,他能高兴?反倒白白迁怒我儿!现在好了,你已经触了一次霉头,我连口都不能张了!”   温秀仪淡淡地看着她:“那您想怎样呢?赶我出宫?”   惠妃倒是真想赶她出宫,然而,一想到困在王府里二皇子,忍下了。   不行,现在不能得罪她,不然自己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惠妃耐下性子,与她说道:“秀仪,想改变陛下的主意,只能从贵妃入手。这样虽然慢,但有效。那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能不急吗?但是急没有用啊,在这宫里,耐得住才能熬下去。当初在赵王府的那些人,陛下不见得最喜欢本宫,但为什么到今日本宫已经年老色衰,在后宫还能一人之下?咱们这位陛下,说重情也重情,说无情也无情,必须要抓住那个点,你明白吗?”   温秀仪有几分不耐:“这是你。惠妃娘娘,你们后宫的手段,不要拿到我面前来,我跟你们不一样!”   惠妃又气又急:“但这里是后宫!你人在这里!”说着又软语相求,“秀仪,就当为了我儿,你忍一忍好不好?万一再惹恼陛下,就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温秀仪拧着眉头忍了好一会儿,终于拂袖道:“好!惠妃娘娘,看在殿下的份上,我忍了,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说罢,她头也不回,出了内室。   惠妃看着她的背影,一下子瘫软下来。   ……   待到散席,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雪却越下越大。   明微上了马车,还没驶出去,又有人跳了上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你这样堂而皇之地上来,不好吧?”   杨殊笑嘻嘻:“放心,我避了人的,没人瞧见。”   明微提了提嘴角,懒得说他。   马车启动,明微问他:“那个温秀仪,是什么路数?”   杨殊凑过来,与她一起烘手炉,回道:“惠妃出身不高,她的娘家人很安分,进宫的次数很少,我也没见过她。”   他瞅了一眼,问:“怎么,你怀疑她?”   “不太对劲。”明微说,“小白在她身上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感觉她可能也是玄士。”   杨殊皱眉:“这个我倒是没听说。温家很低调,连他家几个女儿我都不清楚。”   “那就多盯一盯吧。娘娘还在宫里,咱们小心一些。”   “你放心,玄都观一直有人镇守皇宫。回头我想法子传话进去,跟姨母说一声,叫她留意。”   “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明微忽然觉得路线不对,撩起窗帘看了看:“这是去哪?”   杨殊笑得神秘兮兮:“带你去一个地方。”   “大半夜的……”   “放心吧。”他马上接话,“我已经叫人去纪家传话了,说娘娘要留你住一宿。”   “……”这是预谋已久啊!   明微没再说什么,任由马车驶出城。   好一会儿,外面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马车才停下。   “来。”杨殊跳下马车,伸手扶她。   明微下来,一抬头,便愣了。   杨殊眉开眼笑:“好不好看?”   但见眼前是一片梅林,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梅树上,照亮了夜色。   白雪一片片飞落,落在梅枝上,白与红交汇成明艳无比的绚烂。   明微感叹道:“你要是把这份心思挪到正事上,什么事做不成?”   杨殊正色:“这难道不是正事?逗你开心,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   杨殊一直瞅着她,见她眉眼一弯,立刻追问:“笑了是不是?有没有很开心?”   明微想板着脸的,但是忍不住。   “这雪再下几天,积了太多就不好看了,就得这个时候来。”杨殊还碎碎念,“可惜,林子不大,只能取个意境,也就这一片能看……”   明微忽然问他:“你这样费尽心思的,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呃……”   明微接着道:“我跟你说了,那件事不是我答应了就可以,而是要看后续。你做得再多,我现在也不能给你答案。”   杨殊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不是逼你,只是希望给你更多的快乐,尽量打动你。这样你做决定的时候,能够更偏向我……”   看到他这样子,明微的目光不禁柔和下来。   “是不是我给你的安全感太少了?让你这样提心吊胆。”   杨殊点了点头:“我总觉得,握不住你。你就像这飘下来的雪花,现在明明握在我掌心,可是说不定哪时候就融化了,再也找不到了。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明微默然不语。   这个问题,她如何答得上来?   他的不安全感,不仅来自于她,更来自于客观的现实。   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游魂,是不是真的能在这里一直留下去? 第553章 恳求   明微其实知道,她很可能留不了多久。   她的命星不在这里,总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   她不知道这段时间是多久,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但她肯定会回去的。   这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也因此一直不肯给予承诺。   因为,她给不了。   她只能在留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满足他的愿望,尽量让他多开心一段时间。   有时候她也想,如果真的回去,那也没什么不好。   她知道他一直活到那个时候,哪怕她回去了,也还能见到他。   可是,这话说起来容易,中间相隔的六十多年时光,何其难也。   如果可以,她希望,有一天自己离开了,他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娶妻生子,还是游戏人生,只要开心就好。   当然,也许老天垂怜,叫她多陪他一段时间。   一切都是未定。   命运这个东西,最是可恨。有时候你会感觉,你是能战胜它的,能够尝到甜美的果实。有时候又会让你发现,一切都动摇不了,只能承受。   命师不信命,却也知道,要战胜命运艰难无比。   她不肯定自己会是胜者,所以给不出承诺。   一夜风雪。   第二天起来,果然雪积得太厚了,梅林的景致反倒没有晚上那么好看。   杨殊把小彤叫过来,大家一起吃锅子,仿佛回到了高塘的时候。   而宫里,惠妃又一次病了。   裴贵妃过去看她,却见惠妃憔悴地靠在床头,脸无血色。   “姐姐快躺下,别起来了。”她快步走过去,按下惠妃。   惠妃虚弱地笑了笑,回道:“多谢妹妹体谅。”   裴贵妃探了探她的额头,说道:“有些烫,太医怎么说?”   惠妃身边的宫人回道:“贵妃娘娘,太医说,我家娘娘是身体虚弱,内心郁结,这才又病倒了……”   裴贵妃还要再问,却被惠妃打断了:“好了,你下去吧。”   “娘娘……”   “去吧。”   宫人没法子,只好退下。   “惠妃姐姐……”   惠妃主动握住贵妃的手,柔声道:“我的病,自己心里清楚。妹妹不必忧心,只是时间的问题,好好养着,自然会好的。”   裴贵妃替她紧了紧被子,轻声道:“姐姐要保重自己,天气这样冷,本来就难好,药一定要按时吃。”顿了下,她又说,“那件事,你放心,我找机会跟陛下提一提,叫二皇子来见姐姐一面。”   惠妃听她这么说,眼里浮起泪光:“妹妹……”   裴贵妃温声道:“母子连心,他们男人哪里懂?二皇子这样,姐姐自然挂心。”   惠妃的眼泪落了下来,与她说心里话:“妹妹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实不相瞒,我原想叫秀仪讨个赏,到你身边去,求一求你。没想到那丫头见我茶饭不思,心里焦急,直接说出来了。昨日我又去求陛下,可陛下不愿意相见,心里一急,这才病倒了。”   裴贵妃安抚她:“姐姐放心,陛下通情达理,不会怪罪温小姐的。”   惠妃擦去脸上的泪珠,说道:“我也知道,是成儿自己犯了错,才有这责罚。只是我这当娘的,哪能不惦记呢?他错了,夺了爵,我无话可说,只是想见一见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裴贵妃继续小声安慰。   这时,温秀仪从外边进来,一言不发,跪到裴贵妃面前。   “这是做什么?”   温秀仪磕了个头,低声道:“秀仪知道自己做错了,来求娘娘原谅。前日是娘娘的喜事,秀仪不应该说起不开心的事……”   裴贵妃淡淡道:“哪有不开心的事?本宫没有怪罪,你起来吧。”   温秀仪仍然跪着,仰头道:“娘娘,秀仪真的知道错了。能不能求您向陛下求个情?秀仪不敢再提过分的要求。只一件,姑母看着天冷了,忧心表哥,便做了几件冬衣,想叫人送去王府……娘娘,这样行吗?”   她说话战战兢兢的,生怕裴贵妃生气的样子,倒叫人心生怜意。   裴贵妃叹了口气,说道:“本宫已经说了不怪罪你,你就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只是叫二皇子禁足思过,日常用度还照着往日给,你们送衣裳,只消与万公公打个招呼就行了。”   “真的?”温秀仪眼睛一亮。   “真的。”裴贵妃转回头,笑着与惠妃道,“姐姐真的太小心了。陛下可没有说过,不许给二皇子递东西。”   惠妃放了心的样子,与她道谢。   裴贵妃又宽慰几句,这才走了。   回到千秋宫,刘公公来了。   裴贵妃领他去看画,问他:“公公怎么来了?”   刘公公道:“来说句话。”   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殿下说,您要小心那位温小姐,她可能有异术在身。”   裴贵妃怔了下:“异术,是说……”   “和明七小姐一样。”   裴贵妃蹙眉:“这是怎么回事?温家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刘公公回道:“奴婢得到殿下的消息,便去查了一番,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哦?”   “温家在京里的几位小姐,几年前全都出嫁了。这位温小姐,却是从乡下来的,说是温家不放心,挑了位旁支的小姐去陪惠妃娘娘。”   裴贵妃愣了愣,寻思:“这么说,这位温小姐的身份……”   刘公公点到为止:“您不必操心,外头的事,自有别人去办,只消留意宫中便可。”   裴贵妃点点头,说道:“若是如此,你们怕是要查一查,二皇子那边了。惠妃自然希望二皇子能够出来,至于这位,看起来也是一样的心思,说不准就是他的人。”   刘公公称是。   裴贵妃想了想:“我去求陛下,叫二皇子出来见一见惠妃。这样,我们更容易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刘公公笑着应下:“这样也好,奴婢回头就去传话。”   裴贵妃点点头。   刘公公离开,裴贵妃去了明光殿。   皇帝得知她的来意,说道:“是惠妃叫你来的?”   裴贵妃道:“惠妃姐姐心里固然惦记二皇子,但她没说,是臣妾自己来的。” 第554章 惠妃   惠妃病倒的第三天,皇帝终于去了她那边。   病床上的惠妃听说皇帝来了,急忙叫宫人过来,服侍穿衣。   刚刚下床,皇帝就进来了,说道:“不必忙了,你病着,就好好养,别再折腾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话却有“别再添麻烦”的意思,惠妃喏喏应了,叫宫人倒茶汤来。   “陛下,您冬天手凉,先喝碗茶汤暖暖。屋里是不是太闷了?嬷嬷,快开窗透透气!”   皇帝制止了她,大概是惠妃的体贴让他忆起往日的柔情,声音软化下来:“朕来和你说说话,你好好躺着就行。”吩咐宫人,“还不扶娘娘上床?你们怎么伺候的?”   惠妃感动地看着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陛下……”她痴痴地看着皇帝的脸庞,虽然不比年轻时娇柔貌美,但目光还是那样清澈温柔。   皇帝也跟着心软了。   他挥手让宫人退下,自己坐到床边,与她说话:“你的心思,朕知道。但凡老二争气一点,朕也不会这样罚他。夺爵的旨意是朕下的,可最心痛的也是朕啊!朕就这么几个儿子,老三是登基后生的,朕那会儿已经忙得顾不上了。老大老二生在赵王府,当初朕就是个闲王,和他们相处得多,感情也深厚。”   “陛下……”惠妃垂泪。   皇帝继续道:“朕一直对老二抱有期望,希望他能辅佐老大,兄弟同心。不想他们大了,反而越来越离心。朕看在眼里,何其心痛。自家兄弟,怎么就变得不共戴天了?什么阴损的招都使出来,就为了对付自己的兄弟?朕这些日子,也在反省自己,养不教,父之过啊!”   惠妃哭出声来:“不是,不是陛下的过错。您日理万机,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管,哪里顾得上孩子。是臣妾,是臣妾没把他管好!他偶尔会在臣妾面前说,大皇子有那么好的师傅教着,却总是虚度光阴,太不知道珍惜。臣妾只管斥责他,不可妄议长兄,从来没有与他好好讲过道理。结果,他后来越来越偏激,竟有了那样的念头。陛下,是臣妾的错,没有及时制止。”   “好了好了,你别哭,朕都明白。”皇帝安抚了一会儿,又说,“他是你的儿,也是朕的儿,难道朕不心疼吗?爱之深才责之切。你想见一见,那就叫他来。送冬衣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这样小心翼翼,日后想递东西,跟万大宝说一声就行。”   惠妃感激涕零,想起来谢恩,又被皇帝按下了。   惠妃只得握着他的手,一再称谢,又感激裴贵妃:“先前裴妹妹来探望,臣妾有意求她向您讨个恩典,却不敢说出口。哪知她心思这样缜密,猜出来了,主动向您说了这事。裴妹妹真是聪明伶俐,又心地善良。明明是成儿对不起她,她却半点不计较,还来帮臣妾。若不是她代臣妾求情,臣妾也不能与陛下说出这番心里话。臣妾年纪大了,又总病着,憔悴成这个样子,不好总到陛下跟前,有裴妹妹照顾陛下,臣妾也能放心了。”   皇帝神情淡淡的,有些深不可测。   惠妃似乎心情激动,没有留意,一个劲地称赞裴贵妃。说她进宫这么多年,对谁都这么好,宫里没一个人不喜欢。而且,对皇帝一心一意,从不邀宠,淡泊名利,难怪善有善报。都说人美心善,果然如此。还说想做几件绣活,感谢裴贵妃。   皇帝自然叫她不要做了,养病为重,有这番心意就好。   帝妃二人说了一会儿话,皇帝终于走了。   温秀仪从屋外进来,问她:“娘娘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陛下来了一趟,您不说自己的事儿,怎么一个劲地夸贵妃?替她邀宠?”   惠妃靠在床头,喝完了药,慢条斯理拿帕子拭着唇边残渍,说道:“你这就不懂了,在宫里,要给一个人上眼药,不能说坏话,要说好话。”   温秀仪拧着眉头,不明白什么意思。   惠妃慢慢地说:“我与你说过,咱们这位陛下,既重情,又无情。说他重情,他对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妃子,还有几分情义。说他无情,他心里爱的只有他自己。来看我,一则是贵妃的请求,二则是我还有用。”   “有用?”温秀仪更加不懂,目光上下打量她,轻视之意明明白白。   惠妃一看就知道,笑问:“你觉得我没有姿色了,瞧不上了,是不是?”   温秀仪抿唇不语,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惠妃笑道:“那我问你,天下人都知道,他爱贵妃到了几乎专宠的地步,为什么还要时不时抬举我们这些无宠的妃子?”   不等温秀仪回答,她道:“你想说他重情是不是?呵,一个人到底关不关心你,自己是能感觉出来的。他来了这么久,见我病成这个样子,眼里可有一两分疼惜?”   惠妃声音冷下:“当然,有一点是没错的。后宫这么多人,他真正爱的只有贵妃一个。只是这份爱,可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纯粹。他对贵妃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信任,似乎认定她一定不会爱自己,这让他时刻处于一种恐慌中。身为一个帝王,高高在上,怎么能被恐慌左右?于是,他总是不知不觉用着这样的小手段,一边恩宠到极致,一边又审视她。所以啊,我这个惠妃偶尔还要出一下场,让贵妃有一点危机感,时刻记得讨好他。”   温秀仪想不明白,说道:“你们后宫真复杂。”   惠妃笑道:“这里有天底下最大的权势,怎么可能不复杂?我方才那样称赞贵妃,他不但不会高兴,还会疑心贵妃的目的。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她,那他这个皇帝呢?该摆在什么位置?”   温秀仪默然许久,说道:“贵妃对你还算不错,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   惠妃淡淡道:“这皇宫里,哪里有什么恩,什么情?陛下对她起了疑心,也就没心思一直记着成儿的错了,是不是?” 第555章 忏悔   没过几天,在皇帝的特许下,二皇子进了宫,见到了病中的惠妃。   母子情深,一番痛哭。   过后,二皇子去见皇帝。   皇帝没有见他,他就在明光殿外磕了头,一片诚挚地对万大宝说道:“烦请公公告知父皇,儿臣这段时间,禁足府中,将前因后果细想了一遍。此事皆因儿臣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时被嫉妒蒙蔽了理智。儿臣知错,夺爵也是该有的惩罚。儿臣回到府中,会好好读书,静思己过,不再叫父皇伤心失望。只是父皇母妃年纪都大了,儿臣放心不下,只盼父皇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怪罪母妃。”   说完这些,他就回去了。   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做。   皇帝听了万大宝转告的话,淡淡道:“算他还有几分良知。”   想了想,又问:“老大近日在做什么?”   万大宝回道:“大皇子请了玄都观的仙长讲经,似乎有入道的意思。”   皇帝皱了眉,发出一声嗤笑:“他?入道?”   “是。”   皇帝冷冷道:“那就让他入道吧,到现在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想着走旁门左道!”   万大宝微笑,并不搭话。   便是废了储位,那也是皇子,他没有资格妄议。   皇帝问了两句,就不再理会,起驾去千秋宫了。   ……   二皇子回到府中。   “殿下,时辰不早,您可要用饭?”侍卫问。   二皇子摆手:“哪里吃得下饭,去请洪先生来。”   侍卫顿了一下:“是。”   洪先生,是二皇子的新宠。   之前,二皇子门客众多,这位洪先生毫不起眼。后来王爵被废,门客走的走散的散,这位洪先生倒是显出来了。   他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像那些混饭吃的门客,自顾自过自己的日子。   夺爵后,他观察了半个来月,突然来见二皇子,开门见山:“殿下这样自暴自弃,是放弃自己了吗?”   当时二皇子正陷在失败的颓废里,日日饮酒,听了他的话,大怒:“是我放弃自己吗?是父皇放弃了我!王爵已经被废,以后还能怎么样?”   洪先生却道:“殿下虽然不是信王了,可您还是二皇子。”   “那又如何?”   “不到盖棺,无法定论。您还活着,甚至仍然是皇子,就还有希望。如果您继续这样下去,请恕鄙人请辞。”   面对他的怒火,洪先生面不改色。   二皇子终于冷静下来,问他:“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洪先生说道:“殿下收留洪某三载,以往春风得意,用不着我。如今殿下落难,这三年饭食之恩,某正该回报。故此,某会尽己所能,叫殿下脱离目前的处境。只是,这需要殿下自己有决心,若是殿下继续如此,洪某也只能遗憾离去了。”   二皇子愣了好一会儿,终于请他坐下,长叹道:“我还以为,府里养的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先前得势的时候,个个溜须拍马,现在失了势,便不看在眼里了,留下的都是胸无大志之辈,混口饭吃,没想到还有先生这样的人。果真不遇事,不知人心。”   洪先生淡淡道:“人之常情。殿下既知,不必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如今您最大的事,就是从这府里出去,别的都不重要。”   二皇子虚心求问:“先生有主意?”   洪先生摇头:“主意,目前没有,但某以为,机会都是留给准备好的人。现在我们还没看到那个机会,不代表它不会来。殿下只有做好准备,才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牢牢抓住。”   二皇子又问他:“那先生以为,怎么样是做好了准备?”   洪先生伸出手指:“其一,殿下自己要振作起来,活得像个样子。”   二皇子点点头,理了理衣裳:“我明日不喝酒了。”   洪先生含笑,颇觉欣慰。   “其二,殿下要深刻反省自己,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二皇子想了想,继续点头:“好。”   洪先生将两根手指一起压回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殿下知错了,那就将错误的自己,丢到废纸篓里,重获新生。”   “如何才是重获新生?”   洪先生说:“等到陛下看到您的时候,就是重获新生的那天。”   二皇子若有所思。   “读书,才能知礼。殿下明日起,就跟着洪某一起读书吧。”   二皇子道:“那些书,我都学过了,还要再读吗?”   洪先生笑着说:“学无止境。”   从那日起,二皇子一心跟着洪先生读书。   如此三月一晃而过,二皇子终于等来了踏出王府的机会。   现在,他回到府中,迫不及待想见洪先生,说说今天的事。   洪先生耐心听他说完,点头笑道:“殿下做得很好。”   二皇子忙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洪先生道:“殿下,现在做决定的不是您,您只要继续做好自己就行了。”   二皇子焦急:“听说老三近日读书进步很大,父皇对他很满意,说不定很快就会立太子了。等太子一立,我便是从这里出去,也没机会了啊!”   洪先生摇头:“这个太子,不会那么早立的。”   “为何?”   “因为有大皇子这个例子在前。”洪先生细心劝解,“何况,我也不会叫殿下空等的。”   二皇子眼睛一亮,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洪先生没有叫他失望,轻声说:“这事,固然伤及兄弟情谊,但最重要的是,涉及到贵妃娘娘。陛下对贵妃娘娘爱重一日,就一日忘不了殿下做的事。倘若贵妃娘娘失了宠……”   “这不可能!”二皇子断然道,“从有她一日,父皇的心就没离开过。”   洪先生笑道:“殿下这话可不对,您不是知道那个秘密,还利用了一次吗?陛下可从没放心过贵妃娘娘。”   二皇子愣了下,想起裴贵妃真正的身份。   “这事,要怎么利用?”   洪先生道:“殿下不要多管了,您只要做好赎罪的姿态就行。洪某早年行走江湖,认识了一些朋友,您若是放心得下,这便联系他们。”   二皇子哪会不允,满口答应:“好好好,我哪会不信先生,先生只管去做。” 第556章 劝说   二皇子果真老实本分了。   出府一趟,也没作妖,回去仍旧老实读书。   只隔个几日,请看守的侍卫传话问一声,惠妃病情如何。   身为人子,这是应有之义,他要是不这么做,还会被皇帝嫌弃没孝心。   过了半个来月,惠妃的病终于好了。   时序也正式进入了严冬。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立冬才一个月,就下了好几场雪。   幸而近年风调雨顺,云京更是富庶,在官府的主持下,大户们施粥赠衣,并未造成大批冻亡。   政务井然有序,皇帝不那么忙,便往后宫走得勤些。   但奇怪的是,他常去见的是惠妃,贵妃那边反倒去得少了。   宫里的风向随之变得有些奇怪。   已经安静许久的惠妃,忽然炙手可热起来,那些低位嫔妃,往日总去千秋宫请安,现下多往惠妃那里去。   一时间,已经失宠多年的惠妃,风头大盛。   皇帝接过惠妃递来的暖手炉,说道:“你病才好,别又累着了。现在不比年轻的时候,病一场元气大损,养回来可不容易。”   惠妃含笑,或许是皇帝来得多了,她近日容光焕发,看着年轻了好几岁。   “您自己不也是吗?还说臣妾。”她伸手过去,摸了摸皇帝的手,疼惜道,“陛下比往年怕冷啊!”   皇帝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感怀:“年纪大了,可不就这样?夏天怕热,冬天怕冷,没法子啊。”   惠妃目光闪了闪,说道:“陛下既然怕冷,何不去行宫住上两个月?秀山有温泉,适合疗养,等岁尽再回京,岂不是好?”   皇帝有些意动。   秀山有座别宫,乃是前朝所建,后来毁于战火。   太祖晚年,因身体欠佳,便重修了这座别宫,用以疗养。   皇帝早年常陪着太祖游幸秀山,知道那里冬天温暖,十分舒适。   只是他自认是个勤政的皇帝,这样离京数月,抛下政务不管,又觉得不妥。   惠妃再劝:“您登基二十来年,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今冬落了好几场大雪,也不见大灾。反倒是您自己,辛苦这么多年,都顾不上身子,您头疼的毛病,到冬天发起来,怕是更难受。”   皇帝不由点头。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病,上半年发作了好几次,法事过后,不知道是不是先祖保佑,好了很多。依照前几年,年底一忙起来,恐又要发作一两回。   “都快十一月了,下了好几场大雪,只怕路上不好走。”   惠妃笑道:“秀山离京不远,且都是平整的官道,日日有人铲雪,怎么会不好走呢?您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一天就到了。这两个月,正是最冷的时候,您休养好了,回来正好过年,身子也轻省些。”   皇帝这回真动心了,说道:“朕再想想。”   惠妃不再多说,转而谈起今日的菜色,又说给贵妃送去。   饭毕,皇帝上了乘辇,原想回明光殿的,想了想,又吩咐抬辇的太监:“去千秋宫。”   ……   温秀仪出来,看着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惠妃,问道:“他同意了?”   惠妃没睁眼,只说:“八九不离十。”   温秀仪松了口气,笑道:“姑母出手果然不凡,秀仪还以为,您沉寂多年,怕是忘了这些手段,却是我小瞧您了。”   惠妃淡淡哼了声,睁开眼睛,看着她道:“早跟你说了,后宫有后宫的生存智慧,不能那样莽着来。”   “是。”温秀仪乖顺极了,“是我莽撞了。”   看她这样子,惠妃终于觉得顺心了。   自从温秀仪进宫,这个小丫头就以趾高气昂的姿态对待自己。在她眼里,马上年过半百的惠妃,除了位份高,没有丝毫用处,甚至连见皇帝的面都不容易。   惠妃能忍,为了儿子,受点气不算什么。但是谁不乐意被捧着呢?   温秀仪一边烘着手,一边说道:“离京前,我会去见表哥一次,姑母可有话对表哥说?”   惠妃愣了下:“你怎么见?”   温秀仪自信地笑了:“我想见,自然有办法。”   ……   去别宫前,温秀仪回了一趟温家。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进了已经禁止出入的二皇子府。   二皇子应洪先生之邀,去书斋赏月,一进去却发现洪先生对面坐了个披斗篷的少女。   二皇子一怔,脱口道:“你不是那个……你怎么在这?”   温秀仪起身施礼,抬头粲然一笑,唤道:“表哥。”   “……”   对着一脸惊愕的二皇子,洪先生摸着胡须笑道:“秀仪姑娘就是洪某说的朋友。”   二皇子大惊失色。   上次他进宫,看到惠妃身边陪了个少女,听说是温家小姐,只胡乱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   温家没有能人,更缺乏权势,他不怎么留心,突然多了个表妹,也没觉出不对。   “你、你……”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洪先生与温秀仪对视一眼,微笑着向他解释:“殿下见谅,早在月前,秀仪姑娘就已经借温家之名,入宫陪伴惠妃娘娘了。您上回能够出府,秀仪功不可没。”   二皇子恍然大悟,对洪先生感激涕零:“先生竟然这么早,就已经为我谋划好了,此恩此情,倘若我有朝一日得偿心愿,定不负先生。”   洪先生一派欣慰:“洪某做的这一切,只为回报殿下,谈不上什么恩情。”   他这么说,二皇子更是动容。   洪先生道:“秀仪来一趟不容易,殿下,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二皇子当即殷勤地亲自斟茶,谢了洪先生,又谢温秀仪。   闲事终于说罢,洪先生启口:“殿下,如无意外,圣驾近日就会离京,去往秀山的宜春宫,直到岁尽方回。”   二皇子疑惑:“这与我何干呢?我有罪在身,父皇定然不会带我去。”   洪先生笑了起来:“这就是您的机会啊!您想想,圣上不在,谁来总理政务呢?便是吕相游刃有余,也要有个名义上的主子吧?”   二皇子的脸色阴沉下来,齿缝迸出两个字:“老三!” 第557章 跟踪   二皇子又气又急:“这事定了吗?是不是真的会让他监国?洪先生,这不是帮他的忙吗?现下他还没立储,差了个名分。但若监过国……”   从来储君监国,有了这么一回,便是暂时不立太子,旁人也会拿安王当太子看待。   二皇子无力极了。他争了二十多年,前头有大皇子压着,嫡出的名分怎么争都争不过。好不容易扳倒了他,结果自己也给赔进去了。这么多年的筹谋,白白便宜了老三那个废物!   他心里就跟油煎似的,又急又怒。   自己求而不得的名分,怎么别人得来这么容易?   洪先生慢慢饮着茶,说道:“殿下,忘了鄙人的话了?不管遇到什么事,要心平气和。”   二皇子好不容易压下脾气,虚心求问:“先生有何解?”   洪先生还没说话,温秀仪已是轻笑一声,开口道:“殿下,您急什么?那位安王殿下什么样子,您身为兄长,不是很清楚吗?往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半年才叫陛下按着读了些书。半年能有多少长进?”   二皇子先是一愣,随即欣喜若狂:“对对对,老三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吃喝嫖赌,让他监国,一定会闹出笑话来!到时候,父皇就知道我的好了,论才学能力,他们哪一个及得上我?”   洪先生笑着摇头:“固然如此,但是殿下,这不是我们所求。”   二皇子疑惑了:“先生难道还有别的用意?”   洪先生微叹一声,将冷了的茶水泼了,提起火炉上的水壶,重新续上。   热气模糊了眉目,才听他幽幽说道:“殿下,储君之位算什么?您难道就没有想过,直捣黄龙,夺取最后的胜利?”   二皇子怔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打翻了茶水。   ……   温秀仪出宫的第一时间,明微就得到了消息。   她缩着脖子,守在温府外面。   杨殊陪她一起等,一边帮她捂手,一边说道:“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能好好呆在屋里?我们手下又不是没人,为什么要自己来?”   明微道:“我总觉得她不是普通人,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我手下也有玄士啊!”   明微还是摇头。这是她的直觉,说不清楚。   杨殊没办法,只好陪她继续等。   两人一直等到天黑,中间处理了一下生理问题,连饭都顾不上吃,只啃了两个包子。   夜色渐深,街上少有行人的时候,终于有动静了。   “来了!”   杨殊怀疑:“你确定是她?”   “错不了。”明微笃定。   这个时候,她就比他有用了。黑暗中,他的眼睛看不见,她辨气却更分明。   “走!”她压低声音,跟了上去。   温秀仪很小心,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周围。如此走了许久,终于进了一间宅子。   明微绕着那间宅子转了两圈,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杨殊一开始也没弄懂,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隔壁就是二皇子圈禁的地方!”   明微想了想,唤出小白蛇:“你进去看看,别离太近,只要确定她在里面就行。”   “是,大人。”   小白蛇很快回来了,说道:“大人,我感觉到她的气息了,就在里面。他们好像在密谋,但是我不敢靠近。”   明微点点头,说道:“这样就行了,我们等着吧。”   杨殊很少见明微这么小心,不免好奇:“这个温秀仪,有这么厉害?”   明微说:“她身上没有明显的波动,看起来就像个没有武功的千金小姐,但是这样才最可怕。只有修为高深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这样收放自如。”   “比如你?”   明微原本很郑重,突然被他插了这么一句,好像之前那些话都是为了夸自己似的,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对,比如我。”她坦然认了。   这下换成杨殊想不通了:“姜成怎么会认识这么个人?我还真是小瞧了他。”   明微道:“这个温秀仪,不是近日才来京吗?怕是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杨殊点点头:“这里头肯定有阴谋,我们得加倍留意。”   ……   他们两个跟着温秀仪,却不知道也有人留意他们。   消息很快传到胡姬画舫上,苏图捏着酒杯,纳闷:“他们俩去跟踪一个人?”   “是。”   “什么人?”   “这个……不清楚。您说过,他们十分警觉,不能靠近,属下怕打草惊蛇,叫人轮替跟着,只发现他们似乎在跟踪一个人。”   苏图思索片刻:“他们身在何处?”   胡人乐师将地点说了。   苏图道:“你们留心打听一下,附近都是什么地方。”顿了下,他叹道,“可惜没有舆图啊!不然就一清二楚了。”   胡人乐师陪笑:“京师舆图,属下没有这个本事。”   私人不许收藏舆图,因为这是打仗用的东西。尤其京师舆图,更是重中之重,机密中的机密。   就算朝廷重臣,也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苏图没有为难他,挥手道:“行了,你去忙吧,我自己出去走走。”   胡人乐师迟疑:“苏公子,您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被人发现……”   “谁能认出我是胡人?”苏图不以为意。   胡人乐师一想也是,自家汗王这么一打扮,跟中原公子毫无分别,而且他中原话也说得地道,不可能被人认出来。   “是。”他欣然退下了。   苏图一个人下了船。   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长乐池人来人往,一派繁荣。   苏图看了一会儿,感叹。   这样的昌盛,才是他心中理想的国度。   可惜,胡人连国家的概念都没有,想达到这个层次,太难了。   不过,路总要靠人去走,他还这样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走着走着,他闻到了一股香味。   那是他熟悉的,羊汤的味道。   每年冬天,天气最冷的时候,雪狼部的族人,就是靠着这样的羊汤,度过一个个难熬的日子。   不知不觉,他站在羊汤面前,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吃得好饱!小彤,叫他打包,咱们给殿……给公子带回去。” 第558章 三遇   苏图愣了下,扭头看过去。   果然是那位姑娘。   她站在羊汤铺子前,侧着头和一位年纪更小的姑娘说话。眼睛带笑,侧脸线条柔和。   苏图心情微妙。   还真是巧啊!   她是典型中原女子的相貌,娇美俏丽,但她身上又有一种草原姑娘的气质,坦率自信。   这种感觉,和明微很相似,但是那个女人切开是黑的,令他欣赏的同时,怀着深深的忌惮。而这姑娘,却是温暖明亮的,看到就能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   也许他的视线太专注了,那边很快发现,转过头来。   “咦,你不是那个……”阿绾的记性很好,认人也准,不像某人,只见过一次面的话,不辨气肯定不认得。   苏图露出一个笑,躬身行礼。   行礼的姿势他特意学过,十分标准。   阿绾一下子就笑了。真是个多礼的书生,虽然礼节如此,但大家平时比较随意,很少有人施全礼。   “你还没回家啊?”阿绾看了看羊汤铺子,又看了看他,笑道,“你果真喜欢吃羊汤,难怪了。”   苏图一头雾水,问道:“难怪什么?”   “难怪你身上有羊汤的味道。”阿绾随口答了一句,回礼,“我们先回去了,有缘再会。”   “啊?哦!”苏图匆匆再施一礼,便看着她们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人潮汹涌,阿绾和小彤很快没入人流不见了。   苏图怔了一会儿,抬起袖子闻了闻,自言自语:“羊汤的味道?”   所以说,他换了发型,换了衣裳,学了礼节,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结果还是没有掩盖掉饮食习惯带来的气味?   苏图拧着眉头,随着人流闲逛,再也没有轻松的感觉。   阿绾随意一句话,让他警醒起来。   所谓万无一失,只是他自以为是。越王府小小一个姬妾,就轻易发现了他的破绽,看来原定计划要暂缓才行。   去年西北一战失利,雪狼部不得不回到北海边休养生息。   他们熬过了那个艰苦的冬天,绕过漫长的阿努达山脉,从西部科兰人手里夺来财富,终于有了复起的底气。   到了秋天,齐国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到北海,苏图经过慎重思考,决定来齐国探听消息。   他留下纳苏主持大局,自己装扮成中原书生,经过千里跋涉,来到北齐国都。   西北一败,起码二十年内,北胡没有力量南下。但是,为了日后考虑,齐国不能再强大下去。   所以,他此次来云京,有两个目的。   其一,想办法报仇,弄死那对狗男女。其二,如果能搅乱齐国的局势更好。   那日见到明微与杨殊,苏图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弄死他们。近日的重点,也都在探查他们的处境上。   发现他们暗中弄鬼,苏图思绪翻涌,满脑子都是怎么借这件事弄死他们。   阿绾那句话,仿佛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清醒过来。   他在齐国的眼线,才刚刚安排下来,这个时候就想做那些事,是不明智的。没有根基,更应该稳扎稳打。太过急切,只会葬送掉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少的底牌。   也罢,先让他们安稳一段时间吧。   苏图掐灭复仇的火焰,冷静地想。   不管他们在跟谁较劲,冷眼旁观就好。   只要在齐国朝中安插好桩子,日后有的是机会报仇。   苏图做了决定,打算回去跟下属说明。   哪知一回神,警觉心顿起。   他方才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离开了长乐池大街,走到了一条小巷。   小巷没有多少行人,只有民居透出来的隐约灯光。   而现在,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属于狼的直觉,让他发现了潜伏在暗中的毒蛇。   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去,好像一个寻常的归人。   转弯时,他飞快地收敛气息,借着树枝的遮掩,跃上屋顶,从另一头翻下。   然后往毒蛇靠近。   发现毒蛇的一瞬间,他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往前刺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另一股气息从侧旁扑过来。   电光石火。   毒蛇发现了,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苏图立刻跟上。   但另一个人也在同时行动。   “哎呀!”低呼声响起,两人撞到一处。   这意外打断了他们的追击,两条毒蛇趁机逃之夭夭。   声音一响起来,苏图就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了被他撞得一个踉跄,迅速做出对敌姿态的姑娘。   “是你?”他脱口而出。   对方也是一愣:“怎么又是你?”   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的安静后,阿绾道:“你不是个外地来的书生吗?怎么会武功?”   苏图找回声音,也问她:“你不是回去了吗?”   阿绾没从他身上感觉出杀意,便把袖中弩箭按回去,一边揉着撞疼的肩膀,一边说:“本来是的,可发生意外了啊!”   意外就是那两条毒蛇。   苏图默了默,问她:“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对。”阿绾抱怨,“我带着他们绕了好大的圈子,才找到方便下手的地方,哪知道你突然冲出来。哎,你是怎么回事?”   苏图道:“我也是走到附近,发现了他们,还以为是冲着我来的。”   阿绾笑了:“哟,看不出来,你也有麻烦在身啊?”   苏图轻描淡写:“江湖中人,哪时没有麻烦。”   阿绾眼珠子一转,说道:“我们接连遇到三次,可见有缘。这位公子,可否赏个脸,请你喝碗羊汤?”   苏图想拒绝的,他知道阿绾想探听他的底细。   但是张开口,回的却是:“好啊!”   一刻钟后,两人又回到了羊汤铺子。   时候不早,铺子里人也少了。   阿绾熟门熟路,要了楼上邻窗的雅座。   热气腾腾的羊汤上来,她给苏图盛了一碗,自己坐在对面看。   苏图已经很久没有被女子服侍过了,有些不自在,问她:“你不吃吗?”   “我方才吃饱了啊!”阿绾说,“公子请用,不必客气。”   苏图沉默片刻,才拿起筷子。   阿绾看了一会儿,突然道:“公子拿筷子的姿势,与常人不大一样呢!” 第559章 羊汤   苏图僵住了。   他用筷子,当然不如中原人熟练。   草原部族,是用刀子和手吃东西的。用筷子吃,还是他掌握雪狼部实权后,才学会的。   阿绾说完那句,便低下头,将炖得烂烂的羊肉剔出骨头,推到他面前。   苏图默了片刻,继续吃羊肉。   等羊肉汤喝完,苏图终于搁下筷子,向她道谢。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吃东西,也可以这么舒服。   她会先一步剔掉骨头,撇去散出来的香料,又适时地夹来小食解腻,根本不需要自己多费神。   越王府的姬妾,会这些自然是服侍越王的。   苏图很嫉妒。   那个小子,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再抬头,看到阿绾的笑容,他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举动自然而然,可见平常做习惯了的。看着他吃东西的时候,面带微笑,很满足的样子。   可她只是一个姬妾,过不了多久,越王府将迎来女主人,对她发号施令。而她服侍的主子,对那位才是言听计从。   到了那一天,她会难过吗?   见他吃完了,阿绾一边给他斟茶,一边问:“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我们有缘一起喝过羊汤,总该知道如何称呼对方。”   苏图回道:“我姓苏。”   “哦,苏公子啊!”   苏图看着她:“姑娘呢?”   “我叫阿绾,绾发的绾。”   苏图在心里念了一遍,找到了相匹配的字。   他跟中原书生学过怎么写中原的字,甚至可以说,他的学问不错。   苏图就在心里微微一叹。   中原女子重姓不重名,她说名而不说姓,果真是个地位甚低的姬妾。   还有这个绾字,充满了对女子的轻贱之意。   替人梳头的,可不就是个丫鬟么?   阿绾全然不知,眼前这个人已经联想了那么多,继续问道:“苏公子哪里人?”   苏图随口回道:“细叶人。”   “啊!细叶!”阿绾轻轻叩了下桌子,了然道,“难怪公子的口音有些奇怪呢!”   细叶是西北一座小城,与西戎相邻。不止住着中原人,还有不少胡人和西戎人,是个混居的地方。   苏图便问:“小生以为,自己中原话已经说得很标准了,姑娘哪里听出来口音?”   阿绾笑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咬字特别清晰,咬音略重,给人一种非要说清楚的感觉。其实我们日常说话,有时候是比较含糊的,有些音节会直接带过去,而不是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   其实苏图这个习惯不明显,十个人中九个人不会注意到。但阿绾恰恰是个注意细节的人,她幼年经历家变,因身份特殊,对周遭的事格外敏感。后来跟着杨殊进了皇城司,这方面更加小心。   苏图点点头,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太过轻率。   他的伪装,远远不到没有破绽的时候。   “苏公子,”阿绾又说,“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别自称小生了,谁也不必装,如何?”   苏图还能说什么?他抱了抱拳,解释了一句:“在外行走,还是这样的身份更妥当,姑娘见谅。”   阿绾一笑,继续探话:“我看公子武艺高强,不知出自哪家?”   苏图谨慎地回:“无门无派,只因自幼好武,家中请了一位胡人师傅教授武艺,故而我也不知道算哪家。”   阿绾点点头:“难怪了,我看公子出手,杀意凛冽,毫不留情,十足十杀人的功夫。哪门哪派,都没有听说过这种风格的。”   她每说一句,苏图心里的冷汗就多流一点。   敢情自己全身都是破绽?   越王府一个姬妾,就这么厉害吗?   他忍不住问:“姑娘,那日我见你进了王府,你可是王府的家眷?”   阿绾随口回道:“我是越王府的丫鬟。”   苏图怔了下:“只是丫鬟?”   阿绾坚定地点头,又玩笑着问他:“公子不会瞧不起我吧?”   苏图忙道:“怎么会……”   原来她连姬妾的名分都没有,只是一个丫鬟。   中原真是藏龙卧虎,连一个丫鬟都这么厉害。   “你是丫鬟,也学武功的吗?”   阿绾道:“有时候,丫鬟比侍卫更好用。比如将来保护王妃什么的,更方便一些。”   苏图心情复杂:“你这般厉害,想来下过苦功,只是为了保护女眷,也太……”   阿绾不以为意:“能派上用场就好,当侍卫不也如此?凭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上立足,挺好的。”   外头夜色已深,阿绾道:“我该回去了,今晚多谢苏公子拔刀相助。”   苏图摇了摇头:“没帮上你的忙,倒是放跑了那两个人。”他顿了顿,又问,“你们王府这么危险吗?你一个丫鬟,居然也会被高手盯上?”   阿绾起身:“只是意外而已,很快就会处理掉的。苏公子,再会了。”   苏图只能回礼:“姑娘走好。”   阿绾走出两步,又回头问:“公子住在哪里?我好送谢礼来。”   “只是小事,用不着谢礼。”苏图心中一动,又说,“我就住在折桂楼,姑娘若是有事,可以到那边找我。”   “好。”阿绾最后施了一礼,离开了。   苏图坐了一会儿,回到画舫,叫来胡人乐师。   “公子有什么吩咐?”   苏图道:“你去旁边那个折桂楼,给我订一间房。”   胡人乐师还以为他在船上住不惯,不疑有它,立刻应下:“是。”   ……   阿绾回到王府。   “阿绾姐姐!”小彤急奔出来,“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阿绾踢掉鞋子,往床上一趴。   小彤确定她没受伤,放心地拍拍胸口,说道:“是什么人跟着我们?阿绾姐姐,你在外面做的事这么危险的吗?”   “还好,这不算危险。”阿绾说,“可能是我们的情报网扩张太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回头得好好查一查,总觉得近日盯着越王府的眼线有些多。”   这些事,小彤插不上嘴。   阿绾是想到就做的性子,又穿上鞋,急忙忙跑前头找阿玄去了。   路上,她又想起那位苏公子。   这个人,也有点奇怪呢!他武功那么高强,不知道能不能招揽到旗下? 第560章 猜测   温秀仪提起水壶,用滚水冲杯,然后置茶,冲泡,点茶,动作娴熟而优雅。   “殿下请。”她伸手示意。   二皇子心思纷乱,直觉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   他端了好几次,因为手颤抖得太厉害,没喝到嘴里,先洒了半杯。   最后,二皇子将茶杯重重搁回桌上,抬头问道:“先生,我现下不过是个被夺爵的皇子,比废人也就好那么一丁点,您这么说,太托大了吧!”   二皇子不是傻瓜,哪能不明白洪先生话中之意。   一步登天,这是要谋逆!   二皇子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怎么拉下姜盛,自己当上太子。现在失了势,脑子里想的也是怎么讨好皇帝,让他改观。   洪先生这番话,让他震惊之余,又忍不住顺着去想。   一个废去王爵的皇子,想再得势何其难也。如果真能一步到位,那他……   他心潮澎湃,克制不住浮想联翩,只能借助质问,让自己平静下来。   洪先生淡笑,带着些微激将的意思问道:“殿下不敢想?”   “我……”二皇子压着心跳,努力冷静地说,“这不可能啊!便是父皇去了行宫,京师的兵权也不在我手,如何做得这事?何况,宜春宫离京并不远,只消一日,父皇就能得到消息。”   一想到皇帝,二皇子就胆怯了。   洪先生却道:“殿下太小看自己了。先前您麾下聚集了不少人才,还没派上用场呢!”   “可是……”   二皇子心乱如麻。他之前是结交了不少人,但能够被他招揽的,不是年轻臣子,就是不得志的那种。皇帝仍然大权独揽,他又不是储君,那些官场老油条怎么会站位呢?便说政事堂七位相爷,他没少费心思,可一个也没拉拢到。   洪先生却含笑道:“殿下可愿信任洪某一回?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会离京,我们能谋划的时间不多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何况,咱们还占了一样好处。谁能想到,您有胆子做此决定?这就叫出其不意!”   ……   几日后,皇帝的旨意下来,游幸宜春宫。   后宫里,贵妃与惠妃伴驾。朝堂上,不少重臣随行。安王留下,代理政务。   这个消息传出来,一封信递到了越王府。   当天,杨殊叫上明微去玄都观。   入夜时分,他们在后山见到了潜居几个月的傅今。   “傅先生。”多福迎上前,接过他的斗篷挂好,绞了热巾子递过去。   傅今净了面,擦了手,捧着热茶坐在炉火旁,说道:“今年冬天真是特别冷,难怪陛下要去别宫避寒。”   杨殊将手炉换上新的炭火,小心封好,推给明微,口中问:“先生便是为这件事出关的吗?”   傅今有点嫉妒地看着那个手炉,说:“直觉,要发生大事。”   杨殊挑眉。   大概是傅今的目光太火热了,明微低头看了看,把手炉推过去:“先生暖暖手吧。”   傅今满意了,问他们:“陛下去行宫,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出的?”   杨殊与明微对视一眼,说:“姨母递话出来,是惠妃建议的。”   傅今点点头:“咱们这位陛下,热衷当个勤政的仁君,二十多年都没去过行宫,突然产生这个念头,应当有个起因。”   “先生,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明微将温秀仪的事说了一遍,“……我们盯了一晚,这位温小姐第二天才离开那宅子,想是和二皇子密谋了一晚。”   傅今诧异:“我才隐居几个月,又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   明微道:“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位温小姐是玄士无疑。她进宫陪伴惠妃,又半夜潜进王府与二皇子相会,这里头定有阴谋。她这种层次的高手,不可能被二皇子随意招揽到,也不知道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   修习玄术,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所以真正厉害的玄士,往往隐居潜修,那种喜欢在红尘里打滚的,很难耐得住寂寞。   所以,王公贵族们招揽到的玄士,顶多只能到一流高手这个层次,进不了最顶尖的那一档。   温秀仪能将自己伪装得这么完美,明微衡量过后,觉得她的实力怕是要超过一流。放在玄都观,最起码也是玉阳这个层次。   二皇子能招揽到这样的高手为他效力?明微是不信的。若不是她有自己的目标,怎么也不可能为这位越王殿下奔走。   傅今一边听一边点头。   待明微说完,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似乎在思索。   没人敢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傅今睁开眼,说:“咱们来理一理。其一,惠妃鼓动皇帝去行宫,其二,惠妃身边的温小姐是个高手,其三,温小姐趁夜相会二皇子。”   他顿了一下,说:“咱们是不是可以确定,皇帝去行宫,是二皇子那边的意思?”   杨殊点头。   傅今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么,二皇子把圣上弄出京城,想干什么呢?”   明微说道:“先前惠妃生病,二皇子终于得到机会,出府一趟,并且让皇帝消气不少。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惠妃在为儿子出力,想把他弄出来。”   傅今接着说:“陛下带走了半个朝廷,但留下了安王,还让他暂摄政务,这既是考验的意思,也是为立太子铺路。这对二皇子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杨殊却想到了,心念一动,说:“不,有一个好处。”   “哦?”   杨殊道:“调虎离山,京师空了一半,按兵法,正可攻之。”   明微一时没懂。   攻?谁来攻?总不会引楚国来攻吧?   傅今却马上听明白了,拍掌道:“定是如此!殿下,好!好啊!”   杨殊摊手道:“我还以为,先生会觉得我太敢想了。”   傅今笑道:“某就喜欢殿下敢想的样子!若是不敢想,我们聚在这里做什么?说名分,我们比二皇子还没有胜算。”   明微也想通了。   她吃惊道:“他们竟敢?”   傅今慢悠悠道:“狗急跳墙,不奇怪。我们不也是吗?做了这么多准备,如果最后没有和平登位的可能,那就要流血牺牲了。”   洪先生以为,这个念头太疯狂了,不会有别人想到。但他漏算了一点,杨殊按正常法子,本来就不可能登位,所以他们这拨人,随时做好了动手准备。同样的道理,放到二皇子身上不就行了? 第561章 捷径   多福没听懂,问道:“小姐,什么意思啊?”   明微长叹一声,说:“可能是兵变。”   多福一惊:“什么?”   她现在可不是普通的丫鬟,明微做这些事,从来就没有避着多福,若说对政局的了解,多福甚至比普通官员更深刻。   兵变,眼下这个局面,太敢想了吧?   明微一边思索,一边道:“皇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虽说还不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可谁说得准呢?指不定哪时就去了。二皇子犯下那样的事,连王爵都被夺了,依照正常途径,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洗掉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而他出来后,再想越过安王,更是难上加难。甚至可以说,比他先前与太子争位还难。”   杨殊点头:“他犯的不是一般的事,暗算储君兼兄长,政事堂的相爷们万万不能同意他再得势。哪怕有朝一日,没有别的人选,他们宁愿从旁支过继,也不会支持二皇子。”   这个罪名太重了,如果他的谋算没有暴露出来,自是成王败寇,可他暴露了,还当众被定了罪,就绕不过去了。   “所以二皇子想要得偿心愿,有两个难点摆在这里。其一,时间,其二,人心。这两点基本阻断了正常登位的可能,与其耗费时间慢慢磨,不如一举定江山。”   傅今笑了笑:“若换成我,也会这么做的。看来二皇子身边有高人啊,这是破釜沉舟之举,但也可以说是二皇子唯一的机会。”   明微则提出疑问:“以二皇子的势力,能做到这一点吗?便是禁军主力被皇帝带走,京师守卫力量仍然不容小觑。”   傅今说道:“二皇子先前拉拢了不少人,或许其中有可用的人。”顿了顿,他又说,“有时候,小人物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端看如何利用。何况,我记得二皇子拉拢的人里,有几个年轻将领,说不准哪一位就能派上用场。”   杨殊低声道:“风雨欲来啊!”   傅今含笑:“殿下莫急,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好机会。”   杨殊看向他。   傅今慢慢拨着炭火:“除了夺取京师,二皇子想登位还得同时拿下皇帝。所以,宜春宫也会有安排。假如我们推上一把,让他顺利达成,再杀掉太子和安王,到那个时候,殿下您出面,反倒是人心所归。”   他笑了:“二皇子授首,除了您,谁还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呢?”   明微听得眉头一皱。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所有的恶名,都叫二皇子担了,杨殊出面收拾残局,就会是天下归心。但……   杨殊摇了摇头。   傅今问:“殿下觉得这个主意不好?”   杨殊道:“先生这个主意很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胜利。”   “那殿下为何摇头?”   “但我不想这么做。”杨殊说。   傅今道:“帝王之路,注定是血腥之路,避免不了阴狠毒辣。”   杨殊仍然摇头:“我拒绝,有两个原因。”   他看着傅今,说:“其一,难度太高了,您觉得相爷们会一点也没有察觉,任由我们搅风搅雨吗?”   傅今想了想:“话虽如此,但并非不能谋划。”   事实上,他跃跃欲试。如果成功将几位相爷蒙在鼓里,完成这样一场逆袭,是多么过瘾的事啊!   杨殊说:“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这个计划,要冒很大的风险。”   傅今抿了抿嘴唇,没反驳。   “您几次三番上门求吕相,以他的智慧,会看不出您的企图吗?不过是吕相纵容而已。吕相帮了我们好几回,如果没有他,我们先前不会那么容易过关。要是我们真的实施这项计划,吕相一定会翻脸。倘若事成还罢,不成的话,以后就会失去吕相这个强援,甚至让他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傅今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   这位老相爷,性格十分固执,容着他们,无非是现在几位皇子太不像话了。如果杨殊做出这种事,那么在他心里,也会被归类到太不像话中间去。   “而且,时机也不恰当。咱们暗中的势力是不小,可朝中有多少重臣,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宗将军固然兵权在握,但他远在西北,京师附近的兵权,没一处掌握在我们手里。一旦动起手来,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傅今叹了口气:“还有第二点呢?”   “第二点……”杨殊垂下视线,声音也变低了,“我不想这样就结束。”   傅今怔了下。   却听他说:“我想弄个清楚,祖父祖母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他杀的。还有我一家死于非命,他是不是在其中扮演了某些角色。另外,母亲她受了二十年的罪……这样说或许有些天真,但是先生,我想叫他忏悔,您明白吗?”   傅今默然。   身为谋士,他必须要说,杨殊这个想法确实有些天真。   认不认错有什么要紧?成王败寇才是关键,只有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大权在握,才有资格说别的。但是,他之所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支持他走上这条路,不就是因为这孩子,还保留着赤子之心吗?若是亲手将他毁了……   过了一会儿,傅今认输了:“好吧,殿下您说服我了。这个计划我们放弃。”   杨殊露出笑容,诚挚地说道:“谢谢您,先生。”   傅今摇了摇头:“是殿下自己的选择,这么好的机会都放弃,那我们只能走更难的路了。”   明微也笑了。   不可否认,刚才她很紧张。尽管相信他,但她也怕他被权力迷惑,不能把持住。   “我倒不觉得更难。”杨殊道,“走这条路,不仅仅为了报仇,更是为了给这个天下更好的未来。这件事一个不好,会引起朝局动荡,那样的话,对齐国不是好事。所以,本来就没有捷径可走。”   明微笑意更深。   就是这个道理。   她要做的,并非助他成为天下之主,而是他上位后,天下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才是根本。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傅先生有些苦恼,“既然这法子不行,那我们只能另想了……” 第562章 临行   杨殊第二天进了宫。   他先去明光殿求见皇帝。   略等了一会儿,结束朝议的皇帝召见了他。   “许久没见你了,今儿怎么有空来啊?”   此次回京,杨殊身上并无差事,故而进宫的次数少了。   杨殊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臣有件事想求圣上。”   皇帝一边翻奏章,一边说:“想完婚求朕没用,你先让国师点头。”   “……”杨殊道,“不是这件事。”   “哟,你还能有别的事?”皇帝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搁下奏章,“说说看。”   杨殊就道:“前些天,温国公府赏梅,发了帖子到纪家……”   皇帝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她就去啦!结果不知道哪来的野鸡,打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背地里说她坏话。什么一家子都是逆臣,本来该进教坊司的,什么小时候是个傻子,连饭都不会吃,还有端着千金小姐的架子,其实根本不懂公侯家的礼节。”   皇帝皱了皱眉,说道:“妇人无状,教训了也就是了。你就为这点事来见朕?”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他大清早的赶过来面圣?   皇帝继续批阅奏章,口中与他说话:“你啊!虽说是皇亲贵胄,一生富贵无忧,可也不能跟个妇人似的,成天纠缠这些小事。好好交几个朋友,做些正常的消遣,别总是跟在女人后头。”   杨殊缩了缩脖子,小心回话:“知道了。”   “嗯,没事就下去吧。”   杨殊马上道:“圣上,我正事还没说呢!”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是这件事,但臣想求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勉强按住耐心:“快说。”   “臣听说,您要游幸行宫……”   皇帝问他:“你也想去?”   杨殊连忙摆手:“不不不,行宫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好像说漏了嘴,他急忙收住,小心觑了皇帝一眼,见他没生气,才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那些长舌妇不是笑话她吗?我回头一想,她病才好母亲就去世了,确实没怎么学过这些。所以想来求您,让她跟着姨母学一学,到时候,谁还敢笑话她?”   宫里自然是礼仪最好的地方,何况裴贵妃出身百年世家,任凭是谁都无可挑剔。   杨殊说着自己的打算:“正好您要去行宫,就当她去陪侍姨母好了,到年底回来,既不耽误宫里的正事,也省得那些长舌妇嚼舌根。”   皇帝问他:“她去你不去,你舍得两个月不见?”   “还要求您允准,我隔几天去行宫问一次安……”   皇帝道:“你盘算得倒好,朕与贵妃不在,没人管着你在京里玩乐。问安的时候顺便见她,两头不耽误。”   杨殊干笑。   皇帝继续批阅奏章:“行了,回头朕跟贵妃说一声。”   杨殊大喜:“您答应了?”   皇帝哼道:“你都这么说了,朕能不答应?怎么也是皇家的媳妇,哪轮得到别人来说是非。”   反正,婚前本就应该教导礼仪,就当提前了。   ……   当天,内侍就到纪家去了。   明微心知肚明,开始打点行装。   两日后,圣驾启程,往秀山而去。   杨殊陪安王去送行。   他没规矩惯了,拉着明微到无人的地方说话,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留心些。”杨殊低声跟她说,“行宫不见得比京里安全。”   明微点头:“我会紧跟在贵妃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你自己也要注意。别的都是次要的,人没事就好。”   “你也是。”   两人略说了几句,就分开了。   登车之前,温秀仪走过来,与她施礼:“明七小姐,没想到你也去,真是太好了!”随后带着几分忐忑,小心问她,“我能找你一起玩吗?”   明微回礼,说道:“温小姐太客气了,我正愁去了行宫,没有熟人呢。若有温小姐照应,求之不得。”   温秀仪眼里带着几分羞涩:“我可以叫您姐姐吗?”   明微点头。   温秀仪笑了起来,崇拜地看着她:“那日明姐姐的瑞雪千山图,真叫秀仪大开眼界。后来,我四处打听姐姐的消息,才知道姐姐这么厉害,真是太了不起了!”   然后说起东宁一案,又谈到玄都观的观主之争,言辞里满满都是对她崇拜,以及对玄术的向往。   明微含笑听着,任由她絮絮叨叨说到启程,才依依不舍向她告别。   温秀仪走后,多福道:“小姐,这温小姐想干什么?刚才小白泄露出来一些气息,我看到她眼皮跳了一下,又装得没事一样。”   “所以说,这是个厉害人物。”明微抽出帕子,擦着被她握过的手,然后拿起帕子嗅了嗅,“无色无味,不愧是巫门秘术。”   多福吓了一跳:“她下了药?”   “只是一些花粉。”明微轻描淡写,“我原本猜不出她的来历,这下倒是清楚了。”   多福有些懵:“她是什么人?”   “巫门的人。”   “巫门?”   明微点点头:“巫门起源于尧舜,传承巫祝之术。上古时期的大巫,精通招魂、诅咒、驱邪、祈福等异术,受世人供奉,与神无异。但是几千年下来,传承几次断绝,现在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只有巫蛊之术了。”   她抖了抖手里的帕子:“这花粉,就是用来驱动蛊虫的。她下在我身上,是想掌握我的行踪吧?”   多福吓了一跳,紧张地打量她:“蛊虫?”   明微笑道:“别怕,蛊虫很珍贵,她不会随便下的。而且你身上有大妖的气息,那些蛊虫天然对你存在恐惧,她下不到你身上。”   “可是小姐你……”   明微将手帕叠好,珍而重之地收进荷包,又拿出一颗药丸化了水,擦了好几遍手。   “巫门的草药虽然制得无色无味,但是有一个缺点。”她嫌恶地皱皱鼻子,“为了留存久一点,总是有点黏——她以为我会当成擦手的蜜膏吗?我才不喜欢这种手感的。”   “……”   多福抬头看过去,温秀仪已经上车了。   而裴贵妃身边的宫人,也过来接她们了。 第563章 启程   温秀仪上了大车。   惠妃倚在软枕上,问她:“你去跟明七小姐说话了?”   “嗯。”温秀仪也要了热水,一边擦手一边说,“探探她的底细。”   “探出来了?”   温秀仪摇头:“探不出来,她看起来就是个正统玄士。”   惠妃道:“既是正统玄士,怎么又会探不出来?”   “不是这么回事。”温秀仪说,“每个玄门,都有自己偏重的东西。比如玄都观,擅长观星术与符术。但是她,从探听的消息,到我自己的观察,该会的都会,没有格外偏重。”   顿了下,她又说:“武功倒是有点奇特,擅长音波功。只是我没有亲眼看过,不好分辨。”   惠妃提醒:“你别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忘了正事。”   温秀仪不以为然:“弄清楚她的来历,就是正事。有这么一个人在贵妃身边,我不好下手,怎么帮忙?”   惠妃被她这话堵住。   温秀仪又放柔声音:“姑母放心,对表哥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事,秀仪心中有数。”   惠妃的神情软化下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秀仪,就靠你了。”   温秀仪笑了起来,仿佛真的和姑母撒娇似的,倚到她身边,口中说的却是:“表哥现在有两个障碍,安王是一个,贵妃是另一个。陛下这一走,表哥那边好对安王下手,至于我们,趁着行宫戒备不如宫中森严,想办法把贵妃给……她一失宠,表哥犯的事就淡了。那个时候,陛下除了表哥,没有一个像样的皇子,自然就把表哥放出来了。”   惠妃点点头:“我听你的。”   温秀仪笑着揽住她:“姑母真好。”   惠妃看不到的地方,她目中闪过冷意。   真实的情况,她当然不会跟惠妃说。   叫惠妃杀皇帝,她敢吗?   不如先骗骗她,以为他们对付的是裴贵妃,惠妃一定会尽力帮忙。   ……   车队启程了。   明微上了裴贵妃的大车。   这辆车大得离谱,如同一个移动的房间。   裴贵妃坐在榻上,近身服侍的宫人一个在燃香,一个拿茶点。   明微上来,她立刻笑着招手。   “娘娘。”   行礼到一半,就被裴贵妃拉住了,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怎么衣裳这么薄?手也太凉了。”裴贵妃扬声喊道,“再拿个手炉来,炭火烧旺些。”   明微忙道:“娘娘,我不怕冷的。”   裴贵妃却没听,只拍拍她的手:“女儿家要注意保暖,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然后又叫宫人翻皮裘出来。   “……就那件白狐裘,可带上了?”   宫人迟疑了一下,回道:“娘娘,那件狐裘,是陛下赐的……”   裴贵妃说:“本宫又不止那一件狐裘,去拿吧。”   宫人只得答应:“是。”   明微看着她们一通忙乱,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我有皮裘。我是真的不怕冷,所以没穿。”   “有也拿着。”裴贵妃不容拒绝,“就当本宫赏你的。”   宫人很快取出狐裘出来,裴贵妃笑吟吟叫她披上,说道:“小姑娘就该穿好看些,生得这么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岂不是愧对你母亲给你的这张脸?”   明微也笑了。   裴贵妃兴致颇好,又叫宫人翻出衣裳首饰来配。   路途无趣,明微干脆由她去,于是车里时不时响起笑声。   前头皇帝听得声音,问内侍:“是贵妃吗?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万大宝掀帘问了一句,片刻后回道:“回陛下,贵妃娘娘在跟明七小姐说话……”   他说了一遍,皇帝也听笑了:“带她倒是带对了,贵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万大宝称是:“明七小姐真是娘娘的开心果。”   皇帝道:“这是自然,她什么也不做,贵妃就够开心的!”   这话似有言下之意,但皇帝说完就继续看奏折了,万大宝便没再接话。   后头,明微试衣裳试出了一身汗,裴贵妃终于相信她不冷了,才叫宫人摆上茶点,与她闲话。   “你们都到后头去吧,本宫跟明七小姐说说话,累了就睡一会儿。”   宫人犹豫:“娘娘,您身边怎好没人服侍?”   裴贵妃随意指了指明微主仆:“她们不是人吗?”   多福很机灵,立刻道:“两位姐姐放心,奴婢在这服侍着。若有什么做不来的,就跟外头说一声,马上去叫你们,可好?”   两名宫人这才退下。   大车一下子安静了。   裴贵妃等了一会儿,听得马蹄声似乎变远了,才开口:“可以说话了?”   明微笑着点头。   裴贵妃问:“你是不放心本宫,故意跟来?”   “是。”   裴贵妃就道:“你也太小心了,那位温小姐,我已经留心了,倒不见她做什么出格的事。”   明微摇头。   裴贵妃皱眉:“怎么,有别的情况?”   “是。”明微顿了下,决定与裴贵妃说实话,“我们怀疑,他们的目的可能是弑君。”   “什么?”裴贵妃手一抖,刚拿起来的糕点滚落回去。   明微点头,表示她没听错。   裴贵妃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他们怎么敢?”   明微轻声道:“这是我们的猜测,未必会准。但傅先生认为,可能性很大,所以我们最好当真。”   裴贵妃沉思片刻,说道:“这确实是个办法。二皇子手里的棋子不多,安王这半年表现不错,一直拖下去对他更不利。”   “就是这么回事。”   裴贵妃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纷乱中,却听明微问她:“娘娘,倘若真是如此,您……希望我阻止吗?”   裴贵妃一怔,迷茫起来。   如果不阻止,他死了,自己就脱离苦海了。   可是那样的话……   裴贵妃的迷茫只有一瞬,就清醒过来:“先阻止。”   明微注视着她:“为何?”   “还不到时候。”裴贵妃冷静地说,“你们的力量,多数潜伏在暗中,要收拾这样的残局,太勉强了。何况,弑君这种事,很容易沾上污名,到时候说不清。”   “可是娘娘,如果他死了,您马上就能结束这种生活。”   裴贵妃淡淡道:“二十年我都忍了,还差这么点时间吗?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干净,不能给他留下后患。” 第564章 行宫   安王很惶恐。   这半年,他一直规规矩矩地跟着师傅读书。   不规矩不行啊,没有两位兄长挡在前头,皇帝就盯他一个,隔两天叫过去问一次功课,他有那心也没那胆,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浪。   读着读着,原本看着天书一样的内容,慢慢能看懂一点了。   刚觉得日子好过了一点,突然皇帝决定去行宫,叫他暂代政务。   安王给吓懵了。   他读书是有进步,可说到政务,还是一头懵啊!有时候,皇帝朝议时叫他去旁听,都听得糊里糊涂的。   这个事,他还找不到人说。   那些成天围着他转的纨绔,是不能说这些的,安王再胡闹也明白。   而那些派来跟他的臣子,他又不亲近。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大侄子可以倾诉了。   杨殊跟他说:“你怕什么?你的程度,陛下不知道?吕相不知道?你以为他们对你抱有多大的期望啊?”   安王苦着脸:“你不懂,我坐在文华阁的时候,才明白这种感觉。每个人都对你抱有莫大的期望,哪怕知道你程度低,仍然盼着你是块璞玉,一教就懂。先生每次问我懂不懂,我摇头的时候,他就很失望。”   安王并不傻,但一个人,从小混到大,错过了最好的学习时期,再拾起书本,想一鸣惊人是不可能的。脑子不动会生锈,学习是逆水行舟,你浪费掉的光阴会报复你,错过了就要用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弥补。   杨殊沉默了。   他确实不明白这种感觉。   祖父祖母对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期望。他读书的时候,祖母说过,只要懂礼节明是非就好。   他真正的本事是祖父祖母手把手教出来的。有时候他学得太快,反而让他们心情复杂。   那时候杨殊不懂,后来知晓自己的身世,才明白他们的想法。   不教他心里过不去,见他学得那么好,又觉得可惜。   可惜他注定要做一个纨绔,学的这些派不上用场。   杨殊收起回忆,说道:“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放心好了,吕相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所谓的暂理政务,就是让你学习一下。那你拿出学习的态度呗,他们说就好好听,不懂就问,反正有人兜底,怕什么?反正陛下不在,没人会训你。”   安王挠挠头:“好像也对……”   杨殊教他:“这样好了,你跟政事堂说,你从来没接触过政务,对此不了解,让他们每天分一个人出来,解释那些奏折文书给你听。你这样主动去学,他们总不能不给面子吧?”   “好好好,”安王鸡啄米似的点头,“叫我去处理政务,我宁愿上课。我先把话说了,他们就不能说什么了。”   想好了应对的法子,他又扯着杨殊的袖子:“哎,你跟我一起去吧!”   杨殊翻着白眼:“我去不合适。”   “可是没人陪我,我心慌啊!”   “总要习惯的!”   “不行不行,我看到他们就想上茅房。”   “唉……”   最后安王还是把杨殊扯过去了。   吕相进来看到杨殊,眉头一跳。   杨殊扯着嘴角,无奈地道:“我就是来壮胆的,你们随意。”   然后让内侍搬来一把椅子,坐到角落看画册去了。   次相张倓皱了皱眉,询问的目光看向吕相。   老相爷目光一飘,让他去看坐立不安的安王,张倓顿了一下,收回目光。   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安王以前不学无术,他们是知道的,但就像安王先前说的,他们心里仍然盼着他是块璞玉,期望过高,得不到满足,难免心情低落。   政事堂集议开始,正如杨殊所说,多半时候是他们自己在议。只不过,有安王在场,他们会把一些事情说得详细些,方便他理解,然后再循例问一下他的意见。   好不容易坐到中午,议事结束,安王壮着胆子把那话一说。   吕相的目光温和下来,道:“殿下,政事堂每日都要轮值,到时候会协助您处理政事,您不必忧心。”   安王松了口气。   散场的时候,张倓往角落看过去,却见那位越王殿下拿开盖在脸上的画册,打着呵欠问:“你们说完了?可以吃饭了吧?”   ……   圣驾到达宜春宫,已是傍晚。   这座行宫荒废了二十年,已是半旧。   还好,一直有人维护修缮,不影响住人。   裴贵妃下得车来,看到周围草木青青,笑道:“果然比京城暖和多了。”   明微点头:“空气很湿润。”   “裴妹妹。”惠妃也下车了。   裴贵妃笑着迎上前,问道:“姐姐感觉可好?秀山的气候,与京城大不同呢!”   惠妃很高兴的样子:“比京里舒服多了。这年纪一大,就怕过冬天,又冷又干,难受得很。现在好了,连皮裘都不用穿了。”   温秀仪跟在惠妃身边,看到明微,很自然地过来打招呼。   随后进入行宫,各自安置,又是一通忙乱。   明微跟着裴贵妃住灵犀殿,独自分了个小楼,却是观景之处,推窗便可将整座宜春宫尽收眼底。   她心知肚明,这是裴贵妃刻意安排的,方便她掌握局面。   众人行了一天的路,都累极了,略收拾了一下行李,草草用过饭食,便休息了。   明微稍微布置了一下,叫小白守夜,也跟着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明微去前殿,裴贵妃早就醒了,笑着叫她一起用膳。   明微问道:“您不用等陛下吗?”   裴贵妃不以为意:“陛下若来,会提前派人说,你安心吃吧。”   这回裴贵妃却猜错了。   吃到一半,皇帝还真来了,笑问:“看来朕打扰你们了?”   裴贵妃将他迎进来:“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原想与爱妃一起吃的,没想到爱妃没有等朕。”皇帝说笑了一句,就道,“你们继续,给朕来一碗粥便可。”   说是这么说,宫人哪敢这么对皇帝?很快,早膳又送了一份上来。   用过早膳,皇帝携裴贵妃出去游玩。   明微原想跟随,不想温秀仪来找她,只得留下应酬,叫多福跟去。 第565章 游船   圣驾离京,全城皆知,苏图自然得到消息了。   “那女人也跟着去了?”   胡人乐师答是。   苏图道:“这倒是个好时机。齐国皇帝一走,他们的禁军主力肯定要随行,还有那些官员,很多都要跟过去,京师等于空了一半……可惜了,对我们没用。”   他们的力量太小了,人手都没安插完。   苏图叹了口气,又嘱咐了几件事,起身打算离开。   胡人乐师问道:“公子还是住折桂楼吗?”   苏图见他似有未竟之语,便问:“怎么?”   胡人乐师道:“折桂楼背后关系复杂,那里可能有齐国朝廷的暗线,公子要不要换间客栈住?”   苏图怔了下,摇头:“算了,我小心着就是了。”   他威望太盛,胡人乐师不敢争辩:“是。”   苏图下了船,慢慢走到折桂楼前,停住了。   如果按以往的行事习惯,他应该会马上换个落脚点,但是刚才,他竟然没有多想就拒绝了。   苏图不想去探索这个念头背后的意义,但本能地感到危险。   草原上的狼,最好相信自己的直觉。   苏图很快有了决定,立刻搬离折桂楼!   他走到柜台前,刚要开口,掌柜见是他,已笑道:“苏公子,您回来得正好,有人来找您。”   苏图一愣:“谁?”   “喏,就是这位姑娘。”   苏图扭头一瞧,阿绾提着个盒子,站在不远处。   突然之间,他觉得大事不妙了。   ……   夜色降临,长乐池喧闹起来。   苏图坐在游船里,听着远远传来的鼓乐声。   阿绾坐在他对面,动作娴熟地煮水煎茶。   “苏公子在想什么?”   苏图回神,说道:“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真是良辰美景。”   阿绾笑了一声:“是苏公子心情好吧?今天的月色不算好,还这样吵闹,我倒觉得有些烦闷。”说着,她扬声唤,“船家,划远些,这里太吵了。”   船家答应一声,一划桨,船如离弦的箭,飞快地远离了喧闹。   苏图莞尔,反问:“如此说来,姑娘今天心情不大好了?”   阿绾回道:“确实有一点。”   “为何?”   “有些事不顺利。”   早些时候,殿下叫她查张倓的底细,她没查出来。而今天派去盯二皇子的人手,又出了点问题。   苏图心想,身为丫鬟,自然处处不如意,就问:“身在奴籍,难免身不由己。姑娘可曾想过脱藉?”   阿绾知道他误会了,并不打算解释,只笑道:“若我说有,苏公子可愿帮我?”   苏图毫不犹豫:“姑娘要是需要银钱,在下可倾囊相助。”   阿绾摇头一笑。   “怎么?姑娘不愿意?”   阿绾道:“确切地说,我不是奴籍,而是宫籍。”   “宫……”   “对。犯人家眷,籍没的籍。”说这些话时,她神情平静,不见波澜,甚至还有心情帮他续茶。   苏图一怔。所以说,她不是一般的丫鬟,而是在册的宫人?犯人家眷,也就是家破人亡了……   “抱歉。”他低下头,“无意提起姑娘的伤心事。”   “无妨,早就不伤心了。”阿绾笑着问他,“苏公子来了好些天了,这是要久居京城吗?为何不去赁一间屋子呢?住客栈花销太大,也太吵闹了。”   苏图道:“原本没想住这么久的,不想京城繁华,美景看不够,就住到现在了。”   “哦?苏公子第一次来京城?是出门游玩的吗?”   “是。细叶离京城太远了,难得出这么远的门,来见见世面。”   “说起来,我对细叶很好奇,苏公子能否说说那边的风土,叫我开开眼界?”   “这个么……”   ……   阿绾婉拒了苏图送她回去的建议,上了来接她的马车。   小彤偷偷从帘子缝隙看路边相送的苏图,好奇极了:“阿绾姐姐,你特意来见他,有什么用意吗?”   阿绾往软枕上一靠,懒洋洋地说:“我原本见他武功高强,想看看能不能招揽,没想到竟然查不出他的来历。”   “哦,所以你来探探他的虚实。”   阿绾踢掉鞋子,盘腿坐着:“没错。而且我现在更肯定,这个人有问题了。”   “哪里有问题?”   阿绾想了想,摊手道:“毫无破绽。”   小彤奇道:“既然毫无破绽,怎么会有问题?”   阿绾眼睛一转:“你可以理解为,女人的直觉。”   小彤被她逗笑了,说道:“那我也有直觉。”   “哦?”   “我总觉得阿绾姐姐对他格外关注呢!这位苏公子又是一表人才,难道……”   她没说完,就被阿绾一把掐住脸颊:“死丫头,胆子大了,敢来打趣我!”   “哎呀!”小彤叫疼,口中却不认输,“姐姐这是恼羞成怒吗?没关系的,女大当嫁嘛!你要不好意思,我帮你跟殿下说啊!”   “你还来劲了!再说就先把你嫁出去!”   “哎哎,姐姐饶命,我不敢了!”   笑闹声远去,繁华的长乐池大街,慢慢安静下来。   ……   十一月,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杨殊推开门,冷风灌入脖子,冻得他哆嗦了一下。   阿玄道:“这雪积得太厚了,殿下,要不等雪化了您再去?”   杨殊摇头:“这得化到什么时候?反正雪已经停了,天也晴了,就今天吧。”   阿玄劝不动他,只能认了。   “那我们路上慢点,要是摔坏了可就麻烦了。”   “行了,你年纪还没大呢,就这么啰嗦!”   阿玄噎得不行,怒道:“属下还不想管呢!”   “哟,你还气上了。你这脾气可没有以前好啊,难道是年纪大了想媳妇了?”   阿玄被他的逻辑打败了:“您这是什么话?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杨殊瞟着他说:“阴阳失调呗!”   “……”阿玄木着脸说,“您倒是先娶了给属下看看啊!”   “呃……”   主仆俩一边斗着嘴,一边骑上马,往城门而去。   圣驾离京半个来月,杨殊一直被安王绊着走不开,今天趁着安王去户部,偷偷去行宫。   半个月没见着面,他有很多事想跟明微说。   两人跑出不远,阿玄忽然看到了什么:“殿下,您看那边,是不是蒋大人?” 第566章 嫌疑   还真是蒋文峰。   既然遇上了,那就打声招呼。   “蒋大人!”   蒋文峰正盯着雪地看,回头见是他,拱手见礼:“越王殿下。”   杨殊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阿玄,问道:“这么早,你在这干什么?”   蒋文峰不是一个人,还有雷鸿和一干差役,都在雪地里忙活。   “早上接了桩报案。”蒋文峰说着,让开了位置。   杨殊看到地上有一抹红色,似乎是鲜血。   “命案?”   “嗯。”   杨殊拍了拍额头:“这附近住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倒霉的是谁啊?”   蒋文峰道:“禁军一位都虞候。”   杨殊愣了下:“禁军?”   “嗯。”   杨殊不由顺着这条长街看过去。   此处离皇城不远,这条长街是禁军散值回去必经的路。   “什么时候的事?意外吗?”   “昨天晚上后半夜,更夫报的案。现在还不肯定是不是意外,死者饮过酒,死因是头部撞伤。”蒋文峰迅速说完,眼中露出几分犹疑。   杨殊留意到了,问:“怎么,有问题?”   蒋文峰说:“我们已经查到,死者昨夜喝酒的同伴,是狄凡。”   杨殊愣了下。   狄凡是当初跟他们一起去东宁的御前侍卫之一,回京后调到禁军,先前查案帮了他们不少忙。   “他没有人证?”   蒋文峰摇头:“现在有点麻烦,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而狄凡是最后见过他的人,又说不清楚去向。”   杨殊沉默了一会儿,扭头对阿玄道:“去跟小彤说一声,我们中午吃锅子。”   阿玄问:“殿下,我们不去行宫了?”   “去什么去啊!”杨殊堵了一句,回头继续问蒋文峰,“这事有点怪,我能不能见见他?”   蒋文峰迟疑。   上次玄都观的案子,是皇帝允许的,这回……以他的身份,不大方便啊!   雷鸿过来,说道:“越王殿下,我跟狄凡关系好,有什么话,我来问他吧?”   杨殊也知道这事有点为难,就道:“行吧。我相信你们查案的本事,就一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说。”   “多谢殿下。”   蒋文峰抬起头,与他视线交汇。   两人心照不宣。   于是,杨殊没去成行宫,打道回府。   阿绾看到他回来,吃了一惊。   “殿下这是转性了?去见明姑娘这么大的事,居然取消?”   杨殊往炭炉旁边一歪,有气无力:“没办法,积雪太厚了,走不了啊!”   阿绾才不相信,他出门前不知道雪厚吗?   于是到阿玄里套消息。   阿玄把情况一说,她也奇怪了:“一个都虞候,居然死在大街上?”   “就是说啊!在禁军做到都虞候的人,会因为醉酒摔死?”杨殊摇了摇头,“我真不相信。”   禁军各司由都指挥使管辖,而真正在第一线领兵的,则是这些都虞候。   京城这么个地方,能当上禁军都虞候的,没有无能之辈。   阿绾想了想,又道:“虽然这件事有点稀奇,但是殿下连行宫都不去了,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一个都虞候,还没有这么大的分量,如果死的是统领还差不多。   杨殊说:“这么关键的时候,突然死一个都虞侯,还是重视一点比较好。”他坐起来,“阿绾,你去查一查,最近禁军的动向。”   “哦,好!”   ……   入夜,御宝斋已经关了门,只剩楼上雅间点着灯。   杨殊半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看着画册。   过不多时,外面传来推门声。   蒋文峰的声音传来:“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弄得这么神秘?好像告诉别人,我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杨殊挪开画册:“难道我们不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蒋文峰想了想:“有道理。”   这是在造反啊,还真是无可反驳。   杨殊坐直身躯:“怎么样?”   蒋文峰解下披衣,抖掉上面的寒露,说道:“到现在还是无法确定,是意外还是谋杀。”   杨殊奇了:“以蒋大人的本事,也查不出来?”   蒋文峰疲倦地揉了揉眉头:“昨夜大雪,痕迹都被掩盖了,而尸体上有几处似是而非的伤痕,无法断定是自行摔伤还是被人推倒。”   杨殊笑道:“或者应该说,从证据上看,更像是酒后跌亡,但是以蒋大人办案多年的直觉,认为其中有曲折?”   蒋文峰点点头。   “殿下说的不错。倘若换成别的官员,也许就以醉酒摔死为定论。是我自己疑心,不肯就此结案。”他停顿了一下,叹道,“然而,当成谋杀处理,眼下又只有狄凡一个嫌疑人。”   东宁案后,他们与狄凡偶有来往。因他掌着一队禁军,有时候会请他帮忙,狄凡从来没有二话。   从感情的角度,他们不希望狄凡牵扯进去。   “到底怎么回事?”   蒋文峰道:“狄凡年前升了职,与死者同在殿前司当值,两人关系甚好。昨天晚上他们一起散值离司,相约喝酒,一直喝到半夜。狄凡说,离开御街,他就和死者分开了。但要命的是,死者摔死的地方,离他们分开的路口,只有百余步,而且他没有证人。”   杨殊沉思:“百余步的距离,只要死者喊一声,狄凡就会听到。”   “所以说,假设死者是他杀,狄凡脱不了嫌疑。”   “那没证人又是怎么回事?他回家总会惊动门房的吧?”   蒋文峰苦笑着说:“他家离得远,所以在附近赁了间屋子,有时候下值晚了,就在那里睡一觉。那屋子只有个耳背的老苍头守门,狄凡嫌喊他起来麻烦,经常自己翻墙进去。我们今早找到他,他还在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喝得很醉?”   蒋文峰摇头:“怎么会?禁军随时都可能被召唤,狄凡说他们只是略有醉意,脑子还很清醒。他与死者常在一处喝酒,知道对方的酒量,并不足以影响反应与身手。”   好嘛,这样一来,他的嫌疑更加难洗清了。   杨殊沉吟片刻,还是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想见见他。” 第567章 拖着   狄凡就在府衙。   虽然是嫌疑犯,但待遇很不错。   蒋文峰推门进去时,他正在发呆。   推门声惊醒了他,狄凡站起来:“蒋大人。”   蒋文峰点点头,让开位置。   狄凡看到摘下帽子的杨殊,惊住了:“越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不放心你。”杨殊脱掉衙役的外衣,坐到他面前,“闲话少说,我来一趟还得掩人耳目,咱们赶紧说一说案情。”   狄凡一时受宠若惊:“怎好劳烦殿下?”   “都叫你闲话少说了。”杨殊叩了叩桌面,直入主题,“事情经过我已经听蒋大人说明了,现在有几个疑问,只能你自己回答我。”   狄凡点点头:“殿下请说,下官知无不言。”   杨殊道:“你仔细回想一下,昨天夜里,真的完全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   狄凡回答:“确实没有。我们分开时,正下着雪,除了风雪声,下官什么也没听到。”   “那么,以你自己的经验判断,他被高手在突然之间袭杀,没能发出声音的可能性有多少?”   狄凡说:“这个问题,下官已经想过许多遍了。吕兄的武功不比我差,照理不可能没有反抗能力,能在大街上这样悄无声息地暗杀他,我不知道这人的武功得高到什么程度。说实话,哪怕是殿下,也差不少。”   杨殊的实力,已是难得一见。比他还高很多,数来数去,可能只有几个隐世的高人了。   那样的世外高人,跑来杀一个禁军都虞候,开什么玩笑?   蒋文峰见他蹙眉,问了一句:“怎么样?”   杨殊摇了摇头:“我看这个问题,得去问我师兄了。”   蒋文峰颔首:“宁先生深知江湖事,或许知道有没有这样的高手。”   “不。”杨殊说,“我怀疑可能是玄术。”   蒋文峰一顿。   说完这句,杨殊马上转了话题:“狄凡,你们殿前司最近有什么情况?”   狄凡不懂:“没有什么情况啊!和平常一样。”   杨殊说:“人事调动呢?圣驾离京,你们殿前司走了一半,值守之事总要重新安排吧?”   “哦。”狄凡明白过来,将近日调动简略地说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取消了几班轮值,剩下的大家分一分。看起来当值的时候多了,其实圣驾不在,不用查那么严,反而轻松一些。”   “所以,死者现在负责延福门的守卫?”   “是的。”   杨殊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都和禁军内部相关。   狄凡虽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还是一一答了。   杨殊问完,重新穿上差役的外衣,对他道:“你安心留两天,不用多想,时候到了,你的嫌疑自然会清洗。”   狄凡懵懵地答应了,看着他们两人出去。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蒋文峰也没懂。   杨殊转回身,说道:“我马上去玄都观,问清楚玄术能不能做到悄无声息。如果答案是可以,那么八九不离十了。”   “什么答案?殿下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   蒋文峰简直不能接受,他查了这么多年的案,没找出疑点,杨殊过来问了几句话,就知道真相了?   “不,我不知道。”杨殊笑着说,“凶手是谁,怎么杀的人,我全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问题大概在哪。”   蒋文峰仔细想了一下他刚才问的问题,慢慢领会过来:“殿下说的是禁军内部?”   杨殊点点头:“蒋大人,这案子你可以先拖着。过两天找不到证据,先把狄凡放了。”   蒋文峰道:“就算我把他放了,他这样回去,八成会暂时停职。”   殿前司何等要职,一个有杀人嫌疑的人,怎么让他守卫皇宫?   杨殊笑道:“停职就停职吧,也许他停职还是好事。左右到年底就会有答案了。”   蒋文峰悟了:“好吧,我就多查一段时间,希望不用等太久。”   他想想又自嘲:“我这么做,真是有负青天之名啊!不去关注案子本身,反倒利用职司推搪,唉!”   “你不是打定主意沽名钓誉吗?”杨殊说笑一句,随即认真道,“这案子的真凶没有意义,里头藏的阴谋才重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蒋文峰点头:“殿下放心,我明白。”   在百姓心里,蒋青天铁面无私,其实这只是个美好的误会。不懂迂回的人,根本不可能在官场上混好,更不用说年纪轻轻站上高位。   只能说,他做事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别的不必过于拘泥。   ……   几天后,路上的雪都扫干净了,杨殊再次动身去行宫。   这次没出意外,快马半天,下午他就到了。   明微得到消息,来到前殿,就见他们母子坐着说话。   裴贵妃一边说,一边叫人上菜,恨不得把一桌吃食都塞他嘴里,生怕他饿着了。   看到杨殊一脸生无可恋,明微忍着笑过去行礼。   裴贵妃拉住她:“早叫你别这么多礼了,中午你吃得也少,一并吃些?”   明微敬谢不敏:“娘娘别忙了,我不饿。”   裴贵妃瞧着干脆利落的一个人,但在这方面跟所有的妈一样,总怕你饿着冷着。明微也是相处了才知道,要是真的都听她的,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胖成一个球。   杨殊好不容易吃完,两人陪着裴贵妃说话,到晚饭时分,裴贵妃去皇帝那边,放他们二人独处。   明微领着他上了小楼,问道:“京城有事发生?”   杨殊奇道:“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   明微揶揄:“你隔一会儿就看我,眼皮都要抽筋了,摆明了有事要说。”   “难道就不能是我单纯想见你?”杨殊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张口就是甜言蜜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可有几十年没见面了。”   明微在心里呸了一声,道:“赶紧的,有事说事。正事不说完,哪有心情听你胡扯?”   “那说完了,就有心情了?”   他这不要脸皮的样子,真是没眼看。   明微原是习惯了的,此时竟有些脸热,只能凶巴巴地回复:“那你说不说?”   “说!我马上说!”杨殊瞧出了什么,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第568章 密集   杨殊玩了三天回去了。   他一到京城,便接到了刘公公的消息。   “宫里有人死了?”   杨殊今天还是陪着安王来的,午休跑来御花园闲逛,装作和刘公公偶遇的样子。   刘公公支走身边的小太监,与他站在观景的亭子里说话。   “是的。”刘公公回道,“按说,宫里死个把人不稀奇,只是殿下去行宫前传过话,无论宫里有什么动静,都说一声。所以奴婢就当一回事,来说一句了。”   杨殊笑道:“有劳公公了。却不知死的是个什么人?”   刘公公道:“是个运送夜香的老内侍,死因是意外跌下湖。”   “确定是意外?”   刘公公道:“看着是意外,但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这老内侍既不好酒也不好赌,也不知为何半夜去湖边,发现的时候尸体都浮起来了。”   杨殊说道:“说意外,不能排除凶杀,说他杀,又没有证据,对不对?”   刘公公称是。   “好,我知道了,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刘公公笑着拱手。   ……   这类的小案子,一个接一个。   死的人身份都不算高,最开始那个都虞候,已经是最有牌面的了。   案子的发生,也不突兀。   偌大的京城,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小人物死亡。   但这些案子还是被筛选出来,放在了杨殊的案头。   筛选的条件很简单,那就是跟宫里有关。   比如守卫的禁军,宫里服侍的内侍宫人,以及因为采买等各种原因,与宫里搭上关系的人。   御宝斋里,傅今一份份地看,看完了,长叹一声。   杨殊忙问:“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傅今的目光注视着他,回道:“某只是心有感叹,殿下做事越发有章法了。”   能够嗅出其中不对劲的气息,并且理出这些案子,傅今自认,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看着自己选择的人,越发出色,傅今既感怀,又骄傲。   他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杨殊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不觉得我多想就好。”   傅今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些案子上:“是不是有问题,只要对比一下就知道了。”他点了点文书,“殿下连去年的案子都找出来,可见心中已经有定论。”   去年,这类的意外事故没有这么密集。   这个把月,相比同期差不多翻倍。   杨殊问他:“那么,先生觉得问题在哪呢?您也认为,这是二皇子做的?”   “眼下这处境,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傅今道,“圣驾离京已经一月有余,他想做些什么,时间不多了。”   不等他说什么,傅今马上问道:“人事调动方面呢?这些人死后,他们的差事总要有人顶替。那些情况殿下了解了吗?”   杨殊回道:“已经想法子把人事记录找来了,先生稍等。”   阿玄立刻把相关文书送上来。   傅今不再说话,低头认真翻看文书。   十来页的记录,他一遍遍地翻看,反反复复地琢磨。   直到滚瓜烂熟,他才放下来,示意杨殊凑过来。   “殿下请看,那个都虞候吕威一死,调来了另一个人。”   杨殊回道:“此人我们已经查过了,目前没发现可疑之处,正命人盯着。”   傅今手指却滑到下一条:“依我看,要着重留意的,还有下面这条。调来另一位都虞侯顶替吕威,那他原有的职位,由谁来做?是他手下这个副官。他原先的职位也很要紧,负责的是永乐门。”   杨殊啊了一声:“这个我疏忽了!”   傅今接着说下一个:“还有这倒夜香的老太监……”   他讲得十分详细,杨殊听着如同醍醐灌顶,整个脉络都清楚起来了。   说完这事,傅今道:“殿下,现在宫里要紧的位置,都已经被渗透了。我想,只要最关键的那颗棋子到位,二皇子就会动手。”   杨殊想了想:“兵权?”   “嗯。”他指了指,“二皇子的连襟,不是有一位在禁军吗?盯紧了他。”   这个不用交待,杨殊早就当成重点留意了。   傅今道:“对方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随时都有可能举事。殿下如果想保住安王,近日最好与他形影不离。”   杨殊点头应下:“好。”   ……   安王忽然发现,他家大侄子转性了。   之前每天都要抓着他一起进宫,最近不用叫唤,时间一到就自动出现。   甚至于,连他去司衙了解政务,杨殊都会随行。   这让安王受宠若惊。   “你最近怎么了?”   杨殊懒洋洋看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陪本王到处跑,也没听你推托。”   杨殊往椅子上一瘫,坐没坐相,回道:“你以为我乐意啊?现在想找个人陪我玩都不容易,每天闲得发慌,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你,好歹有人说说话。”   安王哈哈一笑,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你跟着我,好歹看着像在办正事的样子,这样也不会被父皇骂游手好闲了,是不是?”   杨殊口中嗯了声,心里想的却是,我不游手好闲,他才要生气呢!   安王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招手叫他过来:“你帮我看看,这份奏折到底有什么问题?张相说要打回,可我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杨殊摆手:“这是你的差事,别来拉我,你以为我看着头不疼?”   安王却说:“可你学问比我好啊!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等会儿张相回来考我,把我问倒了怎么办?到时候又得留下来听他啰嗦,你也不想这样吧?”   杨殊不耐烦:“你只是叫我陪着,可没叫我帮你看。再说了,奏折这个东西,我看不合适!这是机密,懂吗?”   安王不以为然:“我在这呢,你看就看呗!就当代我看的,还不行吗?”又催他,“赶紧的,回晚了我家王妃又要絮叨。你让我过关,我就帮你跟父皇说好话,让你早点成婚,怎么样?”   杨殊想了想,勉强同意了:“行吧!你别泄露出去,尤其不能让张相知道。”   安王道:“你当我傻么?要考我的是他,我还主动招供?放心好了!” 第569章 赏雪   明微推开窗,看着笼罩在飞雪中的宜春宫。   “今日大寒,对吧?”她问。   身后多福回答:“是啊,大寒下雪,是好兆头呢!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回京的日子定了吗?”   再过七八天,就到小年了。在这之前,圣驾肯定会回去,不然赶不上祭祖。   “具体哪天还没定,不过娘娘已经命人收拾东西了。”   明微点点头,感觉袖子里的小白蛇动了动,伸手摸摸它的头,低声问:“怎么?”   “那个东西又来了。”小白蛇细声细气地提醒,“大人,就是您说的,闻着花粉味过来的蛊虫。”   明微若有所思:“这几天来得有点频繁啊!”   正想着,外头宫人来传话,裴贵妃有请。   “娘娘。”明微踏入前殿,低身施礼。   裴贵妃向她招手:“用过早膳了吧?瞧你,又穿得这么少。”   多福跟在她身后进来,说道:“娘娘,您赐的狐裘奴婢带着呢,宫里暖和,出去了就叫小姐披上。”   裴贵妃笑了起来:“好丫头!”   而后道:“陛下要去赏雪,你们一起去吧。”   明微问:“娘娘与陛下一起去,我们跟着是不是不大合适?”   裴贵妃道:“无妨,今天去的人多。不止我们,惠妃和几位美人也去。陛下还请了几位大人,不会与我们一处。”   既是集体活动,明微自无不允。何况,让裴贵妃独自出去,她也不放心。   ……   秀山因有地热,四季温暖。   即便下雪,那雪花一落地就化了。   皇帝今日起来,瞧见漫天飞雪,兴致勃勃。   这几年身体不佳,若是在京城,这样的天气,他只能留在屋里烤火。   如今人在宜春宫,不赏雪岂不可惜?   于是派人传话,叫上裴贵妃与惠妃,又请了几位大人,去山顶的观景楼赏雪。   秀山山势平缓,只需抬辇,便可一路畅行。   明微跟着裴贵妃出门,看到山道上迤逦出长长的队伍。   打头是侍卫簇拥着的皇帝,与几位臣子说说笑笑,心情正好。   惠妃在她们后面,明微回头,正好看到温秀仪对她微笑。   明微点头示意,回头便问多福:“侯良呢?”   多福道:“侯先生在后头。”   明微点点头:“叫他多留意。”   随即跟在贵妃身后,也上了抬辇。   路程不远,半个时辰不到,人已经在观景楼了。   秀山山顶有一处天然的温泉,这观景楼就围绕着温泉而建,根本不需要另外烧炭火,更不需要封闭门窗。   明微进了暖阁,却见摆设清新雅致,全无冬日的厚重之感。   门窗大敞,只挂了竹帘,将风雪挡在外头。   两边观景之处,更是一览无余。   从左侧看下去是宜春宫,但见草木青青,宫墙掩映。   另一边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景。那里没有住家,只有飞雪漫天,堆琼砌玉,银装素裹。起伏的山势,与茂密的山林,均是白茫茫一片,江山覆雪,天地苍茫。   不多时,惠妃与另外几位陪侍的低位妃嫔到了,暖阁里笑声一片。   温秀仪过来和明微说话:“明姐姐,好几日不见你了,在做些什么?”   明微回道:“也没做什么,不过天天吃吃喝喝,跟贵妃娘娘学一学调色。”   温秀仪羡慕道:“贵妃娘娘画技高超,姐姐能跟着学,真叫人羡慕。”   明微自嘲:“可惜我是个不受教的,学了这么久,也不过会辨几种颜色。”   这样的下雪天,最好的消遣自是烤肉吃酒。   皇帝叫人送了野味来,于是铺了炭火,命宫人烧烤。   温秀仪绑起袖子,亲自烤肉呈给惠妃。   几位美人连连恭维,夸赞温秀仪孝顺,捧得惠妃满面红光。   一位赵美人看到坐在贵妃身侧,安静吃着烤肉的明微,掩唇一笑,说道:“明七小姐,你不烤一块给贵妃娘娘吗?”   明微抬头一笑,回道:“小女厨艺委实差了些,不能跟温小姐比。若是烤得太难吃,贵妃娘娘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这也太为难娘娘了,还是算了吧。”   裴贵妃也笑着点头:“烤肉自有宫人,何须她来动手?”   赵美人讨了个没趣,心想,当初生辰宴的时候,非要跟温秀仪争个长短,这会儿倒是没心气了?   再看明微神色如常,完全不放在心里的模样,只得歇了挑拨的心思。   那边温秀仪叫宫人夹了两块过来,呈给贵妃:“贵妃娘娘也尝一尝秀仪的手艺?”   明微看着那盘烤肉,不等裴贵妃开口,就道:“娘娘,您吃了不少了,昨日太医还说,您不易克化,不宜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可温小姐一片心意,不吃又太浪费,可否赏了小女?”   裴贵妃失笑,示意身边的宫人端过去,说道:“你就是嘴馋了吧?有劳温小姐费心,本宫心领了。”   说着,还真的不吃了,叫人送汤来。   温秀仪看着那碟烤肉到了明微面前,咬了咬唇。   明微面不改色,当着她的面,叫多福剪碎了,一块块夹到口中。   唔,巫门秘药调配的烤肉,果然美味得很啊!小白蛇都蠢蠢欲动了。   温秀仪似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一笑,退了下去。   吃完了烤肉,裴贵妃叫人到窗边铺开画纸。   她爱画宫中皆知,见她要画画,妃嫔们停了说笑,凑过来看。   裴贵妃看了一会儿风景,宫人也磨好了墨。   她坐到画案前,提笔开始勾勒。   灰色的天空,干枯的枝桠,莽莽的群山,皑皑的白雪,随着裴贵妃几笔落墨,清晰地勾勒出来。   待贵妃搁了笔,妃嫔们又是连声奉承,称赞这画意境幽远,画工老到,如何如何……   那位赵美人先前没挑拨成功,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娘娘画得自然是好,就是构图略嫌单调,若是有一两处艳色点缀,意境定能更上一层楼。”   她这人虽然嘴碎,眼光倒好。   裴贵妃仔细打量了一番,叫宫人调出红色。   只是落笔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赵美人察言观色,问道:“娘娘可是要画梅花?没有实物对照,怕是画出来缺了些神韵。”   裴贵妃看了她一眼,低头思索。   却听温秀仪说道:“先前上山的时候,我瞧见路边有梅花,要不娘娘稍等一会儿,秀仪带人去折一枝来?” 第570章 折梅   裴贵妃还没开口,温秀仪已经叫人拿裘衣了。   她只得道:“叫她们去就好,何须温小姐亲自去?”   惠妃笑道:“裴妹妹别在意,怕是她自己想玩,借着你的由头出去。年轻人精力好,那一点路就叫她去吧!”   她都这样说了,裴贵妃还能如何?   赵美人又说了:“温小姐是惠妃娘娘的侄女,倒为了贵妃娘娘这般奔走。”   说这句话,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往明微瞟去,引得其他人也看向明微。   刚才不烤肉就算了,没道理温秀仪帮贵妃折梅,她还一动不动吧?   这回,明微终于不负众望,起身道:“娘娘,我与温小姐一起去吧?天冷路滑,她这般柔弱,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好了,小女在旁边,也好看顾一二。”   她说得面不改色,明明是温秀仪做了她该做的事,听起来倒像是她为温秀仪考虑似的。   赵美人嘴角抽了抽,想讽刺一两句,可在贵妃面前,她也不敢太过造次,只得咽下。   裴贵妃含笑:“也好。你们不必急着回来,想玩就多玩一会儿,梅枝叫人带回来就是。”   明微答应一声,穿上裘衣,让多福留下,另外带了裴贵妃身边一位宫人去折梅。   两人带着几个宫人,出了观景楼,沿着山路漫行。   过不多时,便到了梅花绽放之处。   红梅如火,在雪的映衬下,一片绚烂。   温秀仪折了数枝梅花,交给宫人,转头来问明微:“明姐姐,既然贵妃娘娘有命,我们就在附近玩一会儿?”   明微随意:“好啊!”   温秀仪指着不远处的林子:“那边也有梅花,我们去瞧瞧,说不定开得更好呢?”   明微应允。   两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脚程却飞快。待进了林子,温秀仪领着她兜兜转转,四处寻找开得更好的梅花,绕着绕着,宫人们就看不到了。   温秀仪一边寻梅,一边跟她说话。   “明姐姐真是命好,贵妃娘娘如此怜爱,越王殿下又视若珍宝,就连姐姐寄住的舅舅家,都对姐姐好得不得了,秀仪每每想起,羡慕极了。唉,命这么好的人,真叫人克制不住嫉妒心啊!特别想亲手毁掉……”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幽幽。   待明微的目光投过来,她又瞬间变脸,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   明微淡淡道:“温小姐命不好吗?我瞧惠妃娘娘,对温小姐也好得很。想来有惠妃娘娘操持,将来温小姐嫁个如意郎君不是难事,又何须羡慕我呢。”   温秀仪在前边走着,声音传过来,被风吹出了一两分冷意:“哪有什么好的?年幼就没了父母,寄人篱下,看着虽然尊贵,可说到底,还是个靠着讨好别人挣口饭吃的可怜虫。”   她笑了一下,声音幽幽:“像我这样的人,心里最是阴暗,特别见不得别人好。所以啊,我见着明姐姐,第一眼就很不喜欢。为什么我生存就这么艰难,而你,要什么都有别人送到面前呢?”   冷风吹过,不敌这话意,叫人透心凉。   明微注视着温秀仪,轻声道:“是吗?不久前,温小姐还说喜欢我呢!”   温秀仪笑了起来,声音比飞雪还冷,却又带着一两分的天真:“明姐姐,都说我是个靠着讨好别人挣口饭吃的可怜虫,讨别人喜欢已经成了本能,当然说谎也是本能啦!不管我多讨厌一个人,嘴里肯定会说喜欢她,只有这样,才能麻痹别人对不对?”   明微点点头:“确实如此,受教了。”   温秀仪继续道:“但是呢,我越讨好别人,就越讨厌那个人。我每对她笑一次,心里就更厌恶她一分。这种讨厌要积累多了,那我可能就忍不住了。”   “忍不住会怎样?”   温秀仪停了下来,手指攀上一根梅枝。   “忍不住……叫她死!”   她一用力,梅枝断裂,发出“咔嚓”一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清晰得叫人心惊。   明微笑道:“那你要叫我怎么死呢?”   温秀仪回过头来,手里捏着梅枝,抵在唇边一笑。   原本寡淡的面容,在鲜艳红梅的映衬下,竟透出几分的妖冶。   她眸光流转,风情婉约,看着明微笑道:“你以为替贵妃吃了那块烤肉,凭自己的功力,能压下我的秘药?”   明微不动声色:“你那秘药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吃都吃了,没觉得有什么。”   温秀仪呵呵笑了起来,目光又透出几分好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你不对劲吗?”明微随口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温秀仪露出困惑的表情:“我那天泄底了吗?好像没有吧?”   明微笑道:“是没有,你那个百花引蜂图,挺像回事。”   “那你怎么发现的?”   明微从上到下看了她一遍:“你玩蛊虫习惯了,行事总是带了几分妖气。那些蜂蝶,其实不是冲着绣线上的花粉来的,而是你身上带的秘药,对不对?”   “可你应该闻不出来。”温秀仪说道,“无色无味,是我师门秘药的特点,从来没人能闻出来。”   明微淡淡道:“所以你手上总是黏黏的,实在是有点恶心啊!”   “……”温秀仪安静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问题。”   明微含笑看着她。   温秀仪又道:“既然你早看出来了,那也应该知道,我今天是故意引你出来的吧?”   明微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跟?”   明微道:“我不跟,你还会出招,这样有点烦。”   温秀仪笑了,声音温柔:“明姐姐果然了解我,我们虽然才认识了没多久,可真是一见如故。”   明微叹了口气:“可你却说想弄死我。”   “对。”温秀仪毫不否认,“我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也许会因为得一两个知己,引为生平乐事,可是我呢,最讨厌被别人看穿了。”   明微点头:“也是,做什么都被别人知道,挺没意思。”   “所以,”温秀仪目光闪动,凑上前来,“姐姐还是死在这里吧!” 第571章 时机   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   安王每天早上起来,都盼着雪把路堵住,去不了皇宫。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京城日常人事完备,每到下雪,都会有人早早去扫雪,尤其到皇宫这条路,往往放在第一个。   他万般无奈,只能打着呵欠去宫里。   还好有个杨殊陪他,让安王稍感安慰。   ……   郭栩天没亮就出了门。   皇帝去了行宫,七位相爷走了三位,他的责任一下子重了。   不过,郭相爷和安王相反,一点也不觉得事务重,只盼着事情越多越好。趁着另三位不在,多揽一些政务,将来这些都是资本啊!   今日没有早朝,但郭栩轮值。去了司衙一趟,将今日的事务安排好,他便进宫去了。   他走永乐门进的宫。   永乐门今日的守卫,是才顶上来不久的副官,他查问得非常仔细,郭栩等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进宫。   郭栩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一边往明光殿走,一边四下打量。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问他侄儿:“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皇城的守卫很少?”   郭侄儿摸摸脑袋:“好像……路上是没怎么遇到。”   郭栩就道:“你去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   过了会儿,侄儿回来了,回答道:“六叔,听说连日大雪,南城的窝棚压塌了不少,府衙人手不足,守卫临时调去帮忙了。”   郭栩哦了一声。   南城的事,他知道。不过具体事务,没过他的手。   他直觉还是不太好,一路走到明光殿,心中已经想到,不太好的原由是什么。   待见了安王,将今日的政务大概讲了一下,他便把目光投到杨殊身上。   杨殊心领神会,跟安王说了声,到外头赏雪去了。   不多时,郭栩也出来了。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殿下有没有觉得,今日的皇城不大对劲?”   杨殊点点头:“人有点少。”   郭栩道:“今天是个好时机。”   两人目光一对,心照不宣。   发现二皇子不安分,杨殊便想法子暗示了郭相爷一下。   郭相爷肚子里花花肠子那么多,哪能不明白?   他叫来侄儿,说道:“你去府衙一趟,跟蒋大人说一声。就说雪太大了,可能要出事,叫他着手准备。”   郭侄儿摸不着头脑,问道:“六叔,这事不归您管吧?”   郭相爷斥道:“叫你去就去,少说废话。”   “哦……”   “记住,一个字也别漏。”   “知道了。”郭侄儿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数遍,赶紧出宫去了。   郭栩看向杨殊,轻声问:“殿下可要另寻一处休息?”   杨殊摇了摇头:“安王这里不能离人。”   郭栩有点失望,忍不住再劝一句:“安王殿下身边多的是人服侍,不缺您一个。”   杨殊还是摇头。   郭栩叹了口气:“也罢,臣去办公了。”   他拱拱手,回值房去了。   杨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进屋了。   这位郭相爷,节操比傅先生还少。照他的想法,放纵二皇子是最好的结果。死了的安王,比活着的可爱多了,不会给他们留下后患。   杨殊知道他的意思,但不打算纵容。   安王看到杨殊进来,急忙向他求救:“快快快,来帮我看看这份奏折,要怎么批才对?”   杨殊揉了揉额头,一边接过,一边说道:“我帮你只是暂时的,这个样子,你以后要怎么办?”   安王唉声叹气:“我也愁着呢!实话跟你说,我对做皇帝没什么兴趣。想不通大哥二哥,为什么争成那样。”   杨殊注视着他:“为什么没有兴趣?你以前不是总说,别人不把你放眼里吗?以后再也不会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可我没有信心能做好。”安王苦着脸说,“之前听你的话,我跟着师傅好好读书,好不容易读懂了一些,以为自己挺有天分的,结果呢?”   他翻着桌上的奏章:“你看看,明明几位相爷是来给我上课的,可我对着这些奏章,总是很茫然,不知道他们说的举措是好是坏,里头有什么隐藏的含义,看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但是你呢?不过听了一耳朵,就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照你说的复述给相爷们听,他们还夸我领会得好……”   安王絮絮叨叨:“你怎么就不是我弟弟呢?要是的话,这差事给你多好。我还是做个闲王比较合适。”   杨殊心情复杂,喃喃道:“敢情是我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啦!”安王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事,一股脑把自己的苦水倒出来,“我是不怎么聪明,从小就比不上大哥二哥,这些我都知道的。”   不。杨殊在心里说,你一点也不差。   明微和他说过,历史上的安王,在信王登基后逃出京城,为了活命不得不举旗造反。   信王倒行逆施,排除异己,弄得天怒人怨,人心惶惶。   安王就这么一路打回京城,把他弄死,自己当了皇帝。   虽然后来的他很荒唐,但是刚登位那两年,他做得还不错,比信王好多了。   可见他是有潜力的,在生死关头,被逼了出来。   现在倒好,信王先一步被夺爵,他什么力气也不费就上位了,根本没有动力提升自己。再加上有个人在旁边比着,越发觉得自己差劲。   杨殊不知道该作何想。   他原本还抱有一两分期望,觉得也许不用走到那个地步。   现在看来,这样的安王,担不起江山。   “算了。”他想,这样也好,一条道走到黑吧。   权势对他来说,固然不是什么让人沉醉的事,但也说不上讨厌。   余生那么长,总该找些事情来做。   “来来来,快帮我看。”安王拉着他,“这句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郭相爷说,其心可诛?”   杨殊打起精神,帮他看奏章:“你好歹分一分啊,这个是细务,只要看明白就好了,让他们自行处理。这个是大方向的决策,需要叫人来议事。还有这个……” 第572章 狭路   天公不作美,雪越下越大。   到下衙的时辰,有消息传来,说是大雪把玄武营给压塌了。   于是安王回不成了。   雪下得这样大,已经成了雪灾,需要赶紧处理。   哪怕安王做不成什么事,他也得留在皇宫里安定人心。   然后天就黑了。   安王没法子,一边探头看外面,一边问杨殊:“我今天是不是回不去了?”   杨殊道:“放心,今天有正事,安王妃不会怪你的。”   安王搓着手,露出一个傻笑:“对哦!有正事她总不能闹吧?哈哈哈,这我就放心了,哎,你回府传句话,就说爷今天回不去了。”   吩咐完侍从,安王兴致勃勃:“我们来玩投壶吧?不过你得蒙着眼睛,不然不公平。”   杨殊哪有心情?他在等一个消息,如果等到了,就能借着这件事,让该上位的人上位。   “玩什么投壶啊!”他心中一动,说道,“不如玩寻宝!”   “寻什么宝?”安王不明白所以。   杨殊道:“还记得太元宫那个秘道吧?”   “记得。”   “你猜一猜,明光殿是不是也有入口?”   “这个……”   “不如我们把这个入口找出来?”   安王持怀疑态度:“明光殿天天有人打扫,皇祖父和父皇都在这里处理政事,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凭我们能找出来?”   杨殊笑道:“太元宫那个秘道,不是除了你,别人都不知道吗?既然你能找出那个,再找到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也对!”安王畅想,“如果找到明光殿的入口,以后就能偷溜出去玩了!”   “……”杨殊摇了摇头,率先往里走,“来来来,我觉得这间屋子嫌疑最大,放的全是重要文书,平常都不让人进……”   ……   同一时间,二皇子坐立不安。   “先生,我们真的要做吗?今天?现在?”他已经不记得第几次问这句话了。   洪先生一派淡定:“殿下安心,我们做了这么多准备,一定万无一失。”又道,“再过六七天,圣上就该回来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可是……”   洪先生按住他:“殿下,您想一想,真的情愿在这里度过余生吗?圣上身体不好,也许就是这几年的事了,等他对您改观,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会儿安王羽翼都丰了,您再想翻身,谈何容易。”   二皇子更是惶恐不安,思来想去,又问他:“宜春宫那边真的没问题吗?要是父皇他……”   洪先生明白他的心思。造反这件事,二皇子不是不敢干,而是害怕不成功,还要面对皇帝。多年积威,让他对自己这位父皇心存畏惧。   他只能安慰:“您放心,秀仪姑娘很厉害。”   “可是,我听说那个女人也去,她不简单……”   洪先生笑道:“那位明七小姐啊,是挺能的。不过殿下放心,她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只要秀仪姑娘绊住她,就能顺利实施计划。”   二皇子稍微安定了一些。   “时候差不多了。”洪先生躬下身去,沉声道,“殿下,请允许臣,陪您走上这王者之路!”   二皇子心潮澎湃,被这句话激出剩得不多的豪气,一拍桌案:“好!我们走!”   ……   林子里,迷雾四起。   明微抬头看向观景楼,周围似有一层微弱的薄光,将那里笼罩起来。   “你设了阵?”她问温秀仪。   温秀仪退后一步,笑了起来:“是啊!我原本想着,叫惠妃把皇帝骗上来,没想到他自己先有了这个念头,我连开口都不用。可见,老天都在帮我。”   明微没接她的话,继续看着周围:“这个林子里也有阵,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引过来?”   “对,等你从这里出去,雪就会把观景楼压塌。到那个时候,什么皇帝、相爷、贵妃、惠妃,都会死在那里!”   “京里也安排了吧?”明微冷静地问。   温秀仪诧异地扬了扬眉:“你知道的,好像比我以为的多。我还以为,你会惊讶一下的。”   “惊讶什么?”明微笑问,“惊讶你不止要杀贵妃,连皇帝和惠妃也要一起杀?”   她的神情太平静了,倒让温秀仪拿不准了。   明微看出自己是个玄士,她不奇怪。既然实力高强,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术。   但是,她好像没透露过自己的真实目的吧?   “你知道什么?”   明微笑了起来:“我知道得还真不少。比如,你跟惠妃密谋帮二皇子翻身,再比如你偷偷去见二皇子,又比如你背后还有其他人,真实身份根本不是什么温家小姐……”   她说一句,温秀仪的笑容就消失一分。   说到最后,换成明微踏前,压迫着她:“胆子很大啊,温小姐!你们这是要谋反兵变呢!让圣驾崩于宜春宫,那边二皇子同时在京里起事,只要杀了安王,掌握住京里的兵权,就可以矫诏登位了。这么一来,天就换了。”   温秀仪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比我以为的多。”   “所以,你觉得我有没有准备呢?”明微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引我过来,想将我困在此地。同样的,我也想引你过来,把你隔绝于此。说实话,如果没有你,刺杀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陛下身边有玄都观的长老暗中守护,你觉得他们的玄术水平会差吗?宜春宫里,全都是禁军守卫,只要破开这个结界,他们马上就能赶到,你的人能刺杀成功?”   温秀仪哼了一声:“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既然我敢设下此局,自然有应对之法。”   “那就看谁能成功了。”明微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温小姐,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正面打败我,然后赶回去支援。我也只有一条路,先弄死你,再回去救贵妃。来吧,咱们还浪费时间做什么?”   话到这里,已经说尽了。   温秀仪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她,但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明微服了她的秘药,真以为可以一点影响也没有?   她张开手:“那就来!”   密密麻麻的飞虫,从她袖子里飞出,向明微扑去。 第573章 软禁   郭栩披上蓑衣,出了明光殿。   他那侄儿十分狗腿地跟上来,问道:“六叔,安王殿下还在呢,现在就回吗?”   郭栩唔了一声:“不是回家,是回司衙。这么大的雪,搞不好要闹灾,雪停之前就别想回家了。”   “六叔真是一心为公,鞠躬尽瘁。”郭侄儿拍了一句马屁。   哪知道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郭栩不但没有半点高兴,还想打他:“废话这么多!”   郭侄儿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又哪里做错了。不过他能跟在郭栩身边这么久,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够厚,笑嘻嘻答应一声,权当跟他开玩笑了。   郭栩踩着积雪往城门走,深一脚浅一脚。   这个蠢侄儿,谁要一心为公鞠躬尽瘁?他可不是武侯,这么辛苦奔忙,不就是为了升官掌权?不然这样的大雪天,在家里被诸多小妾围着,享受软玉温香,岂不是美得很?   希望这回押对宝,将来有回报才好。   脑子里乱糟糟想了一通,人到了永乐门。   侄儿乖觉地递上腰牌,等禁军验看。   负责永乐门守卫的军官过来行了礼,说道:“郭相爷,外头雪积得厚,过不了桥,我们正在铲雪,要不您先到旁边等一等?”   然后又叫手下侍卫过来带路,说道:“我们值房还算暖和,郭相爷可以先去烤烤火,喝杯茶,免得冻坏了。”   态度十分殷勤。   这没什么,能被叫一声相爷的,谁不是处处被人讨好?尤其郭栩这样年轻,身负大功,将来不可限量,指不定哪天就成首相了,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郭栩亦是这样想的,在侍卫的殷勤护送下进了值守房,也没觉出哪里不对。   但是,眼看着他茶都喝完三杯,连垫肚子的糕点都用了一盘,雪还没铲好,就不对了。   他想出值房,那侍卫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笑眯眯地挡在他面前。   “郭相爷,外头冷着呢!您是不是不够吃?要不下官叫人下碗面,您先充充饥?”   郭栩道:“本官要回司衙,你让开!”   侍卫脚下生了根似的,完全没有动的意思,脸上还堆着笑:“郭相爷别生气,外头还在铲雪呢,您再等等。”   要是再不知道有问题,郭栩就白活了。   他冷声道:“铲雪要铲这么久?”   “可不是吗?路堵得厉害。”侍卫一点也不脸红,面对郭栩冷厉的目光,毫不退缩。   郭栩倒有几分佩服了:“你还真有胆色!”   侍卫笑嘻嘻:“您客气了。”   郭栩缓了缓,就道:“不回司衙也行,本官先回明光殿。光阴珍贵,与其白坐着浪费,不如回去多看几份奏章。”   “佩服佩服,”侍卫向他拱了拱手,仍然不让开,“不过回明光殿的路,也让雪给埋了,郭相爷还是好好坐在这吧!”   “你——”郭栩大怒。刚才还遮掩几分,现在倒好,根本就是明摆着告诉他,要把他留下来。   怎么的,他堂堂一个相爷,还得受一个侍卫掣肘?   这侍卫不知道是太机灵还是太愣,根本不理会他的怒容,躬身再行一礼:“郭相爷,您请回。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下官说,马上给您送来。”   郭栩深吸一口气,问他:“这是谁的意思?”   侍卫听不懂似的看着他:“相爷这话下官不明白。”   郭栩沉声道:“你想清楚后果。圣上登基二十一载,国家安泰,朝局稳定,就凭你们这些小鱼小虾,撼动得了?若是不成功,你们上头那位主子,说不得凭着血缘保住性命,但你们这些马前卒,一个两个却要死无葬身之地!”   侍卫面色微动,但还是没松口,继续顾左右而言他:“郭相爷要是不喜欢吃面,那就打饭来?今日膳房炖了老鸭汤,味道极是鲜美,下官这就命人给您送来。另外再打一斤好酒,叫您暖暖身子。”   郭栩冷眼看着,这侍卫说完,笑着躬了躬身,便出去叫人了。   没一会儿,老鸭汤还真送过来了,香味扑鼻,配着几样小菜,大白米饭,叫人垂涎欲滴。   郭栩还没说什么,他那侄儿肚子先咕噜了一声,在他的瞪视下,尴尬地笑了笑。   侍卫笑眯眯:“果真是饿了,相爷您慢用。”   而后退了下去。   郭栩拧着眉头,踱到桌边坐下。   “愣着干什么?”他斥道,“还不斟酒!”   “哎,哦!”郭侄儿急忙上前,给他斟了杯酒,还叮嘱一句,“六叔您先用口饭,空腹喝酒不好。”   郭栩呵了一声,看着他坐到下首,美滋滋地吃起饭来,不知道该无力还是该庆幸。   他这侄儿就是有几分傻气,许多事半通不通,教了这么多年,也没法放他独当一面。但是胆子也大,都这个时候了,还吃得下饭。   也罢,人总得吃饭。   既然走不了,那就先吃饱再说吧。   ……   一肚子花花肠子的郭相爷,一不留神马失前蹄,被侍卫给困住了。   而那位“刚正不阿”的蒋大人,早上得到传信,便忙碌起来。   整个京城都归他管辖,如今大雪眼看成灾,谁都觉得他忙是应该的。   因而没人知道,他已悄悄将整个京城的异动都掌握在手里。   下午,他叫来雷鸿,避了人吩咐:“你马上去兴州,把这个交给卫恒卫将军,让他马上带兵来京城。晚上一定要到,走北门!”   雷鸿回道:“大人,雪这么大,不是行军的好天气。”   “再大的困难,也要赶来!”蒋文峰语气严肃,“你这样告诉他,他会懂的。”   雷鸿答应一声:“是,属下马上就去。”   蒋文峰看着他远去,眉心叠得紧紧的。   卫恒是宗家一系的将领,驻守离京城最近的兴州城。这是宗叙离京之前,悄悄安排好的,也是他们最大的底气。   禁军那边,与宗叙有些不对付,他们插不上手。杨殊怕引起皇帝警觉,没敢插手,熟悉的就是狄凡几人。他们的职务,相对有些低了。   蒋文峰真不想掺和这事。   但到了这个关头,他不想掺和也不行。   造反联盟里,真正的官身只有他一个。郭栩那个投机倒把的,一则得不到十足的信任,二则他身份太高,反而显眼。   于是乎,蒋大人就这么赶鸭子上架,挑起了大梁。 第574章 风雪   “大人,您的先生来了。”   蒋文峰听得禀报,看到披着斗篷的傅今从外面进来,手里的伞还挂着未融化的雪珠。   他哭笑不得:“先生,这样的大雪天,伞哪里挡得住冷风?穿蓑衣不是更好?”   傅今搁了伞,一边解斗篷一边道:“穿什么蓑衣,乌压压的跟只乌鸦似的。”   蒋文峰无可奈何。   他这位先生死要风度的性子,大约是改不了了。   “您怎么来了?”蒋文峰让他坐到火盆旁边,递上热茶。   傅今灌了一口,说道:“自然是办正事来了。”   “您不怕被人看到?”   这三年,傅今与他来往不多,不少人知道他们是师生关系,却没有人把他们当成同党。   毕竟傅先生的学生多得很,蒋文峰只是其中一个。   “都这个时候了,怕什么?”傅今灌完一杯茶,问道,“你可派人去兴州了?”   蒋文峰答是。   傅今点点头,说道:“再派人去秀山。”   去秀山自然是通知皇帝去的。   蒋文峰问:“是不是太早了?他们还没有动静,若是现在就去禀报,岂不是暴露了我们提早得知这件事?”   傅今说:“你是京兆尹,提早发现异常不是应该的吗?身为一个忠臣,自然要早早报知。”   他停顿一下,又说:“还有求援的事,也要提早向上头解释,免得秋后算账。”   蒋文峰机敏地听出了他言下之意。   “您这是要……”   傅今抬头笑道:“你这位置坐了三年,也该动一动了。吕相说不得明年就会退下来,到时候政事堂岂不是多出一个位置?”   蒋文峰直觉摇头:“这不行!我这样的年纪就进政事堂,得掌权多少年?圣上不会愿意……”   “此一时彼一时。”傅今扔了一块炭进去,“陛下身体越来越差,安王又叫他放心不下,再出这么一档子事,他会迫切地需要几位忠臣。这个时候,你站出来了,他会对你无比信任。”   “先生……”   蒋文峰终于听明白了。自己这位先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他推上高位,从信臣变成宠臣。   但是他真的……   傅今抬头一笑:“到了这个时候,你可别说自己志不在此。”   “……”蒋文峰默然。   早几年,他确实志不在此。只想着查查案子,和茜娘多守一段时间。   但现在不同了,茜娘找到了她的转世之身,只要再等三四年,他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为了和茜娘重逢,他得多一点进取心。   “你应该能想到,这件事换成我来谋划,一定会放纵对方,直到两败俱伤,再叫殿下出来收拾残局,渔翁得利。”傅今敲了敲炭盆,“但殿下不答应。”   蒋文峰神情微动。   傅今叹了口气:“可我们做这么多,总得有点好处是不是?若是不能推你上去,我们费这么大力做什么呢?”   蒋文峰苦笑起来:“您这是逼我。”   傅今笑眯眯:“那蒋青天让不让逼呢?你不答应,我拿你没办法的。”   这问题叫他如何回答?   蒋文峰闭了闭眼,只能认输:“您说吧!”   傅今笑了,吩咐:“马上派人去秀山,向圣上求救,把我们探知到的禁军异动全部上禀。另外,把那个狄凡叫过来,让他陪我做些事。”   蒋文峰道:“狄凡如今停了职,怕是……”   “先叫过来。”傅今说,“他是停了职,可他在禁军多年,总有几个朋友吧?”   道理太简单了,蒋文峰只能屈服:“……是。”   过不多时,狄凡来了。   蒋文峰介绍傅今给他认识。   狄凡早知道他的大名,十分恭敬地见礼。   傅今笑笑,说道:“狄将军,你这个都虞候当了几年了,想不想更进一步,捞个都指挥使当当?”   “……”蒋文峰想把他嘴堵上!这口吻,简直就是诱骗小孩的怪叔叔!   ……   玄非坐在观星台上,看着漫天的飞雪。   玉阳一案后,他受了罚,这半年足不出观,闭门清修。   这件事对玄都观的声誉打击极大,连带的,被他打压下来的观内势力开始复苏。   但玄非的心境,却是前所未有地通透。   他安之若素,日日静修。   原本支持他的一干长老,因此对他越发心服,倒是因祸得福了。   “你果然在这里!”   突兀的声音传来,玄非抬头看去,却见宁休大袖飘飘,从山道上来,一派高人风范。   “宁兄。”他笑着招呼。   宁休点点头,面无表情:“没事的话,跟我走吧!”   玄非抬了抬眉:“去哪里?”   “皇宫。”   玄非微怔:“为何?”   宁休并不瞒他:“我收到小师弟的消息,说今晚可能会有兵变。”   玄非哦了一声:“所以赶去保护他?”   “不,”宁休道,“去保护安王。”   玄非一愣。   他迟疑问道:“为何要保护安王?如果没了安王,他前面的路不是更加畅通吗?”   宁休淡淡道:“安王与他关系不错。”   玄非皱了皱眉:“仅仅因为这个?”   “不然你以为?”   玄非没回答。   宁休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对他并不十分信任。之所以与我们一起,是因为目标有重合。说实话,我原先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留下来只是盼着,他哪一天想通了,跟我离开。但是,事实摆在面前,我不能否定他的努力,更不能无视他是最佳人选的事实。”   玄非看着落满积雪的观星台,没有说话。   “他与你没有关系,我不能要求你对他付出更多的信任。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看到,他有多好。”   玄非失笑:“他竟打动你了。”   宁休叹了口气:“我其实很后悔,当初没有立刻带他离开。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既然他叫我一声师兄,除了支持,还能如何?”   玄非点点头:“你是个好师兄。”   “那么你呢?”宁休注视着他,“到了现在,是不是终于可以认定他了?”   玄非伸出手,一片雪花飘到掌心,很快化成雪水。   很冷,也很清醒。   “好吧,我得承认,他做得比我想象中好。”他站起来,“既然如此,我给他这个机会。如果他能做到,那从今以后,我惟他是从。” 第575章 造势   雪越下越大,去皇宫的路白茫茫一片。   二皇子手里握着缰绳,紧张得一直发抖,几乎感觉不到热度了。   “殿下。”洪先生驭马靠近,与他并肩前行。   二皇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问:“先生,我们就这样进去吗?”   洪先生笑了笑:“当然不行。”   “那要怎么办?”   洪先生道:“我们还需要一个写诏书的人。”   二皇子愣了下,停摆许久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了。   “你是说,几位相爷?”   洪先生点头。   明面上,要有个看起来差不多分量的人支持他,在他兵变成功后代表臣子叩拜,这样夺位的戏码才能演得像回事。   很多时候,身处局中是看不清的。   二皇子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实力。   皇帝还大权在握,自己结交的官员,多数是还没有掌握话语权的年轻官员。而禁军这边,能够调动的只有玄武营而已。   所以必须要造势。   趁着别人没明白过来,造出煊赫的气势,把那些稀里糊涂看不清局面的人给压服。   试想,他夺宫成功,往那位置一坐,有重臣高呼万岁,那些官位不够高的一看,是不是有一种他已经掌握天下的错觉?只要他们膝盖一软,跪下去了,那么名分也就成了。   再说白一点,就是骗。   但二皇子还是没信心:“先生,那几位太油滑了啊!本王结交这么久,一个都不肯投过来。这……”   洪先生摇头而笑:“您也太老实了,一定要他们主动吗?”   二皇子不解:“他们不主动,难道强行……”   洪先生含蓄地说:“今日轮值明光殿的,是郭栩。他先前要出宫,已经被扣在永乐门了。”   二皇子“啊”了一声。   洪先生索性说得更明白:“这位郭相爷是什么人,相信您心里也清楚。先前您与他们结交,里头态度最暧昧的,就是他了。他为何不肯得罪殿下?其一,他的根基没有另外几位相爷深厚,其二,他这个人啊,就是这么个逐利的性子,他觉得殿下有可能登位,所以不愿意得罪。”   “但是他从西北回来,如日中天,现在未必会理会本王……”   洪先生摇头:“殿下,某要说的,是郭栩的为人。他贪权逐利,见风转舵,又有着赌徒心态。我们把他的人一扣,摆明了他不从就弄死,您说他会怎么做?不从,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从了,可能会一步登天成为首相,这不是正符合他的个性吗?某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二皇子总算听明白了:“原来如此啊!”   洪先生这样一条条给他掰扯清楚,二皇子瞬间信心大增。   如此说来,他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皇帝去了行宫,重臣也走了半数,现下朝廷正空虚!   只要说服了郭栩,他一带头,再杀几个不听话的,那些留下来的官员肯定撑不住。   所以说,哪怕只有玄武营,只要他抓住重点,直取黄龙,把皇宫给控制住了,就能成为云京的主人。   而秀山那里,刺杀成功,群臣无首,回来一看,他势已成,除了认命还能怎样呢?   君臣父子这一套规则摆在那里,这些臣子想换个皇帝,必须再找个主子。   他若能成功,安王必死,废太子和两个弟弟也不必活了。   他们连主子都找不到,再不服气也只能向他跪下!   想明白其中的关节,二皇子终于不紧张了,甚至有了意气风发的感觉。   他想起洪先生先前说的那句话,心中不由生出豪情。   这是一条通向王者之路!   ……   骏马疾驰,风雪中营地若隐若现。   狄凡一拉缰绳,喝停了坐骑。   他身后的傅今也在同时停住了。   “傅先生,前面就是朱雀营了。”狄凡喘着气说。   “嗯。”傅今比他喘得厉害些,但是神采奕奕,和年轻人没两样。   狄凡不能不服气,他还以为傅今是个文人,年纪又大了,会熬不住雪地奔驰,没想到会这么精神。   “傅先生,我与你说实话,朱雀营里我熟悉的,也就是几个都虞候,他们的都指挥使,与我并没有交情,说服不了。”   傅今笑道:“不需要说服他。”   狄凡不解:“那要怎么办?”   傅今瞟过去:“你们都虞候,才是一线领兵的。”   狄凡默了一会儿,蹦出几个字:“您这是要架空他……”   “怎么叫架空呢?”傅今柔声道,“不过费些力气,叫他休息一天罢了。”   看他兴致不高的样子,傅今继续鼓动:“狄将军,我们在做的,是一件好事。您想想,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人趁着圣上不在作妖,我们平息祸乱,这是忠君的行为。相反,我们坐视不理,那才是有愧圣恩。”   狄凡叹了口气,说道:“傅先生,您不必说了。这道理我懂,我也相信蒋大人。”停顿一下,他道,“都指挥使,我没有多想。但蒋大人与越王殿下,对我有恩,在我最难的时候,他们愿意相信我,肯费力为我奔走。倘若今日真的叫那些人成功了,蒋大人暂且不提,越王殿下大概性命难保吧?为了这个,我也会尽力的。”   傅今笑了起来:“狄将军真是义薄云天。”   狄凡勉强笑笑,继续催马:“走吧!”   他想,傅今说的有道理。他们这些一线领兵的声称得到圣命,而都指挥使又不出现,下面的士兵怎么会怀疑呢?何况,论起同袍情,他们日日和底下军士在一处吃喝,只会更深厚。   最重要的是,现在去说服都指挥使,没有时间了。   玄武营已经动了,想要制止,必须马上出兵!   ……   蒋文峰也在忙碌。   傅今带着狄凡走后,他立刻派出手下,以商议抗灾的名义,去各王侯重臣家。   蒋大人还是很有牌面的,到入夜,陆陆续续有半数人来了府衙。   能领会他的意图的,都是聪明人,进了府衙,一看人这么多,更加不安。   等蒋文峰进来,这些王侯重臣全都拥了上去。   “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第576章 威严   杨殊手在暗格里一拨,墙角的书柜突然移开一截,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   安王吓了一大跳:“哎,还真有啊!”   杨殊也做出惊讶的样子:“原来在这里!”   他早就跟着明微把秘道都走了一遍,手里有一份地图,知道明光殿有个入口。   安王兴致勃勃:“我们进去探探?”   “好啊!”杨殊巴不得,左右看看,取下一支蜡烛装进灯笼,叫他提着,“太黑了,你拿好。”   “好咧!”安王开心极了,“以前我一个人,不敢乱走,有你一起就好了,你会武功,不怕安全问题。”   杨殊回他一个笑,又飞快地将糕点披风斗篷这些裹起来,塞到他怀里。   “你这是干什么?”安王摸不着头脑。   “秘道平时见不到太阳,这么冷的天,肯定冻得厉害,我们得做好准备。”   安王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杨殊眼珠一转,又说:“你这衣裳太薄了,换一件吧?”   “需要吗?”   “当然需要!明光殿里多暖和。”杨殊不由分说,把他扯过来,迅速帮他剥掉外面的蟒袍,拿来一件棉袍,套到他头上。   “哎哎!”安王大叫,“你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   “快点啊!”杨殊不放心地催促。   “知道知道。”安王穿上棉袍,擦了擦头上的汗,“你不换吗?”   “我有武功,内力护身,不觉得冷。”   安王羡慕:“会武功还有这个好处,回头我叫师傅教我怎么练内力。”   “行啊!反正你府里有现成的师傅。”杨殊嘴里跟他胡扯,手上动作极快,包袱裹一裹往他头上一套,灯笼再往他手里一塞,便推着他往秘道入口塞去。   安王一边提着灯笼,一边抱怨:“你这是什么意思?东西我来背,灯笼还是我来提,你干什么?大侄子,我告诉你,这样很过分啊!我是你长辈,知道什么叫长辈吗?尊老爱幼……”   安王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秘道门关上的声音。   他急急转身,面对的却是一堵墙。   “哎!大侄子,你干什么呢?”安王拍着墙。   杨殊的声音隔着墙传来:“三皇叔,侄儿这可是为你好。你好好呆着,冷了多穿几件衣服,饿了吃几块糕点。忍一忍,过了今晚就好。”   安王一呆:“什么玩意儿?”   “记住,别再出声了啊!侄儿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你可别让我一片苦心白费。”   安王拍墙:“哎,你什么意思啊?快放我出去!”   可惜,无论他怎么叫,杨殊那边都没动静了。   安王气得不行,又无计可施。   扭头一看,除了自己手上的灯笼,周围一片黑暗。   他吓得一哆嗦,嘴里念念有词:“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各路神仙,我姜老三就是不学无术了点,好吃懒做了点,作风浪荡了点,没干过什么坏事啊!你们一定要保佑我,万邪不侵……”   话是什么说,他总感觉黑暗里有无数的东西盯着自己似的。挪了挪身子,尽力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安王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大阵被明微修复了,不可能有邪灵,可以说是整个京城最干净的地方了……   ……   打马走过金水桥,二皇子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激荡。   只要成功,他就能坐在那个梦想已久的位置上。   不!应该说,比他梦想的还要好。   他反省自己,之前怎么胆子那么小呢?争来争去,只知道跟老大那个废物争太子之位。太子有什么好的?生死荣辱还不是掌握在别人一念之间。看看老大,说废也就废了。   还是那个位置好啊!坐上去了,就是万万人之上!再也没有人来妨碍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二皇子怀着激动的心情,抵达永乐门。   城门紧闭,洪先生上前叫门。   里面传来问话,洪先生大声道:“二皇子殿下驾到,你们还不开门!”   听得声音,城墙上面人头晃动,有人探出脑袋看下来。   二皇子挺直背脊,努力端出威严的面貌。   他对上守门官兵的视线,见对方眯起眼睛,看不真切的样子,便解下兜帽,让自己的面容清晰地展露在风雪里。   冷风灌下来,钻进衣领,冻得他直哆嗦,但他仍然动也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   过了一会儿,城门开启。   厚重的声音,在二皇子听来,仿佛仙乐般悦耳。   他的皇座,随着这扇门开启,一览无余!   “臣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单膝跪地的守城官兵,让他找到身为上位者的美妙滋味。   他自持地点点头,做出亲切而不失威严的样子。   “平身吧。”   “谢殿下!”   二皇子及他的侍卫队被迎了进去。   领头的军官在前面带路:“郭相爷就在值房里,他身边只有一个长随,已经被我们完全控制住了。”   二皇子点点头,表情一片肃穆,实则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洪先生立刻补上去:“做得好!辛苦你了。今日事成,你当居大功,殿下不会亏待你。”   这军官喜极:“多谢殿下!”   从龙之功,怎么也能封个侯了吧?这可真是一步登天,祖坟冒青烟!   他殷勤地推开门,掀起帘子:“殿下请。”   二皇子踏进值房,看到郭栩坐在那里,一边烤火,一边饮茶,不见半分惊慌。   这……好像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被软禁于此,郭相爷应该很慌张才对,他再过来一安慰,恩威并施……   洪先生瞧着不对,率先开口:“郭相爷,见到二皇子,还不见礼?”   其实,郭栩并不是不慌张,而是,他经的事多了,早就习惯了。回想一下,他哪一次升官不惊险?就说去年在西北,他跟着大军征战,天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再慌张还能失去分寸?   他刚才就在心里琢磨,二皇子真有这么大的胆气?那么扣下他,会做些什么呢?自己的安全有没有保障,越王那边,是不是做好了应对……   种种问题,他都想了好几遍了。这会儿二皇子过来,他实在紧张不起来……   郭栩慢吞吞站起来,施礼:“臣郭栩,见过二皇子殿下。” 第577章 调兵   狄凡和守营的士兵说了几句,不多时,一名青年将领跑过来,见是他,大声笑道:“狄老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这么大的雪,你不在家抱老婆,来找我做什么?”   狄凡尴尬地笑了笑,往后头看了一眼:“当然是找你收留我!唉,被老婆赶出来了。那婆娘说我在家就知道喝酒,也不想想我不喝酒能干嘛!她不给我喝,我不晓得找你们喝吗?”   青年将领瞅了眼他身后的傅今,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娘们就是这样,也不想想我们在外头打拼的辛苦。难为你大冷天跑这么远,来,兄弟请你喝酒!”   说完,还冲傅今点点头:“你家夫人让你跟来的?行吧,一起进来。”   青年将领带着狄凡与傅今入营。   他在禁军算中上层,有自己单独的营帐,里头烧着炭盆,两个军汉缩在旁边烤火。   青年上去踢了一脚,笑骂:“你们两个滑头,又来蹭老子的炭。没见客人来了吗?快点拿酒菜来!”说着眨眨眼,“今天没当值,你们可以多要一壶。”   这是给他们喝的意思。   多日闻不着酒味的军汉眼睛一亮,嘻嘻哈哈地跑了。   人一走开,青年压低声音问:“狄老四,你大雪天的跑来干什么?有要事?”   狄凡点点头,悄悄亮了一下腰牌。   青年吃了一惊:“蒋大人?”   “嗯。”他指着傅今,“这位是蒋大人的老师,傅今傅先生。”   傅今的大名,那是非常地好用,再加上蒋文峰的腰牌,这青年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口中说道:“方才掩人耳目,所以将先生当成奴仆呼喝,望先生不要见怪。”   傅今笑道:“将军机敏过人,某怎么会见怪?”   狄凡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好友倪骏,他曾经和我一起去东宁,跟蒋大人办过案。”   蒋青天人格魅力过人,跟他共事过的,没有不佩服的。狄凡这一说,表明倪骏也是一伙的,完全可以信任。   倪骏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样冒雪过来,是不是很紧急?”   狄凡点头称是:“我们多年交情,这个时候,就不和你打马虎眼了。现在有一桩涉及朝纲的大事……”   倪骏越听越是吃惊,目光投向傅今,见他点头确认此事,便问:“所以,你们过来求援?”   “不错。玄武营那边已经动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难怪了,”倪骏喃喃道,“今天玄武营那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马上道:“行,你们跟我去见都指挥使。”   “且慢。”傅今出声。   倪骏不解:“傅先生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傅今问:“你有把握,你们都指挥使会听你的吗?”   “这……”倪骏说,“总要试一试吧?”   “就算能够说服,又要多久?”   倪骏完全没把握。   傅今道:“你们朱雀营的情况,来之前某就已经了解了。恕我直言,你们都指挥使是个怕事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时候,没有调令,你说他会不会出兵?”   倪骏闭了嘴。   “时间来不及了。”傅今道,“现在马上出兵,也不过堪堪赶上。”   倪骏为难:“没有都指挥使下令,我们不好出兵啊!”   傅今看了狄凡一眼。   狄凡领会他的意思,压低声音:“老余和小蔡他们,跟你好得穿一条裤子,说服他们不用时间。你马上叫他们一起去都指挥使营帐里,绑了他,堵上嘴,叫人看好。然后出来,号称都指挥使有令,召集手下兄弟,立刻去皇宫!”   倪骏大吃一惊:“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这样以下犯上,犯军法的!”   狄凡不以为然:“以下犯上,再上能上得过陛下?你要明白,他们这是造反!事急从权,你们为了维护陛下,才会出此下策。等陛下从行宫回来,只会论功行赏!”   “这……”倪骏犹豫了。   “快点!”狄凡催促,“我们也算好得穿一条裤子,你不信我狄老四,也该信得过蒋大人吧?”   倪骏来不及多思考,一咬牙,下了决心:“行!兄弟,我信你,也信蒋大人!忠君护国是我们的本份,我们禁军首要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的安全。既然陛下受到威胁,那就干了!”   狄凡重重点头:“快去!兵贵神速,这事做得仓促,一慢下来就会漏洞百出,千万别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好!你们跟我来!”   ……   “蒋大人,你把我们叫过来,到底什么意思?”屋里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蒋文峰目光扫过,外头的守卫领会,一众披着蓑衣跨着腰刀的差役立马将大堂围住了。   众人大惊,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在脑子里演练出许多内容了。   这个蒋文峰,难道故意把他们骗过来,当人质的吗?   几十双目光瞪视下的蒋文峰,神态从容,向他们拱了拱手,说道:“诸位莫急,这般不是针对你们,而是为了谨防隔墙有耳。”   “什么意思?”   “是啊,你到底要说什么?”   蒋文峰的目光一一扫过,缓声问道:“诸位,危难关头,蒋某人放肆问一句,你们中间,可有人与二皇子有牵连?”   这话把众人给问懵了。   其中还真有几个目光闪烁。   拿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一时间没人作声。   蒋文峰继续道:“诸位不必担心,我问这话,不是要算账的意思。你们能到这里来,说明并没有得到消息,也就是说,和二皇子并非一党。”   那几个目光闪烁的安心了一些,随即又有更大的疑惑。   “蒋大人,你突然这么说,难道二皇子……”   蒋文峰点点头:“二皇子现下已经出了府,进宫去了。”   抽气声连连响起。   二皇子是被囚禁的,而且皇帝不在京中,哪来的圣命召他进宫?所以说,他进宫是为了……   “这样的大事,必会血流成河。为了诸位安然度过此劫,蒋某人才假借防灾之名,将你们唤来安全之处。现在明白了吗?” 第578章 联合   大堂静得落针可闻,好一会儿,才有人说出那句话:“蒋大人的意思是,二皇子要夺宫?”   蒋文峰点点头。   “这不可能吧?”此人难以置信,“他有什么资本?禁军里,可没多少他的人,朝堂上……”   嗯,他收买的人倒是不少,但要说跟他造反,没那么大的份量。   蒋文峰道:“玄武营的史群,是他的连襟。另外,连日大雪,人手不足,禁军大部分调去抗灾了。”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还有,诸位别忘了,他的人不多,安王的人更少。圣上不在,统领也不在,我们没有兵符,谁调得动禁军?”   这倒是……   “所以,他不需要太多人马,只要打一个措手不及,就能把皇城握在手里。”   他说得这么清楚,这些人哪还能不明白?   一位老将军越众而出,声如洪钟:“既如此,老夫愿意带上亲兵,去阻拦二皇子!绝不能叫他得逞!”   “老夫也愿意!我们虽然回来养老了,可还是大齐的将军!圣上有难,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本将也是!”   蒋文峰欣慰地点头,说道:“几位将军,你们忠心可鉴,但是亲兵进京不过两百,哪怕把家丁也叫上,合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一千之数。去阻拦二皇子,力有未逮啊!”   那老将军喊道:“谁说的?老夫当年领着千骑追杀胡王,直到大漠深处。这一千之数够了!”   蒋文峰温声安慰:“老将军别急,下官不是瞧不起您的意思,而是我们要谨慎行事。不瞒诸位,一发现不对,蒋某人已经派人去兴州请卫恒卫将军了,想必大军很快就会抵达。禁军方面,也有一位将军愿意援手,此刻已然赶回去调兵。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如何保住各家,不叫二皇子拿来威胁我们,截断他的后路!”   “原来如此!”老将军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已经有人带兵去皇宫阻止二皇子,我们要做的就是防止他狗急跳墙?”   “不错。”蒋文峰整衣肃容,向他们深揖下去,“还请诸位合力,待二皇子进了宫,立刻围堵起来。如此,便可瓮中捉鳖,等圣上回来处置!”   众人一想,这确实是个办法。   他们人手不足,禁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正面对上,怕是打不过。   但是堵后路,就容易多了。   皇城里自有禁军守卫,他们总不能全被二皇子收买了吧?发现不对,他们便会调过头来对付二皇子。   哪怕一时赢不了,后路都给堵了,二皇子能跑到哪里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安王让他弄死了,等皇帝回来,二皇子也凉了。   总之,这个计划安全可靠!   最重要的是,蒋文峰说了,保护他们的家人!   家人不受威胁,他们还怕个球啊?   这些人里,原有几个和二皇子来往密切的,这会儿也顾不上了。   听蒋文峰这么一说,二皇子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啊,谁要跟着他找死?   卖了卖了,自家保命要紧!   众人很快统一口径,尤其那几个,更是义愤填膺,仿佛先前与二皇子暗通款曲的不是自己一样。   ……   “郭相爷,”二皇子挤出一个笑容,“你近日辅佐三弟,真是辛苦了。”   郭栩笑容自若:“不敢当,这是臣的本分。”   二皇子觑着他,猜测他笑容下的心情:“郭相爷就不要强颜欢笑了。我这三弟什么性子,本王还不清楚吗?他从小就是这样,一读书就想睡觉,你这样天天辅佐他,怕是要气出病来。”   郭栩还是笑,不赞同,也不否认。   他这会儿已经明白来了。   这样紧要的关头,二皇子先来见他,可见自己在他的计划里,非常重要。   郭相爷有点不合时宜的飘飘然。   他果然就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就连二皇子造反,都要刻意关注自己。   嗯,性命保住了!   再一琢磨,理由为何,郭相爷更是了然。   他可是熟读史书的,造反这种事,需要做哪些准备,还不清楚?   这是要让他当出头鸟啊!   也是,政事堂几位相爷,如今留在京城的四位,就他资历最低,看起来最好欺负。   郭相爷心里越气,面上越笑。   瞧不起本相是不是?那就看看谁欺负谁!   郭栩这样淡定,倒叫二皇子心里打鼓,不知道该劝服还是该威逼。   洪先生一看不好,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快点请郭相爷同行吧!”   二皇子醒悟过来,忙道:“郭相爷,惊扰你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事到临头,只能先请郭相爷走一趟了。”   “哦?”郭栩笑吟吟,“去哪里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洪先生使了个眼色,便有全副武装的禁军上前来,拥着郭栩。   “郭相爷,请!”   郭栩看了看他们按在刀柄上的手,笑了笑,不再多问,从值房踏了出去。   二皇子心里没底,去看洪先生。   洪先生做了手势,沉声道:“殿下,时间紧迫,走吧!”   二皇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跟了上去。   夜幕已经降临,纷飞的大雪却没有停下的趋势,军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郭栩跟着往前走,没有半点叫苦的意思。   洪先生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不愧是北齐最年轻的相爷,这份处变不惊的本事,就不容小觑,他真的会顺从吗?   他们刚回到永乐门,外头一众黑甲骑士纵马而入。   看到二皇子,为首的将领抱拳:“殿下,末将总算没有来迟。”   二皇子十分欣慰:“阿群,能见到你太好了。”   郭栩瞥过一眼。果然是史群。   史群没有下马,说道:“非常时期,请恕末将失礼。殿下,我们速速行动吧,再迟上片刻,只怕就叫人知道了。”   “好。”   马又牵了过来,众人再度上马,连郭栩也在几名军士的簇拥下上了一匹马。   史群一扬手,低喝:“走!”   身穿黑甲的骑士鱼贯入宫,队列严整地行军,大雪纷纷落下,没有一人出声,一切安静而肃穆。   不多时,他们在一排悬山卷棚的屋子前停下。   史群一使眼色,军士们冲了进去。 第579章 收服   “唔唔!”朱雀营的都指挥使,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他,统领朱雀营的禁军都指挥使,竟然被自己手下一干都虞候给绑架了?   什么情况啊这是?他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吗?虽然平常免不了吃点孝敬,多分点好处,但这都是惯例啊!自己吃着肉,到底给他们喝汤了不是?   都指挥使气得直瞪人,拼命想挣脱绳子。   好不容易把他的嘴给堵上了,倪骏气喘吁吁,与老余小蔡一干人跌坐在地上。   “哎呦我的娘,”胡子拉碴的老余双手撑在地上,说道,“老倪啊老倪,老子这回真要被你害死了!这是谋害上官啊!”   “谋害个球!”倪骏一脚踹过去,“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他别拦着我们就好。”   老余呸了一声:“你还就好!我跟你说,这事要是闹不好,会掉脑袋的,老哥们相信你,才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你身上,你可别害了你嫂子侄儿!”   小蔡也道:“是啊,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得活着回去!”   倪骏感动地拍拍他们:“好兄弟,我老倪一辈子记心上!”   “唔唔!”他们兄弟情深,都指挥使却气得想弄死他们。   倪骏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对都指挥使说:“将军,末将不是要害你,就是时间耽搁不起。您先委屈一下,明天就好了。”   说罢,他喊人进来。   三人的亲卫都守在外面,进来一看,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要造反吗?   倪骏面色如常,说道:“刘大刘二,人都解决了吗?”   他说的是都指挥使身边的亲卫。   刘大回复:“禀虞候,都灌醉绑起来了。”   倪骏点点头:“你们留下来守着将军,记着,一定要寸步不离,不能让将军出事。”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保护都指挥使的安全,二是监视他的自由,不能让他跑了。   “是!”   倪骏也是出身将门,这两位亲卫是他家里带出来的,惟他之命是从。   老余和小蔡对视一眼,也挑了几名亲卫出来,一起执行命令,免得中间出什么差错。   到了这份上,出了差错就是掉脑袋的事啊!   安排好一切,三人出了大帐。   “怎么样?”狄凡迎上来。   倪骏将披风一拉,想要做一个潇洒的动作,结果风雪太大,拉到一半卷脸上去了,只能郁闷地拉下来,十分没有气势地回答:“行了,我们立刻点兵出营。”   狄凡松了口气。   顺利出兵,这事就成了一半。   三人各自回去,传令点兵。   他们一脸严肃,假传都指挥使命令,点将出兵。   朱雀营的将士们,先前看到他们去了中军大帐,回来拿着将令,根本没有人想到,会是假的。   于是乎,三人顺顺利利带着训练有素的数千禁军赶去皇宫。   而这个时候,一路疾奔差点跑死马的雷鸿,也领着兴州军靠近云京了。   ……   郭栩侧耳静听,屋子里响起声音。   “你们是哪个营的?”   “干什么?”   “住手!宫中动刀兵,你们想死吗?”   “哎!”   先传来怒斥声,然后是打斗声,最后安静下来。   郭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史群从里头出来,抱拳:“殿下,幸不辱命!”   二皇子松了口气,看向郭栩,见他脸上没有笑容,心情不禁好了起来。   果然,一切顺着计划发展。   现在禁军留守的高层已经被干掉了,剩下的只有中低阶的军官,哪怕他们的行踪被发现,群龙无首之下,也很难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老天爷果然站在他这边!   这些禁军,根本没有那么可怕!   史群继续调兵去了,他要分派人手,将各个重要关卡的守卫给替换下来。   二皇子则看着郭栩,面带笑容:“郭相爷,现在你看到了吧?这座皇城,即将成为本王掌中之物。按资历,你在政事堂排最末,吕相这两年大概就会退下来,对你来说时间太紧了,想当首相只能再熬一熬。可张相将将六十,要熬到他退下来,你也到这年纪了吧?”   “所以呢?”郭栩袖着手,缓缓问道,“殿下带臣来看您如何夺宫,就是要让臣见证您如何翻身吗?”   “当然不是。”二皇子踌躇满志,“不过觉得郭相这样不值得罢了。”   “是吗?”   洪先生听他们这样掰扯,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去。时间不等人,便自作主张,插嘴道:“郭相爷,我家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你会审时度势,肯第一个臣服于他,那么过了今晚,那个位置就不再是妄想。”   郭栩冷淡地看着他:“敢问如何称呼?”   洪先生拱拱手:“敝姓洪。”   “哦,洪先生啊!”郭栩的声音带着轻慢,“你一介布衣,费尽心思这样辅佐二皇子殿下,难道不想一步登天?”   洪先生还没回答,二皇子已经抢先道:“先生所求,并不在此。本王先前被废,门下清客四散,只留下寥寥数人。先生投身信王府三年,平平无奇,却在本王最落魄的时候,尽心谋划。本王曾经许之重赏,奈何先生说,只为还报三年饭食之恩,别无他求。”   “是吗?”郭栩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洪先生的志向,是当冯谖?”   冯谖是战国孟尝君手下食客,投身其门下数年不见建树,却在孟尝层贬谪时步步相随,更助他回到朝堂。此人仁义智慧,目光长远,历代评价甚高。   郭栩说这话,多少有讽刺的意思,偏偏又暗合洪先生的说辞。   二皇子不是蠢蛋,听出他拿话逼迫,但己方筹码实在太少,眼看夜色更深,急切中张口就许诺了:“先生高风亮节,确实可比冯谖。是故,郭相爷可以放心。”   郭栩淡淡笑了笑:“如果我不应,你们是不是会杀了我?”   二皇子顿了下,一时没有回答。   洪先生却没有顾忌,笑道:“郭相爷深谙政事,想必清楚,殿下现在的处境,需要一个身处高位的人,打破僵局。倘若郭相爷不愿意,那么以相爷的身份,做杀一儆百的那个一,想必会非常合适。”   郭栩仰头哈哈一笑,笑罢,沉声道:“不就是想要本相给你们拟诏书吗?行!希望殿下记得这番话,可不要过河拆桥!” 第580章 围殿   过不多时,二皇子收买的几名年轻将领回来复命。   他们以都指挥使的名义,抬着食水慰劳当值的禁军。   大雪夜,看着热气腾腾的食水,快要冻僵的守卫们哪里想得到,这些和他们同属禁军的将士,竟然包藏祸心?   于是乎,欢欣雀跃的守卫们一吃进去,就被药倒了。   几个重要的关卡,立刻换了人。   得到消息的二皇子舒出一口气,越发信心百倍。   现在皇宫已经在他手里了,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只要再拿下安王……   “殿下,事不宜迟,速速行动。”洪先生压低声音,递去眼色,“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天亮前一定要奠定大局。”   二皇子重重点头。   “走!”   一行人风驰电掣,冒雪往明光殿赶去。   殿前侍卫看到一队禁军气势汹汹地过来,感觉不妙,立刻围了上去。   “来者何人?明光殿前,还不下马?!”   无人回答。   只有二皇子,拉下兜帽,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出来。   为首的侍卫队长大吃一惊:“二皇子殿下?”   他不是被圈禁了吗?   二皇子冷冷看着他,史群已上前一步,喝道:“殿下亲临,还不跪下!”   侍卫队长又不是蠢蛋,这情形,马上领会过来,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带兵进宫,想造反吗?速速退下!”   一边说着,一边向下属使眼色。   有人带兵入宫,直趋明光殿,他居然没收到消息,而且来人还是应该禁足府中的二皇子。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方来者不善,怕是要夺宫!   果然,二皇子使了个眼色,史群一言不发,拔出佩剑来。   他身后的禁军立刻箭上弦,刀出鞘!   侍卫队长喊道:“来人!有人谋逆,保护安王殿下!”   脚步声响起,潜藏在暗处的御前侍卫全都钻了出来。   尽管如此,双方人数仍然有着悬殊的差别。   侍卫队长一看不好。禁军呢?那些离得稍远一些的禁军在哪里?难道说,他们已经完蛋了,只剩下他们这些殿前侍卫孤军作战?   “不用看了。”史群目光轻蔑,“整座皇宫,已经被我的人接手了,你们不会有援兵的,速速投降吧!”   证实这个消息,侍卫队长心头一凉。   但是,能当上御前侍卫队长,负责皇帝安全第一线的人,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动摇?   不管陛下有没有在这里,他们的职责就是守护明光殿。今天要是被叛军夺了宫,哪还有脸面活下去?   他咬了咬牙,喝道:“明光殿前,不许放肆!否则,杀无赦!”   史群一声冷笑,他也是禁军的一员,自是知道御前侍卫绝对忠心,根本不可能收服。既然如此,那就推平他们!   他抬起头,就要下令——   沉重的开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名内侍,跨出殿门,看向他们。   “殿下有命,都退下吧!”他对侍卫队长说。   侍卫队长一愣,随后怒道:“刘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公公平静地看过去,对上他的视线:“殿下说了,对方人多势众,你们不是对手,不要白白牺牲性命。”   这说法,可说服不了侍卫队长。他喊道:“这是末将的职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人踏入明光殿一步!我们不怕死!”   其余侍卫跟着大声应和:“对!我们不怕死!”   刘公公露出几分笑意,说道:“你们的忠心,殿下都明白。不过殿下说,你们这样,是在做无用功,不如让他和二皇子殿下好好谈一谈。”   “这……”   刘公公的目光已经投向二皇子。   “二殿下,亲人之间,刀兵相向终究是人伦惨剧。殿下请您入内一叙,如何?”   这发展,着实出乎二皇子的预料。   他看向洪先生。   洪先生也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原以为,要经过一番厮杀,才能进入明光殿。   谁料到安王会来这么一出?   说实话,能不打起来,当然最好。这些御前侍卫,个个都是高手,要全部拿下他们,会有不小的损失。他们的人马不多,实力保存得越完整越好。   刘公公等了一会儿,再度开口:“二殿下可以带亲卫进殿,而这些御前侍卫,会全部留在外面。这样放心了吗?”   二皇子疑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他单独见我们?”   刘公公笑道:“还有奴婢这个关门的。”   二皇子再次看向洪先生。   他觉得这样可行,老三那个废物,没有侍卫在旁边,他又带着人,还不是任自己搓圆搓扁?   洪先生觉得有点奇怪,这位安王殿下,似乎不是这样的人啊!   但是想想,这能有什么陷阱?御前侍卫全在外头了,哪怕打起来也是己方赢。   思来想去好几遍,都没想出不对,他慢慢点了头。   二皇子得了他的主意,就道:“行,我这当哥哥的,自然要爱护他几分,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刘公公侧身站到一旁,恭敬地弯下腰:“二殿下请。”   二皇子眼睛一扫,史群立刻点出七八人的小队,上来保护他。   洪先生自然跟上。   走了两步,感觉后边有个人,扭头一瞧,郭栩也跟上了。   “郭相爷,你……”   郭栩掀了掀眼皮,说道:“不是答应给我那个位置吗?总得叫本相也在场才好。不然,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犯傻。”   洪先生想说不用,可是二皇子先行开口了:“好,有劳郭相爷。”   能够真正收服郭栩,他开心还来不及。叫他一起进去,就知道他们兄弟俩的差距了,跟着他,绝对比跟着老三好!   洪先生已经到了舌尖的话,只能滚一滚,又咽下去了。   于是,史群打头,二皇子走在正中,洪先生与郭栩随行,他们被亲卫们簇拥着,进了明光殿。   刘公公随后进去,在他们所有人都踏进去的时候,关上了门。   二皇子看到御书案前,摆了一张小书案,一个穿蟒袍的人背着对他们,缩在那里。   他在心里嘲笑老三上不得台面,这样子真是坐没坐相。说出口的话,就带了几分傲慢:“半年不见,老三你可真是出息了。不想侍卫无辜送命,颇有父皇之风啊!”   在他的注视下,书案后的人慢慢坐直,明显比安王壮很多的身板转过来,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庞,眉心的朱砂痣鲜艳分明。   “二皇叔过奖了!” 第581章 包围   安王被关进秘道,整个人又冷又饿。   只能将杨殊塞来的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捧着糕点往嘴里塞。   大雪天,冰冷的糕点,哪里有御膳房送来的热腾腾的吃食舒服?   安王就一边吃一边骂:“臭小子!平时三叔三叔地叫,装得挺乖巧,找着机会居然就这样耍我!等本王从这里出去,不整整你,就不姓姜!”   他也是缺心眼,也不想想自己今非昔比,以前是杨殊欺负他,现在该杨殊巴着他才对。突然出现这么反常的事,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只以为杨殊故意整他。一点都没有帝国继承人的觉悟。   糕点吃了大半,肚子总算填饱了。   安王有点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   刚刚有点睡着,又忽然惊醒,瞥到远处的黑暗,差点给吓哭了,又骂了杨殊一回。   这时候,他听到墙那头传来声音。   “殿下?”这是刘公公吧?   安王兴奋起来,拍着墙喊道:“刘公公,快救本王出去!”   然而刘公公并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和杨殊说话:“您吩咐的事,老奴安排好了。”   杨殊“唔”了一声,说道:“你退下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别让人找到。”   咦?安王听得奇怪。   刘公公回道:“殿下只有一人在此,奴婢放心不下,不如就叫老奴留下关门吧?”   杨殊道:“到时候很危险,我怕顾不上你。”   刘公公却笑:“殿下放心,奴婢在皇城司多年,会一些防身之法。”   不知道刘公公在那边做了什么,片刻后,杨殊说道:“那好吧。万一出现意外情况,你保护安王。”   “是。”   墙的那边重新安静下来。   安王听得稀里糊涂,这会儿才感觉到一丝异常。   那个臭小子把他关进来,却叫刘公公保护他?刘公公也不觉得奇怪?   这里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安王没等多久,明光殿外传来动静。   他听得刘公公禀报:“殿下,人来了。”   杨殊道:“你去传话吧,叫他进来。”   “是。”   而后,刘公公略显尖锐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进耳中,安王呆住了。   二哥?他要逼宫?   ……   明光殿内,二皇子吃了一惊:“杨小三!”   他知道这小子和老三近来要好,也知道老三理政爱把他带着,然而在夺宫这件事上,他满心满眼都是怎么弄死安王,根本没心思分给杨殊,也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这会儿看到殿里坐的是杨殊,他立刻转头四顾,搜寻着大殿:“老三呢?他不是要和我谈吗?”   洪先生也愣了一下,但他反应比二皇子快。   听得这话,捂住了额头。   这位二皇子殿下还真是……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反应倒慢了?这不明摆着吗?刘公公刚才说的殿下是越王,而不是安王。   出现这样的意外,显然有事情脱轨了。   果然,杨殊笑眯眯道:“要和二皇叔你谈的,就是侄儿呀!至于三皇叔人在哪里……”他冲二皇子一笑,“你猜!”   这语气,十足十讨打。   二皇子回过味来,怒瞪着他:“杨小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把老三交出来,本王饶你不死!”   “错。”杨殊站起来,慢慢脱掉半披着的安王的蟒袍。   “什么?”二皇子一愣。   “侄儿都已经奉旨归宗了,二皇叔怎么还一口一个杨小三?这是不承认圣旨吗?还有,下面那句话该我说才是。”   他从书案下摸出自己的伞,说得慢条斯理,语气却比外头的冰雪还冷:“如果你们现在投降,本王饶你们不死!”   二皇子从来没见他这样子,触到他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   同样一句话,二皇子说得傲慢无比,换成杨殊来,硬是带了浓浓的血腥味,听得他们汗毛直竖。   史群一步上前,拦在二皇子面前,做出防备的姿势。   他也是军中历练出来的,对杨殊身上的气息再熟悉不过。   这是属于战场的气息,只有经过铁与血的洗礼,才能这样让人不寒而栗。   他不禁想起越王回京的情形。   当时越王的威名传遍天下,都说他在西北战场立下大功,没有他就没那场大胜。   史群不以为然,他也是将门出身,还不知道军中那一套?功劳从来都不是有一说一,而是打完了分猪肉。怕是宗叙给他面子,故意把大功推到他身上。   而杨殊回京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纨绔作派,除了和安王混在一处吃吃喝喝,就惦记着娶媳妇。   慢慢的,因为西北大胜而对他刮目相对的人,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认为他就是假借功劳归宗封爵的。   但是现在,史群信了。   不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他忽然觉得,他们托大了。   “保护殿下!”史群脱口喊道。   “是!”亲卫小队立刻上前,做出防备的姿态,将手中刀枪指向杨殊。   洪先生脸色却很难看,甚至懊恼得想撞墙。   不是“拿下他”,而是“保护殿下”,气势马上落到下乘。这群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虽然如此,他还是强打精神,出面圆场。   “越王殿下,双拳难敌四手,外头都是我们的人,你便是再勇猛,也不过蚍蜉撼树。论起来,你是思怀太子一脉,与安王的关系,和我家殿下是一样的。安王上位,你能得到的,我家殿下一样可以给你,又何必为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杨殊哈哈一笑,说道:“双拳难敌四手?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罢了。你们不进来还罢,进来了,那就由我作主了。”   洪先生愣了下,说道:“你就算一个能打十个,能打得过百个,千个吗?只要我们喊一声,外头的人……”   杨殊眼神轻蔑,打断了他:“你喊一下试试啊!这门你们要是打得开,本王今日就认栽!”   洪先生心里浮起不妙的预感,看向史群。   史群一使眼色,马上就有两名亲卫上前,试图打开殿门。   然而……   “将军,打不开!”   史群不相信,亲自上前去试,果然不能动摇分毫。   杨殊笑眯眯:“你们怎么就不想想,这里是陛下理政之处,无异于龙潭虎穴,哪会那么容易闯进来?好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速速投降吧!” 第582章 援军   隔墙的安王,已经快感动哭了。   呜呜,他真是不知好歹,居然误会了这小子。   这哪是故意整人,分明是把他藏在安全的地方,危险自己去扛。   要是能安全度过这关,他一定好好给大侄儿请功!   明光殿里的动静,外头发现了。   二皇子带来的年轻将领,当机立断,喊道:“里头有诈,支援殿下!”   那些御前侍卫怎么会让他们轻易得逞?侍卫队长一挥手,下令:“拦住他们!”   殿内,二皇子的面色又青又白,低喝道:“杨小三,你别得意!他们马上就会冲进来。整座皇宫,都在我手里,就算一时打不开,你又能关多久?”   杨殊轻蔑一笑:“你还真自信啊!就这么确定皇宫在你手里?”   “你什么意思?”   杨殊道:“兴州军已经往京城赶了,你不知道吧?朱雀营这会儿应该到皇宫了,你们也不知道吧?还有,蒋大人已经组织起各家权贵自卫,你们还是不知道吧?”   他每说一句,二皇子心里就凉一分,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洪先生。   洪先生也听愣了,他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啊!   当然没听到了。   为了防备消息泄露,这些事他们都是今天才做的。洪先生的眼线就算发现不对,也来不及通知了。   因为他们已经进宫了!   二皇子直觉不信,强辩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不信,你们就等着啊!”杨殊以伞撑地,摆出等待的架势。   二皇子初时想,等就等,他才不相信自己的计划完全被别人洞悉。   刚想说话,又意识到不对劲。   “杨小三!我们凭什么要等?你想拖时间吗?”   杨殊露出可惜的样子:“哎呀,叫二皇叔看穿了呢!我还以为不用动手的。大冷天,打打杀杀多不好。”   洪先生已经恢复镇定,向二皇子使了个眼色。   二皇子意会,伸手一指,喝道:“拿下他!”   亲卫们大声应道:“是!”随即围了上去。   杨殊一边摇头,一边拔剑而出:“真是不省心啊!”   刀剑相击声响起,眨眼间他化成一道光影。   郭栩在队伍后面,默不作声地,小心地退后一步,再一步,挨到幔布时,飞快地一转身,躲进角落。   ……   皇宫城门上,玄武营的军官呵出一口冷气,低声道:“这该死的天气!”   夜色已深,雪却落得更大了。雪花飘飘荡荡,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黑就是白。   他焦急地看向内城的方向。   那些听令行事的兵丁,其实并不知道内情。但他这个层次的军官,已经有权限知道部分真相了。   他们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如果主子成功了,那么鸡犬升天,日后荣华富贵。   要是失败了,那就……   “老大,那是什么?”他的手下突然问道。   这军官往他指的方向看去,触目所及皆是白雪——   “哪有东西?你瞎叫什么,害老子吓一跳!”   手下辩解:“真的有!我刚才看见了!”   “我怎么没……”一句没说话,眼角闪过什么东西,军官倒抽一口气,“喝!”   他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他全身发毛,“见鬼了吗?”   这个鬼字一出口,已经快冻僵的将士们不禁打个哆嗦。   不至于吧?不说皇城威严,不会有这种东西吗?   这样想着,他们又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齐齐喊出来:“真的有东西!”   军官的手按住腰间佩刀,刚想拔出来,咽喉处突然一凉,已经冻僵的神经甚至还没察觉到痛感,呼吸就停住了。   他瞪大眼睛,临死还想弄明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白衣人的身影。   他神情淡漠,背后负琴,手里拿着一柄极细的剑。杀完他,只扫了一眼,便看别人去了。   军官的手下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喊:“来……”   那个人字还没出来,他的咽喉也出现了一道伤口,睁着眼睛不甘地倒了下去。   成功后的……荣华富贵……   其他人终于发现了,刚刚做出防备的姿态,这人已经冲了过去。   白衣飘飘,与雪花融为一体,人过处,鲜血喷溅,偶有一两声惨叫响起。   短短数息,此处关卡的守卫,就这样被杀得一干二净。   他在一具尸体上擦干净剑身,便跃上角楼,看着宫城。   过了一会儿,天上的雪花仿佛被阻拦住一般,整座皇宫似有无形的屏障升起。   他吐出一口气,等了片刻,视线里出现另一个身影。   蓝色的道服,在夜色中与黑色无异,几个纵跃,便到了他的面前。   “成功了?”他问。   玄非点点头:“大阵已成,他们五感暂时会出现错觉。不过,临时布置,此阵比较简陋,最多只能维持半个时辰。”   “够了。”宁休回道,转身看向宫门外。   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飞快移近的黑点。   过不多时,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出现在他们面前。   有人从队列里出来,摘下兜帽,冲他们喊话:“成了吗?”   是傅今。   宁休跃下角楼。   过了一会儿,宫门开了。   傅今喜极,看向倪骏三人。   他们一挥手:“进城!”   朱雀营进入宫城,三名都虞候早就合作习惯了,飞快地分配好任务,由老余和小蔡带领手下军士,去各个要处。   而倪骏领着剩下的一队人,向傅今请示:“傅先生,我们去明光殿?”   傅今点点头:“走!”   螳螂捕蝉,并不知道黄雀在后。   守护明光殿的御前侍卫,居于劣势,眼见己方人数越来越少,焦急万分。   忽然听得后头响起马蹄声,随后喊杀声四起,原本密密麻麻围着他们的敌人,渐渐变少了。   “有援军!”侍卫队长大吼一声,“兄弟们!援军到了,杀啊!”   这声音传到明光殿里,听得二皇子脸色大变。   “先生?”他急忙向洪先生求救。   洪先生咬咬牙,说道:“先擒下来再说!”   二皇子连忙点头,喊道:“快点,抓住他!”   不管抓住杨殊有没有用,至少手里有个人质!   然而剑芒闪动,几名亲卫尽数摔了出来。 第583章 解围   杨殊站在御书案前,问他们:“还要打吗?”   二皇子惊呆了,他怎么这么能打?说好的纨绔子弟,废物杨三呢?   他知道这小子习武,但是,就他那娇惯的样子,习武这么辛苦的事,怎么可能坚持下去?估计也就半桶水吧!   什么西北战功,八成是人家送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错的。   二皇子再次去看洪先生。   洪先生还很镇定,说道:“殿下别急,他不敢动您。只要外面我们的人胜了,就……”   话没说话,人影一闪。   等回过神来,洪先生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剑。   杨殊阴森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敢动他,但是敢动你啊!你是这蠢货的幕僚?我就觉得奇怪,凭他那点本事,哪能想到趁圣上出京,跑来逼宫?想来是你挑拨的。”   剑身冰凉,洪先生冻得一个激灵,没想到杨殊的动作这么快,明明前面还有几个亲卫,却根本拦不住他。   他僵了一会儿,说道:“你杀了我又如何?鄙人不过一条贱命,死也就死了。”   “哟,还真是视死如归啊!”杨殊赞叹似的说道,问二皇子,“你的人在我手里,投不投降?”   二皇子听着外头的喊杀声,那些御前侍卫快要挡不住了,咬咬牙,说道:“先生,本王一定会厚待你的家人的。”   此话一出,洪先生心里就是一凉。   他早知道二皇子就是这么凉薄的人,眼下性命有危,他怎么会为了自己认输呢?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平静。   在踏入云京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可以……付出性命的代价也不是不行。   于是他做出欣慰的样子:“殿下如此,洪某死而无憾。”   洪先生肯顺着他的话本走,让二皇子松了口气。   正想说两句漂亮话,就听杨殊道:“啧啧,这情义,真够感天动地的!这位先生,我瞧你生得一副聪明的样子,又能把造反这么大的事安排得像模像样,不禁叫我心中困惑,不知可否解惑?”   脖子上的剑锋寒光闪闪,洪先生不敢动,嘴里却道:“越王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既落入你手,我没什么可说的。”   杨殊哈了一声:“我要问什么还没说呢,你就知道自己不想答了?”停顿了一下,他沉下声音问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牛鬼蛇神?!”   ……   在玄非大阵的帮助下,朱雀营的将士飞快地将各个关卡夺了回来。   而倪骏,及时赶到明光殿,与那些御前侍卫前后夹击,很快稳住了局势。   到后半夜,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浑身浴血的侍卫队长过来道谢:“还好有你们及时赶到。不知你们是哪一营的将士?”   倪骏答道:“末将是朱雀营的。”   侍卫队长点点头:“我记下了。”他的官阶比倪骏高,又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这么说是要为他请功了。   倪骏心中一喜。   狄老四果然没有坑他!   “宫门那边……”   倪骏忙道:“大人稍等,末将的同僚已经去清扫了,想必很快就有好消息。”   话才说完,老余和小蔡赶过来了。   “国师真了不起,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发现。”   这两人眉飞色舞,觉得这场仗打得痛快极了。   侍卫队长的面色却有些不好看。宫城已经夺回,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   他看向殿门紧闭的明光殿。   要不是殿下把叛军主将骗进去关起来,这场仗没这么容易结束。   现在只希望,殿下还好好地活着,不然,陛下回来,他也不好交待!   “来人,撞开殿门!”   命令才下,殿门传来动静。   侍卫队长一抬手,暂时喝停下属。   倪骏等人也停了下来,紧张地看过去。   皇宫是夺回了,但如果安王殿下出了事,他们哪还有脸请功?   平叛是不是成功,就看安王是不是还活着。   众人紧张的目光中,殿下大开,刘公公踏了出来。   “贼人俯首,殿下有命,请诸位将军入殿!”   众人松了口气,露出放松的笑容。   成了成了,总算完美结束!   侍卫队长领着众人入内,看到一片狼藉。   二皇子的亲卫全都趴了,史群重伤。二皇子面无血色,与洪先生一起被制住。   安王端坐在御书案旁边,一边站着杨殊,另一边站着郭栩。   御前侍卫们迅速将局面接管过去,侍卫队长跪地下拜:“臣无能,叫殿下受惊了。”   安王有些坐立不安,脸色也不大好看,不过声音还算平稳。他抬了抬手,说道:“若是没有你等浴血奋战,本王也不能安然无恙,不必自责,平身吧!”   “谢殿下。”   侍卫队长问及如何处理逆臣,安王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先把人关起来,等父皇回来再处置。”   “是。”   却听二皇子冷笑一声:“父皇回来?你以为父皇还能回来?”   安王皱眉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眼见自己失势,会有什么下场二皇子心里清楚得很,也就不再顾忌。   “父皇不会回来了,秀山风景很好,在那里驾崩也不错。”他嫉妒的目光看着安王,“老三,你开心吗?父皇不回来,大哥被废,我又成了阶下囚,你很快就能坐上这个宝座了!你要感谢我,要是父皇还活着,你能不能坐上去还真不好说,二哥这可是帮了你一把!”   侍卫队长脸色大变,喝道:“你们还派人暗杀陛下?”   二皇子不屑解释,带有三分快意,七分遗憾。   他怎么就少算了一个人,弄得功亏一篑?白白给老三做了嫁衣裳。这个蠢货,竟然成了大齐的主人,真是不甘心啊!   侍卫队长急忙去看安王:“殿下!”   安王也很吃惊,他刚刚才被杨殊从秘道里揪出来,脑子稀里糊涂的,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将军别急。”杨殊适时开口,说道,“三皇叔早有预料,已经做了准备,陛下定会安然无事。”   他的目光瞟向二皇子:“二皇叔,你尽管放心,陛下福泽深厚,一定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二皇子面色微变,正要说话,外边传报:“殿下!兴州军到了,蒋大人与卫将军求见!” 第584章 善后   余下便是一些琐碎的事。   安王按照杨殊的交待,将追查的事交给蒋文峰,缉拿由侍卫队长负责,再命朱雀营暂时接管皇宫防务,让郭栩在兴州军的护卫下镇场,把禁军清理一遍……   命令一桩桩发下去,善后工作有条不紊。   等天际亮起鱼肚白,众人四散而去。   安王瘫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我的娘啊!吓死我了!”   明光殿里,只剩下三个人。   他,杨殊,还有刘公公。   杨殊瞅了他一眼,懒洋洋道:“瞧你这点出息!人都拿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吓的?”   安王一把抓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大侄子,这回多亏了你,不然我就玩完了!”   杨殊有点肉麻,抽回自己手:“说话就说话,别拉拉扯扯的,两个男人也不嫌恶心!”   “行行行,反正谢谢你了!”   刚才,他在秘道里听了半天,待杨殊把人都拿下,才开了秘道将他揪出来,说道:“等会儿开了殿门,你别说多余的话,就当这些事是你安排的。”   安王愣了愣,问他:“这明明是你的功劳,为什么要推给我?”   杨殊说:“不然呢?陛下去了行宫,你这个监国皇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倒让我这个闲散王爷平息了叛乱?你让别人怎么想?让陛下怎么想?”   “可是……”   杨殊叹了口气,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三叔,也就是我们俩这样的交情,我才在你面前直言不讳。你要知道,现在侄儿的命就在你手里啊!”   安王迷糊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平息叛乱是件大功啊!父皇一定重重有赏的。”   到了这个时候,杨殊不得不提点他:“三叔,如果没有意外,你会成为新的储君,未来的大齐国君。你把自己代入那个位置想一想,我这样的身份,是不是格外让人忌讳?”   安王默了默,点点头。   他只是不爱多想,不是傻。杨殊的身份有多尴尬,还是明白的。   “陛下对我算不错了,但是你觉得,他会完全信任我吗?”   安王这段时间被灌输了不少为君之道,读了很多史书,多少有些感悟。他想了想,说:“你是说,父皇忌惮你?”   “也不是这样讲,只是你知道的,我祖父是思怀太子,本该坐上皇位的人。虽然帝位传到你们这一支手里,但他多少会有点……你懂吗?”   安王说道:“譬如宋室对太祖一脉?”   杨殊欣慰点头:“虽然情况不同,但大概是这么回事。”   安王心情有点复杂,对他道:“这种话,你还真敢说。不怕我告诉父皇?”   杨殊笑道:“因为我知道三叔你不会啊!虽然你有点混,可心地还是很好的。小时候我那样欺负你,要是换成别人,翻身了肯定会报复对不对?可你没有,可见胸怀宽广。三叔这样待我,我当然也要赤诚待你,不然怎么对得起三叔的厚爱?”   安王被他夸得飘飘然,点了点他:“算你小子有点良心,知道好歹!”   杨殊继续道:“所以说,我不应该太显眼。这么大一桩功劳落我头上,只会是祸事,不是好事。”   安王理解了:“你这样讲,我有点明白了。按理说,你在西北立下大功,回来封了爵,也该给你个武职才不浪费。但是父皇……”   杨殊笑笑:“这样没什么不好,我还不想到边关吹风沙去。可是现在,老婆还没娶到呢,我不想给自己招惹祸事。”   “所以你把功劳推给我?”   “不然我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三叔你想想,你身为监国皇子,都不知道这件事,我却提前做了准备,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居心叵测。”   “对哦!”安王顺口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蒋大人告诉我的。”杨殊一点也不脸红,“你知道的,蒋大人跟我共过事,我们有交情。他管着整个京城,这些异动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觉得二皇子那边有问题,但是又没有证据,不好来惊动你,就跟我说了一声,叫我好好跟着你保护你。”   安王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两天都不用催,天天跟着我。”   “对啊!不然我哪有耐心?”杨殊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你看看,兴州军是蒋大人请来的,朱雀营也是蒋大人安排的,他还把那些权贵叫到一起,阻断了二皇子的后路,才没有让乱兵从皇宫逃出去,闹出更大的事来。这件事,真正的功臣是他啊!”   安王不由自主点头:“对对对,蒋大人真是厉害,难怪父皇这么看重他。”   杨殊露出隐秘的笑意,继续道:“所以呢,你给他请功才是应该的。我嘛,不过听了他的话,有所准备,才能及时保护你。”   “原来如此啊!”安王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他白忙活的,回头就跟父皇说明情况,好好赏他。”   杨殊又交待一句:“我这就叫刘公公开门,你等会儿千万别露馅啊!”   “知道了!我才没那么笨呢!”   ……   没那么笨的安王,把事情想了一遍,只觉得心有余悸。   他问杨殊:“你真的做了安排吗?父皇那边不会有事?”   杨殊面不改色:“没有,我哪知道二皇叔这么丧心病狂?”   “那你……”安王大惊失色,“哎!要赶紧通知父皇才行,万一……”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杨殊拉住他,“陛下身边我没安排,但是贵妃身边我有安排啊!”   安王愣了下:“什么意思?”   “记得那个温小姐吧?”   安王想了下:“惠妃的侄女?”   “对!她那侄女有点古怪,我担心她会害贵妃,所以……”   “哦!”安王明白过来,“难怪你叫明七小姐跟过去,我说你怎么舍得这么久不见她呢!”   “对啊!她可厉害了!有她在,一定可以提前发现动静。只要陛下有准备,你觉得二皇叔能得手吗?”   安王马上摇头:“二哥怎么会是父皇的对手?”   “就是说嘛!”杨殊宽慰他,“所以说,你在京里等陛下回来就行了。” 第585章 吃掉   料理完所有事务,安王和杨殊都没回府,直接在明光殿休息。   安王才眯了一会儿,就被弄醒了。   却是一干权贵入宫问候。   譬如次相张倓,福王等人,忙不迭进宫来看情况,确定安王没事。   安王这一夜就没安生过,先是被杨殊骗进秘道,吓了半夜,之后料理善后,一直弄到天亮。现在还要应酬这些人,烦不胜烦。   但他没办法,皇帝说让他理政,其实真正总揽政务的人是张倓,这件事必须向他交待。而福王又是长辈,一大把年纪了,能不理人家吗?只能强打精神应付,心里暗暗叫苦。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谁要当储君谁当去,他只想混吃等死,早上睡到自然醒!   想到在隔间睡得呼呼的杨殊,安王羡慕嫉妒恨!   好不容易应付完,都快中午了。   安王跟内侍说了声,迫不及待去睡觉。   他走后不久,杨殊醒了。   净了面漱完口,等膳食的时间里,他溜达到值房。   “越王殿下。”郭栩起身向他拱手,相当正常地见礼。   “郭相爷啊!你又回来办公了,真是勤勉。吃过了吗?”杨殊吊儿郎当地晃进去,一副闲着没事的样子。   郭栩笑着回道:“臣小睡了一会儿,事务太多,不敢放纵。”顿了下,又道,“午膳还没用,已经着人去取了。”   杨殊点点头:“正好我也没吃,不如一起啊!有个人一起吃,香一点。”   郭栩答得很标准:“敢不从命。”   于是杨殊冲外头喊:“你们把午膳送这儿来,本王和郭相爷一起用。”   内侍答应一声,不多时,膳食摆上小桌。   “没有酒吗?”杨殊问。   内侍小心回答:“相爷正在当值,不便饮酒。”   “好吧,”杨殊很失望,“我和郭相爷慢慢吃,你们下去吧。”   “是。”   “郭相爷,请。”   过了一会儿,确定没人盯着这里,杨殊说:“郭相爷这趟很赚啊!昨天从了逆,不但没事,还捞了功劳。”   郭栩抬头瞅了眼,心领神会,回道:“还要多谢殿下高抬贵手。”   昨天那事,他是被胁迫的。但是,政治斗争中,谁管真相如何,抓着把柄,还不把政敌往死里整。他后来跟着二皇子回来,让人知道,完全可以大做文章。   “好说,毕竟本王和郭相一起在西北杀出来的交情,别人不信你,本王总得信你,对吧?”   郭栩打了个哈哈,心里暗叹自己太衰。   这件事,杨殊暗示过他。   只是他没想到,会在出宫的时候被扣住,为了性命着想,只能假装投了。   以至于整件事他没出什么力,还是解决二皇子之后,杨殊把他提溜出来,让他摆脱了投逆的嫌疑,还分了点平叛的功劳。   这人情欠得太扎实了。   郭相爷内心唏嘘,老老实实地表示:“日后殿下用得上臣,还请开口。”   杨殊含笑,说道:“郭相爷这么聪明的人,哪里用得着本王开口。”   郭相爷一边心在滴血,一边回道:“殿下若有所驱,臣但无不从。”   这是正式投了他的意思。   杨殊笑了起来:“郭相爷别一副逼良为娼的样子,你自己心里清楚,占便宜的是你,不是本王。”   说完,他搁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慢条斯理道:“听说三日后御宝斋的笔墨打折,郭相爷可别忘了去。如果跟他们掌柜说一声,准备去玄都观描摹神像,打的折会更多哦。”   然后施施然走了。   郭相爷看着他背影消失之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低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头。   早知道这位爷不简单,原来根须已经这样茂盛了。   自己一直若即若离,一边通风报信,一边又保持距离,为的就是既与他搭上关系,一旦事败又不会被他连累。   等到时机合适,确定这位爷能成功,再挟大功投过去,就能得到超然的地位。   奈何他算盘打得响,对方同样精明得很。   而老天又没站在他这边,这么件要命的事,让人家施了恩。   得了,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不投还能怎么样?   卖身的人,做做贞洁烈女的样子,固然可以抬身价,但要是做得过了,那就倒胃口了。   只能适可而止。   而且,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经过这件事,郭相爷完全可以确定,安王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而皇帝,已经老了,哪怕什么也不做,等上几年,这天下自然易主。   到那个时候,他这个早早入伙的人,还愁没有好前程?   再说,这位爷手下,有谁比他地位高,又有谁比他计谋深?   郭相爷洋洋得意,以茶代酒,美滋滋地敬自己一杯。   而不久之后,正式入伙的他终于见到了杨殊的班底,很想给此时的自己一巴掌。   有谁比他地位高?因为这桩夺宫案,蒋文峰一举进入中枢。这小子比他还小十来岁,而且名声大大地好!   有谁比他计谋深?那个躲在太子身边兴风作浪,却始终没人怀疑到他身上,而且美名扬天下的傅先生,总揽全局!   不过,这是后话了。   ……   雪林中,明微站在一株梅树上。   迷雾一层又一层,将整个林子都包裹起来,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观景楼的檐角。   箫声从她指下流泄而出,汹涌而来的飞虫丝毫近不了她的身。   温秀仪冷声道:“你以为只有你会?”   她从怀里取出一物,却是一支短笛。   这短笛只有巴掌大小,全身碧绿,样子有些古怪。   温秀仪将它凑到唇边,一道悠长低沉的乐声响起。   明微忽然听到簌簌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直到梅树前才停下。   却是无数的蛇虫,从地底破土而出。   这情形,着实有些恶心。   她眸光转冷,箫声忽然变得凄厉。   蛇虫忽然暴戾起来,做出攻击的姿势。   但目标却不是她,而是彼此。   温秀仪大吃一惊,短笛声变了个调。   但她这样做,只是缓下了蛇虫攻击的速度。   随着箫声越来越绵密,她渐渐力不从心,只能不停退让,直到完全控制不住。   这些蛇虫互相攻击,彼此吞噬。   直到活下来最后一只。   明微放下手中的箫,弹了弹袖子。   小白蛇从里面滑出来,窜到那只蝎子面前,张大嘴巴,“啊呜”就把它吃了进去。 第586章 别走   温秀仪大吃一惊,瞪视着她:“你怎么会巫门的秘术?这是养蛊,我们从不外传!”   明微淡淡道:“巫门不是只有你们一支,天下会使虫蛊之术的,也不是只有巫门。”   这是哪一代祖师爷学会的,明微不记得。只记得,似乎出自南边深山的某支异族。   这支异族不与外人来往,因而保留许多上古时的传承。   虽然他们的虫蛊之术比不上巫门,但论及根基,却比巫门更贴近上古巫术。   某一代命师学会此术,将之改良,故而不必借助药物,便可驱动蛇虫。   但是,驱虫之术,多少有些吓人,而且不方便练习,故而他们并不常用。   若非温秀仪想用虫蛊对付她,明微也不想用。   因为真的……很恶心!   小白蛇吞完蝎子,窜回梅树,吐着蛇信子,向她邀功:“大人,我都吃掉了。”   “嗯。”明微有点嫌弃地挥挥袖子,阻止它回来,“消化了再回来。”   “哦……”委屈的小白蛇只好找根树枝盘着,努力消化腹中的蛊虫。   这东西虽然恶心,对它来说却是大补。   温秀仪脸都气白了,怒道:“我就不信了!”   她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拔掉瓶塞:“去!”   几只蜜蜂般大小的蛊虫从瓶子里飞出来,围着明微摆出阵势。   淡薄的绿烟,从它们身上散逸出来。   “有点厉害啊!”明微饶有兴趣,“这几只蛊虫还像回事,是不是沾了这些烟气,就会暴毙?”   温秀仪冷笑一声:“这是我师门秘蛊,其毒无药可解,看你往哪里逃!”   “哦?真的无药可解吗?你先前还说你的秘药很厉害,我吃了也没什么事啊!”   “你!”温秀仪气得不行,“那你就试试啊,被它咬过的人,从来没有活下来的。”   明微点点头,感叹道:“真是个好东西!”   说罢,她垂头看着脚边的小白蛇:“听到没有?这么好的东西,还不吃掉?”   “是!”小白蛇扑了出去,张大嘴巴,露出凶悍的蛇口,再无半点萌态。   那几只蛊虫迅速与它战成一团。   温秀仪原本很自信。   这几只秘蛊,她只用过几次,次次都能把功力精深的前辈打落马下,她不信搞不定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   但是,等小白蛇吞掉了第一只毒蛊,她的神情慢慢变成了震惊。   “这怎么可能?”   这些毒蛊是她用心血喂养的,被小白蛇吃下去,与她之间的联系就被切断了。   而小白蛇根本没有毒发的迹象,仍然凶猛无比。   明微懒懒道:“因为它是灵啊!既然没有肉体,又怎么会被毒倒呢?”   她笑吟吟看着小白蛇大战蛊虫的英姿,说道:“吃了它们,晚上再喂你三滴血。”   “是,大人!”小白蛇大喜,越发英勇。   今天它可算吃饱了,先是刚养出来的一只蛊虫,还没消化完就来了这几只秘蛊。如果再吃了大人的三滴血,它就能长大好多了!   温秀仪眼看又一只毒蛊被小白蛇吞下,再不敢送秘蛊去死,急忙召回。   小白蛇哪里肯放?追过去又吃了两只。时间来不及,只能看着最后两只被她叫回去,可惜地吐吐蛇信子。   “大人,我没有完成任务。”它游回去,可怜兮兮地向明微禀报。   明微笑着摸摸它的脑袋:“够了。这些蛊虫,是人家用心血养的,你吃下这么多,得好长时间消化。刚才的奖励有效,血还是会喂你。”   “谢谢大人!”小白蛇得意洋洋地盘到她身边的树枝上,冲着温秀仪吐信子。   温秀仪气了个半死。   失去心血喂养的蛊虫,她心口跳个不停,自身的功力也大受影响。   明微还问她:“温小姐,还要继续吗?我无所谓的,反正我家小白还能吃。”   呸!真是好不要脸,当她专门喂食的吗?   既然蛊虫拿她无可奈何,温秀仪也不跟她争闲气,说道:“就算你能对付蛊虫又怎样?我只要把你困住就够了,这毒雾阵,我不信你还能破解。”   明微点点头:“这毒雾阵,我想破解确实有点难。不过同样的,你想离开也不容易。既然我们都不想对方离开,那就在这里缠缠绵绵好了!”   她这个样子,反倒让温秀仪起疑:“你想干什么?”   “出不去,我能干什么?”明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支——烟花!   她当着温秀仪的面,点燃烟花,扔上半空。   一声炸响,烟花在空中散开。   这动静,别说离得近的观景楼,就算是下面的宜春宫,也能看到。   温秀仪面色大变:“你……”   这是示警烟花!她再不想与明微多纠缠,转身就往林子外面冲去。   这回却是明微不想放她离开了。她一拍身旁梅枝,梅花花瓣飞起,向温秀仪袭去。   “温小姐,去哪啊?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好好谈谈天,看花看雪谈谈心,是不是很诗意?”   “呸!谁要跟你看花看雪?”温秀仪一掌拍出,打散那些花瓣。   可惜在明微的驱动下,那些花瓣又迅速围拢,再次挡住了她。   而她因为秘蛊被吃,心有余而力不足。   “温小姐可真是无情,”她笑眯眯,“你三番两次示好,又刻意叫我来此,我还以为你对我情有独钟,怎么一眨眼,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温秀仪气得不轻,根本不想搭理她,虎着脸左冲右突。   奈何她怎么冲,那些花瓣都能稳稳地将她挡回来。   “别白费力气了!”明微幽幽道,“看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多叫人心疼啊!不如一起坐下来聊聊天,等会儿他们忙完了,自然会来接的。”   话音才落,花瓣聚拢,一股大力袭至,将温秀仪裹了起来,抛到明微对面那棵树上。   明微拂袖坐下,看着脸庞气得通红的温秀仪,怡然自得:“温小姐,恕我不能理解。你这样的本事,为什么要投靠二皇子?凭他这种人,也留得住你?”   温秀仪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明微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你可能是……不过现在,我倒觉得,应该想错了。巫门从来不会屈居人下,你帮二皇子,肯定有别的原因。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巫门近年似乎和南楚权贵有来往,你来此,是不是当奸细的?” 第587章 谈心   温秀仪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短促地笑了两声:“可笑!哪家权贵驱得动我!”   谁知话音一落,明微便轻轻鼓起了掌:“啊,你果然不是真心投靠二皇子的。”   温秀仪愣了一下,大怒:“你在套我的话?”   明微笑眯眯:“不然呢?你以为我说跟你看花看雪谈谈心,就真的跟你谈心啊?温小姐看着一脸聪明像,难不成跟二皇子似的,外头锦绣成堆,里面……”   “你说我草包?”温秀仪尖声质问。   “我可没这么说,”明微笑着否认,待她的神色刚刚缓和下来,马上又接上去,“草包只是看着不风光,其实枕着多暖和啊!哪能随便比喻,那也太瞧不起草包了!”   “你、你……”温秀仪脸色渐白渐红,身子微微颤抖,气得差点仰头倒去。   看她这样受不得激,明微不好再说刺激的话了。这位温小姐,看着身体不大康健,万一给气出好歹来,岂不可惜?算了,忍忍吧!   明微决定做人善良一点,就缓下声音:“好了好了,咱们就别纠缠在小事上了。我这几年流连红尘,难得见到温小姐这样的高手,不好好聊一聊,真是可惜了这场缘分。”   温秀仪紧闭双唇,不想和她说话。   明微却兴致勃勃,又找了个话题:“既然你不是二皇子的人,那到底是什么来历?能请动你,这人情可不小啊!