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让我叫他相公》 作者:渔子酱酱 第1章 . ①入郡府 话还没说上一句,顾栾就凶她……   “不好意思啊,大姐,孩子她第一次离家,我这个做娘的担心。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母子单独说两句话?”李氏面上赔着笑,不动声色地把一小荷包塞进郡府派来接姚星潼的老妇手中。   李氏一口一句大姐地喊,给足了老妇面子。老妇在郡府里当了一辈子差,活儿轻,主子心善,本就不是个见钱眼开的。她瞅着姚星潼满目愁色,不像是来结亲的,倒像是被强抢了,心中啧啧,推开李氏的荷包,往远处走了几步:“快到午时了。虽说今儿不是大喜之日,可也是要择良辰入门的。”   言下之意,有屁快放,不要磨蹭太久。李氏会意,赶紧拉过姚星潼到附近的墙脚下,两眼含泪:“潼潼啊,娘今天跟你过来,送你到这儿已经是坏了礼数了,得亏郡守家不在乎这些。前边儿就是郡府,入了那道门,娘也无法再照应你了……都是娘不好,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要你装做男子——”   “娘,事已至此,别讲这些没用的,我要是露馅儿了可怎么办啊……”   姚星潼哭丧着脸。   自从同郡守家千金订婚之日起,姚星潼每日重复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是露馅儿了怎么办”。   按理说,一个小穷地方的县令,能跟京城郡守攀上亲家,哪怕是叫儿子过去入赘,也算得上祖坟上冒青烟了。但对姚星潼来说,这无异于天打五雷劈,给轰了她老祖的棺材。   无他。人前她是县令家的长孙,独苗苗,好脾气的公子哥儿。回到被窝里脱掉男装和束胸,其实是个白白软软的女儿身。   倒不是有什么男装癖。当年,祖母在她出生前找神婆算卦,说如果第一个活着长大的不是男娃,姚家就再也生不出儿子,直接绝后。   祖母神经惶惶,直言若不是男娃,就直接淹了重生,还生不出来就休妻重娶。李氏为了保她一条小命,也为保住自己县令夫人的位子,咬咬牙跺跺脚,铤而走险,跟产婆合起伙来串通一气。   婴儿啼哭声起,产婆用小包被裹好浑身通红的姚星潼,掀开帘子,笑得满脸真诚:“恭喜老爷,是个小公子。”   神经五大三粗的姚东桦不疑有他。竟也没人想着看看包被底下是丫头还是小子。近二十年来,母女俩一起小心翼翼地捂着这个秘密。眼见着要成功,没想到,临到了,报应还是找上头了。   素未谋面的郡守大人一道喜讯,钦点姚星潼做他家的上门女婿。   得此消息,李氏的脸登时比黄瓜还绿。病中的姚东桦倒是一蹦三尺,唯恐答应晚了错失成为郡守亲家的良机,眼睛不眨一下,把还在夫子那儿听学的姚星潼拱手送给郡守家做赘婿。   姚星潼:我恨。   显然,来不及阻止的李氏也不知道露馅儿后能怎么办。   既然已经答应,便没再有反悔的道理。就算是豁出他们一家上下的小命,也不能拂了郡守的面子。   “潼潼,娘以后,日日在家给你烧香拜佛。”她压低声音,两人额头碰额头:“那个东西准备好了吧,用之前要换成新鲜的,别忘了先捂热乎。“   闻言,姚星潼白惨惨的面上终于浮起一层不正常的红:“别,别说了,我都记下了,娘。”   李氏最后叹了口气,泪珠含在眼眶,欲掉不掉,似是想再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咽回肚子,把姚星潼往老妇的方向一推,“等大婚那日娘再过来。”   说罢,对老妇笑笑,顺着来路,到城门口叫车。   姚星潼眼巴巴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咽进肚子。   到底只剩她一个人了。   呜呜呜,好想哭。   嘤嘤嘤,不能哭。   你不是碧玉少女!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好男儿志在四方!流血流汗不流泪!   姚星潼吸吸鼻子,拼命憋住眼泪,企图通过自我催眠来壮胆。   盯着姚星潼巴掌大的秀气面庞,老妇心中惊骇,不知道面前的文弱“公子”脑袋里在想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才能做出半张脸泫然欲泣、半张脸壮士赴死的诡异表情。   “进来吧,老爷夫人等着和公子一起用午膳呢。”   因为从小隐瞒着性别长大,姚星潼比旁人更谨小慎微,也更会看人眼色。   让堂堂京城郡守等她吃饭?嘿,好大的脸!   她赶紧蹦跶起两条细腿,冲在老妇前头,“来了来了。”   冲远了才发现自己不认识路,又灰溜溜地躲回老妇身后。   她家原来住的是县里的“豪宅”,二进宅院,直到进了郡府,观了无数假山水池,珍花异草,别院里套着别院,拐了十几道弯儿,还没到自己要住的地方,她才慢慢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家的“豪宅”其实是个鸡屁股。   “婆婆,到了没啊?”   “快了快了。公子现在尚未与小姐成亲,还是要住的远些。等到正式成亲了,还得劳烦公子再搬去与小姐同住。”   搬来搬去固然麻烦,可毕竟是她入赘,总不能要郡守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跟着她挪地方。因此,老妇话是说的很好听,语气中并没半点委屈了姚星潼的意思。   提到小姐,姚星潼不免想到在学堂听到的传闻——   郡守家的独女顾栾,皮相骨相均是绝美,眉心一点艳艳红痣,笑起来倾国又倾城。但又不同于其他柔软可欺美目含泪的美女,顾栾眉宇间自带英气,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媚态,性格爽利又强势。   大家都传,郡守年轻时是平外敌的骁勇将军,生个女儿也是穆桂英的料。   这么大一位特立独行的美女,身高近八尺,并且十分能打,谁惹她不高兴了,一拳能打掉对方一排牙。   姚星潼心惊肉跳,抬手摸摸自己细如竹竿的胳膊,断定凭她这副小身板,顾栾能给她一拳打飞。   那到时候是跪地求饶呢,还是抱紧大腿呢,还是两腿一蹬装死呢……   老妇一句话打碎她的胡思乱想:“公子,这便到了。”   老妇在一栋带别院的屋前停下,推开雕花精致的木门,引姚星潼进去。   屋内宽敞干净,被子褥子均是新制的,纱帐用今年最新出的春蚕丝制成,上头绣着板正的苏绣,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屋内暗香浮动,但姚星潼寻了半天,愣是没找出香味的具体来源,仿佛是空气穿过雕花梁栋,自动沾染了香气。   屋内没有明亮华丽的装饰,却里里外外透出端庄贵气的味道。   姚星潼呆住了。   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住进此等高雅别致的房间。   这还只是个临时住的客房!   老妇却道:“收拾的匆忙,委屈公子在此住上半月。”   姚星潼连忙摆手,真诚道:“不不不,不委屈!真不委屈!”   “阿林,小芮,进来见过公子。”老妇朝门外招招手,进来两位身着浅绿罗裙的小丫头。两人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束着一模一样的垂挂髻,两双毛毛眼娇憨水灵。   见了姚星潼,不管过没过门,先齐声脆脆地喊:“姑爷。”   姚星潼心里欢喜这对小丫头,觉得像是自家妹妹。   不过这声“姑爷”倒是提醒了她——   目光在两张俏脸上滚过一圈,姚星潼适时背起手,微抬下巴,斟酌着一位攀上高枝的凤凰男在此刻会露出什么表情,充大尾巴狼:“我与小姐尚未正式成婚,这段时间唤我公子便好。”   “是,公子。”   “这段时间便是阿林和小芮来伺候公子。公子有什么缺的,不满意的,只管问她们就好。时候不早了,公子简单休整一刻,我带公子去见老爷夫人。”   姚星潼很有眼力见:“那我换身干净点的衣服。”   从家里到郡府,前后两段路不便乘车,全靠腿走,衣角上沾了灰尘泥水。不管怎么说,今日是她第一次见郡守大人,总得要穿的干净些,留下好印象。   这是李氏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她的。   只是,等她把要换的衣服都拿出来在床上摊好了,一转头,一老两少三个女人还立在原地巴巴地瞅她。   姚星潼抱紧衣服,结结巴巴道:“那个,我说我要,我要换衣服了。”   老妇露出慈祥的微笑:“阿林和小芮自然是要伺候公子穿衣的。”   姚星潼:“那,那你呢……”   老妇:“今日是她们第一次给男子更衣,怕她们笨手笨脚惹公子不高兴,所以在一旁候着。”   姚星潼:“……”   打死她,她也没有勇气在这六只眼睛的注视下脱下衣服。   “不用了不用了,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   阿林小芮满头问号,红着脸看向老妇。老妇思索片刻,大约是认为更衣算不上大事,使了个脸色,三人鱼贯而出。   最后出去的小芮娇羞地替她关上房门。   大家都是女人,用不用这么害羞,还脸红。   姚星潼委委屈屈地想,同时长舒一口气。还好老妇没有坚持看她更衣,不然她入府第一天就得把馅露个底儿掉。   她快速脱下脏掉的外袍,仔细检查束胸有没有勒好,对着铜镜再三确认胸部一片平坦,才穿上新衣。   这是她最好的衣服。青色书生袍,袖口用金线绣了一圈祥云纹。   整理好着装,她从箱箧中拿出瓷盒,取一块螺子黛,把眉毛描的同男子般浓密锋利,再硬化面部棱角,阴柔中不失阳刚,使自己看起来像位秀气的公子哥儿。姚星潼深呼一口气,推开房门。   “还劳烦婆婆带路。”   去见郡守的路上,姚星潼思索再三,问老妇:“小姐今日可在府中?”   尚未熟悉环境,她可不想这么快就与她未来娘子碰上。   老妇笃定道:“不在。知道公子要来,老爷夫人一早就把小姐送到她外祖母府上了。”   招上门女婿虽然稀奇,但不是没有先例。家里不想声张的,在成亲当日把赘婿接进门,请关系亲密的亲戚朋友简单吃顿席,就算完了;像顾家这等名门望族,要先把女婿请进门住上十天半月养成儿子,女儿送到外祖父母家,待成亲当日敲锣打鼓十里红妆抬轿进门,像是迎娶,而非入赘。   姚星潼心说天助我也,面上却装模作样露出点失望:“原来如此。早听闻小姐美名……”   话音未落,面前正厅的大门被从里面“啪”的一脚踹开,一身形高挑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女子脸上着淡妆,粉红襦裙铺地,一头乌发垂到腰间,眉心一点灼灼红痣,长眉微蹙,盛气凌人的漂亮。   注意到呆愣在原地的一行人,她精准无比地锁定姚星潼,甩出一道凶巴巴的眼神,而后大步流星地出府。   姚星潼心跳停滞一瞬:“好一个国色天香!”   想不到郡府中除了顾栾大小姐,还有此等美人。   跟学堂里那群不学无术只知道偷看美女的公子哥儿们玩的久了,耳濡目染,姚星潼也养成了看见美女就星星眼的毛病。   只是……   敢在郡府里撒火闹腾,往老爷夫人脸上摔门的,除了顾栾,还能有谁?   姚星潼回过味儿来,方才躁动起来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想到顾栾凶凶的眼神,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话还没说上一句,顾栾就凶她了。 第2章 . ②见郡守 姚星潼想尿了。   阿林温声道:“初次见我家小姐的,都会惊到呢。”   只是,是被美的,还是被吓的,就不好说了。   姚星潼惊魂未定地抚胸口:“小姐对我可否满意?”   这倒把一行人问住了。   两个小的一脸茫然,明显不知道答案。姚星潼觉得可疑,听老妇说,阿林小芮是大小在郡府里长大的,在丫鬟中地位不低,想来应很了解顾栾。做下人的,揣摩主子的心思最是重要,怎会不清楚顾栾的心思呢?   还是老妇出来解答:“佳婿人选为老爷夫人全权决定,小姐并未见过公子,也不了解公子,何来不满一说呢。”   姚星潼:???   那她方才瞪我作甚?   本以为她是不满自己未来的丈夫。这尚可以理解,毕竟从小金枝玉叶在手心里捧到大的大小姐,要才华有才华,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势有家势,天仙一般的人儿,哪里会瞧的上从小县城来的土包子。   结果自己现在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就能如此轻易迁怒,可见脾气不是一般的……火爆。跟朝天椒似的。   姚星潼不禁为自己能否活过大婚之夜而担忧。   老妇却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催促道:“公子快些向前,莫要让老爷夫人等的着急了。”   “哦。”   压下心底的不安,姚星潼按照老妇的指示,来到大堂前。战战兢兢地迈开腿,跨过朱漆门槛,在跟老爷夫人对视前先扑通一声跪下,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星潼见过老爷,见过夫人。路途遥远,耽搁了些时辰,还请二位大人有大量,莫与不才计较。”   顾栾脾气坏成那样,郡守和夫人在姚星潼想象中也成了阎王和夜叉。   谁知,抬头看时,两人竟都是慈眉善目的长相,双双面带微笑,眼神中的慈祥几乎要化为实质,把姚星潼从头到尾好好抚摸捋顺一遍。   “莫要再跪着了。你就坐那把椅子上。”   郡守顾连城是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生着一张端正的脸,眉宇间透出风刀霜剑的气息,右眼下一条不甚明显的疤痕,听说是在疆场破敌时留下的。   可惜的是,这位曾经名声显赫,被天下百姓奉为“李广再世”的将军,因为连年征战的缘故,右腿落下病根儿,凯旋不多久就上交辞呈,卷卷铺盖回家。   皇上看他可怜,又有功在身,给他寻了京兆尹的差事。   有人说顾连成是真坏了一条腿,也有人说他是聪明,学张子房,功成身退,免得被过河拆桥。   到底是哪一种,谁也不知道。反正顾连成如今走路的确是一拐一拐的。   “对嘛,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拘束。俗话不是说,女婿半个儿,顾家没有男娃,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儿子,是咱们家的宝贝。从家到这儿可不近呐,累了吧,茶已经给你倒好冷着了,这会子正好喝。”   相比于顾连成的言简意赅,夫人高氏就跟开过嗓的百灵鸟,这么长一句下来,不带喘口气儿的。她的一双手柔软细腻,朝着姚星潼的手背上瞧不见一道褶子,打扮的也不算贵气,紫色芍药对襟罗裙,脑后的髻上插一支羊脂玉芍药发簪。   姚星潼满口“老爷夫人垂怜”,千恩万谢,把屁股尖儿挪到椅子上。   “听说你还在上学堂。你觉得读书入仕如何?”   在朝为官之人,普遍对家中后辈的仕途十分上心,谨防给先人丢了脸面。正如夫妻二人方才所言,姚星潼早晚是他们家的一份子,也是唯一能入朝的男丁,代表顾家这一代的高低,自然是更为重视。   姚星潼立刻违心道:“读书十分有趣。星潼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入朝为官,为天下尽心,为生民立命。”   “喜爱读书是好事。既然以后都要住到郡府,离你曾经听学的地方便远了,一天之内来回怕是不太可能。我已与京中学堂打过招呼,成婚之后,你去跟那里的夫子听学。”   “多谢老爷。”   姚星潼暗下决心,如果在性别上能成功糊弄过去,一定不能再沿袭之前的半吊子学法,吃口馒头赌口气,给顾连成挣份面儿。   不然她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是个不带把儿的冒牌货,着实愧疚。   然而,顾连成下一句,话锋一转:“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些,确实是有些严肃了。不过,既然早晚要说,不如就趁今日讲清楚。”   姚星潼端直了身子。   “你过去的情况,我们自然是了解的。人各有长,你的天赋不在读书上,许是在别的地方,你且做你爱玩的事去。但你既然成为我顾家女婿,没个一官半职,出去见人也不好介绍,总得有个花名。”   顾连成自以为暗示的十分明显,抬手摸摸下巴,慈爱地注视姚星潼。   可惜,向来听不懂弯弯绕绕的姚星潼又糊涂了。前面说她笨让她随便玩儿,后面又让她入朝为官,这绕来绕去的到底是要哪样?   她迟疑着问出口:“星潼不懂,还请老爷明示。”   顾连成:“……”   这孩子看起来傻乎乎,脑子还真缺根弦儿。   确实是个好拿捏的对象。   他清清嗓子,索性把话挑明:“朝中官员里有不少空壳子。你在学堂呆一年半载做做样子,而后我安排你入朝挂个闲职。胸无点墨,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姚星潼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顾连成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要给她买官?   她慌忙抬头,跟顾连成碰上眼神,肯定了他就是这个意思。   夫人高氏拽拽顾连成的袖子,柳眉微蹙,埋怨他说话说早了。   姚星潼心肝儿颤了颤。   买官很贵的。   超级贵。   不光要有钱,还要有人脉,要有门路。起码跟六部得打好关系。   虽说顾连成之前是将军,现在是京兆尹,能搭的上关系并不稀奇。   但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买官例子,并且就发生在她本人身上,想不颤抖真的很难。   是以,一个时辰后,用完饭离开,姚星潼还在不断用手拍胸脯压惊。   看着她发虚的脚步,顾连成喃喃道:“单纯的有些蠢了。”   高氏对此嗤之以鼻:“那也是你掌眼挑出来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要他乖顺,就不能要他聪明。咱们好不容易守着栾儿长这么大,就怕有人坏事。像姚家小子这样的,哪怕被他窥见了秘密,也好直接灭口。”   ***   回去的路和来时不一样,据阿林说,顾连成曾带兵被困于山谷中,差点丢了性命,所以修建郡府时,要每座楼阁相连,顺一条道能走遍全府,取“四通八达”之意,摆脱“困”局。   姚星潼心想,那岂不是跟迷宫一般,很容易走岔路。   经过一座略显空荡的小院,墙壁上印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些时间长了,露出里头的砖块。有些则明显是新刻的。   姚星潼问:“这些刀痕是哪儿来的?老爷现在还在此练功么?”   阿林摇头:“是小姐。小姐打小喜爱练武,不高兴时常来这儿耍一通。”   姚星潼打了个寒颤。   刀痕都把墙砖劈出来了,这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从花园路过,姚星潼停下来赏了好一会儿花。现在是初夏,茉莉开的尤其好看,颗颗饱满,飘香十里。   花园角落多出一座树桩。乍一看有些突兀,多看几眼倒也能融入其中。   “这柴劈的好精细。”   姚星潼伸手拈起一根柴火,由衷赞叹:“每一根长短、粗细都跟用尺子打量过似的,艺术品呐。”   小芮道:“姑……公子好眼光,这些柴都是我家小姐无聊时劈的。听说因为是闭着眼睛劈,所以木桩上留了斧凿痕迹。“   姚星潼定睛一看,木桩上果然有几道发白的痕迹。不过每道都很浅,不特意看根本看不出来。   能做到不留痕迹,需得对力度有十分精确的把握。   更可怕的是,这是闭眼劈的。   姚星潼顿时觉得手中的柴火不好看了。   阿林指着墙:“公子,你看到墙上的黑点了吗?”   那墙在花园对面,距离稍远,姚星潼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疑似黑点的东西。   “黑点怎么了?”   “那是一只知了。去年夏天,小姐在这儿劈柴,被它吵的烦了,甩手一根木刺把它钉那儿了。”   “……”   小芮补充:“小姐说要把它钉在那儿十年。小姐不喜欢聒噪的东西。”   连尸体也不放过。   顾栾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姚星潼想尿了。   好不容易回到屋里,姚星潼两腿发软,往椅子上一瘫。   她脑子被分成左右两块。左边,顾连成用金子做的笏板打她脑袋逼她上朝;右边,顾栾先把她劈成一条一条,然后用砍墙的刀尖儿把她钉在墙上。   阿林搬来一箱新衣服,打开,一件一件给姚星潼过目。   姚星潼揪着的心被这箱衣服抚平了。   每一件都是她喜欢的颜色,喜欢的款式。目测大小也合身。   不知道是谁这么了解她,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夫人叫送来的么,得好生感谢。”   阿林微笑:“不,是小姐。”   姚星潼:“???小姐不是不认识我?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哪些颜色哪些款式?”   阿林:“这要问小姐。”   这谁敢问。   不知道阿林敢不敢,反正姚星潼不敢。   “小姐见过我?”   “没有。”   姚星潼震撼:“那她问了别人?”   阿林:“小姐说公子去听学时经常穿这些颜色款式的衣服。”   姚星潼感到肝疼:“小姐见过我听学?”   “没有。”   姚星潼:“……” 第3章 . ③妩乐楼 可怕,想逃,想回家。……   怀着对顾栾的恐惧,姚星潼战战兢兢度过了几个难眠的夜晚。   这几夜,她一闭眼,刻满刀痕的墙壁、齐整的木柴、被曝尸的知了就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   好在有人给她昏沉的日子里送来一丝慰藉。   这天午后,门童来通报,说门外有位叫木方方的人找她。   姚星潼纳闷儿自己何时结识了叫木方方的友人,出门一瞧,才发现是她在县城学堂最好的“哥们儿”,杜堃。   杜堃同她一起读书,模样好,脾气好,待人总是笑眯眯的,姚星潼怎么耍赖也不恼脸。   此时他一袭白衣,手中执折扇,玉树临风,往门口一杵,煞是养眼。   姚星潼曾经觉得杜堃是标志的如玉公子,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好看。为此,有段时间还暗恋过他。只是碍于性别,未能宣之于口。   直到见了顾栾。   顾栾超越性别的美,让杜堃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杜兄!你怎么来了!”   “几日不见,怪无聊的。你入赘顾家一事,全县都传遍了,正巧我来京城有事,顺便来瞧瞧你。”   姚星潼痛苦捂脸:“入赘是什么光鲜事么,我爹那大嘴巴!”   “能入顾家,相当于开了仕途的门,你爹高兴是自然的。”   不知为何,杜堃白净净的脸上显出几分疲惫,说话也显得心不在焉。   “切。话说杜兄,你来京城是为何事?”   杜堃含糊道:“没什么,家中生意罢了。”   两人站门口聊了几句,杜堃便提出要姚星潼领他在附近转转。   附近吃喝玩乐的地方很多。反正姚星潼现在在府上也就是个闲人,大家都在筹备婚礼,一时没什么人注意她这个新郎官。   姚星潼便欣然应允。   “我知道哪出好玩。不过事先说好,我不能饮酒的。”   杜堃清楚姚星潼现在的处境。郡守在京中威望甚高,稍微出错便能被人拣去当小辫子,自然不能因为喝酒误事。   除了街边小吃,附近最有名的是一家叫妩乐楼的乐坊。   妩乐楼搜罗天下能歌善舞之美人,好生教养后登台表演,只卖艺不卖身。当然,两厢情愿的情况除外。   舞好,歌好,人好,不少有钱人家的公子愿为佳人一掷千金。托他们的福,妩乐楼的生意蒸蒸日上。   侯爷名士们也喜欢到这地方来养眼。   今日,定康侯陆许明便包了所有的雅间,请一帮名士喝酒。   姚星潼断是不敢跟陆许明抢位置的。两人到二楼寻了一处地方,视角不太好,但相对清净,方便说话。   “环境不错。”杜堃评价道。   姚星潼要了酒和果盘,摆在小桌上。   虽说姚星潼喜欢看美女,但见过了顾栾,那便是饮过了沧海,对其他弱水自然提不起兴趣。奇怪的是,杜堃似乎也对楼下的仙女们不怎么来电,更多的时间是在酒,喝闷酒。   姚星潼在一旁边聊边磕瓜子。   夜幕刚至,妩乐楼上下两层看台已经坐满了人。姚星潼这几日在府中对着画像认人,把京中的权贵老爷公子们识了七七八八。一眼扫过去,乌泱人群中好些世家公子。平日是见不到这么多的,公子们爱到清净的包间去。今日都被陆许明挤出来了。   梁朝,除了皇上,便是定康侯。爱用鼻孔看人的世家公子此时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唯恐惹事。   旁边的人闲聊,压低声音说话,被姚星潼听了一耳朵。   “这定康侯于皇上有功,别看只是个侯,亲王比不过他,皇上也得让他几分。”   “可不是。你看那些公子们,大气不敢出。”   “诶,是了。不过,除了皇上,还有一女子不怕他。”   “谁?”   姚星潼爱听八卦,此时已经凑了脑袋过去。那几个闲聊的跟她对视一眼,确定是同道中人,也不避讳,接着说了。   “啧啧啧,这都猜不出——京城郡守家的千金呐!”   听说是顾栾,其他几个人纷纷摆手说没意思。说话的那人便很扫兴。   但姚星潼虎躯一震,“为何?”   说话的男子找到听众,又兴奋起来,叭叭开讲:“那定康侯虽然霸道,但对待女人又喜欢搞君子之道那一套,从不强求。他瞧上郡守千金的美貌,整日跟在人家身后献殷勤,珠宝首饰华服书画那是一箱箱往郡府运,说句夸张的,就是顾大小姐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立刻搬梯子。”   姚星潼慢慢瞪大眼睛。好家伙,连陆许明都给招的五迷三道的。   “然后呢?”   “定康伯年纪是大了些,可尚未娶亲,模样也不赖。按理说,是个女人都招架不住吧。但人家顾千金偏不,三番四次拒绝,还把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定康伯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人家倒好,直接找了个上门女婿。”   姚星潼心底一凉。   那人自顾自接着说:“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人定康侯的脸,说他连一赘婿都比不上么。唉,他装君子,不找女人麻烦,但对男人,呵,那可不一定了。那赘婿以后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咯。不知道哪家小子这么倒霉,害。”   想不到吧,那倒霉小子就坐在你面前。   姚星潼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她感受到了世界对她深深的恶意。   姚星潼预感自己再听下去可能会心梗暴毙,慢吞吞挪回桌旁,默默拣颗花生米放入口中,感受油炸过的皮渐渐酥软,盐粒在舌尖融化,咸咸的,仿佛她流入腹中的眼泪。   楼下的歌舞在继续,有人开始喝彩,朝幔帐上丢碎金碎银,珠宝首饰。   姚星潼看着,品不出一丝高兴,倒觉出几分悲凉。   人群中,有位着纱裙的女子忽然执起酒杯,朝她微微转了转手腕示意。   女子带着粉色的面纱,看不清脸。面纱静静垂在脸前,如梦如幻。   示意后,她侧过身,撩起面纱一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虽然看不见脸,但姚星潼却觉得她美极了。   她着魔似的,将方才对未来的悲痛抛至脑后,痴痴地看着蒙面女子,无意识吞了口口水。   好美,好诱,又英气,又妖气,还有几分熟悉……   方才还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会儿啪啪打脸。   “星潼,你在看什么。”一直静静喝酒的杜堃忽然问她。   被他一叫,姚星潼如梦初醒。她惶然回头,应道:“怎,怎么了杜兄?”   “哦,我看你入了迷。在看什么?”   婚前盯着别的女子看可不大妙。更何况未来娘子还是个定康伯都追不上的大美人。姚星潼不禁在心里唾弃自己。   她装作若无其事,“没看什么。杜兄,你怎么喝这么多?少喝点儿,定康伯可在这儿呢。”   杜堃确实喝高了。   他一想到姚星潼要娶别人家的女子,他就浑身难受,恨不能一口酒直接喝过去算了。   今天他到京城,也没什么生意,也不是顺路,就是忍不住私念,特意跑来找姚星潼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姚星潼的感情逐渐变了味道。明明是一起下水摸鱼上山打鸟的好伙伴,他却总想揉他的脑袋,扯他的脸蛋。姚星潼笑,他也高兴;姚星潼皱眉,他也难过。   其实家中富裕,他无需读书取功名,但他想陪姚星潼一起听学,便一直到学堂读书。   这种奇怪的感情终于在姚星潼入赘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杜堃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个断袖。   他喜欢姚星潼。   可惜他没能早认清自己,晚了一步。姚星潼要娶别的女人了。   再过几日,姚星潼就要穿上大红吉服,跟别的女人拜堂,成亲,洞房,度过一生。   思及此,杜堃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知道不能喝酒误事,不能给姚星潼添麻烦,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心存侥幸,万一他喝酒惹麻烦,郡守家嫌姚星潼了,退婚,他岂不是正好拣漏?   借着酒劲儿,他心如擂鼓,忽然伸手握住姚星潼的手腕。   他攥的死紧,姚星潼被捏的有些疼。她尝试挣脱,无果,皱眉道:“杜兄,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心事?”   杜堃艰难开口:“星潼,我有话想同你——”   话音未落,“啊”的一声尖叫响彻妩乐楼。接着是杯盏碎裂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震,不约而同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蒙面女子不知何时到了椅子背后,手中执酒杯,气势汹汹地对着面前面色飘红的男人。   原来是有人耍流氓。   男人大约是喝多了酒,耍酒疯,够不到台上的美女,抬手就往身边够得着的美女身上摸。他肚大腰圆,像是发情的公狗,闭眼往上贴。   蒙面女子后退一步,单手抄起椅子,举起自卫。   盯着她高达八尺、裙裾飘飘的妙曼身姿,与抄起椅子的熟练姿势,姚星潼陷入沉思。   这人,该不会是顾栾……   糟了!   前一秒她还在犹豫,顾栾这一选项刚出现,她就立刻笃定这是正确答案,而后毫不犹豫撒腿往上冲。   捏马,她真怕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一个不小心,把人家打死了。   婚前见血,多不吉利啊!   她刚刚犯花痴的对象竟然是她!绕来绕去还是没能逃脱顾栾的怪圈!   “喂!冷静点啊!”   姚星潼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到顾栾跟流氓中间,大张双臂,把顾栾挡在身后。   然而顾栾已经高举椅子,下一秒就要砸下来了。   椅子本应落到醉酒流氓身上,但由于姚星彤打岔,就要砸到她头上。   姚星潼:我裂开了。   现在逃来不及逃,她索性闭上眼,准备实打实挨这么一下子。   “哐”的一声巨响。周围观众一片肃静,不约而同往后撤,给三人腾出一块足够施展拳脚的地方。   预想中的脑袋开瓢并没有发生。椅子重重摔在地上,碎成一堆碎木头。   姚星潼心肝发抖。照这个粉碎程度看,要是刚真招呼到脑壳上,恐怕不只是开个瓢这么简单了。   得直接砸稀碎。   要是婚后顾栾也时不时来这么一下……   可怕,想逃,想回家。   姚星潼还没来得及从碎木头阴影中走出,下一秒,她就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衣角,步入更大的、终身难忘的阴影。   顾栾躲在她身后,捏着她的衣角,哭唧唧说:“嘤嘤嘤,这位公子,人家好怕。”   姚星潼:……   你怕个屁! 第4章 . ④打流/氓 虽说妩乐楼不是狎妓之所,……   她整个人直接毛了。   身高八尺的顾栾,躲在七尺出头的她身后嘤嘤嘤,场面多少有些诡异。   换个人这样她还能产生怜惜之心。可身后是顾栾,比她更高,比她更强,比她更变态,现在更应被怜悯的不是她自己?   顾栾持续装娇软:“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呜,他又耍流/氓了!我好怕!”   能不能装的像一点!你语气中不仅没有半分害怕,甚至还有点兴奋是怎么回事!   姚星潼直接在心里飞妈。   醉酒流/氓被碎椅子震慑几秒,依然没能从酒精中找回神志,嘴里流着哈喇子,眼神色/迷迷,蛇皮走位,又扑过来。   姚星潼仅有他一半胖,也不会打架,只能硬着头皮语言攻击:“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要请你吃牢饭了!你知道你猥亵的是谁吗你!”   流/氓:“嗷!是美女!”   姚星潼:靠,我竟无法反驳。   顾栾再变态,也无法改变他是个变/态的美女的事实。   流/氓要猥/亵的可是你,咱能给点正常反应吗顾大小姐!姚星潼在心中无声呐喊。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绝望的呼声,在流/氓摸上来之前,姚星潼忽然被顾栾从后面推了一把腰,同时有两根指头掰起她的右腿,呈九十度,与身体垂直。力度之大,她整个人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弹射出去。   掰起的腿正正踹在流氓肚皮上,把他踹出一丈多远。   姚星潼则稳稳地立在原地。   看着地上哎呦乱叫的流/氓,她脚麻的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语。   有这闲工夫自己上不行吗,非得把她推前面?这京城上下谁不知道你顾大小姐丧尽天良……呸,女中豪杰,你打人很稀罕?   顾栾不知道她正在心里破口大骂,或者说知道了也觉得没所谓。她拍着手,声音娇嫩,充满天真,俯视姚星潼:“哇!公子你好厉害!一脚就踹翻了耶!”   姚星潼:……   我走,我走还不行?   显而易见,走是必不可能的。   顾栾又是一声娇嗔:“呜嘤!他又要过来了呢!公子冲啊!上啊!打他!”   人家流/氓只是躺在地上动了一下手指啊!   顾栾不管。她如法炮制,从后背给姚星潼发力,让她整个人在空中盘旋半圈,而后一脚踩上流氓方才乱摸的那只手。   流/氓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晕了。   众人齐齐给她鼓掌。刚刚那一脚,太帅了!   这位公子别看个头儿小,打起架来可是毫不含糊。   被当成工具用的姚星潼心惊胆颤。她颤抖着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放到流氓鼻子下。   还好,有呼吸。   顾栾并未摘下面纱,可看她的身量,已经有人认出她是谁了。毕竟,整个京城,这么高挑的美人,数来数去也只有她一位。   人们纷纷转而同情流/氓。他爽这一下可不要紧,是摸到老虎屁股了。这一顿打不算完,顾家非得给他去半条命,而且走的是合法正规途径。   顾栾走到姚星潼身边,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真诚:“多谢公子相救。小女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哦对,公子是否已有家室?”   姚星潼要给她跪下了。   她嗫嚅着双唇,不知该如何接下顾栾的戏。   她结结巴巴道:“已,已有家室……”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顾栾装模作样地叹气,“不过,我回家同家父说说,兴许他同意了呢。毕竟,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呀。”   不光姚星潼,周围的看客也倒吸一口凉气。   顾大小姐已有婚配,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征婚倒追男子?   连定康侯正妻之位都瞧不上的主儿,竟然主动要求伏低做小,给人家当妾?   明天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吧。   这顾栾也是真的勇,定康侯就在相隔不甚远的雅间,她这么说话,不是啪/啪把定康侯的脸按在地上摩擦是什么。   此时,姚星潼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绿色   偏偏有个不知原委的糊涂虫杜堃在一旁当搅屎棍:“小姐,这位公子已有婚约,未婚妻正是顾家千金,婚礼不日举行,你莫要乱来。”   众人:“嘶——”   二级反转,信息量有点儿大。   他们围观的兴致勃勃,结果是小夫妻闲来无事,演戏打情骂俏呢。   姚星潼顿时成为全场焦点。   在场男子居多,看向姚星潼的眼神,羡慕与同情混杂。   羡慕她娶了全京城最漂亮的女人,同情她自此成为定康侯的眼中钉肉中刺。   顾栾冷静应对:“原来如此。就是那位传闻中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么?公子真是好福气。”   姚星潼:“是,是我的福气……”   杜堃看不惯姚星潼对陌生女人也这么点头哈腰,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说:“姚公子模样脾气都上佳,依我看,顾家小姐的福气也不赖。”   乖乖,不会说话可赶紧闭嘴吧!   姚星潼简直想给他和顾栾一人磕一个响头。有这样的朋友和娘子,她不折寿谁折寿。   三人之间的你来我往比台上的歌舞还精彩。众人索性歌舞也不看了,抱着胳膊专心看这场大戏。   就是不知道三位要怎么收场。   看座上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雅间的定康侯。   陆许明推门出来的一瞬,整个妩乐楼的温度都降了两度。   “好好看歌舞便是,为何如此吵闹?滋事者为谁?”   陆许明说话自带威严。方才还叽叽喳喳的看台瞬间噤声。   没人敢提方才发生了什么。供出顾栾是不可能的,毕竟顾家他们也得罪不起。   好在地上还躺着个说不出话的倒霉蛋。   见无人应答,陆许明也不想深究这件事,搅了今晚的兴致。他两眼扫视过整片看台。最终锁定躺在地上不醒人事的醉酒流/氓身上。   “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眼皮底下闹事。”   他随便唤出几名侍从,拖尸体一般,把醉酒流/氓拖出去,直接扔到府衙牢里去了。   ***   在陆许明推门之前,顾栾便提前嗅到了不详的气息,当机立断,举杯饮酒,敏捷的像豹子,三下两下闪到妩乐楼之外。   姚星潼直觉事情不对,一把捂住杜堃的嘴,连拖带拉,紧跟顾栾逃脱。   毕竟她现在比谁都怕陆许明。   一到大街,顾栾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姚星潼。   姚星潼以为她怪罪自己花天酒地,心虚地低下头,神色紧张,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虽说妩乐楼不是狎妓之所,但在婚前与未婚妻在此地相遇,总归是不太好看。   其实,对于姚星潼能扑上来保护他一事,顾栾是有些意料之外的。   他瞧不上姚星潼,不是因为姚星潼家庭情况配不上顾家,而是姚星潼长得瘦弱,性格畏缩,总是低眉顺眼,不像个男人。   他自己每天扮成女子实属无奈,更见不得男人娘里娘气。不能弯弓射大雕,起码走路得有气势点,眼神坚毅一点吧。   可姚星潼窝窝囊囊,走路下意识靠边走,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他瞧不上小白脸,但又不得不与这种人形婚。   顾栾倒不觉得形婚有什么不好。他是剥夺了姚星潼追求爱情的权力,但也给了他男人贪图的荣华富贵。自古以来,赘婿不都是奔着吃软饭来的么。吃了软饭,总得放弃点别的。   不过今晚,面对这么大只的流/氓,姚星潼毫不犹豫地就当在他面前,那一瞬间的坚定,让他感受到这小小身躯里的勇气与担当。   所以他临时整了这么一出戏,一方面是想告诉姚星潼,没能力只能被别人戏耍,另一方面通过一招一式让姚星潼知道男人应该有的力度。   当然,不能排除他一时手痒,戏精上身。   不出意外,姚星潼接下来的表现让他嫌弃,但也稍稍扭转了他对姚星潼的印象。   不过也只是一点。在顾栾看来,姚星潼本质上还是块废物点心。   “你冲上来替我解围,做的很不错。”   姚星潼面露尴尬之色。   她该怎么告诉顾栾,她其实是担心流/氓,怕流/氓被打死,并不是担心顾栾的安危……   事实上,不管顾栾遇到哪个流/氓,倒霉的都不是顾栾,而是骚扰她的家伙。   姚星潼犹豫着,在心底权衡要如何称呼顾栾,是小姐还是娘子。叫小姐明显生分;叫娘子又太过亲密。   想着顾栾方才如此生猛的表现,相比生分,应当是更偏爱亲密一些的……吧?   “那个,娘,娘子过奖了,这是我该做的……”   听见“娘子”,顾栾瞬间头皮发麻。   他当场暴/起:“谁是你娘子?尚未拜堂,怎能叫的如此亲密!你待旁人也如此随意么!”   哇,好凶!   人活在世,讲究的就是一个能屈能伸。姚星潼立刻道歉,顺便转移话题:“是是是我唐突了。没想到能在此遇到小姐,小姐雅兴……只是方才,呃……小姐为何要戴面纱?”   她想问顾栾为何要装作别人,假装不认识她。但她不知如何开口,便转而问到面纱。   