我看惠妃和二皇子,都是一脸聪明像的蠢货,肯定不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巫门的人自视甚高,能叫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跑到云京来兴风作浪,恐怕只有南楚皇室了吧?哎,人家给你多少钱?”   温秀仪本来不想搭理她,可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又忍不下去,怒声道:“你胡说什么?谁要理那些铜臭玩意儿!”   “哦!”明微又听出来了,“你没完全反对,看来真和南楚有关。不过听你这语气,很瞧不上南楚皇室,那么指使你的人并不是他们了。唔,这样看不起钱财,难道是为了情义?”   温秀仪目光闪烁了一下,气道:“你又探我的话!”   明微笑吟吟,坦然道:“是啊!我前头不是说了吗?温小姐不想让我探出情报,也可以不说话,我拿你没办法的,对不对?”   温秀仪冷冷哼了一声,露出几分犹豫。   这话听起来是对的,但是她又不想顺着明微的说辞去做……   好纠结!   明微察言观色,默默一笑。   这位温小姐原来长了根反骨,别人这么说,她就不爱那么做,哪怕说的很有道理。   突然觉得有点可爱了呢!   她辨了辨时间,又仰头看了看观景楼的方向:“这么久了,他们都没找过来,看来你的人已经发动了?唔,那边的云气聚而不散,积雪……”   观景楼上面还有高峰,地热并没有绵延到那里,便如另一边的山林,积雪堆满了山头。   平日里,群山白头是美景之一,可现在看来,却是危机所在。   温秀仪终于露出得意的神情:“怎么样?你想留着我,那就留啊!等会儿你就能看到雪崩的美景。碎冰乱雪呼啸而过,就算你们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过天地的伟力。到时候,北齐就要国丧了!”   啊,这种说赢她的感觉真好!怎么样,该轮到你气死了吧?   温秀仪得意洋洋,向她看过去。不料却发现,明微奇怪地瞅着她。   “干什么?”这么看着她什么意思?   明微笑问:“温小姐,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来救皇帝的?”   温秀仪愣了下,思路没跟上。   明微慢吞吞地,继续说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希望皇帝活下去呢?”   “你……”她的思路暂时停摆了。   明微说:“你别忘了,越王的身世。倘若皇帝死在这里,大皇子和二皇子又玩完了,他该不该开心呢?”   温秀仪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脸色渐渐发白。   从私仇来看,越王是思怀太子之后,对皇帝心存怨忿在情理之中。再从大局去看,齐国皇室本来就人丁稀少,皇帝和两位皇子一死,帝室这一支便只有三皇子安王能担起江山。而安王的性子……   “想明白了吗?”明微笑眯眯,“我应该感谢你啊!有名分在,越王想动手都不能,明明身负开疆拓土的大功,回京来却只能装疯卖傻。你说,我们希不希望皇帝活下去?他活得短一点,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温秀仪呼吸窒了窒,咬牙道:“你利用我?!”   “这话怎么说的?我可什么也没做,是你们自己整出了这个计划。让我猜猜,既然你们动手了,那么京城也发动了吧?唔,如果能一口气弄死安王,省了我们不少事呢!皇帝和三位成年皇子一个不留,剩下两个奶娃娃干不了事,帝室一支无所为继,那么换一支来当皇帝,似乎理所当然了啊!而且他还可以借这件事,大肆扫荡,排除异己,将齐国真正握在手里。温小姐,你应该不会怀疑,他做皇帝比二皇子安王之流更有作为吧?这对南楚来说,好像不是什么好消息。”   温秀仪难以置信,叫道:“所以你一直等着我们……”   “对!”明微打断她的话,微微昂着头,眼神轻蔑,“你们借着二皇子的名义,搅风搅雨,其实是为我们作嫁衣裳。我早说了,你想困住我,我也想困住你。等到尘埃落定,皇帝一死,这齐国就是我们的齐国了!”   “你——”   温秀仪才说出一个字,耳边忽然传来隆隆之声。   两人转头看去,却是山顶的积雪终于滑坡了。   秀山的雪,固然不如西北那么重,但雪崩之势,一样惊天动地。   温秀仪面色苍白,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期望成功还是失败。   成功,算是完成了她的计划,可好像也让明微称心如意了。   如果失败,那她这一趟来北齐,为的什么?   就在这种纠结的心情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幕降临了。 第588章 失败   观景楼乱成一团。   这种混乱,被隔绝在林子里的明微与温秀仪两人,感觉不到。   她们彼此牵制,谁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温秀仪秘蛊被吞吃,实力下降,现下已经斗不过明微了。   而明微想走出毒雾阵,也没那么容易,有温秀仪在旁边干扰,做不到毫发无伤。   既然如此,那就留着喽!   她敢跟出来,当然有这个把握。   多福今非昔比,有她守在贵妃身边,保一个人还是不难的。   至于皇帝嘛,有她的示警,相信他身边的高手,不会任由他被暗算。   再说了,就算真被暗算,也不是不能承担的损失,对吧?   明微承认,她敢放手,便是存了这样阴暗的心理。   这事无论成或不成,对己方都有好处。   皇帝没事,那么齐国局势稳定。皇帝出事,杨殊就熬出头了。   她可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因为一些虚无飘渺的理由,就一定要救下皇帝。   温秀仪越来越不安。   刚开始,她还和明微说说话,虽然内容基本是斗嘴。   到后来,她什么也不说了,沉默地坐在树上,掰扯着树枝。   明微懒得搭理她,肚子饿了,摸出糕点慢慢吃着。   温秀仪起先还没觉得,看着看着,悄悄咽了咽口水。   明微扬了扬眉:“想吃?”   温秀仪撇开头,哼了声。   “不想吃啊,那就算了。”明微继续啃糕点。   温秀仪忿忿地在心里骂她。   什么人啊!   但叫她开口向明微低头,那是不可能的!   不就饿一会儿吗?她又不是受不了。   寂静中,终于月上中天。   明微吃完了东西,懒洋洋靠在树枝上,哼着不知名的歌曲。   温秀仪一会儿看观景楼,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发呆。   见她这样,明微又有了聊天的兴致,问道:“你觉得,京里能不能成功?”   温秀仪目光微闪,没有回答。   明微笑了:“看来你心里清楚得很,京城那边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所以说,你们的希望一开始就放在这边对不对?京里成不成功无所谓,只要皇帝弄死了,目的也就达到了。唔,让我想想,这有什么好处呢?对敌国来说,一个老成帝王的死去,定然会带来朝局不稳,甚至影响人心凝聚力……咦,难道你们想北伐?”   温秀仪沉默不语。   明微想了想,又摇头否决了:“不对。先前对西北用兵,没见你们趁火打劫,可见实力不足,这会儿我们国势昌盛,你们应该没有能力北伐。那么,是为日后做准备吗?”   她陷入自己的回忆,想起了历史上的事:“假如齐国皇帝死了,那么北齐就会陷入动荡。毕竟刚刚经历过废储,新的储君还没有成长起来,这对一个王朝来说太伤了。此消彼长,你们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尽力发展。等到有一天,实力超过北齐,北伐的时机就来了。”   在她的历史上,南楚也曾经这样做,只不过,那是安王继位以后的事了。   北齐朝纲大乱,是数管齐下的结果。史称灵帝的安王荒淫无道,玄非成了妖道祸乱朝纲,苏图建立西魏朝,一直在西北骚扰,而南楚也派奸细来齐,搅乱局势。   如此,短短二十年间,国势强盛的北齐乱成了一锅粥。   后来几十年,全靠着深厚的家底撑着,等到家底用完了,北齐也就倒了。   这一世,情况不同了。   现在胡人被赶去草原深处,玄非走出了身世谜局,哪怕安王再继位,应该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这么一想,南楚提前派奸细来齐,是很有可能的事。   毕竟后来摄政的那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明微看着温秀仪的脸色,笑了起来:“瞧你这样子,我猜对了?”   温秀仪沉默不语。   明微继续道:“那我接着来猜一猜,你背后的人是谁吧!”   温秀仪的目中露出一抹轻蔑。   明微当没看到,分析自己的:“你看不起南楚皇室,所以肯定跟他们没关系。那么会做这件事的,只有南楚寥寥几个大世家,其中以唐氏为最。目前来说,唐氏的势力最大,取南楚皇室代之的野心也最明显。你是唐氏派来的?”   温秀仪不说话。   明微不以为意,继续说下去:“唐家现在的掌权人……啊,我觉得他们都请不动温小姐。像温小姐这样的人,定然不是为了自己个人得失来做这件事。那么会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是先祖欠下的人情,又或者因为某个人打动了你……这个答案,也许有一天我去了南楚,才能得到。”   温秀仪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明微笑吟吟,还要再说,耳边已经听到声音,却是有人来破毒雾阵了。   她笑道:“温小姐,看样子来的是我的人,不管皇帝死没死,笑到最后的人是我呢!”   温秀仪哼了声。   明微从树上跃下,拍掉手上的雪末:“小白,把人领过来。”   “是。”小白蛇滑下梅树,飞快地消失在迷雾中。   温秀仪也从树上下来了。   趁着明微低头细算方位,忽然袖子一扬,甩了东西出来。   明微一跃而起,地上腾起一阵毒烟。   在她后退之时,温秀仪身影一晃,飞快地消失在毒雾中。   明微挥掉鼻端的毒烟,皱眉道:“功力恢复得这么快?看来她并没有动气啊!比想象中厉害。”   但她没有去追。   进了毒雾,她的实力会受到压制,若是温秀仪还有后招,反而不好对付。   过不多时,小白蛇带着人过来了。   却是多福。   “小姐!”多福扑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没事吧?没有受伤吧?”   “没事没事。”明微安抚她,“你在这里,贵妃没事了?”   “嗯。”多福道,“我们及时撤出来了,不过陛下摔了一跤。”   “哦。”明微对皇帝的安危并不关心,说道,“那我们回去吧。”   ……   温秀仪狼狈地走出迷雾阵,月光下,有个衣着奇特的人等在那里。   “你竟然被暗算了?”这人的口音有些古怪。   温秀仪唔了一声,问道:“得手了没?”   他摇了摇头:“没有。他们好像有准备,我们还折了一些人手。”   温秀仪点点头:“走吧!”   这人奇怪地问:“你不打算报复回去?”   温秀仪冷冷道:“对方实力超过我们,报复什么?我装傻充愣,不是为了再次把自己送出去,而是为了将来有报仇的一天。别耽搁了,走吧!” 第589章 发病   平定叛乱的第三天,秀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逆贼没有得逞,皇帝还活着。   坏消息是,皇帝在躲避刺杀时摔伤了。   而本来就已经很风光的安王府,越发烈火烹油,不断有人以慰问的名义送礼物来。   先前安王突然上位,还有不少人等着看笑话。   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他不学无术?只不过命好,前头两个兄长自寻死路,倒让他成了第一继承人。就他那德性,说不准皇帝哪时候忍不了,把他给踹了呢?毕竟后头还有两个皇子不是?小是小了点,但是能培养啊!   好嘛,安王混了大半年,二皇子又作了一回死。   皇帝不在,安王监国,轻而易举粉碎了二皇子夺宫的阴谋。甚至连次相张倓,福王等人都没插上手。   再加上皇帝受了伤,安王这储君之位还有跑吗?   皇帝这年纪可不小了啊,指不定安王连储君都不用做,一举登极。   现在不巴结,还等什么时候?   然而,赞誉加身的安王,此时却叫苦不迭。   连着三天睡不到三个时辰,安王终于捞着机会回王府,跟杨殊窝园子里一边烤火,一边疯狂地倒苦水。   “……我才出宫,张相又跑来问,陛下明日就回宫了,殿下准备好了没有?我的娘诶!我要准备什么?天天三更睡五更起,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准备什么?怎么这么没眼色呢?”说到这里,他扭头喊了一声,“小彤,多烤两块肉来!”   “哎!”   听着小彤应声,安王躺回去,摸着身下烘得暖呼呼的皮毛,舒服得眯起眼:“还是你这儿好,过的才叫人的日子。”   杨殊咬着一块糖,说道:“别这么扶不上墙,张相对你期望甚深,这么着也是希望你表现好点。”   安王连连摆手:“谢谢了,本王并不想上墙!”   杨殊被他逗笑了,问道:“那设想一下,如果老二成功了,你一个人逃出京城,老婆孩子都没带出来,现在会怎么样?”   安王愣了一下,道:“二哥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成功了,我一家子都别想活!”   杨殊点点头,心想他还挺了解二皇子的。   “那肯定要报仇啊!我家王妃就是凶了点,何况还有孩子……”   “想报仇就得动刀了。也就是说,你得想法子招募到足够的军队,带人打回京城,比现在累十倍不止。”   “那不一样。”安王摆手,“都逼到头上了,不做也得做。现在……”   杨殊踹了他一脚:“你这人,就是懒驴上磨,打一下动一下,不打就不动。难怪老二恨你恨得要死,他想了一辈子都没成,你捡了便宜还不珍惜。”   安王不以为忤,笑嘻嘻:“是啊,我就是这么不上进,怎么的?”   肉烤好了,小彤端过来给他,说道:“安王殿下,这话您也就在这说说,回头让别人听见了,您又要挨陛下的骂了。”   “你当我傻呢?出了这个门我可不认。”安王拿起肉串,呼噜吃了半条,含糊不清地说,“还是你手艺好,本王都不想回去了……”   ……   皇帝赶在小年前回来了。   安王出京相迎。   大概太冷了,只有万大宝出来传话,圣驾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回了宫。   杨殊本想和裴贵妃说说话,可惜没捞着机会。裴贵妃叫人来传话,说自己累了,让他先回府。   杨殊觉得不对劲,又不能追问,只能回去等消息。   其他臣子,也都散了,最后跟去皇帝寝宫的,只有安王、福王,以及几位相爷。   他们等了一会儿,被叫进去。   这次裴贵妃没有避开,就守在皇帝床前。   床幔拉开,安王等人看到皇帝的样子,大吃一惊。   “父皇!”   “陛下!”   皇帝的样子,何止是不好,简直是大坏!   他面皮僵硬,躺在那里,微微地发着抖。   那一跤,摔出问题来了!   张倓神情剧变,去看吕骞。   老相爷叹了口气,低声说:“贼人来的时候,陛下刚好病情发作了……”   张倓心一凉,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皇帝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声音:“太医呢?”   吕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问:“万公公,黄院判到了吗?”   黄院判早就在路上了,不多时,领着两名太医进来,给皇帝诊脉。   待他施完针,裴贵妃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黄院判回道:“娘娘放心,陛下这一路被照顾得很好,继续静养就行。”   张倓听着,一点也不放心,趁他开方,去隔间问:“黄院判,圣上到底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好?”   黄院判眉头拧得紧紧的,回答:“张相,这个,下官答不了。”   张倓怔了下,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治不好?”   黄院判道:“陛下是数病齐发,情况十分复杂,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病情控制住。慢慢养着,或可恢复。”   “或可?也就是不一定了?你说实话,圣上要多少时间来养?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黄院判摇了摇头:“下官说不准,要看看再说。恢复的话……过些天应该能说话,但是走路大概要人扶着。”   张倓的心凉透。   黄院判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半个废人。理政是理不了了,连上朝都成问题。   安王还没教出来啊,难道圣上就要……   他回了寝殿,吕相正和贵妃说话,问皇帝这一路的起居。   见他回来,说道:“张相,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好处想。过些时日,等圣上好一点再说。”   张倓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   政事堂事务繁忙,几位相爷很快回去处理政务了。   万大宝问贵妃:“娘娘,您一路辛苦了,不如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陛下的。”   裴贵妃摇头:“都这个时候了,本宫哪有心思回去。叫她们带衣物来,陛下好转之前,本宫就住这里。”   “这……”   裴贵妃不为所动:“去吧。”   万大宝只能应下。   躺在床上的皇帝,看到这一幕,呆滞的眼神露出些微感动来。 第590章 冲动   杨殊晚上才知道情况。   “什么?他瘫了?”   明微看了外头一眼:“小声些,你也不怕被人听到。”   这里是纪家,宅子就这么点大。   杨殊心情激动,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问:“能看好吗?”   明微说:“大概是看不好了,你知道的,他有旧疾。”   杨殊手里紧紧握着扇子,怔怔地发起呆来。   明微心中一叹,柔声道:“我并没有刻意做什么,知道他摔成这样,我也很吃惊。想来,这是他的命数。”   杨殊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还能活多久?”   明微道:“如果好好养着,或许还有两三年。”   杨殊点点头:“也就是你说的时间。”   过了年,就是永嘉二十二年了。明微说过,文帝在位二十五年,那么还剩下三年时间。   杨殊很久没说话。   明微也不去打扰他。   静静坐了一会儿,他说:“我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很茫然。之前那么努力,为的就是打倒他,而现在,哪怕我什么也不做,这个目标也快实现了。”   明微轻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出错。贵妃娘娘岂不比你煎熬?但她自从皇帝摔倒,就没离开过,一路照顾,比谁都用心。”   杨殊心情沉重:“我……对不起她。”   明微叹了口气,站起来将他抱住,柔声安抚:“你不要这样想,娘娘是为了你,但也是为了她自己。那样毁掉人生,失去爱人,她也想报复,她也要成全。也许只有恶人伏诛那一刻,她的心才能平静。”   杨殊嗯了声,抚平心中的波涛。   ……   这个年,过得很不寻常。   小年这天,皇帝没有出现。一直到元旦,才露了一次面。   尽管消息被压下来,对外只说皇帝需要静养,然而不安的氛围还是席卷了京城。   大家又不是傻子,一直不上朝,摆明了病情不轻。   苏图得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喜该忧。   原本两个月前,他就打算回草原了。后来发现二皇子不对劲,觉得里头有事,又留下来看情况。   这一看就看到了现在。   苏图心中十分可惜。   如果他有足够的势力,这件事肯定要掺一脚,说不准能把齐国弄乱。   但是己方势力不够,只能旁观。   而这件事,让他意识到,越王府不简单。   单凭明微和杨殊跟踪温小姐这件事,便能看出,他们早就发现了二皇子的意图。   然而,人人都在称赞安王,没人知道越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齐国皇帝出事,苏图应该开心的。   失去一个老成的帝王,新任国君不一定能够掌握帝国的方向,这对胡部非常有利。   但他又发现了越王府的异动,心知这也是他最好的机会。   如果帝位落到那个越王手里呢?那就是大大的坏消息了。在西北交手那么久,苏图可不会像京城这些人一样,以为他真是个纨绔。   这位甚至比现在的皇帝更有进取心,苏图代入想想,如果自己成为齐国之主,会不想开疆拓土吗?到那个时候,恐怕胡部会有灭族之灾!   外头响起爆竹声,苏图心情烦乱,索性出去走走。   胡人没有过年的传统,这种热闹,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现在住在长乐池附近,上回听了阿绾的话,觉得一直住客栈确实不像正常游客,便租了间屋子。   但这两个月来,他们并没有再见面。   苏图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跟这个中原女子见面了。   他来这里,为的是探听情报,不是为了……   但是,当他站在长乐池大街上,又与她相遇的时候……   “苏公子?”阿绾惊讶极了,“你还在啊!”   苏图对她笑了笑,心情复杂:“原来是阿绾姑娘,好久不见了。”   “是啊!得有两三个月了吧?苏公子还没回家吗?远在异乡过年,听起来好凄凉呢!”   苏图道:“我只剩一个弟弟,他也不在家里,无所谓回不回去。”   纳苏这会儿应该在科兰。科兰人富有却软弱,是掠劫的好对象。北海结冰的时候,就靠他们过冬了。   “这样吗?真是对不住了。”阿绾以为自己戳到了对方的伤心事,歉然道。   “没关系。”苏图自然不会解释,看着她手里提的篮子,问,“姑娘呢?出来做什么?”   阿绾笑道:“我家殿下突然想吃羊汤,就出来买了。唉,大过年谁家还开店?我好说歹说,人家才从自家锅里的分了一碗来。”   “真是辛苦姑娘了。”苏图由衷道,心里对那位越王更加不满。   “做丫鬟的,这点小事算什么?”阿绾随口道。   苏图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我正打算去那边看烟花,既然正好遇到,姑娘一起吗?”   阿绾欣然同意:“好啊!”   她想,大过年的把自己支出来买东西,就该让他饿一会儿!   带着报复心理的阿绾,开心地去看烟花了。   苏图却满怀心事,几次三番想开口,又说不出来。   阿绾一边走一边和他聊天:“苏公子,你以后是不是就住在京城了?”   “也不是。”苏图回道,“还有家业在,早晚要回去的。”   “哦,真是可惜了!我看公子一身本事,如果留在京城,一定能做一番事业。”   苏图笑了笑,说道:“我弟弟大了,该回去给他娶门亲了。”   “那公子自己呢?”阿绾笑问,“你也没娶亲,对吧?”   “……是。”   “长幼有序,不应该你先娶吗?”   苏图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中意的姑娘,不知道该娶谁。”   阿绾目光真诚:“公子这么想真是难得,没有几个男子,娶妻是因为中意,不过为了传宗接代。”   苏图安静片刻,说道:“其实,我先前也想过娶一个女人,心里并没有多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很厉害,能够帮我撑起家业……”   “那公子怎么没娶?”   苏图自嘲地笑了笑:“她没看上我。”   “啊!”阿绾跟着笑,有几分幸灾乐祸,“她眼光可真高,苏公子这样的人品,竟也看不上。”   苏图说:“因为她有喜欢的人。那时候我不明白,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明明我能给她的更多。但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我遇到一个姑娘,终于明白了那种心情。”   苏图抬头看着绽放的烟花,一刹那的美丽,叫人心醉神迷。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   也许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的冲动。   错过这次,回到草原,他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所以他说了:“阿绾姑娘!如果……我请求,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离开这里,不用再做别人的奴婢,自由快乐地活着,想做什么做什么。”   “哈?”阿绾惊呆了。 第591章 父子   过完年,皇帝的病终于好转。   虽然还下不了床,但能够开口说话了,神智也清醒过来。   他第一个召见了安王。   安王带着三分喜悦,七分忐忑进了宫。   皇帝看他恭恭敬敬向自己叩拜的样子,心情大为舒畅。   老二谋逆的消息传过来,皇帝为之震怒。   他一度以为,二皇子是他几个儿子里最能干的一个,甚至动过传位于他的心思,可惜性子太阴狠,要是真继位了怕会血流成河,最终作罢。   自从废了王爵,他没再作妖,后来进宫一趟表现良好,皇帝还觉得欣慰,想着他若真能改过,过两年将他放出来也行。   哪想到,用不着他放,这小子一作妖就作到了死!   皇帝一下病倒,除了摔伤引发旧疾外,也是气狠了。   这是弑父啊!他的儿子居然丧心病狂至此!老大只想着他的太子之位,老二干脆动手刺杀,他这个当父亲的,就这么失败吗?   现在看到安王的表现,他被前头两个儿子伤到的心终于得到了抚慰。   看看这孩子,明知道他病成这样,且自己平叛立了大功,还战战兢兢的,心怀敬畏。   以前总觉得老三没出息,现在才知道,他才是心地赤诚的一个。   还有裴贵妃……   遇难见人心啊!   “起来,”皇帝向他招手,“到朕跟前来。”   安王迟疑,不确定地望着他:“父皇……”   皇帝又招了招手,露出鼓励的笑。   安王爬起来,小心翼翼走到皇帝跟前。   “你坐这。”皇帝指了指床边。   安王从来没跟父亲这么亲近过,不免受宠若惊,直到皇帝又说了一遍,才慢慢坐了,背脊挺直,很紧张的样子。   他越是这样,皇帝越是开心。   “老二究竟怎么回事,你来说一遍。”   “是。”安王咽了咽口水,慢慢讲了起来,“父皇您去行宫避寒,儿臣便遵照你的旨意,日日来学习政务。儿臣驽钝,先前虚度了光阴,只能用心听几位相爷教导。就这么忙了个把月,京兆尹蒋大人突然来见儿臣,说宫里案件频发,似乎有些异常。儿臣问了他的意见,因这些事不明显,就没敢声张,只叫他盯好了……”   这些话,是杨殊早先和他串通好的。   安王与皇帝不亲近,对他畏多于敬,担心自己说事先完全不知,皇帝可能不喜,杨殊便替他编了说辞,还表示帮他跟蒋文峰讨人情,免得露馅。   安王只求能过关,当然一口应了。   “前一天,禁军这边因为雪灾,调走了好多人。蒋大人越发疑心,叫儿臣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儿臣想着,多带侍卫太明显了,不如让阿衍跟着,他武功高,平时又和儿臣玩得好,没人会怀疑……”   余下的事,基本照实说就行了,只要把拿主意的人改成自己。   ——对了,那条秘道的事先不提,要是让父皇知道,以后就不能进去玩了。   皇帝听完,将事情理了一遍。   “所以,是蒋卿从诸多案件中发现了疑点,让你提前做好准备。老二一露出破绽,他就在外头调兵遣将,让朱雀营来救你,又请兴州兵过来镇场,还带着人截了老二的后路?”   “是。”安王也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一下子变得英明神武,估计没人会信,干脆把功劳都推到蒋文峰身上,自己只领其中一小部分,“儿臣在宫里的应对,也是听了蒋大人的建议,叫阿衍扮成我,将二哥骗进来。他手下叛军不多,只要把带头的困住,就能各个击破。”   皇帝点点头:“你能这么做,堪称有勇有谋。不但主意拿得好,还有胆子去做,这最难得。你就没想过,阿衍可能挡不住他们,那你就危险了。”   从来没被皇帝这么夸过,安王受宠若惊,老实回道:“那会儿明光殿都被围了,儿臣没想那么多。”   皇帝看着他的目光十分慈和:“也是你身边人太少了,等会儿朕叫几个暗卫到你府上去,以后惟你是从。”   “谢父皇!”安王又惊又喜,又不好意思,说道,“父皇,这件事,儿臣其实没做什么,主要是蒋大人的功劳……”   皇帝打断他的话:“你放心,朕不会亏待忠臣。他品格高洁,你日后与他多来往,有什么难事问问他,或许能激励你。”   安王自然满口答应。   皇帝又点了几个官员的名字:“……这几个也不错,他们官阶不高,能力却很好,你有机会认识认识他们,慢慢提拔起来。”   然后点评朝中官员,有的人让他多接触,有的人叫他不要来往。官位越说越高,最后说到政事堂。   皇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吕相已经跟朕提了,他的身子越来越差,处理政务力不从心,下半年就退了。到时候,朕会升张倓上来,你日后多多倚重他。”   首相退了,次相顶上来,这倒正常,安王恭声应了。   皇帝随后又说:“你可以完全信任张倓,任何犹疑不决的事,都拿去问他。他比蒋卿更可靠,明白吗?”   安王其实不明白,但他知道,皇帝说的话最好不要反对,就继续应。   皇帝一个个点过去,最后说到郭栩:“这个人啊,你多让他处理实务。他能力很强,是个很好的帮手,但是太过功利,不能交心,更不能让他一人之下,那会激发他的野心。”   安王也应了。   皇帝再看安王,越看越满意。   这个老三,比年前瘦了一些,看起来精神多了。仔细一瞅,长得其实不错,五官很是清秀,现在瘦下来,有点翩翩公子的意思了,并不比别人差。   皇帝心情好,口气更好,嘱咐他:“接下来,你继续跟相爷们打理政务。有什么拿不准的,就来问为父。”   安王恭敬应了。   最后,皇帝道:“阿衍那里,你不要太过亲近。他是你大伯的后人,有这层身份在,说不好会起什么心思,你别对他掏心掏肺。”   安王愣了一下:“父皇……” 第592章 处置   安王出了宫,心里还在想这件事。   今天这阵势,明摆着皇帝在给他铺路。很快,他会成为大齐的储君。   他对这个父亲,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心存敬畏。也明白今天他跟自己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绝对可信。   但是,他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性。如果没有杨殊,二皇子叛乱这关,绝对过不了。想到那么危险的时候,杨殊把他骗去安全之地,自己独自面对危险,安王就不能心安理得。   而且,那些话也验证了杨殊先前的提醒,父皇果然忌惮着他……   这让他有几分失望。父皇在他心里,一直又厉害又仁慈,再没有人比他更担得起仁君这个称号,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敬爱的父皇同样有着不能为人所知的小心思……   虽说是人之常情,但还是有种小小的崩塌的感觉。   安王想着自己的心思,进了王府街,差点跟人撞了马。   抬头一瞧,可不就是杨殊么?   杨殊骑术好,及时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   然而街道就那么宽,收不住势,给掀下马来。   爬起来的杨殊火冒三丈,气呼呼地把他揪下来:“你发什么呆?还好是我,不然看你摔成什么样!”   安王的神思还没抽回来,猛然看到他的脸,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杨殊更怒,“就你这弱鸡样,好好珍惜自己的小命行不行?我可真是倒霉,本来挺开心的!”   杨殊放开他的衣领,嘀嘀咕咕地找自己掉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安王本来混乱的心境突然就静了。   哎,他在纠结什么?父皇这么说,不就是担心这小子抢他的位子吗?反正那个位子自己不怎么想坐,干嘛要担心这个问题?再说了,不管是以前自己地位低,还是现在翻了身,他的态度从来就没变过,自己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父皇有他的经验,可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啊!   这么想着,安王笑嘻嘻地过去帮他捡东西:“看你这一脸春意,是不是刚才找你媳妇去了?真是可怜哟,过年都多大岁数了,要不要本王到父皇面前替你说说好话?”   “滚!”哪壶不开提哪壶!   ……   皇帝趁着精神好,继续召见下臣。   蒋文峰、郭栩、甚至还有狄凡等人。   问了问当时的情形,勉励了他们一番。   最后一个来的,是次相张倓。   皇帝的精神已经有点不济了,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张倓进来,行过礼便安静地站着。   过了会儿,皇帝醒过神来,发现他已经到了,强撑起来:“你来了怎么不出声?白白站了这些时候。”   张倓上前扶他,君臣远比人前亲密,回道:“圣上能好好休息,臣求之不得,只是多站一会儿,有什么要紧?”   皇帝笑了,伸手指了指,让他自行搬锦凳过来,坐在床前。   张倓并不拘泥,照他的意思做了。   “朕方才见了蒋卿他们,”皇帝打起精神,说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张倓低下头:“臣有愧,竟没发现二皇子的意图。要不是安王殿下果决,蒋大人机警,只怕会酿成大祸。”   皇帝说道:“怪不得你。禁军这边,你本来就插不上手,也只有蒋文峰能从日常事务里,察觉出异常。”   略安抚了几句,皇帝直入主题:“你觉得,蒋文峰可信吗?朕想将他留给老三,你以为如何?”   张倓想了想,说道:“蒋大人年轻又机敏,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   “就是什么?”   “这件事太巧了。”张倓直言不讳,“谁都没发现,偏偏他做了那么多事。而且,他还调动了好几方人马。禁军那边,让他说动了,就连兴州军,竟然也给他面子。圣上,臣初时只觉得庆幸,可事后越想越可怕。安王殿下在朝中并无根基,这些事可都是蒋文峰做的,倘若他的心思用在另一方面……”   “那他不是没有吗?”皇帝打断张倓的话,“他这个人,朕还是有点了解的。妻子去世,一守就是十来年,不是至纯之人,做不到这样。而且这么多年,他一直专注审案,当了京兆尹,仍然安分守己,换别人可做不到。”   “是,”张倓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臣不是怀疑蒋大人的忠心,只是觉得,安王殿下怕是掌握不住。”   皇帝笑了:“那你想想,那小子能掌握住谁?他不学无术了二十年,哪能朝夕之间就变得厉害无比?总要慢慢教的。朕就是想着,把他交到你手里,叫你好好带几年。这样朕就算去了,也能放心。”   “圣上!”听他这惆怅的语气,张倓就想跪下。   皇帝虚扶了一把:“别来那些虚的,朕是跟你说实话。难道朕自己不想活么?只是事到临头……”   张倓坚决地说:“臣一定会加紧,找到钟神医的!”   “唉,这么久了都没找到,说不定是朕的命数。”皇帝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继续刚才的话题,“既然你觉得蒋文峰的忠心没问题,那政事堂空出的那个位置,暂时就定下他了?”   张倓其实想反对,但是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   吕相一退,自己就成了首相。而蒋文峰确实在这件事上立下大功,皇帝明摆着要把他留给安王用,自己反对,看着太像嫉贤妒能了。   “是。”最后他道。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那你拟旨吧!”   张倓亲自磨了墨,听皇帝口述,将这次谋反案的处置一一写下。   拟完旨,皇帝的脸色一下子颓败下来。   “朕本来想去见见老二,看他怎么说。但是又想,见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事情老二已经做了,朕又不能饶过他,徒增伤心而已。唉!朕可真是失败,老大教成那个样子,老二又……”   张倓安慰:“您还有安王殿下。这件事殿下做得很好,您不必为二皇子伤心。”   皇帝点点头,强打精神:“好了,你去吧。”   “是。”   张倓离开时,看到裴贵妃的身影,眉头拧了拧,拱手退下。 第593章 赏罚   圣旨很快下了。   在平叛中立下功劳的各人皆有褒奖擢升。   其中蒋文峰独得一份圣旨,赐了紫金鱼袋,实际上的职位品级倒没升。   御宝斋里,傅今美滋滋地喝着小酒,说道:“进政事堂稳了。”   杨殊道:“您就这么肯定?”   傅今说:“吕相今年就会退下来,他的腿已经无法行走了。”   杨殊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次看到老相爷,都坐着抬辇。”又感慨,“可惜了,老相爷真是国之栋梁。”   “一代新人换旧人,免不了的事。”   不管怎么说,这个结果,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杨殊隐身背后,蒋文峰出头,一举成为中枢大臣。狄凡等人皆有擢升,等于他们的势力又扩张了。   散会之前,傅今说:“虽然局势大好,但殿下如今有一个大危机,不可不防。”   “什么?”   “那位已经无法理政,安王这次的表现又很好,他肯定急着让安王接班。换句话说,他现在最紧迫的事,就是给安王登位扫平障碍。殿下,不管这件事您有没有插手,对他而言,您就是一个隐患,要小心他狗急跳墙。”   “……”杨殊道,“您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合适吗?”   傅今翻着白眼:“反正听懂了就行。走了!”   杨殊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总不会下决心弄死我吧?”   ……   天牢。   二皇子听罢圣旨,大叫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父皇不会这么绝情的,本王要见父皇!”   刘公公微笑地看着他,眼里全是冷漠:“殿下,绝情的人是您啊!陛下是君,亦是父,您意图弑君弑父,有这个下场,还怪陛下绝情吗?”   二皇子心神大乱,早就没有理智了,只记得大喊大叫:“不,我没有!我只想叫父皇改观,没有想夺位的!对,是洪先生,这件事全是洪先生谋划的!公公,求你转告父皇,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   他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还有皇子气度。   可惜没有人同情他。   “求求你转告父皇,去审一审洪先生,真的是他……”   刘公公任由他抓着自己的下摆,轻声道:“洪先生已经自尽了。”   二皇子瞪大眼睛,愣住了。   刘公公趁机脱身,出了监牢。   随后便有狱卒上前,将二皇子制住。   “不,不……”   在二皇子惊骇的喊声中,毒酒灌了进去。   刘公公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听着他疯癫一般惨叫,而后渐渐停了。   “公公,已经气绝了。”   刘公公叹了口气:“毕竟是位皇子,给他保留一些体面。”   “是。”   刘公公出了天牢,回去复命。   皇帝几次三番,已被耗尽了亲情,只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他躺了一会儿,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殿,忽然低声道:“我到底也走上这条路了啊!父皇。”   ……   刘公公换了服色,出宫办事。   去安王府的时候,免不了见了杨殊。   安王嫌爬墙麻烦,把两家后园子打通了,他去时安王正在杨殊那边玩耍。   刘公公传完话,安王火急火燎地去办差了,将他留在了越王府。   杨殊就笑:“这大冷的天,公公喝一杯再走?”   刘公公笑眯眯回应:“那就多谢越王殿下了。”   杨殊目光一扫,小彤意会,退了出去。   “公公这是特意来见本王?”   刘公公点点头,回道:“殿下先前叫奴婢留意那个姓洪的,奴婢有负所托。”   “怎么?”   “他自尽了。”   杨殊愣了一下:“能在天牢里自尽,不是一般人啊!”   刘公公称是:“是个狠人,我们搜走了所有利器,他磨尖了指甲,硬生生戳破了自己的喉咙。”   “他的身份果然有问题。”杨殊道。   刘公公问:“殿下怀疑他是什么人?”   杨殊指了指:“南边的人。”   刘公公一惊:“楚国?”   “嗯。”杨殊瞅了他一眼,“多年相安无事,大家都忘了,我们南边还有一个敌国啊!”   刘公公有点羞愧:“是,奴婢一时没想到。”   “不过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查不到了。”杨殊躺回去,一脸可惜。   那个洪先生的出现,本身就很奇怪。   冯谖吗?杨殊才不相信,现在还会有冯谖那样的人。就算有,也轮不到二皇子。   谋逆这样的大事,二皇子这个当事人一知半解,倒是全由洪先生一手策划,也太奇怪了。再加上明微说,温秀仪是从南边来的人,这件事就好解释了。   对楚国来说,鼓动二皇子谋反,齐国必会动荡。   所以,二皇子成不成功无所谓,温秀仪那边的刺杀才重要。   而事后干脆利落地斩断所有线索,也证明了背后绝对不简单。   “你想法子提一句吧。”杨殊说,“毕竟是国家大事,叫陛下心里有数。”   刘公公迟疑:“殿下……”   “这样你才好查下去。”杨殊道,“不管我要做什么,齐国绝对不能动荡,明白吗?”   “是。”刘公公心服口服,深揖下去。   说完正事,杨殊问:“娘娘现在怎么样?”   刘公公回道:“娘娘如今就守在陛下身边,一切亲历亲为,精神还好,吃睡也没有问题。”   杨殊低声:“难为她了。”   “殿下放心,奴婢会留意的。”   杨殊含笑:“也辛苦你了。”   他知道刘公公这句话,并不只有表面的意思,而是一句承诺。   他会在宫里保护裴贵妃的安全。   眼看皇帝撑不了多久,她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关键的一步,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   裴贵妃去看惠妃。   前些日子热热闹闹的宫室,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恐慌的宫人。   看到她过来,她们如同惊弓之鸟跳了起来,急忙忙过来施礼。   裴贵妃摆了摆手,问:“惠妃呢?”   宫人指向寝室。   裴贵妃走了过去。   惠妃只穿了中衣,头发也没梳,就那样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   屋子里冷得厉害。   裴贵妃转头吩咐:“怎么这样冷?快拿炭盆来。”   惠妃始终一动不动。 第594章 贱人   惠妃如今失势,后宫再次贵妃独大,宫人们哪敢怠慢。   又是烧炭,又是热水,没一会儿,惠妃的寝居焕然一新,温暖如春。   “惠妃姐姐,先喝点水吧。”裴贵妃走过去,“看你,嘴唇都干了。”   好一会儿,惠妃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看了眼宫上递来的茶水,声音嘶哑:“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你来看我,果真是我眼瞎,你才是这宫里心最好的人。”   裴贵妃淡淡道:“我好不好无所谓,你实不必这样折腾自己。”   这话惠妃似乎听进去了,沉默片刻,端过宫人手里的热水,慢慢饮了进去。   裴贵妃吩咐下去:“去御膳房拿粥来,陛下没有降罪,叫他们别怠慢。”   “是。”   有裴贵妃的话,御膳房里哪里敢怠慢,不过片刻,便送来一桌子小菜。   惠妃默默地喝了粥,看着宫人收拾下去,说道:“裴妹妹既然来了,能否单独听我说几句话?”   裴贵妃点点头。   她身边的内侍欲言又止,裴贵妃道:“你们守在门外就是。”   “是。”   人都退出去了,惠妃裹着皮裘,坐在榻上问她:“陛下要怎么处置我?是毒酒,还是三尺白绫?”   裴贵妃回道:“没有,陛下不准备处置姐姐。”   惠妃嘴边浮起嘲讽的笑:“这是他最后的仁慈吗?”   裴贵妃淡淡道:“陛下是个仁君。”   “仁君?”惠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盯着她问,“这真是你心里的话?”   裴贵妃平静无波。   惠妃哈了一声,目中露出同情:“裴容啊裴容,虽然现在我死了儿子,自己无异打入冷宫,但仔细想想,你才是最可怜的人啊!有儿子不能认的滋味如何?日日夜夜陪在仇人身边想必痛苦极了吧?”   裴贵妃语气淡薄:“姐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惠妃脸上的嘲笑更浓:“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儿子都已经死了,自己也老得失了颜色,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就这样,你还半句话不透,果然厉害啊!”   裴贵妃干脆不回话了。   惠妃继续道:“你实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知道的东西,恐怕比你还多。别以为你能笑到最后,那个人什么性子,我更了解。你这样做,哪怕他感动了,也是一时的。他是个天生凉薄的人,所谓重情,不过是他给自己戴上的面具。谁叫他无能呢?论本事,及不上三位兄长,只能拿仁慈这身皮,将自己包裹起来,安慰自己。”   “他不处置我,是因为知道我活不下去了。成儿都不在了,我还指望什么?而你,也不会风光太久的。”她凑过去,在裴贵妃耳边说,“你信不信,他死的那天,一定会带你走?”   这句话冰凉透骨,惠妃退回去,看着裴贵妃笑起来。   可惜裴贵妃还是不为所动。   “姐姐别这样想,”她道,“这世间虽苦,可谁不想苟活呢?”   惠妃看着她笑:“那你呢?也想活吗?你肯定想的,儿子大了,你想跟他团聚,是不是?”   裴贵妃自然不会回答。   惠妃像在跟她说,又像自言自语:“我很羡慕你啊!虽然这二十年……可你就快熬出头了。那个小崽子长得多好啊!要不是他压着,肯定出息得很。可惜,他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出头。除非……”   裴贵妃还是什么也不说。   惠妃有些失望,说的话也更加肆无忌惮,仿佛在故意刺她:“你是不是很难过?如果当初没发生那件事,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母仪天下。而你的儿子,将来也会继承那个位置,成为齐国的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活下去,任他打压。”   裴贵妃淡淡道:“往事不可追,姐姐还是不要一直沉迷在过去里,这样对谁都没好处。”   “你可真够小心的。”惠妃脸上带着嘲笑,“怕被他的人听到?不敢表露心迹?”   裴贵妃深深看着她,叹道:“姐姐,我来看你,是成全我们二十年来的情义,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我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惠妃抛弃了外面那身皮,似乎要将二十多年的忍让埋怨都发泄出来,“你看看我,从进赵王府,何曾行差踏错?可最后落到了什么下场?我已经无所求了,一个没有欲望的人,哪里还会在乎好处不好处?甚至活着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   裴贵妃轻叹一声,便要站起来,不欲与她多说的样子:“姐姐好生歇息吧!”   然而,她被惠妃一把拉住了。   惠妃的力量大得出奇,没有涂脂粉的脸上,黄斑尽显,扭曲极了,眼里更是透着恨意。   她压低声音:“裴容,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件事是不是他做的?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我告诉你了,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多!”   自从裴贵妃进来,她一直这样疯疯癫癫,就是想看裴贵妃失态,希望她追问自己。   可是,她没等到。   惠妃不明白,她这样也能忍下去?   眼看裴贵妃还是不动容,甚至抓着她的手想要挣脱,惠妃脱口而出:“我告诉你!那件事就是他做的。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生出了抢夺的念头,我曾经在赵王府的书房里,看到他画的画像,那分明就是你!现在你明白了吧?他做那些事,就是为了把你抢过来。是你害了太子,是你害了丈夫,也是你自己害了儿子!哈哈哈哈!”   裴贵妃按住她的手,坚定地挣脱了。   她看着惠妃癫狂的样子,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声音小得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你以为这样说,我会受不了?姐姐,你怎么这样天真呢?对男人来说,为了抢夺一个女人,才去争权,是最可笑的借口!他夺权,只是因为他要做人上人,而不是为了我,我只是一个牺牲品。”   裴贵妃退远了一些,看着她的表情同情无比:“你看看你,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活明白。放心,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裴贵妃走了。   半晌,里面传来惠妃的尖叫声:“裴容,你这个贱人!” 第595章 约吗   因在谋逆案中立下功劳,玄非的禁足令取消了。   明微去玄都观看他。   两人在观星台的亭子里下棋。   “说起来,那些星宿的事,我们还没有详谈过。”玄非说。   明微笑眯眯:“国师大人这是要跟我说,他们的来历吗?”   “我问的是你。”玄非横了她一眼,“你和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明微落下一子。   “我眼睛不瞎。”玄非不客气地说,“那人的玄术,分明和你同出一源。而且,他说他叫明宵?这个姓氏可不多见。”   明微只是笑。   “命师一脉不是单传吗?怎么感觉到处都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微说,“这个谜题,可能要等我们把星宫收拾了,才能破解。”   玄非摇了摇头,道:“不过,他们和你,感觉好像在做同一件事。”   “怎么讲?”   “你发现了隐藏的帝星,便打算扶持他上位,以避免可能会到来的乱世。而他们,找的是我。”   明微默默地落下棋子,思索这句话。   “有意思的是,你们都放弃了当权的皇族。难道你们不觉得,从现有的皇子里挑一个,会更容易做到吗?”   不等她开口,玄非就拿话堵过去:“别跟我说三位皇子都不好。大皇子和二皇子固然不好,安王却不是不能教。能告诉我原因吗?”   明微笑了下,轻描淡写:“或许是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是错误的选项吧。我的选择还好说,毕竟他是真正的嫡支,倒是他们选你……一个已经被推翻的王朝,好像没有再夺回江山的前例吧?”   “汉室……唔,好吧,情况完全不同。新朝已经坐了几十年的江山,前朝还想复辟,基本是白日做梦。”玄非点点头,认同她的说法。   “所以,我没法不去怀疑,他们的用心。”明微说。   玄非悄悄堵住她角落的大龙,口中说道:“那当然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放心。”   明微心不在焉,继续思索:“他们在你这里打不开出口,应该会转换目标才对。会找谁呢?”   玄非说:“我觉得,可能会往南边去。”   “南边?”   “对。齐国皇室人少,门阀大族也在战乱中没落了,选择太少了。他们选人,总得有点根基对吧?”   明微点点头,继续落子。   玄非见她没留心,便在棋盘中间虚晃一招,又继续堵那条大龙。   “南边就不同了,那边世家大族可不少。”   明微却想起她从明三的密室里找到的白纸,明宵带人突袭玄都观时,其手下曾经落下一张羊皮卷,从而破解了白纸上圆圈的秘密。   “不,他们的主要目标应该在齐国。”图上圈出来的点,只有一个在南楚,别的都在北齐。   “为什么?”玄非诧异。   因为龙气在北齐。   明微拧了拧眉,又觉得有点怪。   那张图,北齐这边明显比南楚详细得多,是制图的人只走了一半山川吗?   还是说,对方更偏向北齐?   她一开始就没往南楚那边考虑,是因为前世记忆的遗留,那对方又是因为什么?   莫非对方有着和师父一样的眼光?   正想着,玄非轻咳一声,点了点棋盘:“你要输了。”   明微低头一看,她的大龙不知不觉被他干掉了,棋盘上空了一大片。   “哦。”她应了声,落子。   玄非面上带笑,难得赢她一会儿,心情很是舒畅。   正打算举起屠刀,把她的残兵剩卒收一收,突然笑容僵住了。   她的大龙是被他干掉了,但他另一边的大龙,也被困住了。刚才那一子,将她原本散落的棋子连成了一片,堵死了他的后路。   “你什么时候……”玄非惊讶地叫出声。   “你忙着杀这边的时候啊!”明微点了点。   玄非很想问,她刚才不是心不在焉吗?瞅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能郁闷地把话吞回去。   算了,别自取其辱了。   “不下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明微兴致已尽,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我去接表哥回家。”   ……   纪小五坐在马车前头,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她说话:“哎,过完年你都十九了,那边还没说法?”   马车里的明微回答:“什么说法?”   “又跟我装傻是不?”纪小五咔嚓咔嚓,吐着瓜子皮,“当然是说越王府了。”   “他说了又不算。”明微说,“表哥怎么总盯着这件事,莫非舍不得我?”   “喂!”纪小五叫道,“你像点样子好不好?以前就算了,现在都有人家了,还这样口花花,见人就调戏!”   明微笑道:“以前我也有婚约啊!”   “以前那是我……算了,不跟你扯。”纪小五把手伸进去,“再给我一把。”   明微倒了些蚕豆给他。   纪小五也不嫌弃,给什么吃什么,咔嚓咔嚓咬着蚕豆。   “明天长生寺放灯,去玩吗?”   “表哥这是约我吗?”明微点点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很浪漫啊!”   “你这人……”纪小五翻个白眼,“我是答应过珠儿,要带她去放灯,顺便问问你而已。”   “哦!”   “……你这很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明微道:“表哥你是我的前未婚夫。”   “所以呢?”   “婚约是你主动要解除的。”   “对啊!”   “我这个被嫌弃的前未婚妻很伤自尊啊!如果表哥在退婚后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后悔莫及,那我一定会很开心的。”   “呸!”纪小五被她的厚脸皮打败了。   明微哈哈笑了起来。   过了会儿,纪小五又问她:“你到底去不去啊?”   明微道:“当然去。”   纪小五心满意足,吃了一会儿蚕豆,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那位呢?他没约你?”   明微说:“表哥真聪明,他一起来。”   纪小五的心情刚好起来,又吧唧落地了。他拉着脸:“都约好了来凑什么热闹?”   明微笑道:“你要出门,我也要出门,不是正好顺便吗?你自己说的。”   好吧……   纪小五想了想自己的话,无可反驳。但他下定决心,到了就跟他们分开走,绝对不要看他们黏糊! 第596章 三愿   杨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小彤忍不住:“殿下,您已经很俊了,不用再看了!”   “真的吗?”杨殊摸了摸腰上的挂饰,“这个金的是不是太土气了?换块玉来?”   小彤没法子,只好把放玉饰的匣子搬来,让他自己挑:“您喜欢哪个?”   “嗯……”   眼花缭乱挑不下来,最后还是小彤强行拿了一个给他挂上了。   “走吧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小彤推着他出门。   两人走到路口,看到阿绾装扮一新,也往外走。   “阿绾姐姐!”小彤招手,“你也出门吗?”   “啊?”阿绾吓了一跳,含糊地说,“嗯,出去看看。”   “那我们一起啊!”   “不……”话一出口,阿绾就发现自己拒绝得太快了,在杨殊和小彤奇怪的目光里,她硬着头皮点头,“也行,省一辆车。”   于是三人登车,往长生寺驶去。   今日元宵,街上车马如龙,行人如织。   他们傍晚出门,到长生寺天已经黑了。   杨殊在约定的地点,找到了明微和纪家人。   除了纪大老爷夫妇,人都来齐了。   纪凌向他施礼,两人一本正经地尬聊。   聊了几句,董氏实在听不下去了,扯了纪凌的袖子告罪:“殿下,我们先带孩子玩去了,还请见谅。”   杨殊巴不得,忙道:“两位自便。”   纪小五一翻白眼,也走了:“戌末在这里会合啊,你们别错过时间。”   “知道了,表哥。”   杨殊转头问:“你们呢?”   小彤指着路边一排店铺:“我去吃东西!阿绾姐姐,一起吗?”   阿绾道:“我先逛一逛吧,一会儿去找你。”   “好啊,反正我就在这一排,你找过来就是了。”   “嗯。”   人都走了,杨殊迫不及待想问明微去哪里玩,哪知一转头,却见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阿绾的背影。   “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阿绾有点怪?”明微问他。   杨殊想了想,摇头:“没有啊!她经常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是吗?”   “哎,别想她了,难得出来一趟,就不能好好玩?反正阿绾吃不了亏。”   明微想想也是,阿绾的武功很能看,等闲人动不了她。   “元宵节,当然先看灯,我们去那边。”   等他们离开,阿绾从角落里钻出来,站了一会儿,往河边走去。   人实在太多,河边尤其如此。   要放灯的人密密麻麻挤着,长生寺怕出意外,用粗大的麻绳沿树捆好,免得有人掉下去。   尽管人这样多,灯光又明灭不定,阿绾还是一眼看到了明月桥上的人。   他今日应是特意打扮过,穿了一身崭新的玄衣,一只手负在背后,低头看着河中的灯盏。   阿绾到现在,还有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这位苏公子对她有好感,阿绾是知道的。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对异性有吸引力。   那些人,不知道她脾气暴躁,不知道她说话刻薄,仅凭外表,就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貌美如花还温柔小意。   但她以为,苏公子不会说出口。   像他这样有家业又才貌双全的富贵公子,单纯只是欣赏还罢,要做些什么,受到的束缚太多了。   阿绾想起那日,他说了那样的话,她想了很久,问他:“苏公子这话什么意思?要帮我赎身吗?”   苏图看着她:“这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宫藉脱身虽难,但只要钱够多,可以一层层买通关卡,给你报个病,放出来。到那时,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我的家乡,重新开始生活。”   “然后呢?”阿绾咄咄逼人。   她很生气。自从认识这位苏公子,两人几次相遇,颇有知遇之感。她想着,虽然注定只有几面之缘,两人终将陌路,但如果能保留这点默契,日后想起来,也是一份美好的回忆。   可他现在想做什么呢?贪得无厌,要将这金风玉露般的相遇,变得恶俗与下作吗?   她以为自己在质问,苏图却没想这么多。   听她这样问,略显踌躇地低下头,脸颊浮上淡淡的红晕,轻声道:“然后看你想做什么,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就养几个孩子。不喜欢也不要紧,反正我有弟弟,他可以多生几个。”   阿绾愣了下,发现他想的事情,好像和自己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把苏图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抓到了什么。   “你、你会娶我?”   苏图点头:“这是自然。”   “……”   见阿绾沉默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不行吗?我知道这样太唐突了,但……我快要回去了,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不说出口,也许会变成一辈子的遗憾。”   阿绾想拒绝的,她当然不能走,怎么可能走?她不会丢下殿下,不会丢下阿玄,也不会丢下小彤的。他们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她怎么可能不要他们,跟一个男人远走高飞?   但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苏图就笑了,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一些,说道:“姑娘不必马上回答,可以回去仔细想一想,背井离乡,毕竟是一件慎重的事。”   阿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真的就这样回去了。   大过年的,她稀里糊涂忙了好些天。忽然有一天,她出门的时候,王府街拐角等着个小童,塞给她一张纸条就跑了。   纸条上,写了六个字。   元夕夜,明月桥。   阿绾猜到约她的是谁,鬼使神差的就来赴约了。   她自然要拒绝的。她想,来这一趟,为的是亲口拒绝,叫他死心。   可站在这里,她改主意了。   也许,她不必赴约的。   他等不到人,自然会回乡。   何必当面拒绝,让彼此尴尬?   阿绾很快拿定主意,转身离开。   元宵夜,整个云京,连同京郊几十里地,灯火通明。   一盏盏河灯,顺水漂流,带着人们的思念与祝福。   阿绾在摊子上买了几盏河灯,一盏一盏写着自己的心愿。   一愿殿下心想事成,白头到老。   二愿亲人团聚,一生不离。   三愿……苏公子一路顺风,此生不必再见。 第597章 灯谜   相比起玄都观,长生寺要烟火气得多。   因为长年香火旺盛,寺前门延伸出数条街,喝茶的卖香火的做小食的算命的挤在一处,热闹极了。   每到元宵、中秋这种节日,长生寺还会举办诗会,文人墨客会聚一堂。   毕竟玄都观吃皇粮的,哪怕再高冷也有皇家眷顾,长生寺如果不讨巧一些,如何与之竞争?   明微与杨殊看罢街上花灯,随着人流入寺。   有人在旁边大声聊着天。   “听说长生寺今年的灯谜会,布下了九九八十一道关,全部通过的人,可以去见法明住持。”   “是那个算姻缘卦奇准无比的法明住持吗?”   “对对对,都说法明住持是月老转世,若是得到他的祝福,就能够缘定三生,白头偕老。”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呀!”   “走走走!”   杨殊听得心动:“我们……”   明微已经“扑哧”笑了出来:“月老是天庭上仙,好像和佛门不是一条道的,却不知如何转世。”   “……”她都这样说了,自己再提出来,似乎有点傻?   明微目光一瞟,已知他在想什么,忍笑道:“不过,九九八十一道灯谜,似乎挺有意思的,去看看?”   杨殊满心欢喜,假装矜持:“好啊!”   长生寺的灯谜,分成九个院子,从寺门进去,一个院子连一个院子,一直连到主殿。   若能解到那里,便能进去见法明住持了。   他们进了第一个院子。   寺门不远处,搭着一座灯楼。   一位披着大红斗篷的小姐驻足灯前,仰头观望。   明亮的花灯,照出她端秀而略显寡淡的面容。   另一个穿短打的年轻汉子走到她身旁,似乎也在看灯,张口说道:“他们进去了。”   小姐眸光随着花灯流转,轻笑:“就知道他们免不了这个俗。”   汉子面带犹豫,低声问:“秀仪,这里是云京京郊,他们玄术武功都不低,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小姐,正是温秀仪的模样——或许,她不姓温。   她冷冷道:“吃了那样的大亏,难道我什么也不做,灰溜溜回去?你叫我到师兄面前怎么说?”   年轻汉子道:“二公子能理解的,毕竟连玄都观观主都出手了。”   “那又如何?我巫门比不得玄都观?”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耽搁时间,如你所说,这里是云京京郊,我们的时间不多,无论成不成,今晚一定离开。”   “……是。”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明月桥上始终无人赴约。   苏图渐渐站麻木了,直到一个胡人乐师,状似无意停在他身旁。   “公子,算了吧。”   苏图没动。   胡人乐师压低声音:“属下已经将坐骑准备好了,您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图道:“元宵未过。”   胡人乐师有点急:“公子!您答应过的,最多等到元宵。”   “我说了,元宵未过。”   胡人乐师争不过他,只能退一步:“好吧,属下叫他们再等一等。”   他踌躇半晌,忍不住又劝了一句:“只是一个丫鬟而已,您真想要,属下可以买许多美人回去,不值当如此。”   苏图终于转过视线,冷冷看着他。   在他的目光下,胡人乐师不由缩了缩。   “你们心里想什么,我知道。”苏图说,“我祖母是中原女子,母亲也是中原女子,若是再娶一个中原女子,草原的血脉还存在吗?”   他冰冷的声音冲刷过来,渐渐带了铁与血的冷酷:“但是我告诉你,不管我孩子的母亲是谁,他自己必须是最强者,才能成为草原的主人。”   胡人乐师张了张嘴,被他的气势所慑,最后只应了一个字:“是。”   苏图看着渐渐稀少的河灯,闭了闭眼,说不出的怅然。   已经这个时间了,她应该不会来了。   他们真的无缘吗?   “寺里的灯谜会,有人闯进第九个院子了!”   “啊,那岂不是马上就能见到法明住持?”   “是呢!好羡慕,听说法明住持是月老下凡,能帮人牵姻缘线。”   “走,我们赶紧去看看。”   苏图抬头向寺内看去。   “姻缘线……”他喃喃重复这三个字,不由自主抬腿往那边走去。   ……   明微与杨殊一路闯过去。   九个院子,每个院子里有九道灯谜。   一开始,是正常的字谜,稍读过几年书的人都答得上来。   越往后,谜题越深,人渐渐少了。   到第五个院子,出的谜题简直匪夷所思,许多饱读诗书的才子也被难住了。   “东海有兽能食人,请问是什么兽?”抽到这道谜题的书生大声念了出来,瞪向守灯的和尚,“这是什么谜题?你们真的不是故意为难人吗?”   依照规矩,每个人抽到谜题,只能自己猜,不能说出来。   但因为这一关刷下来的人太多了,不禁让人怀疑起谜题有没有答案,守灯和尚索性由他念了出来。   “施主,这谜题确实能答。”守灯和尚合十回道。   “那你答一个我看看!”书生咄咄逼人。   “对!你答一个!”同样被刷下来的围观群众喊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出一个没答案的谜题,就是不想让我们见法明住持。”   守灯和尚刚开始只是笑,后来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不禁为难起来。   “施主……”   “是赤狡。”一个清丽的声音忽然响起。   守灯和尚惊讶地看向声音来处。   人群分开,先出来个“高人一等”的俊美公子,他伸手挡了挡,给身后的姑娘让出一条路来。   灯光下,那姑娘神态从容,慢声道:“山水录有云,东海有兽,人面,豚身,有鳞,犬声,名赤狡。南水经又说,狡者凶也,其中赤者可食人。所以,东海食人之兽,名为赤狡。”   围观众听得一愣,质问的书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找不到这两本书。他自问学识广博,哪怕没读过,也应该听过才对,便问:“这是什么书?怎么小生从未听闻?”   “山水录是一本上古游记,至于南水经,则是一本堪舆书。”对方淡淡回答,“这两本书,与考学无用,先生没听过,实属正常。” 第598章 住持   没读过的书,就不能说不存在。   那书生一时卡住了。   明微便问守灯和尚:“师傅,我答得对吗?”   守灯和尚笑着向她施礼:“女施主答的一点不错。”而后伸了伸手,“请。”   明微点点头:“多谢。”   她走到下一个守灯的和尚面前,抽取谜题。   这个题是:“请问,天下最深的海在哪里。”   明微略一思索,答道:“归墟。”   守这座灯的和尚笑着伸手:“女施主又答对了,请。”   这些题包罗万象,有天文有地理,还有一些天马行空莫名其妙的。明微一一答出,直到第九题,守门的和尚让开位置,请她去下一个院子。   杨殊往守门和尚面前一站,问道:“我不答题,只陪着一起走,可以吧?”   长生寺的和尚,向来有眼色,在玄都观的眼皮子底下,发展成如今的规模,哪会不知变通。这和尚一看他穿着打扮,就知道是位贵人,便笑一笑,和气地回道:“两位既然同行,想必也是求姻缘来的,自然可以。”   然后让开位置,请他进去。   别人可就进不了了,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去下一个院子,猜测着下面的谜题是什么。   站在院门口,杨殊道:“你知道得还真多。”   明微笑了笑,眼中露出几分缅怀:“小时候,被师父逼着读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书。那时候不知道它们有什么意义,总想糊弄过去。可师父十分严厉,我要是背不出来,就打板子……没想到,今天猜谜倒是用上了。”   “你师父可真凶。”   “是啊!”明微喃喃。   她忽然有点想师父了。   一转眼,来到这个世界四年了,上辈子的事,真的好像隔了一世似的。   最后一次和师父在一起,他们师徒三人正被人追杀。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师弟和师父死在她的面前。   为了给她生的机会,师父与那些人同归于尽了。   明微闭眼再睁开,眼里的血色渐渐散去。   “你在想什么?”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没什么。”   然后走向下一道灯谜。   第六个院子,第七个院子,第八个……   后面越来越难,渐渐涉及到易数,玄学……   明微从刚开始的随口一答,到后面要想许久才能答上来。   站在第九个院子前,她道:“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什么?”   “你说,出题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杨殊愣了下:“什么意思?”   明微说:“这些题,绝对不是普通人能答出来的。能走到这里的,只有玄门中人。”   杨殊下意识点了下头。   京城聚集着多少饱学之士,第五个院子刷下来的人最多,第六个院子只有寥寥几个,第七个院子干脆只有他们了。   他慢慢回过味来,说道:“你是怀疑……”   明微笑了下,跨进第九个院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暗算于我!”   第九个院子里,没有和尚。   一盏巨大的花灯,坐落在院子中央。   杨殊左右看了看,皱眉:“题目在哪?”   明微走到花灯前看了看,又仔仔细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里没有人,”杨殊思索道,“难道,这一关要先把人找出来?”   明微盯着花灯看了半晌,忽然说道:“来,你试试打一掌。”   “嗯?”   “就这里。”她比划了一下。   杨殊有点担心:“我怕我这一掌打出去,会把大殿给烧了。”   “烧就烧了。”明微不在意地道,“反正是长生寺的,又不是我们的。”   杨殊一想,笑了:“也对。”   他提气抬掌——   “施主且慢!”一个声音响起。   两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老和尚出现在殿前,他身边的小沙弥怒瞪着两人。   “你们怎么这么不讲理?”小沙弥道,“不好好答题,竟要用烧院子来威胁住持!”   杨殊笑道:“那你们可以不受威胁啊!”   “你——”小沙弥气极。   他们怎么不受威胁?一旦烧起来,是他们长生寺的屋子啊!再修要花好多钱的!   而且发生失火这种事,日后还有人来长生寺吗?   明微上前一步,合十行礼:“住持。”   老和尚神情平淡,回礼道:“女施主,你既然能过前面八关,这一关对你来应该不是难事,为何要如此行事?”   明微回道:“住持这座灯阵,破起来确实不算难,但是太耗时间了,我觉得有点不值得。”   小沙弥更生气:“你怎么能这么说?能见我们住持一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叫你们破个阵还委屈了。”   “不是委屈,是浪费时间。”明微好脾气地解释,“时间宝贵,你小孩子不懂。”   “哎!你这人……”小孩子最讨厌这句话了,小沙弥气得腮帮子鼓鼓的。   明微笑眯眯,继续跟住持说话:“您觉得呢?”   老和尚目光闪了闪,低头合十:“此关虽然要破阵,但女施主已经逼出了老衲,就算过了。”   明微笑了起来:“多谢住持。”   “两位,请。”他做了个手势。   老和尚转身往大殿走。   明微与杨殊跨进去的一瞬间,忽然周围一暗。   “小心!”明微感到一股大力袭来,她被推开了。   杨殊挡在她面前,连连出掌,转眼与对方对了十来招。   “什么人?”他喝问,“你不是法明住持!”   据他所知,法明住持精通佛法,但不擅长武功。   长生寺,就是世人眼中的佛寺,与玄门关系不深。   黑暗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我还以为,骗你进来会很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   杨殊听得这声音,立刻辨认出来:“你是温秀仪?”   “呵!”温秀仪轻笑一声,“怎么样,今天当一对同命鸳鸯,越王殿下是不是很满足?”   杨殊嗤笑一声:“你先前跑了,本王还不知道到哪里找去,现在倒好,自己送上门来。”   温秀仪娇笑起来:“越王殿下想我了么?当着未来王妃的面,这样说不好意思吧?”   哪知杨殊翻了个白眼,不客气地道:“不要学我家王妃说话!她说是真可爱,你说是装可爱!” 第599章 箫声   “明七小姐,你怎么不说话?”温秀仪笑着问道。   明微的声音响起:“哦,我在计算这间殿里,你安排了几重陷阱。”   “是吗?几重啊?”   明微也跟着笑:“我为什么要答呢?如果答错了,你肯定会嘲笑,而答对了,你也不会认,是不是?”   “不错!”温秀仪大大方方承认,“所以这最后一道谜题,明七小姐注定答不出来。”   “这有何妨?”明微浑不在意,“把出题的人抓住,不就釜底抽薪了吗?”   这话说罢,殿内安静下来,无声中暗流汹涌。   明微握住别在腰后的箫,杨殊没有带武器,悄悄运劲于掌。   战斗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黑暗中,嗡嗡的声音响起,有东西飞快地向他们靠近。   “呜……”箫声形成音波,横扫而去。   同时,小白蛇从明微的袖子里窜出,黑暗中映出微弱的光。   杨殊眼前一亮,跟在它身后出击。   ……   阿绾放完灯,就去找小彤了。   小彤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她却心不在焉。   小彤感觉到了,问她:“阿绾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阿绾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精神不大好。”   “哦……”小彤灵机一动,“要不,我们去寺里猜灯谜?听说今天可热闹了,连法明住持都出来了!”   阿绾无可无不可:“行啊!”   两人才进长生寺,阿绾好像听到了什么,问小彤:“你听,这是不是箫声?”   小彤凝神听了一会儿,说道:“这曲子好熟啊!咦,我有点头晕。”   阿绾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快回去,找阿玄来!”   “发生什么事了?”小彤吃惊问。   阿绾道:“这是明姑娘的箫声,你听着头晕,是因为她注入了内力。也就是说,她在和别人动手。好好的看花灯,怎么会和别人动起手来?我去看看情况,你跟阿玄说一声,万一有事,也好支援。”   小彤跟着紧张起来:“好!我知道了。”   两人分头,一个回去叫阿玄,一个赶往箫声所在。   长生寺阿绾也来过几次,知道地形。当下挤出人群,沿着围墙走了一阵,听得箫声清晰不少,便翻墙进去。   然而,她才走过一个院子,就有光头和尚迎面而来:“阿弥陀佛!女施主,此处不待客,还请回头。”   阿绾不想耽搁时间,亮出令牌:“越王府办事,闲杂人等莫要阻拦!”   光头和尚吃了一惊:“女施主是越王府的人?”   “不错,你让开!”   那和尚退后一步,仍旧拦在她面前,堆着笑容致歉:“女施主,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不好让姑娘家乱闯。不如小僧带你去见监院,女施主有什么要求,只管与监院说。”   这话听起来挺正常,阿绾顿了下,没反对。   和尚侧身做了个手势:“女施主请。”   阿绾走出两步,忽然手臂一扬,袖箭飞出。   “啊!”那和尚闪身想避,却没来得及,袖箭穿过他的肩胛,将他钉在墙上。   阿绾一把抽出匕首,按在他的脖子上:“说!你是什么人?”   那和尚痛得脸都扭曲了,强自辩道:“女施主这是干什么?小僧自然是长生寺的僧人!佛门之地,你要行凶吗?”   “是啊!我要行凶,你敢喊吗?”阿绾冷声说着,另一只手往下一探,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低头看去,和尚指间夹着一枚薄刃,只差半寸,就要捅进她的胸口。   阿绾毫不留情,掌下用力。   “啊——”一声惨叫,和尚的手被她生生折断,“说不说?”   “说、我说……”和尚痛得额头直冒冷汗,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是永州来的盗匪,想趁着元宵夜,洗劫长生寺……姑娘饶命!再不敢了!”   “原来是这样。”阿绾取下他手里的薄刃,说道,“既然自己招了,那本姑娘就给你一条生路,过会儿衙门……”   话刚说到一半,不知哪里飞来一支暗箭。   “啊!”这次,和尚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头一歪,不动了。   阿绾脸色大变,扭头去看:“谁?”   暗夜里安安静静,毫无动静。   她心里纳闷,灭口得如此干脆,连自己都没察觉,这人的武功得有多高?   一边想着,一边探手摸这和尚的脉搏。   阿绾的手刚刚按在和尚的脖子上,那里忽然裂开一条伤口,她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指尖一痛。   她飞快地后退,抬起来一瞧,脸色大变。   手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迅速变黑了。   这黑色飞快地往手臂蔓延上去——   阿绾用另一只手点了手臂几处要穴,而后毫不犹豫割开手腕放血。   她处理及时,很快止住了。   “蛊毒。”阿绾轻轻吐出两个字,抬头看向那和尚的尸体,猜到明微两人被谁绊住了。   温秀仪。   这位温家小姐,在谋反案发后就失踪了。   多福跟她提过,那女人会驱使毒虫。   医毒不分家,阿绾精通医术,对蛊毒也有一定的了解,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用手帕迅速裹好伤口,打算去支援二人。   连过两个院子,她停住了,抬头看向右侧。   一个和尚的尸体鼻歪眼斜,吐着舌头,钉在墙上。   她仍在原地。   这种情况,通常有一个说法。   鬼打墙。   ……   苏图默默地答着题。   他的学问,自然比不上那些饱读诗书的才子,但他看的杂书不少,竟叫他进了第六个院子。   这一关有许多玄门数术的题,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已是束手无策。   可不答的话,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去,就那样对着题目发呆。   过了会儿,他听到了细细的箫声,呜呜咽咽,静夜里分外伤情。   大约是今晚太难过了,他的情绪轻易被撩起,直到脑中一痛,才醒悟过来。   这不是单纯的箫声,而是音波功!   苏图心中一动,想起那个女人。   他于音律一窍不通,分不出二者是不是一致,如果真是她的,那么此刻是不是有可趁之机?   苏图放下灯谜,似乎放弃了,从院子里退出去。   趁着守门的和尚没留神,他飞快地闪身到角落里,躲过他们的目光,悄悄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600章 指点   “小叔,我要那盏白兔灯!”珠儿拉着纪小五的袖子喊。   纪小五半死不活:“你不是有了吗?”   珠儿道:“可是那盏灯更好看啊!小叔,你是不是猜不出来?”   纪小五生气:“不要对我用激将法!”   “哦。”珠儿扁着嘴,“早知道我死皮赖脸跟着姑姑,她一定猜得出来。就算猜不出来,姑父也会帮我买下来!”   “跟你说不要用激将法!小孩子心眼这么多。”纪小五斥完,转头喊道,“老板,那盏灯怎么猜?”   老板笑眯眯地跑过来:“公子,这盏灯要猜中三题,您看这儿!”   纪小五绞尽脑汁猜着灯谜,忽听耳边传来细细弱弱的箫声。   他怔了一下,突然抱起珠儿,往纪凌夫妇休息的小茶馆跑去。   “小叔,你猜不出来也不能这样耍赖啊!”珠儿喊道。   纪小五理都没理她,一口气跑进茶馆,把珠儿放下来。   “大哥!”   纪凌奇怪地看着他们:“怎么了?跑这么急?”   纪小五把珠儿推给他:“还给你!表妹可能有事,我去看看!”   “哎,什么意思?”   纪小五已经火急火燎地跑了,出茶馆时扭头说了一句:“你们早点回去!”   ……   小白蛇出马,蛊虫一扫而空。   它满意舔了舔,刚想邀功,忽然扭着身子滚了起来。   “大人!”小白蛇大惊失色,“我、我的肚子……”   它吃得鼓鼓的肚子鼓动不止,仿佛那些蛊虫还活着。   明微眉头一拧:“回来!”   小白蛇忍着肚子疼,飞窜回来。   明微迅速划开手指,喂给它精血。   “好好休息,把它们消化了再说。”   “是。”小白蛇缩了回去。   漆黑的大殿里,温秀仪的笑声越发得意:“你以为,输过一次,我还会什么准备也没有吗?你的灵不怕毒,那我就撑死它!这些蛊虫,每一只都喂了秘药,给它好好补一补。就是太补了,小心爆体哦!”   明微笑了笑:“你倒是挺聪明,这法子都想得出来。”   “与明七小姐相比,一般般了。”   “确实一般般。”杨殊讽刺,“没了蛊虫,你觉得我们会怕你?”   “哼!”温秀仪冷冷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才落,便有劲风袭来,利器破空的声音,不停响动。   是箭阵!   杨殊脱下外袍,用力甩动,将箭支全部打落。   “我看你们能挡几次!”   温秀仪说罢,箭阵再一次发动。   杨殊全神贯注,将明微推到身后。打落第二拨箭阵,弄清楚它们的来处,便急掠而去,一掌击出。   “咔嚓!”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他的掌风击碎了。   温秀仪的笑声却在另一边响起:“想抓我?恐怕越王殿下没这个本事。”   却听明微低笑一声:“你很得意?”   温秀仪道:“明七小姐不服?那就来帮越王殿下出头啊!”   “别急。”明微道,“很快就有东西陪你玩了。”   她的语气,让温秀仪发毛。但是转念一想,她又自信满满。   上次是情报缺失,不知道明微懂得蛊术,才会被她反制。这次自己准备得这么充分,怎么可能失败?   然而,她很快发现殿里多了很多人。   ——不对,不是人!   明微幽幽的声音响起:“你们巫门传承真是断绝得厉害,最根本的沟通阴阳之能,居然只剩这么些。这个陷阱,说到底就是利用阴阳之气的流转,迷惑我们的五感,使我们判断失灵。呵……”   她笑了起来:“何为巫,天地鬼神的沟通者。降神、傩舞、卜筮,才是根本,虫蛊之术,只是旁道!可前面三者,你会哪个?”   她语气平缓,然而听起来,就是有一种权威的感觉,仿佛她说的才是对的。   温秀仪很不舒服,她是巫门这一代的传人,天资出众,从来只有她教训别人的份,现在却让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教训了。   “说得这么真,难道你会?”她讽刺道,“玄门皆知,上古巫术,已经断绝千余年,今人从何一窥真貌?我巫门留下这点传承,已是不易,何用你来指指点点。”   明微笑了:“我还真要指点指点你。”   温秀仪一惊,忽然感到周围阴阳之气疯狂地转动起来,之前明微放出来的东西,向她涌去。   “阴阳之间,神鬼出行!”   ……   “施主,请留步!”   苏图听得声音,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短刃,向对方刺去。   这和尚没想到他一句话不说就动手,仓促之下,只得僧袍一卷,飞快退离。   这时候,箫声停了。   苏图更加急迫。   如果那女人真的和别人交手,现在就是最好的偷袭时机。   “施主,你这是干什么?”和尚喝道。   话音未落,苏图又是一刀斩去。   他实在太凶悍,和尚完全没有伪装的余地,只得大喝一声:“拦住他!”   瞬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和尚,向苏图冲去。   苏图却毫无惧色,拿出哨子吹响。   反正今天他要离开云京,惹了事也无妨,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弄死那个女人,那就大赚了!   另一边,纪小五围着院墙转来转去。   “在哪呢?在哪呢?”   等箫声一停,他就更急了。   “这是打完了,还是打死了?”纪小五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管了,进去再说!”   他翻墙进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也是,前头在举行灯谜会,后院哪有人呢?   纪小五一边念念有辞,一边懵头懵脑地乱找。   连着跑过好几个院子,都没见着人。   “奇了怪了,人呢?就算外头忙着,也不至于一个也找不到吧?”   “傻子!”一个女声突然响起,“亏你还是玄都观的高徒,没发现自己困进阵法里了吗?”   纪小五汗毛直竖,扭头四顾:“谁?何方妖怪!”   “你才妖怪呢!”对方喝斥,“明姑娘那么聪明的人,怎么有你这么傻的表哥?”   纪小五顺着声音看过去,“喝”一声跳起来。   就见那边院墙上,挂着一具鼻歪口斜的和尚尸体,旁边站着个貌美如花却叉着腰做茶壶状的姑娘。 第601章 意外   殿内还是一片黑暗。   但在温秀仪的神念中,却非如此。   当明微念出神鬼出行的时候,那些出现在殿里的,不是人的东西,仿佛活了一般,一个个站了起来。   那种明明知道周围没人,却又站满了“人”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咬牙道:“你装神弄鬼……”   一句话没说完,离她最近的那个东西,忽然前进一步,向她冲了过去。   一阵阴风刮过。   “啊!”温秀仪低呼一声,手臂火辣辣地痛。   “巫术,本义就是装神弄鬼。”明微淡淡道,“你这个巫门传人,说这句话,不免可笑。”   她重新将箫凑到唇边,吹了起来。   同时,踏起了步法。   那些东西,便随着她的箫声与步法,前进后退,井然有序。   傩舞。   温秀仪脑子里闪出这两个字。   她知道傩舞,这是巫门秘术之一。   但是,几千年下来,这部分早已失传,步法她会,如何借着步法召请鬼神,她不会!   “这不可能!你怎么会?”   明微没有回应她,只管操纵着这些东西,一一攻向她所设迷阵。   “咔嚓!”一个阵眼破灭。   “咔嚓!”又一个阵眼失去作用。   声音接连不断响起,沉闷的感觉逐渐散去,有光线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迷阵破了。   温秀仪狠狠咬唇,借着疼痛让自己清醒。   陷阱已经设下来了,她甚至动用了长生寺里埋伏许久的暗桩,不能什么收获也没有。   到了这个地步,只有鱼死网破!   温秀仪按动机关,又一轮箭阵射出,借着这个机会,她踢开暗门滚了出去。   “箭阵!”她大声喊道。   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突然出现许多和尚,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手握弓弩。   “你跟在我身后。”杨殊喊了一句,随手抄起刚才破裂的一块木板,从缺口抛了出去。   瞬间,无数的箭支射向那块木板。   与此同时,他拉着明微,从另一个窗口撞了出去。   发现中了声东击西之计,那些和尚马上调转弓弩,对准他们。   杨殊舞动外袍,将射来的箭支一一打落。   “这里交给我。”杨殊道,“有机会你就出去,找阿玄来!”   明微点头:“好。”   论武功,她不如杨殊,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紧接着,杨殊踹倒一个和尚,夺来他手里的刀,左右横扫,打落箭支。   有一支箭被他击偏了方向,却歪打正着,从持弩和尚胸口穿过。   “啊!”和尚一声惨叫。   有机会!明微冲了过去。   和尚们想拦,杨殊一挪步,拦住他们。   明微一口气冲出包围圈。   寺内设有阵法,但这对她何用?命通阴阳之体,只消一眼,就分辨出真正的方位。   跑过几个院子,眼看院墙就要到了。   “呜……”箫声响起。   明微怔了下,低头看去。   她的箫还好好地握在手里。   “呜呜……”箫声转过几个调子,如泣如诉。   明微越听脸色越白。   她不由停住脚步,看向箫声传来的方向。   这箫声,竟和她吹的一模一样!   不止曲调,连音波也一样!   怎么可能?就连宁休的音波功,都和她有差异。   难道……   箫声引动,周围气机变化,原本在她眼中清清楚楚的阴阳之气变得混沌起来,一个新的迷阵出现在她面前,而去路已经断绝。   对方要引她过去!   明微咬了咬牙,取出信号烟花,往天上一扔,便头也不回地向箫声来处奔去。   这人摆明了不让她走,除非破掉迷阵,不然她冲不出去。   只希望阿玄看到烟花,及时赶来支援。   她却不知,有两伙人就在她附近,只是被院墙隔着,一时没看到。   苏图离得近些,看到她跃墙而出,眼睛一亮,吩咐赶来支援的胡人乐师:“看到没?抓住那个女人,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是!”胡人乐师且战且走,带着人去追明微。   阿绾和纪小五也看到了。   而箫声引动的阴阳变化,使得围困住他们的迷阵失效,终于回到了真实的场景。   “表妹!”纪小五喊了一声,急忙奔过去。   “哎!你急什么?”阿绾只得跟过去。   明微出了长生寺,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箫声而去。   箫声似乎故意引着她,总是离得不近不远。   待她来到一处山坡,箫声终于歇了。   明微停下来,看着空荡荡的四周,扬声道:“何方高人?还请出来一见!”   没有人回答,只有周围涌动的阴阳之气告诉她,确实有一个高手在这里。   明微深吸一口气,压住起伏的心情,喊道:“阁下所奏之曲,乃我师门秘传,可否告知,我们有何渊源?”   仍然没有动静。   明微握紧手中箫,说道:“既然阁下不愿现身一见,那就冒犯了。”   说罢,她举箫吹奏起来。   箫声起,阴阳之气动荡,凛冽的杀机扫荡过去。   这是宣战之曲!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箫声也响了起来。   曲子一模一样,音波也相差仿佛。   两道音波形成拉锯之势,你来我往。   明微越吹脸色越白,按孔的手指微微颤抖。   一曲将罢,她再也克制不住,喊道:“师父,师父是你吗?”   对方的箫声略停了一下,又继续吹奏。   明微听着这箫声,眼里不禁浮起泪光。   这曲子,这音调,分明是师父教她时的情形。   师门只有三人,小师弟并不学音律,所以这世上,只有他们师徒二人能吹奏出一模一样的曲子!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分明已经找到了师父,还是幼儿的明峥!   可音律不会说谎,没有人学得这么像!不但曲子一模一样,连吐息的习惯都没有差别。这世上不可能存在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师父,你出来啊!”明微喊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你是不是也来了?如果不是,出来让我死心好不好?”   悠长的叹息声响起,混乱的气机一瞬间收束起来。   明微马上发现那人所在,她抬目看去,便见略高的山坡上,一人袖袍如云,孑然独立。   那侧影,那身形……   “师父!” 第602章 不许   五年了。   从师父故去,她遵从遗愿四处奔波,最终无法挽回,只能去邙山寻找最后一线生机。到借助天行大阵回到这个时代,结识了这些人,做了这些事。   前后整整五年。   有时候回想起来,那些记忆仿佛真的隔了一世。   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要记不清师父的样子了。   可当他一出现,她的记忆全回来了。   “师父……”她喃喃念着,泪流满面。   顾不得脚下丛生的乱石,她跌跌撞撞往山坡奔去。   她有好多话要跟他说。   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和她一样,回到了这个时代。   告诉他这五年前自己做了什么,让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他……   “师父!”她终于抓住了他的衣袖,仰起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信赖而敬慕地看着他。   真的是师父,对吧?   她不会认错的,对吧?   耳边却传来了纪小五惊恐的喊声:“表妹!不要!”   ……   阿绾初通玄术,纪小五早已今非昔比,周围的气机变化并不足以迷惑他们,一路追来自是比胡人快得多。   阿绾瞧着不对,喊了两声,明微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纪小五道:“表妹听不见,对方的玄术比我们厉害多了。”   阿绾表示理解:“要是不厉害,也不敢对付她吧?”   纪小五瞅了她一眼。   “看什么?”阿绾凶巴巴地瞪回去。   纪小五挠挠头:“多福说你很讨厌表妹,感觉不像啊!”   “哪里不像?我就是讨厌她啊!”   “可是你刚才那句话,不就是承认表妹很厉害吗?”   阿绾闭嘴不说了。   “哎,你们女孩子真复杂,”纪小五说,“表妹嘴里总是没一句真话,你也口是心非。大概只有多福那个傻丫头,有什么说什么。”   阿绾没生气,反而同情地看着他:“看来你日常被骗?”   纪小五不开心了:“呵!”   “哎,你看她停下来了。”阿绾大喜,想要奔过去。   纪小五拦了一下:“别过去。”   “怎么?”   “那里很危险。”纪小五眯起眼,仔细观察,“对方设了个阵,阴阳变化,步步杀机,凭我们这点本事,不是对手。”   “那只能等着了?”   纪小五有点不自信:“表妹应该应付得来吧?她那么厉害……”   明微果然停下来了,吹起箫声。   两箫一应一和,互相角力。   听着听着,纪小五感觉不妙。   “表妹情绪波动,完全被这人带着走,怎么回事?”   认识这几年,纪小五从来没见过明微吃亏。   阿绾也是,无论什么情况,明微总是游刃有余。   可是现在,他们却看到明微的箫声节节败退,将主动权拱手相让,任由对方完全掌控大局。   他们看到她停下吹奏,冲四周大喊。   纪小五愣了下,不可思议:“师父?你知道表妹的师父是谁吗?”   阿绾摇头:“没听说过。”   从认识明微,她就这么厉害。阿绾也曾好奇打听过,但都被她糊弄过去了。   纪小五越看眉头越紧:“我总觉得不对。如果真是她的师父,为什么周围杀机如此茂盛?对方绝对起了杀心。”   “那我们快去阻止他啊!”   紧接着,他们看到明微伸手去抓那人的衣袖。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纪小五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袖子鼓荡起来。   不好!   “表妹!不要!”   不要过去!危险!   但是太迟了。   明微只来得及转头看向他们,那一掌已经拍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看到,她的身子高高飞起,连一声喊叫都没发出来,就重重摔了出去。   “表妹!”纪小五魂飞魄散,顾不得危险,拔腿往山坡跑去。   阿绾紧随其后。   那人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手中箫转了个来回,周围气息骤然变化。   “轰——”沉闷的声音响起,纪小五和阿绾被掀了出去。   心头剧震,血气翻涌,不过一个照面,他们就已经受了重伤。   好厉害……   纪小五摔落的地方离明微较近,吐了好几口血,挣扎着去看她的情况。   “表妹?表妹!”   明微接连受到重击,已是昏迷过去。   脚步声响起,纪小五大惊,拼着力气拦在明微面前,抬头看向这人。   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纪小五只觉得他气场强大,气质孤寒,与宁休的感觉很像。   “你是谁?想干什么?”纪小五仿佛一只护崽的老母鸡,竖起全身的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敌人。   他咽下嘴里的血沫,色厉内荏:“有我在,你别想伤害表妹!我会跟你拼命!”   对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呵了一声,仿佛嘲笑,而后握箫的手再次一扬——   纪小五急忙扑过去,将明微挡住。   周围气浪翻滚,重重击在他的身上。   他倒了下去。   “不许动我……表妹……”   昏过去之前,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阿绾刚才被震飞出去,脑袋整个都麻了。刚恢复了一些,又受了一击,体内气息一下子被震乱,功力尽失。   完蛋了。   她心头一凉。   三个人都失去反抗能力,岂不是任人宰割?难道今天要命丧于此吗?   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人在她身边停下。   阿绾绝望极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完蛋的时候,却听脚步声远去了。   她急忙扭头去看,只有一个飘然而去的背影。   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阿绾满身大汗伏在地上。   捡回一条命。   她艰难地从怀里取出药丸,塞到嘴里,略缓和一些,生出点力气,爬起来去看他们的情况。   纪小五的内伤很重,明微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各喂了一颗药丸,推了推明微:“明姑娘,明姑娘?”   在她的呼唤下,明微慢慢睁开眼。   阿绾松了口气:“你活着就好。等一等啊,我叫人来……”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推进不远处的坑洞。   阿绾莫名其妙,刚想说话,纪小五也被推了下来。   她听到明微虚弱的声音:“有人来了,不知道是敌是友,你们先藏好。”   阿绾从坑洞里探出头,看到模糊的月光下,有一伙人凶神恶煞地往这边跑来。 第603章 错了   坑洞不大,刚刚好藏两个人。   明微扯来破败的枯枝,一股脑堆过去,盖住坑洞,自己只能借着石头藏身,观察情况。   “人呢?在哪里?”叽里咕噜的胡语一响起来,明微和阿绾都愣了一下。   胡人?京城怎么会有胡人?   “快找!应该就在附近。汗王有命,有活的抓活的,抓不了就杀了!”   “是。”   明微瞬间明白了。   胡人口中的汗王,必是苏图。   只有苏图对她有这样切齿的仇恨,一心想要她的命。   这小子,居然千里迢迢派人到云京刺杀她,对她还真是恨之入骨啊!   阿绾在坑洞里抬起头,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明微做了个口型:胡主。   阿绾也明白了。   她虽然没跟去胡地,可他们干的好事,哪一桩她不知道?   这些胡人越搜越近,而他们每个人都重伤在身,根本没可能逃开。   这样下去不行。   明微叹了口气,决定主动出去。   这些人的目标是她,只要抓到她,就不会连累阿绾和纪小五。   而听他们的意思,苏图还想抓活的,她不反抗的话,暂时还能保住性命。这样,至少可以等杨殊来救。   主意一定,她便想起身。   哪知被阿绾拉了一下。   明微见她对自己招了招手,疑惑地凑过去。   紧接着,后颈一痛,本就已经重伤的她身子一软,往坑洞跌下。   阿绾托住她,轻声在她耳边道:“你想出去,引开他们对不对?”   明微眨了下眼。   “我去吧。”阿绾说。   明微有点着急,然而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   阿绾受伤比她轻,强行将她按下,轻声说:“你要是不见了,殿下会伤心的。”   可你不见了,他也会伤心啊!   明微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做了交换。   阿绾系上衣带,手在地上沾了尘土,抹了抹脸,最后凑到她耳边说:“记得来救我。”   随后,义无反顾地爬出坑洞。   明微听着外面的声音。   “找到了,这里!”   “抓起来!”   “马上走!”   为首的胡人扯下披风,将动弹不得的阿绾一裹,扛起来就走。   他们一阵狂奔,来到约定处。   苏图已经脱身了,扫了眼他肩上的人:“抓到了?”   “是,汗王。”   “走吧!”   “是。”   他肯离开,下属们松了口气,赶紧将准备好的马匹牵来。   一行人上马,带着裹成卷饼的阿绾,离开京城。   长生寺闹了这么一出,想也知道接下来官府会出马,他们是胡人,身份经不起细查,哪里敢留下来?趁着官府还没来,连夜快马离京。   一口气跑了大半夜,连过两个州府,直到天光大亮,这一队胡骑才停下来。   他们找了个地方暂时休息,吃点东西。   苏图略缓了缓,便让人解开披风,看看那女人是不是还活着。   然而披风一解开,看到滚落出来的女子,他愣住了。   尽管她脸上沾满了尘土,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就是你们抓的人?”他问下属。   下属定睛一看,大惊:“怎么会是她!我明明……”   苏图拧着眉头,回身去看。   经过一夜疾驰,云京离他们已经百里之遥。现在再想回去抓那女人,已经来不及了。   他低头摸了摸阿绾的手,无声叹了口气:“拿热水来。”   这么冷的天气,在马背上颠了一夜,看她的样子,又是有伤在身,再不采取措施,怕是撑不过去。   搓热了手脚,阿绾终于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一时间弄不清楚自己在哪。   这是在做梦吗?苏公子……   “醒了?先喝点水吧。”   阿绾懵懵的,让他喂着喝了热水,神智才慢慢恢复。   “这是哪里?我不是……”   她脑中电光石火,瞬间明白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向苏图,颤声问:“你、你就是胡主?”   苏图神情平静,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得到确认,阿绾想拍死自己。   她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啊!如果她早一点发现,那么……   “你想杀我?”苏图的声音传来。   阿绾抬头看着他。   苏图的目光很复杂,有些不可思议,更藏着一丝难过:“你知道我的身份,第一反应就是想杀我?”   刚才一瞬间的杀气,他不会错认。她的一丁点情绪,他都能感应得很清楚。   阿绾垂下头,轻声道:“你是胡主,之前还想叫我跟你走?”   “这是两回事。”   阿绾冷笑起来:“两回事?这怎么会是两回事?如果知道你是胡主……”   “如何?”   阿绾摇了摇头,喃喃道:“苏公子,苏公子,我竟没想到,这个苏是胡主苏图的苏!真是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她竟有一瞬间的心动,如果不是舍不得离开殿下他们,或许真的会……   “这有什么可笑的?”苏图发现掳来的人是她,既惊讶又喜悦。   他想,这样阴差阳错,居然带回了她,可见他们还是有缘的。事到如今,自然不可能放她回去,那他就可以带她回草原了。   可她知道他的身份,却说这很可笑?   “难道不可笑吗?”阿绾抬头看着他,目光咄咄逼人,“你对我说那样的话,却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若真的跟你走,现下是什么处境?”   “什么处境?”苏图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愤怒。   “我们是敌人!”阿绾抬高声音,“我是中原人,我是齐人!你叫我去敌国,远离故土,甚至以后与亲人为敌吗?”   苏图更不懂了:“这个国家,你有什么好留恋的?你是宫藉,也就是罪人,它没有把你当成子民,你为什么不能走?我可以给你自由、尊荣,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为什么你不能跟我走?”   阿绾摇头:“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我哪里不懂?你倒是说啊!”苏图被她的态度激出火气。   阿绾看着他,他们此时近在咫尺,目光却格外遥远:“你以为我是藉没的宫人?不错,我确实是。但我还有一个身份。”   她一字一字地说:“我兄长是越王殿下,我父亲是柳阳郡王,我曾祖是齐国太祖皇帝!” 第604章 救援   阿玄看到头顶的烟花,骤然变色。   他把小彤推回去:“殿下和明姑娘遇到麻烦了,我去支援,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   “哎……”   多福急忙跑过来:“我也去!”   阿玄知道她厉害,点头:“来!”   元宵夜这么多人,府衙当然会派人布防。阿玄找过去,负责人正好是高焕。   他把情况一说,高焕立刻抄起佩刀:“还等什么,当然以殿下安全为要。走!”   高焕召集官差,阿玄带领侍卫,两拨人浩浩荡荡奔长生寺去。   气势汹汹的架势,把路人都给吓着了。   “官府办事,都让开!”   “走走走,别挡道。”   纪凌急步走到茶馆门前,看官差和侍卫们跑过去,脸色沉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董氏牵着珠儿过来。   “那是越王府的侍卫,”纪凌说,“表妹和越王殿下出事了。”   “啊?这可怎么办?”董氏慌了,“好好的出来看灯,怎么也能出事!”   “别急,官差和侍卫已经去救了,我们急也没用。”纪凌冷静地分析,“自从越王殿下回京,行事一直很低调,今天惊动这么多人,定是遇到了大事。看小五刚才那反应,他们可能撞上了什么玄术高手。”   “小叔能行吗?他才学了三年多。”   “不管行不行,我们只能信任他。”   夫妻俩的对话告一段落,却听周围不少人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啊?好好的看灯,官差进长生寺干什么?”   “是不是走水了?”   “不可能,走水的话,早就喊起来了。”   “你们发现没有,刚才和官差一起过去的,是王侯府上的侍卫。”   “那又怎么了?”   “说不准是哪家王侯叫过去的呢?”   “还真有可能。哎,这些王府侯门,一点小事就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小老百姓的死活都不管。”   “可不是嘛……”   抱怨声里,有人认出了侍卫身上的徽记,说道:“哎,那好像是越王府的人。”   “越王吗?就是原来在博陵侯府的那个……”   “就是那位。先前西北大胜,还说他浪子回头了,怎么现在又……”   “说不准就是本性难改……”   董氏听得眉头大皱,跟丈夫小声说话:“这风向不太对啊!怎么都把事情往越王殿下身上推?”   “百姓敌视权贵,向来如此。”纪凌淡淡道,“这原本没什么,只是越王殿下如今的处境……怕是会授人以柄。”   “那怎么办?”   纪凌左右一看,恰好见到一位穿官服的府衙典吏经过,想必也是今晚在此当值的。   他灵机一动,越众而出,扬声道:“学兄请留步!”   那典吏突然被叫住,扭头看到纪凌向自己走来,满脸惊讶。   “阁下是……”他看纪凌斯文儒雅,气度不凡,说不准是个有功名的,因而带了几分客气。   纪凌施了礼,压低声音:“敝姓纪,任职于翰林院,舍表妹与越王府有婚约。方才见越王府侍卫经过,心中担忧,故而惊扰学兄,失礼了。”   典吏恍然大悟,连忙施礼:“哦,原来是翰林大人。不敢当,不敢当。”   他这样在府衙当典吏的,对京城权贵的亲戚关系了如指掌,一听就知道纪凌的身份了。先不论与越王府的关系,这位纪大人探花出身,正经的翰林,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平常他想攀关系都攀不上。   当下热情回道:“纪大人莫要担忧,越王殿下在寺里遇到贼人,所以将差役唤了去。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   纪凌谢了他,回到茶馆。   他故意大声对董氏道:“娘子,原来有贼人进了长生寺,恰巧越王殿下在,就叫侍卫来请官差抓贼,想必很快就没事了。”   董氏心领神会,也大声回道:“居然有贼人?会不会跑出来啊?今天街上这么热闹,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纪凌安慰:“放心好了!现在官差已经把内院封了,越王殿下连自己的侍卫也调过去了,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相信很快就能把贼人抓住。”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们安心等一会儿好了。”   夫妻俩的对话传到众人耳中,先前纪凌跟典吏说话又是他们看到的,安静了一会儿,再交头接耳,话风已经变了。   “居然有贼人,千万要保佑官差把人都抓住啊!”   “是啊,还好有越王殿下在……”   高焕带人进了长生寺,第一时间喝停灯谜会,让赏玩的百姓都退出去。   阿玄则领着侍卫一刻不停,直冲烟花处。   进入长生寺后院,他们马上发现异常之处。   “头儿,这里有人动过手。”   “这里也有打斗的痕迹。”   “快看,墙上有具尸体!”   阿玄快步过去一瞧,面色大变:“这是阿绾的袖箭,快搜!”   侍卫们训练有素,飞快地搜查过去,很快找到了被包围的杨殊。   “殿下!”   “把他们都抓起来!”   跟在温秀仪身边的年轻汉子,眼看情况不好,探头问道:“秀仪?”   温秀仪没能留下明微,已是满腔怒火,眼看杨殊独木难支,哪里肯放手,咬牙喊道:“拦住他们!”   年轻汉子急得满头大汗:“秀仪!这里是云京!他们已经发现了,后面肯定还有支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温秀仪面如寒霜:“长生寺这条暗线已经动用了,如果不能有所收获,你叫我回去怎么交待?”   “再想着交待就没命了!”眼看着这些和尚不是越王府侍卫的对手,年轻汉子不免腹诽。   他早说了,长生寺这条线经营不易,不要轻易动用。可她不听,就是觉得自己的计划能成。现在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伤着人,还把长生寺给毁了。   温秀仪听也不听,拿出短笛,想动用本命灵蛊。   汉子知道她上次毁了好几只灵蛊,剩下这几只再出差错,功力倒退是小事,万一伤及心脉,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当下不再放纵,两手掐了个奇怪的手印,打在温秀仪背上。   温秀仪僵立在原地。   汉子一把捞了她,趁着杨殊等人被和尚们缠住,带着温秀仪越墙而出。   杨殊发现,正要追去,这汉子反手丢出一个瓷瓶。   “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群毒蜂拦住了他。 第605章 摁死   “放开我!”温秀仪挣扎。   汉子跑出一段距离,眼看长生寺远了,才将她放下。   “石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动手!”温秀仪双目喷火。   石庆回道:“我是为你的命着想!之前已经吃了一次亏,你怎么就不学乖?”   温秀仪大怒:“你这是什么语气?”   石庆这回却不退让,说:“秀仪,你别忘了,我也是你的师兄!”   “那又怎样?巫门的门主是我!”   石庆失望地看着她:“你还记得你是巫门的门主,看看你这趟来北齐,都干了些什么!刺杀失败就算了,二公子也没说一定要成功。可你为什么非要跟那个明七小姐较劲?现在白白丢了长生寺这个暗桩,这才是坏了二公子的大计!”   “还不是你拖我走,才会这样!!”温秀仪火气更旺,“不然我至少可以杀掉那个越王。师兄说过,除了北齐皇帝,最重要的人就是他!”   “可你杀得了吗?”石庆把话堵回去,“我们围了他那么久,也没杀掉他,援兵都到了,你还做梦呢?”   “你——”   长生寺那边的喧闹声传过来,石庆制止了她:“行了,事到如今,我们先脱身吧!”   温秀仪冷着脸不说话。   石庆也不想搭理她,还好他准备周全,早就计划好了跑路的法子。   两人一前一后闷不吭声走了一段路,石庆忽然把温秀仪往石头后面一推,压低声音:“有人!”   温秀仪果然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小心地探头去看,发现是一群精壮的汉子。他们腰上挎刀,无声夜行,其中一个人肩上扛了个条状物,看起来似乎是个人。   等他们都走远了,石庆喃喃道:“拐子吗?那样的杀气,看起来不像啊!”   “是胡人。”温秀仪说,“他们带的刀,是胡刀的样式。”   不发疯的温秀仪,观察还是很敏锐的,石庆丝毫不怀疑她的判断。   “胡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掳的是谁?”   温秀仪扭头看向他们来的方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驱使着她。   “走,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顺着胡人来的方向找过去,渐渐发现不对了。   “有人在这里设了阵法!”   “好高明的阵法,完全掩盖了痕迹。”   温秀仪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记不记得刚才,好像有箫声传过来?”   石庆回想了一下:“难道不是那个明七小姐为了破阵,吹的箫声?”   温秀仪摇头:“之前我也以为,但是现在想想,好像不对。那箫声离得更远一些,而且那个时候,我们设在寺里的阵法好像变动了一点点,似乎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你的意思是说,有第三方插手?”   温秀仪回想:“刚才我就觉得奇怪,那个女人怎么没回来救人?是不是她被别人绊住了呢?”   石庆不禁点了下头:“有人把她引来这里!难道刚才被抓走的那个人是她?”   温秀仪撇了撇嘴:“那是一群胡人,我才不信胡人有这个本事。”   也是,那些胡人看起来不像会玄术的样子。   两人继续循着阵法的痕迹,一路找到山坡上。   “看来已经结束了。”石庆说,“我们赶紧走吧!”   温秀仪刚要点头,忽然心口一跳,脱口而出:“等等!”   “又怎么了?”石庆对她已经失去信心了,想着她要是再乱来,那就直接打晕,把她带回楚国。   可这回,温秀仪还真没有乱来。   “我感觉到了。”她轻声说,“她的灵吃了我那么多蛊,身上有我的气息。”   温秀仪慢慢转过去,低下身一把掀开茂密的枯枝:“她就在这里!”   ……   温秀仪跑掉,长生寺的和尚无人指挥,很快陷入劣势。   紧接着,高焕带着官差赶到,将他们包围了。   局面控制住,杨殊脱身出来,按着手臂的伤口:“这个女人可真够狠的,箭阵轮番攻击,我手都快废了。”   阿玄看他满手都是血,就说:“殿下先去包扎吧?”   杨殊点头应了。   不多时,小彤过来了,一边给他清洗伤口,一边说:“殿下可真是,到哪里都能惹事。还好阿绾姐姐发现得及时,不然废的就不只是一只手了。”   “就是一点小伤而已。”杨殊伸手要了杯茶,问他们,“对了,阿绾呢?”   “没瞧见。”阿玄摊手,“可能在寺里迷路了吧?”   杨殊嗤笑一声:“阿绾又不是路痴,那个谁才是……”   他的笑容忽然一收,问道:“明微呢?”   阿玄和小彤都是一脸茫然。   “你们都没看到?”   二人齐齐点头。   杨殊猛地站起来。   “殿下!”小彤急忙把他拉住,“好歹等我打个结啊!”   她知道自家殿下是个什么德性,飞快地将纱布绕了几圈,绑好。   “你是怎么知道来救援的?”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阿玄。   “属下看到了烟花,明姑娘经常用它来传信的。”   “所以你也没看到她的人?”   “没有。”   “阿绾说来救人,结果也没看到人?”   “是啊!”   杨殊低咒一声,喊道:“还等什么?赶紧搜啊!”   阿玄如梦初醒:“是!”   杨殊焦躁地走来走去,顺着出寺的路走一遍,想想以明微路痴的属性,八成不走正路,于是又往墙边拐。   小彤追在他身后:“殿下,殿下您别急啊!阿绾姐姐在呢,她们不会有事的。”   “就是阿绾在我才担心!”杨殊暴躁地抓着头,“她们两个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如果真的在一处,还半天不见踪影,说明她们遇到了难以对付的敌人。连她们都对付不了,对方不但实力强,而且有备而来。”   “殿下!”   杨殊骂了一句,说道:“回去我就掀了温家的窝!”   小彤小声道:“您不是查了,那个温秀仪根本不是温家小姐。”   “那也是温家招来的!”杨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温家已经够惨了,惠妃和二皇子一死,他们也给抄了家,您就算要掀,也没处掀去。”   杨殊气得踹了一脚墙:“反正全都摁死!” 第606章 失踪   “殿下,找到了!”   杨殊喜出望外:“在哪里?”   阿玄急步赶来,一巴掌把报信的侍卫给扇一边去,自己禀道:“殿下,我们找到了打斗的痕迹,对方看起来是个高手,而且精通玄术。”   杨殊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所以你们没找到人?”   阿玄很羞愧:“还没有。”   说完,狠狠瞪了那侍卫一眼。怎么禀报的,殿下还以为找到人了,白白失望一回。   杨殊按了按额头,竭力冷静下来:“你说的地方在哪里?带路!”   “是。”   不多时,杨殊到了山坡。   阿玄指着路边的痕迹:“殿下请看,这些枯枝齐根而断,应该是被内力冲击所致。还有这里……”   杨殊越看脸色越沉。   这时,一名侍卫喊道:“殿下,这里落了东西。”   杨殊快步走过去:“是什么?”   那侍卫从枯枝里捡出一朵绢花:“殿下请看,这花还是新的。”   杨殊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阿绾今天戴的!”   他的目光四下搜寻,最后定在旁边的坑洞里:“这枯枝像是从里面扒出来的,你们仔细找找!”   “是。”   几名侍卫过来帮忙,每块石头、每根草茎都不放过,最后又找到了两样东西。   一块碎布,还有一个小香包。   杨殊闻了下香包,脸色更难看了。   香包的气味和明微身上一样,是她常用的。   至于那块碎布,看着有点眼熟,还是阿玄先认出来了:“这像是玄都观道服用的布料,颜色也一致。”   “纪维?”杨殊不解,“难道他也在?”   阿玄刚想说话,有侍卫过来禀报:“殿下,纪翰林求见。”   这说的是纪凌,杨殊道:“请他过来。”   纪凌匆匆而至,拱手施礼:“越王殿下,是不是表妹不见了?”   杨殊到旁边和他说话:“大表哥知道了?”   纪凌说:“小五迟迟不回,内人问了小彤姑娘。”   “这么说,纪小五真的找来了?”   “嗯。”纪凌把先前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小五走后,我们就在茶馆等消息到现在。”   杨殊听罢,再也无法心存侥幸。   阿绾、纪小五,这两个人都赶来了,却和明微一起失了踪,这说明他们遇到的对手,强得可怕。   如此推算,明微应该是逃出来的时候,被人半路截了,只来得及放出信号。   杨殊深吸一口气,脑子乱糟糟的,根本冷静不下来。   纪凌见状,忙道:“殿下,他们三人一起不见了,可知对手强大。您现在千头万绪,不如去找专精此业之人。”   杨殊一怔:“谁?”   “国师大人。”   杨殊猛拍了一下脑袋:“我怎么忘了!既然对方是玄术高手,找他肯定没错。”   说罢,他扭头喊道:“阿玄,快去玄都观,找我师兄和国师过来!”   “是。”   杨殊稍微冷静一些,向纪凌道:“还好有大表哥提醒,多谢了。”   纪凌摆手:“小五和表妹失踪,我自当出力。”   玄都观离得近,没一会儿,玄非到了。   杨殊迎上去,张口就问:“我师兄呢?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没来?”   玄非奇怪地看着他:“宁兄回故居去了,你不知道?”   “故居?”杨殊莫名其妙,“他还有故居的吗?”   “就是早年他们师徒长住的那座山。”   杨殊叫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过完年走的。”玄非问他,“你是不是很久没去看他了?他留了信给你的。”   “……”杨殊捂脸。   玄非心想,还好宁休不知道,不然又会想清理门户了。   他说:“宁兄说,他可能悟到了石中经的意思,所以回去看看,验证一下。”   “哦。”杨殊早就忘记这回事了。那老道死都死了,留下个破谜题,有什么好解的。要真是什么不传的秘术,非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那也是活该失传。   “对了,你跟明微是不是有感应,能不能感觉到?”   玄非说:“是有感应,但我是被施术的一方,感应她的能力相对较弱。而且,她一向把自己的情绪遮掩得很好,我基本不会有感觉。”   “哎呀,不管了。你赶紧帮我看看,是不是有玄术高手来过,能不能找到线索追查过去。”   玄非不再耽搁,仔细勘查起来。   他越看脸色越是沉重,再掐指算了算,眉头皱得更紧。   杨殊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玄非说道:“她应该是被人引过来的,这个阵法非常玄妙,利用了阴阳之气的流动,阻断了她的去路,将她一路引过来。到这里的时候,两人交了一次手。”   他沿着路走了一段,停下来:“你看周围,双方斗法,应该是明姑娘居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是节节败退,所以这边的阴阳之气,是残破的,而那边却充盈得多。”   “这怎么可能?”杨殊不相信,“什么人能比她还强?”   玄非说:“这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据我所知,现存的玄门,比她强的高手寥寥,而且都是不轻易出世的老怪。要说他们出山来对付一个小辈,我是不信的。”   “可她确实失踪了。你能找到线索吗?”   玄非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最后停在坑洞不远处。   “这里,他们又交了一次手。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出手,明姑娘并没有反抗的能力。”   杨殊紧张起来:“那她的情况怎样?”   “应该活着。”玄非点了点那个坑洞,“既然会在这里藏身,说明她的性命保住了。”   杨殊长出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玄非面露迟疑,“有点奇怪,如果是单方面的压制,她用不着在这里藏身。倒像是危机暂时离去,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杨殊莫名其妙:“什么叫危机暂时离去?你的意思是,打伤她的人走了?”   玄非沉吟:“我有一种感觉。把她带走的人,和之前打伤她的人,不是同一个。”   杨殊愣了下。   “不是同一个?”   玄非点点头:“我闻到了一种奇怪的药粉的味道,好像又来了别的人。”   药粉……温秀仪?   杨殊转头喊道:“阿玄,往南搜!特别是去南楚的关卡!” 第607章 船上   明微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子在摇晃。   这种感觉不陌生,她应该在船上。   过了会儿,有人推门进来。   “哟,这么快就醒了?你这命可真够硬,伤成这样,都能自行恢复过来。”   这嘲讽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温秀仪了。   明微抬眼去看,果然是她。   温秀仪换了一身装束,粗布麻衣,蓝帕裹头,袖子挽到肘部,活脱脱一个渔家女。   而她们身处的地方,应该是舱房,光线昏暗,带着淡淡的腥味与霉味,看起来环境不大好。   居然用这个法子跑路,这个温秀仪,还挺有意思的。   明微笑了一下,结果牵到了内伤,钝钝地疼。   “你还笑得出来?”温秀仪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吗?只要我想,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那你为什么没做呢?”明微开口,声音有些哑,“温小姐不会是舍不得了吧?”   “什么舍不得?你这人……”温秀仪生气,看她动弹不得的样子,一指戳了下去,点中她的穴道。   明微闷哼一声,仿佛被针重重扎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传来。   “少逞口舌之快!”温秀仪阴阴地说,“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明微仍然笑着,但没和她作对:“知道了。”   见她示弱,温秀仪不免得意。   自从遇到明微,她一次次被反制,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占上风了。   “没想到你会落在我手里吧?”   “确实没想到。”明微扭头,在舱房另一个角落看到了一动不动的纪小五,“我表哥怎么样了?还活着吧?”   “你倒是挺关心他的。”温秀仪冷眼看着她,“怎么,不担心自己的小命?”   明微道:“不担心。温小姐把我带出来,应该挺不容易的。你自己都扮成渔家女,还没脱险吧?这样你都没杀了我,可见暂时并不想要我的命。”   被猜中心思,温秀仪冷下脸:“哼!那你再猜猜,我留下你的命,打算做什么?”   明微想了想:“温小姐自视甚高,却几次败于我手,想必对我的来历很好奇,要探个究竟吗?”   温秀仪心思被猜中,面色微动。   她又道:“还有,你是不是很好奇,谁把我伤成这样的?毕竟,你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上我却毫无还手之力,这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将我重伤,简直骇人听闻。”   温秀仪默了默,说道:“你可真不要脸,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夸自己。”   明微仍然笑着:“没法子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逗自己开心,岂不是会憋死?”   温秀仪不想和她说话了,感觉再说下去,可能生气的又是自己了。   她探了探明微的脉,确定她死不了,就转身出去了。   至于治伤,哼!她可没这么好心!   明微躺了一会儿,缓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挪到纪小五身边。   “表哥,表哥!”   叫不醒纪小五,她又实在没力气,只得低下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哎哟……”纪小五痛醒过来,有气无力。   发现是她咬自己,怒道:“明小七!我都这样了,你还咬我!”   明微松开口,毫无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啊,手没力气,捏不疼,只好出此下策。”   纪小五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小星星才少了一点。   他问:“我们在哪?怎么感觉好臭啊!”   “我们被劫持了。”明微说,“运气不大好,没等来帮手,倒等来了煞星。”   她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纪小五抽气:“果然又是你惹的祸,你怎么就这么能惹祸?出来看个灯都能出事!”   明微笑眯眯:“谁叫我就是这么引人注目呢?人家就要找我麻烦,我也没法子啊!”   “呸!”纪小五啐了她一口。   脸皮真厚。   缓了一会儿,他问:“我们现在怎么办?他们是不是要带我们去南楚?”   “应该是的。”明微说,“从云京运河出发,先向东再往南,可以一路去通港,然后出海,就能绕到南楚去。”   “我们能跑吗?”   明微问他:“表哥会游泳吗?”   纪小五想了想:“算了……”   就算会游泳,大冬天的他也没办法顶着一身伤,游回岸上去。   “静观其变吧,”明微说,“对方目前并不想要我们的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纪小五唉声叹气:“早知道沾上你会倒霉,我怎么就没忍住呢!”   明微听得一笑:“说起来,先前表哥好英勇,那种情况都扑过来救我,真叫人感动。”   纪小五脸上一热,不自在地扭开头:“没什么,你叫一声表哥,保护你是应该的。要是不管你,我爹会打死我。”   “便是如此,表哥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说是患难见真情了。以前总觉得表哥没个正形,原来关键时刻,竟如此奋不顾身。”   纪小五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假装凶巴巴:“行了行了,你每次给我戴高帽子,回头就坑我。你还是别夸我了!”   “我是真心的。”   “谢谢,不用!”   明微一脸无奈:“好吧,既然表哥如此高风亮节,那我就把感谢放在心里了。”   纪小五做了个搓鸡皮疙瘩的动作,惹得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胡扯了一通,两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纪小五问她:“怎么没有吃的,我们是两个伤患啊!这待遇也太差了吧?”   “那是我的仇人,你指望有多好?忍忍吧。”   纪小五碎碎念:“早知道昨天晚上先吃碗抄手,先前想吃来着,被珠儿闹着去猜灯谜……”   不知道是不是纪小五的念叨起作用了,不多时,舱门被推开,一个打扮成渔夫的年轻男人进来,端进来两碗水和一盘馒头。   “吃吧。”他说。   纪小五饿得狠了,抓过馒头分给明微:“有点冷,将就将就。”   “嗯。”   表兄妹俩知道现在没得挑,也不多说什么,默默地把几个馒头分吃了。   待他们吃完喝完,汉子起身出去。   明微叫住他:“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第608章 欠打   石庆冷淡地看着她:“你别耍什么花样,我在你们身上种了蛊,只要一个动念,你们的命就交待了。”   明微笑得亲切:“公子说哪里话?对于一个强大的对手,问他的姓名是应有的礼节。”   石庆却没有半点动容,甚至还带了一丝嘲讽:“高手?你又不曾与我交过手。”   明微面不改色:“不曾交过手,是因为公子一直隐身幕后。而如果没有公子,秀山的刺杀计划,长生寺围困之危,都不会发生。”   听得此言,石庆微微眯起眼,眼里带出一点杀意。   明微仿若未见,继续道:“你身上的药粉味道很淡,蛊术应该不如温小姐专精。但是,阴阳之息不停交融转合,整个人仿佛处于阴阳之间,像鬼多于像人,这才是一个巫师最应该保持的样子。论巫术,你比温小姐强得多啊!秀山困住我的毒雾阵,还有长生寺的阴阳阵,其实都是公子设下的吧?”   石庆上前一步,掌心已经蓄力,周围的阴阳之气也被带动。   这个时候,只要他出手,重伤在身的明微马上就会命断掌下。   纪小五拉住她,压低声音喝道:“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故意刺激他?”   明微继续笑,瞟了眼石庆的手,说:“如果公子杀了我,倒是一了百了。你们巫门秘术失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别人不知道,也不会多想,反正以现有的蛊术,足够成为顶尖高手了,是吧?”   石庆的手越握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   纪小五心惊胆战,拼命把明微往自己身后塞:“你闭嘴!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多话!”   明微一脸感动:“表哥真好,现在我们俩一起落难,要是死在一块,黄泉路上有人相伴随行,也不孤单了。”   纪小五想掐死她:“呸!我才不想跟你一块死!少自作多情。”   明微叹道:“表哥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心里明白的。”   “……”   提问,大敌当前,想先一步弄死自己的表妹怎么办?   幸好,这一插科打诨,石庆的杀意慢慢消散了。   他说:“你说这么多,无非拿一块大饼吊着,想叫我们不伤你性命。呵,你可真高看自己,我们巫门秘术,何须旁人来说三道四。”   明微笑眯眯:“那公子怎么不立刻杀了我呢?当你觉得一个人很危险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截了当杀了她,拖拖拉拉不下手,往往没有好下场。你又不是温小姐,不会为了争一口闲气,就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对吧?”   石庆冷笑一声,掌心内力再次聚集:“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欠打。”   “有啊,这不就有一个。”明微瞟向一旁的纪小五。   “……”   纪小五一脸木然。更想弄死表妹了怎么办?   石庆看纪小五这样,瞬间没气了。   连自己人都能气成这样,他这个外人气个什么劲?   冷静下来的石庆,把她的话想了一遍,问道:“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对我们巫门十分了解。”   明微没回答,反而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自言自语:“好凉啊!”   石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出了舱门。   他一走,纪小五扯着明微急道:“都成阶下囚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你不要命啦?”   明微慢条斯理扯开他的手,柔声安抚:“表哥放心,他这样的人,求情是没有用的,直言不讳反而活命的机会更大。”   “你什么意思?”纪小五警惕地看着她。   明微说:“那位温小姐,情绪不大稳定。她冷静的时候,固然是个厉害的对手,但若激动起来,很可能会做出无法预料的事。她留下我们,一则因我破了她的蛊术,还施展出了巫门秘技,想从我身上探知秘技来历。二则,也是借机报复,想折辱于我。把命交在她手里,太不稳当了,得找一个相对稳定的点,来保我们的性命。”   纪小五若有所思:“所以你跟她的同伙套近乎?”   明微点点头:“此人蛊术不如温秀仪,但若论功法,比温秀仪更接近巫门根本。我猜,他也是巫门的重要人物,或许明面上地位不如温秀仪,但对巫门的责任心,不会下于她。”   就像她昨晚说的,降神、傩舞、卜筮才是巫术的根本,但是这些东西失传已久,修习也看不到什么效果。他没有像温秀仪一样专精于蛊术,反而分心修习阴阳之术,可见他对巫门传承的看重,要强于温秀仪。   而他始终隐居幕后,在失败的时候当机立断将温秀仪拖出来,可见性子冷静,擅于权衡利弊。如果能说动他,他们的性命才算保住了。   听她一一分析,纪小五那颗心总算落回去了。   同时,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愧疚感。   一直以来,他觉得表妹厉害归厉害,为人实在……欠打。现在想想,似乎是自己太看轻表妹了,事实证明,她做的那些不知死活的事,背后都有着严密的逻辑。他应该对表妹更信任一点的。   “表哥是不是很感动啊?觉得刚才错怪我了?没关系,我不在意的,谁叫表哥对我这样好呢?这份情义我会牢记在心,以后一定不会忘记的。”   纪小五的脸一下子红了,“呸”了一声道:“谁要你记!以后别坑我就行。”   “我什么时候坑过表哥?那不都是表哥自己找我麻烦吗?好好好,你说是就是,都是我的错……”   纪小五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格外扭曲。   最后只能找了个话题:“你刚才那样,确定他会动心?去了这么久没回来,不会翻脸了吧?”   明微笑眯眯:“急什么,等等就知道了。”   才说完,舱门再次被推开,石庆夹着棉被进来了。   他把带着霉味的被子扔给他们,居高临下:“你最好能够说服我,不然,我可不会管秀仪生不生气,先弄死你拉倒。”   “知道了。”明微分了床被子给纪小五,便裹着棉被再次问出那句话,“兄台怎么称呼?” 第609章 交换   “石庆。”他丢下两个字。   “哦,石公子啊!请坐,我们慢慢谈。”   石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拉了张凳子坐下来了。   船上用的小矮凳,没多少高度,这样谈话,还算自在。   明微问:“石公子想知道什么呢?”   “你的来历,师承,对巫门知道多少。”石庆毫不客气,连接扔出三个问题。   明微说:“我的来历有些玄妙,说不清楚,总之,我的师门是个传承多年的隐世门派,算下来有几百年了吧。自然不比你们巫门长久,但我们也不像你们,虽然传了几千年,可也在南边窝了几千年,一直自己玩自己,不但没进步,还因为战乱一点点丢掉自己的传承。”   石庆面色一沉,喝道:“我不是来听你批驳我们巫门的!”   明微从善如流:“好,继续说我的师门。这几百年来,我的祖师爷们,每一个走遍大江南北,不停地向各个流派学习,收集新的玄术,一点点增补。关于巫术,在异族间其实多有流传,虽然有些只剩皮毛,有些变了形态,但仔细探究,都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那日我所踏的,并非标准的傩舞,但其中阴阳沟通之意,和上古巫术是一样的。”   她看了眼石庆,从他的神色间找到了心动,便继续说下去:“你们巫门,想必还传下一部分典籍吧?你的阴阳根基,是我见过最扎实的。虽然不太可能找回以前的传承,但如果能够探知其中的原理,循着祖师留下的蛛丝马迹,创出新的秘术,并不是妄想。”   说到这里,她已经把自己的筹码摆出来了。   石庆深深地看着他:“你要什么?”   明微低头一笑,带着几分羞涩的意味,理着自己散乱的头发。这一整个晚上,先是被暗算,然后在坑洞藏了许久,最后还被扔到船上,够折腾的。衣服脏了不说,发型也乱了。   “我要什么,石公子不是清楚吗?到这个份上,我哪里敢贪求呢?不过想挣回一条命罢了。”   石庆深吸一口气。   “好。”他说,“我可以答应你,你们暂时死不了。”   明微瞅着他:“只是死不了?”   石庆道:“不然你还想怎样?放了你吗?别做梦了。”   明微叹了口气:“也是,看你与温小姐之间,主次明显,她不可能会放我,你当然没法子。”   “你不用激将。”石庆说,“你现在是阶下囚,没有资格提条件。我只答应保你的命,活得怎么样,得看你自己的表现。”   明微挑眉。   这意思是说,她拿一点东西出来,才能换一点待遇?   也是,这位石公子看起来可不傻。   阶下囚,没有公平交易的资格。   她说:“现在我念一段口诀,石公子不妨体会体会,其中的差别。”   石庆坐直身躯。   然而明微只是摸着头发说:“昨天晚上乱成那样,现在身上脏得很,连件干净衣服都没得换,真叫人坐立难安。”   石庆哼了声:“你念了才有东西,不然就这样躺着吧!”   明微一笑,不再拖延,将短短几十字的口诀念了一遍,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连怎么写都说了,十分有诚意。   石庆在心中念了几遍,确定自己记住了,推开舱门出去。   “他真的会遵守承诺吗?”   “以后不知道,现在应该会。”明微说。   毕竟她肚子里还有不少货,至少要等压榨得差不多了才翻脸,对吧?   过了会儿,有人推开了舱门。   两人抬头去看,发现是个皮肤微黑,身板壮实的船娘。   她也不跟他们说话,先搬来一桶热水,然后拿了几件衣服进来。   明微叫住她:“只有一桶吗?”   船娘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出去了。   “表哥?”明微问。   纪小五撇嘴:“难道我不给你洗么?你先洗吧,我洗洗手脚就行了。”   明微笑道:“倒也不用这样。我们可以分一分,就是水少点,只有擦一擦了。”   纪小五自然没有异议。   明微敲了敲舱门,请船娘再给个盆。   还好,船娘没有拒绝。   非常时期,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两人分了水,背对着彼此擦了擦身子,就当洗过澡了。   送来的衣服一样是粗布衣裳。   明微看它挺薄的,便拆了自己原来的衣裳,将里面保暖的内衬夹到里面去。   纪小五有点稀奇:“你居然会做这个?我还以为你不懂针线呢!”   明微说:“那种绣花的针线,我是真不懂,但日常生活中,总要缝缝补补的。”   她曾经跟随师父行遍天下,什么苦日子都过过。衣裳破了就要补,自己不动手,谁来动手?她会的是生存技能,而不是锦上著花的绣技。所以,在讲究绣工的正常人眼里,她确实不懂针线。   “表哥,你的衣裳也给我。”   “哦。”纪小五乖乖地递过来。   明微如法炮制,弄完了递过去:“穿上试试,暖和吗?”   纪小五套上那件略大的粗布衣,系上腰带:“摸着不厚,穿着挺暖和。”   明微笑着将换下来的衣裳捆好,摘了头上的钗环,将头发绾上去,束好。   做完这些,她额上微微见汗。   内伤实在太重了,温秀仪还完全没有给他们治伤的意思。   还好阿绾之前给他们一人喂了一粒药丸,保住了他们的心脉,这会儿才能活蹦乱跳。   “表哥,会自己用内力疗伤吗?”   纪小五白了她一眼:“我有这么蠢吗?”他都学了三年多了。   明微笑了:“他们不会给我们治伤的,我们只能靠自己。”   “知道。”   船身轻晃,他们正在远离云京,甚至远离齐国。   明微轻声说:“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去南楚。”   她现在心里有很多谜团。   星宫到底是个什么组织,那张地气图上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还有,她昨天晚上看到的“师父”是怎么回事。   那个自称命师,名叫明宵的人,和师父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这些秘密,她要一个一个地找到答案。   或许,这就是她回到这个时代的原因。 第610章 向南   元宵过后,天气转暖。   这天日头甚好,皇帝便到园子晒太阳。   自从身子半瘫,起居不便,皇帝就搬到了太元宫休养。   裴贵妃随行在侧,如今在太元宫的时间比千秋宫还多。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皇帝的病情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再恶化了。   这般行迳,终于得到了朝中上下的认同。   裴贵妃的存在,曾经是皇帝仁君名号的污点。她以甥媳的身份嫁给皇帝,为人诟病。   世人对女子更加苛刻,他们不会怪罪皇帝的荒唐,而只会非议裴贵妃的名节。说她迷惑君上,说她贪恋荣华。   但是如今,看她这般照料皇帝,甚至连宫务都抛开,不免改观。   或许,真是因为爱情吧?   虽然不合伦理,但她入宫时已是寡妇,抛开甥媳的身份,似乎没那么难接受了。   有裴贵妃的陪伴,皇帝的心情还过得去。   他现在的身体,理政是做不到了,每天就听裴贵妃念念书,让万大宝说一说新鲜事解闷。   裴贵妃来时,皇帝问她:“听说阿衍快把半个京城翻过来了?”   裴贵妃一怔:“陛下这么快就知道了?”   皇帝道:“方才万大宝闲聊说起的。”   裴贵妃喂他喝了药,才道:“臣妾原不想叫您忧心的,这孩子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看她愁眉深锁,皇帝问:“坊间传闻,阿衍这个样子,是因为有人劫走了他心爱的侍女,究竟怎么回事?”   裴贵妃放下药碗,帮他拭了嘴角,说道:“是有人走失了,但他不敢放消息出去。”   “谁?”   裴贵妃叹了口气,吐露:“是明七小姐。”   皇帝吃惊:“竟是她?现在还没找到吗?”   “嗯。”裴贵妃垂着头,“阿衍求了安王殿下帮忙,请了国师大人推算,一路往南追去,目前还没消息。”   皇帝沉吟道:“这确实不宜让人知道。劫走明七小姐的是什么人?”   “是……二皇子余孽。”裴贵妃说,“就是那位温小姐。”   “她居然还敢现身?”皇帝大怒。   裴贵妃抚了抚他的后背:“陛下莫要动怒,您现在保重自己为要,这些事,自有安王殿下处理。如今殿下已经派人追过去了,务求将余孽擒回问罪。”   “嗯,老三这事还不错。”   裴贵妃回了他一个笑,脸上掩不住忧心忡忡。   皇帝思索道:“虽说这事,是明七小姐受了连累,但她这样,就算救回来,也不大适合嫁入皇家了。”   “陛下!”裴贵妃大惊,“求您开恩,阿衍那孩子对她一往情深,若是否了这门亲,只怕他……”   皇帝不以为然:“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这样沉迷情爱,如何成事?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一些。这要是传出去,皇家声誉何在?”   “陛下。”裴贵妃哀求,“他就是个闲王,用不着成事。这孩子生来没有父母亲缘,够可怜的,您就当怜惜怜惜他,叫他快活一些吧?”   眼看裴贵妃掉泪,皇帝放缓了语气:“朕就是这么一说,你怎么就伤心成这样了?好好好,他不开口,朕就由他,行不行?”   裴贵妃这才露出笑模样:“多谢陛下。”   “你也安心。”皇帝安慰她,“这明七小姐,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说不定自己就回来了。”   “是。”   皇帝这天的心情一直不错,用过午饭,叫裴贵妃回去休息,打发人叫来安王。   安王还是那样恭恭敬敬的。   皇帝以往嫌弃他唯唯诺诺,现在看他却是心情大好,就连他政务上手太慢这件事,都变成了优点。   老二倒是能干,就是太有主意了,才干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老三愚笨又怎样?慢慢教不就行了?   本事可以教,性子却改不了。这要是换成老大或老二,看他半瘫了,尾巴早就翘上天了。   听得皇帝问起,安王低眉顺眼地回答:“是有这回事,因事涉谋逆余孽,儿臣命蒋大人全力追捕去了。整个长生寺,竟然都是贼窝,儿臣只要想一想,就一身冷汗。现在她露了头,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妖女可是刺杀您的幕后首脑。”   他半句话不提明微失踪,只说追捕谋逆案犯,皇帝听了心情大好,和颜悦色说道:“你有这个心就好,蒋文峰实务是一把好手,交给他想必能理得清清楚楚。至于阿衍那边,你也劝着些,他堂堂一个亲王,为了个失踪的女子四处奔波,算怎么回事?”   安王道:“您有所不知,失踪的还有他的侍女阿绾,他们二人感情深厚,便是为了阿绾,他也会全力追查的。”   “哦……”   皇帝这下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是知道阿绾身份的,就算她现在是个隐姓埋名的罪人,到底是皇家血脉,这样落入贼人之手,确实不好。   “总之,你别让他太胡闹。找人的事,自有官差,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是。”   安王乖巧应下,待回到明光殿,杨殊回来了。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身上戾气深重,一看这几天就没好好睡过。   甚至进宫来,连衣裳都没换。   看到安王,他张口就说:“我要去南楚,你帮我跟陛下求个情。”   安王正得意自己的机警,见到他还没来得及邀功,就被他这句话砸了一脸。   “去南楚?你疯了吗?”安王难以置信,“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姜氏第四代长孙,大齐的越王殿下,你去南楚找死吗?”   杨殊说:“我已经确定,他们被抓到南楚去了,我得去救他们回来!”   安王头都大了,之前皇帝还交待,让他约束杨殊,结果这小子一回来,就扔给他这么个难题。   “我说……”   “不管你应不应,我都会去。”杨殊打断他的话,“所以你最好帮我求得圣上允准。”   “……”安王想拿砚台泼他一脸墨,什么人啊!有这样求人办事的吗?   “拜托。”杨殊的声音软了下来,“找不到她们,我连睡都睡不着。”   安王……心软了。   “好吧,我去说说看。”   杨殊精神一震,提点他:“你就这样说……” 第611章 纾解   安王才走不久,又回来了。   皇帝问他:“你这样急匆匆的,出什么事了?”   安王禀道:“父皇,阿衍回来了。”   “哦?找到人了?”   “没找到。”安王说,“他求儿臣,说要去南边。”   皇帝听得这话,疑惑地问:“南边?”   “是……去南楚。”   安王低下头,果然数息后,皇帝震怒:“他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去南楚?他以为他是谁?堂堂大齐亲王,去南楚找死吗?朕好不容易留下他的命,不是这样糟蹋的!”   “父皇息怒!”安王半跪下去,抓住皇帝的袖子,“儿臣已经骂过他了,他要是不想当这个亲王,那就给他父祖守墓去,别在这给我们添堵!父皇这样厚待他,他却不知好歹。知不知道他的身份有多敏感?父皇只要稍不留心,世人就要说我们薄待嫡支,放他去南楚,万一出了意外,这要算谁的?这份苦心他怎么就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皇帝心中熨帖。   不错,就是这么个道理。都说老三愚笨,照他看还是老三最明白他的心思,这才是帝王该有的样子。   安王接下去道:“儿臣刚才就这样把他骂走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有说头,就来找父皇讨个主意。”   “哦?”皇帝想说的话让安王先说了,也就不生气了,“什么主意?”   安王道:“这小子的性子,父皇您是清楚的,他要做什么事,千方百计也要去做。儿臣这样把他骂走了,只怕他转头就会自己偷偷离京。”   皇帝不由点点头。   “除非我们把他囚起来,可这样的话,又会惹人非议,以为我们故意借此机会发难。再说,他就是喜欢明七小姐,要是拦着不让他去救,他不但不会感念父皇的好,说不定还要怀恨在心。咱们为什么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皇帝心思微动:“你的意思是……”   安王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儿臣想着,是不是干脆顺了他的意。他要去南边让他去,如果成了,那是父皇心疼他成全他,要是不成,就是他自找的。万一回不来……也不干咱们的事,是不?”   皇帝垂目看去,安王带着几分忐忑望着自己,像一个等先生检查作业的孩子,自觉做得不错,又拿不准是不是有问题。   他心情大好,和颜悦色地提点:“你这主意不赖,不过,有一点不够妥当。”   安王松了口气,低头请示:“请父皇示下。”   皇帝说:“这事,不好下明旨。你叫他来,说一说难处,再暗示他一下就行了。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不然会授人以柄。”   “是。”安王受教。   皇帝又教他:“身为君上,不管喜恶,都不能摆在脸上。记住这一点,不要在他面前露出来。”   “是。”安王头更低了。   回到明光殿的安王,心情有些沉重。   重新叫来杨殊,将皇帝同意的事告诉他。   看着喜出望外的杨殊,安王张了张嘴,最后又咽回去了。   早先杨殊说皇帝忌惮他的时候,安王心里还有点不以为然,可这几个月看下来,他才知道,真正不懂帝王心思的人是自己。   皇帝那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杨殊说出来。   虽然他和杨殊处得好,但皇帝是他亲爹。   安王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夹在媳妇与老娘之间的受气包。明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却无法调和,只能两边迎合。   可这对执掌天下来说,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一旦他成为大齐皇帝,要面对的矛盾更多更复杂。   他能处理得好吗?安王毫无信心。   今天对父皇说的话,还是杨殊教他的。   安王有时候觉得,尽管他们两个面和心不和,但他们才是真正明白对方的人。   杨殊每一次都能摸准皇帝的心思,知道关键在哪里,而自己却总是懵然不知。   “今天的菜色不好吗?殿下怎么才吃这么点?”   安王妃的声音唤醒了他。   安王搁下筷子,没说话。   安王妃挥手让侍婢退下,坐到他身边:“殿下有心事?”   安王闷闷地道:“没什么。”   “你这分明有什么。”安王妃眉毛一竖,“怎么的,殿下现在能干了,我这后宅妇人听不得你的心事了是吧?”   “……”   安王秒怂,小声:“这事有点复杂,我怕说不清楚。”   “你不说,就永远不清楚。”安王妃放柔声音,“夫妻一体,殿下现在的处境,有谁比我更清楚?就算我真出不了主意,也能让你纾解心情,是不是?”   安王一想也对,憋着实在难受,就问她:“王妃觉得,我真能做好……那个位置吗?”   安王妃奇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日子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到这个份上,安王也不瞒她了:“其实,都是阿衍在旁边给我出主意,才熬下来的。那些奏章,我每次都看得一头雾水……”   说都说了,他索性全都倒出来了。   “……每次去上朝,都跟受刑似的,好不容易熬完一天回来,才觉得快活一些。”   安王妃若有所思:“难怪殿下这段时间乖得很,都没出去瞎玩了。”   “哎,我什么时候瞎玩了?”   安王妃把眼睛一瞪:“先前去胡姬画舫上喝花酒,闹了笑话的人是谁?好险对方没起杀心,把你敲晕就走了,不然殿下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安王一缩脖子:“都大半年了,你怎么还记着……”   “还不是你太丢人了?堂堂皇子亲王,吃了这么大的亏,半个屁都不敢放,怪就怪你立身不正!”   “是你说纾解心情的,怎么反而数落起我来了?”   “那是你该!”安王妃想了想,继续先前的话题,“我说呢,殿下这半年跟换了个人似的,突然能干起来了,原来全是作弊。算了算了,殿下有几斤几两,我哪能不清楚,实不该对你有太多的期望。”   “哎,有你这么说自己丈夫的吗?”安王不乐意了。   然而安王妃毫不犹豫戳他痛点:“我都不想着望夫成龙了,殿下还没点自知之明?”   “你这个女人……”   “怎样?”安王妃凶巴巴。   “……没。”安王嘀咕,“你怎么跟那些妇人不一样啊,我说做不来,你不应该鼓励我鞭策我吗?那可是天下至尊,你就不想当国母吗?”   “妾身就是这么清新脱俗,所以和外头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啊!殿下做得了,那我就好好当你的贤内助。殿下做不了,我也不强求。嫁你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不指望你有什么出息,只要一辈子过得快快活活,也就好了……” 第612章 渐远   御宝斋里,郭栩苦口婆心:“殿下,这个时候您真的不能离京啊!陛下如今在休养,政务都放手给安王了。您在这里,安王会一直依赖您。您这一走,不是叫他独当一面了吗?处理政务没有那么高深,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的真傻子,练着练着也就会了。谁天生会当皇帝?要是安王学会了,难保他不会生出霸图之心,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他说了半天,屋里另外三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郭栩急了,试图找个帮手:“蒋大人,你说是不是?”   蒋文峰抬头看了一眼,道:“殿下自有决断。”   他这反应,郭栩突然想起来,蒋文峰自己就是个痴情种。他二十岁丧妻,守了十几年了还不续娶,一心为妻子守贞。这种人,指望他说动殿下不去救人?省省吧!指不定他觉得殿下这样才是品性无瑕。   于是他看向傅今。   郭栩面对傅今,多少还是有点矜持的。   论年纪,他只比傅今略小一些,论成就,傅今是大儒他是相爷,双方都在自己的领域做到了极致,难免互别苗头。   如果可以,郭栩一点也不想寻求傅今的支持,那样显得自己太弱!   但现在,他顾不得了。   “傅先生,您说呢?”   “哦。”傅今饮了口茶,慢吞吞地道,“郭相说的有理。”   郭栩舒了口气,心想傅今名声远扬,到底不是沽名钓誉,还是很懂的嘛……   “不过……”   郭栩的心提了起来。   就听傅今道:“若说殿下最叫人心折的一点,无非就是心如赤子。明姑娘对殿下来说,既是情之所钟,也是义之所在。这几年,明姑娘为殿下四处奔波,哪怕殿下贬去西北也一路跟随,付出良多,叫殿下弃之不管,如何忍心?阿绾姑娘更是殿下从小到大视若亲人的存在。难就难一些吧,如果殿下不在,就无法掌握局势,还要我们做什么呢?”   “……”   看到杨殊露出欣慰的表情,郭栩想打爆傅今的头!   这老小子,定是看殿下坚持己见,根本劝不了,所以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现在好话都让他说了,理由还这么正当,自己能说什么?反倒在殿下这里白白留下一个利益当头的印象。   郭栩悔啊!尤其傅今还似笑非笑瞟过来一眼,他更想拉根面条上吊了!   想他郭相爷年纪轻轻登上相位,居然在玩弄心计这方面输给这老小子?   “郭相爷,你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郭栩只能咽下这口血,摆出受教的样子:“傅先生说的是,我先前只想着朝中局势,考虑不周了。”   郭相爷是个实干派,既然从了,也就不多纠结,马上考虑起杨殊离京后的事。   “殿下去南楚的话,需得步步留心,带的人一定要考虑好。明姑娘身边有个叫侯良的,会易容,擅长溜须拍马,还懂一点玄术,殿下可以带他去。还要带几个高手……可惜宁先生不在,不然有他陪着,放心多了。”   “至于京里,殿下也放心,有我和蒋大人看着,还有傅先生帮着查漏补缺,保管出不了事。”   杨殊起身,向三人深揖下去。   在他们急忙起身回礼时候,郑重开口:“姜衍自知此番任性,然而若是连至亲至爱之人都不顾,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用?诸位,拜托了。”   隔天,杨殊便带着人离京了。   此番没有明旨,他是悄悄离开的,并无人相送。   清晨的薄雾中,他回头看去,云京高耸巍峨,沉默地彰显着皇城的威严。   他调转马头,纵疾而去。   同一时间,纪凌坐在书房里发呆。   董氏推门进来:“你怎么还在这?再不去应卯就迟了。”   纪凌长叹一声,说道:“越王殿下会在今日离京,去找表妹和小五。”   董氏问他:“你是不是应该告个假,陪殿下一起去?怎么说都是我们家的人。”   “我不能去啊!”纪凌心情沉重地摇头,“他要去的是南边,楚国。我身为大齐命官,不好去。”   “那殿下怎么好去?”董氏有点急,“表妹和小叔真的被带到南楚了吗?殿下这样去安不安全?”   “当然是危险的。”纪凌无意义地拿起书桌上的字帖,又放下来,“可我们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希望殿下把他们安全带回来。”   董氏有点心疼地抱住他:“放心吧,他们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太阳出来了。   阿绾坐在车里,沉默地看着阳光下的山河。   从这里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回来,是不是还能看到这一幕风景。   对这个国家,她爱过,也恨过。   然而当她抹掉所有爱恨,在离开的这一刻,却只剩下不舍。   身边一沉,有人攀上车来,递给她一碗羊汤:“快点吃了,我们该上路了。”   阿绾没有拒绝,接过来沉默地吃着。   羊汤里加了粉条,吸饱了汤汁,既美味又饱腹。羊肉都剔了骨,切成一块块,不用再费劲撕咬。   这般细心,得来的仍然只有她的沉默。   苏图跟她说话:“明天我们就能到海边了,到时候换了船,直接回北海。这样远一点,但路上没那么辛苦。你没乘过海船,可能会有点晕,但只要适应了,就会发现很有趣。我们可以在船上钓鱼……”   “你真的决定带我回去?”阿绾打断了他的话。   苏图收住话头,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情绪:“我的行踪已经让你知道了,哪怕出于安全的考虑,也不可能放你走。”   阿绾点点头:“那回去了,你要怎么处置我?”她看着苏图,“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不可能毫无芥蒂顺从你。”   苏图沉默,过了会儿,端起她吃完的碗:“该上路了,有点颠簸,你小心自己的伤。”   阿绾自嘲一笑,无话可说。   苏图一声令下,胡人纷纷跨上战马。   他们归心似箭,恨不得一夜回到草原。   阿绾就这样看着故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第613章 南国   最差的情况,总是能发生。   纪小五期盼了一路,他们所坐的船始终没有人来查,就那样顺顺利利地到了齐国最南边的通港,再换成海船出发,绕过小蓬莱岛,进入楚国海域。   他们元宵失的踪,在船上过了两月有余,重新回到大陆,已是阳春三月,春风十里。   由于明微表现甚好,他们的待遇还不错。至少有吃有喝,有床睡。   就是吃的味道不怎么样,睡的条件差了点。   不过无妨,能保住命就很好了。   纪小五现在很乐观。   不乐观也不行对吧?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哎,那个谁,过来擦船板!”   纪小五哀怨地看过去一眼,问坐在他身边的明微:“为什么只叫我干活,不叫你?”   明明他们俩一起坐在船头吹风!   明微笑眯眯:“因为我长得美啊!”   “……”纪小五小声呸了一句,爬起来去干活了。   客舱的门推开,温秀仪出来,问道:“怎么还没到?还有多久?”   船夫毕恭毕敬地回答:“早上不顺风,行程慢了些,要夜里才能靠岸。”   “快着些!”温秀仪道,“都回来了,还慢吞吞的。”   “是。”船夫诚惶诚恐。   温秀仪转身回房,路过明微时,眼皮往上一翻,鼻子里哼出一声。   那日之后,她和石庆大吵了一架。   明微虽然没听到,却不难猜出内容。   温秀仪留下她,为的是报仇,探听秘术只是顺便的。石庆擅自与她做了约定,还提升了他们的待遇,让温秀仪很不快。   经由这件事,明微对石庆的地位有了大概的了解。   明面上,这群人以温秀仪为首,但他下了决心,便是温秀仪也拗不过。   看清这一点,明微越发抓着石庆不放。   大丈夫……哦不,姑娘家能屈能伸,有便宜不占才是真傻。   温秀仪的舱门重重关上了,明微趴在船舷上看了一会儿江水,石庆走过来:“你体内有我下的蛊,要是敢逃,马上就会毒发。”   明微抬头一笑:“石公子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想逃呢?”   “哼!最好没有。”石庆马上问起,“你上回的口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运气的时候,会觉得关窍疼痛?”   明微面不改色:“因为这套口诀的行气之法,和你自身的功法有冲突。由于常年修习阴阳之气,你的身体处于人鬼之间,修习别的功法总是会有滞涩。”   “那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明微瞅着他。   石庆道:“到了岸,给你安排单独的房间。”   明微笑了,详细地回答这个问题:“你在修习的时候,把气息转换一下就可以。”   “怎么转换?”   “对你来说,很简单。”明微起身,站姿微微一变,然后前进后退,举袖抬足,动作舒缓而带着节奏感。   石庆眼睛一亮。   这是傩舞?   巫门遗失的,就是这部分。他会阴阳根基,却缺乏将之施展出来的手段。   明微很快停了下来,说道:“傩舞正是这样一种步法,可以将阴阳两气融合得很完美。你可以试试,将你的阴阳之气利用傩舞流转起来。”   纪小五终于干完活了,过来跟她说话:“你的功法是不是有问题?”   明微一脸惊讶:“表哥怎么这么说?”   “我都听到啦!”纪小五小声说,“他修习起来有问题。”   明微道:“原因我不是说了么?修习新的功法出问题,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表哥怎么能怀疑我呢?”   纪小五没再说什么,然而怀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明微叹道:“我真没做手脚。功法弄错了,遗祸无穷,我不会这么没节操的。”   纪小五哼了声,不跟她争辩。   本来就没有的东西,说得跟真的一样。   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下午过关卡的时候,正好遇到漕运搜检,时间耽搁多了,行程再次被拖下来。   没法子,只能在附近码头停靠一晚,等天亮再出发。   南国水运发达,这码头虽然不大,却十分热闹。   正是晚饭时分,闻着码头上传来的饭食香,温秀仪不禁食指大动。   她是南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南国。   先前为了伪装温家小姐,她衣食住行均依照北人的习惯。而在船上,条件太差,没功夫讲究吃穿。   现在回到南楚,闻到熟悉的食物香味,哪里还忍得住。   她问石庆:“我们到岸上吃饭吧?我闻着酸汤鱼的味道了,阿庆你也好久没吃了对不对?”   不闹脾气的温秀仪,还是很可爱的,尤其她仰着头面带祈求,凡是有几分怜香惜玉心思的男人,都没法拒绝。   石庆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去吃,我留在船上看人。”   温秀仪嘟起嘴:“我去吃,让你一个人在这看守他们?你当我这么不讲义气的吗?”   石庆只能好声好气劝她:“那个明七小姐,古里古怪的,把他们留在这,我不放心。”   温秀仪说:“那就带着好了,留在身边,总是最放心的。”   “可是……”   照石庆的想法,能不出去还是不出去,人一多容易出意外。   可他又抵挡不住温秀仪,磨了一阵,最终还是同意了。   于是,时隔两个多月,明微和纪小五终于下了船。   石庆警告他们:“少看少说,乖乖吃饭,要是做了多余的事,别怪我发动蛊术。”   明微应得乖巧:“知道了。”   纪小五同样知趣地低下头。   两人便领着识相的表兄妹俩下了船,找了间看着还算不错的酒楼。   回到故土,感受处处熟悉的风土人情,温秀仪眉飞色舞,跟小二点菜:“先上酸汤鱼,再来一只卤鸭,一碗莼菜羹,你们会做鱼卷吗?还有……”   纪小五听得直咽口水。   船上饮食随便,他们身为囚犯更低一等,好的时候给两份配菜,差的时候就只有馒头了。这些菜名,听着就好吃!   酒楼上菜挺快,没一会儿,卤鸭先上了。   纪小五拿起筷子,刚刚伸出去,就被毫不留情打掉了。   温秀仪斜眼看着他,说道:“小二,来五个馒头!”   “好咧!”   五个馒头端上来,温秀仪往桌上一搁,趾高气昂:“你们吃这个!” 第614章 酒楼   纪小五想哭。   之前就算了,现在面对一桌美食,居然只能啃馒头?要不要这么残忍!   而且南边的馒头好小,五个都不够他一个人吃!   他拿眼去看明微,却见她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一个馒头慢慢掰着吃。   不是吧?居然也不闹?   纪小五想了想,自己那点鬼主意,放在真高手面前,耍不出什么花样。表妹都不闹,他还能怎么样?只能认命了,把馒头当成温秀仪狠狠地咬过去。   温秀仪很快活,和石庆说话:“阿庆,你传话给师兄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石庆道:“二公子没说。”   温秀仪很失望:“师兄总是这样,一句准话都不给。我们去北边忙了一年为的什么?他也没有表示。”   石庆淡淡的:“二公子没说要我们去,是你自己非要去的。”   温秀仪不乐意了:“哎,你什么意思嘛!都是我上赶着?”   石庆没再说话,但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   明微有点想笑,但她忍住了。   纪小五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惹来温秀仪一个瞪眼,还威胁道:“笑什么笑?再笑就把你舌头割了。”   纪小五急忙捂住嘴,做出老实的样子。   温秀仪转回头继续和石庆说话。   明微吃完两个馒头,把最后那个推给纪小五,琢磨着温秀仪刚才的话。   她说的师兄是谁呢?听起来似乎就是指使他们去北齐的主谋。   而石庆喊二公子,也说明了对方世俗身份不凡。   这里和北边不同,有许多根深叶茂的大世家……   明微在脑子里过了一圈,马上找到了目标。   唐氏。   南楚取代前朝,本就是臣夺君位,为了拉拢世家,给予了不少特权。这使得世家渐渐尾大不掉,到皇权无法节制的地步。   如今南楚权势最大的,便是唐氏了,连皇室都要看他们脸色。   鼓动二皇子造反,搅乱北齐国势,这样的国家大事,只有真正掌握着南楚实权的人才会去做。   而依据明微的判断,他们现在所在之地,离唐氏祖籍宜都很近。   船夫先前说过,离目的地只有半日的路程。那么除了宜都,还能是哪?   唐氏二公子,唐劭?   明微默默笑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   唐劭啊,就是那位差点篡了位的武兴侯,原来这么早就已经谋划北边的事了?他现在还只有二十出头吧?似乎唐氏都不是他掌权。   在明微的历史里,这位武兴侯后来如同魏武帝一般,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侯,离九五至尊不过一步之遥。   可惜他运气不好,北齐是垮了,却有一个更强大的西魏出现了。   一直到死,他都没等到篡位的时机。而他死后,国势迅速衰落,最后都成全了西魏。   明微想到这里,就听门口传来呼喝声:“小二!好酒好菜,快快给爷上来!”   这声音惊动了不少人,抬眼去看,发现是一伙江湖人。   一个个打扮得奇形怪状,胖的胖瘦的瘦,看着就像歪门邪道。   明微眉头轻皱。   咦,居然是玄士呢!   南边盛产各种奇奇怪怪的教派,势力大的大小的小,多如牛毛数都数不清,大概这几人也是其中之一吧?   这几个目含精光、行走间真气鼓荡,已经能算一流高手了。   自然,比之他们这一桌,真气收放自如的真正高手,还差着不少。   酒楼掌柜天天迎八方客,最有眼色,一看他们的样子,立刻出来招呼,马上收拾出一张桌子来。   恰在这时,小二端着食盘上菜,口中喊道:“酸汤鱼来啦!”   这些江湖人里,一个毛发蓬乱的大胖子闻得香味,起身就把那碗酸汤鱼端了过去:“爷正想吃这酸汤鱼!”   小二愣了一下,说道:“客官,这是隔壁桌的,您几位还没点菜……”   隔壁桌,正是明微这桌。   那胖子连看都没看,叫道:“你们再做就是,哪这么多话?”   小二刚张开嘴,就被掌柜给瞪住了。   跟这些人讲理?不要命了吗?   只能跟邻桌的道个歉再做了,这也是为他们好。   哪知道他还没转过身,旁边已经有人拍案而起:“那是我们的鱼,谁准你们端走了?给我端回来!”   那桌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人敢跟他们叫板,而且还是个姑娘。饶有兴趣地看过去,却是眼睛一亮。   不但是姑娘,还是漂亮姑娘!那个出声的姑娘眉清目秀,俏丽得很。另一个虽然低着头,没看清模样,但那腰线起伏……   胖子擦了擦口水,笑道:“哟,真是对不住了,原来抢了姑娘的鱼。”   温秀仪冷道:“知道对不住,就端回来!”   那胖子却道:“这么大盆的鱼,姑娘哪里吃得完,不如我们一起吃啊!来来来……”   纪小五瞟到温秀仪指间光芒闪动,同情地看向光头胖子。   真是不知死活,敢调戏这位姑奶奶,等会儿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了吧?   温秀仪也和他一样想,只是她手里的东西还没发出去,就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按住了。   却是石庆。   他冷淡地扫过去一眼,衣裳往上扯了扯,露出腰间挂着弯刀,而后对吓呆住的掌柜道:“再去做一份来,快点。”   掌柜如梦初醒,点头哈腰,连声道:“您稍等,马上来,马上来!”   说完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叫小二赶紧去厨房传话。   我的娘诶,这要是打起来,打坏了不说,万一出了人命招来官府,指不定就得关门歇业。   那桌人看他们不理会了,又瞄到石庆腰间的刀,琢磨了一下,到底没再找麻烦。   虽说他们人多,可为了这点事打架,不值得啊!   还是先吃饱再说!   “阿庆!”温秀仪气急败坏,“为什么拦着我?这些人该死!”   “然后你就要杀了他们?”石庆说,“马上到宜都了,出了人命不好处理,别给二公子添麻烦。”   听他说到二公子,温秀仪就收了。她嘟起嘴,小声抱怨:“好吧,就听你的。”   明微瞟了一眼,看到对方的兵器隐隐透出血腥味,心念一动,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一些的好。再说,这样的小店,能吃到什么好东西,不过尝个味儿罢了,不值得生气。”   温秀仪哼了一声,嘀咕:“用得着你说。”   石庆皱了皱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第615章 夜风   经过这么一出,温秀仪也没了谈兴,安静地吃饭。   她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等肚子塞不下了,她睨着纪小五:“哎,剩下的赏你吃了!”   纪小五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搭理。   温秀仪生气:“你什么眼神?”   石庆及时制止:“吃完就回去吧,别多生事端。”   温秀仪哼了声,放过他了。   石庆结了账,四人起身出酒楼。   跨出门槛的时候,明微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在温秀仪身上。   温秀仪恼火:“你怎么走路的?”   明微露出歉意的笑:“脚有点麻。”   随即摸了摸袖子,露出迟疑的表情:“咦,我的玉呢?”   纪小五一眼看到:“在那!”   他急走几步,将滚落出来的玉环拾起来。   明微接过,小心地掸去上面的灰,收进怀里:“走吧。”   温秀仪拧着眉头转身就走。   待他们四人走远,邻桌的江湖人凑在一起说话。   “看到那块玉了吗?水头真好,得值个几百两吧?”   “何止啊!你看它一点杂色都没有,这样的玉拿着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没想到一个穿得普普通通的丫头,居然身上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   “你看看他们的作派,点这么一大桌子菜,眼睛都不眨,刚才还说这样的小店吃不着好东西。这酒楼不差了吧?再好得往那些大城去。”   “看来他们是故意穿得普通,掩人耳目。”   “没错。我瞧那个嚣张的丫头,一副小姐作派,那个男的带着刀,看着像是护卫。另外两个,根本不敢跟那丫头顶嘴,说不准是小厮丫鬟什么的。”   说着,他们不禁咂嘴,下了结论:“是只肥羊啊!”   “要不要干一票?”   “这个……咱们不是要去邻县高大户家吗?”   “我看高大户不一定比他们有钱。而且,那两个丫头……”   “嘿嘿嘿嘿!”几人一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笑完了,其中一人问:“干了?”   余下几个齐应:“干了!”   ……   纪小五揉着肚子,哀怨极了:“好饿啊!”   少年人,正是饭量大的时候,两口一个的馒头,哪里填得饱肚子。   明微梳着头发,说道:“那刚才温秀仪叫你吃,你还跟她翻白眼。”   纪小五道:“一桌子残羹剩饭,叫我吃?当我乞丐啊!”   明微轻笑:“骨气比食物更重要,可见表哥还没饿到极限。忍忍吧!过了今晚就好了。”   纪小五听着这话不对,再看她已经把头发都绾了上去,还拿出旧衣裳,撕了两条布下来,将袖子系紧。   “你这是干什么?有情况?”   明微问他:“今天酒楼碰到的那些人,表哥可看出来历了?”   纪小五摇头:“不就是几个江湖人吗?仗着会点功夫,收点保护费讹点钱什么的。”   明微道:“南楚的风气,和北齐不同。这里山多林多,水道密集,所以势力繁多,绿林好汉层出不穷。僧多粥少,难免有人吃不着,江湖人多半兼着打家劫舍的勾当。”   纪小五若有所思:“难道你刚才丢那块玉,是故意的?”   明微笑吟吟:“看这几个人,算得一流高手,想必见过的世面不小。换成小毛贼,不一定能认出我这块玉,他们一定认得出来。”   纪小五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你想引他们来劫船?没什么用吧?温秀仪和石庆可比他们厉害多了,还不是打个照面就拿下了?”   明微说:“打家劫舍,又不是正面比试。他们如果动手,肯定会先弄出乱子来。到时候……”   “我们趁机跑路?”   明微点头。   “可是,”纪小五犯愁,“我们被下了蛊啊!”   明微抖了抖袖子:“小白快醒了。”   先前小白蛇被温秀仪坑了,吃进一堆喂了药的蛊虫,以至于一睡睡到现在。   只要它醒来,石庆下的蛊就不成问题。   纪小五兴奋不已:“这么说,我们真的能跑了?”   明微继续点头。   纪小五想了想,又不放心:“你确定那些人会来吗?”   “不确定。说不定人家有更重要的事,路过就走了。”   “那不是白忙一场?”   明微低笑。   “你笑什么?”纪小五生气,“有话总是不好好说,逗别人很好玩吗?”   明微道:“要是不来,我们也没法子啊!本来就是凑巧遇到,顺手扔颗种子而已,发不了芽,也不必在意。”   纪小五泄气:“那你还跟我说,这不是让我抱有希望吗?”   明微就问:“表哥连这个都经不起?那我以后什么都不说了,免得你失望。”   “不不不,”纪小五忙道,“我就是随便说说,怎么会经不起呢?只是有可能嘛,我懂的!”   明微的视线斜过去:“真的懂?”   “真的真的。”   明微笑了:“那就好。表哥快点准备吧,然后我们赶紧睡觉。他们不会很早动手的,咱们得有力气跑。”   “好咧!”   纪小五收拾收拾赶紧睡觉。   然而太兴奋了根本睡不着。   倒是明微那边,很快传来了绵长稳定的呼吸声。   纪小五命令自己赶紧睡觉。   两人一起落难,这两个来月,基本是明微照顾他。纪小五觉得自己身为表哥,哪怕能力照顾不到,也不能拖她后腿吧?   睡觉睡觉,赶紧的。   纪小五闭上眼睛数数,数着数着,终于迷糊过去了。   码头渐渐安静下来。   当火势蔓延开的时候,周围停靠的船都惊动了。   “走水了,走水了!”   温秀仪翻身坐起,飞快地穿上外衣,套上鞋。   她开了舱门,问跑过去的船夫:“发生什么事了?”   船夫答道:“好像是咱们旁边那艘船打翻油灯着火了。”   “会不会烧到我们这里来?”   船夫估算了一下两船之间的距离,说道:“有点危险。”   “赶紧把船撑开。”石庆出来吩咐。   “是。”   船夫吆喝着叫人来,将自家的船挪远。   但是这一撑竿,他发现缆绳松了。   “哎哎!怎么回事?!”   偏偏今晚的夜风挺大,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这艘船并不大,这一撑出去,一下子漂出去好远。 第616章 得救   温秀仪一开始还庆幸。   “还好漂远了,火烧不到我们这儿。”   怎么把船停靠回去,自有船夫去忙,于是她回屋了。   码头那边乱成一团,似乎火势蔓延,连临近的仓库都着火了。   石庆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大对劲。   这火势蔓延也太快了。   才这样想着,身上的蛊虫似乎有所感应……   “咔嚓!”碎瓷声响起,石庆的预感成真了。   一个个小瓷瓶摔碎在船板上,火油气味弥漫。   石庆手按在刀柄上,瞪向水里:“谁?”   回应他的却是一支短箭,只听“咻”一声,短箭射中船头的风灯。   火苗溅落,轰然一声,船板起了大火。   随后迷雾四起,离得并不远的码头,传过来的声音仿佛失了真一般,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到了现在,石庆哪还会不明白?   他冷笑一声,挎刀走过去。   真是不知死活,居然敢打他们的主意。   温秀仪也开了门出来,喝道:“哪来的小贼?给本姑娘滚出来!”   水里响起声音,却是箭支。   只听夺夺夺的声音响个不停,船夫们抱头鼠窜,惊呼不止。   温秀仪恨得直咬牙,这一路为了隐藏身份,她用的都是普通的船工,并不会武功。不然,这几只小贼何须她亲自动手?   “阿庆!你退后。”   石庆顿了下,听从她的指令。   温秀仪拿出一只瓷瓶,打开来往前一洒,有什么东西顺着夜风吹进河水里。   随后,她拿出短笛,吹了起来。   “呜呜……”   短笛声中,有东西无声地从河底浮了上来。   “啊!有蛇!”一声惨叫响起。   “哗啦!哗啦!”藏在水里的贼人全都浮了起来。   “这里也有!”   “快上船!”   看到跳上船的这些人,温秀仪冷笑:“果然是你们!方才放你们一马,竟不知好歹来找死!”   这几个江湖人没料到自己看走眼,对方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但事情做到这一步了,还能退吗?就算他们会武功又怎么样?那些大户哪家没有家丁护院,少不了要动手。把他们干掉就好了!   码头上的火烧起来的时候,纪小五就被明微叫醒了。   “嗯?表妹?”他睡得迷迷糊糊。   “该干活了。”明微小声说。   纪小五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来,他们今晚要逃跑!   “人来了吗?”他问。   明微道:“外头起火了,应该是他们动手了。”   纪小五扒着舱门看了看,怀疑:“你确定?难道不是意外起火的?”   明微很笃定:“这些江湖人,打家劫舍都是这么一套。先弄出乱子,方便动手。接下来把船给推远,一则让别人来不及救援,二则码头一乱没人顾得上这边。”   纪小五将信将疑。   他很快就知道明微说的对不对了。   船夫去撑竿,结果发现缆绳松了,他们漂了出去。   而码头那里,火势更大,那些人全都救火去了。   “表妹,你说的好像是对的。现在我们这艘船,已经成了孤岛。”   “嗯。”   “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动手再说。”   等火烧起来,明微道:“我们出去!”   平时他们不能轻易出舱房,但是现在着了火,不让他们出去,难道窝着烧死吗?   果然,他们趁乱出了舱房,那些船夫并没有来管。   紧接着,那几个江湖人跳上船,与温秀仪两人动起了手。   而火势几乎蔓延了整艘船,船夫们乱糟糟地忙着救火。   “跳!”明微道。   纪小五犹豫:“他们刚才说,水里有蛇。”   明微懒得跟他解释,用力一推,“扑通”一声,纪小五跌了下去。   因为火势太大,有几个身上着了火的船夫也往水里跳,因而并没有注意他们。   只有石庆往这边瞟了一眼,感觉有点不对,但是他一时顾不上。   明微紧跟着跳下去,扯着纪小五往水里潜去。   纪小五张嘴想说话,一把被她捂住了口鼻,才想起来,自己在水里,这一张嘴不就呛住了?   于是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往前游。   奇怪的是,并没有水蛇来缠他们。   直到游出迷雾的范围,又顺着水漂了好久,远离了那艘船,他才想起来问:“不是说有蛇吗?”   明微瞟了一眼,小白蛇从她的袖子里游出来,爬上纪小五的头顶,盘在上面嘶嘶吐着蛇信。   “有它在,什么蛇敢靠近我们?”   “原来是这样!”纪小五松了口气,“我们算是脱险了?”   “还差一点。”她看向小白蛇。   小白蛇低下脑袋,在她手上舔了舔,忽然张嘴一口咬了上去。   “这是干什么?”纪小五大惊。   明微等小白蛇将东西吸完了,才说:“把我们身上的蛊吸出来,表哥,你的手。”   “哦。”纪小五乖乖送到小白蛇面前。   小白蛇如法炮制。   “好了,我们先上岸吧!”   现在还是三月,水里冻死个人。   这时,迎面一艘小船驶了过来。   船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喊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于是两人一脸懵地被拉上了小船。   救他们上来的,是个面相和善的老者,并几个强壮家丁。   老者穿得很体面,但气质更像是管家一类的人物。   他开口问道:“两位是码头那边漂过来的吗?”   纪小五谢了对方,回道:“正是。码头着了火,晚生与舍表妹不小心从船上掉下来,不留神就漂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老者回身指了指,“家主人的船就停在前面,两位不如先随我等回去换个衣裳?天这样冷,冻久了怕会生病。”   纪小五看了眼明微,见她不反对,应道:“如此,多谢了。”   小船调头往回走,不多时,驶进一处私人港口。   那里停着一艘大船。   老者请他们下船,领着进宅子,交代小厮和丫鬟:“烧些热水,拿衣裳给客人换。”   “是。”   待明微和纪小五随他们进去,老者顺着另一条路,进了一个院子。   堂屋里灯火通明,正中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丫鬟见是他,进屋通报:“吉管家来了。”   吉管家入内见礼,禀道:“老夫人,确实是码头着火了,小的救回来两个人。” 第617章 孽缘   老夫人念了声佛,说道:“救回来就好。码头那边怎么回事?”   吉管家回道:“小的问了那位落水的公子,说是不知怎么的好几艘船起了火,现下火势已经小了,应该没事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问:“你救回来什么人?可安顿下来了?”   “是一对表兄妹,十八九岁的样子,说是跑江湖的,小的瞧着,这话不好信。”   “怎么?”   吉管家笑道:“长得太好了,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跑江湖的样子。那位公子说话也不甚老道,想必是怀有戒心,才这样说。”   老夫人也笑:“半夜三更,到别人家中,有戒心实属正常。也罢,先留他们住一晚吧,到天亮问问他们可有去处。”   吉管家答应一声,低身告退:“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老夫人再歇歇吧,明日就到家了。”   老夫人叹道:“哪里敢睡着,一睡就梦见……唉!老身自认一生行善,从不曾做过恶事,怎么就惹上了这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吉管家安慰:“待回了家,有祖宗镇着,老夫人定能不药而愈。何况二公子还特意为您寻了高人,过阵子就来了。”   ……   另一边,这么多天终于痛快洗了次澡的纪小五,舒服得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愉悦的气息。   他换上仆妇送来的衣裳,跟同样洗沐过的明微碰面。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一晚吗?”   明微回道:“离天亮也就两个时辰了,我们非要走,别人会怀疑。”   “但是,我们现在这个处境,住在别人家,总觉得不安心。”   明微安抚他:“表哥别怕,也就两个时辰,天一亮我们就告辞。”   纪小五想想她说的对,但是这话听着他又别扭了。   “我才没怕,这是谨慎!”   “是是是,”明微忍笑,“赶紧去睡吧,我们现在内力尽失,一定要保持体力。”   “嗯。”纪小五又问,“那我们能恢复吗?”   明微耐心解释:“先前我们伤得太重,只靠内力修复心脉,通不了关窍。等我们脱了险,到药店抓些药,吃上一段时间,治好就行了。”   纪小五松了口气。   “那你也去歇息。反正小白蛇醒了,让它守夜。”   “知道了。”   表兄妹俩各自回客房休息。   两个时辰一眨眼过去了。   待他们梳洗完毕,用过早饭,吉管家来了。   “吉管家,”纪小五躬身见礼,“正想向您老人家辞别。”   “两位这就走?”吉管家笑吟吟问。   纪小五答道:“贵主人亦是途经此地,我们怎好多留?只是我们如今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这份恩情要等日后了。”   吉管家摆手道:“公子不必客气。我家老夫人长年礼佛,最是心善,见码头大火,便叫我们去看看。能救回两位,实属运气,不必挂怀。”   “老夫人真乃菩萨心肠,”纪小五略一犹豫,问道,“我们想亲自向老夫人道谢,不知方不方便?”   吉管家正要说话,那边有小厮赶过来,喊道:“吉管家,秀仪姑娘来了,老夫人叫您去招待呢!”   吉管家答应一声,对纪小五道:“公子稍等,老朽去处理些事情,正好问一问老夫人。”   纪小五在听到秀仪姑娘的时候,脸就僵了下,此时勉强挤出笑容,拱了拱手:“您请便。”   待吉管家一走,纪小五抓着明微急道:“他说的是不是温秀仪?怎么她也来了?听起来好像和他们家挺熟的!这下我们怎么办?”   明微想了想,说:“等会儿。”   纪小五就见她出了屋,和外面打扫的仆妇说话:“大娘,有幸得贵家相助,方才忘了问及来历,却不知贵主人高姓?”   那仆妇答道:“我家主人是此处乡绅,救姑娘的却是借住于此的贵客。说到他家,你一定晓得,便是宜都唐氏。”   明微谢了她回屋。   纪小五惊道:“宜都唐氏?温秀仪居然和他家有关?”   明微早就猜想她口中的师兄是唐氏二公子,此时并不惊讶,只是头疼这段孽缘。   好不容易逃出来,居然被唐家的人救了。   “怎么办?”纪小五问她。   明微道:“若是武功还在,我们趁现在溜就是了,但……”   他们现在就算溜了,一旦被发现,找回来也容易。   “不急,最差的结果,也就是白逃这一回。”明微想了想,“我们先稳住,去探探消息。”   她出了屋,像是随意走走的样子,出了院门,在附近闲逛。   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两个丫鬟站在廊下聊天。   明微正想过去问一问,却听其中一个道:“听说秀仪姑娘来了,还真是巧啊,老夫人就在这借住一晚,也碰上了。”   另一个语气有些不屑:“谁知道是不是真巧,她讨好老夫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前一个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秀仪姑娘要是发起怒来……”   那个说:“我就这会儿说说,怕什么?再说,难道这不是实情吗?”   “话是没错,但……”   “哎呀,姐姐,你就别瞎担心了。秀仪姑娘脾气虽差,我看她未必敢对我们怎么样,毕竟她想当唐家媳妇,是不是?”   那丫鬟似乎被说服了,也顺着话题讲道:“秀仪姑娘怕是不能如愿,老夫人更想要个出身名门的孙媳妇,她虽然也有些身份,但毕竟是那边的……”   那边,指的是玄门?玄门高手再厉害,在高官显贵眼里,始终不上台面。   “我看二公子也不太中意。不然,怎么二十多了也没动静,这年纪可真不小了。”   “是呢,如果二公子喜欢,早就在老夫人面前说好话了。可是你看老夫人,都不想亲自见她……”   明微心中一动。这么说来,温秀仪和唐家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哦,应该说,唐老夫人不怎么待见温秀仪?那么,双方不一定会进行有效的沟通……   明微又听丫鬟道:“怎么还不来说启程?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另一个说:“方才我在那边院子听了一耳朵,好像说老夫人昨晚老毛病犯了,才睡个把时辰就惊醒过来,之后一直睡不着。吉管家命人给老夫人煎药茶,喝过了再上路。”   咦? 第618章 病症   明微略一思索,从拐角走出来,光明正大向她们走去。   两个丫鬟见来人了,停下交谈,向她看过来,眼里都透着疑惑。   明微现在身上穿的,是昨晚临时送来的衣裳,和她们差不多。然而两人都不记得同行中有这么个丫鬟,这样貌和气质,见过没理由不记得。   “两位姐姐。”明微低身一礼,含笑道,“我是昨晚吉管家救回来的,方才想向老夫人道谢,不想吉管家去了好久没回,不知两位姐姐可否替我问一声?”   “哦……”她这一说,丫鬟们想起来了。   原来昨晚救回来的姑娘长这样?还真是……意外啊!   唐家礼仪甚好,两个丫鬟回了礼,略年长些的那个道:“吉管家去办事了,怕是一时顾不上。”   “这可怎么办?”明微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们赶着回码头看情况呢,两位姐姐,你们看……”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年幼的那个小声道:“要不我们去问一下百灵姐姐?”   年长的那个略一思忖,便笑着对明微道:“这样吧,我们去问问老夫人身边的姐姐。”   明微施礼:“多谢两位姐姐。我们落难于此,身无长物,一点小心意,还望不要拒绝。”   说着,她将两枚金珠塞到两人手里。   这金珠是她从头饰上拆下来的,非常精致。   唐家的丫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看就知道贵重,连忙推回来。   “只是小事,不敢当谢。”   明微再塞,她们仍然不收,看起来是认真的,她便停了。心想,豪门世家的家教,果然严谨,连丫鬟都如此。   往老夫人院子走的时候,明微和她们攀谈。   “方才来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两位姐姐说老夫人睡眠不佳?真是抱歉,并非有意偷听。”   年长的丫鬟口风甚紧,回道:“老夫人上了年纪,难免睡得不好。”   明微心道,道理是这样没错,但以唐家的势力,只是普通的睡眠不佳,用得着这样?   她笑道:“昨夜落水,若不是贵主人相救,我们表兄妹还不知道会怎样。恰巧,我祖上行过医,传下来几张医方,或许对老夫人的症。”   “是吗?姑娘有心了。”两个丫鬟不甚热切。自家老夫人的病症,看了多少名医,都没能解决,哪是她随口一说就能看好的。   明微看她们的反应,心领神会。也是,唐家这样的豪族,要是一说就信,那才奇怪。   她说这一句,只是先打个底。   要是老夫人不在意,那就赶紧走人。趁着温秀仪还没反应过来,逃之夭夭。   要是老夫人听进去了,那就换另一个法子。   到了老夫人院前,年幼的那个陪她站着,年长的进去说话。   唐老夫人正在喝药茶,隐约听到几句,便问:“是昨晚救回来的姑娘?”   百灵忙进来回话:“回老夫人,那姑娘想来道谢,还说有家传药方,或许可以治老夫人的病症。”   唐老夫人笑道:“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百灵陪笑:“就是来历可疑,奴婢觉着,不好领到老夫人跟前。”   “哦?”唐老夫人问,“为何说她来历可疑?”   百灵道:“昨晚吉管家探过话,他们表兄妹说自己是走江湖的。可刚才这姑娘,想叫雪鹦青雀传话,出手就是两颗金珠。如此阔绰,哪里会是江湖人。”   唐老夫人心思微动:“这么说,他们可能是哪家名门之后?”   “极有可能。老夫人,奴婢去打发了他们?”   唐老夫人改了主意:“叫她进来吧,既是名门之后,说不准真是什么不传药方。”   百灵恍然:“奴婢疏忽了,这就叫她进来。”   不多时,明微跟着百灵进来。   豪门世族,打个照面就知道对方家教如何。   唐老夫人见她目光微垂,规行矩步,行走间裙角丝毫不乱,第一印象甚好。   这样的仪态,出身定然不差。   到明微施完礼,抬起头微微一笑,唐老夫人一顿,露出几分惊艳来。   不见盛装,不施脂粉,却眉眼盈盈,容光如雪。   她眼中含了几分欣赏,笑道:“早知救的是个这么标致的姑娘,老身昨晚就该见了。”   明微轻轻一笑,低身道:“老夫人谬赞了。昨晚码头大火,我们表兄妹落难,还好有老夫人善心出手,不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方才恰巧听说老夫人难以入眠,小女祖上恰巧行过医,故而斗胆来看看,若是有用,也能回报老夫人一二。”   唐老夫人摆手道:“老身行善,原不求回报,姑娘不必挂怀。”   明微坚持:“于老夫人,自是小事一桩,于我们却是救命大恩。老夫人行行好,让小女尽尽心,不然小女就这样离开了,也要睡不好了。”   她前半句话郑重,后半句话却俏皮,唐老夫人年纪大了,正是喜欢年轻小姑娘的时候,当即笑了:“好好好,再不同意,倒成老身的不是了。”   百灵得到示意,便去备下纸笔。   明微仔细看了唐老夫人几眼,问道:“老夫人可否允我切个脉?”   唐老夫人笑问:“先前你只说祖下传了药方,原来自己也懂脉相?”   “学过皮毛而已。”明微得了允准,坐到丫鬟搬来的锦凳上,将手轻轻搭上唐老夫人的手腕。   见她神情认真,堂中不禁安静下来。   不过,这只是家教使然,丫鬟们并没有当回事。   老夫人看的神医还少么?   过了会儿,明微抬头问道:“老夫人,看脉相,您应该很好入睡才对。”   唐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问:“姑娘何出此言?老身确实睡不好,你瞧老身这面色,已是数月不得好眠。”   明微点点头:“确实如此。因为老夫人的病症,不在于入眠之时,而在于睡眠之中。”   此话一出,堂中寂静。   唐老夫人不说话,百灵大吃一惊。   老夫人的病症,寻常人根本猜不到。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难眠易醒是常事,听说她睡不好,多半会认为如此。谁能想到,病情根本不是这样呢? 第619章 梦魇   百灵看看唐老夫人,又瞅了瞅明微,笑着开口:“姑娘此话何意?请恕奴婢愚钝,听不太明白。”   明微柔声解释:“以老夫人的年纪,精血算得旺盛,入眠应当无碍才是。只是睡眠之时,总是会被打断,甚至于强撑着不睡,所以才会睡眠不佳。”   她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小女的家传医方,怕是派不上用场了,请老夫人见谅。”   唐老夫人目中精光闪动,缓缓问道:“那依姑娘所见,这毛病的根子出在哪里?”   明微歉意地道:“对不住,老夫人,您这个问题要问自己才行,小女答不出来。”   叫她进来前,唐老夫人原本只是随意一问。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也知道寻常药方根本起不了作用。只是听说这姑娘极有可能出身名门,好奇才见一见的。没想到竟问出这些话。   自从得这个病,看了这么多名医,能够第一眼就说出病因的,只有区区二三人,他们在医界都是宗师级的人物,这姑娘却如此年轻……   唐老夫人心情复杂,思索片刻,向百灵使了个眼色。   百灵意会,说道:“老夫人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有个丫鬟迟疑片刻,问:“百灵姐姐,那我们何时启程?”   百灵道:“启程的时候自会叫你,着什么急?”   “是……”   一众丫鬟退了个干净,屋里只剩下唐老夫人,百灵,以及明微三人。   唐老夫人招手叫她重新坐下,问道:“姑娘,你说这病症有没有得治?”   明微回道:“小女不知老夫人为何强撑着不睡,不好回答。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最关键的还是要找到症结。”   唐老夫人踌躇良久,看向百灵。   百灵点点头,向她说道:“姑娘,老夫人之所以强撑着不睡,是因为睡着总被梦魇,此症已有数年,不知看了多少神医,初时还会好一阵,但渐渐就失效了。”   明微问:“不知老夫人梦些什么?”   “这……”   明微道:“恕我直言,老夫人身体康健,并非气血虚弱才会梦魇,所以梦的内容非常重要。”   百灵看向唐老夫人。   见她摇头,便换了个说法:“既是梦魇,自是内容杂乱,一时不好言明。”   对方不肯说,明微丝毫不意外。   唐家这样的豪门,哪能随便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能单独留下说话,已经不容易了。   明微笑笑,歉然道:“帮不上老夫人的忙,小女心中歉疚。”想了想,她又道,“小女会些指压之技,或许能减轻老夫人的病情。老夫人可否允我试试?”   百灵不以为然,指压不就是推拿么?老夫人看的名医教了不少,有用是有用,可只能助眠,对梦魇却无效。   明微恳切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去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老夫人,还望您发发慈心,成全小女。”   唐老夫人失笑:“你这报恩,还求起恩人来了?也罢,那就试试吧,也省得你惦记。”   “老夫人?”百灵担忧地唤。   唐老夫人摆手。   不就是个小姑娘,防备那么多做什么?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别人又有什么好贪图的?   “谢老夫人。”明微站起身,“请老夫人平躺。”   唐老夫人依言。   明微净了手,回到床前坐下,两指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放在老夫人面上,然后轻轻按压。   百灵一瞬不瞬地盯着,初时是监视,看着看着,发现她这指压之法还真有点名堂。   她在老夫人身边服侍,学过推拿,认得穴位。这姑娘的指法,都是照着穴位来的。   但她看了一会儿,就眼花缭乱起来。   因为涉及的穴位太多了,每次都是同时按压好几个。   明微的手指渐渐往下,直到唐老夫人胸口。   百灵听得老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是睡着了?   百灵不禁担忧起来。   老夫人昨晚半宿没睡,想必撑不住了。这一睡着,也不知道能睡多久。若是半途梦魇,又要受一番惊吓了。   明微已经收了手,轻轻擦拭自己的手。   百灵使了个眼色,两人出了屋,站在屋檐下小声说话。   “多谢姑娘,老夫人总算睡着了。”   明微“噗”一声笑出来。   百灵眉头微蹙:“姑娘笑什么?”   明微道:“姐姐这谢字,听起来好言不由衷。”   百灵沉默片刻,说道:“哪里的话,姑娘一片好意,百灵还是知道的。只是老夫人病情特殊,睡着了不算什么,若是惊醒的话……”   明微笑着打断她:“姐姐可要打个赌?”   百灵不明白:“什么?”   “赌老夫人会不会惊醒。”明微说,“依我看,老夫人定能一口气睡到正午。”   百灵道:“怕是不易,老夫人病发,通常只能睡一个时辰。”   “那姐姐就等等看。”   看她如此自信,百灵心中生出些微不悦。   一开始,她看这姑娘礼节周全、言辞恳切,印象还不错。随后她说准了老夫人的症状,心里便抱了几分希望。但后来她说什么指压助眠,百灵就不乐意了。   她自己没见过,不知道老夫人的痛苦。睡着算什么?梦中惊醒才是折磨。老夫人年纪大了,这样惊醒极伤元气。就为了成全她的报恩之心,要老夫人受苦?这不是欺负老夫人心善,不好拒绝么?   先前看了多少名医,都没有用。她这样指压几下,连病因都不知道,能行?这不是拿老夫人瞎试么?不成也是老夫人受苦,她又不伤分毫。   百灵心里这么想,面上并不表露。   世家的礼节,让她克制下来。   就算要指责,也等事情发生了再说,注意老夫人要紧。   就在百灵盯着屋里的老夫人,随时准备护主的时候,明微的袖子动了动。   小白蛇爬出来,悄悄蹲到屋子角落。   老夫人睡眠渐深,一股极淡的黑气从她眉心逸出。   小白蛇身形如电,飞窜而过,将黑气一口咬住。   黑气扭动几下,徒劳无功地被它吞了进去。   小白蛇吐了吐信子,慢慢爬回来,邀功地昂起头。   明微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要说医术,明微只会皮毛,走江湖的时候当游方郎中混口吃的还行,真要治疑难杂症,她就抓瞎了。   之所以敢给唐老夫人治病,是因为她听出了不对劲。   凭唐家的门第,什么神医请不来?所谓失眠,很可能不是医学上的问题。   不是医学问题,那是什么问题?玄学啊!   这不就是她的长项么?既然躲不了温秀仪,那就赶紧抓一条大腿来抱。   那么,唐家有谁的大腿比唐老夫人更粗? 第620章 等你   温秀仪那边,昨晚收拾了那帮贼人,船却被烧沉了,等他们回到岸上,才发现明微和纪小五不见了。   她气得跳脚:“早知道他们不安分,果然趁机跑了!阿庆,他们人在哪?”   石庆的脸色很难看。   因为他发现,自己与蛊虫的联系被切断了。   这说明了什么?要么人死了,要么蛊虫死了。   那两个人会那么容易死吗?石庆不相信。所以,只能是第二个答案。   原来他们早就有解决蛊虫的方法,却一直装成受制于人,当真狡猾!   他把情况一说,温秀仪大怒:“我早说了,要给他们点苦头尝尝,你就是要拦着。现在可好,让人跑了!”   石庆额上青筋跳动:“就算他们解决了身上的蛊虫,伤势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现下没有功力在身,跑也跑不了多远。我们搜!”   此处离宜都很近,自然有唐家的势力。   温秀仪联系上唐家的人,借人手搜索河道。   同时,她得到一个消息。   “老夫人也在这里?”   负责人回道:“是,老夫人从京都回祖籍,如今就歇在马家。”   温秀仪扭头道:“阿庆,既然老夫人在,我们按礼节该去拜见。”   石庆一点兴趣也没有,道:“你去吧,我搜人。”   温秀仪也就是随口问问,石庆愿意去搜人,她更放心。   “那好,这里交给你了,我去马家看看。”   “嗯。”   温秀仪换了衣裳,打扮妥当,去了马家园子。   这时天刚亮,吉管家出来招待:“见过秀仪姑娘。”   温秀仪改了装扮,声音也放柔了,与名门闺秀没有两样:“听说老夫人在此,秀仪特来拜见。”   吉管家笑道:“秀仪姑娘有心了,老夫人昨晚睡不好,现下正不爽利,秀仪姑娘且等一会儿?”   唐劭是唐老夫人带大的,极敬重祖母,温秀仪得罪谁都不会得罪她。听吉管家这么说,便问:“老夫人是旧病复发了吗?”   吉管家称是。   温秀仪便道:“那我更要去看看了。这些日子制了些药,说不准能帮老夫人安安神。”   吉管家不以为然。这位秀仪姑娘,是巫门的传人,初时老夫人得病,还请她来看过,可惜她看不出究竟,用的药也都是助眠的。老夫人睡是睡着了,可吓还是会吓醒。   “老夫人正在喝安神药茶呢!秀仪姑娘先等等?待老夫人缓过来,我们马上启程。”   温秀仪虽然不高兴,可一想,启程的话自己正好与老夫人同行,到时候自然能见到,也就忍耐下来了。   可他们都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吉管家原以为一会儿就好,哪知里头一直没动静。   进去一问,听说明微用指压帮老夫人入眠,眉头就是一皱,心中后悔。   这姑娘……定是老夫人心善,不忍心拒绝她,早知道先把他们表兄妹打发走再说。   ……   日头渐高,屋里的唐老夫人还是安安静静地睡着,百灵不禁连连看向明微。   真是奇了,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老夫人还没惊醒,难道这姑娘说对了?   时间继续流逝。   等两个时辰过去,百灵完全信了。   待吉管家来问,她亲自出去说明情况。   吉管家听她这么说,甚是惊喜,沉吟道:“听起来,这姑娘知恩图报,行事稳妥,若是真能治好老夫人的病,倒是……”   百灵却说:“她说这样只是减轻老夫人的病情,要根除,还要找到症结。可老夫人的梦魇,不好叫外人知道……”   吉管家说:“不好叫外人知道,是因为那些人治不好,岂能白白让人探知唐家秘事。要是她能治好,为了老夫人,国公爷他们也会答应的。”   百灵一个丫鬟,自不如吉管家资历深,便问:“那我们留下这姑娘?”   “自然。不但要留下来,还要待之以贵客之礼。”   两人正说着,那边温秀仪找来了。   她耐心不佳,一直被晾着,等得都不耐烦了。   谁都知道,她是二公子的师妹,唐家的仆役也不敢十分拦她,就这样让她闯进了内院。   “你们在说谁?什么姑娘?”   看到温秀仪进来,吉管家不悦:“秀仪姑娘,不是请您等一会儿吗?”   温秀仪冷笑:“我要是真听你们的话,今天就糟了。快说,那姑娘是谁?什么来历?”   吉管家一直跟着唐老夫人,见惯了温秀仪吃醋的样子。每每老夫人见哪家闺秀,她就以为是给二公子相看的,跑出来搅和一通。   这会儿吉管家也当是如此,语气生硬地回道:“您不要多想,这姑娘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路上碰见救回来,给老夫人看病而已。”   温秀仪听到“救回来”三个字,疑心更重,问道:“你们是不是从水里救回来的?昨天晚上?她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听她问到长相,吉管家再没有怀疑,回绝道:“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秀仪姑娘,您就不要胡搅蛮缠了。”   这回温秀仪还真不是胡搅蛮缠。她不耐烦跟吉管家争辩,扭头就要往里头闯。   “秀仪姑娘!”吉管家恼了,几步挡在她面前,“这是老夫人的客人,您不能无礼!”   他是唐老夫人的心腹,年纪又大,温秀仪不敢推他,气道:“你们才是耽误我的事!这是我半路逃掉的囚犯!走开,别碍事!”   吉管家才不管什么囚犯不囚犯,温秀仪在他这里本来就没有好印象,眼看明微有可能治好唐老夫人的病,哪里肯让她搅和?当下挡得更坚决,口中说道:“秀仪姑娘,有事等老夫人醒了再说好吗?老夫人好不容易睡个好觉,您把她吵醒了可怎么办?”   要是别的事,温秀仪也就忍了,但明微这个人,一次次破坏了她的计划,好不容易抓回来又让她逃了,怎么能放?   她说:“你们让她留在老夫人身边,才是最危险的事!你们就不怕她对老夫人做出什么事?”   她这一说,吉管家和百灵都迟疑了。   不会吧?那姑娘看起来不像恶人啊!   不过,恶人也不会写在脸上是不是?   就在他们为难的时候,后头传来明微闲适的声音:“温小姐?你也来了啊!” 第621章 会治   看到明微出现,温秀仪抬手就要抓人。   明微眼疾手快,往百灵身后一躲。   “温小姐别急啊!”说完,她对吉管家和百灵道,“你们看,我要是对老夫人有恶意,会自己主动出来吗?这会儿应该守在老夫人身边,挟持当人质才对。”   吉管家一想也是,仍旧好言好语地问:“姑娘,老夫人现下如何?”   “还睡着呢!”明微笑道,“不过你们再吵下去,就不一定了。”   吉管家立刻去瞪温秀仪:“秀仪姑娘,听到了吗?还请保持安静!”   温秀仪气愤:“你们什么意思?我都说了,她是我的囚犯!知道我现在办的是谁的事吗?要是出了差错,你们跟我师兄交待去!”   吉管家还没说话,明微已道:“温小姐,我是你的囚犯不假,可未必是唐家的囚犯,你可不要混为一谈。”   温秀仪冷笑:“你是北齐王妃,难道还能与唐家和和气气?”   明微回道:“你也说了,我只是王妃,又不是王爷,这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再说,我现在还没完婚,说穿了,就是北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闺阁女子,有什么资格当唐家的敌人?”   “你……”   明微仍旧躲在百灵身后,趁着温秀仪语塞,立刻用愧疚的语气跟吉管家道歉:“对不住,小女流落南楚,这身份实不便宣之于口,故而先前没说。”   吉管家和百灵震惊了。   北齐王妃?所以说,这姑娘是北齐的皇亲贵胄?难怪相貌礼仪无一不佳。   南楚因豪族强大之故,贵贱分明,比北齐更重身份血缘。   虽说明微是敌国人,可听说她是王妃,吉管家和百灵的第一反应,却是肃然起敬。   北齐的王妃也是王妃啊,哪怕敌对,也要给予相应的敬意。至于怎么处置,就不是他们这个层次的仆役能置喙的了。   吉管家道:“王妃娘娘……”   明微马上笑着纠正:“吉管家切莫这么称呼,还没完婚呢,哪里当得起?我姓明,行七。”   “明七小姐……”   “是的。”   温秀仪要气炸了。她在唐家多年,吉管家对她一直淡淡的,她知道自己出身是硬伤,也都忍了。没想到这老奴居然对一个敌国女子这么尊敬,还是当着她的面,这将她置于何地?   “你们脑子糊涂了吗?她是齐人!她在齐国坏了我的大事!不然现在齐国皇帝已经被我刺杀了!”   吉管家奇怪地看着她:“秀仪姑娘,你也说了,明七小姐是齐人,她保护齐国皇帝不应该吗?”   “你……”温秀仪又一次卡住了。   听起来好有道理,齐人自然要保护齐国皇帝。但……但他们是楚人啊!   温秀仪好不容易从这个逻辑里钻出来,质问:“两国相争,你们还护着她?”   吉管家说:“那些国家大事,小的不懂。总之,明七小姐在给老夫人治病,为了老夫人考虑,秀仪姑娘现在不能抓人。”   “她会治个鬼的病!”温秀仪气得声音都尖利起来了,“这女人奸诈狡猾,玄术倒是挺高明了,但她根本不会治病!那些草药她认得全吗?你们不要被骗了!”   吉管家不悦:“秀仪姑娘草药倒是认得全,可老夫人的病,你会治吗?”   “这……”温秀仪心说,又不是她一个人不会治,她的药草是驱使蛊虫用的,治病只是顺带,又不是本职!   明微瞅准机会,戳上一刀:“既然温小姐不会治,那就别评判了。以己度人,闹了笑话可不好。”   “你……”   明微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温小姐急什么呢?我现在没有武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做什么?你就算要抓我,也等老夫人醒了再说,难不成,你不希望老夫人的病治好?”   说着,她从百灵身后探出来,在吉管家和百灵看不到的情况下,故意露出一抹挑衅的冷笑。   温秀仪成功被她撩出了火气:“你胡说什么?我看你肯定不会治病,谁知道老夫人那边是不是被你做了手脚!吉管家,你不要信她,她是个玄士,做手脚太容易了!说不定老夫人已经出问题了,赶紧去叫醒!”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唐老夫人的病看了多少神医?那些名声远扬的名医都没治好,明微不懂医术的,也能治?现在睡着了,说不定是因为……   温秀仪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夫人要是出事,还是因为她疏忽引起的,师兄一定会生她的气!   这么一想,温秀仪哪里还敢耽搁,抬脚就往院子里闯。   “滚开!我要去救老夫人!”   “秀仪姑娘!”   “叫你们滚听到没有?再不滚我动手了!”   “哎呀!”吉管家老了,腿脚不灵活,被她一推,闪避不及,撞在柱子上。   百灵急忙去抱住温秀仪的腰:“秀仪姑娘不要啊!老夫人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温秀仪甩不开她,正要一掌拍过去,院子里忽然传出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谁在外面吵吵闹闹?”   “老夫人!”百灵听得声音,如同找到救星,放开温秀仪,连滚带爬地跑进院子。   她进了屋,看到唐老夫人已经坐起来了,丫鬟们纷纷涌进来,扶手的扶手,递茶的递茶。   看到唐老夫人安然无恙,百灵那颗心落了地。   心想,果然是秀仪姑娘危言耸听,这明七小姐虽然是齐人,可老夫人救了她的命,怎么会害老夫人呢?   “这是怎么回事?”唐老夫人看着头发扯乱了的百灵,“我才睡这么一会儿,你们又闹出什么了?”   百灵刚要张口,温秀仪进来了。   “老夫人!”她急步走到唐老夫人身边,伸手过去,“您还好吧?都是秀仪的错,没有看好这妖女,叫她混到了您身边。您快让我看看,这妖女有没有做手脚……”   唐老夫人任由她拉起自己的手腕诊脉,什么也没说。   温秀仪摸到脉,怔了一下。   嗯?没问题?   不可能啊!如果不是她做了手脚,老夫人怎么会这么好睡?   难道是别的地方?   她上上下下地检查,可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唐老夫人一直冷眼看着,等她终于放了手,才道:“看完了?谁来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温秀仪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那边吉管家在明微的相扶下一瘸一拐地进来了,哭着说:“老夫人,小的无能,都没能让您好好睡一觉……” 第622章 留下   看吉管家那样,唐老夫人转头斥那些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叫大夫来!”   吉管家忙道:“老夫人,小的没什么事,就是人老了,一下子缓不过来。”   唐老夫人和颜悦色:“还是看一看的好,知道自己老了,就别逞强。”   吉管家很感动:“谢老夫人关怀,小的等会儿就给大夫看看。”   唐老夫人点点头,看向温秀仪。   温秀仪手足无措。   她处理江湖的事游刃有余,可高门世家的人际往来,她总抓不到点,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了,也讨好不了唐老夫人。   唐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秀仪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样闯进来,张口妖女闭口妖女的,未免失之掌门风范。”   “我、我……”温秀仪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百灵急忙抓住这个机会,抢着开口:“老夫人!奴婢来说!”   唐老夫人点点头:“说吧。”   百灵人如其名,口齿清晰,飞快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方才老夫人睡着,奴婢与明七小姐就在门外守着。秀仪姑娘突然闯进来,说明七小姐是她的囚犯,还说她根本不会治病,一定是在老夫人身上做了手脚……”   唐老夫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问:“明七小姐?”   明微放开吉管家,上前施了一礼,回道:“小女隐瞒身份,实是不便出口。我虽是齐人,但也是真心回报老夫人救命之恩。小女原想着,略尽心意,还了这恩情,便与表兄离开,想法子回齐国去。没想到温小姐这么快就来了……”   她露出几分无奈的笑:“生是齐人,我无可奈何,又凑巧与亲王有婚约,被温小姐视为敌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但小女可以保证,报恩之心并不掺假,刚才并没有做任何手脚。”   唐老夫人睡了个好觉,前所未有地舒畅,心里已经存了好感,再听她这么说,不禁点了点头。   “老身刚才睡得很好,明七小姐确实没有做手脚,若不是被你们吵醒,想来还能睡一两个时辰。”   百灵听得高兴极了:“明七小姐的法子果然有用。老夫人,您看……”   简单的指压,就能让老夫人睡个好觉,那么让她来治病,说不定真能治好?   这样的话,就不能让明七小姐走了啊!   百灵期望的目光投向明微。   吉管家当机立断:“明七小姐,可否请您到唐家做客?”   明微一笑:“求之不得。我如今这处境,若是离了老夫人,恐怕温小姐会马上抓了我。为了小命着想,便是吉管家不开口,我也会求老夫人收留。”   这番话说得很坦率,就是想借唐老夫人当靠山的意思。   然而,唐老夫人等听着却没有半点不喜。   这姑娘不遮不掩,人品方正,不愧是齐国皇室挑的媳妇。   再说了,她性命有忧,更要尽心为唐老夫人医治不是?   温秀仪眼瞅着气氛不对了,急忙开口:“老夫人,她根本不是什么弱女子啊!这女人会武功,懂玄术,留在您身边太危险了!”   “是吗?”唐老夫人很意外,询问的目光看向明微。   明微沉静地点了点头,回道:“小女确实学过功夫,但被温小姐抓住的时候,已经叫她废了。如今武功尽失,身上还有内伤,不然,昨晚就会逃之夭夭,哪里会等到温小姐上门。”   唐老夫人身边也有会武功的丫鬟,百灵当即道:“去叫海燕来。”   有小丫头答应一声,急急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一个高挑健美的丫鬟快步而来,低身施礼:“老夫人。”   百灵指着明微:“海燕,你快来看看,这位明七小姐是不是武功尽失,还有伤在身?”   “是,百灵姐姐。”海燕围着明微绕了两圈,又握住她的脉门试了试,很快回道,“回老夫人,这位小姐确实武功尽失,而且内伤不轻。”   “这么说,她没有伤人能力了?”   海燕回道:“也就比寻常人灵巧些。”   百灵略显得意,瞟了眼温秀仪,道:“老夫人,既然明七小姐和普通人差不多,留下来也没什么,对吧?”   “老夫人!”温秀仪有点绝望,“她真的很危险,有时候杀人不一定要用武力的。”   海燕淡淡道:“有奴婢在,绝不叫别人伤到老夫人。”   “你……”   唐老夫人略一思忖,说道:“明七小姐,虽说你只是闺阁女子,但到底是齐人。既然被我们发现了,就没有放你走的道理,现下你只能随我们回去了。”   明微露出淡淡的笑意,低头回道:“谢老夫人垂怜,小女一定尽心尽力,回报您的大恩。”   “老夫人!”温秀仪还想争。   唐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你把她抓回来,不是也要二郎处置吗?过些天他就回来了,明七小姐暂时交由老身看管,到时候再问二郎就是。”   “可是……”   唐老夫人看了看天色,问吉管家:“现在启程还来得及吗?今天能否回到宜都?”   吉管家回道:“回老夫人,船早就备好了,现下动身,入夜正好到宜都。”   唐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别耽搁了,先回家去吧。”   “是。”   温秀仪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唐老夫人一行,收拾行李出了院子,明微理所当然地跟在她身边,顺顺当当地出了门,上了船。   石庆抵达马家码头的时候,看到温秀仪坐在码头的树下,脸色难看极了。   “秀仪,你叫我来做什么?”   “不用找了。”温秀仪用幽灵一般的声音说。   石庆皱眉:“什么意思?不管他们了?”   “已经找到了。”   石庆惊讶:“在哪里?”   温秀仪的声音更阴沉了:“在唐家!”   “原来被唐家抓到了吗?”石庆松了口气,又不解,“那你干嘛这个样子?抓到不就好了?”   温秀仪突然跳起来,一脸暴怒,对着大树拳打脚踢:“好?好个屁!我真不懂,老夫人怎么都看不上我,怎么碰上那个女人,就好声好气的?不就是出身吗?我是江湖人我低贱,她是千金小姐她高贵!哪怕她是敌人,哪怕我为唐家做了这么多事!凭什么!凭什么!”   温秀仪大哭起来。 第623章 唐家   “宜都……”   明微站在船头,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明三那张纸上,画的圈圈里,南楚只有一个点,就是宜都。   而与之对应的地气图,绘的分明是龙脉的走向。   再联系到玄非说的话,星宫的人应该和她在做一样的事,寻找新的天下共主。   那么,宜都是不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他们看中了什么人?   明微眉头微拧,她不喜欢星宫的行事风格。   看看明三,潜藏在东宁,鼓动祈东郡王造反,打算搅乱局势。   当年柳阳郡王案,也有着他们活动的痕迹。   他们所选择的方式,便是先搅乱局势,再趁势而起。   这么一来,必定伴随着腥风血雨。   一旦朝局动荡,最无能为力的,还不是底层?   命师所护的天下,是活生生的一个个人。   或许天下太平,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人命在衡量的天平上,必须占据重要的位置。   能免则免。   是以,哪怕星宫与她的目的一样,所禀承的原则,却是南辕北辙。   注定不能同路。   现在,她阴差阳错来了宜都,正好探一探星宫的底。   去年在玄都观,他们择定玄非,结果却没有如愿。那么,他们是不是又在寻找新的对象?那个人,是否就在宜都?   ……   明微跟随唐老夫人下了船。   唐家的人早在码头等着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宜都城。   明微透过纱帘,观赏宜都的风景。   宜都是一座水城,不但临着运河,而且城中水道交错。只要乘一叶小舟,就可以游遍全城。   与她同车的雪鹦笑问:“明七小姐是第一次来南边吧?我们宜都的景色,是不是和北边完全不同?”   她是唐老夫人拨来服侍明微的。   除了她,还有那个会武功的海燕。   南楚重出身,明微这个北齐未来亲王妃的身份,让她得到了相当的礼遇。   在南人的认知里,即使明微是敌国王妃,在处置她之前,也不能过多折辱。这是尊重她的身份,也是维护贵族制度。   是以,决定留下她,唐老夫人便将雪鹦和海燕拨了来。   雪鹦照顾她的起居,至于海燕,多半是为了监视她。   再礼遇,也是敌国人。   明微无所谓,她现在内力尽失,唐家想必是不会帮她治的。反正什么都做不了,多个监视的人又怎样?   “确实不同。还以为云京繁华已是天下仅见,没想到宜都也这么热闹。”明微仔细看着河道,边上有着许多小摊,卖花的,卖丝线的,卖小食的……满满当当。   雪鹦笑道:“宜都不算什么,京都才热闹呢!那里……”绘声绘色地说起京都的风土人情。   明微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说一说云京相应的事物。   两人相谈甚欢。   另一个丫鬟海燕,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时不时看明微一眼,并不搭腔。   ……   不多时,到了唐家大宅。   车子一路驶进去,许久才停车换轿。   到脚落地的时候,周围已是白墙青瓦、花红柳绿。   一个眉目端丽的妇人,领着一群女人和孩子,恭谨地站在那里。   唐老夫人一下轿,她们井然有序地上前施礼。   明微不算客人,自然不会上前,只远远看着。   等她们迎着唐老夫人进去,雪鹦那边也交涉好了,过来唤她:“明七小姐,请随奴婢来。”   明微状似随意地问:“方才那位,不知是贵家哪位夫人?”   雪鹦回道:“是我们大夫人。”   唐家现在掌权的,是唐老夫人的长子,袭爵代国公。   这位大夫人,应该就是国公夫人?   她应该快五十了吧?保养得真好。   明微没再多问,安分地跟着雪鹦去了客院,住了下来。   她都没有联系纪小五。   世人重贵轻贱,自从得知她的身份,纪小五便被唐家忽略了。   比起北齐未来王妃,这个连正经官位都没有的表哥,不值一提。   明微索性也不多问,确定他跟来唐家就行。   唐家的注意力多放在她身上一点,纪小五就更安全一些。   另一边,唐老夫人见完了儿孙,唐大夫人留下禀报老宅的事务。   唐老夫人摆了摆手:“如今你当家,这些琐事不需要与我说。”   唐大夫人微微躬身,含笑说道:“毕竟是十弟的喜事,儿媳生怕哪里疏忽了,指着母亲镇一镇场。”   “你照前例办就行了。”   “是。”   唐老夫人问:“二郎什么时候到?”   唐大夫人小心地回答:“这孩子向来随心所欲,先前来信只说会回来,却没提具体时日。”   唐老夫人道:“你是他母亲,该多关心他一些。你总说他不与你交代,何尝不是你们母子情分太淡的缘故?身为母亲,和孩子有什么好置气的?你多多去信,时时叮嘱,他还能不与你说?”   唐大夫人低头听训:“是。”   “大郎二郎都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只顾着大郎……”说了两句,唐老夫人想想又没意思。这话她劝了不止一回两回,有用吗?这个儿媳,说什么应什么,可对二郎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善过。   唐老夫人顿了下,又问:“二郎的亲事,还没找着合适的?”   说起这个,唐大夫人更是满腹委屈。   “母亲,儿媳也不知道什么叫合适了。这几年挑了多少闺秀,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他都什么岁数了,哪怕娶那个秀仪我也认了,可他就不肯。”   这个唐老夫人自己知道,只能叮嘱:“你多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门第什么的都不要紧,至于秀仪……”她顿了顿,说道,“你尽管放心,他要是喜欢,早就说了,不会拖到现在。”   “是。”唐大夫人心想,说她偏心,老夫人自己何尝不偏心?谁都知道,老夫人最看重世家气派,家里无论谁,嫁娶都要挑门第,轮到二郎了,她就说不要紧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方才惊鸿一瞥,问道:“母亲,与您同行的那位,是哪家小姐?怎么先前没听人提起?”   唐老夫人道:“那是昨晚意外救下的姑娘,来历有些稀奇,说是北齐越王的未婚妻,被秀仪劫来的。”   “什么?”唐大夫人不可思议,“既是敌国的,母亲怎好留在身边?这太危险了!”   百灵此时端了茶水进来,笑着回道:“大夫人不知,明七小姐医术高超,我们盼着她能治好老夫人的失眠症呢!” 第624章 十爷   明微住进了一间客院。   屋子打扫得很干净,但是冷冷清清的,除了雪鹦和海燕,就没有别人了。   南边的建筑,和北边不同。   他们住小楼,一楼会客起居,二楼休憩。   明微喜欢二楼,能够看到院子外面的花与树,仿佛呼吸的空气也清新一些。   看到宅子各处挂上红灯笼,明微问:“这么喜庆,贵府要办喜事吗?”   雪鹦回道:“是,十爷要成亲了。老夫人便是为这事回乡的。”   “十……”明微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可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唐玉郎?”   雪鹦笑了,带着几分骄傲:“没想到十爷的才名都传到北齐去了。正是,我们十爷就是人称唐玉郎的那位。”   明微喃喃道:“久仰大名啊!”   历史上,这时候的唐家,正是人才辈出的时期。   年轻人里,文有唐熙,武有唐珞。   唐熙与代国公同辈,排行第十,自小才名远扬,又貌如潘安,人称唐家玉郎。   唐珞则是唐家大公子,如今已经接掌兵权,坐镇齐楚边境。   相比起来,未来的武兴侯唐劭,现在还很低调。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似乎只挂了个闲职,到底做些什么,明微不记得,史书上似乎也没有记载。   但在几年后,他会比他的兄长更加显赫。   唐珞承袭了代国公的爵位,唐劭却青云直上,步步高升,直到另外封了武兴侯,成为只手遮天的权臣。   他将已经强盛得帝室都要退让的唐家,真正带到了“只知有唐公不知有陛下”的地步。   只差一步,便可取而代之。   星宫选择的人,会是他吗?   “唐十爷成婚,其他人都会回来吗?比如大公子二公子?”   雪鹦道:“大公子不会回来,二公子倒是说过,但他向来行踪飘忽,说不好。”   明微很可惜:“我在齐地,也曾听过大公子二公子的威名,还以为能亲眼见一见呢!不过,能看到唐家玉郎也不错!”   雪鹦看她开心的样子,不免有几分同情。   这明七小姐,样貌仪态无一不佳,性子也好,当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名门闺秀。倘若还在北齐,将来嫁入皇家,何等风光?   现在到了南楚,身份尴尬,无依无靠,还不知道将来会如何。零落成泥,也不过一眨眼的事。   可惜了。   ……   清早,唐熙来请安时,唐老夫人还睡着。   “十弟。”唐大夫人等在外头。   唐熙点了下头,指了指隔间,两人一前一后,去那边说话。   这位唐家玉郎,是唐老夫人的老生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比唐大公子还小一些。   他面相生得也嫩,脸庞白皙,俊秀风流,再加上少有才名,无怪乎被人称为玉郎。   “那位明七小姐,是怎么回事?”唐熙张口就问。   唐大夫人叹了口气,将百灵说的大概转述了一遍。   “……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她其实是秀仪姑娘带回来的?”   “是。”唐大夫人关切地问,“会不会有麻烦?毕竟是亲王,劫了未来王妃,北齐会不会兴兵来犯?”   唐熙思忖道:“齐国那位越王,身世有些奇特,若真是他的未婚妻……”他摇了摇头,“有很大的可能不了了之。”   “怎么?”   “越王其实是齐国皇室的嫡支,他祖父就是那位思怀太子。他自小寄在明成公主身边,直到前年才归的宗。”   唐大夫人想起来了:“就是那位啊!当时传过来,我们还当成一件奇事。”   “正是。”唐熙温言道,“所以,如果是这位越王的未婚妻,反而不会有事,齐国皇帝不会愿意为他的事动刀兵的。何况,不是还没成婚吗?换个未婚妻也就是了,无损皇室的脸面,犯不着大动干戈。这要打起来,我们为难,齐国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两国相安几十年,再动兵事没那么容易。   照现在这个形势,除非两国的国势出现落差,一个持续衰弱一个更加强盛,差距到了一定程度,才会引发战事。   否则,一方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会一直僵持下去。   “……这位明七小姐,在被劫来南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可能成为王妃了。她现在的处境,可说是四处碰壁,无路可走。她的分量太轻,北齐不会为她动刀兵,很可能连救她的人都没有。而为了皇家声誉,哪怕她回了北齐,这门亲事也要作罢。一个被亲王退亲的女子,能有什么路走?送到庙里清修一生,都算运气好了。”   唐大夫人一想也是,如果换成南楚,一个未来王妃被劫去北齐,肯定转眼就会给亲王另择名门闺秀。如此名分一定,那位未婚妻也就不重要了。   “那我们留下她,不会有问题了?”   唐熙摇头:“北齐那边,无须多虑,倒是京都,还要留意。”   唐大夫人想了想:“要说一声?”   “传个话过去吧。”唐熙说,“恐怕还是要交待一下,不然,让他们自行打听到消息,又要起疑心了。”   这个他们,指的是南楚皇室。   唐家与皇室的关系很微妙。   世家势力太大,说明皇权被瓜分。   如今唐家势力遍布朝野,与皇室的关系已是如履薄冰,经不得一点动荡。   唐大夫人默默点头。   唐熙又道:“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应该好好讨好母亲才是。在南楚,她无依无靠,什么都不是,命运就掌握在我们手里。如果我们高兴,她的日子就能好过一点,我们不满意,打落她也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唐大夫人心领神会:“十弟这么一说,真如醍醐灌顶,该怎么对这位明七小姐,我心里有数了。”   唐熙拱手:“听说这明七小姐学过武功,小弟回头派几个高手,守在客院周围。余下的事,有劳大嫂费心了。”   “应当的。”   两人又守了一会儿,那边唐老夫人醒了。   互视一眼,唐熙问:“母亲睡多久了?”   唐大夫人在心里算了算:“昨晚睡得迟,大约……两个多时辰。”   唐熙点点头:“比原来好多了。”   两人整理好脸上的表情,进屋与唐老夫人说话。   唐老夫人揉了揉额头,倦倦地道:“你们来得也太早了,近日事多,有时间自己好好休息。”   唐熙坐到床边,接过丫鬟的活,扶唐老夫人坐好,柔声说道:“儿有半年没见母亲了,心里惦念得很,自然要早早来了。”   唐老夫人一下就笑了,点了点他:“就知道哄母亲。”   “儿说的都是实话。”   “好好好,信你。”有幼子在旁,唐老夫人心情大好,连方才梦魇的事,都不重要了,“过几日就要成亲了,开不开心?”   唐熙答道:“有些紧张,不过人是母亲挑的,我想定是好的。”   唐老夫人笑着点头:“母亲留意了许久,凌家小姐性子好,又有几分才气,定能与你琴瑟和谐。”   母子俩说了一会儿话,唐熙问起:“母亲方才睡得如何?是不是还……” 第625章 外因   唐大夫人听着他们说话。   “你别担心,为娘今日好多了,人老了,睡得少,没办法的事。”   “你说那位明七小姐?是路上救回来的,她流落异乡,很是可怜……”   “唉,你也别抱太大的期望,她一个年轻姑娘,便是学过几天医术,又能专精到哪里去?”   “好好好,听你的,叫她来看看。为娘养足精神,等你成亲的那日,看着凌小姐进门。”   当晚,明微终于出了客院,到了唐老夫人面前。   两天时间,唐老夫人的神色又萎靡下去。   唐大夫人侍立在旁。   明微还看到隔间一闪而过的身影,应当是个年轻男子。   待见过礼,唐大夫人开口:“明七小姐?”   “是。”明微回应。   唐大夫人道:“听说你在路上出手相助,令老夫人得以安枕,今日可否再帮一次忙?”   明微含笑:“大夫人不必客气,老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何还报都不为过。”   唐大夫人露出笑容,递过去一个眼神,立时有丫鬟端了水来。   明微净了手,柔声道:“请老夫人平躺。”   唐老夫人照着做了,拍了拍她手:“辛苦你了。”   明微轻轻一笑:“应当的。”   她将两只手叠起,做了个手势,放在唐老夫人脸上,轻轻按压着。   百灵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的动作,藏在背后的双手照着做起了手势。   明微忽然开口:“留意看,这个手势要同时按压六个穴道,分别是……”   百灵愣了一下,见她目光轻轻瞥过来,分明是对自己说的,不禁心中一慌,说道:“明七小姐,我不是故意偷学……”   明微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眼唐老夫人。   百灵立时收声。   明微继续按压,一边按一边解释。   她说得非常详细,只要照着做,就能顺利学会指法。   柔和的声音,配合轻缓地指法,唐老夫人就这样睡着了。   唐大夫人在旁边看着,十分稀奇。   这位明七小姐,难道不知道她的生死荣辱都在唐家之手吗?现在老夫人用得着她,还会宽待她,若是教会了百灵,可就不需要她了。   明微仿佛不知道似的,擦干净手,说道:“姐姐先在别人身上试一试,把动作练熟了。再看两回,认准穴位,应该就成了。”   百灵谢了她:“……奴婢一定好好练习。”   明微看着榻上的唐老夫人,她呼吸轻浅,已是进入熟睡。   便在唐大夫人的示意下,跟着出了屋。   “明七小姐,多谢你了。”   明微笑笑:“举手之劳,不敌老夫人救命之恩万一。”   这种客气,唐大夫人也就听听,她想着百灵转述的话,小心探问:“明七小姐先前说,这样只是减轻老夫人的病症?”   “是。”   “那么,可有根除之法?”   “有。”   唐大夫人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找到老夫人梦魇的原因。”   唐大夫人听了这句,丧气道:“明七小姐不知,我们早就试过了,并没有用。”   “那是因为你们没找对方向。”   她的语气太笃定了,唐大夫人都没法一口否决。   她只能问:“此话何意?”   明微半转过身,看着屋里的唐老夫人。   在她的眼里,睡着的唐老夫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浅淡的黑气。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梦魇的来历,或许是外因呢?”   唐大夫人一怔。   外因?什么意思?梦魇,不就是心里装了事吗?   “魇,从鬼,因怨念而生。”明微轻轻道。   唐大夫人忽然后退一步,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还好及时扶住了。   这时,一个轻柔的男声响起:“明七小姐这么说,是看出什么?”   明微顺着声音看去,就见隔间有人掀帘出来,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   这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温文尔雅,行止从容。   一双清亮的双目,专注而不失礼地看着她。   明微低头施礼,听到唐大夫人轻声唤了句:“十弟。”   哦,原来这位就是唐玉郎啊!   果然人才出众。   明微没想到自己第一个见到的唐家男子,居然是唐熙。   这位唐十爷,是唐家的智囊,可不好糊弄。   “十爷想必听百灵姐姐说过小女的事,”明微轻声道,“秀仪姑娘之所以视我为敌,便是因为,我会一些玄术,与她算是同道中人。”   唐熙点点头:“所以你想说,我母亲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明微反问:“十爷毫无反应,可是贵府早就寻人看过了?”   唐熙盯着她看了两眼,才道:“不错。玄门中人虽然不多,但我唐家恰好交好几个。”   “譬如秀仪姑娘?”   听她这话,唐熙不禁皱起眉头。   他不傻,不至于听不出明微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嘲笑秀仪水平不高。   他忽然觉得,母亲和大嫂对这位明七小姐的判断,似乎有些失误。   她并不是一个他们印象中的名门闺秀。   明微任由唐熙打量。   她知道自己现在武功尽失,想在南楚立足,必须要有资本。   好好讨好唐老夫人,或许可以在唐家安身,混口饭吃。   但她阴差阳错千里迢迢来到南楚,为的可不是混一口饭吃。   想要找到星宫的痕迹,弄明白他们的目的,她必须让自己有足够的分量。   能够让唐家另眼相看的分量。   唐熙定定看了很久,终于开口:“明七小姐能看好?”   “试试不就知道了。”   唐熙淡淡道:“若只是试试,又何须要你。”   明微失笑,这位唐十爷,性子可比长相强硬多了。   她想了想,说道:“十爷可知道,巫门为何看不出究竟?”   唐熙看着她。   “如果巫门传承还在的话,老夫人的问题,正是他们的长处。驱邪、祈福,巫师要做的便是这些。然而……”   怪只怪,巫门把最根本的传承弄丢了,以至于温秀仪这个巫门门主,竟看不出老夫人梦魇的关键所在。   石庆或许可以看出问题来,但他身为男子,想必没有进后宅的机会。   所以,便宜她喽!   唐大夫人与唐熙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动。   老夫人的病症,不好治还有一方面。   唐家的事,不好叫外人知道。   照明微这说法,似乎用不着把梦魇的原由说出来? 第626章 做人   “这棵树砍了。”   “东西放这边。”   “再挪一挪,往左边点。”   “好!就这!”   温秀仪看得一头雾水,去问吉管家。   “吉管家,你们这是干什么?”   吉管家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秀仪姑娘,我们在布法坛。”   “法坛?”温秀仪莫名其妙,“家里要做法吗?”   “是。”   吉管家答了一句,继续去指挥家仆干活。   温秀仪觉得不对劲,追过去问:“要做什么法?谁要做法?”   “自然是老夫人。”吉管家耐着心说道,“秀仪姑娘,小的这里还有很多事,先不陪您聊天了。”   怎么说都是巫门门主,温秀仪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设法坛?应该说,这是在设驱邪阵。   吉管家不答,她便抓了个路过丫鬟。   那丫鬟答道:“是那位明七小姐要做法,说老夫人可能沾了秽气,去一去就好了。”   温秀仪听了,牙关暗咬。   又是她!上回凑巧缓解了老夫人的病痛,这就忽悠上了?   唐家也养着几个玄士,如果真是这方面的问题,怎么可能这么久了也没看出来?那种江湖把戏也在唐家耍弄。   更可气的是,老夫人也信!   经过上次的事,温秀仪学乖了,回去跟石庆商量。   哪知道她刚进院子,就看到石庆被唐家下仆拥着往外走。   温秀仪急了:“阿庆,你去哪里?你们要对阿庆干什么?”   后半句话问的是那些下仆。   为首的管事笑道:“秀仪姑娘别担心,我们请石先生去老夫人那边做个法,很快就好。”   温秀仪呆了一下:“做、做法?阿庆?”   石庆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十爷派人来请,总要去看看。”   温秀仪给搞糊涂了。这个主意肯定是那女人出的,她为什么自己不做法,要把石庆叫过去?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想起明微的诡计多端,温秀仪咬咬牙:“我也去!”   石庆略一犹豫,看向那管事。   那管事道:“秀仪姑娘愿意去看着,那当然好。请。”   一行人就这么进了老夫人的住处。   石庆和温秀仪被请进堂屋。   看到屋里的明微,温秀仪表情扭曲了一下,好不容易忍下来。   “石先生,秀仪姑娘。”唐熙拱手。   回过礼,温秀仪迫不及待地问:“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老夫人的病症已有数年,如果真是这方法的问题,怎么我们一个也没看出来?您就这么相信这女人?”   唐熙淡淡道:“秀仪姑娘也说了,老夫人病症已有数年,谁都看不出原因,总不能一直下去吧?现在有个人看出来了,自然要试试。”   温秀仪急了,老夫人不相信她,她还能理解。毕竟老夫人门第观念极重,又饱含同情心。   可唐熙怎么会被骗呢?都说他是唐家最聪明的人,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国公爷的左膀右臂,难道他看不出这个女人有多危险吗?   “十爷!相信您已经知道她的来历,您不知道,我在北齐的计划,就是被她破坏的。这个女人,诡计多端,而且精通玄术,哪怕现下废了武功,也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您千万不能相信她,把老夫人的命交到她手里,太危险了!”   唐熙却奇怪地看着她:“你们来之前,管事没有说清楚吗?由石先生来做法,老夫人的命,自然是交到石先生手里。”   温秀仪愣了下,一时弄不清楚什么情况。   明微轻笑一声,开口了:“温小姐,我知道你们不信任我,可我是真心回报老夫人的救命之恩。何况,我现下法力尽失,便是想亲自做法,都做不到。石公子是你的同门,你总该相信他吧?”   温秀仪当然相信石庆,但这怎么一样?   她道:“阿庆根本不会做法,到时候还不是你教他怎么做,万一你做了手脚,出了差错,难道要阿庆负责吗?你想害老夫人,连阿庆一起害,是不是?”   明微叹了口气:“温小姐,你这么说,可就太看不起唐十爷了。既然是我说了要做法,也是我说了要怎么做,出了问题,十爷会找石公子不找我吗?”   她又看向石庆:“而且,你也太看不起石公子了。你以为,你尽得巫门传承,石公子远不如你?呵,恐怕你想错了,他是没学过,但其实他会。”   “你什么意思?”温秀仪完全被她搞懵了,这个女人,怎么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记得我在船上教你的傩舞吗?”明微已经不理她了,转头问石庆。   石庆缓缓点头。   “这几天有没有在练?”   石庆继续点头。   明微露出笑来:“那么,石公子有什么收获?你看到的世界,是不是不一样了?”   石庆仍旧点头。   明微看向唐熙:“十爷,我没有说谎吧?”   唐熙深深看了她一眼,问石庆:“石先生,你觉得你可以吗?”   石庆想了想,说道:“应该可以。”   他们三人一问一答,把温秀仪隔绝在外。   温秀仪听不懂,实在忍不住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阿庆,你有事瞒着我?”   明微摊了摊手,袖手旁观。   石庆迟疑了一下,跟她说:“我先前就想告诉你的,她给的步法,配合我们巫门的阴阳大法,可以沟通阴阳。”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或许找到了方法,可以恢复我们巫门真正的传承。”   温秀仪愣住了。   石庆向唐熙施礼:“十爷,既然由我来做,可否允我见一见老夫人?在做之前,我希望能够做好万全的准备,也免得被她做了手脚。”   唐熙点点头:“自是应当,请。”   石庆跟在唐熙身后上楼。   明微紧随。   温秀仪一把扯住她,喝问:“你到底给阿庆下了什么药?为什么他突然听你的不听我的!”   明微笑了下,拉开她的手:“温小姐,知道我和你的差别在哪里吗?”   在温秀仪瞪视下,她悠悠道:“我呢,不管在多么艰难的处境下,想的都是,如何化敌为友,合作共赢。而你,总是在埋怨别人不听你的。你不讨老夫人欢心,不仅仅因为你是江湖女子,更因为你——不、会、做、人!” 第627章 镇魇   “看到了吗?”明微轻声问。   石庆好半天,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点点头。   “非常隐蔽。”明微说,“这东西就藏在老夫人脑子里,借着先天元气掩盖,一般的玄士哪怕开了天眼,也难看出问题来。”   “巫者,行降神、傩舞、卜筮之事,沟通天地鬼神,通晓阴阳之道。这原是你们的本职,应当比我更精通才是。”   石庆盯着那东西,问:“那要怎么才能除掉它呢?”   “这要问你自己了。”明微说,“我说了,这是你们巫师的本职,你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你自己。”   问自己?石庆静静思索良久,闭上了眼睛。   唐熙见他如此,诧异地望向明微。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才两句话,就让石庆有这么大的改变?   最难受的还是温秀仪。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完全排斥在外,插不上嘴,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人,只能强忍着站在原地。几次想开口,又都憋回去了。   哼!她就不信了,巫门秘技失传这么多年,就凭这女人几句话,就能重新找回来?阿庆听她糊弄,定是这女人搞的鬼。   她就好好看着,等她露出马脚!   明微看着石庆身上,阴阳之气不停流转,很快进入阴阳之间的状态,不禁露出微笑。   学得真快,想必不久之后,他就能掌握巫门的真正传承。   到那个时候,就算温秀仪还是门主,又怎么样呢?玄门中人,讲究的是实力,实力不够,便是石庆不抢,旁人也会听他的。   失去武功的她,确实打不过温秀仪,但想治她,一样有办法。   当石庆再次眼开眼,他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唐熙挑眉:“石先生?”   石庆变得很自信,对他道:“十爷,我知道怎么收它了。”   唐熙疑惑地挑了挑眉。   石庆看了眼唐老夫人,拱手道:“我们下去说。”   唐熙点点头,回头跟唐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下楼去了。   ……   一到楼下,石庆迫不及待开口:“秀仪,你先点香,让老夫人沉睡。”   温秀仪不悦:“老夫人容易惊醒,到时候被吓到怎么办?”   石庆说:“就是要让梦魇出现,才能抓出来。”   说着,他去看唐熙。   唐熙点点头:“秀仪姑娘,麻烦了。”   温秀仪撇了撇嘴,从随身药袋里捡出几个香包,交给百灵:“喏,这是我自己配制的安神香,怎么用你知道的。”   百灵接过:“是,奴婢先上去了。”   唐熙继续问:“石先生,你这是……”   石庆眉飞色舞:“我已经看到了老夫人梦魇所在,只要她进入沉睡,梦魇出现,就能利用阴阳流转之法,将它抽出来。”   “老夫人会不会惊醒?”   “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   “那它会不会跑掉?”   “这个……”   明微上前一步:“十爷放心,我先前叫吉管家设的阵,就是隔绝里外用的。那只梦魇逃不出去。”   唐熙思忖片刻,拱手施礼:“好,此事就拜托两位了。”   ……   法事就在楼下进行。   楼上的老夫人在安眠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石庆按照巫门典籍中描述的那样,祭天祭地祭祖宗,然后一脸严肃地踏起了步法。   随着他的步法,周围阴阳之气开始流动,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旋涡。   温秀仪刚开始还一脸不屑,渐渐地,神情转为震惊。   她便是专修蛊术,巫门的心法总是会学的,此时清楚地感受到阴阳之气的转变。   旋涡越来越大,处于中心的石庆,一举手一投足,都引动着整个园子的阴阳流转。   他小心翼翼地将唐老夫人隔绝在变化之外,不让她受到一点惊扰。   这只梦魇全然不知,外面已经张好了大网,等着它出来自投罗网。   一个时辰后,那只梦魇动了。   一股黑气悄悄逸出老夫人的口鼻。   就在它向老夫人的头脑侵袭过去的时候,周围阴阳之气突然流动,仿佛卷起无声的狂风。   只一瞬间,梦魇就被缠住了。   它拼命地想要挣脱。   石庆也在拼命地将它拖出来。   “嗡……”悬挂在屋子四角的八卦镜,发出震鸣声。   唐熙神情凝重,紧盯着石庆。   震动越来越剧烈。   “叮!”一声脆响,一面八卦镜裂成碎片,掉落在地。   唐熙脸色大变,不由向石庆看去。   石庆闷哼一声,嘴角出现血丝。   “这东西太顽强了,阵破了一角。”明微压低声音,“十爷,我去老夫人身边守着,补上这个缺。”   唐熙又不懂玄术,只看出眼下十分紧急,仓促中只得点头:“麻烦了。”   明微转身就往楼上走。   温秀仪看看石庆,又看看她,咬咬牙跟了上去。   她一定要看好这女人,不能让她趁机做手脚!   待上了楼,明微递过去一张灵符:“你去那边,施展法力压住这个符。”   温秀仪瞪眼:“你命令我?”   “你不去,难道我去?”明微毫不客气,“我现下功力全失,不就是拜温小姐所赐吗?”   温秀仪的脸庞扭曲了一下,恨恨地哼了声,抓过灵符扭身去了。   当她站在那个角落,调动法力压在灵符上,瞬间八卦镜不叫了。   温秀仪感受着一股一股力量冲刷在自己身上。   尽管她现在在楼上,石庆在楼下,她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石庆在做的事。   他如何举步,如何抬手,如何引动阴阳之气流转。   周围的世界在她眼里变得不一样了。   温秀仪成了阵法的一部分。   原来阿庆眼里的世界是这样的?阴阳之气的流转,就是这么回事?咦,自家的心法,好像和它有着同步的旋律,起、落、起、落……   温秀仪渐渐入了迷。   梦魇一点一点被石庆拖下去。   在它脱离老夫人的一瞬间,明微袖子一动,小白蛇飞窜出去,电光石火地一咬。   一抹黑气进了小白蛇的嘴。   它飞快地回到明微的袖子里。   石庆因这一咬,顺利将梦魇拖了下去。   阴阳之气夹裹起来,任凭那梦魇如何挣扎,都徒劳无功。   石庆长出一口气:“行了。”   与此同时,代替一角八卦镜的温秀仪,因阵法的骤然失效,内力反冲,“噗”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第628章 跑了   明微下了楼。   整个园子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石庆按着那东西,坐在地上喘息。   他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   唐熙看不到那些,但却真真切切感觉到卷动的气浪,艰难的角力。   他不敢打扰石庆,看明微下来,急忙压低声音问:“明七小姐,怎么样了?”   明微点了下头。唐熙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敢露出些微紧张来。   “继续运气。”明微看着石庆,“你要习惯,随时都在阴阳之间的感觉。巫者,鬼神之使,不要拿正常人的眼光看自己。”   石庆听她这么说,勉力打起精神,运转心法。   阴阳之气再度流转,但这次的动静小多了。   不再牵动外面的气息,只在石庆体内。   石庆的呼吸慢慢平缓地过来,精神也一点一点恢复。   他终于吐出一口气,擦掉额上的汗。   “多谢。”这一刻的石庆,诚心诚意地道谢。   一开始,他们之间是交易,但是这些细微的技巧,明微其实没有必要教他。   明微淡淡点头:“东西呢?”   “在这里。”石庆张开手。   他的手心,浮着一团挣扎的黑气,被他的法力裹得严严实实。   唐熙看不到,忍不住问:“你们真的抓到了?这要怎么处理?”   石庆也看向她。   明微反问:“你巫门就没有流传下只言片语?”   石庆迟疑了一下,取出一个小银瓶:“只有这个,但我们一般用来装蛊虫的。”   明微仔细看银瓶,上面刻着弯弯曲曲难以看懂的符文,看起来很神秘。   她把银瓶还回去:“这是禁锢咒文,你没学过吗?”   石庆摇头。   明微叹了口气:“建议你回去翻一翻,我想你们巫门传下来的旧物里,应该有不少类似的咒文,整理出来,说不定补上缺失。”说完,她指了指,“把它放进去吧,这禁锢咒文可以封印住它,小心些。”   石庆点点头,拿起那个小银瓶,将手里的梦魇慢慢地往瓶口引去。   那团黑气挣扎扭曲着,却被石庆稳稳地捏着。   就在它碰到瓶口的时候,温秀仪从楼上下来,按着晕眩的脑袋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石庆手一抖,那团黑气脱出他的手心,一溜烟往外面飞去。   “抓住它!”明微喝道。   石庆猛扑过去。   但是来不及了,那团黑气逃得飞快,一溜烟从破了一个角的阵法里逃走了。   石庆摔在地上。   唐熙忙问:“怎么样?抓住了吗?”   石庆爬起来,再也找不到那个梦魇,懊恼地向唐熙请罪:“十爷,对不住,我、我没抓住它……”   唐熙失望极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问明微:“它是不是还会回来?”   明微看着梦魇逃逸的方向,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那就好。”唐熙只要自家不沾上这个东西就行了,它会逃去哪里,并不关心。   石庆今天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巫师是什么感觉,结果却没有完美收场,心中失望极了,扭头道:“秀仪!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冒失?”   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他就不会……   温秀仪呆了一下。   从小到大,石庆从来没有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她说话。   可这件事……   她看到唐熙投来的目光,同样带着轻微的责备,顿时委屈极了,直想掉眼泪。   “我……”   她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和她没关系。”   温秀仪愣了一下,发现帮她说话的人,竟然是明微。   她什么意思?   石庆和唐熙也在同时向她看过来。   明微道:“先前我就觉得奇怪,梦魇这个东西,力量非常微弱,它只能寄于梦境,人身上的阳气,就能自动将它驱离。所以,大部分做噩梦的人,都不用特别处理,就能自行恢复。为什么缠着老夫人的梦魇,会一缠数年之久?”   “什么意思?”   明微捡起那块碎掉的八卦镜,一边拨弄,一边道:“我的意思是,这梦魇,也许是人为养的,所以这么强大。”   唐熙倒抽一口气,脸色越变越难看。   人为养的?所以说,是有人对唐家……   “刚才它跑掉,并不是因为秀仪姑娘突然到来,而是……有人把它叫走了。”   唐熙和石庆顿时汗毛直竖。   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人对唐家下这样的手。   这个人,不但将梦魇送进了唐家,甚至还能叫走,这岂不是说,唐家由他想进就进?   唐熙刚想说话,楼上传来百灵的声音:“十爷,老夫人有请。”   “老夫人醒了?不是惊醒的吧?”   百灵笑道:“不是,十爷先上来说话。”   唐熙看向明微:“明七小姐……”   明微摆手:“十爷去吧,我在附近走走。”   看她望着梦魇逃离的方向,唐熙意会:“小姐自便。”   唐熙上了楼,唐老夫人已经披衣坐起。   唐大夫人亲自服侍她漱口。   “母亲!您感觉如何?”   唐老夫人神色安详,说道:“几年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好像心头搬走了一块大石。”   唐大夫人笑道:“母亲这是病好了呢!日后一定健健康康,等着享儿孙福吧。”   唐老夫人满含希望,看向幼子:“是真的吗?”   唐熙点头:“母亲安心,您的病因已经找到了,日后再也不会惊醒了。”   唐老夫人松了口气:“好、好!是那位明七小姐找到的吗?”   唐熙笑道:“是石先生。明七小姐说,她现在功力尽失,什么都做不了,石先生通晓阴阳,完全可以找到梦魇所在。所以……”   唐老夫人点头道:“我听懂了,是她教石先生的?”   “是。”   唐老夫人神情缓和:“她那样的人,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愿意将指压教给百灵,又将驱邪教给石先生,是个心地纯善的人啊!你们这下相信我的眼光了?”   唐大夫人含笑:“母亲看人,自然是准的。儿媳还以为,她便是拿出了法子,也会待价而沽,没想到会这么干脆……”   唐老夫人心情极好,笑道:“这看人哪,你们还缺了几分火候。”   唐熙笑着恭听,等母亲发话,他才下楼出屋。   此时他脸上再无半分笑容。   心地纯善吗?或许可以说,她是个大方的人,但绝对不会没有所求。   一个不求回报的人,不会那样暗暗嘲笑秀仪。   她是在报恩,更是在亮出自己的筹码。 第629章 伶牙   太阳落山,天色渐暗。   明微顺着梦魇逃遁的方向,信步而行。   她在刚刚砍掉的那棵树前停下,说口:“你受了反噬,不去疗伤,跟过来干什么?也想跟我一样,功力尽失吗?”   被她叫破,温秀仪忍着内腑疼痛,出来道:“你刚才教阿庆的,不是骗他?”   明微转身,看着她笑:“我为何要骗他。”   “当然是因为……”   “想报仇?”明微笑了一下,“温小姐,现在报仇,对我有什么好处?流落异国,无依无靠,连法力都没了,如果从这里出去,我连自身安全都保障不了,找死吗?”   温秀仪咬牙道:“你诡计多端,逃出去就一定会死吗?我不相信你不想回齐国!”   “我是想回去啊!毕竟回去了,我就是亲王妃,要什么有什么,哪用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讨一个老太太欢心?”   “那你……”   “可再想回去,也得考虑一下现实吧?唐家会放我走?你会放我走?既然走不了,那就识趣一点,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我仔细想想,留在唐家也没什么不好。听说唐家在南楚一手遮天,便是帝室都要避让一二。我要是讨了唐老夫人欢心,一样锦衣玉食。如果还不满足,在唐家子弟中挑一个顺眼的弄上手,说不定又能做亲王妃了。温小姐,你说是不是啊?”   温秀仪听得目瞪口呆:“你……你想勾搭唐家公子?”   明微笑吟吟:“怎么叫勾搭呢?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淑女有思,君子有情,这不是一桩美事吗?我想想,唐十爷倒是一表人才,但是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我可不想做小。唐家大公子连妾室都好几个了吧?当然也不行。唔,别的人,要么跟我年龄不匹配,要么跟嫡支血缘差得远,数来数去,好像就是二公子合适一些。听说老夫人最喜欢二公子,想必他一回来,就会经常出现在老夫人面前,我治好了老夫人的病症,只要一心讨好老夫人,留在她身边……”   “你休想!”温秀仪上前一步,抬掌就要扇过去。   “秀仪!”石庆的声音及时响起,这一巴掌扇到之前,就被握住了。   温秀仪气得够呛:“阿庆,你放开我!你现在护着她不管我了是不是?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们十几年的情义,都比不上她……”   “够了!”石庆把她扯过来,喝道,“你也不看看你伤成什么样,赶紧回去疗伤,别在争闲气了!”   “你……”   “走!”石庆拉着她强行离开,“再拖下去,你就算不会功力尽失也要倒退!”   温秀仪就这样被拖走了。   她回头去看,明微对她笑了一下,仿佛在说,功力尽失的滋味如何?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明微转了个方向:“唐十爷,热闹好看吗?”   唐熙从花木那一头出来,神情复杂:“明七小姐,和我以为的相差很多。”   明微仍旧笑着:“那十爷觉得好还是不好?”   唐熙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竟没回答出来。   刚才的伶牙俐齿,可以说是他不喜欢的一种品质。   太记仇,也太会狡辩,字字句句戳秀仪的痛处。   他以为,姑娘家还是文静柔顺的好,没事谈谈诗文说说雅事,不烦人,懂进退。   但……   他发现,如果自己站在她的立场,听得却是字字暗爽……   “秀仪姑娘脾气不佳,”最终他道,“除此之外,倒没有哪里不好。”   “那是因为你是唐家人。”明微说,“她一心一意为唐家,在十爷看来当然很好。我不一样,若不是她,我不会落到这样求助无门的境地,于我而言,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唐熙听得一拧眉:“你想置她于死地?”   明微笑了:“我没那么傻,秀仪姑娘毕竟是唐家的人。老夫人对我感观再好,也不会允许我对她动杀心的。”   “但你……”   “我很识时务的。”明微打断他的话,“既然不可为,那就可以不为。”   唐熙斟酌良久:“你要什么?”   “十爷刚才不是听到了吗?”明微道,“我所求的,不过是个安身之地。回不了齐国,我总得活下去,是不是?这样费心为老夫人治病,不就是在给十爷献投名状吗?”   唐熙道:“明七小姐果真有自知之明。”   明微笑道:“听起来,十爷允了?”   唐熙说:“多养一个闲人,对唐家来说没什么。但我希望明七小姐一直这么有自知之明,你敢对唐家任何一个人不利,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明微点点头:“我又不是秀仪姑娘,自己不爽就要折腾别人。放心好了,我懂的。”   唐熙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转身便要离开。   “哎!”明微却叫住了他。   唐熙转过身,看到她指向一处:“那里,住的是谁?”   唐熙怔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微说:“刚才那个东西,就是从这个方向逃走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想及时将梦魇叫走,那个人一定住得很近。”   唐熙面色微变,说道:“不可能是那里的住客,你弄错了。”   明微困惑:“十爷为何如此肯定?唐家这么大,说不准那里就藏着什么呢?”   “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天色已晚,明七小姐回去吧!”   唐熙生硬地说完,转身走了。   明微莫名其妙,又向那个方向看了两眼。   住着什么不得了的人吗?居然还不能怀疑了?   等到雪鹦来接她,她顺口一问。   雪鹦道:“那里是兰心苑吧?住的是凌小姐。”   “凌小姐?”明微想了想,“就是唐十爷的未婚妻?”   雪鹦点点头:“是的,凌家远在垣城,送亲队伍前几天才到的宜都。”   明微不禁露出古怪的神情。   难怪唐熙那个反应,说他的未婚妻可疑,他自然不悦。   不过,那位凌小姐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出于客观考虑,明微还是要怀疑一下的。   唔,得想个法子见见这位凌小姐才好…… 第630章 探话   兰心苑外,唐熙犹豫许久,还是走了过去。   “呀,唐十爷!”凌家的丫鬟看到他,面露惊喜。   唐熙强装镇定地点点头,问道:“凌三叔在吗?”   他问的是送亲来的凌三爷,凌小姐的叔父。   那丫鬟笑着回道:“唐十爷来得不巧,我家三爷刚刚出去了。”   唐熙暗暗舒了口气。   他就知道凌三爷不在,才特意选这个时间过来。   “我有些事想说,凌三叔不在的话,还有谁能交待?”   “这……”丫鬟面露为难,“只剩我家小姐了。”   “那就让我跟你家小姐说两句吧。”唐熙接得很快,“去书斋行吗?只要一会儿,隔着帘子问几句就行。”   丫鬟想了想,到底是将来的主子,虽然于理不合,但也不好直接拒绝,就道:“奴婢去问一问小姐吧?十爷在此稍等。”   唐熙一派镇定:“去吧。”   不多时,丫鬟前来相请。   唐熙进了书斋,看到珠帘微晃,映出个模糊的轮廓,便低头施礼。   那边还了礼,反倒先一步开口:“唐十爷突然到访,可有要事?”   柔和婉转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   这门婚事,是唐熙点了头的。当年在京都,两人相看过。记忆中的凌小姐,是个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温文知礼,又通诗文。   他很满意。   唐熙缓了缓心情,回道:“是婚礼的事,宜都有些风俗……”   他将婚礼习俗说了一遍,那边凌小姐回道:“入乡随俗,婚礼既在宜都,自然顺应当地风俗。十爷不必多虑,芳若没有意见。”   “多谢凌小姐体谅。”停顿了一下,他抬头看着帘子里的人,试探问道,“凌小姐远来宜都,不知这几日可还适应?宜都天气相较垣城,有些闷热,初到此地,可能会不大爽快。”   帘子那头柔声回道:“是有些闷,不过现下才三月,远远不到热的时候。”   唐熙又找了个话题:“那凌小姐睡得可好?兰心苑离街是不是太近了……”   听他没话找话,屋里屋外的丫鬟都忍俊不禁。   唐十爷这是特意来见小姐的吧?   也是,马上就要成婚了,要是对小姐冷冰冰的,那才叫人担忧呢。   凌小姐却没笑,仍旧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唐熙东问西问,最后实在问无可问,尴尬了一会儿,只能告辞。   他一走,丫鬟们就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小姐小姐,这唐十爷跟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呢!”   “是啊!都说他年纪轻轻就遇事不惊,我瞧他在小姐面前,和少年郎没两样。”   “小姐这样的人才,谁能不喜欢?唐十爷当然也不例外。”   “看唐十爷这样子,小姐日后一定会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珠帘后,那位凌小姐轻摇团扇,眉目如画,柔声说道:“就你们话多。天都快黑了,赶紧收拾收拾,用膳吧。”   “是是是。”丫鬟们笑着应声,簇拥着凌小姐出了书斋。   待人都出去,书斋里一股黑气逐渐弥漫开来。   ……   “放开我,放开我!”   温秀仪被石庆拖回去。   进了堂屋,石庆终于松开手。   温秀仪跳起来,刚要说话,就被石庆堵回去:“先疗伤!”   然后给她塞了药。   温秀仪被他强行按下,只得一边运功一边喝骂:“石庆,你什么意思?想造反了吗?我是巫门门主!你敢这样对我?”   石庆冷冷道:“你要不是门主,我会这么费尽心思?秀仪!你清醒一点,现在不是争闲气的时候!你看不出来吗?现在是我们巫门光复的最好时机,为了这个目标,值得我们付出一切!你以为我就那么喜欢那个女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在故意气你?但这又怎么样呢?比起巫门的复兴,受点委屈算什么?刚才你看到了,那是我们巫门失去的传承,你不心动吗?”   温秀仪不由想起,自己代替八卦镜镇守那一角,所看到的情形。   “秀仪,你要知道,蛊术不算什么。”石庆放柔声音,“我们的巫,不是巫蛊的巫,不是巫医的巫,而是巫臣的巫,巫祝的巫!我们应该是上通鬼神的人,掌握阴阳的人,哪怕执掌天下的帝者,都应该对我们礼遇有加。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如同门客一般,寄住在唐家,只知听命行事。”   温秀仪神情微动。   “……你想想看,我们的师祖爷记录在手册上的情形,如果我们巫门能够复兴,如果我们能够像祖师爷那样强大,你心仪二公子,他们只会觉得荣幸,哪里敢嫌弃?怪只怪,我们巫门没落太多了,没有足够的分量。”   温秀仪发着愣,好久没有说话。   “至于那个女人,等我们学会了,想怎么处置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自己想想,我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石庆看她已经冷静下来,丢下这句话,便先行出去了。   ……   回到小楼的明微,收到纪小五托人送来的梅菜饼。   送到她手上的时候,饼还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这是纪公子在街上买的,说明七小姐肯定没吃过,特意送来给您尝尝。”   明微失笑:“表哥真是孩子脾气,到哪都惦记着好吃的好玩的。”   她当着丫鬟们的面,掰开烧饼,分给她们一人一块:“这么大块的饼,吃了不用吃饭么?来,咱们一起吃。”   雪鹦尝了一口,眼睛都眯起来了:“唔,味道很好啊!是章婆婆家的吧?她家的梅菜最地道。”   一直很高冷的海燕也吃了两口,点点头:“好吃。”   明微笑吟吟,与两个丫鬟分着吃完,然后去洗手。   小白蛇从她袖子里窜出来,将丢弃的油纸吞进肚子里。   到了晚上,雪鹦和海燕都去睡了,明微睁开眼,轻声说:“吐出来。”   “是,大人。”小白蛇乖乖吐出油纸。   明微仔仔细细看着油纸上的纹路,不禁一笑:“表哥真是,急什么?”她拍了拍小白蛇的脑袋,“你去传个话,叫他帮我盯着兰心苑。至于什么时候走嘛,目前应该是走不了了。路上小心点,有什么异常,赶紧溜回来,别让人抓到了。”   “知道了,大人。”小白蛇化为一股轻烟,从窗户飞出去,窜入草丛不见了。 第631章 夜探   睡到半夜,明微忽然惊醒。   她起身披衣下楼。   “明七小姐,您去哪里?”海燕幽灵一般出现在她身后。   明微知道她在监视自己,仿佛毫无自觉地说道:“你醒得正好,帮忙提一下灯笼。”   “这……”   明微已经出了小楼。   海燕无法,只得提起灯笼跟上。   她出了小院,沿着巷道急步而行。   海燕想劝她回去:“明七小姐,您若是想散步,我们在院子里走走就是,这样子被值夜的人看到,还以为我们……”   “是贼吗?”明微笑了下,“这不是有你吗?”   “可是……”海燕给她搞糊涂了。这明七小姐会不知道自己是来监视她的吗?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半夜偷溜出来算怎么回事?   不过,反过来想想,如果她溜出来是为了干坏事,不应该叫上自己才对。   “你们家太复杂了,我不认得路,记得帮我记路。”   海燕被她的话拉回注意力,只得闷闷应一声:“是。”   然后见她一路直行,最后到了院墙下。   那里还有个人,在拼命地招手:“来来来!”   !!!   海燕眼睛都瞪大了。   这不是个男人吗?大半夜的,怎么有男人跑到后院来?偷溜进来的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明微。   这明七小姐,到底是什么路数?大半夜在唐家私会男人,而且还当着她的面……   她就不怕,她就不怕……   海燕都卡壳了。   明微神情自若,快步走过去问:“发现问题了?”   纪小五撇嘴:“废话,小白不给你传信了吗?”   明微说:“你以为我们能远距离对话?想太多了,我只能感应到它在叫我。”   “你这么厉害,我还真以为你能做到呢!”纪小五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又像是嘲讽。   明微懒得跟他斗嘴,纪小五偷溜进来不容易,时间这么浪费太可惜了。   “小白呢?”   纪小五指了指:“那边,它说感觉到了。”   “进去多久了?”   “好一会儿了。”   海燕听着他们一问一答,终于把理智找回来了,结结巴巴地问:“明七小姐,这、这位公子……”   “哦,他是我表哥。”明微介绍,“你应该听过吧?”   海燕当然听过,她知道明七小姐和表哥一起落难的,但……   “你们这是……”   “嘘!”纪小五突然出声,“有人来了!”   他扯着明微躲到花丛后,明微又扯了她。   三个人排排蹲。   海燕的脑袋一团浆糊,看着值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走近,又慢慢走远,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她不是监视明七小姐来的吗?半夜跟她出来不是防止她做什么对唐家不好的事情吗?为什么变成她和他们表兄妹一起躲值夜婆子?她有什么好怕别人看见的?   但是,现在出去又好像不太对?毕竟旁边两个人,都在认真地等着婆子走远呢!   叫住婆子的话在海燕舌头滚了滚,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等危险远离,纪小五长出一口气,说道:“唐家的戒备真森严,我好不容易才溜到这里。”   明微笑话他:“以表哥逃学十几年的经验,我还以为翻墙好容易呢!”   纪小五白了她一眼:“没法跟你这专业的比。”   那边海燕迟疑良久,开口道:“明七小姐,你们在做什么?这样大半夜的,被人发现不大好。”   “在打探一件事。”明微说,“有关唐家安危的事。”   海燕一愣:“唐家安危?”   “对。等会儿若是发生意外,你可得保护我们。我武功尽失,表哥伤势未复,我们俩可打不过那些凶徒。”   海燕一下警惕起来:“会有凶徒?”   “只是可能。”明微安抚她,“不一定会有。”   话音刚落,她面色一变,喝道:“表哥,小白出事了,快去接应!”   “好!”   表兄妹俩飞快地跑出去,一个爬墙,一个攀树。   明微回头冲海燕招手:“快来!”   稀里糊涂的海燕,只能稀里糊涂地跟上去。   三人翻过墙,海燕发现这里是兰心苑。   “你们怎么……”   没有人听她的,纪小五和明微已经飞奔而去,然后海燕听到了打斗声。   “快来!”   海燕只能快步跟上去,随后她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在阴影里缠斗,那位纪公子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向黑影抛了过去。   这时,一道人影飞出,气势凌厉,直取纪小五。   海燕来不及细看,提掌加入战团。   她的武功很能看。   她出身一个颇有名的门派,只因幼时遇到破家之难,与父亲二人逃出,被唐家收留。后来,父亲过世,她就一直留在唐家,保护唐老夫人。   论身手,海燕算得上一流高手。   但是,几个照面过后,海燕发现自己陷入了弱势。   她心中暗惊,唐家收容的高手里,都没几个人比她强的,这人的功力居然比她深厚得多!   怎么办?再打下去,她只会被压制得越来越厉害,还会惊动巡夜……   “来人啊,有贼!”   清脆的女声,在夜色中响起。   海燕扭头一看,发现喊话的人是明微,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这明七小姐怎么回事?刚才还躲躲藏藏的,连值夜的婆子都要避开,现在翻墙进了兰心苑,居然还光明正大喊起了抓贼?   唐家的守卫,在听到喊声的一瞬间,立刻启动了。   “哪里在喊?”   “兰心苑,好像是兰心苑!”   “不好,那里住的是凌小姐,快!”   护院家丁们纷纷往兰心苑赶来,住得比较近的唐十爷也惊醒了。   那个跟海燕缠斗的人,虚晃一招,退到阴影里,飞快地不见了。   海燕直觉想追,被明微拦住:“别去,你不是对手。”   之前缠斗的黑白影子迅速分开,白的钻进明微的袖子,黑的……夜色太黑看不见了,大概躲哪里去了吧!   事实上,海燕觉得自己可能出现幻觉了。   刚才的黑白影子,怎么看都不像人啊!白的是细细长长的一条,黑的就是模糊的一团。   她发现自己想不起这两个东西的样子了,难道真是幻觉?   困惑中,唐家的护院到了。   “在这里,把他们围起来!” 第632章 有贼   海燕生平第一次,被当成贼一样对待。   最初的不知所措过后,她越众而出:“是我!梁大叔!”   这位梁护院,曾经和她父亲共事,见是她,吃了一惊:“海燕?难道刚才喊抓贼的人是你?”   海燕很不想承认,但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她半夜跟着明七小姐出来,又偷偷翻墙进了兰心苑,能把事情一推了之吗?当然不可以!   “方才有个贼在这里……”   “去哪里了?”梁护院一听紧张极了,“贼呢?”   十爷的婚事就在眼前,万一让贼人惊到凌小姐,问题可大了!   海燕指着黑影窜逃的方向:“从那里逃了。”   梁护院刚要带人去追,却被同僚叫住:“等下!”   那人目光警惕地盯着明微和纪小五:“海燕我们都认得,这两位是什么人?海燕,你怎么跟陌生男人在一起?”   海燕这才想起,纪小五还在呢!她一下子慌了:“我……”   这要怎么说?明七小姐还好解释,可这位纪公子呢?他是外男,出现在留住女客的兰心苑里,说他不是贼都没人信啊!   被这一提醒,梁护院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海燕,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我怎么不记得唐家有这么号人?”   就在她心慌得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时候,那边传来声音:“怎么回事?我方才听到有人喊抓贼?”   唐熙来了。   “十爷!”护院们恭敬行礼。   唐熙点点头:“贼呢?你们都聚在这里,抓到了吗?”   梁护院迟疑了一下,说道:“回十爷,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了。海燕说贼已经跑了。”   “那你们还等什么?赶紧去搜啊!”   另一人忍不住道:“可是十爷,他们很奇怪。这里是兰心苑,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唐熙这才留意到阴影里的明微,诧异道:“明七小姐?”   明微低身施礼,一派镇定:“十爷,这里是凌小姐的住处,您还是赶紧派人搜查一遍吧,免得贼人藏在暗处,伤及无辜。时间耽搁不起,隔壁还住着老夫人呢!”   她的神情太镇定了,连他看着纪小五的时候,都没有半点慌乱。   唐熙定定看了两眼,回身吩咐:“听到了没?赶紧去搜查。”   “十爷!那他们……”   “他们是客人,不是贼人。”   主子都发话了,护院们还能怎样?只能遵照吩咐干活去。   “海燕,你先把他们带到我那边。”   “是。”   唐熙交待完,便急匆匆去看情况了。   这么大的动静,兰心苑里的人早就被吵醒了。   唐熙过去时,屋里灯火通明。   “凌三叔在吗?”   丫鬟过来回话:“三爷听到喊声就进来了,确定小姐没事,便去抓贼了。”   兰心苑分为两进,凌三爷就住在外面,进来比他们方便。   唐熙点点头:“凌小姐无恙?”   “回十爷,小姐没事。”   唐熙仍然不走,那丫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面露为难。   “十爷,现在这么晚了……”   “红芙!”柔和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楼梯响动,有人从上面下来了。   唐熙看过去,一位粉面香腮的少女缓步而下,走到他面前,低身施礼。   “多谢十爷前来探问,芳若一切安好。”   这次没有珠帘相隔,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看得真真切切。   唐熙凝目看去,除了没有饰物,衣裳略显单薄,这位凌小姐看起来一切正常。   应该没事吧?   唐熙想了想,说道:“还是小心些的好,你们自己搜一搜可疑的地方,譬如衣柜里床底下,万万不要叫人钻了空子。”   那丫鬟听得紧张,忙问:“小姐,要不您先留在这,奴婢们先上去搜一搜?”   凌小姐迟疑道:“万一有什么,你们岂不是有危险?”   唐熙道:“只是以防万一,照理说不会的。”   “好吧。”凌小姐点了头,“你们小心些,有什么不对,下来再说。”   “是。”   丫鬟们结伴上楼,头顶响起脚步响动的声音。   这么一来,楼下只有唐熙和凌小姐二人相对。   唐熙琢磨了一下,说道:“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过会儿我叫人守在外面,若是有事,凌小姐喊一声就行。”   凌小姐嫣然一笑:“十爷想得周到,不过无妨,我不怕的。”   “嗯。”   两人独处起来有些尴尬,还好不多时,丫鬟们下来了。   “唐十爷,小姐,我们都搜过了,没事。”   唐熙含笑拱手:“既如此,你们陪凌小姐上去休息吧。”   “十爷走好。”   凌小姐目送他离开,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直到丫鬟们说笑起来:“唐十爷生得真好,小姐你说是不是呀?”   “而且还这么关心小姐,一定要看到小姐没事才走。”   “咦,说不准是故意不想走,想叫小姐下来一见。”   “都已经走了,小姐你就别看了,反正过几天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是不是?”   凌小姐瞥了她们一眼:“敢打趣我,你们胆子大了。”   丫鬟们嘻嘻哈哈:“快别说了,小姐生气了。”   “咦咦,我怎么瞧着小姐在笑呢?”   “肯定是你看错了,小姐你说对吧?”   “行了!大半夜的,赶紧服侍小姐休息。哎,好端端的怎么会闹贼呢?”   楼梯响起脚步声,丫鬟们簇拥着凌小姐上楼去了。   重归平静的堂屋,黑气再一次弥漫上来。   ……   唐熙回到自己的院子。   明微和纪小五正在说话。   “肚子好饿,有没有吃的?”   “表哥你就不能忍忍?大半夜的在别人家,就惦记着吃的。”   “纪公子,这里有些茶点……”   “不是热的吃着不得劲,有没有汤面什么的?”   “呃……”   唐熙推门进去:“海燕,你去厨房拿宵夜来。”   “是。”海燕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唐熙的贴身小厮想进来倒茶,被他叫住了:“不用来服侍了,你们休息去。”   “十爷……”小厮迟疑地看着那对表兄妹。   这里有两个不知底细的人,万一……   “去吧。”   他坚持,小厮只能退下了:“是。”   门关上,唐熙撩起衣摆,坐到他们对面:“好了,现在没有外人,两位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第633章 人话   明微端起茶杯,碰了下嘴唇,有点嫌弃:“已经冷了。”   纪小五自动自觉地去烧水。   明微这才搁下茶杯,说:“我们去了兰心苑,发现有贼,就是这么回事。”   唐熙额上青筋抽动。   “什么叫你们去了兰心苑?明七小姐,你住在内院,令表兄住在外院,你们为什么会一起出现在兰心苑?这不需要解释吗?”   “如你所见,表哥偷溜进来,而我偷溜出去,所以就在兰心苑碰面了。”明微答得十分没有诚意,也十分理直气壮,似乎根本不觉得,在别人家半夜翻墙是个事儿。   唐熙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说道:“明七小姐,请、你、说人话!”   那个请字,咬音特别重,可见唐十爷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明微不禁笑了起来。   “那就请唐十爷开个头吧,我书读得不多,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   唐熙不想叫她避过去,只得顺着她的话题走:“先说你们为什么会在兰心苑碰面,约好的吗?”   明微摇头:“不是,这是意外。”   “哦?”   “实不相瞒,今日法事过后,我就对兰心苑心存疑虑,故而叫表哥盯一盯。然后表哥发现有问题,就把我叫出来了……”   “等下。”唐熙抬手,问她,“你如何与纪公子联系上的?”   明微笑得很没有诚意:“雕虫小技,十爷就别深究了,只是我们表兄妹平常玩的小把戏而已。”   她飞快地忽略过去:“我们发现兰心苑有问题,所以和海燕一起翻墙进去,结果就遇到了一个人。这人武功很高,海燕不是对手,所以我就喊抓贼了。这就是所有的经过。”   唐熙抽了抽嘴角。   这个说话方式,分明把最关键的东西给省略过去了。   “明七小姐!”   听他带着警告的语气,明微露出诚恳的笑:“十爷不是玄门中人,这个实在不好解释。我们表兄妹现在,一个功力尽失,一个重伤在身,这是事实。十爷不信的话,可以问海燕,刚才我们是不是没动手?因为我们实在打不过,只能把人喊来。”   唐熙发现,再跟她纠缠下去,这事就搅和不清了,于是当机立断,回到自己的节奏中来,主导话题。   “这么说,你白天就怀疑兰心苑有问题?”   “是。”明微一脸乖巧,问什么答什么,“当时梦魇一逃,我就觉得可能有人潜伏在唐家。”   “而你疑心的是兰心苑?”   “对。”   唐熙拧眉道:“这不可能,母亲这病症,几年前就有了,凌小姐却是才来的。”   明微道:“这东西,不需要时时有人在旁边引导,只需要让它附到老夫人身上便可。说不准,人家几年前就动手了,如同洒了颗种子,等着发芽抽枝的一天。”   唐熙还是觉得说不通:“凌家有什么理由对老夫人下此毒手?哪怕是大哥或者别的谁,都说得过去。母亲她不过是个安享晚年的老太太,连家事都不大管了。”   明微狡猾地道:“我只说,引导之人极有可能在兰心苑,可没说一定是凌家的人。再说,许多事情,不到曝光的一刻,谁能说得准动机?”   唐熙瞥了她一眼,心道,兰心苑除了凌家,并没有别的人,这与指责凌家有什么两样?   “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明微续道,“刚才与海燕动手的人,哪怕不是真凶,最起码也是帮凶。这人就在兰心苑内,唐十爷还是小心一些,您的婚期在即,若是新娘子出了差错可就太惨了。”   “……”   唐熙沉思良久,说道:“难道那人藏在凌家送亲的队伍里?”   “有这个可能。”明微露出安抚的笑容,“毕竟凌家带的人着实不少,光是丫鬟就有十几个。虽然说,对老夫人动手,主子更有机会,可说不准就是丫鬟仆从干的呢?”   “……你在暗示什么?”   明微眨了下眼:“十爷怎么想得那么多?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   唐熙心道,拐弯抹角地说,凌家主子下手的可能性更大,这还没暗示什么?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是这么回事。   母亲早在几年前就被人做了手脚,凌家与唐家定下婚事也是几年前……   等等!   婚事,几年前?   这么说的话……对方难道就在等这个机会?   送亲的机会!   他们想干什么?借着婚事对唐家做什么?   门外传来海燕的声音:“十爷,宵夜来了。”   “进来!”   海燕提着食盒进来,看到屋内气氛平和。   纪小五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玩着灯芯,明微姿态优雅地端着茶在喝,唐熙一脸沉思。   海燕将各色热食摆上桌子,纪小五立刻活了。   “银丝面!我要吃这个。表妹你想吃什么?哎,这个五色饺好看,咦,鱼丸汤也好喝!”   “表哥你少吃些。都这么晚了,吃了不消食。”   “今天晚上忙了这么多事,我饿死了,还嫌不够吃呢!”   “你不就爬个墙吗?打架还是海燕去的。”   “哎呀,我盯了那么久,多吃点东西怎么了?”   吵吵闹闹中,唐熙终于想明白一些事,吐出一口气。   “已经这么晚了,两位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叫来小厮:“送客!”   纪小五傻眼:“哎,我才吃两口!”   小厮可不管他吃没吃,反正十爷这么说了,那就请出去!   纪小五只能将剩余的蒸饺拎起来,好歹垫垫肚子。   这唐十爷怎么这么小气?哪有叫来东西不给人吃的?   吃独食,撑死他,哼!   明微懒懒散散出了屋,对海燕道:“我们回吧。要是雪鹦醒了,瞧不见我们俩,肯定要急的。”   纪小五不高兴:“好你个明小七!自己蒙混过关,开心得很吧?不管,我没吃饱,难受!”   “表哥,教你个法子,肯定能吃饱。”   “什么法子?”   “你从这里走出去,到那个路口,然后背对着墙站好,张开嘴巴。”   “干什么?”   “喝西北风啊!肯定能喝个饱!”   “明小七!”   “哈哈哈哈,这么晚了赶紧睡吧,明天早上不就能吃了?”   声音慢慢地远去了…… 第634章 噩梦   明微走后,唐熙偷偷让人唤来石庆。   “这么晚打扰石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石庆还礼:“十爷这是遇到了要事?”   唐熙是个知礼的人,从来不会仗着自己是主家就颐指气使。   唐熙点点头,将兰心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向他吐露:“这位明七小姐,实在是个复杂的人,我不敢十分信她。石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石庆道:“十爷所想的,正是我要说的。这位明七小姐,并不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   他说起北齐的经历,最后道:“若非她现在功力尽失,万万不能让她留在唐家。”   唐熙思忖:“这么说,她于玄术一道,确实高明?”   这一点石庆无法否认:“是,蛊术连秀仪都不敢说一定胜她,更何况,她的本事里,蛊术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十爷,不瞒你说,如果不是她年纪太轻,恐怕我会把她当成隐世高人。”   “这么厉害?”   石庆给予肯定。   “那么,她说兰心苑有问题,石先生认为,可信度有多少?”   石庆毫不犹豫:“只要她不是故意挑拨离间,她说有问题,那就肯定有问题。”   唐熙心中一惊,这么高的评价……   石庆看他这样,献策:“十爷既然有此疑虑,那我们盯一盯兰心苑?要真有问题,总会露出破绽。”   唐熙思索良久,慢慢点头:“那就有劳石先生了。”   “不敢,份内之事。”   ……   那边明微和纪小五分别,回到客院。   雪鹦果然醒了,看到她们回来,一脸欣喜。   “你们去哪里了?大半夜的,突然不见了,我正要去禀报大夫人呢!”   明微笑着安抚:“只是出去走走,这不是有海燕跟着吗?”   她解下外衣,就着半凉的水擦了擦手,回头看她们还在,诧异道:“怎么了,还不去睡?”   海燕迟疑着问:“明七小姐……没事了?”   “能有什么事?”明微失笑,“快去睡吧,明日我们还要去看老夫人病好没有。”   两个丫鬟这才松动。   海燕却道:“奴婢还是睡在外间吧,这样您要是醒了,叫一声便可。”   明微关切地问:“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奴婢睡眠很好,您尽管放心。”   明微点点头:“好吧,我晚上也没什么事,尽管不叫你就是了。”   于是三人吹灯歇下。   海燕那边,果然很快传来了绵长稳定的呼吸声。   小白蛇先是慢慢游过去,又慢慢游回来,小声道:“大人,我咬了她一下,她暂时不会醒了。”   明微慢吞吞爬起来:“你可别把她毒死了。”   “不会!”小白蛇向她邀功,“我已经知道怎么控制毒量了,叫她晕,就绝对不会死!”   当初它还是小小蛇的时候,就因为不懂事,把人给毒死了,没了肉身。不过,因此遇到大人,还是很幸运的!   “信你一回。”明微问,“你在兰心苑发现了什么?”   小白蛇说:“大人!我可确定,梦魇就在那里!有人操纵它,肯定是背后主使。”   “哦,你看到是谁了?”   小白蛇面露愧色:“没有……我就是察觉到梦魇的气息在那里,然后……就被发现了。”   明微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么现在只能肯定,凌家的送亲队伍,确实有问题,就是不知道问题在谁身上。”   她细细回想上辈子看的前人笔记,后面天下大乱,不少史料佚失,以至于这段历史许多地方模糊不清。   唐家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似乎没看到记载。   唐家大变,应该在十几年后。   那时唐劭上位,超过唐珞成为唐家最大的权臣,然后发生了一件惨事……   这件惨事,从长远来看,又是有积极意义的。   因为那件事后,唐劭成了唐家真正的掌权者,说一不二。   整个家族就这样拧成一股绳,越发权势熏天。   ——离题了。总之,唐家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危机,极有可能此事最后得到了完美解决。   唔,那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积极一点?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一揽,先骗点好待遇再说?   “……大人,大人?”   明微心不在焉,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等我好了,多补点精血给你。”   小白蛇哦了一声,游到一半,从她袖子里探出脑袋:“大人,那梦魇的内容你还看吗?”   明微愣了一下:“内容?”   “梦魇的内容。”小白蛇说,“刚才我又咬了它一口,加上白天的,已经能看出内容啦!”   “你怎么不早说?”明微道,“快点,给我看看!”   小白蛇委屈:“我都没来得及……”   “好好好,不怪你,赶紧的。”   “是。”   小白蛇吐出一口淡化的黑气,明微不知不觉闭上眼,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漂亮威武。   三间朱红色大门,彰显王公门第的高贵。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充满了血腥与暴力。   盔明甲亮的兵将,冲进这座府邸,进入正院,提刀便砍。   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有仆妇,有姬妾,还有未长成的小公子。   最后进入正房,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华服戴冠,面貌威严。   他先是吃惊,再是愤怒,最后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反了你们!”   兵将们如同木头一般,并不搭腔。   但他们摆出的姿势,却是将他视为敌人。   刀枪相向。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不反,难道等着被你弄死吗?”   “老二!”男人既吃惊,又不怎么吃惊,“你果然还是这么做了。在家里动刀动枪,你可真是出息!”   “大哥说的不错,我就是嫌你太没出息了。你看看你,想杀我很久了吧?为什么不动手呢?既然你不敢,那就退位让贤吧,相信我,会做得比你更好!”   “你这个……”一句话没说完,一支箭突然飞来,破空声响起时,箭尖已经撕开喉咙。   “夺!”箭身穿过大半截,钉在墙上。   “看,你输了吧?”轻柔的声音,明微终于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院子里,一个男人缓缓放下手里的弓。   他看起来并不强壮,甚至脸上还有点病态的殷红,但是那双眼,冷得像是冻了千百年的寒冰,一点温度也没有。   明微惊醒过来。 第635章 引蛇   明微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就是唐老夫人梦魇的内容吗?   那地方看起来似乎就是国公府,唐家在南楚京都的那座。   而那个三十多岁、相貌威严的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国公府的继承人,大公子唐珞?   那她后来看到的那个射箭的男人,就是——二公子唐劭!   难怪唐老夫人惊得几年都睡不着。   唐珞是唐家大公子,她的长孙,自然爱如珍宝,而唐劭又是她亲手带大的,感情也非同一般。   看到两个孙子反目,甚至于刀兵相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哪里能接受?   也难怪唐家不肯将梦魇的内容说出来,这样的事,怎么好让别人知道?   明微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已凉,倒入喉咙,带来清醒的冷意。   她揉了揉额头,觉得脑子乱乱的,一时理不清。   倘若是别人,知道了梦魇的内容,只会惊诧唐老夫人会做这样的梦。   但她不同,她知道历史的走向。   唐劭……真的在十几年后,杀了唐珞!   原因未知。   史料散失得很严重,她只知道,那是唐劭成为一代权臣的转折点。   杀了唐珞后的唐劭,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扶持幼帝,把持朝政,授九锡之礼。   他与一国之君所差的,不过是个名分。   但她知道这些,是因为她来自几十年后。   唐老夫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养这个梦魇的是什么人?让唐老夫人做梦的意图又是什么?   还有凌家,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等下,听丫鬟们说,唐二公子这几年几乎不在家中,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   “大人?”小白蛇吐着信子游过来,舔了舔她冰凉的手指。   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笑道:“没事,先睡吧。”   想不通的事,只能慢慢去探究了。   她回到床上,将杂思摒除。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   明微起身,在雪鹦的服侍下梳洗换衣。   用过早饭,她便道:“不知老夫人睡得如何,我们去探望一下,可好?”   昨日才做了法,今日去看看效果,也是应有之义。   雪鹦和海燕都没反对,尤其海燕,她心里惦记着昨晚的事,不知道贼人抓到了没有。   她们到时,唐老夫人正在用膳。   看她的样子,精神很好。   见明微来了,她一下笑开了:“今日的鱼丸做得不错,要不要尝尝?用过早饭了?没事,就尝尝味儿!”   明微盛情难却,只能坐下。   陪着用过饭,唐老夫人拉着她说话:“几年没有这样好睡过了,昨晚醒都没醒,连起夜都忘了。”   百灵掩嘴笑道:“老夫人昨晚睡得可真沉,连喊抓贼都没醒,幸好贼没来我们这,不然老夫人给抬走了都不知道。”   她服侍唐老夫人数年,感情不同一般,敢这样说笑。   唐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却也笑出来:“我一个老婆子,抬走论斤卖都不值,要抬也抬你们小姑娘。”   屋里笑成一团,气氛欢悦。   笑罢,唐老夫人关切地问:“昨晚闹贼是怎么回事?抓到了吗?”   百灵才要回话,那边唐熙来了。   他们母子说话的时候,明微去了隔间。   见唐老夫人果真不再惊醒,唐熙松了口气,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解释一下昨晚闹贼的事。   他自不会和盘托出,只说已经没事了。   唐老夫人听说闹贼的是兰心苑,非常关切,连连叮嘱他,不可让凌小姐受惊。   好不容易安抚好唐老夫人,唐熙出了屋,看到明微站在檐下眺望。   “明七小姐。”   明微回身施礼,问道:“昨晚的贼人真的抓到了?”   唐熙摇头:“没有。”   “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熙点点头。   “现在我说凌家有问题,十爷信了吗?”   唐熙看了看周围,对她使了个眼色。   于是两人下了楼,避到屋后。   “有什么法子能把人找出来?”   明微笑道:“是不是人还未可知呢!”   这句话听得唐熙后背一凉,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表面的意思。”明微随意答了一句,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转回了话题,“你们找不到太正常了,几年前他们就对老夫人下手,你们还不是一无所知?对方非常棘手,别说我现在功力尽失,就算实力完整,也不敢说一定能抓出来。”   “那……”   “我说句实话,”明微毫不客气打断他,“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了,任凭十爷如何智计百出,都没有用。玄术之争,说白了就是实力之争。斗不过就是斗不过,除了乖乖认输,没有别的路。”   唐熙不悦:“照明七小姐这么说,我们就是砧板上的肉?”   明微笑:“难道不是?”   唐熙气闷,但又想不出话来反驳。   倘若明微没有来此,他连老夫人为何会生病都不知道,更不说发现凌家的送亲队伍里藏着这么大一个隐患。   现在的情况,依然危机四伏。   哪怕他知道凌家有问题,也做不了什么。   ——连人都找不到,能做什么?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又让他胸闷气短。那就是……   “放心吧,你承认做不到,我也不会笑话你的。”明微非常善解人意,“十爷想叫我帮忙,不就一句话的事?如今说好听点,我是唐家收容的门客,难听些,便是阶下囚了。十爷有命,难道我不从吗?”   “……”唐熙问,“明七小姐怎么想?”   “既然找不到,那就引蛇出洞喽!”明微道,“千里迢迢的,好不容易来了宜都,想必对方很快就会露出真面目了吧?毕竟要搞事的话,有什么时机比婚礼更合适呢?”   “……”   “唐十爷,你说是不是?”   唐熙心道,难道他还能说不是?连敌人在哪都找不到,除了引蛇出洞,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明七小姐这么说,是有把握引出他们了?”   明微眨眼:“把握么,现在还没有。不过事在人为,咱们可以试试的,对吧?”   看她这个样子,唐熙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第636章 流言   唐老夫人站在楼上,看着明微将唐熙送出一小段路。   唐熙说了什么,明微施了一礼,便站在原地,目送他出了园子。   跨出园门的时候,唐熙还回头看了一眼。   唐老夫人问:“明七小姐……什么时候认识的小十?”   百灵瞅了她一眼,小心地回答:“就是几天前,您回来的时候。大夫人请明七小姐过来看您的病,十爷后来出去问了病情。”   “这么说,他们才认识几天?”   “是。”   唐老夫人没再说什么。   明微再上来,她仍然一脸慈和,说说笑笑。   ……   大宅子里,有些话传得特别快。   唐老夫人病好后,关于那位明七小姐的事,迅速在下仆口中流传。   有人说,是老夫人心善,路上救了孤女,没想到人家医术高明,治好了老夫人的顽疾。   也有人说,听说这位明七小姐是北齐的名门闺秀,与亲王订了亲的,不知怎么流落到南楚来。还好有老夫人相救,不然她一个闺门弱质女流,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于是,这变成了一桩互相成全的美事,为人津津乐道。   但这话风只维持了几日,就变样了。   “哎,听说了吗?”两个丫鬟凑在一处说悄悄话,其中一个神神秘秘地开口。   “听说什么?姐姐在说哪个呀?”   “当然是十爷的事了。”   “十爷,十爷怎么了?”   “不会吧,你到现在还没听到风声?”这丫鬟一脸惊讶,仿佛对方多么落伍似的。   另一个丫鬟忙问:“什么风声,姐姐与我说说?”   前一个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十爷要成亲了……”   “这谁不知道?不然咱们府里最近在忙什么?”   “哎,不是说这个!我说的是,老夫人救回来的明七小姐,你知道吧?”   “当然,府里谁不知道?怎么了?姐姐不是在说十爷的事吗?”   “说的就是一桩事。听说十爷每天去老夫人那里请安,都会跟这位明七小姐说好一会儿话……”   “不是吧?”那丫鬟惊呼,“十爷马上要成亲了啊!凌小姐就住在兰心苑呢!”   “谁说不是呢?可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娶了妻就可以纳妾了呀!”   丫鬟掩嘴惊呼:“才成亲就纳妾,这也太不给凌家面子了!”   “或许会迟几个月吧,但十爷这意思应该差不离了。”先前那位道,“你见过那位明七小姐没?长成那个样子,听说又是名门闺秀,仪态才学一样不差,十爷看上了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可这位明七小姐不是有婚约的吗?听说还是位未来王妃。”   “这有什么?凭她再风光,到了南楚,还不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北齐定然不会承认了,不然皇室的脸面往哪搁?所以啊,明七小姐要是聪明的话,赶紧巴着十爷才对。哪怕做小,日后也是锦衣玉食的,不然……”   “你这么说也是……”   “只是十爷马上就要成亲了,可怜了凌家小姐……”   ……   纪小五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跟明微碰面,张口就问:“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勾搭唐十爷做什么?知不知道府里现在传你的闲话,说的可难听了!”   明微一脸委屈:“表哥说什么呢?勾搭这么难听,你好意思这样说自己的表妹?枉我们还订过亲……”   “别别别!”纪小五很想捂住她的嘴,“能不提这事吗?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纪小五头都大了。   这女人,怎么就活得这么随心所欲。看看她都跟几个男人扯上关系了?   先是他这个自幼订亲的表哥,然后跟那位越王殿下好上了,听说在西北还有胡主追着她问要不要当王妃,现在来了南楚,居然又传出跟唐十爷的闲话。   “以前就算了,这回不一样,你明不明白?”   “表哥说的话我听不懂。”   纪小五气道:“你别给我装蒜!以前在齐国,你怎么折腾,我们都能掩盖了。现下只有我们两个在南楚,寄人篱下,任人鱼肉,你就不怕人家来个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也没什么不好啊!”明微笑眯眯,“你看我们现在的处境,没个靠山确实不行。现下我救了老夫人,还能得到些礼遇,但恩义总有一天会到头,哪里有婚姻关系可靠?若是唐十爷真的……”   “明小七,你够了啊!”纪小五气得想掐死她,“我才不信你会给人做妾!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你说个清楚,别让我睡不着觉!”   看他脸都涨红了,明微有一丁点内疚。表兄妹俩沦落南楚,彼此相依为命,这样逗弄他好像有点不厚道。   于是她安慰:“表哥别担心,我不会做妾,唐十爷也没那个念头,不过给某些人看而已。”   “某些人?”纪小五狐疑。   他细细想了一番,忆起那日兰心苑的事,一惊:“你是说凌家人?”   “对。”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先看两天,到时候表哥就知道了,放心吧。”   纪小五不好再问,临走前啐了她:“我放心个鬼啊!跟你在一起,就一刻没放心过!哪怕这是假的,你也想想自己的名声。传得这么难听,回去你怎么成亲?求你别玩了,姑奶奶!”   明微笑吟吟送他离开,心想,反正也成不了亲,名声败坏……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府里传得沸沸扬扬,兰心苑又怎会一无所知?   凌小姐的丫鬟们凑在一处说话,其中一个一脸愤怒:“这唐十爷怎么回事?前两天不还特意找机会见小姐吗?怎么突然就……”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另一个问,“我瞧着唐十爷不像那种人啊!”   “误会什么啊!我早上特意去唐老夫人园子附近溜达,亲眼看到他们在一处说话的!怎么说男女有别,唐十爷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避讳!”   “难道是真的?哎,男人真不可靠,我瞧唐十爷挺喜欢小姐的,居然也……”   “那个明七小姐,我看到了,长得有几分姿色,难怪把唐十爷给迷住了。可就算要纳妾,也不能这么不给小姐面子吧?婚礼都还没办呢……”   “可不是吗?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告诉小姐?”   “当然不能说,说了小姐还不给气死?这婚事是两家之好,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点事解除的。”   “也是。”   丫鬟们个个唉声叹气。   “你们在说什么?”   凌小姐的声音传来,丫鬟们一下子跳起来,兵荒马乱。   “小姐!没,我们没说什么……” 第637章 布局   看着凌小姐离开园子,唐家大宅用来藏书的小楼里,明微感叹:“凌小姐当真仙姿玉色,听说她还博古通今、书画双绝,与十爷真是一对璧人,再般配不过了。”   她口中的十爷现在就靠在对面,面色阴沉:“你就这么确定,她会上钩?”   明微笑道:“我原本不确定,但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   “什么意思?”   凌小姐的身影看不到了,明微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女人嘛,对情敌总是格外好奇。她来了宜都,几乎足不出户,除了来拜见过老夫人,好像就没出过兰心苑。得了这个消息,忽然就来见老夫人了,你说她是不是特意想看我?”   “……”   明微觑着他的脸色:“十爷好像有点不忍心?也是,毕竟是未婚夫妻,何况凌小姐这样一个佳人,说不定不关她的事,那样岂不是叫她伤心?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明白的。”   好半天,唐熙道:“你说话的语气能不能正常点?别这么阴阳怪气的。”   明微睁大眼:“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哪里阴阳怪气了?唉,我知道我不如凌小姐,可你这样说一个姑娘家,也太狠心了吧?”   唐熙觉得没法跟她说下去,这女人嘴皮子太会耍贱了。   楼下传来推门声,紧接着石庆的声音响起:“十爷?”   唐熙精神一振:“上来吧。”   楼梯脚步声响起,不多时,石庆和温秀仪出现在二楼。   温秀仪神色恹恹的,看起来很没精神。看到明微的一瞬间,忿忿地咬住嘴唇,但很快移开了目光。   看来被教育了。   明微默默一笑,做出乖巧的样子,站到一旁,不打扰他们说话。   唐熙先问了温秀仪的伤势。   温秀仪不太情愿地行过礼,回道:“已经不要紧了,就是没那么快恢复功力。”   “那半个月后,能恢复多少功力?”   温秀仪怔了下,半个月后?十爷的婚期?   她算了算,说道:“大概五成。”   “如果珍贵药材随你开,又能恢复多少?”   “七八成吧。”温秀仪不太肯定地说。   “再加两成。”明微忽然开口,在别人都看过来时,她对唐熙道,“我帮她制药,可以在七八成的基础上,再恢复两成。这样的话,秀仪姑娘的实力,和没受伤前差别不大了。”   唐熙盘算了一下秀仪的作用,暗自点头。   石庆有点惊喜:“真的能恢复这么好?”   明微肯定地点头。   石庆刚想说话,温秀仪突然开口:“不能给她药,别忘了她为什么会乖乖听话。万一让她找到机会恢复功力,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唐熙和石庆对视一眼。   这几天,明微完全站在他们这边,帮忙谋划,以至于他们一时没想起这事。   明微面色不变,笑道:“这还不容易?你们把药备好,我去温小姐那边制就行——教给你们就别指望了,那是我师门秘方。”   这……倒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建议。   说定此事,唐熙看向明微。   明微领会他的意思,说道:“至于石公子,可否请你在唐府布置一个阵法,要求是隔绝阴阳,使唐府在特定的时间内,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不被打扰。”   石庆迟疑了一下,说道:“可以是可以,但如果有人打算在府里闹事,我们请帮手不是更好?”   明微道:“到时候观礼的嘉宾很多,若是在唐府出事,恐怕唐家不好交待。”   石庆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为了保护宾客。   “可以。”   明微再次看向温秀仪:“温小姐,你的蛊虫能用吗?”   温秀仪闷闷地回答:“能。”   “那好,希望你恢复功力之后,用蛊虫布控整个唐府,要确保做到,哪怕一只苍蝇飞进来,你也要了如指掌。”说到这里,她解释了一下,“喜宴是在晚上,视线不足,所以需要你的蛊虫来做这件事,这样我们就能占据优势。”   这个温秀仪很自信:“我说能用,那就绝对做到。”   明微得了肯定,对唐熙点了点头。   唐熙看着他们总结:“此事重大,若是有所疏忽,我唐家恐怕会有大难。两位在唐家多年,与自家人无异,还望多多费心,唐熙感激不尽。”   说罢,他躬身深揖。   石庆一时受宠若惊,连忙回礼:“应该的。”   ……   纪小五稀里糊涂被带到唐熙面前。   他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唐熙和颜悦色:“纪公子?”   纪小五还礼:“是。”   唐熙问道:“有件事,想请纪公子帮忙,不知可否?”   纪小五闷闷回道:“寄人篱下,自当尽力。唐十爷请说。”   唐熙一笑,心想,这位纪公子和他的表妹真不一样。有点小聪明小滑头,但骨子里,还是老实的。   他喜欢老实人。   “再过半月,便是小可的婚期,如今家中宾客盈门,人手却有不足。听说纪公子是玄都观的高徒,可否帮忙维护一下当日的秩序?”   纪小五愣了下。   这是什么要求?这种事,不应该是深得唐家信任的人去做的吗?他一个阶下囚……   “怎么,纪公子很为难吗?”   纪小五马上道:“怎么会?只不过,我现下有伤在身,拳脚功夫又稀松得很,怕帮不上什么忙。”   “这倒无妨,应当不需要纪公子动手。”   那还有什么好拒绝的,纪小五只能道:“唐十爷安排就是。”   然后纪小五就发现,他好像解除了某条禁令似的,唐家不再约束他的人身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最明显的是,他想见明微,叫人传个信,还真给传了。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去问明微:“是你搞的吧?那个唐熙突然叫我到婚礼上帮忙。”   明微笑着问他:“表哥不开心吗?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   纪小五道:“乐意什么啊!要不是走不了,你以为我喜欢让别人使唤。”   “这倒说,倒是我对不起表哥了。”明微一脸歉疚,“等会儿我去跟唐十爷说一声,免了表哥的事?”   “哎!”纪小五气恼,“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来找你,是想问这事到底有什么隐情,好好说不行吗?”   “是我不对,”明微道歉飞快,让他想发火都没理由,“其实是我故意哄那唐熙,让你过来帮忙的。那日可能会有人对唐家动手,唐家能不能挡住不好说。我们要在一处才行,这样有机会才好溜走。” 第638章 藏药   随着唐熙婚期临近,远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唐家势大,哪怕婚礼在祖籍举行,仍然热闹无比。各地有交情没交情的世家豪族,无不派人来贺喜。   唐府的人也越来越多,各种口音混杂。   连带的,唐老夫人要见的客人变多,明微也不好经常去了。   她便向唐熙要了藏书楼的钥匙,没事就在楼上看风景,跟两个丫鬟说闲话。   自从抓贼这事过后,海燕看她的目光就有些古怪。   明微猜测,可能是那天晚上,她看到了小白蛇的关系。   那时小白蛇正在斗法,法力外泄,让海燕瞧见了它的真身。   这几天,海燕总在偷偷观察她,可惜再也看不到小白蛇了。   “好了好!这几片能吃了!”   雪鹦的声音,唤回了海燕的注意力。她低头看去,就见烧水的小炉子上,放了一张小小的铁丝网,几片切得薄薄的肉片在上面冒着滋滋的油光。   越是熟悉,越是觉得,这位明七小姐实在不像一般的大家闺秀。   别家小姐来看书,也就老老实实看。她不,老实了一天,第二天就叫雪鹦贿赂厨房,弄了一堆烤肉的材料过来。   藏书楼内禁明火,只有二楼外廊出去,用来观景的阳台上,有个烧水的小炉。   把水壶拿开,架上铁丝网,就能烤肉了……   海燕不大明白,想吃烤肉,院子里不能烤吗?为什么非要跑藏书楼来。   结果明七小姐这样回答她:“院子里烤肉有什么意思,就是要在不能烤的地方烤,才特别刺激。”   嗯……海燕尝试过后,觉得有点道理……   比如现在,每烤出肉来,三人就跟偷吃似的,飞快地分完了……   味道不见得比厨房做的好,却莫名美味。   吃饱了,她们就闲聊。   明七小姐对南楚的事情知之不多,无论她们说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哪怕是丫鬟们斗气的事,都兴致勃勃。   “哎,你们是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应该没人敢得罪你们吧?”   “那是当然。”雪鹦说,“所以我们一般不跟她们闹,掉价。”   这是身为老夫人贴身丫鬟的骄傲!   “这么说,你们当丫鬟,最好的去处就是老夫人身边了,然后是夫人们?那公子小姐们呢?”   “要掌权的夫人才好,比如大夫人管家,她身边的丫鬟,到哪都风光。小姐们也不错,就是有可能会陪嫁。公子嘛……对有的人来说很好,但对另外一些人,就很不好了。”   “为什么?”   雪鹦抿嘴笑:“有上进心的,可不就攀高枝了?”   明微恍然大悟。   这个上进心,就是做不做妾吧?   身为丫鬟,想摆脱当奴婢的命运,这不失为一条好路子。   “你们唐家的公子,都会纳妾吗?”   “这个嘛,因人而异。比如大公子,早就纳了不知道多少个了。二公子就不喜欢,他连丫鬟都不用的。”   说到这个,明微露出好奇的表情,压低声音:“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们件事。我瞧那秀仪姑娘,说起二公子似乎有些不同,她是不是喜欢二公子啊?”   这种事,丫鬟们最喜欢聊了。雪鹦说:“是啊,从京都国公府,到宜都老宅,没人不知道的。”   海燕也点了点头。   明微不解:“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秀仪姑娘似乎管二公子叫师兄?难道二公子也曾经拜入巫门?”   雪鹦撇了撇嘴:“没有的事。其实是二公子早年在西南的时候,被巫门老门主救过。那时候他们还小,秀仪姑娘管二公子叫师兄,也没人反对。叫着叫着,就到现在啦!”   “原来唐家和巫门有这样的渊源啊!”   雪鹦笑笑,不再多说。   虽然她现在服侍的是明七小姐,但还是唐家的丫鬟,有些话不能说。   “哎,婚期快到了吧?就这么几天了,怎么你们二公子还不回来?”   “不知道呀!”雪鹦犹豫了下,有点忍不住,“二公子大概不想回来吧。”   “为什么?”   雪鹦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大夫人不喜欢二公子,母子俩在一块,经常闹不愉快。所以二公子十几岁开始,就不怎么在家里住了,总是外出游学。”   明微诧异:“不是说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吗?大夫人怎么会不喜欢?”   “好像是大夫人觉得二公子性子孤冷,对父母兄长都没有敬重亲近之心……”   说到这里,忽然被海燕撞了一下,雪鹦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就笑笑:“父母子女,也要合个眼缘,就跟我家似的,爹妈就是更喜欢姐姐,没法子……”   话题到这里,雪鹦住了嘴。   明微也不多问,转而谈起吃的,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晚上,明微去温秀仪那边制药。   唐家大手笔,那些外人看一眼都难的天山雪莲、千年灵芝跟不要钱似的堆了一屋子。   明微一样样看过去,时不时掰点根须尝尝。   温秀仪防贼似的盯着她,说道:“你别想趁机弄药给自己疗伤。”   明微很无奈看着她:“姐姐!这样尝一尝都能配出疗伤神药,我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还当什么江湖骗子啊!”   “……”   明微不管她,捡出自己需要的药来,一样样烘烤、水煮、磨粉……   她制药,温秀仪也制药。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谁都做不了手脚。   渐渐的,温秀仪不管她了。   巫门的秘药制起来不比她的简单,她得投入十分的注意力,而且还得防备药方不被明微偷学了去。   每当温秀仪背过身配比,明微的袖子便动了动。   小白蛇从里头钻出来,“啊呜”一口把明微递来的药给吞了。   几天过后,温秀仪发现药材用得特别快。   “你是不是偷藏了?”她警惕地盯着明微。   明微摊手:“你别污蔑我啊!每天出去前,你都要搜身,我往哪里藏药去?吃进肚子里?半生不熟的药,我不怕自己吃死?”   温秀仪还是怀疑,然而她找不到任何证据。   明微苦口婆心:“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制药少有失败?我又不是专攻这个的,会制就不错了,别这么看得起我。”   温秀仪想了想……好像挺有道理? 第639章 夜归   唐熙的婚礼如期到来。   婚者,女子于日落之时归于夫家。   当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唐府灯火通明、乐声喜庆,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从主子到下仆都忙得不可开交。   唐老夫人坐在内堂,喜笑颜开与女客们说话。   驱走了梦魇,又有唐家供养的名医开药调理,老夫人现下神采奕奕。   唐老夫人的毛病,知道的人不少,便有人问起。   于是就有丫鬟将老夫人好心,路上救了落难人,结果对方医术高明,治好了老夫人经年病症的事说了一遍。   众女眷交口称赞,老夫人好心有好报。   唐老夫人原想将明微叫出来,见一见客。   不料,丫鬟们根本找不到明微的身影,也就算了。   唐老夫人在心里嘀咕,这明七小姐,莫不是真动了那心思,所以躲起来伤心吧?   她是喜欢明微,也觉得这姑娘沦落到南楚可惜了,但要叫自己儿子娶她,哪怕是做妾,心里也是不乐意的。   这出身来历,实在太尴尬了,唐家犯不着。   再说,要留下明微,那也得是她自己中意。如果明微自己起了心思,就大大败坏印象了。   今日想叫她出来,也有介绍给各家贵妇的意思。她们中有些人的儿孙,或是出身略次一些,或是有什么不足,难以说到处处合意的闺秀——明七小姐自身条件甚好,在南楚也就差一个身世,说不定有人中意呢?   如此,既还了她治病的情分,也解决了十儿的问题。   罢了,找不到就等婚礼结束再说吧。   此时的明微,就在藏书楼上。   唐家这藏书楼,位置正好。它就在内外院之间,楼又是建得最高的,站在顶上,整个唐府一览无余。   她还有几个同伴。   纪小五和温秀仪,还有海燕。   雪鹦不会武功,跟在身边太危险,被她提前打发走了。   前院人声鼎沸,然而离此稍微有些距离,听起来就格外失真,倒显得此处更加清冷幽静。   明微就倚在栏杆上,看着张灯结彩的热闹,叹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样的情形,这样的诗句,倒是相当地匹配。   只是,由她念来……   温秀仪“嗤”了一声,嘲弄:“可别告诉我,最近府里的流言是真的。你不是跟那位越王殿下情深似海吗?这么快就变心了?”   明微幽幽道:“北齐是北齐,南楚是南楚,怎么能一样呢?温小姐,看在我现下如此失落的份上,能把箫还给我吗?这样伤情的时刻,总该有点乐声应和,是不是?”   “……”   她是怎么把见异思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这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还乐声应和,够矫情的!   温秀仪很不乐意,但还是把箫抽出来给她了。   今晚会有变故,这女人暂时是同伴,有箫在手,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忙。   明微接过来,一脸爱惜地抚摸着。   温秀仪看她这样子,很不爽:“要不是我师兄没回来,哪用得着你!”   “温小姐说的是唐二公子?”   温秀仪哼了声。   明微笑着问她:“温小姐口中的二公子,相当了不起啊!我顺便问一下,你们到北齐挑拨二皇子造反,就是唐二公子谋划的,对吧?”   温秀仪看着她冷笑:“怎么,你还想报仇不成?”   “温小姐说哪里话?”明微一脸无辜,“国与国之间的争斗,谈什么报仇不报仇?何况你们从温家入手,将一个被废的皇子利用得淋漓尽致,这份心机,佩服还来不及呢!若不是我们瞧出不对,只怕齐国就让你们闹翻了天。”   “哼!”温秀仪听她这么说,微微昂起下巴,露出两分得意。   可得意没两下,她突然又想到,既然计划这么完美,还被他们破解了,岂不是他们更厉害?她这不是变着法儿夸自己吗?   看温秀仪一会儿得意一会儿阴沉的,纪小五道:“你这女人,脸色变来变去的,属避役的吗?”   这下捅了温秀仪的马蜂窝,她的火气一下子爆出来:“关你什么事?你成天跟在这女人背后,被她耍着玩,你是属狗的吗?”   纪小五惊奇:“你怎么知道我属狗,我有说过吗?”   “……”温秀仪一下子卡壳了。   看看明微,再看看纪小五,暴怒:“懒得理你们!”   跟这女人有关的,全都不是正常人!   纪小五看着她蹬蹬蹬跑下楼,冲楼下喊道:“哎,你去哪?不监视我们了?”   温秀仪的声音传来:“关你什么事?海燕,给我看好他们!”   海燕看了一眼,没说话。   她是老夫人的丫鬟,听老夫人的,听十爷的,犯不着听她的。   没得到回应的温秀仪,想对海燕发火,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跺跺脚跑掉了!   楼上的纪小五撇撇嘴,不屑地说:“就这点功力,还想挑拨离间。”   明微给他鼓掌:“还是表哥沉得住气。”   纪小五翻个白眼:“你别夸,你夸谁谁倒霉,我不想倒霉。”   明微低声一笑,不逗他了。   她仰头看了看,天上一轮圆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纪小五嗤笑一声:“你念诗还念上瘾了。”   明微瞟了他一眼,继续:“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   嗯?   “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   “明小七!”这句没念完,就被打断了,“你不要学我说话!”   这几句诗,不就是明微刚到纪家那晚,他回家翻墙的时候念的吗?   “哟,表哥还记得啊!”明微笑眯眯,“我就知道,表哥心里一直念念不忘,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初见的情形,还记得清清楚楚。”   “……明小七,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   “表哥你别胡说,我这张脸这么美,怎么会不要呢?”   “那你还见人口花花!”   “说两句怎么了?表哥这么心虚,难道被我说中了。”   “呸!明小七你脸皮真厚!”   这边表兄妹在斗嘴,那边有人乘着夜色,经由纵横交错的水道进入宜都。   一叶扁舟悠然滑行于水上,映着溶溶的月色,一片清景如画。   有人从舟中出来,立于船头,叹道:“水城宜都,名不虚传啊!唐兄,家乡如此美景,你也舍得数年不回?”   船舱里,传出一个幽然低缓的声音:“无甚可恋,自然无甚可回。” 第640章 埙声   小舟沿着水道,缓缓向唐府行进。   路上时不时有船家招呼:“先生,买枝花吧,桃花助运,能旺您的运势呢!”   “鱼丸面咧,卖鱼丸面!宜都最地道的鱼丸面!不鲜不要钱。”   “糕饼!刚出炉的糕饼!”   戴着斗笠的男人,一路买一路吃,赞不绝口:“唔,船上卖货,这主意好,咱们都不用动,船就划过来了。”   “这面不错,汤鲜,劲道。”   “炸糕也好吃,香!”   “哎,你吃不吃?”   舱里传出一声低笑:“不吃,还要留着肚子回去吃喜宴。”   “哟,差点忘了,不买了不买了。”   男人靠在船头,一边饮酒一边和里头的人说话。   “你这时间算得也太好了,早一天都不来,非要赶着喜宴的时候回去,怎么,就这么不想回家?”   “没什么想不想的,不过凑巧罢了。”舱里的人懒懒散散地说着话,手里似乎摆弄着什么东西,传出呜呜的断续之声。   “你这个小叔叔,似乎还比你小一两岁?他都成婚了,你呢?”   “我怎么?我又不与他争。”   戴斗笠的男人道:“你少扯开话题,我才不信唐家不着急你的婚事。”   舱里传出一声笑:“像我这样四海为家,娶一个回来独守空房吗?”   男人若有所思:“难不成你不想回来,就是怕被逼婚?哎呀,难得唐二公子也有怕的事。”   舱里的人没和他争辩,又断断续续吹了起来。   声音听得真切一些,似乎是埙。   小舟离唐府越来越近,喜庆的声音传过来,戴斗笠的男人叹道:“不愧是南楚第一世家,门庭若市,宾客如云啊!”   舱里仍在慢慢悠悠地吹着,没有回应。   男人道:“你的反应真冷淡,似乎不以为然?”   “鲜花着鲜,烈火烹油,谁知道兴盛到哪一日?”   男人取笑:“看得这么开,你怎么不出家去?”   舱里人悠悠道:“心中清净,哪里还需要出家?金道长,着相了啊!”   戴斗笠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也有道理。”   唐府就在眼前,船夫问道:“公子,上岸吗?”   舱里吩咐道:“不用,过了前面的桥,转去杨柳湾。”   “好咧!”   船夫答应一声,拐过水道,进入仅有丈余宽的小河湾。   两岸垂柳如荫,白墙掩映,夜色幽静。   而一墙之隔,便是今夜宜都最热闹的唐府。   “停。”   “是。”   小船晃晃悠悠停下,船夫跳上岸,将缆绳系在柳树上。   戴斗笠的男人看他没有下船的意思,就问:“你不进去吗?”   里面传来一声慢条斯理的低笑:“在小叔叔的婚宴上迟到,实在不好意思,所以,先送一份礼吧。”   “哦?”   船舱里不再应答,取而代之的是连贯的埙声。   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其音悠远低婉,自然而然带有苍凉之意。   当它在杨柳岸边响起,不觉满耳思情。   戴斗笠的金道长大喇喇地伸着腿,枕着自己的手臂,仰头看月的同时,在心里嗤了一声。   成婚的日子,以埙声道喜,真是信了他的邪!   要不是自家人,还不赶出来打爆他的头!   埙声并不大,室外尤其难传扬开,然而,这埙声却越传越远,逐渐飘入唐府,哪怕婚宴上嘈杂的人声,都不能掩盖。   ……   藏书楼上,纪小五听得埙声,奇道:“这是埙吧?有人在吹埙?好奇怪啊!这大喜的日子,这人跟唐家有仇吗?”   明微侧耳细听,过了会儿,笑道:“不是有仇,应该是来道喜的。”   “哈?”   她不再接话,而是拿起自己的箫,加入吹奏。   箫声清幽婉转,奇妙了中和了埙声里的苍凉,越发悠长细腻,柔肠百结。   金道长惊讶地叫出声:“咦,有人在应和你的埙声?是唐府的人吗?”   埙声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吹奏。   他没有回应,反而变化了曲调,似乎有甩开箫声的意思。   明微在埙声起变化的一瞬间,嘴边浮起一抹浅笑,选择跟了上去。   随后的曲调,二者似应和,似对抗,一时纠缠,一时对立,宛若一对冤家,分分合合。   在埙声传入唐府的时候,正在宴客的唐熙怔了一下。   “这什么声音?”有唐家子侄叫起来,“怎么听起来凄凄凉凉的,太丧气了!来人,快去找找,把人给赶走!”   “就是!大喜的日子,这不是触咱们霉头吗?”   下仆赶紧应声:“小的马上去找!”   “慢。”唐熙阻止了他,“我先听听。”   埙声虽然苍凉,但每一个音节都是柔和圆润的,仿佛有人在娓娓诉说。   唐熙越听越是欣喜,忽然转身往内堂跑。   “哎,十叔!”陪客的唐家子侄莫名其妙。   不过,既然十叔没说去抓人,那就不抓了。   唐熙快步走进内堂:“母亲!”   正与一干贵妇说话的唐老夫人惊讶:“你不在前头宴客,来这里做什么?”   唐熙满脸喜色:“您听这埙声!”   唐老夫人愣了下,内堂无人说话,那埙声便慢慢地传了进来。   她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浮起激动的神色。   “小十,这声音,这声音是……”   “是二郎的曲子!他回来了呢!”   唐老夫人开心极了:“好、好!这孩子,我就知道你成婚他不会不回来的。”   “人未到声先至,这是贺礼啊!”唐熙面上带笑,“这小子倒是乖觉,先来赔罪了。”   唐老夫人喜笑颜开,柱着拐杖到外头去,希望听得真切一些。   女客们听说这是唐二公子的埙声,心中好奇极了。   要说唐家这位二公子,也是少有才名,只不过,他似乎并不专注,文不如唐熙,武不如唐珞,这名声也就略逊一筹。   听说他十几岁开始,就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如今二十多了,也没有成婚安定下来的意思。   这性子未免太不羁了些,要是能像唐十爷和唐大公子这样,倒也不失为一名佳婿。   可惜,可惜。   ……   温秀仪听到埙声时,正和石庆说话。   “师兄,是师兄回来了!”她抓着石庆的袖子,一脸惊喜。   石庆脸色一黯,说道:“二公子与十爷向来要好,自然会回来为他贺喜。”   温秀仪满脸幸福:“是啊!还有我们也回来了呢,师兄怎么样都该回来与我们一见。”   石庆不再说话。   温秀仪也不需要他接话。   她听着传进来的埙声,脸上是掩不住的笑。   听着听着,忽有箫声响起,加入乐曲。   温秀仪愣了一下,大怒:“是那个女人!不要脸,她勾搭了十爷,还想勾搭师兄吗?我去教训她!”   “哎!”石庆想抓住她,温秀仪已经抬脚跑了出去。   但她还没跑到藏书楼下,忽有一大朵烟花在头顶炸响,流光溢彩、缤纷夺目。 第641章 贺礼   第一朵烟花绽放的时候,箫声停顿了一瞬。   埙声却仍然飞扬而出,随着它的曲调,一朵朵烟花飞上半空。   “哇,好漂亮!”纪小五惊呼。   明微听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她像是自言自语说了这一句,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再随着埙声而行,为它增补音色,而是转了曲调,以强横的姿态,夺走了主动权。   明微的箫声原就更强,当她霸道起来,那埙声便被压了下去。   继续吹奏,对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顺着她,要么背道而驰。但若选择后者,只有被箫声压制的份。   对方勉力吹了两下,终于还是被带着跑了。   他似乎很不甘,几次想要夺回主动,但明微又岂会由着他。   每当他一起意,就被强行压下。   小舟上,金道长惊讶极了:“哇,这人抢你的调呢!完了完了,你准备的贺礼要完了。”   埙声并未停下,而是继续抗争。   他的贺礼,并不只是这首曲子。   这首自己谱的曲,只是宣告他的到来而已。   真正的贺礼,应该是——烟花。   明微抢走主动,烟花便不再绽放。   船舱里的人眉头皱了皱,不悦起来。   任是谁,准备良久的贺礼被搅和了,都要不高兴的。   何况他是唐二公子。   埙声停了。   毫无胜算的争斗,没有任何意义。   金道长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怎么,认输了?哈哈哈哈,难得看你吃亏,我要见一见这个吹箫的壮士,叫唐二公子吃亏可真不容易。”   舱里没有声音,阴影里的人,面色更加阴沉。   金道长跟着箫声哼了哼,说道:“你别说,人家功力比你深,吹得比你好听。”   舱里发出一声轻嗤,有东西抛在船板上,咕噜噜滚了一圈。   这是气得把埙给扔了?   哈哈哈哈,自从相识,就只有被压制的份的金道长,此刻分外开心。   藏书楼上,纪小五正听得入迷,过了会儿,埙声都没响起,不禁抱怨:“是你把人家逼走了?我说明小七,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霸道?人家吹得好好的,你跟进去搅和就算了,还把人家压得吹不了。这样过分了啊!”   明微压根不搭理他,指下箫声忽然一变,曲调又回去了,可是细听,又有微妙的差别,似是而非。   “咦!”金道长略懂音律,但不算精通,听着不对,但又不是特别确定,便问,“这是你的曲子吗?”   在箫声变调的时候,舱里的人目光便凝住了。   这是……   他没回答金道长的问题,掀开了舱门竹帘,终于出来了。   柳树的阴影里,他仰头看向唐府上空。   停滞的烟花,再一次飞上半空。   一朵,两朵,三朵……   连接不断,显现出吉祥的图案。   花开并蒂、鸳鸯比翼、凤穿牡丹、白头富贵……   绚丽精致的烟花,吸引了整个宜都的注意。   撑船的船夫,卖杂货的小贩,制作小食的妇人,街上玩耍的男男女女……无数人抬头看着夜空,挪不开双眼。小孩子拍着掌,惊叹欢呼。   最后一朵烟花升空,炸开了却是一个硕大的囍字。   唐府里,唐老夫人泪湿双眼,却拉着唐熙笑个不停,说:“是二郎,是二郎给你的贺礼。这孩子就喜欢弄这些奇巧的玩意儿,这么精致的烟花,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搜罗来的。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我们!”   “是,”唐熙连连应和,“二郎想着我们呢,他这就回来了,已经回来了。”   “诶,他人呢?烟花都放完了,怎么还不进来?这小子,真该打!还逗老身玩呢!”   唐熙笑着安抚:“母亲别急,我知道他在家。”   “你怎么知道?”   唐熙胸有成竹:“他爱玩什么把戏,我还不知道吗?用乐声引动烟花,他必定就在附近。能够离这么近,不被发现,只有一个地方。母亲且等着,我去吓吓他。”   “好好好!”唐老夫人笑个不停,“你们叔侄从小就喜欢捉弄对方。你去,把他带过来。”   唐熙刚要应声,外边已经响起一个幽柔的声音。   “十叔,侄儿给你送来这么有意思的贺礼,你怎么就想着吓唬我?可真是一点也不爱护晚辈。”   众人循声看去,一个轻袍缓带、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随着夜风跨进庭院。   狭长的双眸,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嘴唇,组合成略嫌刻薄,又带着孤倦的脸庞。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幽影,这一眼,便让许多人露出惊艳的神情来。   唐二公子,原来这就是唐二公子啊!   ……   明微放下箫,看着那个硕大的囍字,在经过最绚丽的灿烂后,渐渐消散。   纪小五张着嘴巴,都看傻了。   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问明微:“我觉得这烟花的来历有点奇怪?跟你的曲子有什么关系?”   明微说:“是个机关。”   “哈?”   “有人提前一步,在唐府四周布下机关,用独特的乐声引动,放出烟花。”   “这也行?”纪小五的世界观摇摇欲坠。   明微低笑一声:“有什么不行的?不过,能有这般巧思,不是一般人啊!”   “二公子,一定是二公子。”一直沉默的海燕突然开口,脸上有着克制的激动,“只有二公子能想出这么奇妙的东西来,以前他常这样跟十爷玩的。”   “是吗?”明微神色微动,“所以,是唐二公子回府了?”   “嗯。”海燕重重点头,“就说二公子不会错过十爷婚礼的!”   纪小五啧啧称奇:“我还以为自己很会玩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认真反思了一下,“浪子回头果然是对的!就我这点小浪,怎么跟人家巨浪比!”   若是平时,明微肯定要笑话他了。   但是现在,明微却沉默不语。   她看着前院,有人穿堂过院,往喜宴处行去。   明明离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但她奇异地觉得,那就是唐二公子,一定是唐二公子。   “唐劭……”她低声,“先来见识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物。” 第642章 来了   新房里,凌小姐一身凤冠霞帔,坐在喜床上。   不时有唐家的亲戚女眷,带着小孩过来,看新娘子。   凌小姐面若红霞,微微低着头,任由女眷们或夸赞或打趣。   当烟花炸响的时候,众人挤到屋檐下观看。   “小姐小姐,来这边看,好漂亮呢!”   凌小姐在丫鬟们的推挤下,到了窗边。   夜色下,烟花绚丽多姿,化出一个个吉祥的图案。   丫鬟们叽叽喳喳。   “哇,还有鸳鸯,做这些烟花很不容易吧?”   “听说是唐二公子为十爷准备的呢!”   “唐二公子回来了吗?”   “听说是的,十爷和老夫人都说是二公子。”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于是那些女眷们,又去看唐二公子了。   很快,新房里除了凌小姐,便只有喜娘和几个丫鬟了。   “小姐……”丫鬟想说什么,忽然眼前飘过一片黑影,眼睛就此失去了焦距,软软伏了下去。   凌小姐抬起头,瞳孔里光芒微动,仿佛一个旋涡。   屋里的人纷纷倒下。   一个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唐劭回来了,我们可以动手了。”   凌小姐问道:“他一个人?”   “有一个同伴,像是江湖人。”随着声音,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窗外的走廊上,倘若唐熙在此,便可认出,他就是来送亲的凌三爷。   “只有一个同伴吗?”凌小姐柳眉微蹙,“唐劭向来谨慎,这个同伴,会不会是什么高手?”   凌三爷说:“确实像个高手。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大不了我去拖着他。”   看凌小姐不说话,他问:“怎么,你没有信心对付唐劭?”   凌小姐道:“若只有他,我倒不惧。但你忘了,那天晚上找到我们院子里来的人吗?”   凌三爷轻嗤一声:“你说的是那对表兄妹?他们确实有点东西,但一个功力尽失,一个身受重伤,又能做什么?”   “直觉,”凌小姐说,“感觉他们两个,会是不安定的因素,最好更看重一些。”   凌三爷回道:“那行,人手都交给你。”   “三叔一个人对付得了?”   凌三爷不以为然:“只是拖着不让他进唐府而已,便是对方真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我也不至于拖不住吧?”   只有实力相差甚大的时候,才会无法阻拦。凌三爷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   他有些等不及了:“我们准备得这么充分,用不着怕他们。”   凌小姐淡淡道:“不是怕,而是准备数年,我们不能失败。梦魇提前暴露,已经出乎意料,如果我们这趟任务失败,那这几年的准备,都成了空。”   “行吧。”凌三爷道,“你说怎么办,听你的总行了吗?”   凌小姐点点头:“计划升级,通知翼火蛇,马上入城!”   “是。”   凌三爷领命而去。   凌小姐扫了一眼东倒西歪的丫鬟们,动手摘下凤冠,从窗口跃了出去。   ……   烟花湮灭,海燕面带赞叹:“还是二公子厉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   明微不禁笑了。   真看不出来,海燕居然还是唐二公子的崇拜者。   她刚要说话,忽然袖子一动,笑容停住了。   “表哥。”明微低声唤。   纪小五还以为她又想出什么逗他的话来,刚想嘲回去,一抬头看到她的神情,瞬间领会过来。   “开始了?”   明微点了点头。   她站在栏杆前,抬头看着夜色下的唐府。   一层不知道哪里来的迷雾,如纱一般蒙住了这座府邸。   街市里传来的喧闹声,一点也听不见了。   府里府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纪小五看到这一幕,喃喃道:“好厉害……”   明微的神情很凝重,目光一寸寸扫视过去,末了道:“发信号吧。”   纪小五点点头,甩手丢出一物。   焰火冲上半空,发出闪亮的光芒。   因为刚刚的烟花盛宴,这一点光芒,并没有太多人留意,以为是余兴的节目。   但是一直守在侧院的石庆看到,立刻从石凳上站起。   “来人。”   有巫门弟子上前:“护法?”   “启动阴阳阵。”   “是。”   正欢天喜地赶去见唐劭的温秀仪,在看到冲天的焰火时,停住了脚步。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真的不是故意的吗?”她眉头微蹙,面露犹豫。   已经一年没见到师兄了,她现在很迫切与他重逢。但这焰火……   片刻后,温秀仪跺了跺脚,恨恨转头:“算我倒霉!”   然后飞快地往奔向藏书楼。   唐熙在看到焰火的时候,神情一下凝重起来,转身对唐老夫人道:“母亲,后院已经备好酒席,您与诸位夫人且去入席吧!”   唐老夫人收到他的暗示,拍了拍他的手:“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唐熙含笑:“您放心。”   他又看向唐劭:“二郎,你许久没有回来了,不如去陪一陪母亲和大嫂?”   唐劭笑道:“今日家中宴客,后院皆是女眷,我去不大合适。不如先与十叔一起,晚些再向祖母和母亲赔罪。”   唐熙想了想,点头:“也好。”   看着一干女眷离去,唐熙说:“二郎……”   他才开了个头,就被唐劭截住了:“十叔不必多说,我知道的。”   唐熙怔了下,疑惑地看向他。   要说他们叔侄,在唐家子侄中最是亲近。   唐劭不得母亲喜爱,自幼养在祖母身边,与小叔叔相伴。   两人一同长大,一同求学。直到十来岁,唐熙选择去京都才分开。   但是情分并没有因为距离而疏远,哪怕半年一年才见一次面,他们仍然是家族里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   唐熙想,他这么说,是真了解内情?   唐劭的反应,验证了他的猜想。   “我原想早些回来的,只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才刻意拖到现在。喜宴已经开始,我回来是自投罗网,但也叫他们无法事先准备。”   唐熙压低声音:“你竟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唐劭笑笑:“这事我们晚些再说。十叔,你先回答我,府里是不是另有高人?你不懂玄术,这布局不像你的手笔。” 第643章 罗网   小河湾里,绿柳树下,金道长靠在船板上自言自语:“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清楚地领会唐二曲子里的奥秘,而且还能复制出来,高人啊!”   他推了推斗笠,看到雾气渐渐升起,将唐府掩盖起来,咧开嘴:“有意思,这对手比想象中更厉害啊!”   话音落下,金道长一跃而起,一道刃光在同时闪过,“夺”一声钉在船板上。   金道长往船舱内一探,拔剑而出。   剑气一卷,撩向来人。   对方暗器没中,身影疾掠,判官笔点了过来。   金道长剑身一斜,打断了对方去路。   双方眨眼过了数招,暂时分开。   金道长看着这个身穿锦服的斯文男子,笑了起来:“哟,这年头,世家老爷也开始走江湖了吗?简直不给我们饭吃啊!”   凌三爷冷冷道:“好说!阁下现在退走,还来得及。”   金道长笑了一声,一手执剑,一手将斗笠取下,月光下露出一张须发虬乱、凶悍得根本不像个道士的脸庞:“叫道爷退走,口气好大啊!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唐府的雾气更浓了。   在女客们进入后院的一瞬间,石庆的阴阳阵铺开来,将前后院隔绝。   至于男客那边,他也封了门。但是隔得太近了,必须再另外派人去看守。   现在,只剩下主宾所在了。   石庆眼中,阴阳之气一寸寸延展开来,即将覆盖主院的时候——   “怎么回事?”石庆拧眉,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不能再进一寸。   相反,另有一股力量慢慢推挤过来,将他的阴阳阵排斥在外。   石庆便感觉到,阴阳之气一点一点地被蚕食,而他却只能步步后退。   对手竟如此强大?   不行!如果他不能挡住,今天这座宅子里,上千条人命,可能就这么交代了!   石庆艰难抵挡的时候,温秀仪重新跑回藏书楼。   明微看了她一眼:“你回来得正好。对方玄术十分高明,已经将唐府完全掌控,没有你的蛊虫,我们就跟睁眼瞎差不多。唐二公子一回来,这些人就动手了,看来他们的目标就是他啊!温小姐,为了你心爱的师兄,你会尽力吧?”   温秀仪瞪了她一眼:“什么心爱的师兄,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哦?不是吗?”明微似笑非笑,“看来是我误会了,那就放心了。唐十爷对我无意,要还想留下唐家,得另外找个靠山才行,不知道唐二公子……”   “喂!”温秀仪大怒。   明微不禁笑了两声。笑完,她道:“好了,关键时刻,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在这种无意义事上面了。温小姐,赶紧吧。”   温秀仪忍着气,忿忿地从怀里掏出数个瓶子。   这些瓶子有大有小,材质各异。   她先打开最大的那个银瓶放在栏杆上,念念有辞一番,滴入鲜血,一群蚂蚁样的蛊虫从里头爬了出来。   这些蛊虫极多,足有几百上千只。个体虽小,爬得却快,它们沿着栏杆,迅速分散。   然后是几个木瓶,里面爬出的蛊虫各种各样,数量都不多,却是会飞的,很快没入迷雾。   温秀仪吹起短笛,驱使着这些蛊虫,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好了。”她放下笛子,说道,“它们已经各就各位。”   明微点点头:“后院安全吗?”   “嗯,阿庆已经把前后院封起来了,没有可疑的人。”   “前院呢?”   “别的院子也封了,没有闯入者。主院这边阿庆正在……等下!有人在破坏阿庆的阴阳阵!”   “感觉到了。”明微说。   她能感觉到阴阳变化,当然能够感觉石庆正和别人角力。只不过,不像温秀仪驱使蛊虫,了解得那么清楚。   “院子里都有什么人?”   温秀仪分辨了一会儿,回道:“大部分是唐家自己人,十爷和师兄都在那里。”   明微若有所思:“看来对方主要目标就在那里。”   过了会儿,都没听到下文,温秀仪有点急:“然后呢?阿庆的阴阳阵正在被消解,我们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   “你——”温秀仪大怒,“你敢害阿庆,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哎!”纪小五忍不住插嘴,“我们现在是一伙的,你动不动威胁自己人算怎么回事?自己先窝里斗吗?”   温秀仪转头斥道:“是你们不值得信任!明知道阿庆有危险,还不当回事!”   明微叹了口气:“温小姐,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形势吗?”   “什么?”   “明面上,是我们掌握大局,等着对方自投罗网。其实,真正拿着那张网的人,是他们。”   温秀仪皱眉:“何意?”   “其一,实力相差太远了。其二,对方已经准备了数年之久。所以,真正执网的人,是他们,不是我们。”   “那……”   “石公子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是必然的事。”   温秀仪一怔之后,怒道:“那你让阿庆去,不是找死吗?”   “就是要让他去啊!”明微淡漠地说,“不让他引出对方所有的力量,我们怎么可能有机会?”   “你……”温秀仪又惊又怒,“你把阿庆当成诱饵?”   “何止?”明微转过头,看着她,神情平静而冷酷,“他是,唐十爷是,甚至你的唐二公子,都是。”   “你这个女人……”温秀仪握起拳头。   纪小五立刻起身挡过去,按住了她打来的拳头。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但又牢牢站住了。   温秀仪吃惊:“你、你的伤……”   “好了。”明微望着她,明明并不比她高,此刻却莫名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那么多好药摆在我面前,随便怎么偷,也能把伤治好吧?”   “你……”温秀仪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明微笑了下:“认识我这么久,温小姐还没有觉悟吗?我啊,就是个江湖骗子,千万别相信我嘴里说出去的话。”   温秀仪只觉得胸口怒火熊熊燃烧。   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人。以前毕竟是敌人,也就算了,现在临时成了同伴,她竟然还在骗人。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继续听这女人骗?   温秀仪的手刚刚按在栏杆上,还没有从藏书楼跃下去,就听明微说道:“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那么石庆也好,十爷也罢,乃至二公子,都没有救他们的人了。”   温秀仪顿住了。   “诱饵已经扔下网,你跟着跳下去,不过让他们多吃一口。”明微的视线向她投过去,“但你如果忍得住,说不定能在鲨鱼张嘴咬饵的时候,把他们抢回来!” 第644章 假相   石庆节节败退。   就在不久之前,他以为自己领会了巫术的奥秘,洞悉了阴阳的世界。   但在这股力量的压制下,他发现自己是这么无能为力。   这是实力的差距。   “不行,以我的能力,没有办法完全掌控唐府。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除非缩小范围。”   石庆咬咬牙,拿出一枚信号烟花,抛到半空。   藏书楼里,明微看到信号,笑道:“石公子真是当机立断,意识到实力不足,立刻退让。”   纪小五问:“那我们怎么回呢?”   “不用回。”明微说,“二公子已经回府,他应该知道怎么应对。”   纪小五啧啧道:“你可真阴险,这是打算坐山观虎斗啊!”   明微笑道:“他能提前一步布下烟花贺喜,想来也会有别的手段吧?温小姐,你说是不是?”   正在驱使蛊虫的温秀仪恨恨瞪了她一眼。   她一点也不想赞同,但内心却又相信,师兄一定有所应对。   “温小姐,”明微叮嘱,“我们今日能不能反败为胜,就看你的了。你不会掉链子吧?”   温秀仪很不想让她得意,但眼下这情形,如果她非和明微对着干,就是败亡的下场,只能忍着气回道:“当然。”   明微满意地点头:“有任何变动,随时通报。别试图隐瞒,那样死的就是你亲爱的师兄。”   “喂!”温秀仪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我师兄?”   明微从善如流:“好,那样死的就是你亲爱的唐二公子。”   “……”温秀仪嘀咕,“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就碰上你这种女人。”   明微笑得亲切和蔼:“别忘了,我是你亲手劫来南楚的,温小姐。”   ……   主院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一名男客饮得半醉,晃晃悠悠过来敬酒:“唐十,今日大喜,你怎么也不见喜色?来来来,哥哥敬你一杯,如花美眷,你小子有福了。”   唐熙笑着谢过,略饮一口。   这男客不乐意:“你就喝这么些?太不给哥哥面子了,来,满上!”   唐熙一脸歉意:“周兄对不住,小弟实在是不胜酒力。”   “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你就算喝醉了又怎么样?来来来!”   “周兄……”   世家中,少有劝酒劝得这么粗暴的,当即有唐家子侄上来挡酒:“周世叔,我家十叔今日洞房花烛,哪能喝醉呢?来,小侄陪您喝!”   “这个……”   “小侄先干为敬!”   这男客不好再为难唐熙,就道:“既是你代他喝,不能只喝这么些吧?”   “是是是,”唐家这位公子马上说,“小侄喝三杯怎么样?”   “行!爽快!”   “周世叔,你才喝一杯,不行不行,要多喝两杯。”   “喝就喝,你也要喝。”   “没问题,小侄这就舍命陪君子。”   唐劭抬头看着越来越朦胧的月色,眉头拧起。   “二郎,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嗯。”唐劭轻声道,“对方正向我们包围过来。”   唐熙听他这么说,不禁汗毛直竖。   他看不到一个人,所谓的包围,到底是怎么个包围法?   尖锐的碎瓷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方才的男客与唐家子侄争了起来。   “叫你喝你不喝,是瞧不起我们周家吗?”   “周世叔这是什么话?小侄已经喝了一杯,哪有这样灌酒的?今日是我们唐家大喜,周世叔一点面子也不给?”   “嘿!唐家面子好大啊!要不是你们唐家强横,我们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鬼地方来?什么喝喜酒,说白了不就是你们唐家送礼?”   “让你送礼了吗?谁叫你自家无能,有求于我们?有骨气就别送啊!”   “你说什么?”   “我说你无能!”   “呸!上头几位爷对我们呼来喝去就算了,连你这小毛孩也敢看不起爷!”   “看不起你又怎样?有本事打我啊!”   “打你就打你!”   两人竟然扭成了一团。   唐熙诧异地看过去,却发现其他人要么一脸冷漠,要么大声鼓动,一脸狂热。   “怎么会这样?”他吃惊极了。   会留在主院的,都是唐家最近的亲戚。世家大族,哪怕仇人,平日见面还三分笑,怎么会这么粗鄙地对骂,乃至对打?   更古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拦。   唐熙看得汗毛直竖,觉得这些人陌生极了。   他们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但骨子里呢?真的还是他认识的人吗?   “二郎……”唐熙想要求助,一扭头,却看到唐劭将手中酒杯一搁,往争吵处走去。   这是要劝架?唐熙放心了一点,有二郎在……   他还没想完,就见唐劭抄起一张椅子,上前两步……   “二郎!”   喊声中,唐熙眼睁睁看着唐劭将那张椅子抡过去——   随后便是一出闹剧。   椅子砸在那位男客的头上,鲜血飞溅。   脑袋像被砸烂的瓜,四分五裂。   众人哗然。   男客的亲属,顺手抓了席上的酒瓶,往唐劭头上扔去。   唐家子侄拥上前,有人挥拳,有人掀桌。   唐熙瞪大眼,眼前所见荒谬得像是做梦。   但他闻到了血液的腥味,还有几乎冲破耳膜的鼓噪声。   这是怎么回事?   “十叔!”耳边有声音响起。   唐熙鼻子受到刺激,打出一个喷嚏。   视线一晃,刚才的一切都不见了。   耳边传来醉言醉语,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哭大笑,但没有鲜血,也没有被砸烂的脑袋。   “发生什么事了?”唐熙懵懵地问完,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一抹全是酒液。   唐劭放下酒杯,若无其事地说:“你被魇住了。”   “刚才是……”   “假的,对方已经动手了。”   “哦……”唐熙松了口气,他就说嘛,二郎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他冷静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是想让我们出现幻觉,然后自相残杀吗?”   唐劭摇头:“自相残杀?哪里用得着?恐怕魇的内容才是他们想要的。十叔,你猜他们看到的又是什么情形呢?”   唐熙听着这些人一句句的呼喊,其中叫的最多的是……   唐二!   唐熙忽然想起唐老夫人的梦魇。   “他们的目标是你?” 第645章 陷害   石庆按住腰间的刀,缓步走在唐府里。   几名巫门弟子跟在他身后,警惕地巡视着。   忽然传来的声音,让他们迅速做出防备。   “谁?”   脚步声凌乱传来,一个身穿华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出现,扶着假山石,低头“呕”地吐出来。   酸味迅速弥漫,巫门弟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个喝醉了酒的客人。   “护法?”询问的目光投向石庆。   石庆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巡逻。   他的阴阳阵受到对方压迫,只剩后院那道是完好的。   前院这边,阴阳阵已经破坏得零零散散,落入了对方的掌控。所以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小心被人侵入。   待他们走到下一个院子,那个喝醉酒的男人忽然被捂住了嘴巴,一把薄刃捅进了他的腰间。   一声没出,就这样死了。   一个黑巾裹头蒙面的人,出现在他身后,幽暗的气息,在夜色里如一条蛇。   他忽然扭头看过去,指间薄刃一闪而过,两只飞虫掉了下来。   ……   藏书楼里,温秀仪眼睛忽然睁开。   “有动静了?”明微问。   温秀仪点点头:“西院里,有个人被杀了。凶手很厉害,我的蛊虫被发现了。”   明微点点头:“正主出现了。”   温秀仪面露犹豫,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明微端起海燕刚煮好的茶水,闲适地饮着,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你知道对方是谁,对不对?”温秀仪说,“看你布局,不像对他们毫无了解。”   明微赞道:“温小姐不愧是巫门门主。”   温秀仪冷冷道:“你少说废话,到底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这些人是不是你引来的?”   明微摇头失笑:“温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如果我有这么强大的朋友,还会被你劫过来吗?而如果他们冲着我来的,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路上多的是动手的机会。”   这么说也是……   等下!这女人满口谎言,千万不能信她。   明微继续道:“从老夫人的梦魇开始算起,对方已经布局数年之久,这怎么可能跟我有关。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唐家来的,到底是唐家哪个人,我原来不确定,现在倒是猜得差不离了。”   温秀仪不由问道:“你知道多少?”   明微倒了杯茶,示意她也坐下,说道:“他们先在老夫人的意识里种下梦魇,让唐家人心里蒙上阴霾。然后,利用送亲的机会,在唐家人聚集的时候,让他们看到,想让他们看到的。”   “这些人,想让他们看到什么?”温秀仪追问。   “不知道。”明微说。   “你……”   “你傻不傻?”纪小五嗤了一声,“费这么大劲,自然是陷害啦!这种剧情,话本里都写得不要写了,你是不是从来不看书的?”   温秀仪怒视他:“你说什么?话本也算书?”   “话本当然算书。”纪小五理直气壮,“你以为只有经史子集才叫书吗?话本里的世界,虽然荒谬扭曲,但却是现实的投射。好看的话本,既要描写真实,又要表达人性,揣摩通透,一样能够看见人生。当然,像你这么迟钝的,看了也不会有什么感受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温秀仪被他一长串话堵下来,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微倒是惊奇了一下,笑道:“表哥,跟着希诚道长学了几年,大有长进啊!”   纪小五哼了声,昂着头道:“我本来就懂,别小瞧我好吧?”   “是是是,是我看轻表哥了,对不住。”   纪小五既高兴又得意,道:“对方明摆着,要陷害唐家的某个人,让他担上罪名。这种剧情,一般来说,要么是坏人甩锅,要么就是刻意将对方逼入邪道。看唐家的布局,是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   明微叩了叩栏杆:“表哥是说,对方要逼唐家的某个人,众叛亲离?”   “对!”   温秀仪莫名其妙:“害师兄众叛亲离?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要是有仇,杀了不就好了?”   明微与纪小五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不杀人,而选择栽赃陷害,这背后的原因肯定很复杂,就不是随便两句话能猜透的了。想得到答案,恐怕要等这件事了结。   明微心里有隐约的猜测。   她顺水推舟留在宜都,为的便是那张地气图。   现在北齐没有空子钻,星宫的人是不是来了宜都,想要从这里找到一个能够扶持的对象?   若是如此,陷害唐劭的理由就找到了。   ……   石庆走出几步,忽然有一只飞虫停落在肩上。   石庆愣了一下。温秀仪的蛊虫,他当然认得。   那蛊虫见他留意到,马上往回飞。   石庆略一犹豫,返身回去。   “护法?”   “走。”石庆按着刀,跟在蛊虫身后回到原来那个院子,很快看到了藏在假山后面的尸首。   “护法,有人潜进来了!”   石庆眯起眼,看向那个院子:“走!”   他们刚刚进入院子,便看到了举刀的凶徒。   “大胆贼人!”石庆喝道,“敢在唐家行凶!”   对方见行踪被发现,不但不退,反而面露凶光,向他攻了过来。   石庆只来得及放出信号,就被缠住了。   ……   唐熙一看那信号弹,面色大变:“红色弹,石先生发现敌人了!”   唐劭抬头看了一眼,问他:“按你们的部署,这个时候谁会去援助?”   “是梁师傅。”   “那边就让他们去。”   “我们不用帮忙?”   唐劭摇头:“会去那边的,都是小喽啰,他们能拖住就行了。”   唐熙领会过来:“他们的主力会来这里?”   唐劭点点头。   唐熙有点着急:“秀仪姑娘怎么还不来?”   “你们原定支援这里的,是秀仪?”   “对。”   唐劭若有所思:“秀仪精通蛊术,对方的隔绝之法,对她没什么用。照理说,她早该过来救援了。可到现在,她都没来……”   “难道秀仪姑娘被人拦住了?”   唐劭看向院门爬着的一只蜘蛛:“不对,秀仪的蛊虫在这里,她没事。”   “这么说……”   “十叔,你怕是被骗了啊!”唐劭笑了起来,“帮你布局的那位高人,好像是把我们当成诱饵了。这才是真正的引蛇出洞啊!” 第646章 不动   梁护院浑身都是血,与石庆背对背,应对黑衣人的围攻。   “石老弟,这样不行啊!”他气喘吁吁,“这些人武功太高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现在除非援兵到来,不然……”   “放心吧。”石庆安慰他,“宜都守军那边,十爷早就打过招呼,看到信号,他们会立刻赶过来。”   “原来如此!我就说十爷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准备,”梁护院信心大增,大吼一声,“弟兄们,撑住啊!援兵马上就会来了!”   梁护院喊完,却听为首的贼人嗤笑一声。   此人手里握着一根九节鞭,鞭身缠绕着一圈圈的金线与银线,仿佛一条金银环蛇。   “你们想得可真美,”他说,“整座唐府,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宜都守军?他们现在大概还在等消息吧?可惜,这信号他们绝对看不见。”   石庆手中刀光翻飞,冷声道:“少说废话,先打倒我再说!”   “不信?”黑衣人笑了一声,“想想这都过了多久了,他们如果发现了的话,怎么会还没到呢?”   石庆听得心一凉。   这话倒是不假。宜都守军就在城外,如果看到信号就来的话,这会儿已经到唐府门前了才对。   但是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对方的玄术,居然高明到这个程度?因为石庆自己的阴阳阵,是阻挡不了信号的。   他越想越是心凉,不得不相信此人所说,不禁在心里叹道:技不如人啊!   明明他们已经事先察觉,明明己方做出了各种应对,然而事到临头,却发现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实实在在的实力差距,怪不得姓明的女人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这种层次的较量,唐家除非依靠她没有别的方法。   可问题是,她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就连秀仪也没有出现。   不对,秀仪不会抛下他不管的。她的蛊虫还能行动,说明她并没有被那女人控制。   还有希望,熬下去,就有希望!   “休要妖言惑众!”石庆厉声喝道,“诸位!他这是在动摇军心,叫我们不战自退。我们食唐家米禄,现在危难当头,岂能后退,将主家置于危险之中?十爷早有承诺,此战过后,论功行赏!若是不幸蒙难,家中老幼唐家一力承担,我们怕什么?拦住他们!”   ……   主院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黑衣人很快到来了。   唐熙安排的护卫,在对方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唐熙喃喃自语:“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不来援?”   “所以说,十叔你被骗了。”   唐劭看了一圈,从堂屋的架子上,取下用来当摆设的长剑,拔出来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   “二郎,你这是……”   “等人来救不如自救。”唐劭说,“看样子,那位不把我们逼到绝境,是不会出手的。”   “但是你……”   唐劭反手将陶埙抛给他:“十叔会吹我那首曲子吧?来,吹曲鼓鼓劲。”   ……   藏书楼上,温秀仪紧张地利用蛊虫探知动静。   “阿庆那里损失惨重,快撑不住了。”   “师兄……师兄自己上场了。”   她焦急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手?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明微摸着自己的箫,平静地说:“急什么?背后主使还没出手,等他们动了不迟。”   “可是……”   “如果你的师兄只有这点本事,那他也太没用了。”   “你……”温秀仪怒道,“你要是不想帮忙,那就早说!”   明微笑了,问她:“西边的角门,你感应了吗?那边情况如何?”   温秀仪忿忿地驱使蛊虫去探路,这一探,不禁怔了下:“西边的阵法……好像松动了。”   她欣喜若狂:“师兄果然早有准备,一定是他带来的帮手。”   “比我想象的要快啊!”明微点点头,“此人实力确实不凡,论玄术恐怕在你之上。”   温秀仪难得不怒,反而很高兴:“他能不能破除阵法?只要禁锢一解除,宜都守军就会过来,到时候就不怕他们了!”   明微笑着摇头:“我都说了,背后主使还没出现,现在说这个太早。依我看,此人玄术虽强,但跟布阵的人比起来,还略差一些。”   话说到这里,主院那边忽然传来埙声。   “咦?”明微诧异,“难道还有布置?”   埙声轻缓苍凉,传遍唐府上空。   随着乐声,阴阳阵中再次发生变动。   明微抬头看去,就见一道光芒从角落亮起,升至半空。   此物看起来像是烟花,散开来却是符的形状。   “封灵符!”纪小五惊奇,“居然可以用这种方式画符?厉害啊!”   明微跟着点头:“确实奇思妙想。”   原来乐声引动烟花,这个机关的本意并不在新婚贺喜,而在于此。   唔,如此说来,这位唐二公子早就发现府中的异动了?   难怪,前世并没有听说唐家有这么一桩惨案,可见最后赢的还是唐劭。   乐声继续,又一道符光升上半空。   如此接二连三,总计九道灵符,汇集一处。   府中的阵法开始松动,譬如西边的角门,那位帮手已经突破阻拦,进入府中。   温秀仪大喜:“我就知道,师兄很厉害的!哎,我们现在能动手了吧?”   “不行。”明微拒绝,“主使还没动手,我们再等等。”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绝情?”温秀仪急了,“你难道感觉不到,对方有多少人手吗?”   明微冷酷地说:“我管他们有多少人手,反正主使不动,我们就不动!”   其实快了。   明微按住自己的箫,盯着主院的位置。   阵法松动,再加上帮手进入唐府,胜负的天平正在慢慢转移,再拖下去,对敌方不利。   他们忍不了多久。   果然,明微很快看到,有人往前院去了。   ……   金道长一路砍瓜切菜,长驱直入。   抵达主院的时候,他大笑道:“唐二,道爷这个时辰就进来了,你输了吧?”   唐劭刚把一个黑衣人捅了个对穿,平静回道:“要是还不进来,在下就要怀疑道长的本事了。”   “你少激我。”金道长一脚踹翻一个黑衣人,不屑地说,“就这些人,还想拦住道爷!你等着,道爷这就把这些喽啰全收拾了!”   唐劭刚要说话,忽然收住,抬头看向院门口。   唐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一愣。   一名黑衣人,推着个红衣女子从那边过来。   “凌小姐!” 第647章 迟了   凌小姐没戴凤冠,喜服勾破了好几处,神情惊慌,泫然欲泣。   “十爷……”她哽咽了一下,强行忍着眼泪。   可正因为如此,看起来更是可怜。   “对不起,我……”   唐熙再也忍不住,喝道:“放开她!你们冲着我唐家来的,不要连累无辜的人!”   那黑衣人冷声道:“无辜的人?两位才拜了堂,这位凌小姐,难道不是唐十爷的夫人吗?”   “那也与她无关。她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事?你放了她,我来当你的人质!”   “十爷!”   “十叔!”   唐劭皱眉,说道:“你不会武功,这不是找死吗?不如我……”   “唐二公子,”黑衣人打断他的话,“你就别想了。明知道你会武功,还找你当人质,当我傻么?”   唐劭默了默。   “那就我去。”唐熙道,“我不会武功,你拿住我也是一样的。”   黑衣人笑了起来:“好好好,唐十爷果然重情义。也罢,看在你们夫妻情深的份上,那就成全你们一回。只要你来了,就把十夫人还给你!”   “你说话算数?”   “当然。”黑衣人又道,“就算不算数,难道你不来吗?”   这倒是……   唐熙咬咬牙:“好,我去!”   “十叔……”   唐熙摆摆手:“你别说了,万一有事,唐家还有你。至于凌小姐,你把她送回家,别留下来了。”   凌小姐面露动容:“十爷……”   唐熙不再多说,一步步往前走去,直到站在黑衣人面前。   “放了她。”   “十爷果然守信。”黑衣人目中露出笑意,“既然如此,我们也守信。”   他飞快地换手,将唐熙拽过来,推开凌小姐。   凌小姐得了自由,愣愣地站在那里。   “走!”唐熙喝道,“唐凌两家婚事就此作罢,过后凌小姐回家去,与我唐家再不相干。”   “十爷……”凌小姐泪光点点。   “走啊!”   凌小姐低头抹了把泪,慢慢往唐劭走去。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住,转身:“十爷,我们拜过堂的。”   唐熙有不好的预感。   就听凌小姐继续道:“既然拜了堂,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管是生是死,我都陪你一起!”   说着,返身奔了回来。   唐熙没料到她会这样,还没来得及说话,凌小姐已经跑回来了,抓着他的袖子,一脸坚持。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黑衣人也是愣了一下,说道:“还真是感天动地啊!两位既然如此情深,那就成全你们?”   唐熙还想再说,却听凌小姐喊了一声:“十爷!”   锋利的刀刃就压在脖子上,性命之危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这种情形下,一个姑娘说要跟他同生共死,而且这姑娘还是自己刚过门的妻子,很难不叫人心情激荡。   唐熙动容:“凌小姐……”   凌小姐已握住他的手:“十爷,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吧?”   唐熙除了点头还能怎样?他道:“好,我们一起。”   金道长啧啧道:“真是情深似海感天动地。我说唐二,你就别羡慕了,我看你这个冷心冷肺的样子,肯定找不到这样的姑娘的。”   唐劭瞥了他一眼,淡淡哼了声。   那边凌小姐笑了起来,主动去抱他:“有十爷这句话,芳若终于可以安心了。”   唐熙抚了抚她的肩,刚想安慰两句,忽然神情一僵,尖锐的疼痛从小腹传了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还抱着他的凌小姐。   挟持他的黑衣人已经退开了,凌小姐还埋在他胸前,听起来深情的语句,却带着难以言说的诡异:“放心,我以后会带着你的骨灰的,哪怕你死了,我也是你的未亡人。”   “你……”唐熙张了张嘴。   “十叔?”唐劭发现异常,奔向前去。   凌小姐抱着唐熙一转身,将他当成挡箭牌,唐劭不得不停下。   “十叔?”他没看清,心里还抱着希望,“你怎么了?”   唐熙顾不上回答他,低头看着凌小姐,眼中充满困惑:“为……什么?”   凌小姐此时的神情,哪还有之前的柔情。她轻声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当初在京都的时候,就喜欢你。可是,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如果你之前没有那样,或许我可以带你走,但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居然对别的女人动心。”   唐熙终于明白了明微的用意。   她早就怀疑凌小姐有问题,所以故意刺激她,让她嫉妒。   这是她借刀杀人?   这个女人……   箫声响了起来,仿佛是她在为自己送终。   唐熙心里却没有过多的恨意,反而充满了困惑。   有好多事情,他还没想清……   凌小姐神情满足,摸了摸他的脸颊:“以后你再也没法变心了,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呜呜……”箫声离得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当箫声停下,那个可恶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吗?凌小姐好像太一厢情愿了。”   凌小姐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条绳索飞过来,缠住檐角,有人顺着绳索滑了过来。   “师兄!”温秀仪开心极了,迫不及待跳下去,奔向唐劭。   另外两个人却没下来,就那样站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凌小姐不屑地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你能忍多久,终于忍不住了?可惜,大局已定,你还是来迟了。”   明微的目光投到唐劭身上。   凌小姐嗤笑一声:“你以为我要杀的人是他吗?用不着。”   明微若有所思:“你要杀的人,是唐十爷?”   凌小姐似笑非笑。   “哦,我明白了。”明微点点头,“你的目标确实是唐二公子,但是要杀的人,却是唐十爷。等这些人醒过来,就会指认唐二公子杀了唐十爷,对不对?”   凌小姐挑了挑眉:“能猜得出来,倒有几分本事,难怪明宵都栽在你手上。”   “明宵……”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明微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你是星宫的人。”   凌小姐得意地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却听明微慢吞吞道:“不过,你确定大局已定?”   嗯?凌小姐刚想问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那位金道长忽然动了。   剑光闪过,直取她的脑袋。   凌小姐不得不松开抱着唐熙的手。   唐劭便在此时抢上前,将唐熙拉了过来。   凌小姐皱了皱眉,有些不快,但又觉得他们多此一举。   抢回唐熙的尸首又怎样?大局……   “真的已定吗?”   唐熙低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第648章 魇术   看着唐熙醒过来,凌小姐慢慢拧起了眉头。   她抬头看向明微。   明微回她一个笑。   凌小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合掌掐了个指诀,周围阴阳流转。   待灵息再次平复,她转头四顾,终于明白过来了。   “你在我的阵里动了手脚?”   明微指向温秀仪:“驱使蛊虫的,是这位秀仪姑娘。她的蛊术,传承自上古巫门。利用蛊虫与阴阳的结合,渗透进你的阵法,恰是正好。”   凌小姐懂了:“那个大个子设的阴阳阵,只是摆在明面的幌子,你趁着我和他角力的时候,让她反过来渗透。所以,反倒是我进了你们的阵。”   明微笑道:“魇术,不是只有你会。”   她不过利用了凌小姐的自负,精通魇术的人,没想到会被别人魇住吧?   “魇术?”纪小五摸着下巴想了想,“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叫我爬绳子,是不是就是魇术?”   明微点头夸奖:“表哥真聪明。魇,就是让人进入一段梦境。凌小姐自己的魇术太厉害,我只敢做一点小小的拼接,不像表哥,爬一晚上都没发现……”   纪小五“呸”了一声。   这女人心真脏,之前在那瞎念诗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在动歪脑筋,等着凌小姐自己掉进来了吧?   唐劭意味深长地看了明微一眼,问凌小姐:“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凌小姐之名?”   凌小姐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唐二公子真的甘心这样虚度一生吗?”   唐劭拧了拧眉:“何意?”   “意思是,你不应该这样埋没。”凌小姐说道,“论文才论武艺论能力,你都不输于人,可为什么现在别提起唐家,只知唐熙与唐珞?有唐珞在,爵位最终还是会由他继承,不干你的事。而唐熙已是天子近臣,连文职你也必须让他一步。纵情山水,抱负成空,你甘心吗?”   唐劭眯起眼,没有回答。   金道长摸着自己乱糟糟的胡子,说道:“女娃,你可别说,做这些是为了他!”   凌小姐似笑非笑:“道长为何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不是为他,还能为谁?”   “……”金道长摇了摇头,问唐劭,“唐二,道爷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这女娃其实喜欢的是你,不是你小叔叔吧?”   不料凌小姐一变脸色,冷声道:“道长不要信口雌黄,我可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女子。”   “哈?”金道长觉得自己三观都崩了,“你喜欢他叔叔,却为了他杀他叔叔?女娃,你脑壳没坏吧?”   凌小姐不屑道:“凡夫俗子,岂知我辈志向。”   纪小五抓了抓头,问:“表妹,你不是凡夫俗子,你懂吗?”   明微点点头:“凌小姐想让唐二公子挣脱唐家的束缚,成就一番伟业。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放弃一切。哪怕十爷的性命,也可以拿来铺路。”   纪小五思索一番,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个凡夫俗子。   “她不喜欢唐二公子,为何要助他成就伟业?”   “自然是为了心中的志向。”   “……好难懂。”   明微一笑:“那就不用懂了,懂也没什么好处。”   凌小姐赞许地道:“果然还是你明白。”   而后她道:“唐二公子,你看,其实我是来帮你的。你现在受到的束缚太多了,这让你无法施展抱负。反而是这个女人,她之所以懂,是因为她也在做一样的事。但是我要提醒你,就像我选择了你一样,她选择的是别人。为了那个目标,她同样不惜一切,包括除掉你这个潜在的风险。这敌我如何划分,你最好想一想。”   “……”金道长只想说,这个世界真是疯了,这年头的女娃子都在想什么?动不动出来杀人就算了,还什么志向啊目标啊,他都听不懂了。   那边温秀仪叫道:“我师兄才不需要你帮!你好端端的算计唐家,杀害十爷,还想将罪名推到我师兄身上,还说什么帮他?你把我们当猴耍吗?”   听到这番话,金道长很欣慰。   也不是所有女娃都脑壳坏掉的,看看这个,不挺正常的?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嘛!   凌小姐却不搭理她,继续对唐劭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不仅仅是北齐越王的未婚妻,更是命师人选之一。你或许没听说过命师这个称号,但这无妨,你只消记住,她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都在选择未来的天下之主。我择的是你,但她择是越王。这些话,你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将来你一定会懂。”   说到这里,她垂目看着唐熙:“抱歉,刚才牺牲了你。你没死,我既难过又开心。希望有缘再会吧!”   说到这里,她扬声叱道:“翼火蛇,星日马!”   “在!”那位凌三爷,还有手持金银鞭的黑衣人,从她身后冒了出来。   “走!”   “是。”   三人转身欲退,却听身后传来:“慢着!”   明微从屋顶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是朱雀星官?”   凌小姐转回头来,诧异地扬了扬眉:“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又道,“你的父亲鬼金羊,也属于朱雀管辖。不过,我才继任不久,没见过他。要是早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女儿,我一定先处置了你。”   明微冷冷道:“处置我?怕你没这个本事。现在事败,想走就走,也太容易了吧?”   凌小姐笑了笑:“就算事败,这唐府我还是想走就走。不相信,你来试试啊!”   话音落下,唐府的阴阳之气滚动起来。   明微拿起箫——   “等等。”   她暂停下来,看向发声之人。   唐劭道:“让她走。”   明微眯起眼,他这是信了凌小姐的话?若是如此……   唐劭看着她,似在解释:“她在后院还埋伏了一些人手,如果动起手来,会有无辜伤亡。”   后院,都是女眷。   明微松了下来,转了转手中的箫,说道:“既然唐二公子有命,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这是你们唐家的地盘。”   唐劭点点头:“多谢。”   凌小姐深深看了唐劭一眼:“如果你想通了,我随时会来。” 第649章 烤肉   这些潜入唐家的黑衣人,转眼退得干干净净。   中了魇术的宾客们,也都沉沉睡去。   唐劭低下身,扶起唐熙。   唐熙面色苍白,虽然睁着眼睛,神情却很恍惚。   唐劭看向明微:“姑娘?”   “放心吧,他只是受了魇术的影响,休息两天就好。”   唐劭伸手摸了摸,唐熙的小腹并没有伤口。   他松了口气:“多谢。”   温秀仪白了明微一眼,迫不及待向唐劭邀功:“师兄,你不用谢她。她可把我们骗惨了,会出力把人赶走,还不是因为对方也是她的敌人……”   那边明微已经回身上了屋顶,和纪小五两个欲走。   “你去哪里?”唐劭扬声问。   “藏书楼。”明微摆摆手,踩着绳子滑了回去。   唐劭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   直到温秀仪的声音唤醒了他。   “师兄!你看什么呢?”温秀仪气鼓鼓的,不放心极了。   “没什么。”唐劭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准备收拾残局。”   他扶着唐熙走了,温秀仪莫名心慌,偏偏金道长又在旁边说了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温秀仪一急,追了上去:“师兄!等等我。”   ……   明微和纪小五回到藏书楼,光明正大烤肉吃。   “你果然在做这件事。”纪小五说。   “什么?”明微专注地翻着肉片。   “造反啊!我早就觉得你们怪怪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夹起一片肉,丢进嘴里大嚼:“唔唔,你烤肉的手艺不错!”   “这是当然。”明微眼疾手快,抢下一块熟得刚刚好的肉片,“表哥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害怕什么?”纪小五眨了下眼,“多刺激的事情啊!”   明微笑:“果然还是表哥有趣。”   纪小五把剩下的肉片都吃了,一边喝茶解腻,一边说:“我有点明白过来,表妹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哦,什么人啊?”   “那个凌小姐不是说了吗?你是命师人选之一。”   明微笑吟吟,听纪小五天马行空放纵想象:“之前国师被诬杀人一案,我就琢磨出来了,表妹你肯定有一个特别的身份。那个叫明宵的,就是带人来玄都观抢宝贝的人,我没记错吧?”   明微点点头。   纪小五是希诚道长的亲传弟子,跟她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些事并没有瞒他。   “这个命师,是个独特的传承,对吧?拥有这个称号的人,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明宵、凌小姐、还有表妹你,三个人都在做一样的事。所谓择取未来的天下之主,就是一场比试。你们这些命师人选之一,谁选的人成功了,那么谁就继承命师称号。我猜的对不对?”   明微忍笑,一本正经地点头:“表哥你真是太聪明了!就是这么回事!”   纪小五得意洋洋:“那当然,你们刚才说了那么多,哪能猜不出来。啊,择取天下之主,助他登上帝位,真是太带劲了!你选的人就是越王?如果他成了,那你岂不是成皇后了?有点难以想象,表妹当皇后是个什么样子呢!”   明微问:“表哥,你不觉得现在应该担心另一件事吗?”   “什么?”   “我的来历已经被凌小姐揭穿了,你说唐家会怎么处置我们?”   纪小五拍了拍头:“对哦!这怎么办?那个唐劭,不一定会信她,但肯定不会信我们!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我们……”   他比了个手势。   明微点点头:“所以,我们的处境,比之前更危险了。”   先前虽然也是敌对状态,但她功力尽失,又治好了老夫人的病,唐家并没有想拿她怎么样。   反倒是现在,明摆了立场不一致,又算计了唐熙。唐家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纪小五贼溜溜地看了一圈,压低声音:“要不我们现在溜吧?趁他们没反应过来。”   明微笑眯眯地一指楼下:“怕是来不及了。”   纪小五趴在栏杆上,探头出去一看。   结伴而来的,不就是唐劭和金道长吗?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吧?   纪小五深思:“你说我现在投降有没有用?怎么说我也是你表哥,你的情况我最了解了。唐家能不能看在我提供情报的份上,把我当个屁放了?”   明微随口道:“那表哥没希望了,你再了解,能有我自己了解?”   纪小五瞪眼:“你自己投降啊?有没有点骨气?”   “骨气能有性命重要?”   “这倒也是……”   表兄妹俩胡扯一通,唐劭和金道长已经来了。   他们俩的话,全都入了这两人的耳朵。   金道长上来,大马金刀地一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真是会享受。快,先给道爷烤两块肉吃吃,吃爽了帮你们说好话。”   明微十分知趣,立刻着手烤肉:“是!”   落后一步的纪小五:“……”   唐劭从坐下来,就没说话。   他先把明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她烤肉。   不多时,烤熟的肉片放到了金道长的碗里,另外还夹了一片给他。   “二公子尝尝?北齐的风味,和南楚有所不同。”   唐劭默不作声,夹起这片烤肉,放进嘴里。   唐二公子吃过的珍馐多了,倒没觉得好吃得惊天动地。不过看这手艺,这位明七小姐是个无论在哪里,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的人。   “不错不错,”金道长竖起拇指,“这味儿挺正,可惜缺了酱料,不然更相配。”   “道长果然很懂啊!”明微不轻不重地拍着马屁,“条件有限,只能将就。若是有朝一日去了北齐,我可以尽尽地主之谊。”   “哈哈哈哈,”金道长笑着瞥了她一眼,“女娃娃心眼挺多,你能不能去北齐,还不一定呢!”   明微道:“道长这就说错了,我觉得我一定能回去。”   “哦,怎么讲?”   明微搁下筷子,说道:“老夫人的梦魇之症,是我治好的。”   此言一出,唐劭抬起头,冷冷看着她。   明微笑得亲切:“二公子如此敬重老夫人,我又多了几分把握。”   “……”唐劭淡淡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懂玄术,金道长的实力不比你差。”   明微点头:“这是自然,但二公子敢冒这个险吗?”   她抬起头,与唐劭对视。   视线交汇,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警惕与试探。   唐劭若无其事地收回,说道:“明七小姐,凭你先前的作为,并不值得信任。”   明微笑了一声:“信任?我要它何用?身为齐人,哪怕没有凌小姐那番话,二公子也不会信任我的,对吧?既然如此,再可疑一些,又有什么差别呢?我只要知道,自己手里有足够的筹码,让你们不敢动,就够了。” 第650章 留下   唐劭和唐熙不同,他在外面浪迹多年,熟知江湖那一套。   而且,他的性格明显冷酷多了,不是唐熙那样的斯文公子可比。   所以,她不能用同样的法子对付唐劭。   在唐劭面前,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截了当把筹码摆得明明白白,别玩那些虚的。   威胁的话说完,明微又笑了下,一边给他们斟茶,一边温言软语:“唐二公子,远来南楚,并非我的本意。如果不是秀仪姑娘将我劫了来,如今我好端端的在北齐当着千金小姐,岂不畅快?您不高兴留下我,我又何尝高兴留在这里?于我而言,保住自家性命,安全回到北齐,就是第一要紧的事。”   唐劭注视着茶杯。   她斟茶的动作很好看,无论挽袖,还是倾杯,都有着世家小姐该有的优雅仪态。   但凌小姐不也是世家小姐么?玄门中人,很难用世俗身份去定义他们。世家小姐,不一定就是柔弱女子。   “我与凌小姐不一样,”明微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凌小姐的性子,更为刚强。如果换成我,心悦唐十爷,就绝对不会牺牲他。”   “是吗?”唐劭淡淡应道,显然不怎么相信。   明微取了一朵晒干的菊花,放进杯中。   杯子里的水,已经搁置了一会儿,只剩余温。她张开手,覆在茶杯上。但见烟雾腾腾,片刻后挪开,那些菊花就在他们的注视下舒展开花瓣,如同活了一般。   她笑着说:“我功力已复,真的下定决心,又有谁能拦下?”   这句话说得极为自负。   唐劭去看金道长。   金道长撇了撇嘴,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表情。   明微又将话往回收了收:“只不过,唐府高手不少,真到了翻脸的地步,两败俱伤就不好了,毕竟我还要回去成亲呢。”   听她说到成亲两个字,唐劭不禁想起凌小姐的话。   “北齐越王的未婚妻?”   “不错!”   “所以你要助他登上帝位?”   “当然。我说过,我和凌小姐不一样,她为了目标,可以牺牲爱人。但我爱谁,一定会给他最好的东西。所以我不会轻易让自己涉险,出事的话,他会难过的。”   她说这句话时,目光柔和,终于有了年轻姑娘该有的模样。   唐劭不禁想起一个时辰前,她站在屋顶的样子。   居高临下,一切尽在掌握。   而现在,她的眼神与笑容,柔和如春水。   唐劭很久没有说话,久到金道长都觉得奇怪了,才听他道:“所以呢?明七小姐想叫唐家放了你?”   明微笑了:“不。”   她抬头看着唐劭,清清楚楚地说:“恰恰相反,我想在唐家寄住一段时间。”   ……   唐劭走后,纪小五小声和她说话:“你疯啦?现在我们俩功力已经恢复,真想逃出去,不过付出一点代价。你不走还留下来?”   “对不起了,表哥。”明微柔声说,“为了我,连累表哥流落异国,吃了这么多苦。”   纪小五有点不好意思,道:“你别扯这些虚的,就直接说吧,为什么要留下来?”   明微说:“其实真想走,也没那么容易。那个金道长,实力不下于我,就算他一个人拦不住,与温秀仪、石庆二人联手,总能压制住我们。”   “那样就是翻脸了吧?可你早就做了准备对不对?唐老夫人那里……”   明微摊手:“表哥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坏呢?我再无耻,也不至于对一个老太太下手。”   纪小五忿忿,事情明明是她干的,怎么他问一句还错了?   但看明微的表情……   他问:“你真没干?”   “真没有。”明微动手熄了炉火,说道,“刚才那个话,就是吓唬唐二公子的。”   “哦……”纪小五相信了,心想,表妹确实还是有点节操的……   “不过,石庆那边,我确实动了手脚。”   “……”他要收回那句话!   “你到底干了什么?”纪小五有点崩溃,“快点说清楚,别让我七上八下的。”   明微忍笑,一五一十和他交待:“教石庆的功法,有一点点问题。如果他正常修炼,察觉不出来,但如果跟我动手,我就能轻易制住他。这个原本是为了逃跑做准备的,哪知道我们又一头钻进唐家的窝里。”   纪小五理解地点头。   逃到一半让唐家捡回去,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至于留下来,是因为我要等他们现身。”   纪小五脑筋转得飞快:“凌小姐?”   明微拨着炭火,确定已经熄了,盖上炉盖:“确切地说,是星宫。这个星宫太神秘了,想弄清楚他们的底细,无处可寻。这次虽然没有成功,但唐劭也没有完全拒绝。所以,我觉得他们一定还会再来。”   纪小五明白了:“这些星官,都是你的对手?”   “可以这么说。”   纪小五仔细想了想,说道:“留在唐家,虽然有危险,但确实是个办法。毕竟你要扶持的是越王,如果这个唐二公子真的有那个念头,也可以就近……是吧?”   明微笑着点头:“正是。”   纪小五一拍掌:“好!那就留下吧。”   明微挑眉:“表哥愿意随我冒险?”   纪小五眉飞色舞:“这才叫江湖啊!”   明微失笑。   她差点忘了,纪小五对江湖有多向往。   不过,还有一个理由,明微没讲。   那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师父?如果不是,他和师父有什么关系?   她思来想去,这个世界最有可能和师父有关系的,就是明宵了。   他的武功路数,他的玄术秘技,无不是自己的翻版,他甚至知道命师令牌的存在,还自称命师。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可能是“师父”的弟子?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既懂得本门功法,还会杨殊的武功。   因为师父懂。   明宵是星宫的人,那么“师父”呢?他是不是也在星宫里?   出于以上的理由,她必须找到星宫的所在。   现在星宫盯上了唐劭,那她就留在唐劭身边。   等着他们自己找上门! 第651章 多余   月儿渐渐向西,唐宅慢慢安静下来。   唐劭站在小楼上,手里握着酒杯,却没有饮。   他盯着月亮,直到金道长出来,才动了动。   “天都快亮了,你小子还不睡?”   唐劭笑了笑:“睡不着。”   “因为那个明七小姐?”   唐劭点点头。   金道长觑着他说:“你都这个年纪了,思春很正常。明七小姐年纪刚好,长得也好,人又有趣,不怪你想。她是齐人也没关系,反正到了楚国,婚约也不作数了。只要成了你的人,还不处处为你想?”   “……”   唐劭搁下酒杯:“道长觉得,应该留下她吗?”   他问得正经,金道长也不好继续开玩笑了,便也正经地回:“这女娃厉害得很,如果她真的要走,想制住她必然两败俱伤。不过,我也提醒你,她不走肯定另有目的,是敌是友,很难分说啊!”   “嗯。”唐劭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陶埙上轻轻敲着。   金道长“啧”了声:“要说今天晚上的经历,道爷可真是开了眼界。你相信那凌小姐是为了帮你吗?”   唐劭把玩了一会儿,回道:“听起来不像假的。”   金道长惊奇:“对方暗算唐家,先对你祖母动手,再杀你叔叔,你不但不生气,还相信她?”   唐劭说:“生气和相信是两回事。她这样做,我自然是生气的,但这不代表她的话没有可信度。”   金道长笑道:“唐二,你不是因为被她说中了心事,才有所偏袒吧?”   唐劭不以为意:“我是那样的人吗?”   金道长摇头:“这倒不像,你就不曾瞒过我。”   唐劭说:“若是没有一点企图,我也不会派人去北齐了。只不过,有一点她还是看错了。”   “怎么?”   “唐家从来不是我的障碍。”唐劭平静地道,“只要我愿意,十叔必定会站在我这边,辅佐于我。至于大哥……”   “你是碍于手足之情,或许还有母子之情,不愿意走到那一步吧?”   金道长看似粗豪,其实心思细腻。何况唐劭在他面前向来坦率,他几乎知道唐劭所有的事。   唐劭慢慢点头:“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没必要动手。”   “那你会动手吗?”   唐劭没再说话,重新端起酒杯,将冰凉的酒液灌进口中。   金道长就道:“那个凌小姐,还真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事先治好了老夫人的梦魇之症,又安排了人手保护宾客,你现在会是什么处境?”   要是这样,今晚死伤会很严重,哪怕他救回唐熙,也会因此与唐家决裂。   ——梦魇的存在,再加上那些宾客的幻觉,他这个凶手的罪名,也洗不脱了。   “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做出选择了,甚至可以说,没有别的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从这方面讲,说明七小姐救了你也没错。”   唐劭瞥了他一眼:“道长好像很不希望我走这条路。”   金道长嘿嘿一笑:“我是不希望你这样一个通透的人,却被名声所累。哪怕你要走这条路,也得是你自己想去走。这样被人逼着,有什么意思?”   “道长这是站在明七小姐这边?按凌小姐所说,她应该是我的敌人才对。”   金道长笑道:“我瞧明七小姐行事,却远不及她狠辣。其实粉碎凌小姐的阴谋,只消破除她的魇术便可,并不需要保住你叔叔的性命,明七小姐的做法,不免有多此一举的嫌疑。看人的品性,不是看她说什么,而是看她做什么。凌小姐说是帮你,但只在乎她的目标,你的情感别人的性命,她并不在意。而明七小姐,行事却柔和得多,明知你是她的敌人,仍然以人命为重。”   唐劭摆弄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真的站在她这边了。”   金道长并不否认,而是说道:“你信不信,她根本就没在老夫人身上做手脚?”   唐劭没说话。   金道长点到即止,伸了个懒腰:“奔波一路,够累的。道爷先去睡觉,不陪你小子玩了!”   ……   新娘子丢了这种事,便是唐家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来的宾客里,不乏凌家的亲戚,两个大活人没了,能不知道?   何况,发生这种事,唐家和凌家还有好大一笔帐要算,自然是先发制人,占住理再说。   于是,婚礼的第二天,唐家闹了个不可开交。   唐老夫人知道新娘子丢了的事,差点厥过去,还好唐劭早有准备,立刻叫了大夫进来。   唐老夫人缓过来,一定去看唐熙。   唐熙还没恢复过来,懵懵地应道:“母亲你哭什么?儿没事,真的没事……”   唐老夫人看他这样,哭得更厉害。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她明明在这,这孩子却对着他大嫂叫母亲,都糊涂了!   “祖母,”唐劭赶紧扶着她安慰,“大夫已经看过了,十叔没有大碍,就是一时气狠了,过两天就好。您可千万别气坏自己,不然十叔清醒过来,又要伤心了。”   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连忙擦掉眼泪:“好好好,十儿,你安心休息,母亲不哭了。没事了啊,二郎在这呢,凌家这样欺你,我们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一定给你出气!”   母子俩说了一会儿,唐老夫人擦着眼睛出来。   到了前堂,唐老夫人脸色一下沉下来,说道:“二郎,给你爹写信!凌家欺人太甚,休想就这么算了!”   唐劭应了声,劝道:“祖母,这些事我会处理,您休息去吧!”   唐老夫人又要擦眼泪:“还好你及时回来了,二郎,你十叔命苦啊……”   唐劭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劝慰,好不容易将唐老夫人安抚下来,叫丫鬟们扶回去休息。   他送走唐老夫人,回到前堂,刚一进屋,一个巴掌迎面而来,“啪”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唐大夫人压着声音,喝问:“又是你引来的对不对?我早说过了,不要把你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带回来,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惹出大事来了吧?还连累了你叔叔!你回来干什么?又想害谁?”   唐劭抬起头,看着双目喷火的母亲,幽幽道:“在母亲的心里,儿就是这么一个多余的人吗?” 第652章 耽误   唐大夫人在他的目光下,竟有些心虚,只能色厉内荏地斥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不是吗?你敢说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唐劭笑了一下,平静地承认了:“是,是我的错。”   听他这样说,唐大夫人心里松了口气,继续严声道:“你真是一次比一次过分了。这次刚回来,就把你叔叔害成这样。新婚夜丢了新娘子,这事怕是要跟着他一辈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算了,事到如今,骂你也没用。你赶紧把事情办一办,该去哪去哪!”   说完,唐大夫人转过头,背对着他,不想搭理的样子。   唐劭垂下目光,轻声回道:“是。”   出了院子,唐劭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去找石庆。   安抚宾客、收拾残局,这些事多的是人可以办。他要弄清楚,那些人在唐家还埋伏了什么手段。   走到过道,却听隔墙有人在说话。   “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秀仪的声音。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便是昨晚听过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温小姐这话好生奇怪。”   温秀仪道:“你功力已复,想走就走,干嘛要赖在唐家?”   “因为我不想走了啊!”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应该问温小姐自己吧?难道不是你把我劫来的吗?”   又来了又来了,温秀仪气得够呛。   她现在后悔了行不行?能不能不要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像在说她蠢似的。   虽然她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太蠢。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弄死她拉倒!   “你够了啊!”温秀仪忍着气说,“算我走错了一步,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行不行?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那伙人有仇。现在你功力已经恢复,想找他们麻烦就去啊!赖在唐家有什么用?”   明微笑吟吟:“温小姐一眼就看到了实质,真有眼光。不过,你也说了,我跟那伙人有仇,他们实力又那么强,这种时候,我不应该巴着唐家当靠山吗?”   “呸!”温秀仪怒道,“想让唐家当你的靠山,做梦去吧!我们也有仇!”   “哦,温小姐还记得我们有仇啊?”明微话意又转了,“虽说我功力已复,可身陷唐家,想毫发无伤离开,是不可能的事。先前温小姐还想着怎么磋磨我,怎么……”   她瞟过来一眼,温秀仪当即有不好的预感,她刚张开嘴:“你住……”   可惜迟了,明微已经说了:“唐二公子一回来,你就赶我走?是在怕什么吗?”   温秀仪哪里肯在她面前认输,哪怕是真的怕,她也不会承认。   “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明微笑眯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温小姐,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忧,我是有未婚夫的人,哪能随便勾搭别人?虽说唐二公子一表人才,行事又这么有派头,还懂音律,而且……”   “你够了!”温秀仪喊道,“姓明的,你别得寸进尺。”   明微哈哈一笑,半转过身:“唐二公子,你再不现身,秀仪姑娘要气死了。”   唐劭在心里叹了口气,绕墙走过来。   “师兄!”温秀仪看到他,先是欢喜,再是委屈。   唐劭对她笑了笑,转身道:“明七小姐,秀仪心思单纯,你就别再逗她了。”   明微嘴边露出半讽刺的笑:“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温小姐这样的脾性,在唐二公子眼中都是心思单纯,这世上大概没有深沉的人了吧?”   “你什么意思?”唐劭的到来,温秀仪腰板都硬了,梗着脖子冲她喊,“对本姑娘有意见就直接说,成天指桑骂槐的干什么?”   明微一摊手:“我哪敢对你有意见啊!温小姐现在有人撑腰,我只能退避三舍,闭嘴不说喽!”   说罢,真的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温秀仪又气又怒,回身道:“师兄你看,这个女人总是这样。把她赶走好不好?不然留下来,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哟,还会撒娇了。回想先前的温小姐,真是想象不到……”   “你够了!”温秀仪脸上不可遏制地浮起红霞,偷瞧了唐劭一眼,斥道,“刚才不说闭嘴了吗?”   “对对对,我可真是言而无信。对不起了,温小姐,我这就滚蛋,让你们俩好好叙旧。”   她在叙旧两个字上刻意加重语调,目光在唐劭脸上一掠而过,笑着转身走了。   这要是以前,温秀仪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但是唐劭在这里,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明微身上,也就懒得跟她斗气了。   她刚想跟唐劭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扭头却瞧见他脸颊上有淡淡的红印,再想到他从哪里过来,不禁一惊,问道:“大夫人打你了?”   唐劭淡淡笑了笑,回道:“没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师兄!”温秀仪又心疼又着急,“你多久才回来一次,大夫人怎么就舍得打你?亲生母子,又不是仇人,她怎么就……”   “秀仪。”唐劭打断她的话,“那是我母亲。”   温秀仪只能收住话头,问他:“疼吗?”   唐劭摇头:“母亲能有多大力气?再说,她打得也没错,这些人,确实是我招来的。”   “这怎么能算在师兄头上,明明是别人……”   “别说了。”唐劭淡淡制止了她,顺着过道往前走,“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挂在嘴上。”   温秀仪更难受了,默默地跟着他。   唐劭的心情缓了缓,问她:“你和阿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温秀仪耷拉着脑袋,回得有气无力。   “阿庆这些年,对你不离不弃,也算痴心不悔。你现下也大了,有没有想过……”   “师兄!”温秀仪抬头喊道。   往常如果这样,唐劭八成会纵容地笑笑,就这么算了。   但是这次,他的反应出乎温秀仪的意料。   他半侧过身,看着她,神情严肃:“以前你还小,总觉得长大了会明白的。现在你够大了,不能再这样骗自己了。秀仪,你记着,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也不会娶你,不要再耽误青春了。” 第653章 拒绝   温秀仪愣住了。   她仰头看着唐劭,想从他的脸上找到说笑的痕迹,但是没有,此时的唐劭是严肃的,从来没有过的严肃。   “师兄……”她的语气带着祈求。   一定要这么残忍吗?一定要这样戳破她的希望吗?他明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么多年了啊……   唐劭回身,继续往前走:“这次你们在北齐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温秀仪仿佛找到了原因,迫不及待打断他的话:“师兄,你是不是怪我把长生寺的桩子给毁了?是我的错,我当时太冲动了,没办好这件差事……”   “秀仪!”   温秀仪继续喋喋不休,不敢让他有机会说话:“阿庆提醒过我的,但是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是我沉不住气,没把筹码利用好。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就是……”   别这样残忍。   这次唐劭没打断她,就这样听她说完了,两人也到了石庆的住处。   温秀仪还想再说,但她实在找不到话了。错她认了,还要怎样?   就不能看在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有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给她一点幻想吗?   至少他还没成婚是不是?   但是这次,她注定要失望了。   “我不生气。”唐劭说,“你做得并不差,功亏一篑也是对手太强大了。”   温秀仪心一沉,想到他说的这个敌人……   “这些年,你为唐家做了很多事,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要说起来,是唐家给你的东西太少,不足以回报你的付出。”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   “因为这是两码事。”唐劭平静地看着她,“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也不能给。我不能骗你。”   温秀仪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开玩笑的痕迹,但是没有,他很认真。   师兄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和她说过话,不给她任何幻想的空间。   温秀仪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要的东西,真的得不到,完全没有机会,一点点都没有……   他甚至不让她逃避,强硬地将这个现实塞给她,要她接受。   可叫她怎么接受……   温秀仪哭了。   可即使她哭了,都没能得到半句安慰。   温秀仪越哭越难受,更加不想面对他,转身往外面跑。   然而她连一句挽留都没得到。   石庆听得声音,从屋里出来,看到的就是温秀仪跑远的身影。   “秀仪!”石庆叫不住她,有些气急败坏,“二公子,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唐劭“唔”了一声,举步迈进院子。   石庆在追温秀仪和跟进来之间,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   “二公子,你到底说了什么?秀仪怎么会伤心成这样?”   “我只是跟她说,我不会娶她。”   石庆一愣,急了:“你知道秀仪的脾气,就不能委婉一些?”   唐劭叹道:“我委婉多久了?阿庆,没有用的,她只会继续自己骗自己。都这个岁数了,再拖下去耽误的还是她自己。”   “二公子……”   “真相有时候很残忍,但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骗自己没有好处,多做几年的梦,反倒越陷越深。想要的得不到,久了会更难过,不如当断则断。”   他说的明明是秀仪,可石庆听着,总觉得意有所指。   凝神看去,唐劭的脸上分明有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石庆心中一惊:“二公子,是大夫人打你了?”   唐劭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在堂屋坐下。   石庆就道:“便是大夫人打你了,你也不该把气撒到秀仪身上,这又不干她的事。”   唐劭说:“我不是在她身上撒气,只是看明白了一些事,不想叫她跟我一样,继续沉迷下去。”   “你……”   “这几年,我避到外头去,看不到母亲,心里总念着她的好。其实小时候,母亲待我还不错,每每去祖母那里看我,会带着我喜欢吃的小食……她对大哥那么好,我就总是在想,是我做得不好,才叫她厌恶的。”   石庆与他也算一起长大,深知唐劭的个性。他说不上惜字如金,但极少会这样剖析自己的内心。如今在他面前说这些,想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唐劭自嘲地笑了笑:“见到母亲,我才知道,根本就是我一厢情愿。她就是厌恶我,就是不爱我,能怎么办呢?我骗自己也没有用。所以,你也别纵容秀仪了,总是不舍得伤她,只要她一闹脾气,就什么都顺着她,让她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伤得更重。”   “二公子,”石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能给她一点机会吗?老夫人已经说了,只要你喜欢,不拘门第出身。你娶那些世家小姐,一样没有感情,何不娶了秀仪?至少你们多年情谊,秀仪又那样喜欢你。”   唐劭摇了摇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娶她。哪怕娶那些没有感情的世家小姐,也不能娶她。”   “为什么?”   唐劭低下头,看着掌心错综的纹路。   “人是贪心的,因为爱,所以想要更多。也因为秀仪这份厚爱,我不愿意让她守着无望的感情,最后变成面目狰狞的样子。她值得一份完整的感情,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石庆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本来,他的口才就不如二公子。   “何况,不是还有你吗?”唐劭笑着看向他,“你对秀仪才是一心一意的,怎么就不为自己争取一下?”   石庆摇了摇头:“她不喜欢我,强求不来。”   “那我也不喜欢她,一样强求不来。”   石庆看他平静的样子,不由有些生气:“那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是自己没心吧?看起来倒像是厌烦了秀仪,不想叫她缠着似的。”   话一出口,石庆就后悔了。他知道唐劭在意被母亲厌恶的事,这话不免有戳他痛处的嫌疑。   然而唐劭对他的话没有过多的反应,甚至承认了:“是,她这样子,确实让我很困扰。这样夹缠不清,我很厌烦了。”   说这句话时,唐劭想起了那姑娘说的话。   我爱谁,一定会给他最好的东西。   那样干脆利落、热烈明快。 第654章 进城   南安。   这座位于南国的古都,不如云京巍峨,但多了一分古朴。   南安建城比云京还早,已有千余年的历史,曾经是数朝古都。   前燕灭国,姜氏建立北齐,而旧臣高冕成了南楚开国之君,建都南安。   五十年来,两国都惦记着吞并对方,完成统一大业,然而数次交锋,谁都没能如愿,渐渐的便不再起战事,就这么划江而治。   明微被劫,杨殊从云京出发,一路追到边境,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偷偷到了南楚。   他想着,派人潜入北齐挑拨离间,只有南楚权力顶层的人物会做,因而毫不犹豫直奔南安,如今藏身在南安城外的农家小院里。   一个身穿粗蓝布衣,手里拿着破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的算命先生,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算命的,讨口水喝。”他扬声说。   过了会儿,门打开了,头发包着布巾的村姑笑着说:“先生会算命?一卦多少钱?”   算命先生摆摆手:“烦请大姐给口水喝,鄙人送你一卦,不要钱。”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先生请进。”   算命先生进了院子,门重新关上。   两人眼神一对,村姑引着他往屋里走,压着声音说:“公子正等着先生呢!”   堂屋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衣着已经尽量简洁,但还是掩不住公子模样,眉心的朱砂痣鲜明醒目。   “公子。”算命先生侯良低身行礼。   杨殊打了个呵欠,摆手道:“别多礼了,打听到消息没?”   侯良羞愧道:“小的什么也没打听到……”   杨殊一点也不意外:“连皇城司的探子都没听到风声,你这样去打探,没消息也正常。”   “公子……”   杨殊叩了叩桌子:“行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能干这种事的,肯定是南楚的顶层人物,除了皇家,大概也就那几个权臣了吧?听说现下这位南楚国君,是个很有志向的人,可惜世家势力太大,被压制得没有发挥的余地,会不会是他派的人?”   这问题,侯良不敢随便答。   换成三年前,他连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家国大事里。   虽然自觉有几分才智,可长年混迹于山贼中间,大事上不免露怯。   倒是阿玄看出了他的心思,问道:“公子想从这方面入手?”   “嗯。”杨殊没有瞒他们,“皇城司在南楚的人手不能随便动,我们打探消息的途径有限。人海茫茫,想要找人何其难也,不如因地制宜。”   侯良琢磨了一下:“公子是想,混到贵人中去?”   杨殊点了点头:“这样的事,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必须身份够高才行。”   侯良思索道:“南楚把控朝政的,便是那几大世家。其中唐家势力最大,但是管制严格。庞家居于其次,家风相对张扬,公子……”   杨殊显然对他的主意不大满意,没有接话。   多福给他斟了茶,说道:“公子,要不奴婢卖身去唐家?一个丫鬟,他们应该不会查那么严。”   杨殊摇头:“世家大族,多的是家生奴仆,到外头买丫鬟的机会很少。何况,这样进府的丫鬟,一般到不了主子身边,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那怎么办?”多福着急,“小姐有伤在身,对方又阴险狡猾……”   “别担心,”阿玄安慰她,“明姑娘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阿绾在呢,那丫头会的东西多了,不会让你家小姐吃苦的。”   多福半信半疑。   阿绾能干她知道,但她讨厌小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算了。”杨殊暂时放弃,“我们进城再说。”   “公子!”几人齐声唤道。   进了南安城,危险性大大增加,万一被人识破身份,就很难脱身了。   “找不到人,总不能这样白等。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越危险。”   “让属下去吧。”阿玄说,“您在这等消息。”   杨殊摇头:“我哪里等得住?何况,想混进高层,你们不如我有优势。”   他决心已下,阿玄等人劝不动,只能顺从。   一行人乔装改扮,当天傍晚,进了南安城。   ……   守城的军官看看路引,又看看杨殊,迟迟没有松口。   杨殊露出几分不耐烦,问道:“看够了吗?”   京都的守城军官,大小是个人物,平常人人追捧,几时被人这么吆喝过?那军官脸一沉,便要喝斥。   打扮成管家的侯良急忙上前,将一枚银子塞到他手里,满脸堆笑:“军爷见谅,我家公子今天赶了一天的路,精神不佳,这脾气就……您多担待!”   那军官掂了掂银子,神色缓了一些,说道:“这里是京都,不管是哪家公子,都得照规矩行事。你们的行李还没查,可能还要一会儿。既然公子等不及,先到值房等一会儿吧!”   这意思是,他们的东西还得查,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让他们坐着等。   侯良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于是,除了看车的阿玄,三人都进了值房。   人太多打眼,杨殊让其他侍卫化整为零,分散进城。他自己只带了三个人,阿玄、多福和侯良。   阿玄是护卫,多福是丫鬟,侯良是管家。连同他这个公子,像模像样的四人组。   他们的行李不少,阿玄驾的车上,塞得满满当当。   官兵们围着一件件翻捡。   搜完了,他们也没见放人,阿玄便问:“军爷,我们没带违禁之物吧?怎么还不能走?”   那军官说:“没有,你们带的东西太多了,照规矩得登记。”   阿玄又塞了块银子:“还请军爷通融,这天都快黑了,我们还没找到投宿的客栈呢!”   那军官语气又好了几分:“你在这等会儿,我这就叫典簿去。”   “有劳了。”   侯良瞧着外头,山贼的直觉让他很不安,小声道:“公子,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杨殊漫不经心:“什么不对劲?”   “就是……”侯良一句话没说完,那边整队的官兵跑了过来。   “就是他们,围起来!”随着一声吆喝,值房被围住了。 第655章 暴露   侯良吓破了胆。   “这、这怎么回事?我们哪里露馅了吗?怎么办啊,公子?”   杨殊还在那喝茶,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多福反倒杀气腾腾的,按着腰间的匕首说道:“不行就杀出去。”   侯良哎哟,叫了一声姑奶奶。他们三个人都有武功,可他不行啊!就他这三脚猫功夫,来个正经官兵都打不过。   外头阿玄跳下车,警惕地看着军官:“军爷,您这是做什么?我们犯了什么事?”   刚问完,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过来,说道:“你们没犯什么事,就是身份可疑。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玄看看他,又看看那军官,没说话。   军官喝道:“这是文山侯府的常大公子,禁军都尉!你们还不老实招来!”   “我们不知道招什么!”阿玄道,“我家公子好端端的来京都玩耍,哪里就可疑了?”   那锦衣公子笑了一声,看向军官:“人家不服呢,还不说清楚?”   “是。”军官瞟了他们一眼,抖开路引,说道,“你们的路引,是化州的。可化州是南蛮之地,当地人多数皮肤黝黑,看你们的样子,像吗?再说,你们公子丫鬟的,怎么个个有武功在身?丫鬟腰间藏着利器,公子竟然虎口有茧。哪个世家公子这么凶啊?”   “这……”阿玄一时答不上来。   军官面露得意:“没话说了?还不老实招来!”   “公子,怎么办?”侯良急得满头大汗。   他们是北齐来的,路引自然是假的。这事是阿玄办的,没有过侯良的手。   侯良不禁腹诽,这个阿玄,看着办事挺稳妥的,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一个漏洞!   那位常大公子笑着看向杨殊:“这位公子,看你这般高挑,像是北人,难道你是从北边来的?别紧张,我就问问。其实冒领路引,也不是多大的事,毕竟你还没来得及干坏事,对吧?”   侯良在心里道,这还不叫多大的事?北边来的,这句话的内涵丰富着呢!到底有多北?是不是过了江?公子可千万被套了话,那样的话……   在他希冀的目光中,杨殊终于开口了:“没想到南边的人这么警觉,倒是本公子失算了。不错,我们是从北边来的,路引是路上买的,先前只想着进南安要路引,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   常大公子眯起眼,上前一步:“原来是这样。那么公子高姓大名?来我们南安做什么?”   “当然是来玩的!”杨殊站起来,从腰后摸出扇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常大公子是吗?看你这样子,对南安很熟悉了?能不能说说南安哪里比较好玩?”   