顾栾抬手理了理衣裙,收起认真,恢复到他平常与人交往的那副吊儿郎当,随口道:“因为这张脸太美了。被定康伯瞧见,今晚的歌舞便要泡汤。”   提到陆许明,顾栾就浑身不适。他已经三番四次三令五申明确表达了拒绝,但陆许明跟听不懂人话似的,非得掏出来比比大小他才能死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落到姚星潼耳朵里,却让她无端生出几分羡慕。   很少有女人直言自己长得美,大多喜欢自谦,唯恐被人觉得自大自满。   可这话从顾栾嘴里说出,姚星潼并不觉得她自傲,反而认为理应如此。   美而自知,没什么不好。   顾栾把想说的话说完,也不管姚星潼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掀起马车帘子就要走。   终于能把这个祖宗送走,姚星潼长出一口气。   然而,一直充当背景板的杜堃不早不晚,正巧在这会儿用失衡的小脑理清他俩的关系,后知后觉发现顾栾是自己最大的情敌,不管不顾,始晕着脑袋往外冒酸水。   “百闻不如一见,顾家大小姐不光脾气火爆,演技也一等一的好,不进宫给皇上唱戏,真是屈才了。”   顾栾这才注意到原来还有这人。他向来不肯吃一点亏,被酸唧唧一喷,也来劲了。   “我们夫妻之间闹别扭,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从哪里来的小瘪三,方才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倒好,对我一介弱女子满口刁难。”   “你!” 第5章 . ⑤假弟弟 “啊,姑爷抹到里衣上了………   “你!”   杜堃叫顾栾怼的说不出话来。   明明顾栾方才自己说的,尚未成亲只能公子小姐相称;明明是姚星潼出手快,完全不给他加入的时机。   再者,顾栾这吵架的气势,哪里像是弱女子。   除了生气,杜堃承认,他还醋。   顾栾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我们夫妻”,而他只能躲在“好兄弟”的名义后腌醋。   说完不过瘾,顾栾抱着胳膊补充:“姚公子挑朋友的眼光,可真是别具一格。”   姚星潼生怕他俩谁都不让谁,当街吵起来。在妩乐楼那一出已经足够丢人现眼,再当街闹一场,脸都要没地儿搁了。   “好了好了,杜兄你喝醉了别生气。大小姐,那个,你遭遇了这种事情,心里不爽是应该的,我日后是你的夫,夫君,你有火冲我发好嘛,莫要波及外人。”   “外人”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杜堃的心。   他忽然清醒了。   也对,不管成未成婚,人家是夫妻,他终究只能是外人。   他也一直知道姚星潼脾气软,可从未见他为了谁,没有底线到这种地步。   果然,美色当头,姚星潼也拜倒在顾栾的石榴裙下。   姚星潼还在好言好语地哄顾栾:“小姐,按礼数来,成婚前咱们是不能见面的,今日偶然相逢,已是坏了规矩。看这天色不早了,女子在路上晃容易遇到危险,你快些回去罢。”   姚星潼没敢提送顾栾回去。不然路上真遇到什么麻烦,她还要拖顾栾的后腿。   本以为顾栾会鸡蛋里挑骨头损她一顿,可不知道方才哪句话取悦到了顾栾,他竟是同意了。   离开之前,当着杜堃的面,顾栾忽然俯下身,贴在姚星潼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才转身上了轿子。   说话时,一阵微风拂过,微微撩起面纱一角。   他正与姚星潼耳语,眼睛却盯着杜堃。杜堃猝不及防与顾栾四目相对,竟从那双美眸中看出狼一般的狠厉。   杜堃最后一点酒也醒了。   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凉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栾是故意的。她的眼神,就是在明晃晃地宣誓主权。   难道她看透了自己的小心思……   不,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只会以为他与姚星潼是好兄弟。   顾栾也不会例外。杜堃自欺欺人地想。   ***   姚星潼捂着脸跑进府。   阿林小芮一人执一盏灯笼等她,满脸欲言又止,看着姚星潼的眼神大变。   说的话倒再正常不过:“公子你去哪儿了呀,找不见你,可急死我们了。”   姚星潼三言两语把她的去向告知二人。不过省略了顾栾在妩乐楼打人一事。   哦不,应该说是她。   毕竟顾栾是躲在她身后发力,其他人看到的,是她姚星潼动的手。   姚星潼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顾栾忽然俯身,形状完美的唇瓣附上她耳廓。被这么一个大美人贴近耳语——虽然她才亲身体会过这位美人的凶残,姚星潼还是没出息地脸红了。   正当她以为顾栾要对她说什么,顾栾只是轻轻吹了一口气。温热的喘/息在她耳边滚了滚,随即消散在空中。   姚星潼完全琢磨不透,顾栾此举到底为何意。杜堃还在旁边看着,羞不羞。   “公子又遇到小姐了啊,感情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偷偷约会呢,嘻嘻。”小芮意味深长地说。   姚星潼:“啊?我们不是。我们没有。我们是恰好,偶遇。”   小芮嗤嗤笑了,不知道信还是没信:“时候不早了。阿林,你快去备水,我去厨房给公子端宵夜。”   ***   吃掉热乎乎甜丝丝的莲子银耳汤,洗漱完毕,姚星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世界将将暗成黑色,她猛然睁大双眼。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她个榆木脑袋,现在才想清楚顾栾为什么不说话只吹气。   顾栾那是生气了啊!   自己招的赘婿,不在家兢兢业业服饰老丈人,在婚前浪迹娱乐场所,还对陌生女子犯花痴流口水。   虽然流口水的对象不是旁人,是顾栾自己。但在掀开面纱前,姚星潼都是不知道的。她自己是女子,自然知道自己不会跟别的女人发生什么,可在顾栾眼里,她就是个实打实的男的。   婚前出门偷腥的坏男人!   按照顾栾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脾气,没当场给她一拳,已经算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   姚星潼捂脸哀叹。   她今天都干了什么跟什么。   无声之怒最为可怕,难怪顾栾上车之后看过来眼神有点凉飕飕的。   姚星潼越想越心虚,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有只带毛的手钻进被子,沿着她的脊椎骨从下往上摸。   透过窗户,门外耳房的灯亮着。今日阿林守夜,还没睡。   反正不把这事儿解决了,她也睡不着。这么想着,姚星潼干脆翻身下床,披上外袍,推门把阿林叫出来。   小芮在耳房里睡着。阿林推门出来的时候,一直抿着嘴,神色颇有几分紧张。   姚星潼吸取教训,这会儿知道避嫌了。她没让阿林进屋,而是带人到院子里去。   阿林是她的仆役不假,可也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传到顾栾耳朵里,恐怕又不知道怎么想她。   “阿林,你是不是冷?怎么一直缩着脖子?”姚星潼关切道。   “不冷不冷。”   阿林扭扭捏捏地抬头,看姚星潼的眼神却躲躲闪闪的。   一脸娇羞是怎么回事……   姚星潼莫名觉得阿林哪里不对劲。仔细想想,好像从她今天进门起,阿林脸上的表情就不大正常。小芮也是。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公子你有什么事想问,但说无妨。阿林一定知无不言。”   见她不想说,也不像遭了什么委屈,姚星潼便没再追问,转而问她顾栾的事:“你跟了小姐这么久,知不知道小姐喜欢什么?”   “公子可是要送小姐礼物?”提到顾栾,阿林脸上的娇羞褪去,神色认真起来。   “嗯。她今日好像不太高兴,想送些她喜欢的玩意儿,讨个欢心。”   阿林歪头思索一阵儿。其实她也不甚了解顾栾。说是从小服侍到大,可府中没几个人能真正近顾栾的身。顾栾平日大大咧咧,从不苛待下人,很好接近的样子,其他府里的丫头们都羡慕他们这些在郡府里当差的。   但只有真正在郡府服饰的人才清楚,顾栾跟所有人都有一层墙。她没有闺中密友,没有心腹丫鬟,谁也不知道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下,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阿林便顺着顾栾平日爱玩的想:“兴许是……刀?或者是剑?”   姚星潼扶额。   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凶器。她送一把凶器求和,顾栾兴许顺手就抄起来把她给捅了。   不过这倒给了姚星潼一点启发。   她谢过阿林,回屋翻出一把空白的绣扇,用浅色丝线快速勾勒出一柄宝剑的轮廓。   不能送真的,送个假的总不会错。   解决掉这个大问题,姚星潼长舒一口气。方才不知道去哪儿溜号的困意袭来,她抬手伸懒腰,吹熄屋内油灯,只留一盏小夜灯,躺回床上。   脑袋忽然被硬硬的东西搁了一下。   姚星潼顺手摸去,从枕头里掏出李氏给她秘制的假二弟。   这几日在郡府没什么人管她,她差点忘了这只至关重要的木头鸡了。   假二弟长一尺,儿臂粗细,圆柱体,头部是稍大的突起。沉木制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尾端三个搭扣能扣在里衣上帮助固定。为了保证使用手感真实,李氏还给她熬了一大罐桃胶,用之前涂厚厚一层桃胶,等桃胶完全黏附在柱/体上,再抹一层香膏做润/滑。   这样做出来的,与真的无异。   姚星潼盯着看了会儿,绯红一点点爬上双颊。贝齿轻轻咬住下唇,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她默默掀起被子,手里带着木头鸡一点点下滑,将搭扣扣在腰间,开始做晋江不让描写的事情。   在实战之前,总得先试试东西趁不趁手。   大概过了一刻钟,差不多到李氏嘱咐她该泄了的时刻,姚星潼的手也酸了。她慢吞吞取下搭扣,把木头鸡贴着里衣挪到枕旁,将它放回枕套里。   她竟然真做了这样的事。   姚星潼满面飘红。因为羞耻,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她低低呜咽一声,整个人蜷缩进被子里,缩成一只虾米,呼吸逐渐由急促变得绵长。   ***   阿林在耳房门口,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郡府家的规矩,需得有一个人守夜,防止出现意外。   想不到,未来姑爷竟是这种人……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白天看到的东西,顺便抬头往姚星潼的窗户上瞄了眼。   只一眼,方才还困得两眼迷离的阿林,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   她慌忙冲进耳房,把睡得流口水的小芮晃醒。   “赶紧的,快起来,你看姑爷在做什么!”   小芮半闭着眼跟她到姚星潼窗外,只消一眼,无比清醒。   因为只有床头一盏夜灯,光线过来,纸糊的窗格上映出屋内的景象。   通过影子,她们看到,躺在床上的人,似乎在做晋江不让描写的事情。   两人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同时联想到白日整理床铺时在姚星潼枕下无意间发现的东西。   姚星潼每日都很勤快地自己整理床铺,不用她们动手。今日她们在屋内扫地时互相呛嘴打闹,不小心摔倒扯歪了床单,把枕头带下来了,才摸到姚星潼藏在枕套里的东西。   两人震惊过后,自然而然以为那是画儿上用来“双龙戏珠”的第二条“龙”。   所谓人不可貌相。清瘦秀气的姑爷,居然偷偷私藏这种玩意,玩儿这么大。   所以今天姚星潼从外面回来,两人看过去的眼神都变了。   怕姚星潼听见,小芮把声音压到不能再低,“这么晚了,姑爷还在……手动解决呢。”   “兴许是今日见了小姐,把姑爷勾燥了。跟你说,方才姑爷叫我出去,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寂寞了想找我……”那个词阿林没好意思说出口,“结果是问我和小姐有关的。”   “你也莫要紧张。虽然夫人吩咐我们婚后要替小姐承欢,但婚礼不过是个形式。姑爷现已住在咱们府上,想同我们做那档子事,婚前婚后不是一样么。”   “你说的有理。不过,咱们爬姑爷的床,小姐知道了,不会生气吧?”阿林没有小芮放得开,想到男女之事总会脸红。   “咱们又不是自愿的。那是老夫人的指令,小姐肯定知晓。委身于姑爷,也不算委屈了哈。”   “我可没说委屈。”   两人在窗下悄声说话,两双眼睛倒死死盯住窗上的影子。   一刻钟后,立着的东西慢慢倒了下去。床上人保持躺的姿势,手在身上摩擦着。   “啊,姑爷抹到里衣上了……” 第6章 . ⑥道歉礼 女子有错么?   姚星潼很费解,近几日她刚一起床,小芮阿林就着急忙慌过来要洗她夜间穿的里衣。   现在是初冬,夜间很凉,根本不会出汗,没必要天天洗。何况打上来洗衣的井水凉冰冰,每次洗完后,两丫头的手都通红。   问她们,两人都支支吾吾,抱了衣服转头就跑。   她不禁陷入自我怀疑,难不成是她以前太邋遢了?富贵人家的里衣都是一天一换?   她做不了主,只能入乡随俗,由她们去。   在妩乐楼打流氓一事,到底传到了顾连成耳朵里。想来这种事顾栾干过不少,顾连成已经习惯。他甚至没叫姚星潼过去问问情况,直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   ***   转眼,到了婚礼前夜。   从她入府开始,郡府上下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各项事宜。   灯笼位置上下不能偏差超过一寸,红毯要最厚最新的,花轿要最结实最美观的,牵红的绸缎要用颜色最亮质地最好的……   这场入赘,俨然跟迎娶是一个规格。甚至比大多数人家迎娶新娘还要奢华细致。   作为明天的主人公之一,姚星潼紧张的睡不着,干脆把明日宴请宾客的花名册拿出来又背一遍,确认每个名字和官职都能对上脸,半瘫在椅子上。   她怕自己明天给郡守家丢脸,惹他们不高兴,日后在府中挨白眼度日,连带一家老小受牵连;也怕新婚洞房被顾栾发现自己的真是性别,要么就此一命呜呼,要么遣返回家再被她祖母打死。   姚星潼有些悲哀地想,事情闹到今天这一步,只因为她是女儿身。   女子有错么?   可同样是女子,顾栾便能受全家宠爱,大大方方拒绝所有觊觎她的男人,将陆许明也不放在眼里,招赘婿延续顾家香火。   其实在她出生前,李氏怕腹中是女娃,也动过招赘婿的念头。姚家拿到京城里不算什么,但在当地县城,好歹算得上有头有脸的姓氏。找个穷人家的男子进来做赘婿,完全负担得起。   祖母不同意。   她拄着拐棍,指着李氏破口大骂。老太婆骂街一个赛一个厉害,她祖母是其中翘楚,把李氏从头到尾批的没一处好地方。   什么样的人家会招赘婿?生不出儿子的才招。说来说去,就是李氏没用。   老太婆从李氏没用一直骂到她娘家兄长赌博欠债。骂其他的,李氏还能时不时呛回去两句,提到她赌徒哥哥,李氏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年轻时是方圆几里数得上的美女,为了给她哥哥还债,父母做主把她嫁给姚东桦。姚家给的聘礼多,刚好能还清债务。   赘婿这条路是走不通。李氏为了让姚星潼活下来,才迫不得已动了让她女扮男装的念头。   也是万幸,姚星潼出生那阵儿老太婆生病,没能守产房。不然产婆把孩子往外一抱,猴精老太婆一掀被子,姚星潼投胎的话也差不多该成婚了。   可祖母明明这么瞧不上赘婿,怎么还会乐意让她到郡守家倒插门?就是因为招赘婿的人是郡守,有了足够的权势,郡守夫人生不生的出儿子就不那么重要了。   姚星潼不爱想这些事情。她的脑袋不是用来思考人生的料,只会越想越糊涂,有这闲空不如悄摸干些她爱做的事儿。比如绣花。比如描画。   她在椅子上坐正,执起桌上铜镜,细细观察镜中人。   洗去刻意勾勒的眉峰、下巴、鼻梁,镜中活脱脱一位清秀干净的年轻女子。巴掌大的鹅蛋脸盘,肤如凝脂,小巧鼻头,丰润嘴唇,寡淡的柳叶眉,一双杏眼羞中含怯。不似顾栾那般美的浓烈,而是另一种淡雅系的端庄秀气。   这张脸拿出去,哪怕不施粉黛,任谁也得称上一句标志美人。   但着上男装,假扮男子,就要被群嘲小白脸,娘唧唧。   姚星潼放下镜子,起身,缓步走到衣架前。   衣架上展开挂着她明日要穿的吉服。左边摆着黑色爵弁冕,右边红色厚底婚鞋。   因为是冬日成婚,吉服要比平常厚不少。顾家财大气粗,自然不会在礼服上小气,用的绸缎是提前在秋蚕丝中挑的上等蚕丝绸,请了前不久因为身体不好出宫、给皇后娘娘绣过凤袍的司衣,拿南疆重金购置的孔雀金线,在绸缎上缝制暗纹。   司衣进宫前是江南第一绣娘,许多作品被用来展示。姚星潼小时候随邻居姐姐观摩过,的确是世间无双。尤其是独一无二的镂空绣,前朝流传下来,多少人花了一辈子也没学成,一寸千金难求。   而她曾经羡慕仰望的东西,就要穿在她身上。   姚星潼伸手摸摸,忽然觉得委屈,泪水涌上眼眶,欲掉不掉。   她一只手摸吉服上的绣纹,一只不小心碰到硬邦邦的木头机,顿时更气了。   不知哪来的勇气,姚星潼一把拽掉搭扣,赌气似的把木头机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再恨这个东西,也不敢用大了力气。毕竟就这一只,摔坏了明晚她就没得用。   “咚咚。”   门外突然传来细微的敲门声,姚星潼浑身一个激灵。   她连滚带爬捡起木头机塞回裤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床躺好,颤抖着声音问:“谁呀?”   肯定不是阿林和小芮。这俩人敲门前会先喊公子。   “我,顾栾。”   姚星潼瞬间精神。方才那点因为男女性别的委屈让她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再盖上一万抔土。明日顾栾要假装嫁进来的女儿,从外祖母家坐花轿入郡府,怎么这个点儿回来了?   成婚前一晚,两位新人不能见面。新娘更是不能抛头露面,需得一直呆在闺房内,等迎亲的人来接,方可出门。   顾栾倒好,直接跑来,还到新郎官门前一阵乱敲。   “小,小姐,你有何要事?我已经歇下了。”   已经睡了,顾栾可千万别进门!她现在可是素颜,素颜不能见人,见人就死。   话说成这样,本以为顾栾会自觉离开,谁知顾栾像没情商似的,“哦,那行,我进去了。”   姚星潼直接鸡叫。   “小姐请自重!小姐莫要乱来,男女授受不亲,大婚前不能见面!我没有穿衣服!”看着自己身上裹得比谁都严实的里衣,姚星潼欲哭无泪。   大家都是男人,怎么就你这么矫情。顾栾暗自腹诽。   况且现在是在郡府,他进没进他未来夫君的屋,有谁知道?就算被看到了,谁敢多一句嘴?除非舌头不想要了。   “你怎么比女子还扭捏。我是有要事嘱咐你,又不会吃了你。”要不是有事必须他亲自来讲,顾栾才懒得跑这一趟,找人传话不省事么。   姚星潼被吓得胆儿掉,她裹紧被子,活像个要被变态欺负的可怜媳妇儿。   话本里,那些个满嘴瞎话的男子,不都是信誓旦旦说“又不会吃了你”然后转头就把人吃干抹净么。   哦等等,顾栾是女的,没有作案工具。   姚星潼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自若:“还是莫要坏了规矩。这里没人,你且在窗外说罢。”   顾栾:……   妈的姚星潼不是知道这里没人?所以她进去会怎样???   他简直想把姚星潼脑壳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一本《夫道一万条》。   但门插销在里面,他终究不好破门而入。   “这样的,明天的婚宴除了各级大臣和亲戚,皇后娘娘会过来。陆许明那家伙也会到。”   陆许明来姚星潼能理解,毕竟自己豁出脸皮追的姑娘要成为别人的媳妇。但皇后娘娘为什么也会来?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啊!   姚星潼噔地从被窝做起,脱口而出:“皇后娘娘来做什么?老爷夫人知道吗?”   “就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所以才是我来告诉你。你入了我们家们,就应当晓得,皇上表面和我爹关系不错,实际上早看他不顺眼,才让皇后来婚礼上破坏气氛。”   原来皇上看顾连成不顺眼……姚星潼怔住,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东西。   她一直以为皇上特别重视顾家,才会让顾连成交了兵符后封京兆尹。没想到,背后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弯弯绕绕。   果然,京城水不是一般的深。   顾栾咬牙切齿地说:“知道我爹是为了他们瘸的腿,还要让他在这种日子里下跪。”   语气中,毫不掩饰对皇族的嫌恶。   明日婚礼,顾连成和高氏是高堂,理应接受新人的跪拜。如今却要在大喜的日子里,叩拜不请自来的皇后。   而且,皇上和皇后两人,不仅过河拆桥狼心狗肺,还是造成他每天被迫女装、如今要招一个男人当赘婿的罪魁祸首。   皇后上门,对别人家来说是蓬荜生辉。对顾家来说,是如鲠在喉。故意不提前通知,想必是为了给顾连成一个“惊喜”,没有预警,直接恶心他恶心个大的。   虽然姚星潼尚未厘清其中利害关系,可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跟顾栾一致对外。“那怎么办?小姐可有什么办法拦住皇后娘娘?我该怎么做?”   “自然有法子,不然也不会深夜来寻你。皇后对胡椒过敏,闻一下就涕泪不止。明日你在门口迎接宾客,是第一个接触她的,只要撒些胡椒粉,保准能让她见到爹娘前打喷嚏打到喘不过气,不用人送自己麻溜回宫看太医。”   这招可真损。姚星潼想。但她没想万一出事这口锅会扣到谁头上,只觉得自己终于能为郡府出点力,可算是没有白吃白喝。   她一口应下。   “小姐放心,保证不会出差错。只是已到子时,小姐今夜要在郡府睡下么?”   “自然不。我这便回外祖母府上。”   顾栾要走,姚星潼突然想到什么。   明日就要大婚,她绣的道歉礼物还没送呢。婚前有什么芥蒂一定要提前解开,不能拖到婚后再谈。这是李氏教给她的。   她也不想让顾栾心里疙疙瘩瘩地跟她夫妻对拜。   “对了小姐,你且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   顾栾不耐烦地顿住脚。   屋内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不多时,窗子从内打开,只一条细细的缝。一团银白色的东西从窗缝里一点点挪出,刚整个落到窗沿上,窗立刻就关上了。好像生怕被人看到窗内有什么似的。   顾栾两指捏起那团银白。   是只做成剑形的荷包。荷包口,一簇红缨在夜风中轻轻飘荡,煞是惹眼。 第7章 . ⑦新婚宴 “礼成——”   “什么意思?”   姚星潼背靠在窗前,小声说:“小姐,上次的事,实在抱歉。我不是那种放浪之人……小姐那日的扮相太美了,我一时头晕,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荷包送你,你莫要生气。我发誓,日后定不会再出现这种荒唐事!”   顾栾被她说的有些糊涂:“生气?我为何要生气?再者,我哪日扮相不美?”   看美人便是荒唐,那他岂不是从小荒唐到大。   原来没生气啊,恍她忧心到半夜,花了两个白天去做荷包。   姚星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剑状的荷包她之前没有绣过,也从未见过,全靠想象和宝剑图一点一点摸索,拆了又做做了又拆,生怕顾栾厌了她。谁曾想,人家根本没生气。   “小姐心胸宽广,是我目光狭隘了。未生气自然是最好的——小姐每日的扮相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嫦娥下凡来见到小姐也要自惭形秽……”   顾栾叫她一通彩虹屁夸的浑身鸡皮疙瘩。   他就不该嘴贱说自己扮相美。他一个身高八尺、一拳能把人打飞的男人,被夸长得比小乔貂蝉还好看,着实令人生理不适。   “行了行了,又不是女人,婆婆妈妈的,话忒多。”   窗户里头瞬间噤声。   顾栾捏着那只荷包欲离开。那红缨飘上他指尖,挠的顾栾整只手发痒。痒意顺着胳膊,一直爬到他心口。再低头,他竟觉得那荷包十分可爱。   巴掌长,背面用的绒布,摸起来毛乎乎软绵绵。剑墩处穿着松紧线,红缨在剑柄端头穿着。   因为比例比一般剑要宽上不少,不显得丑笨,反倒显出点憨态可掬。   顾栾心道,呵,拳头打人不行,绣花绣的倒比女子还精致。   嘴上却说:“放宽心,早些睡,不就是多了个来讨酒的皇后么。就算没能成功,你也是我顾栾的……”顾栾停顿了一瞬,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相公,哪怕是天子来了也无需畏畏缩缩,大大方方的,听到没有?”   他语气如往常般不好,可姚星潼莫名从中听出几分安抚的意味。   姚星潼乖乖点头。   随即意识到顾栾在窗外瞧不见她点头,又小声说:“听到了。天晚,可有人来接小姐?”   “不用你管。”   说罢,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顾栾走了。   姚星潼在窗边呆愣片刻,被窗缝透过来的寒气激的打了个哆嗦,赶快小跑着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条毛毛虫。   她的心却是热热的,甚至有些发烫。   自打入郡府以来,她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可没人叫她不要紧张,李氏给她的书信也只是让她掩藏好自己。从未有人像顾栾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无需畏缩,有人在背后给她撑腰。   她也清楚,这不过是顾栾随口说的漂亮话,顾栾本身并没有真要给她撑腰的意思。   但在此时此刻,漂亮话成功抚慰了她一颗惊慌失措的心。   姚星潼很快就睡着了。   入梦前,她迷迷糊糊地想,就冲这句话,顾栾便是全京城最好的人,日后谁要是欺负了顾栾,她定要第一个打回去。   ***   和往常一样,赶在阿林叫她起床前,姚星潼先起了。   她比平时起的还要早些,外面天黑乎乎的,一点光亮也无。   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姚星潼却觉得自己特别精神。不知是因为大喜的日子而应激紧张,还是因为昨夜难得放下心事,睡眠质量大幅度提升。   她点灯,对着镜子画上精致妆容。眉毛比平日化的更凌厉了些,嘴唇抿上朱纸,圆润小巧的唇珠变得红艳艳,格外讨人喜欢。   婚鞋已找人特意加厚过。姚星潼嫌不够,又往里垫了两块木跟。反正面前有衣服挡着,看不出她蹬了恨天高。   新娘比新郎高半头,画面多少有点违和。   等阿林来敲门时,除了头发和帽子,姚星潼已经整理好着装候着了。   顾连成和高氏着喜庆新服,亲自捧来托盘,上面摆一柱清香,莲子、红枣、汤丸三碗,分别盛六只生果、烧肉、鸡心。托盘另一边摆着软尺、铜镜、剪刀。   高氏将托盘摆在桌上,含笑道:“这些东西本应令尊令堂送来,但咱们情况特殊,我与老爷来代做。这龙凤烛你自己点上,马上‘好命佬’就来给你梳头。戴好礼帽,便可启程去接小姐了。”   姚星潼应下。她把特制的龙凤烛拿到窗台,用烛台固定好,点燃烛芯,豆大的火苗在昏暗清晨中熠熠生辉。   高氏请进“好命佬”。姚星潼端坐在桌前,阿林和小芮一人一边举起镜子,让镜中端端正正映出姚星潼的脸。   好命佬是顾连成的表叔,贺启朝。贺启朝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夫妻二人均身体健康,恩爱甚笃。请他来替姚星潼梳头,寓意让他的福气传到这对新人身上。   这是家中的大长辈,千万不可怠慢,姚星潼把腰板挺的笔直。   贺启朝一边梳头,一边念念有词:“龙头镜,较剪尺。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苍老的指腹抚过姚星潼的发丝,仿佛真能把福气染上。   梳完头,天已经蒙蒙亮。长辈们都回去了。阿林特意让厨房多备了许多吃食,各大菜系都有,巴蜀冰粉、桂林米粉、北方汤包、粤式肠粉、咸水角、甜焦圈……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姑爷,待会儿多吃些饭。今日一整天可都有的忙,要到晚上宾客都走了才能坐下喘口气儿呢。”   第一次听他们正式喊姑爷,姚星潼不太习惯,面上一红,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应下。   依阿林的话,哪怕因为紧张吃不下什么,姚星潼硬往肚子里塞了一大碗加了辣子的米粉,外加四只皮如蝉翼的汤包。   随后,她穿过堂院,启程到京城西郊顾栾外祖母府上接亲。   堂院中每一条青石板路都已铺上红毯,踩上去厚重绵软。绣有金黄喜字的灯笼高高挂起,红色帷幔装点各个角落,金线隐秘其中,在晨光熹微中隐秘地闪光。   府前,八名轿夫已经抬好花轿。正副两位护院一人一筐铜钱,预备迎亲回府路上在街上抛洒,给一对新人求福气。   “岳父,岳母,小婿这便启程。”   姚星潼向顾连成和高氏分别拜一拜,走到迎亲队伍最前头,按照提前背过的路线去迎娶顾栾。   顾栾外祖母府邸在京城西郊,大约需要半个时辰的脚程。   等到了目的地,太阳已经整个儿升起,向屋檐房角涂抹带着些许凉意的光晕。   顾栾披着盖头,与一众母家亲眷立在门前。   外祖母高周氏是个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和当今西太后是一个高祖的堂姐妹。郡守夫人长得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顾栾外祖父去世的早,高周氏一个人守寡几十年,没有再嫁,每日吃斋念佛。见到姚星潼,老太太拄着拐,伸出树皮般苍老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摸了摸,乐呵道:“这孩子生的好,天庭饱满印堂发亮,是有福的命;眼头圆圆,眉眼和和气气不打架,是个软脾气呐。栾栾呐,你以后可莫要欺负人家。”   盖头下的新娘难得乖顺,轻声应下。   喇叭唢呐声起。   顾栾撑着高周氏的手,掀起车帘,低头坐入花轿。   “吉时已到,起轿!”   ***   和去时的路一样,只不过因为太阳越爬越高,晒的姚星潼有些发热。   郡府家千金招赘婿一事,早在几天前就传遍了大半个京城。听说今日办喜事,纷纷拖家带口涌到街上观看,想要沾沾新人的福气。   虽说是赘婿,那也是郡守家的赘婿,福气足的很。   人多到差点走不动轿子。姚星潼在前面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拱手道谢,文明礼让的话说到嘴皮子发干,才算是在人流中开辟出一条到郡府的路。   郡府门前。   落轿。   媒人牵着顾栾的手,将她从轿中引出。姚星潼注意到,顾栾圆润的指甲上也用凤仙花汁染了一抹红。淡淡的,倒透出几分温柔。   郡府门口提前放了火盆。   “跨火盆——红红火火,霉运退散!”   顾栾拎起繁杂喜服,迈出长腿,大步跨过火盆。   “好命佬”和“好命婆”一人执牵红一段,分别递到姚星潼和顾栾手上。顾栾现在戴着盖头看不见,姚星潼引她去拜堂时,万分小心,生怕她看不见路磕了碰了,闹出血光之灾,导致日后不顺。   顾栾中途歪了一下,似乎是穿不惯绣鞋。不过好在一路有惊无险,两人顺顺当当到了大堂。   拜高堂时不拜女方父母。姚星潼是赘婿,便不拜她这边的双亲。姚东桦和李氏以亲戚身份前来,在宾客位吃席。   是以顾连成和高氏一左一右占据牌桌两边的位置。牌桌上供奉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   ***   若是普通嫁娶,拜堂过后,新娘步入洞房,由新郎在外迎接宾客。   入赘有所不同,顾栾与姚星潼一同在门前迎接宾客,然后顾栾回房,姚星潼独自送客。   这场婚宴办得毫不含糊,京城名流、梁朝中心官员基本全部到齐,给足了顾连成面子。   姚星潼事先背过名录,人没有认错。但她第一次遇到这么多权贵,而且每个都同她笑眯眯地道贺,她两条腿承受不住这无形之重,到后面开始打颤。   顾栾察觉到,趁周围人少,一巴掌拍向她后腰,给她拍直溜了。   “怂样儿。”顾栾小声嗤道。   姚星潼不敢吭气。   等到名册上的宾客到齐,一对新人还立在门口。高氏派阿林过来叫他们进去。   顾栾却道:“等等。”   姚星潼也全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他们在等皇后。   不知顾栾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就他俩清楚。   终于,一架黄灿灿的马车出现在视线。   “皇后娘娘驾到!” 第8章 . ⑧洞房夜 “在你长到八尺之前,休想与……   顾栾赶紧用胳膊肘戳姚星潼:“胡椒粉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就在我帽子上。今天风也顺,待会儿行礼时一弓身,保准飘进去。”   皇后娘娘闺名崔含霁,乃当朝中书丞相长女。她浑身上下佩戴了不知多少首饰,一步一摇,叮叮咚咚,玉环碰撞出清脆声响。   一双凤眼生的极其端正。看人时不怒自威。   尚未通报到府内,府外的一群人先齐刷刷跪下。姚星潼下跪时故意用力甩了头,好让胡椒粉飘到皇后身上。   “皇上本欲与本宫一同前来道贺,可是临行前龙体欠佳,便由本宫一人前来。顾氏一族为我大梁功臣,顾小姐外祖母又是与西太后沾亲带故的表姐妹,于公于私,本宫都应前来道贺。”   美目瞟到姚星潼脸上。“你就是顾家挑选的赘婿,姚——阿,阿阿嚏!”   姚星潼准备的胡椒适时起了作用。皇后一句话没说完,连打了一串喷嚏,并且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胡椒!这是胡椒!咳咳——阿嚏,快,快传太医!”   “娘娘,咱们没有太医随行啊。”   “拿快回宫——咳咳,本宫快喘不过气了——”   打起喷嚏来没完没了,本来好好的端庄皇后摇身一变成口水喷雾器,因为不停咳嗽喷嚏,一张俏脸涨的通红。   顾栾这才假装惊到:“怎会有胡椒?皇后娘娘对胡椒过敏!”   姚星潼哭丧着脸:“兴许是我方才进出厨房带过来的,我罪该万死,皇后娘娘恕罪!”   “请皇后娘娘开恩!我夫君才入京城不久,并不知晓您对胡椒过敏一事。再者,若是知道您今日要大驾光临,顾府定会将所有胡椒清除,一粒粉末也不留!”   短短几句话,既把姚星潼洗成“无知者无罪”,同时将错怪到皇后不请自来头上。   皇后边上轿准备回宫边摆手:“无事——阿嚏!大喜的日子,怎能责怪新人阿嚏!祝福已送到,本宫先回——阿嚏回宫。”   是以,尊贵的皇后娘娘才到郡府门前,下辇没走两步,又连滚带爬上步辇回宫,甚至连郡府的门都没进。   里面的宾客后知后觉皇后娘娘驾到,纷纷赶出来对着快马加鞭往宫里赶的步辇嘘寒问暖。   姚星潼就趁着这个空当,赶紧到李氏跟前跟她说话。   姚东桦不在。他跑去跟那堆权贵们关心皇后娘娘的凤体去了。好不容易能扎堆名流,不狠蹭一蹭他就不是姚东桦。   “爹真是的,我不过是赘婿,跟别人攀不上关系。他倒好,攀不上的硬攀,说出去要丢谁的脸?”   “我来时已经三番四次嘱咐过他了,大抵不会像之前那般疯魔。不过你过来,娘有话要问你。”   亲眼看到她过的这么好,李氏没有想象中的放松笑脸,反倒神色慌乱,“潼潼,娘方才可是看到了,是你往皇后娘娘身上扑了东西。娘知道你胆小,不会惹事,又怎地会主动去招惹皇后娘娘?”   世上唯一能全盘站在姚星潼角度替她考虑的只有李氏。姚星潼觉得李氏不会大嘴巴到把顾家和皇家的恩怨纠葛往外八卦,就三言两语将顾栾吩咐她的告知李氏。   李氏跟精明老太婆、阴阳怪气小姑子宅斗二十余载,早练出了一身的心眼儿。姚星潼这么一说,她立刻就想明白了。   顾家想把皇后弄走,又不想因此得罪了皇上,于是哄姚星潼来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姚星潼毕竟是个入赘的外姓,不是真的顾家人。   她不关心那团乱如麻的恩怨到底是什么,只怕出事了对姚星潼不利:“到时候皇上要是真怪罪下来,那锅还不都是你背啊……呜呜,我就说,这郡守家咱就不该高攀,招你进来是让你享福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还不是叫你来挡灾!那帮人就是看你没心眼,憨乎乎,但凡换个你祖母那样心眼比蜂窝多的来,看他们能不能这么哄了去……那可是皇后啊皇后!早知如此,我就是拼了命,也不会叫你入这个狼窝……”   李氏对整个郡府的印象当场直降为负。   一听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句式,姚星潼就感到头大。李氏最爱放马后炮,逢事就抱怨后悔个没完没了,嘴上说得好,真要下手干了又直往后缩。恐怕一辈子的果敢和勇气都在姚星潼出生串通产婆误报性别上花光了。   顾栾昨日象征性的安抚尚在姚星潼心中持续激荡。她觉得事情不似李氏想的这么严重:“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呀,你又不是嫁女儿,你是招媳妇!娘,你这么想,皇上跟老爷既能维持表面的和谐,想必还是有几分忌惮老爷。敢来他们家婚宴上耍威风,肯定不敢在大喜的日子上因为打喷嚏而砍了新入京的新郎。”   “潼潼咱……”   “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可叫我好找。韩编修他们到了,你快与小姐一同迎客。”阿林火急火燎过来,一迭声地催促。   她瞧见李氏,出于礼貌地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快步领姚星潼越过李氏朝前堂去。   李氏看着女儿匆忙的背影,心中涌上前所未有的酸涩。   从这一刻开始,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姚星潼成了别家的人了。   ***   宾客们在吃席。姚星潼与顾栾挨个桌敬酒。敬完酒,顾栾回房休息,等待洞房。   姚星潼没喝多少酒。保险起见,她还是去厨房要了碗醒酒汤,防止头晕出错。   从厨房回来,宾客席中,有一人目光带刀,盯着她。   那人气度不凡,年龄三十岁左右,所有人都面露喜色,只有他一脸阴沉,在一片喜庆艳红中显得格格不入。   几乎是瞬间,姚星潼便猜到他是定康侯陆许明。   瞧他阴谲的眼神,下意识地,姚星潼一点点朝后退去。退过亭台拐角,猛然装进一个怀抱中。   姚星潼吓了一跳。转头,原来是顾栾。   顾栾走路无声,一身大红嫁衣,头顶红盖头,冷不丁出现在人身后,多少有点惊悚。   “小姐,你不在屋里歇着,怎么出来了?”   “闷,烦,出来逛逛。陆许明是不是在附近。”   想到那双眼睛。姚星潼答:“好像是的。他似乎不太高兴,刚刚一直盯着我。”   “呸,他也有脸。”   “小姐,你昨日特地提到定康侯,可需要特殊招待?”想到那日在妩乐楼听到的传言,定康侯是她现在的头号“情敌”,今日可能是来砸场子的。   对于自己的桃色绯闻,顾栾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别人知道。他磨牙道:“当然要特殊招待。”   “怎么个招待法?”   “自然是怼他。”   陆许明曾经干过当众掀顾栾面纱、让她唱淫/靡小曲儿的荒唐事,不知道他有什么脸面来参加这场婚宴。   姚星潼:“怼,怼他?”   两人素未谋面,她已经是陆许明的眼中钉。如今再在婚宴上出言不逊,以后她还要不要在朝中混了。   见她不说话,顾栾用鼻子哼一声:“怎么?我不是你娘子么?你不是我夫君么?别的男人觊觎你的娘子,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他倒是想亲自打脸陆许明。但碍于今日他是新娘子,需得做到端正庄重。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大婚之日还不知礼数,被人看到了,要丢顾家的脸面。   姚星潼心道,她能有什么想法。当然是巴不得有人觊觎,最好直接抢走,她就不用再戴木头鸡了。   这话自然不能被顾栾知道。瞧顾栾在红色喜服下握紧的双拳,姚星潼怀疑她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掀了盖头舞到陆许明脸上。   她不清楚两人之前的爱恨情仇,只觉得陆许明毕竟是侯爷,追人时再死皮赖脸,总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兴许是顾栾气性太大,有些小气了。   她硬着头皮说:“小姐放心,待会儿我,我一定尽力。”   顾栾还盖着红盖头,手中骨节咔咔作响。都说眼不见心不烦,明明顾栾眼下看不见,还是烦的跟什么似的。   听说在结婚时生气,婚后就会日日生气。姚星潼宁愿在外面被陆许明针对,也不想日日在府中欣赏顾栾的怒气。她又想到昨晚自己说要护着顾栾的决心,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我现在立刻马上就去!小姐你信不过的话,可以站这儿听着。保准让你满意。”   满意什么。她除了跟祖母学过几句老太婆骂街的话,还能有什么招数?   真是行的不上,不行的铁着头硬/上。   