什么时候了,还问人家哪里比较好玩?侯良恨不得捂住杨殊的嘴,可惜没胆。   常大公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围着他们的禁军稳住,口中笑道:“南安好玩的地方多了,不过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来历,那便寸步难行。这位公子,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居心叵测的。你也别为难我,职责所在,要是你的来历没什么问题,大家皆大欢喜,是不是?”   杨殊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出门前,我家老祖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随意泄露身份……”   “这怎么是随意呢?南安城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这位公子,如果你还不肯实言相告,那我们只能按规章办事了。”   “这……”   常大公子说完软话,又强硬起来:“京畿重地,若有可疑人士,一律从重处理。你要不说,我们只能得罪了!”   围着他们的禁军上前几步,枪尖对准四人。   “公子!”阿玄喊了一声,手按在腰间,随时动手的样子。   杨殊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围着四人的禁军,叹了口气:“也罢,打起来怪麻烦的。阿玄,把我们的路引拿出来。”   这个路引,自然指的是真路引了。   阿玄犹豫:“公子……”   “叫你拿就拿!”   “是。”   阿玄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一叠文书,递过去:“喏!”   那军官看到封面,小心接过,奉给常大公子。   这路引,是北齐的样式啊!竟然真是北齐来的人,这胆子够大的。   齐楚两国对立,会来偷摸来京都的,多半是走私的商人,他们躲躲藏藏的,还真没哪一个这么大大咧咧的。   常大公子拿起路引,翻看两下,面色变得极为古怪。   军官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问题,那就抓了关起来,没问题,敲上一笔再驱逐出去。不都是定例吗?有什么好为难的。   常大公子终于看完了,抬头道:“杨公子?”   “不错。”   常大公子斟酌道:“你是齐人,不好放你自行进城,不如这样,我在京郊有座宅子,杨公子先在那里落脚如何?待我禀明,再请杨公子一游南安。”   此言一出,军官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齐人,为什么要这么宽待他?如果他是齐国的王公贵族,那更要抓起来啊!怎么还这么客气?   杨殊皱眉:“这太麻烦了吧?我自己住客栈就行了。何况我在京效已经玩了两天,现下只想进城。”   常大公子笑道:“眼看天要黑了,杨公子就算进城,也没处玩去。我京郊的宅子离得很近,睡一晚明日进城,不耽误什么。”   杨殊想了想,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哎,你们南安是不是不让齐人进?你这样放我进去,会不会连累你?”   “所以要先去禀报。杨公子放心,你又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相信上头会批的。”   “好吧。常大公子这么客气,总得给你个面子。”   “多谢。杨公子请。”   三言两语,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常大公子挥挥手:“你们都退下。”   “大公子……”军官想问个究竟。   “退下!”   军官只得让下属退开,眼睁睁看着常大公子带着这四个人出了城。   “真是邪门了,这几个是什么人?齐国来的,大公子还这么客气?” 第656章 神算   什么人?   马车上,常大公子翻着那几份路引,对自己的随从说:“还真是不得了的人,至少我们没资格处置。”   随从奇道:“总不能是齐国的皇室吧?”   常大公子嗤笑一声:“皇室算什么?如果是北齐皇室,我刚才就叫人抓起来,送天牢去了。”   “那他们是……”   常大公子将路引推过去:“自己看。”   随从接过去,念道:“……玄武山?公子,这有什么玄机?”   常大公子道:“要说我们楚国,有哪里不如北齐,大概就是地势了。北地辽阔,山势峭拔,地气聚集,那些玄门的驻地多半选在那里。这玄武山,就是玄门大派之一。你看这位杨公子,跑这么远游玩,还领着随从丫鬟,带这么多行李,可见娇生惯养。但要说他是贵族子弟,又古里古怪的,不但自己身负武功,连随从丫鬟都是高手,那管家倒是没有武功,可油滑的作派,看着倒像贼不像官……”   随从恍然大悟:“您是说,他是玄门子弟?”   常大公子点点头:“只有这个解释是合情合理的。”   “就算是这样,公子为何对他这么客气?说穿了不就是江湖人吗?”随从眼中露出几分不屑。   真正的贵族,是看不起江湖人的,哪怕他们的随从。   常大公子笑道:“如果是别的江湖人,本公子还真不需要在意,但这位是玄武山的……”   “玄武山怎么了?”   “玄武山历来出神算……”   ……   一行四人,被客客气气送到一间大宅子安顿下来。   那位常大公子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表示自己要去禀报,便走了。   侯良心里长草一样,迫不及待地问:“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的身份被揭穿,那位常大公子还更客气了?”   杨殊笑了下,看向多福。   多福点点头,表示他可以放心说,没有人监视。   杨殊就道:“我们伪装进南安城为的什么?南楚重出身,我说不清来历,想混到贵族中去,是不可能的。”   “所以?”   “所以要另辟蹊径。”杨殊冲阿玄扬了扬下巴,“那个化州的路引,只要不是草包,就能看出有问题。至于那个真路引……谁说就是真的呢?”   “啊……”   “啊什么啊?”阿玄白了他一眼,“公子可是掌过皇城司的人,怎么可能连这点事都出纰漏?那个所谓真路引,早在我们离开云京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在齐国,另有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玄武山掌门外孙,杨云飞。”   侯良张着嘴,半天没明白过来,只好虚心求教:“公子,这个身份有什么特别的吗?”   杨殊端起茶杯喝水,给了阿玄一个眼神,示意他来解说。   阿玄道:“玄武山是玄门大派之一,他们家闻名于世的,是算命之术。据说前燕真宗期间,玄武山曾经欠下一个官员人情,当时几位皇子争位争得厉害,玄武山掌门为了报恩,指点那位官员投靠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皇子。后来,那位皇子果然登上大位,这个官员因而一步登天。”   侯良被这一点拨,恍然大悟:“这事小的听过,玄武山掌门历来有神算之称,传承百余年,这个头衔从来没落到别家。”   他将这事想了一遍,连声赞道:“公子真是神来之笔。以假身份引出‘真’身份,他们肯定不会怀疑。南楚旧规矩极重,对命运之说更是深信不疑,公子这个身份,在南楚定然无往不利。”   阿玄道:“我们进城之前,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以为要花点心思,才能见到贵人,哪知道就遇到了常大公子。”   杨殊笑道:“老天到底没有亏待我到底。常家,这个目标很好,比我想象中还好。”   “公子为何这么说?”侯良问,“南楚几大世家,常家似乎不在其中?”   “选几大世家,目标太明显了。”杨殊说,“文山侯的势力不大,但是有一个好处。他家女儿,是南楚皇帝最宠爱的宸妃。”   侯良“啊”了一声,明明已经有多福的保证了,他还习惯性压低声音:“公子的目标,是那位?”   说着,他以手指天。   杨殊笑了,转头道:“多福,接下来要麻烦你了。”   “公子放心,”多福拍胸脯保证,“奴婢一定不会让您露馅的。”   算命嘛,小姐教过她的。   ……   常大公子回了府,不多时,便与父亲一起进了宫。   南楚国君天成帝此时刚刚回到寝宫,听说文山侯父子求见,有点奇怪。   “常爱卿,怎么这个时候来见朕?可是有要事?”   天成帝刚刚二十岁,继位却有十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他饱受臣重君轻的苦恼。   几个世家把持朝政,他这个正经的皇帝反而被撇到一边。说是让他亲政,可会交到他手里的政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常家倒是他的心腹,可惜力量太弱,与唐家根本不能比。   文山侯禀道:“回圣上,是正明遇到了一件事,臣以为,这事还是让您拿主意比较好。”   “哦?”天成帝奇道,“正明居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他在说笑,要是往常,文山侯父子一定会附和,但是今天,常大公子完全没有玩笑的心情,拱手道:“圣上,今天臣当值的时候,遇到了几个用假路引进城的人……”   他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将“真”路引呈了上去。   天成帝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叹了口气:“神算又如何,对我们又没有实质的帮助。万一他说天命不在我们这边,岂不是……”   文山侯忙道:“圣上,立国才五十年,如今天下承平,天命岂会轻易转移?何况,玄门历来有运比命更重要的说法。若是能有他们相助,替我们算一算运势,说不定更顺利些。”   天成帝沉默良久。   常大公子得父亲示意,开口:“圣上,这位杨公子与我们差不多大,想必能谈得来。您最近心情烦闷,不如到京郊踏青游玩一番?抒散抒散心情也好。”   听他这么说,天成帝有些心动。   他确实心情不好,能出去走一走也不错。 第657章 偶遇   杨殊一行四人,住进常家别院,好吃好睡,十分惬意。   常大公子担心他等不住,第二天又来相陪,说是京郊有几处很好玩的去处。   杨殊又跟着他玩了好几天,同时,“无意间”被他探了不少话。   比如,他是玄武山现任掌门长女之子,从小在外祖身边长大。因天分极高,外祖有意培养,甚至动了心想叫他继任。   但是杨公子对此不感兴趣,找着机会偷溜出来,四处玩耍。   听说南楚更好玩,他便买了假路引,一路玩到南安来。   如此玩了几天,常大公子自觉和他混熟了,笑着请他算命。   杨公子一挥手:“今天我手感不大好,叫多福给你算吧。”   常大公子犹豫:“这……”   杨殊说:“你别瞧不上多福,她从小跟在我身边,比那些相师强多了。”   常大公子心想,也行,丫鬟有没有本事,不就可以看出他有没有本事了?   多福便摸了卦筒出来,请他摇卦。   待他倒出卦筒里的铜钱,多福看了一眼,便道:“常大公子上头有位兄长吧?”   常大公子一惊。这事自家都没什么人知道,别人叫他大公子,都以为他是长子。   多福说:“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其他人息息相关,尤其是亲人。从卦像上看,常大公子命里有一劫,似乎来自上一辈。奇妙的是,这个劫又被化解了,没有应到您的身上。奴婢斗胆猜测,您上头应该有一位兄长,应了这个劫。”   常大公子默了默,翘起大拇指,真心赞道:“姑娘好生厉害,连这个都看得出来。”   多福谦虚地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稍通命理,就能算出来。”   见她算得准,常大公子不禁有几分期待,问道:“姑娘可否再看看,将来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劫数?”   多福掐指推算,好一会儿,摇头道:“大公子的命不大好啊!您这运势一路走低,几年后恐有杀身之祸。”   常大公子听得一愣。   多福又道:“而且您这运势,与亲人息息相关,祸事应该也来自这方面。大公子最好留意一下,免得……”   全家遭殃。   常大公子听出言下之意,默然许久。   第二天,杨殊出门踏青,在水边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出来游玩的年轻人。   两人正好顺路,便结伴而行。   路上,那位荣公子与他谈论路边碑铭刻的诗词,杨殊摆手道:“诗我倒是念过几首,鉴赏还是免了,不会!”   他说得这么坦率,荣公子很意外。南楚的世家公子,哪怕真的不学无术,在外头也会装一装。   于是就问:“杨兄不爱念书?家中也不管束?”   杨殊笑道:“管束什么?我们家学的就不是诗词。”   “哦?”   杨殊凑过去,小声道:“我们家学的是算命。”   “算命?”荣公子的目光有些奇妙,“居然还有学算命的?这我倒是没听说。”   杨殊笑道:“不信,我给荣兄算一卦如何?”   “好啊!”荣公子指着路边的亭子,“正好歇歇脚,走这一路也累了。”   一行人进了亭子,杨殊道:“多福!”   “是。”多福取出卦筒,将铜钱放进去,推到荣公子面前,“荣公子请掷卦。”   荣公子拿了那卦筒,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确定是个普通的卦筒,便摇了起来。   待他倒出里面的铜钱,笑道:“还请杨兄帮忙看看,小弟这命是好还是不好啊!”   杨殊笑吟吟的,目光瞥过去,却是越看越凝重。   荣公子见他这样,心里直打鼓。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命不好吗?   “多福。”他听这位杨公子唤了一声。   那丫头应道:“奴婢在。”   “你看这卦象如何?”   丫头凝神看了两眼,颤着声音道:“奴婢、奴婢不敢解读。”   杨殊点点头,收了卦筒与铜钱,说道:“抱歉,荣兄,你这命我是真不敢算,要食言了。”   荣公子目光闪动,说笑:“杨兄方才是逗小弟的吧?瞧你这样子,必是大家出身,哪有不学诗词学算命的。”   杨殊却没有反驳他,面上也不见笑容,起身向他施礼:“小弟还有事,不好再陪荣兄游玩,就此告辞。”   荣公子看着他深揖下去,又叫多福送上自家的美食,才客客气气地带着人走了。   看着他们主仆离去的背影,荣公子问身边的随从:“他是不是算出来了?”   这随从面白无须,声音带着古怪的尖锐感,细声细气地回答:“公子何不亲自去问问?奴婢瞧着,这位杨公子确实有几分稀奇。”   说不敢算,半途抽身,又这么恭敬,真的很古怪。   杨殊直接回了常家别院。   才歇了一会儿,那边常大公子带着客人来了。   杨殊看到常大公子身后的荣公子,吃惊极了:“荣兄?你怎么……”随后想到什么,一副明白了的样子。   常大公子笑着向他行礼,说道:“我原想介绍杨兄与荣公子认识,没想到你们二位先一步结识了,还真是有缘。”   杨殊目光微闪,施了礼却没说话。   常大公子心中更满意几分。他认出荣公子的身份,没有趁机结交,反倒退走,看来确实没有攀附的心思。   荣公子看他这样,道:“杨兄好像不怎么欢迎小弟啊!”   杨殊勉强露出笑容:“不是不欢迎,只是觉得,没有资格与荣……荣公子相交。”   “哦?此话何意?”   杨殊被他们四只眼睛盯着,似乎一定要个答案。   他叹了口气,说道:“可否请两位入内一叙?”   常大公子心知肚明,笑道:“这有何妨?杨兄请。”   三人进了屋,又将仆从留在外头。   门一关上,杨殊便躬身施了正礼,压着声音问:“恕小弟无礼,敢问荣兄,可是姓高?”   另两人对视一眼,常大公子缓缓道:“不错。”   荣公子又补了一句:“我姓高名荣,先前并非故意欺瞒杨兄,只是不好告之真名。”   高荣,当今南楚皇帝的名字。   杨殊再次揖了下去:“小弟料想荣公子姓高,没料到竟然就是……有眼不识泰山,请荣公子不要怪罪。” 第658章 说动   他只是行揖礼,并没有行跪礼。   天成帝目光闪动,亲手扶他起来:“杨兄事先不知,朕如何会怪罪?不要多礼。”   “谢……圣上。”杨殊直起身,露出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没想我一个齐人,第一次见到皇帝,竟不是齐国的,而是楚国的,真是世事难料。”   常大公子哈哈一笑,伸了伸手:“陛下,不如坐下谈?”   天成帝在主位坐了,说:“你们也坐。”   杨殊迟疑,最后还是常大公子拉了他一把:“陛下说坐就坐吧,皇家其实日常很随和的,又不是议政,不用那么严肃。”   天成帝也点头道:“是啊,杨兄,这里又不是皇宫,我们先前相谈甚欢,还那样相处可好?”   杨殊慢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外祖与我说过,不要与贵人过多来往,那样的话会惹很多麻烦。先前我总不以为然,如今才知,这话一点没错。”   天成帝闻言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常大公子替他问道:“杨兄为何这么说?我们似乎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杨殊对上他的视线,说道:“先前我就觉得奇怪,常兄为何对小弟这么好。虽说玄武山有些名头,但一般来说,松松手结个善缘也就是了。常兄却将小弟带回别院,费心安顿,甚至还领着小弟四下游玩。我原想着,大不了替你算上一卦,想法子帮你改改运,还了这份情也就是了。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轻松了……”   常大公子听他说到改运两字,与天成帝对了个眼神,眼里透出兴奋,尽力压着情绪问:“杨兄何出此言?”   杨殊道:“常兄就不要瞒小弟了,凡是知道我们身份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想叫我们算命改运。”   他苦笑:“帝王之命,本不该轻易算的。沾了这因果,也不知道是缘是劫。”   常大公子听得心动不已,起身向他施礼。   杨殊连忙伸手去扶:“常兄万万不要如此,小弟也是感叹自己的运气。先前与圣上不期而遇,已经在无意中结下了一份缘,我们相师,最看重因缘。唉,说不准这也是命数。”   常大公子马上道:“既然是命数,说明杨兄与圣上还是有缘。杨兄,看在这缘分上,你就帮个忙吧?”   杨殊面露为难。   天成帝见了,便道:“正明,你就别为难杨兄了。这命理之说,只可信三分,倘若朕坐稳江山,还得靠改运,那说明朕不是真命天子。我们与杨兄相交,为的是这份意气相投,身为朋友,怎好去为难他?”   杨殊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没说出来。   常大公子叹道:“圣上胸怀开阔,是我想岔了。杨兄,对不住。”   于是这话不再提起,常大公子另外起了话题,只说些吃喝玩乐的事。   杨殊松了口气之余,中间心不在焉,好几次答错了话。   常大公子与天成帝交换了个眼色,装没看见。   眼看天色将暗,天成帝起身,打算回宫。   在他踏出门的时候,杨殊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圣上,先前在半山亭,在下还有话没说完,不知……”   天成帝眼里露出喜色,却又十分克制,说道:“杨兄既然为难,就不要说了吧?朕不想强人所难。”   杨殊道:“这卦已经算了,算不上强人所难。我们相师最重因果,这因都种下了,逃避果也没有用。”   “这……”   “圣上,请。”   天成帝看了常大公子一眼,点点头:“那就有劳杨兄了。”   杨殊冲外面喊道:“多福!多福!”   多福急忙进屋:“公子?”   “卦筒拿来。”   “是。”   杨殊接过卦筒,从里面倒出铜钱,按照先前的排布,一一摆好。   他吐出一口气,开始说话:“您的命星应在紫微,也就是帝王之命。然而有命无运,气运似断时连,一路走低。如无意外,几年之后,您的气运就会彻底枯竭,到那时……”   天成帝神情郑重,问道:“这个几年,究竟是几年?气运彻底枯竭,是朕的性命不保?”   “这……”   天成帝忙道:“还请杨兄实言相告,朕绝对不会怪你。”   杨殊道:“也不一定,还有活命的可能,只是那个位置就……”   就是说,皇帝做到头了。   天成帝深吸一口气,克制住翻滚的情绪。   听杨殊这么说,他心里是怒的。哪个皇帝听别人当面说自己短命,能不生气?但是,他又不同于一般的皇帝,被几大世家拱上位,做了十年的傀儡,日常忧心自己的命运,他的接受能力很高。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可以猜测到的未来。   因为他不服,不愿意被几大世家控制着。他很清楚,自己必然有一天会反抗,而反抗失败的结果,无非如此。   “杨兄,”常大公子问道,“一定会这样吗?能不能改?”   天成帝言不由衷:“正明,为帝王改运,何等大事,哪怕杨兄的外祖过来,也不敢轻易应下吧?你就别为难他了。”   “可是……”常大公子一脸忧愁。   杨殊看看他,又看看天成帝,叹道:“改自然是能改的,我们相师相信一句话,三分天命,七分人为。换句话说,我们虽然算命,但并不十分信命。命有运相助,才能成为现实,倘若运变了,那命就会走上另一条路。”   常大公子大喜:“真的?”   杨殊神情复杂:“要是命不可改,要我们相师做什么?玄术之所以神奇,就在于此啊!”   天成帝与常大公子对视一眼,均面露喜色。   “杨兄……”   杨殊主动开口:“圣上现下改运,还不算晚。您的运势目前下落得很缓慢,完全可以制止。增强运势,一步步扭转,最后就能改变命运。”   天成帝不确定地看着他:“杨兄这么说,是愿意帮忙了?”   杨殊苦笑:“谁叫我多此一举,主动替圣上算卦呢?这因果也是我自己招来的。但有一点,还望陛下允准。”   “你说。”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请不要去打扰玄武山。我们师门有命,不可随意参与国运之争。要是被外祖发现,我这双腿大概保不住了。” 第659章 湖边   唐熙婚事的风波,足足月余才息。   而这些并不关明微的事。   她每天晚起早睡,吃吃喝喝,惬意得不得了。   唐家现在顾不上她,或者说不想搭理她,任由她一个人住得开心。   明微倒是想尽一尽门客的本分,然而她几次想去见老夫人,都被拦住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去讨人嫌呢?   四月,宜都进入雨季。   明微推开窗,看到外面阴雨连绵,便问两个丫鬟:“我们出去游船,怎么样?”   “现在?”雪鹦睁大眼,“明七小姐,下着雨呢!”   “就是下雨才要游船啊!”明微笑眯眯,“客舟听雨,岂不快哉?”   “……”雪鹦是个正常人,不大能欣赏这种神经病的行为,不过自己被拨来服侍明七小姐,听话就是了。   海燕则想到一个问题。   明七小姐算不得客人,主子让不让出门啊?   她欲言又止,明微瞧出来了,笑道:“你去问一声。”   海燕松了口气,应道:“是。”   过不多时,海燕回来了,吩咐雪鹦:“收拾一下吧。”   这是能出门的意思。   于是两人把该带的东西带上,跟着明微出门。   中间让人去喊纪小五,结果这小子在睡觉,死都不肯爬起来。   明微便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从角门出了唐府,撑着伞去了河边。   下雨天,生意都不好做了,船夫听说她要租船,乐得送了一大盆樱桃。   明微便与两个丫鬟坐在船里,一边听雨一边啃樱桃。   吃得尽兴了,她漱口净手,取出自己的箫。   箫声伴着雨声,小船滑入宜都城中心的大湖。   烟雨蒙蒙,湖上一条堤坝横过。   有个妇人站在堤坝尽头的亭子里。   雪鹦扒着舱门,看着那人,奇道:“下着雨,这人站那里干什么?”   恰在这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啼哭。   海燕道:“你看她手里,好像抱着个孩子。”   两个丫鬟探头去看,果然瞧见这妇人怀里有个襁褓。   雪鹦更奇怪的:“为什么要抱孩子到这里来?总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同声喊道:“船家,快到那边去!”   喊完了,雪鹦才意识到船上还有个人在,忙道:“明七小姐,那人古古怪怪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明微此时已经停了箫声,看向堤坝那头。   这妇人一身布衣,十分单薄,怀里的婴儿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小小的手脚时不时挣出襁褓。   她却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你们怀疑,她要扔了那孩子?”   “是啊!”雪鹦说,“下着雨,没人会来大湖玩耍的,何况她看起来也不像会玩耍的人。”   海燕赞同:“那孩子看起来很小,可能还没满月,谁会抱出来玩呢?”   两人异口同声:“明七小姐,救救他吧!”   明微叹了口气:“那就去吧。”   小船离堤坝越来越近,明微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小船还没到,雪鹦叫出声:“快看,有个人来了!”   明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猛地一沉。   那人一身灰袍,在风中飘飘摇摇,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归去。   他往堤坝那头走,看起来很慢,却眨眼就到了观湖亭。   那妇人猛地回头,喊道:“别过来!”   灰衣人停下了。   小船离得近了,她们清楚地看到亭中的情形。   这妇人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穿蓝布衣裳,头上裹着布巾。容貌生得极好,神情却很憔悴。此时抓着怀里的婴儿,十分激动的样子。   雪鹦“呀”一声,掐着海燕的手,紧张地说:“她不会把孩子扔出去吧?”   明微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亭中的情形。   灰衣人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别怕,把孩子给我。”   小船转了个弯,三人看清灰衣人的模样,雪鹦倒抽一口凉气,惊呼:“他的脸……”   这灰衣人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夹杂了银丝,左脸颊更是有着大片的伤疤,看着十分骇人。   明微猛地攥住了手里的箫。   雪鹦和海燕在小声交谈。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人要她交出孩子,是不是坏人啊?”   “我瞧着不像,这位大叔样貌虽然吓人,气质倒是很好,你看……”   “可是,他们这样子好奇怪。你说这孩子是这大嫂生的吗?她这副打扮,像不像坐月子?”   “好像是……”   “既然是她生的,为什么下雨天抱到湖边来?就不怕孩子着凉?”   “是哦。”   “这大叔也怪怪的,他是她什么人?夫妻不像夫妻,父女更不像父女……”   明微的心思已经飞远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灰衣人,将他的样貌一点一滴刻进心里。而后去看那妇人,和她怀里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妇人抓着怀里的孩子,紧张地盯着他:“别过来,别过来……”   灰衣人放柔声音:“好,我不过去。你小心孩子,雨洒进来了,你过来一点,好不好?”   妇人低下头,有雨丝飘进亭中,落在孩子脸上。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雨就淋不到孩子了。   灰衣人紧盯着她,继续柔声说道:“中午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先去用饭好不好?”   妇人眼中现出一丝迷茫,重复:“吃饭?”   “对,吃饭。人饿了要吃饭,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   怀中的孩子仿佛在响应他的话,大声啼哭起来。   灰衣人狰狞的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阿柳,你看她饿了。”   “饿了,”妇人喃喃地重复,低下头看着孩子卷着舌头的样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对,孩子饿了,要喂奶……”   “没错,”灰衣人接下去,“快回去吧,该给孩子喂奶了。”   “回去……”妇人一边念着,一边举起脚步。   “不!”她忽然停住了,抓着襁褓手格外地用力,孩子因此哭了起来。   “阿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的哭声,灰衣人叫了大声了一些。   这似乎刺激到了妇人,她猛地退后,背靠亭柱,紧紧地抓着怀里的孩子:“不,我不能回去,恶魔,全是恶魔!”   她低头看着孩子,脸上露出扭曲的恐惧的神情,抓着孩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那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死,都得死……”   “阿柳!”   妇人转过身,奋力跃了出去。 第660章 师姐   雪鹦大叫起来。   海燕更是扒开舱帘就想跳下去救人。   她的手被扣住了。   “明七小姐?”海燕惊疑不已。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拦着她?两条人命啊!其中还有一个孩子!   “不用管,你们坐好!”明微语气淡漠。   “这……”海燕更糊涂了。   她没机会再说话,只觉得周围有无形的气浪爆开,然后整个人僵住了,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   紧接着,她看到明七小姐掀开舱帘出去了。   海燕张开嘴想叫,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发生了什么事?   明微站在船头,任由细雨落在身上,面如寒冰:“出来!”   没有人应答。   那妇人带着婴儿投下去的地方,旋涡一层一层转个不停。   刚才还焦急不已的灰衣人,此时和两个丫鬟一样,僵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塑。   明微转动手里的箫,凑到唇边吹了出来。   箫声响起,每一个音节,仿佛都带着力量,拂起掉落的枝叶,围绕着灰衣人一圈一圈地旋转。   气浪卷动得越来越快,风声也越来越急,灰衣人身上的衣袍刮得猎猎作响。   终于——   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灰衣人身上,出现一条诡异的裂缝,这裂缝越来越大,最后终于碎成两半。   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碎瓷一般跌落,直到掉在地上,融入尘土。   一张绘着堤坝、亭子、妇人与灰衣人的工笔画,在风中飘飘摇摇,落进湖水,很快吸饱水分沉了下去。   明微移过目光,看到观湖亭上,坐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   “明宵。”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青衣人——明宵看着她,笑了下:“难怪师父总是夸你,这一年时间,我废寝忘食,改进画技,还是被你轻易地破解了。师姐。”   当他叫出师姐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的情绪格外复杂,既有亲近,又有恶意。   明微淡淡道:“你可别叫师姐,担不起。”   明宵笑道:“你我师出同门,你先我后,叫一句师姐,不是应该的吗?”   明微却不给面子:“我只有一个师弟,他死在另一个时空里,跟你可没有关系。”   “看来你对我十分反感啊!也是,毕竟我抢了你的位置。”他转了转手中的笛子,瞅着明微继续道,“这种滋味,想来很不好受。可有什么办法呢?你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何苦逆天而行?师姐,听我的话,回去吧!命师传承已经进入正轨,这里不需要你了。”   他柔声相劝,带着苦口婆心的意味。   明微只觉得好笑:“我不应该存在,你就应该存在吗?命师传承如今在宁休之手,你又从何而来?非要这么说,你的玄术岂不是无根之木?如果没有它们,你又凭什么站在这里?”   明宵想了想:“这么说也有道理。”   明微继续道:“我的存在,有清晰的脉络可寻。你的存在,却如同梦幻泡影。真正不该存在的人,到底是谁?”   两人视线相对,如刀锋相交。   明宵笑了起来:“师姐,你这是在试探我,想见师父?”   明微没有回答。   “他不会见你的,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我,所以你不需要存在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明微不屑道,“他说的也未必是真理啊!”   明宵哈哈笑了起来:“师父说你固执己见,果然如此。可是师姐,有时候人不能不认输的。有些事情,你以为的,未必就是真相。比如……”   他慢悠悠道:“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存在,有脉络可寻?”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沉重的质询意味。   明微意识到他后面的话,可能会对自己造成冲击,但来不及了——   “刚才那个孩子,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你。一个早早葬身水底的婴儿,何以站在这里?何以说自己的存在,有脉络可寻?”   话音落下,周围的时间又开始流动。   妇人抱着孩子跳水的地方,发出汩汩的声响,气泡不停地冒上来。   灰衣人瞬间出现,急奔过去,跃入水中。   “阿柳!阿柳!”   他潜入水中,拼命地寻找,然而等他终于把人捞上来时,一大一小,已经没了气息。   灰衣人怔怔地看着两具尸首,布满伤疤的脸上,不知道是湖水,还是泪水。   “阿柳!”他抱住妇人和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明微看着泡得浮肿的尸体,看着妇人怀里的婴儿。   她还那么小,或许还不到满月,还来不及认识这个世间,就这样被剥夺了生命。   这时,那个已经死去的婴儿,忽然睁开了眼睛。   本应该蒙昧的双眼,却露出成年人一般的眼神,看着明微,咧开稚嫩的嘴。   明微全身冰凉。   别人或许不认得,但她不会看错。   这是……她自己!   明微一言不发,转动手中的箫,凑到唇边。   箫声响起,挟带着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旋风。   这旋风仿佛一把刀刃,向亭子顶上的明宵卷去。   明宵仓促之间,只能举笛相迎。   狂乱的音律,如狂风疾雨般砸了过来,根本不给他喘息的空间。   原本微微的细雨,骤然变成了滂沱大雨。   雨滴如同冰雹,铺天盖地地倾泄下来,雷声炸响。   顷刻间,笛箫相争的两个人,就被雨幕淹没了。   明宵几次想退,却又被缠着退不了。   越是相争,他就越是恐惧。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有多可怕。   明明重伤初愈,明明内力还不够圆融,但对于功法的理解,对于音律的操控,却达到了让人仰望的境界。   他终于明白,在长生寺能够重伤她,是多大的运气。   但凡那时候,她有一丝半点的理智,就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不过,这也说明了,师父在她心里,占有多重要的位置。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弱点!   明明已经洞悉了她的弱点,可明宵此时已被逼得无法应对。   他一退再退……   “轰……”沉闷的声音响起。   海燕在这一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发现堤坝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妇人孩子,也没有什么灰衣人。   微风细雨中,观湖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忽然炸响。   小船倾覆。   一个身影飞奔而来,“扑通”跃入水中。 第661章 旁观   一大早,金道长就催着唐劭出去游玩。   唐劭道:“家里一大堆事,道长自去玩耍可好?”   金道长不肯:“你别糊弄道爷,哪有什么事。你叔叔已经大好,凌家的事也交待清楚了,给你父亲的信也写了,你还有什么事?”   “……”   “是你自己说,带道爷吃遍宜都,道爷这才跟你回来,怎么,架都的打了,说话不算数?”   唐劭无言以对。   再说下去,他就要变成负心人了。   这时,小厮过来禀报,说是那位明七小姐想上街玩耍,服侍的丫鬟来问可不可行。   金道长乐了:“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丫头也挑在今天出门。唐二公子,要不一起?”   唐劭无视了他,跟小厮说:“以后她想去哪随她去,来禀报一声就好。”   “是。”   于是,那边明微刚上了船,金道长与唐劭二人就从另一个角门出去了。   下着细雨,街上小贩少了很多,唐劭领着金道长去临水阁吃宜都特有的千鱼宴。   临水阁是宜都数一数二的酒楼,就坐落在大湖边上。   唐二公子到来,老板自然不敢怠慢,给了临湖的包厢,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景。   金道长吃得稀里呼噜的时候,唐二公子握着酒杯看着湖面出神。   看着看着,那边一条小船从河道划进了大湖。   细雨蒙蒙,会出来游船的人,还真是十分有闲情雅致。   唐劭笑了一下,一边喝酒,一边散漫地看着。   这一看,他发现好像有点不对。   “道长!”   “你想吃?想吃就吃啊!又没拦着你!”金道长把自己吃到一半的鱼片夹到他碗里。   唐劭哭笑不得,然而现下没有心情与他玩笑,指着湖心问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金道长瞅了两眼,忽然把筷子一抛,开始捋袖子。   “道长?”   金道长扯着嘴角冷笑:“敢在道爷面前玩这种把戏,厉害啊!”   “果然有问题?”   “嗯,有个小家伙在那里拖别人入幻境。”金道长脚都踩到窗台上,眼看着跃出去了,却又忽然停下,“咦?”   “怎么了?”唐劭并非正统的玄门中人,只看出那边有人使用玄术。   金道长把脚收了回来:“有点意思。”   唐劭往那边瞅了瞅,只看到小船停在亭子附近,却没瞧见半个人。   “道长……”   金道长看得目不转睛,懒得搭理,只抽空把一面铜镜扔过去:“自己看。”   唐劭举起镜子,对着亭子的方向。   但见镜中蒙蒙雾气散开,映出现实中没有的一幕。   抱着孩子的少妇,脸上有疤的灰衣人,还有坐在亭子顶上的青衣人。   妇人纵身入湖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的箫声。   唐劭愣了一下,心里浮起那个名字。   她?竟然是她吗?   果不其然,小船的舱帘掀开,明微出现在船头。   箫声中,灰衣人被撕裂成碎片。   镜中光影一晃,唐劭再次看向凉亭,刚才还空无一人的亭子和船头,多了两个身影。   坐在亭子上的,便是刚才镜中的青衣人。   立在船头的,正是明微。   “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金道长指着飘飘摇摇落入湖水的画纸,说道:“以画入境,这小家伙实力不凡啊,我都没底气胜过他。”   唐劭看向明微。   隔得虽远,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不需要过多解释。   “是她的仇人?”   金道长摇头:“不像。这人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要催毁她的意志。刚才的幻境,应是这女娃心里非常重要的场景。”   唐劭拧了拧眉,奇怪极了。   灰衣人和那少妇,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再度消失。   唐劭看向镜子,发现先前打破的幻境又出现了。   当灰衣人抱着溺死的两个人痛哭的时候,唐劭似乎明白了什么。   而就在此时,明微出手了。   箫声绵密,杀机腾腾。   那天晚上,唐劭没有真正见到明微出手,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真正爆发出来是什么样子。幻境中的灵息波动,完全被她操控,身为幻境之主的青衣人,反而左支右绌。   “道长……”   金道长困惑不已,喃喃道:“这女娃到底哪来的?这样的实力,足可以踏平那些玄门大派了……”   唐劭没有说话。   他也是秀仪将明微劫回来后,才去打探她的来历。   然而什么也没打听出来,就好像这世上凭空出现这么一个人。除了明面上的身份,其师承来历充满了神秘色彩。   “不妙啊!那小子抓到她的漏洞了!”金道长有点崩溃,“怎么回事?这年头的年轻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道爷我老了吗?”   一直紧紧盯着镜子的唐劭,看到明微越来越紧绷的身躯,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不好!”他将镜子一抛,从窗口跃了出去。   “哎!”金道长吃了一惊,“你小子怎么比我还快?”   唐劭刚刚落在堤坝上,幻境再次被明微撕开,气浪卷荡,掀起湖水。   在明微落水的一瞬间,他狂奔而至,跃入水中。   硬生生受了反馈之力的明宵,正想追击,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老道,毫不客气对他拔剑而出。   仓促间,他只能咽下翻涌的气血,举笛相迎。   两人飞快地过了几招,明宵自知自己伤重,已不堪对敌,找了个机会虚晃一招,便火速退开。   金道长追了两步,却见他抛下一张画纸,对刚才的幻境记忆深刻的金道长,停步戒备。   这一迟疑,他的身影便远去了。   金道长可惜地摇了摇头,回身去看。   唐劭已经把人捞了起来。   刚刚上了岸,明微吐出几口水,便抬头四顾,急迫地寻找明宵的身影。   “跑了。”金道长说,“不过这小子受了重伤,你没吃亏。”   明微压下翻涌的血气。   她确实没吃亏,功力比拼,是她赢了。   但是……她按住自己的头,脑子里信息纷乱,许许多多的事一幕幕地从眼前晃过。   这些信息造成的冲击,前所未有地强烈。   她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第662章 回忆   明微快记不清师父的样子了。   在记忆里翻翻找找,漫长的童年,开始于自己坐在背篓里,师父背着她的情形。   以至于到现在,她记得最深刻的,仍是师父的背影。   师父背着她,走遍大江南北,走遍山川密林,走遍戈壁瀚海,直到她可以自己走为止。   师父对她很严厉,从会说话起就背口诀,从会走路起就学步法,他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要求她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明微一度以为,自己天资愚笨,总是达不到师父的要求。   直到十岁那年,跟着师父到玄都观踢馆,她才知道自己甚至比许多成年弟子都要厉害。   可师父总是不满意。   年少的时候,她一度不谅解,觉得师父对她不公平。   为什么她明明做得比别人都要好,却连一个夸奖都得不到?   尤其后来有了小师弟,更是如此。   师父对小师弟是宽容的,只要有进步就点头,哪怕做得不够好,也会耐心地教。   明微便想,师父大概讨厌她吧?   不然,对小师弟的宽和,为什么不能分一丁点到她身上?   甚至于,她的实力明明比小师弟高出一大截,师父还想着把命师令符传给他。   她不服,对师父提出了挑战。   师父设下的障碍,被她一一破解。   最终,命师令符还是交到了她手上。   那时的她,一心想要证明自己,要做一个比师父更成功的命师,要让他知道,他对她的苛刻是无理的,是错的。   可是,最终错了的人,是她。   师父从来没有不喜欢她,他对她的严厉,是希望她拥有保护自己的本领。甚至他不愿意给她命师令牌,是不想让她负担太多,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   三百年来,每一任命师都逃不过死于非命的下场。   而师父,也没能逃脱。   他为了救她而死。   直到生命的尽头,明微才知道,师父有多爱她。   她回到这个年代,拼了命想要改变历史,为的就是弥补这个错误。   她想告诉师父,她已经懂了,懂得他放在心里的疼爱,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   ……   “表妹!你醒了?”   明微吐出一口气,撑着脑袋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吧,差不多到饭点了。”   明微喃喃自语:“难怪肚子有点饿。”   守了半天的纪小五生气:“你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差点把我吓死,醒来就惦记肚子饿?”   明微露出歉疚的笑:“对不起啊表哥,那……有饭吃吗?”   纪小五瞪了她好一会儿,忿忿道:“等着,撑不死你!”   说完,他蹬蹬蹬跑掉了。   明微揉了揉胸口,确定自己没有大碍,起床穿鞋。   这里不是唐家,看摆设像是客栈。   唔,是谁把她送来的?还把纪小五叫过来。   明微推开房门,正好看到缓步而来的唐劭。   两人正好在窗前碰面,外头的景色告诉她,这座客栈就在湖边。   “明七小姐,你无碍了吗?”   明微低头施礼,回道:“没有大碍。是二公子救了我?”   唐劭道:“说不上救你,当时的情形,哪怕我们不在,你也能够应对。”   明微点点头。   她虽然掉进了水里,但实力完好,而明宵受到画境被破的反噬,哪怕他来攻,也不能拿她怎样。   但是,她当时的问题是,精神受到极大冲击,如果没人及时善后,说不定会走火入魔。   所以,这份人情还是要记的。   “你先前心绪大乱,又浑身湿透。我想着,就这样送你回去,说不定会惹来非议,故而在此要了间房,又叫丫鬟把你表哥请来。这样处理,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这处理方式,再恰当不过。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唐劭先行开口:“明七小姐看起来受了很大打击,方才昏迷过去,还说了胡话。”   明微问:“是吗?我说了什么?”   唐劭垂目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痕迹:“你在喊,师父。”   明微“哦”了一声,没再说下去的意思。   这时,纪小五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托着食盘的伙计,自己手里还提着食盒。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头发也不梳一梳……”   明微笑了笑,听话地进屋。   菜色一样样摆好,纪小五毫不客气地当着唐劭的面,把门一关。   “二公子,我表妹这样不好见客,对不起了啊!”   “……”唐劭只能回答,“无妨。”   纪小五回来,给她夹菜:“你怎么回事?出来玩一趟,还把自己弄成这样。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   明微刚想说,自己没有大碍,就听纪小五道:“……先前府里传你和唐十爷的闲话,要是让别人看到你湿淋淋的让唐二公子抱回去,你这名声就不是难听这么简单了。我拜托你,珍惜一点好不好?非把自己折腾得没人要啊?”   好吧,果然是她的表哥,这脑子……也有点不正常。   明微饿得狠了,一言不发埋头吃饭。   纪小五就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做老母亲状,活像他娘附体。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可我看你没有受很重的伤啊,顶多内力有点不稳而已。该不会做噩梦了吧?什么样的噩梦能把你吓成这样,真是稀奇了……”   纪小五叽叽呱呱的声音中,明微神思浮游。   什么噩梦?那是自身的存在被完全否定的噩梦。   她在明宵的画里看到的,并非是她成长的那个世界发生过的事,然而她却没有办法肯定,它真的没有发生过。   譬如她从几十年后,回到这个年代,等时间慢慢流逝,来到她回来的时间点,许多事情必然会因为她的插手而改变。   回到过去,为的就是改变未来。   那么,她就这么肯定,自己曾经生存的世界,是没有改变过的吗?   她的存在,是否就是改变后的结果?   天行大阵,是师父设下的。   第一个拥有机会回到过去的,自然也是师父。   假如明宵所说是真,师父曾经改变了她的命运,那么这一次,到底是她在改变未来,还是师父在拨乱反正?   她,回到这里,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第663章 正经   太阳落山,明微与纪小五退了房。   他们在客栈门口遇到了唐劭。   “都这么晚了,二公子还没回去?”纪小五假惺惺地问。   那边正在吃烤鱼的金道长过来说:“明七小姐还没回,他怎么放心回去?哎,明七小姐,你没事了吧?”   明微低身行礼:“谢道长关心,没有大碍。”   金道长说:“你一个女娃娃,又是外地来的,怎么也有仇家?吓死个人。”   明微笑道:“会在千里之外遇见,小女也意外得很。幸好有道长相助,多谢了。”   金道长摆手:“得了吧,你就别寒碜我了。那小子是被你自己打跑的,道爷不过去吓了他一吓,你这一谢再谢的,我可不好意思。”   明微笑笑。   金道长又趁机问了她一些问题,譬如明宵那个画是怎么回事,她是如何破开幻境的。   明微一一答了,听得金道长连连点头,豪迈地说:“道爷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大方的,这人情道爷记下了!”   大家都是内行人,金道长深知她刚才说的都是关键点,换成别人,不一定肯透露。   说话间,两个丫头带着唐家的马车过来了。   金道长继续吃烤小鱼,纪小五瞧他吃得香,也去买了两条。   唐劭这才捞着机会和明微说话。   然而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明微率先说了:“二公子有话要问?”   “……”唐劭道,“原本是有的,不过看明七小姐这样子,似乎不需要问了。”   明微也不多说,只笑着点了点头,便和两个丫鬟上马车了。   唐劭默默立在路边,看马车先一步回唐府去。   那边纪小五和金道长一人捧着一包烤小鱼儿过来。   金道长说:“唐二,你还有事没?没事咱们就回了。”   纪小五酸溜溜地说:“一开始就没事吧,非要留到现在。”   金道长贼笑:“哎,看破别说破啊!”   纪小五继续酸溜溜:“不说破就能当不存在吗?人还是要接受现实,别老是心存不实际的妄想。”   “哈哈哈哈,小老弟说的没错。唐二,你说是不是?”   这两人一搭一唱,唐劭的心情更是微妙。   等回了唐府,纪小五自回客院,唐劭问金道长:“那个人到底什么来历,道长心中可有数?”   “有点古怪。”金道长说了一句,便向他的小厮讨茶喝。   唐劭问:“谁古怪?”   “两个都古怪。”金道长一边喝茶一边道,“他们两个人的功法,像是同出一门。但是对彼此的态度,却和仇人没两样。这么厉害的弟子,能教出一个就不容易了,居然出现两个,你说古不古怪?”   唐劭若有所思:“连道长都不知道,难道这世间,还存在这么一个神秘的隐世门派?”   “这可厉害了。”金道长笑道,“这个明七小姐,实力足可比得上玄门大派的掌门。倘若她的师门内,都是这样的人物,岂不是天下玄门独占鳌头?”   唐劭沉默不语。   金道长窃笑着问他:“我瞧你这样子,对她可真上心,是不是春心大动了?”   唐劭有些头疼:“道长不要胡说,她有未婚夫的。”   金道长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她那未婚夫远在北齐,谁知道这门婚事还成不成。你要真的有意,留她下来也无妨。我说句实话,你的情况,娶她比娶那些世家小姐合适得多。”   他一项一项地细数好处:“你看,这第一嘛,你去哪里她就能跟去哪里,不用留在唐家独守空房。第二,她出身不差,礼仪尽有,在世家圈子里,你也不用担心她适应不来。还有第三,她自身有能力,里里外外都能帮你打理,岂不是比那些世家小姐更得力?”   说到这里,觑了他一眼,接下去:“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你对她真的不一般啊!我说唐二,你有没有发现,自从认识她,你谈起她的次数有点多?说老实话,没事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琢磨这个人?”   “……”唐劭揉了揉额头,“道长,我现下烦心事多着,你就别添乱了。”   “你有什么烦心事?”金道长不以为然,“你祖母天天催你成婚,这才是大大的烦心事,道爷跟你说的,正经着呢!”   唐劭无言以对。   他不禁思索,为什么每次跟金道长谈这姑娘,话题就会被扯到这方面去?难道真是他……   唐劭心中一凛,拧眉不语。   看他这样,金道长反省是不是自己说得太重了?想了想,努力把话题拉回来:“好了好了,放宽心吧!我既然吃了你的东西,自然送佛送到西。那凌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来,这危机一日不解除,道爷一日留在唐家便是。”   “……多谢道长。”   金道长拍拍他的肩:“道爷睡觉去了,你别多想了啊!”   说罢,拍拍屁股走人。   留下唐劭一人,心思反而更重了。   他想起白天,纪小五还没来的时候,自己守在明微身边。   她似乎陷入了梦魇,眉头蹙得紧紧的,在梦中泪流满面,偶尔泄出几句呓语,喊的是师父两个字。   金道长又说,那个和她动手的人,看起来像是她的同门。   难道她也有这样的困扰?   ……   第二天放睛,明微溜溜达达,去了花园。   春夏之交,蛇虫出动,最近温秀仪一门心思抓虫子练蛊。   蛇虫鼠蚁的,看着怪恶心的,她在哪里,旁人就不敢去哪里。   明微去时,只她一个蹲在园子角落,挖了个地洞在烧什么东西。   “温小姐,早啊!”   温秀仪看了她一眼,没搭理。   明微也不在意,慢悠悠晃到她身后。   过了会儿,温秀仪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虫呢?怎么没有了!”   她扭头瞪向明微:“是不是你搞鬼?”   明微无辜地摊开手:“温小姐,我就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干,你别平白诬人啊!”   “刚才好好的,你一来就没了,不是你还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已经被你抓光了呢?”   温秀仪想想,好像还真有这个可能,于是换个地方继续。   然而……还是没有,一只也没有。   明微一边看一边笑,手指在袖子里动了动,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   它吃了那么多蛊,现下和蛊王没差别。   有蛊王在这里,哪只虫哪来? 第664章 赏月   温秀仪很暴躁。   “就是你搞的鬼对不对?”找不到原因的她,只能揪着明微不放,“走,你别留在这!”   这明微就不答应了。   “温小姐,你是唐家的门客,我如今也算是,凭什么你能留在这,我不能留啊?哪有这个道理。”   温秀仪气极:“你还跟我叫板?”   “这怎么是叫板?我只是在跟你讲道理!”明微语重心长,“你看看你,脾气这么差,谁喜欢和你一起玩呢?别怪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喜欢你,你这样子,是得不到她们欢心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温秀仪就炸了。   “不喜欢就不喜欢,谁稀罕!”   喊完这句话,她把蛊鼎收一收,走了。   意外翻船的明微:“……”   什么情况啊?以温秀仪的个性,不应该为了讨老夫人和大夫人欢心,把脾气收一收吗?难道她不想嫁唐二公子了?   小白蛇游出来,舔了舔她的手指:“大人,要不我去偷吧?只要我小心一点,她不一定能发现我。”   “不行。”明微说,“她没那么菜,何况还有个石庆。你现下只有灵体,再出事可就救不回来了。”   小白蛇一脸感动:“大人!”   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没事,大不了找石庆开价。不就是只蛊虫吗?你把东西保留好就行。”   “是。”   昨日在湖上交手,明宵那张画纸落进湖里,被小白蛇一口吞了。   画纸上面有明宵的气息,明微便想借着这气息寻找他的去向。   这种事,自然是温秀仪最擅长,若是能炼出可以识别明宵气息的蛊虫,那么只要明宵靠近,她就能找到他藏身之处。   既然温秀仪这里骗不到,她只能去找石庆了。   石庆听了她的要求,皱眉:“炼蛊之法是我师门秘术,不可能拿来交易。”   明微笑道:“石公子错了。”   “怎么?”   “我知道如何利用蛊虫,只是培养之法不如你们精通,真要自己动手,得费很多事才能炼出一只可以用的蛊虫。所以,我是向你们买一只炼好的蛊虫,这样不涉及炼蛊之法。”   石庆还是犹豫,蛊虫对巫门来说,和秘术没有两样,万一被她探出其中的秘密……   “石公子,恕我说句实话。我师门的秘术多了,高深奥妙远胜于你,何苦去玩那些虫子?看着怪恶心的。”   “……”   石庆仔细想了想,有些心动:“那你拿什么来换?”   “降神之法。”   “降神……”石庆猛地站了起来,“你说真的?”   降神,可是巫术的根基。如果真是降神之法,便是换真正的炼蛊之术都够了,何况一只蛊虫。   明微慢声道:“别急。我说的降神之法,并不完整,使用后会受到严重的反噬,非决死之时不可用。”   降神,请神降临己身。   神的法力当然高于人,所以能够临时提高功力,战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   这是巫师的根本秘技之一。   巫门早就失传了,如果能够得回,意义非同一般。   石庆稍微冷静了一些,说道:“这样吗?难怪你肯拿出来相换。”   明微笑着点头:“那么,石公子换不换?”   “换!”石庆毫不犹豫。不过几只蛊虫而已,能换降神之术,哪怕是不完整的,也赚大了。   “那就说定了。”   明微拿着瓷瓶回去,叫小白蛇吐出那张碎裂的画纸,和着血滴进瓷瓶。   如此养了三天,她打开瓷瓶。   几只蜜蜂一般的昆虫飞了出去。   只要明宵离得近,它们就能循迹找过去。   而后,明微去了兰心院。   凌家主子不见了,那些仆从被押回去,如今兰心院空空的,无人居住。   她翻墙进去,小白蛇便来通报:“大人,有人!”   明微怔了下,顺着小白蛇所指,推开书斋的门。   正在屋里发呆的唐熙转过头来,惊讶:“明七小姐?”   明微失笑:“十爷这是睹物思人吗?”   比起一个月前,唐熙消瘦了许多,原本温润的眉眼,多了一丝郁色。   他闷闷道:“我与凌小姐,只见过几次,虽说有婚约在身,但说不上多深的感情,谈不上睹物思人。”   “是吗?”明微道,“可凌小姐对你却……”   唐熙扭开头:“明七小姐别说笑了,这件事实在是……”   明微理解:“十爷觉得难以启口?”   唐熙没作声。   明微抬头看了看,说道:“月色正好,十爷可愿赏个脸,陪我赏个月?”   唐熙半夜跑来兰心院,也是心情烦闷,听她这么说,随口应允:“好。”   两人才出院子,他就被明微抓住了胳膊。   “哎……”   唐熙一句话没说完,人便腾空而起。待脚踩到实地,已是身处屋顶。   明微笑:“这里赏月更好呢!”   “……”唐熙咕哝一句,“你们这些人,有武功了不起啊……”   “十爷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酸呢?”   唐熙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问她:“你们玄门中人,都是这样的吗?你在北齐有未婚夫,也没见你归心似箭。”   明微挑眉:“十爷想问的,其实是凌小姐吧?她这样丢下你跑了,好像不在乎这个婚约似的。”   唐熙沉默良久,才道:“算了,想不明白。”   明微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十爷这句算了,真是言不由衷。你先前说,对凌小姐没有多深的感情,这话大概是真的。但,她在成亲那晚做的事,给你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反倒叫你放不下了,对不对?”   唐熙有点狼狈:“我只是不明白,没有别的意思。”   “好奇,是爱情的开始啊!”明微说,“当你对一个人充满兴趣,想去了解她的想法,她的生活,就会很容易爱上她。”   “……”唐熙道,“她做出这样的事,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和凌家翻了脸,再也没有结亲的机会了。何况,我还不至于那样受虐,要娶一个想杀自己的妻子。”   “爱情和婚姻没有关系。”明微不以为然,“你或许会娶别的妻子,或许按部就班地生子,但她留在你心里的印记,是永远也去不了了。”   唐熙低下头。   明微很善良地说:“感情经常会违背理智,这没什么稀奇,十爷不用自愧。” 第665章 私会   唐熙郁闷:“我没有自愧。”   “真的吗?”   “当然!”   明微笑着点头:“没有就没有吧。”   明明她顺着自己讲了,可唐熙却更郁闷了——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去啊!   明微有点遗憾:“这个时候应该有酒的,可惜今晚我是做贼来的,没想到这一出。”   听她提起,唐熙才想起来问:“做贼?这里没什么东西可以偷吧?”   “有啊,凌小姐走得匆忙,肯定会落下一些东西没带走。”   唐熙摸不着头脑:“你要她的东西做什么?”   “这个我就没法跟你解释了,总之,不是要害你们唐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女人,真是不会聊天。唐熙揉了揉脸,问她:“明七小姐心情也不好?”   明微仰头看月,漫声回道:“没有啊!”   “你笑起来有点勉强。”唐熙说,“难道也有什么违背理智的感情?”   明微没想到他这么敏锐。   她确实心情不好,自从碰到明宵,这几天一直不好。   “你可以跟我说说的,”唐熙努力让自己显得善良一些,“礼尚往来,你听了我的烦心事,我也帮你开解开解。”   明微知道他在还击,但是……   她想了想,问:“十爷,我问一个问题,希望没有太冒昧。”   “请说。”   “你们世家子弟,应该从小被灌输,为家族兴旺而付出一切,这一类的观念吧?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家族因为某个原因抛弃了你,你会不会觉得人生的意义都失去了?”   唐熙仔细想了想:“应该会很难过吧,但是没有亲身经历,我也不知道会难过到什么程度。”   他瞅着明微:“难道明七小姐在伤心,没有人到南楚来救你?”   明微没说话。   唐熙还以为自己猜中了,假意试探:“这桩婚事,莫非有什么隐情?那越王被你看中,应该不会这么无情吧?”   明微白了他一眼:“唐十爷这么快就恢复心情了?看来对凌小姐也没有多喜欢嘛!”   唐熙有点狼狈:“说你就说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明微哈哈一笑:“十爷这样探我的话,会让我想歪的。毕竟我哪里都不比凌小姐差,对吧?”   唐熙无语了一会儿,闷闷说道:“你是女子,说话怎么……”   “女子又如何?这只是正常的表达。凌小姐不也是这样?喜欢十爷就说,也没见她闷在心里。”   “……”   明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虽然这样的劝告往往没有用,但看在十爷这么照顾我的份上,我还是说一句。凌小姐与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她喜欢你,但不见得在你身上放多少心思。除非有朝一日,她在做的事情有了结果,可以容许她分心,或许会把你劫了去……”   “明七小姐!”   明微忍笑:“十爷这样的样貌,做压寨相公绰绰有余。”   唐熙十分后悔,他不应该说的,也还好没有说太多。   “好了,天色不早,十爷还是回去歇息吧。我送你?”   胡扯了一通,唐熙心情有所缓解,看看确实不早了,也就没反对。   明微带他下了屋顶,送到兰心苑门口。   “我要继续做贼去了,还请十爷假装今晚根本没来这里。”   “……”唐熙施礼,低低说了声,“多谢。”   明微目送他离开,才回兰心苑,翻找线索。   她并不知道的是,唐老夫人这时候也没有睡着。   她坐在窗前,想着唐熙的事发愁。   想着想着,忽然看到临近的兰心苑有人走动,她问百灵:“这大半夜的,谁在兰心苑?”   这时明微送唐熙出去,门口的夜灯照在他们身上。   百灵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十爷和明七小姐?哦,十爷回去了。”   唐老夫人神色微动:“这大半夜的……”   百灵想到先前的传闻,忙道:“或许是十爷有事呢?听说上次的事,明七小姐帮了忙的……”   话说到这里,百灵自己都觉得无力。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在空无一人的小院相会,这能有什么解释?但老夫人显然不大喜欢。   唐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去厨房做些宵夜,送去给小十。”   “是。”   唐熙回屋不久,便收到了母亲的爱心宵夜。   他不解地问:“母亲怎知我还没睡着?”   百灵垂着头回答:“十爷近日睡眠不佳,老夫人怎会不知?老夫人让奴婢来说一句,十爷早些睡,不要耽搁太晚了。”   唐熙谢了她,亲自送她出门。   百灵看他神情自若,拿不准他们到底是不是私会了。   不管真相为何,唐老夫人倒是因此拿定了主意。   明微隔天听说,十分诧异:“老夫人不是回祖籍养老的吗?怎么又打算去京都?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她老人家受得住?”   雪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本来是的,可十爷这不是……老夫人要回京都,重新给十爷相看呢!”   “哦。”明微点点头,这能理解。   “这么说,十爷也会回去?”   雪鹦回道:“十爷身上有职司,就算没有这事,也要回去的。”   “那二公子呢?”   雪鹦想了想:“这倒是没听说。”   她小声问:“明七小姐,您是跟老夫人回来的,现下老夫人要回京,您是不是该去问一问?”   明微点点头:“确实要去问一问。”   “那奴婢陪您去?”   “不用。”明微面不改色,“你先收拾,就一点路。”   她拒绝了雪鹦,回头就去找唐劭了。   老夫人走不走不重要,重要的是唐二公子走不走。   她想守株待兔,就得跟着这个株走。   唐劭听得禀报,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好转了。   他问:“倘若我不去京都,也不留下来,而是打算继续去游历呢?”   明微笑道:“我自然跟二公子走。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唐劭嘴角翘了翘:“我还以为,明七小姐会趁机回北齐。”   明微说:“北齐什么时候都能回,要是错过唐二公子,才叫可惜呢!”   “……”   “怎么样?二公子打算去哪里?”   唐劭道:“许久不回京都,确实该去看一看了。” 第666章 回京   唐老夫人急着回京都,也有借机斩断唐熙与明微来往的意思。   哪知道,回京的话才传出去,那边就说,明微也要随她回京。   唐老夫人终于掩不住怒色,说道:“老身救她一回,她治病还报,如今已是恩情两清。你且去跟明七小姐说一句,唐家不会再留她,她自可回北齐去。”   百灵忙道:“老夫人,明七小姐身份不同寻常,要不要放,还是先跟十爷商议……”   唐老夫人重重搁下茶杯:“跟他商议?他会放人吗?不必多言,你去传话就是。”   百灵只得答应。   虽然觉得这样不大妥当,但她是老夫人的婢女,当然是老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   百灵才下了楼,却见唐劭来了。   “二公子。”   唐劭点点头,问她:“你要去明七小姐那里?”   百灵称是。   唐劭道:“你慢些再去,我先去见祖母。”   这要把事情担过去了,百灵松了口气:“是。”   唐劭上了楼,先与祖母请安。   唐老夫人余怒未消,缓了缓才压住脾气,问他:“二郎怎么来了?该不会为你十叔说情来的吧?”   这是听到了他和百灵的对话。   唐劭笑道:“哪有当侄子的管叔叔闲事的道理?我确实要与祖母禀报此事,但与十叔并无干系。”   “哦?”   唐劭坐到老夫人身边,一边替她捏肩膀,一边说道:“不瞒祖母,是我允她随行回京的。”   唐老夫人挑高眉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觉得……”   “祖母想哪里去了?”唐劭笑吟吟,与她细细分析,“我应下此事,有两个理由。其一,这明七小姐身份不同寻常,就这样放了,未免可惜。其二,北齐未来王妃,算得奇货可居,我们拿住她,却不上禀,叫人知道,父亲要如何分说?”   唐老夫人明白过来:“你要把她送给皇帝?”   唐劭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如何处置她,本就不应该由我们说了算。”   唐老夫人叹了口气:“二郎,你说的祖母明白了,但你不知道,她和你十叔……唉,你十叔运气也是真不好。好好的大喜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祖母担心他一时受不住打击,被人趁虚而入。要真惹出这样的事,才落人口实啊!”   唐劭笑了起来:“祖母,您想多了。”   “我亲眼见到的!”   唐劭回道:“十叔也是亲口与我说的。先前与明七小姐亲近,是故意设下的局,为的就是诱使凌小姐上当。至于昨晚,他们去兰心苑,则是为了搜集证据,看看凌小姐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当初定下这门婚事,是十叔亲自点了头了,他对凌小姐原本十分满意,哪知道她竟然别有居心。现下婚事不成,十叔正伤心呢,哪里顾得上别的。祖母,这些年十叔何曾让您失望过,别人不相信他,您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唐老夫人被他说动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个话,祖母可千万别让十叔听到了。他心思细密,容易想多,本来就伤心,如果知道您还不相信他,又要难过了。”   这一说两说,唐老夫人内疚起来:“我不是不信他,只是……”   “祖母担心十叔嘛!”唐劭十分理解的样子,“都是因为关心他。”   唐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祖母年纪大了,不知道还有几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本以为他成了婚,再给你择一门亲事,就能闭眼了,没想到……”   “姜太公八十岁还打天下,您不到古稀,哪里就年纪大了。您要放开心胸,好好保养,再给十叔择个贤妻,生个小孙子,一眨眼又养大了,看着他娶妻生子,四代同堂,岂不美哉?”   唐老夫人给他逗笑了:“等你十叔生孙子,还早着呢!不如你早早成亲,祖母马上就能抱曾孙了。”   ……   哄好了唐老夫人,唐家上下忙碌起来。   唐大夫人原以为,唐劭处理完这些事,就会和前些年一样离家远游,不想却听说,他也要一起去京都。   一大家子远行,事情多不胜数,等到唐大夫人忙完,已经是上船的时候了。   她安顿好唐老夫人,才有空叫唐劭过来,避了人说话。   “这次跟着回京,你有什么打算?”   唐劭低头恭声他:“母亲说的打算,是指哪方面?”   唐大夫人不悦:“你别假作不知,跟去京都无妨,只是你这招惹是非的本事,我实在放心不下。”   已经不是第一回听这样的话了,唐劭麻木地回道:“儿已有大半年没见到父亲了,怎么也该回去请一次安。而且,祖母惦记着与我择一门婚事,要我随行回京,这也是安慰她老人家。”   “真的只是如此?”   “自然。”   唐大夫人盯了他半晌,说道:“那你这一路少出现,安安生生留在船上,免得再招来什么祸事。”   唐劭应声:“是。”   他以为这样就说完了,刚要退出去,又听唐大夫人唤住他:“等等,你跟那个明七小姐,是怎么回事?”   唐劭不解:“母亲指的是……”   唐大夫人说:“那日有人在临水阁,看到你和她一起出现。”   看着母亲戒备的眼神,唐劭心里不是滋味,回道:“只是偶遇。”   “那你还亲自帮她说情,让老夫人领她一起回京。”   唐劭叹了口气:“这不是帮她说情,而是为我们唐家考虑。她的身份非同一般,就这样放了不合适,还是带回京都比较好。”   唐大夫人盯了他好一会儿,似乎确认了他没说谎,才道:“只是这样就好。你既然决定顺着你祖母,回京后就赶紧择一门婚事,待成了亲生了子,随你想去哪里。”   唐劭低下头:“是。母亲若是无事,儿这便退下了。”   “去吧。”   唐劭出了舱房,浑浑噩噩走到船头,呆坐了一会儿,才听到耳边有声音:“……二公子在发什么呆?这样叫你都没反应。”   唐劭转回头,见是明微,露出一个虚浮的笑。   “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他点点头走了。   明微诧异地问身边的海燕:“我是夜叉吗?这借口也太假了吧?” 第667章 国公   从宜都到南安,走水路顺风的话,十天半个月就到了。   刚刚进入五月,唐家一行人便回了京都。   一路舟车劳顿,不必多提。   明微只在轿子里看了眼街市,就进了代国公府。   之后被扔在一处小厅,等了很久,才看到唐劭一脸疲惫地过来。   “明七小姐,随我来吧。”   雪鹦看情况不对,忙问:“二公子,奴婢要跟着一起去吗?”   唐劭摇了摇头:“你们在这等消息。”   雪鹦还要再说,被海燕拉了一把。   待明微跟唐劭走了,海燕道:“你别忘了,咱们跟着明七小姐,既是服侍她,也是监视她,你还正经拿她当主子了?”   雪鹦泄气:“我知道,只是人非草木,相处了这些日子,总有感情的。何况明七小姐为人又不差……”   海燕默然。何止不差,这些日子跟着她,自己学了不少东西,已经许久没有进益的武功,境界都松动了,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   江湖中人,讲究一个传承,没有师徒名分,是不会传授功法的。能够得别人指点两句,都感激涕零,何况明七小姐一一纠正了她功法的错漏之处。   只是这些话,海燕不好说。   她是唐家的丫鬟,哪有为别人说话的道理。   不过,这不妨碍她内心为明微祈祷,希望她与唐家相安无事。   明微跟在唐劭身后,走了好一阵,进入一处小厅。   过了会儿,有人来了。   这人四五十岁光景,身材高大,脸庞坚毅。   身上穿的是常服,却透着一股彪悍的气息。   明微起身,看着唐劭迎上前施礼,口称父亲,心知这就是代国公唐靖了。   唐靖一坐下来,锐利的目光便往明微扫了过来。   好一会儿,他开口:“明七小姐?”   明微答道:“是。”   “听说你是秀仪劫来的?”   明微点头。   “可是,二郎又说你精通玄术,堪称高手。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被秀仪劫来楚国?”   明微答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实不相瞒,当时我与别人才交过手,身受重伤,才会被秀仪姑娘趁虚而入。”   唐靖点点头,说道:“秀仪这事处置欠妥,她应该趁你受伤,直接杀了你才对。”   明微附和:“谁说不是呢?秀仪姑娘到底还是太过心善了。”   唐劭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什么心善,真是睁眼说瞎话。秀仪当时分明想要磋磨她,才会留下她的性命。   唐靖继续问:“现下你伤势已复,在船上的时候,完全有能力离开,为什么一路跟来南安?”   明微将目光投向唐劭:“小女以为,二公子已经说清楚了。”   唐靖炯炯的双目盯着她:“老夫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明微笑着点头,非常坦白地说:“凌小姐是我的敌人,而二公子是她的目标,所以我要留在二公子身边,等她找上门。”   唐靖眯起眼:“可那位凌小姐,不是唐家的敌人。照她所说,她要助二郎成事,我们为什么要留你下来与她为敌?”   “因为她要做的事,未必符合唐家的利益。”   “哦?这话怎么讲?”   明微笑着看向他:“国公爷应该心里有数才对,不然为何要见小女呢?”说了这句,她耐心解释,“凌小姐要的,是一个能够帮她实现目标的人。她所在的星宫才是主体,被她选中的人,必须依附于他们。因此,她设计陷害二公子,希望二公子与唐家决裂,不再受唐家牵制。这与唐家的利益是完全背离的,世家大族,排在第一位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个人。故而,我有底气跟来南安。”   唐靖淡淡说道:“即便如此,你也是个危险人物。何以见得,老夫会留你下来?”   明微说:“因为目前我们利益一致。”   “哦?”   明微笑道:“我是齐人,正因为如此,对于你们楚国的事,不会有任何偏向。你们唐家忠君也好,不忠也罢,都与我无关,只要有共同的目的,国公爷用不着担心我投向别人。”   这个别人指谁,大家心知肚明。   “何况,我所投效的越王,连皇位的边都摸不着,现在就谈两国对立,不是太早了吗?若是我因此对唐家出手,岂不是给那位添政绩?”   她看向唐劭:“事实上,二公子的挑拨离间之计,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若非如此,想搞垮二皇子,没那么容易。当时我们曾经商议过,是不是顺水推舟,帮你们一把。最终因为,我们力量太弱,还需要皇帝在位,才出手阻止。可见,我们虽属敌国,却未必不能利益同体。”   说直白一些,就是国家和个人的利益不完全一致。   为了在内部斗争获得胜利,与敌国媾和,甚至割让国土,历史上多得是。   要不是心里清楚这一点,唐靖怎么会特意来见她?   听她说完,唐靖沉默良久,一杯茶都饮尽了,才问:“明七小姐能代表越王?”   明微自信地点头:“二公子应该去北齐探过消息了吧?越王是不是在找我?”   唐劭缓缓点头:“明七小姐失踪的消息,并没有泄露出来。不过传闻,越王府丢了个侍女,越王殿下急疯了,屡次上奏,想要亲自离京寻找。”   明微道:“我人就在这里,二公子大可以试一试,他们到底重不重视我。”   唐劭没有接话,只抬起目光,与父亲碰了碰。   唐靖点点头:“明七小姐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   明微起身施礼,半句废话没有:“小女告退。”   待她离开,唐靖问次子:“北齐的事,你比较了解,觉得如何?”   唐劭斟酌道:“她说的不无道理。齐楚两国,现下国力均衡,反倒相安无事。儿先前的谋划,图的是长久之计。撇开这一点,我们与北齐越王,并没有实质的冲突。”   唐靖点点头。   唐劭又道:“只是,那越王并非无能之辈,如果真的让他上位,对楚国不是好事。”   唐靖不以为意:“北齐皇帝还活着,那越王名不正言不顺,想要皇位,早着呢!后面的事,我们又不管。”   唐劭听懂了。   现在能用上,那就先用着,后面塌了再说。   他退离之前,唐靖又叫住他:“二郎。”   唐劭停住脚步:“父亲。”   唐靖看着他,目光似有所指:“虽说那凌小姐与唐家利益不一,但她要扶持的是你,你不会动心吧?”   唐劭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回道:“他们插手得太多了,儿想要立一番功业,但对做傀儡没有兴趣。” 第668章 新宠   唐家安排了一座环境清幽安静的客院给明微。   雪鹦和海燕都松了口气,跟着她去了新的住处。   有她们两个在,明微十分轻松,进去看了看摆设,没什么好挑剔的,就由她们打理了。   接着又过起了吃吃睡睡的日子,除了偶尔与纪小五见个面,半点也不操心。   唐家却是一番腥风血雨。   唐熙好好的婚礼,搅和成这样,唐家哪能当没发生?   自从代国公唐靖收到次子的信,就着手查起了凌家。   现在他们来了,准备工作也做好了,是时候与凌家算账了。   凌家自然大呼冤枉,对凌三爷和凌小姐的作为一推三不知。   后来被唐家逼得紧了,又拿出种种证据,证明这两人早有问题,与凌家并无干系。   明微闲着没事,坐在院子的树下,一边看书吃果子,一边听两个丫头说凌家的事。   她们俩显然得了吩咐,不像原来看得那么紧了。   “凌家说,凌三爷四年前出门办事,曾经遭遇山贼,随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他逃了回来。再后来,凌三爷的脾性就不大一样了。他们找了凌三爷的友人作证,说他种种习惯与原来有差异,有时候聊到一些旧事便答不上来,推说自己忘了。”   “这意思是,凌三爷被人冒了名?”   “凌家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谁说得准呢?指不定就是随便编些话来,骗骗咱们。”   “也是,编个故事又不费劲。”   “谁说不是。”   “那凌小姐呢?”   “凌小姐那边,凌家翻来覆去,查到她有一年出水痘,在庵堂住了大半年。但她是闺中小姐,与人来往很少,并没有证人。”   “这种话,国公爷信吗?”   “别说国公爷,我们也不信啊!要是这样轻易就被人调包,凌家也太没用了吧?”   雪鹦说到这里,不忘寻找明微的支持:“明七小姐,您说是吧?”   这个时候,明微只要附和就好,但她想了想,认真回了:“凌三爷被人冒名,这个事倒有可能。成年男人,身高体形相差不多,易容不是难事。倒是凌小姐这边……”   “凌小姐怎么?有问题?”   明微不答反问:“凌小姐出水痘的时候多大?”   雪鹦想了想:“也有三年了吧?这么算着,应该是十五岁?”   明微笑道:“这就是了。十五到十八,这个岁数,人会长大的。便是易容出十五岁稚嫩的样子,也很难模仿长大的过程。”   海燕问:“您是说,凌小姐的身份没问题?”   明微摇头:“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只能说,假如凌小姐真的被冒充了,那么这个人,和凌小姐的年龄应该是契合的,甚至长相和身材都有一定的相似度。她身边那么多丫鬟,日常起居皆有丫鬟代劳,想要易容得看不出破绽,谈何容易?”   海燕若有所思,默默点头。   其实这个话,就是暗指凌小姐身份没问题,只是话不能说死,要是出现万一的情况呢?   说到这里,明微笑着扯开话题:“这杨梅真好吃,我在北边都买不着,就算有,也是腌过的。”   雪鹦昂起头,不知道在骄傲什么:“这是当然,杨梅只有南边才有。现在正当季,您喜欢就多吃点。等过季了,就只有杨梅酱可以吃了。您吃过杨梅酱吗?也很好吃的,单吃很甜,可以佐饭……”   于是三人开始讨论,什么水果好吃,如何做法风味怎样。   唐劭在院子外面听了一会儿,才着人去敲门。   “二公子!”两个丫鬟见是他,急忙站起来。   唐劭点点头,问道:“明七小姐有时间吗?来了南安这么久,还没有尽过地主之谊,可愿意出去走走?”   明微诧异地扬了扬眉,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回道:“二公子相邀,岂敢不从?”   于是她换了衣裳,戴上幂篱,随唐劭出了国公府。   南楚的风气明显要比北齐保守一些,她在北齐的时候,出门从不戴幂篱,街上抛头露面的女子极多。而南楚,但凡身上衣裳好一些,都戴着幂篱。   唐劭显然早有准备,马车已经等着了。   一阵疾驰,马车停下,到了一家酒楼。   唐劭领着她进门,直接进了包厢。   包厢里已经有人了,却是唐熙。   两人见过礼,明微见没有外人,便问:“二公子这样领我来,是有要事?”   唐劭示意她入座,说道:“明七小姐等会儿就知道了。”   明微不再多问,坐到他们对面,安静地品茶,欣赏琴艺。   这间酒楼,走的是雅致路线,各处装饰精致考究,来往客人斯文风雅,人虽多,却一点也不吵闹。   大堂角落里,还有位琴师在奏琴,琴音袅袅,造诣颇高。   听着听着,大堂临近他们这间包厢的位置来了人,看他们长衫折扇的打扮,都是读书人。   待他们点了菜,开口说话,明微才觉出这间包厢的好处。   他们不必露面,就可以清楚地听到那边说话。   起初,他们谈的都是书院、友人之间的闲话。说着说着,便有人提起——   “听说圣上最近有了新宠?”   这话一提起,另一名书生笑道:“苗兄什么时候关心起宫闱之事了?”   那位苗书生摆手道:“贤弟说笑了,我说的新宠,可不是哪位美人。”   坐在他们对面,瘦得跟竹竿似的那位插话:“我知道苗兄说的是谁,说他是美人似乎也没错!”   苗书生哈哈一笑:“汪兄又埋汰人了,人家一个大老爷们……”   “一个大老爷们长那样,别人能不说?圣上也真是,怎么就不知道避嫌,现在到处都在传,说圣上见美思色,有断袖之癖,真是乱糟糟!”   这位汪书生脾气颇为刚直,一出口就是指责。   因他这话,座中气氛略冷了一些,幸而有人真好奇,又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小弟才多久没出门,这就落伍了?”   苗书生笑着解释:“是这样,不久前圣上偶遇一位玄门高人,识人极准,铁口直断。现下宠得厉害,同进同出,说什么信什么,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第669章 异人   皇帝宠信异人,历来是昏庸的标志。   若是这异人有真本事,给个虚职,有疑难问卦一二,无伤大雅。但若同进同出,说什么信什么,就过线了。   座中气氛有些沉闷,众人听苗书生描述:“……康王府已经空置多年,圣上近日下旨,从那边辟了个院子予他居住,准他随时入宫,哪怕夜开宫门。”   “祸乱宫闱啊!”汪书生忿忿道,“圣上怎么这么……”   苗书生嘘了一声,示意他不可放肆。不过南楚皇权早已旁落,皇帝的权威远不如北齐,大家都没当回事。   那个闭关苦读的书生好奇地问:“圣上宠他,真是因为玄术吗?先前两位兄长说是位美人……”   “谁知道呢?”苗书生笑道,“端午那天,我恰巧去了问霞山,偶遇出来游玩的圣上,那位正在伴驾,就看了一眼。”   “怎样?”书生们立刻凑上前,七嘴八舌地问。   “他的相貌真的如传闻所说?”   “差不多。”   他们都知道苗书生不是爱吹牛的人,他差不多,那就是真差不多了。   这话说得众书生心痒痒。   “难道,真的是见色起意吧?”   “不至于吧?没听说圣上有这方面的毛病啊!”   “以前也说不准吧?毕竟圣上将将二十……”   “也对。”   汪书生又插嘴:“还有件事,你们怕是不知道。这个异人,是文山侯引荐的。”   “什么?他家不是已经有宸妃了吗?还引荐……这是分自家的宠?”   “说不准是看出圣上的隐疾,刻意投其所好呢?”   众人忿忿,声讨起文山侯来。   圣上最宠宸妃,他们还嫌不够?常家这是要祸乱朝纲啊!   书生们喝了一会儿茶,便散去了。   明微一边剥着蚕豆,一边问:“两位叫我来,就是为了听这些闲话?”   那两人对视一眼,唐熙开口道:“回京听说这事,我便进宫见圣上去了,恰巧见了那位杨公子一面……”   听得杨公子三个字,明微眉头跳了跳。   虽说天下姓杨的人很多,但对她而言,杨公子只代表一个人。   “怎么?”   “那位杨公子,据说是玄武山掌门的外孙,名云飞。玄武山明七小姐想必听过?”   明微点点头:“玄武山历来有神算之名,他家擅长相术。不过这个杨公子,我倒没听闻。”   唐劭道:“我去查了,玄武山掌门确实有个外孙,自小随他长大,年纪也对得上。”   明微挑了下眉:“所以呢?你们该不会想让我去探探他的底吧?”   唐劭淡淡道:“明七小姐为难吗?”   “倒是不为难。”明微吃掉那颗剥好的蚕豆,不免想起杨殊来。他要是在的话,肯定剥好了给她。在一处的时候没觉得怎样,离开了才知道有多好。“只不过,玄武山在北齐,这位杨公子显然是个齐人,你们不担心我跟他合谋?”   唐熙含笑:“玄门中人,不见得乐意掺和这些事。再说,我们相信明七小姐的人品。”   “可别。”明微摆手,“十爷这样说,我会不好意思坑你的。”   唐熙只是笑。   等他们说完了,唐劭才接过话头:“明七小姐先前说了那么多,也到了该给我们展示诚意的时候了。不然,我们不是只有你一个选择。”   明微拍拍手,抖掉碎屑:“既然是二公子给的考题,那少不得要认真做一做了。”   唐劭点点头:“几日后,东知寺有一场辩经大会,圣上如今热衷给那位挣名气,定然会出席。明七小姐准备一下。”   “好。”   事情说定,唐劭仍旧领着明微回去,唐熙继续上差。   临走前,明微摸了把花生,回马车上继续剥着吃。   唐劭看了她好一会儿,说道:“明七小姐这么个吃法,倒像是在唐家吃不饱饭似的。”   明微笑了两声:“二公子终于主动与我说话了?”   唐劭拧眉道:“我什么时候不主动与你说话了?今日难道不是我主动去寻你的?”   “这是有正事,你非来不可,不叫主动。”明微说,“确切地说,自从来了南安,二公子就格外冷淡,不禁让我觉得奇怪。莫非是我这一路得罪了二公子?”   唐劭沉默良久,才道:“没有,只是南安人多眼杂,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传出风言风语,还是避避嫌比较好。”   “哦。”明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问,“这是大夫人的话吧?”   唐劭终于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什么也没说,而明微在唐府也没什么消息途径,哪里得知的?   “这很好猜啊!”明微道,“能让二公子放在心上的,只有唐家几位长辈的话。国公爷忙得很,且男人没那么细心,你又吃不了亏,他不会多此一举吩咐的。至于老夫人,目前担心的是十爷吧?应该想不到二公子身上。那么,就只有大夫人了。”   “……”   “对了,金道长呢?来了南安就没见到他,到哪里去了?”   唐劭道:“……天天与纪公子出门,大约是走街串巷寻美食吧?”   明微失笑:“我还怕表哥无聊,有金道长作伴也好。”   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国公府就到了,二人分头回去不提。   ……   皇宫。   杨殊与常正明说说笑笑,走到贤明殿时,看到天成帝的贴身内侍站在门外,旁边还多了几个明显不是禁军的侍卫。   常正明一下收了笑,拉住他。   “常兄,怎么了?”   常正明压低声音:“那是代国公的侍卫,定是他在里面,我们等一等。”   “哦。”   代国公唐靖出来得很快,离开时瞟了杨殊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带着自己的侍卫扬长而去。   在代国公眼里,杨殊再得宠也是无关紧要的人,根本无需在意。   二人进入贤明殿,天成帝单手支颐,靠在书桌上戳着不倒翁玩耍。   “圣上。”   听得声音,他抬头懒洋洋看了一眼:“你们来啦!”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常正明却知,他心情不好就会戳这个摆件。明明之前叫他们来的时候,兴致勃勃的,却不知代国公说了什么,让皇帝陛下转换了心情。   常正明耐心地等了会儿,天成帝终于玩够了,幽幽道:“朕连这个不倒翁都不如啊!代国公一指戳过来,就得乖乖躺倒。” 第670章 下落   常正明正想安慰两句,哪知耳边就听到了“嗤”的一声。   一回头,瞧见杨殊笑得前仰后合。   “杨兄!”常正明有点生气,没看见陛下心情不好吗?他这样笑是干什么?   “抱歉,抱歉。”杨殊摆摆手,“圣上这比方太有意思了,忍不住想笑。”   常正明绷着脸,刚想说话,就被他截了去。   “圣上,想让不倒翁倒下,也挺容易的。”他一点也不见外走到御书案旁,从皇帝手里拿过那个不倒   “哦?需要用什么法术吗?”从来没有人跟天成帝说过个,他十分好奇。   “不用,很简单的。”杨殊摸索了一会儿,用力从中间掰开,然后从书案上找到一块闲章,问天成帝,“圣上,这个能用吗?”   天成帝不在意地挥挥手:“你用吧!”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杨殊将闲章塞进去,重新把不倒翁合拢,用力一按,扣好。   “圣上,您再看。”他伸手一戳,不倒翁应声而倒。   天成帝震惊了:“只是塞进去一件东西,怎么就倒了?”   杨殊笑道:“它之所以不倒,是因为上轻下重。只要让它的上面也重起来,就倒了。”   天成帝沉默半晌,许久才幽幽道:“原来不一定要拿走,有时候给予也会要人命。”   杨殊道:“我小时候这样玩,被骂了一顿,要是当时能像圣上这样说出道理来,一定不会挨骂了。”   天成帝笑了起来,心里郁闷一扫而空:“朕只是随便说说。哎,正明,你站那边干什么?过来啊。”   常正明摸了摸快掉下来的下巴,看着杨殊心情复杂。   以往圣上心情不好,自己总要费尽口舌,才能开解一二,这位杨公子倒好,随便两句话,就让圣上转怒为喜,真不是好事还是坏事……   “您心情不好,是代国公说了什么吗?他们唐家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招来了?”   天成帝道:“还能说什么?那些大事,都到不了朕的手里。代国公就是来说一句,他们唐家抓了个北齐的贵人。”   杨殊听得这句,心口一跳,状似不经意地问:“有北齐的贵人来楚国了?这不是找死吗?”   “人家不是自己来的,是被抓来的。”天成帝谈兴颇浓,主动说,“说来稀奇,那位身份很特殊,是齐国一个亲王的未婚妻。真是可惜了,好好一个名门闺秀,流落异国,这下回不去了。”   杨殊心口狂跳,嘴上道:“唐家要抓抓个亲王啊,抓亲王的未婚妻有什么用?”   “谁说不是呢?”天成帝道,“都还没成婚,人家换个未婚妻就是了。不然换点赎金?可这身份分量太轻,也换不了多少啊!”   整个齐国的亲王数得着,有未婚妻的就他一个。杨殊百分百肯定,天成帝说的这个便是明微了。   谢天谢地,她好好的没出事。   杨殊心中定了定,笑道:“代国公跑来说这个干什么?难不成要送给圣上吗?也是,这样的身份,留在唐家不大好。”   天成帝冷笑一声:“唐家在乎什么?他就是来打个招呼的。说北齐一点风声也没有,怕是根本不在乎,所以这女子他就随意处置了。呵,别是看上了人家姑娘,想纳个妾。”   杨殊闻言紧张起来:“代国公不是这样的人吧?没听说他好女色。”   “纳个妾又不是多大的事,哪里就好色了。”天成帝没意思起来,转头问常正明,“正明,东知寺的辩经大会还有几天?”   他们俩的对话,杨殊没心思去听了。   他现在恨不得飞去唐家,把明微找出来,马上回北齐成亲!   不行不行,他劝自己忍耐。   这里是南安,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才行。   后面天成帝说了什么,他没细听,一颗心早就飞到宫外去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皇帝,出宫的时候,常正明交代了许多话,却见他心不在焉,不禁问道:“杨兄,你有什么心事吗?”   杨殊叹了口气:“方才圣上说到那齐国王妃的事,叫我想起自己来,不免忧虑。”   常正明奇了:“你有什么好忧虑的?”   “圣上说,那女子回不了齐国了。像她这样流落异国,便是回去,肯定会被人疑心。那么我呢?将来回去的话,会不会也……”   天成帝正用得着他,常正明哪能让他起意离开,忙道:“杨兄这就忧虑过了,你与她怎么一样?她是女子,被人疑心失节,几乎断了生路。可你不是啊,对男子而言,建功立业才是根本。若是你能在楚国成就一番功业,谁能说你的不是?说不定你的家人旧友,将来还会来投靠你呢!”   杨殊若有所思:“常兄这样说,也有道理……”   “你放心,”常正明安抚他,“圣上这般喜欢你,还愁前程?东知寺辩经大会一开,圣上便会全力助你上位。到那时,你名扬南楚,圣上便可给封号……”   他将未来描述得花团锦簇,杨殊不禁喜笑颜开,谦虚地说:“常兄太看得起小弟了,我这点本事,还差得远呢!就怕到时候丢了圣上的脸。”   “别怕,你的本事,我们都看得到。南楚哪有什么人,能跟你比?”   杨殊露出既自得又克制的表情,藏着那么一丝向往:“但愿如此。”   出了宫,两人各回各家。   杨殊进门,给了多福一个眼色。   不多时,四人齐聚一堂。   “找到她了。”杨殊说。   多福大喜:“真的?公子,我家小姐在哪?”   “在代国公府。”杨殊看向侯良,“老侯,你明天想办法去代国公府探一探,打听一下。”   侯良连连点头:“小的明白。”   杨殊又吩咐阿玄:“城外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吧?要随时能动。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脱身离开。”   阿玄应声:“公子放心。属下早就吩咐好了,只要找到明姑娘和阿绾,马上就能走。”   多福着急:“那我呢?公子,我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杨殊说,“等着接你家小姐就是。”   “可是……”   “多福,你要忍一忍。”杨殊柔声劝道,“越到关键时刻,越不能放松。你得把我的身份伪装好了,这样我们才有机会溜走。” 第671章 她的   几日后,东知寺辩经大会开启。   从南安到问霞山的路上,到处都是扶老携幼的百姓。   明微掀起马车的窗帘,问温秀仪:“南楚的百姓都是这么爱看热闹的?那老太太,走都走不动了,还要去看辩经。”   她指着个被孙子背着的老婆婆,老态龙钟的样子,得八十来岁了。   温秀仪坐在最里头,脸上表情仿佛去上坟:“我怎么知道?你有事不会问她们?”   被她点到的雪鹦和海燕两个,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明微笑着唤道:“温小姐……”   温秀仪忽然爆发了:“什么温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姓温,故意寒碜我吗?早都回南楚来了,小姐什么小姐?”   明微挑了下眉,若有所悟:“那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温秀仪气冲冲的,“我们巫门又不是中原人,不传姓氏!”   “可石公子……”   “他叫石庆你就以为他姓石吗?不过是你们自以为是!”   明微一脸同情体谅的表情。   温秀仪更怒了:“你什么意思?”   明微诧异:“怎么了?我做什么了吗?”   “你刚才那个表情,是不是在嘲笑我?”   明微无辜极了:“你这是欲加之罪,我既没翻白眼又没哼你,怎么就嘲笑了?温小姐,你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你还……”   温秀仪一句话没说完,车窗被人敲了下,外头传来唐劭低沉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不用明微说话,温秀仪闷闷地回了一句:“没事。”   唐劭没再多问,只说:“再一会儿就到了,你们忍忍。”   “哦。”   这一插话,温秀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下来。   接下来的路途,果然闭着嘴巴,什么也不说。   明微看出了什么,心想,这是被拒绝了?难怪她心情这么差了。唐二公子真是够狠心的,人家秀仪姑娘为着他,千里迢迢跑去北齐,居然说拒绝就拒绝了。其实真娶温秀仪也不错啊,这么一心一意为他……   等下,历史上他娶了谁来着?明微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忽然找出了什么,仿佛被雷劈了似的。   ……   南楚佛教兴盛,寺里一年到头香火旺盛,人来人往。   今日辩经大会,更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还好唐家有特殊待遇,车马从侧门直接入寺,不用跟人挤。   明微从下车开始,就频频看向唐劭。   唐劭被她看得一头雾水,开口问道:“明七小姐,在下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明微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真没有?”   “说没有就没有。”   两人对答几句,那边温秀仪“哼”了一声,飞过来一个眼刀。   就算她被拒绝了,也不能接受师兄在她面前跟别人打情骂俏。   ——虽然他们俩根本就不是打情骂俏。   明微忍笑收回目光。   史料散失严重,她没看到明确的记载,但前人笔记里有带过一笔,说唐劭之子出自某公主。换句话说,他后来应该尚公主了。   真难想象,他这么个人,居然会选择尚公主。   咦,这么说起来,唐老夫人梦眼里所看到的唐劭和现在也不一样。要说现在和历史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唐熙的婚礼,因为她的插手,走向不太一样。   会不会前世唐劭和唐家还是翻脸了,所以他选择尚公主,以积累资本?   当然,看不到历史的情况下,这一切都是猜测。   辩经大会的时辰快到了,广场上人头攒动,早就挤满人了。   特意给贵客准备的几栋楼里,也挤得满满当当的。   明微坐下没一会儿,纪小五和金道长勾肩搭背的过来了。   纪小五屁颠屁颠跑过来,给了她一把炒豆子,十分殷勤的说:“表妹,这是东知寺最好吃的炒豆子,我排了两刻钟才买到的,你尝尝。”   明微笑着瞥了他一眼:“表哥好些天不见人,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这个表妹。南安好玩吧,是不是乐不思蜀?”   纪小五一脸严肃:“表妹,你这是说哪里话,咱们不是回不去吗?我总不能成天耷拉着脸吧?那你看着也不高兴啊!”   明微就瞥了温秀仪一眼,点头:“有道理。”   温秀仪生气:“你看我干什么?你这人怎么总是指桑骂槐的?”   明微无辜极了:“我什么时候指了,什么时候骂了?像我这么斯文的人,怎么会做这么没气质的事?”   “……”温秀仪想撕她的脸,这人怎么这么能装?   金道长忽然说道:“那不是十爷吗?”   众人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了唐熙。   唐熙并不是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年纪相当的青年,一个个打扮贵气,可见出身不凡。   “这些人都是谁?”纪小五问,“十爷怎么不和我们在一起?”   温秀仪看了两眼,说道:“那是圣上和常大公子。”   “哦,那还有一个呢?”   唐熙一群人,人数不少,但后面明显是侍卫,只有一个和常大公子并肩走着,只落后天成帝小半步,显然地位不一样。   温秀仪说:“不知道,没见过。”   金道长便笑道:“那位想必就是圣上的新宠吧?”   说着挤眉弄眼,和纪小五一起猥琐地笑了起来。   纪小五笑完了,却发现明微定定地看着那个人,半天没有挪开目光。   他好奇的问:“表妹这是紧张吗?”   明微这才收回目光,微微笑道:“是有点。”   温秀仪哼了声,语带不屑:“这点小事就紧张了,真是沉不住气。”   明微附和:“秀仪姑娘说的是,我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明明她在顺着自己说话,可温秀仪莫名有一种落于下风的感觉。就好像他瞧不上,不屑和自己争似的。   但是这个话又挑不出错,翻脸也不合适,温秀仪只能硬生生咽下去,简直如鲠在喉。   明微早就把目光收回去了,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这位杨公子身上,哪里还有兴致欺负温秀仪。   ——虽然隔得很远,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她绝对不会错认,这个杨公子,就是她的杨公子。 第672章 解题   杨殊随同天成帝入座。   都是年纪相当的年轻人,也就不怎么讲究规矩。   天成帝招呼唐熙:“爱卿也坐下吧,咱们不在宫里,随意些。”   唐熙迟疑:“这……”   常大公子笑道:“唐舍人,你不坐,岂不是叫我们都站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熙便也跟着坐了:“臣失礼了。”   天成帝随意的点一点头。   要说唐家的人里,唐熙是他印象比较好的。有才学,又知礼,平时随侍在侧,也是客客气气的,并不像他兄长那样跋扈。   可惜他姓唐,平白叫人生出一两份恶感,天成帝带着他,不过为了安抚唐家。   几人闲聊了一会儿,辩经大会开始了。   真正佛家的辩经,在普通人眼里,其实没什么意思。东知寺的辩经,之所以现在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是因为早就改了形式,只留其名。   众人的期盼中,东知寺的住持上台合十为礼,说道:“近日,家师出了一道难题,贫僧苦思十来日,仍不得解。又将此题告知寺中上下,无一人解出。故此广邀天下能人,谁能解出,赠之功德莲。”   听得此言,但凡懂一点内情的人,都激动起来。   功德莲!这次辩经大会,东知寺居然舍得拿出功德莲!   “东知寺好大的手笔啊!”金道长感慨。   在明微的世界,东知寺早已消失在历史中,因此知之不详,便问:“道长,这功德莲有何玄机?”   金道长说道:“说起这功德莲,就要提起东知寺的一位高僧了。他早已隐世,但在我们玄门眼里,他才是东知寺真正的门面。”   明微想了想:“可是不知大师?”   金道长点头:“正是!”   纪小五连忙举手:“这个我听过。我师父说,这位不知大师,是位真正的高人。他精通三教之义,于玄术一道更是精研颇深,尤其易理算学,堪称一代宗师。”   “纪小友说的没错。”金道长补充,“不知大师早年法号三知,指的是过去、现在、未来。虽然有点张扬,但自身有本事,旁人也无话可说。后来年纪越长,精研越深,反而越发谦逊起来。待到让位弟子,便改号不知了。这些年,他足不出户,旁人见其一面,难如登天。”   唐劭颔首补充:“咱们这位陛下,早就想见不知大师一面了,奈何东知寺不畏皇权,声称不知大师已入佛道,不愿再涉足红尘,一直未能如愿。”   他又笑了笑:“我父亲也求见过,同样被拒之门外。”   明微听出了他话中之意。   这两个人想见不知大师,应该为了同一件事。南楚皇帝想坐稳江山,而代国公想知道唐家有没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   不知大师谁都不见,不仅仅是不慕权贵,亦是权衡。   毕竟东知寺这么大个摊子,无论得罪了皇帝,还是得罪了代国公,都很要命。不知大师总得为自己的徒子徒孙想想。   明微略一思索,问道:“难道皇帝叫他的新宠……”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续道,“过来辩经大会,不仅仅想帮他扬名,还想找机会见不知大师?”   唐劭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看他这样子,明微不禁起了疑心:“难道你也是?”   温秀仪找着机会,冷嘲热讽:“不然你以为,找你过来干什么?只是坏他的事,难道我不行吗?”   “……”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温秀仪又暴躁起来,“瞧不起我?”   “没有,秀仪姑娘误会了。”明微平静地说,“小姑娘别这么暴躁,老得快。”   “你……”   唐劭慢慢道:“那功德莲,是不知大师潜修之处所生长的莲花。据说是他早年云游天下寻得的异种,采摘后经过特殊处理,可以保存几十年之久。这些莲花,与他朝夕相伴,沾染了佛性,若能得到一朵供在家中,便可百邪不侵。”   金道长接下去:“对我们来说,功德莲另一个用处,才是重要的。拥有功德莲的人,可以向不知大师提出一个要求。”   “哦……”明微的手指在桌上叩了叩,“难怪你们知道皇帝有意来辩经大会,就坐不住了。恕我直言,就算这位不知大师,能知过去未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命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实力够强,就可以改变它!”   唐劭平静地道:“道理虽是如此,可这世上这么多人,谁能看得这般通透?陛下不能,我们亦不能。”   “这倒也是。”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不是多高深的事,但莫名有一种和谐的氛围。   温秀仪看着十分不舒服,想插嘴,又插不上,只能气鼓鼓地瞪着明微。   “喏,给你。”   忽然听得声音,然后被塞了一手的炒豆子,温秀仪都懵了。   “你干什么?”她看着纪小五。   纪小五道:“我看你腮帮子鼓得跟青蛙似的,给你点吃的消消气啊!”   “……”他一脸无辜,温秀仪拿不准是故意气她,还是真心这么想,这口气就憋得更狠了。   最后还是唐劭解了围,从她手里摸了一颗炒豆子,说道:“是寺外第一间炒货店买的吧?他家的炒货十分有名。”   “对对对,排着好多人呢!”   几句闲谈,把话题给带过去了。   说话间,东知寺的住持将那道题列了出来——却是一道数术题。   明微“咦”了一声,说道:“有点意思。”   唐劭没懂:“哪里有意思?”莫非有玄机?   明微道:“这道数术题,其实就是推衍之法的核心。换句话说,能够做出这道题的,一定是同道中人,懂得命理推算。”她看向天成帝所在的那栋楼,笑道,“这题简直就是为那位准备的。难道不知大师想站队了不成?”   唐劭神情严肃起来:“当真?”   “骗你作甚?”   他看向金道长,却见他摆了摆手:“命理之术,道爷只懂皮毛,这题怕是算不出来。”   “那……”   唐劭刚要开口,那边住持又说话了:“此题繁复,为了让诸位檀越看得分明,贫僧想了个法子,将之展现出来。如此一来,谁胜谁负,一目了然,可请诸位见证。”   住持回头看了一眼,便有几十名寺僧出列,手里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木板,有石头,有香炉……飞快地布置起来。   金道长一看,仰头大笑:“哈哈哈,单纯算题,道爷只能望而却步,这下分拆成迷宫,却可试一试了。” 第673章 迷宫   “迷宫?”唐劭抬眼,“有何玄机?”   明微笑道:“我要收回前言。”   “嗯?”   “算题的话,不会就是不会。可把这道题拆成迷宫,就有蒙对的机会了。不知大师可能在寻继承衣钵的有缘人?”   “蒙对吗?”唐劭轻轻拧眉,“你的意思是,哪怕什么都不懂,也有可能走出迷宫?”   “不是,这种可能性小得几乎没有。”明微摆手,“这迷宫选择如此之多,想要一步都不选错,还是要初通术数的。有些人,不那么精通,不能算出精准的答案,就可以进行猜题。只要运气够好,一样能够走到最后。”   “哦……”   金道长得意洋洋:“就是为道爷这种人准备的!纪小友,你也一起试试?这个老和尚,本领还是有的,如果你猜对了,日后抢了你家观主的国师之位,岂不美哉?”   纪小五本来就是凑热闹的性子,哪能放过,立刻应允:“好啊!金道兄,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谁输了谁请一个月的饭!”   “没问题!”   这边摩拳擦掌,那边叮嘱。   天成帝瞥了眼唐熙,笑着说道:“杨兄,朕叫你来没叫错吧?不知大师精通命理之学,与你们玄武山殊途同归。你要是能破解此题,见到不知大师,定能更进一步。到时候回去,肯定不会被长辈见怪。”   杨殊拱手称谢:“原来圣上一心为我着想,真是无以为报。”   天成帝摆摆手:“朋友之间,说什么谢?去吧!”   杨殊起身,领了多福下楼。   这么一会儿时间,迷宫前已经聚了不少人。   他们中,懂行的玄士,大多是哪个世家的门客,冲着功德莲来的。也有不少想凑热闹的外行人。   不得不说,东知寺会经营。   如果单纯只是解题,普通人看不懂,有什么意思?换成迷宫就不一样了,谁先谁后一目了然,观赏性强多了!   明微也起身下楼,顺便问温秀仪:“秀仪姑娘,要不要去试试?”   温秀仪扭开头:“我才不想被人当猴子看。”   明微笑了笑,不以为意,下楼去了。   “表妹,等等我!”纪小五和金道长,自然也跟过去了。   南楚风气相对保守,准备挑战迷宫的人,几乎都是男子。偶有几个女性,也都是一脸风霜上了年纪的。明微一来,顿时起了骚动。   她头上戴了幂篱,看不清模样,然而身段窈窕,一看便是妙龄女子。衣着打扮,像是世家小姐,与那些江湖人完全不同。   “这是哪家小姐来凑热闹?”   “不知道呀!她家大人也不管管?”   “就是,这样抛头露面的……”   明微一概听而不闻。   在她出现的一瞬间,杨殊的目光就定住了。   尽管看不到脸庞,但她的模样,他怎会忘记?果然是她,真的是她!   多福也是一脸激动:“小姐,那是小姐!”   她会观气,连身形都不用辨,就能认出明微来。   等到纪小五出现,两人一点疑问也没有了。   “既然她们都在,怎么阿绾不来?”杨殊纳闷,以他对阿绾的了解,这种时候,肯定不愿意错过。   现在不是相认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顺便吩咐多福:“别叫,当不认识。”   多福激动地点点头:“奴婢明白。”   那边纪小五也看到他们了,小声对明微道:“表妹,我怎么觉得那两个人好眼熟啊?”   明微自然认出来了,低声笑道:“表哥,你辨气之法没好好学吧?”   “呃……”   杨殊和多福都改了装扮,凭侯良的易容之术,都没露出什么破绽。纪小五能觉得眼熟,已经不错了。   要是认脸,明微更加也认不出来。   东知寺的住持过来,简单地说明注意事项,就命僧人放他们进去了。   ——其实没什么好注意的,只有一条,不可使阴谋诡计害人。   大部分人抢在前头进去,一眨眼,迷宫前便只剩下七八个人。   明微就这样与杨殊面对面。   杨殊遮去了眉心的朱砂痣,五官线条也略有改变,平白多了骄横之气。他瞥着明微,状似嘲讽,说道:“这年头的姑娘家,都这么不安分的吗?不好好在家里待嫁,只知道在外面乱跑。”   他将声线回答扬了扬,听着越发嚣张跋扈。   纪小五一听就怒了,想上前理论,却被明微拦下。   明微道:“公子怎么知道是乱跑?说不定有正事呢?”   她却是没变声线的,杨殊听着,差点控制不住,想去抓她的手腕。   他五指动了动,到底还是克制住了,背到身后去,说道:“什么样的正事,一定要女人去做?这样争强好胜,就不怕家人担心吗?”   说完,他一拂袖,率先进了迷宫。   纪小五的怒气变成了疑惑,小声道:“表妹,我怎么觉得这人的话,听着有点奇怪?”   明微笑笑,不跟他解释:“我们先进去。”   “好吧……”   金道长已经抢先一步进迷宫,只剩他们二人同行。   两人走了几步,来到第一个岔路口,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纪小五问:“别的人呢?”   “被障眼法隔开了。”明微说,“这个迷宫看似简陋,其实十分高深。如果命理之学不够精深,就要有相当的运气。表哥,你说要往哪边走?”   他们面前只有两条路。纪小五观察左右,默默推算一番,说道:“左边。”   明微点点头:“那就走左边。”   走不多远,又遇到一个岔路口,她再次看向纪小五。   纪小五说:“还是左边。”   两人接连走过七八个路口,迷宫终于复杂起来了。   而这个时候,那些进迷宫碰运气的人,几乎全都失败了,稀里糊涂就被踢了出去。   那些看热闹的贵人们,居高临下,能够将他们的动向看得清清楚楚,便聚在一起说笑。   “祝兄,你家的门客还在吗?”   “唉,只过了七八个路口,就出来了。”   “哟,比我家的强一些嘛!我们家的只过了六个。”   “这个迷宫还真是挺难的。”   “可不是吗?才多久,就剩这么几个人了。”   “那位还在?”   “在呢!你看……”   他们闲谈的声音里,挑战迷宫的人一个一个地出去了,最后只剩两拨。   知道内情的人瞥了一眼,就笑了:“有意思,到底是对上了啊!”   陛下的人,和唐家的人,到最后还是他们来争。 第674章 一起   明微越走越慢。   纪小五抱怨:“表妹,你不是很厉害吗,算得这么慢?”   明微瞥了他一眼:“表哥说得这么轻松,你来?”   “呃……”纪小五摆手认输,“算了,我闭嘴。”   明微继续慢悠悠地向前。   多福虽然该学的都学了,但火候还差了点,这么复杂的题,对她来说有点难,算得没那么快。   待到最后一个岔路口,明微不再看题,只盯着周围的变化。   纪小五都等得不耐烦了,才见她终于踏出那步,选定一条路,走了过去。   这迷宫并不大,只行了十来步,眼前景物便慢慢明朗起来。   另外一条岔路口,也传来脚步声。   明微抬头看去,那位杨公子带着自己的丫鬟,与她同时出了迷宫。   分毫不差地站在住持面前。   直到这时,天成帝才吐出一口气。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很久了。   皇权旁落,楚室岌岌可危。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唐家的势力都太强大了。而他呢?手底下能用的人,只有常家这个层次的,比他们差太多了。   他根本没有信心,能够光复楚室。   几年前,他就想见不知大师一面,想求大师指点他一条明路,告诉他未来有没有希望。   那位杨公子出现,常家父子提醒了他。   玄武山的算命之术,是不是可以打动不知大师呢?   老天仿佛也给他机会,这次辩经大会,不知大师竟然拿出了功德莲,这不免让天成帝多想了一些。   或许,不知大师一直关注着他吧?只是先前碍于唐家,怕招了代国公的眼。   心里存着希望,杨殊走迷宫的时候,他比本人还紧张,只盯着他的身影,连茶水都忘了喝。   现下终于看到他站在住持面前,心里一松,觉得口渴来,伸手去拿水。   常正明亲自给他奉了茶,笑道:“杨兄果然有真才实学,这么多人,只他和……那两位走出迷宫了。”   另两位?天成帝这才发现,明微和纪小五也出了迷宫。   “那是谁家的?”   常正明飞快地瞥了眼唐熙,答道:“臣方才看到,他们出来的那栋楼下,站着代国公府的侍卫。”   天成帝心一沉,拿眼去看唐熙:“唐舍人,是吗?”   唐熙像是没有所觉,含笑点头:“是的。”   天成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代国公府,还真是能人辈出啊!”   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居然又与代国公府的人同时到达。   难道说,老天也觉得,唐家有资格与楚室一争?   天成帝心中百般滋味,盯着住持。   “不知道双方同时到达,这功德莲会给谁呢?”   天成帝这样问罢,外边探听消息的侍卫飞奔回来,传话:“陛下,住持说,既然双方一起抵达,那就都算过关。功德莲只有一朵,他也不好自作主张,要请不知大师定夺。”   天成帝惊喜:“真的?那杨公子……”   “杨公子命属下来请陛下,一起去做个见证。”   天成帝长出一口气。   成了。   那朵功德莲,谁在乎?   他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一个见不知大师的机会!   同一时间,唐家那边。   唐劭叩了叩杯沿,目光微沉。   金道长已经回来了,说道:“那小子有点本事嘛,居然也走出了迷宫。唐二,你看这……”   温秀仪撇了撇嘴,说道:“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怎么就那么巧,一起出的迷宫?我看她后来越走越慢,八成是故意等人家。”   金道长吹胡子:“你这女娃,不要瞎说,那迷宫有多难你知道吗?道爷才了五六个路口,那题就算不出来了,只好退出来。越到后面越难算,走得慢有什么奇怪的?”   温秀仪还要再说,那边唐家的侍卫也来报信了:“……住持要请不知大师定夺,明七小姐请二公子一起去。”   唐劭点点头:“那就走吧。”   “哎,师兄,我也一起去!”温秀仪连忙起身追过去。   金道长自然不甘寂寞:“怎么能忘了道爷?走着走着!”   迷宫结果已出,寺僧们上前,飞快地拆掉迷宫。   另有高僧上台,开始讲经。   而明微等人,跟着住持去了不知大师修行之处。   那是问霞山深处的一个小佛堂,几间瓦房,竹篱围院,小小的水塘里养着一池莲花,一只报晓的公鸡蹲在矮墙上,趾高气昂地看着他们。   住持请他们自便,自己进后堂去了。   唐劭过来,向天成帝见礼。   天成帝神色看不出异常,还颇亲近的样子:“原来是二郎啊!朕还以为,会见到代国公呢!”   唐劭含笑回道:“家父近日事忙,是臣闲来无事,带他们到东知寺散散心。”   “是吗?”天成帝目光转动,落在明微与纪小五身上。   正好明微揭了幂篱,露出真容。   天成帝一见之下,呼吸滞了一滞。   好不容易稳住呼吸,笑着问唐劭:“二郎,这位小姐是……”   唐劭不着痕迹挪了挪位置,挡住天成帝的视线,回道:“这位是明七小姐,月前治好了祖母的梦魇之症,家父感念其恩,故而留在府中做客。”   他只字不提明微齐人的身份,怕天成帝起了绮念。   齐国亲王的未婚妻,在楚国就是阶下囚,没有半分倚仗。   果然,听说是唐家的恩人,天成帝挪开了目光:“原来如此。”   他心中有事,没有攀谈的兴致。   别人看皇帝不说话,自然也不好说话,佛堂一时安安静静,只听到外头公鸡时不时咯咯叫的声音。   过不多时,住持重新出现,说道:“陛下,诸位檀越,家师说,既然两位都解出来了,那我们应当遵守承诺。只是功德莲一时拿不出第二朵,故而家师以一卦相换。不知双方,谁要功德莲,谁要算卦?”   他话音一落,杨殊抢先道:“在下玄武山弟子,从小研习命理之学,有缘得见不知大师,只求大师拨冗指点一二。故此,在下想要那一卦。”   住持丝毫不意外的样子,点了点头,又问明微:“你们二位呢?”   明微回道:“听闻功德莲在手,可求大师一事。小女瞧那功德莲制起来过程繁复,就不必有劳大师了,直接兑换这一事,如何?” 第675章 遗宝   双方的要求,不知大师都应允了。   唐劭自不好抢在天成帝前头,便由他们先行入内,见不知大师。   一行人进入内堂,就见一名老和尚背对他们坐在佛前,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天成帝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走到老和尚的身后,正犹豫着是不是唤出声来,木鱼声停了。   一声悠长叹息响起,老和尚说道:“老衲没想到还能见陛下一面,想来是太祖皇帝在天有灵。”   听他说到太祖皇帝,天成帝心情激动,立时红了眼眶:“大师……”   不知大师放下木鱼,站起身来。   杨殊定睛看去,但见这位不知大师,已是耄耋之年,头发不用剃也掉得差不多了,眉毛只剩下那么几根,根根雪白。   相貌不好说,都皱成一团了,看不出年轻时长什么样,不过瞧起来颇和善。   他微微一笑,对杨殊等人道:“几位到邻室喝茶?”   看来他心里通透,什么求教都是借口,真正要见他的人是天成帝。   常正明连忙合十还礼,对天成帝道:“圣上,容臣等开个小差。”   而后跟随住持离开。   佛堂内再无旁人,不知大师踱到一旁,在抄经用的小书案前坐下。   天成帝学他的样子,在蒲团上坐好。   “若论算卦,老衲不见得比玄武山厉害。”不知大师收拾着案上的经书,苍老的声音慢慢说道,“想来陛下见老衲,也不是为了算卦。”   听着这句话,天成帝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双手合十,恳求道:“大师,看在皇祖父的份上,求大师救我楚室!”   不知大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太祖皇帝称帝之前,曾经来问霞山问卦。那时老衲将将三十出头,还未修出禅心,告诉他前燕气数已尽。结果没多久,陈氏十皇子在逃亡路上被杀,侍从姬妾尽数罹难。”   他长叹一声:“其实,他们当时还未走到死路,尤其那些侍从姬妾,许多人可以挣得活命。是老衲一句话,毁了他们的生路。从此以后,老衲决定,再不为皇权开口。”   “大师!”天成帝听他这么说,声音不免带了几分惊慌,“今时不同往日,唐氏势大,楚室危在旦夕,您这是在救命啊!我高氏皇族数百人的性命,皆悬于大师之手,还请大师发发慈悲!”   不知大师默然。   天成帝继续道:“那代国公入宫见朕,不解剑,不跪拜,野心昭然若揭。朕渐渐年长,他看着朕的目光越来越不满。朕不知道他会忍到什么时候,莫说帝位,便是性命,也不见得能保全……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啊!”   不知大师眼中露出悲悯,终于长叹一声,问道:“那陛下想要如何呢?”   天成帝听他语气松动,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母后临终时,告诉朕一件事,说皇祖父曾经交给大师一物,万一我楚室没落,可助东山再起……”   不知大师沉默良久,弄得天成帝七上八下,忐忑起来。   “大师?”他只能用尽量恳切的眼神望着对方。   不知大师声音倦怠:“陛下,那些东西没有你想的那么神奇,只怕你会失望。”   “大师……”   不知大师已经从经书里翻出两样东西,放在案几上。   天成帝看过去,怔了一下。   那是一张羊皮卷,以及一块印章。   不知大师先摊开羊皮卷,但见上面绘着山川地形图。   “这第一件,是藏宝图。当年太祖皇帝将前燕皇陵搜刮一空,藏于一处。原本等着一统天一的时候,拿出来做军资,不想后来姜氏异军突起。彼时世家的危机已经显露,太祖皇帝便将此物交给老衲保管。”   天成帝听他解释,拿起羊皮卷,面露欣喜。   他的危机是什么?没权,没人,没钱。困居宫中,毫无作为。   这三者互为因果。因为没权,所以无人投效;因为没人,无法掌握朝政;因为没钱,不得经营。   若是有了钱,那就有了活动的空间,那么他的困局就松动了。   不知大师垂下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师,那这印章又是何物?”天成帝迫不及待地问。   不知大师拿起那块印章,在砚台里沾了沾,缓缓将之印在白纸上。   印章挪开,显露出一张清晰的飞龙图。   天成帝面露惊色。   他虽不知这飞龙图有什么玄机,但是龙这种东西,意义非凡。   “大师?”   不知大师缓缓道:“这是一件信物。拥有它,会有一批异能之士,为你效力。”   天成帝睁大眼,惊喜与忐忑交加,问道:“大师,是什么样的异能之士?”   不知大师说:“比那位杨公子还要厉害的异能之士,他们遍布天下,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人杰。其中有饱学之士,有玄门中人,更有江湖豪客,甚至有可能藏着朝廷命官。”   听他这么说,天成帝的忐忑完全变成了惊喜,握着那枚青龙印章喜不自胜。   “那朕要如何联系他们?”   “不忙。”不知大师说,“这其中还有风险,老衲必须与陛下说清楚。”   “大师请说。”   “这枚印章,只代表一个机会。”不知大师幽声道,“你有这枚印章,他们会来见你,会帮你谋划。但是,如果你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他们就会收回此物。”   天成帝紧张地问:“那要如何得到他们的认可?”   不知大师摇头:“这个,老衲就不知道了。”   天成帝沉思良久,面上喜悦与忧虑交替出现。   最后深吸一口气,说道:“朕会努力的,还请大师告知,如何联系他们。”   一点也不意外的结果。   不知大师什么也没说,提笔沾墨,将联系之法详细地写在一张白纸上,交给天成帝。   天成帝吹干墨迹,小心叠起来,收进贴身衣物里。   他双掌合十,向不知大师道谢:“朕若能中兴楚室,定然封东知寺为国寺,赐福田禄米,令大师徒子徒孙皆能受益。”   不知大师摇头:“老衲不过完成太祖皇帝的交待而已,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天成帝的心思全在怀中两件东西上面,无心多说什么。   临去之前,听得不知大师在他身后说道:“烦请陛下请那位杨公子过来,老衲还要交待一二。” 第676章 死活   天成帝和不知大师说话的时候,常正明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而杨殊惦记着外头的明微,也没心思说话。   于是屋内一片安静。   内心同样焦灼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等到时间流逝,天成帝从后堂过来,都松了口气的样子。   常正明看天成帝面上带笑,心中一定,笑道:“陛下问完卦了?”   天成帝点点头,对杨殊道:“杨兄,大师请你过去。”   杨殊谢了他,又问一句:“我这丫头能不能带过去?”   天成帝愣了一下,说道:“大师没交待……”   杨殊想了想:“这丫头从小跟着我,没什么好瞒的,那就先带着吧,不行再说。”   天成帝也想跟常正明私下说话,便点头道:“也好。”   于是杨殊带着多福进了后堂。   不知大师还坐在那里,杨殊行过礼,话都没说出来,就听他出声:“你不是玄武山的人。”   “……”杨殊小心翼翼,“大师为何这么说?”   不知大师撑起眼皮,指了指多福:“这个丫头,才会算卦。”   得,高人面前,根本就瞒不住。   反正他也找到明微了,无所畏惧,大不了跑路嘛!   杨殊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坐到他对面:“既然大师什么都知道,还特意叫我来,有何指教?”   不知大师苍老的面容掠过一丝笑意,说道:“老衲瞧你并无害人之心,也就不揭穿你了。但是陛下身边,你再不能留了。”   杨殊马上笑开来,好言好语,客客气气:“大师放心,我也是事出有因,才会如此行事。回头我就跟他们辞别,回齐国去。”   不知大师点了下头,盯着杨殊看了好几眼,才挥了挥手:“去吧。”   “谢大师,小子告退。”   杨殊回了茶室。   天成帝已经跟常正明透了个底,两人心情极好。   看到他回来,笑吟吟道:“杨兄,怎么这么快?”   杨殊苦着脸:“大师说,这机会已经叫圣上用了,不好再指点我,就让我出来了。”   他编了瞎话,天成帝又不会回去问,再加上心愿得偿,越发好说话:“是朕对不住你。这样,宫里有些秘笈孤本,朕也看不懂,杨兄就拿了去?”   杨殊见好就收,一脸客气:“这怎么好意思?这些日子,圣上已经赏赐了许多,我实在是……”   “诶,原先说好了,叫你见一见不知大师,得他提点两句,现下怎么好叫你吃亏呢?杨兄就别推辞了。”   “谢圣上。”   几人回到前堂,唐熙唐劭等人连忙站起来:“圣上。”   天成帝收起脸上的笑,做出随意的样子,说道:“朕已经见识过了,不知大师不愧是高人,你们去吧。”   “是。”   唐熙原就是随天成帝来的,此时自然不动。   唐劭领着剩余之人入内。   不知大师合十为礼,张口便问:“功德莲所兑换的这一事,由谁来应?”   唐劭看了明微一眼,上前一步:“大师,由小子来应。”   不知大师点点头:“诸位请到邻室稍等。”   待其他人退走,不知大师仍然不动,只盯着唐劭看。   唐劭露出疑惑的表情:“大师?”   不知大师摆手道:“唐二公子,老衲许久以前就立过誓,不再插手家国大事。你求的可是私事?”   唐劭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回去了,只好道:“那就请大师给小子算一算命格?”   不知大师点点头,拿了卦筒出来。   唐劭一边摇着卦筒,一边在心里琢磨,既然不知大师说不插手家国大事,那么皇帝所求之事也没成了?但看他的样子,心情并不差啊!莫非这几年时间,皇帝已经将情绪修炼得收放自如了?   他心不在焉地倒出卦来,仍旧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着想着,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瞧,不知大师正盯着自己,目光微妙。   “大师?”   “唐二公子想算什么?”不知大师问。   “随便吧。”   不知大师说道:“唐二公子应的是七杀之命,大富大贵,大凶大煞,可一步登天,也可直堕地狱。亲缘极薄,夫妻难善,子女不安,恐难善终。”   唐劭笑了一下,语气却没有多少失望:“这么差啊!”   不知大师继续道:“从面相看,你的命格与那位杨公子极像,气运更是相差仿佛。你们二人最好不要在一处,不然,必伤其一。”   唐劭挑了下眉:“我与他并非同伴,想来没有机会在一处。”   不知大师点点头,说道:“唐二公子原先所求之事,应当不是算卦。既如此,这一求就只应一半吧,还请公子再请一人进来。”   “多谢大师。”   唐劭去了茶室,直接道:“明七小姐,大师说我的事只应一半,还能再应一半,你可以去见他了。”   明微有点意外,说道:“我无事可求。”   听她这么说,金道长跃跃欲试:“那道爷……”   唐劭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这一事是你赢来的,你不去谁去?”   金道长拉下脸,小声嘀咕:“好你个唐小二,真是见色忘友……”   唐劭理都没理他,只看着明微。   明微无奈笑笑:“好吧,我去。”   她进了后堂,行过礼后,坐到不知大师面前。   “姑娘,有何事可求?”   明微想了想,说道:“既然大师擅卦,那就帮晚辈算一件事吧。”   “姑娘请说。”   明微拿起卦筒:“就算——我到底是死是活!”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从来没有人算过这样的卦。   但不知大师没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看着她摇卦,看着她倒出里面的铜钱,慢慢地排起了卦。   如同医者不自医,算命的人也不会算自己。   而明微,在这个时代没有命星,更是无命可算。   她不是在为难不知大师,而是经过明宵那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以为的真相,就是历史吗?她以为的历史,是真实的存在吗?她这个人,到底从何而来?如果她本就不应该存在,那么前世活了二十五年的是谁?这一世附于此身的,又是哪里来的幽魂? 第677章 相认   明微完全不抱希望。   这些问题,并不是问不知大师,而是在问她自己。   命师,她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命师吗?   “姑娘,是贵极之相。”   听到这句话,明微忽然抬起头来:“大师在说什么?”   不知大师望向她:“怎么?老衲哪里说错了?”   明微定定神,低了低头:“抱歉,请大师继续。”   不知大师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了。”   “没有?”她糊涂了,不是才开了个头吗?怎么就没有了?   不知大师苍老的面容,露出无奈的笑:“姑娘的命格十分古怪,老衲修行不够,只看出这一点。”   “……”明微深吸一口气,“那贵极之相是什么意思?”   不知大师索性把话捅开了说:“姑娘也是同道中人,何苦为难老衲?命理之学,从来就不能真正看透,何况姑娘来历神异,老衲也只能看出些许。这贵极之相,是从卦象而言,姑娘的面相与气运,古怪得紧,如同一团迷雾,难以捉摸,老衲当真说不上来。”   明微怔了一会儿,才道:“您的意思是……我是活人?”   不知大师笑了:“是死是活,自己不知道吗?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定了?”   “是死是活……不需要别人来定……”   “正是。”不知大师缓缓说道,“卦的存在,为的是趋吉避凶,既然可趋可避,那就说明它只是一种指向。不能确定你活着,也不能确定你死了,你的死活是实实在在的,而它只是盖在上面的浮土。它能指引你,并不能决定你。”   明微闭了闭眼,如醍醐灌顶。   她起身深深揖下去:“谢大师指点。”   不知大师眉目含笑,看着她走出去。   过了许久,敲了敲桌上的卦,轻声道:“真是稀奇,今日所见四人,三人为潜龙之相,剩下一个……如一片迷雾,全不与他人相干,无法测算。莫非天下将迎来惊变?多年后,老衲这旧舍,怕是会让后人惊叹啊!”   明微回了茶室,金道长急迫地问:“哎,你求了什么事?算命了吗?”   纪小五不满:“我问也应该我来问,老道你急什么?”   “问问嘛!好奇不行吗?”   “你就是个外人,干嘛要告诉你?”   “你这小子,翻脸不认人啊!跟着道爷出门吃吃喝喝的时候,满嘴的老哥哪去了?”   这两人又争起来了。   唐劭看着她:“怎样?”   明微笑了笑:“无事可求,就请大师算了一卦。”   “如何?”   “大师说,我是贵极之相。”   金道长听到,咦了一声:“贵极之相,意思是你是凤命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凤命取决于帝命,并不能单独存在。   她还没开口,忍耐了这么久的温秀仪翻了个白眼,说道:“凤命?从何而来啊?难不成要进宫?合适吗?”   金道长想了下:“也对,明七小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进宫嘛!或许贵极是别的意思?”   唐劭没再听他们争论,说道:“既然算好了,那我们出去吧。”   明微点头。   一行人回了前堂。   天成帝首先去看唐劭,见他面色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喜色,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二郎也出来了。方才朕还与唐舍人说,难得碰到一起,二郎又是久未回京,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中午一起用饭?”   唐劭拱手:“圣上有命,岂敢不从?”   天成帝笑了起来,问住持:“寺中斋饭可备好了?”   住持回道:“已经好了,陛下请。”   “那我们走吧。”   两拨人合为一拨,就这么去了膳堂。   明微便唤住小沙弥问了几个问题,而后大大方方转回来,笑道:“这位公子,你的丫鬟可否借我一用?”   被她问到的杨殊抬起头。   两人目光相对,仿佛有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金道长奇道:“好端端的,你借他的丫鬟做什么?有事叫你表哥去呗!”   才说完,就被纪小五碰了下,他臊红了脸,说:“道长别胡说,男女有别,有些事还是不方便的。”   他这一说,众人了悟。   杨殊借机回道:“姑娘随意。”   于是明微堂堂正正领着多福出去了。   两人跟着小沙弥走了一阵,进入专门供女眷使用的净房。   小沙弥一退出去,多福立刻抱住明微的手,语带哽咽:“小姐!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明微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多福擦掉脸上的泪珠,忙问,“小姐,你有没有事?这些天是不是吃苦了?对不起,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你的消息……”   “你看我这样,像有事吗?”明微笑着帮她擦掉泪珠。   “可是小姐好像瘦了……”   “水土不服嘛!”   “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都是操心的。既然你们来了,我就不用操心了,对吧?”   “嗯。”多福很好哄,几句话就转嗔为喜,抓着她连声问,“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唐家?他们没对你怎样吧?”   “那你们呢?怎么混到南楚皇帝身边的?先前看到,吓了我一跳。”   “这个啊……”   两人抓紧时间,简单地将己方的经历说了一遍。   多福喜滋滋:“现在找到小姐,我们可以终于可以回去!小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走好?”   明微没回答。   “小姐?”   “不着急。”明微柔声说,“我这边还有许多情况,要……”   她忽然住口,看了外面一眼,拉着多福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么说,你们是出来游玩,遇到楚国皇帝陛下的?”   多福接收到她的眼神,接下去:“是啊……”   温秀仪进来,看到的就是多福帮她整理衣裳的情形。   她有点嫌弃:“你们怎么这么慢?那边圣上都等不及了。”   明微无所谓地说:“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吧。”   “是,”多福顿了一下,“明七小姐。”   回去的路上,明微还问她:“那你们还回齐国吗?我能不能托你们带一封信?”   “姓明的!”温秀仪生气地说,“你当我是死人啊?”   “哦!”明微轻轻拍了拍嘴巴,一脸歉意,“我忘了,我现在是阶下囚呢!”   “……”温秀仪翻了个白眼。什么阶下囚,她现在的待遇和贵宾没两样,这么说简直故意寒碜她! 第678章 一卦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   下午的讲经,都没心思听了,各回各家。   代国公唐靖进入书房,唐熙和唐劭站了起来。   “大哥。”   “父亲。”   唐靖点点头,问道:“今日有何收获?”   唐熙和唐劭对视一眼,由唐熙先说:“圣上单独见了不知大师,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出来后,倒看不出喜色,回去的路上,叫常正明买了醉白楼的花雕……”   唐靖转动着手上的指环,露出玩味的神情:“有心情买花雕,这是得偿所愿了?”   唐熙颔首:“圣上爱美酒,但若心情不好,都是随意饮上几杯。心情好,便要挑种类了。醉白楼的花雕,如意坊的娇黄,是他心头所好。”   “二郎,你说呢?”   唐劭道:“儿见到了不知大师,还未开口,他便说,不会插手家国大事。”   “所以你没求得他的卦?”   唐劭面露愧疚:“儿只为自己求了一卦。”   “卦象为何?”   唐劭顿了顿,一五一十说了。   唐靖露出微妙的神情来:“七杀之命啊……”   不知大师批的命,听起来似乎很凶,可唐靖却知道,史上的权臣,大都应的此命。   大富大贵,大凶大煞。   但凡做了权臣的人,要么一步登天改天换日,要么跨不过去迎来皇权的清算,没有第三条路。   唐劭的命,听起来极差,对唐家来说,却是个很好的结果。   说明唐家的权势,延续到了下一代。   至于能不能真的登天,唐靖反而不很信命。   没有哪个大师,会肯定地说,你将来能当皇帝。   ——高氏皇族还没凉呢!   唐靖说道:“二郎,你这次回来,就不必离开了吧?你身上那个闲职,也该调一调了。”   唐劭怔了怔:“这……”   “独木难支,家族兴旺,必得你们个个出众,只你大哥一人,是不够的。”   唐劭默然不语。   “你好好想想。”   ……   不知大师慢慢收拾着案上的经书。   已经八十多岁的他,动作不可避免地迟缓,尤其他还收拾得那么仔细。   最后收拾卦筒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老和尚,你为别人算了那么多卦,为自己算过吗?”   不知大师停顿了一下,答非所问:“五十年了,你们终于来了!”   “五十年了,你终于拿出那件东西了。”   不知大师转过身,看着突兀出现在佛堂里的人。   四五十岁的男人,身材高大,脸庞坚毅。   不是代国公唐靖又是谁?   他身后跟着几个身穿黑衣的死士,沉默如磐石,却杀意凛冽。   唐靖看着不知大师,嘴边露出一丝讥诮:“这些年你闭门苦修,我还道你真的不理红尘了,却原来还是忍不住吗?早知如此,何不干脆把东西给了我?”   不知大师慢慢地在蒲团上坐下来:“国公爷,唐家如日中天,何需此物?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如此,你给小皇帝做什么?”唐靖踏前一步,冷冷道,“当年前燕败亡,我唐家与高家不分伯仲,是你一句卦词,令我唐家不得不屈居臣下。今日你还站在高家那边?”   不知大师平静说道:“当年,姜氏崛起,若唐家与高家再起纷争,天下必属姜氏。故而你父与太祖皇帝约定,以卦分主次。这是双方都答应的,老衲问心无愧。”   “那么今日呢?你把东西给小皇帝,又是什么意思?”   不知大师道:“给他,国公爷就输了吗?这本就是太祖皇帝的东西,给他的后辈,不过是物归原主。”   “好一个物归原主。”唐靖缓步上前,坐到不知大师面前,“那么大师可还记得,当初欠了我唐家一卦?”   不知大师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逼视着自己的唐靖。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位代国公刚刚出生,坐在他面前的,是唐家前任家主。   高唐两家争锋,由他推算谁有帝王之命。   他先算的高家,于是高家成了楚国之主。   唐家那一卦,就一直没有算。   现在,唐靖坐在他的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一卦,不得不还了。   不知大师长叹一声,推出卦筒:“国公爷,请。”   唐靖略微收敛眼中的杀意,摇动卦筒。   铜钱倒了下来,落在案上。   不知大师慢慢排着卦象。   “怎样?我唐家有帝王之命吗?”唐靖说这话时,身体前倾,语气中压迫大于疑问,大有他说没有就别想活的意思。   “此卦,没有应在国公爷身上。”   “哦?”唐靖眯起眼。   不知大师继续道:“有内乱之象。”   “什么内乱?”   “骨肉相残的内乱。”   唐靖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   “内乱之后,可见潜龙。”   唐靖慢慢笑了下,手从佩剑上挪开了,下一刻,“唰”的一声佩剑出鞘。   只一剑,锋刃划过,老朽的头颅掉了下来。   “这几年不杀你,是因为你手里有东西,现在既然没有了,那还活着做什么?”   唐靖站起来,慢慢擦掉剑上的鲜血,说道:“收拾了。”   “是。”   等他走出佛堂,一把火烧了起来,将不知大师的尸体吞没。   不久,东知寺的和尚发现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去救火!”   和尚们赶到小佛堂,养着功德莲的水池几乎被掏干,火终于灭了。   然而小佛堂已经烧得干干净净,不知大师只剩一堆骨灰。   ……   代国公唐靖踏进主院,一边走一边转动着手上的指环。   “国公爷回来了?”妻子听得丫鬟禀报,急忙出来迎接。   唐靖在她的服侍下换好衣裳,说道:“我想叫二郎别走了,谋个实职给他。”   唐大夫人正在绞帕子的手僵了下,过了会儿才继续。   丫鬟都退下了,屋里只有夫妻二人。   唐靖接过帕子擦着手,说道:“你要真不喜欢他,不理会就是了,别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唐大夫人默不作声,回身铺床。   “二郎已经这般大了,将来会是大郎的臂助。”唐靖顿了下,“就算他性子与你不合,当长辈的总要宽容些。”   唐大夫人忽然转过头来:“我不宽容?我要不宽容,就不会容他出生!我要不宽容,他就不会活到现在!唐靖,你别忘了他这个嫡子的名头哪来的!” 第679章 重逢   天成帝回到宫中,心情好得能上天。   他对常正明道:“正明,大师所说之事,朕还没想出头绪来。等朕想清楚了,再与你们说。”   常正明恭声应是,告退离开。   天成帝沐浴过后,说是想起了母后,便去了已故太后宫中。   他将宫人内侍都留在外面,自己进了安置太后遗物的内殿。   灯台上的蜡烛一根根地取下来,对着不知大师写的那张纸,慢慢围成一圈。   而后,自己坐在蜡烛中间,取出那枚印章托在手中,盯着漏壶。   待漏壶刻度落在子时整,他将印章放在火上。   一股青烟从印章逸出,逐渐化成一片白雾。   这股白雾越升越高,透过屋顶,在皇宫上方折射出镜子一样的微光。   ……   雪鹦睡前水喝多了,半夜爬起来上茅房。   她打着呵欠出了房门,惺忪的睡眼,好像看到有白影一闪而过,一下子吓精神了。   愣了一会儿神,她去推海燕:“快醒醒,我刚才好像看到人了。”   海燕警觉性高,马上睁开眼,摸出床头的匕首:“在哪里?”   “就在明七小姐门外。”   海燕立刻套上鞋子摸出去。   她们俩不仅仅是服侍来的,更肩负的监视之责。   现在明七小姐功力已复,要是跑了她们不好交待。   海燕感应了一下,周围并没有人。   她又小心地推开明微的门,绕过屏风,看到床上好端端地睡着个人。   因为不放心,她还撩开了帐子。   “大半夜不睡干什么?”床上传来声音。   海燕马上回道:“没事,奴婢来看看您有没有蹬被子。”   明微的声音含糊不清:“去睡吧,今天可累死了。”   “是。”   海燕轻手轻脚出去,带上房门。   “怎么样?”雪鹦迫不及待地问。   “没人,你眼花了。”   “是吗?”雪鹦歪了歪头,到底刚才有点迷糊,不敢肯定。   屋子里,明微从床后面绕出来。   她身上衣着完整,床上却还有个人。   静待了一会儿,海燕和雪鹦都回去了,她再次摸出屋子,悄悄离开国公府。   ……   街上安安静静,小白蛇顺着多福留下的印记,慢慢寻到一处院子。   “叩叩!”   门迅速开了,里头传来惊喜的声音:“小姐!”   明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飞快地闪身进去。   门板合上,多福开心极了:“小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肯定会来的!”   明微含笑拍了拍她的头,一转过身,便看到杨殊站在屋子前,定定地看着她。   他脸上没有伪装,眉心的朱砂痣鲜艳分明。   两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元宵的时候,明微被掳走。   整整五个月的时间,他们没有彼此的消息。   上一次分别这么久,还是他被贬到西北的时候。   但那时是不同的,他以为她在京城好好的,不像这一次,不知她流落何方,是不是安好,有没有吃苦。   杨殊毫不犹豫地奔过来,一把抱住她。   明微被他抱得不能呼吸,但没有推开他。   好一会儿,听到他含糊的声音:“瘦了这么多,抱起来全是骨头。”   明微不禁笑了:“那我多吃点?”   “嗯。”   明微看着他的脸。   瘦的何止是她,他的脸颊也不如先前丰润了。从北齐一路来南楚,隐姓埋名,想必不好过。   “殿下,已经找到明姑娘了,进去再谈吧?”侯良的声音适时响起。   杨殊这才松了怀抱,然而目光还是如同糖丝一般粘在她身上。   进了屋,侯良等人自觉退散。   多福也被知趣的阿玄拉走了,让他们单独相处。   多福还不乐意:“我有好多话想跟小姐说呢!”   阿玄将她按在游廊的坐凳上,说:“殿下也有好多话想跟明姑娘说。”   “可是……”   “你要有丫鬟的自觉,”阿玄谆谆教导,“主子得排在前面。”   多福很固执:“小姐没这么说。”   “……”阿玄只好换个方法,“那你想想,是你跟你家小姐关系近,还是殿下跟明姑娘关系近?”   “当然是……”多福说,“我啦!我天天和小姐在一起!”   阿玄教导失败,想撞墙。   他想问,这么一根筋的丫头,到底哪里找来的?阿绾比她懂事多了好吗?   想到阿绾,他问:“对了,阿绾呢?怎么她没跟过来?”   多福一拍脑袋:“啊,我没想起来问。”她看到小姐,还能记得什么?   “难道不方便?”阿玄自己找了个理由,感觉却很差,一直坐立不安。   他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就想去敲门。   这回换多福拉着他了:“是你说不要打扰他们的!”   “不一样,这回我有重要的事。”   “呵,我的事不重要,你的事就重要?”   “这不是我的事,也是殿下的事。阿绾对殿下来说也很重要。”   “哦,我这个丫鬟对小姐不重要,她那个丫鬟对殿下就重要了?”   阿玄想说不是这么回事,但……为什么听起来很有道理呢?不是说这丫头很老实,不擅口舌的吗?   讲不通道理,他只好趁着多福不注意,窜到门那边去了。   “哎,你怎么……”   阿玄已经敲了门。   过了会儿,门开了。   杨殊颓废了这么多的脸,红光满面:“干什么?有人来了?”   阿玄说:“属下想问明姑娘,阿绾怎么没来?”   “阿绾?”明微莫名其妙,“阿绾不在这里啊!”   “什么叫不在这里?”阿玄惊了。   杨殊也愣了,揪着她问:“阿绾不是和你一起失踪的吗?我们在你失踪的地方,找到了阿绾的绢花。”   明微脸色顿变:“我的天!”   “到底怎么了?”杨殊抓住她,“阿绾她去了哪里?”   “她被胡人抓走了!”明微将那天晚上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一群胡人突然出现,肯定会留下痕迹,我以为你们会先去找阿绾!”   胡人……苏图……   杨殊面色越来越白,摇摇欲坠。   他当时慌得不行,发现有药粉的味道,就直接追来南边了,根本没有细查。   这么说,阿绾已经丢了五个月了,她在苏图手里足足五个月了!   以苏图对他们的恨意,她会遭遇什么?! 第680章 神降   发现阿绾失踪的事,打断了重逢的喜悦。   侯良被重新叫过来,关起门来商议。   听完事情的经过,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是我的错。”许久后,明微开口,“阿绾是为了保护我,可我太想当然了,没有想办法传讯给你们。”   杨殊摇了摇头,语气沉沉:“你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上这个。是我查得不仔细,竟然没发现胡人的痕迹,让她失踪了这么久。”   他捂住脸:“万一、万一她出事,我怎么对得起祖母……”   苏图对他和明微恨之入骨,本意想劫走明微,结果劫走了阿绾。   发现劫错了人,肯定会发怒,这怒火只会倾泄到阿绾的身上。   中原女子在胡地有什么的遭遇,他们是亲眼见过的。尊贵如永清公主,也只能辗转在胡王之间。更不用说那些被掳去的女子,只能算是女奴。   阿绾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殿下,现在自责没有用。”阿玄冷静地说,“既然阿绾是被胡主掳走的,我们去北边救人就是。”   侯良马上机灵地接腔:“殿下,我们马上传信给宗将军,叫他打探阿绾姑娘的消息。这样一点也不耽误时间,我们一去就能想法子救人。”   对,不管阿绾遭遇了什么,现在就去救她。只要她还活着,一定把她带回来!   杨殊抹了把脸,看向明微:“反正已经找到你们两个了,明天我们就走,然后去草原。”   明微欲言又止。   她原本没打算这么快走的,想要弄清楚师父的事,必须找到明宵,找到星宫那些人。现在,留在唐劭身边是最好的法子。何况,南楚这边还有一些情报,她想弄清楚。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阿绾出了事,这些只能往后压一压,什么都不如阿绾的安全重要。   “好,我们明天……”   她话还没说完,袖子里的小白蛇忽然掉了出来。   “大人!”   “怎么了?”   小白蛇痛苦地说:“有人,有人扰乱了地气!”   妖灵之物,与地气相生,地气一乱,它们就会感觉到痛苦。   多福当下张开手,放出大妖的气息:“小白,来!”   小白蛇立刻投入了她的怀抱。   有大妖的气息包裹,那些痛苦都消失了。   多福则道:“小姐,我也感觉到了。”   “在哪里?”明微马上问。   扰乱地气不是寻常事,要么是天灾,要么就是有强人出现。   多福推开门,指着一个方向:“那里!”   明微抬起头,看到那里缓缓腾起无形之物,慢慢地出现微弱的光芒。   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   “降神术……”她轻轻吐出三个字。   “降神术?”多福不解,“小姐你教过我的呀,好像跟这个完全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降神术!”   明微深吸一口气:“走,我们去看看,到底谁会这等上古秘技!”   与此同时,唐劭的院子里,躺在树下呼呼大睡的金道长忽然翻身而起:“唐二,唐二!”   他叫得大声,刚刚睡下的唐劭被他吵醒了。   “道长,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金道长踹开他的门,把他揪起来:“快,有东西作祟,我们快去看看。”   “作祟?”唐劭不敢耽搁,飞快地披上外袍,取下墙上挂的剑就跟着金道长翻墙出去了。   两人出了国公府,金道长拿出他的法器,就是那面镜子,四下照了照,最后往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当他们抵达皇宫的时候,上方白雾化成的阴云越来越浓,点点微光十分妖异。   “这是什么东西?”唐劭与金道长同行已久,也见过妖邪,但这情形还是第一次见。   “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在请神。”   “请神?”唐劭想起那些神婆神汉,连巫门都失传的东西,这世间哪里还有人会?他所见过的,无不是装神弄鬼。   “不是那个请神,”金道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这回不一样,非常危险,我们必须快点阻止!”   “那里是……长宁宫!”   “什么长宁宫短宁宫,皇宫我不熟,你快带路!”   唐劭分辨了一下:“我们走东华门,那里守卫不严。”   这种情况,肯定不可能正常入宫了,身为江湖高手,自然是高来高去,不然学轻功做什么?   唐劭熟悉地形,金道长玄术高明,两人就这么一路直奔长宁宫去。   另一边,明微与杨殊一行人也到了皇宫附近。   杨殊这些天进进出去,早就混熟了。   他选的武直门,那里有一个死角,可以直接翻过去。   但是,他们都不是第一批到的。   ……   天成帝突然惊醒过来。   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睡着了。   他连忙去找那枚印章。   然而并没有找到。   他急得不行:“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这可是他唯一的翻身机会!   翻找中,他摸到了自己的手心,愣了一下。   低下头,慢慢张开右手。   却见手心莫名浮凸起一个图案,青为底色,龙颜狰狞,正是印章上的飞龙图。   那张图,化进了他的手心?   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骚扰。   “什么人?出来!”   “有刺客!快来护驾!”   若是以前的他,定然会紧闭门窗,等待侍卫将刺客拿下。   然而这一刻,他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天成帝站起身,抚平身上的衣袍,一步一步走过去,将殿门打开。   “陛下!您快进去,有刺客!”   天成帝没有管,他打开内侍,跨出殿门。   看他站在殿门前,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长宁宫的各处,或屋顶,或檐角,站着数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们安安静静地立着,并没有如同想象中刺客那般,挥动着刀或剑。   侍卫们将他们立身之处围得严严实实,也没有让他们动上一动。   当天成帝出现的时候,这些人终于动了。   侍卫们紧张地将他围住,挡在皇帝面前。   但这些人并没有下来,而是纷纷单膝跪地,口称:“属下参见星官。”   “……”   侍卫们、宫人们、内侍们,全傻了。 第681章 游魂   代国公唐靖已经入睡,却被自己的暗卫唤醒。   他睁开眼,跨过唐大夫人下了地,飞快地穿上衣裳,走出门去。   整个过程几乎没发出声音,连值夜的丫鬟都没吵醒。等站在正院外头,才开口:“什么事?”   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暗卫不敢擅入他的卧房,毕竟还有女主人在。   暗卫回道:“国公爷,宫里出事了。陛下、陛下不知道召出了什么东西……”   代国公愣了下。   跟唐熙唐劭谈过后,他就吩咐自己的人盯着皇帝,看他从不知大师那里拿走了什么。   他只知早年太祖皇帝给了不知大师一件东西,也许可助高氏皇族东山再起。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并不清楚内情。   暗卫又道:“就在刚才,二公子和他那位客人赶去皇宫了——没经过大门,是施展轻功去的。”   那位金道长的本事,唐劭和他说过。   唐靖当即道:“走,马上进宫!”   “是。”   ……   天成帝颤着手,看着这些无声无息出现在皇宫里的人。   高氏先是豪族,再是皇族,自然也有暗卫。   然而皇祖父故去后,他父皇性子软弱,不敌代国公,渐渐被架空。再到他幼年继位,更是如同傀儡。   原先强悍的暗卫,经过这二十余年,渐渐不行了,竟被唐靖一个个拔除。   天成帝身边,只有几支还算忠心的禁军。   但这些禁军,在唐家面前,根本不够看。   天成帝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些……以后就是他的人了吧?   不好!这么大的动静,代国公恐怕已经知道了!   “都退下!”天成帝对侍卫们一挥手,看着这些人,“你们……随朕进来!”   然而他话音才落,那边就有声音传来:“圣上,这些都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让他们近你的身?”   天成帝听到这声音,心里就是一慌。   “代、代国公!”   唐靖大步进入长宁宫,虽然自己穿着常服,身后却跟着盔甲鲜明的将士。   他们一进来,就取代了那些侍卫,将雪亮的枪尖对准屋顶那些人。   “给我拿下这些妖孽!”   “代国公!”天成帝喊道,“他们是朕的人!”   唐靖又岂会听他?只冷冷道:“圣上被妖人蒙蔽,利用妖术,召出妖邪。速速将他们拿下!”   “住手!朕让你们住手!”天成帝怒极,“唐靖!你要违抗圣命吗?”   唐靖目光冷漠,转头道:“圣上糊涂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是!”   唐靖带来的军士,迅速将那些侍卫挡在外围。   天成帝气得脸都青了,嘶声喊道:“唐靖!你要造反吗?朕说让你们住手!”   然而,那些侍卫并不敢与唐靖交手,而那些内侍宫人,更是避得远远的。   天成帝看着这一幕,愤怒的火焰无法克制地烧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自己只是个傀儡皇帝,这天下,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唐靖的!   他的皇宫,唐靖来去自如,他的禁军,听从唐靖的命令,他的侍卫,根本不敢与唐靖交手!   这样的皇帝当得何其悲哀!   皇祖父的江山,交到他手里,竟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对不起皇祖父,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高家的列祖列宗!   这个皇位,他守不住了啊!   绝望中,他还是发出了那一声:“唐靖,你以下犯上,图谋造反,其罪当诛!来人,将他拿下!”   意料之中,禁军没有反应,侍卫们想动却又不敢动。   反倒是唐靖本人闻言,森然转动手中指环,狞笑道:“你们听到了吗?圣上已被妖邪附体,竟要与本国公为难!快保护圣上,不要叫他被妖邪近身!”   “是!”禁军再次大声应和。   天成帝绝望地闭上眼。   他本来就是个傀儡皇帝,这下子,恐怕唐靖要借着这件事,将他彻底囚禁了吧?   从此以后,别说夺回皇权,哪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都不能了……   “是!”幽深的声音响了起来,与禁军充满杀气的应和完全不同,让人忍不住冒鸡皮疙瘩。   随后,耳边响起了内侍宫人们惊恐的喊叫声,仿佛修罗降临一般。   ——等下,为什么还有禁军的惨叫声?   天成帝睁开眼,然后一下子瞪大了。   刚才站在屋顶的那些影子,已经跃了下来,如同幽灵一般,杀入禁军中。   他们个个身如鬼魅,手中操纵着刀或剑,冲杀入禁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天成帝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紧盯着这些影子。   他们居然如此厉害?所以他……他有救了?   ……   明微等人早在唐靖到达前,就已经赶到了。   他们进入皇宫没多久,唐靖的命令就传了过来,禁军调动,防御也就出现了漏洞。   这让他们顺顺利利,抵达长宁宫。   “那是什么东西?”宫墙的阴影里,杨殊惊呼。   明微也愣住了:“这个……”   这时,她感到怀中有东西剧烈抖动。   明微掏出那些东西,却是她先前收缴来的战利品,星宿的信物。   有明三的平安符、虚日鼠的铁片、女土蝠的戒指、还有盛七的马蹄铁。   “钦……”细微的抖动声,连其他三人都听到了。   “怎么回事?”   明微手里抓着这些东西,抬头看向长宁宫屋顶的黑影。   “这些不是人。”她说。   “那是什么?”   多福疑惑地道:“我感觉他们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息,像妖又不像妖。”   明微点点头,将目光移到推门而出的天成帝身上:“找到了!神降术在他身上!他身上多了一种气息……不对,是多了一缕游魂!这些东西受到感召,就是因为这缕游魂!”   明微瞬间心思通透。   天成帝施展的神降术,召来的就是这缕游魂。   而这缕游魂与星宿信物之间的感应,说明了它和星宫有着莫大的关系。   它很有可能就是制作这些信物的人,也就是说——星宫之主!   这到底怎么回事?天成帝并非玄门中人,突然施展之术,莫非与今天东知亭之行有关?是不知大师给他的东西吗?那么不知大师和星宫有什么关系?   明微用内力将这些信物一裹,塞回怀里,盯着长宁宫里的情形。   也许今天,可以窥见一丝隐密。 第682章 铜尸   天成帝兴奋得发抖。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黑衣人。   他们人数不多,一、二、三、四……总共七个。   然而,百余人的禁军小队,被他们七人拉扯得七零八落,无法维持。   这才是顶尖的高手,这就是太祖皇帝留给他的底气。   天成帝兴奋极了。   从地狱到天堂,不过一瞬间。   就在刚才,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没有希望了。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想要的皇权已经摆在了眼前。   单单只凭这七个人,当然不够。   但是他记得不知大师的话。   他们遍布天下,个个都是人杰。其中有饱学之士,有玄门中人,更有江湖豪客,甚至还可能有朝廷命官……   眼前这七个,肯定不是全部。   他们只是护卫,保护他的安全。   等他找到其他人,那么楚室的兴盛就到来了。权威重新回到皇室手中,他将收拢皇权,压服世家,安抚民心。从此以后,南楚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的圣言!   七个影子,将唐靖带来的禁军搅得散乱,渐渐不堪抵挡,天成帝将目光放到了唐靖身上,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心中不无快意地想,你也有今天!   唐靖确实震惊极了。   时间紧迫,他只带了自己的心腹。这些人,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亲卫,安插在禁军中,为的就是将皇城掌握在手中。   正因为如此,他非常清楚他们的实力。   怕只有百余人,也足以将天成帝身边虚有其表的侍卫击溃。   但是,他却亲眼看到了这支亲卫,被杀得七零八落。   仅仅七个人,有如虎入羊群,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而他这些亲卫,不堪一击。   姓高的老匹夫,留下来的东西居然这么厉害?这已经不是人了吧?   现在该怎么办?他来得太匆忙,人手没来得及调动。   天成帝已经盯上他了。   就在不久前,他是刀俎,小皇帝是鱼肉。   现在反过来了。   被压抑多年的愤慨,爆发出来是很可怕的。   天成帝眼里露出兴奋光芒,嘴角绽开嗜血的笑意,手一挥:“给朕杀了他!”   “是!”仍然是幽深的、没有感情的回应声。   七个影子,向唐靖包围而去。   ……   唐劭与金道长二人,只比明微慢了一会儿,就赶到了长宁宫。   他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唐靖领兵而来。   一开始,唐劭也以为,天成帝这次要完了。   他深知父亲的个性,先前没有好时机就算了,现在天成帝自己搞出这样的事,肯定要抓住机会,做些什么。   比如,将他废了,另外扶持一个小皇帝出来。   毕竟,二十岁已经懂得太多了,野心也滋长出来了。   再换个奶娃娃来,自己就不用费神应付了。   唐劭对此无悲无喜。   他是唐家人,自然站在唐家这边。   何况,高氏无能,如何能让他心服?   会派人到北齐去搅风搅雨,便是为了日后北伐做准备。心存统一之志的人,不可能看得上软弱的楚室。   如果父亲借此机会换了皇帝,他只会淡然处之。   随后,便亲眼看到,父亲的亲卫怎样被一一清理,毫无反抗之力。   “道长,这到底是什么?”唐劭大吃一惊。   这些可都是精兵,哪怕是他自己被围攻,能自保就不错了,哪里能斩杀得如此容易。   金道长目光沉沉,拿镜子对着那边晃了晃。   唐劭就看到,这七个人身上,充满了黑气。   包括天成帝身上,也有丝丝缕缕散逸出来。   “不是人!”金道长呸了一声,愤慨道,“这是铜尸,炼制起来极为不易,也十分残忍,恐怕很早以前就藏在皇宫里了。”   唐劭想到父亲说的话,面色微变。   这就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手段吗?为了防备有朝一日的夺宫?   但他没有把东西留在子孙手中,而是由不知大师保管,只怕也不是那么无敌,说不定还有害处。   “道长,有没有办法对付这些铜尸?”   金道长说:“有,道爷教过你,没有条件的情况下,用自身精血克邪,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   那边,天成帝一声令下,七道影子向唐靖冲了过去。   唐劭来不及再说什么,拔剑跃出。   唐靖随手挑起亲卫落下的枪,扫向这七具铜尸。   一挨到这些铜尸,他顿时明白自己的亲卫为什么挡不住了。   这些铜尸,简直力大无穷。   他被庞大的力量反弹,眼看受制,那边忽有剑风扫出,“嗤”的一声,划开向他扑来的铜尸,替他解除了眼前的危机。   “二郎?”唐靖松了口气,“你来得正好,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父亲退后!”唐劭横剑挡在他身前,“这些是妖邪,我和道长打前阵!”   金道长一脚踹倒一具铜尸,喊道:“别停!他们不止力大无穷,还不怕受伤不会劳累,必须一口气把他们打倒为止!”   “知道了!”唐劭顾不上与父亲详说,加入战团。   唐靖缓了缓,紧随其后。   暗处,明微四人趴在草丛后,往这边看。   “这两人来得真及时,”杨殊嘀咕,“他们要是不出现,唐靖就玩完了!”   在他的立场,当然希望唐靖玩完。现在的南楚,真正的掌权人就是唐靖。如果唐靖死了,南楚立刻就会陷入纷争中。   那些被唐家压制的世家,哪个不想取代唐家的地位?偏偏又没有哪一个有足够的势力。   而唐家其他人,或者有能力没威望,或者有威望年纪小。平常还罢,遇到多事之秋,翻船的可能性很大!   再加上高氏皇族早就没落,根本弹压不住。   可以想见,到时候南楚是怎样一副情形。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一统天下可以提前到来!   明微说:“不要总想着撞大运。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出于驱邪的目的,金道长也得灭了它们。”   杨殊知道,他就是随口说说。   多福在旁边问:“小姐,那我们怎么做呢?要不要帮忙?”   “先看看再说。”明微道,“我总觉得这东西来得古怪,可能还有什么后招。这里是南楚,咱们不能冲动行事。”   才这样说罢,她向石庆换来的识踪蛊突然活跃起来。   “明宵?” 第683章 星官   天成帝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紧张。   既然已经翻脸,他就没有退路了。   要么今天把唐靖弄死,要么唐靖过后把他弄死。   身为一个傀儡皇帝,有了反抗之心,还能活着吗?   天成帝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只能祈祷,己方能够获胜。   只要缓过来,他就可以守住皇城了。   然后放出消息去,到时候自会有人来勤王。   虽说唐家势力煊赫,几乎一手遮天,可到底还遮不了天。   要不然,唐靖早就把他踹下去,自己当皇帝了。   真正心存忠君之志的义士,想要取代唐家的野心之士,试图从中捞好处的墙头草……全都闻风而动。   对他来说,局面越乱越好。因为一旦乱起来,没人有必胜的把握,就还得承认他这个皇帝。   金道长挥动长剑,剑身上不知道从哪里来,浮起点点金光。   铜尸们遇到这些金光,如同遇到了克星。   一剑斩落,往往就会僵住片刻,唐劭便抓着这个机会攻过去。再加上唐靖在后面收拾善后,慢慢的,这些铜尸一个一个不动了。   天成帝大急,现在失败的话,他的下场只会比之前更惨!   “上啊!皇祖父不是说可以靠你们东山再起吗?皇宫之中,你们还保护不了朕?都给我上!”   然而,光喊话是没有用的。   天成帝先绝望再大喜,如今又慢慢变得绝望。   老天为何要这么捉弄他?如果不行,那就一开始别给他希望。先有希望再绝望,真是这世间最残忍的事。   铜尸越倒越多,眼看只有剩两具护在他面前。   而外面军队的踏步声也越来越近。   天成帝没指望那是他的人。从父亲开始,皇族没落太久了,现在皇宫里的禁军,十有七八听从唐氏的。这一定是唐靖的部下来援。   来不及了啊!一旦这些人进入长宁宫,哪怕这三个人能够护住他,也没有用了。   此时,一道清越的笛声,穿过夜色,传到耳中。   天成帝愣了下。   大半夜的,而且还是这种时候,谁在吹笛子?   “呜呜……”笛声清亮,仿佛就响在耳边。   然后,天成帝就发现,唐劭他们的动作慢了下来。   甚至于,金道长缓了一刻,被铜尸一刀划在后背上。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喊道,“哪个龟孙子,敢暗算道爷!”   唐劭眉头紧皱,觉得这笛声莫名熟悉。   笛声越来越近,他们暂时停下交锋,仰头去看。   夜风中,一名青衣人执笛踏月而来,直如仙人下凡,轻轻落在飞檐上。   “是你!”金道长大吃一惊,“你小子伤好得这么快?”   明宵放下笛子,笑道:“托福,还不错。”   金道长指着他喝问:“这些铜尸是你炼的?”   明宵失笑:“道长难道看不出来,这些铜尸已经有很多年头了吗?以我这样的年纪,哪有时间去炼?”   “……”金道长说,“那也肯定跟你有关。”   “确实与我有关。”   金道长冷笑:“那道爷就先把你擒下来,再叫你老实说清楚!”   “呵呵,”明宵转了转手中的笛子,“你觉得自己擒得住?”   唐劭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扬声问:“阁下深夜来此,莫非也是被召来的?”   明宵将视线移到他身上,点点头:“不错。”   唐劭眉头一挑:“莫非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保住咱们这位圣上?”   明宵笑了起来:“谁说只有我一人?”   唐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又看到数个身影,飘飘而来。   打头的是个身段窈窕的妙龄女子,眉目如画,粉面香腮。   唐劭大吃一惊:“凌小姐?”   凌小姐的打扮与往日完全不同。她穿一身黑衣,长发素素地一绾,完全没有多余的装束,又冷又傲。   她持剑抱臂,站在另一处屋顶,睨着下面的人。   “使用青龙印章的人是你?”她看着天成帝。   非常傲慢的姿态,完全没有敬意的问话,天成帝却生不出一丁点怒气,连连点头:“是朕。”   他哪能看不出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救星,不知大师话中所说的异能之士!   凌小姐皱了皱眉,问唐劭:“唐二公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答应我,那么不管他是不是用了青龙印章,今日我都站在你这边。”   成天帝大吃一惊:“这位姑娘,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凌小姐理都没理他,只专注地看着唐劭。   唐劭抬起头,坚定地说出两个字:“抱歉。”   唐靖喊了一声:“二郎!”   照他的想法,先答应了无妨。   对方进出皇宫自如,可见本事,而且人数还不少,能化敌为友最好。   奈何唐劭不肯糊弄。   凌小姐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只能站在他那边了。青龙印章现世,四大星官以青龙为首,我不得不听。”   明宵笑了一声:“好个不得不听,刚才不打算听的人是谁啊?我还以为你眼中早就没有规矩了呢!”   凌小姐冷冷道:“说得好像你很有规矩似的,你在北齐擅自找人顶替青龙星官,可比我厉害多了!”   明宵道:“青龙星官之位多年空悬,我找人来继任,好像也没破坏规矩啊!”   “那我也找别人,有什么问题?”   “先前没问题,但现在有问题了。”明宵扬了扬下巴,“毕竟青龙星官已经自己出现了,是不是?”   凌小姐没有接话。   几句话的功夫,又有数条人影出现。   一个个落在他们二人身后,口称:“参见星官!”   明宵扫了一眼,拍拍手:“行了,在南安的人都来齐了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居高临下,看向宫外。轻轻抬起手。   “把宫门关了,保护青龙星官!”   “是!”站在他身后的下属,纷纷从屋顶跃下,冲向长宁宫宫门。   唐靖带的禁军已经没剩多少了,在这些人面前,不过螳臂挡车,一转眼,都被清理了,宫门关了起来。   如此一来,便成了关门打狗之势。   明宵站直身躯,微微躬身,虽然身处高处,却做足了下属姿态,对天成帝道:“请星官下令。” 第684章 暗箭   明宵出现之时,杨殊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明微叹了口气:“他似乎跟着我来的,先前还暗算了我一次。”   “怎么回事?”   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明微轻轻摇了摇头。   等到凌小姐出现,再听他们的对话,杨殊更惊奇:“星宫的人,居然全都聚在南楚?”   “应该是巧合。”明微说,“这位凌小姐,先前找上唐二公子,跟明宵找上玄非一样,想挑动他造反。唐劭不肯,她还没放弃,大约就是这样,一路跟来南安的。”   她低声道:“玄武星官,朱雀星官,再加上这个刚出炉的青龙星官,星宫的人手,已经可以见到雏形了。”   “还差一个白虎。”杨殊想了想,“我觉得可能还有一个星宫之主。他们两个都太年轻,星宫的计划筹谋了这么多年,必然有总揽之人。”   明微点点头,有点犹豫:“我们要不要帮他们?”   她说的自然是唐家。   杨殊马上否决:“帮他们干什么?唐靖一死,对我们大大有利。”   明微叹了口气,承认这一点,但是——   “上次我被明宵暗算,唐二公子和金道长都出来救我了。”   “这……”   明微思索:“这样吧,如果他们有生命危险,我就出手。唐靖我自然不会护,是生是死看他的命。”   杨殊只能点头。   ……   天成帝羡慕极了。   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万万人之上。   然而,因唐氏弄权,他这些年从来没有快意过。   明宵与凌小姐二人出现,几句话之间,气势完全不逊于唐家人,甚至还有过之。   这才是他向往的人生啊!   现在这两个人,承认了要听命于他,不禁让他产生一种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畅快感。   他抬起手,指向前方:“唐靖擅权自专,拥兵自重,冒犯天颜,罪无可赦!给朕拿下!”   明宵挑起嘴角,露出一丝似乎带着嘲弄的笑意,姿态却做得无可挑剔:“是,星官大人!”   说罢,他抽出腰间的伞,跃了下去。   而凌小姐,无声叹了口气,跟着加入战团。   他们二人的到来,使得形势完全逆转。   明宵实力之强,不逊金道长,凌小姐也不比唐劭差。   他们那些手下甚至不用加入,就已经形成压制之势。   杨殊沉思道:“唐靖死了固然好,但看这形势,此战胜了的话,星宫就在南楚扎稳脚跟了啊!有皇帝撑腰,他们发展起来一定很快。”   明微转头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这话一听,就知道他想搞事。   杨殊笑:“我只是觉得这样太可惜了,不如利用一下?”   “怎么利用?”   他看向外头:“唐家的嫡系进不来,一定很忧心吧?”   ……   明宵和凌小姐带过来的人,多半去守门了。   若是让这些禁军进来,哪怕他们个个都是高手,也未必撑得住。   军队,习的是战阵杀人之术,人数少不足为虑,一多起来,那就要命了。   禁军们搬来梯子,他们便守在宫墙上将人击杀。   对方轮番射箭,则一一击退自找掩体。   一时间,禁军拿他们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几个人影悄悄摸了过来。   “袖箭呢?用袖箭射他们的脚。”   于是,星宿很快发现,禁军里多了很多不知名的高手,只要自己一冒头,就会有箭支冲落脚之处射过来。   这么一来,他们没能及时击退爬上来的禁军,就这么被打开了缺口。   宫门大开,禁军冲了进来。   凌小姐扭头看了一眼,斥道:“废物!给我守住了!”   “是。”她手下的星宿无奈,只能近身肉搏。   好一点的是,这么一来,他们也不会被偷袭了。   杨殊可惜:“不好插手了啊!”   明微笑道:“现在局面已经被你搅得够乱的,还不满足?”   杨殊道:“当然不满足,最好他们两败俱伤,谁也不能作妖。”   明微思索:“这要求挺难。唐家只要有唐靖在,就算不上伤筋动骨。至于南楚皇帝这边,杀了他也不管用,已经引狼入室,除非把明宵和凌小姐干掉一个。”   但这两个人,不止武功不弱,也足够机智,想干掉他们怕是比杀唐靖还难。   杨殊道:“还是想试一试。他们唐家派人到北齐搅风搅雨,差点把我们坑惨了,现在机会送到眼前,我们不利用利用,也太可惜了。”   明微缓缓点头:“这倒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那我上了?”杨殊问。   明微笑道:“你上我也上。”   “行!”杨殊抚掌,“我先我先?”   “你吧,毕竟康王府离得近。”   “好咧!”杨殊招呼,“阿玄,走!”   阿玄忙道:“公子,你把人皮面具戴上,别露馅了!”   天成帝心浮气躁。   剩余的两具铜尸守在他前面,一一斩杀威胁到他安全的漏网之鱼。   明宵和凌小姐对付金道长和唐家父子。   还有他们那些手下,守在门口,阻挡禁军。   这样的组织,有条不紊。   但是人数太少了啊!   他对江湖高手知之甚少,不知道他们算是什么层次,能不能挡得住。   皇宫的禁军,多数已被唐家掌控,外面的守军更是如此。   如果长宁宫的这一战不胜,那么自己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便在此时,半空出现两个黑点,越来越近。   又有人来了吗?   天成帝紧张地看过去。   出现在视野的,首先是一把大伞。   那人把伞当成平衡之物,往这边落下。   天成帝定睛,火光照亮来人的脸庞,他吃了一惊。   “杨、杨兄?”   杨殊落地收伞,向他点点头:“圣上,我瞧见这边不对,所以赶过来了。您没事吧?”   天成帝感动极了:“没想到我们相识才月余,这样危险的时刻,杨兄竟然赶来相救。此等深情厚谊,朕今日若能脱险,定当竭力相报!”   然后赌咒发誓,许以高官厚禄,生怕杨殊跑了。   杨殊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得圣上厚待,今日前来不过还报万一,并无所求。”他飞快转了话题,免得还要继续吹捧,“唐家势大,圣上可还有援军?常兄能不能接到消息?” 第685章 不灵   天成帝也着急呢!   他说:“这么大的动静,文山侯肯定能收到消息。只是他们手下兵将太少,不一定能够进来。”   杨殊点点头,喊道:“阿玄!”   “属下在。”   “你去报信,给文山侯带路。”   “是。”   天成帝刚想说,他一个人顶什么用,能不能出去都不知道,就见阿玄一甩手,带有细绳的弩箭嵌入墙体,然后轻轻一扯,人就飞了出去。   阿玄借着绳弩高来高去,动作极灵活,因有绳索牵扯,可以腾出手应对射来的箭支,又有黑夜遮掩,几个纵跃便脱身而去。   天成帝目瞪口呆:“杨兄这手下,好生厉害!”   说着不禁羡慕起来,他堂堂一个皇帝,竟连这样的江湖人都不如,连个像样的下属都没有。   冲杀进来的禁军越来越多。   杨殊向他点一点头:“圣上小心自身安全。”然后就拔剑加入战团了。   他与明宵交过手,故而没有用伞,连招数也尽量捡普通的来。   明宵根本就瞧不上天成帝这边的人,一时没有留意。   但是,在杨殊加入战团后,天成帝这边明显占据了上风。   那些禁军一个都进不来,他还时不时抽空干扰金道长。   金道长手忙脚乱,失去他的制约,剩余的两具铜尸再度凶猛起来。   唐家父子岌岌可危。   “多福。”阴影里,明微唤道。   “在,小姐有什么吩咐?”   明微说:“你等会儿见机行事,一切以安全为要,接应我们。”   “是。”多福恋恋不舍,“小姐,你要小心啊!”   “嗯。”明微轻轻抱了她一下,“我们一起回家。”   ……   流矢飞来,唐靖挥动长枪,到底有漏网之鱼,擦着肋下过去了,带出一篷鲜血。   “父亲!”唐劭喊道。   唐靖稳住身躯,回道:“没事。”   但这话只是安慰而已,混战中,一旦受了伤,行动不灵活,就会成为他人的目标,围攻之下伤得更重,越发不能脱身。如此恶性循环,就会被一点一点消耗掉优势,直到力竭,彻底败亡。   唐靖久经阵战,岂会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道:“二郎,你们专心对敌,不要理会我。只有你们胜了,我们才有脱身的希望。”   “父亲……”   唐靖舞枪打落箭支,喝道:“道长!二郎就交给你了,若是不成,还请你带他杀出去!”   金道长意外地瞥过去一眼。   他并非唐家门客,自不可能下死力救援唐靖。但他与唐劭交情深厚,哪怕是为着江湖义气,也会尽力救他。   “国公爷放心,道爷不会丢下唐二的。”   唐靖露出笑容:“多谢了。只要二郎无事,我唐家日后一定竭尽全力,还报道长大恩!”   金道长无所谓,他就是行走江湖,被唐二被骗上船的。只不过,船都上了,以他的性子,断不会独自走人。   “父亲小心!”唐劭返身挡住凌小姐的剑招。   凌小姐似笑非笑:“真是父慈子孝,不过二公子,你这样子能得到什么回报?哪怕今日代国公死在这里,你回到唐家,还是得听命于人。接掌唐家的,是你那位从小看你不顺眼的兄长,他会给你好果子吃?还有你母亲,她会站在谁那边,还用说吗?”   唐劭面色一沉。   唐家内斗,他其实不太在意。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放在唐家内部。   但是母亲不爱他,却是他直到现在都不能释怀的。   凌小姐的话提醒了唐靖。   他喝道:“二郎,父亲早已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回去,你十叔就会为你谋划。”   “父亲……”唐劭惊讶不已。   他还以为,父亲最中意的也是大哥。毕竟他从小把大哥带在身边,年纪一到就去了江边大营,唐家最重要的兵权就握在他手里。   “不要管你母亲,你回去找吉管家,他自会跟你说明。”   这副交待后事的口吻,让唐劭动容。   “听到了吗?”唐靖喝道。   唐劭深吸一口气:“儿听到了!我一定会让您平安回去的!”   话音刚落,他摸出口哨,吹出尖锐的哨音。   唐府里,正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的温秀仪,突然听到随身短笛发出低低的嗡鸣声。   短暂的愣神后,她跳起来,飞快地跑出去:“阿庆,阿庆!师兄在叫我们,快走!”   哨音一吹,明宵皱了皱,退出战团。   他轻轻一跃,踏在石栏上。   “想慢点来都不行啊!”他像在自言自语,将伞收了回去,重新拿起笛子。   清亮的笛声再次响起,五月的天,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冷风。   天成帝哆嗦了一下,搓了搓手臂,抬头去看,天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东西落下。   “雪?”他吃了一惊,“怎么会有雪?”   南安便是冬天,都很少下雪,何况五月?   “呜呜……”笛声转厉,雪也下得更急。   原本就已经受伤的唐靖,迅速失去温度。   金道长低咒一声:“小子好本事!”   玄术竟然影响天时,这等功力,便是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   而且,他现下根本抽不出空来施展玄术,也就没法阻止。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让这小子将己方一网打尽?   “呜呜……”又一道竹音响起,越过夜色而来。   初时众人没有留意,听着听着,忽然发现不对。   这是两道声音!和明宵的笛声不一样!   “是箫……”唐劭喃喃道。   “啊!是明七小姐来了?”金道长大喜,“太好了!”   明宵听得箫声,立时转调,笛声变得轻快幽扬,试图带起节奏。   但箫声并不理会他,仍然慢悠悠地吹着自己的调。   笛箫相争,很快见到了成效。   那些落下来的雪花,慢慢消解,不见踪影。   明宵再一次试图音律攻击,仍然没有结果,只能郁闷地放下手里的笛子。   笛声止,箫声也止。   同时一个声音响起:“同样的招,来两遍就不灵了。玄武星官,你怎么就没学会呢?”   众人抬头看去,悬山顶上,站着个女子。   大约是半夜出门,她只穿了一件素色衣袍,头上没有半点珠翠。然而,白衣乌发,玉面红唇,已是最好的风景。   “明七小姐!”金道长喊道,“你可算来帮我们了。”   明微点了下头,与唐劭抬起的目光碰了碰。   唐劭冰凉的内心,在这一瞬间温热起来。 第686章 死亡   明宵看着她,眸色转深,轻轻笑了起来。   “师姐,你果然还是来了啊!”   听他喊师姐,凌小姐意外地看了一眼。   然而明微并没有给他好脸色,淡淡道:“先前在玄都观,我们已经交过手了。你这些招,对我没用。现在给你个机会,马上退走,双方相安无事。”   明宵笑意更深,叹道:“师姐,你明知道这样不可能的。”   “那就没办法了!”明微转了转手中的箫,“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你可没这么好运了!”   天成帝惊讶极了。   白天在东知寺遇到,他并没有把明微放在眼里。   实在是因为,术数解题不懂行的人,很难看出深浅。   何况她与纪小五一起走,到底是谁解的题,也说不清。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明七小姐,可能真是高手。   现在怎么办呢?   己方有铜尸,有这赶来的星官,有杨公子。而唐氏父子这边,有金道长,有门外的禁军,还有刚刚赶到的明七小姐。   天成帝在心里算来算去,都算不出谁会赢。   他只能祈祷太祖皇帝保佑,楚室血脉不绝。   明微跃下来,与杨殊对了个眼色,便擦过他,冲明宵去了。   “明七小姐,你来得正好!”   明微淡淡回道:“道长,我只针对他一人,其他人你们自己对付。”   金道长喜笑颜开:“你把这小子牵制住就够了。”   战局再次陷入焦灼。   但这次焦灼,着急的却是天成帝这边了。   明宵被牵制,凌小姐与杨殊二人需要以二敌三。再加上时不时漏进来的禁军,他们应对得分外艰难。   “这位姑娘,这样下去不行啊!”杨殊一边打,一边跟凌小姐说话,“唐家外头有强援,拖下去对他们有利,我们可就惨了。”   凌小姐懒懒地回:“那你想怎样?”   “你有什么绝招就快使出来啊!”杨殊说,“唐家父子只要弄死一个,我们就赚了。到时候抓住另一个当人质,谁敢进来?”   凌小姐想了想。她不想动唐劭的,毕竟这是她亲自选的人,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再加上天成帝手上有青龙印章,就是货真价实的青龙星官。现在除非找到另一个白虎星官,三人达成一致,将他废去,才有可能更改。问题是,白虎星官已经很多年没出现了……   此时,外围喊杀声更大了。   天成帝仅剩的心腹侍卫来报:“陛下!文山侯父子来援,但是被拦在外面了。还有几支禁军,都往这边赶过来了。”   那些禁军都是唐家的……   天成帝焦急地喊道:“两位,能否速战速决?他们的人要来了!”   最后打动凌小姐的,是温秀仪的蛊虫。   杨殊横剑一扫,将两只飞虫打落,皱眉道:“这什么东西?”   凌小姐神情微变,转身喝道:“星日马!”   那位凌三爷心领神会,大喝一声:“起阵!”   她手下星宿返身回来,将守门的责任交给其他人。   迷雾四起,魇术重现。   唐靖一返身,突然发现身边的唐劭不见了。   金道长一看不好,亮出铜镜。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施术,凌小姐突然出现,打断了他。   便在这时,杨殊退了回去,站在天成帝身边。   “杨兄……”   杨殊没理会他,夺过侍卫手中的弓弩,搭上箭支。   正和明宵对峙的明微心念一动,小白蛇跃了出来,冲向唐靖。   微弱的光芒,指明了他的所在。   唐靖一惊之下,舞枪扫过。   就在这时——   “铮……”杨殊扣动悬刀。   箭如流星,破开迷雾。   距离太近,唐靖根本来不及反应,枪才撤到一半,那支箭就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迸射,箭尾犹在抖动。   此时,金道长终于腾出手来,驱散了迷雾。   唐劭听得弓弦响动的声音,就觉得不好,待回头一看,目眦欲裂。   “父亲!”   唐靖低头看了看胸口插着的弩箭,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倒在了这里。   就在今天,他以为自己逼出了小皇帝的后着,斩断了高氏的后着,唐家的时代就要来了。   然而现在,他却倒在了这里。   唐靖拼尽全力,也只来得及向唐劭伸出手。   唐劭撑住他倒下的身体,颤着声音:“父亲?父亲!”   唐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紧紧握住他的手,拼力挤出:“记住刚才……父亲说的话……”   “父亲!”   这支箭来得太快,射得也太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死亡就这样降临了。   唐靖闭上了眼睛。   这位枭雄,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壮年。   手里的枪铿然落地。   唐劭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直到金道长喊了一声:“唐二,别发呆!”   唐劭一个激灵,转头向箭的来处看去。   杨殊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放下手中弓弩。   天成帝惊喜得不敢相信,只抓着侍卫一个劲地问:“死了?唐靖死了?代国公死了?”   “是,陛下。他死,逆贼唐靖死了!”   天成帝哈哈大笑起来。   从十岁开始,压在他头顶的大山终于没了。   唐靖死在了他的前头!   “好,好!”天成帝激动得喋喋不休,“杨兄,你太好了!朕要赏你,重重赏你!你想要什么?功名利禄,什么都行……”   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明宵和凌小姐都没有预料到。   凌小姐只是皱了皱眉,明宵却若有所思。   他看着杨殊,起了疑心,再看到他搁在边上的伞,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你!”   绝少有人以伞为武器,尤其他们的功法一模一样。   明宵心中生出淡淡的后悔,怎么他之前就没留意这个人?   要是早知道他是谁,定然先一步对付他。   在明宵心里,唐靖的重要性远远不如这位越王殿下。   什么青龙星官,他内心并不在意。   杨殊听得他的话,重新举起手里的弓弩,摸了把箭壶,对准明宵!   天成帝愣了一下,喊道:“杨兄,你这是干什么?”   杨殊哪会搭理他,毫不犹豫将箭射了出去。一箭不中,他就两箭、三箭,连珠箭!   只要距离恰当,这种弓弩就是现阶段杀伤力最大的武器,何况操纵之人实力强横。   明宵被连连逼退。 第687章 出城   凌小姐反应过来,扔下金道长,向杨殊冲了过去。   就在这时,杨殊眼睛眯起。   “铮——”弩箭破空。   明宵被明微挡住去路,避无可避。   锐利的箭头从他胸口刺进去,去势带得他往后一偏,弩箭穿透胸膛,只余箭尾。   凌小姐的剑到了。   一直藏身阴影里等待时机的多福跃了起来。   匕首抛掷而出。   凌小姐不得不退后闪避。   杨殊趁机抽身。   “走!”他喊道。   明微扫了悲痛的唐劭一眼,低叹一声,返身跃上屋顶。   “小姐,这边!”多福早就看好了退路,带着他们夺路而逃。   两人去得快,只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在场这些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明宵削掉箭尾,封住几处大穴,一掌将箭支拍出。   “还等什么?”他喊道,“代国公已死,还不叫他们投降?”   玄武星官门下,各大星宿应命行事。   顿时,“代国公已死”的喊声,响彻皇宫。   ……   另一边,明微三人飞奔出皇宫,阿玄迎面而来。   “殿下!我们的人已经出城了,快走!”   当下四人顺着阿玄安排的路线,悄悄出城。   幸好,皇宫现在乱得很,根本没人来管他们。   等到出了城,明微忽然反应过来:“不对!表哥!他还在国公府!”   “呃……”   几人面面相觑。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们都没想起来。   “这怎么办?”多福问,“小姐,要不我溜进去看看?”   “不行,太危险了。”明微想了想,叫出小白蛇,“让小白去。”   一般人看不到它,金道长又在皇宫里,温秀仪估计也顾不上。   “大人放心,我一定找到五公子。”   小白蛇很有礼貌地向众人点点脑袋,顺着墙根游走了。   阿玄问:“殿下,明姑娘,侯先生已经去落脚点安排了,我们去那边等消息吧?”   他们这样留在这,确实没什么用,杨殊便答应了:“走。”   ……   皇宫的喊杀声,响了整整一晚。   南安的百姓们惶惶不安,直到清晨,才敢小心地探出脑袋,看看外面的动静。   往日热闹的大街,连个摊贩都没有,只有全副武装的军士来来去去。   明微等人胡乱睡了两个时辰,直到天亮才陆陆续续得到消息。   他们退走后,文山侯和唐家的人都到了。   唐靖的死,令唐家这边军心大乱。   借着此事,文山侯暂时稳住了局势。   随后其他世家的人也插手了。   唐家错失良机,等唐劭和唐熙着手整顿,局面已经陷入僵持。   现下双方暂时退离,形成拉据之势。   杨殊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要的就是他们彼此消耗,这样就没心思来打北齐的主意了。   明微点点头,一时想到唐劭悲痛的样子,一时忧心还在城中的纪小五。   她倒不是觉得愧疚,本来她就是被唐家劫来的,若不是后来自己偷偷恢复了功力,现在还被唐家压制着。   只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唐劭和她想象中的跋扈权臣并不相同。她难免会想,如果自己努力一把,是不是他会和玄非一样,走上另一条路?那样的话,就不用刀兵相向了。   但是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唐劭和玄非完全不同。他的出身决定了立场,再加上他派人到北齐的事,足以说明他的野心早就养出来了,只是没有机会显露。   所以,哪怕她努力了,也不可能改变彼此的对立。   想要一统天下,他们必然会走上敌对的道路。   杨殊感觉出她的心事重重,起了疑心:“你在担心谁?”   “……”明微觉得这事不大好说,或许也是有点心虚?正在思索怎么回答,小白蛇回来了。   她松了口气,问小白蛇:“表哥呢?”   小白蛇很惶恐:“大人,我、我没找到五公子。”   明微愣了下:“怎么回事?”   小白蛇说:“我到国公府的时候,五公子就不在府里了。现在府里乱成一团,我找了又找,都没找到人……”   几人傻了。   不至于吧?好不容易找到他们,想着可以去救阿绾了,居然又把纪小五给丢了?这下可怎么办?   丢下纪小五不管,那肯定不行,杨殊思来想去,说道:“侯良,你先动身回齐国,传消息给宗将军,着手寻找阿绾的下落。”   侯良问:“那殿下您呢?”   杨殊说:“总不能丢下纪小五不管,我们先留几天,一找到他就回去。万一拖的时间比较久,寻找阿绾的事你要全权调度。”   侯良大为兴奋。他深知阿绾在杨殊心中的地位,这是让他担起重任啊!   他立刻回道:“殿下放心,我亲自去西北一趟。那里我熟,一定打探出阿绾姑娘的下落。”   杨殊点点头:“好,这事你要是办得漂亮,过后就给你谋个官职。”   侯良却道:“殿下,小的不要官职。”   杨殊诧异,这老小子,先前一心想做官,怎么转性了?   侯良抓了抓头,努力做出憨厚的样子,但还是一脸的阴险:“小的这些日子觉得,当官要做的表面功夫太多,倒不如帮殿下打理暗线有意思,而且自在得多。”   这个倒是挺适合他的。   杨殊应下了:“只要你差事办得好,随你要什么。”   侯良大喜:“谢殿下!小的这就收拾收拾,立刻回齐国去。”   “嗯。”   侯良这一趟不容易,回了齐国,马上赶去西北,然后还得去胡地。几千里路跑断腿不说,中间要调度的事情还很多。   “殿下……”阿玄欲言又止。   杨殊看向他:“怎么,你也想去?”   阿玄犹豫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殿下这边离不开人,属下还是留下来吧。”   杨殊点点头。阿玄和纪小五接触不多,没什么感情,和阿绾就不一样了,一起长大的,当然想立刻去胡地救人。   但事情不能这么办。纪家待明微极好,纪凌更是在他放逐出京的那几年,替他经营京中产业,劳心费力。明明知道他在干什么,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暗暗帮忙。   现在纪小五出了事,他怎么能转身就走?自然要先找到人再说。 第688章 指责   代国公府。   唐老夫人听说长子死亡的消息,就晕了过去。   唐大夫人还不相信,问来报信的人:“怎么可能?国公爷先前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那侍卫悲痛道:“圣上在宫中行妖邪之事,国公爷得到消息,进宫阻止。谁想,就中了他们的陷阱,叫奸人一箭射中胸口……”   唐大夫人眼睛发直,摇摇欲坠。   唐靖走后,代国公府一夜都没安歇,侍卫们进进出出,门客倾巢而动,这些唐大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主母,府里的事还得她来调度。因此,她非常清楚出了大事。   但是,嫁从唐靖这些年,她太习惯唐家的强大了。   她的丈夫,虽然不是皇帝,但手中的权力,并不比皇帝小。   在南楚,所有人都斗不过他,最后只能在他面前臣服。   哪里会想到,就这么一夜,昨晚才吵了一架的丈夫就没了。   “二公子回来了,二公子回来了!”外面传来下仆的喊声。   唐大夫人勉强打起精神,迎上前去。   走到一半,她就停住了。   在侍卫的簇拥下,唐劭背着个人,从外面进来。   他浑身都是血,背上那个人也是。   他走到中堂,慢慢将那人放下来。   唐大夫人抖着嘴唇:“老爷!”她凄厉地喊了一声,扑了上去。   往日威风凛凛的代国公唐靖,此时凄凉极了。   他半夜出门的时候,穿的是常服,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哪里还能保持完好?尤其胸口,还插着半截弩箭。衣服破了,头发乱了,身上脸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唐大夫人越看越悲痛,呜呜痛哭。   早知道他一去不回,就不跟他吵架了。早知道今天是他的死期,绝对不叫他出去。   可事发之前,谁能早知道?   唐劭将父亲放下来,就一言不发地跪在一旁。   唐熙只能分神去安慰:“大嫂,请您节哀。大哥已经去了,但还有许多未完的事,我们现下……”   他一句话没说完,唐大夫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怎么死的?老爷他怎么死的?”   唐熙低下头,回道:“圣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伙妖人,大哥没有防备,带的人手不够,就……”   “当时谁在他身边?你是不是?”唐大夫人揪住唐劭的衣领,得到他的点头,厉声道,“那你为什么不保护他?你怎么不替他去死?!是不是想着你父亲死后好争权?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生下来!”   唐大夫人保养得极好的脸庞,此时扭曲极了,一双眼睛带着透骨的恨意,瞪视着唐劭,一句句指责,毫不客气将他淹没。   唐熙连忙去拉她:“大嫂!这怎么怪二郎?你看他自己也受了伤,能活着回来就不容易了!”   “可他活着,他父亲死了,难道不是事实吗?”   唐熙口才再好,这个时候都无话可说。要劝服一个痛失丈夫语无伦次的妇人,什么道理都用不上了啊!   唐大夫人到底怎样,斥了几句,又对着唐靖的尸首哭了一阵,才在唐熙的劝慰下,给唐靖收拾遗容。   唐熙则把唐劭拉起来,处理余下的事。   “那女娃已经不见了。”金道长进来说,“看来那个什么杨公子,真是她的同伙。”   唐熙拧着眉头,回首昨日:“所以,他们同时通过不知大师的考验,根本就是故意的?”   金道长摸着络腮胡:“真是够厉害的,我还以为她老实了呢!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   唐熙悔得不行,喃喃道:“我还以为……怪我识人不清。他们的目的,分明就是要我们内乱。一箭射死大哥,楚国再没有人能压下这局势。这么一乱起来,他们占尽好处。”   两国之事,金道长并不想掺和,也就没说话。   那边唐大夫人听得,却问:“你们说的是明七小姐?”   她自然已经知道,明微不见了的事。   “是。”   “老爷的死跟她有关?”   唐熙无奈地点点头:“是。”   唐大夫人就冷笑起来,看着唐劭:“果然又是你。要不是你容她留在唐家,老爷怎么会有这件祸事?你现在还敢说跟你无关?!”   唐劭低着头没说话,此时被唐大夫人这样质问,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对,是我。怪我把她留下来,怪我带她来京都,都怪我……”   虽然眼中无泪,但他此时的神情,比含泪还要悲哀。   可唐大夫人怎么会管,她遭逢突变的怒火,终于有了出口,毫不犹豫把它倾泄到唐劭身上。   “你这个灾星,祸根!我早知道留你不得!看看你干的好事,成天把祸事往家里引。两个月前你搅得老家不宁,又跟来京都害死你父亲!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喜欢那个女人,巴不得把她留下来!好了,这下留出祸事来了吧?你这个帮凶,弑父凶手!”   唐大夫人根本就没有顾及他的脸面,侍卫门客挤得满满当当,她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喊了出来。   唐劭脸色越发苍白。   温秀仪才回来,就听到这句话,不禁冲过来维护他:“大夫人,这是意外,怎么就成师兄的事……”   “滚!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温秀仪愣了愣,低头咬唇,难受极了。   金道长皱了皱眉,说道:“夫人,你这样不讲理。明七小姐跟来京都,是十爷和老夫人都同意的事,怎么就成唐二的错了?再说,她什么人你知道吗?就算唐二不带她带,她想来照样能来。你不恨杀国公爷的人,反倒迁怒唐二……”   唐大夫人冷笑,根本不跟他辩,只问唐熙:“什么时候,我们代国公府的事,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指指点点了?”   唐熙叹了口气,递给金道长一个请求的眼神。   金道长只能收住话头。   得了,他跟个丧夫的妇人较个什么劲?人家正在悲痛中,不讲理就不讲理吧。   唐大夫人还要再说,外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二爷、三爷来了……”   唐熙一凛,压低声音,飞快地对唐大夫人道:“大嫂,你千万不能再指责二郎了。不然二哥三哥一定会借机生事,将罪名推到二郎身上。等会儿一定要说二郎的好话,说他冒险进宫,才抢回大哥的尸体,知道吗?”   唐大夫人仍然怒气不平:“我为何要替他说话?”   唐熙叹气:“要是二郎被打压下去,国公府的实权就被他们夺走了。等大郎回来,无力回天啊!”   听他说到大郎,唐大夫人才收住了,勉强点点头。 第689章 人质   南安的城门,关了足足三天,才重新开放。   这三天的时间里,楚国的天变了。   唐靖一死,唐家人心不齐,势力大弱。   反倒天成帝借着诸多世家之力,站稳了脚跟。   他现下还不能说夺回了帝权,但是比先前的傀儡状态好得太多了。   那些往日被唐家压制的世家,十分积极地拥护他,其中或许有真心拥护楚室的,更有想借机捞好处的。   局面虽乱,他却有了一定的权力。至少这座皇宫,现在他说了算了。   他在明宵和凌小姐的帮助下,收服一部分禁军,将皇宫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仅仅一枚印章,就解决了自己多年来的困境,天成帝激动之余,对这个所谓星宫更感兴趣。   稍微有时间,他就请来凌小姐,细细问询。   “星宫共有四大星官,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名下各有七宿,合称二十八宿。”凌小姐懒洋洋地回道,“其中青龙为四大星官之首,没有特殊情况,我们都会效忠。”   天成帝追问:“凌小姐你是朱雀,明公子是玄武,那还有白虎呢?”   “不知道。”凌小姐语气淡漠,“没有召集,四大星官向来各行其是。我也是不久前才第一次见到玄武星官。白虎星官若是不现身,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天成帝点点头,说:“凌小姐你是世家出身?先前凌家说你被冒充……”   凌小姐略带讽刺地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天成帝问:“其实你就是凌家小姐吧?朕看你的仪态气质,实在不像江湖人。”   凌小姐淡淡道:“不管我以前是谁,现在都是朱雀星官。”   “说的是。”天成帝继续先前的话题,“凌小姐你是世家小姐,明公子是江湖高手,而这个青龙星官,照你们说法,向来是皇族中人?那么白虎星官,又会是什么身份?”   凌小姐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她还以为这个傀儡皇帝是个草包,居然也能看出这点?倒是不那么草包了。   因为这个意外惊喜,她耐下心来回答:“四大星官的分布,在朝在野,在文在武。青龙为首,故而一向由皇族中人担任,哪怕现在不是皇族,将来也是。”   这话有点霸气,天成帝不禁点了点头。   “朱雀星官,多数出身文臣世家。玄武星官,则是玄门中人,也是四大星官中武力最强的。至于白虎星官……”凌小姐眉头微拧,“一向由武将担任,但是先前星宫沉寂太久,白虎星官失去音讯多年,我也不知他现下是何身份。”   “皇族,玄门,文臣,武将……”天成帝感慨,“原来如此啊!想必那几位投过来的爱卿,有凌小姐你手下的星宿?”   凌小姐点点头:“翼火蛇和星日马是我的嫡系,并未入朝。鬼金羊则在几年前出了意外。还有四位分布两朝,我已命留在楚国的投效陛下。”   天成帝一副感动的样子,去握凌小姐的手:“还好有你们,不然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凌小姐仿佛毫无所觉,就在被他握到之前,抬手理了理头发,慢声道:“陛下既然是青龙星官,我们理应辅佐你。”   天成帝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力图让自己的语气更恳切一些:“明公子受了伤,这些日子怕是力不从心,要劳烦凌小姐了。”   凌小姐淡淡道:“不敢当。”   天成帝又寻了个话题:“这青龙印章乃太祖皇帝所留,莫非朕的皇祖父,曾经也是青龙星官?”   凌小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这个嘛,我倒是没听说。上一任朱雀星官告诉我的是,五十年,我们曾经择定姜氏,可是后来出了变故,四大星官分崩离析。青龙印章就这么在战乱中遗失了,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寻青龙星官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各自挑选合适的人选,补上青龙之缺。”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天成帝:“陛下这青龙印章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点,青龙星官就位,我们可能就不认了。”   天成帝听她这么说,万般庆幸:“竟是如此?难怪先前……哈哈哈,这么说不怪凌小姐啊。不过,及时开启青龙印章,可见天命还是在朕的身上。”   凌小姐只是笑,并不反驳他。   ……   应付完天成帝,她出了贤明殿。   “大人。”凌三爷迎上来,“我们抓到一个人。”   “什么人?”凌小姐没放在心上。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凌小姐停了一下。   这个下属,伪装成她的三叔数年,以便在凌家守护她,是她最亲近的心腹,十分了解她。   他这么说,就是肯定这个人自己有兴趣。   “走吧。”   “是。”   凌三爷领着凌小姐进了一间空置的屋子,就见椅子上绑着一个人,嘴里塞了布条,看到她呜呜地叫了起来。   凌小姐愣了下才想起来。   “你是那个女人的表哥?叫什么来着?纪……纪五?”   “呜呜呜!”纪小五死命地瞪她。   凌小姐抽出他嘴里布条。   纪小五毫不客气地喷道:“什么纪五?老子叫纪维,维天之命的维!”   个个叫他纪小五纪小五的,都忘了他有名字了?   “哦!”凌小姐点点头,问凌三爷,“怎么抓到他的?”   凌三爷道:“昨天晚上,这小子跑来救援,结果在咱们设的阵里迷路了……”   凌小姐难得笑了出来,笑得纪小五脸上火辣辣的。   迷路……有什么了不起?他家表妹更会迷路,以前靠多福,后来靠小白,不然她迷路迷得更狠!   凌小姐屈指弹了弹他的脸颊,气得纪小五张嘴想咬她,结果她又及时收回手指,简而言之就是逗他玩。   “大人,怎么处置他?”   凌小姐看着他若所思:“那个女人,好像挺看重她表哥的。”   “是。”   凌小姐点点头:“想必她会回来救援吧?既然如此,怎么能不送她一份大礼?”   纪小五破口大骂:“你这个女人阴险狡诈,真是最毒妇人心……”   凌小姐瞟过去:“这话骂你表妹挺合适。”   于是纪小五住嘴了。   好像也是哦! 第690章 形势   阿玄打探消息回来,灌下一大碗水,说道:“不用找了。”   明微从屋里出来:“为什么不用找了?”   阿玄说:“纪五公子被他们抓住了,人家怕我们不去救,还特意放出消息。”   得知这个消息,明微放下心来:“找到下落就好办。他们想叫我们去救,肯定不会伤害他。”   杨殊也出来了:“肯定有陷阱,我们得小心行事。阿玄,你联系一下皇城司的人,看看能不能弄到点消息。”   他毕竟掌过皇城司,有点香火情。而且临走前,安王给他疏通了关系,只要不影响本职,皇城司的人会配合他。   阿玄答应一声,说道:“还有代国公府,现在很乱。”   杨殊很关心这个问题,招手道:“来,说清楚。”   阿玄说:“唐靖生前威望极高,唐家嫡庶枝均以他为首,并无人不服。而唐家其他人,也不都是废物,尤其二爷、三爷,他们亦是身居高位,唐靖一死,便想接掌唐家……”   “然后呢?”   阿玄喝了口茶,继续道:“听说唐大夫人不喜欢次子,唐劭将父亲尸首背回去,便被大骂了一顿,说他是弑父凶手。后来唐二爷、唐三爷逼上门,唐大夫人这才暂时将事情压下,支持次子掌权。对长房来说,现在情况不是很好,长子唐珞在外领兵,便是立刻赶回来,也要时间。而次子唐劭,因为长年不在府中,根基不深。而能够压服其他几房的老夫人又病倒了。但是,长房多年掌家,无论门客还是产业,均在长房手中,其他人一时动摇不了。”   杨殊点点头,说道:“唐珞手里有兵权,这是根本。唐劭有心机擅计谋,也不是易与之辈。再加上十爷唐熙……”他问明微,“他是不是支持长房?”   明微答道:“确切地说,唐熙支持的是唐劭。他们叔侄二人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而唐熙这个人,更擅长辅佐,并不适合居主位。所以,他一定会支持长房,而二子中间,又会支持唐劭。”   “好。”杨殊说,“有唐熙相助,与唐大夫人一致对外,唐劭应该能稳住局面,等唐珞回来。不过,在此期间,其他几房一定不会放弃夺权。总之,唐家要乱上一阵子了。”   “还有别的世家,”阿玄补充,“属下打探过了,以往那些被唐家压制的世家,这几天纷纷冒出来站队。便连一些原先依附唐家的,也起了心思。而南楚皇帝,现在正忙着收拾禁军,掌控皇宫。”   “真是个好机会。”杨殊笑道,“他们谁也吞不下谁,是最好的局面。希望这些世家能够坚持得久一点,消耗掉唐家的势力。最好乱上几年,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们能迎来南征的时机。”   这个构想很美妙,但目前来说,还不切实际。   死一个唐靖还不够,唐家最起码要倒一半才行。   明微忧心的是,她知道唐劭有那个能力收拾残局。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说不定真给平定了。   现在只能期望,星宫给力一点。有一个皇帝在手上,借着天成帝的名义,多做一些事,最好叫唐劭有心无力。   但是这么一来,又有一个问题。以星宫的操守,他们真的会一直支持天成帝吗?毕竟以能力来说,天成帝与唐劭差得太远了。就在不久之前,凌小姐还想扶持唐劭上位。   她把自己的忧虑一说,杨殊道:“世事哪能尽如打算?比如唐靖之死,也是我们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到底他们会走到哪个方向,我们还得看着办。”   明微点头。   这倒是,她有点急了。   “别的事再议,我们先着手救人。”   “好。”   ……   代国公府挂上了挽联,跋扈了一生的代国公唐靖,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木中。   他的遗容已经收拾过了,身穿国公服饰,面相仍如生前那般威严。   唐劭守在灵前,默默地看着火盆里的纸元宝,一动不动。   唐熙走进来,说道:“你两天没睡过了吧?去睡一会儿吧。”   唐劭还是没动。   唐熙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身体为重。你现在要是倒了,我们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说着,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裳,“灵堂这么冷,你也不多穿一件,想冻坏自己吗?”   现在是五月,为了保存唐靖的尸体,灵堂里放了很多冰块,进来就凉飕飕的。   “走吧,跟十叔到隔壁去,吃碗热粥,先睡一觉,等明天还有得忙呢!”   唐熙伸手去扶他,这一次唐劭终于顺从了。   叔侄慢慢回到休憩的隔间,唐熙吩咐下人送食水来。   唐劭听话地喝完一碗粥,脸色终于好看了起来,精神也好了一些。   他开口问道:“宫里有消息吗?有没有下旨降罪?”   皇帝怎么定性代国公的死,是后续发展的关键。   倘若他下旨申斥,公布罪状,那么就是和唐家翻脸了。   逼到那个份上,唐家除了鱼死网破,没有别的路。   毕竟都成乱臣贼子了,难道叫他们束手就擒吗?   而皇帝如果退缩了,那么唐家还有别的路可走。   唐熙回道:“没有下旨。大哥一死,文山侯就上奏,痛陈罪状,声称大哥犯了十大罪状,条条当诛。当皇帝并没有批示,现在也没有只言片语流出来。”   唐劭点点头,轻轻转动手上指环。   这是父亲死后,从他身上摘下来的。   唐劭试图用父亲的习惯动作,来安抚自己。就好像这么做了,父亲还在似的。   “圣上还是不敢啊!”他淡淡笑了笑,“投到他那边的,都是些墙头草,所谓忠贞之士又没什么实力,他不敢跟我们翻脸。”   “嗯。”唐熙轻声道,“所以,我们还有机会。等大郎回来,我们就上奏,让他封爵。只要他封了,日后就是一场持久战。”   唐劭点头赞同。   不可否认,这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君臣名分已定,天成帝又算不上无道昏君,唐家如果举旗造反,舆论就输了一步。   所谓有道伐无道,师出有名,这都是要讲究的。   不管真相如何,至少要占住一个名。 第691章 逃跑   “有人吗?有人没人啊?出来!老子饿死了,快点送饭!”纪小五扯着嗓子喊。   正在隔壁议事的凌小姐听得声音,皱了皱眉。   凌三爷马上道:“我去堵了他的嘴。”   “等等。”凌小姐摆摆手,“我去看看吧,这事交给你了。”   反正事情也议完了,就当找个乐子。   凌小姐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了邻屋。   一进去她就笑了。   纪小五仍然被绑在椅子上,但他闲不住,东挪西挪,也不知道怎么挪的,椅子翻了一半,顶在梁柱上。   为了保持平衡,他只能挺着身子往前面蹬,整一只努力翻身的王八。   看到凌小姐,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喊道:“怎么才来?快给爷松绑,爷要吃饭!”   凌小姐慢吞吞走到他身前,脚尖踢了踢。   艰难维持平衡的纪小五大叫一声:“你干什么?别动别动!快把爷放下来!”   凌小姐瞧着他笑:“你对谁说爷呢?嗯?”她又踢了踢。   纪小五向来很识趣,深知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立刻露出笑脸,说道:“还不是对那群奴才说。哎,你帮我把椅子挪一挪?”   凌小姐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本小姐真是怎么也想不通。”   纪小五眼珠子一转:“挠痒痒啊!都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能不痒吗?感觉都要长虱子了。你有没有闻到味儿?馊馊的……”   凌小姐不禁后退一步。   纪小五暗笑,得寸进尺:“这可不怪我,我本来很爱干净的,这不是被绑着,洗不了澡吗?哎呦哎呦,我想嘘嘘了!快叫人来,不叫我就直接嘘了!”   凌小姐有点倒胃口,转身就想走人。   走到门口,她忽然一转身,纪小五脸上的笑来不及收起来,就被看个正着。   凌小姐返身走回来。   纪小五继续耍嘴皮子:“哎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快点,把爷放下来!”   凌小姐对他笑了一下,忽然把椅子一掀——   “哎哟!”纪小五带着椅子往前扑去,尽管他想扭开,可手脚绑得结实,皇宫里的椅子又最实诚,都是一点料不欠的实木,沉得要命。   他就那样脸着地,扑倒在青砖上,一下子没声了。   凌小姐低下身,挑开他手上磨了半截的绳索,拿着他手心里的小瓷片:“挺厉害的啊,居然让你磨了这么多。”   纪小五快哭出来了。   他好不容易找着块瓷片,不够锋利只能慢慢磨,好不容易磨了这么多,肚子饿了,就想先挣一顿饭吃。   好嘛,现在饭没挣着,还被发现了。   被发现也就算了,还把脸给摔了。   他的鼻子——摔在地上真的很疼啊!   “你先把我扶起来。”说完,他感到鼻子一热。   完了,流鼻血了。   这回凌小姐听话了,将他扶了起来,看着他眼泪汪汪一脸鼻血的样子,要笑不笑。   “你那表妹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你是这么个……”   纪小五抽抽鼻子,说道:“什么怎么个,快帮我把鼻血止一止,你也不希望人质出事吧?等会儿人没来,人质先流血过多死了,岂不是吃亏?”   他一边说,一边疼得直流眼泪。   凌小姐实在忍不住笑了,扭头唤道:“来人!”   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凌小姐扬了扬下巴:“收拾一下。”   “是。”   凌小姐吩咐完,便坐到窗边休息去了。   这边纪小五叽叽呱呱地跟小内侍说话:“脸擦一擦,脖子,别漏了脖子。能帮我把身子也擦一擦吗?擦一擦就好,全是汗太难受了。”   小内侍小心地看向凌小姐,说道:“有姑娘在这呢!”   脱了衣服擦身子,不是耍流氓吗?   纪小五刚意识到这件事,那边凌小姐发话了:“给他擦。”   小内侍马上答应:“是。”   纪小五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还是算了吧?男女授受不亲……”   凌小姐瞟过去一眼,淡然道:“你以为我想看你?”   “这谁知道呢?”纪小五呵呵笑道,“毕竟我长得这么英俊……”   “哼!”凌小姐理都懒得理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纪小五闭嘴了。算了,要看让她看吧,反正他是男人,不吃亏!   擦着擦着,他又提要求了:“哎,能不能拿套干净衣裳给我换?衣服都臭了。”   小内侍看向凌小姐。   “换。”   小内侍得了指令,一溜烟地跑去拿衣服了,不多时,拿了一套内侍衣裳来。   “我不穿这个。”纪小五摇着头,“这是太监穿的。”   小内侍怯生生地说:“宫里没有别的衣服。”   宫里除了皇帝,就是太监,要不然穿女人的衣服?   纪小五妥协了,又说:“我手脚绑着呢,你穿也穿不进去,要不然给解一下?”   这个内侍连问都不敢问。   哪知凌小姐忽然搁了茶杯走过来,脚尖一挑,藏在靴底的薄刃将磨了一半的绳索给割断了。   重获自由的纪小五大喜过望:“你果然是个好人啊!谢了啊!”   他抱起衣服,又说:“尽管你是好人,可我还是不能让你看!”然后跑到角落,借着柱子的遮掩,开始换衣服。   等他换完衣服,小内侍已经把饭食拿来了。   纪小五饿得够呛,顿时开心疯了,连连赞美凌小姐,说她如何貌美如花,心地善良……   凌小姐听了一会儿,奇道:“你怎么做到一边拼命吃东西,一边说这么多话的?”   “……”纪小五闭嘴,决定安静地吃饭。   看着他吃得精光,连汤都喝完了,凌小姐慢条斯理说道:“知道吗?饭菜里下了药。”   纪小五一下子跳起来,先是吃惊地瞪大眼,随后抱住胸:“你休想!我宁死不会屈服的!”   凌小姐继续笑:“你以为我下的什么药?”   看了太多话本的纪小五脸色慢慢红了。   凌小姐终于哈哈笑了出来:“你试着运一下气,不就知道了?”   运气?纪小五照着做了,然后发现,内力全失了!   “你居然封了我的内力?”他气愤极了。   “不是不想绑着吗?”凌小姐柔声道,“这样就放你自由,不是挺好的?”   她站起来:“别吵了啊!我有事的时候被人打断,会很心烦的。心一烦,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最后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转身出去了。   纪小五揉了揉鼻子,打出一个喷嚏,自言自语:“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692章 争议   月色明亮。   明微一下一下敲着窗户。   嗒嗒嗒嗒,听得人有点心烦。   杨殊翻身坐起:“怎么还不睡?”   “在想怎么救表哥。”她说,“现在再想进皇宫不容易了。”   阿绾没有消息,杨殊也难受得很,索性去陪她。   他起身给她续了茶,说道:“人家准备了陷阱给我们钻,应该是进去容易出来难。”   明微想了想,点点头。   “那我们要不要顺着他们的心思去呢?”   最佳答案是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   当然是不要。   于是问题又绕回来了,不想跳陷阱的话,要用什么方式进皇宫?   明微拿出那四件星宿信物,摆在桌上。   “明三已经死了,鬼金羊的信物无用。”她挪掉那块护身符。   “女土蝠也是,她是明宵的手下,想必已经有了继任者。”挪掉戒指。   “虚日鼠虽然没死,可他就在明宵身边,也没有用。”挪掉铁片。   最后只剩下一块马蹄铁,这是她去草原的时候,骗杀了盛七得的。   “毕月乌……”明微轻声道,“既然有玄武星君和朱雀星君,想必也有白虎星君。毕月乌潜伏在草原十几年,他死了的消息,明宵和凌小姐不一定知道。”   杨殊问:“你想冒充毕月乌?”   明微拧着眉头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不行,我们对星宫知之太少,就这样冒充风险太大了。早年我在盛七面前冒充虚日鼠的传人,是取了巧的……”   这条路行不通啊!   明微继续沉思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   杨殊已有许多日子没见她了,现在怎么看她都觉得看不够,就盯着她的手指瞧。   看着看着,他忽然道:“我怎么觉得这些东西上面,有黑气缠绕?”   明微愣了一下,凝神去看。   果然,上面有很淡的黑气,如果不开眼的话,很难留意到。   “这是……”她想起那些铜尸身上的黑气,还有天成帝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   这个青龙星官的诞生,就古里古怪的。所谓神降术,似乎召来的就是那一缕游魂。   那么明宵和凌小姐知不知道呢?   应该是知道的,他们俩实力都不弱,哪怕现场看,也能看出来。   不过,青龙星官毕竟是刚出现的,他们肯定不熟,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大人。”小白蛇游了出来,乖巧地拱着她的手指,“要不,我去皇宫探探消息吧?您现在不清楚情报,许多事不好办。”   “不行,太危险了。”明微摸了摸它的脑袋,“明宵的实力不下于我,哪怕现在受了伤,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皇宫现在全是星宫的人,无异于龙潭虎穴。”   “可是……”   小白蛇的话,倒是提醒了明微:“对了,小白不好去,有东西好去啊!”   她从石庆那里换来的追踪蛊虫!   ……   等了数日,代国公府终于迎来了圣旨。   没有宣布罪状,也没有表达哀悼,而是召请唐家人入宫。   这圣旨有点没头没脑,接完旨后,灵堂里安静得没人说话。   唐大夫人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没有心思妆扮,因而露出几分老态。但是掌家多年的主母气势,不容小视。   除她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是男人。   唐家的嫡枝庶枝,说得上话的都在这里了。   明明前几天吵得要死,今天却安安静静,未免有些不同寻常。   唐大夫人目光瞟过,便露出一两分讥讽来。   “二弟,你不是说,老爷去了,你就是一家之主吗?这入宫面圣的事,怎么也没见你发表意见?”   唐二爷目光闪了闪,说道:“可大嫂您不是说,大郎是代国公世子,大哥去了,该由大郎拿主意吗?现在大郎还没回来,就由二郎先顶上。前两天,您可是说得理直气壮,现下提一家之主,不大好吧?”   唐大夫人笑着点点头,又看向唐三爷:“三弟呢?你也不去?”   唐三爷袖着手:“弟弟既不占嫡,又不居长,怎么好意思抢先?”   “四弟?五弟?”   唐大夫人一个个看过去,得到的全都是推托。   她就冷笑起来:“好!真是好弟弟啊!长兄去世,侄儿还没回来,一个个就只想要好处,不想担责任了。”   唐二爷听着这话不开心了:“大嫂你这么说,就太没情义了。这么多年,我们唯大哥马首是瞻,什么时候推托过?辛苦奔忙,皆为家族,这无话可说,毕竟家族兴我们旺,不可分割。现在大哥去了,我们齐心扶助,也是应当。可你不能一边要求我们替侄儿担起风险,一边又指责我们要好处吧?这种时候,难道一家之主是好当的吗?我们还不是心疼侄儿,担心二郎这些年不在家里,担不起事?是大嫂你自己不要的。现在需要我们出力了,就想叫我们冒着风险进宫,这也太叫人寒心了。”   唐大夫人只冷笑:“这么说,二弟不想去了?”   “不是弟弟不想去,而是道理不是这么说的。”   唐大夫人不搭理他,继续看其他人:“你们也不想去?”   没人应答。   “好!”唐大夫人站起来,“二弟先前说的很有道理。想掌权,就得担责,不想冒风险,那就哪儿凉快哪儿去!今天是你们自己不肯去的,二郎代表唐家入宫面圣,那日后家族的事,就由长房说了算!”   唐二爷拧了拧眉,想出言反驳,一瞧周围,个个目光闪烁,暗怀心思,就没开口。   罢了罢了,让二郎就让二郎去,能不能活着出来都不知道,争什么?争着去送死吗?   至于日后谁说了算,哪里是一句话的事?   说到底,大嫂自己还不是偏心。危险的事让二郎去,要是二郎折在宫里了,大郎回来,还不是照样执掌唐家?   这样想着,唐二爷看着唐劭的目光便带着几分同情。   都是老二,自己可比他强多了。至少大哥在时,虽然总支使他做事,可也没亏待他。就当看在大哥面上,不争就不争了吧。   同情之下,唐二爷掏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 第693章 敌人   唐劭正在整装。   唐熙推门进来,看着他难得穿上官服,戴上官帽。   这样严正的装扮,使得唐劭略显刻薄的面容带上了凌厉的意味,狭长的双目随意一瞥,仿佛都带着警示。   唐熙在心里叹息。   如果不是上头有兄长压着,他应该比自己走得更远才对。   哪像现在,像一个牺牲品。   “不要怪你母亲,这个时候,我们要齐心协力。”   唐劭束腰的手停了停,对他道:“十叔放心,我心里明白。”   待收拾好仪容,他静默了片刻,说道:“这次入宫,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十叔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唐熙勉强打起精神:“你说?”   “父亲临死前,叫我回来找十叔,说是会替我谋划。十叔,父亲曾经交待过你吗?”   唐熙点了点头。   “他说了什么?”   唐熙迟疑。   唐劭道:“过了今天,我可能没有机会听了。十叔,你就成全我吧。”   唐熙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顺了他:“大哥曾经交待我,如果唐家无事,那就顺理成章交到大郎手上。倘若遭逢巨变,那我要好好权衡,选择一人辅佐。”   唐劭目光微动。   选择一人辅佐,这话听起来似乎他和唐珞机会相当,但谁不知道他和十叔亲厚?这意思却是叫唐熙来辅佐他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唐熙想了想:“有几年了,是大郎去接掌兵权的时候。”   唐劭以掌覆面,笑了两声。   笑声听起来更像哭。   他从小不得母亲喜爱,父亲待他不错,但还是比不过大哥。   他以为,自己可能注定没有父母亲缘,只能一力劝自己想开。现在,他终于确定,在父亲心里,自己和大哥是一样重要的,他并不比大哥差。   唐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大哥是唐家家主,必然重视嫡长,故而以往重视大郎多一些。但这不代表,他不重视你。你有多大本事,他是知道的。倘若无事,由大郎接掌唐家是最好的结果,不然平白废长立幼,就成了祸事。但如果出了事……大哥心里还是认为,你更合适一些。”   唐劭平息心情,说道:“多谢十叔,知道此事,我也能安心进宫了。”   唐熙听着这话,反倒不安心了。   他道:“你是不是多带几个高手?现在宫里多了那些妖人,无异龙潭虎穴。”   唐劭摇了摇头:“倘若咱们这位圣上,真的想要铲除我,带再多的高手也不管用。”   唐熙很是头疼:“明知道危险,咱们却不能不去。否则,就是明着与他翻脸了。”   “嗯。”唐劭平静地说道,“我倒觉得,问题不大。他想推倒唐家,应该更想杀大哥。我的话,威望不够,根基也浅,杀了用处不大。”   唐熙刚想接话,外边忽然来报:“十爷,二公子!明七小姐、明七小姐回来了!”   什么?   两个人都愣住了。   明七?她怎么还敢回来?!   ……   明微本来也没想回来。   实在是想了数种法子,潜进皇宫救纪小五的行动都没把握。   偏巧,阿玄带了消息回来,说天成帝召唐家人入宫,似乎要给这件事定性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的结果决定了楚国朝局的走向。   到底是彻底翻脸,你死我活,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明争暗斗?   杨殊很兴奋:“打起来就好了。”   阿玄泼主子冷水:“属下瞧着可能性不大。南楚皇帝又不是傻子,就算他是,那两位也不是。这个时候,己方势力不稳,跟唐家硬杠?这头也太铁了吧?”   多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着开口:“这也说不好吧?毕竟星宫存的什么心,还不清楚呢!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帮南楚皇帝的。”   说完,她看到在场三人都转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心慌:“我、我说错了吗?呵呵,就是随便说说,朝政大事,我也不懂。”   “不,”明微道,“多福你没说错。星宫先前选的人,一个是玄非,一个是唐劭,我看他们这眼光,可能瞧不上南楚皇帝。现下虽然站在他这边,但是心里打什么主意,真说不好。”   多福得到她的认可,开心极了:“小姐没觉得我乱说就好。”   杨殊有点苦恼:“我是不是跑得太早了?如果留在南楚皇帝身边,现在就能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了。哎,这么大的事,不能掺和进去好着急啊!”   他看明微没接话,眼睛却一闪一闪的,显然在动什么歪脑筋,就问:“你想干什么?”   明微说:“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跟唐家人一起进宫。”   杨殊倒抽一口气:“你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回唐家,找死吗?”   “不一定吧?”明微狡猾地笑道,“毕竟想杀我,也不容易呢!”   “不行!”杨殊连听都没听,就拒绝了,“管你有千种理由,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你现在又自己跑回去?绝对不行!”   ……   唐熙和唐劭急奔而来,果然看到了被国公府侍卫围住的明微。   她的样子和先前没什么差别,神态自若,仿佛回自己家似的。   看到他们二人,笑着行礼:“十爷,二公子。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唐熙咬牙:“你还敢来!明七,我们唐家收留你,你竟害死我大哥。这笔账,要怎么算?!”   明微诧异地挑眉:“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在此之前,我好端端的在北齐当我的千金小姐,莫名其妙就被劫来南楚,一路上还吃了不少苦。这好像是唐家干的吧?莫非十爷觉得,秀仪姑娘不算唐家人?”   “你……”   “既然是唐家将我劫来的,哪里谈得上收留?老夫人救了我,我治好了她的顽疾,互不相欠。而帮你们粉碎凌小姐的阴谋,保住十爷的命,就当我付给唐家的房租。这么算下来,我们有仇无恩,彼此对立。我谋算唐家,有哪里不对吗?”   “……”唐熙一直觉得自己口才还可以,但现在才发现,跟这女人比,差远了!   她潜伏在唐家,关键时刻害死了唐家掌舵人,这样的深仇大恨,竟被她几句话轻松地带过去了。   她并不是不承认自己做的事,而是表现出理所当然的态度:我们就是敌人,我就是要坑你们,怎样?   尽管现在心中恨得要死,但唐熙觉得,似乎就是这个道理。   他们本来就是敌人! 第694章 祸水   但是现在这个敌人,堂而皇之来了唐家。   一个人,没带任何帮手。   唐劭踏前一步,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那么,明七小姐此行来唐家,是想做什么呢?”   明微笑了下:“来帮你们。”   唐熙嗤笑一声。   她还敢说帮他们?上次她帮他们,结果就是唐家失去了最重要的掌舵人。   这次来帮他们,又想害死谁?   “你还真敢说,我们有什么需要你帮的?”   “有啊!”明微理所当然地道,“只有金道长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两个人吧?如果再加上我,就稳操胜券了。”   唐熙怔了下:“你想跟我们入宫?”   明微笑着点头:“怎样,是不是帮你们?”   唐劭冷笑一声:“不必,在下承担不起!”   他在说这句话时,目光已经示意,国公府的侍卫做好准备,要将她留下来!   哼!害了唐家,她就跑得无影无踪,现在自己回来了,还想走?   只是这一回,留下来就别指望贵宾待遇了!   明微叹了口气:“二公子还是考虑考虑得好,代表唐家入宫的人,是你吧?说得难听些,二公子这是被推出去当挡箭牌了。有危险,就由二公子挡了,那么大公子回来的时候,就能立刻掌权,顺理成章地为父亲、弟弟报仇。你看,好处全由大公子占了,而危险的时候,就把你推出去了。”   唐劭无动于衷:“你不必挑拨离间,唐家如何做事,不需要你来教。我是唐家的一份子,自当为唐家效力。明七小姐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既然你回来了,就别想走了!”   明微笑吟吟,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继续自己的话:“二公子是不是认为,皇帝不会杀你?毕竟你对唐家来说,分量没那么重,是不是?但是你要搞清楚一点,现在皇宫里面,真正决策的人,不一定是皇帝。”   唐劭还没怎样,唐熙心中一惊。   他漏算了这一点!   明微慢悠悠道:“凌小姐先前想扶持二公子,可惜二公子拒绝了她。现在凌小姐已经转投皇帝的阵营,你说她会不会杀你?毕竟她会选你,定然是经过了严密的考核,深知你有怎样的能力。在凌小姐心里,现在唐家分量最重的人,恐怕不是大公子,而是二公子你吧?”   唐熙倏然变色。   没错,如果换成他是凌小姐,第一个要杀的人也会是二郎!   既然不能选择他,那就除之而后快!   “二郎!”唐熙拉住他,“你别去,我去!”   唐劭摇头:“十叔,我必须去。这种时候退缩,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唐家?”他的目光瞟向明微,“你不要相信她的话,我们被她骗得还不够惨吗?”   “不行!”唐熙难得地强硬,“既然意识到这点,我就不能让你去!”   “十叔!”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唐大夫人的声音响起。   明微转头,看到她冷着脸,快步从内院出来。   “大嫂。”   “母亲。”   唐大夫人目光凌厉,像刀子一样在他们以及明微脸上刮过。   “我早知道你们不可靠,现在又要听这个女人骗吗?”   “母亲……”唐劭刚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大夫人,”明微笑吟吟,“有话好好说,这里不太方便。”   她意有所指地瞟向周围的侍卫,外头还有仆从探头探脑。大夫人本想痛斥一顿,立刻谨慎地收住了。   她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明七小姐自投罗网,还不把她押进去!”   侍卫们犹豫了一下,看另外两位男主子没反对,答应一声:“是!”   明微抬起手:“别推,我自己走。”   ……   明微被押进厅堂,唐熙唐劭唐大夫人随之入内,金道长和温秀仪石庆三人很快赶来了。   他们都没想到,明微还会回来。   尤其温秀仪,仇恨地目光恨不得把明微千刀万剐。   金道长倒是很可惜的样子,叹了口气,自觉找个位置防备她,就不说话了。   照唐大夫人的意思,自然是拿下明微,为丈夫报仇。   可侍卫们不是对手,金道长她又号令不动,温秀仪和石庆一脸警惕,她只能找唐劭出气。   “你还愣着干什么?她送上门来了,还不抓起来,为你父亲报仇?”   唐劭动了动嘴唇,还在措词,唐大夫人就生气了。   “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惦记着她?在你心里,你父亲的命,还不如一个女人重要?这样见色忘义,你还有脸说是你父亲的儿子?”   明微诧异地扬了扬眉,说道:“大夫人……”   “你住嘴!”唐大夫人斥道,“真是个妖精,祸水!自从你来唐家,先把十弟勾得失了魂,又让二郎惦念不休,叔侄俩叫你迷得神魂颠倒,才引来了这场祸事!你这样的女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明微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   这唐大夫人什么毛病?唐熙就算了,毕竟他们演了好几场戏,故意让别人以为他们有什么。但唐劭算怎么回事?他们之间除了互相耍心眼,什么也没有啊!   她真是够冤的,好端端就成了妖精,祸水?   “够了!”突然响起的喝声,把唐大夫人后面的话给堵回去了。   众人看向发话的人,均露出惊讶的表情。   发脾气的竟然是唐熙。   唐十爷一向脾气好,对谁都温和可亲,明微来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他生气。   尤其他重礼节,对长嫂敬重有加。   可此刻,他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目光也透出少见的威仪。   似乎意识到自己脾气太大了,唐熙缓了一下,沉声道:“大嫂,我知道你太伤心了,但这个时候指责毫无作用。二郎马上就要进宫了,我们必须尽快拿出对策来。这是长房的事,也是整个唐家的事。什么情爱、女色,都扔到一边去,哪怕你对二郎再不满,这个时候也要为他考虑,明白吗?”   一向不发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格外叫人害怕。   唐大夫人在他的逼视之下,到底点了头。   唐熙这才满意了,回身看向明微:“明七小姐,你敢在这个时候回唐家,到底有什么底气?你最好马上说清楚,我们现在对你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第695章 将计   明微收了笑容,认真说道:“我比你们更了解,他们是什么东西。也只有我敢保证,进了皇宫,可以让人安全地出来。这个理由够吗?”   唐熙冷冷道:“你的保证可不值钱了,经过那件事,我们不会再信你了。”   明微笑道:“十爷是这么说的,可不是这么做的。如果你真的不信我,就不会对我说这些话。可见在十爷心里,二公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不得不说,十爷看起来优柔,却实实在在是个做大事的人。”   “你不必夸我。”唐熙才懒得听她说这些,“我怕听了你的夸奖,就活不久了。”   明微笑了一下:“十爷还是考虑一下吧,毕竟人死就不能复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   要不是打女人太难看了,唐熙简直想扇她一巴掌。有什么比灵堂那具尸体,更能体现这句话?她居然有脸在他们面前说!   “我说过了,我们不会再信你!”   “十爷这是要保证?”明微点点头,看向温秀仪,“秀仪姑娘,你的本命蛊呢?”   “你想干什么?”温秀仪很戒备。   明微摊开手:“我没带小白进来,吃不了你的蛊。”   温秀仪还是警惕地瞪着她。   已经毫无信用的明微只好直说:“我可以让你把蛊下到我身上,这样是不是可以让你们相信一点?”   石庆却道:“你的灵能吃掉蛊,保证不了什么。”   “那是因为你上次没用本命蛊。”明微说,“本命蛊寄生在心窍之中,我的灵可爬不进去。”   这番话说得温秀仪有些心动。她的蛊术比石庆还强一些,对于自己被明微压制,一直心有不服。现在给她这个机会……   收到唐熙递过来的眼神,温秀仪道:“如果是本命蛊,就算你的灵能吃掉,我也能让你受到重创。”   明微重新看向唐熙:“十爷,你听,我连这么大的代价都可以付出,你可以信了吗?”   “为什么?”唐熙问她,“情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为了进宫一趟?”   “因为我表哥在那里啊!”明微笑着说,“我得把他安全带回去。”   “仅仅是这样?”   “……好吧,”明微道,“还有一个理由。上次二公子和金道长看到过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师弟。师父传下来的名号,被他夺走了。所以我哪怕丢掉半条命,也要夺回来!”   金道长若有所思:“他果然是你师弟?难怪我瞧他的武功路数,和你是一样的,可你们却像是仇人。”   “那是当然。”明微目光冷下,“我入门比他早,学得比他好,他凭什么夺走师父遗下的传承?我就想看看,师父到底被他喂了什么迷魂药!他是徒弟,难道我就不是了吗?”   浓浓的怨忿,充斥在话语间。   一直没说话的唐劭抬起头,目光微动。   “上次那一箭,没要了他的命,实在太可惜了。所以我还要进一次宫,毕竟回了北齐,就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唐熙看过去:“二郎?”   唐劭摇了摇头:“十叔,你还敢信她?我们之前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唐熙却道:“唐家已经失去了大哥,不能再失去你了。”   “可是十叔,你就不怕她这次顺手要了我的命?到时候没死在皇帝手里,倒死在她手上。”   “可她不是自愿被下蛊吗?”   唐劭还是摇头:“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实在不敢再信她了。”   “不行,这回我说了算!”唐熙强硬地说,“只要能让你多一点点活着出来的机会,我都愿意相信。”   “十叔!”   唐熙已经不理会他了,转头道:“秀仪姑娘,麻烦你对她下蛊吧!”   ……   唐熙以前所未有的魄力,决定了这件事。   唐大夫人反对,然而他一力坚持,哪怕被她骂色欲熏心也丝毫不肯改变主意。最后,唐大夫人气得拂袖而去。   温秀仪领着明微下蛊去了,石庆和金道长都去帮忙。   屋里便只剩唐熙与唐劭叔侄二人。   唐劭就问他:“十叔,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同样是冒风险,我们为什么要给她机会?”   唐熙目光沉沉,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闪过杀机:“有一点,她说的没错。”   “什么?”   “如果她回了北齐,我们再难有报仇的机会了。”   唐劭眉毛轻轻一扬,似乎明白了什么。   “大哥的仇,不能不报。”唐熙放轻声音,说道,“她在兵行险着,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计就计?那位杨公子,根据我们推测,是北齐越王的可能性极大。他会赶来楚国寻她,说明在他心里,明七小姐的分量不轻。她自投罗网,我们就利用她把人引出来!你当我相信她的鬼话?只不过,我们不答应的话,想找出这位越王殿下可就难了。”   “原来如此……”唐劭这才明白了。   唐熙拍了拍他的肩:“外头的事交给我,我会安排人埋伏。你安心进宫去,不要管那个女人做什么,重头戏在后头。”   唐劭答应一声:“有十叔帮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为了唐家,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嗯。”   ……   时间紧迫,秀仪那边弄好,唐劭就动身去皇宫了。   三个人坐进马车,听着马蹄声踢踢踏踏,往皇宫行去。   明微看着唐劭穿官服的样子,说道:“二公子现在这个样子,和之前仿佛两个人。”   唐劭垂着眼皮,没有说话。   明微也不要他回答,她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回想第一次见到唐劭,他更像一个潇洒的江湖行客。而现在,穿上官服,戴上官帽,那种森寒的睥睨感,明微仿佛能想象他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样子。   活在史书上的武兴侯,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这一世,他回到这条路是因为父亲的死,那么上一世呢?   是不是就像唐老夫人的梦魇里那样,与兄长反目,一去不能回头?   不知为何,竟让她觉得悲凉。   “明七小姐这样看我做什么?”唐劭抬起眼,眼里仿佛有着嘲弄,“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第696章 进宫   明微顿了一下,才回道:“还好。”   她知道他上一世的经历,那才是真正的可怜。   现在还不到可怜的时候,至少唐熙还活着,唐老夫人还活着,他还不是孤身一人。   唐劭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连日来的打击,让他变得格外尖锐。   “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就是个牺牲品?可这又怎样呢?身为家族的一员,每个人都在牺牲,就连父亲也是,我有什么不能牺牲?”   明微看着他的目光更加同情:“二公子这是在安慰自己?”   唐劭冷冷道:“你不会懂。”然后就不说话了。   金道长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在内心叹了口气。   明七小姐是真的没懂。   不由自主受到某个人的吸引,却眼睁睁看着她成为敌人,这种打击对唐二公子来说才是致命的吧?   相比起来,牺牲品算什么?他若是这么脆弱的人,早就被打击一蹶不振了。   金道长也在暗暗后悔,早先不该说那样的话逗他。   实是那个时候,他也没有看清,以为明七小姐真的回不去北齐了,又见唐劭难得对一个女子多关注,便出言鼓动。   唉,真是后悔药都吃晚了。   ……   唐家的马车驶向宫门的时候,杨殊终于发现明微不见了。   “多福!多福!”   “……在。”多福畏畏缩缩地进来。   杨殊气炸了,揪着她问:“怎么回事?你家小姐人呢?”   先前明微提出那个建议,杨殊死不答应,她就没再多说。   他还以为,她打消主意了,没想到他去睡个午觉,人就不见了。   “小姐、小姐……”   看她期期艾艾的,杨殊大叫:“阿玄!”   阿玄急匆匆地跑进来,看他们这个样子,瞬间明白了,硬着头皮上去:“殿下。”   “你也是同伙?”杨殊气愤地指着他,“你竟然帮着她们骗我?”   阿玄一脸无辜:“不是啊,殿下!是多福掩护明姑娘走的。我发现的时候都来不及了,还能怎么办?”   然后小声道:“我还在想,这件事要怎么交待呢,没想到您就发现了……”   杨殊甩手就往外走。   阿玄拦住他:“殿下,来不及了。这个时间,明姑娘已经到了唐家。”   “……”杨殊气得一脚把门口的椅子踢翻了。   “好,好!你们一个个够能的!会背着我行事了,你们当我是什么?这么大的事,居然先斩后奏!说什么辅佐我,说什么要帮我上位,全都是骗人的!”   “殿下!”阿玄知道他生气,可这些话就没道理了,他道,“多福一个丫鬟,自然是主子说什么就听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眼里就没别人。我还是忠心您的啊!只是差事没办好,您要骂就骂,可不能怀疑属下的忠心!”   杨殊让他气笑了:“你说得比我还多,还叫要骂就骂?”   阿玄干笑。   那边多福怯生生地举起手:“殿下,小姐、小姐还交待奴婢一些话,要跟殿下说……”   “说!”杨殊只能收敛怒火,虎着脸坐下来。   向他们发脾气确实没道理,等把那女人找回来,看他……   “小姐说,她去唐家只是第一步,这事如果没有殿下配合,是做不到的。”   “现在想要我配合了?”杨殊一脸忍耐,“她要我怎么配合?”   听他语气缓和下来,多福松了口气,口齿流利起来:“小姐说,她去唐家只是一个饵,这回的事情太大了,唐家肯定不会再信她了。但是,她背后还站着您,唐家一定想报仇,有很大的可能利用她引出您……”   杨殊惊诧:“她明知道是这样,还去?那边星宫利用纪小五引我们上钩,这边她还跑去做饵,让他们引我上钩?不怕钩太多翻船吗?”   多福干笑:“虎口拔牙,本来就是危险的事,也不怕再多危险一点……”   杨殊还能说什么?   “那殿下您去不去嘛?”   杨殊冷着脸站起来:“去!我不去看着她找死?”   多福松了口气,拿出一张地形图:“这是小白探明的皇宫路径图,小姐已经把路线画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去这里……”   时间紧迫,多福说完,他们马上动身。   虽然这法子危险极了,但杨殊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可行的方案。   明微跟随唐家人进宫,那么皇宫里那两个,肯定会把注意力放在她那边。   这么一来,纪小五那边就松了防备。   对星宫的人来说,纪小五并不重要,明微才重要。   但这么一来,明微那边就危险重重了。   这还不是以命换命。   杨殊气得要死,却拿她没办法,只有咬咬牙,等会儿把她接回来,再教训她不迟!   ……   同一时间,贤明殿内,天成帝在和那两个人说话。   经过几天养伤,明宵已经行动无碍。   但那支弩箭几乎射穿他的胸膛,现下脸色仍然带着病态的苍白,实力也受了很大的影响。   这是他出道以来,吃过的最大的亏!   明宵心中大恨,神色却没什么表现,仍然冷静地听着天成帝和凌小姐议事。   “唐家真的会派人来吗?”天成帝不确定地问。   凌小姐道:“一定会的。他们现在还不想跟陛下翻脸。”   “唐家势力不小啊!”天成帝说,“唐珞还在外头领兵,楚国半数的兵权,都在唐家手上。”   “那不是还有另外一半吗?”凌小姐不以为然,“那些世家,谁不想取唐氏而代之?何况他们没有名分,又失去了掌舵人,举旗造反并非良策。”   天成帝点点头。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名分。   许多一手遮天的权臣,最后没能登上帝位,就因为时机不到,名分说不过去。   他又听凌小姐道:“唐家不止会派人,而且派来的人,一定是唐劭。”   “为何?”   “因为唐家长房要为唐珞铺路。”凌小姐目光闪动,脸上带着说不清意味的笑,“唐大夫人钟爱长子,能够借这个机会把次子送来皇宫找死,想必会很乐意。”   天成帝吃惊:“怎会如此?唐家二子都十分优秀,唐大夫人身为母亲,不应该极力保住两个吗?”   凌小姐轻轻一笑:“母亲是母亲,可不一定是亲生的啊!” 第697章 面圣   唐家的马车在皇宫城门停了许久,终于获准通行。   三个人下了马车,跟随内侍前去面圣。   ——他们没说只允许一个人入内的话。唐家都派人来了,也不好做过了。   而消息也飞快地送进了贤明殿。   一直沉默以对的明宵看向来报信的内侍。   “确实是那位明七小姐?你没看错?”   那内侍回道:“奴婢不认得明七小姐,但确实听他们这么叫。”   凌小姐惊讶,随后失笑:“这位明七小姐,胆子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啊!没想到她会找这个机会进宫救人。更没想到,她还能说动唐家。”   “只怕唐家别有所图。”   凌小姐并不在意:“反正她进了皇宫,那就入了套了,按计划行事吧。”   天成帝看着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凌小姐瞧他的样子,放柔声音:“陛下害怕了?”   天成帝强行壮胆:“怎么会?朕只是担忧罢了。”   凌小姐淡淡道:“陛下不怕就好。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尸山血海铺就的。陛下想安安稳稳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两个人就不能不杀。”   “凌小姐……”   “陛下也知道,我先前择了唐劭。”她嘴边含着浅笑,仿佛在说什么风雅之事,“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有潜龙之相。”   天成帝大吃一惊:“怎么会如此?难道说,他会夺了朕的江山?”   “这只是一个可能罢了。”凌小姐道,“命相之说,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么确切。比如这世间,拥有潜龙之相的人,可能会好多个,但真正能够应验的,只会是获胜的那个。”   “这样啊……”   “现在陛下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吧?哪怕不杀唐珞,也要杀了唐劭!”   “那唐家事后翻脸怎么办?”   凌小姐垂下眼眸,说的话分不清真假:“我不是说了吗?唐家也巴不得他死啊!”   天成帝放心的样子:“好,朕都听你的。”   ……   三个人站在贤明殿前,听得内侍大声宣召,举步踏上台阶。   明微慢上半步,跟着唐劭一步步拾级而上,说道:“你们猜,殿里现在是不是埋伏了刀斧手?摔杯为号,刀斧手出。又或者一声令下,金瓜击顶?”   金道长瞅了她一眼,说道:“明七小姐,唐二现在心情不太好,你确定还要开玩笑?”   明微抬眼看去,唐劭始终面不斜视,神情严肃。   她就笑了笑:“我不是看他太紧张了吗?放轻松,大不了咱们杀出去。”   唐劭停下脚步,半侧过身:“在御前侍卫面前说这种话,你确定是在说笑?”   明微瞅了一眼,果然看到殿前的侍卫盯着自己,轻轻拍了拍嘴巴:“好,算我说错,从现在开始不说话了。”   “宣——唐劭觐见!”   在内侍拖长的声音里,三人跨进贤明殿。   殿内并没有林立的刀斧手,甚至可以说得上空荡荡的。   龙椅上坐着天成帝,周围立着宫人内侍。   两边坐着两个人——明宵和凌小姐,都得了赐座。   唐劭一丝不苟地跪叩施礼。   相反,他身后的明微与金道长,一个屈了屈膝,一个抱了抱拳,相当地没有诚意。   但是今天,谁会在乎诚意?   “臣唐劭,参见圣上。”   “平身。”天成帝听了潜龙之相的说法,此时认真地打量唐劭。   他与唐劭也是自幼相识,但是,唐劭自成年后,就没怎么在家呆过,天成帝眼中的唐劭远远称不上熟悉。   论容貌,唐劭在唐家人中算得顶尖。   唐靖脸庞方正,五官粗犷,是典型的武将气质。   而天成帝记得,唐大夫人是个圆脸,眉目端正柔和。   唐劭和他们都不一样,脸庞略长,长眉凤目,嘴唇削薄。   天成帝想起凌小姐刚才那句话,暗道,难道真不是唐大夫人亲生的?   “二郎,你这次回京,我们还没好好叙过旧吧?”因为这个发现,天成帝对他生出一丝同情,语气也好了很多。   唐劭回道:“有劳圣上惦记,家事繁忙,实在没有功夫叙旧。”   天成帝笑了起来,问他:“家中如何了?代国公的丧事可安排妥当了?朕这几日也很忙,都来不及派人去吊唁。”   唐劭木然:“多谢圣上,还记挂着父亲。”   “朕哪能不记挂着代国公呢?”听他提起唐靖,天成帝心中不禁浮出恨意,“从朕十岁起,日日夜夜,都不敢忘记代国公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会梦到他那张脸,因而惊醒。这种滋味,二郎想必体会不到吧?”   唐劭挑了挑嘴角,抬起眼:“臣确实体会不到,圣上是皇帝,居然会因为害怕一个人而惊醒。我曾在书上看过天子之威,却从不曾在圣上身上看过。”   这是活生生的嘲笑!   天成帝立时变了脸色:“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朕不该当这个皇帝吗?可惜,这皇位是朕的皇祖父传下来的,朕天生就该当皇帝!”   “臣可没有这么说。”唐劭淡淡道,“不过臣听说,人一旦心虚,就会一直强调一件事。因为他能握住的东西太少,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想必对圣上来说,也是这样的吧。看着您这个样子,臣只觉得可叹可怜。”   “唐劭!”天成帝显然不够城府,怒声喝道,“你在嘲笑朕!”   “这不是嘲笑,只是事实。”唐劭平静极了,“在您心里,先父是乱臣贼子,图谋不轨,可您不要忘了,高氏的天下从哪里来的。您的皇祖父,曾经也是别人的臣子,在陈氏皇族落难之时,他不但没有尽臣子之责,反而派人杀了逃亡中的十皇子。臣夺君位,这可是他活生生立下的例子。”   天成帝怒道:“你胡说什么?当时云京已破,陈氏十皇子逃亡,我皇祖父找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于侍卫手中。前燕气数已尽,我皇祖父顺应天命,才登基为帝,与你唐氏这等乱臣贼子如何相提并论!”   唐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圣上,您这些话,到底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第698章 选择   “放肆!”天成帝勃然大怒:“代国公犯上作乱,你还要往太祖皇帝身上泼脏水?”   “看来圣上连自己也一起骗了。”唐劭淡淡道,“也难怪,连皇权的血腥都看不清,您怎么做得好皇帝?”   “你竟颠倒黑白?”天成帝指着他喝道,“若不是你唐氏大逆不道,谋夺皇权,朕怎么会当个傀儡皇帝?”   明宵轻咳一声。   天成帝醒悟过来。   他差点就被唐劭带着跑了,唐家人果然可恶,还以唐劭一直在外,是个不热衷权势的,原来也这么阴险狡诈。   天成帝稳住情绪,说道:“代国公目中无君,犯下大错,如今已经伏诛。唐劭,你还有何话可说?”   唐劭笑了一声,瞟了眼明宵与凌小姐,道:“圣上如今,难道就不是个傀儡皇帝吗?”   “你……”仅仅一句话,天成帝又一次被撩起情绪。   唐劭没给他思考的机会,沉声说道:“看看您现在是什么样子!堂堂一国之君,与臣下言辞争锋?臣确实冒犯您了,可为什么连个出来喝止的都没有?这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您的面前,看着您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自己无动于衷。您告诉臣,您现在不是傀儡皇帝吗?”   这句逼问,直刺皇帝内心。   被唐劭这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失态。   身为皇帝,一国之君,南楚的主人,他在这里跟臣下争论,却没有人帮他说一句话。   他的目光扫过去。   明宵和凌小姐神情平静,丝毫不被他们的争论影响。而他身边的内侍宫人,连说句话的胆子都没有。   这一刻,天成帝深深体会到孤家寡人四个字的含义。   偏偏唐劭还在那里说道:“您这样拼命地争,到底争些什么呢?不过从唐家手里,换到他们手里。傀儡还是傀儡,什么也没改变。”   傀儡还是……   眼见天成帝露出迷茫的神情,凌小姐终于开口了。   “陛下,您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皇帝,不是很正常吗?您十岁登位,如何懂得处理政务?本该顾命大臣细心教导,待您长成,还政于您。可唐靖一直把持朝政,半点都不让您沾手,甚至于,请的老师都是无能之辈。他刻意要教坏您,怎么怪到您自己身上?”   听着凌小姐这话,天成帝恍然大悟:“对!这怪不得朕!”   “所以啊,您缺乏天子之威,那也是被唐家耽误的。您现在从头学起,可不得亲历亲为?我们也是想叫您亲耳听一听,这些臣子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您有哪里不对,再出面阻止——您看,明公子刚才不就提醒您了吗?现在,我也在提醒您啊!”   一番话说得天成帝枯木逢春。   对对对,他这都是被唐家害的!   唐劭亲眼见到凌小姐几句话,就把天成帝哄了回去,不禁在心中一叹。   怪不得他身后这女人,心心念念想把他们一网打尽,他们简直就是祸国根源。   “陛下,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没有意义。您召唐家面圣,该有个说法了吧?您到底想拿唐家怎样?要下旨降罪,抄家灭族吗?”   天成帝不禁看向凌小姐。   凌小姐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出面。   “唐家若是知道悔过,倒也不至于如此。”她平淡地说,“代国公已经伏诛,余者罪有可恕。当然了,惩戒是免不了的。”   唐劭继续问道:“那么,何以惩戒?”   天成帝迫不及待地说:“交出兵权,你们唐家回宜都去,朕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唐劭闻言,不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天成帝不悦。   “圣上这是逼我们啊!”唐劭淡淡道,“就这么一句话,便想让我们唐家交出兵权?这是在逗我们玩吧?”   “你……”   “不交出兵权,也行。”凌小姐笑道,“只要唐二公子你,自刎于殿上,陛下这道圣旨,就发出去了!”   说罢,她随手拿起一旁的黄卷,丢了出去。   唐劭接过,展开一看,却是赦免唐家的旨意。   这道圣旨一发,此事定性,唐家暂时不用面对内外夹攻的危机,能够腾出空来,慢慢打理好内务。   凌小姐含笑看着他:“唐二公子不是不愿意与唐家决裂,甚至要为唐家牺牲吗?怎么样,现在只要交出你的命,唐家暂时就保住了,你肯不肯牺牲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明微,此时不禁在内心叹道。这凌小姐要是个男人,还不折腾个天翻地覆——就算是女子,她也折腾得够狠的,都坐在金鸾殿上指点皇帝了。   总之,她这个选项一出,便把唐劭逼到了绝路。   其实根本不用如此的,明微听着前面这些话,就知道他们已经决定杀唐劭了。   既然如此,废什么话呢?杀了不就完了?   可她不,偏要指点皇帝跟唐劭打嘴仗,然后扔出这么个选项来。   这是在报复唐劭,当初不肯顺着她的意思走。   看吧,我想辅佐你你不从,非要留在唐家,现在怎样?唐家放弃你了,把你丢出来当挡箭牌。你还愿意牺牲,那就自刎啊!   这心眼,真够小的。   现在唐劭说什么都是输。   不愿意?那当初装什么贞洁烈男呢?愿意?行啊,那你就死吧!   然而,唐劭缓缓抬起头,直视凌小姐。   “如果我不答应,这道圣旨,你们敢不发吗?”他嘴角噙着笑,举着那卷还没盖印的圣旨,带着挑衅的意味,“你们敢承担与唐家翻脸的后果吗?即便唐家因此没落,谁能保证,趁势而起的,不是另一个世家?还是说,凌小姐,你想扶持凌家成为另一个唐家?”   天成帝闻言,不禁瞟向凌小姐。   是哦,凌小姐也是出身世家,凌家虽然比不上唐家,也是实力排在前列的一等大世家。   “呵,”凌小姐先是轻笑,随后大笑。   她看着唐劭的目光,带着欣赏:“我在那么多人里挑中了你,果然没有挑错。可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唉!你这样,我很为难啊!”她取出手套,慢慢套在手上,“既然不能扶持你,那就只能杀了你!” 第699章 跑路   “来人,来人!”纪小五又在大喊大叫。   小内侍连忙跑进来:“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纪小五道:“我快热死了,你去拿些冰来。”   “这……”小内侍犹豫。冰这个东西金贵,不是贵人不给的。   纪小五横眉竖目:“怎么?要我喊凌小姐来吗?”   小内侍一想,连忙摇头:“奴婢不敢,您稍等,奴婢马上去。”   说起来,凌小姐对这位纪公子好得很。虽然是阶下囚,吃穿用度却一点也不亏着。甚至处理公务的空档,还会过来跟他说话。   要不是听说,凌小姐中意的是唐家那位十爷,小内侍都要以为,她看上纪公子了呢!   嗯,那就这么去申请,相信管事公公会松手的。   谁不知道凌小姐现在说的话,比陛下还管用?   那天代国公死在长宁宫,宫务就被凌小姐接手了,看着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行事却雷厉风行。代国公安插的人手,一个个被揪出来,这几天杖毙的人都堆成小山了,行刑的地方,听说血都洗不干净……   小内侍交待守门的侍卫一声,赶紧去要冰了。   纪小五左右看看,确定没人盯着自己,便走到窗边,拿起凌小姐落下的一本书。   这个凌小姐,也不知道什么毛病,那天闹了一通,她闲着没事就过来这边坐着,一边听他闹,一边看书。   要不是她看自己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情意,纪小五真的要以为,她爱上自己了。   他只能将之归结为,高人的怪癖。   对,就像表妹一样,没事总喜欢逗他玩!   当他是猫吗?过分!   这是一本游记,纪小五随手翻看了一下,没什么价值,就从中撕下几张纸来。   他一边眼观六路,一边飞快地用纸叠起了小人。   很快弄出了五个纸人。   叠完了纸人,他把中指塞进嘴里,狠下心咬了一口。   鲜血涌了出来,他飞快地在纸人上画起了符。   先前被凌小姐下了药,他现在法力不能动用,只能用这个笨办法制符纸小人。   希望表妹不要骗他,就算不能达到十成的功用,至少要能驱动。   咬了好几个指头,总算把符画完了。   纪小五左看右看,确定没人盯着自己,小心地放出去一个。   看着符纸小人爬出去,他拍了拍胸脯。   还好,能用。   他默念口诀,符纸小人越变越大,加速冲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原本警惕地看着四周,忽然眼角滑过去一个白影。他愣了一下,连忙喊道:“犯人逃了!快追。”   于是两个侍卫追了过去。   仅仅这样当然不够,守门的不止两个侍卫。   纪小五又放出一个纸人。   另一边的侍卫喊道:“跑到这里来了!”   于是又追着跑了。   纪小五再次放出去一个。   三个纸人到处跑,这下子侍卫发现不对了。   “在这里!”   “不对,在那儿!”   “你们都说错了,明明跑那边去了。”   纪小五看着满院子的侍卫乱追,偷笑一声,继续放出一个。   四个纸人,彻底把侍卫们弄晕了,跑着跑去追到外头去。   纪小五钻出脑袋,确定没人,捡起小内侍掉下的帽子,跑出去了。   路过隔壁屋子,他想了下,钻了进去。   凌小姐就住在这里,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纪小五翻了翻书案,上面杂乱地摆着东西。   他一时分不清哪些有用哪些没用,便把能看到的都收一收,塞进怀里,然后悄悄溜走了。   一路出了宫院,顺着巷道离开,都没人追过来,纪小五乐得心花朵朵开。   看吧,就算他没了内力,还不是一样逃出来了?   聪明绝顶纪小五!   秀外慧中小五哥!   ——啊呸!是才貌双全小五哥!   像他这么聪明伶俐智勇双全的,要是在话本里,应该取个什么外号?   七窍玲珑纪五爷?   哈哈哈哈,虽然缺了点灵气,但非常地贴切啊!   纪小五乐得路都走不稳,飘飘然走了一阵,他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又……迷路了!   “我的娘啊,肯定是跟表妹在一起久了,染上她的毛病了。”纪小五喃喃自语,“这往哪边走啊?路这么多我怎么知道?这些宫殿看起来都差不多啊!”   他左看右看,愣是一模一样。   思来想去,他决定爬到高处看一看。   就当走迷宫喽!他苦中作乐地想。   被封了内力的小五哥,千辛万苦地爬上宫墙。   刚要右手搭棚四处看看,忽然后面跳出来一个人,手刀非常利落地一劈——   “殿下,这有个小太监!咱们把他叫醒问问。”阿玄提着纪小五说。   “行吧。”   杨殊焦急地看着远处的宫殿,担心明微那边已经遇险了。   阿玄才把他放下来,多福就叫了起来:“啊,五公子!”   阿玄低头一看,愣住了:“怎么、怎么是他?”   他们溜进来就是想救纪小五,可这么容易就碰到了……有点不敢相信啊!   “快,把五公子叫醒。”   阿玄和多福一通忙乱,纪小五终于幽幽转醒。   “什么味儿啊!”他喃喃道。   阿玄赶紧收起熏醒他的药瓶。   “五公子,五公子!”   纪小五终于在多福的叫唤声里,恢复了神智。   他摸了摸被劈疼的脖子,惊喜极了:“真的是你们啊!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呜呜呜,居然跑来南楚救我们,太感动了。对了,看见我就看见我呗,干嘛把我敲晕?”   阿玄假装没听见问话,说道:“纪五公子,你醒了就好。这几天还好吧?”   “还行。”纪小五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了,我被那婆娘下药封了内力,你们有没有解药什么的?”   多福道:“五公子,给我看看。”然后握着他的手腕把脉。   这几年,多福可学了不少东西。她羡慕阿绾会医术,也要学医术,虽然算不上精通,但平常也能用用了。   她很快下了诊断:“没关系,不是什么少见的药。五公子你坐下,我用内力帮你化一化。”   “哦,好。”   多福灌入自己的内力,将纪小五的经脉洗了一遍。   纪小五立刻有了尿意,等他放完水回来,药性已经去得七七八八。   杨殊已经等不及了:“好了没?好了咱们赶紧,千万别去迟了。” 第700章 大小   纪小五还有点懵:“干嘛去啊?我不是已经自己跑出来了吗?”   杨殊道:“当然救你表妹去!你以为真是自己聪明机智跑出来的?”   纪小五闻言大受打击:“什么?表妹呢?人在哪儿?”   “小姐跟着唐二公子进宫了。”多福实话实说,“现在应该在面圣吧。”   纪小五抓了抓头,终于明白过来了:“难怪我跑出来的时候,没什么守卫,原来……”   他就是鱼饵,鱼都上钩,还要饵干什么?跑就跑了呗!   七窍玲珑纪五爷没了,只有后知后觉小五哥。   纪小五哭丧着脸:“那我们去救表妹吧!我现在恢复武功了,可以帮上忙的!”   他用力点点头,表达自己的决心。   “你可别再被抓走了。”杨殊不放心地叮嘱。   “我那是迷路了,不小心!今天绝对不会了!”纪小五举手发誓。   好像刚才迷路的是别人。   ……   刀斧手是没有的,金瓜武士是太祖时期的事了。但是,玄武星官和朱雀星官在此,哪里会缺人手?   明微三人马上被围了起来。   明宵缓缓站了起来,看着明微:“她要杀唐二公子,我要杀的却是你。师姐,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明知道这是陷阱,也敢自己跳进来。”   明微道:“我上回忘了问你一件事,想了想,还是亲口来问一句吧。”   “什么?”明宵慢慢抽出笛子,“看在我们到底师出同门的份上,我可以满足你死前的愿望。”   明微点点头,问道:“你上回的意思是,师父有了你,所以不需要我了?”   明宵笑了一声:“命师已经有了传承,当然不需要你了。”   “那么,把我在这个世界抹去,也是师父的意思吗?”   “你知道就好。”   明微就笑了,她也抽出了自己的箫:“那我现在可以确定,你是在胡说八道了。”   明宵眯起眼:“什么意思?”   “师父不会这样对我的。”她笑着说,“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本应该死在水底,却因为师父改变了未来,所以在那个世界活了下来。这不正说明,在师父心里我有多重要吗?何况,我之成长,一点一滴,都是师父的痕迹,他费尽心力,才让本该死去的我,好端端地活了下来,成为新一任的命师。我为何不相信自己亲身体会到的情感,而要去相信陌生人的话?你说你是师父新任的弟子,可证据呢?真以为会点命师的东西,就成命师了?”   明宵面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伤势未复,还是因为她的话:“你可以继续自欺欺人,毕竟费了这么多力气,好不容易回来,一旦发现事情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大概会崩溃吧?”   明微失笑:“好,你说是就是吧。但是,有一点你想错了。”   她收起脸上的笑,盯着明宵,一字一字地说:“命师,是天底下最不信命的人。哪怕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也会继续往前走。这,才是命师的路。”   “你……”   明微抬起自己的箫:“你不是觉得,我会的东西你都会吗?那我们就来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命师传人!”   ……   代国公府,唐熙将一位位将领请到府里来。   唐大夫人得知的时候,人已经请得差不多了。   她赶过去,让丫鬟把唐熙叫出来。   “十弟,你这不是逼他们表态吗?”唐大夫人压低声音,不敢让里头的将领们听到。   唐熙神情自若:“自然是逼他们表态。先前我们唐家势大,他们依附于我们占尽了好处,现在我们落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是,”唐大夫人有点着急,“你这么明着来,岂不是把那些摇摆的逼到对面去?”   在此之前,唐家掌着楚国半数的兵马,只要代国公一声令下,整个楚国都会动起来。然而唐靖突然身死,有些人不免犹疑了。   唐家和皇帝翻脸了。   听说太祖皇帝为子孙后辈准备了后手。   代国公是被皇帝骗进宫杀了的。   现下唐家群龙无首。   而宫里,皇帝已经开始整顿内务了。   种种消息传出来,有些人就想,树倒胡狲散,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先前唐家烈火烹油不假,可权势都集中在代国公身上,现在他死了,唐家还能撑下去吗?   于是,一些意志不坚定的,都想法子推托,不愿意过来。   唐熙看着前堂,因为他的离开,一些勉强过来的将领坐不住了。   “大嫂,”他说,“你是想,等大郎回来,再靠大郎手里的兵权压服他们,对吗?”   唐大夫人目光微闪:“这没什么错吧?我们现在最大的倚仗,不就是大郎手里的兵权?”   唐熙还是那样淡淡笑着,一向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让唐大夫人有些心虚。   “听起来似乎没错,可那样的话,二郎怎么办?他现在为了唐家,只身赴险,去皇宫和皇帝周旋,我们就这样把他丢在皇宫里,任他一个人挣扎吗?”   “那也是没办法。”唐大夫人挪开目光,极力使自己语气平静,“我们总要有人去的,不是他也是别的唐家子弟。”   唐熙点点头:“不管进宫的是谁,他为了唐家赴险,那么唐家就不能负他。现在逼这些人表态,确实会失去一部分。但我们有最大的把握保住二郎!”   “十弟!”唐大夫人有点气急败坏,“你大哥已经不在了,现在任何力量,对我们来说都是珍贵的,你不能因小失大!”   唐熙不为所动:“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大嫂想说,个人是小,唐家是大?那么我要说,一时得失是小,人心向背是大!今日不救二郎,让唐家其他人怎么想?让投在唐家门下的人怎么想?不是不能牺牲,但不能这样冷冰冰地牺牲。我们至少要让他们看到,哪怕他们去赴死,也会有人努力地去救他!”   说完这些,他一拂袖摆,转身回正堂。   “十弟!”唐大夫人想唤住他,唐熙却听而不闻。   有些事他不会妥协,也不能妥协! 第701章 过往   箫声中,明微想起了很多事,那些前世的事。   “师父师父,我是哪里来的?”   “你自然是你娘生的。”   “那我母亲呢?”   “……已经去世了。”   “那师父你从哪里找到我的?捡的吗?”   明微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师父当时的神情。   他那半边完好的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眼中露出痛苦之色。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是的。师父好不容易,才把你捡回来的。”   偏偏她还无知无觉,继续天真地问他:“那师父怎么不把我娘也捡回来呢?我看他们都有娘,就我没有……”   师父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是师父没本事,捡不回你娘。”   她还说:“我也没有爹……不过,没有关系,我有师父嘛!”   师父看起来像要哭了,摸着她的头,好久没有说话。   那天夜里,师父弹了半夜的琴。   琴声幽幽,不知道在思念谁。   七八岁的时候,师父带着她去了云京。   那些王侯府上的公子小姐,喜欢围着她问东问西。   其中一位小公子,格外喜欢她,嚷嚷着要娶她。   小孩子,哪里懂得那许多,只是以为,想和谁长久在一起,就要成亲。   她就听到那位侯夫人,当着她的面轻蔑地说:“你是谁?她是谁?一个无父无母,连来历都不知道的江湖人,娶什么亲?”   小公子天真地说:“可是爹爹说,她师父很厉害啊!要是能留下来就好了。我娶了她,不就留下来了吗?”   侯夫人淡淡道:“那不过是给他脸面,留下来也是伺候人的。你要分清楚贵贱,她连姓氏都是师父给的,谁知道是什么低贱的血统,这样来历不明,纳进来还怕污了下一代。这话不要瞎说了,开心就和她一起玩,不开心别理会。”   她难受了半天,去问师父:“师父,我到底姓什么?”   师父说:“你不是姓明吗?为什么这么问?”   “可姓氏不都是父亲给的吗?师父你姓明,就让我姓明,那我父亲呢?”   师父没有回答她。   “我连姓氏都是师父给的,无父无母,来历不明……”   师父似乎很不忍心,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十几岁了,她开始叛逆。   师父责备她:“我让你凡事多想两遍,你就没放在心上。杀人很容易,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有些事不能挽回,做错了就是后悔一生的事,你明不明白?”   她却顶撞师父:“师父你总是这样,拖拖拉拉婆婆妈妈,有这个时间,多少邪祟都除完了。我做错了吗?难道那人不是死有余辜?师父你告诉我哪里做错了?”   “那人是罪有应得,我说的是你这样的态度!凡事总要过线三分,七分的过错非要弄成十分。你这个样子,心性不定,万一哪天走错路,就会成为大奸大恶之徒!”   “师父你在说我?呵,你不骂那些做了坏事的恶人,倒来说我?难道像你这样就是对的吗?如果不是你犹豫不决,师娘怎么会死?你不反省自己的错,倒来指责我,也太没道理了!”   “你……”   师父被她气得够呛,好几天都没理会她。   他整夜整夜地握着那把木梳,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后,师父想把命师令符传给小师弟。   她知道之后,去质问师父。   “我哪里不如小师弟?论玄术论武功,我哪一点让师父你不满意?明明我居长,明明我功力更高,却把命师传给小师弟,那我算什么?”   师父那天没有生气,只是跟她说:“为师还没有决定,只是这么考虑。唉,你这性子……”   “我性子怎么了?师父你哪里不满意就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师父忧愁地看着她:“你太自我,心性多变,情绪激烈,还是逍遥江湖的好。命师这条路太难了,你师祖壮年身亡,为师飘泊半生,这样的苦,不想你再去尝试。”   “师父你这样讲没有道理,你的痛苦,你的不幸,不一定会落在我的身上。每个人性格不同,你怎么就认同,我也会跟你一样呢?”   “但是……”   “师父你为什么一定认为自己是对的?我是不如你悲天悯人,但我什么时候分不清对错了?我做事难道不是一直遵守自己的原则吗?大节不失才是根本,为何还要拘于小节?”   师父没有说过她,最后决定给她设下考验。   她通过了,于是命师令符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一刻,师父和她说:“身为命师,要守护苍生。你可以做出权衡,但一定要谨记,人命贵重。”   再后来,他们师徒三人陷入被追杀的窘境。   那次镇完邪祟,小师弟被人偷袭,当场身亡。   对方准备很充分,趁着他们虚弱之时动手。   师父把她推开,自己留下来断后。   “快走!把命留住了,不要让命师传承断绝!”   形势太过险恶,她甚至动用了降神之法,才逃出生天。   她在附近藏了许久,直到他们都走了,才回去找到师父和师弟的尸体。   那一刻,她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自己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再也没有保护她,教导她,喝斥她。   命师之路,就是这么孤独的一条路。   为了让自己更强大,她踏遍大江南北,与那些星宿周旋。   可局势太坏了,战火连绵,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扶持的对象。   最后一次和星宿爆发冲突,她重伤逃出。   终究无力回天。   她一边养伤,一边按照师父留下的笔记,去了邙山。   邙山那里,有一座师父早年设下的大阵,说不定有机会改换天命。   那时的她,其实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觉得,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让命师传承断在自己手里。   然后她找到了。   守护在那里的杨殊。   他把她送进了天行大阵,将她送来了这个年代。   箫声停下,明微睁开眼。   师父,我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你看到了吗?   她望着眼前的明宵,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师父到底什么关系,但你并不明白我和师父的感情。想用这个击败我,做梦!” 第702章 放人   明宵觉得有点不对,抬头四望,忽然震惊:“这是什么?”   他的视界里,贤明殿内浮起丝丝缕缕的黑气。   这些黑气很淡很细,但是却弥漫整座大殿。   凌小姐也发现了,不禁皱起眉头。   “是那些铜人身上的气息,但是,铜人并不在这里。”   紧接着他们发现,这些黑气的来源——   “陛下?”   天成帝躲在后面,被他们看得慌起来:“怎么了?朕怎么了?”   明宵上前,想要将他身上的黑气驱逐,然而一道符打下去,天成帝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他自己被震退一步。   “怎么会这样?”   “看来你们连自己效忠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呢!”明微转动手中的箫,看着他们的神情无悲无喜,“我还以为星官有多厉害,真叫我失望啊!”   “这到底是什么?”明宵喝问,“为什么你能驱使?”   “我能驱使,你却不能。”明微含笑问他,“你是不是开始怀疑自己了?看来你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命师传承啊!”   “你……”明宵脸色铁青。   明微不想和他纠缠下去了,重新将箫放到唇边,吹出声响。   “呜……”   黑气卷动,形成旋涡,一层层地滚荡过去,将周围的星宿一扫而空,再无人能近身。   明微停下吹奏,取出那四件星宿的身份信物,随手一掷,神情轻蔑:“亏我收了这么久,还以为有什么玄机,原来不过如此,还给你们了!”   到了这里,他们设下的陷阱已经失败了。   “你们上啊!怎么不上?不是要杀了他们吗?”天成帝还在喊。   明宵和凌小姐都没动。   他们手下的星宿也不动。   天成帝气极,指着唐劭喝道:“你们别得意,就算出了贤明殿,外面多得是禁军。你们能打过十个二十个,能打过几百个几千个吗?”   刚刚放完话,外面有侍卫战战兢兢来报:“陛下!隐龙卫统领、忠武军都指挥使、定远军都指挥使……在承天门外求见。”   “什么?”天成帝猛地站起来。   刚才侍卫报的,足有十几位实职将领,这些人联合起来求见,想干什么?   唐劭淡淡道:“圣上,看来他们都不太满意您近期的作为啊!”   天成帝咬牙切齿:“你们唐家弄的鬼!”   唐劭不屑回答:“那您是见还是不见呢?”   这哪里见不见的问题,这些人说求见,就是真的求见吗?说白了,他们联合起来,是为了逼他放人!   他是真没想到,唐靖都死了,唐家居然还能号令这么多人。   这是明明白白打他这个皇帝的脸啊!   但他如果不答应的话……   天成帝将目光投到明宵和凌小姐身上。   可惜,他失望了。这两个人,一个都没给他回应。   呵,平时说得好听,这种关键时刻,就派不上用场了。   天成帝失望极了,偏偏侍卫还在追问:“陛下,您看这……”   天成帝咬咬牙,扭开头:“还说什么?放人!”   说出这句话的天成帝,心中被浓浓的灰心给淹没了。   居然还是没能杀掉唐劭,那些将领也让他意识到,唐家的根基有多深,想要夺回皇权,是多艰难的一条路。   他却忘了,就在不久前,这件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而现在,让他睡不着觉的代国公唐靖已经死了,皇宫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甚至还有不少世家投效。   唐劭勾起嘴角,礼数周全地向他施礼:“臣唐劭,告退!”   ……   承天门前,明微停住了。   “二公子,我就送到这里了。”   唐劭转身看着她:“你不出去?”   明微笑道:“我要是出去,还能走吗?”   唐劭没有应答。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来南楚的时候,我曾经想象过你是什么样子,”她说,“后来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只是很可惜……”   可惜还是要做敌人。   唐劭忽然想起初识那天,绽放在唐府上空的烟花。   这一场相识,于他而言,就像那些烟花。   美得如同幻梦,却转瞬即逝。   唐劭转开头,问道:“他来接你了,对吧?”   没有明说,但双方都知道指的是谁。   明微点头。   “远行千里,潜入敌国,也要接你回去。我只能恭喜你,明七小姐。”   “多谢。”明微停顿了一下,才道,“我希望我们不用再会,虽然……我们很可能再会。”   唐劭点点头:“我也希望。”   再会的话,那就是敌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天下一统,必有一国消亡。   明微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那里是她和约好的地点。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金道长还不敢相信:“你真放她走了?”   “不然呢?”唐劭轻轻道,“难道还能把她劫回去?”   什么本命蛊,不过是给大家一个同行的借口。   石庆的蛊没能制住她,温秀仪的蛊就可以?   刚才她在贤明殿展露出来的实力,大家都看到了,秀仪会是她的对手?   “唐二,道爷对不起你啊!”金道长唏嘘,“没想到她还真的回北齐去,白白让你相思一场。”   “道长在说什么傻话?”唐劭收回视线,“难道你说几句,不喜欢也会变成喜欢吗?这种事,谁也做不了主,只能听凭自己的心。”   他是自己心动了,和别人没有关系。   “何况……”低沉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酷起来,“谁说她一定走得了?”   金道长愣了下:“你说什么?”   唐劭举步向承天门外走去,平静而淡漠地说:“你不会以为,我父亲的死,就这么算了吧?她在利用我们声东击西救人,难道我们不是在利用她从这里全身而退?现在散场了,之前的仇可以捡起来了。那位越王殿下,肯定会来接应她的吧?”   金道长听得汗毛都起来了,他在后面叫道:“唐二,你不是喜欢她吗?居然还要设计杀她?”   唐劭转着手上指环,轻声道:“道长忘了当初凌小姐的话吗?喜欢一个人,和要她的命,是两回事。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一样的。” 第703章 埋伏   “大人,这边!”小白蛇及时过来接应。   明微欣慰不已:“来得正好,不然等下我迷路了,就麻烦了。”   她一边走一边问:“表哥救回来了吗?”   “嗯,五公子自己逃出来了。”   “这就好。”   她跟着小白蛇在皇宫里七拐八弯,从一个守卫空虚的点出来。   守在那里的人立刻迎上去:“这里这里!”   杨殊一把抓住她的手:“有没有事?我们刚才想进去,小白蛇让我们等等。”   明微笑道:“我也是临时领悟了,不然真得你们来接。”   “你领悟了什么?”   “记得那天,南楚皇帝召出铜人的事吧?其实他召的不是铜人,而是藏在青龙印章里的一缕幽魂。真正能号令铜人的,是那缕幽魂,而那些星宿信物上面附着的,也是幽魂气息。我刚才将星宿信物上面的气息调动起来,模拟出本人的样子,骗过了那缕幽魂,让它反过来帮了我。”   杨殊听得晕晕的:“什么幽魂?哪来的?”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明微皱了皱眉,“这件事有点奇怪,总之这个星宫,可能背后还有别的秘密。下回再有机会,探探他们的底。”   “嗯,我们赶紧走吧,只怕唐家不会放过我们。”   “好。”   五人一蛇刚刚出了皇宫,打算从隔壁的皇家园林离开。   然而,他们刚刚走出干涸的河道,就收到了小白蛇的示警。   “有人有人!大人,前面有人!”   明微与杨殊对视一眼,两人都心领神会。   “到底还是来了啊!”   明微轻笑:“是我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的。越王殿下,这都是你的面子啊,这下不说我独自冒险了吧?”   杨殊又爱又恨:“你就会耍嘴皮子!”   明微只是笑:“谁叫你吃这套呢?”她扭头问,“多福,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多福一边回答,一边和阿玄合力从河道里拖东西出来。   “哇!好大一个包!”纪小五跑过去,“是什么啊?”   多福解开绳索,拿出里面的木头部件:“是大鸟。”   “是那种会飞的大鸟吗?”纪小五惊喜,“观主有一个,都不让别人摸。”   明微笑眯眯:“回去了我给表哥做一个,保管比他的好看。”   纪小五开心极了:“真的?不行不行,教我怎么做吧?那样我以后想飞就能飞。”   “好啊!不过这个学起来很难,玄非到现在都还没摸透呢,你要有耐心。”   “嗯嗯!”   三只木头大鸟很好组好了,至于催动它的符,是多福画的。   她怯生生的:“我功力不足,可能飞不了多远,你们可要把握好时间。”   纪小五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上去了:“怎么飞怎么飞?快教我!”   ……   林荫道上,唐熙慢慢地踱着步。   就在刚才,他收到唐劭递来的消息,他们已经安全出宫,而明微和他已经分别了。   也就是说,他们很快就会从这里出来。   唐熙白皙俊秀的脸上,此时一点表情也没有,完全看不到平日的温和可亲。   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对峙上面。   如何埋伏,哪一边的人手先动,哪一边后动。怎样形成包围之势,怎样堵上漏洞。   他在心里算得明明白白,就等那几个人从这里出来。   如果成功,不止兄长的仇报了,还能将一个潜在的强大敌人消灭。   唐熙并不会武功,但他其实会打架。   小时候,唐劭在学堂跟人动手,怎么打都是他指示的。   在他看来,打架和写字画画,其实是一回事。   构架、分布、美感、留白……一理通而百通。   “秀仪!”他喊道。   温秀仪从树上跳下来:“十爷。”   “他们在吗?”   温秀仪召回追踪蛊虫,说道:“在。”   那女人以为,只有她会用追踪蛊虫吗?这东西还是他们巫门的。   他们从哪里进的皇宫,此刻从哪里脱身,她一清二楚。   他们逃不过十爷的手掌心!   唐熙似在自言自语:“停留得有些久了啊!”   温秀仪回道:“他们身边有灵,可能已经发现我们在这里堵人了。或许在做准备吧,十爷放心,除了这条路,他们无处可逃。”   唐熙点点头,然而内心还是有些不安。   打架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准备妥当是应该,但拖得太久,只会失去斗志。算算时间……   “你再探探,看他们在做什么。”   “是。”   温秀仪刚刚派出蛊虫,那边就有侍卫喊了:“十爷,您看那边!”   唐熙抬起头,顺着那侍卫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怔住。   侍卫们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   “好像是鸟?”   “不对啊!鸟有那么大只的吗?”   “而且背上还有东西。”   “啊,那是人,他向我们招手了!”   说这句话的侍卫,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兴奋得不得了,傻呼呼地跟着招手,然后被身边的伙伴一把打掉。   “招什么招,知道那是谁吗?”   “谁啊?”   同伴恨铁不成刚,想削他的头。   “想想我们在这里干什么的!”   “我们在这里……啊!是他们!”   唐熙面色阴沉,看着渐飞渐远的三只大鸟。   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他们居然还有这手。   “弓弩手!”   “是,十爷。”   弩箭纷纷向天上射去,然而这个高度,这个距离,根本射不中。有几次勉强挨到边,却因为势尽而被对方随便拨开。   “十爷,不行啊!太远了!”   唐熙抢过对方手中弓弩,对准天上的明微。   可他的技术都比不上弓弩手,哪里射得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这是唐熙打过的最郁闷的一次架,连敌人都找不到。   ……   纪小五看着下面的人目瞪口呆,不禁哈哈大笑。   太爽了!这可比轻功爽多了。   另一只大鸟上,多福冲他喊:“五公子,飞不了多久的,走这边。”   然而纪小五玩得开心,哪里听得到这许多,越飞落得越远。   另外两只大鸟一出城,就在隐蔽处落了下来。   纪小五飞啊飞,突然发现大鸟失控。   “哎哎哎哎……”他大叫着摔下来,再一次脸着地…… 第704章 转道   唐熙郁闷地领人回去,正好和唐劭同时回到国公府。   “十叔!”看到他的脸色,唐劭已经猜到了,“没成功?”   他看了看唐熙身后跟的人,不像是经过苦战的样子,便道:“难道他们从别的路走了?不可能啊!秀仪没发现吗?”   唐熙叹了口气:“是从别的路走了,那条路发现了也没有用。”说着,他指了指天空。   唐劭不解:“天上……有路?”   “嗯。不知道他们哪里弄来几只大鸟,竟然就这样飞走了。”   唐劭纳闷极了,他没亲眼看到,无法想象那一幕。   唐熙打起精神:“算了,没抓到就没抓到吧,你安全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唐劭点点头。   这个杀父之仇,说起来有点复杂。   杨殊占一半,天成帝也得占一半。   他们心里都清楚,大家又不是江湖人,不能约战一场了事,报仇多半是要慢慢谋划的。这次不成,那就留着下次。   天成帝的圣旨,不久后送到了国公府。   圣旨上只字不提当晚皇宫的动乱,只说代国公唐靖意外身故,圣心痛惜,下旨以示安抚。   这道圣旨下来,这事算是揭过去了。   唐家目前不会迎来清算,可以慢慢理清内务,东山再起。   这对双方、对楚国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毕竟谁也没有把握胜过对方,而撕破脸皮,楚国必然动荡。   唐家其他观望的人,见唐劭把事情解决得如此漂亮,倒是有些心服了。等再议事,唐二爷唐三爷再没有与他们争夺什么,安静地处理唐靖的丧事。   就在这样一片祥和,一个消息传了进来。   “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   唐大夫人喜出望外。丈夫身亡这些天,她日日被悲痛仇恨折磨,现在听说长子回来,终于高兴起来了。   “快,快去迎接!”   唐大夫人急不可待地出去了,其他人互视一眼,也都跟了出去。   若是以前,他们身为长辈,倒是不用多礼。   可现在长兄已经亡故,没有意外的话,这位侄子会继任国公之位。日后唐家由他掌舵,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唐熙和唐劭也出去了。   只是他们两个并不积极,落在最后。   唐熙见唐劭面色不大好,小声和他说话:“此一时彼一时,你们俩小时候处得不好,现在大家都大了,大郎不会为难你的,日后还要兄弟互相扶持呢!”   唐劭目光微闪,问他:“十叔,先前那些话还作数吗?”   唐熙知道,他问的是唐靖生前交待的那些话,如果唐家动荡,自己将辅佐他接管唐家。   唐熙毫不犹豫:“自然算数。你如果想好了,十叔帮你。”   唐劭就笑了:“十叔这样说,我就没什么遗憾了。唐家危机暂时度过,那些雄心壮志,不一定要万人之上,才能实现,我也可以辅佐大哥的。”   唐熙很是欣慰:“你这样想就好了。兄弟之间,能和气还是要和气。”   “十叔放心,我懂。”   唐劭将心情放平,随同众人去迎接归来的兄长。   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对自己说。父亲为他着想,那他也要为父亲着想。想必父亲九泉之下,不会希望他们兄弟反目的。   ……   明微等人落了地,便赶去接应的地点。   杨殊的人手,早就安排好了。   他们立刻乔装改扮,离开楚国。   这一路并不容易,等他们踏上北齐的土地,时序已经进入秋天。   去时坐船,回来他们也坐船。   不过这来去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去的时候,明微和纪小五成天琢磨着怎么保住小命,杨殊则想着如何找人。   回来就开心多了,成天挖空心思琢磨怎么吃怎么玩。   只是杨殊时不时还会发一下呆。   不知道侯良找到阿绾没有。   这天阿玄接到了信鸽传来的消息,大叫起来:“殿下,殿下!”   杨殊连忙跑过去:“怎么了?是不是阿绾的消息?”   “是。”阿玄递过去,“侯先生传来的。”   杨殊接过一看,愣住了。看了好半天,问阿玄:“这什么意思?阿绾到底安全不安全?”   明微走过去,拿过字条,念道:“内情复杂,请殿下亲至。”   她想了想:“侯良机灵得很,要是阿绾出事,他会提示的。而且,他知道轻重,不是非一般的情况,不会叫你去。”   杨殊伤脑筋:“所以我不明白,阿绾到底怎么样了?如果没事,他不会一句话不提吧?”   “只能说,情况确实复杂到他觉得没法说,只能你亲自去处理。”   两人对视。   “那我们直接转道西北?”杨殊试探,“现在去的话,刚好赶在冬天之前到达。不过这样子,耽误回京了。”   明微点点头:“耽误就耽误吧,阿绾要紧。”她问纪小五,“表哥,你要先回家,还是跟我们去西北?”   纪小五其实很想家,不过人家才把他救出来,管自己先回去好像不大好,就道:“我也去西北吧,还没去过呢!”   “行,那我们一起去。等会儿表哥写封信,先报个平安。”   “好咧!”   时隔两年,他们再一次前往西北。   行到运河尽头,一行人由水路转陆路,又骑了将近一个月的马,终于在深秋的时候,抵达凉川关。   宗锐悄悄出来接他们。   看到杨殊,他一把将他揪进小树林,斥道:“你不要命了吗?居然偷偷跑西北来,要是让圣上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有没有数啊!”   杨殊摊手:“我知道啊,所以是‘偷偷’跑来的嘛!”   “呵呵!”宗锐抽了抽嘴角,心说,果然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手好痒,好想打爆他的头啊!   “你等等!”宗锐扭开头,深呼吸,做好了心理准备,再转回来,“那你来了打算怎么办?真的找去北海啊?”   杨殊问他:“我还想问到底怎么回事呢,侯良就说情况复杂,让我亲自来一趟,所以我就来了啊!”   “这个老小子!”宗锐骂了一句,和他说,“这事是他亲自负责的,我们西北军探明的情况,只有一点,雪狼部的人不见了。” 第705章 消息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帅府内,杨殊大声问,“一整个部族,怎么就不见了?所以阿绾根本没消息吗?”   宗锐安抚他:“侯良不是说情况复杂吗?他肯定找到阿绾姑娘的行踪了,不然怎么敢把你叫过来?别急,耐心等等。”   可这种事,别人劝不管用。阿绾遇到的不是一般的事,杨殊只要想一想后果,就难受得不行。   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小心翼翼地护在羽翼下,结果一不留神,她就被仇人劫走了!   苏图和他之间的仇恨,是鲜血堆出来的,他会怎么对阿绾,想都不敢想!   这边杨殊暴躁得坐都坐不住,直到宗叙料理完军务,亲自过来跟他说话,才勉强压住了情绪。   自他归宗回京,宗叙为了避嫌,再没有和他来往。   这次既然他来了西北,师生两个肯定要借机谈事的。   明微心情不佳,在走廊下发呆。   纪小五过来,坐到她身边。   “表妹,你不会也在自责吧?”   好一会儿,明微才“嗯”了一声:“那天的情形,你是知道的。阿绾是替我去的,如果她没有站出去,被劫走的人就是我。”   纪小五同情地看着她:“我理解。可是我们人都已经来了西北,这个时候急也没有用,先等消息,看侯先生怎么说。”   明微点点头。   坐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我对阿绾的印象,一开始不怎么好。这姑娘,心里似乎有一股戾气,藏得很好,但偶尔会泄露出来。她脾气不好,总是趾高气昂的,我就故意气她。后来慢慢处着,就发现她其实很好。明明身世那么凄惨,可她从来不把这股戾气发泄在别人身上。活得那么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有意义的人。爱护自己珍视的人,哪怕身份低贱了,也不看轻自己。”   她闭了闭眼,继续道:“表哥,我很害怕你知道吗?如果……如果她落到那个下场,我会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纪小五不擅长安慰人,只能笨拙地说:“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呢!侯先生传来那样的话,肯定有什么隐情。说不定她运气很好,已经逃出来了呢?”   说完纪小五都觉得自己说了傻话。   如果阿绾逃出来的话,会不回来吗?她不是弱女子,哪怕隔着一整个草原,也会千方百计回来的。   他们一行五人,都是一样的心情。   阿玄来了西北,就没开口说过话。   多福闷了半天,和她说:“小姐,我相信好人会有好报的。”   明微取笑她:“你也有说阿绾是好人的一天。”   多福正色道:“我心里清楚的。有些人说话不中听,但她不干坏事。您说过,看一个人是好是坏,不要看她说什么,要看她做什么。”   明微目光温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多福长大了。”   多福露出羞涩的笑。   ……   他们在凉川关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侯良归来。   这老小子风尘仆仆,身上穿着破旧的羊皮袄,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都结成块了,身上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和草原上多年放牧的牧民没有区别。   阿玄给吓了一跳:“侯先生,你才比我们早走一个月,怎么就成这样了?”   侯良翻了个白眼,先给自己灌了一碗茶,说道:“我可是日夜兼程,一点时间都没耽搁,赶到了西北。虽然才早一个月,却已经在草原上混了两个多月了。”   “辛苦辛苦。”阿玄拉着他坐下。   要是平时,肯定嫌弃他一身臭味,先给踹过去洗澡了,但是今天,没有人在乎这个。   “你先前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这里头什么内情?”杨殊问他。   侯良抹掉嘴边的水渍,说道:“小的到了西北,马上找宗将军。结果宗将军说,军里的探子回报,北海并没有人,雪狼部似乎已经迁移了。殿下您也知道,他们牧民迁移是常事,单就这点消息,没法判断是正常迁移还是遇到事情了。小的没法子,就扮成牧民,到草原上打探消息……”   侯良这一趟差事,还真是吃了不少苦。   自从他跟了明微,小日子过得松快,出门有脸,手上有钱,人人喊一声侯老爷,活得像个人样。   这回为了扮得像些,他学着放牧。拿惯了笔的人,拿起羊鞭,那可真是怎么都不顺手。天天在马背上颠簸,骨头都散架了。还好前两天被明微操练过,骑术他还是不错的……   “说重点!”杨殊不耐烦,“阿绾呢!”   “是是是。”侯良继续道,“小的跟这些牧民混了个把月,总算套出了一点消息。听说雪狼部去年跟西边的科兰人起了冲突,打了好几场。当然,雪狼部打赢了,劫了许多财富和妇孺回去……今年春天,他们又打起来了,据说科兰那边好几个小国联起手来对付雪狼部,雪狼部举族还击,再后来,他们去北海,就没看到他们人了。”   杨殊霍然站起:“你的意思是说,雪狼部被族灭了?”   “不不不,”侯良连忙否认,“他们说,雪狼部不像被族灭,倒像是边打边走,迁到西边去了。”   杨殊松了口气,问:“那阿绾呢?有没有消息?”   侯良面露迟疑:“倒是有一点消息,只是小的也不肯定……”   “快说!”杨殊恨不得揪住他,把他脑袋里的消息给倒出来。   这个侯良,平时做事挺机灵的,怎么这个时候拖拖拉拉了。   很快,他知道侯良为什么会这样了,因这个消息,他也惊疑了。   “牧民们说,先前雪狼部传出过消息,他们的汗王要娶妃。附近的几个小部族,为了这个事,还搜刮了一批牛羊当贺礼送过去了。我原以为是苏图要联姻,谁知道一打听,他们说汗王的新王妃似乎不是草原部族的姑娘,而是外头带回来的。我再细问来历,他们就不知道了。”   侯良说完,吞吞吐吐:“殿下,这只是很模糊的消息,未必就是阿绾姑娘。”   杨殊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这个,有点怪啊! 第706章 大罗   这事怪在哪里呢?怪就怪在,苏图要娶妃。   两年前打了败仗,雪狼部是个什么处境,大家心里明白。   对苏图来说,他的婚姻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草原上的部族,一代代都是这么做的。有的胡王,会娶好几个王妃,就是为了结盟。   当初苏图问明微要不要当他的王妃,也是出于部族的考虑。   因为明微本身就有能力,可以给他的部族带去实实在在的利益。   那么,侯良说的苏图娶妃的意义在哪里?   不是其他草原部族的姑娘,也就是没有结盟的作用。   还说是外头带来的,难道情况和明微差不多?   似乎只有这个可能了。   而,如果这个姑娘是阿绾,苏图想要折辱她的话,根本不用娶妃。中原女子被劫到草原,地位等同于女奴,娶什么妃?   再说了,阿绾是会很多东西,可她不会真心帮苏图啊!   她哥和苏图是仇人好不好?血海深仇那种!   侯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觉得这个消息,根本没法推断那个姑娘是阿绾。   但这件事与阿绾的失踪,又有微妙的重合,如果撇除动机的不合理,单就事情本身来说,又是完全合理的。   所以侯良还是把它当成正经事上报了。   万一,他是说万一,真是阿绾姑娘,那么这事非要殿下自己来处理不可了。   “那你这一个月,又干什么去了?”杨殊问他。   侯良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是他紧急传讯,让他们过来那会儿。他们赶路这一个月,他不能什么也没打听到吧?   “小的打听雪狼部的下落去了。”侯良机灵地表示,“既然叫殿下亲自来,总不让您来打探雪狼部的去向吧?”   杨殊点点头,这老小子,还是能办事的。   “那你打听到了?”   “倒是打听到了,就是……”   “就是怎样?你说话痛快点!”   “路途有点远。”侯良露出心虚的笑,“小的扮成行商,贿赂了一个格桑部的公主,终于从她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雪狼部确实迁移了,而且目的地是往西边。他们绕过了阿努达山脉,可能去了大罗州。”   他说完,在场五人半天没有反应。   最后还是纪小五问了:“表妹,大罗州是哪里?我怎么没听过?”   明微回道:“谁叫表哥总是逃学呢?关于大罗州的记载,最早在七八百年前,有位僧人西去远行传经。回国后,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西行录,里头就说过,西戎再往西去,越过沙海与高山,有一片广袤平坦的土地,生活在那里的人,叫那片土地为大罗。”   “哇!”纪小五惊呼,“那有多远啊?”   “这位僧人走了十几年吧。不过考虑到他是传经去的,再加上西戎人的口耳相传,快马可能只要个把月。但是这中间隔着沙海与高山,根本不可能快马,所以,大半年肯定是要的。”   “……”纪小五扭头问,“我们要去吗?是不是先写封信回家说明一下?”   “不可能!”杨殊终于回过神来了,拧着眉头说,“好端端的他们去大罗干什么?那也太远了!”   “对于谋求生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远不远的。”明微回复纪小五之前的问题,“真的要去的话,我们可以走另外一条路的。侯先生不是说了吗?雪狼部的人,绕过阿努达山脉,去往大罗州。那条路,就没有那么多危险了。”   她想了想,叫多福取来纸笔,在上面画了几条线。   “你们看,凉川关在这里,如果取道向西,我们得回到白门峡,从谷梁关出去,经过西戎,再到沙海,然后翻过高山。但雪狼部之前在北海,也就是这个地方,他们恰恰位于阿努达山脉的东起之地,不需要翻过去,只要沿着这条山脉,就可以轻松地到达大罗。”   纪小五上了一课,津津有味:“原来正经书也这么有意思的。”   明微笑着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先前听侯先生说,他们与科兰人起了冲突。科兰就位于阿努达山脉的西端,也就是从北海去大罗的必经之路。说不定打着打着,就去了大罗呢?”   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了。   杨殊犯愁:“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得管宗将军借兵。可动了兵马,很容易被人探知动向。我这次出京,说的是去南楚……”   “被人知道就被人知道,”明微无所谓地说,“阿绾不能不救,有再大的困难,我们也得去。既然这样,那就把事情做了再说。京里我们不是有人吗?总得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好体现一下他们的才华,对吧?”   她冲杨殊眨了眨眼。   杨殊一下子就笑了:“对!那我写封信,要辛苦傅先生和郭相了。”   阿玄在心里默默地呸了一声。   傅先生和郭相造了什么孽,跟了这样的主子。本来就已经离京大半年了,这下居然还要去大罗,这一去多少时间都不知道,万一有变的话……把敌人都干掉了,没人登位,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不过,他觉得明姑娘说的有道理。阿绾不能不救,大罗不能不去,那就不用考虑别的了,做了再说。   阿玄心里莫名有一种愉悦感,干了坏事让人收拾,果真是一件叫人身心舒畅的事啊!   杨殊说干就干,立马去找宗叙了。   宗叙听说,大吃一惊,恨不得把他摁死。   他压低声音道:“殿下疯了吗?你亲自去大罗,谁知道要多久,指不定以年计!陛下今年身体越发差了,要是有个万一,你不在京里,叫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杨殊道:“听说那位钟神医是老师您的弟弟……”   宗叙更想弄死他了:“想都别想!我们家从来不承认他的存在,为的什么?还不是想着,万一宗家遇到灭族之灾,好歹留一条根。老夫好不容易让他答应留下娶亲,你还想叫他去京城那样的龙虎之地?”   “老师……”杨殊弱弱地唤。   “别叫,我们没关系!”宗叙毫不犹豫把他赶出去了。 第707章 应了   到了晚上,他们的门被敲响了。   多福去开门,惊讶地看到外头站着两个黑衣怪客。   “你们……”   “外头冻死了,进去再说。”打头那个推开她,大大咧咧进屋了。   明微和杨殊听到动静出来,看到正在脱斗篷的两个人。   “老师,钟神医?”他惊讶,“你们怎么大半夜来了?”   宗叙冲他冷笑了一下,目光飞刀似的冲他嗖嗖地飞过来。   杨殊缩了缩脖子,心虚地闭嘴。   “凉川关还是太冷了啊!”钟岳搓着手,坐到火炉边,吩咐多福,“丫头,来碗茶。”   “哎。”多福关上门,沏茶去了。   明微打开手炉,添好炭火,递给钟岳。   钟岳接过谢了她,又瞅着她看了两眼,笑道:“你就是那个丫头吧?没想到再次见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明微扬了扬眉。上次在西北,她没和钟岳打过照面,他说的是什么时候?   钟岳就道:“小的时候,我曾经给你看过病。”   明微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明七小姐本尊,幼时看过很多大夫,钟神医也被请去看过,说她并非患病,而是魂魄出了问题。只是明三找的人招不到魂,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想想,钟神医不愧是神医,那么多人里,只有他说中了病因。   喝过了大麦茶,身子暖和不少,宗叙终于开口了:“殿下打算去多久?”   杨殊不确定地说:“顺利的话两三个月,不顺利可能……两三年?”   宗叙好不容易摁下的火又烧起来了,声音也跟着大了:“两三年?殿下怎么不说,在那里安家算了?”   阿玄闻风赶来,赶紧给宗叙添茶:“宗将军别生气,气坏了不值得。咱家殿下这么个人,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您也不是没经过,是吧?”   宗叙缓了缓脾气,再看杨殊缩着脖子的样子,哪里还有亲王气派,心里的火苗又给掐灭了。   他说:“殿下想好了再说,你身上系着多少人的性命前途,自己知道吧?知道的话,就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杨殊诚心诚意向他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之前太着急了,没想好就开口。如果打算动身,一定会好好计划的。”   宗叙点点头,心平气和:“六弟,你来说。”   钟岳道:“圣上的病,我有所耳闻。如果患病之初我在场,应当能够治好。但是时间过了这么久,且他又有旧疾,两者叠加起来,几乎不可能治愈了。宫里的太医,还是有点本事的,看他们这么久都只能勉力维持,可见此病难治。”   明微倾身问:“那钟神医能叫他病情稳定一些吗?”   钟岳说:“我没见过病人,又没看过医案,无法下结论。只能依据传递过来的零散线索,推断一二。如果我去京城之前,他的病情没有再恶化,应该能稳定一两年。”   “只有一两年?”   钟岳笑道:“虽然被世人称一声神医,可我并不能真的起死人肉白骨,何况圣上的病症在脑子里,这个地方,历来是最精细,也最难捉摸的。”   “所以我只有一两年的时间?”杨殊自言自语。   看他这样,宗叙又想削他了,好不容易才忍下来。   “够了。”明微说,“我们现在从凉川关出发去北海,能够赶在入冬前到达。雪狼部迁迁的不止是精壮,还有妇孺。他们一路迁移一路放牧,还要跟科兰人打仗,速度快不了。我们一路快马,两个月就能追上他们。万一遇到意外情况,需要的时间过多,你就先回来。”   杨殊怔了下:“那你呢?”   “自然是什么时候救回阿绾,什么时候回来。”明微笑道,“事情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吗?”   他当然放心,只是……   “我回来,叫你一个人奔忙,实在是……”   “你会走上这条路,我要负很大的责任。”明微平静地说,“而对我来说,这件事的结果,比自己辛苦更加重要。所以,你不能辜负我,一定要及时赶回来。至于我,会尽己所能带阿绾回来。”   杨殊看着她,目光激荡:“好,我……”   “哎,你们想得太严肃了,”钟岳笑着打断他们,“说不定事情很顺利呢?那位阿绾姑娘的事迹,我有所耳闻。像她这样一个姑娘,一定会尽力自救的。说不定你们赶到的时候,她已经闯出来了。”   这么说也是。阿绾不是那种等着别人伸手的性子。   杨殊现在只庆幸,他从来没有像普通兄长那样想,把她教成个贤妻良母就够了。阿绾会很多东西,她懂医术,会武功,知道如何经营,明白怎么打仗。她曾经看着高塘堡从无到有,跟着他奔波过大半个国土,将手中情报网打理得有声有色。   如果把她丢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一定能很快地适应……   但这一切,在没找到阿绾之前,都是自我安慰。   除非亲眼看到她好好的,不然他不能安心。   “老夫是真不想答应你。”宗叙叹着气说,“可六弟听说,反倒先答应了。我能怎么办啊?你小子,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运气,一个两个都这么护着你。”   杨殊冲他笑:“老师不也是吗?当初如果不是您,我哪里有今天?”   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宗叙一把推开他的脸,嫌弃地道:“我倒恨不得时光回溯,丢下你不管算了。”   “可惜时光不能回溯,您就认了吧!”   “哼!”   明微望着钟岳:“钟神医,您……”   钟岳摆手:“你们别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只不过,宗家这些年太危险了,我这个不孝子,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为家族做过什么,如果能给宗家挣到更宽松的生存环境,我很乐意。”   他看向杨殊:“殿下,希望您能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您登上那个位置,不要忘记宗家的贡献,给我们多一些信任。如果对待忠臣义士,只是冰冷的权衡压制,那么再热的血,总有一天也会冷的。”   杨殊收起笑容,郑重应下:“我记住了。”   宗叙伸了个懒腰:“你一走,老夫立刻向京城密奏,说你偷偷来了西北,老夫凑了一队人马,将你送到北海去了。”   师生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心照不宣。   宗叙这是暗示,把他引到北海送死去,想必那位会高兴的。 第708章 双星   说走就走,第二天,他们便准备起来。   杨殊自己的亲卫,再加上宗叙偷偷送来的探子,组成五十人的队伍,挑选最好的西域马,带足干粮,向北海进发。   路上比他们想象的更顺一些。他们几乎没有受到阻拦,路上只遇到零散的牧人,便到了草原的北部。   深秋的草原,入夜便冻得人直哆嗦。   明微坐在火堆旁烤火,听着水壶里传来咕噜咕噜水烧开的声音。   杨殊提着刚打来的猎物,往这边走来。   “殿下!”多福上前迎接。   杨殊将猎物扔给她,坐到明微身边:“怎么不穿件衣服?”   “还好,烤着火呢。”明微说。   多福提着那只兔子,喜滋滋地说:“好肥啊!殿下,我们炖汤还是烤着吃?”   “随你。”杨殊答了一句,继续跟明微说话,“你的手这么凉,还说不冷?这次去南楚,接连受了两次伤,我看你体质又差了。偏偏又没好生歇着,又跟着我东奔西跑。”   他这么一说,明微也意识到了:“对哦,我好像比往年怕冷一些。”   “等回了京城,请钟神医给你调养调养。”杨殊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年纪大了,有你受的。”   以后的日子……   明微恍惚了一下。这句话竟接不下去。   她会有以后的日子吗?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曾经她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命星,现下不过是天道之下的一尾漏网之鱼。等天道补上这个缺失,她肯定要回去的。   但是,经过明宵编织的那个幻境,她发现自己可能想得太简单了。   如果,在最初的世界里,她是那个葬身水底的婴儿,那么后来存活的世界,便是师父修改过的。既然时间线可以修改,那么这个世界呢?   天道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严密,这世间存在的漏洞,或许比她以为的要多。   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可以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   还有不知大师的推算,他是能算国运的人,竟然看不出她没有命星?   是她的命运已经发生改了吗?   收回自己的思绪,她强笑道:“听你这话说的,跟个老头子似的。”   杨殊没好气:“我倒是不想像老头子,可谁叫你这么让人操心?”   “……”   他把她冰冷的手往怀里揣了揣,说话:“阿绾一直想要个侄子或侄女,你看,接她回来,要不要给点见面礼啊?”   见他眼神含义深刻地向自己瞟过来,明微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笑?这事很正经,你不要说笑!”   明微做出严肃的样子:“好,不笑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杨殊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   “呃……”她说,“这个,不是想就有的,你知道,我们其实没有……可一直就没有啊!”   杨殊松了口气,终于把这个话题撕开来问:“你没有偷偷吃药?”   明微摊手:“我吃这个药做什么?身子骨本来就不壮实,长期吃这个不嫌伤身?”   “那还没有,难道是我……不行?”他很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身为男人,说出不行这两个字实在是戳心。   明微让他逗笑了:“你怎么不怀疑我不行?毕竟我母亲……十年夫妻,也只生了我一个,听起来就不是易孕的体质。”   杨殊舒出一口气:“也对。这种事要看缘分的,说不定缘分还没到呢?”然后他把话题扯回去了,“那咱们是不是该把婚事办一办了?万一……叫人知道不好。”   明微应付他:“先救阿绾回去再说。”   “好吧……”   那边多福收拾好兔子回来了。她手起刀落,兔子变成一块块肉,丢进锅里。   “小姐,我们炖汤喝吧?我再加点药材,滋补。”   杨殊马上道:“对对对,滋补好,等下多喝一点。”   明微想笑,从善如流:“行!”   晚饭被逼着喝了一大碗兔子汤,肚子太饱睡不着,明微便指点多福观星。   秋天的草原,夜晚天空明净,正是适合观星的时候。   “先找到自己的命星,这个很容易的,你和命星之间,会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只要你静下心来感受,就会自然而然找到它的位置。”   多福答应一声,摒弃杂思,进入观星状态。   过了一会儿,她惊喜地叫道:“小姐,我找到了,找到了自己的命星!”   明微含笑:“好,现在从自己的命星出发,一个个看过去。命星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以经由自己的命星,纵览全局。这就是观星者眼中,世界真实的样子。”   “是。”   多福认真地观着星。   明微便分出自己的一缕心神,经由她进入观星状态。   然后跟着多福的视角,一个个看过去,跟她解释,这些星相都代表着什么意义。   “……已经找不到妖星了,看来玄非的命运已经改变。多福你要记住,命运不是既定的路,而是告诉你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只要努力,就可以打破它!”   “是。”   “这是……帝星。”   明微看着多福视界里的帝星,和第一次见它相比,仿佛拭去了上面的尘埃,显露出初绽的光华。   她笑了起来。   说明这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多福的视界继续延伸,一路向北。   “小姐,这是什么?为何如此明亮?”她忽然停了下来。   明微定睛看去,怔了下。   “这是……”   多福现在所观之星,已经延伸到了北地。所以这颗星,预示的是北地的人和事。   “咦,这里还有一颗!”多福再次叫出来。   明微来回看着这两颗明亮得过分的星,惊奇得无以复加。   双星辉煌,命在紫微?   在苏图被折腾完蛋后,北地要出新的共主吗?   但这情况,和上次瞧见的西北杀星又不相同。   苏图出世,西北杀星耀目,那是血流成河的征兆。   而这一次,双星辉煌之下,并无多少血色。   也就是说,这双星所预示的共主,不会带来过多的屠戮。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都没想到,北地的星相会有这般变化。   “多福,我们仔细看看……” 第709章 循迹   观了一夜的星,第二天赶路,明微困倦得快在马背上睡着了。   杨殊干脆跟她共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觉。   虽然颠簸了些,好歹比自己骑马省力。   明微似乎真的累极了,这种情况下,竟然真的睡着了。   直到休息的时候,她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杨殊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你一晚上没睡吗?困成这样。”   “不是啊!”明微揉着眼睛说,“你知道的,我回去还睡了两个时辰。喏,你看多福不是挺精神的。”   “那你怎么就困成这样?”   “我怎么知道?”   喝了一碗马奶,明微总算清醒过来了。   她说了昨晚观星的事:“我瞧着北地的形势可能有变,不然星相不会变化这么大。”   “新的共主?”杨殊奇道,“说到这个,你觉不觉得这一路过来很奇怪?”   “怎么?”   “我们几乎没有遇到大的部族,全是零散的牧民,就好像北地被清理了一遍似的。”   明微想了想:“如果北地有大动静,瞭鹰不可能一点都没察觉到吧?”   他们队伍里就有瞭鹰的探子。   杨殊当下把人叫过来。   这探子是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汉子,皮肤黝黑,灵活精干。   他回话:“殿下,我们瞭鹰可以肯定,北地并没有大动静。不过,两年前那一战过后,一直存在小规模的吞并。北胡八部残余人马,不时互相攻伐,现下已经不足为虑了。”   “那为什么,我们这一路过来,都没有遇到大部族呢?”   探子说道:“以属下推测,可能是迁移了。您知道,草原广阔,这里的消息传回去会有滞后性,这事情应该发生不久,没来得及传回去。”   “不是才打过仗?”   探子肯定地回复:“牧民这么平静,不会是打仗。”   杨殊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迁移?”他奇道,“有什么理由吸引他们迁移?”   “牧民迁移是常事,大约是发现了更好的草地。”明微随口道。   ……   一行人继续埋头赶路,终于在秋天过完之前,到达北海。   北海早已结冰,看过去一片白茫茫。   他们找到雪狼部原先聚居的地方,那里已经空了,除了丢弃的破旧帐篷等物,没有任何东西。   杨殊仔细地观察现场环境。   “这里没有发生过战斗,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迁移。”   明微轻轻点头。   如果发生过战斗,不会这么井然有序。   但是很快,杨殊又发现了别的踪迹。   “不对,看这些杂乱的印记,有骑兵突袭了这里。好奇怪,这种马蹄铁,和我们的完全不一样。”   瞭鹰探子过来看过,禀报道:“殿下,是科兰人!”   “科兰人?”   “对!这种马蹄印,是他们的样式。雪狼部本来就在和科兰人交战,可能是他们突袭了雪狼部营地。”   “但是现场看起来,并没有发生战斗。”   “对。或许雪狼部提前得知消失,先一步迁移了。”   这事情有点怪了。他们先前听侯良打探的消息,雪狼部应该占优的啊!怎么反倒是科兰人追着雪狼部跑?   杨殊问他:“你觉得,科兰人和雪狼部打起来,谁会赢?”   探子毫不犹豫:“当然是雪狼部。科兰人相对软弱,这次能联合起来反抗,已经不容易了。”   杨殊点点头:“看来这里头,有我们不知道的玄机啊!”   探子问:“殿下,那我们还往西去吗?”   杨殊说:“去!趁着没下雪,赶紧走。说不定能赶着入冬前,找到他们。”   “是。”   他们的好运气,在西去一个月后,终于用尽。   天下起了大雪,阻断了路途。   他们只能寻一个相对温暖的山坳,熬过最冷的时期。   还好,他们带的干粮不少,路上又时刻补充,节省着吃,足够过这个冬天了。   但杨殊不想浪费整个冬天。   上路之前,他们就知道,冬天来北海不是明智的选择。   仍然坚持北上,不就是想把阿绾早一天带回去吗?   北地的冬天漫长,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要熬多久?   于是在明微勘探了地形后,他做了一个决定:“我们绕着阿努达山走,南面没什么积雪,还是能走的。雪停了就出发,就是会辛苦一点。”   带出来的这些人,不是他的亲卫,就是宗叙的心腹,他说什么,就听什么。   明微发现自己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只要不赶路,她十有八九处于困顿的状态。   杨殊为此,不得不与她同骑,让她多一点时间休息。   他有点担心:“怎么你现在这么容易累?”   明微也很不解,多福给她把过脉,没什么大问题。   “可能是元气不足。”她说,“这具身体底子不好,我调养了许久,看着才壮实些。在南楚那段时间,接连受伤,或许伤了元气。”   多福说:“也许不是坏事。小姐,我看医书上说,人的身体会自我修复,比如伤势过重会昏迷一样。睡觉也是啊,人如果得到充分的睡眠,会轻松很多。”   明微点点头:“但愿吧。”   她其实觉得不是。因为她能感觉到,她的困顿是从灵魂里传出来的。   这让她越发难安。   难道是时间到了吗?她应该回去了?   可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事情还没做完啊……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她倒是对杨殊更温柔了,弄得他受宠若惊。   如此又行了半个月,探子回报:“殿下!有人!骑着马,可能是战士!”   一行人立刻列队戒备。   对方似乎也发现他们了,双方警惕地靠拢,在打照面的时候,同时出手。   才下过雪的山林里,打架都碍手碍脚,刀枪使得都不利索。   就在双方手僵得握不住武器,快要发展到用牙齿咬的时候,那边传来了喊声。   他们这些人,大半听得懂胡语,不禁露出惊诧的神情来。   明微听着那人说的是:“住手!不许打了!达格有令,这些可能是远来的客人,不许对客人无礼!”   纪小五这段时间胡乱学了几句胡语,扭头问明微:“大哥?他们是盗匪吗?”   明微忍不住翻白眼的冲动,纠正:“达格在胡语里的意思是女神,不是大哥。” 第710章 女神   “女神?还是个女大王啊!”纪小五感叹。   明微无视他的胡言乱语,看着领队上前,和对方交涉。   “你们是什么人?哪个部族的?”   对方不答反问:“你们是南边来的吗?中原人?”   领队露出警惕的表情,没回答。   经过两年前那一战,两族之间的矛盾很深。   这个胡人的态度却很奇怪,反而露出和善的笑容来:“看来是的,我看你们穿的衣服,说的话,像是中原人。你们刚才是不是在找食物?冬天的雪林,能找到的食物很少。我们这里有一些笋,你们要不要?”   “……”   纪小五悄悄问:“这笋里会不会下了毒啊?”   多福回道:“五公子,笋里下毒这也太麻烦了吧?冬天的食物很珍贵,他们不会这样浪费的。”   “那怎么莫名其妙请我们吃东西?”   领队也有同样的困惑。   对方说:“达格有交待,见到中原来的客人,要客气一点。”   杨殊忍不住催马上前:“你们的达格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中原人这么客气?”   “达格就是我们的达格,救了全族人的天使,她和你们是一样的。达格说过,要是有中原人来,就带回去见她。你们赶紧吃了东西,跟我们走吧。”   “……”   杨殊回来商议:“我们要不要跟他们去?听这意思,这个达格,难道也是中原人?”   明微若有所思:“女神,中原人……会不会是……”   “阿绾?!”两人视线一对,同时说道。   “这不可能吧?”杨殊不敢相信,“他们都是胡人呢,怎么可能会听一个异族人的命令?”   “可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吗?他说达格和我们是一样的,说不定这里有内情?”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去看看?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明微摇头:“这不像胡人的行事风格,他们要打要杀,不会这么迂回。”   “那你觉得,值得冒险?”   “嗯。”   杨殊思索片刻,下了决心:“好吧,那就去看看。哪怕不是阿绾,我们说不定能从对方那里打听到阿绾的消息。”   这样盲目地找,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这里已经很靠近科兰了,说不定真被他们找到了呢?   最后他们派出两个人,跟着这些胡人去他们的营地,看看这个达格到底是何方神圣。   杨殊心神不宁,多福煮了奶茶,他都没喝几口。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阿玄狂奔而来,喊道:“殿下,殿下!是阿绾,我们找到阿绾了!”   ……   一行人走进胡人营地,新奇地张望个不停。   这里不是军营,而是携家带口的迁移牧民。   有妇人在晾晒衣物,还有孩子奔跑玩耍。   带路的胡人热情极了,与他们攀谈:“中原人能从北海来到这里,真是太勇敢了!不愧是达格的亲人!”   杨殊被夸得一脸尴尬。   他手底下死的胡人成百上千,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胡人这么夸。   阿绾到底在这里干了什么?他心里跟猫抓似的,好奇得不得了!   然后他就看到,有个人影风一样从那头跑过来,看到他大叫一声,猛地扑上来。   “殿下!”   杨殊差点被她扑倒,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眼泪差点掉下来了:“阿绾!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阿绾又哭又笑,死死抓着他,“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   久别重逢,双方都激动坏了,好不容易稳住情绪,阿绾说:“你们冻坏了吧?这里太冷了,先跟我进去烤烤火。”   然后带他们走到底,进入一顶大营帐。   明微观察了一下,他们进入营地,这些牧民并没有抵触的情绪。有几个年老的牧民,看着不大高兴,嘀咕了一句中原人,就扭头不理了。   孩子们则很好奇,站得远远地围观。   而阿绾这间营帐,是他们中间规格最高的,别的胡人看到她,都给她行礼。   这情形,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阿绾兴奋得跟只小鹿似的,把他们迎进营帐,张罗着煮奶茶、上烤肉。   最后还是杨殊把她按下了:“什么都不如你重要,你先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   阿绾撅起嘴,反问他:“殿下怎么这么久才来?这都冬天了,我等了快一年了。是不是你们忘了我?”   杨殊心虚地回道:“我还以为你也被抓去南楚了,找回了明微,才知道劫走你的是胡人。”   “啊?”阿绾惊讶,扭头看着明微,“你们还是被抓了呀?那我不是白牺牲了吗?”   明微摊手道:“运气不好,又被那位温小姐碰上了。总之,兜了一大圈,我们才从南楚脱身,就赶紧来找你了。”   阿绾马上高兴起来:“原来是这样,原谅你们了!”   杨殊仔细看她,没有瘦,脸色也很好,一点也不像吃苦了的样子,才放了半颗心下来。   他问:“是苏图抓你来的?他人呢?”   见阿绾这样,他对侯良那个消息信了八九分。   看来消息里那个外头带回来的女子,应该就是阿绾了。   再看阿绾现在人人礼遇的样子,他才放松一点的心情又沉了下来。   难道真叫苏图得逞了?若是这样得来的地位,他定要跟苏图好好算这笔账!   “是他抓我来的,”阿绾说,“他去攻打科兰王城了,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攻下来了。”   她这熟稔的语气,叫杨殊心更沉。   可直截了当地问,好像又有点……左右为难   最后还是阿玄看不下去了,直接问道:“阿绾,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吃亏了吗?”   阿绾睁大眼睛,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明白那句吃亏是什么意思,笑了起来:“这事说起来很复杂,反正我现在还没吃亏。你们看,这营帐我自己住的,没有别人。”   杨殊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这么说,苏图并没有强娶。嗯,那动手可以轻一点。   他才这样想罢,营地外头骚动起来,那些留在营地里的牧民,包括妇人孩子,全都大声喊叫起来,似乎是在欢呼。   “汗王回来了!汗王获胜回来了!”   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欢呼声冲进营地。   “吁——”有人在营帐前翻身下马,掀开帐帘就冲了进来,“阿绾,打下来了,王城……”   外面喊声响起时,杨殊便站起来了,此时正好和来人打了个照面。   双方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拔刀,一个拔剑。   “是你!”   “回来得正好!” 第711章 阿绾   一眨眼的功夫,这两个人就打得不可开交了。   还好阿绾的营帐够大。   他们一打起来,营帐里一群人自动自觉往角落里缩,还把桌子给搬到一边去,排排站围观。   “哇!这个就是胡主吗?挺厉害的啊!他这个刀是不是有来历?”纪小五看得兴致勃勃。   阿玄跟他解释:“他手上那把刀,据说是前燕皇帝赐下的,是永清公主的嫁妆。永清公主是上一任雪狼王的生母,也就是他的祖母。”   “这么说,他还是前燕皇族之后啊!难怪看着不像胡人。”   “是啊!要是在云京遇到,肯定以为他是中原人。”   阿绾听着他们的对话有点心虚。   可不是吗?她就是在云京遇到苏图的,以为他是中原人,结果竟然就是之前打得要死要活的胡主。   明微瞅着她,问:“你不阻止?”   阿绾道:“阻止什么?殿下心里肯定有气,不让他发出来,才难受呢!放心,苏图不敢伤他的。”   这话听着好自信。明微有点想不通,就问:“你做了他的王妃吗?”   阿绾没想到她问得这么自觉,心就更虚了,回道:“还没有。”   停了一下,见明微完全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她老实交待:“好吧,当初差一点。不过马上就跟科兰人打起来了,没办完婚礼。再后来,他们认我是达格,苏图就不敢逼我了。”   明微点点头:“也就是说,苏图确实有强娶的心思,就是没成。”   “……”   “你现在一点也不气恼的样子,跟他和解了?”   “嗯。”阿绾知道,这些事肯定要交待的,毕竟她已经有了决定,这件事必须得到他们的认可,“事情有点复杂,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慢慢说。”   明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个世界有点不能理解了,苏图这个人……你要说他因为感情的事放弃两族之仇,我是不信的,除非有另外的理由。”   阿绾道:“确实是别的理由,等会儿告诉你。”   看她神情镇定,并没有羞涩之类的小女儿情绪,明微反而安心下来。   没有被感情冲昏头脑就好。   叮叮咣咣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杨殊喘了口气,狠瞪着眼前之人,说道:“看在阿绾的份上,先饶了你!”   苏图也冷笑:“我饶了你才对!”   两人暂时停手,这边围观的一群人立刻把桌子搬回去。   纪小五招呼:“来来来,先坐下喝碗奶茶,这大冷的天,手脚都冻僵了。”   苏图走过来,想坐到阿绾身边,结果杨殊抢先占位。   他瞪了一会儿,只好坐到纪小五那边去。   杨殊灌了口奶茶,问阿绾:“现在可以说了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经过阿绾的叙说,他们终于知道了她这一年来的经历。   当初苏图劫了她,坐船绕过海峡,回到北海。   一开始,她确实是阶下囚。   苏图心里存了弥补的心思,很快决定要娶她当王妃。   阿绾自然不从。   可她人都在胡地,又能怎么样?   雪狼部的胡人并不乐意一个异族女子成为王妃,奈何苏图威望极高,他决定的事,没人敢反对。   眼看婚礼都要筹备完了,纳苏那边和科兰人打了起来。   这次的战事前所未有地激烈,苏图只能放下婚礼,前去支援。   阿绾被留在王庭。   有一支科兰人的军队,竟然绕过了前线,进入后方,被王庭的胡骑发现。   因为人数太少,雪狼部退走。   他们已经习惯这种事了,由精壮护着妇孺,避开科兰军。   科兰军紧追不舍,他们又走错了路。   眼看要被追上,阿绾站出来了。   她跟明微学过堪舆,便带着雪狼部的妇孺潜进山林。   又利用地势,将那些科兰人骗进来,游而击之,保住了这些妇孺的性命。   等苏图带兵回来,自己的老巢已经被阿绾策反了。   ——这些人的命都是她救的,人人恭敬地称呼她为达格,他这个汗王也不能完全不顾族人的意愿。   然后阿绾跟他进行了一场谈判。   胜利的篝火晚会上,牧民们载歌载舞,阿绾则跟他们详细地说着谈判的内容。   “我问他,为什么要南侵,为什么要跟我们打仗。他说,为了生存,为了让族人过得更好。他看过很多中原的书,觉得那样才是一个国家该有的样子。我又问他,既然他想要那样一个国家,不是应该去建设吗?强夺别人的,哪怕他得到手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中原人太多,不会服外族统治的。他既然看过那么多书,应该知道历史是怎样书写的。哪怕外族用武力逼迫我们臣服,最后还是会被赶出去。”   明微点点头:“确实如此。那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草原虽然很大,但承受不住天灾。一旦冬天太冷,冻死牛羊,他们就会生存不下去。他觉得,一个国家想要稳定,土地要足够广袤,而且还得多样。单单只有草原是不够的,还得有耕地,有山林……只有那样,才能承受得住天灾。”   杨殊很诧异:“他倒是有几分眼光。”   阿绾继续道:“我接着问他,中原现在这么强大,他要等多久才能等来机会?雪狼族现在的生存就成了问题,他还要怎么统一八部,成立新的国家?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   “他怎么回答?”杨殊不禁紧张起来。   这个答案,或许关系着两族的战争与和平。   “他没有回答。”阿绾笑了笑,“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久了。两年前的战败,让他失去了那个机会。就目前来说,他只能慢慢发展部族,将零散的其他部族统合进来,等待有可能到来的契机。然而,契机这个东西,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来。”   “我最后问他,为什么总是把目光放在南边?为什么不往西看一看?科兰确实是小国,这里没有丰饶的土地,也不够繁华。但是,再往西呢?那里是大罗州,有着广袤的平原,据说并不比中原小,人烟却稀少。那里就是一片满足他要求的土地,而且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只要往那边去,他梦想中的国家,就会出现!” 第712章 野心   明微叹为观止。   杨殊也惊奇极了。   他说:“阿绾,我似乎应该用全新的目光来看待你。你怎么想到这些话的?”   阿绾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看游记的时候想到的。对我们来说,那里太远了,又隔着沙海与高山,不值得去开拓。但对他们来说,那里却是一片宝地。”   杨殊赞叹不已:“亏你想得出来,要不是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彼此的对立是无解的。现在你一说,好像世界都不一样了呢!”   明微笑了起来:“难怪苏图的态度有这么大的不同,我还在想,他这样有野心的人,怎么会因为感情的事,就放下仇恨呢?原来是你给他找到了另外一条实现抱负的路,而且比这一条可行性强得多。”   感叹完了,杨殊问她:“那你什么时候跟我们回去?现在是冬天,路不太好走,可等雪化了,又太久了。”   阿绾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明微觉出不对,问她:“你不想走?”   杨殊生气:“别胡说!阿绾怎么会不想走?跟这些满身羊膻味的胡人在一起有什么好的?阿绾,我们回家!”   阿绾好半天没回答。   直到杨殊再次忍不住催促:“阿绾!”   她抬起头,看着载歌载舞的牧民们,说道:“殿下,我想留下来。”   杨殊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好一会儿,压着声音道:“你疯了吗?跟我回去有什么不好?这样远离故土,和一群大字都不识的牧民在一起,你不觉得痛苦?他们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阿绾,跟我回去好不好?”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软了下来,甚至带着哀求。   阿绾眼睛里波光闪动,然而很坚决地摇头:“殿下,你听我说。”   她低下头,平息了一下心情,说道:“我很庆幸,长公主救我回来,和你一起度过这十几年。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虽然很开心,但总有遗憾。跟你回去,我是谁呢?我是阿绾,越王的侍女,当然,我还掌着越王府的暗线,勉强可以说是王府的二号人物。可是,尽管握着这么多隐藏的权力,我却不能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能说我是谁。我是柳阳郡王的女儿,我是太祖皇帝的曾孙,我是姜莞。”   “……”长久的沉默后,杨殊坚决地道,“我可以答应你,总有一天,会让你找回自己的名字,让你拥有该有的自由与骄傲!”   “我知道我会的。”阿绾看着他,眼里明明含着泪,却绽出笑来,“我知道殿下会的,将来有一天,我会恢复县主的名号,甚至进封为郡主、公主,但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殿下,对不起,我的野心太大了,回去的话,越王府可能再也盛不下我了。”   “阿绾!”杨殊有些急迫地说,“你想要你说,只要我能给你,都给你!”   阿绾悬在眼睛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殿下,你知道吗?我在很长的时间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我跟着你,只能以你的志向为志向,以你的目标为目标。一开始,我很讨厌明姑娘,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活得就是我想要的样子。我想要有自己的志向,想要有自己的目标,我——想要有我自己。”   “阿绾……”杨殊终于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里也有泪,终于知道自己……的的确确留不住她了。   他伸出手,阿绾就将额头靠在他肩上,让眼泪滴在他的衣襟上。   “对不起,哥哥。”   ……   几天后,他们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雪狼部的人进入科兰王城。   勇士们骑着战马肆意奔跑,挥舞着王旗。   而妇孺与孩子们拥着阿绾,大声喊着“达格”之名。   杨殊很欣慰,也很失落。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将阿绾保护在羽翼之下,直到现在才发现,她早已长出有力的翅膀,可以自己飞上高空,迎接风浪,甚至去庇护别人。   “打下科兰王城,只是第一步。”阿绾昨天和他细细分说,“科兰很小,土地也不够富饶,但是它有丰富的矿脉,还是连通东西的枢纽。北海越来越冷,已经不适合居住了。部族可以在这里落脚,再图谋下一步。我想,把这里经营好了,那些零散的胡人部族,也会投过来的。我们这几个月,已经接收了不少这样的小部族。两年前那场败仗,让他们损失了太多的牛羊,如今过得很落魄。再加上齐国越发强大,很多水草丰茂的地方,都被齐国的牧民占据了。”   杨殊终于明白了:“难怪我们来的时候,路上都没遇到什么胡人部族。”   阿绾笑道:“我特意叫人把那些分散的小部族带过来的,如果要去西边开拓一个新的王国,人口是我们最缺的东西。等我们在科兰稳住脚跟,就继续向西。我跟苏图说好了,打仗是他的事,建设是我的事。我会教他们读书,写字,织布,筑屋……一个王国该有的东西,我们都要有。”   说到这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等他们习惯了说中原话,写中原字,用中原的方式去思考问题,那就是一个新的大齐。两国隔着高山与沙海,土地又都那么广袤,谁乐意去侵犯谁呢?”   明微倒了一碗奶茶,举到她面前。   阿绾愣了愣:“你……”   明微笑着说道:“你以后不用羡慕我了,祝贺你,找到了自己。”   阿绾也笑,抬起银碗,跟她干了一杯。   “我终于明白,你曾经跟多福说过的那句话了。能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真是太开心了。”   ……   目送阿绾进城,杨殊说道:“以前我让她学这些,只是希望她比那些女子更强大,哪怕身份低微,哪怕有朝一日我不能再护着她,她也能保护自己。哪能想到,有一天,她会用这些技能,去做这样一件事。仔细想来,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明微也没想到,苏图这个隐患竟然用这种方式解决了。   干脆利落,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可也只有阿绾去做这样一件事,才能完美解决。   因为,身为王者,苏图只会允许他的王妃,这样得到子民的拥戴。 第713章 话本   离开科兰那天,苏图过来送行。   杨殊从来没想过,自己和苏图会有这么和平的一天。   阿绾在跟明微交待,她在越王府放心不下的事,里里外外,那些暗线,那些人手,甚至包括杨殊的一些小习惯。   她交待得巨细靡遗,因为她知道,这一去就算不是永别,有生之年能再见的机会,也很少很少了。   苏图牵着缰绳,和杨殊站在另一边。   “……所以,之前你去了云京?这样和阿绾认识的?”杨殊用一种挑剔的语气跟他说话。   苏图淡淡应道:“是啊!”   “呵。”杨殊很想打人,但又不能打人,只能强忍着。   以前看这小子就不顺眼,现在更不顺眼了!跟他抢过王妃,现在又抢了他的妹妹。   “阿绾要留下来,我只能答应她。以后你们去了西边,天遥地远,想见一面都不容易。我答应了她,就等于把她交给了你,以后在她的人生里,你才是第一位的。”杨殊说,“所以,我希望你记着一句话。”   苏图终于正色看他:“什么话?”   杨殊望着他:“无论你们将来走得多远,是不是因为权力改变了,都记着你们之所以在一起,最初只是因为爱情,没有其他。”   苏图默默品味着这句话,看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了。”   他想带她走的时候,以为她是越王府的侍女,一个藉没的宫人。   最初的最初,真的只是爱情。   ……   苏图指了一条近路。   他们可以穿过阿努达山的峡谷,从西戎回凉川关。   冬天有冰雪,路不太好走,但是比走北海近很多。   明微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让马儿自己前进,突然冒出一句话。   “双星辉耀,命在紫微。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杨殊扭头看她:“你说的星相?”   “对啊!”   杨殊笑了一声:“双星辉耀,意思是说,阿绾会得到和他一样的地位?”   “应该是吧。”明微甩着马鞭,“我看阿绾做的那些事,如果他们真的在西边建立起一个王国,她的名望不会下于苏图。”   杨殊点点头,看起来却有些忧虑。   “你在担心?为什么?”   杨殊说:“在想二圣临朝。”   二圣临朝,说的是史书上那位女皇,还在当皇后时候的事。   明微笑了。   他纳闷:“你笑什么?”   明微说:“苏图不是高宗,阿绾也不是那位女皇,怎么会和二圣临朝一样呢?”   “但是权力之路,都是一样的。”   “你要相信阿绾的智慧。”明微劝解他,“想想看,她那样被劫去北海,居然硬是自己挣出了这么一条路,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她搞不定的?”   “……”杨殊郁闷地说,“我居然被你说服了,觉得她可以压下苏图,自己当女皇!”   明微失笑:“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曲解啊!”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算是完美解决了。   明微不禁要想,命运到底可以改变到什么程度?   上辈子的苏图,成了西魏雄主,一辈子虎视眈眈,窥视着中原。   他没能完成这个目标,最后死于征战途中。   二十年后,他的子孙终于攻破了北齐的防线,马踏中原。   但是,他们留下的只是战乱与血腥。   苏图梦想中的国家,始终没有出现,始终不属于胡人。   明微其实没有想过,要拯救他。   她不觉得自己能拯救所有人,所以,选好未来的天下之主,便一心一意助他得到江山,完成大业。其他人么,能顾到的时候顾一顾,如果站在对立面,那对不起了,只能踏过去。   苏图原来是她以为,要踏过去的对象。   可谁知道,他竟然就遇到了阿绾,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候,完成了自我拯救。   命运,好像也没有那么残酷。   天道,似乎也没有那么冷漠。   那么,她自己呢?能做到什么程度,是否可以达成心愿?   ……   用餐时分,明微被叫醒。   “你睡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杨殊担忧,“真的没有问题吗?”   明微打了个呵欠:“你不是让阿绾给我看过了吗?没看出什么问题啊!”   杨殊干笑两声。   其实,他让阿绾把脉的时候,希望真的能让阿绾看到她期盼已久的事,可惜没有。   真是的,以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怎么就不让阿绾再开心一次呢?   “来,多福给你炖的补汤,都喝掉,一滴都不许剩。”   “唔……知道了。”   喝着汤的明微,发现纪小五坐在不远处,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表哥,在看什么呢?近来真好学啊!”   纪小五随手扬了扬手里的书:“这个话本挺有意思的,以咱们的世界为底子,写了完全不一样的发展。哈哈,可好玩了!”   明微听得一怔,三两口把剩下的汤喝完,向他伸手:“给我看看。”   纪小五恋恋不舍:“等会儿还给我啊,我还没看完呢!”   明微抢过来,翻开书页——   永嘉二十四年,太子姜盛秽乱后宫,被废。   同年,信王姜成立太子。   次年,永嘉帝驾崩,姜成即皇帝位,改元定昌。   后杀瑞王与庆王,安王逃出。   定昌元年,安王于长德举旗,众臣纷纷依附。   定昌二年十二月,安王攻入京师,姜成伏诛。   安王即位,改元承明……   这其中内容,自然没有这么简略,而是细细写着诸项事迹。辟如灵帝后来如何宠信玄非,而玄非如何祸乱朝纲。   纪小五还在那说:“要是观主知道他被人写成这样,会不会鼻子都气歪掉?哈哈哈哈,那可就真是牛鼻子了。”   明微抖着手,问他:“这东西,哪里来的?”   纪小五看出她神情不对,收了笑,心虚地问:“怎么了?我又惹祸了?”   “没有。表哥,你老实告诉我,这东西哪里来的?”   这哪里是什么话本,根本就是她前世的历史!   纪小五结结巴巴:“我、我在凌小姐书案上找到的,之前逃出来的时候,顺手给塞到怀里了……”   凌小姐,又是星宫!   “表妹,这东西有问题吗?”   明微严肃地说:“这东西先留在我这里,里面的内容,表哥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哦。”他想想,不放心地问,“你不是故意这么说,把我的话本骗过去吧?”   明微又好气又好笑:“我是这样的人吗?”   “怎么不是?”   “那我保证这次不是……” 第714章 病因   “这话本到底有什么问题?”待两人相处,杨殊问她。   明微一边翻一边头疼:“你看看吧。”   于是杨殊拿过去看,越看越是吃惊:“有人和你一样知道历史?是明宵吗?”   “明宵肯定知道,但他不是源头。”明微说,星宫里恐怕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是从未来回来的。这个人和我师父还有很深的渊源,不然不能知道那么多他的事情。”   其实到了今天,知道未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未来已经改变了很多了。   这件事主要预示着,星宫里会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敌人。   “等下,你看后面!”杨殊把书递回来。   明微见他神情严肃,便接过来瞧了瞧。   这一瞧,还真的惊到了。   “这是什么历史?我没有经历过!”   在这本书的后面,又从头写了一个版本。   北齐这边,姜盛顺利当上了皇帝,一开始好好的,但逐渐暴露出自以为是的本性。   而南楚则是唐劭谋夺了楚国,建立新朝,而后挥兵北伐。   西魏更是在同时攻破北齐防线,北齐很快在双线作战中亡了国。   之后,唐劭与西魏进入拉锯战。唐劭阵前意外中了流矢身故,天下陷入纷争。   明微翻到最后,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第三个版本,不然我就要疯了。”   杨殊抚了抚她的脑袋:“别急,没出现过的,就不叫历史。我们活着的世界,才是真实。”   “嗯。”明微稳了稳情绪,说道,“星宫的秘密比我想象的多。不过,他们现在占据南楚皇宫,倒是不用着急了,不怕没地方找人。”   杨殊点头称是。   有些事,急不来的,要等机会。   然后他瞄了一眼明微的肚子。   ……   他们几乎顶风冒雪回到凉川关。   来去将近四个月,刚好过年。   宗叙看到他们,吐出窝了整整四个月的这口气,对着杨殊都慈眉善目起来了。   “回来啦?殿下一路辛苦了。”   “还好。”杨殊有点受宠若惊,“老师,这段时间,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好好的。冬天路不好走,先把年过了再说。”   “哦……”   宗叙自然要问此行如何。   没看到阿绾跟着回来,本以为他们无功而返,不想杨殊给了他这样一个消息。   宗叙惊呆了:“所以,雪狼部现在在科兰,未来会前往大罗州?”   “是,而且不会回来了。”   阿绾说得很清楚,北海已经不适合居住了,而齐国目前这样强大,雪狼部无论去哪里,都比回来强。   他们有勇猛的战士,有英明的汗王,现在还有智慧的“女神”,完全可以在新的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国度。   “不止这样,他们还想把北胡残部一并带走,所以……”杨殊冲他眨眼。   宗叙立马懂了,哈哈大笑:“这有何难?老夫这就组织练兵,大冬天的这群小兔崽子天天烤火,都不记得操练了!”   杨殊竖起了拇指。   就要这么搞!那些胡人残部这个冬天本来就难过,齐军天天到草原操练,他们还不麻溜地投奔雪狼部去?   “等他们都走了,草原就成我们的了。”杨殊说,“这次,我们要把草原纳入齐国的版图,绝对不能再让它诞生另一个强大的牧民部族,与我们为敌。”   宗叙称是:“我们也有牧民,完全可以把他们迁过来。还有我们的战士,需要更大的跑马地。”   “老师,”杨殊和他说,“诏书目前是不可能下的,但您是西北军的统帅,军政民务便宜行事。这件事,完全可以先做。”   宗叙点点头,他在西北镇守了这么多年,如何治理胡患早就在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遍,比杨殊更知道其中的紧要之处。   两人商谈了大半夜,杨殊回去前,宗叙说道:“六弟去京城后,传了信来,圣上的身体不大好了,你还是要尽快回京。”   “很糟糕吗?”杨殊关切地问。   “去年摔了那一跤,就没养好过。”宗叙的心情很复杂,他忠了一辈子的君,对现在这个皇帝,还有一些感情。   两人对着唏嘘了一番,杨殊才回去了。   明微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他回来了,含糊地说了一句,就没声了。   杨殊看她这样,越发忧虑起来。   思来想去,他叫多福出来说话。   多福揉着眼睛,冻得直哆嗦:“殿下,什么事啊?”   杨殊问她:“你老实说,你家小姐到底有没有事?”   “没有啊!”多福莫名其妙,“小姐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觉得她睡得太多了?以前,她一天睡够三四个时辰,其他时间都很精神。可是现在,一天有三四个时辰是清醒的吗?”   多福严肃起来:“殿下,我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但是观察了这些天,小姐除了睡得比较多,没有什么异常。”   “身体方面没有异常,那其他方面呢?”杨殊说,“你跟她学了那么久,现在也是玄术高手了,能不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一天醒三四个时辰,肯定不对啊!”   多福听他说自己是玄术高手,有点不好意思,就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道:“身体没有问题,难道是灵魂?”   杨殊脸色刷地白了,声音都在发颤:“灵魂?灵魂会出什么问题?”   明微现在这个身体不是原生的啊!她的灵魂来自另一个时代,按理说不应该存在的。   多福冥思苦想:“灵魂受伤的话,有这个情况的。比如我家小姐原来的样子,就是丢失了魂魄的一部分,变得痴傻。如果灵魂受到了创伤,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清醒,就会睡得比较多。”   “那你能想办法医治吗?”   多福摇头:“殿下,您忘了吗?小姐的玄术就是最厉害的,如果真的确定有问题,她早就自己医治了。”   杨殊来来回回地踱步,最后又想到钟神医身上:“对了!钟神医先前连她魂魄不全都能诊断出来,说不定这个也能帮她治呢?先前要是让他看一看就好了。”   还好,钟神医现在就在京城,赶紧回去,还来得及。 第715章 树屋   明微自己倒是很淡定,无非起得晚些,睡得早些。   清醒的时候,就带着纪小五和多福四处玩耍。   纪小五没来过这么北的地方,十分新奇,简直乐不思蜀。   这一年,他借着被抓的福,走遍大江南北,前几年的愿望竟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等到过年那天,杨殊单独带着她去登山。   今年雪下得不大,山上还有西北军的岗哨,给扫出了一条上山的路。   两人慢吞吞爬到山顶,天都黑了。   明微就问他:“咱们这是不下山了吗?”   “嗯。”杨殊带着她走一株树下,用力一揭,雪簌簌掉下,明微才发现,树上给盖了个树屋。   她吃惊:“你什么时候弄的?”   “就这几天。”   “我还以为你天天跟宗将军议事。”   “没错啊!”杨殊理所当然地说,“我议事的时候就叫宗锐过来盖这个。”   “……”她失笑,“你支使他倒是理所当然。”   “是他非要跟我下棋,愿赌服输。”   杨殊搂着她:“来!”便带着她上了树屋。   这树屋位置选得好,另一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山下的情形。   凉川关里,挂满了喜庆的灯笼,点点与天上星辰辉映。   明微坐在他怀里,趴在窗边看灯火,看星星。   “你最近不太对。”她说。   杨殊僵了一下,故作轻松:“哪有?你自己睡多了,迷糊了吧?”   明微笑了声,拉起他的手:“就因为我睡多了?”   “……”杨殊有点挫败。   喜欢的女人太聪明,有时候真的很没有乐趣啊!   “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得了不治之症?”   她本来是在说笑,哪知道杨殊忽然就抱紧了她,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别说。”   悲伤的情绪一下子漫过来,就这样把毫无准备的他们包围了。   好一会儿,明微轻声道:“你有什么事要说呀,不然我不知道,就让你一个人难过了。”   杨殊将她抱得更紧了,一声声地问:“你会一直留下来了吧?不会离开我的吧?”   明微怔了下,没有回答。   他就更着急了:“怎么不答应我?不是让我有事要说吗?你不在了我跟谁说去?”   明微在他怀里转过身,轻轻抱住了他。   等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她问:“你知道了什么?先告诉我,我才能回答你。”   杨殊低声道:“我问多福了,多福说,你身体没有关系,很有可能是灵魂的问题……”   明微笑了下:“真是没有白教她,这样就看出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她这样扯开话题,杨殊更恐慌了,“那你告诉我,原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天天睡得这么多?每次看着睡着,我就担心你醒不来……”   明微轻轻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是灵魂的问题,我感觉很累很累。”   “那会怎么样?”杨殊追问,“能治好吗?”   “我现在还不清楚,所以没跟你说。”明微慢慢说道,“你知道的,这具身体不是我自己的,难免会有不合的地方。之前在南楚,明宵把我上辈子的记忆勾起来了,他那个画有点邪,我现在还弄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那……”   明微按住了他:“不过,你目前可以放心,我的感觉没那么差。”   “你是说,你不会醒不过来?”他小心翼翼地问。   明微笑道:“嗯,如果灵魂伤到了,我自己能感觉到的。现在只是觉得累,可能是魂力不足之类的问题,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杨殊大大地松了口气:“那能补充魂力什么的吗?比如用药固元之类的。”   “可以是可以,但是想要根除,还得追根溯源。你别着急,我在慢慢找,相信我。”   在她的柔声安抚下,杨殊终于平静下来了。   “你会留下来的吧?”他仍然固执地想得到答案。   明微看着他殷切的样子,忽然间泪意就上来了。   怕他看到,便靠在他肩上,慢慢说道:“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难得两情相悦,错过就可惜了。哪怕有一时的欢悦,也是愉快的回忆。后来……”   后来,感情就越来越深了。   他那么认真,连带她也跟着用心起来。   人非草木,面对这样的深情厚谊,怎么才能做到不动容?   “但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没有命星,在天道里就是不存在的,随时都有可能被抹去。一直没有答应成婚,是因为我不敢去影响你。我好不容易找到帝星,将你推到这个位置,如果因为我的原因,帝星出了问题怎么办?帝星有失,天下有变,我不能容许。”   “可是……”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能有孕吗?”明微继续说下去,“就是因为我没有命星,等于不存在。父母的命星,会反应到子女上面,怎么会有不存在的母亲?”   杨殊心中一颤,他想了很多的原因,以为自己有问题,以为她身体没养好,唯独没有想过这个。   但他很快就道:“没有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了。这世上能生孩子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们两个。”   “别说这么孩子气的话。”明微看着他笑,“你是要当帝王的人,怎么可以没有孩子。”   “没有又怎么了?史上无子的帝王又不止一个,比如宋室……”   “帝王无子,天下不安。”明微说。   杨殊却固执起来:“不然我不当了,安王现在也过得去,只要他不犯浑……”   明微叹了口气:“我原先心里存着希望,天道并非一成不变,也许会出现转机。所以我就想,如果哪一天有孕,说明天道发生了改变,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了。但是……”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它不会经常发生。   或者说,它通常不会发生。   “我不管,我就不管。”杨殊执拗地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跟师父逍遥江湖去了,是你把我推到这一步的,你要负责!”   明微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悲悯。   她想负责啊!可是,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负责。 第716章 归队   “表妹,你跟越王殿下吵架了吗?”纪小五一边啃羊腿,一边问。   明微指了指滴下来的油脂,拿了块布巾让他垫着:“没有啊!”   “那他怎么好几天了还拉着个脸?”   “心情不太好,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嘛!”   纪小五想了想,点头:“也是。”   然后问:“我们今天干什么去?”   “天天就想着玩,表哥,大鸟的结构图你会了吗?”   “呃……”   “吃完跟多福做大鸟去,乖啊!”   纪小五嘀咕了一句:“叫谁乖呢?没大没小。”   他一块羊腿还没啃完,杨殊回来了。   “阿玄呢?”他问。   “不知道,没见过。”   “这小子,又跑没影了。”杨殊闷闷地坐下来。   纪小五问:“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杨殊瞟他:“怎么,想家了?”   “咳,”纪小五说,“这么久不在家,怕我娘着急。”   杨殊点点头:“再过几天,等路上雪扫干净了就回。”   “哦……”   三人正说着,阿玄来了,还没到就喊:“殿下,您看谁来了?”   杨殊刚用竹签叉了块羊排,扭头一看,把羊排塞纪小五嘴里了。   “呜呜呜,烫……”纪小五急忙吐出来。   杨殊已经拍拍手,小跑走了:“师兄!”   来人正是宁休。   一年没见,他还是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大袖飘飘,英俊的脸庞冷漠得如冰雕一般。   “师兄,你怎么来了?”杨殊跑到他面前,露出好大一个笑脸。   这样热情洋溢的欢迎,让宁休内心冰雪消融——当然,脸上必须无动于衷云淡风清。   “事情办完了,刚好离这里不远,就来了。”   明微起身给他让位:“先生坐这。来,先暖暖手。”   宁休的表情明显柔化下来,甚至可以说是慈祥了。   “听说你被抓了,还受了伤,可好些了?”   明微笑道:“都好了。”   宁休又问了些话,弄得杨殊都吃醋了:“师兄,这么久不见,怎么你都不问问我?”   宁休又是冷漠脸,瞥着他:“你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也想你问啊,哼!   “师兄,你先前干什么去了?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   宁休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忽然领会到石中经的意思,就赶时间走了。”   “是吗?到底什么意思啊?”   宁休叹了口气,简略了地说了一下。   老道教宁休的时候,在玄武山寄住了十来年。宁休那天晚上,忽然想起故居门前,也有这么一块石头。   于是他收拾收拾,留了封信就走了。   回到故居,他花了些时间,解开经书上的谜题,找到了老道的遗物。   宁休将一本手札递给他:“原来师父在玄都观翻找经书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线索太少,他与虚行国师又是多年的交情,不忍太过怀疑。而且他没找到关键性的证物,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后来,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我,就将这事的线索弄成了谜题。”   杨殊一边翻一边道:“这老道就是麻烦,有什么不好说的?非要弄成什么谜题,要是师兄你没发现,岂不是就断了传承?”   要是断了传承,他媳妇儿哪来?不就没有了吗?   宁休敲了他一下:“不要胡说。玄都观毕竟势大,如果只是模糊的线索,师父担心我会吃亏。”   “原来如此。”明微点点头,“先生就是这样得回传承的啊!”   她没有回来的话,宁休应该是发现了老道留下的遗书,再循迹查到玄都观去,最后才与玄都观翻脸,夺回命师令符。   因为她的插手,宁休省了这一步,直接拿到了命师令符。   明微笑眯眯:“先生这一年,可是脱胎换骨?”   宁休与她对了个眼神,眼睛里浮起笑意:“玄术之道,果然精深。”   杨殊受不了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儿,非要挤到两人中间:“师兄你回来就好了,和我们一起回京吧。”   宁休拨弄了一下炭火,说道:“我原本没打算再回去。”   杨殊大惊:“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不和我在一起,到哪里去?”   “江湖人,本来就四海为家。”宁休淡淡说道,“我既为命师,自当镇恶驱邪。”   杨殊理所当然地说:“那正好啊!京城群魔乱舞,你跟我回去,先把那群作妖的给弄死。”   宁休瞥了他一眼,摇摇头。   “好不好啊?”杨殊缠着他,“你看看,上回你不在,微微就丢了。你不为我考虑,也想想你徒孙啊!”   “徒孙?什么徒孙?”纪小五插嘴。   “呃……”那些事纪小五不知道,解释起来也麻烦,杨殊决定不搭理,继续缠磨,“师兄你不知道,这一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她被人抓去南楚,武功尽失不说,还让人押在船上天天干苦工……”   纪小五听得一愣一愣的,天天干苦工的,不是他吗?表妹明明天天晒太阳吹风。   “……还好阴差阳错救了那家老太太,可后来被人算计,又差点受伤。”叽叽呱呱……   宁休瞅着明微:“那个明宵又算计你了?”   “嗯。”明微说,“他古里古怪的,我现在有点闹不清他什么来历。他的命师传承,看起来不是正经来路,但我想不出来,还能从哪里得来。”   宁休点点头:“如今我才是正经的命师传人,到时候想法子会一会他。”   杨殊听得高兴:“所以,师兄你会跟我们回去?”   “呵。”宁休瞥了他一眼。   这师弟他是不想要了,不过徒孙目前还得要。有人对命师一脉存有恶意,他这个当师祖的,总不能袖手旁观,任由徒孙自己去面对吧?   宁休的回归,让杨殊心思大定。   他就担心明微出问题,自己不知道。现在有宁休在身边,放心多了。   一年不见,师兄也是脱胎换骨。原先他强的是武功,现下连玄术也一并起来了。如此一来,对付星宫又多了一个得力战将。   那个明宵不是自称命师么,这儿有两个命师等着,看他玩出什么花来! 第717章 进京   几日后,数人回京。   临行前,杨殊看着一身行装的宗锐大吃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宗锐嘿嘿笑:“护送殿下回京啊!”   杨殊摸不着头脑,看向宗叙。   宗叙道:“先前我上了一道密折,陛下有命,待你回来,让这小子送你回京。”   杨殊没琢磨出来,压低声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无非两个意思。”宗叙说,“其一,不放心你,其二,不放心我。”   杨殊悟了:“哦……”   不放心他,所以让宗锐护送。不放心宗叙,想叫宗锐去京城呆着。   反正现下西北太平,不缺良将。   杨殊拍拍宗锐的肩:“也好,回家努力造人,让老师多抱几个孙子。不过……你妻妾那么多,精力够不够啊?”   宗锐想打人:“堂堂亲王,这样子胡言乱语合适吗?”   “我哪有胡言乱语,传宗接代,这是大事,正事!老师,您说是吧?”   耍了一会儿贫嘴,众人终于上路了。   冰雪经天,路不好走。再加上事情都办完了,心里放松,便走得很慢。   正月启程,直到三月,才看到了云京的城门。   休息的时候,杨殊勒马停下,去后头跟马车上的明微说话。   ——她一直很困倦,待路好走些,便弄了一辆马车让她坐。   杨殊把缰绳扔给侍卫,跳上马车。   “这是最后一个驿站了,前面就是京城。”   “唔。”明微揉了揉眼睛,“好快啊!”   杨殊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等会儿我们分头进城,你直接回纪府去,免得多生事端。”   明微抬起眼,稍微精神了一些:“什么事端?”   大概是最近睡得多,她思维明显有点迟滞。   杨殊柔声道:“我是无诏出京,回来了肯定要去交待。那位病着,脾气比以前古怪,说不定看我不顺眼,就想折腾折腾。不过你放心,他顶多就是出出气,不会有事的。”   明微“嗯”了一声。   “看你累成这样,就别跟着折腾了。回去好好休息,该吃什么药吃什么药。我这里不用担心,有傅先生和郭相筹谋,师兄也回来了,不会叫别人钻空子的。”   “好。”   杨殊看她睡得脸颊透粉,发髻微乱的模样,心中一动,凑过去亲吻。   明微近来格外柔顺,他要怎样就怎样,眼看亲着亲着就上火了。   她抽空说了一句:“小心别人看见。”然而又不拒绝。   杨殊又爱又恨,想走又不甘心,于是仍旧痴缠了一会儿,直到外头传来多福的声音:“殿下,好像有人来接您了!”   杨殊这才不甘愿地停了下来,小声嘱咐:“你回去等我。”   “嗯。”明微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尾音勾得他差点不想走了,只能再狠狠亲一口,才从车上下来。   ……   杨殊回到前头,便见那边一队人马飞奔而来。   待到了他面前,那人滚鞍下马,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杨殊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说道:“知道自己骑术差,就别跑这么快行不行?啧啧啧,要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摔了个四脚朝天,安王殿下你的脸还要不要啊?”   安王稳住身形,扶了扶发冠,冲他笑道:“大侄子,你可算回来了!”   和一年前相比,安王略瘦了一些,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被折腾得不轻。   宗锐等人上前行礼,心里放松不少。   安王殿下来接,看来事情不大,指不定训斥一顿就完了。   听说圣上现在身体不好,政务几乎都是政事堂请示着安王办的,可能连训斥的力气都没有,顶多叫别人来骂一顿。   因此,众人很放松,说说笑笑跟着安王进城去。   “我说三皇叔,瞧你脸上那么大个黑眼圈,被狐狸精吸了魂吗?”杨殊调侃,“你家王妃没揍你?”   安王瞪他,然后小声说:“我哪有时间,天不亮就得起来,天黑才能回府。我的妈诶,听个小曲都捞不着机会。今天还是借着你回来,才能溜出来一会儿。”   杨殊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没办法,谁叫你身上担着那么多事,圣上也是望子成龙。”   安王唉声叹气。   杨殊压低声音问:“哎,都这么久了,圣上什么时候立太子啊?”   安王挠了挠头:“不知道,父皇没说。”   杨殊奇了,难道皇帝还有别的心思不成?后头那两个还不到十岁,现下除了立安王,还能立谁?   虽然安王懒怠政务,可被几位相爷管束着,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他没理由不满。自己身体又不好,立了太子也好让朝廷上下安心啊!   “立太子怪麻烦的。”安王说,“到时候又得搬去东宫,我觉得现在的王府挺好,没必要。”   杨殊笑:“就为了这个?搬去东宫又不用你动手,麻烦什么?到时候你去理政还近点,早上就能多睡一会儿,不是更好?”   安王想了想:“有道理!”转念又道,“不对啊!如果搬去东宫,我以后出来就不方便了。”   杨殊不以为然:“反正你没时间玩,不方便就不方便呗!”   “那怎么一样?虽然现在没时间玩,但是心里有希望啊!这有希望和没希望,过的就不是一样的日子。”   杨殊刮目相看:“三叔有长进啊,说得太有道理了!”   安王极是得意,又问他:“哎,说你先去了南楚,又去了西北,怎么回事啊?人都救回来了吗?”   杨殊脸一沉,说道:“阿绾没回来。”   “那个丫头啊!”安王想起来,挺可惜的,“怎么回事?她人呢?”   杨殊哼了两声:“等面见了圣上,再和你细说。”   “行!我跟王妃说了,晚上跟你喝酒!等会儿你可别跑。”   “好啊!”   两人说好了,安王领着人到太元宫,禀报上去。   过了会儿,万大宝出来传话:“圣上有命,越王姜衍,无诏出京,目无君上,打入天牢,以待圣裁!”   安王给听傻了,急忙抓着万大宝问:“万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下什么狱啊?”   万大宝回道:“安王殿下,这是圣命,奴婢只负责传话。” 第718章 单纯   御前侍卫就这样过来,将杨殊拿下了。   安王忙道:“我要见父皇!”   不料万大宝又拦着他:“安王殿下,陛下说累了,请您先回去。”   安王急了:“不行,这么大的事,本王得问问清楚。”   “殿下!您就不要为难奴婢了。”   杨殊叫住了他:“三皇叔,你还是先回去吧!不会有事的。”   “可是……”   “我无诏出京,又这么久不回来,圣上生气也是应当的。”   杨殊一通安抚,才把他劝回去了,自个儿连句话都没分辩,便被侍卫押去了大牢。   太元宫里,皇帝正在医治。   去年入冬前,那位钟神医终于来了京城。   这半年来,皇帝在他的医治下,轻松了不少。   万大宝进来时,皇帝的头和脖子上都插满了银针。   钟岳还是穿那一身布衣,仔细地捻动着银针。但见针尾细微地抖动着,冒着丝丝白气。   太医院院判领着两名御医,在旁边打下手。   万大宝轻手轻脚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过了会儿,钟岳终于出声:“可以了。”   他飞快出手,将银针拔了个干净,说道:“陛下,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皇帝慢慢睁开眼。   他的样子,比一年前又苍老了几分,明明只有五十一,看着却像六十来岁的人。   御医们上前嘘寒问暖。   “陛下感觉如何?”   “可轻松了些?”   “有没有不适之处?”   皇帝扭了扭脖子,露出笑意:“松快了很多啊!钟先生这针灸之术,堪称绝技。”   钟岳淡淡笑道:“陛下谬赞,医术之道,草民还差得远,如此这般,不过治标不治本。”   皇帝带了几分唏嘘:“或许这是朕的命数。”   御医们在旁听了,不免在心里嘀咕。   这叫什么?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这些御医是自家的,陛下骂起来不在乎,到这位请来的钟神医,就好声好气的。   明明大家都治不好陛下的病,怎么他的待遇就不一样?   却听钟岳道:“陛下切莫这么说,只有治不好的病,没有该有的命数。古时连风寒等病症,都只能听天由命,如今却有药可医,这是一代代医士钻研的结果。陛下这病目前治不好,是我等医士技艺还不够精湛之故。只盼着,草民能够早些寻到病因,好叫陛下少受些罪。”   皇帝面露欣慰:“钟先生医者仁心,不愧神医之称。”   黄院判不禁扯了扯嘴角。   也不怪陛下就听他的,瞧人家多会说话。   不过,这位钟神医确实有两把刷子,一样治不好,他几针下去,陛下精神得都能问政了。   要不然,他为什么宁愿挨骂,也要赖在这里打下手?不就是为了学两手么?   看到万大宝欲言又止,钟岳便道:“陛下,草民先回药庐去了,今日十位病人还未医治。”   皇帝笑着点头:“去吧。万大宝,叫他们拿些药材,给钟先生带回去。”   万大宝答应一声,吩咐小内侍带钟岳去领药。   一通忙乱,等闲杂人等都退下,万大宝将刚才宫门口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皇帝神情淡淡,说道:“这个老三,性子也太直了。他这样真诚待人,别人可有真诚待他?且冷他几天,看他想不想得明白。”   万大宝笑道:“安王殿下这是赤子之心,待谁都这么心诚。”   皇帝点点头,又生出几分欣慰。   他现在越来越喜欢心思单纯的人,比如那位神医钟岳。   他刚到京城的时候,就被张倓请过去看病。他也不知自己看的是谁,仔细问诊后,直言不讳,说这病拖太久了,他只能缓解,不能根除。   皇帝期待了许久,却得到这么个结果,极是愤怒,但他只是温言解释,并不改口。   后来还是张倓劝说,才勉强给他一个机会试试。   结果,一试之下,皇帝对他大为改观。   针灸过后,他虽然还是不能站起来,头却不疼了。   这位钟神医果然有一分说一分,不像那些御医,大概、可能、也许,就是要给你希望,却又不许诺半分,个个都是不粘锅。   后来知道他是皇帝,钟神医吃了一惊,连连告罪。   皇帝问他要何赏赐,他迟疑良久,才说想在京城开间医馆。   京城地贵,想开一间像样的医馆,要不少钱。便是他有神医的名号,短时间内挣下这些钱也不易。   这诊金开得皇帝很满意,不算少,对他来说又是随手能给的。   医馆开张后,钟岳招了几个坐堂大夫,又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   每日只接诊十人,非重症不治。   皇帝便问他,都说医者仁心,不应该一视同仁吗?   钟岳回答,当游医的时候,他自是一视同仁,什么病人都接。但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如果他放开来接诊,就会有无数病人涌过来。   如此,让别家医馆怎么办?   他挣足了名声,别家医馆存活不下去,就得关门。而其他大夫想要看诊,就得过来给他坐堂。药材商那边,他的话逐渐加重分量,想卖药就不能不给他面子。   到最后,医药这个圈子,便完全破坏了。   一旦他不做了,那些病人将无处可去。   同样的道理,他也施药,但十天只有一次。真正需要的穷人,可以等到施药那天,而看得起病的,就不会拘泥于他家了。   何况,小病大家都会看,并不需要他出马。其他大夫要是没有病人来问诊,医术如何提高?   皇帝满意极了。   细想起来,这其中的道理,与治国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位钟神医,果真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是有大智慧的。   他专心医术,却又懂得体谅别人,不过分追求名声,比那些所谓品性高洁的高人,不知道强多少倍。   明明要名声,却又端着各种大道理为自己辩解,心思七拐八弯,却又装得正义凛然的样子。   皇帝看腻歪了,还是心思单纯的人好。   “去叫张倓过来。”他吩咐。   万大宝应声而去。   皇帝抽出一个细窄的小木盒,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里头放着一份密奏。   江阳大营来报,楚军夜袭,恐会爆发战事。   他的时日无多了,必须给老三铺好路。 第719章 战报   纪家宅子。   纪小五一边往嘴里塞发糕,一边泪流满面。   “呜呜,还是娘做的发糕好吃,可想死我了!”   纪大夫人心疼:“几块发糕,用得着这样?你慢点儿吃,等会儿还要吃饭呢!”   纪小五说:“不!我要吃到饱!”   纪大夫人又好气又好笑。   董氏抱着儿子,笑着说:“小叔这趟可吃了不少苦,瞧瞧,瘦了这么多。明儿你去玄都观拜完师父,告假回来住一阵,好好补补。”   “对对!”纪大夫人连声道,“你和小七都补补。哎,小七呢?”   “说太困,回去睡了。”   “哎!这孩子,好歹吃了东西再睡啊!”   纪小五抽空说:“娘,你就别管她了。她啊,一路上睡过来的,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困。”   “这是太累了……”纪大夫人忽然顿住,问他,“你说你表妹天天想睡?多久了?”   纪小五想了想:“几个月了?”   纪大夫人悚然,再问:“越王殿下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对啊!是他接我们回来的嘛!”   纪大夫人与董氏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吓。   “母亲,我去看看。”董氏想到就做,把儿子交给婆婆,赶紧去看明微睡醒没。   ……   明微一口气睡到入夜,起来吃晚饭。   这才知道舅母和表嫂都脑补了什么,还拉着多福审了好久。   她失笑,耐心与她们解释:“没有那回事,只是这趟出门伤到了,才会精神不济。我开始困倦,是冬天前的事,要真是那样,这会儿不看出来了?”   两个女人细细算了算日期,这才松了口气。纪大夫人埋怨:“这个小五,话也不说清楚!”   董氏则道:“表妹,就算不是,你们也该成婚了吧?这年都过了,你都二十了,没有哪家姑娘,拖到这个岁数的。”   纪大夫人附和:“就是,要不是你订了亲,旁人还不知道怎么说。”   二十岁,实打实的老姑娘了。如果她这会儿独身,怕是那些媒人,什么歪瓜裂枣都敢过来说合。   毕竟在世人眼中,女人最有价值的是“青春”,老了就不值钱了。   至于她自身是个怎样的人,谁在乎呢?   明微笑道:“正要说呢,只是我这回被掳走,又应了他的克妻之命,不知道圣上会不会允准。”   正说着,多福来传话:“小姐,侯先生求见。”   明微便告罪一声,先去见侯良。   侯良一进来,开口就道:“明姑娘,不好了!殿下下狱了。”   明微拧了拧眉,说道:“他这样跑出去一年,还去了西北,皇帝生气也正常。你现在来说,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侯良急得额上见汗了:“小的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接到消息,才知道情况不对。明姑娘,你且去一趟御宝斋吧!”   叫她去御宝斋,那么传话的人不是傅今就是郭栩,还真不能忽视。   明微当即收拾收拾,悄悄出了后门。   御宝斋里,这两位居然都在。   明微解下斗篷,问道:“傅先生,郭相爷,你们二位怎么今日都有空?”   “没空也要有空。”郭栩说道,“殿下危在旦夕。”   明微看他神情严肃,不禁奇了:“这里头有内情?不是皇帝要出气?”   郭栩摇了摇头:“有一个消息,目前还没有公布。”   “什么?”   “楚军夜袭,可能要打仗了。”   明微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南楚目前不应该乱着吗?谁会动兵?”   傅今取了一叠纸张来,递给她:“这是一年来楚国的情报,你看看。”   明微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翻看。   这些情报,按日期理好了,清清楚楚显示出楚国的局势变化。   六月底,代国公世子唐珞回南安承爵。   七月,唐珞指称,唐劭引贼入府,唐靖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为表示忏悔,应当去给父亲守墓。   而后一连番打击,竟是要将唐劭排挤出唐家。   最后,唐劭忍无可忍,与他反目。   唐珞有兵权在手,又有唐大夫人的支持,更是名正言顺的代国公,按理唐劭根本没有胜算。   然而,不知道唐劭做了什么,南楚皇帝竟然站在了他这边。   于是一番血腥清理,最终以唐珞落败结束。   唐珞回到军营,本想凭此与唐劭一争。   结果却中了唐劭的计,一败涂地,丢了性命。   此事一出,唐家哗然。   唐劭以铁血手腕清理唐家,终于成为新的唐家家主。   明微不敢相信:“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南楚皇室得了星宫之助,唐家正是势弱之时,这唐珞怎么就跟唐劭较上劲了?这是亲兄弟还是仇人?”   傅今慢悠悠道:“外人看他们是亲兄弟,他们自己看来,说不定是仇人。这其中确实有隐情,只是我们的探子还探不到这么详细的内幕。”   “还有唐劭也古怪。他反抗就算了,竟与南楚皇帝联手?而且还杀了唐珞,清理唐家,他的性子没有这么残暴啊!”   明微百思不得其解。据她这段时间观察,唐劭对唐家感情很深,否则唐珞还没回来的时候,他就可以动手了。   “所以说,这里头有隐情。”傅今看向她,说道,“不知明姑娘那段时间,与唐劭相交多深,但是现在,你最好把他看成一个陌生人。他这半年做出的事,难以用常理揣摩,怕是已经性格大变了。”   明微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她说,“现下齐国并无内乱,唐劭为何要开启战事?他便是性格大变,这道理总该明白。”   就这么说,眼下开战,齐国胜率更大,唐劭这不是送人头上门吗?   郭栩开口了:“此事目前还说不清楚,楚军夜袭的,只是一处卫所。但是战事一起,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那这事,和殿下下狱什么关系?”   郭栩说:“殿下曾经在西北立下大功,若是战事一起,正是浑水摸鱼的机会。而圣上……”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他要在死前,将可能的威胁全部清理掉,以保证安王顺利登位。” 第720章 危机   “所以说,这次是真正的危机?”明微问。   郭栩点点头:“上次殿下贬去西北,不过是圣上气不顺。这次不然,圣上并未生气,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背负骂名的准备。”   本该继承皇位的兄长,留下这唯一的血脉后人,死在他手里,必然会为人诟病。   皇帝本是最在意名声的人,这一点被他们反复利用多次,现在他突然不在乎名声了,说明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他身体很糟吗?”   傅今与郭栩对视一眼,傅今道:“娘娘传出来的消息,自从钟神医来京,他精神好了不少。”   郭栩也道:“确实,这半年来,频频主动问政。”   明微点了点桌子:“怕是强撑着。”   “我们也是这么猜测的,奈何这位钟神医太有原则,坚决不肯透露病人的情况。”   明微笑笑:“他是这样,咱们就不为难他了。”   钟岳对于医德看得极重。他应杨殊之请,来京城给皇帝看病,已经不容易了。泄露病人的医案,用医术来行这些阴诡之事,钟神医断然不肯。   郭栩又道:“圣上行此事,可说是乾纲独断,全然没有我们这些近臣插手的余地,恐怕就是那封密奏起的心思。”   “南楚夜袭?”   “不错。”   明微见傅今眸光闪动,就问:“先生有主意?”   傅今笑道:“有一个不大成熟的,能不能实施,还要问问郭相爷。”   郭栩就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情来。   他发现傅今在杨殊的阵营里,本来心气不顺,以为自己要跟他争,后来发现,这位傅先生还挺好相处的。比如这种时候,他很给自己面子。   他老郭虽然官迷了点,自负了点,但礼尚往来还是会的,既然对方给面子,那就礼让三分喽。   “怎么讲?”   “想办法让圣上把安王派去督阵。”   明微一怔,说道:“既然圣上时日无多,怎么会让安王出京?”   傅今摇了摇手指:“正因为时日无多,所以才让安王出京。”   于是他细细解释。   要说皇帝最放心不下什么,就是安王能否坐稳这个位置了。看这一年多来,安王的表现,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他实在不学无术太久,对政务又不感兴趣。杨殊走后,安王就是混过来的,郭栩一直帮忙遮掩,感受极深。   皇帝眼睛不瞎,哪怕有前头两位对比着,觉得三子没那么差,也得承认,以他的能力,节制不住臣子。   主弱仆壮,皇帝焉能不担心?他要弄死杨殊,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若是能让安王在阵前混点功绩,有了威望,岂不容易很多?”   郭栩听得眼前一亮。   明微则沉思:“若是如此,战事不能太激烈,可以确保安王的安全,还捞得到功劳。”   傅今摸出袖里的扇子,展开来摇了摇,说道:“某以为,这场战事,不可能激烈。以唐劭的才智,看不出此时并非开战的良机么?他这么做,定是另有所图。”   “什么?”   “比如送某些人去死。”   明微先是想到星宫,而后觉得,就算明宵这个江湖人不懂,凌小姐可不傻。随后她想到唐家……   “唐劭要对唐家进行大清理?”   傅今笑着点头:“他比唐珞差就差在这一点,唐珞早早掌兵,又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军中那些势力都以他为主。现下唐劭掌了唐家,可要收服军中这些势力,就太难了。想办法送那些人去死,岂不是省事很多?”   明微仔细想着历史上唐劭的风评,不禁点了点头:“他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她刚认识唐劭的时候,觉得他不符合历书上的记载。然而现在,从他的行事去推断,分明与历史上那个武兴侯相差不离。   明微十分感慨。她去南楚搅和了一通,不但没有改变这段历史,甚至让它提前了。   前世唐劭和唐珞反目,已经是十来年后的事了。   “够心狠!是个做大事的人。”郭栩如此评断。   傅今继续无前的话题:“所以,这场战事不可能真的上升到国家的层面,叫那位送安王去捞功绩,应该还是能操作的。郭相,你说是呢?”   郭栩举一反三:“不止如此,还可以劝服陛下,将殿下也送过去。他要杀殿下,单单一个无诏出京的名头,实在是太薄弱了。有傅先生把关,想抓到越王府的把柄可不容易。不如叫他将殿下以代罪立功的名义送去战场……”   上了战场,出个意外,不是挺正常的吗?   安王立下功劳,越王死于意外,这对皇帝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吧?   “可是,他怎么敢把殿下放出去?这太不可控了啊!”   郭栩摇了摇头:“不然。明姑娘,皇帝想要一个人的命,多数时候是不会出错的。江阳大营,那是圣上一手掌控的地方。”   明微一时想不清其中的细节,但是郭相爷老奸巨滑,他这么说,应该不会有错。   郭栩撩起眼皮,与傅今对了个视线,分别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越王府暗中的势力,那位可不知道。真去了战场,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照郭栩的想法,趁着这个机会把安王弄死,再合适不过。然后杨殊挟功回京,皇帝应该也差不多了,到那时,就没有必要忍下去了。   郭相爷在心里打起了算盘,美滋滋地想着,这要是成功了,他想登顶也不难了吧?   “此事能否成功,还要看郭相的。”傅今说,“让那位起这个念头,还需要郭相的引导。”   郭栩飘飘然:“放心,我回去好好想想,如何不露痕迹,让圣上生出这个念头。”   明微听傅今不着痕迹捧着郭栩,心中暗笑,也跟着推了一把:“有劳郭相爷了。”   离去之前,明微问了一句:“傅先生,之前殿下叫你查一查张相,可有结果?”   傅今摇了摇头:“要叫殿下失望了,某已经命他们将张倓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查到可疑之事。”   明微若有所思:“还真是厉害人物,竟然半点痕迹不露。”   傅今奇道:“明姑娘还是怀疑他有问题?”傅今很相信自己的能力,他都没查到,为什么不是张倓没问题呢?   “就当是直觉吧。”明微披上斗篷,“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第721章 转念   越王殿下一回京,就给下了狱。   朝中那些忠臣义士,立马有了反应,再加上傅今一鼓动,奏折跟雪花似的飞到御案上。   安王哪里处理得了这种事,只能去太元宫求救。   “不用管。”皇帝冷漠地说,“他无诏出京,本就犯了大忌,难道朕拿他还拿错了?”   安王苦着脸,说道:“父皇,儿臣把这些奏折都看了一遍,说您不该拿的倒是没有,但他们都认为,直接下狱欠妥。”   皇帝这个理,拿得还是挺正的。亲王无诏出京,本来就是犯忌讳的事。   但是,杨殊身份特殊。再加上他这一年,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就跟出去游玩一趟差不多。皇帝这当叔公的,教训他是应该,但下狱未免小题大作。   皇帝冷眼看着这个儿子:“你也这么认为?”   安王低声:“阿衍本来就是咱们故意放出去的。”   皇帝叹了口气,有几分无力:“你怎么就这么老实?”   安王垂着头不说话。   皇帝从这些奏折里头,找到一份支持下狱的,并且严厉驳斥了越王殿下目无君上的行为。他交给安王:“你让人暗示一下,让此人帮你造势。”   “父皇?”   皇帝淡淡道:“朕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安王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既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愧疚,只得道:“儿臣让父皇忧心了。”   皇帝越发决心,一定要在安王继位前铲除这个祸患。   这老实孩子,哪里斗得过那小子。   却听安王道:“儿臣知道,不应该让父皇为难的。您这样,是想压住他,好为儿臣扫清障碍……”   皇帝挑了挑眉:“你懂?”   安王老实回答:“今日理政的时候,郭相给儿臣解释了一下。”   “哦?他怎么说?”   安王答道:“他说,您当了二十多年的仁君,现下不顾英名,都是为了儿臣。儿臣要明白您的苦心,不要来添麻烦。”   皇帝听得理解,心里十分舒畅。   看,到底还是有人理解他的。   郭栩这个人,虽然品德有些低,但若用对地方,也是真好用。   安王又道:“父皇,儿臣过意不去。您英明了二十多年,这样做岂不是白白背了恶名?史官苛刻,一个仁君,只要做一件不合他们心意的事,就会被大书特书。尤其您现下正在养病,到他们笔下,恐怕又成了年老昏庸……唉,这样好不公平,您仁慈了二十多年,凭什么因为这件事就坏了名声。”   “倒也没这么严重……”   皇帝说了一句,停下来。   确实,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压抑自己,若只因为这么件事,坏了英名……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来劝朕的?”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   安王点点头:“儿臣实在不忍心。父皇为儿臣付出这么多,叫儿臣如何能够心安理得,拿父皇的名声铺路?”   停了一下,他又说:“何况,儿臣瞧那些人,还是迁怒了。今天议事的时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大概觉得,儿臣太过无能,才连累您的吧?”   ……   安王走后,皇帝沉思良久,唤来刘公公。   “南楚的瞭鹰,传消息来了吗?”   刘公公笑着回道:“奴婢正想着这事,给您带来了。”   说着,呈上皇城司的密奏。   皇帝看了一会儿,问:“消息确切?”   刘公公答道:“瞭鹰上报的消息,若是拿不准,都会做上标记。这一份,应当无疑。”   皇帝点点头:“朕先前就奇怪,南楚现在自顾不暇,怎么有这个胆子跟我们打仗。看这唐劭调动的人马,八成是要清理门户。”   刘公公忙问:“那我们要不要推波助澜?”   皇帝说:“把握分寸。”   刘公公称是,笑道:“虽是打仗,却是给前线送功绩来的,也不知道哪位将军得了便宜。”   皇帝若有所思:“送功绩……”   刘公公陪笑:“可不是吗?唐珞掌兵数年,这唐劭要送掉好多性命,才能清得得干净。”   皇帝又不说话了。   刘公公便不再多话,告退离去。   皇帝终于来是召来了玄非。   经过两年清理,玄非如今已将玄都观一手掌控。他知趣,能做事,皇帝觉得他很好用。   “国师,朕今日想叫你算上一卦。”   玄非平静地点头:“请圣上示下。”   皇帝说:“你就算,安王运势如何。”   玄非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逝,便叫人去拿卦筒。   他说:“安王不在此间,还要劳烦陛下亲自掷卦。”   “朕来掷卦,会不会准些?”   玄非答道:“您有帝王之气,可镇阴阳,自然准些。”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答,笑道:“你这嘴,比你师父厉害,在外游历的时候,没少当江湖骗子吧?”   玄非含笑:“瞒不过圣上,应急的时候,贫道确实装过相师。”   卦筒拿来了,皇帝摇过,玄非收了笑,仔细排卦。   见他面有难色,皇帝道:“你直说便是。”   玄非便回道:“安王运势极好,为上升趋势,倒是圣上您……”   “朕如何?”   “有下滑之势。”   皇帝默然。   玄非斟酌片刻,说道:“陛下安心,观安王面相,是有福之人,若有磨难自有贵人相助。倒是陛下您,近来运势不好,最好能够稳一稳。”   半晌,皇帝颔首:“好,朕知道了。”   ……   待张倓来面圣,听了皇帝的话,大吃一惊:“陛下,您先前不是已经下了决心,要将他……如何怎么改了主意?”   “反对声浪太大了啊!”皇帝说,“朕要是强行做这件事,怕会落人口实,到时候说朕心虚,才会对兄长的后辈下手。”   张倓道:“这不过是一时的。臣正在想法子寻几个罪名,叫他们无话可说。”   “那你找到了吗?”   张倓一时语塞。   这位越王殿下,自从封了王,不过干些吃喝玩乐的事,说出来无伤大雅,要找罪名还真不容易。   不过,张倓以为,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皇帝要杀人,似是而非就够了。   “这小子,打仗还是不错的。”皇帝斟酌着说,“叫他给老三挣几个功劳来,也算废物利用了。” 第722章 会友   越王下狱,朝廷吵吵闹闹数天,安王焦头烂额,皇帝始终一言不发。   数日后,江阳大营传来战报,与南楚发生冲突,战事一触即发。   两国多年未起战事,这个消息如同地震,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两年前,西北军得胜归朝,勾起了朝中上下遗忘多年的雄心,不少人想起太祖的遗志来,在心里暗暗念叨,连凶悍的胡人都收拾了,那么南楚……   但打仗到底不是寻常事,南楚的代国公唐靖又是一代名将,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了转,又给咽下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才两年功夫,真的和南楚发生冲突了。再联想到唐靖已死,不免叫人蠢蠢欲动。   武将们纷纷请缨——不打仗,立功可不容易啊!两年前灭胡一战,功劳都落在宗家一系上面,这次不抓住机会,还等什么时候?   而且,听说南楚正在内乱,指挥权都不明,明摆着捞军功去的。   于是,为了派谁去,朝廷又吵吵闹闹,甚至于几大将门都要翻脸了。   吵闹中,皇帝的圣旨终于下了。   统帅之职,交给了安王。几大将门各分了要职。   这个结果,皆大欢喜。   安王明摆着是储君,在他麾下做事,有什么不满的?趁这个机会赶紧拉关系是真。   圣上这是要给安王铺路,有了这个功劳,该顺理成章立太子了。   随后,处置越王的旨意也下发了。   令他随安王出征,将功赎罪。   这个结果,大家还是很满意的。   越王当初在西北立过功,让他去打仗正合适。   圣上这是轻轻放过了,果然还是那个仁慈的君上啊!   ……   明微去拜访蒋文峰。   他正告假在家。   能让审案狂人蒋大人放下公事,自是极要紧的事。   ——当鳏夫当了十五年,他终于续弦了。   娶的小娘子,是一个小官的女儿,将将十五岁。   年龄差距大到二十岁,典型的老夫少妻。   幸好蒋大人面相嫩,看着并不显老。   明微在客室等了一阵,看到蒋文峰与新婚妻子相携而来,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她取笑:“蒋大人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道的还以为时光倒流了。”   蒋文峰笑着向她作揖,又叫妻子见礼。   “这是阿沅,我们能有今日,还要多谢明姑娘的成全。”   他的新婚妻子罗沅,就是茜娘的转世。   明微笑着回礼。   茜娘一半的魂魄,曾经陪伴蒋文峰十年之久,后来才回到转世之身。相关的记忆她有,只是模模糊糊的,记不真切。   “原来明姑娘是这个模样,过去几年,我总记着有一位姑娘帮了我,却想不起面容。”   罗沅因为魂魄不全,十岁之前一直懵懂。直到明微送她的魂魄回去,她才恢复了神智。   明微问了她的情况,又给她诊脉。   蒋文峰紧张地问:“怎么样?”   明微道:“体内生机旺盛,再好不过。恭喜蒋大人,蒋夫人,你们终于团圆了。”   蒋氏夫妇相视一笑,双双向她施礼。   死别的那一天,他们从来没想过,还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明微说笑:“蒋大人日后可不要太拼命了,你年纪比尊夫人大出一大截,不好好保养,过几年人家就当你们是父女了。”   蒋文峰笑道:“所以告了假在家歇着呢!”   又问她:“殿下要随安王出征,明姑娘可要随行?”   明微说:“别说我们还未成婚,就算真的成了婚,也不好随军。”   “倒也是。”蒋文峰自己享受娇妻在侧,不免多了几分同情心,“殿下离不得明姑娘,这下怕是要闹了。”   明微冲他眨眼:“我只说不好随军,没说不去南边呀!”   蒋文峰怔了下:“明姑娘……”   “这件事,有些邪门。”明微说,“其中可能有玄士插手,我不去总是不放心。”   蒋文峰虽然告假,御宝斋那里却也去过几回,亦知其中内情。   “姑娘说的是,唐劭此番行事,大大不合常理,不免叫人疑心其中另有内情。”   蒋府不是特别安全,两人略略说了几句,便打住不提。   明微开了一副药方,给罗沅调理阴阳,便离开了。   随后,她去了玄都观见玄非。   玄非一点也不意外:“又想叫我做什么?”   明微嗔道:“国师大人真是太冷酷了,一年不见,还不能来看看你吗?”   “呵呵,”玄非皮笑肉不笑,“谢谢啊!”   这女人,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他还会心存妄想?她什么性格当别人不知道啊?   “有事快说,没事我要回去清修了!”   “哎!”明微叫住他,“国师大人有没有兴趣去江阳啊?”   玄非回身拧起眉:“你叫我随军?”   “是啊!”   玄非摇头:“我既在国师之位,守护京师便是职责。”   明微道:“玄都观高手多得是,又不缺你一个。”   玄非问她:“到底有什么玄机?你老实说。”   “要不是大事,我能叫你离京吗?”明微便把南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初明宵想骗你过去当青龙星官,你想不想弄清楚星宫是个什么东西?”   玄非当然想。这个星宫着实神秘,与前朝皇室有着极深的纠葛。   “所以说,和我一起去吧!”明微鼓动,“他们想操纵你的人生,总不能这样轻轻放过了吧?”   玄非很矛盾。严格来说,星宫并没有伤他,而且还与前朝有关。他已知自己的身世,对于前朝相关的人或事,多少会存一分同理心。   “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明微说,“看看他们在宜都对付唐劭的手段,和对付你如出一辙。想叫你光复前朝,不是好好说合,而是叫你陷入困境,逼迫你投入他们的阵营。如此行事,简直把别人当成玩物。你不要心存同情,想想他们认定青龙星官的手法,和前朝可能也是这样的关系。”   玄非心动了,于是道:“圣上不会同意我出京……”   “这有什么?”明微连理由都给他想好了,“安王不是要出征吗?你去请旨保护他。就说南边有异相,恐怕有异人出现。”   “……”玄非冷冷道,“我保护的是他,还是越王殿下?” 第723章 一起   “哈哈哈哈!”明微嗔道,“国师殿下怎么这么说呢?他们俩在一处,不是一回事吗?”   “呵。”玄非扔给她一个嘲讽的章节。   明微正色:“就这么说定了啊!”   玄非问她:“宁兄呢?你怎么不叫他?”   “他当然也去。”明微说,“咱们这回,高手全部出动,三人合围,争取一步到位。”   玄非思索:“那个明宵,到底是你什么人?我瞧着像你的同门。”   明微笑道:“国师大人想问我的来历就直接说嘛!咱们这样的关系,你问了我还能不答你?”   玄非在心里“呸”了一声。   关系?他们什么关系?坑与被坑的关系吗?这女人真是半点不知羞,叫别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有什么。   “我上次问你,你怎么说的?”他冷笑,“不便回答?还是日后再说?”   “哈哈,”明微只能装蒜,“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感情也没现在深厚,对吧?”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玄非瞟着她。   明微与他推心置腹:“其实,你早有怀疑了吧?”   玄非收起挑衅的神情,平静地“嗯”了声。   “上次明宵过来抢命师令符,我已知你和宁兄关系匪浅。你曾经说过,自己是命师,可命师一脉向来单传,宁兄才刚刚得回命师令符,你这个命师从何而来?”   有些事,不过心照不宣,不说出口而已。   “如果我说,我从几十年后而来呢?”明微笑着问出这句话。   玄非的眉毛挑了起来,又很快落下,点了点头:“果然如此。所以我们刚刚见面,你对我充满敌意,又十分肯定,几位皇子一个都不能担起江山。因为你已经看到结果了?”   明微笑着点头。   玄非的才智,她丝毫不疑。种种线索,早已落在他的眼中。他不说,只是基于信任,愿意给她时间。   ——说来好笑。她回来之初,可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祸乱朝纲的妖道,成为彼此信任的存在。   “那个秘技,我们解了吧?”明微道。   “算了吧。”玄非却拒绝,“你说的有道理,它的存在,能让我们多一个求助渠道。比如那次我被明宵偷袭,还有上次你让人劫去南楚。”   就因为他感觉到,明微应该被带去了南边,杨殊才丝毫不疑,追了过去。   明微失笑:“你这是心中坦荡,所以不怕我窥见?”   玄非正色道:“也是给自己上一道枷锁。这世间诱惑太多,我又是那样的身世,谁知道会不会受不住?”   “国师大人大彻大悟了啊!”明微笑着端起茶水,“来,干一杯。”   “……”   明微不介意他的无视,自顾自饮了口茶,就当干过了。   “所以,我真的曾经成为祸国殃民的存在?”玄非耿耿于怀。   明微点点头:“你知道唐劭吧?”   “知道,唐二公子,我云游的时候曾经和他见过一面。”   明微笑着问他:“那你想象得到,他会成为一个奸佞权臣吗?”   玄非迟疑了一下,说:“我听说了南楚来的消息,他这半年所做之事,与我所认识的唐劭,完全是两个人。”   “哦?国师大人与他相识,是什么情形?”   玄非想起旧事。   他在南楚一个小镇遇到唐劭的。   小镇丢了不少年轻女子,大姑娘小媳妇,出了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循着蛛丝马迹追索,碰到了唐劭。   双方起初以为对方是凶手,打了一架,却是不打不相识,一起追去匪寨,解决了这桩悬案。   玄非还记得他们曾经月下饮酒,互相倾诉。   到现在,玄非还留有深刻的印象,不能想象,那样一个豪爽而充满侠气的唐二公子,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听闻的样子。   “一个人是好是坏,很难一时断定。”明微说,“就像我不能想象,国师大人会在我所知的历史里,成为妖道一样。明明我离开时,唐劭与星宫势不两立,可看这情报,他们分明已经搅和到了一起。”   玄非默然。别说明微想象不到,他自己也是。   可仔细想想,当时明宵那些话,确实打动了他,胸口颇有愤懑之意。如果他真的跟从了明宵,谁知道后面会经历什么呢?   报仇心切的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很难用客观的眼光去看待一些事。   “等下,你还没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几十年后来的,所以你跟宁兄的关系是……”玄非试探着问,“师徒?”   他又很快自己否定了:“不对,你对宁兄虽然恭敬,却少了一分亲近,看起来并不熟悉。那么,是祖孙?”   看到明微挑了下眉,玄非露出一丝笑意:“看来猜对了。既然如此,我与宁兄同辈相交,你应该唤我什么?”   “……”   玄非难得把她堵得哑口无言,不禁笑了起来。   明微临走前交代:“星宫表面看起来有四大星官,但背后恐怕另有主谋。现下白虎没有出现,青龙又是个靶子,等于他们明面上的势力,现下全在南楚。我们最好借着这次机会,把背后的人逼出来,一劳永逸。”   “行吧。”玄非说,“我去跟圣上请示,如果同意就去,不同意你就自己折腾吧。”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握紧的手掌却泄露了兴奋的心情。   明微暗笑,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向他施礼:“拜托了。”   第二日,玄非进宫一说,皇帝沉吟半晌,问他:“国师为何有这个想法?听说昨日明七小姐去寻你了?”   玄非坦然道:“回圣上,明七小姐精通命理,贫道便请她也测了一卦,做个验证。故此,贫道想了一晚,还是决定来请示您。”   “哦?她测出的卦象有异?”   “倒没有。贫道只是觉得,安王殿下的安危关乎国运,那么要更加重视。”   皇帝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行,你跟着去吧。”   “谢圣上。”   玄非退走,钟岳从隔间出来:“陛下。”   皇帝问他:“钟先生,朕真的能撑下去吗?”   钟岳平静地回道:“您现在的身体,只要不出意外,草民可以保证,最少还有一年的时间。”   “好,”皇帝松了口气,“一年,够了……” 第724章 无多   杨殊这次回京,只在牢里打了个转,又被踢出去了。   他甚至没时间去见一见贵妃,从牢里出来,便马不停蹄准备出征。   就连去谢恩的时候,皇帝也只叫万大宝传他一句话,让他好好将功折罪。   杨殊还能说什么,这是连给他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幸好贵妃那边,主动召见了明微。   “娘娘。”明微上了玲玎阁的观景台,向她施礼。   裴贵妃扶她起来,关切地问:“听说你被劫去南楚,颇吃了一番苦头,现下可好了?”   明微答道:“不要紧了,谢娘娘关心。”   裴贵妃轻轻点头,指了指小桌,示意她坐下。   “无事就好。瞧你瘦的,奔波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家,本该叫你好好歇着,养一养身体。”   明微笑道:“我奔波惯了,娘娘不要忧心。”   她接过宫人手上的茶壶,轻声道:“我来吧。”   宫人施礼退下,两人默不作声地饮茶。   过了会儿,明微问:“娘娘,他是不是隔绝您的消息?”   听她这么问,裴贵妃便知现在可以说真心话了,回道:“阿衍下狱的事,还是刘公公与我透露的。这么多天,宫里竟无一人敢提。”   明微点点头:“那他这一年来,对娘娘您如何?”   裴贵妃怔了一会儿,回道:“好的时候,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转过头,却又格外冷酷。譬如这事,若是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做,我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他如何解释?”   明微若有所思:“看来真是时日无多了。娘娘您不离不弃,理智的时候,他心里是感动的。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快不行了,他就控制不住脾气。”   “确实如此,陛下这半年,脾气阴晴不定。”裴贵妃平静说道,“而且,自从钟神医来京,他就不再让我知道他的病情,似乎心中有了提防。”   “不见得是提防,也许只是天性。”   “你说的有理。”裴贵妃颇有几分怅然,“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装得太久了,连自己也骗了。”   “他要装一辈子也好。”明微扯了扯嘴角,“也算得一代仁君。”   所谓论迹不论心,便是皇帝心里装着再多的恶念,只要不实施出来,那他就是仁君。可现在,明微觉得这事有待细究。当初思怀太子的惨案,他真的没插手吗?   若真是如此,明成长公主又是因何而死?   “娘娘,殿下那边,您放心交给我。他去哪里,我都跟去,一定叫他平平安安回来。”   “我自是信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裴贵妃带着歉意,“这次回来,本该给你们成婚的,不想又出了这样的事,叫你跟着奔波。”   明微笑道:“这样挺好的。咱们一口气把这些隐患都解决了,待殿下凯旋而归,就是您脱离苦海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裴贵妃期待起来。   “所以,娘娘您一定要保重自己。旁的事都不用管,只有活着,才能笑到最后。”   裴贵妃笑着点头,眼里有期待:“我相信你们。”   ……   屋里,童嬷嬷一边指挥丫鬟收拾行装,一边唠唠叨叨。   “小姐你这才回来几日,怎么又要走?瞧你,还说好好补补,家里的饭都没吃几顿。多福,你把那些药材都带上,每天都给小姐炖汤。”   “知道了。”多福答应一声。   素节安抚她:“嬷嬷,这次跟上回不一样,殿下要出门,小姐跟着才好呢!”   “好什么好?”童嬷嬷没好气,“那是打仗!多危险的事啊!”   多福说:“嬷嬷你放心,我跟着小姐,一定寸步不离。我现在可厉害了,一个打十个都行。”   童嬷嬷听着十分欣慰:“还好多福你上进。”   几人正说着话,外边传来纪凌的声音:“表妹,你在吗?”   明微出了屋子:“表哥有事?”   纪凌指了指自己的书房:“我们说说话。”   “好。”   进了书房,纪凌一边将茶点端给她,一边道:“你们这趟出门,不是好时机。圣上瞧着精神旺健,却有回光返照之嫌。到时候若有什么意外,殿下却回不来……”   纪凌除了帮她管账,没掺和什么事。明微也不想他掺和进来,万一有什么,还连累纪家。只是纪凌本就才思敏捷,凭借蛛丝马迹,早猜到他们在做什么。眼见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忍不住提点一句。   明微笑道:“安王也一起走,这勉强算是个好消息。”   纪凌点点头:“也是……”   明微见他欲言又止,便主动问:“表哥有什么忧心的事?不如说来听听。”   纪凌道:“只是瞧你精神不好,想问一问你,能否不去?”   明微叹了口气:“多谢表哥关心,但我必须亲自去。”她停顿了一下,说道,“此去不仅仅是打仗,还另有一桩要事,需得解决,没办法交给别人。”   “好吧。”纪凌知道她向来有主意,说了必须要去,那就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只能道,“你回家这些日子,我瞧着不大对劲。天天困成这样,是不是……”   有病。   纪凌忍着这两个字没说。   明微道:“是有些问题,正吃着药呢!先前也请钟神医看过,他说身体没有大碍。”   纪凌这才放心了一些,又劝了几句:“姑娘要懂得照顾自己,殿下身边的人多得是,不缺你一个。你要病倒了,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明微称是,再三表示自己会听话。   出了纪凌的书房,她看着自己日渐瘦削的手腕发呆。   钟神医确实和她说,身体没有问题。但他也说了,魂魄可能有些不适。因为她曾经有过魂魄离体之症,要格外小心。   明微其实感觉到了。   最近睡着,经常感觉不到自己在哪里。她自小浪迹江湖,警觉性极高,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   魂魄这样无知无觉,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可她除了硬撑,有什么办法?万一,真的是魂魄撑不下去了,那她得在离开前,把这件事情做完。   再撑一撑吧,每天吃安神汤,再加上安神法诀,怎么也要等南楚的事解决再说。 第725章 祖孙   安王点将出征的时候,明微和宁休结伴出了城。   他们没有和大军一起出行,身边只带了多福一个。   玄非自是留在军中,他以保护安王的名义出行,当然不能丢下安王自己跑掉。   明微只要精神尚好,便埋头赶路,如此数日,江阳大营在望。   这里是离南楚最近的地方,两国将士隔着江,甚至能看到对方的船。   两人找了间民居暂住,就在江边不远,可以随时留意动向。   多福在收拾床铺,宁休走过来,接过明微手里的柴禾。   “先生?”   宁休捆好袖子,开始烧火:“这些事我来做,你去休息。”   “可是……”   明微虽然没有办法,对着这么年轻的宁休喊师祖,但心里还是把他当长辈一样尊敬。与长辈同行,没有躺吃的道理。   宁休说:“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别逞强了。”   “可我现在还不是很困……”   “那就坐着说说话。”宁休扬了扬下巴,“晚饭还早着,你先吃些点心垫垫。”   明微想了想,听话地照做。   然后她就坐在饭桌旁,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看宁休。   宁休瞅了她一眼:“笑什么?”   明微说:“师父曾经与我说过,师祖气度非凡,风流洒脱,如同谪仙一般。我从未想过,谪仙会和凡人一样,劈柴烧火。”   宁休平常穿的都是宽袍大袖,那就不是穿着干活用的。   宁休不以为意:“行走江湖,露宿荒郊是常事,你自己也是如此,难道不知风流洒脱都是给别人看的?”   明微看看他扎起来的袖子,再看看自己的,失笑。   她的衣裳,没比宁休强多少。   所以说,他们是装那个什么祖孙二人组?   忽然觉得,师祖的形象在心里崩塌了呢!   宁休问她:“对了,你说你师父是谁来着?”   明微怔了片刻,说道:“他叫明峥,现在……三岁多。”   “哦,就是你那个四哥的儿子?”   “嗯。”   “我是怎么收下他的?”   明微忆起往事,说道:“先生您上一世,在几年后,才得到命师令符。而明家卷入祈东郡王谋反案,家破人亡。那时我师父才十岁出头,便流落江湖,成了孤儿。”   宁休点点头:“能叫我收下他,看来资质不错。”   明微笑道:“这是自然。师祖得到命师令符的时候,损伤太大,故而没能好好领会其中奥秘。命师名号恢复往日荣光,是在师父手上。”   宁休蹙了蹙眉:“你改了他的命运,今世的他虽然不再是名门公子,却也不会颠沛流离了。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心性?”   “不知道。”明微说,“但我相信师父可以。”   宁休思索一番:“也罢,等他十岁了,我便去看看。”   水烧好了,三人洗漱。   而后简单地用了晚饭,便各自休息。   ……   今夜无月,星子却明亮。   江的那一边,有人在往这边看。   “唐二公子在想什么?”明宵袖着手,晃晃悠悠地过来,“瞧着真是满腹心事。”   唐劭立在土坡上,远眺夜色下的江潮,神情严肃。   听得声音,也只是眼波动了动,并没有回头来看。   明宵走到他身边站定:“不会是在想,我那位好师姐是不是已经到了吧?”   唐劭终于瞥了他一眼:“她似乎不承认你是她师弟。”   “她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事情就是事实。”   唐劭又看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同样的传承,同样的姓氏,对彼此又充满敌意。”   