哪怕顾栾能温柔一点,不这么凶,事情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可她的好娘子就是这么说一不二,姚星潼对她又敬又怕。   她做好心里建设,准备上前装作摔倒,故意往陆许明身上泼酒。   正当她要大步上前,手却忽然被另一只大手拉住。   顾栾人比她高,手也比她宽大许多,轻轻松松就包裹住了姚星潼的拳头。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贴,姚星潼整个人的呼吸僵住,全部感官似乎在瞬间集中到了和顾栾掌心相贴的手背上。   掌心异常细腻柔软,皮肤很薄很脆,仿佛稍一用力,就能破皮出血。   她本以为像顾栾那种爱玩刀剑的,掌心都会养一层厚茧。   谁知,却是出乎意料的脆弱。   “别去了。陆许明这个老狐狸,你过去还不够他塞牙缝当开胃小菜的,日后再惦记上你找你麻烦,惹出什么事还得我去给你擦屁股。”   姚星潼小声委屈:“不是你叫我去的么……”   “我叫你去你就去,我是你祖宗啊。真是要了命了,从哪儿找来的小白脸,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连手都这么小。”   红盖头下的顾栾听起来很火大。   姚星潼偷偷想,从某种角度说,顾栾确实比她的祖宗还祖宗。   她为了让顾栾高兴,什么都顺着她的话说:“那我多吃点,把手长大,再多晒晒太阳……”   “那玩意儿是多吃就能长大的?你脑子呢,被狗啃了?”   顾栾终于忍无可忍,松开她的手,甩下一句“我先回房你动作搞快点”,大步流星,短短几秒钟从姚星潼视线中消失。   姚星潼缩了缩脖子。   得了顾栾那句话,接下来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意避着陆许明走。郡府太大,宾客也多,一场婚宴从开始到结束,竟未跟陆许明正面对上。   ***   终于送走所有宾客,外地来的亲戚也都安排妥当。   姚星潼悄悄推开房门,一闪身钻了进去。   她把手伸到衣服下,确认木头机位置正确,搭扣也紧实,才慢慢转身。   刚一转头,就听顾栾幽幽道:“我等了你两个时辰。”   姚星潼连忙解释:“我,我不是故意来晚的。外面宾客实在太多,又都是重要人物,实在不敢怠慢……”   “你到底哪里这么多废话。能不能快点?”   姚星潼睁大双目:“啊?快点做什么?”   她还没准备好……   “当然是掀盖头啊!我顶这劳什子顶了一天了,憋都要憋死了!”   “哦哦,小姐我这就来。”   是她想多了。姚星潼一瞬间提起的心落回原处,快步走到床前,拣起桌上备好的喜秤,用喜秤一端,挑起红盖头。   顾栾只与她有一拳距离,整个洞房都是红艳艳的颜色。软篷篷的大红被子,一对鸳鸯枕,床单上洒着瓜子、花生、糖块儿等干果吃食,还有……几片瓜子皮。   “快点儿!”   姚星潼手一哆嗦,把整块盖头掀了下来。   面前的新娘是她从未见过的美艳动人。一头乌发盘成牡丹髻,点缀着各色珠钗,衬得脸愈发瓷白细腻。同色系眼影将眼窝染的更加深邃,长眉斜飞入鬓,唇瓣朱红,眉心一点朱砂痣,美的让人心惊。   姚星潼莫名联想到武则天。武则天坐上龙椅的时候,想必与顾栾坐在婚床上的气势差不多。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惊叹。如果说平日的顾栾是活泼热烈的剪秋罗,此时的她就是盛放的罂粟,带着让人上瘾的毒,几乎美到了妖艳的地步。   只消这么端坐着,就是一副世间名画。   只是美人似乎不懂得欣赏自己。顾栾一把抓下凤冠扔到床上,顺便拔下几支珠钗,而后烦躁地摇头晃脑:“沉死了沉死了!我脑袋要给压变形了!做个假的不好么,非要用纯金,这么重又不是他们戴。”   姚星潼很有眼色:“我给小姐揉揉?”   顾栾递给她一个“你会揉你怎么不早说”的眼神。   招的起赘婿的都是有钱人家。赘婿进门后,不需要出门赚钱养家,大部分是在家相妻教子,服侍公婆,每月还可领月银做零花,说白了就是个能上小姐床的高级仆役。像顾家这种还让赘婿出去读书的,已是少中又少。   这不代表姚星潼就能不守赘婿之德。该服侍的一个不能少,所以在离家前,她跟李氏学了些按摩手法。   顾栾被揉舒服了,猫一般眯眼,用脚蹬掉鞋往床上一躺,懒懒道:“都成亲了,该改口了。叫夫人还是叫娘子,你且随意。”   姚星潼斟酌片刻,选了后者。   “娘子可要睡了?床上没打扫干净,恐怕待会儿睡着了不舒服,合卺酒也还没喝……”   “喝喝喝,赶紧喝。我方才等太久,等的饿了,就随手摸了点吃的。你不来掀盖头,我便看不见东西,可能丢了些垃圾在床上。你快些打扫。”   原来瓜子皮是这么来的。   可瞧着顾栾视礼数于无物的样子,姚星潼认为她不像是会规规矩矩一动不动等她来掀盖头的人。更有可能,是扯掉盖头吃饱喝足,在她来之前重新盖上。至于床上的瓜子皮,大概是懒得伸手丢垃圾桶……   顾栾俯身穿鞋。她的脚比姚星潼大得多。姚星潼这会儿已经见惯不怪,顾栾比她高,自然各个部位都要比她大。   她三下两下把床铺上的吃食打扫干净,回到桌前,执起一对龙凤呈祥银杯,倒上酒,递给顾栾一杯。   双臂在空中交缠。两人的呼吸碰到一起。   喝完酒,顾栾再次往床上一瘫。像是要直接睡了。   姚星潼试探地问:“娘子,咱们还没结发……”   “结什么结啊,非得剪一截头发,秃一块好看?哪儿这么多形式,成了婚不就完了。”   握着喜袋和剪刀的手慢慢收回。   姚星潼最终确信,顾栾对这桩婚事不是不满意,是非常不满意。大户人家的小姐招赘婿,原来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压下心底的一点点失望,将喜袋剪刀轻轻放回桌上。   “娘子,那我熄灯了?”   “嗯。”   姚星潼松了一口气。如果顾栾不让关灯的话,待会儿行夫妻房/事的时候,被发现用的是木头机的机率要大很多。   自己的第一次是交给了木头……顾栾知道了,怕是会气疯吧……   姚星潼连做几个深呼吸,脱鞋,提木仓上床。   仗着屋子里黑,她开始颤抖着摸索顾栾的衣带。   却在手刚刚触碰到腰带时,忽然被一股蛮力踹下床。   接着,一床被子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来。   顾栾似乎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在你长到八尺之前,休想与我有夫妻之实!” 第9章 . ⑨成婚后 那岂不是要到下辈子了。……   姚星潼摸摸鼻子,不明所以。   顾栾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等她长到八尺,才能有夫妻之实?   那岂不是要到下辈子了。   瞎子也能看出来,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拔高到八尺。也就是说,这辈子都不可能和顾栾行房事。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顾栾总能在出奇不意间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这绝对是她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不用行房事,意味着她不需要假装自己有一根虚假的二弟,不需要在晚上睡觉时也裹紧胸部,不需要用木头鸡,姚星潼简直想点鞭炮庆贺。   她难掩心中兴奋:“娘子,这,这是为何?你不想要孩子么?”   顾栾似乎是已经半睡着了:“榆木脑袋不开窍。看不出来么,我招你做赘婿不过是到了嫁娶年纪,是父母之命。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种细瘦白斩鸡身板,不像个男人,所以为何要与非心仪之人做那档子事?”   “我知晓了。娘子你放心,我会做个好赘婿的。”   完美!太完美!顾栾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姚星潼高兴地躺在地上滚了滚,用顾栾扔给她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条毛毛虫,然后低头无声狂笑。   听着姚星潼微微颤抖的语调,顾栾以为是被自己伤到了。他莫名有些后悔,姚星潼那种软绵绵的性子,应该会自顾自地想很多,然后一个人默默伤心吧。   或许应该用更隐晦、更委婉的语气说明。   他俩都是男的,也都不是断袖,在一起不会有结果。   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我累了。睡觉。”   “娘子晚安。”   其实姚星潼比顾栾还累。迎亲时顾栾坐的是花轿,姚星潼是徒步两倍距离;顾栾顶着凤冠盖头坐了一下午,腰酸背疼,姚星潼是踩着恨天高,在外一直站着,还要不停地陪笑应承。   她毕竟不是真的男子,体力要差很多。能撑下来一整天,已经算是超长发挥。   所以她甚至没在“被顾栾踢下床”这件事上琢磨太久。姚星潼伸手摸摸木头鸡,用口型说了句“告辞”,合上眼皮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   第二日醒来,姚星潼腰酸背痛地从地铺上爬起。   幸好是初冬,还没到冷入骨髓的地步。只是她一床被子既要铺还要盖,厚度不够,她又没睡惯地板。起来腰有点疼。   顾栾早就不在屋内,不知道是何时起的床。床上褥子乱成一团,换下来的吉服皱皱巴巴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蹲角落。   姚星潼才发现,昨晚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唯一的一床被子叫顾栾丢给她了,顾栾穿吉服凑活了一夜。   万一感冒了就麻烦了。新婚第一日就感冒,不仅说明她这个赘婿伺候不利,更预示着两人日后的生活要磕磕绊绊。   不过那又有什么呢,顾栾已经说过不同她行房事了,她最大的忧虑得到彻底解决,磕绊就磕绊吧,难道还会有比婚后发现自己夫君是个女的更磕绊的事儿么。   姚星潼心情舒畅,甚至想开口哼歌。   她本来也担心子嗣的问题,毕竟她真的生不出来。这下也一并解决了。若是日后老爷夫人问起怀孕的事儿,就直接说小姐瞧不上自己嘛。   但是感冒总是不好的。待会儿得去厨房煮碗姜汤先备着。   姚星潼先将木头鸡取了下来。她昨晚没敢摘,这玩意儿就硬生生硌了她一夜,大腿隐隐作痛。   她把顾栾留下的一片狼藉收拾好,被褥叠放整齐。今日是她正是入赘第一日,要尽了赘婿的本分,向老爷夫人、暂住在郡府家的亲戚端茶请安。   却在准备出门时瞥见,桌上多了一小团东西。   是小指粗细的一律黑发。   姚星潼飘飘欲仙的心情,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一种热热的、微微发痒的情绪。像是热乎乎的小猫咪爪子,在胸口蹭了一把。   完全陌生的情绪,姚星潼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她从一头乌发间分出一缕青丝,执起纯银剪刀,用力剪断。而后,将两缕头发绑在一起,打成同心结,放进喜袋。   没有夫妻之实又如何,不影响她和顾栾做结发夫妻。   一切收拾妥当,姚星潼和阿林按照留宿长辈数,泡了十几壶茶,挨个去敬。   首先要敬的便是老爷夫人。 第10章 . ⑩吵一架 “当初就该直接把你送进宫去……   “小婿向岳父岳母请安。请岳父岳母用茶。”   顾连成与高氏执起茶盏,放到嘴边啜饮。温度、浓度刚刚好,茶盏也换成了新的。   从二位的表情上看,对早茶甚是满意。   他们饮茶时,姚星潼就在一旁恭敬候着。   顾连成放下茶盏:“姚桉,我有一事要问你,你务必实话实说,不得隐瞒。”   姚星潼本名单字桉,因与当朝右相姚安同音,是以大家都唤她的字,星潼。顾连成忽然叫她大名,气氛顿时变得严肃。   “岳父请讲。”   “阿栾是不是早就知道,昨日婚宴,皇后娘娘要来?还提前同你打了招呼?”   瞒是瞒不住。顾连成毕竟是做过将军的人,一旦认真起来,那双眼往人身上一瞟,让姚星潼感到无所遁形。况且,顾栾也没不让她往外说。   她便如实回答:“回岳父,的确如此。”   谁知,顾连成却是瞬间怒气冲天。   “哼!这逆子!我说怎么天不亮便脚底抹油溜出家门,原来是知道我要批他!姚桉,那胡椒粉是谁洒的,你还是阿栾?”   姚星潼一哆嗦。   “是,是小婿……”   顾连成气的胡子都在乱抖:“你怎能同他那般瞎胡闹!皇后背后是当今天子,天子你们也敢惹!本以为你心性沉稳知道退让,谁知你竟——顾栾去哪儿了!看我今天不狠骂他一顿!”   眼见大事不好,姚星潼赶紧跪下替自己和顾栾解释,他们是为了不让二老在大喜的日子上给白眼狼下跪,才临时出此下策。   “皇后娘娘未说提前要来,胡椒又是常见的东西……”   “鬼话连篇!”   姚星潼又是一个哆嗦,不敢再往下说。万万没想到,顾连成会发这么大的火。   高氏见顾连成真的动了怒,连忙起身给他顺气:““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栾的脾气,你同他较什么真?再者,阿栾他不是为了咱们着想么。”   她边劝顾连成,边给姚星潼使颜色,示意她先溜走避避火气。   姚星潼得令,快速收起桌上茶具,夹着托盘开溜。   顾家人平日不爱真生气。一旦生气起来,真的好可怕。   走出门,依然能听到顾连成的骂声:   “要是真替我着想就该好生在府里呆着!平日惹点小麻烦我也就忍了,竟然撺掇新婿惹皇后!藏都来不及,还给我到处惹事。哼!”   姚星潼缩起脖子,快走两步,逃离怒火覆盖范围。   小芮留在房间帮她照看其他长辈的茶水。阿林在凉亭内等她,手上端着要给二姑姑送的茶。   两人边往前走,姚星潼边心有余悸地捂胸。   阿林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好奇问:“姑爷脸色怎么不大好?”   “没什么。对了,阿林,家里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阿林歪头看姚星潼:“姑爷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不知道要问的是哪一件?”   “和小姐有关的。方才我好像听老爷叫小姐逆子,是不是我听错了?”   “没听错。因为小姐的性子有时与男子一般,老爷气极了便会口胡。”阿林显然已经见惯不怪。   姚星潼恍然大悟,“那你再同我讲讲小姐罢。”   “小姐脾气暴,嘴上不饶人,但心地是极好的。她与老爷经常吵架,这一点,姑爷再过些时日便清楚了。记得小姐刚十岁时,跟老爷吵了一大架,那几天整个郡府都不敢大声喘气。听季婆说,好像是因为老爷不想让小姐习武,要送小姐学琴棋书画,还有绣花儿。可小姐不听,非要习武,被老爷罚跪了整整一夜呢。”季婆,便是当日领姚星潼入府的老妇。   平日老爷夫人把顾栾当手心里的夜明珠一般宠,发起火来也够狠。顾栾又不是皮糙肉厚的男人,居然也能施罚跪的惩罚。   她之前在家中如履薄冰,但承受的是心理上的压力,倒没被人这么体罚过。   “真跪了一夜?”   “那是当然。看小姐的脾气就知道了,她才不是那种会向别人低头的,硬是跪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路都走不利索。”   姚星潼咋舌。这确实像是顾栾能干出来的事儿。   “那最后是小姐赢了?老爷这么心疼小姐,罚也罚过了,想必是要遂了她的心愿吧。”   “赢是赢了,但也不算赢,两人各退一步吧。老爷同意不再干涉小姐习武,但是不会给她请老师,同时女红、书画什么的也不能落下。所以姑爷见到的小姐的功夫,都是小姐自己对着兵书摸索出来的呢。”   姚星潼自然联想到顾栾上次惩治登徒子的身手。她不懂武术,但跟夫子读过一些,能看出顾栾的路子不甚正统,颇有些野劲儿在其中。她一直以为是有老师悉心教导,没想到顾栾是自学成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罢了。   “原来如此。今日,你在府中可见过小姐?”   阿林想了会儿,“没有。”   “你可知小姐平日喜欢到什么地方去?”   “小姐不爱出府。除了每月固定有十天半月出门跟其他小姐夫人学绣花儿,有时会去戏楼听听曲儿,顺着街道回来时,顺便当当治安衙役。剩下的时间,都在府里呆着呢。”   昨日大婚,定不会今日就去学绣花儿、听曲儿。这下,姚星潼对顾栾的行踪更是没有头绪。   不过不消姚星潼担心,午时,顾栾自己回来了。婚前披散着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朵朝天髻,一支金钗稳稳当当地插着,去了些浮躁,多了几分成熟。   姚星潼端来一直在灶上温着的姜汤,要顾栾先喝下去去寒气。   结果被孔护院半路截胡。   “小姐,老爷叫你现在过去。”   顾栾听了,顿一顿脚,脸上随即现出怒色。她猛地一甩袖子,风风火火朝北房去,直接无视了几丈外从厨房端来姜汤的姚星潼。   她腿长,走的快,姚星潼在后面一溜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顾栾进了顾连成的书房,随手关上了门。父女讲话,姚星潼不便打扰,在门外端着姜汤等她出来。   门内先是低声说了什么,而后突然一句爆喝。   顾连成:“你能不能把你自己当成一个新妇!不在家给各位长辈敬茶,跑出去瞎转悠!”   接着是一道清亮的年轻声音:“敬茶本就只需赘婿来做,与我无关!我不出门,但来受你这窝囊气!有什么事儿不是我跟姚桉担着?你就是狗咬吕洞宾!想跟龙椅上孙子跪下!”   “你!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是想气死我!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把你送进宫去!”   年轻声音不甘示弱:“你倒是送啊!你要是把骂我的能耐拿到那谁面前,我还用得着——”   “老爷!阿栾!吵架归吵架,怎地不知注意言辞?”高氏在两人中间拉架。   “妇人不懂其中利害,就可劲儿惯着他罢!哼!”   之后两人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姚星潼后知后觉自己是在偷听,赶紧端姜汤回东房。   原来郡守老爷还动过把顾栾送进宫里当妃子的念头。   恐是之后皇上生出嫌隙,这个想法才被迫中断。若是真进了宫,凭顾栾的长相气质,杀伐果断的性格,哪个狐狸精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妖,妥妥的后宫之主。   姚星潼还觉得这对父女吵架颇有意思,瞧把顾栾气的,声音都气粗了。   ***   姚星潼在东房左室等了不一会儿,顾栾径直进来坐下,满脸怒意未消。   “明日,你且与爹入宫一趟。”   姚星潼心里咯噔一声。   “入宫?为何?因为皇后娘娘一事么?”   顾栾没说话,算是默认。   姚星潼心下了然。   “娘子先别着急,我去就是。”   听了这话,顾栾偏头看她,目光显出好奇之色。   姚星潼被盯得发毛:“娘子为何如此看我?”   “我着什么急。只是,我以为你会怪我出了这个馊主意。我不愿他跪,他偏要上赶着跪;明明没理由责怪,偏偏编个罪名给自己安上!”   “我既与娘子成了亲,自然与娘子是一个意思,怎会怪娘子。”   怪顾栾?再借她十八个胆,她也不敢怪啊。   姚星潼接着道:“娘子昨日未着寝被,别着了凉,先喝碗姜汤暖暖肚子。”   “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风一吹就倒?熬姜汤,你男德学的不错啊。”顾栾一撇嘴,一脸嫌弃。   一般来说,赘婿男德学的好,夫人不应当是高兴的么。怎地到顾栾这儿,又跟常人不同了。   嫌弃归嫌弃,顾栾把姜汤端起来,一饮而尽。   一碗甜中带辣的姜汤下肚,顾栾脸色缓和许多。   姚星潼瞅着她已稍稍消气,试探着问:“娘子,顾家和当今圣上,到底有何……”   顾栾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说来话长。我不会长话短说。”   这种反应,便是不想提起了。   姚星潼本来也是随口问问,没指望顾栾会一五一十跟她理清楚。她立刻换了话题:   “那个,娘子,那头发我已经结了收好了……你今日早出门是去了哪儿?”   “倒是第一次见相公查娘子岗的。”顾栾把碗往红木桌上一磕,发出“咚”的一声脆响,“我能做什么?到你将要去的学堂转了一圈儿呗。”   姚星潼被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了个措手不及。“去,去学堂?”   “嗯,看看都有哪些混账同你一班。”   姚星潼:……   “混,混账?”   “挺多的。编修家的宁公子、礼部尚书家的苏公子、大理寺卿家的骆公子……”顾栾摊开双手,晃动着十根骨节分明的指头,“两只手数不过来。出门在外,没娘子护着,你可得小心。”   姚星潼强撑住笑:“那是自然。我一定尽力,尽力不给顾家丢脸。”   一转头,无声的泪刷刷倒流进胃里。 第11章 . ①①齐进宫 姚星潼那个连句狠话都不会……   当晚,两人还是同房睡的。   不过姚星潼依然是打地铺。   有了前一晚的经验,姚星潼在地上铺了厚厚三层褥子,枕头一并搬来,睡起来暖呼呼软绵绵,除了不大有尊严外,其余一切都很舒服。   第二日早,姚星潼便要随顾连成进宫,向皇后娘娘道歉。   非早朝时刻,入后宫得有特殊令牌才能够通行。   顾连成便叫姚星潼在宫前候着,自己随太监开通行令。   不料,冤家路窄,在连成去请通行令的时间,姚星潼遇到了刚从宫里出来的陆许明。   姚星潼赶紧背过身,恨不能原地化身蘑菇,祈求他千万不要看到自己。   可惜,在她转身之前,陆许明就看着她了。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哟,这不是顾大人的新婿,姚公子么。早听闻公子大名,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哟,还是个旺妻相呐。”   又气又醋。酸辣味快把姚星潼熏得打喷嚏。   “见过侯爷。侯爷过奖。”   “听闻昨日皇后娘娘在郡府门前闻得胡椒,过敏了。今日可是为那事而来?”   “正是。”   “那侯爷我与你出个主意。皇后娘娘与我一同长大,不爱常人爱的腊梅,偏生喜爱水仙。你若是送她一盆水仙,这点小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兴许,还会另外赏识你。”   姚星潼表情微动:“多谢侯爷指点!侯爷的恩情,星潼没齿难忘!”   陆许明轻哼了声。   堂堂侯爷与一赘婿说话,实在是有损身份。陆许明斜睨姚星潼一眼,未再多言,带着一众随从走了。   最后一名随从经过时狠狠撞了姚星潼一下。   他用了大力,姚星潼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肩膀是不是碎了。   等一行人大摇大摆走过,姚星潼才抬头,气鼓鼓地瞪一眼他的背影。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要不是不想在外头给顾家添麻烦,她打不回去,起码也得骂上一句。如今,她只能嘶嘶吸着凉气,边揉胳膊,边向皇宫附近的花圃走去。   她想按照陆许明的提议,买束花送给皇后娘娘。   女人爱花,皇后娘娘也不例外。   只是她不会依陆许明说的,买水仙。   而是要买腊梅。   陆许明这么精明狡诈、眼里容不下一根刺的人,能好心帮她出主意?   这话说出去,狗都不信。   肯定是在骗她。诱哄她去买皇后娘娘不喜欢的水仙,然后罪加一等。   而且陆许明撒谎的技术太差,眼神躲闪,语气发虚,又特意强调腊梅是皇后娘娘不喜欢的花。要是真想告诉她皇后心仪哪个,何必要强调她不喜欢什么呢。   所以他一定是反着说的。皇后娘娘是喜欢腊梅,而非水仙。   姚星潼简直想给自己的阅读理解能力打满分。   她挑了枝最为别致的西域腊梅。因为生长在西域,花瓣较寻常腊梅要小上一半,每瓣只有绿豆大小,泛着幽幽的蓝色。故取名为“豆兰腊”。   因为稀缺,豆兰腊价格昂贵。一小束便花去姚星潼一整月的月钱。   付钱时,她忍不住狠狠心痛了。   折返路上,姚星潼自我安慰道,只要不如了陆许明的愿,哪怕这花要两月月钱,那也花的值。   顾连成正巧拿了同行令回来。两人进了皇宫,按照大太监给他们指的路,缓步向凤栖宫走去。   “你手上拿的什么?”   “回岳父,是小婿给皇后娘娘买的花。听闻皇后娘娘喜爱腊梅,便挑了这支最别致的,望能讨凤颜一笑。”   顾连成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叹道:“你有心了。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都不缺,送枝花儿倒也能表明心意。”   两人步过龙凤池,凤栖宫映入眼帘。   顾连成忽然顿住脚步,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或许觉得委屈,可向天子请罪,越积极越好。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不管我说什么,你只管附和就对了。”   姚星潼知道这是顾连成在照顾她,感激地点头。   来到凤栖宫。通报后,宫女领他们去见皇后。   宫女往姚星潼手里的花多看了两眼,神色犹疑。   姚星潼只道她是惊叹于花的娇美,没多在意。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主殿,皇后微笑着迎接他们。   却在目光触及到腊梅时,忽然变了脸色。   “腊梅!快把那腊梅拿走!咳咳——”   ***   顾栾从顾连成书房里摸出本兵法,靠在躺椅上,嘴里含一根枯掉的节节草。   他嫌女子的束腰勒的紧,不舒服,伸手把结解开。   终于能大口自由呼吸,顾栾露出魇足的神色。他摸摸胸,盘算着要不要把里头加了玉石的棉花团拿出来,反正现下无人。   刚把手伸进衣服里,小芮来给她送茶了。   顾栾手又缩了回去。他装模做样地清清嗓子:“咳咳,老爷和姑爷都进宫了?”   早晨,是小芮跟孔护院陪同前往。顾连成姚星潼进宫后,不知何时出来,他们便先行回府。   “已经进宫了。想必这会儿,快到凤栖宫了罢。”   “嗯。”   “姑爷也算倒霉,还未进宫便遇着了定康侯。”   听到陆许明,顾栾腾地坐直身子。   “他欺负姑爷了没有?”   “我跟孔护院当时已经离开,在远处看的不甚清楚,只知道侯爷与姑爷说了些话,他手底下的东西倒是会狗仗人势,狠狠撞了姑爷呢。姑爷那小身板,大腿还没他胳膊粗,没被撞倒已经是花了力气了。”   小芮愤愤不平。她吃顾家的饭长大,自然里里外外都向着顾家。早晨若不是孔护院拉着她,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当场就要冲过去理论了。那随从再狗,也不能在皇宫门前当众打女人。   她和阿林说女孩儿家的悄悄话,有时会嫌姚星潼性子太软,总透着股娘气。可她们私底下说归说,不许郡府外的人说姚星潼不好。谁说要跟谁急。   顾栾放下兵书。   遇到落单的姚星潼,陆许明不干点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是说不通的。   竟然只是跟姚星潼说了几句话?   那肯定在别的地方憋着坏招。   陆许明跟皇后崔含霁是表兄妹,关系却比寻常亲兄妹还要好。因平定南疆内乱有功,才晋升成侯爷。整个大梁的侯爷也没几个,他背后又有皇后撑腰,是以这些年才能在京中横着走。   若没有这层关系,陆许明只是个寻常的追求者,顾栾兴许不会厌烦他到如此地步。   他三番四次拒绝陆许明,是拂了侯爷的面子不假。但人家侯爷的位子又不会因此不稳,旁人反倒是觉得顾家给脸不要脸。   只是都不说。把更有趣味性“侯爷追千金”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顾栾的右眼皮忽地跳了一下。   姚星潼那个连句狠话都不会说的傻子,别再叫陆许明给哄了。   “我进宫一趟。”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蹦跶起来,边快走边叫人备车。   急得小芮在身后一迭声地喊:“小姐,小姐!衣服系带还没系好!小姐!”   ***   看着快咳断气儿的皇后,姚星潼傻了眼。   怎会如此?   难道皇后她真的不喜腊梅,喜欢水仙?陆许明当真如此好心,告诉她真话,帮她求取皇后娘娘的原谅?   领他们进来的小宫女这才确定姚星潼手中拿的是腊梅,赶快上前取走,拿出去丢了。   顾连成霎时面色铁青。   姚星潼半张着嘴,手足无措地看向顾连成,示意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皇后崔含霁一手扶桌,一手捂胸,拼尽全力地咳嗽。   喘息的间隙,她抬眼看向惊慌失措的姚星潼,在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得逞的笑容。   她本只是不喜腊梅,觉得它花瓣圆嘟嘟,看起来肥嫩,实际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薄的很。   至于过敏,是她临场演出来的。   顾栾大婚当日让她好一顿难堪,在文武百官面前出了丑。   在大梁,赘婿地位低下,被当作奴仆使是常事。但姚星潼既是顾连成招的赘婿,定不会下到厨房那种肮脏之地。   所谓从厨房带的胡椒粉,不过是个装蠢卖傻的借口。   小小赘婿怎能有如此心思,还不是顾栾那个妖艳贱货在背后出的馊主意!连厘清干系的说辞都提前想好了,可不就是专门为她设计的么。   偏偏顾栾说的在理,她又不能在人家大婚当日按着新婿的头说是故意撒的胡椒粉。毕竟她没提前透露过她要去婚宴的消息,怎地就能料事如神,专门针对她准备胡椒。胡椒是寻常东西,哪家办婚宴不得用上几罐,硬说是身上粘的,绝对能说的过去。   这个哑巴亏吃的,憋了她整整一夜,嘴角生生气出一枚疮疱。   一大早,陆许明进宫求见,话里话外全是对顾栾眼瞎的气愤,对姚星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鄙夷,顺带着损一损顾连成给脸不要,暗示崔含霁借着过敏的由头,好好刁难他们一家人。   “反正顾连成那个一根筋的老古板,定会带着宝贝女婿,无罪自请。”   陆许明如是说道。   ***   侍从快步跑上二楼窗边,向陆许明低声汇报:“姚桉拿了豆兰腊。”   远在茶楼饮茶的陆许明露出一抹阴狠的笑容。   “顾大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竟招了这么个自作聪明的蠢东西。”   笑容里的那抹阴狠消失,陆许明又变回风流招人的桃花笑,像是遇着了天大的喜事。   “我可是好心告诉了他真话。故意不听,给皇后娘娘送她不喜欢的东西,可不是活腻了,想找死么。” 第12章 . ①②护夫君 我帮理不帮亲。   姚星潼呆呆地看着面前堪称戏剧性的一切。   顾连成转头,咬牙切齿地瞪她。   “岳父,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顾连成扑通一声跪下,“皇后娘娘,今日本想带这孽婿前来,为前日大婚沾染胡椒一事认错。这小子向来愚笨,竟连皇后娘娘忌讳哪些都不知,简直罪该万死。今日又不知从哪儿偷带了这豆兰腊,告知微臣娘娘喜爱腊梅,微臣愚钝,竟被他蒙骗过去。微臣若是早知娘娘闻不得腊梅,就是斩了这孽障也不会带他前来!”   皇后从咳嗽的间隙中挤着嗓子道:“一次,本宫尚且以为是无意;可你接连两次,叫本宫如何再信!”   姚星潼赶紧随着跪下:“娘娘,我,我不知,是在宫前见了定康侯——”   见了陆许明,所以呢?陆许明从未告诉她皇后喜爱腊梅。   她顿时哑口无言。   “定康侯与本宫一起长大,本宫的喜好全部熟记于心,不可能记错!你还想推罪定康侯?”   “娘娘息怒啊!”如果可以,顾连成真想捂住姚星潼的嘴。“微臣这便将这孽婿交由娘娘处置,要杀要剐,绝不干涉!只求娘娘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皇后眼睛一亮。   姚星潼眼前一黑。   “娘娘开恩!”一道清亮女声在耳旁炸响。   宛如一枚定心药丸,将姚星潼从即将晕厥的恐惧中生生拉回现实。   顾栾一袭水红长裙,说着请求开恩,眉目间却尽是高傲之色。   “家夫愚笨,又十分胆小,在家中连只鸡也不敢杀,甚至不如寻常女子,又怎会有胆子来加害娘娘。况且,无论是家夫,还是整个顾家,均不曾与娘娘结怨,反而关系甚笃,完全找不出要坑害娘娘的动机。想必是听了小人的挑唆,才上当受骗。”   她说话中气十足,不卑不亢,还不忘话里带刺地骂陆许明小人。   皇后顿时被噎住了。   “但是这与家夫愚笨也脱不了干系。顾家有家法,专治无法分辨真话假话的愚钝之人。回府后,定将好好惩罚。”   “不懂事的,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家去好生反省!”   顾栾嘴里蹦豆子似的一句接一句,根本不给旁人插话的机会。   顾连成黑着脸,几次想吼人,硬是被顾栾挡了下来。   因为恐惧而积蓄在眼眶的泪水被姚星潼硬生生憋回去。她知道,此时气势汹汹宛如黑脸阎王的顾栾是在救她。   将她留在宫中任由皇后处置,多半没什么好果子,所以先当着众人的面上骂她吼她,给皇后做足表面文章,把人带回府中护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当今天子与顾家的关系十分敏感。   敏感有敏感的好处,谁也不敢轻易破坏掉当中微妙,唯恐失衡。   皇上多次试图给顾栾指定婚配从未成功,也不敢强行将她出嫁的原因便是如此。   姚星潼连滚带爬从凤栖宫逃了出去。   跑到殿外,她脚一软,膝盖磕到路边石头。   一抹蓝静静躺在她身旁。   那枝惹得凤颜大怒的豆兰腊,不知何时被宫女丢到了这个地方。   想到这是她花了整个月的月银买下来的,姚星潼顿时更加心痛。   她默默蹲下身,把断了一条细枝的豆兰腊捡起,藏在袖中,一瘸一拐地回家。   一回到郡府,她便朝顾连成和高氏居住的北房去。   西太后是顾栾外祖母的表姐,便是高氏的表姨,请她出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几句好话,总能缓解一下局面。   谁知,高氏一早就出门打牌去了。   京城有名的牌楼加起来也有数十个,不知道高氏去的是哪个。   这下好了,郡府上下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找不到。   姚星潼精疲力竭地回屋,随手拿了一只闲置的红色大肚瓷瓶,把命途多舛的豆兰腊插/进去。   一想到顾栾衣带都没系好便跑进宫,她就自责地想哭。   可顾栾一定是不喜欢她哭,说那样不爷们儿。   这事儿都怨她。   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以为陆许明说的是反话,故意买成腊梅,怎能叫皇后咳嗽到要把肺咳出来。   或者说,她根本不要听陆许明的话,乱买什么花。顾连成都是只带着一颗诚心两手空空去的,她几斤几两,就要拿道歉礼上门。   再或者,进门时看到小宫女不对劲的眼神时,便该意识到手里拿的东西不对。在凤栖宫服侍皇后娘娘的,肯定知道皇后对什么东西过敏。但凡她开口问一句,也不会造成这种后果。   这下可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等顾家父女回来,铁定要将她逐出家门。再不济也要骂个狗血淋头。   放眼整个大梁,像她这般过门两天便惹出如此多事端的赘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别家的赘婿因为煲汤放的盐多了就有被休的风险,她倒好,直接惹了皇后娘娘,岳父都给整跪下。   顾连成当场改口弃卒保车的做法,姚星潼起初有些难过,可从皇宫到家的这段路上,她已经想清楚了。这怨不得顾连成。换成别人,在整个家族前程和过门两天的赘婿比,任谁都会选择前者。   顾连成肯亲自带她进宫请罪,已经尽了家长的责了。   更出乎她意料外的,顾栾会如此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她还以为,顾栾会和顾连成一起,把她丢出去顶罪。   见她一脸狼狈,裤子破了大洞,满脸悲戚绝望,阿林不敢多问,默默拿了药来,帮她处理完伤口,又默默退了下去。   姚星潼咬紧下唇,盘算着要不要到北房门口先跪着。   顾连成不是说了么,认错要积极主动,被原谅的可能性才能大些。   是要膝盖还是要命,姚星潼还是分得清的。   她用胳膊撑住桌子,单脚一条一条往外走,手刚放到门把上,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顾栾一脸杀气地走进来。   她进一步,姚星潼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直到走到桌前,顾栾一屁股坐下,没说话,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姚星潼绞着手指在一旁站好。   顾栾咕嘟咕嘟连灌三杯水,才抬眼看向姚星潼。   一双狭长凤眼此时蕴满怒气,无声地斥责她。   “我,我错了。”   顾栾声音冷冷的:“你错在哪儿?”   “我不该自作聪明,听信定康侯的话,给皇后娘娘送花;我不该让老爷下跪,不该没有在皇后娘娘面前及时承认错误……”   姚星潼从善如流,流畅背诵打好的腹稿。   “你脑子吃饭吃塞住了啊!你错的是这些?”顾栾的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   “啊?”难道还有其他错……   “你错就错在现在跟我道歉!”   顾栾“啪”地把瓷杯扣在桌上。杯子应声而碎。   “胡乱揣测陆许明的话,是你脑袋被猪拱了,蠢;明知道皇后在演戏,还没有当场拆穿,是你嘴被门挤了,笨!”   “可蠢、笨,都不是你的错。”   “陆许明骗你,皇后仗势压你,我爹把无辜之人推出去背锅,那是他们的错,与你何干?”   “一进门,就满脸‘我该死’‘我有罪’‘请制裁’的样儿,给谁看呢?你还是不是个男的,遇事就只知道哭、只知道道歉!”   被人高声痛骂蠢骂笨,可姚星潼却感动的想哭。   她赶紧顺应顾栾的话:“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顾栾哼了声,显然对这句话持怀疑态度。   姚星潼更关心方才的闹剧到底如何收尾:“那,到底怎样了?皇后怪罪了吗?”   “没有怪罪。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他才不会告诉姚星潼,是他当场给崔含霁跪下,才解决了这场纠纷。   他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不折不弯。相反,他还相当能屈能伸。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是不想看到顾连成跪下。   崔含霁一直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劲儿,总想让他低头。跪就跪呗,这的确是目前解决问题最快最好的办法。   不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自己都说跪就跪,以后怎么教育姚星潼?   顾栾含糊其辞:“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皇后娘娘不是对腊梅过敏么——等等,你方才说她在演戏?”   “你聋么,才反应过来?”   “啊,她打喷嚏打的这么厉害……”完全不像是在演戏啊。   “拉倒,你净听她睁眼说瞎话。那花离她八丈远,能闻见个鬼,狗离这么远都不会过敏,她难不成鼻子比狗还灵?就是演你,专等你这种蠢蛋上钩。”   姚星潼想想,好像的确如此。   当时她捧着花,连正厅的门都没迈进,皇后就开始咳嗽了。   顾栾又问她陆许明跟她说了什么。   姚星潼把她和陆许明谈话的内容完完整整复述一遍。毫不意外,遭到了顾栾的无情嘲讽。   “好娘子,岳父那边,我该怎么说?”   末了,姚星潼小心翼翼地问。   她知道顾栾生气的源头,是顾连成给皇后下跪。明明一个担心父亲的尊严,一个担心女儿的安全,偏偏不能好好说话相互理解,要用吵的。   “不用你管。我自会去说。你就当没发生过今天这事儿,每日的早茶该敬还是要敬。”   “嗯。谢,谢谢娘子。”   顾栾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凉气。   “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我帮理不帮亲。我爹错,就是我爹错。你没错,就是你没错。所以——”   她忽然拔高音调,把畏头畏脑的姚星潼吼的一激灵,“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把胸挺起来!看着真是憋火!再含胸驼背跟个小媳妇似的,信不信我把你捆脚吊到房梁上给你吊直溜了!”   吓得姚星潼赶紧挺直腰板。   顾栾这才满意些。   他要去北房跟顾连成谈。刚起身,姚星潼瞥见他腰上散乱开的一根系带。   系带乱糟糟地缠成一坨,毫无美感,想必是顾栾为了捞她,出门匆忙,连衣着服饰都没有整理。   只能庆幸那条系带不是至关重要的腰带。   要知道,在皇后面前衣冠不整,也是能被降罪的。   姚星潼心里又酸又暖。   “娘子,你腰上系带开了一条。我帮你把带子系好吧。”   顾栾偏头,看到那□□带,先是被丑了一下,而后确认自己解不开,便默许了姚星潼的举动。   姚星潼低头,手指灵巧地拨弄系带,先耐着性子解开,然后手指翻转,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娘子,好了。”   顾栾低头扫了一眼,比他自己胡乱卷上的好多了。   