明宵一笑,拂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不把这个问题说清楚,唐二公子始终会挂在心上啊!”   唐劭冷睨着他,并不接腔。   “好吧!这样和你说。”明宵盘腿,以肘撑着下巴,道,“有这么一棵树,它也许会有几条枝干,但只会结一颗果子。它曾经结了一颗,这就是她。而我,则是它在另一番机缘下结出的另一颗。所以我们俩,本来应该是同一颗果子,也只允许一个人存在。”   “所以,有你没她,有她没你?”   “可以这么理解。”明宵似笑非笑,“唐二公子知道了,可别因为她而害我。”   唐劭冷冷道:“没有理由,我害你作甚?”   “或许就是想让她活下去呢?”明宵摊了摊手。   过了一会儿,唐劭才道:“你这是跟我要保证吗?”   明宵笑了,十分善解人意:“我这师姐,与世间女子大不相同,自然魅力出众,唐二公子念念不忘,我非常理解。”   他何止理解,语气甚至有些骄傲。   “但是,此事不容有失,失则再无容身之地,唐二公子能明白吧?”   唐劭道:“我现在又何来容身之地?若是不成功,唐家灰飞烟灭,也不过一眨眼的事。”   明宵很欣慰:“你明白就好。”   过了会儿,唐劭问:“你呢?不会临到头了,想换个人扶持吧?”   毕竟,天成帝手里有青龙印章,他们说换人还不就换人了?唐劭对这两人的节操,实在没有半点信心。   明宵道:“说实话,我很想换人。奈何我看中的那个人,不愿意听从啊!青龙印章被那个废物认了主,我原想着换人的,都已经准备好去北地了,哪知道走到半路,听说看好的人跑了。这下可好,剩下的人里,挑挑捡捡,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唐劭扯了扯嘴角:“你后来看中的那个,是胡主苏图?”   “还不算看中。”明宵说,“只是想去北地探一探。他原本就不是最佳人选,如果可以,当然还是在齐楚两国选择。不过他有陈氏皇族血脉,勉强也算中原人,选他差强人意。哦,这样说起来,你们还是亲戚。”   唐劭冷漠地道:“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无趣,挑来挑去,只会挑贵族血脉。倘若不是有门户之见,早年选择姜氏,早就成功了。”   明宵说:“有血缘之见的不是我。当初星宫分崩离析,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最根本的还是,姜氏并不符合我们的目标,尤其那位齐太祖。”   “哦?”唐劭心中一动,“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明宵淡淡一笑,站了起来:“没什么,天色不早,二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第726章 军营   杨殊到时,明微与宁休二人去江阳大营求见。   南方湿热,这会儿已经五月天了,安顿下来后,便有人在外头闲逛纳凉。   这个纳凉的人叫吴尧,侍讲学士,奉命随侍安王。   ——其实就是皇帝觉得,安王的功课不能停,便找了个老师跟着上课。   能进翰林院的,学问都不错。吴尧是榜眼出身,颇有才华,奈何人有些古板,脾气又怪,人缘不太好。如今年近半百,仍在翰林院混着,上不上下不下的,难有出头之日。   这回安王出征,皇帝要挑个人盯他的功课,信任的人都有职司在身,便在翰林院里挑了个不起眼的跟来了。   吴尧走了大运,捡到这么件好差事,一路尽职尽责,逮着机会就教育安王。   安王苦不堪言,他以前虽然很混,可对先生历来是敬重的。   吴尧教得十分满足。   很快就会成为太子的安王殿下,在他面前乖巧地听训,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啊!   而军中上下,也因为他安王老师的身份,对他敬重有加。   渐渐的,吴尧的心气就起来了。不管遇着什么事,总想拿来跟安王说一说道理。   这会儿看到辕门外的明微与宁休,便问一旁的军士:“这是何人?怎么跑到军营来了?”   那军士恭敬回道:“回吴大人,那位先生是越王殿下的师兄,他身边那位小姐,说是越王殿下的未婚妻。”   “未婚妻?”吴尧想起来了,“哦,明家那个是吧?”   明微的来历,吴尧还真是比旁人清楚。   明相爷以文封侯,是齐国所有读书人的楷模,现在翰林院那套规矩,还是明相爷在时定下的。他家后辈出了那样的事,当年在翰林院掀起轩然大波,无不可惜明相爷英名不保。   而且,纪凌现在就在翰林院。   这个小伙子,吴尧印象深刻。   论起来,他们出身差不多,然而纪凌既会做事又会做人,虽然资历不高,在翰林院却是备受重用。   吴尧心里酸溜溜的,不免拿自己与他对比,觉得两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不就是纪凌会钻营么?   故此,他对纪凌家中的事,也就更关注一些,自然知道他家中有一位未来王妃。   明微再怎么低调,身上背着这个婚约,总有些闲话传到外头去。   吴尧古板,对她的印象就不怎么好。   父亲凄凉去世,她仍旧在舅舅家过着官家小姐的日子。平时也不注重闺门礼节,想出门就出门。虽然有婚约,可到底没有成婚,却经常同游。   明相爷的后代,居然如此放肆,真是污了相爷清名。   不过平日,他又见不着明微,顶多在心里嘀咕嘀咕。   这会儿猛然见到明微,就有点忍不住了。   在京城就算了,居然还追到军营来?   这让安王瞧见,岂不是教坏了殿下?   于是,吴尧过去了。   明微和宁休正在等候,忽然看到个四十来岁的官员,挺着硕大的肚子踱过来,极有官威地问:“军营重地,两位在此作甚?”   宁休没在意,拱了拱手,回道:“这位大人,我们是越王殿下的亲人,特来求见。”   “是吗?”吴尧摸着胡须,上下打量着他,“越王殿下的亲人,皆是皇亲,本官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一位?”   宁休听出他语气中的为难,不想纠缠,就道:“草民说错了,是亲近的人,不是亲人。”   “哦……”吴尧点点头,“听说越王殿下有位师兄,是个江湖人,该不会就是你吧?”   宁休平静回答:“是。”   吴尧摆出训诫的架势:“越王殿下此事做得不妥,江湖人目无法纪,岂能过于亲近?平日就算了,如今正是战时,怎么能放无关的人进军营?你还是回去吧,不要带累了越王殿下。”   守营的军士知道吴尧爱教训人,而宁休又不是他们什么人,此时便装聋作哑,无人解围。   宁休皱了皱眉,好声好气说道:“这位大人,我们找越王殿下有要事。”   “要事?你一个江湖人,知道什么要事?”吴尧轻蔑地说完,又看向明微,“这位又是什么人?军营不能进女人,这都不知道吗?”   宁休自然替她解释:“这位是明七小姐,越王殿下的未婚妻。我们真的有要事,请大人通融一下,让我们与殿下见一面。”   听他这么答,吴尧更加来劲了,对着明微道:“原来你就是越王殿下的未婚妻?别说还没成婚,就算已经成了夫妻,这样追来军营成何体统?此番出征,两位殿下亲临,更要以身作则才是。明七小姐若是明白事理,就不要陷越王殿下于不义之地!”   明微行走江湖多年,什么人没见过,知道他这样的人,越是搭理越是来劲,便只重复一句:“小女确有要事,请大人高抬贵手。”   都已经被他说了,居然还不痛哭流涕,以示悔恨,吴尧越发不满:“不是说女人不能进军营吗?今日让你进了,日后别人效仿怎么办,真是太不像话了!”   一听这话,明微与宁休对视一眼,双双选择闭嘴。   跟这种人争,他们还嫌浪费口水,等着吧,反正杨殊会派人来的。   才想着,那边就传来了声音:“哟,吴学士好威风啊!这一路当老师当上瘾了吧?连军务都管起来了?”   这嘲弄的声音,除了杨殊还会是谁?他没派人,而是自己亲自来了,连安王也在边上。   吴尧自以为理正,被他一番嘲讽,施了个礼,怒道:“越王殿下这是什么话?难道本官说的不对吗?还是说,殿下打算无视军规?”   杨殊目光一瞥,嘴角挑起,似笑非笑:“吴学士说军规,好像很了解似的。那我要问问了,军规里真有这么一条吗?哎,你来说说!”   他随手点了个营门口的小兵。   那小兵懵了一下,回道:“殿下,军规里没写……”   只不过,大家都默认的。   一旦女人进了军营,往往代表着军队开始腐坏,所以但凡还讲纪律的军队,都会严格控制。   杨殊可不管这些,听了他的,趾高气昂地瞅着吴尧:“吴学士,听到了吗?” 第727章 别听   吴尧愣了一下,忍着气道:“殿下!您不要狡辩,若是今日破了这个例,往后别人也学起来怎么办?打仗是国家大事,不能随心所欲。”   杨殊慢条斯理捋起袖子。   “您要干什么?”吴尧吓了一跳。   这位越王殿下的风评,他可是听过的。就连安王殿下,他都是想揍就揍,十足十的莽夫。他是亲王,又不在乎名声,要真被揍了,那也是白挨!   杨殊扯着嘴角,笑得痞痞的:“吴学士别害怕,本王一般不打人,就算要打人,你这身份也不够。三皇叔,你说对吧?”   安王下意识点头:“对!”   这话没错呀!能让杨殊亲自动手的,能有几个人?大概只有他了吧!   突然有点骄傲了呢!   吴尧:“……”   “本王只是要跟你讲讲道理。你不是总跟三皇叔说要以理服人吗?咱们现在就来掰扯掰扯。”杨殊问,“吴学士这样的大学问家,想必知道,为什么要有这条规矩吧?”   吴尧说道:“当然。女人进了军营,叫将士如何打仗?一旦沉迷女事,警觉心就没了。”   “好,你说的这种情况,进军营的女人,都是什么身份?”   “……”   当然是……军妓。   吴尧再怎么不通人情,也知道在越王面前,指着他未婚妻说这两个字不合适。他要敢说,这位越王殿下就真敢打。侮辱未来王妃,他再有理也变没理,被打死了都得自认倒霉。   看他脸色变了,杨殊冷笑:“怎么,想到了?那你倒是说说,本王的王妃,如何能跟那些人相比?!”   吴尧卡了一会儿,强辩道:“便是如此,她进了军营,岂不分了殿下的心?”   杨殊继续冷笑:“你可知道,本王在西北的时候,她一直随行?”   “呃……”   “影响西北战局了吗?”   “……”   “宗将军都没半句话,要你放屁?!”杨殊不客气喝道,“圣上让你跟过来,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葱了。平时教教三皇叔功课就算了,居然对军务指手划脚!吴学士,你要闲着没事,就到水里游两圈,不然到时候打起来,让人挤下水,说不定就顾不得你了。少在这叽叽歪歪,本王不是三皇叔,随你说三道四!”   说完,他越过吴尧,走到辕门口,露出笑脸:“师兄,你可算来了。来来来,赶紧进去,别听某些人狂吠。”   然后就意气风发地领着两个回营帐去了。   吴尧脸都涨紫了。   狂吠?说他是狗?!!   便是在翰林院受尽冷遇,吴尧也从没有受过这等侮辱,羞耻之下,只得看向安王:“殿下!”   安王干笑,说道:“他脾气就这样,本王有什么说不好了,他都想骂就骂……”   吴尧更气了:“如此目无君上,殿下也容着他?您可是未来……”   “哎!”安王连忙阻止他,“这个不好说,不好说……”   吴尧总算及时收住。太子还没立,心里知道就行,说出来还是不合适。   但他没放弃鼓动安王,扯着安王回营帐,苦口婆心:“殿下!您这样不行啊!论辈分,您是叔父,他是侄儿。论身份,您是皇子,比他高一截。他这个样子,殿下以也由着他?现在都敢对您动手,以后呢?”   安王十分不想听他,然而没有办法。出来的时候父皇特意嘱咐了,要尊敬先生,不能像以前一样乱来。他只能忍了……   安王羡慕地看着杨殊三人走远。   他们肯定回去大吃大喝了,可惜自己凑不上热闹……   确实被他猜中了。   杨殊进了营帐,大声叫来阿玄,命他去传膳。   不一会儿,锅子支了起来,几个人围着吃吃喝喝。   “来,多吃点儿。”杨殊不停地给明微夹肉,“这才多久,你怎么看着又瘦了?”   明微道:“是你的错觉吧?许久没见,一时忘了。”   “怎么可能?我这双眼睛,过目不忘的好吗?”杨殊不以为然,继续给她夹菜,“喏,这是本地特产鱼丸子,都说很好吃。”   宁休目不斜视地吃东西,就当自己没看到。   以前,他只想清理门户。现在知道这个是徒孙,只能忍着了。   “这位吴学士怎么回事?对你有意见?”明微问,“你在军中,处境不好吗?”   杨殊把吴尧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他觉得我对安王有威胁,一直看不顺眼,恨不得把我从头到脚挑一遍刺。别理他,一个酸儒而已,在军中他还说不上话。”   阿玄插嘴:“话虽如此,殿下您也别掉以轻心。吴大人确实不必在意,但是他这态度,可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安王殿下身边,不少人都抱有这样的想法,只有他没心机,表现出来了。”   杨殊冷笑:“管他们呢!真当我不知道这回来干什么的?想叫我给安王捞功劳,我出力他得名。为着这个,他们现下不会作乱的。”   “殿下……”   他无所谓,阿玄却觉得委屈极了。打仗是要命的事,凭什么让他家殿下拼死拼活,给安王铺路?   杨殊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功劳吗?他们要就给呗!我还会看在眼里?”   “说的对。”明微按住他的手,“战功我们要来无用,毕竟我们的目标更高。”   杨殊马上回握她的,笑开来:“就是就是,阿玄你太沉不住气了。以后多学学,知道吗?”   阿玄翻了个白眼,顺口问了句:“多福呢?怎么没跟明姑娘过来?”   “在绘图呢!”明微回他,“我们把周围的地势都勘探了一遍。”   “辛苦了。”杨殊抓着机会就含情脉脉。   阿玄也忍不住了:“我出去一下。”   “哎,你不吃了?”杨殊还问他,“不是你喊着要吃鱼锅的吗?”   “属下突然觉得饱了!”   “哦。”杨殊摆摆手,一副那你赶紧走的样子,“那你去吧。”   阿玄忍无可忍跑掉了。   只有宁休淡定地吃着,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吃这个,还有这个……多吃一点……”   宁休的筷子伸出去,最后一块鱼片却被夹走了。   他终于放了下来:“我也吃饱了,出去消食,你们继续。” 第728章 呵欠   饭后,杨殊说着自己的处境:“……其实,真正掌兵的人是曹显曹老将军。他家三代为将,名望能力都有,也能节制那些将门。至于我嘛,手头没什么实权,现下就跟在安王身边瞎混。”   阿玄溜达回来了,先前没吃几口的他,这会儿就着汤锅一个人吃得痛快,顺便插嘴:“殿下只消混混日子得了,反正功劳不是自己的,干嘛那么勤快送死?再怎么样,也不能短了您的吃喝,对吧?”   杨殊嫌弃地看着他:“吃饭就好好吃饭!阿绾不在,你越发没个样子!看看你,吃得满嘴油,丑不丑?也就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主子,才能容你这样混日子。”   阿玄自暴自弃,继续埋头大吃,反正他冷面护卫的形象早就崩得不能再崩了。   ——化悲愤为食欲!   明微问:“那位曹老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殊扯了扯嘴角:“既然打算弄死我,会派来掌兵的,自然是他的人。这位曹老将军性子比较中庸,打仗谨慎多于勇猛,平常谁都不得罪。”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以前祖父母在的时候,他每年都会上门送节礼,倒是挺恭敬的。”   “这么说,他不会明面上为难你?”   “嗯。”杨殊冷笑,“他敢为难,我就敢闹,谁怕谁?”   明知道自己是牺牲品,他还客气什么?皇帝想叫他给安王捞功劳,完事了再把他弄死,难道他还会老老实实让人家称心如意吗?   “这就好。”明微点点头,“留你在此,我也放心了。”   杨殊听着不对劲,忙问:“你不留下?”   明微与宁休对视一眼,说道:“我与先生商议过了,明宵知道我来了,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如引蛇出洞……”   “不行!”杨殊打断她,“这样太危险了,何况你现在身体不好,万一出事怎么办?”   “有先生在呢!”   “那也不行,万一呢?”   “你听话。”明微安抚他,“先生和多福寸步不离,不会有事的。”   “可是……”   宁休淡淡打断他的话:“你这里,盯的人太多了,个个心怀恶意,难道就很安全吗?明宵动手,无非玄术武功二项,这恰是我们擅长的。留在你身边,却有可能被其他手段害死,反倒无能为力。”   “……”杨殊无言以对。   “就这么说定了。”宁休不给他歪缠的机会,“既知道有人要害你,且先顾着自己。记得与玄非互相照应,不要瞎胡闹。”   “……哦。”他闷闷应了声。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先走了。”宁休起身,背上琴。   “这么快就走啊?”杨殊依依不舍,“这才来多久?”   “再不走就天黑了。”宁休道,“有事传话过来,我们就来见你。”   “传话毕竟不安全,万一被人劫了……”   明微柔声细语:“大事当前,你委屈一下。这场战事不会持续很久,到时候我们一起回京。”   “好吧……”   ……   明微和宁休出营,立时便有人将消息报到一处营帐。   “这就走了?”一名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将,听得传报,拧起眉头。   他的面前,坐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将领,闻言问道:“父亲,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孩儿打听过,那位明七小姐,确实曾经在他去西北时,千里追随,甚至跟去军营。这会儿既然又跟来了,怎么不住下来,反倒走了呢?”   老将缓缓道:“她住不住下,倒是无所谓,殿下那位师兄没有住下,才叫人觉得奇怪。”   “这怎么讲?”   老将微叹一声,说道:“因为长公主之所以给他找那么个师父,就是为了他的安全。”   “这么说,是有点奇怪。难道他没意识到其中的风险?”   老将思来想去,都觉得道理说不通。   旁人或许会轻视这位越王殿下,但他不会。   他亲眼看到,长公主与博陵老侯爷是怎么教他的,也亲口听到,长公主对他的赞许。   能让长公主认同的人,怎么会是个草包?西北之战,别人都以为,是宗叙刻意把功劳推给他,他却认定,那战功便没有十成,也有八成是真的。   老将道:“你多留心,这仗一打起来,容易叫人浑水摸鱼。”   “是。”中年将领迟疑了一下,又问,“父亲,那个吴尧,成天在安王殿下面前指手画脚,甚至对军务大加批驳,我们要不要……”   老将摆手:“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别做多余的事。”   “好吧。”   ……   第二日升帐。   安王坐中间,杨殊在第二位,然后才是主将曹显,以及江阳大营统领孟崇。   这两位,一个是皇帝派来的主将,一个是主力水师的统领,这仗怎么打,主要他们说了算。   下面的将领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恨不得立刻飞过江,把不知好歹的楚兵给全歼了。   安王听着无聊,又听不大懂,慢慢打起了瞌睡。   “哈……”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眼睛。   好困,眼泪都出来了。   好像传染似的人,他打完,那边杨殊也打了个呵欠,以肘支颐,眼睛发直。   周围安静了一下,继续讨论。   安王又打了个呵欠,杨殊跟上。   将领们再次安静了一下,看他们两位没什么反应,才接下去。   如此数次,孟崇忍不住了。   “越王殿下,听说你在西北立下大功,想是精通军事,可否指教?”   安王就算了,未来太子,他只能忍。   你这个戴罪立功来的,居然也这副样子,当他的江阳大营是什么地方?   杨殊揉了揉眼睛,一副困倦的样子:“指教什么?水仗怎么打我又不懂,当然是听你这专业的怎么说。别问了,说你的吧,这一叫我又睡不着了。”   “……”   什么意思?拿他们讨论战事的发言当催眠?   “越王殿下!”孟崇忍无可忍,“您是将功折罪来的,怎么不上心?这叫末将如何上奏?”   杨殊懒洋洋地说:“那你要我怎么上心?跟着发言吗?行,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是废话,碾过去不就行了?” 第729章 督阵   “越王殿下!”孟崇高声道。   杨殊挥着手:“行啦!你别叫这么大声,等会把三皇叔给叫醒了。”   听到三皇叔三个字的安王,立马惊醒过来,左右四顾:“什么?叫本王何事?”   活脱脱上课睡觉被点到名的样子。   孟崇:“……”   “没事,”杨殊安抚他,“是这位孟将军,要问你意见。”   “意见?我没意见啊!”安王说,“打仗我不懂,你们懂你们来。”   众人:“……”   这话,怎么跟越王刚才说的那么像?   孟崇更加无力。   他是皇帝的心腹,早就领会了上头的意思,这趟要捧安王压越王。   刚才诘问,也是这个意思。   哪知道安王一点也不配合,这下他怎么办?   曹显笑了笑,不急不缓地说:“这一路行军,两位殿下与军士同起同卧,辛苦得紧,想必累着了。不如,先去歇息吧?”   “曹将军!”孟崇不赞同地看着他。   曹显打圆场:“军中细务本来就是咱们的事,殿下运筹帷幄,掌控全局便可。孟将军,你说是吧?”   孟崇难道还能说不是?   曹显就道:“两位殿下,你们看……”   安王高兴极了:“这一路确实累了,本王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一时不大适应。辛苦两位将军,等你们商议好了,来说一声就是。”   “是,待有了结果,末将与孟将军再向您禀报。”   安王兴高采烈,叫上杨殊:“大侄子,我们去休息一下。后面的事情多着呢,不休息好,可帮不上两位将军的忙。”   他还知道说漂亮话。   于是,议事到一半,他们俩就这么丢下一群将领走了。   到了晚上,吴尧知道这些事,立马赶到安王营帐里去。   “殿下!您怎么能议事议到一半,先行离席呢?”   安王刚睡了个饱,精神百倍,说道:“反正有两位将军在,又不耽误事!”   “这怎么一样?”吴尧苦口婆心,“圣上叫您出来,为的是给您攒威望,别管他们多会打仗,您可是主帅。哪怕真不懂,也得摆个样子出来,到时候做个决策,这样子才能叫底下将领信服。”   安王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先走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吴尧更生气了:“越王殿下是不是?臣还没说他呢!他这样带累安王殿下,安的是什么心?您千万不要听他的骗,他这是要坏您的事呢!”   安王不乐意:“你说什么?父皇叫你来教功课,不是挑拨离间的。”   吴尧看他这样,气极了:“忠言逆耳,就算殿下您不听,臣也要说。越王殿下这是在坏您的大事,您要听他的,岂不是叫众将以为,您什么都不懂,只是来混功劳的?”   安王睁大眼:“我本来就是啊!”   “……”   安王说:“我又不会打仗,不是来混功劳的是什么?不懂的事就别插手,让精通的人来,这是父皇教我的,难道错了吗?”   吴尧当然不能说错了,马上道:“臣的意思是越王……”   “行了行了!”安王不耐烦听他,“他又没干什么,不是说了真话吗?你们一个个容不得他,还不是自己太虚伪?本王累了,退下吧!”   “殿下!”   “叫你退下!”   ……   孟崇以为上次的事是意外,但是很快,他发现不是。   两军开始交战,战事逐渐升级。   当他觉得人手,想要杨殊帮一把手,却被他一句话推了:“水上作战我又不懂,到时候掉江里淹死了怎么办?还是你们来吧,本王就不添乱了。”   他私下与心腹说道:“这个越王,是不是故意的?都说让他戴罪立功了,他怎么都不搭理?”   心腹回道:“将军,怕是他以为,自己立了功,也会归到安王身上,所以百般推托。”   孟崇不以为然:“他可真是不知好歹,先前犯了事,难道还指望领着军功回京?看来圣上的忧虑不无道理,这样就以为自己受委屈了,心大了啊!”   心腹附和:“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想往高处走呢?”   孟崇冷笑:“他都是亲王了,再往高处走,得走到哪里去?原本以他的身份,最多封个郡王,圣上仁厚,倒把他的野心养出来了。”   孟崇很希望自己能借着这个机会,更进一步,此时便绞尽脑汁,思索怎么圆满完成圣上的嘱托。   “不能再让他们这么混下去,管不了那位,总不能叫安王跟着浪费机会,明日让殿下阵前督战吧!”   战事胶着,两军现在只是小规模地来往,督阵没有太大的风险。   孟崇准备得很充分,只让安王露脸,周围层层护卫。   曹显听说,没有反对。   “也好,殿下亲上前线,也能鼓舞士气。”   ……   安王听说,差点吓尿了。   “什么,让我阵前督战?我我我……”   吴尧倒是很开心:“殿下,就该这样啊!千里迢迢来江阳,总不能就这样混过去了吧?至少得让将士们见一见您,知道您和他们同甘共苦……”   安王心说,共什么苦啊!他天天在营里好吃好喝,完全没吃苦!   可人人都这么说,他又拗不过,便没了主意,只好偷偷叫来杨殊,问他意见。   杨殊说:“你又不敢拒绝,还问什么问?那就去呗!其实没多大事,就露个脸,然后该吃吃,该喝喝!”   安王揪着他的衣服:“那你跟我一块去!”   杨殊道:“让你督阵,是要叫你树立威望,我跟去做什么?”   “我不管!”安王坚持,“你一定得去,你不去我害怕,一害怕我就发抖,发抖让下面的人看到……”   得了,再说下去,这仗不用打了。   杨殊无力:“行行行,我跟你一块去。”   第二天,看到安王领着杨殊出现,孟崇差点给气死。   这个越王,搞什么鬼?先前不出力,现在叫安王督阵,他倒是跟来了。怎么着,不破坏心里不舒服?   于是他说:“越王殿下不如到末将那条船上看看?您有天分,学着学着,说不定就懂了。”   偏偏安王一点也不配合,抓着杨殊不放:“不用,他和我一起!” 第730章 阵前   孟崇气得够呛。   曹显出来当和事佬:“安王殿下身为长辈,照应晚辈也是应当。一起就一起吧!”   然后私下和孟崇说:“越王身手不弱,有他在身边,安王殿下的安全更有保障,就让他们去吧!”   孟崇怒道:“他身手不弱,就应该上阵杀敌去!”   曹显一脸无奈:“他不去,你又能怎么样?毕竟是位亲王,牛不喝水强按头吗?孟将军,这些皇子王孙,咱们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自己忍了。”   孟崇心道,安王殿王他忍也就忍了,这个越王算个屁!他马上就要凉啦!   可这是皇帝的密旨,他自然不会说出来。谁知道曹显这个老家伙,会不会跟他抢功劳?   为了大局考虑,他勉勉强强,收起脾气。   “知道了,老将军。”   曹显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这就对了。咱们打好这一仗才是正经,旁的事,都是细枝末节。”   于是,杨殊跟着安王上了大船。   两人出现在船头,阳江水师的将士齐声呼喝:“安王殿下千岁千千岁,越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安王似模似样地挥手,众将士越发激动。   好不容易做完表面功夫,安王缩回船舱。   “哎呀我的娘,这么多兵,可真吓人。”   杨殊叫人端烧烤盘上来,说道:“都是你的兵,怕什么?来来来,咱们烤东西吃,这鱼刚捞上来,新鲜着!”   安王兴奋地搓手:“大侄子,还是你懂叔叔的心思,才想着吃点什么。”   杨殊扭头问:“国师大人,你也来点?”   玄非坐在角落,自顾自饮着茶,此时只抬头看了一眼:“两位殿下自便,贫道不食荤腥。”   杨殊心说,你就装吧,又不是和尚,禁的不过那几样荤食。   吴尧进来一看,又开始说教:“殿下!将士们正在拼命,你们怎么在此大吃大喝?应当出去跟将士们同仇敌忾才是!”   上回说了杨殊的不是,安王现在很嫌弃他,说道:“出去?那本王不成了活靶子?”   “就是。”杨殊帮腔,“你这是嫌三皇叔太安全了,找点麻烦给他是吧?”   吴尧心说,这么多人护着,怎么就成找麻烦了?风险是有一点,可安王这趟出京,为的就是树立威信,怎么能一点风险都不冒呢?   他还想再说,可安王不听:“行了行了,今天不上课,你下去吧。”   安王的侍卫当即过来赶人:“吴大人,殿下想歇一歇,您先到外头去吧!”   吴尧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他出了船舱,越想越气。   这个越王,真是个谄媚小人。不是说西北一战,他身先士卒立下大功吗?怎么现在跟楚国开战,就推三阻四的?还每每带着安王闹。   唉,安王殿下太老实了啊!总被他牵着鼻子走。先前议事被他勾着提早退席,出来督阵还阴魂不散非要跟,现在居然不让安王殿下出去。   试想,将士们奋勇杀敌时,一抬头就能看到殿下的身影,那种激动的心情必定无以言表,日后定然死心塌地,效忠殿下!   多好的事,偏偏被他破坏了!   不行,不能叫安王殿下为小人所惑,错失大好机会!   他要想个办法,救安王于水火!   ……   此时的明微,与宁休、多福一起,乘坐一条小船,在远处观战。   将士们的呼喊声传来,船夫笑道:“两位殿下阵前督战,很提士气啊!”   宁休侧身问:“蔡兄,你久居大江,对两国水军都很熟悉,以你之见,今日一战,谁当居上?”   他口中的蔡兄,也就是船夫。一身短打,头戴斗笠,身材虽不高大,却精干灵活。   他是宁休的朋友,本地飞鲸帮的帮主蔡寿。   飞鲸帮的成员,是一群水上讨生活的渔民,平日里捕鱼、摆渡,又或者运货,在江阳一带极有势力。   蔡寿回道:“两国水师,实力相当,要真打起来,谁会赢不好说。但此番看士气,却是齐军居上。而楚军内部动荡,想赢难了。”   宁休点点头:“希望一切都如蔡兄所料。”   明微则问:“蔡大叔,可否请你划近一些?我想瞧瞧楚军那边的情况。”   “行。”蔡寿飞快地操起船桨,小船破浪前行,口中说笑,“姑娘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老蔡这身本事,保你如入无人之境!”   宁休见她拿出罗盘,似在推算,便问:“你在找什么?”   “找明宵在哪。”   宁休疑惑:“能找到?”   明微回道:“我看楚军的阵列,分布有些奇怪,似乎藏着某个阵法。”   宁休凝神看去,不一会儿,问道:“可是迷踪阵?”   “嗯。”明微说,“会布出这样的阵,明宵一定在这里。”   宁休思索:“迷踪阵,乃是利用环境,迷惑局中之人。他利用楚军的阵列排出迷踪阵,是想引人入局吗?他要对付谁?”   明微的目光投向齐军的大船。   “除了主将与两位亲临前线的亲王,还有谁值得他费这个心?蔡大叔,我们可能要去冒一次险,您先找个地方停船,等我们回来。”   蔡寿道:“你们身手再好,在水上也要打个折扣。不如我和你们一起去,至少叫你们有处落脚。”   明微一想也是,只是她与蔡寿不过相识几日,不知道合不合适,便看向宁休。   宁休缓缓点头:“蔡兄,辛苦你了。”   蔡寿道:“当年你帮我们飞鲸帮出头,这才让我们安安生生吃了这几年的饭,这点小忙算什么?不辛苦!”   说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藤甲,往身上一套,将要害处护住。   又问他们:“你们可有准备?我这里还有几副藤甲,你们也穿上?”   明微好奇:“我听说这藤甲刀枪不入,可是真的?”   蔡寿笑道:“确实能抵挡大部分刀枪,不是高手,刺不穿它,我们就靠它跟水贼周旋。”   明微摸着它十分轻巧,有丝绳束紧,便取了一件,卸掉手臂与下围,套到里面,再披上外袍。   她试了试动作,笑道:“真是个好东西,一点都不影响动手。”   宁休和多福如法炮制,和她一样只穿背甲,这样更灵活一些。   “好咧!我们走!”蔡寿一声吆喝,船桨一摆,如离弦之箭,飞快地往两军靠近。 第731章 弄鬼   两军开始交战。   吴尧一边哆嗦,一边绞尽脑汁。   他们坐的船,是水师最大的船之一。   防护严密,周围全是盾卫。   而且离交战地点颇远,吴尧觉得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所以说,安王为什么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呢?   不行不行,圣上叫他随行教导安王,便是把安王托付给了他。   为人师者,岂能遇到小小挫折就退缩?要想想办法……   恰巧这时,传令兵来了。   吴尧迎上去,问道:“何事?”   传令兵从小船爬上来,说:“卑职奉孟将军之命而来。楚军动向可疑,请安王殿下暂避。”   吴尧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果然瞧见楚军有几艘战船往这边驶来。   他心里一慌:“你们的人呢?既然对方动向可疑,怎么不来护驾?”   传令兵道:“大人,我们的战船很快赶来,只是以防万一,才请殿下暂避。”   “好好好!我们马上……”   吴尧话说到一半,心生一计,道:“殿下那边我去说,这里你沟通就行。”   传令兵本来就是给掌管这艘船的副将传话的,自无意见。   吴尧立马小碎步跑进舱船,喊道:“殿下!有情况!”   安王正在烤肉,吓得一哆嗦,肉就给掉地上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有情况就好好说话,一惊一乍想吓死人吗?”   杨殊扔过去一个白眼。   真以为他叫安王进来烧烤,就是为了吃吃喝喝啊?没见安王害怕得直抖吗?这小子,从小就胆小不经吓,不找点事给他分分心,等会儿吓破胆怎么办?   吴尧请罪:“是,臣太着急了……”   他立刻道:“是这么回事,楚军似乎发现了殿下的行踪,有几艘战船往这边来了……”   “那叫他们避开啊!”杨殊往嘴里塞了块烤肉,“这点事都不会办?”   “已经在避了,只是殿下在船上,万一被追上呢?”   “所以?”杨殊斜眼看他。   吴尧强自镇定:“孟将军派人来传话,请越王殿下想法子将他们引开。”   杨殊没应答,继续吃肉。   反倒安王开口了:“怎么引?都说危险,你还叫阿衍去冒险?”   吴尧义正辞严:“保护安王,理应如此!”   “哎,你这人……”   “行了!”杨殊丢下筷子,拿起帕子擦嘴,“我去可以了吧?”   他叫来阿玄,准备出战,再吩咐安王一句:“你别吃了,等会儿打起来,船行不稳,万一筷子戳喉咙里,乐子可就大了。”   安王道:“我哪会这么倒霉。”又可怜兮兮地看他,“你真要去啊?很危险的!”   “我危险总比你危险好。我能打,你行吗?”   安王一缩脖子。他不行……   吴尧心里乐开了花,不介意对杨殊说几句好话:“越王殿下高义!若能保得安王殿下平安,下官一定上奏圣上,为您表功!”   杨殊扯了扯嘴角:“省省吧!你别捣乱就行了。”   他招呼一声:“阿玄,我们走!”   临走前,给角落的玄非使了个眼色。   玄非便跟着出了船舱。   杨殊出去看了看,果然看到楚军几艘战船往这边驶来,这不屈不挠的样子,怕是认定这艘船上有重要人物。   他叫来副将,吩咐:“让旁边的护卫舰靠过来一艘。”   “越王殿下……”   “我换艘船,去拦一拦。”   副将得过孟崇的嘱咐,求之不得,立刻发出号令。   不多时,接收到命令的护卫舰靠过来。   杨殊带着自己的亲卫,连同玄非过去了。   他跟玄非说:“孟崇那老小子,憋着法子想要我的命,就是不知道曹显有没有插手。”   玄非也看出来了,便道:“你的命也没那么容易丢,对吧?”   杨殊扯了扯嘴角:“那是,不是有国师大人在吗?”   安王坐的大船,已经调整方向往回撤了。孟崇不敢拿他的命开玩笑,周围护卫舰极多,只一会儿就能团团护住。   杨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掌舰校尉:“如果咱们的船迎面撞上去,会怎么样?”   校尉没想到这位越王殿下如此凶悍,给他问懵了,过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那样的话,大概两艘船都要翻吧……”   杨殊一挥手:“那行,你撞上去吧!”   “殿下!”   “叫你撞就撞!”杨殊顺便吩咐,“那边几艘船,叫他们一起撞!”   “……”校尉只得答应一声,“是。”   想想这个命令也没什么问题,他们敢撞,对方敢不避吗?把他们留下,安王就安全了。   得到命令的几艘护卫舰,都调整方向,往楚军战船开去。   楚军原以为他们迎战来的,哪知道到了近前,却是避也不避,不禁大惊失色。   “他们疯了吗?”   “将军,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躲啊!舵手呢!快调头!”   “是!”   楚军战船一阵忙乱,好不容易错开。   哪知道他们遇到的是个疯子,才错开,那边又撞过来了。   “走走走!别耗在这!上头只叫咱们引到这儿,后面有人接手。”   “是。”   楚军领了军命的副将咒骂一声:“哪个疯子指挥的?有病呢吧!”   有病的疯子说道:“现在知道跑了?就这么艘船,也敢过来,胆子真大!咱们追!”   安王那艘船上的副将一看,乐了:“这个越王,真是够莽的,万一人家敢接,岂不是要翻船?”   吴尧小心翼翼跑出来看情况,不禁心下大安:“这下好了,安王殿下安全了。”   副将瞥了他一眼,心知他在其中弄鬼,只是自家上峰与他目标一致,也就不戳穿了,吩咐下属:“再往回退一退,省得再有不长眼的过来。”   “是。”   大船调头,驶了一会儿,舵手忽然觉得不对,喊道:“将军!雾太大,看不清方向!”   副将心说,今天天气大好,哪来的雾?尽瞎说。   可他一抬头,也发现不对了。   他们,真的被雾包围了。   这些雾迅速转浓,向他们围了过来。副将心觉不妙,喊道:“停!先不走了!”   可是,天不从人愿。   迷雾里,有楚军战船若隐若现,往这边撞来。   为了避开它,舵手只能调转船头。   如此,一下子偏离了方向。 第732章 迷雾   眼看楚军战船忙不迭地逃命,杨殊大乐:“这么怕死,也敢过来找事?”   阿玄觉得不对,提醒一声:“殿下,别离太远了。这些人不是找麻烦来的吗?怎么我们一调头,他们就跑?”   杨殊警觉心顿起,扭头一看,离大船有些远了,就吩咐校尉:“咱们回去,保护安王要紧。”   “是。”   然而迟了。   他们的船调头到一半,安王所坐的大船,就消失一片茫茫的迷雾中。   “殿下!”校尉喊道,“安王不见了!”   玄非的脸色一下变了,说道:“有人在布阵!”   杨殊吃了一惊,很快明白过来了。   刚才这些船,根本不是拦截安王来的,而是为了将他们的船逼到某个方位。   偏偏那群人,想把他骗出来,他就顺手带上了玄非。   现在安王身边,虽然有不少高手,却没有一个精通玄术的!   “殿下?”丢了安王,校尉方寸大乱,只能抱着杨殊当救命稻草,“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追了!”杨殊咬牙切齿。   “是!”几艘护卫舰齐齐往安王消失的迷雾追去。   可那迷雾,却像是活的一般,一直在收缩,等他们赶到,迷雾连同大船,已经消失在水上了。   “迷踪阵。”玄非说道,“不用追了,阵法收缩,人已经被劫走了。除非我们找到阵眼,否则只会跟着迷路。”   校尉喊道:“可安王殿下在船上!”   “那也没办法,”玄非神情淡淡,“贫道此行为保护安王而来,如何安王丢了,你当我不急么?”   “难道我们就这么回去?”校尉急道,“孟将军一定会军法处置……”   “真的没办法了吗?”杨殊问,“危险一点也不怕,总要救人。”   校尉连连点头。   玄非摇头:“要破阵,得有阵在那里,可你们看,对方准备何其充分。一抓到安王的行踪,立刻收缩阵法,现下连阵都没有,从何破起?这船怕是已经被楚军劫走了,我们这会儿追过去,只会陷入楚军的包围。”   杨殊明白了:“马上回航!叫孟崇发动进攻,把安王抢回来!”   “殿下……”校尉还想再说。   杨殊冷笑:“你现在还想不背锅?迟了连孟崇都救不回来,罪名才重!”   校尉无话可说,只能有气无力地下令:“回航。”   他们的船行到一半,却见那边有一艘小船,如同叶子漂在水上,飞快地往靠过来。   校尉见上面没有齐军的标记,便想命弩手射杀。   小船上很快挥舞起了白旗,杨殊见了,喊道:“别动,让他们靠过来!”   校尉莫名其妙,挥手让人撤去防卫,让这艘船靠近。   片刻后,两男两女攀上他们的船。   “师兄!”   宁休摆摆手,说道:“你没丢就好,刚才我们发现了迷踪阵,追过去却迟了一步。那艘大船上是什么人?”   杨殊垂头丧气:“是安王。”   “……”   “所以,安王丢了?”明微问。   “对。你们发现什么情况了?”   明微说道:“那不用追了。安王已经被劫走了,你们等着楚军派人来开条件吧。”   校尉瑟瑟发抖:“没得救了吗?”   “怎么说话的?”阿玄翻白眼,“明姑娘说的明明是等楚军来人,到你嘴里就成没救了?”   校尉的意思是,能自己救回来,一急说错了话,只能打自己的嘴,重新问:“我们救不回了吗?”   明微道:“阵都消失了,到哪里找人去?对方有备而来,准备得很充分,我们先前已经发现了行踪,但还是让他们跑了。”   “是啊!”蔡寿插嘴,操着一口当地渔民的方言,扯着自己裂开的藤甲,“你看看,我们也是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好不容易才脱身的。”   校尉无话可说。   明微安慰:“你们不必这么忧心,安王的命很值钱,楚军劫了他,必定会派使者前来,不会轻易伤人的。”   校尉哭丧着脸。   这个道理他懂啊!可问题就是,安王太值钱了!虽然还没有立太子,可齐楚两国都知道,他就是齐国储君。前太子被废,信王谋反赐死,后头两个皇子没长成,皇帝却卧病在床……安王这个继承人,几乎没得选了。   现在安王被楚国俘了,会提出什么条件?想想他都不寒而栗,后背直冒凉气。   脖子上的脑袋,保不住了。   “别想了,回去再说。”杨殊淡淡道,“这件事,你做不了主。”   校尉哭丧着脸,命令回航。   他们回到岸上,帅帐里早就炸了。   安王所坐的大船,在他们视线里消失,孟崇发现,第一时间就派人追过去了。   然而那迷雾连同大船,就这样全都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看到杨殊进来,孟崇吃惊:“越王殿下没在船上?那安王殿下呢?”   “不用看了,三皇叔被劫走了。”杨殊头很疼,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孟崇眼睛里的光迅速消失,又气又急:“为何安王殿下被劫走,越王殿下您却好端端回来了?”   杨殊没说什么,阿玄却不肯了:“孟将军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家殿下把安王殿下劫走的吗?你应该庆幸的是,我家殿下当时不在船上,不然被劫走的就是两个人!”   孟崇一时气急,才会说漏了嘴,被阿玄拿话一堵,哑口无言。   就算他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出来,毕竟这位还是大齐的亲王。   曹显出来打圆场:“孟将军一时情急,只是想问殿下出了什么事而已。”   阿玄缓了语气,代杨殊回答:“说起来,这事还是孟将军的手笔。当时楚军战船往我们开过来,孟将军传令,叫我家殿下将那几艘引开,所以我家殿下才会去了护卫舰……”   “你胡说!”孟崇截断他的话,怒斥,“本将从没下过这样的命令!”   “不是你下的?难道是鬼下的?”阿玄嗤之以鼻,“要不然,我家殿下为什么以身犯险,前去引开楚国战船?只不过运气好,反而因此逃过一劫。”   “你……”   “阿玄,不可对孟将军不敬。”杨殊看似有气无力,却正好截断了孟崇的话,反过来道,“孟将军,你自己下的令,怎么能不认?不止本王亲耳听到,还有国师大人在场,要不让他来作证?” 第733章 赎金   玄非肯定地点点头,说道:“当时贫道就在安王殿下身边,确实听到了传来的军令。此行出京,贫道奉圣命保护殿下,一直寸步不离。若非为了引开楚军战船,岂会轻离?”   国师大人亲自作证,这份量足够了。   孟崇有理说不清:“可本将确实没有下过这条军令,我身边亦有亲兵作证!”   哦,亲兵啊……   众人的目光耐人寻味。   亲兵那是肯定为将主说话的,这人证的份量,可不如国师大人。毕竟安王丢了,他的责任也很重。   就连曹显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孟崇可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示出来,对越王殿下的不满。   孟崇只能坚持:“本将可以对天发誓,当时只是叫副将避一避。传令兵……对!传令兵可以作证!”   “将军!”他的亲兵小声说,“传令兵也在那艘船上。”   一起消失了。   “……”孟崇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浑身是嘴说不清。   “你们再说这个有什么意义?”最后居然还是杨殊给他解围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三皇叔找回来,别扯这些闲事。”   然后和颜悦色,对孟崇道:“孟将军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想必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等我们把人救回来,再慢慢细论。”   孟崇松了口气,没法再冷面以对了,只得点头道:“不错,先救安王殿下要紧,余事再论。”   ……   孟崇派出去的人,最终还是没找到安王。   直到两天后,楚国使者乘着一叶小舟,来到齐军阵前。   他开口就是:“贵国安王殿下,意外闯入我军阵中,幸得我军将士相救,如今安然无恙。代国公特遣本官为使节,向贵国报个平安。”   孟崇想大骂。   什么幸得我军将士相救,真特么有脸!   但是两国邦交,讲的就是一个不要脸。楚国使者一点也不脸红,笑吟吟地看着他。   孟崇只能压下脾气,请他上来说话。   楚国使者来得快,走得也快。   只讲了几句话,留下一封书函,便挥挥衣袖,仍旧乘着小舟走了。   杨殊等人进入屋子,看到的就是孟崇一脚踢断桌腿,发脾气的样子。   他就问曹显:“曹老将军,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曹显淡定地指了指书函。   杨殊拿起来,念道:“东南十郡,骏马一千匹,白银二十万两……”   “好大的口气!”孟崇怒发冲冠,“要钱财就算了,竟然还想要地!”   杨殊心道,楚国不想要地才奇怪。好不容易劫了个重要人物,当然是狮子大开口了。   “孟将军,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孟崇刚要说话,忽然想到,立刻换了语气,“当然要请越王殿下上奏。安王被劫,您现在是我们之中身份最高的一个。”   杨殊才不会上这个当,说道:“我是戴罪立功来的,又不是大军统帅,当然是你们做主。”   孟崇看这阴阳怪气的样就想掐死他,这小子,真是奸滑!来了这些天,一点把柄都抓不到,安王殿下要是有这个心机,自己还愁什么?   可这话说的也没错,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看向曹显:“曹老将军,您看……”   曹显慢吞吞看了他一眼,说:“老夫来的第一天,就与孟将军说好了,老夫年老体弱,早已不复当年。圣上命我辅佐安王殿下,为报圣恩,只能强撑着一把老骨头过来。这打仗的事,老夫把把关还行,主要还是孟将军挑重担。”   孟崇:“……”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还高兴。安王不必说,就是个挂名的,曹显却是朝廷派来的统帅,地位在他之上。   孟崇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既有野心又有经验,主力水师又是他的部下,哪里肯让步?原本琢磨着怎么架空曹显,哪知这老头一来,就跟他说了这么一番话,暗示他只要一部分功劳就可以。   孟崇喜不自胜,立刻把事情揽下了。这几天意气风发,哪里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娘的,越王是个小奸滑,这老头就是个老奸滑!   功劳他要分,这下出事了,就让自己上奏!   孟崇难受极了,抬头看这一老一小,两张“有事你担”的脸……   “好!”这一声他应得沉痛无比,“本将这就上奏,请圣上作主……”   孟崇叫来门客,着手写奏章,就听杨殊慢吞吞地开口了:“孟将军,如果你肯相信本王,就先等三天再说。”   孟崇诧异地看向他:“越王殿下此话何意?”   “当然是帮你忙的意思。”杨殊冲他眨眼,“现在确定三皇叔在他们手里,那不就有营救的方向了吗?”   孟崇困惑地道:“本将不是没想过营救,但那天的迷雾,殿下也是看到的,对方异术如此高超,我们如何才能将安王殿下安然无恙救回来?”   杨殊扯了扯嘴角,瞟向一直安静不语的玄非:“异术?我们有国师大人在此,异术不正是我们的长项吗?”   “但是那天国师大人并没有发现……”   孟崇收住话。要说玄都观的名号,那是非常响亮,可有前头那件事,孟崇便不怎么相信玄非的能力。   玄非忽然抬头,一句话不说,手指一弹,不知道扔出了什么东西。   孟崇只觉得脖颈一疼,周围就被浓雾包围了。   再听到弹指的声音,浓雾忽然散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房梁上!   孟崇大惊失色,险些摔下去。   杨殊的声音传来:“孟将军,这下你该相信国师大人的实力了吧?那天不过意外,叫人家暗算了,现在我们有备而去,还怕救不回三皇叔?”   孟崇跳下来,腿还有点抖。他看向玄非,纠结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术法?这雾气竟能将人转移?好生玄奇!”   玄非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只道:“孟将军可以将奏折写好,等上三日。如果三日后,我们没能救回安王,便立刻送出去。”   “好!”孟崇吐出一口气,内心充满希望,“那就再等三日。”   如果能救回安王,自己也不必请罪了。   事情说定,杨殊等人出了议事堂。   曹显跟着走出来,路过他们时,慢吞吞说了一句:“国师大人,好本事!”   刚才他也在屋中,看得清楚。   其实刚才,根本就没有什么雾。   孟崇是被扔上去的。   玄非似乎用什么东西打中了他,他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醒来也没发现自己丢了这么一小段时间。   玄非笑了笑,拱手:“多谢老将军夸奖。” 第734章 执着   说完那句话,玄非便闭门不出。   弄得孟崇心慌意乱,担心玄非糊弄他。   即使他是皇帝的心腹,没保护好安王,也是一点情面没得讲。   皇帝弄死他都算好的,怕就怕还会连累家人。   两天过去,蔡寿终于来了。   “怎么样?”杨殊让人把他带到自己这边。   蔡寿连口水都没喝,就忙着通报情况:“已经找到那些东西了!”   众人看向明微。   明微点头道:“那我们晚上动手。”   她让阿玄取来地形图,让蔡寿在上面详细地做好标记。   “从蔡大叔找到的阵眼来看,安王应该在这几个位置。”她在图上画了三个叉,“我们正好分三路,一个个找。”   蔡寿道:“宁兄弟,不嫌弃的话,我老蔡陪你一起去。”   宁休轻轻颔首。   杨殊看着明微。   阿玄马上道:“我保护殿下。”   多福理所当然:“我跟着小姐。”   玄非看着迅速抱团的四个人:“……”   所以,就剩他一个喽?   虽然他不介意单独行动,可这样也太欺负人了吧?   杨殊瞅瞅玄非,难得善心大发:“阿玄,你去跟国师大人。”   阿玄不乐意:“属下要寸步不离保护殿下。”   杨殊说:“我们四个人太多了,引人注目。还是说,你要叫多福去跟国师大人?”   阿玄再不乐意,也只能妥协了。   多福什么脾性,他还不清楚么?眼里只有她家小姐,要是叫她跟别人,她那个脸拉的……   “就这么说定了。”明微看了看时间,“现在都去睡觉,入夜集合。”   “是。”   “好。”   众人一窝蜂散了。   ……   安王给吓傻了。   说是上前线督战,其实他就是露了下脸,一直在船舱里吃吃喝喝,连喊杀声都听不清楚,没觉得自己离战争有多近。   直到大船在雾中迷失方向,外面传来副将惊慌的声音,他才一下子慌了神。   “大侄子……”   他习惯性想找杨殊,一扭头想起来,杨殊为了引开楚军战船,已经走了!   “保护殿下!”他的侍卫冲上前,守着舱门。   雾气涌了进来,后面发生了什么,安王不知道了。   因为他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空气里传来咸鱼的味道。   有人推门进来,看到他,立刻转身就跑。   “哎……”安王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   过了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   进来的是个年轻公子,看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样貌……   安王有点嫉妒,怎么一个两个都比他好看?这年头,没好相貌都混不开了吗?   “安王殿下?”声音幽然,尾音流转,居然也很动听。   安王心中泪流满面,面上有气无力地答道:“正是,你是何人?”   被这么一打击,他连害怕都忘了。   “我姓唐,唐劭。”   安王愣了一下,大惊:“你就是南楚那个逆臣唐劭?”   他话出口,才想起来,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立刻捂住了嘴。   唐劭反应平平,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淡淡道:“不错,我便是逆臣唐劭。”   安王小心翼翼瞅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抓本王来,想干什么?”   唐劭眼皮一撩,并不回答,只嘱咐跟进来的侍女:“好好伺候,不要怠慢了安王殿下。”   “是。”   说罢,唐劭便转身出去了。   “哎!”安王想叫住他,“你就进来看一眼啊?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说个清楚?”   唐劭已经不搭理他了。   他来,只是想看看这位安王是个什么人物,现下已经看到了,不觉得自己需要在他身上花费心神。   “严大人回来了吗?”   “刚刚回来。”下属禀道,“在议事堂等着回话。”   “嗯。”   唐劭回到议事堂,才从齐军大营回来的使者拱手见礼:“二公子。”   其实,应该叫国公爷的。   唐珞已死,代国公的爵位落在了唐劭头上。   然而,他不喜欢这个称呼,身边的人便仍旧唤他二公子。   唐劭伸手虚扶,问道:“齐军反应如何?”   使者回道:“见下官的,是齐军统帅曹显与水师统领孟崇。做决定的是孟崇,曹显只说了两句话。孟崇怒火中烧,险些将下官拉出去砍了,还是曹显劝住了他。”   “没见到那位越王?”   “没有,他似乎并不主事。”   唐劭点点头:“以他的处境,不主事才是正常的。”   他又问了些话,便让使者退下了。   明宵从后头出来:“二公子看起来很不满意?人已经劫回来了,有这么个重要人物在手,现下还不是我们说怎样就怎样?”   唐劭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位安王殿下,身份确实重要,但是刚才短暂的接触,留给他的印象有点……   以储君的身份来说,他的表现实在没法叫人满意,齐国方会不会放弃他另立太子,很难说。   当然,目前肯定会竭力救他回去,那样的话……   “你做好准备了?”   “自然。”   “确定不会出问题?”   明宵道:“二公子也太不相信我了吧?先前这迷踪阵,不就顺利把安王劫回来了?”   唐劭摇头道:“这不过是出其不意。接下来,才是正面交手。”   “你大可放心,对你来说,安王有别的用途,于我而言,他只有一个作用。”明宵挑起眉,露出杀意,“就是引人上钩的诱饵!”   安王能换钱财,多少土地,他根本不在意。费尽心思抓人,为的只是让该来的人来而已。   “可他们高手不少。”唐劭平静说道,“听说玄都观的观主也来了,你确定你压得住?”   “玄都观不过尔尔,何况,我也不是只有一人,对吧?”   唐劭道:“金道长明确表示过,不会帮你。”   明宵笑道:“用不着金道长出马,有秀仪姑娘就够了。她能利用秀仪姑娘布下天罗地网,难道我就不会吗?”   唐劭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说道:“你对她太执着了,似乎只有胜过她,才能证明你有活着的价值。这种心态可不好,不够沉着,容易失误。”   明宵瞥着他,用两个人都懂的眼神:“难道你不执着?只不过,你执着的方向与我不同而已。” 第735章 待兔   入夜。   七个人在大营外会合。   明微把一包包调配好的药粉交给他们,交待:“他们那边有一个巫师,蛊术十分厉害,可以利用蛊虫探听情报。你们等会儿从头到脚擦一遍,可以暂时抹去自己的气息。但是要记住,时间一长,那边肯定会发现异常,我们要速战速决,最好别超过一个时辰。”   众人答应一声,各拿了一包药粉。   最后将注意事项对一下,七人便直奔江边。   三艘小船,已经在那等待了。   这些船是蔡寿调来的,没有动用水师的船,一是杨殊信不过孟崇,二是飞鲸帮这些船夫,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更熟练。   宁休当初卖了他们好大一个人情,现在他需要帮忙,飞鲸帮二话不说,听候调遣。   七人分成三拨,各自乘一艘小船。   船夫一划桨,顶着夜色,没入江中。   他们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时辰,船夫就发话了:“姑娘,我们到了。”   明微确认了一下,问杨殊:“对吗?”   认路这种事,当然杨殊最专业,他回忆了一下地形图,点点头:“是这里。”   明微回头吩咐船夫:“大爷,你在这里藏好,如果我们两个时辰没出来,或者有楚军过来搜查,你就赶紧跑。”   “姑娘你就放心好咧!”船夫拍着胸膛,操着口音浓重的方言,“老汉在这江上来去几十年,躲官兵小菜一碟。你们赶紧去吧,保管回来的时候,老汉连船都好好滴!”   明微失笑,回身道:“我们走吧。”   杨殊走在前头:“我来带路。”   两人连同多福,悄无声息没入夜色。   ……   蔡寿花了两天时间,带人找到了分布在楚军附近的阵眼。   按照这些阵眼,可以推算出安王关押之地——这很好推算,既然抓到了安王,那么他们肯定要去救。唐劭或许更看重安王自身,明宵在意的却是她,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设好陷阱来抓她。   换句话说,她只要逆推出明宵的陷阱设在哪里,就知道安王关押在哪里。   三个地方,就看他们三路谁先找到。   楚军戒备森严,耐心等了些时间,才等到机会潜入营地。   明微发现四下埋伏的蛊虫,轻声道:“果然,秀仪的蛊虫被利用起来了。”   这可以证明,明宵确实设了陷阱。   “走这里。”杨殊选定方向,在巡逻兵到来前,三人及时爬到树上。   如此寻摸,三人终于到了预定目标,一座小楼前。   小白蛇从明微的袖子里游出去,过了会儿,回来禀报:“不在这。”   明微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压低声音:“我们等消息吧?”   “好。”   总共三个地点,他们一路探一个。再去另外一个地点探,不如等其中一方发信号,省得走错了,又要回头。   三人贴着墙跟站好,假装自己是无知无觉的木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收到消息,多福小声道:“小姐,会不会出问题了?照理说,这会儿都应该探明白了啊!”   明微也很疑惑。   就在这时,楚军营地起了骚乱,有人喊道:“有贼,抓贼啦!”   “不好!他们被发现了。”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急步往那边赶去。   明微一边赶,一边掏出纸人往外丢。   他们原本打算,安安静静潜入,找到安王所在,救出来就跑路。   既然现在被发现了,那只能改变计划了。   惊动楚军了?那就闹得更大一点!浑水摸鱼,不失为一个方法!   “这里也有贼!快来抓贼!”   “那边也有!”   “贼在哪里?”   士兵们稀里糊涂爬起来,想去抓贼,却被指引了无数个方向。   “这里!”   “那里!”   “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在那儿!”   “到底在哪儿?”   一团乱中,明微三人赶到了目的地。   然而既没看到阿玄和玄非,也没看到宁休和蔡寿。   怎么回事?   明微与杨殊一对眼神。   “我们先找安王。”   “好!”   他们四个人,无论哪个,武功都不弱,相对脱身容易。   若是能借机找到安王,把人给救出来,接下来会好办得多。   小白蛇一扭一扭,飞快地游过来,禀报:“大人,就在前面的院子里!”   明微就道:“明宵肯定在周围埋伏,我去引开他的注意力,你赶紧救人。”   杨殊知道劝不动她,依依不舍地道:“你要小心啊!”   “知道,这不是还有多福吗?”   多福坚定地点头:“我会保护小姐的!”   然后对明微一笑。   杨殊莫名有一种自己是多余的感觉……   “走了!记得来接应我。”   “好。”   明微从暗处出来,走到安王关押院门前。   她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声音:“什么人?”   多福上前回道:“二公子命奴婢来提醒,有人潜入营地,你们看守好了。”   过了会儿,有人过来开门。   在门打开一瞬间,多福抢进去。   “啊!”一声惨叫。   待明微进门,院子里的几个守卫,已经全部被多福解决了。   明微赞许:“多福,你的身手越来越好了。”   多福露出羞涩的笑:“跟小姐比差远了呢!”   这动静,屋里的人已经被惊动了。   明微推开房门,果然看到坐在那里品茗的明宵。   这是守株待兔啊!   只不过等来的,怕是只吃人的兔子。   “师姐,好久不见了!”明宵笑吟吟,“来饮一杯?”   明微懒得搭理他,问:“安王呢?”   明宵搁下茶杯,说道:“急什么?我们来打个赌,你要是赢了,安王就让你带走,如何?”   明微反问:“唐劭能让你放走安王?想骗人也别说大话啊!”   明宵满不在乎:“我要放,他又能如何?”   “听起来,似乎是你凌驾在他之上。”   明宵挑了下眉:“怎样?”   “不怎样。”明微抽出自己的箫,“只是觉得,跟你说废话没什么意思,反正把你弄死,自然能带走安王!”   明宵哈哈一笑:“你对我还是这样恨之入骨。”   明微道:“你错了,我对你不是恨,是厌恶。觉得你的存在,实在碍眼得很。”   “是吗?”   明微继续道:“而且我比你坦白。我厌恶你,就表现出来。可你呢?装成这个样子,实则恨我入骨的人是你吧?” 第736章 可怜   明宵皱了皱眉。   “怎么,不承认吗?”明微淡淡笑道,“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虚伪了。回想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计划了很久对不对?用画中画引我入局,存的其实不是杀我的心思,而是打击我的自信,展露自己的实力。说实话,你对自己太不自信了,这般作为,倒像是要得到我认同。呵呵,你看,从一开始,你就把自己放在低于我的位置上,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辜负你的高看?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没有资格以下克上。”   明宵的感觉很不好。   仿佛他的某些心思,随着这些话,被戳穿了似的。   他讨厌明微吗?当然是的。   从第一次长乐池拉她入画,再到玄都观正面对敌,接着宜都再一次暗算她,然后楚国皇宫碰面……每一次,他都试图打击她的自信,让她认为,自己不配做这个命师,有人和她一样,拥有命师全部的传承,并且比她更有资格。   明微毫不掩饰的厌恶,并没有让他不喜,反而更加开心。   因为这代表着,明微的心情被他撩动了。   可是被她这么一戳穿,他忽然发现,好像一直在费尽心思的人是他,反而明微并没有将多少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明宵缓缓站起来:“师姐,你今天话有点多呢!是不是想引开我的注意力,方便某些人行动?”   明微笑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堂而皇之闯进来?行了,别说废话,我要救安王,你要抓我,咱们各凭本事。别这么拖拖拉拉的,没什么意思。”   ……   唐劭一直没有入睡。   此刻和金道长在下棋。   金道长落子许久,对面都没动静,便瞟了他一眼,道:“不想下棋就别下了,道爷对这劳什子其实没什么兴趣。”   唐劭回过神,将捏在手里许多的棋子落下,说:“难为道长了,本不想陪我在此,却还是来了。”   金道长哼哼两声:“你知道就好。唐二,道爷有时候真不想管你,可看你那样,又觉得可怜……”   “可怜?”唐劭淡淡一笑,漫然道,“我有什么好可怜的?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哪里可怜了?”   金道长同情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吗?”   唐劭垂下眼眸,看着棋盘:“该你了。”   金道长随便落下一子,继续道:“唐二,这半年来,你都不像你了。要这样伪装,才能勉强过下去,岂不可怜?”   唐劭没有回答,静默地下棋。   金道长又说:“这趟回去,你是不是就要娶那位舞阳公主了?听道爷一句话,你这个样子,就别带累人家姑娘了,何苦造这个孽呢?”   唐劭道:“道长,你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   “现在是皇室要下嫁,不是我要娶。”他淡淡道,“不是舞阳公主,也会是别的公主。至于我娶来干什么,你以为他们在意吗?”   “……”金道长沉默良久,摇头道,“你们这些权贵,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真是莫名其妙。”唐劭听着外面的动静,“三更天了吧?他们差不多该动手了。”   金道长看他转移话题的样子,心中充满怜悯。   跟唐劭回去的时候,他只是欠了人情,想要还个干净。   不料却亲眼见到,他遭受了人生的剧变。   父亲突然身故,他顶着巨大的压力赴险,好不容易平安度过,暂时保住了唐家。   结果兄长回来没多久,就对他发难了。   更让他心寒的是,母亲完全站在兄长那边,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那天他差一点就死了,直到听到那个秘密。   “母亲?你别喊我母亲!你这个孽种,哪里有资格喊我母亲!”   直到那时,他终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唐家的嫡子。   而是一个……前朝余孽……   喧闹声响起时,唐劭推开棋盘起身:“道长请自便,我这边有事,先去了。”   “哎……”金道长想拦一拦,忍住了。   他决定不再插手,拦了又怎样?   “唐二啊唐二!”金道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只怕你有一天会后悔。”   ……   箫声响起,分头行动的几人终于纷纷赶到。   明宵被明微拖住,杨殊毫不犹豫打破屋顶,落入屋中。   安王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差点哭出来:“大侄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呜呜呜,你不知道我……”   “闭嘴!”杨殊喝住他,“出去再说。”   “好好好!”安王赶紧擦掉眼泪,期待地看着他。   杨殊带着他往上一跃,落在屋顶上。   “在这里!”   院子被团团围住了。   安王吓得够呛,死死抱着他:“他们人好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杀出去。”杨殊握紧自己的伞,扫视着周围。   当他看到宁休的身影一闪而逝,忽然间动了。   剑身从伞里拔出,黑暗中闪过淡淡的微光。   唐劭安排的高手扑了过来,欲拦他的去路。   杨殊迎击,只一瞬间,叮叮叮的利器相击声密集响起,周围全是利刃带起的寒风。   安王快哭出来了。   打架他见过不少,这样子的高手过招,瞬息万变的情形,却是第一次经历。   他终于知道,杨殊的武功有多高了,被他从小打到大,真是手下留情了……   刀剑在他身边舞动,好几次安王都觉得,自己要被切成两片了,却被杨殊及时拉住,躲了过去。   眨眼过了十几招,杨殊忽然大喝一声:“走!”   对面的高手连忙转换方向,封住他的去路。   杨殊却转了个身,一脚把安王踹了出去。   “师兄接着!”   “啊啊啊啊啊……”安王感觉自己飞了出去,惊叫起来。   他以为自己要摔个屁股开花,忽然被人托住,往后轻轻一带,安全落在地上。   宁休将他推给蔡寿,跟过来的阿玄说:“赶紧带他出去,我留下断后。”   阿玄答应一声,匆匆一抱拳:“还请先生替我照顾殿下。”   宁休点点头:“放心去吧。”   阿玄和蔡寿带着安王匆匆离开,玄非却没走。   宁休问:“怎么,你也留下断后?”   玄非指了指:“不,我留下见他。”   宁休看过去,却见一位锦衣公子,从那边走过来。   “唐二公子?” 第737章 突围   唐劭看着拦住他去路的人。   此人年约二十六七,长眉秀目,气质温润。身上穿的是道服,略深的蓝色,夜中看来越发沉敛,衬得他平静自若。   唐劭眯起眼:“北齐国师,玄非?”   玄非微微一笑,行了个道礼:“初次见面,贫道有礼了。”   唐劭冷笑:“你是来救人的?北齐的国师可真不容易当,不但要测国运做法事,还得千里迢迢保护个废物皇子。”   玄非不气不恼,说道:“是不容易,但也没有你难。”   唐劭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玄非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答应和星宫合作了?”   “这与你何干?”   玄非无视他的敌意,说道:“那么你可知道,我是他们上一个寻求合作的人?”   唐劭冷淡以对:“那又怎样?”   “看来你知道了。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唐劭侧过头,“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拿下!”   他身后的高手迟疑了一下,应声:“是。”   玄非见他如此反应,叹了口气:“你我到底同出一脉,贫道这才想救你一救。既然你……罢了,想来还是我们无缘。”   唐劭不为所动,仍然面无表情。   救他?他有什么好救的?拼尽全力维护的家族,至死都相信的父亲,最后证明了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真以为说几句安慰的话,表示一下同情,就能开解得了吗?   不可能的。   何况,现在没什么不好。以前是唐家束缚着他,为了给兄长让路,不得不退居其次,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束缚他,他可在尽情地施展才华,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有什么不好?   “哗啦”瓦片碎裂的声音响起,明微撞开屋顶,喊道:“走!”   安王已经找到,要赶紧脱身才行。   “呜呜……”笛声响起,周围浓雾再次涌了上来。   明微面色一变,却见宁休已经取琴在手,“铮!”的一声,撕开浓雾。   “你们走!”他喝道。   “先生!”   宁休站在屋顶,睨着下面的人:“他不是自称命师吗?就让我这个师祖爷,瞧瞧他有什么本事!”   明微失笑。   她对杨殊喊道:“你们快护着安王离开!我和先生断后。”   杨殊一剑逼退两人,回道:“我和师兄留下,你走!”   明微还要再说,他立刻摆出没有商量余地的样子:“要么你走,要么我们一起留!”   明微无法,只得道:“那就交给你们了。多福,我们走!”   “是,小姐!”   “国师大人?”   玄非最后看了眼唐劭,见他毫无回头之意,便不再多问,跟在明微身后离开。   三人追上安王,阿玄和蔡寿夹着他往外飞奔。   玄非与多福在前头开路。   每当他们被阵法挡住时,明微便以箫声撕开。   如此数次,终于到了边缘。   这一路杀来,五人皆是疲惫不堪。   “从这里出去就好了。”明微说,“出了阵法的范围,我们就可以隐藏行迹……”   “你想得美!”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明微抬头一看,却是温秀仪与石庆。   她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温小姐,我们都打那么多回了,能不能省一省?实在没什么新鲜感了啊!”   “都说我不姓温,你要喊到什么时候!”温秀仪怒道。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明微说,“你们俩什么实力,我们彼此清楚得很。何必再多此一举,是不是?”   石庆冷冷道:“没打过怎么知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们这段时间没长进?”   明微笑了声:“以前,只要我一个就能对付你们。即使你们这段时间大有长进,我这还有这么多个。难道你们还能长进出一个国师大人不成?”   温秀仪大怒:“少耍你的嘴皮子!总之,今日你想出去,得问过我们才行!”   “行吧,打都打了,不差这一场。”明微转动手里的箫,“来啊!”   ……   留下来的断后的杨殊,忽然发现越打越轻松,不免有些奇怪。   “师兄,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人少了?音波也不给力了?”   宁休眉头一皱,停了下来。   屋里,还有绵绵不绝的笛声传来,但听起来确实没有刚开始的威力了。   宁休手指一拨,琴声铮然作响,卷荡气浪,击破笛声的防护。   他便从屋顶破洞处跃了下去。   屋子里,坐着个青衣人,背对着他们吹着笛。   尽管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对方却动也不动。   宁休脸色铁青,手在琴身上拨了一下,拔出藏在其中的细剑,刺了出去。   “嗤——”   纸张撕开的声音,一个纸人滑落在地,笛声也随之断绝。   “被骗了!”杨殊目光扫视,“他人到哪里去了呢?”   宁休怒极反笑,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欺师灭祖!真当我不会清理门户吗?”   他一甩袖,大踏步走出屋子。   路上遇到什么人,都是手一拨弦,引动音波开道。   这气场……   杨殊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有点凉:“好可怕……”   他追了上去,帮忙开道。   宁休大概被激怒了,待解决了这些人,解下腰间令符。   “师兄,他们这是声东击西?故意把我们留在这,其中……”   “嗯。”宁休语气沉沉的,“所以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他们。这个明宵,是我小看了他。我能感觉到,他和明微的气息十分相近,似乎有某种联系。或许就是这种联系,让他对明微始终抱持着敌意。”   “联系……”杨殊真的有点后背发寒了。   宁休握着命师令符,将法力倾注进去。   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漫延出去。   在宁休的视界里,周围的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些树,那些屋子,那些阵法,全都不见了。   只有一个个或白色或黑色,间或带有一点点别的颜色的影子。   “知道为什么,我们肯定明宵的传承并非得自正当途径吗?”   “为什么?”杨殊十分知趣地搭上梯子。   “因为,”宁休冷声道,“他根本就不知道,命师令符的作用。他的这些手段,在命师令符前,毫无用处!”   宁休背上琴:“走!” 第738章 果子   破开温秀仪与石庆的拦截,明微正要喝令走人,忽听明宵的声音悠悠响起。   “师姐,别急着走啊!”   明微面色微变:“你怎么在这里?”   明宵从树上跳下,笑道:“你想问,为什么我能突破师祖的防护?”   明微紧握手中的箫,预感非常不好。   不该发生的事,突然发生了,说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轨道。   这是一种不妙的预兆,以她的推算,宁休是可以留下他的。   虽然现在的宁休,对于命师传承的掌握,没有那么精深,但他有命师令符加持,而且音波上的造诣,也不比明宵差。   明宵叹了口气,说道:“你把我看成世界上另一个你,这个法子虽然没什么问题,然而,但还是漏算了一点。”   他张开手,在内力的加持下,笛子慢慢亮了起来。   “是不是很好奇,我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和你有着同样的传承?我和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明微听得此言,不禁睁大眼。   “你要说了?”她怀疑地看着他。   明宵笑道:“对,说给你听。”   明微便也笑:“那就请。”   明宵踱了两步,起了个头:“事情就从你没有经历过的那个历史说起吧。永嘉二十五年,北齐文帝驾崩,太子姜盛继帝位……”   玄非吃了一惊,扭头看着他。   蔡寿听得莫名其妙,心说这人说的什么东西?现在才永嘉二十三年。   安王今晚经历这么多险事,都快吓傻了,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字,不禁愣了下。太子姜盛继帝位?太子姜盛不就是自己那个被废的大哥吗?难道又复立了?   然而,他继续听下去,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姜盛昏庸无能,却刚愎自用。他上位后,北齐很快人才流失,小人上位,朝政一塌糊涂。而南楚,却是另一番景象。唐氏二子唐劭,谋朝篡位,成为新任国君。他才智过人,励精图治,不过十来年光景,便将南国治理得富庶强盛。”   “西北那边,早在永嘉十九年,便有一个新的王朝崛起了。乃是北胡八部合一,定国号为魏,史称西魏。由于姜盛听信馋言,杀家宗家满门,魏帝苏图看准机会,带兵南下,很快突破防线,攻入北齐。南楚唐劭,趁势而起,两面夹击下,短短几年的功夫,北齐就亡国了。”   明宵笑着看向她:“你以为你经历的,是故事最开始的模样吗?不,这个你从未听过的才是。在这个故事里,东宁明氏同样卷入谋逆案,家破人亡。只有四房一个年幼的孩子逃了出来,他叫明峥。后来,明峥拜得名师,成为新一任命师。几十年后,他爱上了一个小寡妇,却眼睁睁看着对方生下女儿后,抱着孩子投湖而死。”   明宵怜悯地看着她:“你就是这个孩子,刚刚出生,就失去了生命,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看看世界。明峥痛苦极了,他花了二十年时间,终于找到了逆天之法,利用星辰与地脉之力,扭转了时空。之后,便是你知道的那个故事。”   他瞥向安王,神情轻蔑:“在北齐,太子姜盛没能继位,而是被信王斗倒。然而信王登位,更加丧心病狂,意欲将几个弟弟全部杀了。安王痛失妻儿,逃出云京,举旗造反,终于在两年后成功攻进京师,登基为帝。然而,他也很快成了昏君中的一员,荒淫无道,穷奢极欲,北齐国力大降。”   “此时的南楚,相对平稳,唐家与楚室相安无事。直到十几年后,唐劭杀兄上位,掌控朝政。最强盛的是西魏,魏帝苏图吸收中原之学,带领西魏迅速崛起。北齐多撑了几十年,最终还是亡于西魏之手。”   明宵笑道:“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了吧?天下大局,无非如此。于明峥个人而言,最庆幸的是,他救回了那个孩子的性命。然而小寡妇还是死了,仿佛天命似的,他注定要痛失爱侣。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个孩子长大,重新搭建好了扭转时空之阵,却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去做。”   “他还没有得到答案,就为了保护那个孩子死了。阴差阳错,那个孩子找到了他遗留下的阵法,决心去碰一碰运气。因此,才有了现在这个故事。”   明宵道:“你看,在最开始的故事里,你是不存在的,然而在现在这个故事,你却成了改变这个世界最大的力量。”   故事说完了,明微心静如水。   早在一年前的宜都,明宵画的那张画,就已经告诉她这件事了。   后来,纪小五无意中带出凌小姐的手记,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历史发展。   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对自己的来历有所领悟。   “你说了这么说,想说什么呢?”明微平静地问,“若是想以此击溃我,未免太可笑了吧?就算我曾经不存在又怎样?现在的我好好活着,岂是你几句话就能抹去的。”   明宵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要说的是……”   他抬起手中的笛子:“你可知道,明峥是怎么救回你的?”   明微的表情微微一僵,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仿佛下一刻就会应验。   明宵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啊,为了改你们母女的命,曾经寻遍大江南北,走遍天涯海角,最后在一座玄女娘娘庙前,寻到了一块受世代香火供奉的雷击木。”   他望着明微,眼神充满恶意:“你想到了吧?就是你曾经握在手里的那只箫,它以香火之力护你魂魄安宁。但是现在,你没有它了,再也找不到了。因为——”   明宵抬起手中的笛子:“它,就在这里!”   “轰隆!!”仿佛惊雷炸响,明微面色发白,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玄非意识到不对,喊道:“明姑娘?!”   多福大惊:“小姐!”   明宵垂目看着她惨白的脸色,目光怜悯中带着畅快。   有这么一棵树,它只能长出一颗果子。这颗果子,曾经是她。但是,在这个世界,变成他了。   所以啊,他们两人,只会有一个存在。   他既然活着,她就只能死去! 第739章 带走   “故事说完了吗?”低沉的声音响起,却是宁休大踏步而来。   明宵看到他,笑着点了下头:“师祖,你来迟了啊!”   “微微!”杨殊大惊失色,飞扑而来。   然而,明微一点反应也没有。   玄非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起书上一个故事。   殷商末年,妲己入朝歌迷惑纣王,丞相比干忠君护国,处处与她为难。妲己深恨比干,假装病倒,告知纣王需以玲珑心治病,而丞相比干就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比干被召入宫中,剖腹摘心。但他并没有死,如常出了宫。随后,他路遇一妇人卖无心菜。   比干勒马询问:人无心能不能活?   妇人答:人无心即死。   比干立时血如泉涌,倒地而亡。   方才那一幕,与这故事何其相像?   民间亦有许多传说,有些鬼物,可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去,以为自己还是活人。一旦被人喝破,它们就会迅速枯败,倒地而亡。   但……   玄非看向明微。   她是已经死去的人吗?还是说,只是被人钻了空子,迷入心窍?   宁休按住藏在琴里的细剑,已经动了杀心。   明宵却全然不惧,高喝一声:“拿下他们!”   “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星宿、高手们纷纷出现,向他们冲过来。   玄非拔出腰间软剑,击退两人,喝道:“回去再说!”   杨殊咬咬牙,将明微推给多福:“走!”   蔡寿拉着安王,多福撑着明微,杨殊等四人护在外围,且战且走。   这才是真正艰难的突围。   楚军大营里的高手,源源不断地过来,杀之不尽。   然而他们除了苦撑,没有别的法子。   阿玄掏出一枚信号弹,扔上半空。   希望孟崇看到信号,能够带兵来援。   虽然他很想杀杨殊,拿去给皇帝表功,但安王在这里,他总该出点力吧?   他的祈祷应验了,齐军大营亮起了火把,吹响了号角。   战船起航,往这边驶来。   有人过来通报:“齐军来袭!回防!回防!”   于是那些军中的高手,纷纷回营。   明宵皱了皱眉,自言自语:“真是蠢货!抓住了安王,齐军还敢打么?”   杨殊等人压力骤减,离江边越来越近。   蔡寿一声忽哨,江面忽然出现几艘小船,飞快地往这边靠近。   是飞鲸帮的人。   “快,上来!”   蔡寿带着安王,奔到江边。   阿玄与玄非扫清左侧的敌人,跃上小船。   就在他们要去接应安王时,明宵忽然杀入。   他抽出伞中剑,逼迫蔡寿放手,随即扯着安王退回。   杨殊一回身,发现安王被夺,便要迎击而上。   就在这时,明微忽然动了。   她抬起手中箫,在明宵撤回之时,突然插入。   明宵没有防备,顿时被她截住去路。   明微从他手里扯出安王,向小船抛去。   “啊!”安王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要掉进水里。   可玄非怎么会让他落水,袖子一卷,便将他接回。   “谢了啊!”安王心有余悸,还没稳下来,就听多福一声大叫。   “小姐!”   安王连忙去看,发现明微后背被击中,陷入险境。   偏在这时,唐劭带人赶到了。   杨殊想去抢回她,却被唐劭挡住。   “北齐越王殿下?”唐劭森然道,“真是久仰大名啊!”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以真实的身份相见。   杨殊心急如焚,哪里有空理会他,一心想将明微夺回。   她方才那个状态,心神还没完全恢复。   可唐劭带来的高手实在太多了。   哪怕他们拼尽全力,仍然离她越来越远,眼睁睁看她身陷重围。   蔡寿看着夜雾中驶来的船,顿觉不妙,喊道:“快走!楚军的船出动了,再不走跑不了了!”   杨殊和多福却好像没听到似的,埋头往那边冲。   走?如果救不回明微,他们走有什么意义?   明微忽然朝这边喊:“别过来了!你们先走!”   杨殊怎么会理会?   原本和他们一起死战的宁休,听得这声,轻轻叹了口气,给玄非使了个眼色。   玄非意会,一人一个拖住,往小船上拉。   “师兄你干什么?”杨殊挣扎,“放开我,我要救她!”   “你救不了了!”   “救不了就和她一起死!”   “她不会死。”   “师兄!”   宁休按住他,坚定地说:“我说,她不会死!如果你还认我是师兄,就相信我一回!”   杨殊怔了怔,往岸边看去。   他们都上了船,经验丰富的飞鲸帮渔民将船桨一划,往江中飞快地退离。   他就看到,明微停下了反抗,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远离。   他们目光相缠,如胶似漆,却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载着他们的小船没中江中,明微长叹一声。   她转头看向明宵:“你说这么个故事,就是想打破我的心防?”   明宵擦了擦脸上的血丝,那是刚才被宁休的琴弦弹伤的。   他笑了笑,说道:“你恢复得真快。我还以为,你心神失守,最起码会有几天走不出来。”   明微淡淡道:“我早说过了,你根本不懂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命师。我之来历被你道破,确实破了心防,可你也太瞧不起我的道行了。就算我曾经不存在,就算护持我活下来的香木在你手上,那又怎样?难道我活到现在,靠着就是这么一件外物吗?”   她抬起头,没有半点惧意,看着眼前的明宵,咄咄逼人:“反倒是你,全副心思都在我的身上,似乎活着的意义就是杀了我,这样可不够练达。身为命师,自我这么薄弱可不行。”   “你……”   明宵话还没说完,唐劭过来了。   他不想多说,便想叫星宿将明微带回去。   不料刚刚张口,却被唐劭拦住了。   “二公子有何指教?”   唐劭道:“人给我。”   明宵拧眉看着他:“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他指了指明微,“是我的,请你放开。”   看着眼前的唐劭,明宵的神情渐渐变得不可思议。   “二公子,你……”   唐劭却不理会他了,转头吩咐部下:“把人带走!”   “是!” 第740章 别急   船桨划过,一声欸乃。   刚才的厮杀都远去了,夜色中只留下一片寂静。   杨殊坐在船头,一脸木然。   宁休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放心,我跟你保证过,她不会死。”他说,“如果明宵要杀她,根本不必使这种手段,讲什么故事。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必须从明微身上得到一件东西。”   杨殊呆呆地问:“什么东西?”   见他有回应,宁休心中一松,继续说下去:“你看,他说明微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那块受了香火的雷击木的护佑。现在香木在他的手里,所以明微存在的根基没有了。既然明微必然会死,还需要他这样费尽心思,揭破此事?我说过,我能感觉到他们俩身上有相同的气息,先前没明白过来,现在终于明白了。”   “就是那块香木,它渗透进了明宵的魂魄,也渗透进了明微的魂魄。”   直到此时,杨殊的理智才稍微回归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说,她的存在,并不依托那块香木?”   “至少不是现在这块。”宁休轻轻说道,“或许一开始,她能活下来是因为香木。但已经这么久了,她都变得这么强大了,也就不需要这块香木了。”   “但是……”杨殊吃力地说,“那是未来的她啊!如果毁掉现在,未来的她不就不存在了吗?”   宁休柔声安抚:“你这是掉进了明宵的陷阱,他故意这样引导的。你想想,如果顺着他的思路,明微就不可能回到现在这个年代。因为她的魂魄,在这个世界就是不存在的,一样没有任何根基。”   “……”   “穿越时间长河,回到过去,这原本就是不合理的,怎么可能用常理去理解它?”   杨殊不得不承认,他被安慰了。   又或许,他太需要安慰了,现在只要有个人肯告诉他,他就愿意去相信。   看他面色渐渐好转,宁休放下心来,继续说道:“我思来想去,能让明宵这么用心的东西,或许就是她魂魄里同样的气息。所以,至少目前,明宵不会动她。你再想想她喊话时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悲伤,显然她不觉得那是诀别,因为她也清楚,只是一时走不了,需要再等一个机会而已。”   杨殊仔细回想,明微看着他,眼神……确实很平静,并不是那种接受命运的平静,而是她并不认为这是大事。   “所以她在等我们去救她?”杨殊猛地站起来,眼里带着希望,“师兄,那我们……”   “别急。”宁休按住他,“我说了不会让她死,就不会让她死。别忘了,我手里也有一件东西,对明宵来说同样重要。”   杨殊怔了一下,领会过来:“命师令符?”   “对!命师令符可镇妖邪,同样能够镇住魂魄。它既是一件邪物,也是一件宝物。明宵想成为真正的命师,离不开它,说不定,这个东西可以解决他存在的问题。”   杨殊忽然明白了什么,震惊:“师兄,你要拿命师令符去换她?”   宁休点点头:“他只要心动,我们就有机会。”   “这样的话,你的命师传承怎么办?”   宁休笑了:“难道命师的存在,就寄托在这么一件死物上吗?这样算的话,第一代命师又有什么?它是很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   在他面前,宁休从来没有主动说这么多话,杨殊不免感动:“师兄……”   宁休拍拍他的肩:“放心回去,好好休息。想救她回来,首先要保重自己。”   “嗯,我知道了。”   不远处,挂着齐军旗帜的战船缓缓靠近,上面传来喝问声:“来者通名!”   ……   出乎意料,亲自领着战船出来的,竟然是曹显。   老将军一身战甲,胡子花白,威风凛凛。   接了杨殊等人上船,他便随着安王进了船舱。   曹显的儿子曹勇,留下招呼他们。   杨殊与他说客气话:“多谢曹老将军出手相助,孟将军呢?”   曹勇神情如常:“孟将军在后面押阵。”   “哦……”杨殊听出来了,孟崇把风险最大的救援任务推给了曹显。   这家伙,先前被迫背了锅,领会过来了?   不过,这么关键的时刻,他第一时间就惦记着自保,倒不如曹显有节操。   江上,飞鲸帮的船夫,向他们挥手告别。   船桨一划,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杨殊心情低落,没心情应酬,说了一声,便去里面休息了。   曹勇拉住阿玄,小声问:“杨侍卫,越王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色很难看啊!安王不是救回来了吗?”   阿玄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半死不活地回道:“安王殿下是救回来了,可我家王妃丢了,你说,殿下心情能好?”   曹勇大吃一惊:“什么?你说的是……明七小姐?”   “嗯。”   曹勇隐约听过一些关于这位未来王妃的事,心里半信半疑,这会儿倒是都是信了。   “明姑娘为了救安王殿下,才被留下的。”阿玄说,“我家殿下一定会去救她回来,还请曹将军暂时不要泄露出去。”   曹勇点头,要是泄露出去,这名声……   他唏嘘:“明七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这等胆色……”   阿玄进去了。   曹勇站了一会儿,便进去见父亲。   曹显已经见过安王了,此时正在闭目养神。   曹勇示意亲卫退下,走过去:“父亲。”   曹显“嗯”了一声,听他说了明微的事,睁开眼:“难怪越王殿下那个样子,这位明姑娘还真是……”   “父亲,这事我们怎么办?”曹勇问。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尽力助越王救人回来。”曹显说道,“人家姑娘有情有义,难道我们坐视不理吗?”   曹勇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现下安王已经救回,可以秋后算账了。孟崇定会把罪名都推到吴尧身上,把自己摘出来。父亲,我们要不要密奏……”   “算了吧。”曹显说,“你也知道安王已经救回,就算咱们告了孟崇的状,也不能拉他下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让他害吴尧去吧,那小子想坑越王,却害了安王,本就该死!”   今晚楚军营地大乱,他们找到了失踪的船。传令兵说得明明白白,就是吴尧搬弄是非的缘故! 第741章 傻话   杨殊坐在船舱角落,靠在舱板上,闭着眼睛。   上一回丢掉明微,是在他没看到的时候,心情主要是焦急。   这回却是眼睁睁看着她留在原地,更多的是自责。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小心一点,叫她陷入险地。为什么不能更强一些,带她离开。   他简直就是个废物,只会叫她帮忙,却不能保护她。   舱门轻轻推开了,有人走进来,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便学他的样子,直接坐在地上。   “阿衍……”是安王的声音,小心翼翼极了。   杨殊现在没有心情回应他,就扭头开不说话。   安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对不起。”   杨殊缓了缓,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你道什么歉?”   安王老老实实说道:“要不是为了救我,明七小姐就不会……”   “你别揽责任上身,跟你没关系。”杨殊按着额头说,“你又不是故意被抓的,是我们自己决定要去救你。”   安王看着他的样子,脑袋一低,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可我难受啊!看到你这样,真的好难受。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帮我,你在救我,而我只能拖累你!”   杨殊心中百般滋味。   其实我没有那么好。他在心里说。其实我一直在骗你,利用你。   安王哭得抽抽答答,弄得杨殊既难过,又想笑。   “行了,别哭了。”杨殊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不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动作,但他此刻做来心情柔软,“你是要当太子的人,怎么能哭成这样呢?”   “我……”安王含糊地说了一句。   “什么?”   安王擦掉鼻涕,说得清楚了一点:“我不当太子了,也不想当皇帝,你来当好不好?”   “……”杨殊失笑,“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没有说傻话。”安王说,“一直以来,我都不想当的,就是稀里糊涂的……”   身为造成这稀里糊涂结果的人,杨殊当然知道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刚才那个人的话,我听到了。”安王擦掉眼泪,认真地看着他,“你就别糊弄我了,其实你们也不希望我当的,对不对?”   “……”杨殊有一点点心虚,过了会儿,他也道歉了,“对不起。”   先前就算了,现在安王都听到了,还要骗他,那就真把人家当傻子了。   “我理解。”安王宽宏大量地摆手,坐得离他近一点,“要不是今晚的经历,我都想象不到,这世上居然有这么神奇的事。所以你的王妃,知道我未来是个昏君?你也知道的,是吧?”   杨殊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认真地唤道:“三皇叔。”   “嗯?”   “我以前……没有对你说真话,但是,从未想过害你。”   “我都说了理解。”安王很放松,“虽然我不太聪明,但不像大哥那样不知好歹,别人对我是好是坏,心里是清楚的。比如我家王妃,虽然凶得要死,总是不给我留脸面……但我知道,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哪一天我落魄了,不再是王爷了,她也会跟着我的。”   “……”   安王不好意思地笑:“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杨殊说:“觉得自己小看了三皇叔。”   安王笑得很开心,继续说下去:“不管你为了什么骗我,可在危险的时候,你总是挡在我面前。比如上次二哥谋逆,比如这次我被他们抓走。其实你不救我,更省事的对吧?可你还是来救我了。”   杨殊只能回他一笑:“嗯。”   “我刚才那些话,不是一时感动才说出来的。”安王心平气和地说,“早先,我就在想了,其实我不适合当皇帝,只是没有办法,找不到别人了。”   “你知道找不到别人了。”   “可我现在想想,你挺合适的。政务你比我上手快,怎么调和臣工之间的矛盾,总是无师自通。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一点都不害怕。你缺的,不过就是一个名分。但真的论起来,你才是嫡支,不是吗?”   杨殊心情复杂,只得道:“你说得容易,皇位是这样让来让去的吗?”   “可你有办法的,对吧?”安王用信赖的眼神看着他,“既然你们知道我以后是个昏君,不想让我当皇帝,应该已经有准备了吧?”   杨殊有点暴躁,说道:“有你这样吗?用这种语气讨论自己要被踹下台的事。”   安王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这两年来,我只有现在是轻松的。当皇帝又累又危险,还是留给你这种能人去做吧!你看这几天,我又给吓瘦了一圈。”   “……”   “还有一个原因,你不知道。”   “什么?”   安王说:“他说我荒淫无道,我想了想,要是当了皇帝,可能真的把持不住。到时候,我家王妃怎么办呢?我这个人,没什么自制力,有时候忍不住喝喝花酒什么的,我家王妃还能把我揪回去。可如果当了皇帝呢?她还敢这样对我吗?那个婆娘,醋劲太大了,我怕她气死自己。”   杨殊好半天才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那个醋劲不大?”   “可你忍得住啊!当皇帝,受到的诱惑太多了,岂止这一条,没有自制力的人,说不定会变得面目全非。我不想跟王妃走到那一步,也不想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杨殊心想,他也不肯定自己能抵御诱惑,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信任他?他总以为,自己胡天胡地的,结果在他们心里,他是这么一个有自制力的人?   “你好好休息,别怪自己了。养足精神,才能救她回来。”   安王说着,拍了拍他的肩,想要表达安慰的样子。   “我去休息了,这种事我帮不上忙,就不给添乱了,要是用得着我,你来说一声就行。”   “好。”   杨殊目送他出门,心情复杂极了。既担心难过,又流淌着温情。   过了许久,他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头。   安王说得对,这样没有用,他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想办法救她回来!   不管她是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不管她去了哪里,他都会努力把她找回来! 第742章 打击   宁休说话算数,第二天便去了楚军大营。   他这次乘的是齐军的船,便是以官方身份去的。   杨殊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不但眼睁睁留下了明微,甚至连谈判,都是师兄代他去的。   他前所未有地渴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一上午,他都心神不宁。   多福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玄非和安王在房间里下棋,曹勇时不时过来探听。   中午,外边终于有消息了。   杨殊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接到了刚刚上岸的宁休。   “师兄,怎么样?”   宁休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她人呢?”   听他声音都变了,陪宁休一起去的蔡寿连忙出声:“越王殿下别急,明姑娘没事,好好的。”   杨殊这口气才顺了过来。   蔡寿马上道:“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   “什么?”曹勇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个说法?”   姜寿摊了摊手:“总之,我们听到的就是这样。”   今天早上,他陪着宁休出发去楚军大营,经由正当途径求见他们的统帅。   来见他们的,却是石庆。   楚军甚至没有放他们上岸,石庆同样乘着小船出来,与他们在江上会面。   “你们回去吧,二公子不会见你们的。”   宁休说道:“他不见,明宵也不见吗?我说了,可以拿那件东西来换人。如果你们想要别的,也可以提。”   石庆笑了,笑容里有无奈:“明公子没办法出来见你们。”   “为何?”   “因为你们的要求,他满足不了。明姑娘的事,他做不了主。”   宁休听出了言外之意。   明宵这是……跟唐劭翻脸了?明微的事他现在管不了?   可为什么呢?唐劭能有今天,便是因为星宫的帮助,他为什么要跟明宵翻脸?   楚军码头上,有一艘货船到了。   许许多多货物,被军汉们卸下来。   蔡寿瞧着不大对劲,怎么好多红绸?看着好喜庆。   “那么,唐二公子打算怎么办呢?”宁休冷静地问,“既不杀她,又不肯放,留着做什么?”   石庆的目光也落到那些红绸上面。   “留着……成亲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宁休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石庆的目光挪了回来,平静地与他对视:“我说,成亲。二公子要跟明姑娘成亲。”   “……”   石庆不想再说了,向他们拱了拱手,吩咐水手把船撑回去。   临走前道:“你们不用再来了,二公子不会见的,至少在婚礼前不会。”   ……   蔡寿继续道:“我们绕着楚军大营转了一会儿,看起来确实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那些楚军还在讨论新娘子是谁。”   这些消息不难打听,曹勇出去一会儿,回来就清楚了:“确实如此,日期都定好了,就在十几天后。”   两军对垒,用这种法子打击对方的士气,不是稀罕事。   所以曹勇很快就接受了,说道:“绝对不能让婚礼举行,不然我们大齐的脸面就丢大了。”   这次不像上一次,先前明微所谓被掳走,是私下里发生的,哪怕南楚那样宣称,也不过多了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回是两军对阵时被抓的,假如婚礼真的成功举行,那等于齐军被人当面扇了巴掌。   曹勇极有行动力,说了这些话,就出去安排了。   这不仅仅是杨殊一个人的事,也是齐军的事,更是整个齐国的事。   “我也去帮忙吧。”宁休说。   安王忙道:“那本王去监督孟崇,免得他不用心!”   “殿下……”多福一张嘴,就被阿玄截住了。   “殿下饿了吧?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吃的。人不吃怎么行呢?吃饱了才好去救明姑娘。”   出了屋子,多福挣开他的手,大声道:“你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阿玄拿这憨丫头没办法,打又未必打得过人家,只能拼命地“嘘”,让她噤声。   多福总算还肯给他一点面子,没再喊出来。   阿玄就带着她去厨房,一边走一边说:“殿下现在心情很糟糕,咱们就别打扰他了。”   多福委屈地说:“我只是想说,一定要救小姐啊!她肯定不愿意这样。”   “你说不说他都要救啊!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多福“哇”的一声就哭了。   阿玄傻眼了:“你你你……别哭啊!我又没说你什么!”   以前跟阿绾在一起,要是遇着这种事,阿绾只会直接动手捶死他。   “没事,你别理我,我就随便哭一哭。”多福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答答说话。   阿玄还能怎么样?只能站在一旁等她哭完。   过了会儿,多福终于止住了。她红着眼睛说:“五公子先前说过,那个唐家二公子,对小姐怪怪的。我觉得他不是为了打齐国的脸,就是想娶我家小姐。”   这个阿玄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忙问:“怎么回事?纪五公子说什么了?”   “就说这个啊!那个唐二公子,对小姐若即若离的,不怎么靠近,但又特别好。我听着就知道,他就是喜欢我家小姐。”   “……”阿玄心道,这话千万不能让殿下知道,不然的话……   等等,殿下心情这么差,真的不知道吗?或许,他早就有感觉了呢?喜欢同一个人,彼此之间肯定容易感应。   完了完了,这么说,这个婚礼,还不是单纯的打击士气,更加不能让它举行了。   “那明姑娘知道吗?”   多福擦着红红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小姐可能有感觉,但不一定知道得这么清楚。小姐的心思,很少放在这种事情上。何况之前,我们坑死了他爹,逃出楚国,小姐可能觉得,这仇结得根本化解不了了。”   这番话说得,阿玄心中警惕心大起。   代国公唐靖,那是殿下亲手射杀的啊!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殿下就是唐二公子的杀父仇人。   如此说来,便是为了报仇,强娶明姑娘也很有可能啊!   杀父之仇用夺妻之恨来还报,不是很合适吗? 第743章 成亲   明微这边,倒是吃好喝好。   那天晚上,唐劭不惜与明宵翻脸,强夺了她去。   她有点惊讶,唐劭为何态度如此强硬,心里倒是欣然。   显然,她与明宵的仇更深。   按明宵那个说法,两人之间,只能活一个。如果落在明宵手里,他定然想尽办法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让她死——没错,她也猜到了,明宵还有所求。   正因为有所求,才会这么费尽心思,迂回曲折。   到底是什么,她现在还猜不透。唐劭把她带走,她求之不得。   能够留在楚军大营,又不必落在明宵手里,正是打探消息的好机会。   唐劭把她带回去,找了个房间一塞,让人看管好,就没理会了。   明微身体不同以往,几乎是一挨到床板,就睡着了。   身为俘虏,好睡成她这样,也是独一份。   也因为好睡,根本没功夫想别的事。   第二天她醒来,发现有人坐在她床边,低头看着她。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杨殊是绝对不会坐在床边看她的,他只会赖在床上,缠着不起来。   所以明微发现有人在看她,第一时间想摸她的箫。   随即,她看清了这张脸。   “早啊!唐二公子。”刚刚睡醒,她的声线有些低柔,便比平日多了一种婉转缠绵的味道。   唐劭略微后退一些,漫不经心淡应一声。   明微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问道:“什么时辰了?”   “巳时。”   明微看着窗户,日上三竿,阳光明媚。   她自嘲地笑笑:“我太能睡了。”   “确实很能睡。”唐劭手一松,袖子里的小瓷罐滚了出来,“连喂你喝药,都没有反应。”   明微看着瓷罐,鼻子皱了皱:“这个味道……是禁锢内力的?”   “明七小姐想必已经很习惯了,”唐劭说,“内力尽失而已,上一次你都没怎么样,这次当然也无所谓。”   “……”   明微很快笑了起来,只是失了内力,对比她现在的处境,确实不算什么。   唐劭又道:“你是不是得了病?跟明宵有关?”   这说法……   明微神色不动,笑问:“为什么这么讲?”   “难道不是吗?他这样费尽心思地对付你,难道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明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确实如此。我近来十分嗜睡,乃是魂魄不安之故。”   唐劭立刻想到明宵昨晚说的话:“因为他那根笛子?”   “八九不离十。”明微往床头一靠,一头长发就那样散着,莫名添了一分柔弱的意味,瞧着竟有些楚楚可怜。   她慢声说道:“我与他,是注定的敌人,他想夺走我的身份,自然要夺走我赖以依存的东西。”   唐劭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她:“想要我帮你夺来笛子吗?”   明微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你会帮我?”   “会。”唐劭答得毫不犹豫。   “条件呢?”   “跟我成亲。”   说这句话时,唐劭的神色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也不存在忐忑不安,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眸漆黑,幽深难解。   他说:“只要你跟我成亲,你要怎样就怎样。帮你夺回笛子也好,杀了明宵也罢,我都可以答应。”   任凭明微早有察觉,此刻听他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还是有些……无法想象。   过了会儿,她问:“你之所以能够成功上位,是因为星宫之助。即便如此,南楚目前的局势也还在焦灼中。凌小姐没来,是在南安帮你稳定局面,对吧?你跟明宵翻脸,就不怕失去一切吗?”   “我没什么好失去的。”唐劭平静地说,“祖母已经去世了,在我和大哥翻脸成仇的时候。十叔可以照顾自己,而且凌小姐已经没有杀他的理由了,以后只会护他。这世间,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所以……”明微在心中思忖,试探着问,“你想得到我?”   “大概吧,我总得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唐劭看着她的目光,既冷漠又柔情,“那位越王殿下,曾经也是一无所有,我想他那时的处境,应该和我很像。但他有了你,就什么都有了。”   “所以你也想尝试一下?”   唐劭点点头,并不掩藏自己的心思:“凌小姐说的没错,唐家束缚了我。之前对你有所渴望,我也只能压抑自己。因为身在唐家,不能做出格的事。但是现在,我用不着顾忌唐家了,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你这样要付出的代价很大。”明微说,“跟星宫翻脸,你失去了后方。而这座军营里,还有许多居心叵测的人,他们也希望你死。到那时,你将无处可去。”   “不是还有你吗?”唐劭含笑看着她,这笑容让人寒毛直竖,“为了你,我一定搏尽全力。齐军也好,星宫也罢,还有唐家,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个容身之地的。”   这句话换种语气来说,可说是深情款款。   可唐劭说来,却只有毛骨悚然。   “我知道你不情愿。”他柔声说,“你现在心里有他,就一心为他。没关系,我可以给你时间,只要你先答应成亲,我们可以慢慢来。”   明微只问他:“你不怕我利用你?”   “我愿意被你利用。”唐劭眼睛都不眨,“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利用?只要一句话,你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了。”   明微盯着他的眼睛:“你有办法对付明宵?”   唐劭笑笑:“这有何难?你们不知道他的弱点,但我知道啊!怎么样,肯不肯答应?”   “我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一句话就能得到所有,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唐劭淡淡道,“你还可以阳奉阴违,这边答应我,那边等他来救你,这样就有了缓冲的时间。”   “……”明微道,“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唐劭站起来,“好好休息,等着做新娘子就好。”   明微看着他开门出去,还听到他嘱咐丫鬟的声音:“去服侍小姐。”   “是。”   她喃喃道:“这么会抢戏,完全不给我发挥的空间啊!不带这样的。” 第744章 互骗   明微在屋外晒着太阳。   不知不觉,她又睡着了。   等她在阳光的暖意里醒来,不禁想道,问题又严重了啊!以前她感觉到困倦,还是能坚持到睡着的,不像现在,说睡就睡了。   看来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真的是因为明宵吗?   说曹操曹操到。   睁开眼,明宵就坐在对面看着她。   明微不禁问:“你们一个个,都有这种毛病的吗?非要盯着别人睡觉?”   明宵马上领会过来:“你说的是唐劭?”   明微揉了揉有点酸疼的肩膀,问:“你来又是干什么呢?想把我抓走吗?”   明宵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异:“现在若是把你抓走,唐劭定然会翻脸。”   明微听得嗤笑一声:“你怕他?”   她很好奇,唐劭到底用什么法子说服明宵的。明宵的玄术,跟她差不多,设想了一下,如果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中,根本不会受唐劭节制。   所以说,明宵果然有她不知道的弱点?   “不是怕,是现在不能动他。”明宵淡淡道,“毕竟他已经成了星宫唯一的选择,非必要的情况下,与他翻脸会破坏星宫的计划。”   “那你就这样,听凭他行事?”   明宵笑笑:“说穿了,他就是要一个女人嘛!为何要反对呢?反正师姐你现在,没了内力,又昏昏沉沉的,能有什么威胁?”   “你确定我没有威胁了?”明微笑问,“那你拿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明宵还是那样笑着,眼睛却闪烁了一下。   “都到这个份上了,痛快点吧!”明微语气真诚地劝道,“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呢?命师一脉,做人做事都堂堂正正的,对吧?”   十分理直气壮,仿佛说自己是江湖骗子的,是另一个人。   明宵摇头失笑。   “确实没什么必要了。”他想了想说。   明微就露出笑来,诱哄:“那就说呀!大家开诚布公,别猜来猜去的,太没意思了。”   “好啊!”明宵说着,从腰后抽出那根笛子。   他一寸寸地摸过去,十分爱惜。   “这便是师父寻到的香木,它曾经护了你一生,让本来不存在的你,成了现在的样子。”   明微眉心一跳,仔细看去,果然有熟悉的气息。   这块香木,在她那个世界里,被师父制成了她的箫。   而在这个世界,却被明宵提前拿走,制成了他手上的笛子。   这两者是同一件东西。   “……而它也护了我一世,让我成了现在的样子。”明宵续上后半句话,抬头看着她,“所以说,我们两个人,都依托它而存在。”   明微表示理解,问道:“那么你,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和你一样,都是曾经不存在的人。”   “哦……”   难怪明宵说,她才是应该消失的那个。他就属于这个世界,并非像她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偷渡来的幽魂。   她想了一下,说道:“这不太对吧?世界发展的方向不同了,自然会有很多应该死的人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这样的东西护着才能活下来,那改变世界有什么意义?”   “其他人不用,但我们要。”明宵笑道,“因为我们是命师啊!”   命师,要承担比常人更重的因果,更大的责任。没有这东西稳定神魂,哪里受得住妖邪的冲击。   明微发了一会儿呆,问他:“你的意思是说,师父像救我一样,把本不应该活着的你救了下来,然后又像培养我一样,把你培养成新一代的命师。”   明宵含笑点头:“正是。所以说,我们俩替代的是彼此的位置。”   “那么,师父来到这个世界了?”明微定定地看着他,“他在哪里?”   “你不是见过吗?”明宵回视,“何需问我?”   他的目光中,明微想起了长生寺那个人。   他真的是师父?   顺着这样想,一切都很合理。   比如她手中的箫,宁休说过,是一位高人送他的,那个高人会吹他的曲子。   假设,早在许多年前,师父就回到了这个世界,便可以在那个时间,去见宁休,送他那支箫。而后救下明宵,用那根香木护他魂魄,培养他成为命师传人。再之后,去长生寺见她——当时是想将她除去,免得她破坏了他的计划么?   这样子,似乎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   “所以说,师姐,你不应该存在的。你的回归,是一个意外。真正主导这一切的人是师父。你应该活在第二个故事里,却意外来了第三个故事。你才是那个错误,应该被抹掉。不要掉师父狠心,他在这个世界选择了我。便是日后诞生了你,也应该是另一个样子了。”   明宵的声音,柔和沉缓,带着迷惑,似乎想要劝服她。   认命吧,不要再挣扎了。   这不是你的故事,你这个意外应该被扫清。   眼看着明微的眼神变得迷茫,明宵慢慢露出了笑意。   就应该这样,从精神上彻底打倒她,才算是除去了这个敌人……   “你弄错了吧?”明微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明微注视着他,用一种平静而带着些微嘲弄的语气说:“你没当过真正的命师,许多事情都是半通不通。就凭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你不是真正的命师传人。这样就想蛊惑我,太不把命师当回事了吧?”   明宵抿紧嘴唇,看着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师父做的,为什么他不来见我呢?就连那天在长生寺,都是半露不露的样子。我这个人啊,就是头铁,认定的事,打死都不会变。除非师父亲自出现在我面前,说出这些话,否则我是不会相信的。”   “……”不相信还听他说这么多?   “多谢你了。”明微站起来,“听你说了这些话,忽然心里有底了。还是觉得好困,我先回去睡一会儿。”   她施施然走了。   留下明宵,神情阴晴不定,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他笑出声来,自言自语:“唉,不愧是天底下最大的江湖骗子,想骗倒可真不容易。” 第745章 般配   不管如何,婚礼都在准备了。   唐劭表现得好像真的要成亲似的,细心挑选着婚礼的用品,拿那些东西来给她过目。   明微没有扫他的兴,拿来了就发表自己的意见。   幸好杨殊不在这里,不然怕是气得吐血。   他盼了这么久事,一点影子都没有,倒叫个野男人抢了先?   数天后,唐大夫人被接到了军营。   婚礼嘛,当然要有高堂在场。他父亲已经去世,只有母亲亲自过来了。   明微听说了,若有所思:“我是不是去拜见一下唐大夫人?不理会好像不好吧?”   丫鬟们互视一眼,没说话。   “走走走!”明微兴致勃勃,“我们去看看。”   “明、明七小姐……”丫鬟们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应不应该阻止她。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理。   走到唐劭那边,站在走廊上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喝骂声。   “忘恩负义的小狼崽子,当初就应该淹死你!你父亲去世才一年,孝都没除,你就敢娶亲?你大哥尸骨未寒,你倒是风流快活。你还敢娶那女人,谁都知道她是北齐越王的女人,你倒是不嫌弃捡破鞋!”   这些话,实不该由一个贵妇骂出口,明微无法想象,当初那个端庄高贵的唐大夫人,会成为这样一个泼妇。   受的刺激太大了吧?先是死了丈夫,再是死了心爱的儿子。现在眼睁睁看着喜欢的次子手握大权。   ——说起来,有这样骂自己亲儿子的人吗?   明微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进屋子。   她一进去,唐大夫人的目光就定在她身上了。   明微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唐大夫人。   她坐在轮椅上,不知道是不是腿出了问题。   一年不见,老态毕显,完全不复风韵犹存的样子。头发花白了许多,眼睛淬了毒似的盯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恨。   “唐大夫人,许久不见。”明微慢吞吞施礼。   唐大夫人看看她,又瞪着唐劭冷笑:“这么急着来炫耀?一个阴险毒辣,一个水性杨花,还真是般配!”   唐劭一脸漠然,随她骂个痛快,根本没有接话的意思。   明微却笑着道:“多谢大夫人的祝福,我与二公子,确实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这样厚颜无耻,简直让唐大夫人骂不下去了。   “你这个……”   “贱婢?泼妇?”明微抢先道,“还有什么话,大夫人说来让我扩展一下知识?”   “……”   见她不再开口,明微看向唐劭:“你看你,把你母亲气成什么样了,真是个逆子,还不请罪?”   唐劭目光动了动,不接她的话茬。   唐大夫人倒是冷笑了:“我不敢当他的母亲,当不起他高贵的血脉!”   明微听着这话不对,心思一转,暂且压住,继续笑道:“您也太客气了。有什么敢不敢的,您是就是,不是也是。”   唐大夫人果然上当,说道:“呸!不是就不是,谁乐意装是!都给我滚!别过来碍眼!”   明微达成目的,干脆利落地告退了。   “您好生歇息,这就不烦您了。”   她出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唐劭也出来了。   明微立刻跟了上去:“二公子。”   唐劭瞟了她一眼,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这样冷淡呢?不是你说要成亲的吗?”   唐劭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   明微及时一抬,扣住他的。   他嘲讽一笑,轻易挣开,继续往前走:“碰都不让我碰,装什么?”   “不是你要装的吗?”明微继续跟上去,“不喜欢这样的开始吗?我想了想,你那天说的有道理,这样一个甘心被我利用的男人,我不利用岂不可惜?倒是你,说得那么深情款款,难道都是假的?”   “当然不是?”唐劭的声音幽幽的,“为了我们的婚礼,我可是连母亲都给接来了。”   “好气死她?”   “气死她固然是一项,重视你也是事实。”   明微勉强信了。   “既然这么重视我,是不是应该跟我说真话了?”明微笑着问他,“大夫人为什么这样恨你?你不是她的儿子?”   唐劭最后停下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议事堂。   这里,明微就进不去了。   一个嘲弄的声音传来:“你还真以为,他把你当成自己人吗?”   明微转身,看到靠在走廊上温秀仪。   差点忘了这姑娘。   明微笑着回道:“不管他把不把我当自己人,以后我是他的内人。”   “你——”温秀仪鼻子都气歪了。   明微也是奇怪,问道:“你怎么总是找上门来受气啊?口才到现在都没长进,到底什么样的勇气,让你敢来找我的?”   “……”   “来都来了,不如你来回答我?”   温秀仪扭头就走。   明微跟上去:“如果你不说,我就今天晚上找他慢慢聊。”   她特意在晚上两个字上面加重音。   温秀仪停下来:“你这个……”她脸上乍青乍红,想骂明微,又不想把那句话说出口。   “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呢?”明微拉住她,“走走走,聊天去。”   温秀仪最终还是被她拖走了。   ……   等聊完天,太阳快要落山了。   温秀仪看她靠在躺椅上,先前还说着话,竟然一眨眼就睡着了。   她神情闪烁,很想趁着这个机会把这女人弄死,可想到唐劭这半年来的样子,所有的气都消了。   “我真不希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对着沉睡的明微说,“师兄很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如果你能让他开心起来,留下就留下吧。”   她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江边,喃喃道:“可我知道不可能,你的心不在这里。真是不公平啊!我整颗心都是他,为他生为他死,而你一次次地骗他害他,可他心里有的,却是你。”   温秀仪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把她劫回南楚,让唐劭见到了她,让自己多年的梦碎成了渣。   她曾经很不平。可后来想想,似乎没什么好不平的。   石庆喜欢她,无论她做什么都陪着去,替她收拾善后,她不也是无动于衷么?   都说身不由己,心其实也不由己。 第746章 婚礼   杨殊听着里头传来的声音。   “听说婚期已经定了,楚军正在大肆筹备。”   “哎,这打着仗呢,越王殿下怎么就敢把女人带过来,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就是啊!现在好了吧,丢脸丢大发了。”   “连带我们也没脸啊!未来王妃,就这样让人抢走了。”   “就是说!这几天我们被楚军笑话得,兄弟们都气死了。”   杨殊一脚踹开门。   屋里说闲话的将领,惊得一下子跳起来。   “越王殿下!”   “殿下!”   杨殊走进去,往主位上一坐。   “还知道生气,你们也不算太没种。”   将领们面面相觑。   这些天,他们都见识过了,这位越王殿下的脾气可不好,被他抓到说闲话,居然没发火?   杨殊吐出一口气,说:“本王知道,现在很丢人,丢自己的人,丢齐军的人,更丢齐国的人。这回过来,说要戴罪立功,结果功劳还没立着,先把脸给丢了。本王这张脸啊!”他伸手拍了拍,扯出一个笑,“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打过。”   下面鸦雀无声。   这话没法接啊!越王殿下能这样说自己,他们可不能说。   “可这张脸,不止是本王的,还是齐国,也是你们的。”杨殊收起笑,目光沉沉地看过去,“现在你们告诉我,脸已经被人打了,该怎么办?天天被楚国嘲笑,连王妃都保不住,该怎么办?说啊!”   在他的眼神压迫下,终于有个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把王妃抢回来……”   “大声点!”   那人直觉胸膛一挺,喊道:“把王妃抢回来!把脸打回来!”   杨殊目光如电,扫视过去,问其他人:“你们呢?”   被他盯过的人,不禁跟着喊:“把王妃抢回来!把脸打回来!”   杨殊终于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这还像话。”   他走到这些人面前,说道:“都给我记住了!事情发生了,在屋里嘲笑自己人,只会叫敌人笑得更开心。不管你们多么瞧不上本王,在楚军眼里,本王都是你们的脸。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脸都丢了,你们还笑这么开心?”   众将的头都低了下来。   “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说要抢回来吗?该打听打听去!该操练操练去!婚礼之前,我要看到你们像个报仇的样子!”   “是!”   “大声点!”   “是!”众将齐应,士气如虹,惊得来议事的孟崇差点以为哗变了。   等他过来,却看到众将齐刷刷从屋里退出去了,一个个小跑步,干劲十足的样子。   “这是干什么?”他吃了一惊,“不是议事吗?怎么就跑了?眼里还有没有军纪了?”   一扭头,却看到了杨殊大喇喇坐在主位上,屋里除了依旧镇场的曹老将军,已经没有别人了。   “越王殿下,你怎么坐这了?”孟崇诧异了。   这个位置是给安王留的,哪怕他没来,也留着。   开口回答的是曹显,他说:“安王殿下有命,由越王殿下代为掌管全军。”   孟崇惊呆了。   所以,他这是被架空了?   ……   小船上,杨殊听着宁休数日查探地形的结果。   “我们再想进楚军大营,原来那条路不能走了。再想完全不惊动人,就潜进去,难有方案。就现在来说,只有两条路。其一,从正面进去,其二,从右边的港口绕过去,这条路上一样布满巡逻。”   杨殊点点头:“我要是唐劭,也不会给机会的。”   “所以,正面打进去?”宁休看着他,“孟崇肯吗?水师是他的部下,如果他阳奉阴违……”   杨殊扯了扯嘴角,不屑道:“他以为现在还有选择?我又不是不敢杀人。”   “你要跟他翻脸?这样不是很明智吧?如果他记恨……”   “我管他记不记恨。如果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把人救回来了,后果怎么样,顾不得也不想顾。”   宁休有点担心:“小师弟……”   杨殊又露出笑来:“师兄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孟崇这个人,贪功爱名,欺软怕硬,现在安王站在我这边,他明面上不敢反对的。至于会不会阳奉阴违,其实不打紧。”   宁休愣了下:“你是说……”   “谁说我要靠他们抢人了?”杨殊盯着远处的楚军大营,“我的人,我自己去抢!”   ……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楚军大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不管真喜还是假喜,反正样子有了。   明微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被丫鬟拖着打扮。   喜服不是现做的,她穿起来有点大,不过无所谓,唐二公子不在乎,别人自然也不在乎。   等她稍微清醒一些,已经打扮得差不多了。   看着镜子里描了眉点了唇的这张脸,明微很稀奇。   “原来我长这个样子啊!都有点不记得了。”   也许是近来睡得太多,她恍惚觉得,自己是原来的样子。   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脸,其实和明七小姐有些像。   她们本来就有血缘关系,明晟像父亲,明四和明三是双生子,换句话说,师父的容貌和明三相似。那么,她和明七小姐有点相像也不奇怪。   “二公子。”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   明微便看到,身着喜服的唐劭走了进来。   他穿着喜服的样子,挺拔卓然,十分英俊,可惜那张脸,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不像办喜事,倒像办丧事。   明微透过镜子,对他一笑。   唐劭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在干什么?”   “欣赏一下自己的美貌啊!”明微伸手摸了摸,“毕竟婚礼嘛,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驿吧?”   他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一些:“当然只有一次。只要拜了堂,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明微仍是一笑。   “准备好了就走吧。”他说,“时辰快到了。”   喜娘进来,给明微理好戴好头冠,明微便半真半假地道:“你这人,真是不讲究,婚前不好相见的,怎么就这样进来了?罢了罢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赶紧拜堂去吧,可别误了时辰。”   看着比他还急的样子。   唐劭停住脚步,探究的眼神望了过来。 第747章 来了   “你不怕?”唐劭问。   明微仰起头,与他对视,笑问:“怕什么?”   两人相貌出众,气质清华,身穿喜服站在一起,还真是般配极了。   尤其明微这样笑,莫名带了几分娇憨之意。   这是唐劭从未见过的她,恍惚觉得,他们好像真的要成亲似的。   他定定看了很久,才说出口:“怕他不来。”   明微笑了,还是那样喜气洋洋。   “怎么会呢?”她柔声说,“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婚礼,他怎么敢送给别人。”   “可你知道,他来了就走不了了吗?”   “你怎么知道他来了一定走不了?”   “你就这么相信他?”   明微点头,信心满满的样子:“我在万千人中,选中了他,他一定是最好的。”   唐劭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有些碍眼,他只能将自己的目光挪开,说道:“走吧!”   两人踏出房门,并肩而行,穿过走道。   长辈是唐大夫人,她被打理一新,按在轮椅上,怨毒地看着他们。亲戚是温秀仪和石庆,漠然看着他们走过来。朋友是明宵,他仍然穿着那一身青衣,抱臂站在门口。   整个楚军营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军汉们卖力地吹拉唱弹,虽然水平堪忧,却也做出个热闹的样子。   将领们穿甲戴盔,手按配剑,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对新人。   一场看似什么都不缺,却又莫名有些诡异的婚礼。   万众瞩目下,两人终于到了堂前。   司仪开始高声唱词的时候,外头的号角吹了起来。   敌人来攻了。   消息传到,第一批将领离开喜堂,赶往码头。   随着婚礼进行,走的将领越来越多,外头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唐劭仿佛也什么听到,继续按婚礼流程,一丝不苟地做着。   在他们拜下去的时候,温秀仪恨恨咬住了唇。   明微居然还有空转过来,冲她眨了下眼。   气得温秀仪想冲上去,还好被石庆及时拦住了。   第二拜的时候,明宵仰头看向天空。   他有一种感觉,似乎对方真的来了。   而温秀仪,也在同时接收到了蛊虫传递回来的信息。   有人靠近!   可人在哪里呢?   她抓住匕首,焦躁地左右张望。   真是奇了怪了,根本没有啊!   到第三拜的时候,有人喊了:“那是什么?”   傍晚的天空,有一只大鸟飞掠而来。   明宵一下子站直了身躯。   不,不止一只,两只,三只……   “鸟?那是鸟?”   “不对!那是人!”   第三拜没能拜下去,明微看着门外飞近的大鸟,笑了起来。   她对唐劭道:“你看,我说他会来的。”   唐劭没有回应,他想继续,把婚礼完成再说。   但是,一支弩箭从天上射了下来,正中一名侍卫的后心,血花四溅。   紧接着是无数的箭支。   “快躲开!快躲开!”   尖叫声响起,那些不会武功的丫鬟下仆到处乱跑,婚礼现场一团乱。   被捆在轮椅上观礼的唐大夫人看着这一幕,哈哈大笑起来,面目狰狞地咒骂:“看吧!你这个小狼崽子,不会有好下场的!想娶这个女人?做梦!看看你,就差一点点,还是失败了。你注定是失败者,你一定会受报应!”   笑着笑着,她又哭起来:“珞儿!我的大郎!你怎么就丢下娘去了!让这个野种取代你的位置。娘心疼啊!”   哭完了又笑:“不过没关系,他会受报应的,他早晚会去陪你,你再等等啊!”   尖叫声,呼啸声,再配着狂笑啼哭与咒骂声,组成莫名诡异的一幕。   唐劭看都不看她,给温秀仪使了眼色。   温秀仪虽不情愿,但还是上前来,抓住了明微。   唐劭便出了喜堂,看着那些天上飞下来的人。   他们已经落了地,往这边杀来。   他随手抓起一把剑,迎击上去。   屋里的温秀仪左看右看,思索去哪里躲一躲。   还没想好,便看到明宵朝这边走过来。   她皱了皱眉,说道:“你不去帮忙,过来干什么?”   “帮什么忙?”明宵笑着问她。   “当然是帮忙挡住他们了!”   “我为何要帮忙挡住他们?”   温秀仪愣了一下,刚刚意识到不对劲,明宵已经出手了。   “啊!”温秀仪没想到他的剑会那么快,更没想到他出招会这么狠,仓促一闪,她的手臂仍然被削出一条大口子,血流如注。   明宵便把明微抢了过来,淡淡道:“真以为我跟你们是一伙的啊?”   说完,他带着明微从窗户跳了出去。   温秀仪眼睁睁看着他把人抢走,连忙喊道:“阿庆!人被明宵抢走了,快追!”   她的声音传出喜堂,外头的人都听到了。   杨殊便想追过去,然而唐劭却不放了。   他压着怒火,喝道:“她被明宵抢走了,你没听到吗?知不知道明宵想杀她?”   唐劭再一次挡住他,冷冷道:“那又怎样?”   “你费这么多心思,不就是想留住她?”   唐劭嗤笑一声:“越王殿下,你可真叫我失望。便是我确实想娶她又怎样?这么好的机会,不杀了你,日后如何安枕?”   “你……”   “何况,”他的声音幽幽的,“你来了,说明我留不住她了。既然如此,我总得抓住一样东西吧?”   一开始,唐劭就知道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他想放纵自己的渴望,想去得到她就去得到她。   然后他尝试了。   可事实却告诉他,一厢情愿并没有用。   她人在这里,看着开心快活,却是一心一意,相信那位越王殿下会来救她。   不过,无所谓。   他说过了,抓住一样就可以。   这个婚礼,本来就是个陷阱。   如果对方不来,他得偿所愿。   如果来了,那就……铲除了!   不管是哪个结果,他都不亏。   ……   明微稀里糊涂跟着一顿跑。   “哎,你慢点啊!”她说,“不知道我被封了内力,没力气跑啊?”   明宵并不搭理她,一口气带着她跑出营地,直到一个山头停下。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太阳落下,留下最后一抹余晖,仿佛燃尽生命地绚丽。   明宵松开她:“好了,就这里吧。” 第748章 背影   明微好不容易喘过气来。   她看了看山的高度,笑道:“你可真能跑,这么一会儿,居然就跑上来了。”   明宵没理会她,慢吞吞理着自己的衣袖。   “哎,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明微问,“该不会想说,你也要娶我吧?”   明宵瞟过来,对她一笑。   “你不是想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明微点点头,感兴趣地问:“你现在要告诉我了吗?”   “是啊!”明宵抽出自己的笛子,“上次告诉你的故事是真的,师父比你更早回到这个世界,创造了我。所以我生来,就是要抢夺你的位置的。”   “哦。”明微语气平平地应了一声。   明宵叹了口气:“看起来,你还是不相信?”   “是啊!都跟你说我头铁了,你怎么还来骗我?”   “其实我不想这样的。”明宵弹出符纸,将她定在原地,然后将她平放下来。   明微不能动,嘴巴却可以说,自然不能浪费机会,道:“你让我躺下来,怎么也不擦一擦?地上很脏的。还有,把凤冠拿掉吧,真的很重。”   “好,满足你!”明宵解下凤冠,还帮她理了理头发。   擦地就算了,脏也就脏一回了。   “我真的不想这样啊!”明宵从腰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碗,割破自己的手腕,往里头放血,“照我的想法,应该先让你迷了心,再把你抓过来,做这件事的。可是没想到,你的意志居然这么强,我都那样说了,你还是在短暂的时间里清醒过来。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人遭受这么多事,怎么还这么顽强呢?”   放好了血,他拔出匕首,围着明微画了一条又一条沟沟。   明微看到他画的样式,只能听着声音在心里模拟,慢慢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形状。她奇道:“你要引魂?”   “是啊!”明宵含笑,“所以你别抗拒了,若是不成功,你的魂魄就会完全撕裂,不复存在。”   明微叹道:“要是成功,我的下场也不好啊!那样的话,就会成了你的养分。你要的,果然是香木所带的力量?你不是抢先得到了吗?为什么还要夺我的?”   “因为……”明宵及时收住,没有说下去。   他将自己的血一点一点涂抹在阵痕里,继续和她说话:“我真的很奇怪,这些年,你过得不辛苦吗?痛失亲人,孤身一人,被人追杀,最后走投无路,只能拼一个可能。来了这个世界,你过得也没那么轻松。哪怕到了现在,想要成功,似乎还是很不容易啊!为什么你不会颓丧?为什么还能这么坚持?”   “因为心里有信念啊!”明微躺在地上,看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空,高远而又纯净,和六十五年后没有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谁。是曾经那个命师明微,还是现在这个明七小姐?是不是她现在闭上了,一睁眼就会回到过去?可做到这一步的话,算是失败了吗?她是不是还能看到师父和小师弟?   不管成不成功,不管是死去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和他肯定再也见不到了吧?   哦,不对,他还在的。   他还在那个世界,只是老了,也许没有几年活了。   没有关系,至少还能再见,也不是太糟糕。   等一等——   她总觉得那样的话,肯定会有第四个故事。   师父回来了一次,于是有了第二个故事。   她回来了,接着有了第三个故事。   那么她要是死在这里,他会努力回来的吧?那样就有第四个故事了。   明微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笑,这世界真是没完没了。”   明宵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也跟着点头:“对,没完没了。”   他又说:“你的信念是什么?回来改变世界,成为一个伟大的命师?这样说的话,我还真是不如你呢,没有这么高尚的节操。”   明微笑了:“不是啊!我的信念,只是想要找到一个人,问一件事而已。”   “问谁?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明微才说:“秘密。”   明宵失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出来,大概就不会有机会了。”   “有些问题,只能问本人的。”明微与他谈心的样子,“如果让别人知道,就没有意义了。”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都到最后了。”   明宵抹完自己的血,抓起她的手,用力一划。   手腕刺痛,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殷红的血顺着他刚才划好的阵纹,流动开来。   刚才还毫无反应的阵纹,渐渐有了光芒。   明微却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魂魄感觉好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停歇过的疲惫。   “好好睡吧,”明宵柔声说,“看你,困成这样还在强撑。这次睡过去,就不用醒过来了。你余下的生命,我会替你走完。”   滴答滴答,血液滴落的声音,仿佛成了安眠曲。   明微的眼睛,渐渐失去光采。   毫无焦距的瞳孔,仍旧望着天空,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光芒。   她沉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   空寂虚无,只有一个人独行。   她拼命地走,一步不停地走,终于看到一线微弱的光。   那一线光芒里,慢慢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个灰衣人,背影高大,周身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孤独。   他一步一步,坚决地向前走,哪怕没有同伴,哪怕无人知晓。   明微看着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张开嘴,想要喊,却仿佛被堵住了,怎么都喊不出来。   等一等,请等一等。   我在这里,我在你身后。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回头看一看,好不好?   她看到了路的尽头。   那是悬崖,那是绝境。   他就要走过去了。   巨大的悲痛,击中了她。明微感觉到灵魂都震颤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终于让她夺回了自主。   她开始奔跑,向前面奔跑。   她张开嘴,拼命地、大声地喊。   “师父!”   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于是她再一次大喊。   “爹!” 第749章 引魂   杨殊急疯了。   眼看明微被抓走,唐劭却根本不管,一副要陷他于死地的样子。   进楚军大营的几条路全都被堵了,所以他们不得不采用这个非常规的方法闯进来。   大鸟可以叫木匠来做,想让它飞起来却是一项秘法。灵符需要法力高深的玄士来制,同时也需要玄士来操控,一只鸟顶多只能坐两个人。   如此一来,他们杀进来的便只有寥寥几个。   玄非忽然撞过来,软剑出手,缠住唐劭手中的剑。   “快走!”他冲杨殊喊道。   “你……能行?”杨殊怀疑看着他。   玄非想踹死他,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   “你想不想救她了?别磨蹭!”   杨殊一边转身突围,一边道:“我只是随便客气一下。这里交给你了,国师大人!”   玄非:“……”   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唐劭岂能容他离开,喝道:“留住他!”   埋伏在暗处的高手涌出来,向杨殊冲去。   阿玄顶住了第二波:“殿下,我来!”   然后是多福,接住了第三波。   她喊道:“我能挡住,殿下快去救我家小姐!”   杨殊有点迟疑,多福习武的时间有点短,这么密集的攻击,应付得来吗?   他才想罢,就见多福手一伸,抓住一个壮汉挥来的盘龙铁棍。那壮汉比她高了两个头还多,手臂比她腰还粗,精铁制成的盘龙棍沉得能压死人。   然而多福一扯就抓过来了,反手舞起来,呼呼生风,一下就把那壮汉掀了出去……   失敬了,女壮士。   杨殊再不犹豫,返身跑路。   刚跑到另一个院子,前面竟有几十人。   怎么就没完没了!   杨殊一抖手中剑,打算大开杀戒。   宁休跃到他身边,说道:“小师弟,这些人都留给我。”   杨殊嘴里发苦:“人太多了啊!师兄你只有一个人……”   宁休淡淡道:“一个人,够了。”   他解下命师令符,抛了出去。   琴声随后响起,那令符竟悬在半空。   “铮铮——”幽暗的气息散了出来。   命师令符里镇压了数不清的邪祟,它不仅是一件宝物,亦是一件邪物。   宁休反手一拨琴,金戈相击声响起,邪气四散,眼见这些人动作迟缓起来。   “走!”他喝道,“往东南方向!”   杨殊激动:“好!”   他越过这些人,狂奔而去。   命师令符下,再没人追得上他。   一路跑出营地,眼看周围都是荒山,找不到人在哪里,他急得团团转。   这时,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小白蛇从里面窜出来:“殿下,这边!”   杨殊大喜,跟着它跑:“还是你机灵。”   小白蛇很骄傲,它发现不对就藏起来了,躲得远远的,没让那个可怕的人发现。   杨殊跟着他一路跑上山,等看到那两个身影时,心脏都要停住了。   红色的喜服,在青山褐土间分外显眼。   明微就那样躺在地上,半闭着眼睛,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   她一只手垂在地上,腕上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汨汨地流着。   “微微!”杨殊喊了一声,疯了似的朝那边跑。   明宵往这边看了一眼,手掌仍按在明微的头顶,挥手扔出纸符。   杨殊拔剑,将这些纸符小人一个个砍倒,扑了过去。   明宵嘴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在他快要冲到的时候,在地上一按,就有一道网忽然出现,将他挡在了那头。   杨殊拼命地斩去,这网竟是金属所制,火星四溅。   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那边明宵终于收回手,明微的眼睛也合了起来。   他起身,往这边走来:“你还是迟了一步啊!越王殿下,引魂大法已经完成,她魂魄里的力量已经融入了我的身体,你再见不到她了。”   杨殊眼睛里几乎要瞪出血丝,疯了似的挥动着手里的剑,想将他碎尸万段。   “不过没关系。”明宵笑着说,“她的力量归了我,也就是你喜欢的人在我的身上,你以后可以对我好,这样跟对她好是一样的。”   杨殊怒极,看着他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看吧,最后胜的人还是他。   谁说他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凭什么他就要做个孤魂野鬼?现在的他,才是活着的,胜利的那个!   明宵志得意满,看着杨殊挣扎。   他越是痛苦自己越是开心。   笑着笑着,忽然杨殊露出惊讶的神情,看着他身后。   明宵笑容微稍,心中狐疑。   怎么……   还没想完,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按住他的脑袋,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你怎么就这么确定,自己赢了呢?”   话音落,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的天灵盖灌注进去。   剧痛。   然而他却定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只能任凭那股力量扫荡进去,搜刮走他所有的思考的能力。   当一切都平息下来,他用最后一点力气转过身。   明微就站在他身后。   红衣如血,黑发如墨。   失血过多的脸庞,白得如雪一般,颜色对比鲜明,呈现出妖异的美感。   “你怎么会……”   明微的声音不带一点人气,说道:“你太小看信念的力量了啊!还没见到师父,还没来得及喊他一声爹,我怎么会死呢?”   明宵的眼睛越睁越大。   她轻声说:“本来你就算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偏偏你给我送来了最关键的东西。多谢你了,师弟。”   这是她第一次喊师弟,却好像是对他的嘲笑。   明宵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败。明明引魂大法完成了,明明他已经抽出了她魂魄里香木的力量。照理说,她应该魂飞魄散才对,怎么会有力量再站起来,把他的也一并夺了去?   可惜这个问题,他听不到答案了。   天空还是那样蓝,青山还是那样绿,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杨殊终于斩破了那张网。   “微微。”他小心翼翼地唤。   明微对他笑了一下,仿佛有了一丝人气,随后眼皮垂下,身躯倒了下去。   杨殊及时抱住了她:“微微!”   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块一样。 第750章 意义   唐劭提着剑,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地。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体。   外头在交战,没人顾得上这边。   而闯入者已经跑了,他安排的高手都没有追上。   他筋疲力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喜堂。   满目红绸,看起来是那么喜庆,映着鲜血,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他看着上面的喜字,笑了笑。   一个怨毒的声音响起:“小狼崽子,报应来了吧?你看你,想娶的人没娶到,想杀的人也杀不了,你注定失去一切!”   唐劭侧了侧头,看到角落里的唐大夫人。   刚才那么乱,她竟好好的没出事,只是从轮椅上掀了下来,坐在角落里。   头发乱了,半披下来,露出半个眼睛,显得格外诡异。   唐劭慢慢向她走去。   唐大夫人盯着他:“怎么?想杀我?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你就是个失败者。快来杀我吧,送我和大郎去相聚,我们一家还在一起,而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唐劭撑着剑,蹲下身,与她面对面,说道:“我怎么会杀你呢?母亲。”他的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父亲已经死了,大哥也死了,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我怎么舍得杀你?”   他若是崩溃、狂躁、大怒、痛骂,唐大夫人还觉得正常些,用这种语气说话,却叫人毛骨悚然。   “你想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和你相依为命啊!”唐劭身上有好几道伤口,有点撑不住,干脆坐了下来。   他伸出手,将唐大夫人身上的头发一一理顺。   唐大夫人恨不得把他拍开,然而她的手被绑着,动都动不了。   无论动作还是眼神,唐劭都温柔极了,好像这真是他仅剩的母亲,珍惜无比。   “你不想杀我?”   “我不会杀你。”唐劭轻柔地说,“先前没有杀你,现在更不会杀你。”   “你这个……”他的样子太过反常,反而让唐大夫人骂不出来了,“为什么不杀我?你不恨我吗?”   “恨?”唐劭笑了起来,“母亲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你?”前半句话还正常,后面却话意一转,“恨这种情绪,太难得了,哪能随便用呢?”   唐大夫人狠狠地盯着他。   唐劭收回手,静静坐在她面前,目光说不定是怜悯还是悲伤。   “其实小时候,你没有那么厌恶我的,对吧?我记得,早先你还经常来看我,时常带着我喜欢吃的东西,送来新奇的玩具。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从不怀疑,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唐大夫人似乎回忆起那段日子,目光中的恨意没那么深了。   “为什么后来变成那样呢?为什么恨我入骨了呢?”   “因为你抢了大郎的东西。”唐大夫人回过神来,冷冷道,“一个野种,我容你养在唐家,甚至给了你嫡子的身份,还有什么不够的?可你却要去抢大郎的东西!”   唐劭“哦”了一声,明白过来:“你是说,我表现得比大哥出色,无论学业还是武功,都要跟大哥争?”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嫉妒啊!以前不知道,总觉得同样是母亲的儿子,大哥能够跟在母亲身边,我却养在祖母那里,得到的总是比大哥少,所以总想争取您的关爱。现在我知道了,当时真不懂事。”   他十分善解人意:“你恨我,真是太应该了。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你现在说有什么用?大郎都死了,你以为忏悔有用吗?”   唐劭笑了一下,柔声解释:“你误会了,这并不是忏悔啊!即便一开始你没有错,在你想杀我的时候,我就不必再忍了。再怎么样,我也不欠你的命对吧?我拼命护住唐家的基业,等大哥回来交还给他,我也不欠他的,对吧?既然不欠,你们动手了,被我反杀,又有什么好冤枉的?这不是你们太贪心了吗?”   “你……”   “谢谢你们。”唐劭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们还瞒着,也许我会为你们卖一辈子的命,根本不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我的。现在好了,我终于知道自己生活在怎样一个荒唐的谎言里,不会再纵容下去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皇家血脉,有什么了不起?王朝更替,前燕都已经灭亡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   唐大夫人忍不住为丈夫辩解:“你懂什么?当初是因为那个预言,说陈氏将会复兴……”   “什么破预言?”唐劭嗤之以鼻,“不就是星宫还想支持陈氏,随口一说吗?也值得你们这样当真。今天我要成了星宫之主,也随便放出一句话,说唐氏将得天下,你们是不是也当真啊?”   唐大夫人终于没话说了。   她何尝不觉得这个预言荒谬?就因为这个,公公藏起了前燕一位公主,后来又动了心思,让儿子纳了她的后人,还把孩子养在了她的名下。   “母亲,你要觉得自己悲惨,不如想一想我。我这一生,就是个骗局。一直以为,父亲对我不错,甚至临死还为我考虑,结果他就是想借我之力,让唐氏成为真正的第一家。相信的人利用我,不相信的人想杀了我,我这一生,意义何在?”   唐劭似乎在问她,更是在问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了吗?真的是太没有意思了啊!杀了兄长,杀了那么多族人,满身罪孽,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样的我,怎么能没有见证人呢?你啊,就好好活着吧,看看我最后到底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是登上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你们不给我生存的意义,我总得给自己找一个,是吧?”   他笑得纯善,却看得唐大夫人浑身颤抖。   “你……”   “好了,今天很累了吧?你先在休息一会儿,孩儿等会儿就叫人来服侍你。”唐劭站起来,点了点头,从喜堂走了出去。   金道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第751章 明宵   明微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跟随着师父,经历了他的一生。   从东宁到京城,从名门公子到江湖少年。   这个故事里的她,没有活下来。   母亲抱着她投湖自尽,师父把她们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师父埋了她们,就在离开的路上,捡到了一个濒死的婴儿。   大概是刚刚失去妻女,他对这个婴儿充满了怜爱,耗费大量功力帮他续命,又寻遍大江南北,找到那根香木给他安魂。   一年一年过去,明微看着婴儿渐渐长大,看着他成为少年。   尽管他的面相很陌生,但明微在这张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明宵。   原来他是这样的来历。   难道他说,他们俩是同一棵树结出的两个果子。   师父对他同样爱如珍宝,不同的是,他没有将命师令符传给他。   明宵和她一样闹过,但师父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将命师令符传给了小师弟。   后来,他们被星宫追杀,明宵和小师弟都死在了那场苦战里。   师父拖着伤重的身躯,来到邙山大阵。   大阵启动的时候,因为香木的护持,得已附在命师令符里的明宵,有一丝神魂投了进去……   明微睁开眼。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   微尘在光芒中飞舞,安静而详和。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她听到了推门声。   多福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她冲到床边,小心翼翼,满怀喜悦地看着她,“你醒啦?”   外头似乎有人听到了,狂奔进来,一头撞在门框上。   明微转过头,看到捂着脑袋的杨殊,不禁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杨殊跑得急,撞得也狠,差点眼泪都出来了。   然而,看到明微的笑,额头的疼痛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急不可待地跑进来,小心地问她:“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难受?”   明微感觉了一下,说:“肚子。”   杨殊大惊:“肚子怎么了?有内伤?”   “饿。”   他吐出一口气,笑出来:“知道饿就好,都多久没吃东西了。多福!”   “哎!”多福马上说,“厨房里有粥,我这就去端,小姐等会儿。”   多福很快就回来了,明微饿得太久,只少少用了一碗粥,便停了。   杨殊看她精神好起来,不放心地问:“真的没事吗?”   “没事。”明微起身下床,问,“有热水吗?我想沐浴。”   “你等等,马上来!”   于是又喊多福。   明微说:“你少支使多福做这些事,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她教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伺候人的。好不容易她不太说奴婢了,慢慢有了自主意识,你别使唤惯了。”   杨殊道:“那也看是谁。她遇着你的事,会让别人来做吗?我不叫她她还不开心呢!”   明微看着多福忙碌的背影,没说话。   “你是不是想着,把她教出来了,就放了她?”   明微点点头。   “还是顺其自然吧。多福重恩义,只要你一天需要她,她就一天不会离开。”   明微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小姐,水好了。”多福过来扶她。   杨殊期待地问:“我帮你洗?”   明微白了他一眼:“谢谢,不必!”   ……   等她沐浴完,换了舒适妥帖的新衣裳,便靠在走廊的躺椅上,一边让多福帮着绞湿发,一边跟他们说话。   “我睡多久了?”   多福答道:“三个月。”   “居然三个月了……”明微有点吃惊,不过瞧着树叶都黄了,应是秋天到了,推算一下,确实得有这么长。   杨殊在旁边抱怨:“现在知道你有多吓人了吧?睡过去就醒不来,要不是师兄一再保证,你的身体没问题,我一定带你赶回去见钟神医。”   明微笑着看他,柔声道:“辛苦你了。”   “……”被她这样看着,杨殊所有埋怨的话,全都没了。   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当然很不容易。要做特定的流食,要给她喂药,还要每天擦身按摩……   最重要的,还是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不知道会不会情况恶化,担惊受怕。   “其实,事情大多是多福做的……”他心虚地说。   明微明白:“你还要去军营,哪里能天天守着?”   院门被敲响,多福高兴地说:“一定是宁先生回来了。阿玄!快去开门!”   正在厨房干活的阿玄认命地跑出来。   确实是宁休回来了。   他目光一扫,便大踏步往这边走来,抓起明微的手腕按住脉门。   确定她内力平衡,终于放下心中大石,问道:“问题都解决了?”   明微知道他问什么,点了点头:“嗯。”   这次可真是因祸得福。   她之所以睡得越来越久,便是魂魄不安之故。她本就是师父强行救回来的,用香木镇压着魂魄,慢慢才变好。来了这个世界,没了香木镇压,用的又不是自己的身体,渐渐的魂魄之力越来越弱。   这个问题,原本她也想不到方法来解决,幸好明宵送上门来。   ——这是因为,他有着同样的问题。   明宵的魂魄同样靠着香木护持,所以他要夺走明微魂魄里的香木之力,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继续活下去。   现在反被明微所夺,明微的魂魄倒是借此稳固下来。   杨殊看看她,又看看宁休,期待地问:“什么问题解决了?”   明微笑着回复他:“我不会再频繁睡着了。”   她拿起明宵那根笛子,想来她昏迷的时候,这东西一直没有离开过。   “先生。”   宁休回应:“嗯?”   “你会做箫吗?”   宁休点头:“会。”   “那把它改成箫吧?”   “好。”   他接过根笛子,细细抚了一遍:“做得倒是精细。”   “嗯。”   想到明宵的结局,明微叹了口气。   没想到,他还真的是她师弟,虽然是错过的师弟。   在第二个故事里,师父救回了她,所以没再遇到他。   他就这样被抹杀了,和第一个故事里的她一样,不存在那个世界里。   难怪有那么大的怨气,难怪对她恨之入骨。   对他来说,便是她取代了自己的存在。   但这个故事,有一个漏洞。   以师父的个性,哪怕对明宵不满意,知道他那时濒死,也不会不去救。   所以,第二个故事的师父,其实并不是穿越回去的? 第752章 解决   明微听着这三个月发生的事。   正如他们先前的猜测,该死的人死后,唐劭便收缩防御,重筑防线。   两国僵持这么多年,没那么容易打破局面。   “你不知道,曹显那个老家伙,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他先前半句话不说,任由孟崇作妖,等他把罪名都推到吴尧身上,以为事情解决了,曹显自己上了一道密折。含沙射影,说救安王的时候他躲在后面……”   “后来呢?怎么样了?”明微听得津津有味。   “皇帝就起疑心啦!立马下了道旨,把孟崇给调到京里去了,明升暗降,现在就挂着个虚职。”   “那水师交给谁了?”   “曹勇。”杨殊叉了块果子喂给她,“他们父子现在收拾残局呢!这下赚大发了。”   明微想了想,曹家父子在关键时刻表现还是不错的。那天没有他们及时来救,安王不一定能脱身。   “你呢?没惹上什么事吧?”   “没有。”杨殊说,“我没怎么插手军务,别的事安王替我担下了。”   明微说:“安王……还真是挺仗义的,可惜了。”   杨殊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说道:“我也觉得。他为人真的不错,可惜不适合当皇帝。”   然后又将那天他的剖白说了一遍:“现在我们俩心照不宣,这个帝位他是不会争了。”   “这样也好。”明微欣慰。   能给他留一个朋友也不错。   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也太残酷了。   “可惜没杀掉唐劭。”杨殊说,“不然,日后想收拾南楚就容易了。”   明微摇了摇头:“没杀他有没杀他的好处,别忘了星宫还在,如果唐劭死了,南楚就成了星宫的了。”   “也是……”   两人正说着话,宁休拿着改好的箫过来了。   “你试试,怎么样?”   明微拿过来,试了试手,吹了几声。   “挺好的,和我以前用的差不多。”她抽出自己屡借屡还,最后干脆不还的那根箫,还给宁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宁休接过,略略擦拭了一下。   “先生。”   看她犹豫的样子,宁休道:“有话跟我不好说?”   明微想想也是,就笑了。   她指了指:“你还记得,这根箫的主人吗?”   宁休回想了一下,摇头:“记忆很模糊了。”   “我怀疑他跟我师父有关。”   这个,宁休已有心理准备,点了点头,听她继续说下去。   “这支箫,是我师父的手艺,”她说,“他制乐器有个习惯,喜欢在下面多刻一痕,留做印记。”   宁休的手稍稍往下一滑,摸到了那个刻痕。   “还有你说他会的曲子,以及那天我在长生寺,曾经见过一个和师父非常像的人。我觉得这里头肯定有问题。”   杨殊插嘴:“你怀疑他也来了?”   明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肯定不是他自己。”   这句话有点拗口,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如果真是他回来了,为什么不认我?还有明宵,明知道他的存在,却完全没有求助的意思。”   宁休问:“你不是可以感应到明宵的记忆吗?没有这些?”   明微歉然道:“只有一些很模糊的感应,并不能得到他所有的记忆。但也因此,我更加肯定,这件事有问题。他那么在乎,师父放弃他选择我,这可以说是他心里的执念,可我只感觉到他对前两世浓浓的怨忿,并没有这一世的事情。”   宁休明白了:“他在意你师父,如果你师父真的回来,他根本不会把怨恨都发泄在你身上。正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他最恨的人是你。”   “对。但是那个人,确实有着师父的影子。他会的东西,他那天晚上出手的样子,我想象不出,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和他这么相似。”   “听起来,像是他的魂魄出问题了。”   明微又提起一件事:“还有,我活下来的那个世界,他没有去救明宵,这不符合他的性格。那样养大的孩子,哪怕他没把命师令符传给明宵,感情也很深厚,知道的话,他不可能不去救。”   宁休思索了一阵,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难道,回到过去的人,不是你师父?”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跟星宫有关。”明微说,“他们对我们师徒太执着了,第一个世界我没有经历,不好说什么。但第二个世界,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感觉就像是……”   她和明宵的对立一样。似乎也有一个人,和师父这样对立。   “说来说去,把星宫端了,就知道真相了嘛!”杨殊插嘴,“现在明宵已经解决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星宫,这样不就好了?”   明微点点头。   杨殊眼睛一转,凑上来问:“师兄说你的问题解决了,意思是不是,你可以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了?”   明微一时没回答,他就急了:“不是说你把明宵的魂魄之力抢了吗?”   “那怎么一样?”明微说,“明宵和我的情况还是不同的。他卷进来的魂魄,是投了胎的。所以,他可以算这个世界的人,不像我是外来客。”   “既然他能投胎,那你是不是也可以?”杨殊忙问。   明微就逗他:“你想叫我现在去投胎吗?那样的话,要等我长大才行。唔,你现在的岁数,比蒋大人丧妻时还大了啊!那样我们再重逢,岂不是比他们更像父女?”   杨殊道:“像父女算什么?总比像爷孙的好!如果真等到几十年后你投生,那岁数差得才大。”   “……”明微感叹,“真有道理。”   “那行不行啊?”   明微摇头:“不行。”   眼看他要急了,笑着回道:“我现在好好的,为什么要重新投胎?这次醒来,我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说不定转机已经出现了。或者你觉得不放心,把我杀了再投胎?”   杨殊想掐死她,又开心得想抱她:“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活下去了?”   “至少目前是这样。”   杨殊一把抓住她,叫道:“成亲!回京我们就成亲!” 第753章 祭拜   身体略好一些,明微去了明宵的坟前。   宁休顾念着师门情谊,到底给他立了坟。   明微看着名字都没有的墓碑,感慨极了:“没想到你真是我师弟,早知道我就……代师父好好教训你!”   “小姐。”多福拿着火盆和纸钱来了,摆好了顺口问她一句,“您不是说,烧纸钱死人也收不着,只是安慰活人的吗?咱们也要烧啊?”   “对啊!这就叫仪式感,不做就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明微蹲下来,点燃香烛,然后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我明白你的感受,好像自己被抛弃了一样。可是,你对师父的执念那么深,为什么不能给他多一点信任?如果他有记忆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去救你的。”   第一个故事里,她死了,师父救了明宵,带着他和小师弟浪迹天涯,最后两个徒弟死在星宫的手里,他借着天行大阵回到过去。   然后是第二个故事,师父救活了她,没有遇到明宵,仍然带着她和小师弟浪迹天涯,最后为了救她和小师弟死在星宫之手,她经由天行大阵回到这里。   明宵在第一个故事的结尾,附在命师令符上面,跟着师父进入天行大阵,看到了第二个故事的经过。所以,他恨极了师父回去后没救他。   然而这里有个对不上的地方。   第二个故事改变之处,恰恰是明峥还没有能力去做什么的时候,比如太子落马,信王登位。   而与师父切身相关的一些事,反而没有任何改变。比如明家被抄,比如母亲怀胎时遇到意外。   再回想明宵的记忆,他进入第二个故事,便是她出生的时间节点。他仍旧附在命师令符上,因此理所当然以为,师父也回到了那个时候。   可明微以为,她能回到七十年前,附在别人身上,为什么师父不可以?   也许师父和她一样,成为了别人,回到更早的时间里。   所以才会引发信王登位这一系列改变。   这个猜测,有一个例证。   第二个故事结束,师父死了,这次换成明微去邙山。   明宵的魂魄再一次进入天行大阵。   或许在命师令符里养得够久了,他的魂魄竟然成功投胎,成了这个世界的人。   ——看,这里有一个时间落差。他和明微同时进入天行大阵,明微附在明七小姐身上,明宵却是转世投胎的。他们俩真实年龄相近,换句话说,明宵投胎的时间,早于明微重生。   第二个故事里的师父和明宵,说不定也存在这么一个时间差。   明宵根本就没有见到穿越后的师父,他见到的师父是没有记忆的。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去救明宵。   师父要是记得,不会不管他的。   想到这里,明微对穿越到第二个故事里的师父,产生了深深地担忧。   第二个故事,改变得太少了,后期更是完全按照第一个故事的轨迹继续向前,是不是师父出了问题?   现在是第三个故事,想想她回来五年,改变了多少事情?到今天,已经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   师父的能力,比她只强不弱,识人之能更强于她,怎么会看中信王呢?   “难怪师父不把命师令符传给你,看看你,真是太蠢了。”明微一边烧纸钱,一边数落,“这么明显的问题,居然也没看出来。但凡你对师父多一点信任,早八百年就发现不对了。更过分的是,你都加入星宫了,怎么不给我留点线索?那个打伤我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星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死之前好歹把这些事情说一说啊!留给我一堆的疑问,叫我到哪里找答案去?”   说着说着,她听到一声轻笑。   杨殊来接她了,顺口说道:“我忽然有点同情明宵了,死都死了,还被你一通骂。”   “哪里就是骂了?我不过是陈述事实。”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杨殊问她,“说完了吗?我们回去?”   “好。”   杨殊给她披上斗篷,戴上兜帽,嘴里絮絮叨叨:“瞧你这一年,东奔西跑,不停地受伤,这下总算好了,回去不准再胡来了。好好养着,这回说什么也得成亲!”   明微笑着回他:“好。”   命星这个东西,是不是已经有了,她不确定。   但这次醒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和以前不同。魂魄凝实,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有不够契合之处。   回想在南安的时候,不知大师给她算卦,说她是贵极之相。   照理说,不知大师这样的高人,不可能看不出她是无命之人。   明微琢磨着,很可能自己的命格发生了变化。   等回了京,叫玄非帮她算一卦吧。   ……   明宵安葬之处,便是他身亡之地。   两人带着多福,从山上下来,去江边找渡船。   楚军已经撤退,这一带目前很安全。   杨殊吹了一声口哨,看到一艘小船从僻静处划了出来。   多福跳上船,刚要伸手把明微接过去,杨殊却握着她的手不动。   “殿下?”多福不解。   杨殊盯着船夫,喝问:“你是谁?”   他这一提醒,多福转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你不是原来那个船夫!”   她会观气,哪怕对方打扮得很像,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只是之前没留心!   对方推了推斗笠,声音低哑:“先前那位兄弟有事回去了,小的来代班的。”   “是吗?”杨殊仍然不动。   船夫就道:“您不信的话,再另外叫人来?”   “不必。”杨殊松了手。   就在他踏上船的一瞬间,剑身从伞柄里滑出,挑起剑气,直劈过去。   船夫的斗笠立时迎击上来,化去这一剑。   同时,“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多福,下来!”明微喊道。   多福毫不犹豫,从船上跃下。   与此同时,水里“哗啦”数声同时响起,潜藏在水底的杀手,齐齐现身,攻向杨殊。   杨殊抬手一甩,伞面打开,挡下一面的攻击,剑身一划,挑向另外一面。   眨眼间,光刀剑影,将他的身影淹没了。 第754章 埋伏   “到底还是来了啊!”明微不紧不慢从袖子里掏出传信烟花,抛到空中。   不过,这里隔着江,怕是援兵不容易到来。   对方想必把这一点算好了,不然,不会忍了几个月,最后选在这里动手。   “小姐,他们是什么人?”多福紧张地问。   “宫里的人。”   多福愣了一下:“星宫?”   “不是,皇宫。”   多福大惊:“您是说……”   “对。”明微叹道,“皇帝终于决定动手了。”   眼下战事已经解决,安王的战功也到手了,再过不久就要回京复命,这时候不杀杨殊等什么时候?   皇帝不想再看到他踏入京城。   杨殊击退敌人,往后一跃,回到岸上。   他盯着眼前这些杀手,道:“皇城司十大高手,一口气来了七个,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那船夫已经去了斗笠,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回道:“殿下的实力,比之五年前大有进步,属下倒是后悔,人带得太少了!”   杨殊曾经掌管皇城司数年,故而这些人里,便是没打过交道的,也都知道他。   “你们知道就好,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船夫笑了:“殿下说笑了,这次的机会,都是我们好不容易等来的,若是错过,就得回去领罚了。”   他们原本想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出手,不想杨殊搞了一出飞鸟奇袭,根本没和大军在一起,以至于他们捞不着机会近身。   这三个月,他进出军营,身边始终带着亲卫。   直到今天出来祭拜,阿玄临时有事过江去了,才有了这么一小截时间。   “你们注定不会成功。阿玄看到信号,马上就会来援。凭你们的本事,能在这么点时间里拿下我?”   船夫道:“属下也觉得很难,不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一使眼色,立刻有埋伏的高手向明微冲去。   明微躺了三个月,虽然内力已经恢复,但身体还虚弱,出来前,宁休便叫她轻易不要动手。   明七小姐的底子本来就虚,这一年她又屡遭磨难,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寿命都要短不少。   多福见状,大喝一声,将挑篮的棍子竖起来,抡了出去。   楚军营地那一战,她突然领会了,发现棍子比匕首好用得多,干脆就练起了棍法。   不得不说,确实适合多福。   她力大无穷,大开大合,棍子在手,简直横扫千军。   冲她们来的两个高手,知道明七小姐身边的丫鬟会武功,却没料到她的武功会是这么个路数,一时不察,险些被扫到,几招便被逼退。   杨殊瞟了一眼,露出笑来:“你们以为对付她,我就应付不来?呵!真是不知死活。”   连他都不敢跟多福拼力气好吗?这丫头,他怀疑能徒手打死老虎。   船夫一看,下令:“拦住她们就行。”   “是。”   船夫按了按手腕,笑道:“殿下,别着急,马上就来了。”   一声呼哨,江上又出现数艘小船,船上分别有三到五个人,皆往这边而来!   ……   阿玄回军营理事去的。   杨殊的几个亲卫,在军营里跟人起了冲突,不知道被谁暗算,他便回来处理。   才回去没多久,便看到对岸的信号烟火。   他面色一变,喊道:“快!去接殿下!”   然而他们回到江边,却发现飞鲸帮的船坞着了火。   没船过江!   阿玄哪里还会猜不到,这是有人暗算他们?   他心急如焚:“这人有备而来!宁先生到城里给明姑娘配药去了,这会儿不在,国师大人陪着安王殿下去了驿馆。我们现在没人求救!”   亲卫中,有人问道:“我们去向曹将军借船啊!殿下出事,他们不能不管吧?”   阿玄却不乐观,说:“曹将军不一定站在殿下这边,而且,目前在清点战船,照理说不会轻易出动的。”   “总要去问问吧?不然我们不是抓瞎了吗?”   阿玄自责:“都怪我,以为楚军退了,殿下时没有危险,就松了戒备。”   他咬了咬牙:“就算没有船,我们游也得游过去!你们分一分,会游泳的自己想办法,哪怕抱着块木板都得给我游过去!我去找曹老将军。”   “是!”   亲卫们二话不说,分头行动。   阿玄回身就往军营跑。   当他跑到议事堂前,看到里头出来的人,心凉了半截。   这是一个熟人。   殿下执掌皇城司的时候,这位就在了。   对方看到他,露出笑容:“这不是杨侍卫吗?怎么在这里?越王殿下呢?”   阿玄一颗心已经凉透,一把抓住此人的衣袖,怒喝:“你们好阴险!”   这人笑眯眯:“杨侍卫说哪里话?怎么就阴险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想要殿下的命?不要太过分了!这些年,殿下退让得还不够吗?明明叫他来冒险,功劳却给安王领。现在他没死在战场,你们还要亲自动手?!”   话都说开了,这人也不遮掩了,露出冷笑,说道:“杨侍卫,这都是上命。怪只怪,你家殿下命不好,我们也不过奉命行事。”   阿玄怒极,提起拳头就要揍人。   此人先一步喊了出来:“曹将军!救命啊!”   曹勇出来看到他们,皱了皱眉,问道:“杨侍卫,这是怎么回事?”   阿玄忍着气,到他面前请求:“曹将军,我家殿下在对岸遇到事情了,还请您派船出去,救一救他!”   “是吗?”曹勇目光闪烁,摸了摸胡须,“这不太好办啊!目前正在清点战船,照理说不能出动的。”   阿玄一听这话,自己的猜测全都应验了,扭头就想走。   这里没指望,那他就游过去!   不想曹勇唤住了他:“杨侍卫急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阿玄怒道:“你们不救,我自己去救还不行吗?”   曹勇一使眼色,周围的亲卫立刻冲上前,将阿玄按住,押进议事堂。   “你们干什么?”阿玄大怒,挣扎,“放手!”   曹勇又请那位皇城司的秘探:“大人,您也请?”   那人笑眯眯:“好。”   待人都进了议事堂,曹勇吩咐:“关门!”   “是!”   门关上了,他露出杀气腾腾的表情,伸手一指:“杀了他!”   指的却是——那位皇城司密探! 第755章 还恩   阿玄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曹勇的亲卫已经一拥而上,冲向那名密探。   他亦是大惊,喝问:“曹勇,你想造反吗?曹老将军呢?你这样擅自行事……”   他话没说完,曹显从后面出来了。   “父亲。”曹勇立刻站起来,把主位让给他。   曹显点点头,目光冷酷:“夜长梦多,你们拖拖拉拉干什么?还不快点!”   “是!”   亲卫们早有准备,那名密探为了表示诚意,并没有带兵器进来,几乎是一面倒的战斗,一会儿就结束了。   阿玄看着那具尸体,还在发愣。   这……发展得太快,他反应不过来啊!   曹勇已道:“杨侍卫,殿下人在哪里,你赶紧说,我们马上派人营救。至于你,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暂时留下来了。”   阿玄回过神来,马上说了杨殊的去处。   皇城司密探都杀了,他还有什么好不信任对方的?   曹勇看向曹显,见他点了点头,便亲自带着人出去了。   阿玄还懵着,却见曹显摸着胡须笑道:“小杨侍卫,怎么,不记得老夫了吗?当初老夫去博陵侯府拜访,可是屡屡相见的啊!”   阿玄回过神来,连忙回道:“小子自然记得老将军,只是……”   “只是八年没见老夫上门拜访,陌生了是吧?”   阿玄露出尴尬的笑。   长公主与老侯爷还在的时候,这位曹老将军每年都会上门送节礼。不过那会儿,给长公主送礼的人多着,他并不显眼。   后来,长公主与老侯爷双双故去,那些人就不大上门了。阿玄以为,这位曹老将军也是其一。   “老夫不敢上门拜访啊!”曹显说道,“长公主和老侯爷都不在了,要是还上门拜访,太扎眼。看着殿下在侯府受尽冷遇,是老夫的不是。”   阿玄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曹显道:“小杨侍卫有话要说,就坐下慢慢说。阿勇现在去对岸,要救回殿下,还需要一些时间。”   “不敢。”阿玄反正站习惯了,就站着说,“老将军,杀了皇城司密探,你们父子可不好向上头交待。”   曹显不以为然:“没什么不好交待的。等会儿老夫就写一封奏报,说是被小杨侍卫你胁持,勇儿为了救父,只能去对岸救人。至于这位密探之死,也只能请越王府担起来了。”   阿玄二话不说:“若是能救回殿下,些许小事而已。”   心里的疑惑还是没能得到解答,阿玄再次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他。   曹显笑了:“小杨侍卫想问就问,这间屋子,目前是安全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阿玄也没必遮掩了,直截了当地问:“老将军,您是长公主的人?”   曹显回答:“老夫不是谁的人,只不过曾经受长公主所托,若是有朝一日,殿下遇事,能伸一把手,那就伸一把手。”   阿玄心道,这哪里是伸一把手,简直就是把身家性命给押上了。   杀了皇城司密探,便没有后路可走了。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杀的,简直就是将把柄送到他手里。   “那老将军对殿下的处境怎么看?皇城司密探都动手了,圣上这是不想让殿下踏进京城了。”   曹显意有所指:“这个问题,殿下不是已经心中有数了吗?”   阿玄一惊,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揣摩话中之意。   这是瞧出殿下已经准备造反了吗?   曹显道:“殿下自来江阳大营,不但不插手军务,还装疯卖傻,带着安王四处搅和,气得孟将军每日三尸神暴跳,却又拿他没办法。随后,安王被吴尧那个蠢货害得,叫楚军擒了去,殿下一力救回安王,反过来借安王之势夺权。这其中步步为营,要说殿下全无成算,老夫却是不信。”   如果杨殊真的心无谋略,曹显不见得会站出来。毕竟他还有一大家子,总不能白白拿出来陪葬。   阿玄笑了下,却是默认了。   曹显又道:“老夫观安王殿下,似乎并无称霸之心,这一点若能好好利用,殿下能省不少力气。此事发生,殿下等于与那位撕破脸皮了。进京后,怕是会有一番腥风血雨。却不知殿下准备得如何,若是没有把握,不如转道西北。高塘已是一方雄城,殿下盘踞于此,等待时机,不失为一条出路。”   这话一说,阿玄心服口服,拱手道:“老将军,果真全心全意为殿下打算。”   当初他们在高塘建城,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四年下来,高塘抽过往商税,已经肥得流油。那位高塘冯知县,暗中投了杨殊,一直留在高塘连任,没有调走。在他的运作下,旁人只知高塘县日子好过不少,却不知道杨殊建的那座城,才是根基所在。   这些事,不是格外留意,不会发现。曹显说出这番话,显然心中已经盘算很久。   “那么,殿下有什么打算?”曹显正色问。   阿玄斟酌片刻,回道:“殿下准备回京。”   只这几个字,曹显听明白了。   果然,这位殿下早有准备,只是,想要谋夺皇位,谈何容易?   “殿下考虑好了吗?便是没有安王,当今还有两位皇子。进了京,可说是步步惊险。殿下真的不愿意去西北蛰伏一段时间?”   “多谢老将军关心,殿下心意已决。”   曹显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多说了。老夫在京中还有一些故旧,若是殿下为难,或可请他们伸一伸手。”   又说:“我们父子刚接手江阳大营,还未清理干净。不过,殿下可以放心,不管京中发生何事,南边一定稳如泰山。”   这是答应他们,帮忙稳住南边的局势,防着有人进京勤王。   阿玄感激不已。西北有宗叙,他们缺的就是南边这一块。现下曹显应了此事,那么回京再无后顾之忧。   “多谢老将军。若是殿下成就大事,定当厚报。”   曹显摆手:“老夫不过还报长公主的提携之恩。答应的事,自然要办到。倘若殿下真能得偿心愿,只消答应老夫一件事。”   阿玄代为相问:“老将军请说。”   曹显沉下面色,一字一字地道:“找出谋害长公主的凶手!” 第756章 机会   船夫冷眼看着围困中的杨殊。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困兽之斗。   武功再高又怎样,他们人多!   何况,己方武功不错,皇城司十大高手中的七个,论实力完全可以擒下这位越王殿下。   ——如果没有那个力大无穷的丑丫头的话。   船夫也是纳闷了,这丫头到底哪来的?他知道明七小姐有武功,但是重伤初愈,想必动不了手。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她一直没出手,不但帮不上忙,还成了拖累。   然而她身边那个丫鬟……   真是奇了怪了,不过二十左右,哪来这么深厚的内力?他们中间根基最深的一个,跟她对了一掌,都差点被废了。   这丫头大大打乱了他的计划,不得不分出大半的人手对付她。   不然,这个时间足够他们拿下越王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船夫抬头看了看天色。   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   飞鲸帮的船坞烧了,他们找不到船渡江。就算拼着一口气游过来,又有多少战力?己方赢定了!   船夫信心满满,等着收人头。   但是他的信心很快被打破了。   尖锐的哨音传来,这是望风的密探在传递消息。   有人来了!   船夫转过身,看看哪里还有漏网的小鱼小虾……   呃?   他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战船!他看到了齐军的战船!   “怎么回事?辛十五呢?他没去江阳大营吗?”   “他去了!”手下也是纳闷不已。   为了今日的计划,他们分头行动,派出人手烧了飞鲸帮的船坞,封锁了安王那边的消息,又叫人拖住宁休。   最关键的是,跟曹氏父子商议好,不得发船来救。   曹氏历来听话,这方面应该是最没有问题的才对。   所以他们派去的,不过辛十五一个人而已。   传句话嘛,要什么难度?   可现在,最没有问题的出了问题。   齐军战船来了!   “等等。”船夫觉得自己稳一稳,“说不定是来抢功劳的。”   他想想,这也很有可能啊!曹氏知道陛下想要越王的命,指不定要过来抢功劳呢?毕竟他们父子这些年不温不火的,好不容易捞着机会,能放过吗?   这个美梦,在齐军战船停靠下来的时候,破碎了。   曹勇手一挥:“拿下他们,营救越王殿下!”   船夫见势不妙,亮出自己的金牌:“皇城司金牌密探在此,谁敢动手?”   曹勇目光闪了闪,喝道:“好啊!居然敢冒充皇城司密探,罪加一等!你们还在等什么?”   “是。”齐军将士纷纷跳下战船,将他们包围。   船夫大怒:“曹勇,你敢违抗圣命?!”   曹勇站在船头,居高临下看着他:“什么圣命?你有圣旨吗?拿着块金牌,就说是圣命?谁知道你的金牌哪里来的?皇城司又不是没出过丢了金牌的事。我乃堂堂三品将军,岂是你随便呼喝的?要么拿出圣旨,要么就地伏诛!”   船夫气得七窍生烟。   他哪来的圣旨?怎么可能有圣旨?   皇帝要杀的是越王,他长兄之后,姜氏皇族的嫡长一脉!   这个事能发圣旨吗?白纸黑字,不怕自己名声丧尽?   “曹勇!你想清楚,曹氏一族的性命,你都不要了是吗?”   “还敢拿家人的性命威胁本将!”曹勇大喝一声,“众将,还不拿下这个目无法纪的凶徒!”   “是!”   事到如今,船夫还能说什么?   这个曹勇铁了心跟他们作对了。皇城司密探再厉害,也抵不过人家兵多将广!   船夫难受极了。刚才他还在心里说,武功再高也抵不过人多,现在这句话,反作用到他身上了。   可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完成任务就难了。   他不甘放弃,还能挣扎一下,看看能不能杀了人再退走。   可眨眼间,己方就有数名密探遭了难。   “大人!”他的手下大声道,“他们人太多了!”   船夫眼睁睁看着己方由优转劣,只能在心里叹一声,挥手:“撤!”   没法子,只能回去请罪了。   只怕这趟没完成任务,他的金牌会被罚没。   在皇城司多年,混到块金牌不容易啊……   但如果白白赔掉性命,那就更亏了。   “将军?”齐军请示。   曹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追了。   这些密探,一个个都有秘技在身,想要灭口,根本不可能。   只要有一个逃出去,今天的事就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所以,他们帮了越王的事,肯定瞒不过去,只能抢先一步上密折请罪,事情就更不能做绝了。   曹勇其实没有太多的信心,但家里那个老奸巨滑的爹说能办,他也就信了。   毕竟孟崇就是这么让老头子搞下来的不是?   等密探们都逃走,曹勇亲自下船,迎接杨殊。   “殿下,您还好吧?”   杨殊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笑道:“你们父子可真能忍!”   这句话意味深长,曹勇不敢深究,只能先请他上船:“先回去再说。”   不多时,三人被接回齐军大营,直接进了议事堂。   “殿下!”阿玄看到他好好的,激动极了,“您没事太好了!”   “瞧你这样子!”杨殊很嫌弃,“别把眼泪擦本王身上!脏死了。”   阿玄瞅了他一眼,心道,您刚打完架,也有脸嫌别人脏?   杨殊坐下来,张口就问:“曹老将军,现在可以说了吗?我祖父祖母之死,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玄给他搞得一愣。殿下刚才不在这里啊,怎么知道自己跟曹老将军说了什么?   曹显更是意外,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杨殊嗤笑一声:“还装!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带人就去对岸了?明知道他们要我的小命,还给机会?别忘了我掌过皇城司,他们的行事风格,难道我会不懂?”   “……”   曹勇大吃一惊:“所以,您这是故意拖我们下水?”   “这叫什么话?”杨殊说,“我只是觉得你们装得太久了,再装下去,可就白白错过机会了。本王这次回京,说不定就能奠定胜局。那会儿你们要是投过来,可没什么便宜了。”   他洋洋得意,一副“我多么善良给你们机会”的嘴脸。 第757章 公道   阿玄领着人守在门口,明微先一步带着多福回去了。   她的身体还虚弱,这一天够累的。   曹勇去处理善后。   屋里只剩下杨殊和曹显密谈。   “长公主死之前,老夫曾去别院探望过他们二人。”曹显声音低沉,“那时,长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的,老夫告辞时,她仿佛下定了决心,嘱咐了那事。”   他说的是,如果可以,伸一把手帮帮杨殊。   “但长公主也说了,如无必要,绝对不要轻易伸手。否则,我们一家会被牵连进去。”   杨殊点了点头:“祖母就是这么个良善之人,哪怕已经走投无路,也会为别人考虑。”   曹显苦笑一声:“当时长公主若是说了,老夫便是拼尽全力,也会助他们逃离京城。”   杨殊注视着他:“这么说,老将军确信,祖母为人所害?”   曹显肯定地点头:“自然。长公主去后,老夫又上门拜访老侯爷。老侯爷将我叫到演武堂,看着在里面习练枪法的殿下,说,长公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没过多久,老侯爷也去了。”   杨殊不禁握紧了拳头,问他:“老将军还知道什么?   “老夫胆小,知道他们二位的死肯定有缘故。然而以长公主的身份地位,能让他们这样忌惮的,能有几个。八年来,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埋在心里,悄悄观望。”   说到这里,曹显压低声音:“圣上曾经去过别院,老夫去时,恰好离开不久。此事几乎没人知道,是老夫看到桌上有茶水,才问了一句,老侯爷说是温国公。”   现在这位温国公,还在当世子的时候,与皇帝关系就极好。他没什么本事,也识趣,皇帝登极后,他没瞎掺和,就仗着皇帝的势吃喝玩乐,一个一个往屋里抬小妾。大概是玩得太痛快了,四十出头就虚得不行,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养病。   温国公与长公主没什么来往,哪会拖着虚弱的身子跑到别院看望长公主?只能是皇帝冒他的名。   这也不是第一回,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常干这样的事。赵王有时不便说出身份,就假称是温国公世子。   曹显看着他:“殿下,老夫无能,知道得只有这么多了。还请殿下找出凶手,为长公主申冤!”   杨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沉声道:“此事不必你说,我定会为祖母讨个公道!”   ……   杨殊走后,曹显字斟句酌,亲自写请罪奏折。   曹勇进来:“父亲。”   曹显头都没抬:“怎么?”   “这一步走出去,咱家就没有回头路了。”   曹显淡淡道:“你担心什么?”   “这么多年,我们什么事都不出头,混资历混到现在,一下子来个大的,孩儿……有点心虚。”   曹显笑了笑,继续提笔写奏报:“虚什么?两位殿下是什么样子,你亲眼看到的。谁会赢,还用说吗?相信父亲,我们一定会赌对的。”   曹勇心神不宁:“越王自然比安王强很多,可京里那位……”   老的还没死呢!当了二十多年皇帝,余威犹在啊!   “这种事,要看命。”曹显说,“就比如当初,谁会想到三位皇子一个都没成,倒是最不显眼的那个成了呢?咱们事情都做了,问心无愧,余下的就看命。”   “是……”   ……   安王在城里混了好些天,听说明微醒了,终于纡尊降贵,跑来看他们了。   “啧啧啧,这么小的院子,你们住得下吗?”   他进来左右转了两圈,就转完了。   “安王殿下,您喝茶。”阿玄从厨房跑出来。   安王瞅着他,满脸同情:“阿玄,你也有四品了吧?居然在这里烧火?”   阿玄纠正:“回安王殿下,是从四品。烧火不算什么,服侍殿下是应该的。”   安王顺手摸了把瓜子嗑着:“他还缺人烧火?还不是矫情。早跟他说,本王在城里赁了间大宅子,尽可以去住,非要住这儿。瞧瞧可怜的,你们五个人就给塞满了,别人都得住外头去。”   阿玄木着脸,答道:“这院子是明姑娘租下来的。”   安王立刻消声,吐了瓜子壳,轻轻打自己的嘴:“我就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杨殊从屋里出来:“就你话多,出门前没吃饱吗?”   安王不乐意了:“我都说没什么意思了,你还揪着不放?”   杨殊失笑:“行行行,是我过分了。”坐下来问他,“今天怎么有空来?”   “来看看我侄儿媳妇好没好呀!”安王说,“不过看你这满面春风的样子,肯定大好了。”   正说着,明微端了果盘出来:“安王殿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安王立刻伸手接过,殷勤地道:“哪能劳烦你啊?快坐快坐。”   然后嘘寒问暖。   好不容易扯完闲事,安王问:“你的手怎么包起来了?什么时候又受伤了?”   杨殊丢出一块金牌。   安王看了两眼:“这不是皇城司的吗?你还留着?等等……”   金牌是御赐的,只有密探才有,便是杨殊掌过皇城司,也不可能私自截留。   这么说……   安王吓得跳起来:“你……你杀了皇城司的密探?!”   “对!”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   “……”   好半天,安王才坐下,沉默地灌了两杯茶,压低声音:“父皇他……对你动手了?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呢?”   他声音都在发颤。尽管知道皇帝忌惮杨殊,但没想到会忌惮到这个程度。   “你说为什么?”杨殊笑笑,将金牌拿在手里把玩。   安王弱弱地道:“你别放在心上,再忍一忍,好不好?反正我向你保证,一定不跟你争……”   他矛盾极了。一方面,把皇位这个锅甩出去,开心得不得了。一方面,他又不能不站在皇帝那边,心知皇帝都是为了他。   父子亲情,终究是抹不去的。哪怕他不怎么认同皇帝的做事方法,这仍是他的父亲。   杨殊沉默了很久,才道:“我只要自保,只求公道。”   安王以为自己说服了他,心下大安。   却不知道杨殊在他看不到的时候,露出嘲弄的表情。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打倒对方如何自保?家破人亡,连带养他长大的祖父母都丢了性命,甚至母亲为了保他舍心饲虎,不报仇谈何公道? 第758章 急报   京城。   皇帝近来精神大好。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病在慢慢好转,不日就可痊愈。   因此,时常召见大臣,讨论政务。   钟岳一直劝他:“陛下,您不要太过操劳了。这样不行的,要一直静养……”   皇帝不免听得有些烦。   再加上黄院判近来很合他的意,不但将钟岳的针灸、推拿手法都学得七七八八,而且让他开什么药就开什么药,渐渐便不再召钟岳进宫了。   秋风萧瑟,树叶渐黄。   太元宫里别有一番美景。   皇帝兴致勃勃,让人唤贵妃来。   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像很久没跟贵妃赏景了。   先前他身体不适,对谁都存着疑心,裴贵妃多说两句,他便不喜。这会儿身体好了,倒是后悔起来,想着近日对她未免太过冷淡。   “陛下。”裴贵妃到了,低身施礼。   “爱妃别多礼。”皇帝伸手虚扶了一把,和颜悦色,“天气这样冷,怎么就穿这么点。万大宝,快给贵妃拿个手炉来。”   “是。”   裴贵妃道:“臣妾不冷,还是陛下您自己用吧!”说着,摸了摸他的手,“倒还暖和,可衣裳也太薄了,都深秋了,陛下还是多穿些的好。”   皇帝摆摆手,没当回事:“朕现在好着呢!倒是爱妃瞧着清减不少。”   裴贵妃笑了下:“还不是陛下的缘故,您不叫我住这儿,倒让臣妾时时悬心。”   她这样子,既嗔且笑,带着十分亲切之意,似乎完全没有因为他这段时间的冷落而生出怨气。   皇帝心下舒坦,便后悔起先前的作为来。   自从对他表过心意,贵妃一直尽心尽意,既不恃宠生骄,也不跟他耍弄脾气。这样的人,他有什么好怀疑的呢?都怪前段时间精神不济,连带脾气也差了。   皇帝心有悔意,分外怜爱:“朕先前精神不大好,不想叫爱妃太过劳累。”   “服侍您是应该的,说什么累不累?”裴贵妃自然而然,叫宫人拿薄毯来,给皇帝盖上,细心妥帖。   那边药煎好了,万大宝先行尝过,亲自捧给皇帝。   皇帝喝药的时候,裴贵妃便和万大宝说话:“药方换过了?本宫前两天来,还不是这个味。”   万大宝回道:“是,娘娘。”   裴贵妃说道:“钟神医那药,不是说要吃三个月吗?离上次换药,才一个月,难道他又改了方子?”   万大宝看皇帝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了:“回娘娘,新药方是黄院判开的。陛下大好,先前那药不必再吃了。”   裴贵妃眉头大皱,回头跟皇帝说:“陛下,臣妾闻着这药汤里有人参的味道,钟神医明明说过,您的身子应以日常调理为主,不能随便进补,这是不是……”   皇帝喝完药汤,一边递回空碗,一边说道:“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朕的病还没好呢!现下好多了,自然要换了方子。”   “那钟神医……”   “不要总是提他。”皇帝摆手,“他啊!医术固然高明,可太死板了。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要求,哪能都随他的步调走?黄院判的医术向来不差,钟先生来了,他不嫉不恨,身为太医院之首,还总是给钟先生打下手,十分好学。朕瞧他现在的针法,已经得了钟先生的精髓,医理更是只高不低,换了他的药方,朕精神越发好了。”   “陛下……”   说了这么多,裴贵妃仍然蹙着眉,满脸忧虑的模样,皇帝就不开心了。   “怎么,爱妃觉得朕还是躺着比较好?”   裴贵妃连忙请罪:“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担心……”   “好了,朕知道。”皇帝又露出笑脸来。   一怒一喜,旁人为之牵动,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终于又回来了。皇帝因此格外宽容,拍着裴贵妃的手:“你啊!就是爱操心。别想那么多,朕有分寸。”   裴贵妃还能说什么?只能住口了。   只在赏景的间隙,趁机劝几句:“陛下近日可曾召见钟神医?不如还是叫他来看看?”   皇帝不乐意:“咱们赏景,提他做什么?他妙手回春,朕也没亏了他,一间京城紧要地段的药铺,再加上那些药材,诊金还不够厚?”   “臣妾……”   万大宝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刘公公。   皇帝见刘公公神情不对,便道:“爱妃,今日景色不错,你去拿纸笔来,画上一张如何?”   裴贵妃知道他故意支开自己,识趣地起身:“是。”   闲杂人等退下,皇帝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公公二话不说,跪下磕头:“奴婢该死,没能完成您的命令,派去江阳大营的密探,都已经……”   皇帝眉毛竖起:“什么?不是叫你慎重再慎重吗?这点事怎么也会出错?”   刘公公整个人都趴伏在地上,额上滴下冷汗,瑟瑟发抖:“奴婢无能,已经将所有联系得到的高手都派出去了,甚至叫丁四负责此事,没想到……”   丁四是皇城司的金牌密探之一。   金牌密探不超过五指之数,向来行踪成谜,丁四是目前唯一能够联系到的。   如果连金牌密探都派出去了,那就不是刘公公调度有问题了。   皇帝的呼吸急促起来,感觉血液往脑袋上面涌:“丁四呢?”   “他丢了金牌,正在司衙内等候发落。”   金牌是御赐的荣耀,一个金牌密探,如果连金牌都丢了,说明他没有能力再执掌金牌。   然而皇帝还是不相信,那小子居然能把一个金牌密探弄下马。   “他有什么话说?”皇帝感觉头脑一阵阵发热,只能勉强控制。   “丁四无话可说,只求陛下开恩,让他将功折罪。”   “哈!”皇帝的怒火终于倾泄了出来,“他还有脸叫朕开恩!一个只会装疯卖傻的小子,他都收拾不了,他……”   “陛下!”   守在门侧的万大宝喊了出来。   皇帝后知后觉,感觉自己鼻孔、喉头涌上腥热之物,接着脑袋一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八百里加急,传令兵跑死数匹马,终于在第四天将消息送到了江阳大营。   皇帝卧病,请安王回京! 第759章 不治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裴贵妃站在太元宫前,扶着白玉栏,眺望南飞的归雁。   一年又一年,它们从不止息。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入主这座皇宫,但那应该是年长之后,应该在那座紫宸殿。   没料到突来祸事,仅仅新婚一年,只有十八岁的她,就失去了丈夫。   一年后,她舍下幼子,以不光彩的身份,进入这座皇宫。   紫宸殿是不可能了,皇帝特意给她修了千秋宫,以示爱意。   然而,她要的,岂是一座宫殿?   她失去的,又岂止是一座宫殿?   万大宝从内殿出来,看到她的身影,急步跑过来,唤道:“娘娘!娘娘!”   裴贵妃转过身。   “陛下,请您进去。”   说这话时,万大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贵妃。   他服侍皇帝多年,当年的事更是清清楚楚。眼看皇帝不好了,却不知道这位贵妃娘娘,到底能不能善始善终?   裴贵妃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愁容的笑,点点头:“有劳公公。”   万大宝立刻躬身以对,摆出十二分的恭敬。   裴贵妃踏进寝殿,皇帝躺在床上,已是口不能言。看到她进来,他眼里绽出喜悦,颤抖的手指向她。   “陛下。”裴贵妃急步走到他面前,半跪下去,仰头看着他,目光凄哀而充满柔情,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   这大大宽慰了皇帝,他露出一个放松的表情,紧紧握住裴贵妃的手。   裴贵妃柔声宽慰了他一会儿,转头问钟岳:“钟神医,陛下他……”   钟岳刚开好的药方仔细检查了一遍,才交给万大宝,回答裴贵妃的问话:“娘娘,草民不是交待过,千万不能给陛下进补吗?为什么……”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此时非要一个答案,似乎有质问的意味。钟岳说到这里,便收住话头,尽管用平静的语气回复:“太迟了。陛下的身体,就如同一具已经熄灭但是留有火种的炭炉,原本应当好好疏通,才能重新点起火来。这进补的药一下去,就好像浇了一勺热油,立时把剩余的柴禾都烧尽了。事到如今,草民亦是无能为力。”   裴贵妃只得哀求:“钟神医,你是天下第一神医,医术高超妙手回春,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陛下他……他还年轻啊!”说着,伸手拭泪。   皇帝也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钟岳。   他现在后悔极了,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为什么要信太医院那帮庸医?仔细想想,他前阵子觉得自己大好,不就是钟岳给他温养了大半年的缘故吗?偏偏当时被那些庸医所惑,吃了他们的药……   皇帝断然不会承认,是他自己太过急切,才会酿成苦果。   “钟神医,求求你救陛下一命!”裴贵妃已经要跪下去了。   钟岳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让到一边,说道:“娘娘万万不能如此,草民受不起!”   裴贵妃泣道:“若是你能救陛下的命,要什么都可以。高官厚禄,如花美眷,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本宫都帮你办到!”   口不能言的皇帝,露出感动的神情来。   贵妃终究还是没有负他啊!   钟岳长叹一声,似乎也被感动了,说道:“医者治病,不问贵贱贫富,不求权势财物,但凭恻隐之心,普救之德。娘娘尽管放心,草民一定尽心尽力,为陛下医治。”   裴贵妃听得这话,终于露出喜意。   钟岳话题一转:“不过,娘娘也要做好准备。草民的医术,远不到药到病除,陛下的病症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尽力而为。”   “好好好!”裴贵妃忙道,“都听你的。”   钟岳躬身施过礼,便退下去配药了。   裴贵妃回到皇帝身边,柔声细语,与他说话。   皇帝看着她,日渐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滚出一滴眼泪,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费力说出两个字:“阿……容……”   ……   政事堂。   钟岳配好药,就被拉到这里来了。   他一来,几位相爷全都挤了过来。   “怎么样?”   “圣上如何?”   “能不能看好?”   钟岳团团一揖,回道:“几位相爷,容草民喘口气……”   都是位高权重的相爷,这么围着一人,确实有些不像话。   几人略退开些,钟岳喘匀了气,回道:“叫几位相爷失望了,草民已经治不好陛下了。”   郭栩急问:“怎么会治不好?你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吗?”   钟岳连连摆手:“郭相爷不要埋汰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有什么天下第一。”   “好好好,别管什么天下第一,你就说,圣上的病到底怎么样!”   钟岳道:“治是治不好了,陛下热血爆冲头部,处处淤堵,哪怕冒大风险开颅,都清理不干净。草民只能尽力用针灸之法疏理,再以汤药调和。但这样做,也只是吊着命而已。”   这话一说,几位相爷心里明镜似的,准备后事吧!   “安王呢?”   “已经传信去了,只是路途不近,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   “钟先生,圣上还能撑半个月吗?”   钟岳想了想:“应该可以。”   “好,多谢先生了。”   相爷们用完就丢,各自回值房干活,该预备的预备起来,刚才还人人围着的钟岳,这会儿已经无人问津了……   已经升为首相的张倓,回到值房,便问自己的心腹部下。   “黄院判人呢?可拿下了?”   心腹面露难色:“人已经失踪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张倓眉头大皱:“到底什么人,竟敢将手伸到宫里去!”   事情一出,他就觉得奇怪,黄院判向来谨小慎微,怎么胆子突然这么大,敢下这种虎狼之药。   现在终于确定,有人在弄鬼!   “查!把云京翻个底朝天,也给我查出来!”   “是!”   张倓坐了一会儿,心思越来越浮动不安。   皇帝重病,他早有准备,但突然间冒出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叫他怎么也安不下心。   这人神不知鬼不觉,把皇帝坑得发病,这样的本事,实在骇人。 第760章 医德   京郊。   傅今一边啃着果子,一边跨进院子。   “先生。”此处的守卫恭敬地行礼。   傅今点点头,听着屋里传来更加激烈的“唔唔”声,像是有人被堵着嘴巴,发出来的挣扎的声音。   守卫推开门,他跨了进去。   屋里,两人看守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   这男人四五十岁光景,身上衣裳很是体面。   但他此刻的表情,一点也不体面,充满了恐慌。   傅今坐下来,抬了抬下巴:“让他说话。”   “是。”守卫拿掉他嘴里的软布。   男人立刻喊出声:“你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傅今抛着手里的香梨,笑道:“黄院判,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不久前,咱们还喝过酒呢!”   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惧起来。   “你、你……”   这位就是张倓找不到的黄院判。   他回想起来,自己前段时间,在酒楼遇到个游方郎中。   黄院判有个习惯,爱好收集各家偏方。一些游医,不见得医术多高明,但手里有一两张偏方,往往就能混吃混喝。   所以他就和那位游方郎中喝了个酒。   听说他是太医,那游方郎中受宠若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一些看病治病的心得都倒了出来,说自己手里有一张偏方,是治头风的。   黄院判一听,这不是跟皇帝的病对上了吗?越发热情招待。   两人混了几天,黄院判用自己的行医心得,换到了那张偏方。之后找头风病人来试,还真的十分有效。   他就琢磨着,是不是在皇帝身上试一试。   风险很大,但是如果真治好了……   不行不行,要是治出问题来,一家子都没命了。   可要是再不管,钟岳那个家伙,指不定就把他的位置给抢了。   为难间,他的独子叫人勾着犯了赌瘾,欠下一屁股债。   黄院判都快把家底掏空了,还填不上这个窟窿,而如此这事让外人知道,他维持了这么久的名声就……   利益驱动下,黄院判心一横,试探了皇帝几句。   没想到皇帝身体渐好,正觉得钟岳太过他保守,很不满足。   黄院判一说,正中下怀。   于是……   宫里的消息一传出来,黄院判五雷轰顶,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药,用在皇帝身上就不行。他明明找人试过药方的啊!用药之前,仔仔细细诊脉,半点都不敢疏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正打算找那游方郎中问个究竟,一出门,便让人绑了来……   现下看到傅今,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中了别人的计?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方子用在陛下身上,反而成了催命符?”   傅今意外地挑了下眉:“你想知道药方有没有问题?”   黄院判惨白着脸色,点了点头:“这不可能啊!我每日给陛下诊脉,脉象记得清清楚楚,没有问题的!”   傅今笑道:“黄院判医术高超,按你诊的脉,确实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怎样?”   “你怎么就确定,自己诊的脉,没出问题呢?”   黄院判琢磨着这句话,神情逐渐变得惊惧起来。   没诊出真实脉象,算他医术不济。可傅今这个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脉象这个东西,能不能诊出来,就看各人医术,别人……   等下,过去大半年,陛下的日常起居、吃喝用药,全都遵从一个人的嘱咐!   钟岳!   “你们、你们……”   “看来黄院判明白了?”傅今笑了起来,“我想着,看在几日相交的份上,给你个机会。如果一进来,黄院判问的是自家性命,那不用说了,为了防止此事泄露,自然是灭口为好。”   黄院判在太医院混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这种事情,犯了一定会被灭口。听傅今这么一说,心中绝望极了。   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了,还有妻儿,肯定也会受到连累……   傅今话意一转:“……结果黄院判开口问的就是医理之事,这般专注医术,真叫某不忍啊!”   黄院判心中生出希望,忙道:“先生,你放了我!此事我绝不出口,一定埋在心里……”   傅今同情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傻?我现在放了你,你又能去哪里?犯下这样的大错,不管什么原因,你们一家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黄院判一听,丧气极了。   是啊,哪怕他回去了,也会被下狱的。   他治死的可是皇帝!   “不过,你也别担心。”傅今温言细语,“某既然不忍心,自然要给黄院判找一条生路。”   黄院判立刻生出希望:“先生怎么说?”   傅今抖出一件帕子,丢给他:“等会儿,我们就放了你……”   “真的?”   “别开心得太早!”傅今努努嘴,“你出了这个门,千万别回家,也别去皇宫。拿着这块帕子,马上去首相张倓的府邸,求见张相爷……”   他细细交代一番,末了道:“放心,你的妻儿我们已经接出来了,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能保住性命。等时机合适,我们便会接你出来,让你与妻儿见面。”   黄院判惶恐不安:“张相不会要我的性命?毕竟我犯下这样的大错……”   “都说不会了,你就放心吧。”傅今向守卫使了个眼色,“你要是担心妻儿,那也无妨,离开之前,让你们见一面,如何?”   ……   傅今回到城里,袖着手慢吞吞去了钟岳的药铺。   他才从宫里出来,正在配药。   看到傅今,眉头拧得死紧,说道:“我这里不欢迎先生。”   被下了逐客令的傅今,笑得一点也不尴尬,十分自来熟地坐下,说道:“我是来看病的。”   钟岳冷着脸:“先生好得很,不需要看病。”   傅今打个哈哈:“钟神医还在生气呢?哎,不就偷了你一张药方吗?你的方子多得很,还缺这一张?”   钟岳正在碾药的手停下,冷冷地瞪着傅今。   “以医害人,先生将我置于何地?我来京城,已是目的不纯,先生想叫我医德丧尽吗?”   傅今满不在乎地说:“好好好,你们一个个有医德有良知。这事是我做的嘛!放心好了,没良知的是我,要有报应也是我。” 第761章 栽赃   傅今这没脸没皮的样子,钟岳简直无可奈何。   自他来京城,杨殊一直不在,打交道的便是这位傅先生了。   明明在京城百姓口中一副好名声,行起事来却与土匪没两样。钟岳行事向来板正,对上他只能一让再让。   “你算计的事已经成了,现下还来干什么?”钟岳问他,“病程发展至今,我已经无力回天。”   傅今笑嘻嘻:“钟神医出手救急,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到底还能撑多久?有没有确切的时间?”   “你当我神仙吗?”钟岳说,“只能说,十天半个月内,应该还死不了。”   “十天半个月可不够,殿下还没回来呢!”   钟岳冷冷道:“那你还挑这个时间动手?为何不等殿下回来再说?”   “就是要趁殿下不在的时候下手啊!”傅今意味深长,“不然,叫殿下来背黑锅么?”   钟岳诧异地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他:“你想栽赃给谁?大皇子?”   傅今哈哈笑道:“倒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不过似是而非,叫他捡不着便宜而已。”   时间久了,犯的错会淡。   大皇子之所以被废掉太子之位,是因为他心术不正,谋害兄弟与庶母。   然而二皇子已死,而且还是那种不光彩的死法,只要皇帝愿意,就能洗白大皇子。   临到头了,傅今可不想让大皇子捡个便宜。   钟岳道:“他都已经让你弄得快出家了,还不够?”   “这种事,不到尘埃落定,就没法放下心。”傅今说,“以我的性子,为了万无一失,弄死拉倒。可你们一个个心软得要命,我也只能留三分余地了。”   钟岳听了,心里舒服很多。   傅今又问:“到底还能活多久?一个月有没有指望?”   钟岳回道:“只是吊着命,问题不大。”   “行!”傅今抚掌,“钟神医就好好看吧。”   然后随手抽了张他写好的药方:“我去抓药。”   他装模作样,假装诊治完了,去柜台抓药。   等傅今走了,钟岳忽然意会过来。   什么留三分余地,如果栽赃给大皇子,他自己能一点也不沾吗?这老家伙,是故意在他面前装憨厚!   ……   张倓得到消息,匆匆回府。   他坐下来茶都没喝一口,便让人带了黄院判过来。   “你说有人害你?”   黄院判见着他跟见着亲人似的,就差抱着大腿哭了:“张相,张相救命啊!我一家老小,已经走投无路了。”   张倓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好好说话!”   “是是是!”黄院判哪敢得罪他,一边退开一边抹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黄院判当下把傅今教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就是这么回事,那民间游医,竟然是有人故意设了套子给下官钻。下官一时不防备,就……”   张倓理清思路,慢慢说道:“此人拿一张偏方引你上钩,又叫你独子欠了赌债,逼得你铤而走险?”   “对对对!下官听说陛下不好,立时明白了。怪只怪下官医术不精……如今下官的家人,都在对方手里,只能来求张相,伸出援手。”   张倓问他:“既抓了你,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黄院判哭丧着脸:“凶徒原本想灭下官的口,下官是碰巧逃出来的。”   然后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帕子:“这是下官困在那里的时候,捡到的。”   张倓接过帕子,仔细端详,随后交给属下:“马上去查。”   “张相……”黄院判期盼地看着他。   张倓冷冷道:“你医术不精,总脱不了干系。来人,将他押入大牢!”   “张相!张相!”黄院判大惊,“下官愿意将功折罪,求您高抬贵手啊!”   张倓道:“以你犯的事,立时斩了都不算什么。现下只是关进大牢,等候发落,还想怎么样?”   “张相!”黄院判叫人拖下去了,嘴里喊得凄凉,心里却松了口气。   那位先生说了,如果张倓把他下狱,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回到公众眼前,在陛下没出事之前,就是安全的。   至于皇帝死了以后……听天由命吧,老婆孩子在人家手里,能怎么着?   ……   那张帕子,很快有了结果。   “是大皇子府上的。”属下禀道。   张倓眉头紧皱:“大皇子?他不是天天在玄都观为父母祈福吗?”   属下回道:“这事一出,他立刻从玄都观赶回来,递了话进宫,闹着要见圣上。不过圣上没有理会。”   不是不理会,是话传不到皇帝耳朵里。   都躺在那半死不活了,哪还管得了那许多。   张倓不在意大皇子。已经放弃的废子,不值得多花心思。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大皇子哪来这样的能量?他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帝害倒,早八百年自己上位了,还会阴谋暴露,弄得自己只能在玄都观装孝顺儿子?   可如此这事,是别人栽赃,那就太可怕了……   “再查!往大皇子府上查去!”   ……   “先生就这么肯定,张倓会上钩?”蒋文峰问,“他老奸巨滑,而且可能拥有我们不知道的能量,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傅今道:“这样不是很好吗?逼出他暗中的势力,好叫我们弄清楚,他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   “……”蒋文峰说,“这才是先生的目的吧?”   傅今笑道:“你当我真的算无遗策呢?不过是两手准备罢了。如果张倓能上钩,那么事情便推得干净。如若不然,引出他背后的势力,我们才能弄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敌人,对吧?”   蒋文峰却心存忧虑:“时间够吗?便是殿下回了京,如何能在短短的时日里,叫殿下掌握全局?”   傅今笑道:“怕什么?大不了,咱们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卫恒已调来京城,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直接反了他,不就行了?”   “……”   蒋文峰突然很后悔,那位卫恒卫将军,还是上次二皇子作乱的时候,他从兴州请来的。因立下这件功劳,调回来负责京城防务。   这下好了,自己这位老师早就惦记上了。 第762章 推断   为了早日回京,众人弃了车,快马回京。   以安王的骑术,这样日夜兼程,着实勉强,然而没有时间慢吞吞地坐车了。他只能咬着牙,顶着磨烂屁股的风险,往京城赶。   赶了好几天的路,安王渐渐习惯了。入了夜,一行人停下休息,他胡乱用过饭,便躺进帐篷,睡得人事不省。   明微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虽然跟着赶路,却比安王还要轻松。   “晚上这么凉,怎么还坐在外面?”杨殊走过来,解下外袍,披到她身上。   明微没有拒绝,看着火光道:“睡不着,索性出来烤烤火。”   她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树枝,风一吹,就有叶子落下来:“时间过得真快,又到秋天了,一眨眼,这一年就过去了。”   杨殊捂着她的手取暖,哀怨地道:“是啊!一眨眼,我都一把年纪了,也没娶上老婆。”   明微失笑。她好好的在这感慨,他一开口就把气氛给破坏了。   杨殊唉声叹气:“好不容易,这回你没理由拒绝了,又出了这样的事。看样子,年内又不好成婚了。”   明微不禁笑了,柔声道:“急什么?又跑不了。”   这句相当于许诺的话,让杨殊心情大好:“这回你总不能再拒绝了吧?隐患都解决了,你也能留下来了。”   “嗯。”明微伸手接住一片落下来的叶子,“真是世事无常,来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会留在这里。只是觉得,可能会需要很长的时间,说不定十年二十年……”   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能留多久,一切端看天意。   “就是有点可惜,不能回去见师父和小师弟了。”   杨殊笑着说:“怎么就不能见了?等上几十年,不就见到了吗?对了,说不定你还能见见自己呢!啊,好想看看小时候的你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可爱吧?”   明微一开始是笑的,后来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杨殊留意到了。   “按理,我留下来的话,活得够长就能见到自己,那么师父他……”   他回来的话,附在别人身上,不是也能见到自己吗?   那根用来镇魂的香木,在第二个故事里,是凭空出现的,明宵以为是师父提早拿回来的。既然她肯定,那个师父没有记忆,那香木会不会是师父附身的那个人给的呢?   但是,他把香木留给未来的师父后,一定出了问题。没有留下交待,所以师父才会错过明宵,也没能改变后面的事情。   明微想着想着,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   如果师父有能力的话,一定会试着救明家的。所以,师父在这之前,可能已经出事了。   在她的前世,明家倒台大概是现在的五年后,而信王取代太子,则是在一年后。   以此推断,穿越的师父出事,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段。   “你在算什么?”杨殊问。   明微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我怀疑,当初送宁先生箫的人,就是我师父的附体之躯。算一算时间,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我现在在推算,师父到底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杨殊想了想,接过她手里的树枝,往前挪了挪:“我觉得,他出事的时间,肯定比这个更早。”   “为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你师父的眼光,不会这么差,竟然看中信王。”   明微点了点头。   杨殊继续道:“他来的时间也不会太早,如果是二十多年前,你说他不会阻止我祖父的惨剧呢?”   当然是——会!   这一切的根源,始于思怀太子案。   只要阻止三位皇子自相残杀,北齐就会走向另一个结果。   思怀太子不死,当今便不会有机会,那么,太子信王安王就不是问题了。   “我觉得,你师父应该只存在很短的时间。”他点了点宁休见那位高人的时间,“你前世那根香木,很可能是他交给我师兄的。那样子,就能传到他本体的手里,便能拿来救你了。他或许想着,自己还没出生,不好直接对我师兄直言,就没有提点。所以后来,你师父的本体才没有去救明宵。”   他把树枝往前滑了滑:“如果那个时候,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定然会跟你做一样的事,去寻找一个靠谱的皇位继承人。那么他到了京城,只要稍加观察,就会放弃信王了。所以,太子出事的这个时间,他已经不在了。”   “那要怎么解释,太子和信王的事?”   “是别人做的。”杨殊说,“你不是说了吗?星宫里仿佛还有你的师父,有着他的影子,却又做着完全相反的事。这个影子,会不会就是他穿越的结果?”   明微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寒毛直竖。   照杨殊这个说法,师父回来的时间,大约是现在的十几年前。   他存在时间很短,但是却造成了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明微想起天成帝被附身的情形。青龙印章上面附着一丝游魂,所谓召唤认主,就是将那丝游魂唤了出来。   这说明,星宫存在这样的技艺:唤魂!   “有人把师父的记忆抽走了!”明微脸色变得惨白,猛地抓住他的手,“所以才会留有他的痕迹,却根本不像师父本尊!”   “别急。”杨殊柔声说,“这只是猜测,未必是真的。何况,你师父的真身不是还在吗?他会回来的。”   想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小明峥,明微点了点头,勉强冷静下来。   “师父借由天行大阵,回到过去。然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被人暗算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的记忆被人抽走,造出了另一个他。”   明微想着想着,又皱眉:“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明宵不应该知道真相吗?为什么还那样恨师父?”   杨殊说:“星宫不会把真相告诉明宵啊!毕竟那个拥有你师父的记忆,找一个让他信服的解释不难,对吧?”   只能这么想了……   明微深吸一口气:“不管如何,我要找到这个师父!不管是他的人,还是他的记忆,都不能被人这样操纵!” 第763章 闹大   张倓没想把事情闹大。   对他而言,是不是大皇子搞的鬼,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悄悄地查。   哪想到,事情还是闹大了。   他一到衙门,就听到两个小吏说话。   “真没想到,大皇子居然有这样的胆子。”   “是啊!这两年都没听说他闹什么夭蛾子,还以为收敛了呢!”   “可不是吗?我只听说,他几乎住在玄都观,天天给圣上祈福,结果一来就闹个大的。”   “人心不足啊!当过太子,怎么会满足现在这个处境呢?”   张倓叫住那两人:“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小吏吓得不轻,连忙请罪:“卑下再不敢胡乱议论了,请相爷开恩!”   “本相在问你们说什么!”张倓冷声。   咦?两个小吏狐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胆大些,回道:“相爷还不知道吗?黄院判已经找到了,他说是大皇子设的局,才叫他误开了方子。”   “你们怎么知道的?”张倓拧着眉头。他明明吩咐过,不要让闲杂人等接近黄院判。   “是……郭相爷那边传过来的。”   郭栩?!   张倓面色一沉,下令:“叫他来见本相!”   “是……”   张倓怒气盈胸。   这个郭栩,到底想干什么?居然把这件事宣扬出来,是要跟他作对吗?平日里倒不见他出格,对自己也是十分恭敬,莫非他……   张倓疑心起来。   这个关键时候,由不得他不疑心。   皇帝眼看着不行了,马上面临继承人的问题,牛鬼蛇神难免蠢蠢欲动。   郭栩很快来了。   他行过礼,问道:“张相有召,可是有事吩咐?”   张倓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黄院判的事,是你说出来的?”   郭栩答得坦荡:“不错。”   承认就好。   张倓冷声问:“你想做什么?”   郭栩讶然:“张相此话何意?下官并不想做什么。”   “那你把这事公布出来?”   郭栩奇道:“有什么不对吗?难道张相并不想公布此事?”   他质问得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张倓愣了一下,仿佛自己的愤怒毫无来由。   不等他回答,又听郭栩道:“张相,这可是谋逆大罪!黄院判忽然开出那样一张方子,导致圣上一病不起。现在圣上是个什么状况,你我心里清楚。弑君之罪,岂容轻忽?难道你要轻轻放过?若是此事不查清,安王归来,如何交待?”   听到这里,张倓懂了。   “你这是急着向安王投诚?”   郭栩面露怒色:“便是张相身为前辈,也不能这样污我名声!圣上病因有疑,查清真相,难道不是臣子应有之义?”   看他正义凛然的样子,张倓差一点就信了。   这个官迷!眼看着要换新君,急着在安王面前表功呢!把皇帝发病的原因推到大皇子身上,安王继位就更稳了。   张倓跟他没话好说,本想把他打发了事,谁想郭栩不依不饶的。   “张相怎么不说话?若是下官做错了,您身为首相,不该指正吗?还是说,您真的心里有鬼?”   张倓被他撩起了火气,斥道:“郭栩,你少在这胡搅蛮缠!本相不公布,是因为目前的局势,没必要多添枝节。安王继位,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眼看圣上不好,这样的紧要关头,第一要紧的事便是稳定局势。现在公布此事,不但毫无作用,还引得人心浮动。”   若是以前,郭栩绝对不会和首相这样互别苗头,可是今天他打定主意了。   “您这话,请恕下官不能苟同!您可知道,大皇子自从知道圣上病重,便从玄都观回来,闹着求见圣上?毕竟是父子,您就这么肯定,陛下不会心软?若是陛下一时心软,召他进宫……”   “召他进宫也不能改变任何事!这两年,陛下一直在为安王打算,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   郭栩冷笑:“一定要陛下改变主意吗?陛下现在说话困难,若是被他钻了空子呢?”   他说得意味深长,张倓听出来了,这是在暗指矫诏登位。   “陛下身边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被他钻空子?”   “这可说不好。”郭栩不以为然,“毕竟他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谁知道宫里有没有他的暗棋?”   张倓无话可说。这么辩下去,他根本不可能说得赢。郭栩说可能会有,他怎么敢打包票?   郭栩趁机道:“何况,这事还没经过政事堂,就算您是首相,这么大的事,也不好独自决断吧?不如都叫过来,看看大家怎么说?”   张倓想弄死这官迷!为了攀上安王,真是脸皮都不要了!   偏在这时,外头来报:“相爷!大皇子听说这事,要自尽以全清名!”   “……”   张倓在心里骂了一声。   全是不省心的货!   ……   大皇子设局黄院判,谋害君父的事,只几日便闹得沸沸扬扬。   张倓本想悄悄地查,却被郭栩捅了出去。   大皇子喊冤,黄院判也喊冤,上上下下,乌烟瘴气。   有人站大皇子,觉得他根本没必要做这样的事。   也有人站黄院判,他更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性命陷害大皇子。   一团乱中,所有人都盼着安王回来。   只要安王回来,储君的名分定下,这些乌糟事,就可以一把烧了。   事后,张倓越想越不对劲。   要说大皇子想借机上位,他还真不相信。   身为皇帝的心腹,他深知大皇子有多草包。   就凭他,都已经被废了,哪来的本事矫诏?   要是有,当初也不会被废了。   这事,看起来倒像是有人陷害大皇子。   可陷害大皇子有什么好处?把局面弄得这么乱,倒让安王成为众望所归。   ——等下,安王!   张倓忽然想到,睡到一半爬起来,赶紧叫人来:“快!去接安王!”   把谋逆的罪名安在大皇子身上,彻底毁掉复立的路。现在只要安王回京,他继位的事就铁板钉钉了。   如果对方真的要捣乱,这时候定然会对安王下手。   然而,他还是迟了。   数天后,消息传到京城。   安王赶路太急,从马上摔下来,右腿折了! 第764章 刺客   刚接到消息的时候,安王心急如焚,赶着回京。   可越临近京城,他就越心慌。   “殿下,前面就是兴州了,过了兴州,很快就能到京城。”   听得侍卫禀报,安王心不在焉:“哦。”   侍卫没得到回应,只得再问:“离天黑还有点时间,我们是否再赶一段路?”   安王摆手:“本王跑不动了,先歇歇吧。”   侍卫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不敢太过逼迫,只得答应:“是。那今晚就歇下了。”   “嗯。”   杨殊看他不大对劲,走过来问:“你这是怎么了?快到京城了,不高兴吗?”   安王满腹心事,正想找人诉说,正好他凑上来,便左右看看,拉他到僻静地方谈心。   “我现在回京,会马上立储,对吧?”   杨殊点点头:“应该是的。”   皇帝快不行了,最要紧的当然是立继承人了。   “我很害怕。”安王惶惶,“这事要是成了怎么办?”   “……”杨殊简直被他逗笑了,“别人怕登不上皇位,你怕自己成事?”   “哎呀你别笑!”安王扯着他,“先前我跟你说了实话,这个皇帝,我是真不想当。”   杨殊道:“那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你没人了啊!下面倒有两位小皇叔,可他们才过十岁,无论怎么选,朝臣都会选你的。”   安王纠结了一会儿,问他:“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杨殊知道他问什么,但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答不上来。   “我不知道,只能是先回京再说。”   安王急慌慌的:“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子名分一定,你就成造反了啊!”   “是啊。”杨殊笑笑,“其实来之前,有人跟我说,把你弄死拉倒。这样的话,我就没有障碍了。但是……”   安王感动:“好侄儿!我就知道你是有良心的!”   “……”杨殊无语,“喂!没杀你就有良心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啊?”   安王理所当然:“我本来就这么容易满足啊!”   杨殊懒得和他扯,只能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叫我杀你,又下不了手,还能怎么着?回京再说了!”   安王思来想去,然而以他贫乏的知识,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只能作罢。   “好吧好吧,我又不想死,只能看着办了。唔,大不了我禅让,这个总是可以的吧?”   杨殊心道,哪有那么容易?登上那个皇位,便是他自己不想坐,别人也要他坐下去。   ……   杨殊回来,明微问他:“安王和你说什么呢?”   “说他心慌,怕自己真的继位了。”   明微忍俊不禁:“他还真是有趣,别人做梦都想要那个位置,他倒好,送到面前了还害怕。”   “还不是上次吓的。”杨殊摇摇头,喝了口水。   想了想,他又问明微:“你知道傅先生安排了什么吗?我跟他说过,不要危及安王的性命。”   “不知道。”明微劝他,“你不忍心对安王下手,最好也不要知道。”   杨殊想想也对。他这样左一个要求,右一个要求,傅今已经很难办了。要是知道了,又忍不住提要求怎么办?人家在费心费力为他做事,还得被他折腾,够为难的。   于是他洗洗睡,索性不想了。   睡到半夜,营地喧闹起来。   杨殊爬起来,吃了一惊:“有刺客?”   “看样子是的。”   杨殊便想去帮忙。   哪知道,安王的侍卫将他拦住了。   “我等早有安排,越王殿下还是不要冒险了。您带的人少,要是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杨殊想说什么,被阿玄扯了一把。   “您看不出来吗?人家信不过我们。算了,殿下您就别掺和了。”   杨殊灰溜溜的,只好回头。   火堆旁,多福换好手炉里的炭,递给明微。   “小姐暖暖手。”   明微笑道:“都说我的病好了,你总不信。手很暖和的,一点也不冷。”   杨殊坐下来,魂不守舍地听着那边传来的打斗声。   宁休道:“别担心,玄非在那边呢!”   杨殊一点也没被安慰到,还是明微瞧出了他的心事,小声问:“你是不是担心,这是傅先生安排的?”   杨殊心事重重地点头。   “放心,你已经叫他不要伤安王的性命了,傅先生有分寸的。”   事到如今,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一行人缩在角落,围着火堆。   主营的打斗声持续了好久,最后还是杨殊觉得不对劲,问道:“怎么这么久也没打退?是不是有问题啊?”   阿玄道:“我去问问。”   然而那侍卫只冷漠地扫过来一眼,重复那句:“我等早有安排,决不会叫安王殿下涉险。”   阿玄再问,他就不搭理了。   没办法,他只好回来禀报。   杨殊生气:“什么态度啊!这么久都没把刺客打退,明显他们战力不足啊!这都不要我们帮忙。不行,我自己去说!”   他还没起身,就被明微拉住了。   “你都觉得不正常了,还没意识到不对劲?”   杨殊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   “你是说……”   “可能根本没有所谓刺客。”宁休道,“我先前摆下的阵,并没有人触动。”   杨殊的脸色不大好看,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是在防我。”   “毕竟安王的侍卫里,有不少皇帝的人。”明微轻声说,“你跟安王这么亲近,他们早就不满了。”   杨殊恼怒地抽了下地面。   宁休斜眼看他:“你有什么可委屈的?难道他们防得没有道理?本来你就是处心积虑撬人家墙角,别以为安王自己乐意,你就理直气壮了。”   “……”杨殊道,“师兄,你到底哪边的?”   “哪边的都得讲道理。”   好吧,杨殊只能认栽。   到天亮,打斗声终于消停了。   阿玄再过去问,那侍卫回道:“多谢越王殿下惦记,昨夜事态紧急,我们已经将安王殿下送走了。现在刺客已退,不要紧了。”   好了,证实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根本就没有刺客,而是这些侍卫演的一场戏。   明微私下说:“他们偷偷送走安王也好,省得出事了你背锅。” 第765章 折了   存了这心,余下的路他们走得从容。   有钟岳在,相信皇帝不会死得那么快。   而有傅今在,安王的事也会妥善处理。   他们放慢脚程,同行的安王侍卫,也放松了。   这个越王,真是不知趣。   叫他跟去江阳大营做什么,心里没数吗?先前抢风头就算了,毕竟安王突然出事,要是没救回来,他们也得跟着倒霉。   现下回京,他还跟着干什么?一点也不知道避嫌。   在这些侍卫的刻意拖延下,原本只要两天的路程,硬是让他们拖成了四天。   第五天,他们一回京,就听说了那个消息。   “安王腿摔折了?”杨殊大吃一惊。   来接他的越王府侍卫回道:“是啊!听说路上赶得太急,从马上摔了下来。”   他问:“玄非呢?他不是跟在安王旁边吗?怎么会让他出事的?”   那侍卫叹道:“若不是国师大人在,只怕安王殿下连命都没了。”   “……”杨殊无话可说。   至于安王府的侍卫,听说了这个消息,哪还顾得上他们,急匆匆赶回去看情况了。   他们故意演那么场戏,拖住越王,送走安王,不就是为了让安王顺顺当当继位吗?现在可好,安王摔折了腿,万一落下残疾,这储位可就这么飞了。   身有残疾,如何能坐上那个位置?   对这些侍卫而言,他们这几天如同押着犯人一般,盯着越王。等于他们给越王作了证,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这叫什么事啊!   ……   杨殊急忙回府,想去探望安王,结果被拦住了。   安王府戒备森严,连往日翻来翻去没人管的院墙,都叫人守住了。   没办法,他只能在府里等消息。   甚至为了避嫌,连门都不敢出。   明微没有这个顾虑,她去了御宝斋。   傅今刷一下打开折扇,笑眯眯:“听说明姑娘身体大好,这次回京,可以成婚了,真是可喜可贺。”   明微道:“眼下这情形,婚期怕是又要拖后了。傅先生恭喜得有些早啊!”   傅今哈哈笑道:“迟一些也好。现下明姑娘嫁过去,只是王妃,再迟一些,可就……本朝还从来没有娶过皇后,想必十分隆重。”   “这么说,安王之事,果真是先生所为?”   傅今笑着承认了:“兴州驿站有我们的人,趁着安王歇脚,在马上做了手脚。放心,国师已经将痕迹抹去了,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明微都震惊了:“先生如何劝动国师大人的?”   玄非虽然上了他们的船,可叫他做害人之事,从来不肯的。   傅今得意地挥着扇子:“不过先斩后奏罢了。”   烂摊子摆在面前,玄非还能不收拾吗?   “……”明微真心诚意地说,“傅先生,您可太无耻了。”   傅今哈哈一笑,不以为忤,反而当成夸奖,然后数落:“他们一个个,就是矫情。殿下顾念着叔侄之情,不肯对安王动手。钟神医惦记着医德,死活不愿意在医案里做手脚。国师大人总想着先师遗愿,不肯伤及皇族之人。还有我那个学生,到现在还嘴硬。还好有个郭相爷,不然我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不知道他们在犟什么,造反这种事都做了,有必要装得跟贞洁烈女似的吗?”   明微笑道:“这世上总要有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那就乱套了。就因为他们这样,成事了才敢把担子交给他们,是不是?”   “也对。”傅今同意她的说法,“要是个个跟老郭似的,我得担心兔死狗烹了。”   明微问起正事:“安王的腿怎么样了?真的残疾了吗?”   “谁知道呢?”傅今不负责任地说,“我只答应殿下,不伤他的性命,可没说不伤他的腿。”   ……   安王府。   首相张倓耐下心,等钟岳诊断完毕。   “钟先生,外面说话?”   钟岳点点头,将这里的事情交给徒弟,跟着张倓出去。   “殿下这腿,救不了了吗?”他开门见山,“你就说能不能治吧,是不是会落下残疾?”   “能治。”钟岳肯定地说。   张倓松了口气,再问:“多久能治好?”   “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   张倓皱眉:“怎么要这么久?便是骨伤难愈,三五个月还不成吗?”   钟岳说:“普通的骨伤,三五个月可愈,但安王殿下这伤,非同小可。他碎了好几块重要的骨头,想要和常人一般行走,必须制作假骨换上去。假骨制作难极,需要一些非常稀有的材料,还要看安王殿下自己的适应能力。我说的时间如此空泛,原因就在于此。”   “你的意思是说,假骨换进去,安王适应得好,能在一年内痊愈,适应不好,可能就要两三年?”   “是。”   两三年,黄花菜都凉了!   听着屋里传来的鬼哭狼嚎声,张倓不以为,安王能够在一年内痊愈。   “不能再缩短了吗?”   钟岳摇头:“请恕钟某无能为力。”   张倓没法子,太医早就来看过了,钟岳是唯一一个说出能治的人。   “有劳先生了。”张倓再无心思,匆匆离去。   钟岳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回屋继续给安王治伤。   ……   安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到钟岳,急忙抓住他:“钟神医,我的腿还有救吗?是不是以后就变成残废了?”   钟岳安慰他:“殿下放心,您的腿能救。等草民做好了假骨,给您换上,小心养几个月,就能试着下地了。”   “真的?”   “真的!”   安王松了口气,听着安王妃小声安慰他:“殿下您听到了?钟神医都这么说了,您不会变成瘸子的。”   “嗯。”安王还是眼泪流得哗哗的。   安王妃哭笑不得:“都说能救,您怎么还哭?”   安王可怜巴巴地瞅着她:“疼啊!真的好疼!本王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   “您忍忍,来吃颗糖。”说着塞了颗糖给他。   安王嘴里含着糖,还抱怨:“摔伤的又不是你,说得倒是轻巧,有本事你来试试啊!”   钟岳笑着说了一句:“殿下,这疼可不如生孩子疼。王妃娘娘虽没摔过腿,却不一定没经历这疼痛。”   安王被吓住了:“生孩子真的那么疼?”   钟岳肯定地点头。   安王看看自己的腿,又看看安王妃,不禁道:“真是辛苦你了。”   安王妃笑了:“妾身不辛苦,殿下您也要忍忍。”   这次安王乖乖的:“嗯。” 第766章 失言   张倓回到政事堂,里面已经沸反盈天了。   他重重咳了一声。   其他几位相爷看他回来,急忙围了上来。   “张相,安王如何?”   “是啊!能不能救?”   张倓把钟岳的诊断说了一遍:“……除了钟岳,其他人都不敢说能治。”   众人为之一静。   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口提起:“圣上还不知道吧?张相要去说吗?”   皇帝现在连说话都困难,安王摔伤的事,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哪敢去禀报?万一皇帝一气之下直接驾崩了呢?   张倓道:“圣上如今这情形,我们政事堂得先拿出主张来。诸位,你们以为,安王这样,该当如何?”   这话相当于问他们,要不要放弃安王。   事关立储,而且还是皇帝危在旦夕的情况下,一时没人敢开口,都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过了会儿,终于有人试探:“除了安王,也没有旁人了。四皇子与五皇子,一个十一,一个十岁,未免小了些。”   张倓叹道:“正是如此。安王的腿伤,也不是不能不好,只是要的时间久一些。四皇子与五皇子,都还天真烂漫。”   他说的委婉,什么天真烂漫,说白了就是没有天分,平平无奇。   安王虽然资质也一般,好歹年纪有了,又是儿女双全。若是他能继位,局面至少稳固。换成小皇子,难免主少国疑,人心不安。   但要继续坚持立安王……   “张相,这不妥吧?”果然有人出来说了,“安王如今摔成这样,能不能好都未可知,单凭钟岳一句话,我们就深信不疑?何况,大典之上,叫安王拖着条伤腿去吗?这未免……”   果然马上有人跟进:“是啊!这不像话啊!是不是只有钟岳说能治?旁人都说不能吧?便是我们信了,如何叫天下人相信?”   要是安王的腿不能好,哪怕立年纪更小的四皇子,都不能立他。   身有残疾之人,怎么能登上帝位?   政事堂争议不下。   张倓只能道:“那就请陛下决议吧!”   这提议,还有人反对。   “张相,陛下如今这样,如何做得决定?”   张倓有点不耐了:“那你要怎样?”   “朝议!”此人道,“这是国之大事,应当由百官共同决议。”   张倓冷眼扫过去,却见对方目光闪烁,显然已经有了想要扶持的对象。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淡淡回道:“好,那就朝议!”   跨出门的时候,张倓瞟了眼郭栩,往常议事,他都十分积极,这回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一言不发。   叫你抱安王大腿,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吧?   他心里竟有几分快意。   张倓回了府。   书房门前那棵树,叶落了一地,冬天真的要来了。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出了一会儿神。   等他回过头,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此人面相平平无奇,却猿背蜂腰气质肃杀,叫人望而却步。   “属下见过星官。”他躬身下拜。   张倓看着他,面露感叹:“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啊。”   这人抬起头,露出淡淡的笑:“星官大人倒是老了许多。”   “呵呵,天天在权势里打滚,怎么能不老?”张倓自嘲。   他坐下来,指了指对面:“坐吧。”   这人起身,在他对面坐下,坐姿十分端正,透着几分军队的气质。   “时隔多年,星官唤属下来,是要重出江湖了吗?”   张倓道:“谈不上重出江湖,不过近日隐隐觉得,似乎有人盯上了老夫。”   “哦?何人如此大胆?”   “找你来,就是要知道这个答案。”张倓目中精光闪动,沉下声音,“你且去查一查,安王摔伤之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预谋。”   “这是第一个任务吗?”   “对!”张倓垂下眼皮,“除此之外,召集星宿,会聚云京!”   “是!”   这人来得无声,去得迅捷。   只一眨眼,书房又恢复了平静。   张倓慢慢收拾着书案,不知道他的手在哪里扳了一下,一个小匣子弹了出来。   他拿起里面的印章。   当初收进去的时候,他以为,下次拿出来,可能就是寻找继承人的时候了。   没料到,竟然被人逼到这一步。   从皇帝发病开始,这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失踪复归的黄院判,被栽赃的大皇子,再加上摔断腿的安王。   一环扣一环。   他似乎可以看到,有一个影子,在后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至于目标,自然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牛鬼蛇神!   ……   杨殊进宫探望。   裴贵妃欣喜非常:“阿衍回来了?快叫他来。”   皇帝是醒着的,正在贵妃的服侍下,一勺一勺地喝着汤药。   听得禀报,目光沉了下来。   不多时,杨殊来了。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叩见圣上,见过娘娘。”   皇帝张了张嘴,万大宝急忙凑上去听。   “陛下问,安王呢?”   杨殊面露难色,迟疑道:“圣上,不如晚点等他自己来拜见?”   他这样,皇帝疑心顿起,急急地翕动嘴唇。   万大宝传话:“陛下让您如实回答。”   杨殊不由看向裴贵妃。   裴贵妃刚要张口,皇帝就摆手了。   他激动起来,手颤个不停,看着杨殊的目光还带着怒意。   万大宝忙道:“陛下您别急,钟神医吩咐过……”   杨殊一看,急忙找了个借口开溜:“我去叫钟神医。”   正好钟岳从安王府出来,进宫复诊。   万大宝跟看到救星似的,将他迎进去:“钟神医您来得正好,陛下忽然急起来……”   杨殊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皇帝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   钟岳擦着汗去重新配药,裴贵妃出来跟杨殊说话。   才说了两句,里头又乱起来。   内侍尖利的声音传来:“不好了,陛下厥过去了!”   钟岳冲进去,看到皇帝头歪在一边,已是昏厥状态,嘴边还有血丝。   他把了把脉,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陛下不能激动吗?你们做了什么?”   他带进宫的药童“扑通”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先生,先生饶命!陛下方才问,安王殿下怎么样,我就说……”   “你说了什么?”   “我说……殿下的腿不要紧,有先生在,三五载就能如常行走了……”   钟岳气得想一巴掌拍死他:“你怎么能说?”   药童抱住他的大腿,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以为陛下担心安王殿下,就宽慰他……”   这哪里是宽慰,根本就是催命符! 第767章 圣意   张倓连杯茶都没喝完,就被召进了宫。   出来迎他的是福王。   ——皇帝躺着不能动,既没太后又没皇后,只能将福王请了出来。   “……钟神医身边的药童,以为陛下已经知道了,将事情说了出来。陛下一气就厥过去了。”福王唉声叹气,“这叫什么事啊!老子躺着半死不活,儿子把腿摔折了,不会是祭祖的时候犯了忌吧?”   福王这老农民思想,张倓不发表意见。耐心等了会儿,钟岳出来了。   “钟先生,圣上他……”   “暂时没事了。”钟岳额上都是汗,累得手都提不起来。   略微休息一会儿,他主动说道:“陛下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不过拿金针吊着命。这样的情况再来一两次,草民也不肯定能救回来。”   顿了顿,他又说:“此次是小徒犯下大错,但他不知内情,草民身为师长,愿意一力承担……”   话还没说完,里面便传来贵妃的声音:“陛下,陛下!”   张倓与福王顾不上这边,连忙进去。   皇帝已经醒过来了,看到张倓,目中流露出几分急切,颤着手伸出来。   “圣上。”张倓排开众人,半跪在床前。   皇帝抖着嘴唇,想说什么。   众人屏气凝神,却听他说了两个字:“老三……”   张倓回道:“陛下莫急,钟先生说了,安王殿下的腿能治。”   “三年?”   张倓顿了下,回道:“安王殿下有几块腿骨碎了,目前无法行走,太医都去看了,只有钟先生说能治。”   “张相!”万大宝没想到他会直说,有些急。要是皇帝再被刺激一次,可怎么好?   张倓却不为所动,直言不讳:“只是康复时间有些长,或许要两三年。”   皇帝眼里的光熄灭了。   但也没有如万大宝所想,激动得再次吐血。   他艰难地摆了摆手,看向万大宝。   万大宝还在琢磨这眼神的意思,张倓已道:“你们都出去,圣上要与我细谈。”   “这……”万大宝看向皇帝,见他点了点头,便恭声应下,“是。”   裴贵妃最后掖了掖被角,也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皇帝与张倓二人。   皇帝望着张倓,伸出三根手指。   “圣上想问,安王殿下是否还保得住?”   皇帝点了点头。   张倓叹了一声,回道:“除了钟先生,别人都说不能治。且治疗时间太长,便是治好了,也不一定行走如常。圣上,请恕臣无能,这情形,怕是不能再立安王为储了。”   这是张倓路上想好的。   再立安王为储,阻力太大了。钟岳说能治就能治?何况,两三年光景,实在太长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却需要两三年的时间来验证,叫朝臣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   所以,只能放弃安王了。   皇帝目中透出恨意,憋出两个字:“是……谁?”   张倓目光微闪,回道:“目前无法确定,臣已经查过了,没有留下痕迹。但安王的马突然受惊,确实奇怪。”   皇帝闭了闭眼,说:“是……他!一定……是他!”   张倓拧了拧眉,问:“圣上说的是谁?”   皇帝瞟向外头,做了个口型。   张倓琢磨了一下:“越王殿下?”   皇帝肯定地点了下头。   张倓想了想:“不无可能。”   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吃力地说:“不能,让他……得逞!”   张倓安抚地回握,说道:“轮不着他。臣想问陛下,既然安王不行了,是否立四皇子?”   皇帝肯定地点头。   排除安王,他就只剩两个儿子了,不立四皇子立谁?   “好,臣知道了。”   事情说完,张倓想抽回手,却发现皇帝握得死紧。   “圣上还有事要吩咐?”   皇帝死死抓着他,吐出三个字:“杀……了他!”他脸色慢慢涨红,目光越发坚决,竟说出一句整话,“朕……死之前,要看到……他死!”   张倓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平静地回:“倘若此事是越王所做,必有其他动作。臣一定尽力,不会叫他坏事。”   皇帝这才松了手。   ……   福王等人避到隔间。   杨殊出来见礼:“侄孙见过福王爷爷。”   福王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好久没看到阿衍了,瞧着又长高了。”   杨殊笑道:“我都多少岁了,哪里还能长高?”   福王呵呵笑着,问他:“你媳妇儿呢?娃娃生了吗?哎呀,人老了真是不顶用,我这脑子想不起来了。”   杨殊苦着脸,“您这是戳我心窝子呢,我倒是想娶,但是这一年一年的,总有事耽误了。本想着这回能娶媳妇了吧,结果又……”   “哦!”福王想起来了,“好像是说你克妻,让国师给你化一化?别着急,等久了才好,瓜熟蒂落嘛!”   “要真有瓜就好了……”   祖孙俩闲扯了一通,福王问钟岳:“老三的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要那么久的时间?”   钟岳实话实说:“回福王殿下,安王的腿骨关节摔碎了,只能做假的换上去。制作假骨需要时间,更换适应更需要时间,急不来。”   “关节摔碎了?”福王大惊,“这还能治?”   “草民治过两个。”   “治好能走?和常人一样吗?”   “能走,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不过尽量不要跑和跳。”   福王捋捋胡须,下了定义:“也就是看着正常,其实还是半个残疾。”   钟岳没有反对。   福王碎碎念:“不好办啊!老三的腿都成这样了,老四又那么小……”   这种话,在场几人都不好插嘴,钟岳当没听到,杨殊装聋作哑。   念着念着,张倓出来了。   福王过去想问问情况,却见他的目光落在杨殊身上。   不等他说什么,张倓淡淡道:“越王殿下一路辛苦,陛下已经歇下了,这里没什么事,您也回去休息吧。”   杨殊看看福王,又看看裴贵妃,温顺地点点头:“也好。福王爷爷,贵妃娘娘,我先告退了。”   待他一走,张倓马上道:“福王殿下,圣上有旨,还请您做个见证!” 第768章 朝议   郭栩入宫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   这个秋天,已经很久没有放过睛了,总是阴阴的,充满萧瑟之意。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郭相!”   郭栩回头,扯了扯嘴角:“是周大人啊!”   这位周大人呵呵一笑,凑过去小声问:“张相突然要朝议,可是有什么情况?”   郭栩漫不经心:“能有什么情况?还不就那事。”   周大人想打听的就是那事,便问:“听说安王的腿好不了了,这是真的?”   郭栩瞅着他似笑非笑:“是不是真的,周大人不知道?这两天,往安王府打听消息的人可不少,想必周大人不会落下吧?”   周大人打个哈哈,向他诉苦:“您说这叫什么事?本来安王回京,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偏偏给摔折了腿。摔了就摔了,这腿能不能好,又是好几个说法,真叫人无所适从。”   “呵呵。”   他不接腔,周大人只能在心里骂一声老狐狸,打开天窗说亮话:“郭相,你们政事堂到底是什么主张?可有说法?也好叫下官心里有个数。”   声音虽然压得低,近旁几人却听见了,无不竖起耳朵细听。   郭栩是什么人啊,这老小子最擅长投机,早年没什么背景,硬是让他借着一桩大案捅破天,入了圣上的眼,平步青云。后来贬去西北,以为他要玩完了,竟然叫他借着西北那场仗翻了身,立下开国以来文臣前所未有的大功,重回政事堂。   他们有理由相信,这样改天换日的重要时刻,郭栩绝对不会缺席!   他一定会借着这个时机,让自己更进一步。   而像他们这样没什么背景,消息来源有限的官员,对眼下局势稀里糊涂,这位郭相的举动,就是个重要的风向标。   能不能站对队伍,就看你的了,郭相爷!   郭栩瞟了他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马上就知道了吗?”   “哎呦,郭相,你就可怜可怜下官吧!下官这几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郭栩淡淡道:“别多想,一会儿就有结果了。”   他进了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平静。   和周大人要好的官员见状,凑上去跟周大人说话:“郭相可说了什么?”   “没有,一点口风都不漏。”   “看他这样子,像是胸有成竹!”   “可不是吗?八成又站好队了。”   “不晓得他会支持安王还是四皇子。听说先前大皇子那事就是他捅出来的,倒像是给安王扫除后患。”   “可安王的腿那个样子……”   “说不定他知道什么内情。”   “哎,周兄,那你说我们……”   几人互相对了个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来了来了,啊,福王都到了!”   张倓慎重请福王坐下,转身面向百官发言:“诸位,今日朝议所为何事,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了。圣上卧病,立储迫在眉睫,不能再耽误了。”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眼巴巴地盯着张倓。   到底是立安王,还是立四皇子?   张倓续道:“……方才圣上召见本相,已有旨意下来。”他看向福王,双方交换了一个眼神,扬声,“请圣旨!”   百官齐齐跪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公公举着圣旨出来,捧到二人身边。   张倓请示:“福王殿下?”   福王摆手:“本王只是来做个见证,张相自己来吧。”   张倓也就是做个样子,便接过圣旨,展开来读道:“诏曰,立皇四子姜兆为储,钦此。”   皇帝病重,也不讲究那么多了,这份圣旨就一句话。   张倓读完,两名内侍上前,展开来面对众臣,让他们看清上面的玺印,确认真假。   这个结果,大出群臣预料。   且不说这两年,他们看着皇帝如何培养安王。便说安王腿伤,传出来的消息似是而非,始终没有说安王真的瘸了,让人以为,安王的储位还是稳当的。   果然有人站出来发问:“张相,这真是圣上的旨意?”   张倓撩了撩眼皮:“难道本相还能造假?是不是,有福王见证。”   见福王点头,众臣基本都信了。   只是这个结果,有些人不满了。   四皇子才十一,且母亲就是个低位妃嫔,若是他登位,身为首相的张倓岂不是一手遮天?   “非是疑心张相,而是事关国本,不得不慎重。据下官所知,圣上卧病数日,几次昏厥,已是精神昏乱。这个时候做下决定,怕是缺乏思虑。”   此话一出,不少人跟着点头。   不能让四皇子登位,不然跟张倓不对付的,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张倓目光如电,扫向众臣,冷道:“你们这是要抗旨?”   “这怎么叫抗旨?我们都知道圣上的病情,已经没有办法处理政务了。偏偏张相又说什么圣上的病需要静养,不叫我们探视,这几日只有张相进出宫闱,谁知道是不是你说了什么,叫圣上做出不合时宜的决定?”   张倓冷笑:“那照你说,要怎么办?”   “既然圣上无法做出决定,我们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立谁为储,我等有了决议,再报请圣上不迟。”   不必张倓亲自争辩,已有他这边的官员出来斥道:“荒谬!有圣旨在此,还有福王作证,有什么可疑的?你们这是居心叵测,挟持众意威胁君上!”   “高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疑的是君上吗?君子坦荡荡,我梁奕就在这里明说,我疑的是张相张大人!自从圣上卧病,可曾召见过其他人?来来去去,只有张相一个人。这种情形,叫人不得不疑!”   “那你现在进去问问圣上?”张倓这边的官员有恃无恐。   这位梁奕梁大人也是面不改色:“现在问,有用吗?说我们挟持众意,依我说,是张相挟持圣意才对!圣上病了这些天,谁知道张相说了什么话,圣上的神智,已经不够清醒,难免被人蒙蔽。不然,我们问问福王殿下,圣上真的是完全清醒的吗?真是圣上一字一字地说,立四皇子为储的吗?”   众臣将目光投向福王。   张倓在心里冷笑。   他们以为福王会说什么?他这个宗正,不过就是个撑场面的,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二话。   这老家伙,识趣得很!   却见福王摸了摸日渐稀少的胡须,神态迟疑:“这个……本王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听不真切。仔细想来,立储的话,好像是张相转述的。”   !!!   张倓吃了一惊。   福王想干什么? 第769章 福王   傅今晃晃悠悠,去了汪记铺子。   这个时辰,铺子里没什么人。   临窗的位置,却坐了个姑娘,看到他进来,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傅今堂而皇之,坐到她的对面。   “小二,上酒菜!”   “好咧!”   傅今已经是老顾客了,不必吩咐,小二便取了他最爱喝的酒,又切了卤肉拼盘端上来。   “先生最爱吃猪头肉,小的特意多切了二两,您瞧着可好?”   傅今哈哈一笑,抛了块碎银子过去:“有眼色,赏你的。”   小二大喜:“谢先生。”   周遭人声,如潮水般退去。   傅今美滋滋地抿了口酒,说道:“终于不用掩人耳目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明微慢慢剥着卤水花生,笑道:“傅先生可真是淡定,假如当年之事,真是张倓谋划,那他可就太能装了。你不怕翻船?”   傅今也笑:“老虎睡久了,未必还有原来的气势。进京这五年,我可没一日清闲。”   他点了点桌面,说:“暗中的人手果然动了,有人在查安王落马一事。这位张相,可能就是你们疑心的星宫中人。”   明微细细嚼着花生,咽下去了,才道:“按明宵的记忆,星宫在几十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分裂,便是这次分裂,造成他们几十年的潜伏。当时争议的核心似乎就是,要不要扶持姜氏。他们中的顽固派,坚持扶持陈氏皇族,然而有人认为,陈氏气数已尽,应当再择人选。或许,这位张相就是后面这个提议的支持者。”   “有道理。”傅今说,“如果换成是我,也会力争用事实证明,自己的看法是对的。说起来,这位张相还真是星宫里最成功的一个,只有他选择的人,成功登上了帝位。”   “但这还不够,看明宵和凌小姐的意思,想要自己扶持之人一统天下,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张相才没有公布身份,召集其他星宿?”   傅今沉思:“明姑娘,照你这说法,这里头有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他为什么要选择当今这位?一统天下,他根本就没有这个野心,换成思怀太子还差不多。”   “或许是思怀太子不会听话吧。”明微淡淡道,“对他们来说,听话才是最重要的,能力反而在其次。”   傅今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是。”   明微拨弄着盘里的花生:“到如今,这位张相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了。能做到这个份上,他定然不是普通的星宿。玄武星官是明宵,朱雀星官是凌小姐,青龙星官空缺,那么只剩下一个白虎星官了。呵呵,真是够能藏的,居然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许多想不明白的事,在张倓的身份浮出水面之时,终于全都畅通了。   太祖末年的夺嫡之乱是怎么回事,当今这位凭什么脱颖而出,甚至长公主为什么会死,都有了答案。   傅今笑道:“他藏得这么深,恐怕也是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成功,想要静待时机。”   明微点点头。   两人一个吃卤肉,一个吃花生,安静对坐片刻。   明微开口问道:“先生,我心里发虚呢!您肯定能成吗?”   她这样子,逗笑了傅今:“难得见明姑娘如此模样,叫某安心不少啊!明姑娘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时常让某怀疑,自己这一把年纪白活了。”   明微失笑:“先生就不能好好宽慰我吗?”   傅今点点头,颇有些神秘地道:“某如此沉着,不过是有根定海神针在那里,张倓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哦?是谁?”   傅今点了两下桌面:“福王。”   ……   张倓懵了一下。   他怎么都没想到,福王这边会出问题。   老福王是太祖皇帝的族兄弟,打天下没立过功,找出来白占个宗正的位置。他们家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如果没有太祖皇帝,自家还在种地呢!   几十年来,他们家就是个象征,当初夺嫡之乱,也是一句话没说,皇帝立了谁就是谁。   ——等下,或许这老头只是耿直?   那位梁大人马上问:“福王殿下,果真如此?”   福王点点头:“确实是张相转述的。”   “那么,依您所见,圣上神智如何?”   福王犹豫:“本王被人唤进宫的时候,陛下正好发病,吐了不少血。再后来,张相来了,说要单独与陛下细谈。等他们谈好,陛下又昏睡过去了。”   梁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看向张倓:“张相,你还有何话可说?从头到尾,就是你一个人的主张,这圣旨出自谁的手,还未可知!”   这简直明晃晃指着张倓的鼻子说,你在矫诏!   张倓撩了撩眼皮,手下的官员出来辩道:“梁大人说得信誓旦旦,却不知这圣旨有何可疑之处?陛下知道安王殿下伤了腿,无法再担当储君之责,如此推下来,立四皇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你说安王殿下无法担当储君之责,就无法担当了?据我所知,那位钟神医明明说了,安王殿下的腿能治!”   “那你可听到前提?钟岳说,这腿可能要两三年治疗。安王殿下摔得如此之重,还要两三年时间才能看出效果,万一治不好呢?”   “好个万一,立储这般重大的事,一个万一就把安王排除在外了?”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张倓的目光落在福王身上,略一沉吟,说道:“先前之事,确实是本相考虑不周,不曾叫福王殿下当面。事到如今,不知福王殿下有什么看法?还请指教。”   福王还是摸着胡须,一副年纪大了不想掺和的样子,摆手道:“本王一个老头子,一向不懂朝政,张相这么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倓刚想顺口接过来,听他又慢吞吞续道:“……不过,这到底是我们姜家的事,本王身为宗正,还是要禀公说几句话的。”   张倓听着,心中顿觉不妙,果然,他道:“当皇帝要管理国家,老三腿摔折了,养伤就得花个两三年,这不就没人干活了吗?确实不合适。可是老四呢,年纪又太小了,担不起事来,老三管不了,他也一样管不了。而且上头没个正经长辈,连代管的都没有,也不合适啊!”   张倓沉声问:“福王殿下觉得这个不合适,那个也不适合,那要怎么办呢?”   “本王不知道啊!”福王一摊手,“你们这些国家栋梁,都拿不出主意来,我一个糟老头子,哪有什么主意?”   “……”   这老头,根本不是耿直,而是故意拆台来的! 第770章 搅乱   明微稀奇极了:“先生如何打动福王的?他家好像一向不管事。”   傅今笑道:“这有何难?福王一支,是乍然得来的富贵,你说他们家最怕什么?”   明微想了想:“既是乍得,怕会乍失?”   傅今道:“他家向来有自知之明,故而从不掺和这些。但是这泼天富贵从何而来,福王心中岂能没数?是太祖皇帝盛恩,才有他们的今日。说穿了,就是这么一点情分而已。”   明微还是没想通:“不管是安王登位,还是四皇子立储,福王这个门面,仍然稳稳当当,先生何以劝服于他?”   傅今笑,伸出两根手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所谓情,就是太祖皇帝提携兄弟之情。   当初老福王对太祖皇帝多有扶助,可见是个厚道人。当年三位皇子全殁,老福王不说,不代表不心痛。   如今信王谋逆赐死,大皇子又是个狠辣蠢钝之辈,安王再摔了腿,与当年何其相似?   至于道理,就更简单了。   当初的赵王已经成年,现在的四皇子却只有十一岁。   没有太后,没有皇后,甚至没有背景强硬的母家,四皇子即便登了位,也就是个傀儡,皇权不免旁落。   这皇权可是姜氏的皇权,福王自己不沾,可也不能看着它落到别人手里。   明微听罢,叹道:“说来说去,还是福王厚道。”   “不错。”傅今赞同,“他是厚道人,也是明白人。想要自家继续安稳下去,就得让姜氏继续坐稳江山。”   至于是皇帝这支继位,还是思怀太子那支,有差吗?   对福王有恩的是太祖皇帝,他们一样都是后裔。   “可是,单凭福王不够吧?”明微忧虑,“皇帝有子的情况下,另立别支,这种情况太少有了,除非有压倒性的优势。”   傅今笑眯眯:“明姑娘,你似乎小看了我们啊!”   “哦?”   傅今摸着修剪得极有型的胡须,得意道:“这五年,我们可不是白过的。某虽从未入朝,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张倓选择了蛰伏,就是他最大的错。这个云京,已经不是他以为的云京了。”   ……   福王这话一出,越发将局面搅乱。   有人支持四皇子,认为安王已经不堪为储,那么按序下来,四皇子上位理所应当。   也有人支持安王,觉得皇帝苦心培养两年,不能轻易放弃了,他的腿伤又不是不能治。   更有人觉得福王说的有理,两边都不行,提出了大皇子。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就被双方冷嘲热讽。   “大皇子?吴大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忘了大皇子是如何被废的?设计庶母,谋害兄弟,如此无德之人,如何担得起储君之责?”   “不错,陛下当日废太子,何等痛心?如今若是复立,岂不可笑?这才是违背圣意!”   “更不用说,大皇子身上的罪名还没洗清呢!黄院判还被在牢里,圣上病发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目前还说不清。”   “诸位不必把吴大人的话当真。谁不知道他与承恩侯府关系亲近?必是受人指使。”   “呵,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如此可笑的提议,也说得出口。”   大皇子党被众臣三言两语给扑灭了,于是话题再次回到安王与四皇子的选项上面。   只是吵来吵去,不过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谁也说服不了谁。   眼看着半天过去,天都要黑了,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大家吵得口干舌燥,有年纪大的已经憋不住想去小解了。   张倓冷眼看了半天,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有人不想叫他辅佐四皇子登位。意料之外的是,有些人的态度不大对劲。   福王突然说那番话,有何意图?既不支持安王,又不支持四皇子,还有什么人选?   他想着皇帝那些话,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事,脱离他的掌控了。   心中有了决定,张倓开口:“看来大家意见相左,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至于本相,还是一样的说法,立四皇子,乃是圣上的旨意。故而,本相会在宫中留宿,等待陛下清醒过来,以正视听。诸位有谁愿意陪本相留下的?到时候一同面见圣上,做个见证!”   他门下立时有人站出来:“下官愿意。”   政敌一看,岂能让张倓的人把持住,也喊道:“老夫也来!”   最后清点一下,大家都不乐意走了。   谁知道自己走了以后,别人出什么招?   要留一起留!   到了这一步,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于是乎,前朝灯火通明,众臣都在耐心地等待皇帝清醒。   ……   皇帝把事情交待给张倓,好似去了一桩心事,睡得极沉。   反倒是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帝没有多少时间了,个个心事重重,入夜难眠。   万大宝便是如此。   像他这样的大太监,换了个皇帝,必然要让位。   运气好,新君许他荣养,运气不好,就得陪葬了。   万大宝自然不想陪葬,若是安王上位,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够善终的。可现在换成了四皇子……   四皇子年幼,又没有母家撑腰,到时候必然是张倓一手揽权。   现在他跟张倓没有冲突,可等他一手遮天了,会放过自己吗?   万大宝不禁想起多年前……他从赵王开府就跟着了,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包括这位张相爷的来历……   “万公公。”   身后传来声音,万大宝吓了一跳。   他回身看到裴贵妃,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娘娘怎么来了?您都累了这么多天了,还是休息去吧。”   “万公公才是,”裴贵妃没有带人,走过来说,“这药炉子,哪里用得着你亲自看着?”   “奴婢只是不放心……”   “本宫也不放心啊!”裴贵妃走过来,端起药碗看了看,亲自清洗起来。   “娘娘!”万大宝忙道,“这种事,怎敢让娘娘动手,还是奴婢来吧。”   裴贵妃也不拒绝,放手让他清洗,自己站在一旁。   夜色幽静,两人都沉默着。   待万大宝清洗好药碗,裴贵妃幽幽道:“万公公,可想好了去处?” 第771章 贵妃   万大宝一惊,差点把手里的药碗给摔了。   他警觉地看向裴贵妃,在短暂的内心交锋后,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娘娘这话什么意思,奴婢听不太明白。”   “万公公怎么会不明白?”裴贵妃淡淡道,“整个后宫,甚至包括前朝,有谁比你追随陛下更久?时至今日,陛下的情况你是心知肚明,不过能撑几天而已。那么之后呢?万公公有何去处?”   万大宝抬起头,看着裴贵妃落在阴影里的脸庞,目光幽幽,说不清意味。   他心中一跳,心里浮出早先想过的事。   裴贵妃,怕是没有善终的意思了。   不对,应该说是,从来就没有善始,也不会善终。   当年那些事,除了皇帝,没有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那时的皇帝,只是一个闲散王爷……   这么多年来,万大宝一度以为,裴贵妃已经忘记了,或者说,让自己忘记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她还能怎么样呢?   前面那个丈夫已经死了,除了皇帝,她还能依靠谁?   无能为力,不如忘记的好。   这才是聪明的选择。   但是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裴贵妃从来没有忘记,甚至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娘娘……”   万大宝忽然有些害怕,一个女人,能够将自己伪装得这么久,整整二十三年,情真意切得完全让人看不出来。这有多可怕?   他不由自主,轻轻挪了下脚步。   裴贵妃笑了起来:“万公公在怕什么?是怕本宫吗?”   万大宝沉默以对。   “你确实应该害怕,但更应该庆幸。这个时候,本宫还在这里,愿意对你说这些话。”   万大宝的喉咙滑动了一下,说道:“娘娘,陛下没有几天了,您就……再忍几天可好?”   这几乎是哀求了。   裴贵妃轻轻笑了:“万公公果真主仆情深,到了现在,仍然担心陛下。”她停顿了一下,续道,“不过,我们要不要打个赌?不是本宫忍不住,而是陛下会忍不住。”   万大宝心中一颤,不由抬头看着她。   “万公公,没有谁比你更清楚,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赌,想来你是不敢打的。”   万大宝沉默。   他确实……不敢打。   “不过本宫以为,与其操心这个问题,不如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吧。”裴贵妃目光沉沉,仿佛二十几年的阴郁,全都堆积到了一起,“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四皇子上位,你会去哪里呢?”   裴贵妃这句话,戳在了万大宝的心窝上。   “要说陛下会为身边的人考虑周全,我却是不信的。万公公,到了今日,陛下也没说过会怎么安排你,对吧?”   万大宝黯然以对。   “有什么奇怪的呢?他的凉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爱护他二十几年的兄长,他都能够眼睛都不眨地弄死,哪里会在乎一个奴婢。”   万大宝无话可说。   他知道的,当然知道的。   他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这么说,娘娘已经想好了退路吗?”   裴贵妃淡淡道:“本宫不需要退路,最差不过一死。于我而言,多活了这二十三年,已经够了。需要退路的人,是万公公你啊!”   万大宝默然不语。他知道裴贵妃是在堆积气势,一步步将他压倒,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可他能怎么应对?没有任何底气啊!   “娘娘,”他终究没有等下去,先行戳破了彼此之间那层纸,“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贵妃笑了起来:“万公公以为呢?”   “奴婢决不会谋害陛下!”万大宝说道,“一个背主的人,想必娘娘也不会愿意留下。”   裴贵妃点了点头:“本宫不需要你谋害他,到了今日,便是什么也不做,他又能活多久?”   听她用这样平静淡漠的语气说着皇帝的生死,万大宝不禁打了个寒颤。   细想这二十多年,裴贵妃的表现……她竟能将自己隐藏得那么好,所图的该是什么样的目标?   “娘娘……”万大宝心中竟生怯了。   “本宫要的很简单,”裴贵妃淡淡道,“从现在开始,不要让任何可能成为圣旨的话,从这间大殿里传出去。”   “娘娘!”万大宝一惊。   裴贵妃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小声一些,让别人听到就不好了。”   万大宝害怕极了,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您……怎么敢有这样的念头?您不可能成功的!”   裴贵妃的要求,是封锁皇帝的消息。这么做有什么用?自然是方便矫诏。   换句话说,她要插手立储之事。   万大宝万万没想到,裴贵妃安分守己了二十多年,做得天衣无缝,最后却来了个大的。   裴贵妃微笑起来:“为什么不可能?万公公,你知道的太少了!”   万大宝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察觉到异常。   他们在这里说得太久了,为什么没有人过来呢?   裴贵妃叹了口气:“不让你看到,看来是真的不相信了。”   万大宝还在想她这句话什么意思,身后便传来了另一个幽幽的声音:“娘娘,有事吩咐?”   万大宝一转头,活像见了鬼。   “刘小喜!你!”   刘公公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只有一片淡漠。   万大宝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刘小喜,居然是贵妃的人。他掌着皇城司,若是陛下有事,那些暗卫便都听他的。   他果然知道得太少了!   这么说起来……   “娘娘,”万大宝颤着声音,“你是要……立越王吗?”   裴贵妃轻轻一笑:“万公公这样就吓到了?他夺走思怀太子的位置,夺走我夫君的位置,现在还给我儿子,有什么不对?”   万大宝心脏都快给吓停了。   他先前以为,裴贵妃插手立储,是想当太后。   敢情她连名义上的太后都不屑,要当的是真正的太后!   “万公公,时间不多了啊!”裴贵妃淡淡道,“前朝正在商议立储一事,天亮之前说不定就有结果了,你要错过最后的机会吗?”   万大宝冷汗如雨。   哪怕二十四年前,听到那桩事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第772章 轻重   灯点了起来。   几百根牛油蜡烛,将大殿照得一片通明。   朝臣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太元宫的消息,不停地传过来。   “陛下还是没有清醒。”   “已经睡了八个时辰了,这可怎么办?”   “会不会就不醒了?”   “说不好啊!”   “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瞧张相的样子,敢走吗?怕是不决出来,就不会散了。”   也有关系亲近的,小声交流消息。   “李大人,你觉得立谁为好啊?”   “自然是以圣意为准。”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藏着了,四皇子那里,是不是打过交道了?”   “呵呵……”   更有人真心诚意地商讨。   “立安王确实不像回事啊!这腿能不能好,现在还不能肯定呢。”   “可四皇子……也不大合适,国赖长君,南楚那边有个现成的例子啊!”   “不错!楚室现在已经完全失势,唐家篡位是早晚的事。”   “不能走这条路,绝对不行。”   “可不立四皇子,就只有安王一个人选了。”   “唉,要是天上掉下一个合适的人,就好了……”   “你就做梦吧!”   外头有人匆匆过来。   “醒了醒了,陛下醒了!”   朝臣们欣喜非常,便要跟随张倓前去探视。   可没等他们集合完,那边又传了消息过来:“陛下只喝了几口水,又睡下了。”   众臣刚聚起来的这口气,又散了。   “这到底能不能醒?不醒的话,我们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就是啊!再说圣上这样子,便是真醒了,还能做出决策吗?”   “没错!圣上已经无法真正清醒过来,我们这样等下去没有意义。”   众臣各怀心思,除了支持张倓的,意见出奇一致。   最后,终于有人发声了:“张相,咱们总不能这样无止境等下去。何况,圣旨本就要政事堂盖印,才可生效。要立四皇子,就算真是圣意,不合适我们也得打回去。您说是吧?”   “正是如此。”有人附和,“下官自是相信张相,但立四皇子实在不合适。南楚殷鉴不远,张相定然不想白白担了代国公的名声,对吧?”   此言一出,简直诛心。   大殿为之一静,所有人都看向张倓。   张倓黑了脸,说他支持四皇子,是想把持朝政,架空皇权?   即便真是如此,这样把话扔出来,不是打他的脸么?   不必他发话,门下官员已经还击。   “立四皇子,乃是按照礼法,梁大人这样胡搅蛮缠,故意往歪处带,是什么居心?”   “本官哪里胡搅蛮缠了?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南楚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还用本官说吗?”   “你——”   “怎样?说不过就要动手?”   双方脸红脖子粗,仿佛要立刻捋袖子打上一架。   好嘛,事情又绕回来了。   安王也好,四皇子也罢,都有不足之处,谁也说服不了谁。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想不到决胜的理由,大家都不想随意开口了。   这时,一个声音悠悠响起:“既然安王与四皇子,都不能让诸位满意,为何不提一个叫大家都满意的人选呢?”   这话马上招来嘲讽:“想说大皇子的就不要开口!废太子复立,没有这么个立法!”   “谁说大皇子了?”   “那你说谁?”   “我说的是……越王殿下!”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大殿顿时一静。   与突然降临的安静相反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发言者投了过去。   说话的人是——   “郭相?”   气氛更加诡异了。   在场这么多人,谁不知道郭栩这个老小子,极会投机?他能年纪轻轻进入政事堂,靠的就是见机快。   照理说,要没有八九成的把握,他是不会随便站队的。   所以,越王那边……   “郭相这个提议好啊!”出乎众人意料,居然很快有人接话了,“仔细一想,越王殿下确实十分合适。论年纪,他比安王还大上两岁,足够稳当。论能力,早在几年前就在西北立下了大功。安王与四皇子的不足之处,越王殿下全都没有,再合适不过了。”   “这么讲……确实有几分道理,可以一议。”   几声附和,令众臣露出惊疑的表情来。   什么情况?越王竟然已经打通了这么多关节吗?   谁都知道他身份尴尬,敢在朝议提出来,这是豁出去站队了啊!   张倓此时却是长出一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   那只看不见的手,终于显露出了背后的真面目。   越王。   果然是他。   仔细一想,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除了他,皇族还有谁能收拢这么多人?   就连郭栩,都是他的人。   真是厉害啊!就在今天之前,他还以为郭栩给安王表忠心,原来是为越王铺路。   也有反应迟钝的人震惊了,发言道:“这是什么提议?真是糊涂透顶!圣上有亲子,岂有立侄孙不立亲儿的道理?”   郭栩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圣上确实有亲子,可不是没一个合适吗?除了几位皇子,血缘最近的,就是越王了吧?为何不能提?”   “这……”   “诸位别忘了,越王殿下论起来,可是太祖皇帝的嫡长一脉!论血缘,再亲近不过。”   “郭相此言差矣!什么叫嫡?只有传承的那一脉才叫嫡。帝位传到今上,那这一支就是嫡!越王便是为长,如今亦成庶支,岂可轻易称为嫡长?”   郭栩淡淡道:“论嫡长,不过是证明越王殿下在血缘上并不远。最重要的理由,还是那一条,圣上四位皇子,大皇子品德有瑕,万不能立,安王有残疾之虞,只能排除在外。剩下四、五两位皇子年幼,若是立了他们,难免皇权不稳。南楚帝室之危在前,万不能步其后尘。如此算来,谁人比越王殿下更合适?”   “但……”   “立侄孙不立亲儿,那又如何?诸位不妨想一想,太祖皇帝立朝之初,何等雄心?然而一统天下之伟业,一拖再拖。如今楚室势微,恐有大变,而我大齐物阜民丰,兵强马壮,百年之机,恐将到来。在这样的时刻,有什么比一位春秋鼎盛、英明果决的君王更重要?我想请问诸位,大齐的千秋伟业,与小小的血脉分支,孰轻孰重?!” 第773章 势成   沉默良久,万大宝终于问道:“倘若奴婢不从,您要怎么处置?”   裴贵妃淡淡一笑,略微上扬的凤眼,往门口瞟了瞟。   那里站的是刘公公,他低着头抱着手,站得十分恭敬,只嘴角微微上扬,平白带了三分阴狠。   万大宝一直不怎么瞧得上刘小喜,这小子能得到皇帝的欢心,还不是会投机?就算他管着皇城司又怎样?皇帝最信任的人还是自己,他怎么争也争不过。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刘小喜根本就没想跟他争心腹的位置,而是早早选好了下一任主子。   “娘娘,这些年,奴婢可从来没有慢待过您,您真的要……”   求情的话还没说完,万大宝自己就先丧气了。他怎么天真起来了?这种事,从来血流成河,一个奴婢的性命算什么?他再怎么恳求,贵妃都不会放过他的。因为他的存在,就是障碍。   要么像刘小喜一样投了,要么……   裴贵妃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站在那里,冷硬如山。   这是万大宝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他第一次见到裴贵妃,她还是个青春少女,明媚而骄傲,像朵怒放的春花。再后来,她丧夫寡居,与刚登位的皇帝重逢,带着刚经过风雨摧残的娇弱。接着她入宫为妃,这二十多年,见过她的贵气、娴静、严厉、和蔼……唯独没有见过这种压顶的静默。   万大宝甚至有一种感觉,这样子的贵妃,比皇帝本人更叫他害怕。   他想要像戏文里唱的忠仆一样,对着贵妃怒斥她的居心叵测和胆大妄为,但……   在贵妃的注视下,万大宝的腰一点点地伛偻下来。   “奴婢……”他流着泪说,“想陪陛下走完最后一程。”   裴贵妃终于说话了,声音轻缓而柔和:“万公公的忠心,宫里都知道。回去吧,这些药,自有人会看,你陪在陛下身边就好。”   “谢娘娘。”   万大宝擦掉脸上的泪,正了正衣冠,踏出茶室。   ……   谁都没想到,郭栩会说出这么义正辞严的话来,以至于整个朝堂都震了震。   这是郭栩啊,那个没什么原则净会钻营的郭栩,居然说什么千秋伟业?   瞧他这正气凛然的样子,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不过,他说的这些话,倒是十分有道理。   之所以争执不下立谁为储,不就是因为,两个人选都有着明显的缺陷吗?   安王性子不错,但在政务上没什么天分,容易糊涂,现在还落个腿伤。四皇子年纪太小,又称不上聪慧,皇权一旦旁落,能不能收回来都是问题。   无论立谁,都有点意难平。   几年前西北那场大胜,令许多人的一统之心渐渐复苏。   去年南楚代国公唐靖之死,更助长了他们的野心。   也许,一统天下的时机真的到来了?   这个时候,不管是安王还是四皇子,总觉得难以担起这样的大任啊……   “下官附议。”第一个应和的人出来了,“郭相之语,真如醍醐灌顶。相信太祖皇帝有灵,一定会支持的。不管是安王还是四皇子,又或者越王,都是姜氏血脉,太祖后人,谁继位都一样。若是大齐真能一统天下,这才是万世基业!”   “不错!下官也同意!”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也不知道傅今怎么经营的,原就拉拢了一批朝臣,这些人自然会为杨殊说话。   而中立的那些,也有不少人被打动了。   若是真能一统天下,成就伟业……   “哼!”一声冷哼响起,张倓终于开口,“本相还是第一次知道,郭相的口才这么好,说得好像越王一继位,立刻就能一统天下似的,佛家说天花乱坠,想来不过如此。”   往常在他面前,向来恭敬的郭栩,此时却一点也不退让,昂然道:“连前景都不敢展望,如何驾驭国家这一艘巨轮?平民百姓,还要走一步看三步,我等辅佐君王治国,自然要谋算十年二十年。”   张倓淡淡道:“既然郭相说十年二十年,那本相也有一个疑虑。圣上立侄孙而弃亲子,这个口子开了,日后要怎么办?嫡长继承,是否也要改一改了?”   嫡长继承,是礼法的根本,自然不能改。这要是改了,现行的这一套规则就破灭了,天下也就乱套了。   郭栩笑道:“瞧张相说的,这事哪里就关系到嫡长继承了?先前大皇子与二皇子获罪,圣上令安王理政,谁人有异议?长幼有序,理所当然啊!现下不是安王出了事,不好再继位了吗?非常时行非常事,哪能墨守成规,不知变通?”   张倓心中了然,郭栩这是有备而来。这一条条的道理,不知道他在心里琢磨了多久,就为了今日压倒自己。   张倓并不是个擅长口舌的人。白虎星官,历来走武将一道,这也是他的出身。和郭栩这种读书读成精的争辩,简直以己之短,攻敌所长。   他一一看过去。   明显站在越王那一派的,再加上被郭栩说动的,直逼半数。   什么时候,已经这样根深叶茂了?竟是气势已成。   “张相若是没有异议,不如就这么定了?”郭栩咄咄逼人。   张倓道:“郭相也太急了吧?说两句,就要定了?”   “难道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吗?”郭栩笑眯眯,“我瞧着大家都不反对啊!”   谁说不反对了?只是一时没人出来辩驳而已,他怎么这么自说自话!   张倓门下官员喊道:“下官不认同!圣上有亲子,便不该另立。规矩不可破,还是要立四皇子!”   “不错!便是安王不成,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哪有亲子尚在,却另立侄孙的道理。你说得冠冕堂皇,却是坏了礼法!”   郭栩面不改色:“只有你们两个反对,赞同本相的人居多!”   “谁说的?郭相数过了吗?明明反对的人多。”   “不错!郭相可不要睁眼说瞎话,大不了我们现在就来数数!”   张倓听着这些话,心中的疑虑却未散去。   粗略估计,己方人数还是略微占优,但郭栩的话明显有着挑动的意味。难道这里头已经谋算好了?   若是如此,他只能釜底抽薪了。 第774章 裴家   越王府。   杨殊站在后园阁楼上,眺望皇宫的方向。   他知道今晚有一场杀人不见血的仗,发生在那里。   他的母亲,为之牺牲了半生,还在那里为他做着最后的努力。   “殿下,要耐心啊。”悠悠传来的声音,按住他几欲飞奔进宫的那颗心。   杨殊侧过身,低声说:“他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我担心……”   “您现在只能耐心。”傅今平缓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娘娘付出这么多,眼看成功在望,您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只有品尝到最后胜利的果实,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话虽如此,可身为人子……   明微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一向体热的他,今晚却是手掌冰凉。   “别担心,你要相信娘娘的本事。这么多年,她忍而不发,为的就是将所有的筹码,留在今晚。何况,她要有事,我会知道的。”   她留了几张符给裴贵妃,只要引动了,就能得到报信。   杨殊勉强稳定下来,点点头。   傅今见他平静下来,笑着说道:“再强大的敌人,半死不活的时候,也剩不下多少力气。至于那个张倓,恐怕这会儿才刚刚醒过神来。他潜伏太久了,爪子怕是已经钝了。我们杀他个措手不及,只要他有一丁点判断失误,胜利就是我们的。”   这几年,趁着皇帝多病,掌控力下降,他拉拢了一些人。但要说占优,那是不可能的。皇帝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张倓如今还是首相。   傅今之所以这么镇定,无非是外面已经做了准备。   郭栩做得到最好,做不到,那就兵变吧。   不管如何,今晚一定要奠定胜局。   ……   郭栩手心汗都出来了。   但他面上胸有成竹。   他是从下层官吏爬上来的,对这个朝廷的了解,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当今这位,或许是得位不正,行事总藏着三分心虚,处处表现自己的仁德,对官员的管束并不严厉。久而久之,官员心中难免松乏。   他们之中,墙头草极多,尤其这几年皇帝政务越发懒怠,更助长了风气。   凭借他以往的表现,如今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定然能骗到一些人。   而他先前那些话,应当能争取到激进派的支持。   再加上原本就站在己方这一边的,这就有了抗衡之力。   现在就看能不能骗到中间派,叫他们以为越王胜券在握,向这边倒过来。   如果骗到了,那么今晚就成了,他郭栩这个从龙之功跑不掉了。如果不成……那也无所谓,傅今不是在外头么?大不了把头功让给他。   只要最后是胜利者,他老郭有的是机会爬到更高的位置。   郭栩想到那一日,嘴角便露出三分笑来。   这笑越发迷惑了别人。   郭相爷笑成这样,莫非真的这么有把握?   被他看着的朝臣,迟疑了一下,便果断说道:“下官以为,郭相所言有理。”   于是下一个人被他带着,也表态了:“越王……确实很合适。”   “下官以为,还是要立四皇子。”   “四皇子更名正言顺。”   郭栩看着眼前这些人,心急如焚。   还是少了啊!   那些墙头草,怎么还在犹豫?现在还不支持,可就迟了啊!   张倓也在心中盘算。   支持越王的人数是不少,可己方还是略微占优,看来并没有被对方完全收买。   唔,差不多了。敢于在这种场合表态的人,到底还是少数。毕竟从龙之功不好占,万一表错情,被新君记上了,那才倒霉。   他这样想着,刚要开口,忽然队列里走出一人。   “下官支持越王为储,国赖长君,如此才是国家福祉。”   看到此人,张倓与郭栩都是一愣。   因为此人姓裴,裴贵妃的裴。   说起来,大齐朝中,有这么一批人。他们是世家名门,在前朝,乃至前两朝就已经发家,家族荣光延续数百年,根基牢固。   但是,本朝太祖皇帝是行伍出身,不喜世家盘根错节,自立国后,对世家便多有节制。故而,齐国的世家较前朝势力大大消退,那些大世家,要么随楚室去了南国,留在齐国的再无前朝的风光。   几十年节制下来,世家们也学聪明了。他们低调行事,如同寒门一般科考做官,减少抱团的行为,有权力争夺上更是少有表态。   比如当初赵王登位,他们就保持了沉默。也因此,皇帝对他们放宽许多。   裴家就是聪明人之一,明明裴贵妃宠冠六宫,他们却放任不管,一点也没有为她争宠的意思。   再加上裴家这些年,官位不是太高,慢慢的就没有人在意了。   直到这时,裴家人站了出来,才有不少人想起来。   裴贵妃,是有娘家的。   而且还是风光了几百年的大世家。   当第一个姓裴的站出来了,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下官也认为,越王更合适。四皇子毕竟年纪太小,课业又平平无奇,难担大任。”   “正是,下官附议。”   更可怕的是,还有裴家的姻亲故旧。   这些人,平时无声无息,直到站出来,才叫人想起来,他们与裴氏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郭栩瞪大眼,欣喜若狂。   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还以为,能够平分秋色就不容易了。   可裴家一出手,立马就把形势扭转过来了。   连带的,不少墙头草看到风向,也跟着表态了。   “不错,还是越王好。若是四皇子登位,要多久才能亲政?”   “下官也认为越王合适。”   “无论年龄还是能力,越王都比四皇子更好。下官听说,江阳大营那场大胜,越王出力不少,只是因为主帅是安王,故而将头功给了安王,是不是啊?”   “曹家的人呢?出来说话!”   “对对对,曹老将军您说呢?”   曹显在众人瞩目中出来了,颔首道:“越王确实出了大力。”   最后,大家都看着福王。   郭栩得意洋洋,问道:“福王殿下,您以为呢?”   福王摸了摸胡须,说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既然都这么说,本王自然听你们的。” 第775章 醒了   郭栩一直不怎么瞧得上福王,现在只想抱着他亲两口!   这老家伙,平常没声没息的,关键的时候还真是靠得住。   别看他只有一个宗正的名头,皇帝在的时候说不上话,现在皇帝躺倒,他这个宗正就代表了皇家。   他说行,那就是认可了杨殊继位的合法性!   “张相,您看,这不就达成一致了吗?”郭栩笑吟吟地瞅着张倓。   张倓拧着眉头,心知这一局是扳不回来了。   自从皇帝登位,他改头换面,以文官的身份入朝,一步步进入政事堂。因为本职不在于此,他十分低调,认真地熬着资历。   在吕骞退下去之前,别人提起他这个次相,多半要说一句运气好,甚至当上了首相,也没多少人认为他凭的真本事。   而他,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文官,几乎与过去割裂。   是故,蒙蔽了他双眼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藏了这么多年,对危机的敏感,已是大大下降。   云京早已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云京。   不得不承认,他失策了。   以为成为文官,更能掌握皇帝,不想叫人钻了空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万幸的是,在此之前,他已经发出召令,命旧部前来接应。   事到如今,他只能再最后努力一把。   如果不成,那就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   张倓道:“说一致还谈不上吧?认为四皇子合适的人可不少。何况,立储之事,需要圣上金口玉言,方能作数!”   没错,他还有最后一张牌,那就是皇帝。   政事堂可以发还圣旨,不予盖印,却不能代皇帝下旨。   想要名正言顺拿到圣旨,最后还是要劝服皇帝。   这一关,他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过!   郭栩听得这句,在心里吐出一口气。   好了,他的戏暂时结束了,暂时将舞台交给贵妃。   能不能顺利进行到下一步,就看贵妃的了。   “张相所言有理。不过下官以为,圣上先前应当没有想到这一点,才没有提及越王殿下。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问一问圣上,立越王可好?下官相信,为了大齐的未来,圣上定能放下血缘之见。”   张倓道:“圣上如今还未清醒……”   话才开了个头,那边小内侍便狂奔而来,喊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郭栩欣喜若狂,心道,贵妃果然厉害,这是已经收拾好了?   他眉飞色舞:“张相,看来圣上也是放心不下啊!我们这就去问问?”   看他这样子,张倓太阳穴突突地跳,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可到这个份上,他哪有理由拒绝?一开始就是他坚持皇帝要立四皇子,等皇帝清醒以证自己清白。   也罢,去就去。反正他已经安排下去,倘若皇帝那边真的出了问题,那就……   张倓点了点头:“走。”   ……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太元宫。   这次皇帝坚持住了,直到众臣抵达太元宫前殿,他还清醒着。   万大宝眼睛红红地,出来传话:“陛下的情况不大好,醒了这么会儿,也说不出话。”   张倓心里一咯噔,说不出话,那岂不是……   他倒没疑心什么,万大宝是皇帝身边第一号心腹,如果他都不可信,那皇帝身边大概已经被洗干净了。   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想了想,说道:“那圣上还有自己的意识吗?”   万大宝点点头:“倒是还清醒着,看着放心不下的样子,只说不出来。”   郭栩叹了口气,十分感怀:“圣上哪里放心得下呢?呕心沥血二十多年,刚刚收回西北,眼看着南楚朝局不稳,大有机会,定然惦记着大业。”   这语气,要不是当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心腹,张倓差点就信了。   他瞥了眼郭栩:“郭相,圣上这情形,你怎么讲?”   “自然要问。”郭栩大义凛然,“圣上不是还有意识吗?便是不能说话,总能眨眼吧?”   张倓点点头:“好,那我们进去问问。”   官员这么多,当然不可能都进。   最终,由福王与七位相爷进入内殿。   ……   皇帝悠悠醒来,看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屋顶。   有很长的时间,他没弄清楚自己在哪。   直到耳边传来内侍欣喜若狂的声音:“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脚步声响起,裴贵妃与万大宝立刻出现在面前。   两人都是眼睛红红,哭出来的样子。   皇帝的神智这才慢慢回归。   对了,他在生病。   头脑昏昏沉沉,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皇帝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次大概是好不了了。   可他还没有活够呢!五十一岁,不是应该正当壮年吗?怎么就活到头了呢?   “钟神医,钟神医!”他听到裴贵妃焦急的声音。   因他病情越发沉重,钟岳现在就宿在宫内。   这会儿听人一叫,立刻过来了。   他给皇帝诊了脉,眉头越皱越紧。   “钟神医?”裴贵妃小心地看着他。   钟岳淡淡道:“无妨,草臣给陛下换个针。”   他动作飞快,将扎在皇帝头顶的金针略换了方位。   皇帝感到脑子轻松了一些,不禁想道,如果他没有被黄院判那个庸医所误,凭钟岳这样的医术,是不是可以治好他?   怎么他当时就昏了头,相信黄院判呢?细想来,当时他身体好转,应是钟岳帮他养了大半年的缘故。可他却不相信,无视他一次次苦口婆心的提醒,换了他的药方……   皇帝悔之莫及,想到自己的处境,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陛下,您好一些了吗?”裴贵妃细声问道。   皇帝想说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万大宝眼睛更红了,不停地擦着眼泪,哽咽道:“陛下,您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心说,朕哪里都不舒服。   可他没办法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一点力气也没有。   看到他们两人伤心的样子,皇帝心中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安慰。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这样伤心,那是真伤心了。   他听到裴贵妃流着泪吩咐小内侍:“去告诉张相他们,陛下醒了。”   小内侍应声而去。   皇帝更加欣慰,还是贵妃懂他,知道他这个时候最放心不下什么。   这样想着,他听到裴贵妃说:“陛下,前朝大人们正争执不下,立谁为储……”   皇帝心中一愣。   立谁为储?他不是已经下了旨了吗? 第776章 仇人   裴贵妃满怀柔情地看着他,说道:“安王殿下遭此一劫,不好再担当储君之任。大人们以为,四皇子年纪太小,恐会步南楚后尘,以致皇权旁落。”   皇帝听到这里,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裴贵妃继续道:“可陛下再无成年皇子,该如何是好呢?是故,有大人提出建议,立越王为储……”   “陛下,陛下!”万大宝突然叫了起来,却见皇帝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极力想要伸出手,却根本抬不起来,气冲脑门,嘴角顿时流出血来。   钟岳就在门口,听得声音,急步而入。   一看这情形,飞快地扎出几枚金针,暂时止住皇帝的呕血状态。   “快去煎药,”钟岳要来药方,翻出其中一张,略增减份量,“陛下血热不止,不能耽搁!”   万大宝擦着眼泪,接过药方:“咱家这就叫人去煎。”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快步离开病床,气得差点血又涌出来。   钟岳摆弄了一会儿金针,确定病情稳定下来,拱手道:“草民去推敲药方,若是再有变化,娘娘马上叫我。”   裴贵妃点点头:“去吧。”   别人都走了,病床前只剩下裴贵妃。   裴贵妃握着皇帝的手,仍是柔情蜜意的模样,还细心帮他掖了掖被角:“陛下别着急,张相他们很快就会来向您请示了。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皇子废了太子,二皇子谋逆赐死,偏偏安王又摔折了腿,您的膝下,只剩下四、五两位皇子了。可他们年纪太小,难担大任,如今南楚朝乱,正是大齐最好的时机,大人们不舍得放过,所以想立越王为储。”   说这些话时,她神情柔和,与往日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目光再无一丝半点的情意,如同冰雪里的一汪泉水,看着柔弱清凌,却寒冷彻骨。   皇帝一个激灵,眼睛越睁越大,心向深渊滑下。   贵妃……   裴贵妃柔柔一笑,继续道:“您放心,越王年轻力壮,又文武双全,定能担起重任。若能一举扫平南楚,完成统一大业,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的。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可惜啊,思怀太子与秦王晋王一个也没保住,最后您继了位。您自幼就是个闲散王爷,如何比得过在征战中长成的他们?能将国家治理成这样,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能完成太祖皇帝的遗愿,无可厚非。没关系,这些事,以后有越王帮您去做,您就不必记挂了。”   如果说一开始,皇帝还存有希望,裴贵妃不是故意的,听着这番话,他已经没有半点侥幸了。   她,就是故意的!   裴贵妃含笑,看着他的目光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仇恨与怨毒,神情始终不变,声音一直轻柔。   “陛下想说什么?”   皇帝很努力地抬起手,颤抖地指向她,喉咙里发出含糊地两声,最后只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字:“你……”   “我怎样?”裴贵妃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庞,忽然叹了口气,“陛下老了许多呢!想当初在折桂楼初见,您假称是温国公世子,当真年轻风流。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陛下老了,我也老了。”   裴贵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灯光下神情温软,仿佛流淌着春水,陷入回忆。   “我与阿景,相识于十五岁。那年的女儿节,他在水边送了我一枝花。到现在,我都记得他送我花的样子,少年羞涩,耳朵都红了。等了两年,我们终于成了婚,可惜夫妻缘浅,只一年时间,他就走了。”   裴贵妃垂目看着皇帝,眼里的情意在一瞬间褪去。   她淡淡道:“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和陌生人没有两样。而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相逢的时间,就能终生不忘。”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愤怒得眼眶都要瞪裂了。   为什么?他在心里喊,到底是为什么?   他哪里对不起她?给她宠爱,给她位份,给她所有能给的东西。为了她,甚至容忍那个小子活着,这样还不够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在他面前,都是假的吗?那些温柔小意,那些情意绵绵,都是假的吗?   “陛下是不是觉得,您对臣妾好极了?”裴贵妃点点头,“是,确实好极了。臣妾是后宫最受宠的嫔妃,入宫二十三载,盛宠不衰。无论少年时陪伴您的皇后与惠妃,还是后来进宫的一个个娇嫩美人,都不如臣妾受宠。可是,您是不是忘记了……”   她倾身向前,平静地看着皇帝苍老的脸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您,是臣妾的仇人!”   皇帝紧紧咬住牙齿,几欲发出声音——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事实上他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因为颤抖而上下牙碰撞而已。   裴贵妃脸上再无笑容,冷淡地看着他。   皇帝恍惚有一种感觉,仿佛时光倒流二十多年,回到了她还是永溪王妃的时候。   那时,她嫁给了皇长孙,成了他的侄媳妇。   她看着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礼节周全,却又冷冷淡淡。   他只是一个闲王,而她却是皇长孙的正妃,没有意外的话,将来会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   他虽然是叔叔,地位却远不如她的丈夫。   那种远在天边的感觉,让他日夜难眠。   直到后来,她守了寡,失去依靠。   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帝位,终于可以低下头俯视她,将她收入掌心。   对他来说,得到这个女人,仿佛摆脱了曾经低眉俯首的日子,而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   何况,她美丽而清贵,多才而知礼,是父皇从整个齐国的闺秀里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女子。   不像他的皇后,只是仗着先辈的一点功劳,才成为赵王妃。   很多次,他看着她的孩子,心里在想,如果这是他和她生的,哪怕冒天下之大韪,也要废长立幼,将皇位留给他。   可他不是。   他是自己痛恨的,她的前夫的孩子。   他越优秀,越像是嘲笑。   笑话自己,连生出的孩子,都是那么地愚蠢。 第777章 选谁   “您,是臣妾的仇人。”裴贵妃再次说道。   她看着皇帝:“您怎么能要求,臣妾爱上您呢?”   四目相对,皇帝终于从她眼中,看到这二十三年不愿意去面对的真实。   她从来就不爱他。   她甚至懒得恨他。   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只有冷漠。   裴贵妃淡淡说道:“当年若不是你,我们一家幸福美满。不必家破人亡,不用母子分离,更用不着以色侍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感谢你的宠爱呢?”   她退了回去,跪坐在床前,看着病床上的皇帝,就好像看着一个死人:“阿景死的时候,我的爱就跟着死了。这二十三年,委身于仇人,等的就是这么一天。陛下,你从阿景那里抢走的东西,该还给我们的儿子了。”   皇帝目眦欲裂。   他在心里狂喊。   不,他没有抢谁的东西,这个皇位,本该他得的!   三位皇兄争得你死我活,甚至朝局为之动荡,对大齐有什么好处?   他上位,四方安定,难道不是好事?   换成大哥继位,一定就能一统天下?   他登位二十三年,国泰民安,不正说明这是对的吗?   可这些话,他张着嘴,却说不出来。   外头传来声音。   裴贵妃看了眼,笑道:“张相他们来了,想必已经有了结果。陛下是个仁君,一心为了大齐,想必不会反对立越王为储的,对吧?”   皇帝眼中燃起希望。   他要亲口说,他不同意立那小子为储!他要杀了他,让他死在自己前头!让他们一家在黄泉相聚!   这时,万大宝端着药碗进来了。   “陛下,张相他们来了,您先喝碗药,提一提神。”他柔声说道。   皇帝眼中浮起欣慰。   他就知道,万大宝明白他的心意。等会儿他一定要当着众臣的面,立老四为储,断了那小子的路!   看着皇帝努力喝药的样子,万大宝眼中的不忍更甚。   可裴贵妃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只能一勺一勺继续喂进去。   刚才的皇帝,还能拼力挤出几个字,还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喝了这碗药,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万大宝的手轻轻地抖着,眼眶更红了,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   皇帝看在眼里,心想,至少还有这老奴为他伤心。   他一定要振作起来,揭穿这毒妇!   药喂完了,朝臣们也到了。   万大宝迎了出去。   裴贵妃用帕子帮他拭去嘴角的药汁。   皇帝怨毒地看着她。   裴贵妃平静自若,不当回事。   待福王与相爷们进来,她便避到了屏风后,由万大宝在病床前服侍。   众人先问皇帝的病情。   钟岳说得委婉:“几位相爷有什么话,还是赶紧说吧。”   众人心里一咯噔,这是撑不住的意思?   接收到询问的目光,钟岳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这次病倒,情况本来就不妙,又因为安王摔断腿的事受到刺激,已是危在旦夕。刚才还呕了一次血,危上再危,现在钟岳也没有把握,他能不能撑过去了。   “圣上!”   看到进来的张倓,皇帝眼里浮起希望。   来了,终于来了。他要当众说出这事,让那毒妇的盘算落空!   “圣上。”郭栩抢上前来,嘘寒问暖,“您感觉如何?身子可爽利了些?这屋里的炭火也太热了,看陛下都出汗了。”   万大宝忙道:“是奴婢疏忽了。”   说着,急忙绞了帕子,给皇帝擦脸和脖子,连同手脚。   皇帝几次想抬起手,都被他顺手握住,擦拭起来。   皇帝心中发急。   这老奴是怎么回事?平时挺机灵的,这会儿怎么就看不出来?   他张开嘴,终于努力发出了一个音:“啊……”   “陛下!”万大宝急忙拿了帕子过来,擦掉他溢出来的药汁,泪光闪闪,“您咽一咽,不要吐了……”   皇帝被他擦了几下,反倒真的想吐了。   他喉结滑动,一口气堵着,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等万大宝擦完,皇帝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张倓皱着眉头,挤到面前:“行了,等会儿再擦。”   万大宝也觉得差不多了,恭顺退开:“是。”   “圣上,”张倓道,“您是否要立四皇子为储?”   不等皇帝回复,郭栩抢先道:“圣上!您之前或许没有想过,除了四皇子,还有别的人选的。我等商议了,四皇子年纪太小,又无长辈扶持,这么继位,恐有楚室之危,不如择一个年长的。越王殿下无论年纪还是品性,都十分合适。我等皆以为,立越王为储更好。”   皇帝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想到,代表的人是郭栩。   这个老小子……能让他出马,果然早就居心不良!   不行,绝对不能……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是动了动嘴角。   郭栩又问了一句:“圣上,您以为如何?越王殿下年轻,身体也好,无论文武都拿得出手。虽说立侄孙有些古怪,但对大齐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您是个仁君,想必……”   他滔滔不绝,把理由说了一遍又一遍。   不止皇帝听得头晕,张倓都有些不耐了,终于忍不住喝道:“够了!你让圣上说话!”   郭栩立刻收住话,十分乖觉的样子,一脸歉意:“臣一时多话,请圣上恕罪。我等皆以为,立越王为储为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张倓皱着眉头道:“什么叫皆以为?你不要胡言,支持四皇子的也不少。”他对皇帝禀道,“圣上,您以为呢?”   当然要立老四!   皇帝在心里说,可他努力地张开嘴,仍然发不出一个音节,甚至比刚才更没有力气。   不行,他要说……   “圣上?”张倓觉出不对。   皇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止话说不出来,连手指都在颤动。   万大宝见状,连忙喊道:“钟神医,钟神医!”   钟岳静候在外,立刻急步跨进殿门,一看这情况,飞快地出针,插入皇帝的额头。   过了会儿,皇帝的气息终于稳住了。   张倓只得抓紧时间,问道:“您是要立四皇子,还是越王?若是说不出来,就眨眼睛。立四皇子眨一下,立越王便眨两下。”   皇帝一松,心想还是张倓靠得住。   他刚要眨眼睛,额头的针忽然抖动了一下,顿时脑袋一痛,鲜血从鼻子流了出来。   怎么回事?   他瞪大眼睛,却对上了钟岳的目光。   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第778章 诏书   “钟先生!”张倓喊道,“圣上这是怎么了?”   钟岳平静地抽回金针,说道:“相爷莫急,流血是好事。陛下乃是经络堵塞,才会发病。现下淤血流出来了,经络就通了,病情自然稳定下来。”   听到此言,相爷们松了口气。   万大宝连忙绞了帕子去擦拭。   擦了两下,他喊道:“陛下动了!”   相爷们与福王急忙去看。   皇帝眼睛瞪得极大,颤抖的眼皮慢慢地往下垂去。   眨了一下。   张倓松了口气,说道:“你们看到了,圣上还是要立四皇子。”   他才说完,万大宝又喊了:“陛下又眨眼了!”   在十几只眼睛的盯视下,皇帝眼皮抽动,接连眨了好几次。   “……”   相爷们面面相觑。   这怎么算?   好一会儿,福王出声:“钟神医,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钟岳道:“回福王殿下,陛下的病情,破坏了脑部经络,行为已经不那么准确了。”   “这话什么意思?本王听不懂,你说简单些。”   钟岳想了想:“譬如陛下想眨一下眼睛,这个指令传递到眼皮,眼皮却没听懂,连眨好几下。”   福王琢磨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陛下可能只想眨一下眼睛?”   “也有可能想眨两下,”钟岳露出无奈的表情,“行为不准确,我们无法借此推导陛下的想法。”   这……   郭栩一脸感动:“圣上先眨了一下,又眨了好几下,我瞧着,应该是眨两下的意思。圣上,您是这个意思吧?臣等明白的,您为大齐呕心沥血,定然舍不得您的子民。为了大齐的千秋大业,宁愿不让自己的亲子继位,反将帝位交给侄孙。这样高尚的情怀,真叫天下人动容……看看,您都哭了。您放心,我等一定继承您的遗志,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着,郭栩扑通跪地,大礼参拜,深深叩下头去。   另外几位相爷一看,也只得随之跪下,齐声应道:“我等定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混浊的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滑下,悲伤的氛围笼罩整个内殿。   万大宝抽泣着跪伏下去,哀道:“陛下,陛下!”   这情形,这氛围,张倓不得不跟着跪倒。   皇帝看着他,流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张倓想,或许整个殿里,只有他明白皇帝真正的心思。   不,应该说,他们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   皇帝怎么会不想立亲子,改立侄孙?就在之前,他还拉着自己的手,亲口说出要杀了越王的话。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扭转局面了。   细想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估了形势。   没有料到越王竟然已经成势,从前朝到后宫,都是他的人手。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裴贵妃便是那位越王殿下的生母!   现在知道越王图谋这个位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女人,真是厉害,隐忍二十多年,就为了今日吧?   张倓看向屏风,那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   那边郭栩已经要来纸笔,与几位相爷斟酌着写好传位诏书,奉到皇帝面前来:“圣上,诏书已经拟好,您没有异议吧?”   皇帝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流个不停。   郭栩一脸感动:“您别着急,臣等这就盖印。”然后转头道,“万公公,劳烦请玉玺出来。”   万大宝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去了内室。不多时,他抱着一个锦盒回来,跪在皇帝面前。   郭栩当着皇帝的面,拿出里面的玉玺,盖上玺印。   而后看向张倓:“张相,我们政事堂已经通过,请盖印吧!”   张倓没说话。   郭栩笑着,目光别有用意:“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让圣上着急了。”   张倓吐出一口气,将怀里的相印拿出来,抛给他:“如你的意!”   相印盖下的一瞬间,这份传位诏书就生效了。   郭栩走出内殿,对着百官举起圣旨:“圣上有旨,立越王为储!”   裴家人当即跪下:“臣等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带头,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先是倾向越王的,再是中间派,然后墙头草,一个带一个,跪倒一片。   张倓门下,以及支持四皇子的,反倒成了少数。他们心下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跪。   郭栩呵斥:“你们还犹豫什么?圣旨当面,要违逆圣意吗?”   有人辩解:“郭相,刚才立四皇子为储,也有圣旨……”   郭栩冷笑着打断:“这能一样吗?”他打开诏书,展示给大家看,“这份圣旨,由我们政事堂与福王共同见证,盖了玉玺与相印,依照大齐律例,毋庸置疑!”   两份圣旨,一份是张倓一人所传,一份有整个政事堂与福王为证,哪怕同样盖了印,也是后一份更有效力。   看起来,他们似乎只能承认了?   殿内,张倓在皇帝面前半跪下来。   “圣上。”   皇帝神情灰暗。   事到如今,他哪还会不明白,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可信的人了。   万大宝这个该死的老奴,跟了他这么多年,居然也投了那毒妇!要不是他从中作梗,自己早就说出来了。   还有钟岳,做出一副谨守医德的样子,竟然也……   他身边到底有多少人,背地里有着另一张脸?   张倓,或许只有张倓还站在他这边了吧?   千万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皇帝满怀希望地看着张倓,目光透着恳求。   “臣知道,这定然不是圣上的本意。”张倓不负所望,压低声音,“然而贼子计划周全,郭栩、裴氏、再加上福王……已经没有办法在这一步阻止了。事到如今,臣只能釜底抽薪。”   君臣二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想起二十四年前。   皇帝那时还是赵王,前头有三位兄长,他从来不敢想,自己能登上这个宝座。   后来,张倓告诉他,没有什么不敢想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釜底抽薪,人都没了,自然没法和他争了……   见皇帝明白了,张倓轻声道:“诏书已下,该召越王进宫了。圣上,您且稍等。” 第779章 护送   张倓从殿内出来,不甘心认这份圣旨的官员,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张相!”   奈何张倓并没有表示,只对福王与政事堂其他相爷点点头,说道:“司衙还有些事务没有料理,既要立储,本相先回去准备了。”   说罢,他不等回应,目不斜视地走过百官,身影没入夜色。   夜风拂动,宽大的官袍扬扬不止,莫名多了些幽暗的气质。   郭栩眉头一跳,再次喝道:“圣旨在此,还不叩拜?”   张倓都走了,看起来似乎是认了。   大势已去,终于有人熬不住,跪了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跪了,便接连跪了。   “臣等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太元宫,传遍整个皇宫。   等到天亮,传位诏书将会公布天下,再无更改。   ……   刘公公过来,郭栩避了人,急促地说道:“快,通知殿下!张倓行迹可疑,进宫的路上一定要小心!这是最后一步了,为山九仞,万不可功亏一篑。”   “您放心。”刘公公轻声道,“奴婢亲自去。”   郭栩点点头,虽然对杨殊充满信心,但这事太重要了,不免坐立不安。   只要最后一步完成,他老郭的拥立第一功就这么成了!哪怕傅今掌控大局谋算数年,也要退让一二。   郭栩踌躇满志,身为一个文臣,有什么比亲手扶起一位帝王更叫人心潮澎湃?   ……   杨殊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落叶。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吗?确定宫里没有出事?”   傅今刚要回话,越王府外,已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骑士的声音远远传进来,“圣上有旨,立越王为储!”   傅今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喊道:“殿下,您听到了吗?成了!郭相和贵妃,到底做成了!”   杨殊手一松,落叶掉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王府门口发呆。   真的成了?所以他现在已经是……   阿玄急奔上来,人未到声先至:“殿下,您听到了吗?传位诏书下了,您现在就是储君了!”   明微长出一口气。   五年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未来改变了,大齐不会再落到那样的境地了。   她稳定心神,握住杨殊的手:“走,下楼接旨。”   杨殊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   刘公公快步走进王府,与众人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说道:“越王接旨。”   杨殊整衣跪叩:“臣姜衍,接旨。”   刘公公展开圣旨,飞快地念完,而后道:“越王殿下,速速更衣,进宫谢恩吧!”   “请公公稍等。”   杨殊入内更衣,刘公公则被请到内室。   “公公。”明微行礼。   刘公公不敢受她的礼,急忙让开。越王的储位已定,这位今后就是主子了。   明微问道:“宫里还好吗?贵妃她……”   刘公公回道:“明七小姐放心,贵妃安好。此番……”   他将宫里发生的事飞快地说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张倓已经出宫了,瞧他的样子,定是不甘心就此失败,殿下进宫这一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明微看向傅今。   傅今笑道:“莫急,某已经有所安排。”   明微自然信他,只是,略加考虑,她道:“我也随同进宫吧,以防万一。”   傅今轻轻点头:“如此更好。假如我们猜测是真,这位张相爷恐怕要放手一搏了。”   明微笑道:“他藏了这么久,是时候露出真面目了。却不知这位白虎星官,是个什么样的人。瞧他行事,不免过于耿直,耍弄诡计远远不及先生与郭相爷,或许这才是他擅长的事。”   傅今不以为杵,甚至有一两分得意:“谁说不是?能这么顺利,我也没有想到。”   “这也预示着,进宫这条路,可能比想象中更难。”明微道,“他能把当今扶上帝位,定有过人之处。”   杨殊更完衣出来了。   一身亲王的蟒袍,将他衬得越发英挺。   明微看着这样的他,不免想到前世的最后一幕。   这一世,他不会再孤独终老,一个人守在邙山上,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机缘。   “怎么了?”杨殊低头看看自己,“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明微伸手触碰他眉心的朱砂痣,“这颗痣,有些碍眼了。等我们回来,就把它去了。”   杨殊笑了起来:“好。”   这颗痣,本就是为了遮挡面相,现在不需要了。   三年前,他得回了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将得回自己的面相。   这才是真正的姜衍。   杨殊到了前院。   那里已经等着两个青年将领了。   看到他们,躬身行礼:“臣狄凡、倪骏,参见越王殿下!”   杨殊抬手,示意他们起身,问道:“你们特意来护送本王?”   “是。”狄凡回道,“傅先生早有吩咐,臣二人一直在附近等候,只要殿下有需要,立刻到场。”   杨殊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狄凡正色道:“能护送殿下走完最后一段路,是臣的荣幸!”   倪骏应和:“臣也是!”   杨殊颔首:“那就走吧!”   “是!”   狄凡与倪骏先行一步,出了王府大门,带领着手下禁军,在前头开路。   王府侍卫军容严整,将杨殊拥在中间。   明微也上了马,跟随在侧。   “出发!”   随着阿玄一声喝令,队伍往宫门行去。   傅今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   张倓立在屋顶,身上的紫服官袍,已经换成了一身黑衣。   没有戴官帽的他,气质完全改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不功不过的张相爷,而是充满杀伐之气的神秘高手。   黑夜中,几个身影轻巧地起落,最后停在他身边:“属下参见星官。”   张倓没有回身,看着越王府到王宫的这条路,问:“人都来齐了吗?”   “在京城的都来了。”其中一个回报。   张倓点点头:“二十四年了,白虎一系,隐姓埋名二十四年,是时候亮出利爪了。”   “是!”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越王府的卫队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张倓握紧手中的刀,低喝一声:“上!” 第780章 刺杀   傅今仍旧上了阁楼,看着越王府的卫队,往皇宫进发。   这段路,是姜氏嫡长一脉回到权力中心的最后一段路。   走过去了,便是万乘之尊,走不过去,那就尸骨无存。   狄凡和倪骏带领的禁军,护卫在两侧。   杨殊的亲卫,将他拥在中间。   一行人沉默而警惕地,往皇宫行去。   一阵风起,灯笼摇摇晃晃。   忽然一箭飞来,烛火应声而灭。   却听阿玄喊道:“停止前进,迎敌!”   卫队丝毫不乱,立刻停了下来,禁军在外,亲卫在里,将杨殊拱卫得密密实实。   沉默冷肃中,敌人出现了。   狄凡下令:“盾卫,立!”   没有光线,傅今看不清那边的战况,只能凭借兵器相击声和喊杀声判断。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二十四年了,希望老天有眼,思怀太子没能走完的那条路,让他至死保护着的孩子走完吧!   战况逐渐激烈,杨殊低唤:“阿玄,我的剑呢?”   阿玄却没有主动递上,而是回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您亲自动手了,还要我们做什么?”   明微点头:“他说的没错,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可轻易涉险。何况这样的对阵,禁军经验丰富,还是不要轻易插手的好。”   今日的阵列,早就排布了不知道多少次。一层一层的护卫,不可随意打乱。   单个的禁军虽然比不上顶尖的高手,但是排兵布阵的对战,能够发挥他们成倍的战力。   杨殊无奈道:“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把话都说完了。剑拿来吧,就算我不出手,也得防备对方的冷箭,对吧?”   阿玄这才把他的伞递了过去。   明微也没有出手,她可以感觉到,现在出手的都是打前阵的啰喽,实力固然很强,可如果这就是他们的主力,根本没可能攻破防护。   看着看着,她轻声道:“你觉不觉得,这情形很像二十四年前?”   “嗯。”杨殊低应一声。   他是在二十四年前那场厮杀中出生的,听傅今描述,那一战极其惨烈。   思怀太子身边的侍卫高手,尽数倒在那场战斗中。就连前去支援的杨家人,也死得只剩一个杨二爷。   思怀太子、太子妃、皇长孙,一个个倒下。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长孙妃裴氏与刚出生的孩子。   杨殊自然没有这场厮杀的记忆,却不难想象,那是多么血腥的一幕。   他的命,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   甚至连保护他们逃出险境的杨二爷,也在事后伤重不治。   “看来,就是他了。”他幽幽说道,目光在夜色里透着冷肃,“这样的手段,能用一次,自然能用第二次。”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的手段。”明微看着前方,“张相爷这二十多年,真是明珠暗投。当什么文官,哪里玩得过那些一肚子坏水的文人,还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杨殊按住伞柄。   提到当年,他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将张倓抓起来问个究竟。   当年那场劫杀,到底是不是他们做的?什么秦王、晋王,全都当了他们的挡箭牌。   “别急。”明微及时按住了他,“我去。”   “不行。”杨殊直觉道,“我在这里,怎能让你涉险?”   明微轻轻一笑:“我只去问话,你不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吗?”   杨殊不赞同。   明微往旁边看了一眼:“你看,先生来了。”   屋脊上,立着一个身影。宽袍大袖,背后负琴,不是宁休又是谁?   他看了一会儿,取琴在手。   “铮——”金戈裂石声响起,音波攻向刺客。   他的插手,加快了胜负的天平向这边倾斜。   终于逼出了真正的高手。   几道人影在夜色中出现,几个纵跃,切入战局。   他们的加入,立刻扭转了刺客的颓势。   宁休有了对手,五指在琴上飞快舞动,化出一道道残影。音波如同剑气,毫不客气地攻向敌人。   他们终于不能无视宁休,三人向他围攻而来。   宁休翻身一跃,反而在屋顶盘坐下来。   琴身置于膝上,十指在琴弦上弹拨,琴音如银河倒泄,暴雨狂袭。   音波的攻击下,这三人竟不能向他前进一步。   偏在这时,又有一道箫声响起,乍听比琴音和缓许多,却如同绵绵密密的冰针,一不留神便要人性命!   三人终于支撑不住,眼看要落败。   一道身影如大鹏一般飞掠而至,手中直刀毫无花巧地落下。   “轰——”气浪与音波相撞,周围的瓦片四散而裂,只有宁休所坐之处,还算完好。   他毫不犹豫,弃琴取剑,细长的剑身划出黯淡的剑光,势如雷霆,袭向来人。   直刀与细剑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相击声。   箫声却还不止,见缝插针。   腾出空的三名高手,发现了明微的所在,身影一纵,冲了过来。   阿玄喊道:“保护明姑娘!”   越王府的亲卫,立刻围了上去。   然而这三人极擅刺杀,对战阵十分了解,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逐渐往这边靠拢。   明微侧身吩咐阿玄:“我去会会他们,你们守好了。”   “明姑娘!”   她腾身而起,刚要加入战局,忽有一道软剑插了进来,帮她挡了回去。   玄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光会说他不同以往,难道你不是?打架这种事,还是让我们来吧!”   说着,他袖袍一振,甩出几枚灵符,内力灌入软剑,截断另一人的去路。   明微失笑。   “你来得挺及时啊!”   玄非应对得轻松,还有空跟她说话。   “当然了,这种时候不出现,那我不是白白抱了几年的大腿?”   这么促狭,都不像是玄非了。   明微问他:“你这是早就等着了?”   “废话,不是你通知的吗?”玄非睨了她一眼,顺口问,“他们也是星宫中人?”   “八九不离十。”   玄非便冷哼一声:“玄武已死于我们之手,朱雀如今躲在南楚,青龙连个人选都没,没想到白虎就在这里,真人不露相,果不其然。”   明微转头,向宁休那边喊话:“张相爷,这会儿再隐瞒身份,可就连个立碑的人都没有了,还不认吗?” 第781章 白虎   气浪击退宁休,张倓持刀而立,冷冷地看着他们。   “是又如何?你待怎样?”   “不怎样?”明微笑吟吟,“既然你承认自己是白虎,那我们就斩掉你的虎爪,剥掉你的虎皮了!”   “好大的口气!”张倓冷笑一声,“几个奶娃娃,胜了几回,就以为自己无敌了?”   “这话不应该还给张相爷吗?误打误撞成功了一次,就以为这法子无往不利?”明微冷声道,“我既能杀掉玄武,自然也能杀掉你!”   “玄武星君?”张倓轻蔑道,“你说的是那个继承玄武之位才几年的小子吧?他算什么?真正厉害的那位,你还没见过!”   明微听得此言,心口一跳,面上装得云淡风轻,笑问:“你说的该不会是老玄武吧?如果他在的话,怎么不现身呢?”   张倓冷漠地回道:“你不用套我的话,他该现身的时候自会现身。”   说罢,他眸光一转,扫过宁休与玄非,道:“单凭你们一人,打不过我的。给你们一个机会,三个人一起上,如果打赢了,那么就算你们胜了。”   他看向被拱卫在中间的杨殊,哂笑一声:“就不指望越王殿下亲自出手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对吧?”   杨殊按着手中伞剑,沉下声音:“张倓,我且问你,当初我祖父之死,是不是你出的手?”   “是又如何?”张倓坦然认了,目中透着不屑,“都说姜氏三位皇子多么了不得,依我所见,也不过如此。只消小小挑拨,他们便自相残杀,死得一个不剩。”   杨殊牙关紧咬,再问:“你们星宫一直插手皇权,到底目标何在?你择的那位,既然已经登位了,怎的隐姓埋名二十多年?”   张倓神情淡淡:“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初我选择的人,本是那位思怀太子,可惜,他不愿意听从。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转而择取赵王。他倒是听话,然而无能就是无能,耗费所有的潜力,也不过守成,甚至沉醉于仁君之名,丝毫没有进取之心。”   明微奇道:“你既知道这些,还维护了他这么多年?长公主之死,是不是你也插手了?”   张倓嘲弄道:“这件事,何需我插手?他自己心亏,发现嫡长一系还有人活着,自己就坐不住了。可怜他的长姐,爱护他如同亲子,却被他逼迫而死。”   他看着明微,说道:“你我也算同道中人,只是你们命师一脉,未免太过软弱!同样择取未来之主,你倒是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若是不能掌控天下,还挑什么?”   “所以说,你们星宫的目标,是掌控天下?”   张倓没有正面回答,继续道:“我也就是运气不如你,挑了那么一个人,只能耐心等待机会。一代下来没用,再多等几代不就行了?到时候,整个姜氏皇族,都成了我手中之物,总能出现合适的人选。”   说到这里,明微已经明白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是护着皇帝,而是把他当成蛊一样养着。”   张倓嗤笑一声:“蛊?他配吗?若不是我铲除所有障碍,他哪来的机会登上帝位?不过是圈养着,看看他的后代里是不是有合适的人选罢了。再不行,找机会改朝换代就是了。”   杨殊听着这番话,已是怒不可遏:“这个天下,这些人命,在你们星宫眼里是什么?玩具吗?”   张倓平淡地道:“我不喜欢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高尚什么呢?我们比他们强大,本来就高高在上,不把他们当成玩具,还当成什么?你们难道不是随意掌握他们的性命?”   杨殊怒极反笑:“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惜你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张倓握紧手中刀,杀意张扬开来:“是吗?我只后悔当年没有亲自动手,让你们母子逃出生天。现在补上这一刀,也不晚。”   杨殊按住手中伞剑,几乎要自己冲上去。   玄非抢先一步,一抖软剑:“急什么?这种事我们来就行了。”   张倓还手一击,轻蔑道:“你也是个不争气的,明明是陈氏皇族之后,偏要为姜氏出力。忘了你们燕室的江山,就是坏在他们手里了?”   玄非返身刺出一剑,淡淡回道:“这就是我比你们聪明的地方。人要向前看的,陈氏如何?前燕又如何?已经扫进历史垃圾堆里的东西,还捡回来做什么?前燕灭亡,自有它的道理,有什么好强求的?”   “呵……”张倓说不出嘲讽,“当初他们将你交给虚行那个老家伙,果然是一步错得不能再错的棋!”   玄非笑吟吟:“我倒觉得这步走得再正确不过。若非如此,我怎能摆脱这些旧事?”   张倓不再多话,只将手中刀用力斩下。   宁休随后加入战局,有玄非挡在前头,他十指流云,在琴弦跳动,音波毫无顾忌地倾泄下去,不止攻向张倓,亦攻向那些刺客。   明微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失望啊!四大星官,除了青龙虚位,其他两位都是新继任不久的,只有白虎星官颇有资历,我还道有多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   这种话,自然扰乱不了张倓的心神,他专注地向宁休玄非对战,手中直刀舞得密不透风,不但将玄非的招数一一还击,甚至宁休的音波也节节败退。   这样的强横,与他相比,明宵不免根基太浅。宁休、玄非二人,也被比了下来,叫人想起来,他们二人论年纪,实在太轻!   明微不得不加入,箫声助琴音攻向张倓。   但这只是延缓了去势。   张倓仍然凭借强横的实力,先一步击退玄非,然后是宁休,最后是明微。   “微微!”杨殊喊了一声。   箫声停下,明微捂住胸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张倓一路杀进战阵,将直刀指向他:“越王殿下,你不是武功高强吗?现在你的护卫已经挡不住了,让本相亲自来试试你的成色,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第782章 围杀   话音刚落,忽有火光亮起,照亮幽暗的街道,马蹄声随之入场,纷至沓来。   张倓眯起眼,却见一队队军士举着火把从两边街道围了过来,明亮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一片通明。   “何方肖小,禁军统领卫恒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呼喝声传来,张倓举目望去,却见那边兵马围了一层又一层,将这边包了饺子。   卫恒不是自己的人。   所以,他是为护卫越王而来?   原来连卫恒都投到了他的门下,倘若今晚不能通过诏书确定名分,他怕是会直接兵变吧?   杨殊坐在马上,金冠蟒袍,显得疏离而冷峻。光线从侧旁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越发高高在上,傲慢冷漠。   张倓有一瞬间的恍惚。尽管还未登上帝王之位,这个当年从灭门之祸里逃出生天的孩子,已经长成了,甚至隐隐有了帝王之相。   在这样的时刻,未免带了一丝嘲笑意味。   他当年退而求其次,选中了赵王,结果观察了二十多年,只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不行。   甚至于,连他的儿子都不行,没有一个值得培养。   而被他放弃的那一支,仅仅留下这么一条血脉,却凭借着这一点小小的资本,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成功翻了身。   “张相为什么会以为,本王需要自己动手?”杨殊轻蔑地看着他,“为帝王者,懂得御人之术便可。连这种事都要亲自动手,岂不是太掉价了?”   他往后靠了靠,一张脸完全显露在明亮的光线中,似笑非笑,充满骄横:“你配和我动手吗?”   你配和我动手吗?   这句话,激怒了张倓。   当年思怀太子一家横死,长孙妃裴氏逃出生天,被明成公主所救,用李代桃僵之计,换掉其子的身份。   姜衍这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抹掉存在,成了博陵侯府三公子杨殊。   而后,裴氏顶替杨二夫人的身份,入宫为妃。   直到十五年后,傅今上门拜访,让皇帝发现了杨殊的真实身份。   长公主夫妇,为此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他的存活。   张倓那时是不屑的,哪怕那个孩子还活着,他也不以为,能改变什么。   皇帝已经坐稳了江山,整整二十多年,哪怕他恢复身份,也不可能动摇了。   就算后来他在西北立下战功,张倓也没放在心上。   皇位继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当初皇帝是太祖的嫡幼子,他都费了那么大的劲,才让他登上帝位,何况这个孩子不在皇室长大,没有长辈护持,一点根基都没有。   一步错,步步错。   直到他发现,对方已经根深叶茂,无法撼动了。   这几年,他隐忍不发,一派任性妄为,丝毫不介意得罪皇帝,心心念念只想着娶媳妇……看起来如同无根浮萍,哪怕自己有几分本事,也只能被人利用。   结果呢?他忍到了最后,一举发作,才让自己看到,他扎根何等之深。   你配和我动手吗?   像在嘲笑他,想要操纵帝王之位,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张倓握紧手中的直刀,嘴边露出残忍的笑。   他藏了二十多年,现在居然被一个小朋友这样轻视?   就算他早就埋伏好人手又怎么样?高手,千里之外亦可取尔首级,这些禁军,或许可以阻止他的手下,却阻止不了他!   张倓蓄势待发。   他只后悔,为了那个蠢皇帝浪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藏起手中的刀当一个文官。   不过没关系,他手中的刀还没有钝,足以杀人!   便在这时,玄非轻笑一声,扬声道:“诸位师叔,你们还在等什么?”   话音一落,隐匿已久的气息在一瞬间张扬开来。   噌噌噌,众人耳边似乎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又似乎没有。   好像只眨了一下眼,两边的屋顶围墙上,就多了很多人。   他们身穿玄都观的道袍,有的手执拂尘,有的身后负剑,沉静地看眼前这一幕。   玄非擦掉嘴角的血迹,抖手将软剑插回腰间,笑着说道:“其实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贫道身上。身为玄都观观主,大齐国师,贫道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观中这么多高手,这个时候不号令他们,还等什么时候?”   张倓牙关紧咬,这下终于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这是陷阱?”   明微把箫别到腰后,笑道:“星官大人,似乎不怎么聪明呐!也是,好好一个主杀伐的白虎,偏偏要跟人斗心眼,不是自取其辱吗?我们早就知道,这条路避不了你。与其等着你杀上门,不如反过来利用。玄武星官我都杀了,难道还杀不了你白虎?”   直到这时,张倓才明白过来,她之前那句话什么意思。   说什么令人失望,原来不过如此,就是因为他们早就设下了这个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不杀了你,本王怎么能安心呢?”杨殊似笑非笑看着他,“老虎的爪子,太久不磨是会钝的。张相,你当了二十多年的文官,还记得怎么亮爪子吗?既然吃了二十多年的素,就继续吃下去吧!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啊,早就该让位了!”   张倓怒不可遏。   事到如今,再逞口舌之利,没有意义了。   既然陷阱摆在这里,要么杀,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时间太短,他手下的星宿,只有半数赶过来了,外面有禁军,里面有玄都观高手,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既然如此,他只能拼死一搏——   直刀挥起,舞出如霞一般的璀璨刀光,向杨殊扑去。   玄非喝道:“拿下他!”   即便没有他这句话,玄都观的仙长们也会出手。   希诚道长首当其冲,剑光一跃,挡下了第一剑。   紧接着,其余掌院赶至,插入张倓与杨殊之间,将他团团围住。   这下子,不再是白虎刺杀越王,而是群英围战白虎。   阁楼上的傅今,直到此时,终于吐出了那口气。   “真以为傅某人这么没用?这么重要的一条路,还能给你留下刺杀的机会?”他自言自语说完,喊道,“多福,来添碗酒!”   想了想,补充:“再切块猪头肉!” 第783章 来了   张倓被围,禁军统领卫恒立刻赶到杨殊面前,抱拳施礼:“殿下,逆贼留给仙长们就好,末将护送您走完这条路!”   杨殊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络,但也不见刚才的傲慢,温言道:“有劳卫将军。”   “不敢。殿下请!”   甩掉身后的张倓,卫队重新出发。   从越王府到皇宫,不过短短一条路,有卫恒亲自护送,还有宁休和明微寸步不离。   这一路再没有出意外。   禁军统领在此,卫恒叫开了皇宫大门,看着杨殊一步步踏了进去。   这条路,终于走完了。   到天亮,大齐将有不一样的未来,天下也会有另一个开始。   卫恒喃喃道:“宗将军,末将总算没有辜负您的嘱托……”   ……   铜壶又过了一刻。   裴贵妃缓步走过来,对守在床前的万大宝说道:“万公公去歇一会儿,这里本宫来。”   万大宝不想走,语带哀求:“娘娘,就让奴婢守着陛下吧?也许以后……”   不会有机会了。   裴贵妃笑笑,也就没有拒绝:“随你。”   万大宝知道自己这样,有点立牌坊,可他能怎么样呢?   一方面,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另一方面,他又自愧于自己的背叛。   跟在皇帝身边三十来年,他终究没有善始善终。   裴贵妃坐在病床前,帮皇帝拭去嘴角溢出来的药汁。   皇帝怨毒地看着她,似乎是回光返照,比前几天都要清醒。   裴贵妃一动,他鼻腔里流出一股淤血,忽然经络畅通,竟能说话了。   “滚……”一个颤抖的音节。   裴贵妃挑了挑眉,轻声道:“陛下情况大好啊!这会儿倒是能说话了。”   皇帝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他是能说话了,可现在有什么用?诏书已下,张倓走了,没有再听他的了。   身边这些人,裴贵妃,万大宝,钟岳,还有那个郭栩,全都是乱臣贼子!   他连句话都传不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只能躺着等死,受他们的羞辱。   裴贵妃视若无睹,根本不在意他的眼神有多怨恨,仍旧和往常一样,轻柔地擦掉他流出来的淤血。   “您怎么叫臣妾滚呢?”她柔声细语,“您心里不是想着,叫臣妾陪您一直到死吗?”   裴贵妃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仿佛带了冰碴子:“最好能一直陪到地下去,是不是?”   在她这样的目光下,皇帝竟觉得遍体生寒。   “你……”   “陛下不会想否认吧?”裴贵妃将沾了血的帕子扔给万大宝,眼里一片淡漠,“陪在你身边这么久,你是什么性子,陛下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你的战利品,活着占有了还不够,死了也得陪着你才行。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一旦情况有危,便叫我死在你之前,是不是?”   皇帝眼睛闪烁。   裴贵妃不屑地笑了笑,扔出一个红玉小瓶。   “你能否认吗?”   看到这个东西,皇帝终于颤抖起来。   这是他亲手交给刘公公的药,吩咐过他,只要不好,就将这药喂了贵妃。   皇家秘药,见血封喉,绝无幸理。   “刘……小喜……”他挤出这几个字。   裴贵妃似乎可怜他说得吃力,接过后面的话:“对,刘公公是我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所以,你交待他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皇帝忽然遍体生寒。   他是什么时候交待的?便是他在别宫摔了那一跤的时候。   那会儿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这两年时间,裴贵妃在他面前和以前一模一样,神情温柔,没有露出丝毫行迹。   这种事,她竟然藏了两年不说?这是什么样的毅力?   裴贵妃往前倾了倾身子,脸庞的灯光被阴影笼住,莫名有一种幽暗可怖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很可怕?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以为我早就被你驯服了吧?呵……”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是这么美丽,脸上虽然已经有时光的痕迹,却比那些青稚少女,多了耐人寻味的韵味。   皇帝一直都知道,裴贵妃是个美人,却不知道,她是一个有毒的美人。   而要命的是,这种毒性,给她更添了韵味,叫他又爱又恨,更加不想放手。   真想把她收入掌心,直到驯服为止!   他一露出这样的神态,裴贵妃便冷笑起来,甚至有些恶心:“你还自以为爱我?不要自欺欺人了。陛下,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皇帝没有说话,只目光中恨意更深,又爱意闪烁。   “你总是在妄想自己不可得的东西?”裴贵妃平静地说道,“凭你,就想驯服我?真当自己是天命之子了?呵呵,驯服,说明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而是一件玩物。任何感情,都是要用心去交换的,你不曾对我用心,又怎么能要求,我会爱上你?”   “……”   看他怨恨不变,裴贵妃叹了口气,带着更多的怜悯:“知道吗?曾经我也软弱过。那个孩子……”   当她说到孩子的时候,神情有一刻的温软,连带的,皇帝也想起了曾经的岁月,眼中的恨意散去不少。   “那个孩子来的时候,我犹豫过,是不是留下他。孩子无辜,既然他来了,或许就是有父母亲缘。倘若那会儿你肯放过我的儿子,也许我就留下他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报仇成功。可是你,亲手斩断了这个可能。”   裴贵妃的神情,再度转为冷漠:“你看,到今天这个结局,是你自己选的,谁都怨不了。”   皇帝胸口起伏。   那个孩子,他多么心疼啊!原来,是她故意小产的?   不,这个毒妇的儿子,绝对不会登上帝位。   他挤出几个字:“张倓……会杀了他的……”   裴贵妃毫不在意地笑着:“到现在,你还把希望放在张倓身上。别做梦了,我的儿子,一定会成功的。”   仿佛验证这句话,外头传来声音:“越王殿下觐见!”   裴贵妃的笑意转深:“你看,他来了!”   在皇帝充满恨意的目光下,杨殊跨了进来。 第784章 质问   每见杨殊一次,皇帝的嫉妒心就旺盛一分。   他也曾经风华正茂,也曾经意气风发。   正因为年轻带来旺盛的企图心,让他谋算成功,坐上这个位置。   而如今,他却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这小子夺走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不……可能……”他抖着嘴唇,吐出三个字。   他怎么可能进得了皇宫?张倓明明答应过的!   杨殊笑了下,回身对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郭栩说道:“圣上很想与本王谈心,郭相,有劳你等在外稍候。”   郭栩低头弓腰,一副溜须拍马的奸臣风范。   “臣遵旨。”   说罢转身,趾高气昂对着其他臣子吆喝:“圣上有事交代越王殿下,我们就不要在旁边碍眼了。走走走,到那边等着去。”   眼看越王即将成为新君,众臣又怎么会与他手下第一狗腿子为难?便是有看不顺眼的,此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唾弃,没傻到说出来。   杨殊进入内殿。   裴贵妃起身迎上来,低声问他:“路上可还好?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杨殊安抚一笑,回道:“是说张倓吗?没事了。”他又补充一句,“他动不了我。”   裴贵妃松了口气,拍他的手臂:“娘就知道,没有什么拦得住你。”   “当然。”杨殊回应,“只要想到娘还在这里,我怎么都会来。”   这母子情深的一幕,看得皇帝越发咬牙切齿。   他后悔极了,当初发现这小子的真实身份,怎么就一时心软,放过他了呢?   当时……   “娘且等会儿,我与他好好说几句话。”   裴贵妃点点头,让到一边。   万大宝知道自己应该避开的,但看皇帝的样子,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杨殊也不在意,大步走到床前,垂目看着愤恨的皇帝。   这几年来,皇帝如同一座巨峰,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随便一个心思,都能让他如临大敌。   可现在看起来,他是这么地脆弱,苍老的样子,仿佛一捏就会碎掉。   好一会儿,杨殊开口:“二十四年前,我祖父他们,是你杀的吗?”   他问得很平静,单看二人的表情,仿佛有深仇大恨的人是皇帝,而不是他。   皇帝呼吸匆促起来,似乎想说又说不出口。   “钟先生!”杨殊冲外头喊道。   钟岳出现在门口,拱手回应:“在。”   “有劳你,帮圣上稳定一下病情。”   钟岳过来看了两眼,回道:“陛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情绪稳定是第一位,若是再这么波动剧烈,草民也不敢保证,还能持续多久。”   “我来吧。”明微随他进来,解下斗篷,从袖子摸出一张灵符,“啪”的一下贴在他的头顶,道,“至少可以固魂一个时辰,你有什么话想问,趁现在问。”   固魂符再配合钟岳的金针,皇帝的状态明显好转,仿佛吃了金丹似的,气息平顺下来。   杨殊再次问道:“张倓已经承认了,这件事就是他谋划的,你怎么说?”   皇帝阴沉地盯着他,说出口的话顺畅不少:“是……又如何?”   反正他命不久矣,承认了又怎样?   杨殊丝毫不意外:“果然如此,所以当初夺嫡之乱,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万大宝急忙倒了润喉的茶汤过去,扶着他小心喂药。   皇帝顾不上恨他,努力喝了几口,顿时舒服不少。   这种舒适感,令他有了说话的欲望。   “哪里……需要朕做手脚?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对方去死!朕不过是,传了几句话……而已。”   杨殊嗤笑一声,不与他辩驳:“所以你承认了,你插手了夺嫡之乱,甚至连当初灭我们一家的贼寇,也与你逃不了干系!”   皇帝冷笑道:“便是没有朕,你道……二哥就会放过大哥吗?他们早就……生死不容了!”   “即便如此,我一家死难,你总推不了责任。”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对,这又怎样?朕……还派了其他人手过去,可惜……你们跑得太快了,没能……”   他将目光投到裴贵妃身上,眼里的恶意让她露出厌恶之色。   后半句话,不用他说出来,贵妃也能领会。   他派人去收尾,大概想趁这个时机,将她带回去。   这心思,真叫人恶心!   杨殊点了点头,呵出一口气,平静地说:“确定你插手了就好。所以说,你确实是我的仇人。”   皇帝哼了声:“成王败寇,无非如此!你现下……可以随便说!”   杨殊不与他争这口舌,继续问:“那么我祖母呢?她和我祖父死前,你曾去别院拜访过他们,对不对?他们的死,也是你授意的对不对?”   这个祖父,指的却是老博陵侯。   皇帝喉咙里发出一声,却是默认了。   杨殊注视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你挑拨三位兄长还罢,我祖母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太祖皇后去得早,她以长姐代母职,对你爱护有加,照料你十几年,直到你成年开府,难道你心里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激吗?怎么做得出逼她去死这种事?”   皇帝哈了一声,露出嘲讽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要是……有身为长姐的自觉,就该……一视同仁!大哥做得太子,朕为何……做不得皇帝?可她,做了什么?悄悄藏下你……难道不是盼着……你有朝一日,夺走朕的位置?”   说这么长一串话,饶是他回光返照,也撑不住了,连连喘息。   杨殊失望地看着他:“你就是这样想她的?”   皇帝冷笑一声,仿佛在说,难道不是?看你今天站在这里,不就是拜她所赐?   杨殊摇了摇头,他对皇帝早已失望,却不希望祖母被这样冤枉。   “你知道她爱护弟弟,又怎么能看着我祖父断了最后的血脉?阿绾不就是这样救下来的吗?你们这些人,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太子亲王,只是她的弟弟。她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你到底懂不懂?” 第785章 换命   杨殊每每想起,都替祖母不平。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打下这个江山。论功劳,她才是太祖子女中最大的一个。   但她没有贪图这份功劳,也不在乎权势,前线不再需要她,就卸甲归田,安心治学。   母亲去世,她生怕宫人疏于照顾,一度将幼弟接到身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   几个弟弟为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她每每在其中调解,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那个时候,赵王应该是她心里的安慰吧?   至少这个弟弟还在,没有插手那些争斗。   可事实何等残酷,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弟弟,玩了最漂亮的一手,借力打力,将三位兄长一网打尽。   杨殊无法想象,祖母接到消息,派次子去接应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尤其次子在事后重伤不治,令她痛失亲儿。   可那个时候,局势已定。   太子与秦王晋王都落了马,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死了个干净。   她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把这件事揭出来,让他也跟着死吗?   她只能咽下悲痛,将这件事当成秘密,再不提起。   可仅剩的这个弟弟,还是没放过她。   十几年后,知道她收留了兄长的嫡孙,竟然逼迫她去死!   他说得伤心,可皇帝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感念长姐的慈爱之心?   看着皇帝毫不动容的样子,杨殊灰心极了。   “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皇帝咬着牙:“不是她……藏下你,朕又怎么会……有今天!”   “祖母从来没有叫我报仇!”杨殊忍不住提高声音,“她教我那么多事,只是不想我成为一个废人!她临死还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你的私生子,你怎么就不懂她的心?”   “那是为了护你!”皇帝的声音竟也顺畅起来。   他目前闪烁,回忆起那一晚:“那天,她身边的眼线……突然回后,说来了位访客……”   皇帝那时才知道,兄长的后人还没有死绝。   几天后,他以温国公的名义,去别院拜访长姐。   听他说出这件事,长姐大吃一惊,恳求他放过那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可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自己是怎么上位的?当初谁会想到,赵王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么微小的可能,最后都成了现实,他怎么能容许意外发生?   然后呢?长姐竟然愿意以命相代。   到现在,他还记得她说的话。   “他自小生活在我身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想着报仇?你若不放心,我……我代他死!我若死了,他便无所依靠了,那些军中的人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就算他有一天知道了,起了异心,也没有那个资本撼动你,这样行吗?”   那时的皇帝言不由衷:“大姐说哪里话?这岂不成了弟弟逼迫你?”   长公主流着泪道:“这孩子跟了我十几年,向来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就是个纨绔而已,哪里有那个心思惦记着仇恨?”   皇帝道:“大姐,你这么说可就太谦虚了。他是不爱上学,可你时时督促他,课业比老三还强不少。更何况,你还教他武功,教他兵法。”   “我是真心把他当成亲孙!”长公主泣道,“你二侄儿死了,连孩子也去了,他连个血脉都没留下。这十几年,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心痛如绞。留下这个孩子,便是想着让他继承老二的香火,日后逢年过节,给他供奉,省得他做了孤魂野鬼。你大侄儿不争气,习不了武,眼看着家里连个继承我们事业的后辈都没有。我教他这些,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想让他继承我们的事业!他若能培养成将才,还不是为你征战吗?”   皇帝不语,这些话,怎么可能打动他。   若是真的让他继承长姐的事业,岂不是要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上。   皇帝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长公主擦掉脸上的眼泪,哀求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允,这事就算了,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怎样还不是由你?我死后,他的身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阿绍,看来我们姐弟几十年感情的份上,放过他好不好?姐姐求你了!”   这是长公主第一次对他说出求这个字。   听她唤着自己的名字,皇帝微有动容。   他失去母亲时太小了,记忆里照顾自己的,便是长姐。   这份感情,无论如何还是不同的。   “大姐,朕不想逼你……”   皇帝回去了。   几天后,他听到了长姐的死讯。   去博陵侯府吊丧,他看着棺木里冰冷的尸体,心中百味杂陈。   他哭得很伤心,那时是真的伤心。   长姐死了,让他勾起了幼时的回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她死。   那个孩子也很伤心,哭得不得自已。   最平静的人反而是博陵侯。   他亲自接待他,对他道:“你大姐说话,向来算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只隐瞒了这么一件事。”   皇帝擦掉脸上的眼泪,出奇地平静。   他想,大概这就是帝王之心吧?明明刚才那样伤心,可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大姐这样死去,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   贵妃知道了,昨晚哭着求他,说自己只是想保住前夫的一条血脉,全了这份恩情。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希望贵妃伤心的。   这样的结果,似乎两全其美,都都满意了。   老博陵侯道:“陛下还是早点回宫吧,您在外面不安全。臣还要料理长公主的后事,就不招待了。”   没过多久,老博陵侯的死讯也传了过来。   外人都说,他们夫妻情深,长公主故去,对他打击太大了,才会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但皇帝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长公主决定去死的那一刻,老博陵侯也不会活着了。   要保守这个秘密,夫妻俩一个也不能活。 第786章 宾天   事到如今,皇帝只觉得后悔。   就因为长姐这份旧情牵绊,他一时心软,就这么放过了这小子。   这些年来,有几次他起了杀心,可忆起长姐的死,手又一松。   直到去江阳的那一次,才有了必须杀他的想法。   可这一次,他的羽翼已经丰满。   太迟了啊!   如果早点杀了他,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局面。   还有贵妃,屡屡在他面前作戏,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机会。   接收到他愤恨的目光,裴贵妃冷淡地道:“怎么,觉得我也有责任?”   皇帝脸庞扭曲起来,死死盯着她,挤出几个字:“因为你,朕……一次次放过他……当初,是不是……你故意让朕,看到你的……”   裴贵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的是别庄的事?那次你微服出行,意外遇到落雨,到长公主的别庄避雨,结果撞见了我……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皇帝的眼神透出这个意思。   裴贵妃确认这一点,止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   笑着笑着,裴贵妃又满心悲哀。她道:“那时长公主将我藏起来,原本想等风声过去,便把我们母子悄悄送走。谁想到,竟然被你意外撞见了。你眼里的企图,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不敢冒险,让你知道阿衍的存在,只能假装他出生时受惊过度,没能养活。陛下,你是不是忘了,是你屡屡来别庄,逼得我不得不进宫?”   那段日子,她担惊受怕。   长公主维护弟弟的名声,没有告诉她,他在思怀太子惨死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她知道这件事,便如临大敌,立刻将阿衍接了去。   正好那时杨二爷的遗腹子没有养活,便让他顶了身份。   裴贵妃这时才琢磨过来,幼子对于皇帝来说,是个尴尬的存在。只要心胸稍微狭窄一点,就有可能对他动手。   而他又一次次拜访别庄,将意图展示得明明白白。   母子分离的日子,她日夜难眠,清楚地知道,自己成了祸引子。   若是因为自己,叫皇帝发现幼子的存在……   她经过怎样痛苦的自我挣扎,才决定舍下自己?结果在他心里,当初竟是她故意勾引他的?   愤怒之下,裴贵妃冷笑,说出口的话格外不留情:“陛下真是当了几年皇帝,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全天下的女人看到你都会投怀送抱吗?我当时有阿衍在身边,比起困守深宫,何等幸福?是你一次次过来,连门房都知道你别有居心!你若不来,长公主会将我们母子送到民间,我愿意守寡也好,或者嫁个寻常百姓也罢,都能好好过日子,何必舍身饲虎?”   “你……”   听她将伴驾说成饲虎,皇帝胸口起伏,愤恨不已。   裴贵妃又轻蔑一瞥:“也是,陛下从来就没有过自知之明。这皇位,本就是你窃来的,真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不成?”   哪怕有钟岳的金针镇着,皇帝仍然头脑一热,嘴角溢出血来。   偏偏有明微的固魂符压着,他的意识仍然清醒。   就是这句话!   他太恨了!   明明最后获胜的是他,为什么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不如兄长?   明明他将国家治理得这么好,为什么他们总是想,如果当初是思怀太子继位多好。   有什么好的?他想南征,就一定会成功吗?   南楚又不是软柿子,想捏就捏。   万一失败,岂不是败掉父皇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   就连一个女人,在她眼里,自己这个皇帝,竟不如她早死的丈夫!   阿景有什么好的?他不就是投胎投得好,生下来便是皇长孙吗?   “陛下!”万大宝急忙给他擦拭溢出来的血丝。   结果却叫皇帝喷了一脸的血,听他厌恶地斥道:“滚!”   一个两个,都做出这个样子,真叫他恶心。这老奴,既然做了背叛的事,装什么念旧情?   “你看,有今天都是你找的。”杨殊压住起伏的心绪,说道,“是你贪得无厌,逼得我母亲不得不进宫,否则,我们母子早就隐姓埋名,怎么会成为你的敌人?是你逼死祖母,叫我怀疑起自己的身份,这才有了报仇的念头。”   即便如此,他走到今天又有多难?   上一世,没有明微出现,他虽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也无力报仇,只能容他活到寿终正寝。   而这一世,到了今天,这人还没有半点悔改之心,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别人头上。   杨殊已经完全不想跟他说话了。   弄清楚真相就够了。   这种人,到死都不会反省自己。   “娘,别理会他了。”杨殊冷淡地道,“我们母子终于团聚,何必因为这个小人,坏了心情。”   裴贵妃听他此言,不禁展露笑容,柔声道:“你说的是,理他做什么?等大典过后,娘马上帮你操持,娶妻生子。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再不分离。”   杨殊也笑了:“好。”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皇帝看着他们母慈子孝,刺激之下,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了,喉头一甜,血又流了出来。   “陛下,陛下!”万大宝爬上前,哭喊。   钟岳把了把脉,摇头叹了口气:“草民无能为力了。”   反正话已经问完了,当年的真相已是清清楚楚,杨殊半点不留恋,说道:“请郭相他们进来吧,送陛下最后一程。”   外头听到万大宝的哭喊声,心里已有准备。   郭栩等重臣入内,齐齐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指向杨殊,目光怨毒。   他想骂上一句,哪怕不能改变现状,至少叫那些正直的臣子知道,这小子得位不正!   可他刚刚伸出手,郭栩便一步抢上来,抓住他枯瘦的手掌,一脸感动:“圣上放心,大齐江山,日后就交给越王殿下了,臣等一定竭尽所能,辅佐殿下治理好国家,您安心吧!”   皇帝嘴边的血涌得更急。   他不愿意闭上眼睛,但意识还是慢慢地失去了。   终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圣上!圣上!”   郭栩看着皇帝死不瞑目的样子,哀声痛哭:“您怎么就走了啊!”   身后的百官们,也跟着痛哭起来。   “恭送圣上!” 第787章 丧钟   清晨,丧钟传遍京城。   热闹的大街上,习惯在外面用早饭的京城百姓,纷纷露出“这一天终于来了”的神情。   皇帝病得太久了,大家心中有数,这次应该是不行了。   因为早有准备,倒没有太过悲伤。   只是随之而来的问题,让他们紧张起来。   “继位的是谁?安王吗?”   “不是说他腿摔断了?不能了吧?”   “难道是四皇子?”   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关心的都是这个问题。   皇位承继,本是寻常之事。只是现在这个皇帝在位二十三年,百姓习惯了这种稳定。现在换一位皇帝上位,会不会改变现状?   安王早年有多荒唐,大家都听过。   可四皇子只有十一岁,这么小肯定没法亲政啊!   没过多久,诏书公布天下。   消息传遍京城。   “是越王!圣上将皇位传给了越王!”   “这怎么回事?越王不是隔着辈吗?”   “是啊!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有道理。安王腿摔断了,哪有不全之人继承皇位的?四皇子又这么小,圣上这是不放心呢!”   “哎!竟然把皇位传给侄孙,圣上这份无私之心,真是感天动地。”   “是啊!圣上不愧是位仁君!”   茶馆里,酒楼中,无数人议论纷纷。   讲道德重礼仪的老夫子们感慨万千,年轻书生们亦是佩服不已,就连平民百姓,也都是感恩戴德的口吻。   但在宫里,某些事被史官诚实地记入起居注,终有一天,这些真相将被世人所知,所谓仁君之名,也将不攻自破。   这些,无论是裴贵妃还是杨殊,都不着急。   他们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报仇这一日,小小的虚名,现在让他享了又怎样?   等时候到了,他看重的仁君之名,终将灰飞烟灭,什么也剩不下。   无论如何,这份传位诏书,得到了从上到下的认可。   安王摔断腿的情况下,这个选择虽然出人意料,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废太子断然不能登位,安王又出了事,传给四皇子固然是个选择,可一个十一的皇帝,怎么比得上正当盛年的新君?   除了几位皇子,血缘最近的就是这位越王了啊!   皇帝作此选择,一点也不奇怪。   也有人想起,新君还是博陵侯府三公子的时候,曾经有过的荒唐名声。   然而,回忆起此事,人们发现,越王殿下这几年低调得很,似乎再也没有做过荒唐之事,甚至可以说是年轻有为。   自那一年,博陵侯府三公子贬去西北,许多事就改变了。   他在西北那个地界,不但没有自暴自弃,还立下了战功。   而在不久之前,他又随同安王出征,似乎也出了大力。   这样一想,新君似乎是个非常好的人选。   在此之前,安王早先的行迳,多少让人担忧,越王却早早洗清了纨绔的名声。   可也有古板的人觉得不合适。   “父死子继,这是多年来的规矩,哪能随便破了?立侄孙不立亲儿,这说不过去啊!”   “有了这个例子,日后怎么办?岂不是就乱了?”   “不错。圣上虽是仁君,可哪有不想立亲儿的道理?就算安王不合适,还有两位皇子啊!四皇子只是年纪略小些,又不是有什么不足,再等个几年,不就行了吗?”   “对对,四皇子已经过了十岁,不必担心夭折了。不立四皇子立越王,实在叫人想不通。”   这言论一起来,傅今便叫人在茶馆酒楼散播洗脑。   “立越王不是很好吗?当初平定西北,就是越王立下的功劳。待他继位,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南征?”   南征!这个话题一起来,就形成了燎原之势。   南北本是一家,年轻人或许不记得,可上了年纪的,哪个心里没有印记?他们纷纷想起来,自家还有亲人在南边,统一后或许可以团聚呢!   大齐太平很多年了,国力又日渐强盛,百姓对于打仗并不害怕。   几年前的西北一战,又助长的他们的野心。   既然连如狼似虎的胡人,都能够收拾,统一南楚,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想象了。   想当初,太祖在朝的时候,从上到下,都惦记着南征,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百姓们还没有忘记!   这些言论传遍京城,再没有人对越王的继位资格产生怀疑。   ……   比起百姓们,达官显贵惴惴不安。   这消息有多异常,他们更加敏锐。   皇帝不可能立侄孙不立亲儿,再加上那晚的事情,多少泄了出来。皇帝甚至已经写好了立四皇子的圣旨,可见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昨晚,宫里定是一番惊涛骇浪。   不过,诏书公布天下,说明越王胜了,这时候再争辩,已经毫无作用。   何况他们听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悄悄地在各府里流传。   “听说了吗?张相昨晚上出宫,就再也没有回去。”   “怎么会没听说?越王进宫的路上,喊打喊杀的,流了好多血呢!现在已经封锁了,听说在清扫血迹。”   “对对对,我们家离王府街比较近,昨晚听到声音了,就是不敢出去。”   “谁敢出去?这种事,哪是我们能插手的?”   “是啊!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咱们也别再说了,让人听到不好……”   话虽如此,仍然忍不住议论。   “张相现在人在哪里?”   “越王都进宫了,你说人在哪里?咱们这位相爷,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唉!越王殿下才上位,就杀了首相,未免也太……”   “闭嘴!这个话你也敢说!”   “是是是,小弟失言了。”   不管如何,越王已经成了胜利者,他们说这些话,除了招惹祸事,没有任何作用。   何况,越王继位也说得过去啊!   他是思怀太子之后,太祖嫡长一脉。   冥冥之中,皇位又回到了这一支手里。   ……   纪家听说这个消息,反倒集体愣了。   “越、越王?”纪大老爷结巴了,“传位诏书上写的是越王?”   纪凌淡定地喝了口粥,回道:“是啊!”   纪大老爷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们小七,是不是就成皇后了?”   “对啊!”纪凌笑眯眯地说,“爹,你成了皇后的舅舅呢!” 第788章 后悔   早就死了仕途这条心的纪大老爷,一直很满意地当着他的司业。   他自知没有混官场的才能,觉得自己人生的巅峰大概就是这样了。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混成了皇后的舅舅!   而且皇后还是住在自己家的,跟娘家没两样!   他兴奋地搓着手:“哎呀,这可怎么办?先前准备的东西,可远远够不上皇后的规格。小七也真是的,拖着拖着,居然把婚礼拖到了现在。这可怎么办?夫人,夫人!”   纪大夫人淡定地从厨房端了刚蒸好的馒头过来,说道:“叫什么?吃饭就好好吃饭!”   纪大老爷激动地一把抓住她:“你听到没有?小七的嫁妆得重新办,现在这些够不上皇后的规格……”他喋喋不休说了好一会儿,却发现别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纪凌继续喝粥,董氏淡定地喂着小儿子,就连珠儿都抬起头说了一句:“爷爷,您的口水沫子都喷到粥里了!”   这谁家孩子,这么欠打的。   纪大夫人抽回手,拿起馒头塞进他嘴里:“知道了,吃你的饭吧!”   纪大老爷纳闷了,他拿掉馒头,奇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没反应?这样的大事……”   纪大夫人还没回答,外头晃进来一个人,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走一步摇三摇,嘴里喊:“娘,我要吃的烙饼呢?”   看清来人,纪大老爷更纳闷了:“小五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啊!”纪大夫人说,“所以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纪凌喝完了粥,解答老爹的疑问:“越王昨晚进宫,张倓带人阻拦,小五去帮忙的。他半夜回来,身上带了血,我们就知道了。”   “那我怎么不知道?”   纪大夫人把烙饼放到纪小五面前,嫌弃地回答:“昨晚不是叫你了?说外头有动静,听见小五的声音了,你搭理都不搭理,翻个身又睡了。”   “……”   敢情全是他自己的错?   纪凌笑眯眯道:“爹,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皇帝大婚,礼部要接手的,咱们等着就是了。”   又问纪小五:“表妹要当皇后了,开不开心啊?”   纪小五吃烙饼吃得太快,被噎得翻了好几个白眼,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恼道:“大哥你能不能别这样话里有话?”   “哟,你还听出来了,不容易啊!”   “我有这么傻吗?”纪小五气道。   “我看你就挺傻的。”纪凌同情地看着他,“不过还是一直傻下去比较好。”   免得领会过来了,后悔当初瞎退婚。   “呸呸呸!不跟你说话了。”纪小五三两个啃完一个烙饼,又灌了几口豆浆,胡乱一抹嘴,“我回去睡个回笼觉,昨晚累死了。”   “去吧去吧。”纪大夫人赶苍蝇似的,又对纪大老爷道,“快点吃,晚了来不及应卯。”   纪大老爷想耍个威风,老子现在是皇后的舅舅了,不应卯又能怎么的?就见纪凌飞快地收拾了东西,说:“爹,我先走了。新旧交替,肯定一堆事,要是能抓住机会,说不定能跳级升官。”又嘱咐老婆孩子,“如果晚上回来得迟,或者没回来,你也别急。珠儿乖乖听话,不要胡闹,咱们家现在要低调。”   然后走了。   纪大老爷:“……”   儿子这么上进,搞得他也不好意思了,于是赶紧收拾收拾,到国子监去。   皇位承继带来的事情可多着呢!国子监也得有所应对。   ……   纪家人照常上工,淡定得不得了。   别人可就没这样了。   博陵侯府早已退出权力中枢,直到天亮,才得知消息。   博陵侯一时没拿住筷子,“吧嗒”掉在了桌上。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继位的是谁?谁是新君?”他一迭声地问。   “回侯爷,是越王殿下。”管家答道。   博陵侯呼吸开始急促,世子杨轩瞧着不对,连忙上去拍了两下:“父亲!稳住!”   好一会儿,博陵侯终于顺了过来,脸色都白了:“这可怎么办?当初我们拿了他那么多产业……哎呀,现在进宫来不来得及?老三……不,越王殿下会原谅我们的,对吧?”   二公子杨竣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眼看着人家要当皇帝了,现在去抱佛脚来不及了吧?爹,你就省省心吧!难道他还能把我们抄家了?”   博陵侯一巴掌削到他脑袋上,骂道:“你这没心没肺的!咱家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世子杨轩忙道:“父亲别急!越王殿下一向敬重祖父祖母,哪怕看在他们的份上,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就是就是。”杨竣应和。   博陵侯这才顺过气来。   没错,是这么回事,刚才确实急过头了。   “再说,皇帝驾崩,咱们是要进宫的。父亲,与其在家里担惊受怕,不如进宫探探消息?”   “对对对!赶紧收拾,进宫去!”   博陵侯夫人那边,世子夫人卢氏快吓傻了。   被打发回来换衣服,她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一把抓住心腹丫鬟的手:“那小子居然要当皇帝了,他会不会……”   “少夫人快打住!”她一张嘴,丫鬟就给她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开口打断了,“您还没吃够教训?这话传出去,还要不要命了?”   卢氏脸色一白,扇了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我这张破嘴,就是说太快了!”   早在两年前,她在宫中挑拨离间想害明微,让裴贵妃当场逐出宫,在家里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回来罚跪祠堂不说,还让丈夫大骂了一顿。之后,她就被冷落了,世子杨轩宁愿宿在妾室那里,也不想进她的门。   而她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丢的人,京城贵妇圈哪个不在笑话她,连门也不好出了。   连娘家那边都怪她得罪贵妃,完全没有帮扶的意思。   这两年来,她在家里伏低做小,日子着实难过。   眼看熬着熬着,大家慢慢忘了之前的事,谁想那小子竟然要当皇帝了。   卢氏顿时觉得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自己脑门上。   早知道有今日,她绝对不跟老三作对!   可当初怎么想得到?本以为他是皇帝的私生子,一辈子都不会认祖归宗的,结果猜错了身份,他竟是思怀太子之后。   这也就算了,皇帝有好几个儿子,谁猜得到他会上位? 第789章 后续   明微没有回纪家。   忙乱了一整晚,她就在裴贵妃宫里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发现天光大亮。   大概为了让她睡好一会儿,裴贵妃没让人守着,周围安安静静。   她自己起身下床,出了内室。   不想裴贵妃就坐在外头,手里捧着茶杯,似乎在发呆。   “娘娘?”   裴贵妃回过神来,笑了笑:“醒了?瞧你,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吧?睡得可够沉的。”   明微露出一个笑容。   大局定了,说明她真真切切改变了未来。悬了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是以这一觉睡得格外放松。   瞧裴贵妃的样子,她关切地道:“娘娘这些天才辛苦,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大了,觉少,比不了你们年轻人。”裴贵妃含笑说道,“不过我也就比你早起了一小会儿,睡够了。”   说着,她示意宫人服侍明微梳洗。   自己则一边看着,一边跟她说话。   “你们俩年纪着实大了,要成婚得趁早。国丧一结束,马上就走礼。你们竟然拖到现在,也是真没想到。”   明微笑了笑。   刚开始,是她有婚约在身。后来,她又忧心自己无命之事,不敢轻易应承。   好不容易,从南楚回来,她觉得成婚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又出了这档子事。   一桩接一桩,哪里有成婚的时机?   不过,现在也好,尘埃落定,可以放心了。   梳洗罢,明微叫宫人退下,自己坐到裴贵妃面前。   “娘娘。”   裴贵妃心知肚明:“你想说什么?”   明微道:“皇帝驾崩,按制您应该为他服丧的。可他那么个人,叫您替他戴孝,未免膈应。”   裴贵妃点点头。   “再说,殿下继了位,您的身份也要有个说法。所以……”   “你说怎么做?”裴贵妃笑着问她。   “让裴贵妃死去吧。”明微说,“就说她殉了先帝,一并葬了就是。”   裴贵妃颔首道:“也好。这个身份,本就不应该存在。”   她叹了口气,摩挲着手中茶杯:“当初阿衍他父亲身死,我怕人瞧出来,连孝都不敢戴。现下若是为他守孝,也太恶心人了。”   “正是如此。”   裴贵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又问她:“裴贵妃若是死了,我当如何是好?”   明微笑道:“看您自己的想法。想要卸去皇室这个枷锁,那就另外寻个身份。若是舍不得殿下,想在宫里看着他,那就当太后好了。”   “可是,这么一来,朝臣不是心知肚明吗?会不会叫阿衍蒙羞?”   明微问她:“娘娘在乎虚名吗?”   裴贵妃摇头:“我自己是不在乎的,但他……我的儿子,他要成为一国之君了,又怎么忍心让他承受污名?”   明微笑道:“什么污名?什么蒙羞?此事哪里是娘娘的错?该蒙羞的是先帝,要承受污名的也该是他。您是受害者,就该堂堂正正的。就因为他将会成为皇帝,更要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受到伤害与侮辱的人,不应该承担污名。您挺直了腰杆,更叫天下女子心里壮了一分胆气。”   她顿了一下,又道:“这么一来,您势必要承受一些流言,甚至流传到后世。这对您来说,自然是份压力,故而我以为,如果您觉得,卸去加诸在您身上的枷锁,可以过得轻松一些,那另寻身份也可以。”   裴贵妃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们母子分离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相聚了,我为何要离开他?欠下的时间,正要好好弥补才是。”   她顿了下,又笑道:“压力算什么?这二十多年来,我承受的压力又岂止这点?先前关于我的流言也不少,不是一样过来了?相比起来,这样的流言,我愿意去承受。”   明微笑着点头:“娘娘真是世上最有勇气的女子。”   说罢,她怅然道:“我母亲当初要是能像您一样就好了。”   裴贵妃知道明三夫人的经历,便握住她的手安慰:“你母亲是个苦命人,她的处境比我还要艰难,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最打击的是……”   她停了下。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过得很苦,可跟明三夫人比起来,又幸运多了。至少到死的那一刻,她都确信丈夫爱着自己,不像明三夫人,是整个信念的崩塌。   裴贵妃拍了拍她的手:“都过去了,她这样的好人,一定可以投个好人家的。”   明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明微道:“既然决定让裴贵妃死去,您就不必出面了,就在宫里歇着吧。我那里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裴贵妃欣然应下,叫宫人拿厚衣裳来,叮咛:“这就入冬了,你要注意些,不要冻着了。听阿衍说,你这两年受了不少伤,日后要好好休养才行,别仗着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   明微柔顺应了,在裴贵妃的目送下离去。   她先去见了杨殊。   这一整晚,杨殊就没怎么睡,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他身体好,也无所谓,明微见他时,还神采奕奕的,不见疲态。   “昨晚可睡好了?其实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的,别的事多得是人做。我娘还好吗?昨晚她睡得如何?”   明微回道:“睡好了,娘娘也睡得很好,瞧着精神不错,心情也好。你呢?这些事情还应付得过来吗?”   杨殊笑道:“我先前还以为,当皇帝有多难,现在觉得,应该也没什么,不过事情多些杂些,理一理思路就好了。你不用担心,只管等着成婚吧!”说着,他挥了挥拳头,像在发誓,“这回一定要成婚,绝对不能再错过了。”   明微跟着笑了。   “好。”她应得柔顺。   其实没什么难的,她想。事到临头,发现也没那么难做,现在叫她离开,或者看他娶别人,似乎都做不到了。那就顺应潮流吧,天道既然给了生路,总不能这点小小的机会也不给吧?   不过,她来这里,有别的事要问。   “张倓抓到了吗?”   “抓到了,已经关起来了,玄非现在看着他。”   “好。”她道,“我去会会他。” 第790章 地牢   张倓就关在供祠里,由玄非和几位长老看押着。   明微一到,他便亲自迎了出来。   她失笑:“国师大人这么殷勤,真叫人受宠若惊。”   玄非一本正经:“如今不同以往,自然要殷勤一些。”   这话惹得明微笑出声来。   她还真不知道,玄非有这么促狭的一面。或者说,这才是他的本性?只是这几年,被压制了。   细想来,玄非也挺倒霉的。刚开始,他也就是爱装模作样一些,好个表面功夫,却屡屡被她撕掉面皮,威逼利诱……   “来。”玄非在前头带路,从偏殿进去,开了机关,进入地牢。   明微还真没想到,供祠的下面,居然还有地牢。   玄非擎了一根蜡烛,走在前面照明,顺便跟她说明情况:“我们伤了好几个,才拿下他,这位张相的实力,着实不凡。亏得他忍了二十几年不动手,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这是委婉地说他蠢。武力这么强,跟文人玩什么心计?看看国师大人,又聪明又机灵,还不是老老实实把耍心眼这种事留给傅今他们?   术业有专攻,命比人强……   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在了牢门前。   地牢的条件不怎么好,又昏暗又潮湿。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打扫得挺干净,没有老鼠之类的异物,还有简陋的土床可以睡。   张倓此刻盘腿坐在土床上,靠着墙壁,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模样着实有些狼狈,身上到处都是凝结的血块,脸上也被划了一刀。头发胡子散着,手上脚上都捆着锁链。褪去文臣的伪装,他终于显出几分凶悍来。   当明微和玄非站在牢门外,他只是平静地看了过来。   待玄非开了牢门,明微走进去。   也不知道玄非从哪里弄来一把椅子,放到张倓对面,说道:“您坐。”   “……”明微给他跪了,国师大人这是力争将抱大腿落到实处啊!   不过也好,这么一搞,气势就出来了。   她坐下来,直视张倓。   没等开口,张倓已道:“姜衍小儿呢?”   明微平静地回道:“先帝驾崩,新君继位,事情多着呢!他很忙,顾不上来见你。”   张倓扯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似乎觉得他们在装模作样。   但明微只是说了实话,杨殊现下若是有空,还不如抓紧时间睡一觉,跑来见张倓?哪那么闲!   “你来见本相,想做什么?”即使成了阶下囚,张倓还是这么强势,仿佛他在盘问明微似的。   明微不以为意,他想抢话题就抢吧,又改变不了两人的处境。   “张相不是心知肚明吗?”她含笑道,“自然是对那些事感兴趣了。”   张倓冷冷哼了声,说道:“你的野心也太大了吧,夺了皇位还不够,竟想对星宫下手?”   明微挑了下眉:“张相果真懂我,知道我为何而来。”   张倓这回没接话了,只是拽着铁链的手紧了紧。   “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张相解惑。”   张倓冷淡地扫过她一眼,没说话。   明微继续道:“早在五年前,我便遇到了星宿成员,当时曾以命师之名试探,然而他们的反应很冷淡,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可张相昨晚的反应,却像是知道我们这一脉似的。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吗?”   张倓冷漠:“本相为何要回答你?”   “因为只有我能听你说话了。”明微说,“你潜伏这些年,连玄武朱雀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想必已经很久没跟星宫联系过了吗?现下困在这里,已经不可能再逃出去了。整个星宫,只有你成功将自己选中的人推上皇位,偏又隐藏二十多年无人分享,真的不趁着现在,说个痛快吗?”   “……”张倓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明微笑眯眯:“是我会错意了?昨晚张相说了那么多话,我还以为你很寂寞,迫不及待想与人分享一下成功的经历呢!想想也是,锦衣夜行,未免不足,哪怕有一个听众也好,是不是?”   张倓再一次沉默了。   明微坐正身躯,继续说道:“昨晚张倓那话说的没错,我们做的事情确实很像,但又南辕北辙。我们命师一脉,是因为苍生受难,才插手皇权。你们呢?却是为了操纵历史。你们星宫存在多久了?在大齐建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你们执着于前燕血脉,难道与前朝有什么联系?”   张倓没回应,她就很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了又如何?小丫头,你斗不过星宫的,杀了玄武星官,哪怕杀了我,也影响不了什么。”   明微淡淡回道:“五年前,别说星宫,收拾那几个星宿,我都费了不小的劲。可五年后呢?我拿下了玄武星官,又拿下了你。张相,别对未来的事太过笃定,我未必做不到。”   “呵,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倓嗤笑一声。   片刻后,他又缓和了语气:“不是本相瞧不上你,而是星宫里还有更厉害的人。玄武那个小子,我有所耳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但毕竟太年轻了。朱雀也是一样,看功底,怕是比你逊上一筹。你是老夫这些年来,见过的玄门里最出色的小辈,但别忘了,你们毕竟年轻,老一辈里,还是有不少高人的。”   “所以,星宫就有这么几位高人?如同张相一般?”   “本相哪里算得上。”张倓摇了摇头,“他们比你想象得更强大,你可以靠人多制服本相,但这一招对付他们却是行不通的。”   明微略一思忖,说道:“这么说来,以张相的资历,在星宫里,也说不上话啊!”   张倓淡淡道:“不用激将。本相能这样隐姓埋名二十多年,怎么会在乎这些?”   “那么张相在乎什么呢?”明微歪头想了想,“一个人,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二十多年,就为了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等来的结果,这其实是固执的表现。张相,你这是在验证什么事?旁人择选的都是陈氏后裔,偏偏你选中的是姜氏后人,这是不是你跟星宫有分歧的地方?” 第791章 消息   张倓深深地看着她。   明微神情不变,继续道:“要说起来,我们两人的共同点,比你和其他星官的更多。我们选择的都是姜氏后人,可见对天命的认识更贴近。你说是不是?”   过了会儿,张倓道:“前燕亡国,星宫曾经爆发过一次严重的分歧。有人认为,前燕气数已尽,应该另择明主,但这个提议遭到了内部的反对。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下,星宫几乎分崩离析。当初坚持选择姜氏的,便是前代白虎星官,我的师父。”   “哦……”明微明白过来了,“张相隐忍二十多年,为的就是证实令师是对的?”   张倓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继续道:“但先师并没有成功,因为姜氏太祖这个人……”   他皱了皱眉。   明微好奇:“他不容易骗?”   这个骗字虽然有些不顺耳,但张倓想了想,还真就这个字合适。   “姜氏太祖是低阶武官出身,一身草莽气息。我们白虎一脉,大多武将出身,辅佐他原本最合适。但是,可能世上真有眼缘这回事,先师就是没法打动他。”   明微点点头:“所以姜氏得天下,与你们星宫无关。”   “何止无关,甚至可以说,这是扇在我们星宫脸上的一巴掌。”张倓语气沉沉,“没有我们的支持,他们仍然成功了。”   “所以你当初把几位皇子一起弄死,这多少有为你师父报仇的意思吧?”   张倓嘲弄地笑了笑:“倘若当初没出那事,思怀太子应当能顺利继位。或者,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个成功,都比后来那个更好。”   毕竟三位皇子都是有真本事的,经历过打天下的时期,又被各方名师教导,个个野心勃勃。   “可你这样也不算成功。”明微想了想,“为什么会选择赵王呢?就因为他听话?”   张倓道:“听话就不容易了。”   短短六个字,明微听出了无限沧桑,不禁有些同情他。   确实不容易啊!他们白虎一系选择了姜氏,偏偏姜氏从太祖到几位皇子,一个个都硬气得很,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最无能的那个。他能怎么办?   倘若当时不选,叫另外三个皇子中的一个继位,白虎一系就失去了插手齐国皇权的可能。   细想来,当时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人不合适这么重要的问题,都只能推后了。   “看来你对先帝,也不满得很啊!不然,也不会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这是羞于向星宫其他人提起?”   张倓默然。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哪怕他选的人登上了帝位又怎样?两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算成功。   “可你这样,也不过推迟失败的时间。先帝只是平庸,他的儿子却只能说是愚钝了。”   张倓道:“我只是运气不佳。”   明微笑笑,没再戳他伤口,转而问道:“张相先前提过,老玄武要更厉害,听起来,你似乎见过他?”   张倓机警地看着她:“你想套我的话?”   明微柔声道:“这怎么叫套话呢?套话应该更迂回一点,我这样,根本就是直接询问了,哪有套话这么蠢的?”   “……”   “你先前都说了这么多了,何必再遮掩?反正你活下去的机会已经很小了,现在不说可就来不及了。还是说,你真的要把这些话憋到黄泉去?”   “……”张倓拧眉道,“你这丫头,怎么歪理这么多?本相不告诉你,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明微好心地道,“我也只是为张相你着想罢了。活着已经憋了二十多年,难道要把这一肚子话憋到黄泉去吗?也未免太可怜了。”   “呵,”张倓扯扯嘴角,竟有了几分笑意,“你可真会耍嘴皮子。”   “像我们这样的人,做的事很难被大众理解,如果连说都不会说了,那就太憋屈了。我啊,才不想这么可怜呢!”   张倓面色柔和下来,似乎死亡将至,看开了似的。   “我与星宫联系不多,但是,当初刚继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人。那人是前任玄武星官,他的实力才叫深不可测。直到今日,我都想不出来他的极限。”   想了想,他又说:“或者说,他的实力,不在于武功,不在于玄术,而在于捉摸人心。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听说出现了新任玄武星官,本相还觉得奇怪,那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去?可不死的话,他没有理由前提退位。”   明微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追问:“你还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张倓摇了摇头:“只见过一两次,他并未露出形迹,什么长相,什么气质,全说不上来。”   “你见他是什么时候?哪一年的事?”   张倓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蠢货刚继位的时候吧?那会儿本想回去炫耀炫耀,然而星宫的态度……便是因为如此,本相这二十多年才从来不联系星宫,心中难平而已。”   明微在心里算了一下。   对上了!   按推断的时间,师父回来应该是夺嫡之乱发生后。   她莫名有一种感觉,明宵在这个世界的师父,也就是这位老玄武,跟她的师父可能存在一定的关系。   有时候,这种直觉,比推理更准确。   “如果我想找他,有什么办法?”   张倓摇了摇头:“你不用去找他。”   “为什么?”   张倓似笑非笑:“你不是说,玄武星官死在你手里吗?玄武一脉因此断代,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找上门的。如果他没找来,那就说明已经死了,你也不用找了。”   “……”   “听说朱雀在南楚?”张倓点点头,“这一代的朱雀,倒是比她师父更能干些。可惜了,南楚那个情形,哪里能成势。”   明微又问了一些事,张倓不怎么想答了,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便起身:“多谢张相答疑,后会无期。”   张倓淡淡点头:“后会无期。”   待她出了地牢,门被重重关上,他露出诡异的笑来,自言自语:“你自己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本相了。” 第792章 准备   明微出了地牢,回到供祠。   玄非问她:“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八九成吧。”明微想了想,“不过隐瞒了重要的信息。”   玄非道:“皇城司有秘药,你要真觉得很重要,可以让殿下派人过来,给他喂下。”   明微摇了摇头:“这手段,对张倓这样的绝顶高手,不会有用。何况……”她停顿了一下,微叹一声,续道,“那药说穿了,就是攻人心智,会坏掉脑部经络。他好歹也算个人物,若是落到大小便失控的情形,未免太难看了。”   玄非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既是攻人心智,那么功力够深,便可抵御药效。我玄都观的高手,也有几个能做到。”   明微瞥了他一眼:“国师大人别是对那药好奇,想借我之手把玩吧?”   玄非哈哈一笑,装得十分正经:“怎么可能呢?我玄都观也有不少秘药,不差这一个。”   “呵呵。”明微懒得拆他台。   她想了想,说道:“张倓应该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与几位前辈了,盯好了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好不容易弄死了玄武,又抓到了一个白虎。   朱雀目前还留在南楚,以唐劭的个性,两人怕是有得斗,她目前应该腾不出手。   现在只要按住了白虎,星宫的势力便能够打散大半。   不把星宫揪出来,她实在不放心,谁晓得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出来兴风作浪。   玄非道:“他应该会找人来救吧?不过他困居于此,敢进宫救人的,必是高手中的高手,比如……”   “那位老玄武。”   玄非点点头。   明微转头看着供祠四周,思索道:“明知道玄都观的高手出动了,他们直接闯进来的机率很低。可要说进宫的秘道……”   “玄都观有一条。”玄非主动说。   “进玄都观不比进皇宫容易。”明微笑着说,“我这里还有一条秘道,有劳国师大人多多留意。”   “哈?”   明微便领他去了太元宫,将安王发现的那条秘道告诉他。   玄非跟着她,进去逛了一圈,冷汗直冒:“宫里居然有这么一条秘道,若是被人知道,简直来去自如。”   明微笑道:“没那么可怕,前燕准备这么一条秘道,防的应该是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可以借此逃出去。你能够站在这里,说不定有这条秘道的功劳。”   玄非的祖父,便是前朝十皇子,很难说他逃走时有没有借助这条秘道。   “这条秘道,确实是个隐患,但若填了,未免可惜。等我腾出空来,再将它改造一番。至于目前,就先这样吧,把人引进宫来再说。”   玄非点点头:“我派人守着这里。”   “不。”明微否决,“你们守着张倓就行。我已经改装了秘道的阵法,他们不会来太多人的,只要守着张倓,就能瓮中捉鳖。”   玄非想了想,供祠确实比这里更容易设伏,便笑着点头:“好,我明白了。”   ……   事情交待完,明微想着自己也该出宫了,便去明光殿道别。   谁知,她还没见到杨殊,就看到宁休坐在偏殿外的栏杆上,寂寞地擦着他的琴。   她走过去。   “先生。”   宁休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琴。   “先生怎么不开心?”   过了会儿,宁休才道:“很不真实,当初师父明明嘱咐我,进京保护小师弟,再找机会带他离开,可是现在……”   “他成了京城的主人。”明微一笑,坐到他对面,问,“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宁休想了想,吐露,“就有一种……一直完不成任务的感觉。”   明微哈哈一笑:“先生要留下来,一直保护他吗?”   宁休摇头:“当然不。命师,要守护的是苍生,不是某一个人。”   明微点点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先生可以继续行遍天下。他不缺人保护,或者说,应该他去保护别人。”   “嗯。”宁休擦完了琴,慢慢调着弦,间或拨一两下。   明微正要离开,忽然听他问:“你这是要留下了?”   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明微一听就懂了。   她直言:“我没有不留下的理由。但天道会给我多少时间,现在也说不上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一天留一天。”   “我感觉你的命运变了。”宁休说,“等忙完这些事,让我替你观一观命星。”   明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她一直没敢观星,似乎心里在害怕,万一还是没有命星怎么办?但理智上她知道,这样逃避不是办法,总要去面对的。   ……   明微回到纪家,发现家里快被礼物淹没了。   董氏看到她,如同盼来了救星,连忙唤道:“表妹!你回来就好。快看看,这些人简直疯了,我们现在都不敢开门了。礼物这么多,想一家家退回去,也不知道退到什么时候。”   明微扫了两眼,说道:“既然不好退,那就不退好了。”   “这行吗?”董氏迟疑,“你现在……不退的话,是不是对你不好?”   明微笑道:“这有何难?表嫂,别人再有送礼来,你尽管收,只是要记好名单。等丧事办完,我再跟宫里说一声,全拉了去。”   “咦?”   明微面不改色:“不是都盼着南征吗?想必军费越多越好,咱们正好出一份力。”   董氏恍然大悟:“好法子,就这么办!”   这么一捐,看别人日后还敢不敢随便送礼。   童嬷嬷倒是一脸喜气洋洋,拉着她去给明三夫人上香,絮絮叨叨说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魂魄,是明微亲自送走的,自然知道她听不到。不过,童嬷嬷这么高兴,就不败坏她的兴致了。   随后,她叫来侯良,将一应事务处理掉,马上又准备进宫。   童嬷嬷一脸欣慰:“贵妃娘娘这会儿一定很悲痛,你进去陪着也好。家里不用担心,有冰心和素节在,外头也有侯先生支应。”   明微没有解释,只笑着应了。   要是让童嬷嬷知道她进宫打架去的,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 第793章 现身   夜深人静。   玄非最后检查了一遍地牢,出来坐在中庭饮茶。   这时节,着实有些冷了。   君莫离搓着手出来,看到冷风中的玄非,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师兄,怎么不进去烤火?”   玄非看了他一眼,说:“吹吹风,清醒清醒。”   君莫离虽然觉得这行为有点装,不过他历来是自家师兄的狗腿子,自是陪着他一起装。   师兄弟俩默默顶着冷风喝了一会儿茶,君莫离有点忍不住了,问:“师兄,还不进去啊?”   玄非答非所问:“不知道还要等几天。”   “嗯?”   玄非饮了口茶,问他:“你近日功课如何?”   君莫离苦着脸抱怨:“师兄,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追着我问功课啊?”   “还不是你太不争气。”玄非道,“你要是自觉一点,问你做什么?”   君莫离唉声叹气:“我哪里不争气了?这不是好好学着吗?”   “太慢!万一有事,死得太快了!”   “……”他无语,“有你这么咒自家师弟的吗?”   “你以为别人有心思说你?”玄非顿了顿,说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比宁休差。可是在师弟这方面,还真是不认输不行。”   君莫离木然:“我当然不敢跟殿下比,再过几天,他就成陛下了。”   玄非瞥了他一眼,嗤道:“出息!你也知道他快成陛下了。他一个王孙公子,这些年东奔西跑做了那么多事,武功还练得比你好,你就不羞愧?”   君莫离理直气壮:“他是天命之子,自然比别人强。这天下谁能跟他比啊?”   “……”玄非竟被他这句话堵住了,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但他还是试图教训一下师弟。   “想想当初,我们第一次碰面是什么情形?你虽然身手略逊,但要说差多少,也没有。可这五年过去,你倒是越拖越后了。争点气吧!术业有专攻,总不能事事要主子亲自出马吧?日后他身份不同,不能再轻易涉险了。”   “那不是还有师兄你吗?”   玄非冷笑:“照你这么说,有我就够了,那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还活着干什么?”   君莫离被他凶了一顿,十分委屈,说道:“师兄你现在跟以前真不一样,以前你绝对不会这么凶的。”   玄非怔了一下,忽然失笑。   以前,他不提自己还忘了。   以前的玄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装得云淡风轻,总是笑脸迎人。