他正满意,却忽然看到桌上装无辜的豆兰腊。   好心情瞬间无影无踪。顾栾登时就火了。   “你还把这东西捡回来?晦不晦气啊!”   “我觉得,好看……扔了,可惜……”   姚星潼小声解释。   顾栾气的眉毛乱抖,胸口一上一下起伏。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我看你是没治了!”   他抬手就把腊梅连花带瓶子顺了出去。   肯定是扔了。   姚星潼悲戚戚地想。她只好自我安慰,扔了便扔了罢,顾栾对她这么好呢,一枝豆兰腊算什么,不过一月月银而已。   不过一月银钱!   谁知,片刻后,顾栾又怒气冲冲地回来。   手上拎着一只青绿做底蓝色为纹的细口长瓷瓶,豆兰腊完好无损地插在里面。   青蓝相衬,比原先的大红大蓝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她重重把瓷瓶往桌上一放。   “家里这么多瓷瓶,插花都不知道找个好看的插!” 第13章 . ①③入学堂 “你好私生子,我是你爹。……   “爹,这次是你过分了。顾家家训是什么你忘了吗,不可伤及无辜之人。”   一到北房,顾栾开门见山。   顾连成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气的不轻,高氏正一下一下给他顺气。   “他就无辜么?那胡椒是谁撒的?豆兰腊又是谁拿的?”顾连成脸色十分不好,抬头剜了顾栾一眼。   “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婚宴上的主意是我出的,他不过是照做;拿错花是受了陆许明的蒙骗——陆许明是什么人,姚星潼她不清楚,你不清楚么;明明知道皇后在作假,你非但不当场揭穿,你还陪着……”   顾连成打断他:“我揭穿?你想让我打碎这太平,跟皇上撕破脸吗!说的这么好听,你怎地不将花扬她脸上?我与你娘辛辛苦苦养你养到这么大,你就为了个赘婿,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我若是早些去,定会当场揭穿!这不是赘不赘婿的问题,就算不是姚星潼,而是阿林、小芮、孔护院,也是一样的结果。你不是自诩站在公道那边么,事到临头,连句争辩的话都不肯说。”顾栾据理力争。   高氏频频瞪他,示意他少说两句。   顾栾只当没看见。   兴许是觉得理亏,顾连成没有之前这么愤怒,而是尽力用平缓的语气跟顾栾解释。“一次能用巧合解释,连续两次惹皇后过敏、凤颜大怒。在天下人看来,可不就是故意的么。再者,我若是当场争辩下去,招来别人对证,下至太医、宫女,上至天子,哪个不会站在皇后那边?要是真追究下来,这莫须有的罪,还是要扣到咱们头上。这只不过是皇上立的一个下马威——你自己最明白,皇后暂时放过姚桉,便要叫你跪下。”   “跪又如何?你既把男儿下跪看的如此重要,怎么不把这套用在你自己身上?家中只有我是男子么?”   本来两人还算是在好声好气地说话,可一看顾连成一副看开一切与世无争的样子,顾栾又忍不住冒火。   想当年,顾连成击退外敌,得胜归来,十里长街,尽是繁花似锦,呼声震天。他虽没见过,可光凭季婆的描述,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盛大场面。   可再看现在,他完全不能将当年的意气风发的顾将军与面前逆来顺受的顾郡守联系到一块儿。   他不想再就这个话头吵下去。   至少从顾连成说话的语气,他能听出来,顾连成是于心有愧的。   “反正事情已经解决,我先出去了。”   顾栾深深地看了顾连成一眼,转身出去。   门从外面关上。   爷俩儿争论的时候,高氏插不上嘴,往往扮演中间劝架或者事后安慰的的角色。   她忧心道:“要跪就给她跪,只要能顺顺利利活下来,不管是你还是阿栾,何必要挣那一口气呢。你要给阿栾争,他要给你争,分明是对对方好,怎地一个个都不知道领情呢。”   “你不懂。”   顾连成缓缓闭上眼睛,叹气。   “阿栾他生性心高气傲,可又太相信礼义正统那些东西,才造成他如今的别扭性子。以后若是咱们都去了,只剩他一人,恐怕……”   恐怕什么,顾连成没说。但他和高氏都心知肚明。   ***   如顾栾所说,皇后过敏一事果真翻篇儿了。   皇宫既没来抓人,顾连成也没再提起过这事儿。   姚星潼不免好奇,顾栾到底是怎样的伶牙俐齿,叫戏精皇后打消罚人的念头呢。   顾栾不想说,她也不敢再问。   毕竟,她自认为有愧于顾家。这几日说话行事更是小心翼翼,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脚尖儿,唯恐弄出动静。   几日转眼便过去了。按照之前定好的日期,到了她该去学堂的日子。   姚星潼换上蓝白相见的书生服,背着新买的书篓,在小芮的陪同下去京师学堂。   她本以为会由孔护院陪同。在街上,丫鬟送公子读书的情况可不多见。   虽然小芮阿林是她的贴身侍女,但是有时候“贴身”的程度,让姚星潼有些不适。   比如,吃饭时米粒沾到嘴角,她还没来得及用舌头勾走,两人中的一个就已经眼疾手快用帕子擦净。   再比如,她看书时打了哈欠,立刻就有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给她捏肩。   偏偏顾栾就在一旁面无表情,跟没看到似的。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姚星潼甚至忍不住怀疑,再这么发展下去,她们俩就要钻到她被窝里暖床了。   那她暴露的机率岂不是直接翻倍。   学堂才映入眼帘,姚星潼就催小芮回去:“已经到了,你先回府吧。路我已经记下,下学了也不用来接。”   小芮一脸认真:“老爷交代了,姑爷上下学都得有人陪同。姑爷要是不想让小芮来,那便叫阿林替我。”   “叫孔护院行不行?”   “孔护院有事。”   “他有什么事?”   “他……他要接夫人打牌。”阿林的眼神又开始躲躲闪闪。   打牌?高氏打牌不都是带她的贴身婢女若乔么,何时需要孔护院陪同了。   姚星潼直觉阿林有事瞒她。   不过眼看着要到时间了。入学第一天,她不想迟到。   “那便来接我罢。”   说完,她向学堂门口走去。   学堂是一座竹木结构的二层楼,每层近二百平米。门前挂着大大的牌匾,洄源书院。   学堂本不叫京师学堂,叫洄源书院,由方大学士洄源先生创办。因为地处京中,招收的均为京中学子,京师学堂的别名竟渐渐超过了它的本名。   小书童已经提前得到先生的嘱咐,见到秀气的新面孔,便迎上前来,领姚星潼进去。   “一楼用来讲学,二楼供中午不回家的午休。公子既然中午回府,便不给公子提供二楼从腰牌了。”   “先生,姚公子到了。”   方洄源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乍一看,很有些飘飘欲仙的气概。   他抬起眼皮,将姚星潼浑身上下扫视一通,随手指了个空位:“你坐那儿。”   姚星潼朝他鞠躬,小步溜到自己的位子。前后左右都有人,人手一本书,眼睛却都不在字上,几颗脑袋随姚星潼的移动而转动。   姚星潼坐下后,对着那群看她的脑袋点头哈腰,小声问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问候了一圈,脑袋们才转过去。   但姚星潼依然觉得有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她装作没有察觉到,认真低头读书。   这里的学堂与她在县里上的学堂不同。首先装修便要豪华几倍,窗明几净,面前的小桌由檀木制成,墨汁、毛笔、宣纸早已提前备好。墨香檀香交融,很有书卷气息。   其次是周围的学生,要么是权贵家的公子,要么是权贵家的门客。贵人入,富人不入。官僚们唯恐商贾们的铜臭味沾到自己孩子身上,禁止方洄源招收家中从商的学生。   方洄源没介绍新来的同学,只自顾自地讲课。仿佛方才走进来的是一团空气。   这倒让姚星潼松了口气。她怕自我介绍。   台下有人听,有人睡觉,有人交头接耳说话。兴许是觉得管了没用,方洄源干脆直接不管,想听的听,不想听的爱做什么做什么。只有当台下吵的声音要盖过他讲学的声音了,才象征性地拿戒尺拍桌子。   姚星潼拿笔蘸墨,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来之前她可是发过誓的,得好好听学,不能罔了顾家送她来听学的好心。   “喂,新来的,你就是顾家赘婿?”   叶金冲姚星潼打了个响指。他就坐在姚星潼左手边,将姚星潼的脸看的一清二楚。他早就听说,顾大人家新招的赘婿,个子小小,脸蛋生的白白净净,胆子只有黄豆大小,跟只白兔子似的。   姚星潼抿着嘴唇,低声答应:“嗯。你好。”   叶金笑了。果然跟传言中一样,好欺负。   他立刻转头跟身后的人说。不消三分钟,半个学堂的人都知道新来的学生是顾大小姐的夫婿。   “诶,赘婿赘婿,今日是谁送你来书院?是你夫人么?”叶金又动手拨拉姚星潼。   姚星潼没懂叶金话中的嘲讽之意。她想好好听学,不想跟他们在上课时间瞎讲话。但她又不敢不理,生怕被人说她目中无人。   她认真回答道:“不是,是侍女送我来的。我叫姚桉,字星潼,公子日后可唤我姚星潼。”   谁知,听完此番自我介绍,叶金不仅没哈哈大笑,反而脸绿了。   和其他大部分学员不同,他不是哪家的宝贝公子,而是陆许明府下的门客。因为陆许明赏识他,他才借定康侯的名义入洄源书院。   陆许明为何赏识他,倒不是他多有才华,只因他是右相姚安的私生子。   姚安的夫人是当今皇后的堂妹,姚安也是依仗夫人才能顺利戴稳乌纱帽。有了私生子,自然不敢跟夫人说,偷偷跟知情的陆许明商量,把叶金送到侯府上当门客。   他早就知道顾家赘婿叫姚星潼,这么问只是想故意捉弄。没想到人家大名叫姚桉。   姚星潼的话在叶金听来,仿佛在说:“你好私生子,我是你爹。”   不过是个赘婿,竟如此胆大包天。   叶金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借着架笔的姿势,顺手将墨汁往右甩去。   姚星潼的衣服上顿时多了一串墨点。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叶金。   顾栾说的没错,学堂中果然有混账。   “哎,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墨水溅到你衣服上了。这是油烟墨,跟你之前用的那种劣质水墨不一样,不容易清洗——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没有难度吧?你们赘婿,不是最擅长洗衣做饭了么?”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第14章 . ①④发脾气 她该不会是,来月事了吧………   姚星潼感觉脸一阵阵地发烧。   第一句她没听出来,现在她明白了。这群人果然是瞧不上赘婿,嫌她是个只会吃软饭的无用男。   赘婿怎么了?赘婿就不是人了吗?大家都是同学,在同一个学堂里,跟一样的夫子上课,为何他能理直气壮往别人身上洒墨汁?   姚星潼在心中怒吼。她又生气,又委屈,但她不敢反击。   如果她反抗了,京中又要传言她不守男德,说顾家看错了人。   还会挑起顾家与这些公子家的矛盾。洄源书院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公子,随手一拎,爹是三品舅舅四品,伯伯叔叔二品的大有人在,个个都是家里的宝。   “诶,你们看他,眼睛红了。哈哈哈,说两句就要哭,果真跟个女人一样。”   “你让让,我看看!哇,真的要哭了!”   ……   他们想看她哭,她偏不。   从小被人骂娘,姚星潼早就习惯了。只是今天感到格外的憋屈,才蓄出一眼眶泪水。   她在心中自我安慰,一群不学无术的混账而已,装作是狗在叫不就得了。狗咬她,她总不能再汪汪叫着咬回去。   座下的戏谑声越来越大,眼看要盖过台上的讲学声。方洄源终于忍不住了,把戒尺拍的啪啪作响。   嘲弄渐渐停止。   各色眼神倒是一直在姚星潼身上打转。仿佛她是个怪胎。   难熬的一个时辰过去。接着是让学生们自由休息、解决生理问题的休息时间。   一群人呼啦围过来,将姚星潼围在中间。   “诶,你还没回答呢,你哭了没有啊。”   “你别把我往前推,我娘说了,不要离赘婿太近,会变得不幸,变成和他们一样无用的男人,讨不到千金媳妇儿。”   “哎又听你娘瞎说。依我看,多跟他玩儿玩儿,说不定能娶到跟顾大小姐一样的美人儿呢。”   姚星潼憋足劲儿,一扬下巴:“我没哭。”   “快看快看,他脸真白,连胡子都没有。他真是个男人吗?”   “也不是女人啊。赘婿,不会都是这样不男不女吧。”   “不在家好好呆着端茶送水,居然还有脸出来抛头露面……”   叶金凑到前面,“诸位,我有个问题。”   显然,他是混账头头。他一说话,大家都朝他看去。   “得给人家起个名字吧,总不能赘婿赘婿地喊。赘婿是一个品种,又不是单指他一个。”   剩下的人纷纷附和:“有道理。他叫姚什么来着?”   赶在“姚桉”两个字再次出现之前,叶金俯下身,抓起姚星潼的书,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既是做了赘婿,便要随妻姓。日后便唤他顾姚氏好了。”   他一手拿书,一手抓笔,在书的扉页上刷刷写下三个大字:顾姚氏。   姚星潼气的咬牙切齿。   她伸手去抢叶金手里的书。   “把书还给我!”   叶金死死拽住一边,就是不撒手。姚星潼也憋着一股劲儿,跟他抢。   叶金却忽然撒手。   短时间内她收不住力,往后仰去,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尾巴骨都麻了。   欺人太甚!   姚星潼眼睛瞪的像铜钱,恶狠狠地盯着叶金。   她真的好想起来打一架。   但是他们人多势众,书院又有禁止斗殴的规定。一旦打架,直接遣送回家,反省三月再来上学。   她跌坐在地上。刚巧从门外近来一行方便回来的学生,看起来不算吊儿郎当,姚星潼下意识向他们递出求助的眼神。   学堂里大约有五六十人,接近一半儿是叶金这样不学无术的混混公子,剩下的还在认真听夫子讲学。   这么多人,总得有人出来帮帮她吧。   她充满希望地想。   谁知,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有人根本没往这边看一眼,有人接收到她的目光,立刻转过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别看啦,他们都是书呆子,只有我们跟你玩。”   叶金笑嘻嘻地说。   禁止斗殴的规定,他们也不敢随意违反。所以只是口头上攻击姚星潼,并没有用到肢体。   大理寺卿家的小公子骆元轼满脸好奇:“我第一次见到赘婿。顾姚氏,你平时在府中都做些什么?是不是要每日跪着给夫人穿鞋,还要亲手做早膳侍候夫人吃?顾千金可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你也算是好运气啦。”   姚星潼咬着牙反驳:“夫人对我很好,你们不要……”   “哇,”叶金打断她,“你都是赘婿了,男人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就不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夫人要是真对你好,你会在婚前去妩乐楼?”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   “你竟然敢去妩乐楼?”   “小小赘婿,不守男德!”   “你们说会不会是顾千金在妩乐楼包了小白脸,他是去捉奸的?听说妩乐楼新来了一批男乐师,长得可好看,说不定顾大小姐喜欢那样的。”   “你说的有理,他这样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我们都瞧不上,女人更看不起这种。”   ……   话题越来越朝离谱的方向发展。   姚星潼实在忍不住了,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一点道德底线都没有?   “你们都是世家公子,在学堂不好好听学,就会取笑同学是吗?不怕丢了家族的脸面吗?”   她身为赘婿都知道不给顾家抹黑,这些公子怎能视家族荣誉于无物?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以叶金为首,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姚星潼不明所以。   好在休息结束,方洄源手里握着戒尺,老神在在地接着讲学。   围观姚星潼的公子们四散开,捧起书,开始摇头晃脑,装模做样。   姚星潼负气起身,重新到位子上坐好。   叶金还在锲而不舍地捉弄她。将宣纸撕成小块团成团,一颗一颗往她身上丢。   姚星潼拼命忍住,没理他。   一到下学,她便逃一般离开书院。   来接她的阿林看见衣服上的墨点,问这是怎么了。   姚星潼勉强摆出笑:“刚到,不熟悉案几的摆设,蹭到墨水了。”   阿林没去过学堂,也不清楚学堂中有哪些人,信以为真。她晃晃脑袋上的两根发髻,撅起小嘴:“那姑爷回去换一套。阿林给姑爷洗了,晾一天,明早再穿。”   回到郡府,姚星潼往房里走。她想在床上静静躺一会儿。   住了近一个月,姚星潼把郡府上上下下摸得差不多了,知道怎么从大门到东房最近。   要经过顾栾练武的小院。   顾栾今日没去跟夫人小姐们学绣花,在家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对着书上,一招一式。   见姚星潼回来,顾栾放下剑,抱着胳膊道:“怎地了,一进门就耷拉个脸。满脸丧气样儿,给谁看呢。”   姚星潼自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阿林都没看出来她哪里不对,顾栾竟然一眼看穿了。   她胸口像堵着一团棉花,梗在那儿,不上不下,堵的她难受。   顾栾吊儿郎当的语气让她想到叶金。   她感到莫名烦躁。   “没事。我这就过去,娘子待会儿别忘了来吃饭。”   顾栾觉出姚星潼话中的敷衍。   他不过是问一句,哪里惹到这家伙了,居然敷衍他?   顾栾也拉下脸,一步跨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我是问你有没有事儿。丧着脸,看的我心烦。我招你倒插门是为了每天看你脸色么?“   “倒插门”三个字在姚星潼眼中如“赘婿”一般刺耳。   她不明白顾栾今日是怎么了,平时两人一天也见不得能说几句话,怎地今日偏偏要拦着她,拿她不喜欢的话刺她?   她压不住心中的烦躁,无名怒火乎地冒了出来。   “练你的剑去吧!”   这火不发还好,一旦发泄出来,姚星潼那点气愤在这句话中全漏完了,只剩下天大的委屈。   她忽地红了眼眶。   不想被顾栾看见,她低头,快步从顾栾身边绕过去。   姑爷对小姐发火,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阿林错愕一瞬,赶快跟在姚星潼身后,去厨房催饭,赶在顾栾暴怒前溜之大吉。   留在原地的顾栾,惊愕大于生气。   他没看错的话,姚星潼方才是在吼他?在顶嘴?   看来他的耳提面命初见成效,姚星潼不再只会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半窝窝囊囊,而是会往外撒火了。   只是,他教姚星潼这么做,是为了让他在外面不受欺负,受到委屈顶回去,不是让他在自家耍横。   看来这几天给他点好颜色,居然开始蹬鼻子上脸。   顾栾把剑用力往墙上一摔。   剑与墙垂直相接,竟是直接穿透墙壁,像根巨大的钉子钉在墙上。   ***   姚星潼回到屋里,趴在床上,憋着一泡眼泪,想哭到了极点。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沾到寝被前,叫她生生憋了回去。   这是顾栾的床。   她的床在地上。她不能把眼泪抹到顾栾床上。   瞬间,姚星潼更想哭了。   为了防止白天打扫的人发现他们不在一起睡,她的地铺都是卷好藏起来的,到晚上睡前才扯出来。   姚星潼只好坐着硬硬的椅子,哀怨地数豆兰腊的花瓣。   从前她在县里学堂读书,也有人嘲笑她不够男人,但从没有像他们这样,将她的做人尊严当作垃圾在地上摩擦。   她甚至交过许多好朋友。比如杜堃。   京城一点也不好。那些家中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不过是群有爹妈擦屁股的纨绔子弟。   而她居然把对外人不敢发的火,撒到了顾栾身上。   顾栾有什么错,不过是多问了一句而已。   那句“倒插门”也不是故意要刺她痛处,毕竟顾栾都不知道她在学堂遭遇了什么。   顾栾肯定要被她气死了。   帮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脱罪,替她在顾连成面前说话,结果就遭到她白眼狼似的对待。   “呜呜呜,怎么办啊,顾栾要打死我另觅佳婿了……”   姚星潼边抽抽噎噎,边漫无边际地想。   她平时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起码能保证不会外露的这么明显。   可今日的脾气像是脱缰野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用力吸吸鼻子。随着她的用力,忽然感到曲径通幽的小道间,潺潺涌出温热的溪流。   姚星潼瞬间绷直身体,夹紧双腿。   这种感觉异常熟悉。   她该不会是,来月事了吧…… 第15章 . ①⑤掉眼泪 “娘子不生气就好。”   意识到这个可能后,姚星潼伸手拉下裤子。   一抹红映入眼帘。   难怪她今日控制不住情绪,想来与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上次月事在她进府前几日结束。她在郡府生活快满一月,算算日子,差不多该来了。   但是,自打入府后,她每日都在偷偷服用绝经的药丸,就是怕万一来月事弄脏衣服被别人看到。连吃了一个月,怎么还是准点来了?   开药的是县里新来的大夫。据说有两种药,一种见效快,对身体损伤也大;另一种见效慢,对身体影响相对较小。李氏思及姚星潼从小身子偏弱,没敢用见效快的,开了一罐缓慢绝经的。   大夫说,吃一月,月事大概能推后四五天。连续服用两年以上,方能成功绝经。   竟然连四五天也没推迟。兴许是她吃的不够。   姚星潼找出月布,趁房中无人,脱下裤子,将月布系在腰间,再穿上新裤子。   她怀里抱着染了血的衣服,从房门中探出脑袋,确定四下无人,一溜小跑到井边打水,把脏的地方泡进去。   还好只是最里层的里衣沾了些,又是新染上的,用凉水一洗就掉了。   末了,姚星潼做贼心虚,一溜小跑回屋,连同换下的上衣一并交给阿林。   “喝茶时,不小心把水泼裤子上了。”   她这么跟阿林解释那块湿掉的原因。   阿林一贯傻乎乎的,姚星潼说什么信什么。正好午膳上齐了,小芮来替她侍候,阿林便抱着衣服到后院清洗。   来月事时,姚星潼的后腰经常酸痛,使不上力气,仿佛被注了水,沉甸甸的。被束胸勒着的地方也时常涨痛的厉害。   吃饭时,顾栾冷着一张脸。   因为皇后事件,两人的关系逐渐拉近了些,有时顾栾会跟她说几句话。可因为她不分青红皂白脱口而出的一句火气,两人又恢复到原点。   姚星潼瞅着顾栾的脸色,小心翼翼往她碗里夹了一只鸡腿:“娘子,我方才不,不是故意的,你,你莫要生气……若是骂我能消气,你便骂我,我全都听着。”   顾栾头也不抬,一筷子把鸡腿扔回汤碗里。   完了。没哄好。   姚星潼眨巴眨巴眼睛,又夹了鸡翅过去。   鸡翅也被扔回来。   姚星潼讪讪笑着,“看来娘子今日不喜吃肉,那便多吃些素的。”   她重新拿起一双干净碗筷,将鱼香肉丝里的萝卜丝、茄鮝中腌过的茄子干盛进小碗,茄子垫碗底,萝卜丝摆成笑脸形状,再配上两块蒸南瓜,推到顾栾面前。   再次被退回。   姚星潼垂头,撇嘴,又想哭了。   顾栾向来有事说事,要骂便骂,头一次这样冷战不理人,搞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心里难过,好吃的菜到嘴里也味同嚼蜡。她逼自己咽下半碗米饭,再也吃不下了。   再看顾栾,如往常一般的食量,已经吃完了两碗饭。   她别无他法,期期艾艾地看着顾栾,试图从他一张冷脸上寻找解决办法。   顾栾吃完,没走,在桌旁坐着。两人陷入僵持。   片刻之后,顾栾忽然执起筷子,把姚星潼夹过的鸡腿、鸡翅、素菜,统统堆到她面前。   “猫都吃的比你多!女子也吃的比你多!不吃饭怎么长个子?跟个豆芽菜似的,出去再被人欺负,不敢还嘴,回来哭哭啼啼,朝娘子发火!旁的没学会,窝里横倒是学了个明白!”   姚星潼瞪大眼睛。   明明语气又气又嫌,听起来却不像是在骂她,反而像在关心她。   姚星潼如蒙大赦。   给自己盛满一碗白饭,左手拿着鸡腿,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边吃,边鼻子一酸。   呜呜呜,顾栾当真对她好好。   眼底又蓄上一层雾气。“娘子不生气就好。”   顾栾被这句话彻底整的没脾气了。   他本想好好晾晾姚星潼。结果吃饭时看那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时心软,想生的气,怎么也生不起来。   当看到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眼泪,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嫌弃,竟然是想伸手擦去。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的,让人厌烦。可眼泪放在姚星潼脸上,竟生出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他一定是神经病了。   ***   吃过午膳,姚星潼在躺椅上临时午休。   顾栾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他朝阿林招招手。   阿林晒好干净衣服,小跑过来。   “姑爷今日出门,去了哪儿?”   阿林脆生生道:“小姐莫不是忘了,今日是姑爷去洄源书院听学的日子。”   顾栾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姚星潼今日的打扮和平日有些不同,阿林还拎了书篓,原来是去听学了。   因为提前去书院踩过点,顾栾清楚里面有哪些不入流的废物混混。   以叶金为首,骆元轼、岳无思、沈铭、宁闻远……紧随其后,堪称败类组合。   那些公子们仗势欺人,尚能理解,可他一直不明白,叶金不过是一个破烂门客,到底有什么好得瑟的。   想来姚星潼便是在学堂受了这帮人的欺负,心里气不过,一时没忍住才朝他发了脾气。   “关于学堂,姑爷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阿林摇摇头,“姑爷好像很开心。穿上书生服,整个人都显得少年气呢。”   看着傻乐的阿林,顾栾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叫季婆给教傻了。   他盘算着要不要同姚星潼去一趟书院。   败类组合恃强凌弱,之前他在街上见过几个,一个个怂的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似的。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群只是色厉内荏的废物点心,稍微吓唬吓唬就怂了,跟皇后不是一个级别的,不难对付。   姚星潼总得有点自己的主见、自己的反击,不能出什么事都靠他解决。   再者,洄源书院禁止斗殴,那帮兔崽子顶多在嘴上占占便宜,不能对姚星潼造成身体上的伤害。   不能打架,骂总能骂回去。   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姚星潼不是兔子,而是只会朝人吹胡子亮爪子的猫。   权衡过后,顾栾决定,不插手,晾着姚星潼。   ***   姚星潼又一天红着眼睛从书院出来。   不是她委屈的想哭,而是生理性难受。   叶金那帮人不知道犯什么病,非要见见赘婿哭的样子。   姚星潼装作是狗在聒噪,反正他们又不敢动手把她揍哭。   把他们全都看成狗之后,姚星潼接受度大了很多。虽然也时常感到生气,但没有第一天那么憋火了。更何况,他们玩来玩去就那点把戏,不是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和,就是说赘婿不是男人。   说她不是男人,姚星潼闭口不答。因为她本来就不是男的。   说顾栾包小白脸、夫妻不和时,她才会拧着头反驳:“娘子对我好着呢。”   虽然没人信顾栾会对一个人好。   在他们眼里,有顾栾那种人做夫人,好看是好看,可每天是会挨揍的。   她不肯哭,叶金跟岳无思定不会善罢甘休。两人坐在她一左一右,上课了拿毛笔蘸墨汁弹她。   弹到脸上的,被她立刻拿手帕擦去;弹到衣服上的,只能回去麻烦阿林小芮。   只是不巧,先生宣布下学时,有滴墨水不偏不倚,溅到她眼里了。   她一边揉眼睛,一边跟小芮回府。   今日下学早,她便想着去城南,买点顾栾爱吃的枣泥鲜花酥饼。   枣泥鲜花酥饼是顾栾为数不多能入口的糕点。和其他点心离不开手的小姐不同,顾栾不爱吃甜的,平日几乎不吃点心。姚星潼也是偶然发现她能吃枣泥鲜花酥饼。   一双手忽然从后面捂住姚星潼的眼睛。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姚星潼笑开:“杜兄,我知道是你。”   杜堃放下手,表情略显失望。   “这么快就猜出来,没意思。今日得空进京城,想着来看看你。你这是要回郡府?”   两个“男人”说话,叫小芮跟着不大方便。姚星潼便叫她先行回府,说自己过一会儿再回去。   “先不回,到城南买些吃食。”   “那我陪你吧。反正也闲来无事。”   两人并肩朝城南糕点铺走去。   “什么吃食要走这么远,郡府门前街上不是有许多铺子吗?”走了一会儿,杜堃问。   “枣泥鲜花酥饼,只有城南那家铺子有。很好吃的,待会儿买来杜兄也尝尝。”   杜堃偏头,“你爱吃这个?”   姚星潼诚实回答:“不是我爱吃,是我娘子喜欢。”   “哦。”杜堃亮起的眼睛瞬间暗了下去。   从郡府到城南,徒步要走一个时辰。一来一回,小半天时间便没了,只为给顾栾买一块糕点。   杜堃只觉得自己的酸味儿快要把人熏馊了。   他这才瞥见姚星潼通红的眼眶和布满墨点的衣服。   杜堃心里一紧,转手握住姚星潼的肩膀。   “你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欺负你?”   他手劲不小,姚星潼被他握的发疼。   她晃着身体挣脱开。   握肩膀是,方才遮眼睛也是,还有之前的捏手腕,姚星潼觉得这些动作,仿佛过于亲密了。   亲密到让她感到不舒服。 第16章 . ①⑥是断袖 “要不咱以后天天炖猪脚,……   明明两人之前勾肩搭背吃花酒的事都干过,但姚星潼直觉,大概是从婚宴前那一次见面开始,杜堃对她的态度好像隐隐发生了变化。具体哪里,她说不出来,可是两人相处的方式,不再像以前那样舒适自然。   姚星潼用力掐自己的掌心。说不定是她因为入赘变得敏感了,杜堃待她与往常无异。   但愿如此。   面对一同长大的伙伴,姚星潼没有过多隐瞒,将自己在学堂的遭遇三言两语告诉杜堃。   “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我并未放在心上。”   杜堃却激动的不行。   “他们就是欺负你一个人势单力薄!这么恶劣的事,顾家不管么?”   姚星潼说:“没必要告诉他们。我一个赘婿,不让我洗衣做饭,还供我上学堂已经不错了。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顾家家大势大,不缺你做那些杂务。供你读书又如何,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盏薄酒的钱。是他们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什么算麻烦?顾家小姐之前到处惹事,不算麻烦吗,不是照样处理的滴水不漏。怎地到你这里,正当防卫都不行了?”杜堃很气愤。   不知为何,姚星潼听她这么说顾家,心里疙疙瘩瘩地不舒服。   顾家人才不是那种人。   不知道杜堃为何要对他们有这么大的恶意。   “杜兄,这和老爷他们又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愿说。你别把事情想的太严重,顾家人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们对我挺好的,尤其是我娘子,在皇后面前也一直护着我。”   “什么皇后?”   杜堃没来参加婚礼,对皇后过敏一事一无所知。   姚星潼简略将顾栾如何力挽狂澜告诉他。不过省略了顾连成要丢卒保车的举动。   然而,杜堃听罢,更为气愤:“她那是护着你么?那是她心虚!定康侯为何要如此对你,源头还不是你的好娘子。星潼,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糊涂了?”   如果说刚才杜堃的话还能勉强理解,但这句让姚星潼浑身难受。   “杜兄,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怪我愚笨也好,怪定康侯心机也好,可万万怪不到我娘子头上。”   她表情严肃,眼睛中全是认真,一本正经地替顾栾辩护。   杜堃明白了,不管他怎么说,在姚星潼眼里,顾栾都是对的。他之前,从未见过姚星潼对一个人如此护短。   他放弃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既然顾栾不愿替姚星潼解决麻烦,那便由他来做。   他要让顾栾知道,她不珍惜的人,是别人的捧在手心的宝贝。   下定决心,杜堃对姚星潼说:“你不愿听便不听。不过我与你一同长大,决不会害了你。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别人欺负,你再等我些时日,我回家跟我爹说,让我到京师这边来听学。”   姚星潼“啊”了一声。   杜堃问:“怎么了,你不高兴?”   “没有,有杜兄陪伴我自然高兴。”姚星潼面露为难之色,思忖许久,才斟酌着向杜堃解释:“只是杜兄,洄源书院不太好进,有钱不行,家里需得是做官的,或者要有在京官员引荐……杜兄,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是经营布匹买卖的吧?”   空气凝固一瞬。   杜堃整理碎发的手凝在半空。   姚星潼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掌嘴。她不该这么直白地说明,弄得杜堃尴尬,人家分明是好意要来帮自己。   “那个,杜兄……”   “不是问题。”想到什么,杜堃脸色缓和,将耳边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正巧,我家有个亲戚在京中做官,请他帮忙引荐一下,定是可以的。”   “那便是再好不过。不过杜兄,这也太麻烦你了,你回家同杜叔叔好好说说,需得家里人同意了才行,千万不可一意孤行。”   “你不用担心,我会同他们好好说的。你不在县中学堂,我一个人也很是寂寞。”   姚星潼不知如何接这句。   若是杜堃真因为她来京城读书,她便欠了杜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以她一己之力定是不好偿还的,这事儿和顾家也没关系,只能拜托做县令的姚东桦在生意上多给杜氏行方便了。   到城南买了枣泥鲜花酥饼,杜堃把姚星潼送到郡府门前,才欲离开。   姚星潼恍然想到,上次在妩乐楼,杜堃似乎有事情告诉她。不过被顾栾一嗓子给嚎断了,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她便叫住杜堃,问他上次未说完的话是什么。   谁知,杜堃的表情像是便秘一般,满脸欲言又止。嘴巴张开好几次,愣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可能是不方便开口的话。不好说,就不说。“杜兄不想说就不说吧,当作我没问过。”   她转身要进门。她在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已经到用晚饭的点了。   “星潼,如果我说,我是个……是个断袖,你会厌了我么?”   不知是被她一转身激的,还是别的原因,杜堃忽然畅通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他杜堃。姚星潼听完这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小玩到大的“竹马”,一夜之间变成断袖,带给她的打击不亚于当时下学回家听到自己要到郡府入赘。   两月前,他们分明还一起到县里的青楼,对台上的仙女们品头论足,争论哪一个最好看。   今天,杜堃忽然告诉她,自己喜欢男人?   姚星潼一时间呆住了。   “杜兄莫不是开玩笑的……”   杜堃一直在关注姚星潼的反应。他鼓足了偌大的勇气,才隐晦地向姚星潼透露一点心意,果不其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喜欢顾栾那等美女的人,果然是不能理解他。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说。   看着杜堃受伤的表情,姚星潼大脑一片浆糊,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他。   “杜兄,没事的,这很正常,南北朝的陈文帝和韩子高,不是成就了一段佳话么?”   安慰归安慰,姚星潼举止间没有半点心仪他的意思,杜堃感觉自己一颗心碎成了渣渣。   没关系,他自我安慰道,好在他没有嫌弃自己。   这不是说明,姚星潼能接受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么。   “你不觉得恶心?”   姚星潼摇头。   喜欢便是喜欢,和性别没关系。   杜堃表情渐渐放亮。   “如此,甚好。天晚了,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杜堃心满意足地离开。   姚星潼一步三回头地入府。她还没来记得问,心仪的男子姓甚名谁,是否也心悦他,杜堃便一溜烟跑了。   ***   不出意料,不需要去绣花的时间,顾栾都在练武。   今日换了把新剑。剑柄缀有一丛红缨,在冷风中摇曳,很是惹眼。   她回来的迟了,顾栾也没有吃饭,在练剑等她。   姚星潼心里一暖。   摸摸焐在怀里的枣泥鲜花酥饼,不甚凉,无需加热,她到小院唯一的方桌旁坐下,对顾栾说:“娘子,回来的晚了。先吃口酥饼?”   闻言,顾栾把剑插回剑鞘,没好气地过来。   “又跟哪个混小子厮混去了?妩乐楼?”   姚星潼拿出一块酥饼,用油纸包好,递给顾栾。“是我之前学堂里的好友,杜堃,上次在妩乐楼见过的那个。我们没去别的地方,只是一块儿去买了酥饼。热乎着呢,我在怀里暖着的。”   顾栾接过饼。“不知道叫车么。给你的月钱不算少,总不至于连车也叫不起。”   哪里还有月钱,都叫买豆兰腊买光了。   姚星潼悲戚戚地想。   “多走路,锻炼身体。”   顾栾把饼举到嘴边,张嘴要咬,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对姚星潼说:“若是外面有人欺负你,能打便打,能骂便骂,顾家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   姚星潼怔了怔。   这里的“顾家”,恐怕只是指顾栾一人。   上次顾连成的做法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一片阴影。   她垂眸,瞥见一道红:“咦,娘子,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一道殷红血迹,顺着顾栾的手指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方桌上。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栾这才发现自己流血了。   他摊开手,掌心赫然一道寸长的伤口。不消说,肯定是方才练剑不小心磨的。   姚星潼看别人受伤,自己同样的位置也会隐隐作痛。她一把捉住顾栾的手,两根指头挤住伤口,不想让它再流血。   将顾栾的手整个捧在手中,姚星潼才发觉,顾栾的手掌比旁人要薄很多。皮肤摸上去也不是娇嫩柔软,而是薄的发脆。   略微奇异的触感,她在大婚那日被顾栾牵手时便感觉到了。但和只用手背触碰相比,亲眼看、亲手摸,更加直观,更让她惊讶。   这么薄、这么脆的手掌,不戴任何防具就这么练,不痛才怪,磨破皮也是正常。   顾栾手背看起来光洁细腻,粉中带红。可摊开手心,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绣花时戳的针眼。   薄到只有一层皮,甚至看不见掌纹。   姚星潼下意识伸手轻轻摸了摸,只触一下便缩回来,唯恐把顾栾的手皮搓破了。   皮肤薄到她不知道要怎么包扎。包住了伤口,绢布会划破别的地方。   凤仙花汁染的指甲已经褪色,变成浅浅的粉红。   “怎么会这么薄,很容易受伤的……要不咱以后天天炖猪脚,补一补手皮?”   顾栾额角爆出青筋。   他从未把手给别人看过。   男子的手与女子的手有很大区别。