固然温和亲切,却有太多做戏的成分。即使在君莫离这个最亲近的师弟面前,也不会卸下面具。   什么时候,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似乎就是那年,他跟玉阳争夺观主之位,结果被她威胁开始。   大约是心里太憋屈了,憋着憋着,反倒憋得变态了……然后自暴自弃,现在索性认命了。   算了算了,反正斗不过那女人,只能认了。   君莫离觑着他的脸色,说道:“师兄,你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是干什么?”   “……”玄非道,“这个时候你倒是挺敏锐的。”   “哈哈哈,”君莫离干笑,有点受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好冷,我进屋多穿进衣服。”   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玄非看着他的背影,嘴边露出一个笑。   还是这样好。   憋屈是憋屈了点,可对比起前世的结局,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相信师父看到现在的他,会很欣慰的。   夜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婉转低吟。   玄非听得出神。   她的曲子倒真的好听……   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脚动不了,这才觉出大事不妙。   这箫声,不是明微的!   可他已经被音律所制,想要调动内力去抵挡,却全身发麻,甚至连嘴都张不开。   不好!张倓等的救兵来了。   可他要怎么示警呢?   怎么就这么大意,轻易中了对方的圈套!   事到如今,玄非只能尽力平息心情,催动内力,一点点化解箫声控制。   箫声越来越近了。   玄非心如擂鼓,手心出汗。   是张倓说的那位老玄武吗?这箫声与明微一模一样,似乎对上了。   若是如此,这是个强硬的对手啊!   他心急如焚,觉得内力冲得特别慢。   这时,只听“铮”一声,琴音传来。   刹那间,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湖中,击破了箫声织出来的网。   玄非心中一松,感觉控制的力量弱了些,急忙调动内力,全力冲穴。   很好,宁休发现了。   玄非放松的同时,不免有一丝不甘。   命师传承,当真如此厉害?他以为,宁休只是年纪比自己大,故而功力比自己深。   可目前看来,自己轻易被箫声所制,宁休却及时发现不对,分明比自己高了一个境界……   还好没有选择跟他们作对,不然这会儿,可能尸体都凉了……   玄非心中胡思乱想,耳听着箫声与琴音都越来越近。   “铮铮——”琴弦拨动声清楚传来,宁休出现在夜色,一跃上了屋顶,将琴放在膝上,十指连弹,音波击出,再不是石子,而是利箭。   箫声终于停了。   琴音也跟着停下。   宁休目光沉沉看着夜色。   “何方高人,还请现身。”   过了一会儿,传来幽幽叹息。   “多年不见,小友可好?”   听得此语,宁休骤然变色。   玄非跟他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他情绪变化这么大的时候,不禁惊奇。这是何人?听起来,宁休似乎认识他?   “是你?”宁休终于道,“原来你是星宫的人?”   此人仍未现身,只传来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一别十多年,小友倒是比我以为还要强大些。提前得回命师传承,果然不同凡响。”   宁休冷冷道:“我倒是很好奇,你既然知道命师传承,为什么不自己去夺?反倒让你那个不成器的徒弟去?”   此人笑着回道:“你也觉得他不成器?唉!他确实比我想的还要差,这么好的棋,都给下坏了。枉费我提前给他取来香木,竟被那丫头所夺。唔,这样说起来,那丫头倒是没辜负二十多年的教导。”   宁休懒得听他说,手指一拨琴弦:“少说废话!现身吧!” 第794章 不是   皇宫守卫森严,即使有那条秘道,从太元宫到供祠这一路都没人发现,足以说明此人实力强大。   何况,这一屋子的高手,专为等他而来,竟被他先下手为强,禁锢当场。   这样的实力,闻所未闻。   宁休觉得,连他师父都做不到。   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   此人幽声一叹,说道:“十几年不见,果真时移事易。小友这些年一直留着老夫的旧物,老夫还以为,多少念着一分旧情。”   宁休眉头一拧,扣弦的手紧了紧。   他确实留着那管箫,可这人怎么会知道?所以说,之前他虽然没有现身,但一直盯着他们?   一想这情形,不禁汗毛直竖。   宁休道:“我念的旧情,是当年指点我的前辈,而不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说吧,你到底是谁?明宵是你的弟子?”   这声音含笑:“老夫是谁,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宁休心中一紧,绷着脸问:“你果真是……是……”   明微的师父,也就是他未来的徒弟。可他如今还未收明峥为弟子,对那个存在于未来的徒弟完全没有印象,现下这种情形,对他来说着实古怪。   “论理,老夫似乎应该唤你一声师父。但,世界不同,所历之事不同,人自然也不同。老夫的师尊,始终是记忆里那位无面真人,小友于我而言,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或许还残留了几分旧日的情感,但始终不能等同,抱歉了。”   宁休听他肯定,心中更沉,说道:“你既是明峥,为何要做出这些事情来?星宫不是你的敌人吗?就是他们害死你的,你竟投了敌?”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小友说反了。”   “什么?”   “非是我投了敌,而是……我一来,就已经是了。”   宁休仔细想了想,说:“你是说,你的附体之躯,就是星宫中人?”   对方笑了一声,默认的意思。   宁休追问:“便是如此,你怎么就顺从了他们?”   这人道:“因为老夫发现,往日所思所虑,似乎并不全面。想我一生,为此事业搭上所有。少年颠沛流离,青年失去师尊,孤身浪迹江湖。到四十岁,毁了面相,一无所有,还能遇到一个知心之人,本是幸运之极,偏偏美好的时光短暂得一逝而过。若不是命师这个身份,我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失去所有,若能换得清平盛世,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是,我有吗?什么也没有。也许,我的思路才是错的,与其把天下交给那些人,不如由我们一手掌控,或许还长久些。”   他说得不急不徐,似乎都是真情实感。宁休听罢,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他从明微那里,知道明峥的经历,确实比自己惨淡得多。   少年家破人亡,青年失去师尊,中年丧妻丧女,老年不得善终……   他那一生,救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却连一点点温情也没留下。   若是因为这个,转变了想法,似乎……也说得通啊!   宁休想,上一世他弃了俗名,定然也是经历过一番苦痛,与往日的自己决裂。既然自己也没能做到,却要求明峥,似乎有些过了……   他正想着,耳边忽然又响起了箫声。   曲调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其中的气息流转,却完全不同。   当这箫声一响起来,宁休骤然发现,自己的气息竟然有些凝滞了。   他大吃一惊,急忙运起内息,化出滞涩之感,看向空荡荡的前方。   好厉害的音波功!   居然不必通过音律,而是借助说话来施展!   待他完全化去音波功的影响,箫声停了下来,明微的身影出现,几个纵跃,便到了宁休身旁。   “先生。”明微冲他点点头。   宁休吐出一口气,自愧道:“你说他让命师之名重新回到世人眼中,果然……”   明微淡淡一笑:“那是我师父,不是他。”   宁休一怔:“你确定?”   明微转过头,对着某个方向唤道:“阁下,想冒名是要付出代价的。”   此人笑了一声,说道:“丫头,你不想认?这五年,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为师吗?怎么现下有了男人,不要师父了?”   明微撇了撇嘴,不屑道:“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要真是我师父就算了,一个冒牌货,没捶烂你算我脾气好,还有胆子叽叽歪歪。”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对方语气无奈,仿佛长辈看着放肆的小辈一般,“你若是不相信,为师可以与你谈谈旧事,比如……”   “闭嘴!”明微冷冷道,“就算你有师父所有的记忆又怎么样?你根本就没有他的深度,也不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装来装去,不过一层表象!”   “你这丫头……”   明微打断他:“我曾问过他,师娘是怎么死的。他说,师娘是怀胎之时撞到恶魂,迷了心智而死。他确实十分自责,时时悔恨,但从未对自己身负的责任有过怀疑。你说这些话,我难道没有问过师父吗?可师父是怎么答的?”   那边没有回应。   明微便慢慢说道:“师父说,这世间许多事,不是你做了就有结果,付出一定就有回报,那只是美好的愿望。但,这些事仍然需要有人去做,只有一次次地去做,才有达成的希望。”   她嘲弄:“你既有他的记忆,找到这段对话很难吗?但我想,你肯定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心情。他如果会像你一样想,根本就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现在,你还要装下去吗?”   那边淡淡道:“你要一厢情愿这么以为,为师也没有办法。只不过,你我师徒,只能站在对立面了。”   明微冷笑一声:“我所做之事,到现在已经成功了大半,眼看胜利在望,可见我的选择是对的。而你们星宫呢?前燕灭亡,你们藏了几十年,一个也没扶持起来,哪怕重来也是一样,你哪来的底气与我为敌?”   她停顿一下,神态露出几分轻慢:“何况,前燕一朝,你们不是成功了吗?可最后前燕还不是灭亡了?历史给了你们机会,可最后你们还是成了失败者,又哪来的底气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第795章 卡了,第二章推迟   如题。理来理去不够顺,等我想想。 第796章 交锋   长久的沉默后,那边终于响起了笑声。   先是低低的,最后变成了大笑。   笑完了,这人的声音也变了个调,带出了几份阴沉,与刚才完全不同。   “不愧是他的弟子,一个两个,都对他这么信任。”此人笑道,“明宵那小子,第一次见到本尊的时候,跟你一样,一口断定,本尊不是他的师父。从这方面来说,他还挺成功的,两个徒弟都这么信任他。”   明微冷漠以对。   她早知道,明宵对师父感情很深。   也是因为感情太深,才会因爱生恨,不能原谅他放弃了自己,钻了牛角尖。   现下明宵已死,这些事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冒名的混蛋——   “还不出来是吗?那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对方含笑:“哦?你发现我的存在了?那就来试试好了。”   明微冷哼一声,手中箫一转,凑到唇边。   箫声响起,传散出去,无形的涟漪随之散开。   坐在院中的玄非,眉头一皱,发现自己体内的禁锢开始松动了。   紧接着,又一道箫声响起,却是那人反击了。   两道箫声,吹的是同一首曲子,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曲调。   刹那间,供祠四周变成了厮杀的战场。   玄非只觉得,音波如利剑,彼此交锋。   二者初时旗鼓相当,渐渐的,对方中气越来越足。   玄非心想,到底还是输在年纪,若是这样下去,明微必输无疑。   幸而宁休及时出手。   琴弦一拨,加入战局。   音律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玄非内力滚荡,随着音波起起伏伏。   他直冒冷汗。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比明微差的就是那点理解。   现在他才知道,这点理解可以差出多大的实力。   明微的功力确实一般,毕竟并非自己修来,能达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容易了。她在此人面前,功力完全处于弱势。但因为理解极深,她的每一分内力都能发挥出最好的效用。   而宁休,学成出师十来年,积累了足够的历练,正是精力处于顶峰,而经验也足够丰富的阶段。每每在关键处给予明微有力的支持,做她坚实的后盾。   眼见双方战成平局,忽然对方的箫声一转,尖锐的音调突入,蛮不讲理地撕开战局。   先荡开明微,再聚力袭向宁休。   宁休眉头一蹙,十指连拨,弹出裂石之音。   但他这样强硬的回击,却没能落在实处。箫声音调一转,音波迂回转向。   又是连续的高音,绵密如雨,攻向宁休。   宁休指下琴弦一紧,忽然崩断。   对方抓住机会,趁虚而入。   “唔……”宁休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来。   这变化,几乎只有一眨眼的时间,明微已是救援不及。   对方箫声一转,紧接着攻向她。   没有宁休在后面支撑,双方功力的差距完全显露出来。   此人毫不留手,音波化为最尖锐的利刃,刺了过去。   明微的箫声猛然被截断,无力地停了下来。   恰在这时,玄非体内的禁锢冲破了,他一跃而起,飞上屋顶,随后袖袍一荡,灵符飞出。淡淡的金光在他身前结成符阵,护住身后的两个人。   同时,屋内两个人影飞出,却是希诚道长与易掌院化解了禁锢,及时出手。   对方却借着两人的攻势,将音波一收,让他们击了个空。   玄非只看到眼角有影子闪过,进入供祠。   他吃了一惊:“不好!地牢!”   众人正要冲进供祠,却有黑色的影子出现,向他们扑了过来。   希诚道长一剑斩下,却见黑影上一刻齐腰而断,下一刻又合为一体。   他吃了一惊:“这是什么鬼东西?”   明微稳住气息,说道:“纸符术,师父的纸符术是天下一绝。”   她跃入院子,对刚刚跑出来,站着发呆的君莫离喝道:“愣着干什么?火把扔过来!”   君莫离如梦初醒,从墙上拔出火把,丢了过去。   玄非软剑出手,将火光击散,点点火花弹射到符纸小人上面。   只一会儿,这些黑影便化为乌有,落下点点黑灰。   众人冲进供祠,地牢门口已是洞开。   一名长老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到他们,连声喊道:“后门!他们从后门跑了!”   众人立刻追去。   这时,皇城司的高手到了。   明微被一把抓住:“你别去了,让他们追!”   她回身,却见杨殊脸色难看。   “你当自己是谁?人那么多,缺你一个吗?又受伤了是不是?”   在他的严声责问下,明微心虚,回道:“我没受伤,只是一时血气激荡而已……”   对着他的冷笑,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她不再嘴硬,杨殊的神情才缓和下来,说道:“你看我追出来没有?难道我的身手比那些人差吗?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你亲自动手,那我要这个皇位做什么?”   “……”明微哑口无言。   难得看她这样,杨殊心又软了,拉了她的手,说:“知道你不放心,我们一起去看。”   两人到太元宫秘道入口,玄都观与皇城司的高手,已经接管了。   看到玄非站在入口处,明微问:“如何?”   玄非向杨殊施了个礼,回道:“放心,宁兄已经启动大阵了。”   他们早就做了几手准备。   供祠的陷阱是其一,玄都观的高手都在那里埋伏。   秘道的大阵则是其二,对方出现在供祠,玄非安排好的人手立刻前来布阵。   即便救了人,对方没有别的路走,只能从原路返回,这就等于一头撞进了大阵。   发现明微的眉头不见舒展,玄非琢磨了一下,问她:“你觉得抓不住他?”   明微点了点头:“他有我师父的记忆,我所布之阵,于他而言,不难破解。现下只能寄希望于几位仙长,要靠他们的实力压住此人。”   玄非回想了一下对方的表现,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   张倓已经够强大了,这人比张倓还要厉害得多。   “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她想了想,说道,“他的箫声,有一种外实内虚的感觉,可能自身存在一些问题。”   玄非同意她的看法:“星宫的实力,如今被我们打散大半,他直到这时才现身,说不定就是自身的缘故,我们不必把他想象得那么强大。”   说完,他收到里面传来的信号,说:“抓到了!我进去帮他们。” 第797章 说话   明微留在外面。   不能第一时间获知信息,让她有些不适。   但她想,杨殊说的对,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既然决定留下来,就得有适应新身份的自觉。   如果在皇宫里,她还要亲自动手,那玄都观和皇城司这么多高手的脸往哪里搁?   “别担心,他们能拿下来。”杨殊轻声说。   “嗯。”   杨殊听出她心不在焉,便小声和她说话:“确定他是你师父了吗?”   明微点点头:“师父的记忆,确实在他身上。无论出招习惯,还是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但他身上自主的意识,却不是师父。”   杨殊想了想:“会不会他的情况和你差不多?来的时候,附在此人身上,然而对方没有死透,导致体内有两个魂魄。于是他得到了你师父的记忆,而你师父失去了自主意识。”   明微叹了口气:“这个可能性很小。”   “为何?”   “一具身体,通常只能容纳一个魂魄。如果体内魂魄未散,那么对其他魂魄,会自然而然产生排斥。就像我来的时候,明七小姐的魂魄已散,空出一具躯壳,这才得以安身。”   “可是现在这情形,你师父分明失了魂。”   “所以说,这里头必有缘故。”明微回想了一下,“先生十几岁时,遇到的那位前辈,应是我师父本尊,他定然有一段时间是正常的,只有这样,前世才能留下香木救我。”   说罢,她看着秘道入口出神。   要是这次能抓住他,一定要问出这个秘密。   两人默默等待了一会儿,秘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玄非喘着气,出现在入口,说道:“明姑娘,还是要请你进去一趟。”   “怎么,没抓住?”杨殊问。   “困住了。”玄非面露愧色,“但宁兄出了点问题,他要和你谈判,才肯给解药。”   明微困惑,与杨殊对视一眼。   杨殊拉了拉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   秘道里,早一步布下天罗地网。   他们在侍卫的护送下,来到抓捕现场。   明微终于看到了这个人。   和记忆中的师父长得并不相像,但气质有着睽违多年的熟悉感。   明微默默停下。   五年了,她终于又见到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熟悉感,也在瞬间唤醒了她的记忆。   师父……   这人抬起头。   他形容清矍,身穿灰衣,已经有了一定的年纪。显见受了伤,此时坐在地上,一只手按着胸口。但神情从容,并不见慌乱。   张倓就倒在他身后,气息微弱,受伤极重的样子。   而宁休,此时被人围着,脸上有着不正常的血色,眼珠竟然也变红了。   明微走过去,给他把脉。   灰衣人一直含笑看着她,直到她皱眉往自己看过来。   “玄阴蛊?”   他笑着点头,神情带着些微骄傲:“为师就知道,你能看出来。”   “玄阴蛊是什么?”玄非问。   “炼尸用的。”明微简短地答完,问他,“你想怎样?”   灰衣人神情温和:“你过来,为师很想你,只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杨殊拉住她:“不行,你不能涉险。”   灰衣人神情恬淡,并不逼近,仍然笑着看她。   明微垂目望着宁休,终于轻叹一声,挣开他的手:“就一会儿。”   “可……”   “玄阴蛊发作极快,”明微轻声说,“如果红色弥漫到胸口,再想救就来不及了。”   阿玄当即解开宁休的衣裳,却见红色已经到了脖子下面。”   杨殊迟疑了一下:“那我……”   “殿下,”玄非及时打断,“他方才被希诚师叔重伤,半身经脉已废。”   他们之中,杨殊是最不适合冒险的一个,哪怕他自己愿意,别人也不能答应。他要是说出口,叫侍卫听了,影响不好。   ——这在他们眼里,大概叫色令智昏。   灰衣人十分善解人意,温言说道:“其一,老夫只要她过来说话,别人都停在三丈外。其二,老夫如今身负重伤,对她没有威胁,你大可放心。”   杨殊断断不能放心,可他也不能任由宁休丢了性命。   他看了眼玄非,得到保证,才使了个眼色。亲卫们意会,围了上去,自己则向阿玄伸出手。   阿玄犹豫了下,顺手捞起旁边侍卫的佩剑,奉了上去。   杨殊满意地点点头,缓步走到灰衣人三丈处站定,剑往地上一顿,威胁道:“本王就在这里,你要是敢耍花样,便亲自出手!”   灰衣人笑着点点头:“好。”   明微这才一步步,慢慢走了过去。   灰衣人指了指:“这样与你说话,未免太累了。”   明微没多犹豫,半蹲下来:“解药呢?”   灰衣人拿出一个瓷瓶,当着她的面打开,倒出其中的药丸,让她仔细辨认,确实没错,才把它放回瓶子里,推到两人中间。   “说完了,你就可以拿走了。”   明微点点头:“你说吧。”   灰衣人问出第一个问题:“你这是留下不走了?”   明微反问:“我为何要走?”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天道能够容你一时,未必能容你一世。”   “那又怎样?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寿终正寝吧?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下一个死的人或许是你,或许是别人。每个人的寿命都是未知的,和我现下的情况,有什么分别?”   灰衣人仔细想了想:“倒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你确定你的情况,能孕育子嗣吗?如果不能,又将何去何从?”   明微不为所动:“不能又怎样?天底下人那么多,非要我自己生么?”   “可他……”灰衣人瞟了杨殊一眼,“一定要有后代吧?”   这次不必明微回答,杨殊便冷冷道:“先帝还不是没把皇位传给亲子?我姜氏之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被连续顶回来,灰衣人不见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难怪不想走了,如此情深义重……”他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露出回忆之色。   他这个样子,反倒让明微不悦起来。   这样关心她,好像他真是师父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废话了!”   灰衣人收回眼神,看着她道:“年轻人,脾气别这么躁。”   他面上带笑,微微倾身向前,意味深长地问:“想知道你师父在哪吗?” 第798章 附体   明微瞳孔一缩,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问:“我师父在哪?”   灰衣人同情地看着她,答非所问:“看你,一听到师父,就这么激动,这师徒感情,真叫人羡慕。”   “少废话!”明微低喝,“我是对你的消息很感兴趣,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哪怕现在师父不在了,他仍然存在于未来。”   灰衣人笑了一声,捂住胸口咳了两下。   他的伤看起来不轻,明微觉得,他就算逃过此劫,也会功力大降。如此说来,他先前就受过伤?   “这身子,越发不中用了。”他说,“你不该怨我的,是你师父附到我的身上,他才是入侵者。若非如此,我岂能落到如此下场?这些年,我终日混混沌沌,甚至经脉逆行,都是拜他所赐。你们命师不是要护佑苍生吗?这样害人,总不应该吧?你有什么资格怨到老夫头上?”   明微按住耐心,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是我师父先来抢你身体的?什么时候的事?”   灰衣人想了想:“有二十年了吧?唉,细想来,可真是无妄之灾。”   这个时间,倒是对得上。   “那时老夫正好受了伤,迷迷糊糊,意识为人所夺。沉睡许久,才清醒一些,发现自己体内多了一个魂魄。此后,我们二人便陷入了争斗,这才腾不出手做别的事情。你说,你怨我是不是不应该?”   若是果真他所说,确实不应该。但……   明微冷笑一声:“你当我这么傻的?你说什么信什么?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魂魄具有相斥之力,你要活着,我师父是不可能附体的。”   灰衣人无所谓地笑笑:“那你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形?若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我如何得到他的记忆的?”   “这谁知道?也许你才是后来者呢?”明微说,“这具身体若不是他的,便不如自己的那样得心应手,再来一个孤魂野鬼与他争夺,也不稀奇啊!”   灰衣人叹道:“看来,你也和那些俗人一样,只相信自己的亲友。”   “你说的不是废话么?我不信师父信你?那才是傻子。”明微冷冷道,“行了,你就别挑拨了,我又不是那种一根筋的傻子,别人说什么都信。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些,那么,我不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那你想谈什么?”灰衣人笑眯眯,“谈你师父的下落?”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能打动我?”明微道,“你这样东拉西扯,不就是拖时间想恢复功力,借机逃跑吗?说出来,说不定我愿意放过你一次。”   “是吗?”灰衣人笑容不变,“你说的话算数?”   “当然算数!”明微瞥过去一眼,“不信你问他们。”   灰衣人看了眼杨殊,点头道:“好,老夫信了。我们来做个交换,老夫告诉你师父的下落,你把阵法撤掉。”   “可以。”明微毫不犹豫,使了眼色。   玄非当即走过去,将几处布置去掉。   “这下是不是够诚意了?”   灰衣人满意了:“好。”他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你师父就在……”   为了听清他的话,明微不得不更靠近。   两人距离不过数寸,灰衣人手中忽然光芒一闪,有东西疾射而出。   这么近的距离,想躲太难了。   而且明微是蹲着的,这个姿势,本就难以应变。   她只来得及往旁边一倒。   但对方的暗器已至,仍然击中了她的胸口。   “唔……”   灰衣人嘴边露出笑来,正要借机再打她一掌。   明微忽然回身,一脚扫了过去。   她取下嵌在胸口的那枚银色短刃,随手一抛:“真以为我什么防备都不做,就来见你?”今晚动手之前,她就穿上了护身软甲。   灰衣人眉头一皱,没想到自己这招竟然落了空。但他的目的,本就不在杀人,立时往后撤去。   玄非见机极快,立刻扑了过去,挡住他的去路。   明微趁此机会,取过瓷瓶便退出战团。   高手们围了上去,将灰衣人团团围住。   灰衣人再无可逃的空间,他反手一脚,将张倓踢远。   张倓已是重伤状态,这边只分出两人去抓。   谁知一打照面,张倓突然睁眼,目中闪过精光,一脚将其中一人踹远,又是一掌将另一人击退,半点不恋战,从阵法穿出,飞快地逃离。   那两人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伤成这样,还逃得那么快,只得喊了一声:“追!”   明微回到宁休身边,将解药喂给他。   过了会儿,便看到宁休身上的红色慢慢褪去。   她松了口气:“总算没耽误。”   杨殊拧着眉头:“真是狡猾,这样还想跑。”   明微看着围困中的灰衣人,心中浮起不妙的感觉。   灰衣人似乎真的伤到了,几乎没怎么回击,便被他们拿下了。   只是玄非低头一探,吃了一惊:“死了?”   明微走过去。   灰衣人又目紧闭,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探了探脉搏,确实停了。   “会不会是龟息一类的内功?”杨殊走过来,“刚才他还保留了一些实力,怎么完全没有反抗的样子?”   明微随手拔出他的剑,向灰衣人胸口刺下。   “噗嗤——”鲜血喷了出来。   她把剑还给他,抽出帕子擦手:“确实死了。”   玄非见到这一幕,嘴角抽了抽。   真是信了她的邪,用这种方法,没死也给她整死了。   但,这事还是古怪。   明微左右看看,问了一句:“他的箫呢?”   玄非回想了一下:“刚才……好像被张倓摸走了。”   随后见她脸色一变,忙问:“怎么,有问题?”   明微缓了缓,才回道:“他可能附在张倓身上逃走了。”   玄非大吃一惊:“这怎么做到的?难道他是恶灵?”   只要还是人,就做不到魂魄随意附身。   “不像是恶灵。”明微想了想,“但确实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存在。”   “快去追!”杨殊喝令,“把张倓抓回来。”   “是!”一群人领命,急急追出去。   明微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沉入谷底。   师父,应该不存在了。   她到底没能再见他。 第799章 全部   等了一会儿,玄非回来了。   他摇摇头:“没抓到。”   杨殊无声叹了口气,道:“先回去再说。”   玄非答应一声,将抓捕的事交待给希诚道长,跟着他们出了秘道。   宁休身体不便,杨殊便将他就近安排在太元宫。   等了半个时辰,直到他眼睛的颜色也恢复正常,明微点点头:“好了,玄阴蛊已解。”   宁休神情倦怠,说道:“此人……一身诡术,当真防不胜防。”   明微柔声道:“先生阳气受损,先行歇息为好,此事我们慢慢商议。”   宁休实在累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出了屋子,杨殊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今晚连续动手,可受伤了?”   明微笑着安抚他:“没事。我提前穿上了软甲,暗器卡在甲片隙缝里,并没有伤到。”   杨殊点点头,转头道:“国师,这事要劳烦你了。此人身负诡术,又心机深沉,若是放纵,恐怕日后会引来灾祸。”   玄非拱手:“殿下放心,玄都观定当尽力。”   杨殊再吩咐他们将太元宫的秘道堵了,这才领着明微回去。   “你别难过。”他柔声安抚,“此人受伤不轻,我不信玄都观那么多高手,都抓不到他。到时候,一定帮你报仇。”   明微摇摇头:“我并不纠结于报仇一事,只是觉得遗憾,真的与师父永别了。”   这个师父,其实是从第一个故事回到第二个故事的师父,他记忆里的徒弟应该是明宵,而不是她。与她朝夕相处的师父,早在第二个故事里,为了救她死了。   至于星宫那些人,她必然会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有必要纠结。   她吐出一口气,将自己的思绪从这事里拔出来,冷静下来思索。   “师父也不知道什么运气,穿回来竟然附身到老玄武身上。他初时应该是正常的,所以去见了宁先生。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被此人吞噬了。他那句话应该没有骗人,双方的意识交战过很久,这就是老玄武一直没有现身的原因。再后来,师父消失了……”   “别想太多了,你也先休息。抓捕的事有玄非,咱们等消息就行。”   明微揉了揉脑袋,听他的话:“好。”   她明明十分困倦,却强撑着脑袋一点一点,懵懵的样子看得杨殊柔情泛滥。他挥退宫人,一把抱了她到后殿,亲自帮她洗漱换衣,看着她睡下了,才轻手轻脚出去理事。   当皇帝最麻烦的事,就是事情实在太多了!   加上丧仪,他忙得连看她睡觉的时间都没了!   ……   玄都观的搜捕很不顺利,国丧都快结束了,仍然没找到老玄武的踪迹。   这事只能暂时搁下,加强宫中防卫。   到皇帝出殡的前一日,杨殊去千秋宫见裴贵妃。   自皇帝死后,裴贵妃便以抱病为名,闭门不出。   见到杨殊,裴贵妃心疼不已。   “这才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   杨殊确实清减了些,精神却极好,笑着安抚她:“丧仪事多,我要不瘦才不像话。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模样就是给他们看的。”   陪侍在旁的刘公公笑道:“娘娘,殿下这一瘦,倒是更有威仪了。”   裴贵妃听他这么说,认真打量两眼,还真的是。   杨殊长得像她,对男子来说,五官太过俊丽。现下略瘦了些,脸部线条凸显出来,便带了几分凌厉的意味,再不见原来的公子气。   “也就这几天的事。”杨殊轻声说,“等事情落定,就什么都好了。”   裴贵妃听懂了,十分欣慰:“你游刃有余,为娘真是高兴。”   杨殊笑了,转头使了个眼色,刘公公意会,找了个理由告退,叫他们母子独处。   “娘,等我从这里出去,裴贵妃就会自尽,明日与大行皇帝一起出殡。”   “这么赶?”   “就是要赶。”杨殊看着她,“哪怕他已经死了,我也不想再看您顶着这个身份。我要光明正大地喊您,而不是只能这样背着人,偷偷摸摸叫一声。”   这话说得裴贵妃伤感不已,想到这二十多年的煎熬,不禁心旌摇动:“好,都听你的。”   当夜,千秋宫来报,裴贵妃自尽殉主。   杨殊雷厉风行,立刻备下棺木,决定一同出殡。   第二天,众臣知道的时候,棺木都已经钉好了。   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谁也没有提出异议。   大局已定,就当给新皇一个面子了。   反正一个女人,也影响不了大局。   繁琐的礼节过后,梓宫出了京城,送往皇陵。   明微陪着一个人,站在城门上目送仪队远去。   裴贵妃——不,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是贵妃了。   她叫裴容,裴家的女儿,永溪王的嫡妻,新帝的生母。   “二十三年了,我还以为,看不到这一天了。”   明微柔声安慰:“娘娘这不就等到了?上天终究没有辜负您。”   裴容笑了起来,声音轻快:“不,与其说是上天,不如说是你。”她收回目光,看着明微,“若不是你的出现,阿衍未必会做这样的决定。这五年来,是你陪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那时候,我也不敢想,总觉得,能保住他的命就够了,能够在死之前,叫他知道我是他母亲就够了。”   明微想到前世。   杨殊随同宁休浪迹天涯,自然没能救出她。   数年后,文帝病重,有意与她同葬,显然是要她殉葬的意思。   也不知道杨殊在她死前,有没有赶回来认她。   “娘娘……”   “谢谢你。”裴容真诚地说,“是你让姜衍这个人活了过来,叫我们母子续上了这段亲缘。”   ……   隔日,明光殿内。   殿门关闭,正中杂物清理一空。   杨殊坐在蒲团上,玄非抱着拂尘旁观,多福随侍在旁。   明微问他:“准备好了吗?”   杨殊点头:“好了。”   “闭上眼睛。”   他乖顺地听从。   明微取出一道灵符,封住他全身灵息,轻声道:“多福,看好了。”   她指间聚起法力,缓缓点了出去,落在他的眉心。   杨殊闷哼一声,眉心的朱砂痣一点一点化去,显露出他真实的面相——   这才是全部的姜衍。 第800章 迁居   永嘉二十三年冬,皇帝驾崩。   越王姜衍即帝位,改元承明。   “纪大人,恭喜恭喜。”   “纪大人,你可真是洪福齐天,叫人羡慕啊!”   “纪大人,不知道你家拜的是哪尊神啊?”   纪大老爷笑眯了眼,连连拱手,与同僚们应酬,听着他们又羡又妒地说着恭维话。   怎么能不羡不妒?   这个纪书,才学是有一点,可为人处事就是个二愣子。   但他运气好啊!儿子争气不说,连寄养在他家的外甥女,都有大出息。   待过了年,他家就多一位皇后了!   傻人有傻福,不外如是。   “多谢多谢。我家拜什么神,逢年过节凑凑热闹而已。今日搬家,要早些回去,有劳几位大人看顾。”   “好说好说。乔迁大喜,纪大人尽管回,办酒的时候别忘了请我们就行。”   “一定一定。”   纪大老爷满面春风,收拾了东西回家。   京城居,大不易,纪大老爷官位不高,往年一个人的俸禄养着一大家子,住不起好地段,邻居要么是没什么家底的小官,要么是还算富足的平民。现下婚期已定,总不能叫皇后从羊角巷出嫁吧?那巷子窄得连马车都进不去!   自从纪凌进了翰林院,家里宽裕不少,原本想攒一攒钱,过两年买个大点的宅子。不想定下婚期的第一时间,宫里就赐了宅子下来。   纪大老爷十分感慨。   接明微来京城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还有沾外甥女福气的一天。不免又想到早逝的妹妹,要是她能看到今天该有多好。   “爹,您回来啦?赶紧上车去新居。”   纪大老爷才回到巷子口,就叫纪凌塞进了马车。   他一脸懵,卷起袖子想帮忙:“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   然而被纪凌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种杂务,哪用得着您出手?您只管去新居等着就行了。”   那边纪大夫人带着珠儿出来,说:“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就别添乱了。”   纪大老爷郁闷:“什么叫添乱,我是一家之主……”   “爷爷!”珠儿扑过去,“我们赶紧去新房子吧?那里有好大的花园!”   “啊?哎……”   明微出来,看到珠儿把纪大老爷骗上车,还回头冲她爹眨了眨眼,忍俊不禁。   她这舅舅,在家里真没地位。   “表妹,你也上车吧。”纪凌说,“这里有我和小五就行了。”   明微刚要应下,忽然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个戴幂篱的年轻女子,十分眼熟。   那人见她向自己看过来,主动摘下幂篱,对她露出灿烂的笑,调侃道:“明小微,真不容易,这样你都认得出我?”   她的脸庞有些陌生,但声音是熟悉的。   明微“啊”了一声:“魏晓安?”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是啊!”   魏晓安是她当初在明成书院的同学,后来明微远去西北,等她回来,这些少女都出嫁了。尤其魏晓安,她当年出过事,嫁去了外地。而明微这些年东奔西跑,与她们渐渐没了联系。   “好久不见,你回京了呀!”   魏晓安笑着点头:“我跟方锦屏打了个赌,看你还认不认得我。既然你认出来了,随我喝杯茶去?”   明微一笑:“你来相请,岂有不应的道理?”   她回头跟纪凌说一声,纪凌道:“既是同窗,那就去吧,早些回来就是。”   明微答应,带着多福,与魏晓安挤出人群。   魏晓安带她去了邻近的酒楼,她与方锦屏约在那里。   三人相见,感慨万千。   方锦屏唏嘘:“当初看你抽中凤签,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不对不对。”魏晓安纠正,“书院那些人,才想不到!”   方锦屏回忆了一下,跟着笑起来。   那时候,文莹等人自持身份,个个嘲笑明微是破落户。   谁能想到,五年过去,彼此是这样的境遇?   曾经风光的承恩侯府,已经完成失势,反倒是明微,三级跳都不足以形容。   说着,魏晓安问:“对了,文三小姐呢?如今在哪?”   方锦屏收了笑,回道:“在废太子府上。她们姐妹……唉!”   当初看不惯她们,可想到她们的境遇,不免伤感。   “有一回我去上香,还碰到了文如。大皇子在玄都观悟道,她去伺候的。住的院子围得跟铁桶似的,出来取个水,身边都有好几个壮妇监视。我只与她说了几句话,就被打断了……”   三人久未见面,说了许久的话,才各自回家。   明微本该去新居的,半路上,她心思一动,吩咐:“去废太子府上。”   ……   傅今在收拾东西。   这废太子府,他住了两年多,还挺有感情的。   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姜盛一头撞进来。   “先生,先生你要走?”姜盛抓住他,满脸祈求,“你走了孤怎么办?”   傅今笑问:“某不走,殿下又能怎么办?”   姜盛愣了下。   怎么办?他就是不知道啊!   这两年,他表面上虔诚悟道,心里只盼着父皇早日原谅他,重新立他为太子。   二皇子倒霉的时候,他在府里大笑,以为自己等到了。   谁知道等了又等,父皇都没召见他。   先前父皇病发,那把火莫名其妙烧到他头上。姜盛又惊慌又激动,以为老三要弄死自己,以死相胁想见父皇。   可他还是没等到。   既没等来治罪,也没等到赦免。   再后来,传位诏书公布天下。   姜盛大吃一惊,心里才明白过来。   不是老三算计他,而是那个臭小子!   他恍然大悟,可大局已定,自己连府邸都出不去,又能怎样?连丧仪都没让他出席!   姜盛是不甘的,到现在,仍然不愿认命。   老三继位就算了,那小子算怎么回事?他不服!   “傅先生,父皇不可能把皇位传给杨小三的,他一定是矫诏登位!”   傅今笑吟吟:“某知道啊!”   姜盛高兴:“就知道先生你会相信孤!先生,这样的乱臣贼子,万万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傅今继续笑:“不过有一件事,殿下怕是不知道。”   “什么?”   傅今慢悠悠道:“矫诏,就是某出的主意!” 第801章 和解   傅今一脸笑容,出了废太子府。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这里出去了。   身后传来姜盛发怒的声音,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老贼”“匹夫”等字眼。   他全然不在意,甚至有几分痛快。   真是蠢货!还要他说穿,才明白过来。   守门的侍卫倒是一脸和气,甚至带着些许恭敬,向他行礼:“傅先生要去何处?可要末将相送?”   傅今摆手道:“不必了,傅某人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无需相送。”   侍卫见他只背了个小包,估摸里头只有几身换洗衣裳,确实用不着人帮忙,也就作罢了。   刚要说句客气话,那边一辆马车飞快驶来,车夫技术高超,猛一拉缰绳,“吁”了一声,分毫不差地停下。   然后车帘掀起,跳下个脸上长了灰色胎记的丫鬟,一脸惊喜地看着傅今:“傅先生!”   傅今有点意外:“多福姑娘?你怎么来了?”   “因为我来了呀!”车上响起声音,明微探出头来。   “明姑娘?”   明微含笑点头:“来此有事,不想正好遇到先生。您要迁去新居?若是不嫌弃,我送先生一程?”   傅今勉为其难:“明姑娘既然来了,那傅某就搭个便车吧。”   明微笑了:“先生稍等,我去见个人就来。”   守门的侍卫有点懵,能让傅先生这么恭敬,这姑娘到底是……   “这位是明七小姐。”傅今马上解了他的惑,“你们好生招待。”   侍卫恍然大悟。   京里现在谁不知道明七小姐?当初她与越王殿下的事,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她攀龙附凤,退了表哥的亲事,缠上越王的。也有说她选妃时做了手脚,偷换了文三小姐的凤签,先帝无奈才认下的。还有说,去年越王无诏出京,就是因为她被人劫走的。   总之,一个活生生的狐媚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迷得越王非她不娶。   而现在,越王继承大统,风言风语全都成了羡慕。个个都说她慧眼识珠,在陛下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终于有了今日的福报。   多福道:“我家小姐想见文宝林,还请通传一声。”   侍卫不敢怠慢:“明七小姐稍等片刻,卑下这就去请。”   文如得到消息,怔了下:“明七小姐?她怎么可能会来?”   传话的仆妇只道:“他们是这样说的,您还是赶紧去迎一迎吧。”   文莹在旁听了,酸溜溜道:“她来看笑话的吧。哼!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运气好吗?”   “三姐!”文如早就不纵容她了,闻言斥道,“说话就好好说,别阴阳怪气的!当初你为了选中凤签,做了什么手脚不用我说吧?她那时候都没跟你计较,现在来看什么笑话?你以为我们的处境,值得她看笑话?”   文莹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她们是废太子的侍妾,余生已经没有指望了,连看笑话的价值都没有。   文如理了理衣裳:“走吧,好歹去迎一迎。”   明微等了一会儿,便看到文家姐妹迎了出来。   行过礼,文如恭敬地请她入内,明微笑道:“不用了,就与你们说几句话。”指了指门房,“到那里说吧。”   文如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双方关系尴尬,不用费用应酬也好。   文莹跟在她们身后,看着明微风光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这几年,她屡受打击,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了。只是明白得太迟,已经完全没有挣脱的机会。回想起来,当初她怎么就那么傻呢?要是那会儿不搅和,哪怕文家失势,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处境。   丈夫跟没有差不多,孩子不必想。每天每夜,困在这府邸里,想出去看个戏买个糖人都不行。   “你说什么?”文如陡然升高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智。   文莹纳闷地抬头看去,却见文如激动不已,一把抓住明微的手,连声问道:“你不是寻我们开心吧?真的可以吗?不是开玩笑吗?”   明微道:“我特意跑来寻你们开心,也太闲了吧?你就说想不想吧?”   文如毫不犹豫,用力点头:“我想!我日日夜夜都想!只是我们这样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出去的可能……”   明微轻叹一声,说道:“也不必如此绝望。如今新帝登基,过些日子,应该会有恩赏下来。爵位会有,但不会很高,或许还要迁居他处。到那时,你们姐妹不必像现在这样,困居府邸了。如果你想留下……”   “不,我不想留下。”文如断然拒绝,“只要能离开,怎么样都行。”   她一把抓住文莹的手,说道:“三姐,我们一起离开!”   文莹有些懵:“什、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文如克制不住喜意,兴奋地说:“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明微说,我们想离开的话,她就请旨放我们走!”   文莹愣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看她这样,文如皱眉:“怎么,你不想跟我走?那也行。文家已经败落了,我们又做过废太子的姬妾,哪怕出去,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你要吃不得苦,留下也行,方才明微也说了,殿下即将封爵迁居,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文如毫不怀疑,文莹会选择留下。她向来爱慕虚荣,不然也不会一头撞进来,白白耽误青春。   真那样的话,她就一个人离开。以后嫁人也好,不嫁也罢,至少活得像个人,好过在这大宅子里,过得像具行尸走肉。   文莹看看她,又看看明微。   好一会儿,她说:“我、我跟你走!”   诶?   文如有点吃惊,问她:“你想好了?家里已经没有爵位了,伯父怕是顾不得我们,说不定我们还得自己养活自己,你受得了吗?”   文莹咬咬牙,说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比你聪明,这两年才明白过来,四妹你比我聪明。既然你要走,那我就跟你走!”   文如终于笑了,真诚地握住她的手。   她们曾经是最亲近的姐妹,后来她看破了文莹的自私,撕开了和谐的表相。在这漫长的监禁日子里,因同病相怜淡化了恨意,却也拾不回旧日情份。   现在,终于可以和解了。 第802章 回家   明微回到马车上,傅今正翻着一本游记,说道:“明姑娘真是菩萨心肠,还记着她们姐妹。”   “只是叫别人提醒了。这几年,她们也吃够苦头了。”   傅今点头称是:“府里日子不好过。大皇子复立无望,喜怒无常,某虽提醒过他,不可随意发脾气,可还是经常失控。他只要发一回脾气,旁人就要遭一次灾。尤其文氏姐妹,他记恨文家,哪能不迁怒她们?”   明微若有所思:“大皇子现在完全失去了希望,反倒不用忍了。”   “谁说不是?”傅今感叹,“可怜他身边的人,以后日子更不好过。”   明微点点头。   傅今瞅了她两眼,说道:“明姑娘,看你这样子,有什么想法?”   明微笑道:“大皇子不是悟道两年了吗?既然他一片孝心,不如为先帝祈福去?”   傅今拍手大笑:“好好好,这主意好!”   大皇子的身份,很不好处置。他是先帝的废太子,偏偏杨殊又不是先帝的血脉,不善待会落人口实,可若太宽容又不好。   幸好之前,大皇子为了扭转自己的形象,四处宣扬他沉迷道法的事,索性顺水推舟。   如此一来,他只能修身养性。对他本人来说,这十分痛苦,偏偏在天下人看来,并无不妥。   “对了,黄院判那案子怎么样了?”   傅今道:“还能怎么样?自然是糊涂着结了,反正也没线索,推到那个游方郎中身上就是。黄院判革了职,我叫他带着家人回乡去了。”   明微点点头。这事,实是黄院判倒霉,叫傅今做了个局给套进去了。   ……   平安大街附近的小巷,一个三、四岁的小童正在门前玩耍。   明四夫人从厨房出来,喊道:“峥儿,快进来,吃饭了。”   小童答应一声,抱了球进屋。   明晟的妻子柳氏抱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说道:“先洗手,瞧你脏的。”   明四夫人一脸慈祥:“小孩子,哪有不调皮的。峥儿来,跟奶奶去洗手。”   柳氏放下小女儿去盛饭。   她取出饭盒,将菜色分装出来,准备给明晟送过去。   明湘出嫁了,明昆从了军。柳氏又生了个女儿,平日婆媳俩打理家务、照料孩子,明晟则打点着笔墨小铺,日子算不上富足,却也衣食无忧。   刚提了饭盒出门,就跟人在门口撞上了。   “哎呀!”柳氏眼见饭盒摔在地上,心中大急,抬头想要理论,却发现是丈夫,“相公?你怎么回来了?”   明晟手里抓着张纸,神情激动,让柳氏提起了心:“出事了?”   “进来说。”明晟扔下句话,匆匆进屋,喊道,“娘!娘!”   明四夫人抱着孙女出来,被他这样子搞慌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不在铺子里,回家做什么?”   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了,可当初抄家的经历,还深刻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直到明晟递来手里的纸,大声叫道:“您看这个!”   明四夫人扫了几眼,愣住了。   “到底什么事……”柳氏也看到了,啊了一声,盯着那张白纸看了又看,最后抓住明晟,满脸喜气,“相公!相公你可以考科举了!”   “是啊!我可以了……”明晟喃喃说着,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他是家里读书最好的一个,从小就以金榜题名为目标。然而,五年前突来横祸,被牵连进谋反案中,硬是断了这条路。   这五年,他一直为家里的生计忙碌,不敢让自己去想,只有那一册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泄露了些许向往。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盼到了这一天。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除了主要案犯,明家家眷不必再连坐了。   “小九还不知道,等会儿叫人去通知他。”明晟擦掉眼泪,一把抱起明峥,“峥儿,爹爹明日就找先生,给你开蒙!”   柳氏啼笑皆非,嗔道:“你也太着急了。峥儿还不到四岁,开蒙还早,先生不收的!”   明晟笑道:“那就先认认字。”   明四夫人缓过来,擦着眼泪说道:“你先顾着自己!这五年你的功课落下不少,现在捡起来还行不行?若是行的话,就先把铺子关了,专心读书。”   “这怎么行?铺子关了,岂不是坐吃山空?娘,我这几年都有看书,捡起来没问题的,可以一边看铺子一边读书。”   “这样分心了!要不,媳妇去看铺子,两个孩子我来带。”   “娘你一个人又要做家务,又要带孩子,怎么顾得过来?再说,叫娘子抛头露面也不好……”   “相公,无妨的。我早上起来,先把活做一做,再去铺子里。到饭点你给娘帮一把手,这样娘只要看着两个孩子就行……”   明四夫人以前养尊处优,操持家务自不如贫家妇人。至于柳氏,家境虽不比以前的明家,却也是个官家小姐,肯嫁过来已经是他们家信守承诺了,明晟万万不愿让她抛头露面讨生活。   一家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只能先吃饭。   柳氏出去收拾洒了一地的饭食。   她推开门,看到一个男人盯着自家大门出神。   柳氏吓了一跳,问道:“这位大叔,你、你找人吗?”   这人头发半白,衣裳半旧,十分沧桑。然而相貌生得好,晒得微黑的脸庞五官端正,想必年轻时颇为英俊。   柳氏觉得他很眼熟,可搜遍记忆,都没有这号人物。   男人看了她两眼,迟疑着问:“你、你是柳家小姐,晟儿的媳妇?”   他说话迟缓,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柳氏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明晟已经从院子里出来了。   他大吃一惊:“爹?”   柳氏懵了。这就是公爹?   她嫁过来,明晟便解释过。明四老爷心中有愧,出了狱就没回家。但每个月,他都会托人送银两过来。那时明晟不过十七岁,明湘和明昆一个十四,一个九岁,明四夫人又不会做活,要是没有这些钱,日子更是难过。   明四夫人听得声音,出来看到明四老爷。   他这样子,与当初白皙俊秀的模样相差何其大?这五年,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老爷……”她只喊了一声,就已经哽咽了。 第803章 新年   今年冬天,过得格外平静。   一些暗中窥伺、想看杨殊笑话的人,惊讶地发现,根本没有笑话可看。   京城的防务,完全没有出乱子,卫恒守得好好的。   接手江阳大营的曹勇,第一时间上了贺表。   过两个月,宗叙的喜报也到了——却是西戎有几个部族,听说先帝病逝,想闹点事,趁着过年讨要好处,哪知道宗叙一点便宜不给,二话不说带兵过了谷梁关。   好嘛,红包没讨着,白给宗叙送了个理由,接连拿下两个小部族。   杨殊啼笑皆非,知道宗叙意在扩大版图,便下旨不轻不重地斥了几句,又大大褒奖一番,任他放手施为。   余者,在他登位后各有封赏。   郭栩升为次相,首相依照资历升的,是个老好人,平日很识趣,他十分满意。蒋文峰早就进了政事堂,身上又多了一些头衔。还有裴家等人,在关键时候站出来,皆论功行赏。   叫人吃惊的是,傅今竟然没有入朝,又回三台书院去了。   倒叫磨刀霍霍,准备跟他争一争的郭栩好生茫然。   ——从龙之功,他不借机施展抱负,居然还回去教书?   教个鬼的书!傅今回是回去了,可书也不教了。他先前教书,为的是隐藏自己,现在不用隐藏了,还教什么?   那些蠢货,他才懒得教呢!   回三台书院,不过觉得这里住着不错。离京城近,想来就来,又清净,风景又好。   他还有一屋子酒在那里,怎么能便宜别人!   离京前,他对蒋文峰说:“郭栩那个傻子,他爱争让他争。急流勇退,我在圣上心里的地位,始终比他高一层,他怎么可能争得过。你日后留意些,这老小子节操有限,现下大权在握,别让他得意忘形。”   蒋文峰答应一声,心情十分复杂。   傅今笑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蒋文峰道:“学生……觉得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过先生。”   “有什么看不懂的?”傅今不以为意,“我为圣上争位,原因有二。其一,受当年思怀太子所托。其二,先帝所做所为,令我不快。现下大事已成,留下争名逐利,实非所求。”   “……先生高义。”   傅今摆手:“得了吧,高什么义?我不要名利,实是这东西费心得很。我才不想像吕相那样,真的鞠躬尽瘁。”   蒋文峰无言以对。   “行了,你别送了。三台书院才多远,一天就能打个来回,日后我想吃猪头肉了,还不得回来买?”   “……”蒋文峰躬身,“先生走好。”   “要说再会,别说走好!”傅今不满,“说得我好像要驾鹤西游似的。”   蒋文峰只得改口:“先生再会。”   傅今勉强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他上了车,回头又嘱咐:“我在京里的宅子,你帮我多看着啊!回头我还来住。”   蒋文峰答应。   这时,一匹马疾驰而来,“吁”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下。   阿玄滚鞍下马:“先生,傅先生!”   傅今挑眉:“哟,杨将军,你该不会代圣上来送傅某吧?”   阿玄笑着称是,从马鞍旁边解下几个油纸包。   “陛下吩咐,叫我送几包卤肉给先生。”   傅今哈哈大笑,接过卤肉,说道:“替我谢恩,还是圣上懂我的心思。”   他再次上了车,带着这几包卤肉出了城门,晃晃悠悠地远去了。   城门酒楼上,有两个人正往这边看。   郭家侄子不解地问:“六叔,您既然来送,为什么不现身?”   郭栩闷闷地喝了口酒,说道:“现什么身?我现在都被他比下去了,现身不是自讨没趣吗?”   郭家侄子更不解了:“您升了官,现在地位在傅先生之上啊!”   “这哪里是地位的事!”郭栩受不了他这蠢样,敲了下他的脑袋,“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这么不开窍?”   郭家侄子陪笑:“侄儿自然比不上六叔,家里谁能比得上六叔呢?”   郭栩想想也是。自家只是小地主出身,论家底完全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能出他这么个人才,都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哎,还是把希望放在下一代身上吧。首相之位,他再熬几年资历就能到手,费心经营二十年,郭家必然也会成为大族。   唔,傅今走了也好。这家伙,年纪不比他长几岁,要真留下来,自己未必争得过……   郭栩灌下一口酒,叫侄儿去结账:“赶紧回了,新君登位,又正值年关,公务多着呢,没时间浪费。”   新旧交替中,新年就这样到来了。   正好国丧过去,云京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明微受安王妃之邀,过府做客。   先帝一死,钟岳便出了宫,专心给安王治腿了。   大约是心中有愧,他十分尽心。   明微问过他,假骨已经制作得差不多了,安王只要肯下功夫复健,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她听了,心中好过不少。   虽然摊上那么个老子,但安王本人对杨殊没得说。知道他登位,第一时间上了贺表,让某些居心叵测的人,连借机发难的机会都没有。   四皇子还没有自己的势力,连他都认了,也只能乖乖称臣。   她心里清楚,安王这腿,就是让傅今给搞掉的。   若是不能治好,傅今当然不会有愧,可杨殊必定耿耿于怀。   “明七小姐!”   明微正出神,忽然听到安王妃身边的侍女喊道。   她转头看过去。   那侍女笑着指了指花园,眨了眼:“王妃请您去赏花。”   明微含笑回应,谢过她。   那侍女又道:“多福姐姐,听说你手巧得很,明七小姐的帕子都是你绣的,可否教一教我?”   多福有点懵:“帕子?没什么特别的呀!”   “可你手艺好啊!来吧!”侍女把她拉走了。   明微抿嘴一笑,转身进了花园。   真是个老实孩子,跟了她这么多年,还这么耿直。   花园里,为了过节应景,扎了许多彩绸。一盏盏灯光,映得流光溢彩。   她在火树银花中缓缓穿行,灯光照下来,越发显得眉目如画,肤如凝脂,不似真人。   有人站在花园小楼里,看着这一幕,莫名有一种忧心。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乘风归去。 第804章 观星   明微上了小楼。   楼里灯光晦暗,不见人影。   站在窗前,花园里的点点灯火,尽入眼中,如同身处星河。   她正看着,忽然腰上一紧,有人压着嗓音,在耳边流里流气地道:“长夜漫漫,小娘子孤身一人,可需要相陪?”   明微“嗤”一声笑了,十分配合地问道:“怎么陪?聊天?唱曲?还是……过夜?”   “随小娘子发话,聊天,唱曲,过夜都行。”   “那么,聊天几何?唱曲几何?过夜又几何?只怕我身上银两不足,付不起啊!”   腰上的手探进她怀里,抽出帕子,而后慢条斯理回道:“若是旁人,千金不足,小娘子的话,此物即可。”   “还真是……物美价廉啊!”   “要是还不满意,倒贴也是可以的。”   明微大笑出声,说道:“陛下,这样急不可待,会被人轻易摸透的,然后一退再退,一败涂地。”   杨殊的声音闷闷的:“在你面前,我从开始就是一败涂地。”   明微在他怀里半转过身,说道:“少在这花言巧语,活像当初要弄死我的是别人。”   杨殊喊冤:“那时候不认识你好不好?也就那么一回啊!”   “一回还不够?你还想再来两回不成?”   这样强词夺理,杨殊说不过她,只能软下来:“那回就是故意吓吓你,没想真动手。”   明微皮笑肉不笑。   杨殊看她这样,只想叫姑奶奶,多久以前的事,还翻出来算旧账。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这样,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明微怔了下,反问:“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不生气为什么不来见我?”杨殊不由自主带了抱怨,“这两个月,我叫阿玄送了几回东西?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没有的事。只是不想惹人非议,你这位置还没坐稳呢。”明微说,“何况,婚期不是定了吗?现在离元宵不过半个月,再忍忍就好了。”   “还有半个月啊……”他一脸等不及。   明微失笑:“就半个月,几年都等过来了,半个月还等不了?”   “你不懂,越接近目标越难等……”   “那今天见到了,是不是可以忍一忍了?”   杨殊目光往下,意味深长:“只是这样,可不够……”   ……   越王府里已经没有越王了,但宁休还住在这里。   他不可能跟杨殊进宫,而星宫还没有解决,也不好就此离开,索性就住在越王府。   梆子敲了三更,眼见观星最好的时辰就要过去,还不见明微来赴约,他有点等不及了,便背上琴,从两间王府相连的院墙翻过去。   在他跃上小楼之前,阿玄出现了,对他做了个手势。   宁休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被他拉到廊下躲风。   “新年伊始,是观星最好的时候。”他皱着眉头说。   阿玄摊手,很无奈地道:“陛下不出来,咱们总不能闯进去吧?”   宁休想想不甘心,干脆解下背上的琴,慢悠悠地拨着弦。   这次阿玄没阻拦。   里头卿卿我我,凭什么他就要在外头吃风?   过了会儿,明微出来了。   虽然衣着整齐,但头发是刚绾上的,没戴头饰,也不见口脂。   阿玄扭开头,有点心虚。   宁休不见异色,问她:“去观星?”   “好。”明微一口答应,戴上兜帽。   阿玄忙问:“陛下呢?”   “睡着了。”明微说,“你别叫他,让他多睡一会儿。”   “是……”   阿玄心里纳闷,陛下居然舍得睡?   明微已经跟着宁休离开了。   回到越王府,她与宁休上了阁楼的观景台。   宁休示意她坐下,说道:“你是试着自己观星,还是经由我来观星?”   观星需从命星入手。自己观星,就要寻找属于她的命星,经由宁休观星,则是进入宁休的视界。   明微先前没有命星,倘若自行观星,很可能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命星而受到星力反噬。   经由宁休观星,则安全得多。   但是,命星之海何其庞大,借别人观星,很难寻到自己的命星。   明微在心中一叹,说道:“我自己来吧。”   这是她一定要迈过去的坎,不能逃避。   “想好了吗?如果还是没有命星……”   明微淡淡道:“总是要去面对的。”   宁休点点头:“好吧。如果有什么不对,我会强行把你拖出命星之海。”   “多谢先生。”   明微不再多说,闭上眼睛。   她的意识沉静下来,慢慢的,进入玄之又玄的状态。   眼前出现一片星海,遥远而朦胧。   明微便在这茫茫星海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只有找到自己的命星,她才能靠近那片星海。   她一点一点找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杨殊出现在观景台上。   阿玄追上来,要给他披上裘衣。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冷,径直走到宁休身边。   宁休看了他一眼,说:“想说就说,她现在听不见。”   杨殊便道:“如果她找不到自己的命星,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宁休道,“她先前没有命星,不是一样活着?”   “可是她说……”   “没有命星,会影响你?”   杨殊点头:“她还怕影响子嗣,影响天下的命运。”   宁休回道:“确实有这个忧虑。”   “那……”他看过去,“没有办法化解吗?”   宁休摇头:“命星这东西,又不能凭空捏出一颗,怎么化解?”   杨殊的心沉了下来。   看他这样,宁休嘴角勾了勾,继续道:“不过……”   “怎样?”   “没有命星,只是一切变得无法预测,不知道它会走到哪一个方面。有可能是坏的,但也有可能是好的,并不就是末路。”   杨殊并没有因此感到安慰,闷闷地道:“可她很悲观。”   “因为她太在乎了。”宁休说,“为了今天,他们父女几乎付出了一切。”   “难道现在这样,就不是在赌?她觉得我能治理好这个天下,可万一我没有呢?不到尘埃落定,哪有万无一失?”   宁休对他道:“这道理她懂的,不然,也不会任由你定下婚期,是不是?别担心,慢慢来。”   两人说到这里,忽见明微晃了晃身躯。   杨殊抢上前去:“微微!” 第805章 初生   明微睁开眼,神情还很恍惚。   宁休拧眉看着她,说道:“我没有感觉到反噬,为何会提前退出观星?”   明微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才说道:“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星。”   “怎么?”   “方才我在寻找自己的命星,忽然被拉进了命星之海,但当我想借助临近的命星,观察自身情况的时候,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大好形容后面的情况。   “到底怎么了?”杨殊急得不行。   宁休制止了他,问明微:“是感知不到?”   明微点点头:“临近的命星,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无法借此感知我的命星。我正想向先生求助,请您从我的视界进入,看一看我的立足之处是不是真的有命星,就发现自己退了出来。”   宁休吐出一口气。   “师兄!”杨殊忙问,“到底什么情况?是好是坏?”   宁休还是没理会他,继续跟明微说话:“既然你能自行进入命星之海,说明已经不是局外人了。而且以你的功力,不应该只维持这么短的时间。”   明微默默点头,神情似忧似喜。   杨殊急得跟猴子似的,就差抓耳挠腮了,偏这两个人,一个也不理会他。   “师兄……”   宁休终于腾出空来回答他了:“这情况,极有可能是命星新生,所以周围的命星还不能感知它的存在,并且力量不足,使她受到束缚。”   杨殊怔了一下,随后狂喜,喊道:“所以,有命星了?”   看他这样,宁休嘴角勾了勾:“这是最大的可能。”   然后跟明微说话:“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这应是从明宵身上夺回来的生机。目前这情况,最好还是不要再尝试观星了,免得影响它的孕育。”   明微点点头。   这些道理,她都懂。但在这个时刻,由另外一个人来告诉她,更增添了信心。   等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希望。   虽然新生的命星还不稳定,但这说明,她可以留下来了。不必再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哪一天被天道发现,而被清剿。   “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们回去吧。”宁休逐客了。   杨殊笑嘻嘻:“那我们走啦!阿玄,准备的新年红包呢?第一个要送给师兄!”   “是。”阿玄利索地掏出怀里的红包,塞了过去,“先生新年吉祥。”   宁休:“……”   现在才送,是不是刚才观星结果不好,他就没有新年红包了?   杨殊已经拉着明微下去了,满面春风。路上遇到值夜的婆子,警戒的侍卫,以及送水的丫鬟,全都发了红包,弄得王府里守岁的人闻风而动。   陛下的红包啊!沾沾龙气,新年一定运势好!   明微又好气又好笑,摸黑先回了小楼。   杨殊急忙追上来:“怎么了?怎么了?”   “观星结束,当然要回去了!”   “回去?这个时候?”   “嗯,先前舅母叫我早些回家。”   “别啊,都这个时候了,回去还吓到人。留下来歇一晚嘛……”   ……   越王府的阁楼上,宁休并没有去睡,观景台上反而多了个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大半夜的赶过来,这是不放心?”   玄非踏上阁楼:“没得到消息,怎么可能放心得下。观星结果怎么样?”   宁休点了下头。   “这意思是,结果是好的?”   宁休答道:“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他简单地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下。   玄非松了口气:“新生的命星……这么说,她得到天道的认可了。”   “也有可能只是骗过了天道。”宁休说,“这颗新生的命星,到底会走上哪条路,现在还不好说。”   玄非笑道:“不管怎么说,比原来要好。先前她没有命星,等同黑户,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天道发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被剔除这么一个可能。现下有了,也就是得到了户帖,多了许多操作的可能。”   若是命星走势不好,他们可以改。但如果连命星都没有,那就束手无策了。   看宁休还拧着眉头,玄非问:“你还担心什么?”   宁休缓缓道:“这情形不在常理之中,我担心会出意外。”   命星,从来就是随生命而诞生,这样半途生出来,总带着歪门邪道的味道。   玄非不以为然。相比起宁休的一身正气,他行事不拘得多。说道:“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歹你们两个命师在这里,再加上我这个大齐国师,难道连这点信心也没有?”   宁休想想也是。   连改换天下命运这么大的事,都做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玄非坐下来,笑道:“这么大的喜事,宁兄来一曲庆祝庆祝?我看凤求凰正应景。”   宁休木然道:“我倒觉得入阵曲更好。”   玄非讪笑:“过年呢,弹什么入阵曲,杀气腾腾的未免……”   话没说完,宁休已经将手指搁在琴弦上,拨出了第一个音。   一道气浪从他指下发出,目的明确,就是玄非所坐之处。   玄非眼疾手快,一个翻身。   所坐的蒲团被气浪击中,破了一个大洞。   玄非痛心疾首,喊道:“宁兄,大过年的,动什么手啊……”   宁休十指流云,音波倾泄而出,声音没有半点波动:“练练手,也好叫你保持警惕心——”   免得得意忘形,居然敢对着他点单了。   ……   千里之外,也有人在观星。   他忽然心神一震,从另一个人的神念里退了出来。   正在助他观星的凌小姐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张倓——或者应该说,是借了张倓壳子的老玄武——说道:“看到了一颗新生的命星。”   凌小姐不解:“每时每刻都有命星诞生,这有什么奇怪的?”   “当然奇怪。”老玄武缓缓道,“确切地说,是一颗新生的帝星。”   凌小姐一听,紧张了:“帝星?应在哪一方?”   他将目光投向北方。   凌小姐失望,喃喃道:“天命向他们转移了啊!”   “这个早有预料,老夫吃惊的是,初生的帝星,推动了另一颗命星诞生。”   凌小姐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老玄武肯定地点头:“照理,她是异界来客,无法诞育子嗣。可现在,不但出现了新的帝星,甚至还改变了她自身的处境。难道,天道也认可了?” 第806章 大婚   正月十五,元宵。   天刚放亮,新君一身冕服,出现在正殿。   今日是大婚之期。   大齐立国五十来年,第一次迎娶皇后。   担任迎亲使的是老相爷吕骞的长子,他儿女双全,父母在堂,是个有福气的人。   郭栩原本也想要这个差事,可被新君嫌弃他家中小妾太多,不吉利,只能摸摸鼻子算了,在心里嘀咕两句。   小妾多怎么就不吉利了?皇室人丁单薄,开枝散叶,不是大大的吉利吗?   不过这道理没法讲,讲了他要被削。   算了,早知道陛下夫纲不振,他还是老老实实抱皇后娘娘大腿吧!   走完一套礼仪,迎亲使带着彩舆出了宫门,前去纪家。   纪家的新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每个人都一脸笑。   童嬷嬷一大早起来,给明三夫人上香,高兴得又哭又笑。   小姐出嫁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养老了。   只有一个人,不但脸上不见半点喜气,还拉着个脸,活像被人欠了几万两银子似的。   纪凌忙得脚不沾地,看到纪小五坐在那发呆,气不打一处来。   “爹指望不上,你也指望不上?快把这脸呆相给我收起来,去待客!”   纪小五半死不活,道:“我都不认识……”   “你以为我就认识?以前谁理我们家,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来道喜,不理又不行,不然人家都算在表妹身上。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你后悔也晚了!”   刚才还懒洋洋的纪小五,一下子跳起来,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什么后悔?大哥你别胡说!”   纪凌奇道:“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我不就这么一说吗?”   “这怎么能随便说?表妹都要出嫁了,而且嫁的还是那位……你这不是给表妹抹黑吗?”   纪凌哭笑不得:“倒成我的不是了?”   “难道不对?”纪小五理直气壮盛气凌人,“带累我被人说闲话就算了,要是嚼舌到表妹身上,大哥你怎么好意思?”   “好好好。”纪凌求饶,“算我说错话。为了不给表妹抹黑,你就动动尊脚,招待一下客人好不好?”   纪小五实在没理由拒绝,只得不情不愿地起来。   纪凌看着他到外头去了,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个傻孩子。也好,反正没有挽回的可能了,不开窍更好。   纪凌抓紧时间喝了几口茶,出去继续待客,忽然发现有两个眼生的仆妇往后院走去。   “哎,站住。”他喊住那两个人,“你们是谁?怎么没见过?”   纪家搬了新居,宅子大了很多,下仆也添了不少。但纪凌记性好,凡是见过的,没有不记得的。   两个仆妇转过身,屈膝行过礼,其中一个笑着回道:“纪大公子,我们是安溪来的。”   纪凌顿了一下。   安溪,是他二妹婆家的籍贯。   皇家婚礼,纪家自是无比重视,能来的都来了。   若是如此,倒真有可能没见过。   仔细看这两个仆妇,衣饰、发型、神态都没有异常,纪凌点点头,说道:“迎亲使马上来了,你们不要乱走动。”   两个仆妇恭声回应:“是。”   ……   明微天没亮就被叫起来了。   礼节繁复,直到此时,她还在宫人的服侍下穿礼服。   “怎么有这么多层?”她忍不住抱怨一句。   派来服侍她穿戴的宫人笑道:“这是大礼服,里外皆有规制。您且忍忍,一年也穿不了几回。”   多福却很高兴:“这衣服多漂亮呀!小姐穿起来真好看!”   好不容易,礼服穿好了,明微松了口气。   “我可以歇一会儿了吧?”   宫人回道:“您坐一会儿,迎亲使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明微点点头:“多福,倒杯茶来。”   宫人连忙阻止:“明七小姐,婚礼要到半夜才结束,您若是喝了水,怕是中间不方便……”   没想到还有这出,明微头疼:“那我要渴上一天了?”   宫人陪笑。   没法子,明微只能认了:“好吧,就一天。”   看她甚是困倦的样子,宫人知趣地道:“您且歇息片刻,奴婢等就在外头候着。”   明微点点头:“好,趁迎亲使还没来,你们也歇一会儿。”   “多谢您的体恤,奴婢告退。”   明微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摸了摸肚子,说:“有点饿,我早饭吃了吗?”   多福回道:“小姐您吃了三个包子,还有一小块饼。”   “也不少啊!怎么就饿了……”   多福打开点心盒子,问:“要不,您先吃几块糕饼垫垫?”   明微摇头:“算了吧,不能喝水,看着就没食欲。”   多福向来是贴心的好丫鬟,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小姐,要不我去厨房蒸个蛋羹?汤水少,又不会干。”   明微想起黄澄澄的蛋羹,格外想吃,便点头应了:“好,快着些,一会儿仪仗就到了。”   “您放心,我跑着去。”多福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明微坐在妆台前等着。   镜子里映出妆点得鲜妍明媚的脸庞,令她一时恍惚。   来到这个世界五年了,不知不觉,她习惯了自己这个样子。反倒前世那张真正属于自己的脸,在记忆里远去了。   以前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出嫁的一天。决定成为命师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和寻常女子一样,嫁人生子。   她从未觉得遗憾,甚至充满庆幸。可以展翅高飞,踏遍江海,可以做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   将来若是喜欢上哪个人,便与之结一段姻缘,成为志同道合的伴侣。   如果不能同道而行,那么留一段回忆未尝不可。   可她来到了这个世界。   遇到了一个人。   这里已经有一个命师了,她可以卸下责任,去过另一种生活。   也许不那么自由,但是他的深情厚爱,让她愿意去尝试。   外头传来叩门声,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表小姐,多福姑娘有事耽搁了,让奴婢代她送东西来。”   “进来吧。”   门轻轻开了,两个仆妇低眉顺眼地跨进屋子,打头那个将食盒放到桌上,从里头端出刚炖好的蛋羹。   明微觉得自己变得好馋,迫不及待想吃。   仆妇殷勤地递到她手边:“您慢用。”   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皱了皱眉。   仆妇忙问:“不好吃吗?”   明微感到胃里排山倒海,忍不住张嘴吐了出来。 第807章 捣乱   “表小姐!”仆妇紧张极了,“味道不对吗?”   明微摇摇头,将蛋羹递还回去,说道:“没什么不对,就是突然没胃口了。”   真是奇怪,她这是病了吗?   最近容易困倦,提不起精神,肚子总是饿,胃口却时好时坏。   是命星新生出现的症状?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目中露出凶光,向另一个点了点头。   那个仆妇便转过去,对明微笑道:“既然表小姐不想吃,我们就撤掉了。您可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吩咐厨房再做。”   “不必……”明微才说了两个字,站在她面前的仆妇忽然张口,喷出一股烟来。   她近日精神萎靡,又一大早被叫起来,本就困倦,感知也不如平时敏锐。待发现有异,已经吸入了一部分烟气,习惯性一摸腰间,才想起箫不在身边——礼服厚重,不便带在身边,暂时交给了多福保管。   这时,外面起了骚动,有宫人喊道:“那边怎么在冒烟?是走水了吗?快!叫人报讯去,千万不能影响吉时。”   明微只听到这里,头便开始发晕了。   两个仆妇看准机会,抢上前来,齐齐出手——   皇宫里,杨殊坐立不安,一会儿要个茶水,一会儿出去看看宫门。   阿玄见他这样,忍不住说道:“陛下,您不用这么紧张,还能把新娘子给弄没了?成亲嘛,就这么回事。”   杨殊斜眼看他:“说得你好像成过亲似的。”   阿玄哽住,气愤。   听听,这是人话吗?好心安慰他,还反过来捅一刀。   刘公公眼见他们主仆把天聊死了,笑着解围:“陛下紧张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而后建议,“要不,您看看奏章分分神?礼节繁复,难免费些时间。”   杨殊摆手:“哪里看得下去。”   他站起来走两圈,问:“什么时辰了?”   阿玄翻个白眼,答道:“您先前才问过,还不到一盏茶。”   杨殊又坐下来,自问自答:“等下先干什么?哦,先拜天地,然后合卺礼……”   阿玄受不了,干脆禀道:“陛下这样不放心,干脆臣亲自去看看,实时禀报?”   杨殊巴不得,马上道:“快去快去!”   ……   多福提着食盒快步往回走。   纪府今日人多,厨房恰巧备着蛋羹,省了时间。   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不对。   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回去的路没有这么长。   她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一看,她疑窦丛生。   周围太安静了。   今天府里到处是客人,根本没有安静的地方,可她所立之处,除了风吹过树叶的簌簌之音,别无声响。   她放下食盒,左右看看,从路边花木上,抽出一根用来固定枝干的棍子,掂了掂份量,虽然轻了些,长度大小还算合适。   多福开了天眼,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一个影子从她眼角闪过。   找到了!   她一跃而起,提棍打去:“喝!”   对方反应极快,身子一扭,如同一尾游鱼错开来。   多福横棍一扫,紧追不舍,逼得对方不得不回身应对。   此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上面还有湿土的痕迹,一张脸平凡无奇,似是府里才招来的花匠。   两人你来我往,眨眼过了十来招。   对方自恃功力高深,一掌拍过来,逼得多福不得不正面应战。   仓促之下,多福只能一棍扫过去。   “轰——”一声闷响,对方被气浪掀翻在地,没等缓过气来,咽喉已经被棍子抵住了。   “你是谁?”多福喝问,“溜进纪府有什么企图?”   对方没想到多福的内力如此深厚,缓过气来,已经没了反击的空间。此时眼珠一转,笑道:“姑娘好身手。其实小的没有恶意,只是奉了主子的命令,来给明七小姐传句话。”   多福皱眉:“传话就传话,设阵阻拦我做什么?这还叫没恶意?”   此人干笑:“是小的做事不妥当……”   “行了!”多福一抖木棍,喝道,“你不用解释,说清楚,奉谁的命而来?传什么话?”   这人道:“我家主子是谁,明七小姐一听就知道。他想问,既然许下婚盟,怎可一女二嫁?”   许下婚盟?多福愣了下。   小姐先前是有过婚约,可对方是五公子啊!哪里来的别人?   她正纳闷,对方瞅准机会,右手一扬,带着异味的粉尘洒了出来。   多福行走江湖的经验不多,没遇过这样下三烂的手段,虽然已经及时后退,但还是吸进了一部分。   这人趁机一滚,脱离棍子的威胁,嘴边露出一个阴笑,袖子里的暗器发了出来。   多福觉得头晕,眼看要被这些暗器射中。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旁边跃了过来,将她推倒:“小心!”   多福晕乎乎的,待清醒了一些,发现救了她的人是阿玄。   “你怎么在这?”   阿玄没空理会她,因为那花匠发现有人来援,返身逃了。   “还愣着干什么?”他喝令手下,“快去抓人。”   “是。”他带来的高手追着那花匠去了。   阿玄把多福拉起来,问:“怎么回事?这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刚才……”多福甩了甩头,还是晕晕的。   阿玄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了瓶塞往她鼻子前一凑。   一股臭味冲进鼻腔,仿佛一盆冷水浇头,多福清醒过来。   “好了吧?说说怎么回事。”   “哦。”多福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就是这样。”   然后就见阿玄脸色变得很难看,转身便往明微的住处跑去。   “哎!”多福追上去问,“怎么了?你知道是谁?”   阿玄一边跑一边回她:“你忘了?就在不久前,明姑娘成过一次亲。”   多福恍然大悟:“是唐二公子!”   谁都知道,那次的婚礼是个陷阱,所以她根本没当真。   “唐劭那个家伙,居然派人来搅和陛下大婚。”阿玄咬牙切齿,“刚才他们想拖住你,恐怕明姑娘这边出事了!”   他理都不理过来阻挡的宫人,一路奔进明微的院子,一脚踹开房门。   “明姑娘?”   屋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回他。 第808章 寻人   众人惊呆了。   外面全是人,这种情况下,新娘子居然失踪了。   阿玄沉着脸色,吹响了独特的哨音。   须臾,有暗卫过来复命。   “你们怎么办的差?明姑娘人呢?”   暗卫也惊呆了,回道:“我们……没发现……”   阿玄气得想捶爆他们的头,更想扇自己巴掌。   他刚才在陛下面前嘴贱什么,这下好了,新娘子真给弄没了。   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婚礼,是皇帝大婚,整个齐国的喜事。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   “快找!找不到自己提头来见!”   “是!”暗卫半点不敢耽搁,赶紧分头找人。   他们被派过来,为的就是保护未来的皇后娘娘,现在迎亲使已经在路上了,居然把人丢了,陛下要是怪罪下来,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怎么回事?”阿玄铁青着脸,问守在外头的宫人。   宫人们吓得面无人色,为首的嬷嬷颤着声回答:“杨侍卫,奴婢等人一直守在院子里,不敢有片刻放松,就连刚才茶房打翻炉子着了火,也只是派人去问,并没有离开。”   阿玄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一言不发,进屋查看。   屋里没多少打斗的痕迹,礼服和凤冠似乎是被胡乱解下来的,乱糟糟地扔在座椅上,梳妆台旁边,洒落了一些蛋羹。   多福脸色发白:“蛋羹!是我……是我这边出了问题。”   她说给小姐做蛋羹,有人半路截住她,提前给小姐送来蛋羹……   阿玄明白过来了,道:“看来有人冒了你的名,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估计是蛋羹里下了药。”   阿玄来回走了几步,又不解:“完全没惊动暗卫,院子里这么多人完全没察觉,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何况明姑娘这样的身手,如何会轻易中招?”   多福问那些宫人:“茶房是什么时候着火的?大概多长时间?你们一直盯着门,没看到有人进去?”   “在一刻钟前,只烧了柴堆,一会儿就熄了。”嬷嬷赌咒发誓,“奴婢真的没看到有人进去。”   别的宫人肯定了她的话:“奴婢就站在这里,门在那里,有人接近,一定会看到的。”   可事实是,真的有人进了屋子,而且还是从门进去的,不然,明微不会吃那碗蛋羹。   阿玄更加糊涂,然而多福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问:“你懂了?”   多福点点头:“是障眼法。有人施了术,利用茶房着火的事,转移了宫人的注意力,把小姐劫走了。”   这是术法,并不需要宫人们离开,在她们转移注意力的短暂时间里,就可以施展,骗过她们的眼睛。   至于明微,对方知道她会术法,所以先下药。   多福懊恼极了:“小姐最近精神不大好,我不应该离开她的。”   “不,是我们防备不够。”阿玄语气沉沉,“陛下派来的暗卫一直守在附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来的显然不是一般人。”   而且连明微自己都中了招,可见对方准备有多充分。   “茶房一刻钟前烧的,也就是说,明姑娘被劫走才一刻钟,对方走不远。”阿玄立刻有了决定,“我去找宁先生!”   既然对方用了术法,那只能让玄士寻找他们的踪迹。   多福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也是玄士,而且她那么了解小姐,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越快找到线索,小姐就越安全。   多福想象之前的情形,坐到梳妆台前。   小姐当时穿着礼服,肯定不会乱动的,而蛋羹掉在梳妆台边,说明了这一点。   蛋羹……桌上的蛋羹只少了这么一口,小姐吐出来了,也就是说,她发现不对了。   但对方应该有另外的应对之法,令小姐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反抗能力。   比如那个花匠偷袭她用的药粉。   多福回想自己当时的感受。   反应变得很慢,感觉十分迟钝,但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小姐比她有经验,这种情况,如果不能反抗,一定会留下线索……   多福在周围仔细地翻看,当她掀起桌布,发现了桌脚上不起眼的齿印。   这是……小白蛇!   多福取出一枚灵符,激发法力,附了上去。   然后她用眉笔迅速在地上画了个简易法阵,将沾了小白蛇气息的灵符放进去,引动法力点燃。   火光很快灭掉,烟气引向一个方向。   她心里有了模糊的感应。   “在那里!”   阿玄带着宁休过来,连同得到消息的纪凌兄弟俩。   “先生!”多福喜出望外,“我知道小姐在哪里了,小白留了气息下来,他们在西北方向一里处!”   宁休顺她所指,摸了摸小白蛇的齿印。   “好,我们马上追过去。”   这时,纪大夫人匆匆赶来。   “到了,迎亲使到了!”   阿玄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宁休回身:“怎么?”   “来不及了。”阿玄说,“就算我们顺利找到明姑娘,吉时也误了。”   纪小五不悦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婚礼?难道这比表妹的性命重要?”   “小五!”纪凌呵斥一句,“皇帝大婚,是国之大事。表妹的性命重要,但这事也不能等闲视之。”   “那怎么办?人都不在了,我们再重视又有什么法子?”   阿玄想了想,咬牙道:“吉时万万不能误。多福!”   “啊?”多福懵懵地回应一声。   阿玄指着座椅上的礼服:“你穿上,以明姑娘的名义上舆驾,务必走完礼。”   多福呆住了:“我?可我不是小姐……”   阿玄粗暴地打断她:“外人不知道就行。只要走完礼,我们救回明姑娘,便能直接送回宫。要是今天的婚礼不能按时举行,成为笑柄尚在其次,明姑娘的名声受损,才是最要命的。”   纪凌立刻附和:“杨侍卫说的对。婚礼不能按时举行,外人会有诸多猜测,只要有一点差错,就会影响表妹,必须成了事再说。”   听说表妹被人抢婚,谁知道后面会出什么夭蛾子?当然要赶紧把名分定下,这样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但我跟小姐长得不像……”   “叫侯良来,给你易容。”阿玄扫了两眼,“你们身段差不多,穿上礼服,不会有人认出来。时间紧急,就这么说定了。这里交给你们,我和宁先生马上去追人!” 第809章 唐二   飞驰的马车上,明微清醒过来。   她吸入的毒烟分量不多,发现不对,立刻封闭了气息。   整个过程,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被剥除礼服,换上别的衣裳——估计是丫鬟穿的,带出纪府。   其实这种状况,并非完全不能应对。   比如发动降神之法,利用血气冲击,化去毒烟的影响。   但,当她运转心法的时候,小腹忽然抽动起来。   这种异常的感觉,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明微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在记忆里搜寻,上一次癸水是什么时候来的?   然后她被自己吓住了。   好像已经……快两个月了?   明七小姐这具身体的底子不大好,癸水也不怎么准,她压根忘了这回事。   一时间,明微百味陈杂,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理起。   最近的状态,终于知道原因了。   吃得多睡得多,还精神不济,并不是因为命星初生,而是因为这个小家伙的到来。   惊吓过后,她既感到喜悦,又觉得忧虑。   在此之前,她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生怕自己始终无法孕育子嗣,令他为难。   杨殊可以不在乎有没有孩子,但姜衍需要,齐国也需要。   现在证明,她可以有孕,终于能够放心了。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令她陷入被动。   降神之法,会激发血气,临时提升战力,因而对自身造成一定的损伤。没有这事,她可以慢慢养回来,可现在,怕会伤害腹中胎儿。   几乎没有犹豫,她放弃了降神之法,任由这两个仆妇,将她胁持出纪府。   小白蛇缠绕在她的手腕上,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给她带来些微安心的感觉。   很好,它已经留下记号了,相信多福很快就会发现。   身子一阵颠簸,随后被转移到另一处。   她听到男人的声音:“二公子,幸不辱命。”   咦?这两个仆妇,竟是男人装扮的?   好厉害的易容术,她先前都没有发现。   这样的手法,不是一般人啊!   能够无声无息潜入纪府,完全没有惊动保护她的暗卫,一般的高手做不到。   是星宫的人?朱雀星官凌小姐的手下,还是老玄武派来的?   明微曾经跟凌小姐交过手,回想了一下,朱雀辖下几个星宿,似乎缺了一分火候。   这两人,怕是老玄武的手下。   他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这样也好,只有这样,才能把星宫所有的暗桩都拔出来!   “嗯,走吧。”这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声线是熟悉的,可语调完全陌生。   唐劭,他竟然亲自来了?   有人一甩马鞭,马车启动。   明微静下心,慢慢催动法力,化解毒烟的效力。   没等她化解完,有人拿住她身上大穴,几下堵住了气门。   然后,一道略带辛辣的气味飘进她的鼻子里,毒烟的药效很快化解了。   “不说话吗?”唐劭说道。   明微心知无法再装下去,只得睁开眼。   他们正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车厢宽大,里面只有她和唐劭两人。   唐劭的武功,她是清楚的,在无法调动内息的情况下,想从他手下逃出去,几乎不可能。   更何况,马车外最少还有三个高手,一个在前面驾车,两个守在车后,形成包围之势。   一番权衡,明微放弃了自行突围。   无论如何,她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多福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去处,追兵很快就来。   心中定计,明微露出笑来,看着眼前的唐劭。   “唐二公子,你这是念念不忘,特意来抢婚的吗?”   “是啊!”唐劭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道说的真话假话,“一女岂可二嫁?当初你应下我的亲事,自不能再嫁给他人。”   “……”明微笑了,“所以,他抢一次婚,你也要还一次?”   唐劭点头:“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明微有点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了。   先前,她对唐劭还有些微了解,可经过家族剧变,他已经变得她完全陌生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事,这些都无法预估。   她只知道,唐劭受尽打击,因而性情大变,变得无法捉摸。   心中略一思忖,她出言试探:“唐二公子,你这样做太危险了。远来大齐,还在婚礼上劫人,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见了,你觉得自己能逃得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值得吧?”   唐劭淡淡道:“值不值得,我自己会评判。既然我来了,那就代表我想这么做。”   明微失笑:“你这样,我会真的认为,你爱上我了。”   唐劭的眉毛在这时候轻轻挑了一下,说:“我以为,上次就跟你说清楚了。”   “上次?”明微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胁迫她成亲的时候。   “如果我在成亲,你确实是我想要的对象。”   他说过,他也想尝试那种感觉,尽管失去了全世界,但还有一个人在身边。他觉得他和杨殊当初的处境是一样的,但杨殊有她,熬过来了。而他却什么也没有,身边空空如也。   “……”明微道,“你上次不是为了诱使他过去,才故意要成亲吗?对你来说,我的重要性,远远逊于你想要的权力。”   唐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这个话……   明微试探:“总不能是你回去后,发现爱上我了吧?”   唐劭竟然点头了:“是又如何?”   明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却听唐劭道:“权力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我跟你说过,我总得留住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我回去后发现,只有权力是不够的。那样太冰冷,就连成就感都要打了折扣。我需要一个见证者,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明微很想说,你想要见证者,天下人多的是愿意给你见证的,为什么一定要抓我。可是很显然,唐劭并不想听这个话。   她只能叹了口气,说道:“你抓我回去,星宫知道吗?你要留下我,他们同意吗?” 第810章 冒充   唐劭的目光往外面瞟了下,道:“你说呢?”   好吧,她问了句废话。   星宫的高手都来了,还会不知道吗?   不过,这事很奇怪啊!对星宫来说,抓她有价值吗?   事实上,杨殊已经登位,连杀她的价值都没有了。   她既不能治国,又不会开疆,在成功改天换日的那一刻,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星宫不想认输,要么扶持唐劭,夺取南楚帝位,正面与北齐一较高下。要么杀掉杨殊,搅乱北齐政局,助南楚一统天下。   ——国力的较量,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   难道,想用她引来杨殊,杀之而后快?   可明微仔细一想,又否决了这个可能。   他们能抓到她,重在出其不意。   纪家刚刚搬了新居,才买进大量奴仆,有很多生面孔。   而她又因有孕,精神很差,警觉心变低。   即使如此,她当时使出降神之法,仍然可以反击。   只是发现身体有异,怕伤到腹中胎儿,才放弃了。   发现她失踪,杨殊必然会派出大量高手。   不管他们来多少人,这里是齐国,皇帝陛下当真起来,只要他们泄漏行踪,就只有送死的份。   真是奇了怪了,星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思索间,马车停了下来。   “该换车了,你多担待。”唐劭说完,帕子往她脸上一捂。   明微闻到迷药的气息,便自觉闭了气。   不管这迷药会不会伤害胎儿,小心为上。   她感觉有人掀帘进来,在她身上翻查了一遍,然后剥了她的外衣,哑着声道:“她身上果然有异样的气息。二公子,你要小心防备,这女人心眼很多。”   唐劭淡淡道:“所以才要带你们。有没有办法把这些气息引走?”   “试试吧。”   过了会儿,这人又道:“奇怪了,刚才明明感觉到一股气息波动,可能是灵一类的东西。现在找找,又没有找到。”   是小白蛇,它刚才很机警,及时溜走了。   “查完了吗?她身上可还有追踪之物?”   “应该没有了。”   “好,你带着她的东西走吧。”   “是。”   明微感到自己被大氅之类的东西包裹起来,抱下去换了一辆马车。   这次没过多久,就停了下来。   她再次被抱下车,最后放在一个温软的地方。   开门声响起,唐劭似乎出去了。   明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她感应了一下,没找到小白蛇,反而察觉周围布了禁灵一类的阵法。   这是把她藏起来了?   倒是个好办法。   此去南楚,路途长远,有皇城司和玄都观全力追踪,他们很难顺利带她离开。   这对她来说,不算坏消息。唐劭费心藏人,说明目前并不想伤害她。   如此一来,她便有了应对的时间。   唔,穴道可以冲开,不过在此之前,她得想办法护住腹中的小家伙……   ……   阿玄自己去追人,同时遣了暗卫回宫禀报。   杨殊脸色一下子青了,质问:“人不见了,你们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暗卫额头触地,大气不敢出:“属下该死!请圣上降罪!”   杨殊冷笑:“现在降罪有个屁用!杀了你们,皇后就能回来吗?赶紧召集人手,去找人!”   “是!”   杨殊很暴躁。   他知道星宫不会收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暴躁也没有用了,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如何救人。   一番思忖,他下令:“刘公公,去请国师大人,让他立刻来。”   刘公公答应一声,迅速去了。   杨殊拧着眉头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真是怪了,他们怎么劫得这么顺利?以她的实力……”   玄非今日就在宫中,来得很快。   路上,刘公公已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他一赶到,就道:“陛下莫急,明姑娘这么轻易被劫走,中间定有缘故。宁兄已经去追查了,他们是同门,有特殊的感应之法,相信很快会有线索。”   杨殊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朕知道,请国师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玄非听到拜托二字,头皮一阵发麻。   这小子……哦,对不起,是陛下……每次拜托他什么,从来就没好事!   可现在君臣有别,他还能拒绝不成?   他只能硬着头皮回道:“陛下请说。”   “我们体形相差仿佛,你装扮成朕的样子,在此等候凤舆。”   玄非愣了一下,然后炸了,提高声音:“这太荒唐了!您是天子之尊,怎么能随便叫人冒充?”   杨殊摆手,理直气壮:“是叫你冒充,不是随便什么人。”   玄非气极,他还狡辩!   “贫道真是三生有幸!”他硬梆梆地说。   杨殊笑道:“国师太谦虚了,现下能叫朕完全放心的,只有你了。”   “……”玄非听着这句话,忽然就气不下去了。   收了收脾气,他道:“陛下想亲自去找人?这并不明智,您身份贵重,怎么能和之前一样亲身涉险?”   杨殊摆手:“你放心,有皇城司和玄都观在,朕怎么会亲自涉险?让你顶替,实在是婚礼不好叫停。等凤舆进宫,奉迎礼结束,若是还没有消息传来,你便借口聘礼中太后赏赐的玉如意遗失,暂停合卺礼,下令搜查……”   玄非明白过来了:“您想拿这个借口,搜查明姑娘的下落?”   杨殊点头:“今日大婚,不仅是朕的私事,更是国事。所以,凤舆一定要按时进宫。既然皇后没有出事,只能另外找个理由了。”   玄非听着,十分欣慰。   能做出这个决定,说明他很冷静,没有昏头。   “好,贫道明白了。”   两人进入后殿,飞快地互换了身上的衣物,然后稍加易容。   玄非试着学他的音调说了几句话,再三叮嘱:“陛下切切记住,不可涉险。”   杨殊道:“以前名不正言不顺,号令不了别人,只能自己上。现在玄都观有那么多高手还不用,不是傻吗?放心吧,易掌院他们的实力,可比你强多了,你就好好在这等着吧!”   说完,出了大殿,扬长而去。   玄非:“……”   走了还要贬低他一下,什么人啊! 第811章 搜查   宁休带路,阿玄领着人急追。   当视线里终于看到那辆马车时,阿玄挥手喝令:“上!”   “是!”御前侍卫纷纷出手。   擅长暗器的一扬手臂,一把铁蒺藜撒了出去。   “吁……”马的惨叫声响起,失去平衡的马车因为惯性甩出去,撞上路边的矮坡。   车厢撞歪的瞬间,两道人影从破碎的车门跃出,化为残影,疾掠而走。   侍卫们训练有素,当即分出人马,追了过去。   阿玄带着剩下的人手,小心翼翼地围过去。   当他掀开车门,车厢里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阿玄一愣,喊道:“先生!”   宁休跳上歪斜的马车,取出灵符,探了探车上残留的气息,从中翻出一套衣裳。   “中计了,他们故意引我们来追。”   阿玄脸色很难看,牙关咬得紧紧的:“那明姑娘……”   “回头,重新找!”   阿玄深吸一口气,吩咐下属:“抓不到活的,就弄死了事!”   “是!”   他气鼓鼓地返身上马,带着人往回赶。   宁休这一路盯得很仔细,经过城郊一个路口时,喊住阿玄:“这里有点奇怪。”   他翻身下马,走几步就燃一张符,最终在路边草丛停下。   正月还没回暖,灌木一片枯败,宁休用随身带的朱砂画了个简易的阵法,而后骈指点下。   过了会儿,枯枝里慢慢钻出一个细长的白色影子。   “喝!”阿玄第一次看清小白蛇的模样。   这蛇生得细小,全身透白,一看就是异样,漂亮极了。   “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宁休身上有着和明微相似的气息,让小白蛇感到亲切。它伸出信子,舔了舔宁休的手指。   “大人被抓走了,我跟不过去。”小白蛇委屈地禀报,“他们很厉害,差点发现我了……”   它把知道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   宁休听完,伸手让它爬上自己掌心:“知道了,我们一起去找。”   阿玄刚要问,那边有侍卫疾驰而至,滚鞍下马,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玄得了消息,唤住宁休:“先生,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他们跟着侍卫,去了不远处的玄都观。   瞥到那一身国师装束,宁休还纳闷,既是玄非来帮忙,怎么不直接过来?这么爱摆架子的吗?   等那人转过身来,宁休:“……”   “陛下!”阿玄又气又急,“明姑娘已经失踪了,您怎么也跑出来了?要是再出事怎么办?”   杨殊指着陪侍在侧的希诚道长,说:“玄都观内,这么多的高手,朕要是还出了事,那要你们何用?”   “……”阿玄无言以对。   不过这话也没错。玄都观,可以说是除皇宫外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敌人是玄士的话,甚至比皇宫更安全。   “行了,别浪费时间,赶紧说一说,现在什么情况。”   阿玄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他离不得明微,叫他安坐宫中,实在为难人,也就不说废话了,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   杨殊听完,一拍案几,怒道:“唐劭!他胆子可真大,真不怕死么!”   宁休说:“他们劫了明微,用她身上的气息将我们引走。照小白的说法,应是另外寻了地方藏身。”   杨殊点头:“你们发现得很快,而且,云京的关卡目前正处于严控中,他应该没有离开,而是藏在附近某个地方。”   结论得出来了,但要如何搜索,却是个大问题。   云京城还好说,京郊范围更大,龙蛇混杂,想找出特定的人不容易。   但是,再不容易,也得去找!   ……   迎亲的队伍簇拥着凤舆,浩浩荡荡行过长街,进入宫门。   看够了热闹的云京百姓,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刚才的所见所闻。   皇帝大婚,条件甚是苛刻。继位的皇帝必须未曾娶过妻室,才会有大婚之礼。而皇家成婚早,一般能有大婚的皇帝,都是年幼继位。   ——当今这位,完全是个特例。   总而言之,还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看到一回。   然而,百姓们还没议论够,下一消息就传出来了。   皇后的聘礼里,丢了太后亲赐的玉如意。   这玉如意是太后心爱之物,亲手放进聘礼中,代表着对帝后婚姻的祝福。   现下丢了,皇帝震怒,下令大索全城。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皇家的聘礼,怎么会轻易丢了?这自然是被人偷了。   什么人,能在看管那般严密的情况下,偷走聘礼?   神偷!真是一代神偷啊!   于是乎,坊间说书人忙着编故事,纷纷说起了江湖上有名的神偷们,猜测究竟哪一位动了手。   禁军出动,以寻找皇家聘礼的名义,搜查全城。   ……   蒋文峰前来复命。   “圣上,城内已经搜遍了,差不多可以肯定,贼人不在城中。”   杨殊吐出一口气,说道:“城郊,换成我,也会藏在城郊。”   城里监管严密,很容易被查出来。城郊相比起来,难度就大多了。   蒋文峰回道:“臣已经与卫将军做好分工,分片搜查城郊,不放过任何可疑目标。”   杨殊点点头,却见阿玄匆匆进来。   “陛下。”他张开手,呈上手心之物,“先前那两人,逃了一个,死了一个。这是死的那个身上寻到的。”   杨殊拿起来,发现是根木制的簪子,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   “臣演示给您看。”   阿玄接过木簪,用墨涂了一遍,取来白纸,在上面滚动数圈。   杨殊仔细一看,却见纸上出现的图纹,正是星宿图。   “果然是星宿。”他丢开手,神情阴沉,“这图案,对方是玄武门下。看来那老怪物插手了。”   “陛下……”   杨殊抬手阻止,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事有点奇怪,对方为什么抓人不杀人?目的究竟何在?”   “这个答案,或许我知道。”宁休从外头进来,拿起这根木簪,跟自己的命师令符比对了一会儿,说,“你别担心,我猜,他要从明微身上得到一件东西,所以目前不会伤害她的。” 第812章 办法   明微慢慢地调动内力,顺着经脉往小腹流去。   唐劭封了她的关窍,她担心伤到胎儿,做这件事非常地小心。   关窍无法畅行,只能一点点地抽取微薄的内力,渗透过去。   这些内力,一点一滴都不敢浪费,小心地聚集在小腹周围,凝结出屏障。   明微做得很耐心,只有屏障完成,她才能施展降神之法,恢复实力。   门被推开,唐劭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饭菜。   “一整天没吃东西,饿狠了吧?”唐劭语气温和,和当初在宜都相见的唐二公子一般无二。   明微顺从地下了床。   “都是素菜?”明微拧了拧眉。   “你想吃肉食?”唐劭点点头,“也行,明天买。”   明微瞅了他一眼,坐下来拿起筷子,安静地扒饭。   唐劭就坐在她前面看着,不见喜悲。眼睛冷得仿佛结冰的深潭,看一眼便叫人打哆嗦。   直到明微放下筷子,喝茶消食时,他终于开口:“吃饱了?”   “还行。”答完她道,“你把我关在这里,想做什么?”   唐劭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明微继续:“你用之前那辆马车引追兵走了?这个计策只能顶一时之用,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   唐劭没说话,给自己倒了杯茶。   明微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又嗅了嗅空中的气息,说道:“线香的味道,这里是禅房?”   唐劭抬头看了她一眼。   明微笑了笑:“虽然我不大认路,但是依照京城的地形推断,附近能让我们藏身的禅房,只有长生寺了吧?两年前秀仪在长生寺设伏抓我,结果失败了。后来长生寺被清算,里头的和尚不是下狱就是赶跑了。再接着,有人走通了政事堂的路子,买了长生寺的地,说要重新建一座园子,不过才刚刚动工。我可真没想到,这个买地的,居然也跟你有关。”   唐劭静静道:“这样才出其不意,不是吗?”   明微点头:“不错。长生寺的暗桩暴露了,谁猜得到,你居然还敢派人买这块地。不过,这次你又暴露了,要是不能达到目的,可太亏了。”   唐劭扯了扯嘴角,说:“你不用试探,告诉你目的也无妨。”   “早这样不就好了!”明微一脸欣慰,“你我一场知音,今日立场不同,已经够叫人唏嘘了,何苦坏了最后一点情分呢?”   “知音?”   “难道不是?”明微睁大眼,“我们可是未见面先闻声,以乐曲相交,岂非知音?”   唐劭要笑不笑,深深地看着她:“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难道你不喜欢?”明微笑吟吟,“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连她的缺点都喜欢么?何况这是我优点里最显眼的一个。”   唐劭竟然认同了:“这倒也是。你胡说八道起来,格外不同。”   “呵呵。”明微干笑。   唐劭顿了下,说道:“我的目的,当然是带你回楚国。不过大婚之期,戒备太森严了,现在他们借口丢了一件珍宝,大肆搜查,暂时走不了。”   明微拧了拧眉:“所以,你要等风头过去,再找机会离开?”   唐劭缓缓点头。   “恕我直言,这个可能性很小。不是我自夸,只要一天找不到我,警戒一天就不会松。”   唐劭认可:“你对他而言,确实这么重要。”   “那你还有自信离开?”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唐劭注视着她,“你对我,也一样重要!”   “……”明微说,“看出来了,你竟然亲身犯险,可见在做一件比性命还重要的事。真是太荣幸了,你竟然把我看得如此重要。”   唐劭并不辩解,起身收走碗筷:“你好好休息。”   门打开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自己,明微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   她的手指在桌上叩了叩,低声自言自语:“比性命还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   一天过去了。   杨殊站在观星台上,俯瞰整个云京城。   这座北地雄城,是中原有史以来最大的城市,从东走到西,足有十几里。若是算上京郊,还要大上一倍。   从这么大的城市里,找到一个特定的人,难度可想而知。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不等对方开口,他先问了:“有消息吗?”   “还没有。”这是宁休的声音。   他道:“听他们说,你一晚上没睡?”   杨殊回过身,情绪低落地叹了口气:“你说我怎么睡得着?她这样轻易被劫走,肯定自身出了问题。”   “一天不找到她,你就一天不睡觉吗?”宁休走近,“别忘了你现在是谁,你身上背负着整个国家的命运,怎么能不负责任?”   “可是……”   “我理解你的感受,现在叫你当没事发生,确实难为人。但你要把握好这个度,如果你失去冷静,明微就危险了。”   杨殊听劝了:“知道了,我等会儿就去睡。”   宁休嘴角扬了扬,放柔声音:“别担心,每个关卡进出严密,我们可以肯定,她还在云京,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何况,我还有办法的。”   杨殊听这话,似乎有什么险情,忙问:“什么办法?”   宁休道:“明微与我说过,明七小姐的部分魂魄,曾经附在明三那块护身符上。还有明三夫人,她死后魂魄也曾被此物吸走。其他星宿的信物,比如刚才那根木簪,都和这个差不多。”   他拿起腰间木牌:“就像这块命师令符,里面镇压着许许多多恶灵。我想,他们的信物里,可能也藏了一些秘密。”   杨殊回想起来,在南楚的时候,明微曾经说过……   “游魂?那个引导青龙印章的游魂?可她已经把那些信物都扔回去了。”   “答案是什么,我目前还不知道。”宁休抚着令符,“但,我可以利用他们相同的特性,寻找他们的下落。”   杨殊想了想,问:“这个办法,是不是有危险?如果简单,师兄你早就说了。”   “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宁休道,“单纯的魂魄,感应命师令符更清晰,为了充分利用这一点,我需要以魂体方式进行。” 第813章 答案   又过去两天。   唐劭送饭来时,明微问:“什么时候能让我出去透透气?总闷在屋里太难受了。”   唐劭睨着她:“放你出去,好让你传信吗?”   明微笑道:“唐二公子到底是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   唐劭扬眉,表达疑惑。   “长生寺这阵法极其高明,出自高人之手,哪怕明宵,也缺了一分火候。这种情况下,还觉得我能传出消息,未免太高看我了。假设我真能传出去,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区别?一扇门又能阻挡什么?”   唐劭没再说话,看着她安静用完饭,忽然道:“你的胃口倒是真不小,就没见你剩过饭菜。”   明微面不改色:“不多吃些,怎么有力气?说不准什么时候,让我逮着了漏洞,就有机会跑了呢?”   唐劭扯了扯嘴角,收好碗筷,问她:“出去走走?”   明微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你都那么说了,我为何不答应?”   明微立刻起身:“等等,我披件衣裳。”   裹好厚实的外衣,她跟着唐劭出了禅房的门。   天色将晚,西天悬着火一般的流霞。   唐劭将食盒交给守门的侍卫,带着她缓步而行。   长生寺正在拆建,外头忙得热火朝天,谁能想到后院藏着整个朝廷掘地三尺正在找的人?   唐劭领着她,去了佛塔。   这座佛塔有不少年头了,这两年没人打理,墙体上爬满了青苔,一片斑驳。   明微转了一圈,在栏杆边站定。   唐劭问:“不坐吗?”   明微摇头:“会弄脏衣裳的。”   唐劭就笑笑。   他看着还没落下去的残阳,说道:“我真的很好奇。”   “好奇什么?”   “为什么是他?你因何选的他?因为他能达成你的志向?那为什么不能是我?现在南楚尽在我手,你要一统天下,我也能做到。”   说这几句话时,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然而接连几个问句,又让人觉得,他的内心没有那么平静。   明微没有敷衍他,而是仔细思考了一番,说道:“我很想安慰你,只是因为时机不凑巧。但,这么说显然太不尊重你了,你应该不想要这样的答案。”   停顿了一下,她说:“你这句话的结论,是错的。一统天下,你做不到。”   唐劭冷声问:“因为你见过的历史?”   “知道得这么详细?”明微笑了下,认真答道,“不,历史只是一个发展方向,这个判断,是我从所见所闻里推断出来的。你确实是一代人杰,才学谋略都不差,但你缺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什么?”   “底子。”明微说,“南楚与其说是一个新兴的国家,不如说是前燕败亡后的残留。世家林立,皇权飘摇,矛盾众多。一个朝代存在得越久,赘生出来的痈疽就越多,直到百姓再也承担不了,于是揭竿而起,从头再来。齐国就是这样,所以它现在还拥有初生的活力。而南楚,仍然长满了前燕遗留下来的毒疮。”   明微轻声道:“与其说,我选择了他,不如说,我选择了北齐。”   唐劭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但我不能认为你是对的,毕竟南楚的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   明微笑道:“这是当然,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历史还没走到那一步,也不能肯定我就是对的。”   她搓了搓手,说:“风有点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唐劭没有反对,直到她慢慢走到楼梯口,搭着扶手想下去,突然道:“你今天真是格外小心,要是换成以前,你想坐就坐了,下楼更不会这么小心翼翼。”   “……”明微面不改色,“我现在只是个弱女子。”   然后慢悠悠地下楼去了。   唐劭没动,过了会儿,有人无声无息出现,蹲下来检查明微走过的地方。   “有没有做手脚?”他问。   这人回复:“没找到。”   “一定有。”唐劭说,“只是你们本事不到家,找不出来。”   这人神色间似有不服,但碍于他的身份,没说什么。   唐劭继续道:“找不出来就不用管了,盯好外头就是。老先生说过,你们只要掌控好阵法就行,别的事自有他。”   “是。”   唐劭站了一会儿,才下了佛塔。   看着明微回屋,他转了转手上指环,自言自语:“真的没有骗我吗?只是因为……”   ……   宁休借了玄都观的屋子。   魂魄离体前,他请希诚道长过来护法。   杨殊不在,他与希诚师徒说实话。   “如今早已不是上古时期,诸多玄术失传,魂魄离体之法并不完善。此番我若出了意外……”他看着纪小五,“你帮我把命师令符交给多福,由她继任命师。”   听他认真的语气,纪小五有点慌:“这么危险的吗?宁先生,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表妹已经出事了,要是您也……那陛下……”   宁休心意已决,说道:“时间紧迫,我必须冒这个险。一则为同门之谊,二则为齐国的未来。”   纪小五还想再说,被希诚道长叫住了:“小五,宁先生自有考虑。”又对宁休郑重应诺,“先生尽管去,贫道一定好好守护你的肉身。”   宁休点点头,将命师令符搁在床板上,闭目掐诀。   所谓龟息之法,便脱胎于魂魄离体之术。   宁休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到后来便一动不动了。   纪小五上前一探,心口只剩淡淡的余温,许久才跳动一下。   他默默坐下来,为宁休护法。   “别担心,”希诚道长说,“不管你是表妹,还是宁先生,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纪小五看了他一眼,闷闷地道:“师父,又不是您说了他们就不会出事,这话一点保障都没有,何必白说?”   希诚道长斥道:“为师还不是怕你接受不了,还嫌多事了是吧?”   “不敢,我就是……”   看他蔫蔫的样子,希诚道长笑着弹了下他的脑袋,说:“你当为师真的只是安慰你?宁先生魂魄离体,只是引路而已,掌院长老们另有行动,所以出事的可能很小。为师先前那话,可不是随口说说。” 第814章 离魂   宁休感觉真实世界渐渐远去,耳边传来一阵阵泣涕嘶吼声,令他魂魄震动。   这是命师令符里镇压的妖邪的声音。   自从他成为命师,每天都会听到。   难怪明微之前要说,命师需要有坚定的意志。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住,日夜萦绕在耳边的鬼哭声。   而此刻,他从肉身这个躯壳里脱出来,鬼哭声更加清晰。   以前,命师令符里的妖邪,触碰不到他,只能在里头哭泣嚎叫。   而现在,他的魂魄一离体,就好像一只鲜甜的果子脱离了外皮的保护,法力长年浸润的魂魄仿佛带有天然的香味,引得妖邪恶灵们垂涎欲滴。   更因为之前被他的法力镇压,形成浓厚的怨气,不愿放他离开。   宁休眼中,一阵阵怨气形成的黑雾从镇魂牌里逸出来,将他缠住,仿佛黏腻的胶水,令他滞涩难前。   一张张凶恶的脸,从镇魂牌里冒出来,冲他露出獠牙。   宁休知道,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到躯壳中去,有了肉身的保护,这些恶灵根本没有伤到他的可能。   但他只是挥了挥手,将鬼雾挥开,便静心利用牌符的特殊能力,搜寻相同的气息。   片刻后,宁休突然睁开眼。   找到了!   微弱的感应,隐隐约约传来,与镇魂牌有着相似的波动。   他站起身,袖袍飘飘,迈步向前。   被他挥退的鬼雾立刻追了上去,在相距一两步的身后,如影随行。   他的影子消失在屋里,鬼哭声顿时小了下去。   纪小五搓了搓手臂,小心咕哝:“怎么突然好冷。”   他抬头看着床的方向。   宁休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气息浅得几近于无。   希诚道长伸出尘柄,敲了敲他的手背,斥道:“坐好!你从你表妹那里学了不少东西,怎的连阴气也体会不出了?宁先生已经离开,这镇魂牌里群魔乱舞,好好守着,留神出事!”   “会出事吗?”纪小五兴奋地问,“师父,不是说咱们玄都观内百邪不侵?”   他这样子,看得希诚道长大摇其头,说:“要不是身处玄都观,这镇魂牌失去主人,哪会这么平静?”   纪小五看看镇魂牌,又看看闭目不动的宁休,不禁担心:“那宁先生现在,既没有肉身的保护,又离开玄都观……”   希诚道长叹了一声:“易掌院已经吩咐下去,诸位长老伺机而动,但必须宁先生先找到方向。只希望这一路,他平平安安……”   ……   宁休眼中的世界,和平时大不相同。   周围一片迷雾,往日见到的建筑,俱都成了一道道影子,扭曲舞动。   空间有了不同的概念,他只需一步,就可以从此间到彼端,但也可能走很久,都走不到近在咫尺之地。   鬼哭与黑雾形影不离,在他离开玄都观地界之时,突然壮大起来。   尖利的啸叫声,让宁休魂魄不安。   可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制止,只能稳定心态,继续走下去。   感应越来越清晰,他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   ……   明微此时并没有入睡。   傍晚散完步,她回到屋中,就躺下休息了。   三个时辰,她准时醒来。   虽是半夜,经过充分休息的她,精神却好。   醒来后,她先摸了摸肚子,确定一切安好。   然后坐起来,继续调动微弱的内力,凝结屏障。   只差一点,屏障就完成了。   白天出门的时候,她悄悄在佛塔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无论宁休、多福还是小白蛇,都能够感应得到。   只是长生寺周围,显然布有隔绝之阵,到底能不能传出去,她也没有把握。   如果没有,那就只能自己来了。   等屏障完成,她便可施展降神之法,冲开关窍,从这里离开。   ——不过,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似乎自己并没有抓到重点。   唐劭说,他的目的是带她回楚国。   而他身边那些异士,证明老玄武在帮他。   真是奇了怪了,抓她回楚国,对老玄武有什么用?   她现在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杨殊。   难道抓她是为了对付杨殊?   可他现在的身份,断然不会亲身犯险……   等等!杨殊不会,那谁会?   明微心中越来越不安,直到她感觉到熟悉的波动……   宁休的感应越来越清晰。   他甚至发现,云京城里还有其他隐世之人,在他的感应下,仿佛一盏盏小灯笼,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   灯笼最集中的,有两个地方。   密密麻麻,甚至毫无顾忌的,自然是玄都观。另一个地方,应是皇宫,供祠里藏着几个玄都观的顶尖高手,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却非常明亮。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   别处或多或少,会有散落的光芒,只有那里,漆黑一片。   正因为这片漆黑,与整个云京格格不入,与玄都观更是形成强烈的反差。   宁休心念一动,“人”已经出现在漆黑的边缘。   感觉到了!   这里有阵法!   京城这样的地界,敢设这样的大阵,必定别有居心。   他要找的人,定然在这里!   可这是哪里呢?   宁休迈入黑暗。   徘徊在他周身的黑雾,萦绕于耳边的鬼哭声,倏然之间散去了。   仿佛见到了什么比它们更可怕的东西。   宁休却没有动摇,仍然潜入了黑暗。   只要找到此处地标,告知玄都观,那么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不然,即使知道有人设阵,找不到地点,也是枉然。   ……   玄都观内,易掌院忽然睁开眼。   杨殊立刻被惊动了,他问:“怎样?”   易掌院面露迟疑。   “说!”   易掌院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实话实说:“突然失去了宁先生的踪迹,找不到了。”   杨殊追问:“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已经在他身上留了记号吗?怎么会找不到?”   “所以很奇怪。”易掌院斟酌用词,“宁先生刚才就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吞进去一样,一下子消失了。”   杨殊心一沉。   “所以,我们不但没找到人,还又贴进去一个?”   易掌院还没回答,邻屋纪小五推门出来,说道:“陛下,我师父说您不用急,宁先生这是找到目标了,才需要亲身去探。我们要相信宁先生,他一定能发出信号的。” 第815章 诱饵   明微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那种正常的脚步声,而是凭空出现在脑海里的,仿佛从某个空荡虚无的未知之处传来。   她立刻警惕起来。   是游魂?   怪了,长生寺外围设有隔绝之阵,什么样的游魂,能够穿过阵法?   何况,她心中总有一种熟悉之感,越来越强烈。   当她快坐不住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声音:“明微?”   明微几乎要跳起来:“先生!”   宁休惊讶于她的激动,但更多的是喜悦。   找到她了,小师弟总该安心了吧?   “幸而你命通阴阳,一进来就找到了。这是何处?你且告诉我,回头便带人来救你。”   “这里是长生寺。”明微顿了一下,问道,“先生,你以魂体出现,莫非灵魂出窍了?”   “不错。”宁休道,“旁的事晚些再提,你且说说周围有什么布置,我们好安排。”   明微一边按住心中不安,一边说道:“劫我的人,虽然是唐劭,但背后安排的,却是老玄武。我总觉得奇怪……”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   明微飞快地道:“先生,你马上进来,附到我身上!”   “明微?”   “来不及了!快!”   宁休想说,这样子附身,她需得分出阳气来护持他的魂魄,对她有妨碍。可转念一想,这件事难道她不知道么?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当下毫不迟疑,快步一迈,将魂体附到明微身上。   这一附,他立刻觉出不对。   “你的肚子……难道……”   他现下是魂体状态,感应特别清晰,明微的小腹中分明有一股旺盛的生机。   明微咬了咬唇,意念与他交流。   “我被劫的时候才发现的,所以不敢反抗。”   宁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我说凭你的身手,怎么可能被轻易劫走。”随后又欣喜,“小师弟知道,定会高兴的。”   明微却沉默以对。   宁休感觉她情绪不对,奇道:“你不高兴?”   明微说道:“我先前一直在想,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齐国已经改天换日,照理说我没有那么重要了,并不值得唐劭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过来,更不用说星宫,他们接连失去玄武、白虎两大星官,势力大降。这样的关头,竟然没有好好休养生息,反而还来找麻烦,竟是半点也不顾以后。刚才先生过来,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你明白了什么?”   “其一,我若不是自身出了这事,他们掳不走我,别人或许会判断出错,但老玄武不应该。他们做这个计划,究竟是太高看自己的能力,还是……”   宁休悚然:“你是说,他们知道你……”   明微蹙了蹙眉,说道:“看唐劭的反应,像是不知。极有可能星宫瞒着他,没有明说。”   宁休默然。   明微续道:“其二,便是抓了我,想逃出京畿几乎不可能,而藏得越久,露馅的可能性越大。综合这两点,我觉得他们应该别有用心。”   宁休琢磨着这些话,虽然此刻没有形体,却仍体会到心脏直跳的紧张感。   星宫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是实打实的。   也就是说,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刚过三更,正是万物沉睡的时候,这时候突然有人,显然不是好事。   宁休立刻闭了嘴,安静地附在明微身上,将自身的气息收敛起来。   明微刚刚拿了斗篷披上,外面已经被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有人走到门前,敲了敲:“明七小姐,出来吧!”   是唐劭的声音。   明微扬声道:“大半夜的,唐二公子来做什么?我还在休息,不好出去相见。”   唐劭轻笑,慢声道:“何必装腔作势?有客人先一步到访,你不是早就醒了吗?出来吧,再装下去,就不好看了。”   宁休听得这话,心沉了下去。   他的到来,已经叫他们探知了?再联想明微先前的话,陡然间明白过来。   他们别有用心,这是用明微当诱饵,引人过来。   可为什么是他?明微都觉得自己没有用了,他又有什么用?   宁休纳闷不已,但明微没有吩咐,他也就继续潜伏,并不出声。   明微也跟着笑了声,说道:“唐二公子这是什么话?你不是恋慕于我,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来齐国见我么,怎么突然就不让我好看了?”   唐劭却没有耐心了,淡淡道:“既然你不出来,那我就进去了。”   话音才落,他便用力一推房门,竟然真的一点时间也不给。   看到明微穿戴整齐,坐在床沿,他笑了起来:“这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明微镇定自若,也笑道:“唐二公子呢?终于准备发难了?”   唐劭没再说话,只转身看着屋外。   先前伪装成仆妇,进纪家抓她的两个星宿走进来,察看了一圈,最后把目标放在她身上。   “把人放出来吧!”高个的那个沉声道。   明微不为所动:“放什么?”   “你身上的生魂。”   明微平静道:“你说放就放,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另一个星宿冷笑一声:“受制于人,还在乎有没有面子?”   “当然。”明微对着他微微一笑,“前日我听着外头有礼炮响过,可见大婚已经礼成。既如此,本宫就是堂堂大齐皇后,输什么都不能输面子。唐二公子,你说对吧?”   唐劭附和点头:“倒是这么个道理。”   明微仍旧端坐,目光瞥向那二人,神态说不出的傲慢:“两个狗腿子,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要说话,让你们的主子来!”   二人大怒:“你……”   唐劭伸手拦了下,语气温和:“明七小姐要说什么?”   明微伸出手指,纠正他:“唐二公子,现在再这么叫不合适了,你应当唤皇后娘娘。”又说,“我说的主子可不是你,你不过是个傀儡,要说话,让真正能做主的人来。”   唐劭目光微闪,重复:“我是傀儡?”   “难道不是?”明微目光咄咄,直视着他,“你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事,只是他抛过来的诱饵罢了!” 第816章 真身   唐劭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明微,目光难辨。   两名星宿一对视,心中均有所动。   唐劭性格捉摸不透,真的临阵倒戈,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想,他们抢先发难:“胡言乱语什么?少在这拖延时间!既然你不交,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站得离她比较近的那个,伸手向她抓来。   就在他的碰到明微的一瞬间,她身上忽然爆发出强烈的波动,刹时灵息倒卷,气浪滔天。   两名星宿被掀飞出去。   就连唐劭,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退后数步,避到屋外去。   当气浪平息下来,屋子的两扇门已经被刮倒在地,“咣当”掉落下来。   两个星宿缓过来,便看到明微站起身,一步步从屋里踏出来。   她走得不快,神态仍然那么平静,看起来就是个柔弱的闺阁千金,可身上的气势,却与刚才完全不同了。   这不免叫他们震惊。   她这是恢复了功力?怎么可能?吸了他们特制的迷烟,还制住了关窍,怎么这么快就通了?   明微在他们面前停下,目光瞥过去。   “你们说的一点也没错。”她道,“我刚才就是在拖延时间。真以为你们小小的把戏,就能拿住我?”   “这不可能!”其中一人脱口道,“你妄动真气,难道不要腹中孩儿了?”   此话一出,唐劭目光陡变。   “你说什么?”   那星宿闭口不言。   反倒明微淡淡笑了下:“你们果然知道,那位前任玄武星官,真是实力非凡。”   孩子在她肚子里,老玄武却更早知道。细想来,先前观星时的异象,或许就与此事有关。然而她与宁休都没发现,只能说,对方观星术的造诣更深。   不过,他没将此事告知唐劭,是不是说明双方并不齐心?   这么好的机会,岂能不抓住?明微转头道:“唐二公子,看来你不知道内情啊!却不知那位老星官,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个掌握南楚实权的大人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亲自潜来齐国。”   唐劭目光微闪,道:“不是说了吗?听说明七小姐要嫁予他人,我坐立难安,所以来了。”   “这么说,你来齐国,就是为了带我回南楚?”   “不错。”   “别的事都不重要?”   “不重要。”唐劭平静地说,“便是你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我也不在乎的,只要你随我回去。”   明微笑了起来,目带赞叹:“唐二公子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郎君,连这都不在乎,倒让我觉得,不跟你走似乎有点不知好歹了。”   “所以你最好答应,只要乖乖随我回去,姜衍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明微却摇了摇头:“可惜,我不能答应。”   唐劭淡声回道:“你心里还是舍不得他。”   “不,我拒绝,是因为你做不了主。”   唐劭眯起眼。   明微转头看着那两个星宿:“不是说了,叫你们的主子出来说吗?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浪费时间?”   “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明微倏然向前,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提掌拍向其中说话的星宿。   那人仓促应战,喊道:“拿下她!”   手下听得号令,一拥上前。   明微步法飘忽,返身转到一人身后,从他腰间抽出马鞭,挥了出去。   “啪!”   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   几招来回,那星宿不屑地冷笑一声:“你的术法固然出众,可武功不过尔尔,也想就此逃出?”   明微无动于衷,只管提鞭在人群中穿梭。   “啪!”   “啪!啪!”   鞭声连响,却是一个人也没有打到。   两名星宿越发不屑。想学精一样武器,需要年深日久地学习,便是一理通百通,最起码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据他们所知,明微从来没有用过鞭,刚拿到就想当个高手使,也太难了吧?   可是,打着打着,他们忽然觉得不对了。   他们带来的手下,一个个仿佛饮了酒一般,晕头转向,纷纷停了下来。有的甚至扶着墙,张嘴吐了出来。   怎么回事?   明微仍旧提鞭甩打。   “啪!啪啪!”   其中一个觉出不对,喊道:“声音!是声音!”   这鞭子,根本不在乎打中谁,关键是它发出的声音。   这位武功确实不算特别好,可她的音波功,却是当世顶尖的。   可惜他们发现得迟了,想要来夺,明微接连几个响鞭甩出去,连他们也晕眩起来。   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反而是一直袖手旁观的唐劭。   他在明微动手的时候,便从怀里掏了帕子出来,撕出两条团一团塞耳朵里,不动了。   “二公子!”一个星宿冲他喊道,“快抓住他!”   唐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无动于衷。   两人气急。   就算听不见,难道还不会判断形势吗?   这是故意的!   可他们又拿唐劭没法子,只能努力想办法应对。   明微此时却忽然停了手。   “单凭你的手下,似乎没办法应对如此局面,”她说,“还不现身吗?”   唐劭目中异色一闪而过,取下耳中布团。然后就看到,其中一个星宿身影一顿,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股无形之力,从两名星宿身上逸出,聚拢在一处,进入他的体内。   他慢慢直起身,看着明微。   “不愧是他的徒弟,如此局面,还能够冷静应对。”   沙哑的声音,和先前有着微妙的差别。   明微不由想起,当初在南楚皇宫所见到的,青龙星官诞生的过程。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我该叫你什么?”她笑问,“玄武星官?青龙星官?又或者……星宫之主?”   唐劭神情一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星宫之主?   此人笑了起来,目带激赏地看着她,说道:“叫什么都好,我有太多的名字,反而不重要了。”   明微笑着点头:“这么说,你承认了?星宫其实是你一个人的星宫,每位星官,乃至每个星宿,都是你的分身。”   他想了想,说:“这说法倒是颇为有趣,虽不中,亦不远矣,你就当是吧。”   明微继续道:“既然连这个秘密,你都承认了,那是不是可以说清楚,你的目标是什么了?” 第817章 一起   此人没有言语。   明微就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些许来。”   他便笑:“哦?你猜出什么了?说说看。”   明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线索其实一开始,就落在了我的手上。”她指了指两个星宿,“你们星宫,每个星宿手里都有一个身份信物,样式各不相同,材质也大相径庭,但奇妙的是,有着相似的术法波动。若我猜得没错,这是你们特制的法器,用来容纳魂魄之类的东西,就如同我们命师代代传承的镇魂牌一样。”   她笑着看向他:“我猜得可对?”   老玄武所附身的星宿也笑着点点头:“差不多。”   明微继续道:“明三死后,他的身份信物落在我的手上,然后我又弄来了虚日鼠、女土蝠的信物。那时我只知道这东西有问题,但是找不到问题在哪。一直等了好几年,在南楚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契机。”   “南楚天成帝,得到了星宫信物,启动神降之术,成为青龙星官。”她停顿一下,续下去,“那时我发现,天成帝其实是被一缕游魂附了身。而古怪的是,星宿的身份信物上,有着同样的气息。所以,我确定,你们的星宿、星官,看起来威风八面,其实都只是傀儡。我说的没错吧?”   老玄武笑了起来:“你观察得很仔细。”   “但是那时候,我还有很多事想不通。比如,星宫的高手虽多,但是很散。而你如此强大,却迟迟没有出现。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制约着你们。后来,我发现了凌小姐关于未来的笔记,以及反杀明宵,得到他的部分记忆,许多事情,慢慢浮出了水面。”   老玄武笑吟吟:“是吗?”   明微伸出手指:“其一,你得到了我师父的记忆。其二,你虽强大,但已经神魂分散。是不是这样?”   老玄武道:“你是个善于总结的孩子。”   “再到张倓之死,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明微放下手,抬起视线迎向他,“你,不是一个活人。”   听到这句,藏在她身上的宁休震了一下。   不是活人?那是什么?   而唐劭,听得更加专注了。   “其实,你很清楚,去救张倓会是个什么后果。我们让他放出消息,就是请君入瓮。可你还是来了,因为你不得不来。”明微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肯定,“你在张倓身上留了东西是不是?或者说,你在四大星官身上留了东西,明宵和凌小姐继任星官未久,或许你已经有所应对。但张倓失踪多年,有些东西你来不及拿走。”   宁休顺着这些话,回想张倓之死。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一些事有了不同的意义。   “……是肉身?不对,张倓的肉身伤得极重,没有那个价值。刚才说到身份信物……是魂魄之力?这东西放在身上,为了是凝聚魂魄之力?所以他一定要从张倓身上拿走力量。对了,他这次出现,比上次更像个人。”   明微没有回应宁休的喃喃自语,而是继续跟老玄武说话:“我师父通过天行大阵回到过去,不可能附在活人身上。所以他之前附魂的身体,必定已死。可是偏偏,你也在那具身体里。我猜,那应该是你寄魂之处,当时正处于虚弱的状态,因而我师父刚穿来的时候,他可以自主。也就是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去找了我师祖。可是很快,你苏醒了,然后他就……”   老玄武叹了口气。   明微便问:“怎么,我猜得不对吗?”   老玄武道:“不,八九不离十。”   明微笑了笑,慢慢说下去:“或许就是和我师父之间的魂魄之争,你再次陷入虚弱。除了扶持明宵,后面没再做什么事,这一沉寂,就是十几年。正因为如此,给了我施为的空间。等你清醒过来,星宫已经被我搅得七零八落,所以你不得不亲自出马了。张倓身上的力量你已经收回,但这还不够。思来想去,将我当成诱饵困在此地,能吸引来的人,不是我师祖,就是玄非。你要的是他们的魂魄之力吗?若是如此,目标应该是我师祖了?他拥有命师令符,此物与星宿身份信物相差仿佛,想来魂魄也会带有相似的性质。”   她说了这么多,差不多已经将前因后果推理得很完善了。   老玄武伸出手掌,轻轻拍了两下,笑道:“既然你想得如此透彻,还不把人交出来吗?只要交出来,我便腾不出手来收拾你,你大有机会逃走。而只要你走掉,命师传承就不会断绝,好过两个人一起交待在这里,是不是?就像你师父曾经为你做的那样,用他的命换你的新生。虽然悲伤,但这是必须要承担的代价,相信你能够理智地接受。”   “是啊!”明微的声音变得幽渺起来,“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在还没发生的未来,曾经有人这样为我牺牲过。”   “所以你在犹豫什么呢?拖时间没有用的,哪怕你把消息传出去,他们也来不及。与其把香火断在这里,留下残缺不全的传承,不如回去一个人。何况,你腹中还有了姜氏的血脉。老夫观星推算过,他若能顺利出生,便是下一代的帝星。你们父女,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想要改变那个未来,现在曙光就在你的肚子里,你不想带着他回到他父亲的身边吗?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你舍得让他同时失去妻儿吗?只要你做出一个小小的选择,你的救世之举,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你,还在等什么?”   蛊惑般的话,说服了宁休。   他轻声道:“他说的没错。与其都死在这里,不如你逃出去。只要命师能够传承下去,我了无牵挂。而你,牵系着更多人的希望。别犹豫了,你师父已经牺牲了,你也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该轮到我了。”   明微笑了起来,叹息道:“我们命师的诞生,就是始于牺牲。从第一代祖师爷开始,很少有人寿尽而终。师祖,您是个合格的命师,就像我师父一样。”   宁休默然。   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师祖。   “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无数次,我梦回师父和师弟死的时候,想着怎么救他们回来,可始终不能真正回到那个时候。现在,我有机会了。”   明微踏前一步,望着眼前的敌人,无畏无惧。   “我们,一起走!” 第818章 反噬   “明微!”宁休想要劝她。   可他刚出声,就被明微打断了。   “您知道吗?这个大阵我并不陌生,因为他们追杀我们师徒的时候,动用过这个阵法。”明微看向老玄武,“我不知道设想过多少次,要如何破解,要怎样脱身。现在,终于可以验证我的设想能不能实现了。”   “是吗?”老玄武含笑,“你之天赋,老夫倒不怀疑,只是此刻的你,有足够的实力吗?还是说,你不要这个孩子了。”   他这么说,并非无的放矢。明微这身功力,是外来之物催生,不如她的原身,且脆弱的胎儿,也未必受得住法力激荡。   明微也笑:“有没有,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她身影一晃,跃向半空。   老玄武面色一紧,手中扣了一枚暗器,发了出去。   “叮!叮!”连击不止。   明微每跃出一步,老玄武的暗器便追击而去。   一眨眼,两人便去远了。   唐劭扫了剩余之人一眼,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去!”   另一名星宿回过神来,一挥手:“走!”   众人匆匆而去,唐劭跟在后面悠然而行。   走过两个院子,他忽然转了个弯,拐去另一个方向。   ……   宁休附在明微身上,见她施展步法,跃上跳下,心惊胆战。   “你也不怕把孩子颠出来……”   明微扑一声笑了:“原来先生也会说笑话。”   “我哪里是在说笑话?”宁休郁闷,明明他真心实意在担心!   明微笑完,说道:“放心,至少在我功力散去之前,他不会有事。”   宁休想说什么,犹豫了下,默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感觉到她腹部流转的气机,心知她用了心思。但,事后怎么办?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不算好,这两年总是东奔西走,少有休养。怕只怕,会损及根本。   可现在说这话没用,大敌当前,只能脱险再说。   一番追逐,明微终于停下了。   她此刻所立之处,正是佛塔。   星宿们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明微立在第二层的屋檐上,听着夜风吹过,惊鸟铃发出叮叮叮叮清脆的声音。   老玄武慢悠悠走近,说道:“找到了?”   明微笑着点头:“找到了。”   宁休此刻是魂体状态,感觉气机特别清晰,很快领悟了:“这里,是阵眼?”   “嗯。”明微回答他,“只要打破这里的阵眼,我们就能送消息出去了。”   “可你有时间打破吗?”老玄武看着她,目光不无怜悯,“希望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岂不是更残酷?”   “试试嘛!”明微含笑道,“就算要死,也得挣扎一下,对吧?”   老玄武笑着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那我开始了。”   明微说完这句话,抬起手里的鞭子。   星宿们蓄势待发。   只要她动手,他们就会冲上去。如果她要继续破阵,就只有身死的下场,如果她要反抗,便腾不出手来撼动阵眼。   想要兼顾,她没有这个实力。   老玄武笑吟吟地等着,看她如何选择。   明微手里的鞭子灌入内力,挥了出去。   星宿们一跃而起,掌风、剑气全部冲着她打落。   “咻——”   老玄武忽然觉得不对,猛地转身,顿时双目大睁。   但见离此百步之遥,竟然站着十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穿着长工的粗布衣裳,手里却握着弩箭。一个个静默无声,举着弩机对准他的手下。   “住手!”   老玄武喊,然而回应他的,是弩箭破空的声音。   “咻咻——”   一支支弩箭,精准地击中那些星宿。   惨叫声响起的时候,明微的鞭子,打了出去。   “啪!”某道栏杆出现了裂纹。   随后,她翻身一退,星宿被弩箭击中,鲜血喷溅出来,渗入裂纹。   周围似有若无的隔离,松动了。   明微立在檐角,看向那边。   手执弩箭的大汉旁边,站着唐劭。   他负手而立,笑吟吟地看着她,颔首道:“我就知道你能办到的。”   老玄武冲他怒喝:“你干什么?想背叛老夫?”   明微淡漠地看着他,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唐二公子岂会甘当傀儡?你选他,怎么就没有反噬的觉悟。”   唐劭呵呵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几天,我就在想,什么事值得你冒生命危险。我一直没想通,后来你带我来了佛塔。阵眼在这里,你偏偏带我来了,是自信我发现不了吗?这么不小心,不像是唐二公子的行事作风。”   唐劭点点头:“所以你看出来了?”   “当时只是奇怪,直到刚才,我说你是傀儡的时候,你的反应才让我确信,你跟他不是一伙的。”   明微看向老玄武:“他的目的在我身上,而你的目的在他身上!”   老玄武缓过来了,深吸一口气,说道:“倒是老夫小瞧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心比天高。小子,没了星宫,你觉得自己能够坐稳江山?”   唐劭道:“坐不坐得稳,是我的事。叫你活着,怎么会是我的江山?”   说到这里,他露出冷笑:“有前燕的例子,我怎么可能让你活着?”   老玄武笑起来:“听这话,你好像知道一些秘事。”   “是啊!”唐劭淡淡道,“我知道星宫就是前燕陈氏所建,我还知道皇权早落入你们手中。”   “那你肯定不知道一件事。”   “是吗?”   老玄武注视着他,一字一字地说:“老夫,就是陈氏后人。”   听得这句,宁休一震,忽然明白过来。   “难怪星宫挑选的人,都是陈氏血脉。玄非,苏图,唐劭……也难怪张倓多年不联系星宫,因为他选择了姜氏,这是根本的分歧。”   “哦。”唐劭漫不经心应了声。   这反应,老玄武可不满意,说道:“怎么,见了祖爷爷,也没点表示?”   唐劭嗤笑一声,说道:“是你逼得我六亲不认,现在说什么祖爷爷,不觉得可笑吗?我姓唐,不姓陈。我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唐家人的血,还怕杀一个姓陈的? 第819章 箭发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谈判的空间了。   老玄武冷笑道:“好,既然你要自取灭亡,那就怪不得老夫了!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明微叹了口气:“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是不是?”   “自然。”到这个份上,也没必要遮掩了,老玄武直言,“你的猜测对了八分,老夫设下陷阱,料想来的人多半是他。不过,仅仅靠他一人怎么够?真正大补的东西,在你身上呢!”   说着,他看向明微的小腹,露出阴恻恻的笑。   这极端恶意的眼神,让明微十分不舒服。她道:“虽然你说他是未来的帝星,可还没出生,势就未成,能补什么?”   老玄武哈哈大笑。   笑罢,他道:“瞧你,还是太年轻了啊!若换成你师父在这里,他一定马上懂了。”停顿一下,笑着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逃过了天道的追捕,可以在这个世界落脚了?”   明微神情微动,没有出声。   老玄武的笑容,带着恶意:“命星新生,日后再无忧惧,你是这么以为的吧?可惜,这猜想大错特错。命星只有出生之时自然而生,怎么可能平白而来?你以为的命星,其实是你腹中的胎儿带来的。天道饶了你一手,真正饶的是他。因为他的福荫,你可以存在于这个世界。但福荫总有一天会用完,到时候,你会怎么样?”   “正常人,寿数也总有一天会尽的。”明微平静回道,“这没什么大不了,有生就有死,难道像你一样,非得做一个长生不死的怪物吗?”   老玄武听得这句,眉毛竖起,冷笑不止:“你以为老夫只是想长生不死?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让陈氏皇朝永远存在下去吗?”   明微本是随口一说,不料老玄武竟未反驳。   她挑眉,不可思议:“你还真这样想?天道循环,哪里有长盛不灭的朝代,它该消亡的时候,自然会消亡。你这样一个高人,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   “那你呢?”老玄武反击,“你们父女,又是为什么非要来改变历史?难道大燕该亡,北齐就不该亡?”   “因为北齐还不到死的时候。”明微淡淡回道,“一个青年人,生了几个痈疽,只要将之割除,就能康复。而一个老年人,已经病入膏肓,各处都是重疾,如何恢复青春?”   “你说得这么轻松,不过是事不关己。”老玄武摇头,“等你的儿子当了皇帝,北齐皇族成了你的后代,你还能这样想?”   明微笑了:“我现在说,你信吗?算了,就让事实来证明吧!不过,你应该看不到结果了。”   她瞥向唐劭:“还等什么?你拿自己当诱饵,骗得他在千里之外现身,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只要杀了他,你就自由了。”   唐劭点点头,抬起手。   他手下的死士,将手中弓弩对准老玄武。   周围一览无余,佛塔上又有明微居高临下,封住去路,这一次,他无处可逃。   只要唐劭一挥手,数箭齐发……   “呵呵……”老玄武大声笑出来,目光带着癫狂,“真是没想到,老夫谋算几十年,最后居然败在你们几个小辈手里。怪只怪,老天给我的时间太短了,若我神魂无恙,岂容你们放肆!”   明微冷漠道:“你的寿数早就尽了,神魂也早该灰飞烟灭了!”   “好!好!”老玄武一扬袖,“既然你们要置老夫于死地,那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落下,他身影如电,向唐劭疾射而去。   与此同时,唐劭手一挥,弩箭齐发,射向老玄武。   恰到好处的距离,使得它杀伤力发挥到极致。   老玄武扭过了一个,两个,三个……   不是自己的身体,到底失了灵敏性,接连避过几支弩箭,有两支避无可避,从他胸口穿过。   “噗——”血光飞溅。   老玄武脚下一个踉跄,看着唐劭的目光透出森冷的杀意,伸手抓住胸口的箭支,“啊”地大叫一声,用力拔了出来。   唐劭手下这些弩箭乃是特制,一射进去,倒钩刺便钩住里面的肉,拔出来便会生生撕开。   这一拔,胸口立时出现一个黑洞,血流不止。他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凶狠地瞪着眼前之人。   如此凶悍,唐劭手下这些死士,不免为之心惊。   老玄武抓着弩箭,反手抛掷出去。   他并没有弩弓相助,抛出去的箭支,却一样力道惊人。   唐劭再次抬起手。   死士们马上重新搭上箭支。   弩箭源源不断地射出来,大部分落了空,却总有射中的。   老玄武身上的箭支越来越多,血也流得越来越多,几乎成了个血人。   他却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仍然向唐劭冲去。   终于,他离唐劭只有数步之遥。   离得近死士弃弩拔刀,上来阻拦。   老玄武完全没有退避的意思,在刀锋切进和他肩胛骨的同时,用身体止住了死士的攻势,反手将他手中的刀夺下,大喝一声,向唐劭斩下。   唐劭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拔出腰间的剑还击。   刀剑相击声响起,两人交手数招,老玄武终于还是伤势太重,慢慢地落于下风。   “公子让开!”死士一声喝,在唐劭避让之时,大刀斩落。   “噗!”这一刀,从老玄武腰间切进去,几乎将他拦腰斩断。   鲜血“哗”地一下喷溅出来,老玄武倒了下去。   唐劭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老玄武,慢慢地走过去。   “早就该死的人,就安心地去死吧。”他垂目看着抽搐挣扎的人,轻声说道。   老玄武看着他,目光里露出怀念之色,气若游丝,却仍然挣扎着说话:“你……要是早些立下志向,该有多好……不愧是陈家的人,哈,哈哈……”   唐劭冷漠地回礼他,看着他慢慢地停下挣扎,终于咽了下那口气。   死士戳了戳,确定他真的死了,上前收尸。   刚把尸体拉起来,就见里头滚出个东西。   “公子?”死士向他请示。   唐劭上前查看。   明微刚从塔檐跃下,觉得不对,喊道:“别……”   可惜迟了,尸体忽然睁开了眼睛,老玄武一把扣住了他,露出残忍癫狂的笑。   “哈哈哈哈!老夫换过多少身体,你们怎么会以为,杀了附体之躯,就能杀死老夫?小子,既然你不想当陈氏的后人,那就把这身血脉贡献出来吧!” 第820章 合谋   “公子!”   死士们想要上前,然而老玄武将唐劭死死扣住,挡在身前。   “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老玄武目中闪动着森寒的光芒,在他耳边说,“倘若乖乖听话,老夫便助你登极,而后一统天下,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偏偏你要与老夫作对,自寻死路!”   唐劭的脖子被他扣住,呼吸不畅,然而神情并不惊慌,甚至还带着笑:“所以你要自己来吗?夺了我的身躯,成就一番帝业?”   一旁的明微听了,哂道:“怎么可能?我都不为天道所容,他这样的怪物,想存活只能像老鼠躲躲藏藏。成就帝业?呵,老天没打个雷劈死他就不错了。”   老玄武阴冷的目光投向她:“随你们怎么说,老夫已经多活了三百年,你们都死了,指不定我还活着。只有活着的人,还有资格说话!”   说罢,他另一掌按住唐劭的后心,施展法力——   “公子!”死士们进退两难,想杀人救主,老玄武却将唐劭缠得极紧,想砍他必定会伤到唐劭,可不砍难道眼睁睁看着唐劭丧命?   明微笑眯眯,说道:“想杀这老怪,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每个人的躯体与魂魄,天然匹配,唐二公子还没死,他想鸠占鹊巢,初期必然处于劣势。只要他进了躯壳,你们趁着这时机,将唐二公子……”她伸手在脖子上一划,“他就没有余力再换躯壳了。”   死士正着急,听她说风凉话,怒斥:“闭嘴!”   明微十分识相,立刻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表示自己不说了。   她这样,倒让老玄武怀疑起来。   即使她与唐劭也是敌人,可星宫与命师一脉的恩怨,持续了三世两代,她师父更是死于自己之手,她怎么不趁机动手呢?   但这念头只是在脑子里转过,老玄武就顾不上了。   他的手下全让唐劭安排的死士收拾了,而这具身体伤势太重,没法支撑下去,他必须马上找到另一具躯壳寄放。便是明微要动手,也要等他进了躯壳再想办法。   这样想着,老玄武全副精神集中在唐劭身上,试图挤入他的躯壳——   一道人影飞掠而来,无声无息,如同夜蝠。   只一眨眼,这人就到了他们身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按在唐劭的胸口。   凝气一压,法力激荡。   唐劭一声闷哼,脸上却露出笑容。   老玄武看到此人,终于露出震惊之色。   他牙关紧咬,鲜血和着怒喝迸出:“凌、芳、若!你……竟然也……背叛我!”   凌小姐神情冷漠,回道:“你活着,当傀儡的又岂止他?”   张倓的命,他想收就收了。现下四大星官,只剩下她一个,等他回来,要的就是她的躯壳了吧?   明微适时地拍手:“好计谋!表面上,唐二公子帮你来齐国抓我,实则早就与凌小姐串通,就等事情出了差错,逼你在千里之外现身,然后将没有帮手的你,击杀于此。好一出内讧,太精彩了,我都让你们衬托成了配角,没有戏分可演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老玄武:“我都有点可怜你了,苦心孤诣谋划了几十年,最终又落得个什么下场?手底下四大星官,白虎一系并不认同你的主张,早早另谋他路;玄武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知道与我争风吃醋;朱雀阳奉阴违,等着要你的命。而你选定的青龙星官,不等你将他扶上宝座,便反咬你一口。唉,活了几百年又怎么样?还不是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老玄武充血的眼睛瞪向她,又移到凌小姐身上,一字一字地道:“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凌小姐平静以对,说道:“你以白虎的身份回来,故意教我秘术,甚至以观星的名义在我经脉里种下印记,让我熟悉你的气机。这是在为夺我躯体做准备吧?可你这么做,也给了我机会。如果这世上还有能杀你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吧?”   说罢,她掌心聚气,引动体内印记,以唐劭的躯体为中介,反扑向老玄武。   “啊……”惨叫声响起,老玄武目眦欲裂,脸上肌肉扭曲,青筋跳动不止。   他的魂魄想要逃出,可凌小姐以印记为引,紧追不舍。想进入唐劭的身体,却被唐劭死死抵住,没有躯壳寄放,他越来越虚弱,只能往回缩。而星宿的身体已经破坏不堪,无法维持生机,魂魄在其中只能空耗生机。   凌小姐再聚气,法力汹涌。   激荡的法力,形成旋涡,三个人都在呕血不止,端看谁撑得住。   明微叹了口气,轻声道:“也罢,助你们一回。”   她脚尖一挑,踢出一块石子。   石子落入气浪旋涡,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   凌小姐受这一激,原本凝滞的法力再次冲了过去。   “啊!”老玄武一阵抽搐,慢慢的,不动了。   凌小姐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以剑支地,勉强稳住身躯。   唐劭跌坐于地,明明嘴边流血,惨得不行,却一边笑,一边伸手擦去血迹。   “公子!”死士上前。   唐劭服下疗伤药丸,摆手道:“无事。”   他回身去看老玄武的尸体,死士想到刚才,急忙挡在他前面。   凌小姐缓过来,说道:“放心,这回是真的死透了。”   她慢慢地走过去,看着睁着眼睛的尸体,用剑拨了几下。   “星宫之主?呵!”   “你确定他不会再诈尸了?”唐劭问。   “不会了。”   唐劭点点头:“你答应的事办到了,那我答应的事也会办到。”   凌小姐笑了下:“你可要说到做到。”   明微好奇:“他答应了什么事?”   凌小姐目光一瞟,似笑非笑:“他答应,如果我帮他除了这老怪物,就把他叔叔送给我。”   “唐十爷?”   凌小姐点头。   明微想笑:“十爷自己知道吗?”   “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也就是说,原来不知道。”   凌小姐笑而不语。   唐劭缓过气,慢慢撑起身,站直身躯,说道:“好了,他解决了,该你了。”   他目光一瞥,死士们的弩箭再次端起,全部对准——明微。 第821章 相送   明微笑道:“唐二公子过河拆桥,玩得真是顺溜啊!”   “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唐劭含笑,“当初明七小姐在楚国,不也是利用完了还顺手扎一刀?”   他说的是杨殊趁乱杀了唐靖的事。明微先是缓兵之计,假意与他们合作,结果一捞着机会,唐靖就被射杀了。   唐靖之死,正是南楚乱局的开始。   “拜你所赐,我的人生天翻地覆。你说,有机会的话,我要不要弄死你?”   明微道:“你这样说可就没道理了。隐瞒你身世的是你父亲,对你怀有恶意的是你嫡母与兄长,把你推入深渊的是星宫。充其量,我不过就是一个诱因,你怎么能把这一切算到我的头上呢?”   唐劭失笑:“照你这么说,我根本不应该记恨你了?”   “这倒不是,你父亲之死,确实与我有关。至少这个杀父之仇,我不会否认。你要杀我,有理有据。”   “很好。”唐劭转着手上指环,死士们弩箭上弦,指扣悬刀。只要他一声令下,弩箭便会齐射而出。   这个距离,便是武功高绝,也难毫发无伤。何况她身怀有孕,一不小心,可能伤及胎儿。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唐劭忽然又笑了一下,慢声道:“不过,你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跟我走。我先前说的话作数,只要你跟我走,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姜衍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明微失笑:“唐二公子,你是志在天下的人,难道愿意帮别人养孩子?”   “自然不行。”唐劭道,“你非要生的话,大不了将他送走。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这可不行。”明微摇头,“我的孩子,我要陪着他长大,给他很多很多的爱。”   唐劭叹了口气。   “没得商量?”   明微不为所动。   “那真是可惜了。”唐劭抬起了手。   只要他的手落下去,弩箭就会齐发。   此时,凌小姐忽然扭头,向黑夜看了一眼。   下一刻,声音响起:“唐二公子,你敢动朕的皇后一下,就永远也回不了南楚了。”   话音落下,绵密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   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冲进长生寺,将他们团团围住。   穿着常服的杨殊,在易掌院等一干高手的护持下,跨进院子。   唐劭目光微动,说道:“你来得真快,我原以为,还要一点时间的。”   杨殊淡淡一笑,向身后扫了一眼。   宁休走了进来。   他扫向星宿的尸体,道:“你们和他纠缠的时候,我便走了。”   弄明白事情的经过,不难推想,老玄武一死,他们就会对明微下手。   还好长生寺离玄都观很近,明微将阵眼击出裂缝,正可逃之夭夭。   唐劭吐出一口气,不免有功亏一篑的遗憾。   “唐二公子,现在,你该担心自己了。”明微含笑,“京畿之地,就凭这些人手,你们怕是插翅难逃。”   唐劭瞟向她,淡然道:“这不是有皇后娘娘吗?有你在,我们定能平安而退。”   他转身面对杨殊:“你说,这么近的距离,是我们先死,还是你的皇后先死?哦,对了,还有你的皇子。听说孕初最容易滑胎,要是一不小心,皇后娘娘出了意外……”   杨殊面沉如水。   他知道明微不一定会有事,但……   唐劭察言观色,此时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就让皇后娘娘送我一程吧。”   ……   四匹马拉的大车里,暖炉散发着阵阵暖意。   明微爬上去,便蹬了鞋子,瘫在铺了上好裘皮的软榻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这几天,可真是冻死她了。   凌小姐随后登车,看她这样,笑道:“这几天辛苦明七小姐了,好好的皇宫没得住,只能在长生寺吃苦。”   明微懒懒道:“我倒无所谓,风餐露宿惯了,只是这小子非要在这时候来,弄得我腰酸背疼。”   凌小姐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启动,向大道驶去。   明微看到凌小姐取出一块铁片,看了两眼,抛到一边。   “这也是星宿的身份信物吧?”   凌小姐点点头。   老玄武便是利用此物,诱骗唐劭上前查看。而唐劭将计就计,将他缠住,给凌小姐出手创造时机。   明微顺便问:“星宿们有信物,你们星官应该也有吧?”   凌小姐饮了口茶:“明宵不是死在你手里吗?你没看到?”   明微说:“他身上没有。我猜想,他可能知道星宫之主的秘密。”   凌小姐“嗯”了一声,拿出一块印章。   明微接过,把玩了一会儿,又拿出另一块。   凌小姐皱眉:“白虎?”   “是啊!明宵那块我没找到,但张倓那块找到了。”明微比对了一会儿,把朱雀印章还给她,“真是寄魂的好东西。”   凌小姐接过,揭开火炉的盖子,扔了进去。   一阵烟雾腾起,不知道烧了什么,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明微嫌弃地掩住鼻,说道:“你能不能打声招呼,我这会儿不适合闻这些。”   “对不住。”凌小姐没什么诚意地道歉。   明微瞅了两眼,问:“看你这样子,是不想当这个朱雀星官了?我还以为,你会接手星宫。”   凌小姐摇头:“四大星官死了两个,星宿也七零八落的,我接手做什么?没什么意思。”   “可你的志向呢?”明微看着她,“当初在宜都,你想杀十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此一时彼一时。”凌小姐拨了拨火炉,看着那印章裂开一条缝隙,算是毁掉了,才将之盖上,“我原以为,我们在做主导天下的大事。结果,星宫的存在,只是一个老不死的妄想,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明微挑了挑眉。   “这两年,你一直留在南安,先是助天成帝夺权,随后又帮着唐劭稳定局势。看来是这阵子的经历,让你有了这般想法。”   凌小姐似笑非笑,瞥向她:“不用套我的话。事到如今,你我也该退出舞台了。治国、征伐,都不是我们的事。天命终究在谁手中,还要看他们自己的。”   明微若有所思:“难怪你向唐二公子要了十爷,可十爷会跟你走吗?”   凌小姐只是笑了笑,并未作答。 第822章 无期   傍晚,马车在路边停下。   唐劭走过来,说:“下来透透气吧。”   明微慢慢下了车。   周围空旷,展目尽是荒原,也不知道到了何处。   唐家的死士埋锅做饭,腊肉和谷粒在锅中翻滚,香味扑鼻。   明微摸了摸肚子,觉得饿了。   他们凌晨出发,路上没有停过。马车是杨殊派人准备的,车上有不少吃食,她中午将就填了肚子。   可点心干巴巴的,到底不如热腾腾的饭食……   正想着,纪小五提着食盒过来了。   他拉着个脸,要死不活:“陛下派我来送晚饭。”   唐劭眼神示意,当即有心腹上前,打开食盒检视。   浓郁的香味钻出来,在场众人不禁咽起了口水。   凌小姐探头一瞧,笑了:“熊掌、鱼翅、鹿筋……这是八珍粥啊,皇后娘娘果然不一样。”   检视无事,唐劭示意放行,袖着手回火堆边烤火,什么也没说。   明微接过纪小五递来的粥,一口一口慢慢吃。   坐了一天的车,她胃口却很好,一碗粥和两碟小菜都吃干净了,才将食具推回去。   “还行吧?”纪小五问她。   “嗯。”明微见他盯着自己的肚子,好笑,“表哥看什么?”   纪小五含糊地嘀咕了一句,好像在说“奇怪”。   “奇怪什么?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纪小五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想象不出,你肚子里揣着个娃。”   “又不是没见过人生孩子,表嫂都生两个了。”明微说。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纪小五答不上来了。   反正他觉得奇怪。   因为人不对吧,他想。   “明天想吃什么?”为了不让自己乱想,纪小五打断自己的思路。   明微想了想,说:“吃面吧,要放辣酱。”   纪小五奇怪道:“怀了胎口味真的会变化啊,你以前不怎么吃辣的。”   “偶尔想吃不行吗?”   “行!”纪小五翻个白眼,“别说一碗面,你要山珍海味,也有人给你寻来!”   表兄妹俩正在胡扯,那边凌小姐用完饭回来了。   纪小五看到她,仿佛老鼠见了猫,一把抢过食盒,说了句“我先走了”拔腿就跑,一眨眼就没影了。   明微失笑,问凌小姐:“当初你对我表哥做了什么?为什么他这么怕你?”   凌小姐随口道:“大概怕我坏他清白吧。”   “……”   凌小姐登车,回身问她:“不上来吗?外头怪冷的。”   “好。”   一夜安睡。   第二天才睁眼,纪小五就过来送早饭了。   果然是一碗搁了辣酱的面。   明微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反倒拿着煎饼啃得香。   纪小五絮絮叨叨:“听说怀孕的人口味会变得很奇怪,还真是这样。昨天说想吃,今天送来了你又不吃。我看以后也别问你了,反正问了也不作数,厨子做什么你就吃什么吧,不知道还有个惊喜……”   明微把碗推回去:“表哥说得是。”   那边唐劭已经吩咐启程了,纪小五只得收了碗筷回去。   如此晓行夜宿,数日后,明微闻到了海风的咸味。   她推开车窗,看着大海越来越近,一支船队,停在近海处。   有人站在船头,朝这边挥手。   是唐熙。   明微叹了口气。   唐熙来接,那就真没机会了。   凌小姐收起自己的东西,对她道:“后会无期。”   明微点点头。   这对她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凌小姐远走江湖,再不插手他们之间的恩怨,日后不必刀兵相见。   唐劭走过来,停在窗边。   明微与他隔窗对视。   “你还是要走这条路吗?”她打破沉默,“现在没有人逼迫你了。”   唐劭笑了笑,说:“可我怎么退呢?杀了人,夺了权,灭了家族,收了部下。那些仇怨,那些责任,我倒是想抛下不管,可他们会放过我吗?”   明微没有回答。   唐劭在她眼中找到了悲悯,却只是笑:“其实我知道,有没有你,我都会落到这个境地。你离开南楚的时候,我还以为能和唐家共度难关,谁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静默片刻,明微慢慢道:“我知道一些事,比如你最终会和兄长反目,走上权臣之路,只是没想到会提前这么多。”   “是我运气不好。”唐劭的语气很平静,“从一开始认识你,就不是时候。先站在了对立面,后来又错过时机,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注视着明微,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真诚地说:“我对你的渴望,与其说是情爱,不如说是不甘。真相揭穿,发现自己原来什么也没有,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握住一些东西。总是忍不住拿自己和他比,觉得他也没比我强在哪里,甚至当初处境更加尴尬。可是他早早遇到了你,就什么都有了。”   明微默然不语。   “如果当初你先遇到我,会像帮他一样帮我吗?”停顿了一下,唐劭很快摇头,“算了,不必回答了。”   可明微想了想,决定回答:“我想我会帮你,但不会像帮他那样。”   唐劭怔了下。   她抬头回礼,脸上展露出柔如春风的笑:“有些人,哪怕处境再尴尬,胸中再愤懑,最后打磨的都是自己。就算没有遇到我,他还是能够无愧地过完一生。”   前一世,他就是这样的。   哪怕被迫远走天涯,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他还是站出来了。   虽然终究没能挽回,可他守住了希望。   这才有了这一世,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   唐劭默然良久,露出惨淡的笑:“我懂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她说:“后会无期。”   明微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海边,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   这是今天第二个跟她说后会无期的人,代表的意义却完全不同。   凌小姐此去海阔天空,将会拥有新的路途。   而唐劭,却走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后会无期,他们注定不会再见面了。   明微放下窗帘,没有看海船远去。   直到有人敲了敲窗沿,说道:“这不是皇后娘娘吗?如此不期而遇,大概就是所谓的因缘吧?”   明微忍不住笑出声来,刚刚生出的那点愁思,就这么散了。 第823章 十年   承明元年九月,皇后明氏诞下皇长子。   大赦天下。   ……   过了很久很久,明微醒来。   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到底是谁。   生产的疼痛已经褪去,更大的空虚却涌了上来。   直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微微。”   明微慢慢转过视线,看到杨殊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一副生怕弄碎她的样子。   她笑了一下。   “我没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她问,“孩子呢?”   乳母抱来孩子,杨殊接过,放到她身边。   “他很好。你看,现在眼睛就能睁开了,母后说,一定是个机灵鬼。”   明微垂目看着身边的小家伙。   小小的一团,皮肤红红的,睁着眼睛东看西看,小舌头卷吸着,老练极了。   杨殊见她眉头微蹙,很疑惑的样子,便问:“怎么了?”   明微迟疑道:“我听说,孩子刚生下来,都是皱巴巴的,很不好看,怎么他……”   杨殊笑了:“我刚才也这样说,结果被母后骂了,哪有嫌弃自家孩子长得好的。钟先生说,是你怀胎的时候养得好,孩子养分足,才这样健康。”   明微听得解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名字决定了吗?”她问。   杨殊道:“就用颐字,我们先前说过的。”   明微点点头:“颐和喜乐,平平安安。”   “嗯,小名就叫长安,好不好?”   两人看了一会儿孩子,直到他哭起来,乳母抱走喂奶。   明微很是困倦,喝了碗米粥,便又睡下了。   这一睡,又是好久。   醒来时,周围昏暗。   她一动,身边的杨殊就起了。   灯点了起来,室内光线明亮。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笑道:“你可真能睡,天都黑了。先起来吃点东西?”   明微“嗯”了一声,她也觉得自己睡了很久。   宫人进来服侍,杨殊便在一旁看奏章。   “你怎么在这里?嬷嬷不是让我们暂时分房睡吗?”   杨殊道:“我睡不着啊!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蹭一蹭呗!”   明微失笑:“听说过蹭吃蹭喝,没听过蹭睡的。”   待她洗漱完,换上干净的衣裳,杨殊过来陪她用餐。   然后他问宫人:“小皇子还在睡吗?”   宫人笑着回道:“大概是知道娘娘醒了,小皇子刚刚也醒了。”   杨殊兴致勃勃:“快抱过来,瞧瞧长大了没。”   “才多久,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明微说了一句,随手收起他看了一半的奏章。   合上的时候,她的手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两人看了一会儿,他很快睡了。   杨殊看她又打起了呵欠,便道:“我们也睡吧,你现在要多休息,生产很损元气的。”   “好。”   灯又熄了,只留下角落一点微光。   明微躺在床上,眼前浮起奏章上的字。   过了会儿,她说:“其实我睡了一天多,对不对?我看到日期了。”   杨殊一颤,侧身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没事,钟先生已经开了方子,以后慢慢养着。”   她眼睛湿润,只应了一声:“好。”   ……   明微其实早有准备。   老玄武那话,并没有夸大。   她能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是长安的福荫。   而这福荫,总有一天会用尽。   她只能尽量让自己活得更长一些,陪他们父子更久一些。   生完孩子,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了。   所幸,大家都很体谅她,不让她费心劳神。   裴太后揽走了宫务,表示自己还很年轻,再管二十年也没事。   至于孩子,有乳母有宫人,还有素节和冰心盯着,并不需要她多费神。   长安长得很好,到周岁,已经能开口喊娘了。   或许是家庭氛围太正常了,他完全没有体会到皇家的孤独。   三岁,长安来问她:“娘,我什么时候有弟弟妹妹?”   明微诧异:“怎么突然想起弟弟妹妹?谁教你的?”   长安说:“天佑说,阿乐和真真不是我的弟妹,我要叫叔叔和姑姑。”   天佑是安王的次子,和长安同岁。阿乐和真真则是安王妃生的龙凤胎,才八个月。   安王妃一气生了五个孩子,叫人叹服。   明微抱着他说:“娘生你的时候,用了好多的力气,所以生不了了。”   长安想了想,回抱她,小大人样地安慰:“娘不要伤心,还有我呢!”   ……   承明五年,南楚动荡,唐劭弑君夺位,改国号为吴。   机不可失,杨殊以曹勇、宗锐为将,挥兵南下。   这一仗足足打了五年。   劣势之下,唐劭亲临战场,斩杀曹勇。   杨殊御驾南下,坐镇江阳。   唐劭遭世家反扑,兵败如山倒。   诸世家奉上他的尸首,向齐军投诚。   杨殊命人好生收殓,追封他为武兴侯,葬于江阳。   至此,天下一统。   ……   又是一年秋天。   明微看着落叶飘零满地。   长安已经十岁了,立了太子。   下了学,他匆匆跑回紫宸殿。   刚要喊,被多福制止了。   他顺着多福所指看去,明微靠在廊下的躺椅上睡着了,手里拿握着一片落叶。   长安走过去,跪坐在她身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越发消瘦,苍白得能看到皮下血管。   这一睡,足足三天才醒来。   长安在她床前,捧着书,一边读一边哭。   明微笑着问他:“怎么了?被师傅罚了吗?你都大了,哭起来多难看。”   长安扑过来,眼泪汪汪地问她:“娘,你不会走的对吧?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我还没有长大呢!”   明微摩挲着他的头,心酸难以言喻。   “你爹什么时候回来?”   长安抽噎着答道:“已经在路上了,师傅说,大概还要半个月。”   “嗯。你好好跟着师傅读书,别让你爹有机会罚你。”   “我知道……”   余下的半个月,明微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   裴太后请钟岳回来,日夜守在紫宸殿。   可是,她并没有病,再精妙的医术,也治不了命。   又一次醒来,明微问多福:“我的卦筒呢?拿来看看。”   多福拿了卦筒出来,又劝她:“小姐,你现在精神不好,我来帮你算吧?”   明微摇头:“不行,这一卦一定要我自己算。”   话是这么说,她只是将铜钱一枚枚擦干净,放回卦筒。   多福知道,她在等算卦的对象回来。 第824章 离别   杨殊回来时,明微已经卧床不起了。   她没有病,只是生机不停地流逝。   哪怕钟岳费尽心思,用珍贵药材养着,也只是让她精神稍微好一点。   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勉力睁开了眼睛。   杨殊眼中含泪,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回来得太迟了。不,我不应该走的。”   明微抬起手,摸了摸他刚长出来的胡茬,笑道:“说什么傻话?战事胶着,你去鼓舞士气不是应该的吗?”   她停顿了一下,问:“吴国平定了?”   “嗯。我命蒋文锋收拾残局去了。”   “唐劭死了吧?”   “他被世家合围,战死了。我把他葬在了江阳,南北交汇之地,让他死后,能多看看这大好河山。”   明微笑了。   “你可真是小心眼,让他看着你的大好河山吧?”   杨殊也笑:“谁的有什么关系?来来去去,终究还是天下人的。”   明微低应一声,靠在他怀里,说:“我想多坚持几年的,可是好像……真的不行了。想想……当初被他劫走,九个月就生了长安,他一死我就……这要让无良文人知道,不知道会编出什么故事来。”   说到最后,她把自己逗乐了,笑出声来。   杨殊却没笑,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别人说什么,他才不在乎呢!只要她在……   闲话说着说着,明微又睡着了。   杨殊小心翼翼地探着她的脉息,确定还有,才吐出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很沉。   明微醒来,跟他说:“我昨天忘了一件事。”然后拿出卦筒,“还记得吗?我还欠你一卦。”   当初他还是杨三公子,改了面相,用着假的八字。她曾经说过,这一卦先给他留着,等有一天他想算了,再来找她。   现在不算,就来不及了。   杨殊握住她的手,摇头:“我不算,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   可明微很坚持,说:“一定要算,拒绝无效。”   她慢慢摇着卦筒,倒出里面的铜钱。   杨殊只看着她,眨也不眨。   “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公子不但孤星入命,而且命犯天煞,注定孤独终老……”   杨殊轻声:“那么你呢?身为命师,却找不到自己的命星?”   “我本是无命之人。”   “天煞孤星,无命之人,岂不是正好天生一对?”   明微慢慢合上卦筒,抬头看着他:“是啊!我们就是天生一对,是梁山伯遇到了祝英台,是白娘子找到了许官人,是萧史见到了弄玉……”   杨殊一下子抱住她。   “别走,我不许你走!”   明微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等他情绪平定,她开口:“宁先生回来了吗?”   杨殊转身去问,回来道:“刚进京,马上就到了。”   明微回道:“……快些。”   她怕自己撑不住了。   ……   宁休一刻不停,火速进宫。   明微看着他身边的徒儿。   十四岁的少年,挺立如修竹。   长大的明峥,相貌与父亲有了更多的相似之处。   明微从不知道,师父年轻时,是这样温文俊逸的。   后来他在镇妖时毁了容,便一直觉得配不上她母亲。   此时的明峥,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眼前的明皇后,是他的堂姑母。   明微问了他一些话,见他才思敏捷,心想,师父果然是师父,这一世他只会比原来更出色。   她慢慢和他说:“等你四十岁那年的冬天,去安城一个叫义兴的镇子救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   “……姑母?”明峥疑惑,他还只有十四岁,四十岁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明微回神,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人你一定要救,后面的事,就随你吧。”   明峥不懂,只能“哦”了一声。   见她说完了,宁休让明峥退下,自己和她说:“你为什么不说完?如果他续上这一段姻缘,你或许可以再出生。”   明微道:“上一世,他家破人亡,才会孤身一人。现在他父母俱在,难道我要叫他不娶妻,一直等到四十岁吗?再说……”   她将目光投向殿外,杨殊正和长安说话。   “如果知道我还会出生,他一定会等的……那样太苦了。”她眼中泪花点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才敢这样显露出来,“蒋大人等茜娘,等了十五年,如果他要等我,就是五十多年,太漫长了。”   宁休听她低低说道:“师父以前念过一首诗,我记得很深刻。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能够有这一段姻缘,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宁休黯然不语。   ……   杨殊进来时,明微已经睁不开眼了。   裴太后带着长安进来,垂着泪看他伏在她床前大哭。   明微伸出手,待他握住,一字一字,告诉他:“娘走了,允许你伤心一段时间。等丧仪过后,你要振作起来。虽然不能陪你长大了,但你要记住,娘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你,你是个幸福的孩子……”   长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太后心疼地抱住他。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明微问,“怎么这么冷……”   杨殊紧紧地抱着她。   外面没有下雪,只是她身上的热气流失得太快了。   “你别走。”他哽咽着说,“你说会陪着我的,你说我不叫你走,你就不会走。你不能骗我!你不能骗我!”   明微笑。   她记得,那是在西北的时候,他曾说那是他最苦闷也最幸福的时光,知道了真相,被迫离开了母亲,却有她在身边。   她这样许诺过。那时没有想到,他们能走到今天,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离别。   可是,可是……   她张了张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能这样看着他,把他刻进心里。   傻瓜,我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啊……   “你说话,你说话啊!”他还在固执地要一个回应。   直到钟岳走上来,摸了摸明微的脉搏,然后跪下身去。   “陛下节哀,娘娘已经……乘鸾仙去了……”   杨殊一下怔住。   殿内悲声大作。 第825章 沧海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   明微睁开眼。   阳光透过窗纱,照在墙上。   灰尘在光芒里舞蹈,市井的喧闹声远远传来。   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还没弄明白自己在哪里,外头响起“蹬蹬蹬”楼梯踩动的声音,有人拍着房门:“师姐!太阳照屁股了你还不起来!师父才走,你就偷懒!等师父回来,我一定跟他告状!”   过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外头更大声了:“再不起来,午饭就不给你留了!”   明微慢慢有了真实感,从床上爬起来。   屋子的摆设很朴素,一床一柜,一桌一椅。   桌上有一面梳妆镜,她晃了一眼,便愣住了。   分明是熟悉的样貌,却又那么陌生。   ……   明微开了门,慢慢下了楼梯。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平民小院,楼上是卧房,楼下是厅堂。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不多时,一个娃娃脸青年端着盘子出来,看她站着发呆,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洗脸?”   然后一边端菜布筷,一边絮絮叨叨:“哪家的姑娘像你这样的?起床先梳妆好不好?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难怪一把年纪了还嫁不出去。”   明微在他的唠叨声里,默默洗了脸梳了头。   “喏!”递来一双筷子。   明微接过,看着眼前的青年,柔声唤:“小师弟……”   对方一哆嗦,搓着胳膊道:“你别叫得这么肉麻,我听着就觉得自己要倒霉。”   明微默了默,改了称呼:“小武。”   小武“嗯”了一声,给她夹了两片腊肉,说:“你起太迟了,我们只好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要是下午饿了,自己去街上买点吃的。”   “哦。”明微吃了两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师父手艺一般般,她就更不行了,所以一直是小师弟掌勺。   她想了想,问:“师父呢?”   “去邙山了。”小武瞥了她一眼,“你还跟师父置气呢?又不肯叫爹了。”   明微愣了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记忆。   小武继续道:“师姐,你也体谅一下师父。要是赶得回来,怎么可能不去祭拜师娘?”   爹……娘……   明微百味杂陈,慢慢说道:“我不是怪他……”   “只是想叫他多顾着自己嘛!你们父女,一模一样,话总不肯说清楚,好像多说一句就认输了似的。”   小武飞快地把饭扒完,搁下碗筷,说:“洗碗归你啊!师姐你可别偷懒!我去练功了。”   明微慢慢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就听外头有人喊:“陛下回宫了!快,我们去看圣驾。”   她愣了下,抛下洗碗巾,出了门跟着人流往平安大街走去。   这一世,和原来相似又不同。   师父虽然没再家破人亡,可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四十岁那年,他救了母亲,结下了缘分。   他一直活到现在,母亲虽然已经故去,但两人有过十几年的恩爱日子。   她这一世,有父有母。   人流汹涌,被禁军挡在路边。   圣驾仪仗缓缓驶来,明微目不转睛。   百姓们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或许是被这样的热情打动了,里面的人吩咐了什么,便有内侍将车上的纱帘卷了起来。   一个身穿龙袍的老者,笑吟吟朝两侧挥手。   百姓们欢呼得更大声了。   明微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眨不眨。   长安,她认出来了,这是她的长安。   他已经……这样老了。   明微翻找出记忆。   承明二十五年,帝崩。   太子姜颐继位,改元永平。   如今已是永平三十九年,他自然老了。   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天下承平,说明他过得很好。   他记住了她的话,做一个幸福的人。   圣驾慢慢过去,人流散开。   明微没有回去,而是随意走着,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云京城。   那是明府……明晟后来考中,重新扶起了家族。她师父身为长子,却没有走科举之路,而是随宁休行走江湖,成了下一代命师。   明晟夫妇故去,他们一家就不怎么回明府了。到了云京,也是另外赁屋居住。   还有不远处的纪府。   都这么多年了,纪大老爷夫妇早已仙逝,大表哥纪凌……也走了,他儿子小宝现下辞了官,在家当老太爷。   真是光阴如梦,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沧海桑田。   她正在发呆,纪府里出来个人,身穿玄都观的道服,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这群死孩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尊敬长辈?不就在家多吃……不,多住了几天吗?竟然赶我走!说什么红尘沾多了怕坏了修为,呸!没见老子这么鹤发童颜?不比他们活得久!哎呦!”   老道刚要骂人,见是明微,马上笑开来:“哟,这不是明小峥家的丫头吗?怎么溜达到这来了?相请不如偶遇,走,我们喝酒去!”   明微看着他的脸,艰难地吐出:“五……舅公,我就是路过。”   “这就更有缘了,走走走……”   莫名其妙被揪着喝了一顿酒,明微送走满身酒气的五舅公,按住额头。   纪小五啊纪小五,活了八十多岁,怎么还是没长进……   慢吞吞回了家,小武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洗着碗。   看到她进来,怒道:“师姐,说好的洗碗呢?你又跑哪去了?”   明微一愣,愧疚地捋袖子:“刚才出去看了一下热闹……”   “看热闹看得满身酒气?行了行了,我来洗,你一边去。”   明微就站在一边看。   “还有什么事啊?没事就回去睡觉。”小武对她已经不抱期望了。   明微“哦”了一声,走了两步,突然转回身,问他:“你说师父去邙山了?”   “对啊!”   “去邙山干什么?”   “说是先帝陵寝有一处坏了,去检视一下。”   “先帝……”明微喃喃念罢,忽然往楼上跑去。   小武听到楼上“噼里啪啦”一阵响,明微很快又冲下来,背上背着个大包袱。   “哎,师姐,你干什么?”   明微打开门:“我去找师父!”然后一溜烟跑没了。   小武冲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她的背影在巷口一晃而过,气得直跺脚。   “什么人啊!一个两个,都怪里怪气的。师兄是这样,师姐也是这样,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他摇头叹气,关上门,认命地继续洗碗去了。 第826章 帝陵   明微马不停蹄,往邙山奔去。   现在是春天,邙山的雪已经化了。   她站在山脚,仰头看着莽莽青山。   酒铺的老板娘探出头,喊道:“姑娘,要进来歇脚吗?”   明微牵着马,回身看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那一世。   “好啊!”她把缰绳扔给小二,进了酒铺。   老板娘过来上茶,问她:“姑娘要去哪里?住店吗?”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向她打听消息:“先帝的陵寝可是在这里?”   “是啊!就在那座山。”   明微仰头看去,正是她上一世启动天行大阵之处。   他果然在这里等着她。   “走哪条路上去比较近?”   老板娘警惕地看着她,委婉地暗示:“姑娘,有守陵军在,不能无故上山的。”   明微省悟过来。   北齐没有亡国,天下不曾大乱,历代帝陵,当然有军队驻守。   老板娘道:“姑娘想缅怀先帝?不如就到前头的守陵石拜上一拜吧!唉,先帝一代明君,可惜去得太早了……”   明微默默地想,确实太早了,承明二十五年,他才刚刚知天命。   上一世,他一直活到这个时候,还精神旺健。   “先帝……是怎么去的?”   “还能怎么?”老板娘叹着气,“武仁皇后过世,先帝哀痛过甚,病了一场。后来积劳成疾,就这么去了。”   先帝谥号为武,这武仁皇后……指的是她。   明微按住胸口,酸涩难言。   心里又想,好歹没让叫他熬上五十多年。   这时,楼上几间客房打开,几个大汉快步下楼来。   “老板娘,帮我们把水囊装满!”   几个水囊,扔到桌上。   老板娘满脸堆笑:“好,几位稍等。”   明微不动声色,看他们拿着灌好的水囊,背着包裹出去了。   她摸了摸别在腰间的箫,起身道:“老板娘,给我留个房间,晚上我再来。”   “哎,姑娘!”老板娘急得想拉住她,可她已经跟上那些大汉,跑远了。   老板娘直叹气:“这姑娘,怎么这么冲动?这几个一看就不是好人,干嘛要掺和。”   她回去擦了擦桌子,还是安不下心,喊道:“当家的!你快去山上报个信,就说有盗墓贼上山了,还有个姑娘跟了上去,怕会出事。”   “好咧!”厨房传来应答。   ……   明微跟在这几个盗墓贼身后,悄悄上了山。   他们果然知道帝陵坏了的事,甚至还知道坏了哪里,看来在这附近蹲伏了很久。   明微没有马上制服他们,而是跟着他们从缺口处进入帝陵。   这几个蠢货听得后面有人跳进陵墓,立刻拔刀警惕。   “谁?谁在后面?”   明微慢吞吞地走出来。   对方见是个姑娘,松了口气,凶巴巴道:“小娘子胆子好大,既然这样的大事都叫你撞见了,就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   明微笑了下,拔出腰间的箫:“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上次叫你们坑了,这次就把你们的命赔给我吧!”   为首的独眼一愣,莫名其妙:“我们什么时候坑过你?”   明微笑而不答,身影一晃,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不过片刻,惨叫声响起,几个匪徒全数毙命。   明微擦了擦自己的箫,别到腰上,拿了他们的火把,继续往里走:“谢了啊!晚点再找人给你们收尸。”   帝陵自有规格,明微通过一个又一个机关,最后进了主墓室。   主墓室内,只有一座巨大的石棺。   他们是合葬的。   明微坐下来,靠着石棺。   “我回来了……”   可你在哪里?   她摸着冰冷的棺木,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墓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停在外面,惊呼:“有人进了主墓室!”   明微撩起眼皮,看向墓室门口,果然看到了明宵那张脸。   差点忘了,这家伙也活了。   “哎,你怎么来了?”   她没理会明宵,只盯着门口,意料之中,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踏进来。   还是那身灰衣,头发胡须半白,可脸上的疤没有了。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还挺拔如修竹,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   看到明微,他皱起眉头,说道:“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还擅自进了帝陵。那酒铺老板说的,就是你吧?”   明微望着他,自然而然用亲近的语气回答:“师兄能来,我不能来?你怎么能区别对待,爹!”   当她喊出爹的时候,心中震动了一下,生出微妙的感觉,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天算子明峥一点也不知道她心潮起伏,说道:“来就来了,偷偷进帝陵干什么?快出去吧,不要扰了先帝的英灵。”   明微心道,她就是来打扰先帝英灵的……   “真是任性妄为,听说有匪徒,你师兄赶去救你了。你倒好,自个儿跑这儿来。”   明微在心里嘀咕,凭她本事,还需要去救……   等等!   明宵就在这里,谁赶去救她了?   师兄……   这两个字掀起她还没来得及理清的记忆。   不对,就算师父救了明宵,也应该是他喊师姐,而不是她喊师兄。   可她的记忆里,自小就有这么一个师兄存在。   不是明宵。   他比她大了四五岁。   他叫什么来着?   似乎……姓杨?   “爹!”明微一把抓住明峥,“师兄是不是姓杨?”   明宵在旁边嘲笑:“明师姐,刚才进墓室的时候,你脑门给夹了一下?”   明峥倒是没笑她,只是疑惑看着她:“怎么了?”   “他……出身博陵侯府?”   “对。”   明微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话:“他是不是……单名殊?”   这下明峥也忍不住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发烧了吗?连你师兄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他的手只在明微额头停留了一瞬,她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墓室。   明峥莫名其妙:“这孩子,吃错药了?”   明宵道:“或许是看到我在这里不高兴吧!明师伯,我们探完了吧?什么时候回玄都观?我师祖想请你一起观星。”   明峥捋了捋胡须,笑道:“国师大人有请,岂能不去?收拾收拾,叫人把破的地方修一修,就可以走了。” 第827章 归来   黑暗的墓室里,明微拼命地奔跑。   关于师兄的记忆,一点点地翻出来。   他出身博陵侯府,却从小跟了师父。   他性格冷淡,不怎么爱搭理人,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可……她就是知道,他就是……   前方传来脚步声,有人举着火把,慢慢往这边来了。   她转过弯,看到了火光,也看到了举着火把的人。   他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   神情也没有半点相似。   看到她跑过来,他眉毛微拧,带着不悦斥道:“你做事能不能有点分寸?看到盗墓贼,不晓得通知守陵军吗?自己一个人瞎跑,万一……”   话没说完,明微已经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后面的话,被他吞了回去。   “我回来了。”她紧紧贴着他火热的胸膛,听着有力的心跳,一遍遍地重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火把落地。   他的表情僵住。   直到她抬起头,捧住他的脸,露出笑来:“我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他终于对上她的眼睛,张了张嘴,轻声唤出那个名字:“微微?”   “是我,就是我,都是我。”   杨殊终于有了表情,用力地狠狠地抱住了她,喃喃道:“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   五十多年,他等得都快绝望了。   “对不起……”   对她来说,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于他却是五十多年的漫长时光。   另一边,明宵关上了主墓室,陪着明峥往外走。   看到前面的火光,明宵笑着说:“明师伯,看来杨师兄已经找到明师姐了。我们可以回……”   去字还没说出口,转过弯就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明宵愣了一下,“啊”地叫出声,差点把手里的火把给甩出去。   “他们……他们……”他指着这两个人,都结巴了,好不容易把后面的话给补完了,“他们这是干什么?”   明峥也吃了一惊。   大徒弟和女儿的相处方式,他是知道的。一个总是冷冷淡淡的,不爱搭理人,一个嫌弃师兄性格古怪,不像活人。   早年他也曾起过心思,是不是给他们牵个红线成个家,奈何两个人都没那意思。   明峥也就随他们便了。   就这么着,两人都单到了现在。   现在可好,大徒弟都年过而立了,女儿也成了老姑娘,突然就看对眼了?   什么鬼!   不是撞邪了吧?   那边明微惊醒,松了手,有点尴尬:“爹……”   杨殊倒是一派镇定,捡起火把,向他点点头:“师父。”   手却握着她的,没有松开。   明峥没想明白,索性先放到一边,咳了一声,说:“都弄好了吧?我们先出去。”   ……   师徒三个,连同明宵,回到酒铺。   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启程回京。   有明峥看着,他们俩自然不能住到一块,便坐在屋顶说话。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杨殊从怀里取出一块美玉,放到她手里。   “这是……玄冥玉?”   “嗯,就是你从永清公主手里抢来的玄冥玉。”   这块玉,是前燕皇室的珍藏,据说克制一切玄术。当初去北胡,明微从永清公主手里抢了来。后来,就被她留在了皇宫。   “玄冥玉到底怎么用,你也没有摸透,对吧?”   明微点点头。   事实上,玄冥玉的使用方法,早就失传了,连永清公主也不是十分清楚。当初她夺玉时,永清公主就在摸索用法。   “你走后,我把这块玉交给了师兄。后来,我重病临终,师兄带着玉回来了,说这其实是一件轮回法器。”   “轮回?怎么轮回?”   杨殊说了八个字:“收容魂魄,留存记忆。”   “师兄将我的魂魄,收在玄冥玉里。然后算好时辰,找到一个适合我转世的胎儿。他特意挑了博陵侯府,叫我全了与姑祖母的一段因果。等我满三岁,元气足了,他便将我接走,把记忆还给了我。之后,就将我送到了师父身边。”   “……所以,你是看着我出生的?”   杨殊点头。   明微掩住脸,忽然觉得好羞耻怎么办?   吃奶,尿床……都叫他看过了……   “师兄说,他不确定你会不会带着记忆回来,但总算是个希望。”他笑了下,“不过,没有记忆的你,可讨厌我了。”   “我错了。”明微低头认罚,“其实,没穿回去之前,我以为我这看谁都不顺眼的臭脾气,会独身一辈子的……”   “没关系,要是你独身一辈子,我就陪你一辈子。你是老姑娘,我是老光棍,最后一起变成老怪物。”   明微心想,幸好她带着记忆回来了。不然,他要抱着一个人的回忆,过一辈子了。   “对了,师祖在玄都观静修?回头去谢谢他。”   “嗯。”   ……   小武听到敲门声,急忙去开。   “师父!师兄!你们可算回来了。跟你们说,师姐她……”   明微跟着杨殊进屋,翻着白眼问他:“我怎么了?”   小武轻轻打了下嘴,把告状的话咽回去,露出笑容:“没有,欢迎师姐回家。今晚要吃什么?”   明微丢开包袱,往椅子上一摊,开始点菜:“煎豆腐、八宝鸭、鲜笋鸡丝汤、再来一道无骨鱼吧?”   小武脸上的笑已经完全收起来了,冷冷道:“除了煎豆腐都不会做!你怎么不到折桂楼去点呢?”   那边杨殊放好行李,下楼来说:“师父,我们晚饭去折桂楼吃吧?”   明峥喝了口茶,点头:“行。”   “走吧。”杨殊往后一瞟。   明微已经蹦起来了:“走走走!”   小武看他们并肩出了门,下巴差点掉了,转头问明峥:“师父,他们俩怎么怪怪的?是不是独身太久变态了?我就说他们俩有毛病,一大把年纪了,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搞得我这个当师弟的,想娶媳妇都不好意思……”   “哦?你想娶媳妇了?”明峥撩了撩眼皮,看着小徒弟。   小武抓了抓头,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点点……”   明峥点点头:“没事,回头给他们办完婚事,你想娶哪家姑娘就说吧。”   然后他慢悠悠踱步出了院子。   留下小武张着嘴,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急忙追上去:“师父?您这话什么意思?给谁办婚事啊?师兄什么时候有对象了?师姐又看上谁了?哎,告诉我啊!”   ……   我跨过山和海,趟过时间的河流,终于回到你的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