骨节大小他改变不了,为了女装能达到瞒天过海的地步,只能通过磨砂将皮肤变得同女子般一样细腻薄软,而不是粗糙。   姚星潼这么捧着他的手,他有种自己被扒光了看的错觉。   他猛地把手抽回。   “补什么补,小伤而已,谁叫你碰我手了?” 第17章 . ①⑦吃酥饼 如今再想想,倒是怂出几分……   一个多月的相处,姚星潼已经习惯了顾栾的脾气。她跟着顾栾站起来,心疼道:“补不补什么的,日后再说。流了这么多血,我先给娘子简单包扎一下。”   “不用你管。”   姚星潼不依不挠:“那撒点止血粉?”   “你怎么婆婆妈妈这么多事!我说了不包就是不包,你听不见吗!”   说罢,顾栾把姚星潼推了趔趄。   还好他注意收了力,不然姚星潼肯定要跌个跟头。   衣摆扫过,被顾栾咬了一小口的酥饼掉到地上。里面枣泥混着鲜花的馅儿落下来好几块,附近青石板缝隙中的蚂蚁倾巢出动,欲搬回去做冬天储备粮。   姚星潼拎起掉在地上酥饼,不知所措。   阿林把剩下的酥饼重新包好,宽慰她道:“姑爷,不用管小姐。小姐一直这样,不是特别严重的伤口不会管的,睡一觉就结痂了。”   身为郡府千金,对待伤口却如此不上心。万一伤口感染,治都治不过来。之前县里就有个南方逃难来的流浪汉,腿被钢丝划一道口子,没钱治,没过几天就在村口凉了。   “都流血了。而且,十指连心,肯定很疼罢。”   “姑爷不用担心。那点小伤对小姐来说,跟被蚂蚁咬一口差不多,不碍事儿的。与其关系小姐的伤口,倒不如想想怎么哄她。方才小姐对姑爷动了手,定是生气了。”   姚星潼抓住重点:“动手才是真的生气?”   “我跟小芮琢磨出来,是这样的。若只是闹着玩玩,小姐顶多嘴上不饶人,霹雳啪嗒一顿损就算完了;一旦动手,才是真的生气。”   难怪前几次顾栾呛她,没过一个时辰就重归于好。原来是没有真生气。   让顾栾动过手的,好像也只有瞎了眼的地痞流氓。   可是今日她明明只是关心顾栾,想帮她处理伤口而已,还买了她爱吃的酥饼,顾栾竟真的生气了。   “你说的这个准不准?”   “大概,是准的吧……姑爷要是拿不准,可以在偷偷跟着小姐,看她生气没有。”   这倒是个好主意。   姚星潼让阿林把酥饼端到厨房热热,悄摸摸跟上顾栾。   ***   顾栾在桌旁坐下。   因为脱离枝头太久,桌上的豆兰腊渐渐失去水分,枝叶干枯,往桌上落了几片花瓣。   顾栾抬手,往花瓣上滴了一滴血。   圆润的血珠落在中凹花瓣上,被完整包住,跟蓝色交相辉映,乍一看像颗妖艳的红宝石。   这是他选择的路。   他既然同意女装保命,必要承受相应的束缚。比如特意练薄的胸背,穿繁琐的裙子,每日用砂纸打磨光滑的手掌。   可他又不想真的同那些弱不禁风的女人一般,受点小伤就唏嘘半天,绢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美眸含泪惹人垂怜。   所以为了向自己证明,他还是个男人,这些伤口他从不理会。受的伤多了,渐渐的也不觉得疼。   他总是嫌弃姚星潼不够男人,说白了,更是怕他自己慢慢被女装外壳同化。   伤口的血流的少了。手上总是受伤,身体似乎也进化出快速自我修复机制,不一会儿就产生了痒意。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小姐,是我。”   季婆的声音。   季婆给顾家做了一辈子事,顾连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像是家里的一个隐形长辈。顾栾平日很是敬重她。   “进来罢。”   季婆端着热腾腾的酥饼进来。她花白头发,佝偻腰背,慈眉善目的,“小姐,姑爷问你今日想在哪儿用饭?”   顾栾梗着脖子:“自然还是在左室。”   “那便好。姑爷还以为小姐气的不想吃饭了,正担心呢。”   “呵,惹我生气,凭什么是我不想吃饭,是他不该吃才对。”顾栾翻白眼,忽然想到姚星潼瘦弱身板上的星星墨点,改口:“不行,他必须吃。”   “小姐还是心疼姑爷的。这是姑爷给小姐买的枣泥鲜花饼,凉了,方才热过,姑爷说,小姐吃一口就算原谅他了。”   趴在门外偷听的姚星潼顿时急得抓心挠肝。   她可没让季婆这么说!   按照阿林的说法,顾栾这回是真的生气,不好哄的。她是怕顾栾气的不肯吃饭,晚上饿肚子,才叫来季婆,想着她是府上的老人,顾栾多少得给她几分面子,吃点垫垫肚子。   吃饭最重要。原不原谅什么的,都得往后排。   什么吃一口就算原谅了啊,她还没琢磨出哄顾栾高兴的法子呢。   “心疼他个屁。他不吃,饿瘦了,出去挨欺负,还得我给他擦屁股。哪家的赘婿是这样的啊。”   顾栾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抬手端过酥饼,将最上头夹的字条抽出来。   姚星潼公正娟秀的笔记映入眼帘:不想包便不包,娘子的话最大。只是,能不能赏个脸,吃口饼?   末了,配一张谄媚笑脸。贱兮兮的耍赖。   顾栾看着,竟是给气笑了。   他的傻夫君,干啥啥不行,认错第一名。各种躺平任打,字条插画,好吃的好玩的,一股脑儿往人眼前堆,然后从门缝、窗缝趴着瞅人反应,每次顾栾刚准备生气,被他的小眼神一戳,气就全漏完了。   季婆接着说:“姑爷还说,小姐既然与他皆为夫妻,那么不管是他入赘还是小姐出嫁,总归是要一起生活。夫妻间,最是要相互体谅。比如拿今天的事儿为例,他是心疼小姐,怕小姐疼,才执意想给小姐包扎。小姐不妨换个角度想,若是姑爷受伤了,你关心他,肯定不想遭冷脸……”   顾栾狐疑,“他当真这么说?”   季婆面不改色:“当真。姑爷因为小姐推他,方才抹着眼泪把酥饼交给我的。”   她摇摇头,接着惋惜道:“虽说男人哭起来不好看,但是姑爷白净净的小脸儿上挂串儿泪珠,还怪惹人心疼。”   姚星潼在门外听着,生生要背过气去。   她以为季婆有能耐,谁知竟是个最不靠谱的,睁眼编瞎话连草稿都不打。她何时说过夫妻相互体谅的话?又何时哭哭啼啼?   顾栾现在肯定嫌她又烦又娘。   糟透了。   她想离开找个地缝钻下去,但又忍不住暗戳戳地期待,万一,万一顾栾真的吃了酥饼呢。万事皆有可能啊。   看着字条,顾栾忽然想起他在府中初见姚星潼。   当时,他才与顾连成吵过架,心里烦得不得了,一出门,遇见个怂巴巴的小赘婿,更是火大,所以凶凶地瞪了他一眼。   好像把人吓得不轻。如今再想想,倒是怂出几分可爱。   顾栾失笑,执起酥饼咬下一口。   窗后一个影子忽然闪过。然后是一阵小碎步。   傻的,连偷看都不会。   季婆目露精光,满是褶子的脸上扬起意味深长的笑。   “夫妻之间就是这样,床头打架床尾和。一个人生气,另一个就得低下头来哄着。若是两人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让谁,日子就过不舒坦。依我看呐,姑爷的脾气正好对上小姐的性子,老爷夫人的眼光准没错。小姐您平心而论,虽然莫名其妙推了姑爷,可谁也不想——”   顾栾被她叨叨叨叨地烦了,张嘴就要把她剩下所有的话堵回去:“说的这么煞有介事,跟你结过婚很有经验似的。”   季婆一辈子未婚,顾连成给她养老。   季婆:……   真不知道姑爷是以什么样的胸怀忍到现在还没和离。   为了那点月钱,放弃做人的尊严,值得吗?   她挺直腰杆,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不想伤害关心自己的人。”   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   ***   晚上熄灯。姚星潼躺在地上,侧脸看床,磨磨蹭蹭想跟顾栾说几句话。   不知道季婆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让顾栾如此轻而易举就消气了。顾栾生气的点大多很奇怪,时常把她弄得莫名其妙,但姚星潼想,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被养刁了很正常,顾栾还是很关心她的。   “娘子,你睡了吗?”   声音小小的,刚好够顾栾听见。   顾栾用力翻了个身,表示自己没睡着。   姚星潼继续小声说:“娘子,你不生气啦?”   顾栾从鼻子里嗯一声。   “娘子,你手还疼吗?”   顾栾嗯了两声,表示不疼。   “娘子,我今日遇到杜堃啦。”   方才吃夜宵时,阿林溜进来替季婆带话,说闲暇时多讲讲身边的人、经历的日常,有助于在无形之重拉近双方关系。   姚星潼这便趁热打铁,用上了。   “嗯。”   “娘子,你知道杜堃跟我说了什么吗?”姚星潼躺不住,半坐起来,期期艾艾地看向顾栾的被窝。   她为杜堃是断袖的事情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只是进门就遇上顾栾生气,吓得她立马拉起一级警报,把杜堃的事儿直接忘了,准备睡觉了才想起来。   顾栾又嗯一声。   “他跟我说,他好像喜欢男人。”   “嗯。”   这次的嗯带了些不耐烦的意味。   顾栾皱着眉想,睡前跟他提别的男人,姚星潼是什么意思?娘子就躺在一米以内,他居然在想男人?   至于那个杜堃,他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更不关心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察觉出顾栾的不耐烦,关于这个话题,姚星潼就此打住。   “娘子,你是不是困了,那我就说最后一句话。”   “嗯。”   她鼓足勇气:“你能给我点钱吗?” 第18章 . ①⑧王巡抚 难道真的是柳下惠?……   姚星潼眼巴巴看着顾栾。   她实在没钱了。   当得知在郡府能领到的月钱数后,她当机立断,趁着婚礼,把李氏之前偷偷塞给她的银子送了回去。   那些钱是李氏好不容易攒的。她在家既要对付刁钻婆婆,又要提防几个小姑子,没有点钱肯定不行。   反正她在郡府有吃有穿,没什么花销,每月月钱算得上丰厚。   谁知,这个月月初,她就把所有钱贡献给了桌上那枝豆兰腊。   “原来真是没钱叫车。”顾栾小声戏谑,“亏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知道锻炼了。”   姚星潼没吭声。   其实她不是为了要钱坐马车,而是要去买螺子黛。   因为她的面部线条太圆润,眉毛也淡,每天需要大量螺子黛描画,才能勉强绘出男人那般浓密的眉毛和硬朗的面部线条。   螺子黛不便宜。之前她从家里带来两只,有一只叫她失手淹了,不然还能再撑一个月。   “要多少,问阿月要就行了,不必同我打报告。”   阿月是高氏手底下的丫头,负责每月从高氏那儿领月钱,给郡府上下仆役发放。   “知道了,娘子。”   “话说完了?”   “嗯。”   “赶紧睡觉,困死了。”   顾栾翻身,背对着姚星潼。   一夜无梦。   第二日早晨,姚星潼将披风系在胸前。天冷了,京城已经飘过第一场雪。阿林已经穿上薄薄的夹袄,两片领子立在脸颊边挡风。   阿林替姚星潼抚平披风上的褶皱,无意说道:“姑爷还没习惯书院的环境,每日带着墨点回府,我与小芮洗的手都红了。”   话语间没有一点抱怨的意味,更多的是开玩笑。说着,她一手抚在姚星潼屁股上。姚星潼条件反射往前躲了一步。   顾栾今日有些反常,平时姚星潼睁眼时,他人已经不在屋内了。今天却像是闲得无聊,坐在床沿,翘着二郎腿,看姚星潼为听学做准备。   “你跟小芮拿着月钱还不想做事啊,刁的你。”顾栾手里把玩一把精致小巧的银骨扇,半开玩笑道。   阿林低头,抿嘴不再说话。   “娘子,我去听学了。”   姚星潼转过来,对顾栾笑笑。披风有一圈白狐狸毛,衬得那张脸愈发乖巧。   顾栾一直只觉得姚星潼性格女气,见了这副打扮,却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姚星潼生为女子,顶着这样一张脸,应当是很好看的。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他打消掉。最近他是着了魔了,老是不自觉地将姚星潼与可爱联系到一起。明明是他最讨厌的娘娘腔。   “去吧去吧,我又不是你爹,跟我说什么。”   顾栾把银骨扇甩开,纯银做的扇骨,展开时相互碰撞,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乌发尚未束起,凌乱地披散在肩头。   美人,银扇,青丝,红裙,丹凤眼,眉心痣,姚星潼出门前多看了好几眼,总觉得顾栾越来越好看的过分。   ***   “哟,顾姚氏来咯。”   叶金伸着腿,故意把脚放在姚星潼坐垫上。   姚星潼目不斜视,把书篓在桌旁放好。虽然依然怕给顾家惹麻烦,不过顾栾的话多少给了她一些底气。   她一屁股坐上坐垫,把叶金的脚重重压在臀下。   她特意用了尾椎骨去压,直硌的叶金生疼。   叶金嘶嘶吸着凉气,把脚从姚星潼屁股下□□。好疼,脚腕快给他坐断了。   小赘婿脾气见长。   陆许明曾经交代过他,要好好“招待”姚星潼,给他最“好”的听学体验。叶金曾在梦中短暂地肖想过顾栾,姚星潼又与他亲爹重名,正好可以借着定康侯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公报私仇。   叶金不依不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姚星潼刚从书篓掏出来的书,在手中刷刷晃着,“得瑟什么啊你,跟吃了屁似的。马上王巡抚回京,到时候,看你还得不得瑟的起来。”   姚星潼脱口而出:“王巡抚是谁?”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赘婿能知道什么,叶兄,你也太难为他了。”岳无思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不认识王巡抚不要紧,认识他的弟弟就行。”   王巡抚的弟弟?姚星潼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号人。   见他还是一脸懵,岳无思急了:“你想不起来么?之前在妩乐楼,你打人的事情可是传了半个京城,是看在你家娘子的面子上,才没拿到面儿上说。”   他一提醒,姚星潼瞬间回忆起当时的尴尬场面。   她急道:“那是流氓,本就该打。再者,我打人,和王巡抚、和他弟弟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南疆一会儿水患一会儿动乱,王巡抚一直南疆呆着没回京城,自然也没来参加顾家的婚宴。是以,姚星潼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至于王巡抚的弟弟,叶金他们甚至不叫他的大名,直接以某某弟弟称呼,相比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一群人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她。   姚星潼心里渐渐发毛。   “在家里做饭,叫烟熏傻了。”岳无思啧啧道,“你打的那个人,就是王巡抚的宝贝弟弟。他从小一直随王巡抚在南疆,叛乱平定的差不多了,王巡抚打发他先回京城,自己留下在善后,所以京中没几个人眼熟他。你不会以为自己打的真是位无名小卒吧,哈哈哈哈。”   “动手之前也不正眼看看,对方是谁,你又是谁。敢打王巡抚的弟弟,你怕是嫌活的长了。”   “谁不知道弟弟就是他王巡抚的命。王老夫人为了生这个孩子,命都搭进去了。听说他弟弟三岁时生了场大病,要往南疆蛮子手里求一味名贵草药烧成灰吃下去才能活,他爹就是在求草药的路上,被突然冲下山的老虎咬了,身受重伤,救都救不起,还没撑到返京就凉透了。”   “对对对,我也听过人谈起过,据说那老虎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单冲着王巡抚的爹下嘴,跟中了邪似的。王巡抚的弟弟算是踩着他爹娘的性命活到这么大,可是王巡抚眼里最大的宝贝,手捧着怕摔了口含着怕化了的,从来不舍得动他一根指头。结果还因为你到衙门里走了一圈儿。”   “嘻嘻,顾姚氏,怕了吧,这下你家娘子也救不了你啦。你打王巡抚弟弟一拳,跟刨他爹娘坟头一铲没得区别啊。”   姚星潼慌了神。   十几年来,王巡抚在南疆治水又平乱,可谓是朝廷的大功臣,顾连成这样的老臣见了,也得恭恭敬敬互相拜一拜。   怎地就能这么巧,她跟顾栾打一次人,正巧打中了王巡抚的弟弟。   兴许是觉得马上有真大佬来惩治姚星潼,叶金他们只顾着开心,都没怎么找姚星潼的茬儿。   因为这个消息,姚星潼紧张的一天没听下去学。下午一回到府上,她就急急忙忙找顾栾,把这事儿说了。   顾栾听完,嚷嚷道:“怎么了,流氓还不能打了?谁叫他手贱摸我!这不是活该么!”   姚星潼泼冷水:“现在有人回来给他撑腰,他要是一口咬定误碰,我们也无话可说。毕竟巡抚的位置在那摆着,当时周遭看客也不敢替咱们说话。”   顾栾瞪她:“你很懂啊你。所以呢?你有什么解决办法?穿裙子让他摸个够再求他别告诉他哥?”   “这定是行不通。”姚星潼望向顾栾,“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回来问娘子。”   从顾栾的反应来看,王巡抚的确不是好惹的。   两人的焦灼一直持续到睡前。   姚星潼躺在地铺上,掰着手指,开始考虑顾栾随口揶揄的可实践性。只是肯定不能让顾栾这个有妇之夫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要做也得是她上。   “别想了赶紧睡吧,实在不行我就把他再打一顿,打服了就没事儿了。”   兴许是被她不停翻身搞得烦了,顾栾催促她快睡。   姚星潼自然睡不着。她一遍遍回想当日的情景,想找出自证的证据。   打了人之后,她、顾栾、杜堃逃到门外——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陆许明要出来干涉了。   干涉的后果是什么呢?   姚星潼忽然想起,顾栾马车走后不久,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拖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现在仔细回忆一下,好像拖的就是被揍的流氓。   那不就是当日包下所有雅间的陆许明下令拖走的么。   或许……   姚星潼心里隐隐有了出路。   她闭上眼睛,再次复盘叶金他们说过的所有的话,想要通过寥寥数语分析出王巡抚的人格和可能存在的弱点,却忽然想到一句十分重要、却被她忽视的话。   “还因为你到衙门里走了一圈儿。”   她和顾栾只是打人,可没有把人往衙门里送过。想来也是围观人后来知道流氓是王巡抚的弟弟,纷纷住嘴,没把人家进过衙门的事情广为流传。   事实上,妩乐楼打架一事也几乎没人乱传,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既然不是他们送的,那就是陆许明把王巡抚胞弟送进去的。这么算算,一个打人,一个关人,他们和陆许明的“罪名”相同。   王巡抚兴许能抓着他们不放,可如果再加上定康侯——他再怎么疼弟弟,敢因为这与皇后一方树敌?   除非不想混了。   想到这儿,姚星潼一下精神了。   她腾地坐起来,“娘子娘子!”   顾栾心大,此刻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一只脚已经踏进去和周公下棋,忽然被叫起来,憋着火道:“干什么?”   “王巡抚的事不用再担心。那晚我们走后,定康侯出面,大约也是没认出来是哪个,直接给送牢里了。所以就算他能诬陷我们故意打人,还能把定康侯也一并怪上么?”   顾栾抓着被子,抬起上半身朝床下看:“嗯?这么惨,还被抓牢里了?”   姚星潼疯狂点头。   顾栾咂咂嘴,重新躺好:“既然有陆许明那个冤大头在,那确实没什么好烦的。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虽然陆许明挺招人烦的,但是不得不说,现在还挺有用。   姚星潼裹紧被子,嘿嘿嘿无声偷笑。   ***   北房。   灯火通明。顾连成在书房读书,高氏手里揣着暖炉,斜倚着椅背。   看到暖炉散发的光暗了,阿月拿了几块银丝碳放进去。   小芮和阿林战战兢兢立在高氏面前。   收起平日的慈祥,冷下来的高氏很有主母的威严样子。   “姑爷找过你们没有。”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在场的人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芮先回答:“回夫人,姑爷和小姐恩爱甚笃,没找过我们。”   微微蹙起眉头,高氏自言自语般道:“不应该啊,二十岁的男人,正是气血方刚,哪怕姚桉那小子不似别人身强力壮,也不应完全没有需求……你们可否暗示过姑爷?”   小芮红着脸:“有的。我和阿林时常与姑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举止亲密,可姑爷并未有其他举动,似乎只是把我们当作妹妹……兴许已经和小姐……”   “不可能!姚桉根本不可能与小姐——”   高氏及时住嘴。小芮阿林这两个丫头不清楚,她这个做母亲的可清楚的很,顾栾根本不可能与姚星潼行房事。她担心时间久了遭到姚星潼怀疑,便安排两个长得最水灵的丫头过去伺候,以便姚星潼纾解生理需求。   一个多月了,姚星潼竟还没有任何表示。   难道真的是柳下惠?   不可能,男人的劣根性,吃不到家里的鱼儿,怎会忍不住不偷腥。   除非……姚星潼不举。   “罢了,你们回去,继续做就是了。”   两人应声告退。   回东房的路上,阿林问小芮:“芮姐,你说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姐和姑爷恩爱不好么,怎地非要咱们去插一脚?”   “夫人不是说了,小姐在那事上身体不适,需得有人分担承宠。咱们姑爷是个会玩儿的,想必需求也大,在家里得不到满足,就要到外面去偷。与其叫外头的野花骗了,不如找府上知根知底的,也就是咱们。”小芮煞有介事地解释。   “可依我看,姑爷虽然爱玩儿那种东西,但是人乖的很,不像是会逛窑子的那种。”   “嗨呀,你忘了他婚前还去过妩乐楼么。男人嘛,可会装啦,莫要被他们装出来的样子骗了。” 第19章 . ①⑨打群架 “娘子威武!”   “再这样下去,要是姑爷还对我们没意思的话,夫人肯定要嫌我们办事不利,要怪罪的。”阿林嘟着嘴说。   她两三岁时被季婆在街上捡到,抱到顾府,除了上街买点姑娘家喜欢的头花、帕子,基本没出过府,听的见的都少,所以心性十分单纯,时常不会分辨好与不好,只知道按照老爷夫人吩咐的做。   小芮与她情况差不多,年长一岁,在某些方面懂得多一些。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不过,我有主意。”小芮神秘兮兮地挥手,示意阿林凑近点。   阿林连忙把耳朵贴过去。   小芮耳语道:“我知道有种熏香,男人闻了会忍不住情动,我想法子偷偷拿两盒来,假装香包戴着。以后小姐不在,咱们就戴在腰上去伺候姑爷,保准行。小姐在的话也可以,反正那香对女人不起作用。到时候夫人再问起,我们也好交差呀。”   虽然直觉这熏香八成不会是什么入流的东西,阿林还是红着脸,默许了小芮的想法。   ***   “过来听过来听。”一大早,叶金就在学堂里招呼。   一群狐朋狗友很快扎成堆,竖起耳朵听叶金八卦。   叶金兴奋的眉毛快扬上天灵盖:“亲眼所见,顾家千金,顾大小姐,从侯府大门出来,脸上还是笑着的。”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侯府?哪个侯府?”   “当然是定康侯府。我住在那儿,当然看的最是清楚。”   他的确看到顾栾从侯府出来。不过没笑,而是面无表情。在他看来,顾栾不生气的时候,就算是笑了。   而且,既然要用顾栾跟陆许明的事捉弄姚星潼,说的越像真的越好。   侯爷追千金的桃色绯闻顿时在一群人脑子中冒粉色泡泡。   “不是吧不是吧,”沈铭用扇子挡住脸,“不是成婚了么?之前拒绝定康侯爷拒绝的这么干脆,这会儿成婚了又后悔了?定康侯也是敢,还去招惹有夫——”   想到叶金是侯府门客,他悬崖勒马,改口道:“还是这么深情万种。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只为追寻爱情。”   “从外貌身段,到官衔家势,定康侯哪一项不碾压那个小赘婿,顾大小姐这是悟了。我就说,顾家就是舍不得这个千金,才没让她出嫁,随便招了个好拿捏的上门女婿,然后顾大小姐借着成婚一事做掩护,背地里去寻情郎,哈哈哈。”   宁闻远平日爱看情爱话本,这会儿转头就编了一出抛弃世俗成见的爱情故事。   骆元轼已经乐不可支,半个身子伏在案几上:“哈哈哈这还不如光明正大在府上包小白脸呢。顾姚氏也真是惨,娶不了妻只能做赘婿也就算了,倒插门还被夫人戴绿帽。他家里既没钱又没势,想必知道了也不敢吭一声。还整日在我们面前装夫妻恩爱,噫,人不大倒是会装。”   “行了行了。”叶金故意清清嗓子,“我只是见到她从郡府出来而已。说不定,人家是有公事要办。没出定论之前,别往外传,咱们几个乐呵乐呵就行。”   乍一听是像在防止乱传谣,可叶金话里明晃晃的得意劲儿,简直像是坐实了这场不伦关系。   “诶,他来了他来了。”   姚星潼一进学堂便受到集体注视。   自从王巡抚要回京的消息传来,这帮人每天都跟神经病一样,动不动就用倒数她还能活几日的眼神看她。   本来姚星潼还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叶金,最终倒霉的会是他主子,后来想想,什么也没说。   今日的眼神和往日还不大一样。好像多了点青草的颜色。   姚星潼环顾一周,坐下,拿出书本,警惕周围的一举一动。   叶金他们不说话,一直在传纸条。传的时候,时不时往她这儿瞥一眼,神色诡异。   姚星潼直觉纸团的内容和自己有关。她不禁有些坐立难安,方洄源刚一宣布下学,她拎起书包就跑。   她的直觉是对的。   快走到书院附近的胡同,她一把被人从后面拉进胡同里的小巷。   小巷十分隐蔽。她每日从这儿经过,竟从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条巷子。   以叶金为首,几人摩拳擦掌,缓步逼近。   姚星潼一时有些腿软。她一步步向后退去,将背后的书篓背到胸前,“你们几个什么意思。书院有禁令,不能打架!”   “谁说要打你了。你对打架这么敏感,真的不是在府里被你的‘好娘子’打怕了么。”   叶金把手上的骨节按出噼啪声,邪邪笑着,“我们只是好奇,想看看赘婿是不是和男人不一样。”   顿时,姚星潼更慌了。她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将不会是一般的恶劣。   一颗心砰砰直跳,她死死抱紧书篓,“赘婿也是男人!自然和男人是一样的!”   “可是你没有胡子,动不动红眼睛,哪个男人是你这样。”   叶金偏头跟周围几个交换眼神,立刻有人上来七手八脚按住姚星潼,他则和骆元轼一左一右,伸手去扯姚星潼的衣领。   “如果照你说的,你和一般男人一样,就不介意让我们检查检查吧。”   “滚啊!你们流氓!我有的你们都有,有什么好看的啊!”   姚星潼真的怕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性别,有一天会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   眼下逃是不可能,讲理他们一定不会听,打又打不过。除了大声呼救,姚星潼想不出别的法子。   兴许书院里有人能听到,来搭救她一把。   “姑爷!”   小芮钻进巷子,尖叫一声。   她在街边等姚星潼,才看到她早晨亲自系上的披风一角,她家姑爷就原地消失。她慌忙过来看是怎么了,没想到竟然目睹到这一幕。   “你家婢女啊。”叶金摸摸姚星潼的下巴,转头对小芮说:“我们跟你家姑爷玩一会儿,你别碍事儿,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姚星潼抓紧时机大喊一声:“回家叫小姐!”   “诶对,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她要跟侯爷玩儿就好好玩儿。既然瞧不上这个赘婿,就把他让给我们玩儿好了。反正这样没用的小废物,没了就马上能换下一个。”   叶金笑嘻嘻地接着对小芮说。   小芮吓坏了,撒腿就跑。   可没跑两步,她顿住脚。   姑爷的情况似乎非常不妙。这么长时间,她来接送姑爷这么多次,怎么就一次两次都瞎着眼,没看到书院里还有这么一群人渣。   现在跑回府里,再叫人跑回来,恐怕等人到的时候,她家姑爷已经凉了。   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姑爷凉。她转头,瞄上巷口一块大石头。   姚星潼还在拼命挣扎:“你们离我远点!什么侯爷侯爷的我听不懂!反正你们要是真过分了,叫我娘子知道,绝对不会绕了你们!”   叶金他们只当姚星潼死到临头嘴硬。   京城中曾经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性格乖戾,特别爱用人的精血作画。前前后后招了二十几个夫婿,全都被她玩儿死了。因为小姐跟皇室沾亲带故,招的夫婿又全是寒门子弟,竟无人上报官府,最终不了了之。   在他们眼里,赘婿本就没有人权。连普通人家娘子的地位都不如。跟姚星潼一起听了这么久的学,晦都要晦气死了。   “你可算了吧,整日在这嘴硬,吹嘘那顾小姐对你多好多好,自己不觉得害臊么,哪个男人像你这样——你根本就不是男人。”   姚星潼忍不住想,那你可猜对了,我真不是男人。   我只有一根木头机。   她咬牙,做出最后的虚张声势:“呸,信不信我掏出来吓死你们!”   谁知,话音刚落,一道清冷的吓人、盛怒中夹杂阴森的女声划过他们每个人的耳膜。   “在外要脱裤子,也不怕给我顾家丢脸。”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姚星潼睁开眼睛,偏头向巷子门口看。   顾栾没有穿她标志性的张扬红裙,而是一袭黑衣,乌发在头顶挽成单螺,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顺的烧火棍,舞剑似的挥一挥,戾气十足。   姚星潼登时红了眼眶。   谢天谢地,顾栾来了。   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过顾栾的威名,甚至有几个亲眼见识过。他们心里忌惮,不由得松了手上的力道。况且,他们大部分都比顾栾小上几岁,个子也矮,面对顾栾硬气不起来。   书院规定不许斗殴,否则回家反省,可顾栾不是书院里的人啊。   一群人面面相觑,心心相印地往后退一大步,把想出这个馊主意的叶金和骆元轼让了出去。   叶金在心里狠狠骂了声娘。   “顾大小姐,在场的可都是朝中要员的儿子,你总不会为了一个赘婿,让自己的父亲在朝中难做。况且,你不是与我家侯爷私通么。这件事我不告诉别人,你也当作没看到今天的事。”   他硬着头皮说。   听他这么说,顾栾先是惊讶一瞬,然后笑出了声。   “私通?谁啊,我与定康侯?拜托,你有本事就把这事儿传到满京城人尽皆知,看是本小姐先把你告到官府,还是定康侯先砍了你的狗头。该不会是——哦,你可知本小姐为何去找你家侯爷?”   叶金梗着头,默念他们人多,气势上不能输:“为何?”   “因为听说在书院,你一直不长眼,往我夫君身上甩墨点。舌头呢,也不会捋直了说话,净往外放屁。所以本小姐勉为其难去了侯府,让你家侯爷好生管管你。实在不行,就把眼珠子挖了、舌头拔了,一劳永逸。谁知定康侯竟然不同意。他不管人,我只能亲自来替他管管。”   叶金:“……误会,这都是误会……”   顾栾收起笑。   “区区一个门客,也敢跟顾府唯一的姑爷叫板。一群正经公子整日跟门客屁股后头瞎晃悠,说出去我都替你们丢脸!”   顾栾一个箭步上前。姚星潼只见的一道黑影飘过,下一秒,身上的钳制全部松开。顾栾一手抓住叶金和骆元轼两个人,把他们按到墙上,烧火棍在他们俩的鼻尖之间晃来晃去,“给我好好做人。”   姚星潼快步溜到顾栾身后,探出脑袋,喊出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娘子威武!” 第20章 . ②〇桃花醉 那截雪白的脖颈下,会是怎……   顾栾怒其不争地瞪她一眼。姚星潼讪讪地缩回头。   “今天是看在你们父亲母亲的面子上,只是吓唬吓唬你们,没有真动手,希望你们能长点记性。下次,要是再让我看到我夫君衣服上多一个墨点,或者说一句你们怎样怎样的话——后果如何,你们自行想象。”   顾栾猛地松开叶金和骆元轼,示威似的,“啪”地徒手将烧火棍掰成两截,丢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出好远。   他低头对姚星潼说:“你在外任人欺负,就是丢我们顾家的脸。打死一个又怎样?既然做了我的夫君,还怕我兜不起么。”   姚星潼两眼含泪,拼命点头。   顾栾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相当于给姚星潼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她想,顾栾说的有道理,她自以为忍气吞声是不给顾家添麻烦,实际上只会让人在背后看顾家的笑话,说竟然招了这么窝囊没用的赘婿。   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凭什么她要一直忍让。   打不过,总能骂的过;真要动手,她还有一人吊打一群的娘子撑腰。   他们一走,剩下挑事儿失败的也纷纷灰溜溜地回家。   叶金和骆元轼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出狼狈之色。   他们该庆幸顾栾放了他们一马。要是真闹大了,依照顾栾的性子,非要一层层上报官府,给姚星潼讨个公道。到时候追究下来,挨罚的还是他们。毕竟当街举重扒人裤子的事儿,到哪儿也说不过去。   叶金这么想着,不禁暗暗嫉妒姚星潼。   他以为姚星潼说顾栾好的话都是编的。任谁想,郡守家的千金,也不会看上一个县里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穷小子。   谁知顾栾竟真如姚星潼所说那样,居然亲自出马教训他们。   姚星潼得攒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把软饭吃的这么顺溜、这么香。   他气的嘴都歪了,没看到巷口不知被谁搬来的一块大石头,一脚撞了上去。   叶金:“哎哟——”   ***   一回到家,顾栾就迫不及待地把姚星潼骂上了。   “早叫你骂回去,跟个哑巴似的不张嘴!”   “要不是我出现的及时,你就真要被人当街扒裤子了!你置顾家的脸面于何地!”   “不要跟我说什么什么不给顾家添麻烦,有了麻烦就得马上解决,躲能躲的过吗!”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么怂的男的!”   “别给我递水,我不喝!”   “别问我吃不吃饭,我凭什么不吃!”   不管他骂什么,姚星潼都眯着眼笑,很崇拜地看着他,就跟欠骂似的,他骂的越多越高兴。   最终,顾栾骂到词穷,坐在躺椅上大口喘气,还不忘用眼瞪姚星潼。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算是了结这场口头教育:   “早知道就让他们把你扒了。反正都是男人。”   姚星潼心想,要是真扒了,现在顾栾就不能这么气定神闲地骂人了。   她讨好地绕道顾栾身后,两手各并起二指,在太阳穴上揉:“娘子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像今天这么窝囊。如果是我不能处理的事情,就带回家跟娘子商量。不过娘子,你怎么会从书院经过?你当真为这事去找定康侯了?”   “是啊,我去了。被拒了,然后故意去书院逮人吓唬。这么说的话,你满意了?”   顾栾闭着眼,不想让姚星潼知道他特意跑了一趟,怕姚星潼得瑟,故意把话说的像是假的。   他确实为了姚星潼,专门去定康侯府跑了一趟,让陆许明管管叶金。谁知陆许明原地化身不要脸的泼皮无赖,非要顾栾给他跳支舞,才愿意管束叶金。   顾栾怎么可能给他跳舞,没当场往他脸上泼酒已经是给他脸了。   从侯府出来后,顾栾越想越气,侯府上下都是什么人,竟敢给他甩脸色。   陆许明不管,那他就亲自让叶金长长记性,顺便给陆许明敲一记警钟。   他掐着点到书院,刚巧听到姚星潼的呼救,上去耍了把威风。   姚星潼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特意去的也好,路过也好,总之是顾栾救她于水火之中。   “娘子辛苦了。娘子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往常的就行。对了,你去拿点酒来,我今日想喝点酒。”   不知为何,顾栾觉得身体隐隐有些燥热,喉咙干渴,特别想喝酒。   姚星潼依言,去柜里捧了一瓶桃花醉,外加一只从西域购置的琉璃酒杯。   琉璃酒杯通体透明,杯口镶一圈金边,清澈的酒在其中静置,带了些桃花的粉色。   顾栾夹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小口小口嚼了,接着执起酒盏,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不喝?”他问姚星潼。   姚星潼心知自己酒量不行,喝多了会身体发热,想脱衣服。   “明早还要去听学,我便不喝了。娘子也少喝些。”   顾栾抬手将琉璃盏满上。“这不是正宗桃花醉,酿制的时候加了桃子,更像是果酒。”   他一连饮了五六盏。   平日里,少量饮酒能帮他冷静下来,现在却不知为何,不仅没冷静,反而越来越燥热。   尽管状况没有得到缓解,顾栾还是理智地收起酒杯。   他曾经在府中喝醉过一次,伪音忘了,勒人的衣服也扯了,哐哐哐拿着剑乱拍,口中含糊不清地问候到当今天子的三代祖宗。   幸好是在府中,在他自己房里,高氏亲自看护,没被别人发现破绽。不过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轻易多喝,只会时不时小酌两杯。   他问姚星潼:“你觉得热吗?”   “不热。娘子的脸有些红,兴许是饮酒所致。娘子把衣领解开罢,透透气,就不这么热了。”   除了不与她同房,顾栾还有一个奇特之处,就是所有的衣服都是高领。还好顾栾脖子长,高领衣服穿起来不但不显脸大,反而显得人更加修长。   顾栾摆手拒绝。他的衣领下藏着什么,他最是清楚,即便是热死也不能随便解扣子。   姚星潼起身,和阿林小芮收拾桌上的碗筷盘子。   收拾好回来,顾栾还在一边拿兵书看,一边磕瓜子。姚星潼便说:“娘子先歇着,我去洗沐浴。”   “阿林,你去伺候姑爷。”顾栾头也不抬地吩咐。   姚星潼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行。阿林你跟小芮一起,留在这儿伺候小姐。”   说罢,她卷起换洗衣服,小兔子般跳出屋,到隔壁洗澡。   阿林和小芮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在顾栾身边立好,见到茶水空了、瓜子少了,赶快上前添满。   两人的腰间都挂着特质香囊。不过香只对男人起作用,女人闻了不会有任何反应,现在跟顾栾在一块儿,也就没取下来。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姚星潼沐浴也和她平时做人一样,小小声,洗完后水都不会溅出来几滴。   顾栾眼睛盯着书,脑子却不自觉心猿意马。   那截雪白的脖颈下,会是怎样漂亮的锁骨,会不会咬一口就留下牙印,锁骨尖会不会泛起点点粉红……   忽然传来推门声。   顾栾猛地甩头,才发觉自己想到了不该想的地方。   他是男人,姚星潼也是男人,他怎么能对一个男人产生那种想法。   不对劲,他今天不对劲。从他感觉到热开始,他思想的走向就偏离了正轨。   姚星潼进来后把门关上,才发现顾栾看她的眼神和平常不同。   “娘子,你要洗澡么?热水还有很多,你身上沾了酒味,怕是睡不好觉,还是去洗洗吧。”   顾栾低低应了声,站起来放下书。   姚星潼转身拿干布吸头发上的水。   冬天头发不容易干,用火炉烤又太麻烦。想着离睡觉还有些时间,姚星潼便想尽量用干布吸去多余的水分。   顾栾站在桌旁,盯着她的背影,恨不能把眼珠子黏在上边。   刚洗完澡带来的水汽,湿漉漉的,一股一股,在他鼻尖轻扫,散发无尽的诱惑,引他靠近。   明明是男人,为什么姚星潼的腰这么细,仿佛两只手就能圈住。   身量也窄,小小一团,像高氏曾经养过的一只白猫,吃饱喝足后慵懒的舔爪子洗脸。   顾栾只觉得气血上涌,一股热流直冲夏复。   “娘子,你还没去洗澡啊。“   姚星潼一转身,发现顾栾站在原地,眼神幽暗地盯着她。   她不禁伸手摸摸脸,余光瞥向身旁的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秀气的公子脸。   眉毛是好的。她沐浴完后,特意用螺子黛重新描了眉。鼻梁、下颌的阴影线条也重新打过了。   顾栾像是如梦初醒,抓起换洗衣服,推门而出。   不一会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姚星潼接着擦头发,擦着擦着,忽然脑中灵光乍现。   都说九后乱杏,顾栾饮了酒,乱杏不至于,可有玉望也是正常的。虽然在洞房夜时明确说过,她不长到八尺不会行房是,但眼下周围只有她姚星潼一个“男人”,顾栾不盯她盯谁?   说不定今晚就要圆了洞房没做成的事。   姚星潼吓得赶紧支阿林她们出去,趁顾栾还没洗完,转身从枕头里拿出木头机,扣在腰上。   还好她现在穿的衣服宽松,看不出来衣服下制冷的玩意儿。   不一会儿,顾栾洗完澡回来。   他脸色比洗澡之前好了很多,看向姚星潼时也恢复了之前的清明。   只是因为燥热的余韵犹在,他出来时太急,忘记扣第一颗扣子。   姚星潼紧张地盯着那颗扣子看了会儿。忽然,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娘子,你脖子上,怎么有块突出来的,好像喉结啊……” 第21章 . ②①我不举 其实我有隐疾。我不举。……   顾栾条件反射用手拉上衣领。   大意了。   最后一点没被凉水冲散的情/欲,也因为这句,彻底无影无踪。   他清清嗓子,欲盖弥彰地说:“方才不小心磕到了,可能有些肿。喉结是男人才有的东西,女人怎么可能会有。你不是男人么,为什么连喉结都没有。”   姚星潼被他这招反客为主打的措手不及。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兴许是,生来如此……我从小便没有喉结,也因为这个遭到很多嘲笑。”   她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问顾栾有没有磕伤并得到否定答复后,便提出要熄灯休息。   顾栾捧着头发:“这儿还滴水呢。”   姚星潼的头发也潮乎乎的。为了能早些睡觉,他们叫来阿林小芮,帮忙在暖炉上烘头发。   暖炉在房间最中央,两人各占一边,阿林捧着姚星潼的头发,小芮负责顾栾,与暖炉表面保持一定距离,利用暖炉散发的热量烘干头发。   在暖炉旁边的温度非常舒适,姚星潼慢慢闭上眼睛,脑袋里凌乱地闪过许多画面。   顾栾真的是把脖子磕肿这么大一块么。脖子这么脆弱的地方,得磕的多用力,才能磕出这么大一个包。   可顾栾又说不疼,连破皮都没有。   姚星潼一时间怀疑自己的眼睛。   可她又看的很清楚,在锁骨上一寸的位置,有很明显一个凸起。   思来想去,她还是忍不住问:“娘子,你脖子真的不疼么,我看到好大一个包,要不还是找大夫来瞧瞧。毕竟是在脖子,生不得病的。要不你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你真要看?”   顾栾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沙哑。   “娘子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因为磕的?我懂些穴位按摩,说不定按按就好了,给我看看罢。”   最后一句“给我看看”,声音又虚又小。   顾栾太阳穴暴起一道青筋。   可恶,明明一刻钟之前他才用凉水冲了澡,这会儿怎么又燥热起来了。   心如擂鼓,快要从胸膛里破壁而出。胸前两团棉花更是压的他喘不上气,需得大口呼吸,喘息声变得粗重。   他脑海中抑制不住地浮现姚星潼纤细的脖颈,莹白如玉的耳垂,纤长卷翘的睫毛,红润润的双唇……不知这些地方吻上去是什么感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顾栾炸了。   虽然穿着女装,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在冒出欲望的时候,不去想身边两个盘亮条顺的年轻姑娘,倒是一个劲地想要对面软乎乎的男人。   他不是最讨厌男人娘唧唧了么,怎么最近都对姚星潼讨厌不起来?   更要命的是,姚星潼好像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还坚持要看他的喉结。   那双细白的小手渐渐靠近,温软的指尖抚上敏感的喉结……   顾栾深吸一口气。   他的小兄弟又不安分了。   姚星潼不知道顾栾心中在做什么天人交战,她伸手摸摸头发,觉得差不多干了,便起身到顾栾那边,接过顾栾的头发,打发两个小丫头回去睡觉。   “娘子,我看看你的脖子……”   手腕却忽然被顾栾抓住。   顾栾掌心烫的惊人,眼神重又回到沐浴前的晦暗幽深,姚星潼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生出俱意。好像顾栾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打她。   但她又不害怕。兴许是相信顾栾不会伤害她。   顾栾半躺着,她站着,一手捧住乌发,另一只欲划向顾栾衣领的手被紧紧抓住。   “晚上的酒,你是从哪里拿的?”他边用伪音边沙哑着嗓子,在姚星潼听来,说不出的性感。   思来想去,他的燥热正是从饮酒后开始的。除去饮了几杯酒,剩下的都和往常没有区别,所以问题只能出在酒上。   他不是怀疑姚星潼往里面加了东西,毕竟他清楚姚星潼没那个胆子。只是怕有些人别有用心,挖出他隐藏多年的秘密。   这样的姿势让姚星潼很不习惯。她和顾栾离得太近了。   滚烫的呼吸打在她耳廓。姚星潼下意识舔舔嘴唇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就是从你书房里的酒柜拿出来的……”   “酒柜的锁是好的吗?”   酒柜他特意锁了起来。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吩咐姚星潼去拿酒,才短暂地出借。   “是锁好的。娘子你怎么了,你手好烫……给我看一眼喉结吧……”   姚星潼的声音都有些打颤了。但她还是坚持要看。顾栾这会儿说话、眼神都太反常,她不得不怀疑,顾栾不仅磕到了脖子,还可能磕坏了脑袋。   孰不知,她此时的嗓音,在顾栾听起来有多娇软。   顾栾脑袋里炸开一片烟花。   他猛地一个翻身,将自己和姚星潼位置对调。姚星潼在下,他在上。   尽管欲/望依然强烈,但他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依然紧绷。   “不给你看。”   姚星潼脸红的仿佛要滴血:“要是磕坏了怎么办……”   “我说没事就没事。”   姚星潼有些慌。顾栾从来都是张扬热烈,从没像现在这般阴郁邪魅过。   并且,这样的姿势太危险,顾栾再往下挪一寸,就要顶到她的木头鸡了。   “那娘子,天晚了,咱们睡,睡吧……”   她边扭着身子边说。   顾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她水亮的眼睛,说:“饮了酒,我睡不着。”   “那我同娘子讲话解闷儿,娘子可否先放我起来……”   两人的衣衫都有些散乱。   姚星潼生怕自己的束胸和木头鸡被发现,拧着身子挣扎。可她忘了倒下时手里下意识攥着的顾栾的袖子。   一用力,一团东西从顾栾衣领里掉出来。   看清那是什么,□□熊熊的顾栾瞬间萎了。   他塞进衣服里的一团假胸,竟是掉了出来。   还掉到了姚星潼脸上。   假胸从姚星潼脸上滚到地上。顾栾松开手,欲弯腰捡起,在被发现之前塞回去。   可惜,姚星潼一直试图坐起来。身上的压迫一消失,她就弹簧似的从躺椅上弹起来,准确无误地瞄准了那团砸她脸的东西。   姚星潼沉默了。   顾栾手里拿着那团东西,塞也不是,不塞也不是。右胸饱满,左胸瘪下一块。   气氛陷入难言的尴尬。   难得见到顾栾窘迫的样子。可姚星潼无暇欣赏,巨大的震惊将她搞得她说不出话来。   同为女人,她曾经不少次对着顾栾的脸蛋身材暗流口水。腿长,前凸后翘,每次走动时,胸前那两团都随着身体的动作而上下起伏晃动,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可现在,顾栾手里的棉花团告诉她,胸是假的。   姚星潼恍然有种在喜欢的包子里没吃到馅儿的错觉。   “这个……是因为我胸/部发育不良,穿衣不好看,才……跟你生来不长喉结一个道理。”顾栾强行解释。   终于打破快要凝固的空气,姚星潼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见假胸露馅儿,顾栾索性也不装了,直接把右边的也掏出来,两个叠在一起扔到床上。   他自然而然顺着往下问了句:“你怎么知道?”   姚星潼艰难开口:“其实,我表姨家的妹妹也有这个问题。之前她来我家,我娘和我表姨一块儿给她缝了类似的东西……”   “闺房之事,你又是如何知道?”   其实缝假胸的时候,李氏是当着姚星潼的面儿缝的。李氏针线活儿不太好,姚星潼却缝衣绣花样样精通,哪里针脚不对一眼便能指出。   可要是说出来,显得她跟李氏多少有些变态,把女儿家的私事乱讲。   姚星潼支支吾吾地说:“我家房间隔音不太好,我就在隔壁,不小心听到的。”   她想了想,又接着说:“娘子,其实有没有、大不大都无所谓,前朝尚以小胸为美,大胸需得用布条、衣物遮挡起来方能出行,可见各朝审美不同,各人对好看的定义也不同。我就觉得,娘子现在,更好看。”   就是美梦有点破碎。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与你一块儿时,我便都不用了。”   姚星潼非但没有怀疑,还反过来安慰他,顾栾求之不得。   “那是自然的,娘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姚星潼连声附和。   顾栾的头发也差不多干了。姚星潼从柜子里扯出地铺,铺好,去熄灯时顾栾已经在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姚星潼轻手轻脚地躺下,两手一点点摸进裤子,要把木头鸡取下。   方才情急之中,她手忙脚乱扣错一颗搭扣,导致整个木头鸡往左边歪,顶着她的大腿,难受的要命。   黑暗中,顾栾忽然开口:“相公,你想女人吗?”   此言一出,木头鸡差点砸到脱手。   姚星潼惊恐地瞪大眼睛:“娘子问这是何意?”   顾栾声音平稳:“相公平日既不与我行夫妻之事,也不曾沾染过路边野花野草。正常需求无法得到疏解,相公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被子下,姚星潼握着木头鸡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平日……没有需求。”   “不可能。”顾栾自己就是男人。这么问,也是想从姚星潼那里打听一些解决生理需求的办法。   人总是能在绝境时找到绝处逢生的途径。面对顾栾的句句紧逼,姚星潼居然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十分合理、并且避免再被问到相似问题的一劳永逸之法。   她满脸严肃地说:“既然如此,我便不再隐瞒娘子了。其实我有隐疾。我不举。” 第22章 . ②②打啵了 入v三合一万字章   顾栾怀疑自己的耳朵:“不举?”   姚星潼破罐子破摔:“是的。所以娘子不愿与我行男女之事, 对我来说,不是惩罚,反而相当于一种解脱。”   同为男人, 顾栾完全理解不举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当着自己娘子的面承认,更是得豁出多大的脸皮。   难怪姚星潼一直都处于无欲无求的状态。   顾栾偏头, 同情地看了地铺一眼。   而姚星潼为什么不长胡子,没有喉结,也相应得到了解释。顾栾曾经在志怪话本中看到过,有一种病, 男人得了之后, 除了胯\下的东西不会退化消失之外,性格、长相各方面会慢慢变得像女人。   本以为是传说中才有的, 却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边。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夫君”。   “这也不是你本意,所以不用太难过。你放心, 我懂你,不会向别人说你不举的。”   姚星潼听罢, 心里很是感动。顾栾总是能将事情考虑的全面。不仅没嘲笑她, 还主动要帮她保密。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为顾栾做些什么。   略一思索,她真心实意道:“多谢娘子。娘子也放心, 你用假胸一事, 我就此烂在肚子里, 绝对不会向别人透露一个字。”   顾栾:……   “相公有心了。”   姚星潼纳闷, 这几个字, 怎么听起来像是咬着牙说的。   ***   承认不举,彻底丢掉木头鸡后,姚星潼心里终于卸下一个重担。   顾栾也如愿以偿,晚上睡觉时再也不用被胸前两团棉花堵的胸闷。   只是, 经历过上一次的忽然靠近之后,顾栾时不时就会用那种深沉的、晦暗的、幽幽的目光看着她。   初次看到,姚星潼感到不适,还有些害怕。   可是看多了,她竟慢慢从中品出一丝别样的味道。   有种顾栾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她拆吃入腹的错觉。   每当这时,顾栾的声音也会变得格外性感,低沉女声含着沙哑,小羽毛般在她耳廓上摩擦。   这种情况在他们俩独处的时候没有发生过,反倒是当着阿林或者小芮的面,顾栾的眼神会逐渐发生变化。总归让被盯着的姚星潼有些尴尬。   这日,顾栾从茅房出来,打了盆凉水洗手。   方才胡乱用手发泄一通,心中的躁动还有余焰在燃烧。本欲用凉水冲脸清醒一下,考虑到会把脸上的妆冲掉,露出男子面目,只得退而求其次,用冬日的冰水浸泡双手。   一双手逐渐在水中变得苍白。   “小姐,小姐不好了!”   阿林匆匆跑过来,满目焦急。   顾栾甩掉水珠,问:“怎么了?”   “王巡抚到府上来了,老爷在朝中处理公务,小芮姐姐去叫夫人了,现在是姑爷一个人在前堂呢。”   算算日子,快到年根儿,王巡抚回京三四日,差不多也该来替弟弟讨“公道”了。   阿林一溜小跑跟着他往前堂去,心急火燎:“那王巡抚看起来来者不善,脸阴的跟要下雨似的,还带着一个胖乎乎的公子。姑爷怕是应付不来。”   前堂。   “王巡抚,快请坐快请坐,有什么事儿咱慢慢理清楚。要是我们家阿栾的错,肯定给您赔不是。星潼,还愣着干什么,倒茶。”   高氏招呼他们坐下。   姚星潼方才已经被王巡抚恶狠狠瞪了好些眼。王巡抚十几年未入京,一直在南疆,身上难免沾了南疆人的野气,瞪起人来凶神恶煞。   她赶快从壁橱里翻出待客用的茶具,将时时备着的新鲜茶水倒入杯中,恭恭敬敬递给王巡抚和他的弟弟——因为耍流氓被一顿胖揍的王景。   王巡抚又黑又瘦,王景却膘肥体壮,一张肉肉圆脸活像只刚出炉的包子。若不是认识,这俩人站一起,很难把他们看作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王景小时候出的京城,时隔十几年再回来,早就变了样子。所以当时在妩乐楼,不仅顾栾没认出他,在场的公子乃至侯爷,后来关押他的官员,没一个人认出他是王景。   “夫人误会了。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找令爱的麻烦,而是想问你们家的赘婿,讨个说法。”王巡抚没好气地说。   高氏故作震惊:“星潼?星潼在外头得罪了巡抚大人?”   “不是我,是家弟。”   王巡抚把一直眼珠乱转的王景拉出来,让他自己说。   果不其然,跟姚星潼当时预想的一样,王景说他只是不小心碰到旁边女子的身体,就被姚星潼打晕过去,还被他关进牢房。   王巡抚气道:“怎能如此草率,不加分辨就随意动手。说句不好听的,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恶意编排,恐怕以为是顾家人仗着我不在京中,家弟无人庇佑,加以欺凌。”   高氏脸上的笑僵硬一瞬。   她知道那日是顾栾,姚星潼不过是个替他挡箭的。归根究底是王景流氓在先,可惜他们缺少证据,被反咬一口。   凭什么只听王景一面之词,顾家不能吃这个亏。   “王巡抚这么说可不大好听了。众所周知,我顾家重礼仪尊卑,讲求待人温和有礼,行事严于律己宽于律人,绝不仗势欺人。寻的女婿更是出了名的软性子。想必其中是有什么误会……星潼,你仔细说说,那日在妩乐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星潼解释道:“我与县中同窗一起去听曲儿,突然听到有女子惊叫,后来才得知女子便是小夫人。小夫人说令弟借着酒劲对她毛手毛脚,我一时气不过,便动了手……后来我便与小夫人出了妩乐楼,听闻定康侯当时也在场,误以为是有人闹事,便命人……”   王巡抚打断她:“区区赘婿,口中能有几句真话,不过是想为自己的罪行开脱罢了,竟不惜连定康侯爷一并扯进来。”   “王大人此言差矣。”顾栾笑盈盈地从侧门进来,先施施然给王巡抚行礼,而后不卑不亢地说:“家夫说的皆是真话,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到定康侯府,一问便知。”   王巡抚脸色变了。   他不把姚星潼当人看,但是必须得掂量掂量顾栾说话的虚实。   他问王景:“你不是同我说,是顾家赘婿打了你,又将你关入府衙么?”   王景被打的至今还有阴影。他垂着脑袋,不敢看顾栾,也不敢看姚星潼,支支吾吾道:“确实是他打了我。后来我昏过去了,醒来时人在牢房——既是他打的我,必定也是他报官把我关进去的!”   听到这儿,在场的便都明白了。   王景是个糊涂蛋,王巡抚又护弟心切,一听说弟弟叫人揍了关了,不打探一下前因后果与事情虚实,拖着王景便登门讨要说法。   高氏抱歉地笑笑,温声道:“如此看来,令弟也是记不清到底到底是谁关了他。说是星潼将他扔进官府,恐怕是后来听别人的谣言。”   她转向姚星潼,佯怒道:“王大人是当朝功臣,我看你是不长眼,竟然连景公子都没认出。”她又朝顾栾皱眉,“你也是!”   “母亲教训的是。他不长眼,我也是昏了头,跟他一块儿把眼珠子落家里。”顾栾将两人的错一块儿认下,话锋一转:“若是认出这是王家公子,定不会许他下这么重的手。想必后来拖令弟进官衙的定康侯、官衙的老爷、掌牢门的看守……都犯了和我一样的错,没认出人来。但凡这其中有一人认出他是您王巡抚的胞弟,恐怕便不会闹得这么僵。”   他明里暗里一通连坐,把意思说的明明白白。不管是不是王景先耍流氓,就算是他们故意打人,那陆许明也就是故意关人。要是王巡抚跟顾家杠上不放,就要与陆许明等等接手过王景的人一块儿都杠上。   王巡抚面色由黑转青。他慢慢蹙起眉,像是在权衡,要不要与京中两方势力同时闹崩。   因为求爱不成,顾栾成婚后,定康侯府和顾府的关系一直很僵,几乎是处于敌对的关系。不知他是什么运气,一回京,敌对双方居然和站在同一个对立面共存亡了。   半刻钟过去,王巡抚憋出一句:   “赘婿去妩乐楼,不合礼数!”   是揭过这事儿了。   顾栾道:“您说的有理。虽然当时尚未成婚,算不上赘婿,那种地方也去不得。小女听从大人教导,日后一定好好管理夫婿,绝不会再出现不看脸便动手的情况。”   “不管怎样,在外动手打人都是不对的。快给王家公子赔罪。”高氏拉着姚星潼,紧接着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姚星潼立刻捧起双手,给王景鞠躬九十度,诚诚恳恳道歉。   王巡抚一甩袖子,正眼也没给姚星潼一个,带着王景走了。   等到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快在视线中消失,顾栾面上露出笑,手指在姚星潼肩上一下一下地点:“信不信,他们现在就是去的定康侯府。”   姚星潼纳闷:“娘子怎么知道?”   顾栾含笑看着她,翻动手腕,手指刮了刮姚星潼的耳垂,“王巡抚初从外地回来,还没习惯处心积虑,脾气一点就着。在我们这儿没讨到好处,现在心里肯定正火大,要找个地方出气呢,不找陆许明找谁。”   见姚星潼重又紧张起来,顾栾接着说:“不过放心,他不敢真和陆许明杠上,顶多要点不值钱的歉礼,意思意思就得了。”   “这次是碰巧后头有个定康侯,王巡抚不想初回京就跟这个魔王干上。”高氏含气瞪了顾栾一眼,而后恢复八卦状态:“诶,王景这么大个人,还跟三岁小孩儿似的跟在他哥后头转悠,没了他哥什么都干不成,只知道吃喝嫖赌。一样的藤怎地结出两样的瓜。王巡抚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地方衙门上忙活了。”   顾栾老神在在:“长姐如母,长子做爹。相公家中有一群妹妹,是不是——”   姚星潼没让他把剩下大逆不道的话说完。“娘子,我父亲还健在。”   ***   定康侯府。   “把叶金给我叫过来!”   陆许明气的直拍桌子。   片刻前,王巡抚才带着王景离开侯府。   直到方才,他才知道那日他下令拖走的闹事者是王巡抚的弟弟。   闹事的不只王景一人,还有顾栾跟姚星潼。只不过那两人在他出面前就溜之大吉,导致他把所有的错都归在了王景头上。   可气的是,听王巡抚话里的意思,叶金早就知道那日在妩乐楼被拖走的是王景,还跑到姚星潼面前虚张声势过。   有吓唬姚星潼的空,居然不知道过来给他这个下令拖走关押的人说。   不知在顾府听了什么话,王巡抚大约是不想把这个事情闹大。但是就此揭过定是不可能。陆许明也不想跟这位新回京的功臣结下梁子,放下面子给那胖的跟球一样的王景道了歉,又赔了一把前朝名家题字的上好折扇,才算息事宁人。   过来时,叶金不明所以。   “侯爷,叫……”   “你既然知道被打的是王巡抚胞弟,怎不早告诉我!”   陆许明随手抄起一只茶盏,连茶水带杯子丢到叶金脚下。滚滚热茶渗入脚边地毯,升腾袅袅热气。瓷杯在厚厚地毯上滚了两圈,被婢女小心捡走。   叶金恍然瞪大双眼。   打人的是姚星潼,被打的是王景,跟陆许明有什么关系。他若是连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上报,陆许明早就嫌他麻烦赶出侯府了。   “侯爷,我听说被打的是王巡抚的弟弟,但这事跟您有何……”   “你都知道是那赘婿动的手,怎就不知是我下令将王景带到官府关押。连打探消息都只能听到一半,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跟你爹一样,都是没用的废物!”   叶金茅塞顿开。原来打人之后还有后续。陆许明骂姚安的话让他很不舒服。可在陆许明面前,他不敢造次。   陆许明在气头上,听不下他的解释。叶金干脆闭上嘴,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   见他这副跟姚安如出一辙的废物样子,陆许明更是气的想杀人。   “滚!这样的事再有下次,你就可以考虑考虑收拾东西回姚府住了。”   叶金赶紧灰溜溜逃离现场。   陆许明一挥手,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若是他提前知道王巡抚会因为这事找他,他定会做好准备,让自己从中完美脱身。可坏就坏在王巡抚来的突然,并且一口咬定就是他下令关的人。   不消说,肯定有顾栾在其中捣鬼。   害的他既丢脸又破财。   那把折扇,早晚要问顾家讨回来。   ***   顾栾又感到莫名的燥热。   这次的□□来的比哪一次都猛烈,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呼吸越来越粗重。   阿林不知所措,拿出干净的帕子递给顾栾:“小姐是不是读书读累了,歇会儿罢,让姑爷给您捏捏肩。”   顾栾接过帕子,将额角沁出的薄汗擦去。   近期他时不时就会这样。他不想骗自己,他很清楚,他对姚星潼产生了欲念。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但这样是不对的。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   他不可能和姚星潼发生关系。   身体的反应不对劲。再这样下去,他要请郎中来瞧瞧了。   姚星潼在书房窗边习字。听到阿林的话,放下笔,扭头关切道:“娘子哪里不适?”   她不开口当个雕塑还好。她一张口,清脆的少年音将顾栾撩拨的更盛。   顾栾“啪”地折断了手中的笔。   带墨的圭笔掉到画纸上,在画中美人脸旁留下浓重的一笔。   这副仕女图算是毁了。   顾栾的绘画由当代名家亲自教授,技艺高超,不用对着图纸描,只消在脑中构思好,拈起笔便能在纸上落下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   姚星潼不禁为这幅画感到可惜。线条已经快勾勒完毕,只剩填色,可惜就这样草草结束。   她怕顾栾是心里头有火气,吩咐阿林把厨房灶上温着的银耳炖梨端来。   梨是十月最后采摘储备的一批梨。整个削皮,去核,加两块冰糖,放入手捧砂锅,加水没过梨子,放入两颗红枣,小火慢炖。等到飘出甜甜的梨香,再放入提前煮过半个时辰的银耳,炖上几分钟。   冬天喝一份,暖胃又去火。   等炖梨的时候,姚星潼试图通过聊天来转移顾栾的注意力:“娘子,你既画艺如此高超精妙,改日可否为我描一张图?只是勾勒就好,不用上色的,半个时辰就好。”   顾栾默默看着脏掉的仕女图。   他方才在脑海中想象着姚星潼女装的样子,不知不觉就画出来了。温润眉眼,小巧鼻头,圆润唇珠,微微下垂的杏眼,很温柔可爱的美人。   这家伙,还盯着画看了好几眼,没看出那是女装的自己么。   见他不说话,姚星潼只当他是不想,又笑笑说:“娘子若是觉得麻烦,便算了。岳母前阵儿不是说,过年时二姨家的表妹要来么,还吩咐我们带她在京城好好玩玩。我的身份怕是不太方便,到时候还得麻烦娘子你带去。娘子想好要去哪里游玩了么?”   顾栾把沉香木镇纸移开,将画卷了起来,收到柜子里。   他边整理,边在心里呵呵,表妹丫头正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又不是十五六岁等待出阁的黄花闺女,有什么可避嫌的,八成是不想跟他一块儿带孩子。   而且,书房现在就剩他们两个,除了他的呼吸声,就是姚星潼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顾栾心里烦躁,想要安静。   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姚星潼一张一合的嘴唇上。   刚饮过茶的嘴巴是红润的樱桃粉。因为饮水多,一点也不干燥,水亮亮的,真像樱桃那层光滑的表皮。   咬一口,那双唇就会闭上了。就安静了。   姚星潼肯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知道的话,恐怕早就闭上嘴,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姚星潼大半心思还在那副卷起来的画上。她之前也看过顾栾不少画,却没有哪一幅如此吸引她。   剩下一半心思在表妹身上。高氏是家中长女,下头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在朝为官,整日在翰林院修订文书;大妹妹嫁给南方酒商,就是这回过年要回来探亲的;小妹妹远嫁蜀中,三五年不一定能回来一次。高氏特别重视亲缘关系,尤其疼爱这个侄女儿,听季婆说简直要到了溺爱的地步。顾栾觉得无所谓,姚星潼却不敢不重视。   她略一思索,找出新话题:“没想好不要紧,离表妹来还有好些时候。娘子,你不是爱吃鲜花枣泥酥饼么,我那日将你吃剩的吃了,大概品出了其中配方,多试几次就能做出味道差不多的酥饼,这样以后就不用走这么远——唔!”   顾栾的脸在她面前忽然放大。   喋喋不休的小嘴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每一字都在撩拨顾栾的心弦。终于,他忍无可忍,低头在樱桃上咬了一口。   果然安静了。   成熟的樱桃异常甜美,带着茶香。   宛如甘霖降落在他干涸滚烫的心田。   他冷静了,心绪却又更加凌乱。   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让姚星潼迟疑了好一会儿。是完全崭新的感觉,很奇异,等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才反应过来顾栾在亲她。   顾栾在亲她!   娘子吻相公,不是稀奇事。可事实上,她们俩都是女子!   意识到这个事实,姚星潼的指甲掐进肉里。说好的不会行男女之事,怎地又忽然来吻她……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惊愕,姚星潼拼命忍住没有把顾栾推开,而是轻轻向后仰头,和顾栾分开一寸距离,用黏糊糊的声音问:“娘子,怎么突然……”   “小姐,姑爷,银耳炖梨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阿林才到书房外,便脆生生地喊。书房内的两人俱是一个激灵,赶紧分开。   姚星潼整个人都在发红,耳尖更是已经红透。   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快步迎上前,接过阿林手里的托盘,迈着小碎步移到桌前,把银耳炖梨呈给顾栾,摆放好勺子。   炖梨旁两只拳头大的木罐。一罐是枇杷膏,一罐是蜂蜜。   姚星潼声音都在抖:“不知娘子喜不喜欢吃枇杷膏。若是喜欢,可舀两勺放进炖梨里划开一起喝了。娘子最近声音总是沙哑,喝了能润喉……娘子快趁热吃了罢。书房有些热,我去换件薄点的衣服……”   说完,她就溜出门去。   阿林奇怪地摸摸脸,“小姐,书房热么?书房不是比卧房凉么?”   顾栾执起勺子,眼睛却看着书房门,不咸不淡道:“热。”   ***   姚星潼跑回卧房,把自己关在里面。   顾栾肯定是疯了。看样子还疯的不轻。   明明是顾栾先说的不会行男女之事,还义正言辞地嫌她矮,说什么长不到八尺不会圆房。她现在依然是七尺出头,怎么就先亲上了呢。   也不提前打声招呼,给她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行吧,她们这也不算男女之事,顶多算女女之事。   姚星潼用力甩甩头,逼自己清醒一点。   顾栾为什么要亲她?   想了半天,桌上的花叫她揪秃了,也没有思考出所以然。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顾栾又不按常理出牌,想起来亲一口,便凑过来亲了。   大约是觉得,怎么着也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办的婚礼招的赘婿,下面不举不能用,上面想亲总得要亲几口。   可是顾栾不是嫌弃她么……   顾栾最近好像还挺喜欢她的。有时候还会抬手摸摸她的头,架势像是在撸季婆喂的一只胖头橘猫。   姚星潼心乱如麻。   束胸好像也束缚不住心跳。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像是要突破胸腔到外面来。   听说亲吻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要是顾栾以后也时不时抓她来亲一口,那她的心脏哪里受得了。   万一亲着亲着摸了呢。摸到她下面光秃秃什么也没有,那不还是完蛋。   姚星潼心慌意乱地四处瞎想。   她拿出本以为要弃之荒野再也不见的木头鸡,重又扣在腰上。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默默念叨。   手不自觉地放上嘴唇,在被顾栾碰过、咬过的地方来回轻轻擦拭。   说实话,慌乱之中,姚星潼根本不记得顾栾嘴唇的触感是什么。只记得那种感觉并不难受,反而有点前所未有的舒适和畅快。   她一直惧怕亲密关系,又始终渴望。   在屋里呆了近两刻钟,哪怕是凤冠霞披也能换好了。姚星潼带着一颗混混沌沌的脑子,低头含胸,贴着墙根,磨磨蹭蹭往书房去。   遇到扫地的婢女,她满面通红扭头就走,仿佛她跟顾栾亲亲被婢女看到了。   婢女无辜的摸摸脸。脸上光滑一片,姑爷见她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往日仿佛要走很久才能到的书房,不一会儿便到了。她不敢从正门进,先偷溜到窗前,从支摘窗露出的一角窗缝中往里偷窥。   书房内只剩顾栾一人。   桌上重新铺了画纸,顾栾拿了新的圭笔,蘸好墨,对着空白的纸愣神。   姚星潼绕到书房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咬咬下唇,自欺欺人地想,顾栾作为京城第一美人亲她一口,怎么也算不上她吃亏。   再者,婚都成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亲一口怎么了。顾栾神色如常,她这样瑟瑟缩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姚星潼浮现出她冲进去把顾栾抓起来再亲一口的画面。   反正是顾栾先亲的。   她抬手,往门上轻轻扣了三下。   “干什么?”   方才想象中的色胆包天在听到顾栾声音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姚星潼两手绞在胸前,手指不住地扣弄衣领上的盘扣。   “娘子,我,我出去一趟,你看可以吗?”   说完,姚星潼狠狠地锤了自己的脑壳。   再抖,她的本音都要露出来了。   “去哪儿?”   姚星潼锤脑壳的手重新放回领口抠扣子:“那个,杜堃新在京城置办了一处住所,邀我去,去参观……酉时之前,肯定回来,不然让娘子拿我是问。”   书房中一片沉寂。   片刻,传出顾栾的回答:“去吧。”   姚星潼如蒙大赦,拔腿就跑。   她需得与顾栾分开,冷静冷静。   ***   除了郡府,呼吸到新鲜空气,姚星潼才感觉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做好的心理建设在听到顾栾声音的同时全盘崩塌。   初次与人亲密接触,她反应有些大。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步。   到杜堃家参观什么的只是她临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说辞。前几日杜堃来信说有望于年前在京城置办好住处,开春再去学堂听学时,便能和姚星潼一道儿了。   姚星潼前日已经书信告诉他,不用再因为她在学堂的事操心,顾栾已经摆平了。杜堃回信说,他当官的亲戚已经跟洄源书院的人说好了,现在再说不去,恐有些出尔反尔,故意麻烦人的意味。   姚星潼只好往家中去一封信,拜托姚东桦在县中好生照顾杜家的生意。   但具体是几日乔迁,信中并未明说,只道带全部修缮完毕,请姚星潼去喝乔迁酒。   快到年根,想来就在这几日。反正她现在也没别的去处,到杜堃家门口蹲着吹吹风冷静冷静也好。   按照信中的地址,姚星潼穿过五六条小巷,离开城中区,到偏西的地方,找到杜堃置办的住处。   姚星潼到的时候,杜堃正往里搬运一只木匣。   “诶,星潼,你怎么来了。”   见到姚星潼,杜堃整张脸盘亮堂起来。   门前摆着几只箱子。杜堃随身带来的两个婢女只有十二三岁,另一个老妈子已经头发半白,均没什么力气,搬箱子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气儿。   姚星潼帮忙搬起一只,随口糊弄过去:“猜你还没搬迁好,在府中也没什么事做,便想着来帮帮忙。”   杜堃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我就不跟你讲谢谢了。你先搬那只箱子吧,看天阴了,恐要下雨下雪,先把重要的箱子搬进来。”   他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便用下巴点了点一只特别用蓝布系了蝴蝶结的木箱。   姚星潼应声,放下手中的箱子,搬起杜堃说的那只。   因为只有杜堃和几个伺候他的丫头老妈子住,宅子不大,一进一出,刚好。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院、后院、书房、客堂、前堂、睡房、厢房……一个不少,排列的十分精巧。   箱子很重,姚星潼穿过前院便开始觉得手臂酸痛。她忍不住问杜堃:“杜兄,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好重。”   杜堃好像没听到,还带着她往里走。   姚星潼又跟着走了几步。箱子在前面挡住她的视线,看不到脚下的路。正在装修的房子遍地杂物,她不小心踢上一只折叠小凳,被绊了一下,手中的箱子顿时脱了手。   落到地上,箱子摔散一面,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看杜堃把它说的这么重要,姚星潼以为是古董之类的易碎贵重物品,正要捂脸自责,发现箱子里是一摞一摞的书。   书摔不坏。姚星潼松了口气,对杜堃房间喊,说书散了。   杜堃说把书捡起来抱书房里就行。   姚星潼蹲下身捡书。书不能淋雨,难怪杜堃要她先搬这个。   只是,捡着捡着,姚星潼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书,好像哪里不太正常。   《韩子高秘史》《齐桓公与竖貂》《易牙煮子》《春厢秘史》《龙/阳十八式》……   全是在讲古代前朝断袖之事!   姚星潼深感窒息。   想不到,杜堃竟断袖断的如此彻底,小黄书明晃晃的拿进来,还专门用一只箱子单独装带。   见她迟迟不进书房,杜堃出来,心中了然。他随手拿起一本《宜春香质》,当着姚星潼的面哗哗翻,一脸正色道:“很好看的。”   姚星潼瞋目结舌。她下意识想抬手捂眼,随即想到这么做可能会刺激到杜堃内心的敏感地带。毕竟,她作为杜堃断袖的唯一知情者,得给他一点慰藉。   “是么……我没太看过这类书,不是很懂……”   “看了就懂了。”杜堃随便拿了几本塞到姚星潼手中,“我这里有很多,你拿几本回去慢慢看。”   仿佛接到烫手山芋,姚星潼瞬间慌了:“不用不用,平时课业很多,怕是没有时间,给我也是浪费。这种书不易买得,杜兄还是自己收好吧。”   不知怎了,往日聪颖过人不点就通的杜堃今日像是块实心的木头桩,死活不肯接姚星潼手中的书:“给你怎么能叫浪费。你别被它们的名字迷惑了,不是什么香艳话本,单看情节也很好看的。”   姚星潼欲哭无泪:“好吧。过几日我便还回来。”   她把书放到桌角,接着帮杜堃搬东西。   小宅已经装修的差不多,今日搬运的是最后一批东西,笔墨纸砚书籍,装饰屏风插花摆件之类的。几个人一起动手摆好,再洒水将地面打扫干净,就能住人。   婢女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两人像之前一起坐到屋檐下听雨一样,一人拿一根筷子,插苹果吃。   苹果新从鲁地运来,冰冰凉凉,脆生生,咬一口汁水四溅,果香顿时充盈整个口腔。   “过年还回县里么?”杜堃问。   姚星潼“嘎嘣”咬下一口苹果:“看老爷夫人怎么安排。府里能用的人少,若是宾客繁多的话,我得留下来帮忙。”   “请零工不行么,非要你来做。”杜堃气哼哼的,“林小针跟黄淳年后成亲,你不来就看不到小针出嫁。”   姚星潼赶紧把苹果咽下去:“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林小针是林绣娘的女儿。   十年前南方闹饥荒,林绣娘带着女儿从外地逃难而来,靠一手美妙琴音为生。   林绣娘长相不是很出挑,但皮肤雪白,气质端庄,说话细声细气,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柔软。一开始有人猜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后来得知不过是农夫的糟糠之妻,纷纷失了兴趣。   不过还是有不少男人垂涎她一触即碎的脆弱美,想娶她回家做妾。可林绣娘说自己已经丢了一个女儿,怕改嫁之后剩下的女儿林小针跟她过去受委屈,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一分钱掰两半花,把林小针拉扯大。   为了不让母女俩被欺负,曾经连鸡毛蹭鼻子都要用手绢挡着连打几个喷嚏的林绣娘,在岁月这把杀猪刀中,逐渐演变成了举着菜刀从村头追到村尾连吼带骂只为杀只鸡的泼辣女子。   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共鸣,李氏很可怜林绣娘,便让姚星潼跟林小针一起多玩玩。   一来二去,杜堃也成了林小针的哥哥。   “当时县里都在传你到京兆尹家做赘婿的事儿,她跟黄家的婚事自然没人关心。”   姚星潼不想再吃苹果,放下筷子,眼中带出几分淡然:“黄淳是个不错的人,靠得住,信得过,小针算是有了依靠,我去不去就无所谓了。改天我拿点东西过来,你帮我带回去,给她添份嫁妆。”   杜堃点头应允。   外面天色渐暗。午后天就阴着,到现在也没落下一滴雨。   姚星潼拍拍屁股站起身,“快酉时了,我该回去了。”   “不留下来吃晚饭?你不是爱吃陈婆做的炖汤贴饼么。”   姚星潼摇摇头:“我跟娘子说好酉时前回去。”   杜堃嘴角抽搐一下:“好,改日再来。”   “嗯嗯。回见。”姚星潼说着就往门外冲。她边走边想,就这样让她走吧,千万别想起来还有书的事儿。   可惜事与愿违。还没走出院门,杜堃在后面叫她:“诶,书!”   姚星潼:“……”   她拍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瞧我这记性!”   拿了书再转身,五官顿时拧巴到一块儿。   ***   姚星潼怀里夹着书,做贼心虚溜进东房。没有床供她藏书,她只好再摸进书房,将书胡乱塞到最下面的柜子。   顾栾平日常看的兵书、仕女图册都在书架三四层的位置,底层柜子都落了灰,在这儿暂放几天,应当不会被发现。   往里头放书的时候,姚星潼才发现,一堆写断袖之癖的小说里,居然夹了一本《怜香伴》。对于女女之事,想必杜堃不感兴趣,这本书大概是在搜罗的时候混进来的。   姚星潼关上柜门。往前走了两步,瞄到书案上顾栾新画的美人图。   美人一身大红喜福,身材纤细,一头黑发如瀑般垂在脑后。她没有盖盖头,而是举着一把绣有龙凤呈祥的团扇,遮住精巧面容。   因为画的快,颜色有些潦草,很多线条细节也处理的不够细致,反而冲淡了婚礼的庄重,增添几分恣意之美。   姚星潼看着画,不由自主想到大婚当日的顾栾。   鬼使神差地,她回到书柜前,将《怜香伴》抽出,塞进衣服。   她再次偷摸溜回睡房,把书从衣服里拿出来,对着一盏小灯,吞吞口水,抖着手翻开第一页。   顾栾不知去哪儿了,连带着阿林小芮也跟着消失不见。   就连季婆也不在她平日歇息的下房。   看了两页,姚星潼耳垂红了。   她之前从未看过这种本子,初见,很是新鲜,有种引人继续往下看的诱惑力。   才看到崔笺云到尼庵进香遇到曹语花,门外传来一阵纷乱脚步。   姚星潼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手忙脚乱将书丢到床下。   她弯腰蹲在床前,尚未来得及起身,门外的人进来了。   顾栾冷着一张绝色面容,手里端了一大碗长寿面。 第23章 . ②③长寿面 面条筋道,虾仁弹滑,青菜……   阿林和小芮从顾栾身后探出脑袋, 笑靥如花,“姑爷,生辰吉乐。”   经此提醒, 姚星潼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辰。   在梁朝,年轻人不常过生辰, 只有家中有老人的,才会年年设宴祝寿。   她祖母年过古稀,是他们姚家唯一生辰要当作大事儿来操办的。   每当这时,她祖母都要拉着她叨叨一通, 什么要考取功名, 什么要娶妻生子,什么要给姚家光宗耀祖, 年年重复同样的话,说的她耳朵起茧。   导致她对生辰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十九年她呱呱坠地, 就是她噩梦般的开始。   所以姚星潼最怕每年的生辰礼,刻意让自己淡忘。久而久之, 没人提的话, 她真想不起来腊月十四是她生辰。   顾栾美眸微眯,配上一身青色夹袄, 小立领, 十字扣, 像只狡黠的青丘狐狸。   白天他脑袋一热吻了姚星潼。下嘴的时候很爽, 身心均得到极大满足, 可等姚星潼红着耳朵跑出书房,甚至不愿意在府上呆编理由出门,找他都要隔着一道门,犹如当头一棒, 他从灼热中重新绷紧理智。   所有人被他支走。他一个人在书房里静静坐着,直到脑袋完全冷静下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是姚星潼知道吻他的其实是个男的,会不会觉得变态。   然后开始懊悔。他这一次控制自己失败,可能就会有下一次。姚星潼的唇软中带甜,说不定哪天就擦枪走火,暴露自己男性身份的事实。   一直以来,让顾栾引以为豪的,其中就有自制力。   可最近他的自制力时不时会崩塌,脱离控制。   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他让季婆去请了大夫。怕把脉把出他其实不是女子,顾栾特意躲在屏风后面,虚虚地描述了自己的“病情”。   谁知那大夫呵呵一笑,说这是纵欲后遗症之一。新婚夫妇初尝禁/果,食髓知味,十分正常。只是一段时间此种情况依然持续,要注意控制。   听了诊断结果,顾栾拼命咬住牙,才没当场把桌子屏风一块儿掀了。   纵欲个头!禁果个屁!知味个毛线!   他们俩现在都还是未经人事的处男!处男好吗!   什么庸医。   表面上把大夫客客气气送出府,转头顾栾就把这家医馆拉入黑名单。   他又恼又气。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栾,居然在担忧等姚星潼回来后说些什么才能缓解尴尬。   说好这辈子都不会行男女之事亲密接触的人是他,最近屡屡犯规破禁的人也是他。   心高气傲的顾栾,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进退维谷。   他准备去小院里练剑,多杀几团空气来平复心情。结果前脚刚踏进小院勾起剑,季婆后脚就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小姐,今日可是姑爷的生辰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季婆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一雪前耻的得意。   剑砸到他脚背。“生辰怎么了?”   季婆持续笑眯眯:“生辰是要吃长寿面的。”   “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有你巴巴招过来的空,十碗长寿面都出锅了。”   季婆装作听不见:“要心爱的人做,才能从面里头吃出福气。”   顾栾被“心爱”的一词激的浑身一个激灵。   季婆是吗?阿林是吗?孔护院是吗?   似乎整个府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姚星潼“心爱的人”。   他摸摸下巴,开始认真考虑季婆的提议。   他亲自做的面,姚星潼不可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也算是给今天的意外情况一个弥补。   姚星潼或许觉得被“娘子”亲一口没什么,但他自己心里挺过意不去。   这么想着,顾栾踢开剑,一甩袖子,踱步朝厨房去了。   季婆嘿嘿一笑。   顾栾敏锐地捕捉到她门牙漏风的笑,转头瞪起凤眼:“七老八十的人了,就别天天把‘心爱的’挂在嘴头,说出来也不怕麻了老腰。”   季婆好不容易掰回一局,又被顾栾堵的打嗝。   到厨房,揉面,搓面条,烧水,煮鸡蛋,烹虾仁,下青菜,一碗热腾腾的面新鲜出炉。   虽说大户人家小姐要学的女红里不包含洗衣做饭,顾栾小时候跟顾连成赌气,连带着一块儿学了。   外祖母高周氏每年寿宴的长寿面,都是顾栾亲手所做。   见姚星潼愣着,小芮提醒道:“姑爷,快接着呀。”   阿林补充:“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呢。”   姚星潼尚处于呆愣状态,经此提醒,忽然想到顾栾薄薄的手掌,碗这么烫,端久了肯定很疼。   她连忙伸手接过面碗,拉开凳子坐下,目光亮亮地落到顾栾面无表情的脸上,刚一触碰视线,又瞬间躲躲闪闪地收回。   “谢,多谢娘子。”   顾栾竟然记得她的生辰。   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为了她,亲手下厨做了面条。   虽说顾栾并不是娇气那一挂的,对夫人远庖厨没什么概念,但姚星潼还是感动地无以复加。   她一贯讨厌的日子,竟在此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顾栾不会提醒她她要为谁谁谁努力,为谁谁谁肩负重任,为谁谁谁光宗耀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告诉她,今天是你的生辰,有人为你做了长寿面。   面条筋道,虾仁弹滑,青菜爽口,汤汁鲜美,姚星潼发誓,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面只有一根,很长,盘盘卷卷堆了满碗。姚星潼舍不得咬断,始终将面条含在口中,吞下一口后接着吸入,腮帮子撑的鼓鼓的,像只冬日储粮的松鼠。   看她吃得香,顾栾脸上忍不住浮出一点笑意,随即被板着脸压下。   姚星潼把面和配菜吃完,汤也喝干净,依然是不太敢直视顾栾。她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声音糯糯的:“娘子做的,真好吃。”   顾栾满意地“嗯”了声。   阿林小芮很有眼色,赶快将桌上打扫干净,下去备水。   顾栾摸了本没看完的书,歪在躺椅上接着看。姚星潼坐在桌前,局促不安,心中惦念着床下的《怜香伴》,生怕被顾栾发现。   一片沉静。   虽说上午是顾栾越界,但一碗长寿面已经完全治愈好姚星潼受惊的心脏,算是为两人之间忽然僵化的关系破冰。   姚星潼瞅着顾栾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随手拿过她被钉子划破的衣服,边穿针边打破沉默:“娘子,你原来厨艺这么好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做饭呢。娘子是怎么把厨艺练的这么好的?”   顾栾翻过一页书,目不斜视:“学的。”   这话让人有点难接。   姚星潼穿过线,对着灯补衣服,硬生生接下来:“原来是学的,我以为娘子天生神力。今天多谢娘子,我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不谢。”顾栾语气略显僵硬。   反正也不是他想到的。   姚星潼被冰了一下。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换个话题。   “娘子,我今日到杜堃新置办的宅子去了。虽然宅子很小,但是结构特别紧凑。有一处屏风设计很独特,不是常见的……”   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   顾栾没理她,也没打断她,一双眼睛盯着书本,倒是让姚星潼感觉很舒服。   不知道顾栾听还是没听,可表现出来的模样,给人一种自己的话有被认真聆听的感觉。   不知不觉,她一个人又说了许多,把自己说的都有些困了。   等把杜堃家中花瓶插了几朵什么品种的花都说出来后,顾栾终于觉得在躺椅上动了一下。   他打了个哈欠,放下书,偏头,忽然和姚星潼对视。   姚星潼登时愣在原地。自从午后亲密接触后,她一直不敢看顾栾,冷不丁忽然四目相对,却没有想象中的局促和难堪。   然后顾栾问了个要命的问题。   “杜堃是谁?”   “……”   姚星潼瞬间躺平。得,她都白说了。   ***   两人在府中相安无事度过几天。   气氛仿佛和之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姚星潼时常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猛地回头看,却发现顾栾一直在看书,根本没抬头。   她只好将此归为自己的幻觉。   几日后,杜堃登门造访。   梁朝规矩,赘婿的客人没资格被招待入客堂,杜堃便在府前等着,门童进来通报。   姚星潼摘掉围裙从厨房跑出来。   “星潼,家里已经全部打扫干净了,你来坐会儿?”   杜堃脸上挂着笑。他特意往姚星潼身后看了眼,发现顾栾没有跟着,顿时更高兴了。   姚星潼手上还沾着面粉。   自从吃了顾栾做的长寿面,惊叹好吃的同时也深感愧疚。对比之下,夫人尚且如此,她这个做赘婿的堪称不守男德。   正巧书院已经给学生们放了假,她这两天都在厨房里,努力将自己的烹饪水平从“吃不死人”向“死人都觉得好吃”进发。   她扎着手,有些犹豫道:“我面条还没擀完……”   今日要做的是油泼面。不仅熬制浇面的滚烫菜油是重点,面本身也要做到筋道爽滑,入口不腻。   顾栾已经勉为其难地答应试吃,她不想错过这个表现的机会。   杜堃以为姚星潼又被顾家人压榨去做饭了。他翩翩公子的形象逐渐崩出裂缝,褪去温文尔雅的笑,面色由晴转阴。   姚星潼在县中是家里的宝贝长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入了郡府反而过的不如从前,这种下人做的活儿也要堂堂姑爷来做?   赘婿又怎么样,又不是真的仆役,是明媒正娶招进来的。   他心疼姚星潼都来不及,顾家人就在他面前□□裸地虐/待姚星潼。   偏偏姚星潼这个傻瓜不知道心疼自己,还傻乎乎地替顾家人说话。   “怎地还非要吃你做的饭不成?那你入赘之前他们都是怎么吃的饭?”由于是在郡府门口,杜堃再愤愤不平也不敢大声吐槽,只用了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生气,“谁做都是一样的。你是姑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姚星潼心想,那你可真是想多了。她现在去哪儿都要先找顾栾报备,否则顾栾找不到的话会以为她又去妩乐楼那种地方放浪形骸。   杜堃又道:“你之前可是答应过我的。星潼,你最近是怎么了,我感觉你到京城来后,我们之间的情谊都变淡了。还是说,你嫌弃我是……”   姚星潼什么性格他最是清楚,最看不得别人委屈可怜。只要露出半点失望难过的神情,姚星潼马上就能手足无措要什么都答应。   果然,姚星潼紧张起来:“没有没有,杜兄你想多了,我们的感情还和之前一样,我也没有嫌弃过你。我是想学学做饭……杜兄你等一下啊,我去跟娘子说一声,她要是不同意的话,我也没办法。杜兄你理解理解我,娘子的话最大啊。”   杜堃气的想直接拐了姚星潼就跑。但他不得不承认,姚星潼说的有道理。   他再怎么想,没用,最后惹出麻烦,在府中受气的还是姚星潼。   ***   顾栾知道姚星潼最近几天,除去出来吃饭的时间,基本都在厨房泡着不会出来。   自亲吻过后,他不仅不觉得反感,甚至想对姚星潼做更进一步的事。不过他都忍住了。   他开启陷入自我怀疑。   虽然姚星潼看着像女的,但毕竟只是像。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自己会变成断袖。   那就太可怕了。   趁姚星潼在厨房,他上街买了一大堆美人图,全是明眸皓齿、风姿绰约、香肩微露的大美人,打算放到书房里,日日看,证明自己对美女的兴趣更大。   顾栾在书房翻了几张美人图,挑出几张稍微端庄秀雅不这么露骨的,压在桌面上,打算日后用来描画。剩下的被他卷起来,准备藏进书房里。   既然要藏,便要藏得隐秘些。   顾栾把目光瞄准了书架下的柜子。   平时他跟姚星潼看书,都是从书架上找。书架下柜子里用来堆放枯燥无味的古籍,毫无用处的文书资料,以及一些纸张杂物,想必不会有人开柜子接受霉味和灰尘的洗礼。   顾栾蹲下身,一手抱住美人图,一手拉开柜子。   手触上把手,顾栾微微皱眉——柜子上面蒙了薄薄一层灰尘,把手却光滑洁净,像是被人才开过似的。   柜子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他没多想,直接拉开了柜门。   放好美女图,他将柜内空间大致扫了一遍。   发现多了几本书。   一看就是小说话本的装订。而顾栾确信,他从未把这种书籍丢到柜子里。   他伸手拿了一本,看清封面,大惊失色。   《韩子高秘史》? 第24章 . ②④乔迁宴 因为夫君做面手艺很好,把……   顾栾面上顿时泛出一股青色。   这书房只有他和姚星潼两个人用。顾连成在北房有他自己专门的书房。   这本书不是他的, 那就一定是姚星潼的。   总不可能是阿林跟小芮的。那俩丫头字都认不得几个,晚上睡不着才会请示从书房随便摸本书,管它看不看得懂, 一阵乱翻,有助睡眠。   顾栾伸手, 把剩下几本也一并拿了出来。   好家伙,一个不落,全在讲断袖之癖。   姚星潼怎么会有这种书。明明都被禁了。   不对,更重要的是姚星潼怎么会看这种书?   难道……   没等他难道出来, 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轻轻的, 带着点东张西望的意味,一听就知道是姚星潼。   顾栾立刻连书带画一并放回原处, 关上柜子,随手摸了本书, 装模作样地看。   姚星潼轻手轻脚打开书房门,不忘四处环顾有没有人, 然后才一闪身进去, 长嘘一口气,拍拍胸脯, 一转身, 迎面撞上此时应该在街上的顾栾。   姚星潼:“……娘子, 下午好啊。”   顾栾做出现在才发现她的样子, 合上书, 语气中带了几分兴师问罪:“你不是在厨房做面?来书房做什么?”   姚星潼欲哭无泪。   她本来是在府中寻找顾栾,向她请示自己能否到杜堃家庆祝乔迁。转了一圈,没找到顾栾,半途遇到阿林, 一问,才知道顾栾去街上了。   姚星潼当机立断,目标直指书房柜子。   去不去先不急说,把书还给杜堃才是正事。   这几本书在府上多呆一刻,她就要多提心吊胆一刻。   虽然有一说一,那本《怜香半》确实好看。   时常让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浮想联翩,如果是她和顾栾……   顾栾肯定不会同意二女共侍一夫。更可能会直接建个自己的宅子,明媒正娶将她带回家,不顾别人怎么想,只过她们俩的快乐日子。   她也只敢这么想想。在现实,她根本不敢跟顾栾暴露自己是女儿身。   若是两人的关系更亲密些,或许她有勇气告诉顾栾,说不定顾栾还能帮她保守秘密,两人做好姐妹。   但是现在,她还不敢。   到了书房,一转身跟顾栾面对面,差点没把她的魂吓出来。   姚星潼急中生智,将事实剪碎重新拼凑:“杜兄,杜兄来找我,邀我去吃乔迁宴,我便来书房问问你,能不能去。要是娘子不高兴我去,我便不去了。”   顾栾没回答能不能,只是问:“谁告诉你我在书房?”   姚星潼一脸坚定:“是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   顾栾:“……”   最近姚星潼的胆子越发大了,好像笃定了他不会打人似的。   不过现在的确比之前好了不少。才过门的姚星潼话不敢多说,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今倒添了几分活泼灵动。   “你去吧。”   姚星潼瞄了眼柜子,欲言又止,忍痛离开。   顾栾慢半拍反应过来:“等等,你说你去哪儿?”   “杜兄家……”   又是杜堃。最近这人在姚星潼口中出现频率很高啊。   顾栾不禁对这位杜姓仁兄生出好奇。印象中,他们似乎见过两面,还相互呛过,只是他从未把杜堃当成一回事儿,所以对他只有个大概的轮廓,知道他是姚星潼多年的同性好友。   顾栾把书往架子上一放,从书房衣架拿了两件常备的披风,递给姚星潼一件。   “我跟你一块儿去。”   姚星潼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娘子也去?”   顾栾斜睨她一眼:“你不乐意?”   “娘子肯同去,自然是万分乐意。”姚星潼道。   若是她身后有只狗尾巴,恐怕已经摇成扇叶。她先给顾栾系好披风系带,然后再给自己系上。   “只是油泼面,今日做不成了。”   “那便推到明日,反正近日无事可做。”   两人一块儿走到顾府门口。杜堃正望眼欲穿,向里张望。   看到姚星潼穿着披风出来,杜堃激动地双手握拳,下一秒看到姚星潼身后的顾栾,瞬间松开拳头,泄了气。   在顾府门前,他保持了应有的礼数:“见过顾小夫人。小生新房落户,欲邀同窗星潼共赴乔迁宴,不知顾小夫人可否应允?”   顾栾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杜堃。他本就比杜堃高,又多站了两层台阶,此时杜堃只堪堪到他胸口。   他仔细打量起杜堃。   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看久了颇有几分一表人才。只是眉距略窄,同人讲话时乍一看彬彬有礼,仔细品品,总有些酸腐小气在里头。   什么星潼星潼叫这么亲。不过是几年的同窗而已。顾连成有一干出生入死交情过命的好友,见面也只按兄弟相称,从未听过“连成”这般腻腻歪歪。   顾栾初步判定,与这种人结交,虽不会带来坏处,可格局也只会往小了走。   他清清嗓子,把手搭在姚星潼肩上:“自然是允的。听说新居布置十分精巧,我便同他说了,也想过去瞧瞧,取取经,说不定还能用在郡府改造上。”   杜堃的脸色变得比吃了屎还难看。   他用眼神询问姚星潼,顾栾怎么会去,可姚星潼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高兴能与顾栾同行。   杜堃咽下气,违心道:“顾小夫人肯赏光,杜某感激不尽。相信顾小夫人的到来必定能使寒舍蓬荜生辉。”   生辉个鬼,好好的都被顾栾给搅了。   只有姚星潼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心怀鬼胎,但她记得顾栾曾经在妩乐楼前几句话把杜堃噎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两人好像命里犯冲。杜堃一直莫名其妙讨厌顾栾,她怎么解释都没用。估计顾栾对杜堃最好的印象,大概就是没印象。   不过姚星潼不担心今天两人会吵起来。杜堃毕竟是男人,又是她的好朋友,处于清醒状态,于公于私,应该不会正面惹顾栾不愉快。   一路还算轻松。   大部分时间是姚星潼分别和两人说话,顾栾偶尔问杜堃简单的问题,杜堃聊到三人的共同话题时也没忘了询问顾栾的意见看法。   场面甚至称得上其乐融融。   杜堃新家离得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   深知小宅跟顾府没法比,进门前,杜堃先提醒了一句:“临时住所,不能与郡府相比,还望顾小夫人海涵。”   顾栾眯起眼睛,先将宅子周身瞅了一遍,然后收起来路上的和善可亲,开启实话实说式作妖:“确实小了点。不过一个人住,够了。”   说完,偏头看看姚星潼。意思很明显,这房子单身人士住的开,像他和姚星潼这样已有婚配的夫妻,住进去就要挤了。   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杜堃拳头握起又放下。   忍了。   三人继续往里走。   到院子里,两个小婢女正费劲巴拉往水缸里注水。水缸是夏天用来养荷花的,有六尺多高,大肚缸,需得几十桶水才能灌满。   京城冬天干燥,怕水缸干了,所以冬天也要灌上大半缸水养着。   婢女一人举着桶,一人在后面拖着桶底,踮着脚尖儿往缸中蓄水。   经过时,顾栾忽然停下,抬手稳住桶,帮婢女将水倒了进去。然后拍拍手,长眉微蹙,“有这么多重活要做,不如多要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丁。女子柔弱,做这种活儿很是吃力。若只是偶尔一回,向别府借人用个一天半天,事后再给钱也行。”   姚星潼仔细一想,郡府中的婢女们,似乎真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儿。北房的她不清楚,就拿最熟悉的阿林小芮来说,除了端端饭,扫扫地,洗洗衣,忙时给厨房打打下手,过节了剪窗花贴上,旁的的确没做过。   难怪曾经听阿林闲聊,全京城的下人都想到郡府当差。   杜堃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顾栾垂眸,掩饰住眼中的一丝厌烦与笑意,接着说:“不过这是杜公子的府宅,人是杜公子的人,我不过是多嘴一句,听取与否,还看杜公子个人。”   两位婢女十三四岁的年纪,纷纷红着耳朵看向顾栾,眼神中闪烁着欣喜与向往。平日杜堃派给她们的活计不算轻,也不算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居多,但难免会碰到给水缸灌水灌泥的事儿。每到这时,她们就会特别希望院里能有个男丁分担。   顾栾一下说出了她们的心声。   眼前的姐姐不仅人长得倾国倾城,心也如冰种翡翠般清澈透亮。   女子确实要多照顾。姚星潼由衷赞同顾栾,连连点头。   杜堃气绝。灌水缸一个冬天也不会超过三次,刚巧被顾栾碰上。搞得好像他是个热衷于剥削压榨下人的恶毒主子一般。   他默默腹诽,每天在顾府还不知道怎么欺负姚星潼呢,出门训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他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顾小夫人说的是,是我平素疏忽了。虽然重活不多,但是多一个男丁吃饭,也是养的起的。”   顾栾似乎很是满意,转身,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杜公子能理解,便再好不过了。接下来要去哪儿,客堂么?”   杜堃微微侧身,摆出让路的姿势,实则咬牙切齿,“让顾小夫人见笑,因为面积实在有限,无法单独拿一间出来做客堂,便将客堂和正厅并在一起,平日用来招待客人。”   顾栾思忖片刻,开始伸手比划:“我方才略微看了一下,杜公子的宅院属于长户型,各室之间的走道面积较大,而实际上并不需要。杜公子若是想腾出一间做客堂,可将最左侧耳房靠南的一面墙打通,在一仗外靠院墙重新设一堵墙,将书房安置到那儿。这样能腾出一间空房,且距离门很近,用来做迎宾客堂。虽说由书房改造来的客堂较正常来说面积偏小,但通过屏风摆放位置和屏风图案可以在视觉上扩大房间面积。”   姚星潼在一旁听着这番高谈阔论,一时惊呆了。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顾栾还有空间规划装修房间的功能。   而且听起来有理有据,完全可以照此改装。   顾栾微笑道:“一些不成形的粗浅建议,杜公子感兴趣的话可以稍作尝试。”   杜堃额角青筋突突乱跳。可恨的是,他不由自主随着顾栾的描述在脑海中想象一番,居然觉得十分有用。   他在心底大骂自己没有原则,对顾栾道:“顾小夫人真是才貌双绝。既然如此,杜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剩下房间的装饰摆件总是令人不大满意,不知顾小夫人可否再行举手之劳,帮忙改善一二?   他不信顾栾真的会视觉布置或者空间改造,说不定方才那一通话是蒙的。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整日绣花画画弹琴的,哪里会这些工程建筑活儿。杜堃自己的亲妹妹就是,快及笄的人了,连榔头和锤子都分不清。   他故意这么说,就等着待会儿顾栾打脸。   谁知,顾栾竟是一口答应。   接下来的每个房间,顾栾都或多或少提出了各种建议。姚星潼特意拿了张纸,一一记下,末了叠成小方块儿交给杜堃,看向顾栾的眼神满是崇拜。   杜堃不小心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得感谢顾栾不吝赐教。   关键是,顾栾每个改造的点都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被比下去的感觉更加强烈。顾栾比他模样好,比他有钱有势,比他聪明能干,甚至性别都比他占优势。   他唯一能胜过顾栾的,大概只有他与姚星潼十多年的情谊。   ***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   餐桌礼仪,首先讲究的就是食不言。   杜堃想,顾栾好歹是专门受过礼仪训练的郡府千金,用饭礼仪总得一等一的好。   终于能耳根清净一会儿了。   因为顾栾是贵客,杜堃不得不把主位让过去。   这样也好,他能和姚星潼并排坐了。   苜蓿炒肉、鱼香肉丝、乳酿鱼、八仙盘、水团、香酥鸭、母鸡汤……最后一人一碗加了辣子的面条,寓意以后的生活红红火火,长长久久。   顾栾端起碗,用筷子夹起两根面条,吃相难得优雅一次。他小小咬了一口,面色凝固一瞬,接着咀嚼两口,将面条吞下,碗放到一旁,默默吃起别的菜。   杜堃在心底冷笑一声。   吃一口还不吃了,嘴巴刁的。以为这是你家顾府么,不吃还有人给你重做?   梁朝的做客之道,不管难吃好吃,都要多吃,主人才会高兴。   他控制不住自己,变得小气又刻薄,抓住机会反击:“不和顾小夫人口味?实在是对不住,事先没想到您会来。不过多少给我这个主人一些面子,多吃些。”   顾栾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因为饭菜不是杜堃做的,他纵使觉得不好吃,也不会在菜上多做文章,遇到可口的多吃些,不合心意的便不吃了。   谁知杜堃倒主动跟他杠上。如果杜堃不说话,他兴许会吃些,但现在,他一口面条都不会吃了。   自找的。   他将筷子放上筷枕,掩面一笑,“因为夫君做面手艺很好,把我的胃口养刁了,非他做的面不吃。失了做客之礼,真是不好意思啊。” 第25章 . ②⑤喜欢我? 你心仪的人,可是女子?……   杜堃发誓, 他没从中听出半分抱歉。   他与姚星潼相识十几年,从没见她下过厨,什么时候会做面了?   “星潼, 你会做面?我竟然不知道,要去厨房给顾小夫人专门做么?”   姚星潼突然被点名, 瞪大了眼睛看向顾栾。   开什么玩笑,顾栾才是面条之神好吧。就她那面都揉不筋道的破烂手艺,拿出来都不够丢人现眼的。   还“非他做的面不吃”,也不知道是谁昨天吃了她做的刀削面后评价说像是臭鸡蛋拌的石灰粉, 而且是没拌匀的那种。   姚星潼确信, 顾栾是故意的。看杜堃不顺眼,从她这儿开刀。   杜堃也真是, 说什么不行,非要管顾栾吃不吃饭。   除了那一身武打功夫是自学成才, 顾栾剩下的所有技能都是师从大家。   比如做饭,是请宫里御膳房退下的公公教的。从天子食物来源那儿学到的东西, 自然是杜堃家做饭老妇不能比的。   她求助地看向顾栾:“娘子……”   要是她真下了厨, 恐怕杜堃会对顾栾曾经的吃食产生怀疑,说不定会觉得顾栾之前吃的都是石灰拌狗屎, 才会觉得擀成条状不加料的石灰好吃。   好在顾栾对她的实力有着清晰的认知, 只是过过嘴瘾, 并不想残害自己的胃和舌头。   顾栾拍拍姚星潼的手, 善解人意道:“家父从小教育, 到别人家做客,不要给主人添麻烦,怎么好意思动用厨房。你们吃就好了,不用管我。”   杜堃又被噎了一下。   还是用他自己说出的“待客之道”噎的。   他拼命压下火气, 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在姚星潼面前失了君子风度。   他开始剥虾。剥了满满一碗,给姚星潼吃。   姚星潼受宠若惊,下意识看向顾栾。顾栾在低头品苜蓿炒肉,眉头没有舒展,看起来不是很好吃。   从顾栾那儿得不到意见,她把碗推还给杜堃。   杜堃的举止让她产生一丝恐惧。   他们本不该如此亲密。   杜堃却时不时地越界。   一般的好朋友会在吃饭的时候,一人殷勤地给另一个人夹菜,自己不吃而给另一个人剥虾吗?   反正她没见过。   想到杜堃说过他喜欢男人,姚星潼一个激灵——他喜欢的男子不会是自己吧?   可她又不愿相信,十几年的友谊,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倾慕之情。   这也太离谱了。   不行,得赶紧找机会问出来杜堃的心上人是谁。   杜堃说他不吃虾,专门给姚星潼剥的。   把虾给顾栾,顾栾大概率不会吃出自杜堃之手的东西。   扔了的话,既浪费食物,还伤人感情,姚星潼头皮发麻,夹起虾仁一颗吃完,味同嚼蜡。   然后对杜堃笑笑。   顾栾冷眼看着他们俩之间的互动。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一段记忆忽然被翻出来。   顾栾想起来,姚星潼曾经说过,杜堃这厮是个断袖。   难怪姚星潼到京中上学,他也要巴巴跟来;时不时就要到顾府门口晃悠,星潼星潼喊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估计柜子里那些书也是杜堃给的。   姚星潼对杜堃什么想法他不清楚,但是男人的直觉告诉他,杜堃一定对姚星潼图谋不轨。   乖乖,姚星潼已经是他明媒正娶三媒六聘招进来的夫君,是别人家的花了,还惦念着呐。   不要脸。   思及此,为何姚星潼与杜堃两人总看着不对劲,终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顾栾也明白了自己为何今日像刺猬静附身,哪儿哪儿看杜堃不顺眼了。   他平时喜欢直来直去,说话大多数是在损人。起初他故意如此,是为了给塑造性格刁蛮武力值高的千金小姐人设,让那些风流公子们知难而退,不敢靠近,从而省下许多麻烦。   久而久之,真让他养成了开口不说人话的臭毛病。   可是损归损,他从未对谁如此尖刻过。除了陆许明。   杜堃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莫名烦躁,恨不能拉着姚星潼离得远远的。   直到这一刻,顾栾想明白了。   他或许是在羡慕,抑或是嫉妒,姚星潼和杜堃之间的“深厚情谊”。   姚星潼为什么会看那些书,为什么对于不能与他同床而高兴,为什么会三句离不开杜堃——因为他可能喜欢杜堃。   按照姚星潼的胆量,在他眼皮子底下,是万万不可能敢跟杜堃眉来眼去,或者做出其他出格的事。   但一想到姚星潼可能会在心里默默念着杜堃,怨他棒打鸳鸯,他就想把桌子掀到杜堃脸上。   面前的饭菜顿时不香了。   杯中甜酒饮起来也是涩的。像没熟的柿子。   顾栾开始盘算如何把姚星潼早点带回家。   斩断情丝第一步,空间上要隔开。   他想的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筷子。“啪”的一声,可怜的筷子被直接腰斩。   木刺不小心扎入手指,细细地疼。   顾栾抬手把木刺拔了下来。手指渗出一颗小小的血珠,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红艳。   听到动静,桌上剩下两人齐齐朝这边看过来。   姚星潼像是被点着尾巴的兔子,“噌”地跳起,小心捉起顾栾的手指,放到唇边吮去血珠,心疼的跟什么似的:“娘子你手指破了!出血了!疼不疼啊,要不要包一下?虽然破口很小,但是不注意的话也可能会出大事的!”   看她紧皱的眉毛,顾栾眼珠一转。   姚星潼不是最心疼他哪里磕了碰了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掩住面颊,嘶嘶吸着凉气:“好疼。”   平日掉块肉眼睛不眨一下的顾栾,因为一根木刺,居然在喊痛。   姚星潼短暂地惊叹片刻,重新将重点放在顾栾已经在愈合的伤口上。她手上的同样位置也开始条件反射,火烧火燎地疼。她着急地问杜堃:“杜兄家里可有备用药物?”   未等杜堃回答,顾栾蹙起好看的眉,抢先道:“府上有大夫新做的药粉,见效奇快……”   他挖好坑,看姚星潼跳是不跳。   不出意外,姚星潼乖乖入坑,“那咱们先回府,把手治好。”   她跟着顾栾一块儿起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回头跟杜堃抱歉:“实在对不住啊杜兄,意外情况事发突然,咱们年后再聚。”   方才杜堃已经说了,今日是他年前在京城过的最后一天,明日便要启程回洛鹤县过春节。   杜堃张着五指要挽留。手在空中举了片刻,还是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外。   他垂下头,拳头狠狠地落在桌上。   一根木刺而已,咋咋呼呼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生了。   他知道顾栾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千方百计想断了他和姚星潼的来往么。   这么着急回府,怕是再晚一步,伤口已经自己愈合了!   杜堃想破头也不明白,他所表现出来的到底哪里惹到了顾栾。堂堂千金大小姐,明明根本不在乎身边的三两男人,却不允许自己相公有三两好友?   她之前不是不在乎姚星潼么。   杜堃右眼皮一跳。   难道,她现在在乎了?   ***   踏出杜堃家门的瞬间,顾栾觉得呼吸畅快不少。   他放任姚星潼捧着自己的手。   反正没有指纹的手掌已经被看了一清二楚,无需再遮遮掩掩。   姚星潼一开始在担心伤口,以为是扎到了敏感的地方,所以才会痛。结果尚未走远,顾栾吃痛的表情就变了。   薄唇微抿,明显有几分小小的得意;眉目间却显出淡淡愁色,让人猜不透到底是高兴还是忧愁。   不过,痛应该是不痛了。   她慢慢明白过来,方才顾栾八成是装的,就是为了找借口离开杜堃家。   两人到底还是不对付。一番其乐融融下,暗藏刀光剑影。   她试图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娘子,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杜兄?其实他人不错的,对人大大方方,心胸宽广,严于律己宽于律人,从未与谁结过仇。除了有点认死理,有时爱钻牛角尖,其他没什么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不过娘子不要勉强自己,不喜欢便不喜欢。我听别人说过,有人天生命里犯冲,娘子跟杜兄可能就是这样。你看,在杜兄家里吃饭都能断了筷子。娘子大人不记小筷过,莫要把筷子怪到杜兄头上呀。”   这是在说他小心眼?   顾栾心里霎时窜起一簇火苗。他想,他凭什么要自己在这东想西想生闷气,干脆问清楚,一了百了。   他伸手,一把拉住姚星潼。   “你停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你跟我说实话。”   姚星潼不明所以,顿住脚步,转过身面对顾栾,在问问题前先举起手,做出发誓的手势:“娘子尽管问,我要是撒谎,以后吃的面条都没有虾仁。”   姚星潼对于虾仁的热爱众目共睹,敢发这种誓,顾栾确信他不会听到虚假言论。   他深吸一口气,问:“你是不是断袖?”   摆出一副严肃样子,姚星潼还以为顾栾要问什么重要的事儿,结果是这么一个堪称离谱的问题。   她心想,要问,也得问她是不是磨镜。毕竟她最近对顾栾产生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断袖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唯一能说明的,是她装男人还没露出马脚。   她收回手,微微仰起头,万分真诚地说:“娘子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不是。”   顾栾追问:“那你为何整日与杜堃黏在一起,张口闭口起床睡觉都要提一嘴。他又是断袖,我不得不多想。”   原来是这样。   姚星潼苦巴巴地想,她找杜堃,一方面是她在京中只有这一个好友;另一方面,杜堃称得上翩翩佳公子,她多看一会儿,说不定能回到之前爱慕男子的时候,减少一点对顾栾异样的想法。   但刚刚吃饭时她对杜堃起了疑心,不问清楚的话,以后往来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频繁。   她避开后一个,把第一个原因掰开揉碎给顾栾解释清楚,她跟杜堃只是好朋友。   顾栾听了,又高兴又失落。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   高兴的是,姚星潼不喜欢杜堃,杜堃是在一厢情愿;失落的是,姚星潼不喜欢男人,也就是说,他永远不能用自己的真实性别面对姚星潼。   要是他想继续现在这种偏向暧昧的关系,必须要护好自己的马甲。   “你不要多想,我不关心你到底喜欢谁。只是怕你走上歪路,又头脑简单,被别人骗了去,惹出麻烦。到时候穿到别人耳朵里,给顾家丢脸,让爹在朝堂上抬不起头。”   他欲盖弥彰地解释。   再怎么迟钝,姚星潼到底是女子,内心柔软而敏感。顾栾不解释还好,啰里吧嗦强调一通后,反而让她产生一个模糊的想法。   顾栾或许是因为她和杜堃的关系,吃醋而不自知?   头顶星河灿烂,耳边静谧深沉,佳人在侧,陌生而熟悉的情感脱口而出。   “娘子既然这么问了,那我正巧也有个问题,想问问娘子。”   姚星潼忽然抬起双眸,直直地看进顾栾的眼睛。   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如此认真地注视顾栾的眼睛。或者说审视更为恰当。   深邃狭长的眼眸中翻涌着让她读不懂的情绪。   顾栾的话像是夏日突如其来的狂风,冷不丁将她心底压抑着、却一直悄然生长的幼芽卷成狂舞的枝蔓。   她甚至对顾栾接下来的回答抱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娘子,你总爱看美人图,也从不曾喜欢过我,或是其他男子。你心仪的人,可是女子?” 第26章 . ②⑥母子谈 你要是下不去手,爹娘也会……   顾栾下意识地想说是。   他是男人, 自然喜欢漂亮小姐。   哪怕他自己打扮打扮就是最漂亮的“小姐”,他还是渴望能有一名属于他的女子相伴。   可是当姚星潼出现后,他动摇了。   他想,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 如果是姚星潼的话,他应该都会喜欢的。   这种蕴在心底的情愫,之前从未有过,偏偏对姚星潼出现了。   一边嫌姚星潼不够男人, 却一边想着这样也无所谓, 大不了以后都由他护着;   一边想直接与姚星潼有肌肤之亲,一边又怕被自己吓到;   一边对父亲母亲说着这只是形式婚姻, 一边又疯了般想知道姚星潼到底是否心有所属;   一边期待姚星潼是断袖,一边又害怕真的是断袖……   他简直矛盾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种感觉, 应该就叫做喜欢吧。   面对姚星潼的问题,他认真思索, 斟酌着该如何回答。   “你疯了吧你, 什么话都敢说。”   他装作之前的吊儿郎当,仗着腿长, 越过姚星潼, 说:“我喜欢的人是男子。”   姚星潼低低“噢”了一声。   是她想多了, 顾栾自然和大多数女子一样, 喜欢男人。   而且听顾栾的句式, 不是说“我喜欢男人”,而是“我喜欢的人是男子”。   肯定心有所属。如新婚之夜所说,他们的亲事不过是媒妁之言,没有感情。想必是老爷夫人不舍得让独女出嫁, 心仪之人又不愿意做上门女婿,才随便挑了她吧。   在到顾府之前,她甚至连顾栾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可能是因为喜欢而成的婚。   自从顾栾亲了她,短暂的尴尬之后,她有些飘了,都快忘了当时是因为什么才到京城来。   心里溢出来的一点点期待,被残忍地掐灭。   她自我安慰地想,对于顾栾那点异样的感情,或许是因为之前没人这样保护过她,照顾过她,从而产生的感激之情,而她错把这份感激当作喜欢了。   不是有很多这种例子吗,不然“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是怎么来的。   一定是这样。她这么多年一直喜欢男子,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喜欢上一个女人。   顾栾狐疑地看着她:“怎么,我不是磨镜,你很失望?你心里都在想什么啊,你是不是被姓杜的带坏了?”   “我……”   “还是说你厌我至此,甚至巴不得我喜欢上哪家小姐,好永远不近你的身?”   “没有没有,我没有讨厌!我特别喜欢娘子!!”姚星潼急了,急忙否认。   顾栾抓住重点:“你、特、别、喜、欢、我?”   姚星潼理直气壮:“与娘子成亲,自然要喜欢娘子。”   “那你喜欢我哪儿?”   姚星潼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娘子长得漂亮,对人好呀。”   顾栾又高兴了。   只要待他好,就能把他傻乎乎的小夫君迷的晕头转向。   况且,他男装时模样也不赖。   “哦。我也挺喜欢你的。”   挺喜欢?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与她相处时不会感到不愉快,但也没有那么喜欢?   顾栾毕竟有了心上人呢。   “算了先不说了。我看那姓杜的也就一般,你以后有同他闲谈的时间,不如来找我,离得还近。”   不用顾栾说,想到杜堃那毛毛的眼神,姚星潼也有些后怕了。   她扬起笑脸,伸手握住顾栾的胳膊,说:“是我多嘴了,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咱们先回府吧,小芮可能煮了炖梨当宵夜呢。”   “嗯。正好我晚上没吃饱。”   “还有油泼面没做成,我明天给娘子做。不会的地方还得多请教娘子。”   姚星潼跟在他身后进府,像只小尾巴似的。   顾栾应道:“行行行。”   两人回到住处,小芮果然端了两份炖梨,正好冷到能入口的温度。热乎乎甜滋滋地来一份,姚星潼心里那点悲意也差不多无影无踪。   高氏手底下管事的阿月过来敲了敲门,对顾栾道:“小姐,夫人叫你过去。”   这么晚了叫顾栾有什么事?姚星潼纳闷。   顾连成和高氏住在北房,顾栾和姚星潼住东房,因为成亲后带上点分家的意思,所以平时饭都不在一起吃。   除了过节的时候一块儿,还有每天早晨必须的早茶会见上几面,顾连成在朝中有公事要忙,高氏每天跟众多夫人打牌闲聊,维持顾家与其他家族的友好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做,人情相对寡淡了,不像她之前在家的时候,每顿饭都要一大家子人一块儿吃。   按照正常的点,现在已经快戌时,小院之间的门都闭上了,除非有急事,不会有往来。   姚星潼怕真出什么大事儿,高氏才急急忙忙叫顾栾过去,着急地看向顾栾,想催又不敢催。   顾栾倒是不慌不忙,直到咽下最后一口炖梨,慢条斯理地擦拭嘴唇,拿水漱了口,才起身道:“嗯,我知道了,走吧。”   他一站起来,小芮就拿过披肩给披上,向往常一样要跟过去。   阿月却伸手将她拦住,“夫人说了,小姐一人去就行。”   阿林怏怏退下。阿月比她们大了一轮,是郡府里的老人了,又常年跟在高氏身边,像是宫里的掌事宫女,而她们只是普通的打杂宫女。   姚星潼把桌上装炖梨的碗叠在一起放上托盘,起身端给阿林:“你把这些收拾了就休息吧。”   ***   顾栾以为是顾连成叫他。因为上次王景的事儿,可能王巡抚忽然改变主意了。   一路上他都在盘算可能的对策。   到了北房,才发现顾连成并不在,只有高氏一人。   那便是和朝堂无关的事了。   顾栾进去之后,阿月便从外面把门关上,渐渐走远了。   “爹呢?”   高氏一指里间:“在里头闭目养神呢。阿栾,你过来,娘有些话想跟你说。”   顾栾找了个躺椅坐下,半躺着,道:“您说,儿子听着。”   “你可知我为何要这么晚了还要叫你过来?”   “我不知。”他是真没有头绪。   高氏叹气,语调中参杂了些许责怪:“你今日可是同姚桉一块儿去别人家做客了?”   “是。他同窗好友今日乔迁,我便随他一起去吃了乔迁宴。”顾栾供认不讳。   高氏接着说:“你因为姚桉,去把沈大人骆大人他们家的公子训了一顿?”   “是。不过是他们有错在先,而且我真没动手。”   高氏深吸一口气,扶额。   “姚桉不过是一个随时能换掉的赘婿!你何必要对他这么认真?你不是瞧不上他么!”   因为气愤,她稍微拔高了音调。   顾栾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和顾连成挖空心思保下来的孩子,是她的命。   顾栾也一直很争气,在男扮女装上没有反抗太久,而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始终勤奋有加,能文能武,连厨艺绣花也精通。虽然偶尔会惹出一点小麻烦,可都是在可控可理解范围内。   但最近一连串出了这么多事,全都和姚星潼有关,让她不得不提高警觉。   顾栾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儿。无非是怕他和姚星潼走的太近暴露秘密。他说:“娘,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你要是有数就不会这么干!在所有人眼里你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小姐,最重要的是洁身自好,不能和那些不入流的、家里没个一官半职的人有交集。姚桉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一清二楚,他能有什么够得上的朋友?被别人看到了,要说你被一介小小赘婿蛊了,自降身份,顺便也给整个顾家降格的。”   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夫人不参与赘婿的朋友圈子是惯例,跟普通人家的丈夫不会参与妻子和小姐妹们之间的茶话会一样。   高氏回忆起当时招赘婿的紧迫。   皇上要赐婚的意图越来越明显,迫于压力,她和顾连成暗地里四处寻找,挑出合适的人选来做赘婿。   首先,理想赘婿的家势背景不能过强,否则不容易控制;也不能太草根,不然会显得太假。   其次,性格一定要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好拿捏。   这两点要求一出来,能附和条件的男子几乎所剩无几。正当他们因为找不到人选而发愁时,姚星潼宛如菩萨显灵,送上门来。   不仅完美契合以上两点,姚星潼的家人也十分好糊弄。根本不需要许诺加官进爵金银财宝,听说能和京兆尹家攀亲戚,忙不迭就把儿子送了出来。   赘婿招进来后,皇帝果然不再提赐婚的事儿。   “娘,您是不是太小心翼翼了,总是绷着一根弦儿,搞得草木皆兵。再者,我若是始终与他相敬如宾,反倒容易让人以为夫妻关系不和,遭人猜忌。就算以上都不作数,再退一步,他根本不可能同我行那档子事。所以您放宽心,我平日是爱玩闹了些,大事上还是十分有分寸的。”   顾栾觉得高氏有点小题大做,解释道。   高氏将暖手炉轻轻置在桌上。暖手炉是镂空掐丝大肚壶状,透过镂空缝隙能看到里面的微微火光。   “你怎就能如此笃定‘不可能’?莫非那姚桉同你说了什么?”   顾栾刚要说姚星潼不举,话到嘴边,忽忆起自己曾答应过姚星潼不向第三个人谈起此事,临了了硬生生咽回肚里。   更何况,他也老大不小了,跟自己母亲谈论这些事,浑身不得劲儿。   他一带而过:“我不同意,他敢?不过——”   “嗯?”   顾栾欲言又止,最终摇头道:“没什么,我有分寸,您尽管放心。”   听他这么说,高氏更担心了。   因为顾栾自始至终都在强调“我有分寸”,下意识回避掉了他变成断袖真的喜欢上姚星潼的可能。   之前她对同性相斥深信不疑,以为凭姚星潼那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顾栾甚至懒得和这种人称兄道弟。但她现在警觉起来——长期女装,会不会对顾栾在某些方面的取向产生影响?   对男人产生好感,同时被自身的男子天性作用,对弱小的事物心生喜爱和保护欲。   不就正好跟姚星潼对上了么。   她狠狠心:“阿栾,你莫要怪爹娘狠心。你以为自己狠辣无情,实则常常心软。娘今天就想给你提个醒,把丑话说在前头,倘若真有这么一日,不管那人是姚桉还是谁,都要第一时间封口。”   “你要是下不去手,爹娘也会帮你。毕竟,活人靠不住,只有死人才能相信。”   顾栾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寒意。像是在微醺时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尖钝疼着清醒。   高氏话糙理不糙,说的不无道理。   他的家庭,他的身份,都不允许他暴露自己是男扮女装的秘密。   即便他相信姚星潼,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顾连成这些年越发谨慎小心,怎能容下这样一个隐藏祸端?   再退一步,即便顾家全盘接纳姚星潼,姚星潼就一定会真心喜欢他么?   他可是亲口听到了回答,姚星潼喜欢女子。   高氏不愧是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刚一冒出丝丝情愫,便快准狠地将其狠狠掐灭。   他真是被那张软乎乎的笑脸迷昏了头,居然已经开始不着边际地幻想掉马之后的生活。   太残忍了。他生来就不能谈爱。   跨过门槛时,顾栾稍稍停顿了片刻,转头对高氏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随娘的心意。不过当初他入府时,您向他许过要把他当亲儿子待的海口,不要睡一觉就忘了才好。” 第27章 . ②⑦遇高人(二合一) 眼前一下子就暗……   姚星潼回到屋里, 洗漱完,手里呆呆地捧着一本书,坐立难安。   方才老爷夫人把顾栾叫走了, 倒是给她腾出一个独立空间。   世事总是有些无常,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亲吻后, 她以为和顾栾的关系会变僵,会疏远,却一日日变得亲密,她甚至可以就着如何油炸花生米最香这种弱智问题找顾栾询问三五遍, 顾栾也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   顾栾现在会不会把她当成一个毛绒绒的小宠物, 给予她最大的耐心和包容。如果不小心发现她是女扮男装,或许能理解她的苦衷, 而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就跟养了一只小公猫,养到大才发现其实是母的, 也不会单凭这一点就把猫猫丢掉。   之前在家里,姚东桦见不得她摸针线, 觉得这样女里女气。现在她时不时给顾栾绣个小荷包, 顾栾倒是很喜欢,都收下了, 一天一个轮换着带。   娘子不睡, 做赘婿的不能提前睡。她恪守赘婿之道, 给顾栾备好擦脸毛巾和泡脚水, 洗漱好托着腮等顾栾回来。   她有些困, 等着等着,上下眼皮之间的距离开始慢慢变小。   眼看着俩眼皮马上要变成零距离,顾栾回来了。   外头冷,身上多多少少沾了寒气。   “娘子, 快洗漱吧。”   顾栾低低“嗯”了声,又转身出去漱口洗脸,再回来时脱掉鞋子,泡脚。   姚星潼在她身边小蜜蜂似的绕来绕去,时不时抬眼看过去,脸上写满了“期待”。   要是往常,顾栾早就让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了,今天却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脸平静地盯着自己的洗脚水。红色的脚趾甲衬着,显得脚更加白皙。   不得已,姚星潼只好自己问:“娘子,岳母找你去,有什么要紧事呀?”   她看出来了,顾栾心情不好。八成不是什么好消息。   姚星潼想,她不能总是倚靠顾栾,也是要替人家分忧的。   顾栾掀起眼皮,眉目间仿佛有化不开的愁色:“没什么要紧事,因为下雪,表妹一家来不了了。”   真是因为表妹来不了了么。姚星潼记得顾栾说过,他挺讨厌那个小丫头的,天天黏在人身上,见什么都得伸手摸一下,偏偏打不得骂不得,你越不让她乱拿她偏要拿,弄得浑身稀脏,回来高氏还批他不知道照顾妹妹。   “真的?”   “怎么,我有必要骗你玩儿吗?”   姚星潼去拿擦脚毛巾,嘟囔道:“表妹不能来,娘子不应该会高兴的么……”   顾栾有些头大。他本想随口糊弄过去,没想到姚星潼没信。   “你爱信不信。现在是在家里,没人跟你计较。以后你步入仕途,要是也喜欢这么神叨,觉得你自己想的才是对的,迟早要被人一脚踢出去。”   他唤阿林来端走洗脚水,直接躺在床上,一扬手,灭了房中的灯。   眼前一下子就暗了。   姚星潼慢慢蜷缩进被窝。她想,顾栾怎么又凶凶的了,还拿官场处事的大道理来堵她。   步入仕途,遇到的都是别家人,她才不关心别人是不是不高兴。   但她跟顾栾不一样,他们是结过发的夫妻呀,顾栾对她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啊。   ***   娘子,你说星潼过去也不短时间了,怎么还不见顾金贵肚子有动静呢。”   姚东桦敲着二郎腿瘫在躺椅上,手里抓一把瓜子,磕一颗,吐两片皮儿在地上。   李氏在一旁绣小兔子玩儿,听到姚东桦说这种话就脑瓜子嗡嗡疼。   她把绣了一只的兔耳朵往针线笸箩里一丢,“说多少次了,人家是顾小夫人!什么金贵金贵的,有本事你当人家面叫,看你那细脖儿上支着的脑袋能还能热乎几天!”   “小夫人小夫人的,在外头喊喊就行了,在家也端个官腔,怎地不见你在家叫我县老爷呢。再说了,顾家就是我们老姚家烧高香盼来的贵人,金子似的,可不就是得叫金贵么。要是星潼争点气,像我一样,让顾金贵肚子大起来,生个带把儿的,顾老爷不得乐死,到时候我们就装着去贺喜,顺便提上一嘴我官职的事儿,啧,咱说不定也能到京城里过下半辈子。”   姚东桦心里美滋滋地想,仿佛康庄大道、白鹇官服马上就在他眼前。   “你这是卖孩子呐!”   李氏气地想一巴掌打他脸上。   她在姚东桦背后站着,手抬起,在空中抖索半天,最终垂下了。她要是打下去,姚东桦保准要去找老太婆告状,老太婆这些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拿拐杖抽她是小事儿,万一给气蹬腿儿了,街坊邻居都得戳她脊梁骨。   在梁朝,家里有老人是福气,老太婆在全县年龄数一数二,不少人羡慕他们家。   李氏不止一次腹诽,这福气给你们要不要。反正她是快受够了。   “你瞧瞧你说的,卖孩子?我这是卖孩子么,我是委屈咱们有限的儿子,为老姚家在官场的未来创造无限的价值!我们老姚家一代一代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到我太爷爷那代,在县里混出点名头,可一连四代下来,一直止步于此,我心里不甘呐。好在星潼争气,搭上顾家的顺风车——顾家在京城名堂不小,结个婚皇上都得派人出动,找准时机,请亲家公美言几句,嘿嘿……”   跟这种人没法讲道理。这会儿开始把姚星潼当宝了,仿佛当时因为姚星潼乡试没过嫌她给姚家丢脸的不是一个人似的。   只知道怎么从自己孩子上榨好处,一点也不担心她作为赘婿,在顾家吃不吃的好,睡不睡的香,会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李氏在心里啐了声,只觉再与姚东桦共处一室会窒息而亡,喊上二姨娘生的丫头福鲤陪她上街逛逛。   因为后来姚东桦纳的小妾们生的清一色全是丫头,也断了一群女人宅斗的心思,相互间竟是保持了长期的相安无事。李氏瞧着丫头们的细眉杏眼,老是觉得像是看到姚星潼,身为主母,总是下意识多照顾照顾。   福鲤便是家里除了姚星潼外最大的女孩,前不久许配给杜堃表哥,家里做酒生意的,人挺老实。   抬头看看天,整个头顶阴沉沉的,透着点灰蒙蒙的亮,八成是要落雪。福鲤拿了两把油纸伞备着,默不作声跟在李氏旁边,跟她错开半个肩膀的距离。   她不喜说话,爱埋头干事,四姨娘的两个小闺女老是抢她的衣服首饰,也不知道吭声。李氏起初嫌她,现在再看,倒是已经许配出去的几个姐妹中嫁的最好的,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确实是傻人有傻福,不声不响捞了个好男人。   李氏唠叨的毛病又犯了:“福鲤啊,以后嫁过去了,毕竟就不是在自己家,是到别人家生活,离得也不算近,娘家人不好给你撑腰,嘴头上还是得学着毒一点。也不怕你笑话,就看我跟你祖母——婆婆们一个个的,都是人精变的。”   “主母,福鲤嘴笨,不会说话。”福鲤憨厚地笑笑。   “不会你学呀。她要是叫你扫地,你就偏不接扫把,转头上街给她捏个扫帚样的糖人孝敬她,看她吃还是不吃。”   福鲤觉得好笑,捂嘴发出细细的笑声。   “你现在听着好玩儿,真摊上了,比什么都有用。”李氏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一巴掌,嗔怒道。   “福鲤记下了。主母,兄长到现在也没回个信儿,听杜家公子说,今年是不回来了?”   她观摩着李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一干妹妹里,就数福鲤跟姚星潼关系最好。自打入京,姚星潼就没回过家,林家妹子结婚都没回,好几个月了,她心里挺想的。   眼见着她也要跟别的男人走了,不一定能在出嫁前看跟哥哥见一面,杜家表兄家业在南方,日后能不能再见也是未定之数,想来入京前送别竟是最后一面。   “不回便不回,我进京里瞧她。”   福鲤想问能不能把她一块儿带上,话在舌尖上滚了几滚,给咽回去了。   两人一道儿走上集市。快过年加上快下雪,街上抢年货的人乌乌泱泱,两人顺着摆摊后面的小路走才不至于被人撞翻。   “鲤鱼咯!现打现冻的鲤鱼咯!”   “糖糕黏,黏福气入肚喽!”   “新逮的老母鸡,天天早晨一个双黄蛋,准的很!要不要,给你便宜,这个数。”   ……   李氏见那只母鸡长得挺好看,珠圆玉润,脖子上的毛蓬松柔顺,挂一圈白点,乍一看像串珍珠,瞪着两只滴溜溜的圆眼睛偏头看她。   不知怎的,三目相对,竟对上眼了。   “福鲤,别家养猫养狗的,咱们养只鸡怎么样?”   福鲤会意:“主母要是喜欢,我去把它买来。”   “回去叫人来买吧,你好歹是咱家小姐,哪有小姐上手捉鸡的。”李氏不让她去。   “不碍事,之前林家婶婶跑了鸡,是我帮忙捉回来的呢。”   说罢,福鲤上前找小贩买鸡。   那是鸡笼里剩下的最后一只,小贩怕下雨,急着回家,把价压的挺低。   李氏付了钱。小贩帮忙把鸡脚绑到一起,把翅膀掰到背后递给福鲤。   福鲤接过来,手法异常熟练,一看就是帮忙捉了不少只作案潜逃的鸡。   在外头逛了一会儿,李氏心里憋着的气渐消。出来采买只是借口,这会儿拎了只鸡回去算是交差。问福鲤有没有什么想买的,福鲤摇头,两人就准备打道回府。   谁知,避着人群走了没多远,异变突生。   那只鸡跟抽风了似的,忽然开始拼命挣扎,两条捆一起的脚和脑袋相互配合,一挣一挣的,翅膀在福鲤手中乱抖,还意图偏过脑袋去啄福鲤的手。   福鲤吓了一跳,手上劲儿一松,母鸡挣脱束缚,扑棱扑棱连飞带跑往集市里头窜。   一只鸡而已,跑进混乱集市上哪儿捉,白费力气。李氏心道今天真不走运,喝口水都能塞牙缝。福鲤却已经冲出去,目光紧随母鸡,左躲右闪地张着手捉。   怕她一个弱女子被别人冲撞了,李氏“嗨呀”一声,抬脚跟上。   鸡在集市里乱飞一气,从这头儿快要跑到那头,两人到底是比不上有翅膀的,追的气喘吁吁,母鸡还是在她们前面一丈远的地方晃悠。   堂堂县令夫人带着女儿当街追鸡,李氏恨不能当场掘地三尺把自己给埋了。   终于,母鸡没想到两个女人有如此惊人的耐力,先跑累了,在一处小摊儿边蹲下。   李氏对这只鸡的好感全无,抬腿在它肥肥的鸡屁股上踹了脚。她叉着腰,大喘气抬头,对上一双浑浊老眼。   她心里一惊。   已经到了集市的另一头,通往郊外方向,人流量最少,除了进城出城的一天也见不到几个上街采买之人。甚至不能叫做“摊儿”,因为实在太过简陋。   地上一片布做的八卦阵,用石子儿压住四角防止刮走,一支脏不拉几的竹筒,零零散散落着几枚铜钱,上头刻着的符箓已经模糊不清。老头身着一身破衣烂衫,好几处露着棉花,一顶瓜皮帽扣在头顶,写两个大字:算命。   最令人震惊的不是这番叫花子似的打扮,而是那双眼睛。眼球上布满棉絮一样的东西,疙疙瘩瘩,把瞳仁全部遮住了,乍一看上去,像是只有眼白。   福鲤已经重新将鸡虏获,在一旁歇气儿。   出于某种私人原因,李氏对算命的都没太有好感。这老头大概是新来的,她第一次在县里见到。   “夫人可知我为何瞎了一双眼?”老头忽然开口。   李氏一直以为他看不清,冷不丁叫他喊对性别,还知道她是夫人,本来想捉了鸡就走的脚顿住,被下蛊了似的,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为何?”   “因为泄露天机,老天爷不想让我再看,瞎啦。大事儿看不了,不过给人看看命数还是准的。”   这句话一出口,李氏竟真从老头身上看出一副仙人模样。   她见过不少算命大仙,这种范儿的还是头一遭。   鬼使神差的,她在老头面前蹲下,“冒昧问一下,您是因为看了什么大事儿,才……”   老头也不忌讳别人提他的瞎眼,可能是把这当成了一种荣耀,“也不算什么秘密,说来都知道。前些年跟北边儿打仗的时候,顾将军带兵被困忘魂岭。”   嗬,还是跟自己亲家有关的。李氏赶紧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中间的弯弯绕绕将才谋略就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当时是成败在此一举,皇上叫去的八卦先生们算来算去,连占星台的人都说此战无望,顾将军势运衰弱。到最后就剩我啦,两方征战可是大事儿,哪能随便乱看。”   “但人家那边儿还在苦苦坚持,要是战败的命数传到他们耳朵里,士气不就落了么。我一咬牙,想着说不定能看出点儿别的,就睁眼了。”   “果然,顾将军不是死到临头,而是枯木逢春啊!但那之后,我这眼,就不行喽。”   好家伙,为国捐眼。   接下来就水到渠成了,皇帝大喜,派人传信儿,说此仗必胜,将士们心底憋着一股劲儿,冲出重围,绝地反击,甚至一举将仇敌逼退到寻仙关外。   这一战十分有名,李氏都七七八八听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蜿蜒曲折。   他说的煞有介事,李氏顿时肃然起敬,不由自主地信了他的话。   “高人,您刚才说,现在看不了大事儿,但还能看命数?”   老头一脸严肃地点头。   李氏忙不迭取出荷包里的碎银放进竹筒,一列铜钱中,亮闪闪的碎银格外诱人。   “高人,我想请您算一卦。”   “给谁?”   李氏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女姚桉。”   ***   “小姐呢?”   姚星潼裹上厚厚外衣,问小芮。   “阿林刚刚陪小姐去书房了。姑爷可是要同去读书?”   “嗯,现在就去。”   两人穿过小院,到书房。书房中原本只有一张书案,后来姚星潼也时常到这儿读书,便将书案旁的文案挪出一寸,当作小型桌子,和书案依然是挨在一起的。文案上摊着一摞书和笔墨纸砚,最中央的一本打开倒扣在桌面上,是姚星潼昨天看到的页数。   顾栾把长发束的规规矩矩,在脑后盘成漂亮的髻,正垂眸悬腕,细细描摹一张仕女图。   姚星潼怕惊了他,轻手轻脚拖出小凳,温声道:“娘子画的真是好看。”   闻言,顾栾手腕顿住,笔尖距纸面不到一寸距离,吸饱了染料,一颗红色朱墨滴挂在笔尖摇摇欲坠,看的人悬起一颗心,生怕落下来毁了一张画。   “喜欢你就拿去。你好生念书,我去街上逛逛”   说罢,随意将笔扔在案上,招呼走阿林大步出去。   顾栾这几天不知道抽什么风,大过节的不在家呆着,天天往街上跑,搬回一堆一堆无用的东西。   奇怪的是,高氏好像对此也无动于衷,似乎很支持顾栾出去乱花钱。   姚星潼盘腿坐下,将书翻过来,低头看书。   书是顾栾曾经用过的,空白处稀稀拉拉记者几个字的随笔,龙飞凤舞的,有的书页上直接标上“胡扯”。   对比之下书上的方块字都变得可爱了许多。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不然也不会三番四次过不了乡试,连秀才考核都差点不合格。   现在才发现,不是她学不会,是没被逼到那份儿上。   春闱在即,届时会有一批新人入朝,原有官吏顺带着调整,会举行吏考。顾连成就是瞅着吏考的便利,跟官员们打了招呼,让姚星潼破格参加吏考。   每年像这样借用家庭之便花钱直接参加吏考的人不少,多为科举不过的世家子弟。但为了防止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朝廷里插一脚,搞得到处乌烟瘴气,朝廷有规定,通关系参加吏考可以,但考过后能被分到哪儿就不是能人为操纵的了,得在卷子上亮真章。   有些能力的,可以担任譬如水部九品、祠部八品等有实权、干实事、长经验的官职;不行的,去帮着整理书架、誊抄典籍云云。   说白了,就是一场难度系数比正式科举低的考试,外加不管作答多少正确与否一定能过的基础保障。   本来她是要在洄源书院再读半年,秋天再考。可顾连成前不久找她,让她今年春天就去。   姚星潼不想当佛经誊抄员,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功夫,看了不下十遍,倒着背不敢说,正着绝对倒背如流。   要是当时科考也能像现在这样,早就是举人了。说不定还能混个贡士当当。   “少年不知勤学苦,老来方知读书迟。唉。”   姚星潼最后瞥一眼顾栾的摊在桌面上的笔,笔尖沾着朱砂染料,在画中美女眉心落下一点红痣,尚未干透。   接着捧起书背诵。   ***   京城繁华,过年期间铺子不打烊,反而比平时更热闹。小孩儿三五成群,拿地上的雪滚雪球打雪仗。一个个穿着大红的新衣服,你追我赶,远远看过去像梳头的山楂在白糖里打滚。   大人们怕给孩子冻着了,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有的小孩儿被裹的连腿都看不见。   顾栾轻轻抹掉额前碎发上沾着的水。屋檐下的冰溜溜没有打干净,表面新冻上的一层融化,一滴滴慢慢往下落,在地上的雪中砸出小小的坑。一颗不长眼的冰溜溜往顾栾头上滴了一滴,立刻就被报复性甩过来的小石子腰斩,只剩秃秃一坨冰疙瘩黏在屋檐上。   阿林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石子不长眼,打到自己脸上。   顾栾接着往前走。直到在一处满是脂粉异香的朱红门前,才停住脚步。   “你去红香楼里拿两盒脂粉。”顾栾掏出钱袋,随手捏了撮碎银递给阿林。   阿林看着面前“妩悦楼”的大字招牌,心惊胆战。   “小姐,您是要……”   嫖?   妩悦楼是妩乐楼开的分店。后者卖艺不卖身,前者二者皆可卖,是实实在在的烟花之地。   顾栾一脸正气:“我是路过。”   “小姐,姑爷要是知道了……”   “我是路过。”他斜睨阿林一眼,“还不快去!”   阿林揣了银子就走。   转过弯,她不放心,又转头看了一眼,顾栾果然仰头挺胸过了妩乐楼大门,目不斜视,到一旁的酒馆听人说书去了。   还真是路过。   她松了一口气,放心去买脂粉了。   看到街角探出半个的脑袋消失,顾栾上到酒馆二楼,跟小二报了一串数字。不一会儿,小二碰着一只黑酒坛出来,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这家店有一项特殊服务——存酒。有些嗜酒之人,家里夫人却不让喝酒,便能把一些不常见的好酒存在这儿,什么时候馋了来饮上一坛。   顾栾打开坛盖,趁四下无人,从里面摸出一团黑色外服和折叠纱帽。   他把酒坛封好,放回原本搁置的架子上。   从酒馆出来,已经罩上一身黑衣,脑袋上顶了帽子。薄薄一层黑纱挡住整个脑袋,从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面纱后人的长相。   他回到妩悦楼,一群莺莺燕燕将他迎了进去。   这里的老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仙女们都喊她蒋妈妈。   蒋妈妈徐娘半老,风情万种,除了脸上的粉有点多,一说话扑簌簌往下掉,除了有点惊悚以外,人还是很好的。   听说她是因为失了火,脸被烧得坑坑洼洼,不涂多点粉遮不住。   “公子进来瞧瞧,喜欢哪个就点哪个~”   顾栾切回男声,声音低沉中带了点风流,他朝仙女们扬扬下巴,勾的一群美人儿娇笑着打成一团。   趁这个时机,他低声对蒋妈妈说:“金鸾姑娘在吗?”   蒋妈妈霎时变了脸色。   她挥手推开仙女们,“让让让让,你们一群人来凑什么热闹,就知道发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入了公子的眼!”   说罢,她带着顾栾向三楼的封闭式雅间去了。   底下的仙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位黑衣公子到底瞧上了谁。不过很快有别的客人过来,她们转眼间忘了顾栾,撒着娇簇拥上去。   顾栾进了雅间,蒋妈妈替他从外面关上门,一字也不问,转身下楼接着忙活。   顾栾缓步走到屏风后,茶案前已经盘腿坐了一位灰衣男子。   “你怎么来了?”   灰衣男抬手倒了两杯茶,语调平淡:“馆主死了。”   “谁杀的?”   “没人杀,自然病逝。他让我把令牌交给你。”   灰衣男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一片木制圆牌,上面刻了一只鸾鸟。鸾鸟首尾相连,环成一个圈。   顾栾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接过木牌。   他在木牌上轻轻摩挲着。   忽然,嘴角勾起一抹笑。   “几年不见,你依然是蠢得惊人。这片烂木头,是假的吧。”   ***   云在天上盘旋到天快黑,竟然憋住了,没下一片雪。   李氏离开算命摊儿,到糖人摊上找福鲤。   福鲤的眼睛在糖扫帚和糖兔子之间徘徊。见李氏来了,索性两个都不要,小步迎上去。   “主母,鸡……”   双黄蛋母鸡被捆了脚,怏怏地垂着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小模样。福鲤抓着它两只翅膀,脑袋上沾了一片鸡毛。   李氏替她拈下鸡毛,心说这母鸡还挺神,一下就把她带到高人面前。   她温柔地摸摸母鸡的小鸡冠,微笑道:“这鸡帮了我大忙,我得谢谢它。拿回去炖汤吧,一劳永逸,以后再也不用承受每日生蛋的痛苦了。” 第28章 . ②⑧不能生 所以,不仅她有“隐疾”,……   红香楼挺远, 阿林一来一回走的脚都酸了。她拿着包好的胭脂和找零的铜钱,边揉腰边走进酒馆,眼睛四处寻找顾栾的身影。   台上的老先生翘着山羊胡, 长衫上打了两只补丁,两手在空中比划, 在讲当年庞统是怎么在落凤坡被“落凤”的。   听他说的人不多,到酒馆的人大多是来喝酒的,不过不影响他声情并茂手舞足蹈讲完。说到庞统中箭从马背上跌落时,他甚至“咵”地故意倒在地上。   他动静太大, 阿林不免多瞥了几眼。她沿着墙绕了大半圈, 顾栾居然不见了。   不是说好在这里听书的么。   阿林喊住小二,向他询问顾栾的去向。来酒馆的大多是男人, 顾栾一个大美女,应当很惹眼才是。   “她呀, 有印象,我给她到二楼拿了酒, 然后就忙活别的去了。你要不在附近再找找?”   阿林便把周遭几个店都寻了一遍, 连顾栾的影子都没见着。   就只剩下妩悦楼了。   她不担心顾栾会在半途出什么意外,毕竟她家小姐武力值爆棚, 坏人遇上她才是真的倒了血霉。   阿林掌心都出了一层汗, 站在妩悦楼门前, 连踏进去的勇气也没有。   小姐, 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吧……   自己明明看着她到酒馆去了。   但是听说妩悦楼新来了几个年轻又好看的小官儿, 还有顾栾欲盖弥彰的“我是路过”,阿林很难不把事情往不好的方向想。   她跺跺脚,腰也不酸了,回府找姚星潼。心里揣着侥幸, 说不定小姐是等她等烦了,自己先回府了呢。   她不敢把小姐不见的事儿告诉高氏。高氏平时对人和和气气,但只要事情和顾栾沾上边,马上就能原地变身母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人吞吃入腹。   顾栾果然没在府里。阿林没敢跟姚星潼说说自己猜顾栾是进妩悦楼去了,只说她在酒馆里原地消失。   她在心里盘算着,可能小姐知道姑爷来了,自己就主动跑出来了呢。   ***   顾栾抬手把支摘窗关上。窗缝合上的最后一瞬,他看到姚星潼身后跟着阿林,正急急忙忙往这边赶。   看来阿林已经来过一趟了。   他这会儿精神高度紧张,密闭空间里又容易让人算不准时间。他本来打算在阿林回来之前赶回酒馆,没想到失算,还把姚星潼也招了过来。   要是让姚星潼知道他在妩悦楼,那岂不是彻底完球。   顾栾打开门,轻身掠过三楼的围栏,足尖用力一点,翻上阁楼。他脚步放的极轻,阁楼里正在对镜梳妆的女子甚至都不知道门外过了人。   顶上的窗户是松的,顾栾踩着墙扒上窗沿,鱼一般钻了出去,再轻轻合上窗子。   他现在在妩悦楼楼顶,趴伏着身子,底下的人看不到屋顶上还蹲着个黑衣人。低头往下看,姚星潼已经快走到妩悦楼门口。阿林抬手给她指酒馆方向,说小姐就是在这儿听书不见的。   顾栾移到离酒馆近的那一边。最近的一边也不算近,二者的屋檐之间起码有两丈的距离。酒馆只有二楼,中间两层的高度差,足够他跃过去。   但酒馆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并且得从里向外开。即便是他跳过去了,也得从大门进,正好跟姚星潼撞上。   顾栾正琢磨着要不掠过酒馆到它旁边的糕点铺里去,忽然有人从里面推开了二楼的一扇窗户。   小二哼着歌,把窗户开到最大,又转身回去忙别的了。   简直天助我也。   顾栾大喜,当即对着窗户一跳,顺顺当当落地后在地上滚了一圈,姚星潼正巧到酒馆大门口。   供他通过的窗户在酒架后面,没人注意。他一把拽下身上黑衣,连帽子一起,胡乱卷成一团。他找到属于自己的酒坛,把衣服帽子重新塞回去,盖好,好整以暇地往柱子上一靠,面对着一楼的说书人,装作自己听的入神,眼睛却不停地往姚星潼身上拐。   大约是出来的着急,姚星潼身上还是在屋里穿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顾栾心里不禁泛出细细的疼。   小二又来取酒,见到顾栾靠在这儿,惊的扬起眉毛:“小夫人您在这儿呐,方才有人来寻了您一圈儿,没寻到,我叫她往别处寻啦。”   “我一直在这儿听书呢。你说的是我家丫鬟吧,没事儿,她过会儿还要回来。”他装作不经意地往下一瞥:“哦,她来了。我家相公也来了。”   他趴在栏杆上,低头朝姚星潼吹了声口哨。   “诶,娘子!”看到顾栾的瞬间,姚星潼眉间的焦急顿时烟消云散,眼睛弯成月牙。她拉拉阿林:“小姐在上边儿呐。”   因为过年要蹭福气,顾栾也穿的是水红色衣服。他头发比离家前散开了些,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手肘撑在栏杆上,手背抵住腮,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姚星潼连忙带着阿林跑上二楼,长舒一口气,“阿林说找不见娘子了,吓我一跳。”   “小姐你刚才去哪儿啦,我买完胭脂来找你,你不在这儿,周围的铺子也都不在。”阿林委委屈屈地说。   顾栾一脸坦然:“我不是说了我在这儿听书么。你找不到人,你还有理了,脸上长俩眼珠子干什么用的,吃饭用的啊。”   阿林挠脑袋,声音小下去:“可我明明没看到小姐……”   顾栾的语气十分笃定,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瞎了。   “小姐没事就行。娘子,你也别太怪阿林了,她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呢。”姚星潼在两人之间打圆场。   “哼。”顾栾轻哼一声,将自己的披肩解下来丢给姚星潼:“喝了两口酒,热死了,你给我拿着。懒得拿直接穿上也行。”   水红色披肩,上头镶着一圈白毛毛,姚星潼没好意思穿。她悄悄把手伸进去,披肩里暖乎乎的,带着顾栾的体温。   台下说书的讲完庞统怎么凉的,扇子折起来一敲桌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栾嗤了声,“这还要卖关子,跟谁不知道凤雏凉了后发生什么事儿似的。没意思,走了走了。”   他下楼。姚星潼跟阿林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   本来走的好好的,姚星潼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鼻翼一动一动,末了,把脑袋埋在顾栾披肩上猛吸一口,疑惑道:“娘子,你今日是用了香么,衣服闻起来香香的。”   顾栾心里一惊。   他虽然没碰香喷喷的仙女们,但妩悦楼没有一处不点熏香。在里面呆的久了,难免会沾上香气。   他平日没有挂香包的习惯,突然带点香气,十分明显。   他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睁着眼说瞎话:“可能是过年想沾点喜气,季婆自作主张给我熏了衣服。”他装模作样地皱眉,很不满的样子,“都说过我不喜欢香了,还得要给我整那一套。”   他说的坦荡,仿佛那香真的是季婆搞上去的,实则心里直打鼓,暗叫不好,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遭。   早知道就往上头洒点酒盖一下。   “季婆应该不会……”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   “唉,真的死啦?”   “真死了!气儿都断了!人都凉了好吧!”   “不是咱们认识的人吧?”   “不是。连号称‘京城人口簿’的孟老头看了都说不认识,估计是外地来的。”   “八成是个流浪汉呢。”   ……   姚星潼伸长脖子,好奇看过去。   “那边怎么了?”   顾栾转头往人群方向看了眼:“不知道。听他们说,是死人了?”   “啊?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啊。”   “谁说不是呢,在哪儿不行,非得死在这儿。”   顾栾似乎是很嫌弃。想想也是,喜庆日子里出来逛街听书,冷不丁遇到个横死街头的,心里肯定堵得慌。   见姚星潼眼珠频频往那儿转,顾栾道:“你想看看?”   阿林率先捂住眼睛:“姑爷别看,肯定很吓人,晚上看了要做噩梦的。”   “那你们留在这儿,我想去看看。”姚星潼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阿林,“只看一眼,应该不会梦到可怕的东西。”   “我跟你一块儿去。”   顾栾头发有些凌乱,略显毛躁。他一边用手理头发,把蓬出来的发丝塞回去,一边跟姚星潼一块儿往人堆里走。   姚星潼第一次看到从高处摔下的尸体,又怕又好奇。本想用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里偷偷瞄一眼,但顾栾在她身边气定神闲,仿佛要去看的不是刚断气没多久的尸体,而是春天里争奇斗艳的漂亮花。她要是抖抖索索捂眼,未免太怂。   她心脏狂跳,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僵着身子,竟是同手同脚走了过去。   顾栾个儿高,在人群外围就将尸体全貌看了清楚。姚星潼则是从前面几人之间的缝隙里窥到尸体的上半身。   她轻轻吐出一口漫长的凉气。   还好还好,死相不是很吓人。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断鼻子或者被挖眼。除了脑袋后流了一大摊雪,渗到被踩硬的雪地上,尸体其余地方都干干净净。   姚星潼胆子大了些,踮起脚往里瞅,窥得全貌。   是个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半的男人,身着灰衣,脸上略微有点胡茬,鼻梁上有道刀疤。双眼紧闭,脸上没什么惊恐或者绝望的表情,好像呼吸着呼吸着就陷入长眠,或者意外发生太快,甚至来不及做出表情。   “尸体就是……忽然出现在这儿的吗?”   姚星潼盯着地上的血道。   旁边一个围围裙的大娘叉腰道:“哼,谁知道呢,一点儿声都没有。有小孩跑这玩儿,才看到的。”   姚星潼抬头看看:“是从楼上掉下来的?”   “都死了,那落地上还不得哐当响一声啊。我刚才就在这旁边儿卖菜,没听到声。”   立刻有人反驳大娘的话:“刚才有群狗叫,说不定是狗叫声把落地声给盖过去了。”   “就是就是,我也听到狗叫了。”   “噢哟,好端端的怎么从这地方摔下来……”   “摔不摔的吧,反正人是死在这儿,问问这里头的人见没见过不就得了。”   “也有可能是死了从别的地方拖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猜什么的都有,连走路滑倒正好往后仰摔破脑壳的说法都出来了。   顾栾偏过脸,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会是想偷看妩悦楼里的光景,又付不起钱,爬墙摔下来的吧。”   众人听他说的话,一齐转头看向妩悦楼。有整整三层,最上头还有供仙女们休息妆扮的阁楼,从这么高的地儿摔下来,不死也得大残。   来妩悦楼的兜里都有点银子,所以他们根本没想过偷窥这等下流事儿。经此一提醒,纷纷觉得顾栾说的有道理。   “有道理——这登徒子!”   “嗨,瞧他贼眉鼠眼的样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话先别说太早,等衙门的人来了再判也不迟——”   ……   衙门的人还没到,围观人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尤其是在场的人没一个人与死者相识,已经越聚越多,快把妩悦楼后墙围的水泄不通。   蒋妈妈挥着帕子冲出来,把香味儿可劲儿往他们脸上赶,“干什么干什么啊,都在这堵着,影响我做生意了啊!”   她往地上啐了口,“这么晦气的东西,一个个在这儿围着两眼放光,有什么好看的啊!”   新年见到死物不吉利,围观多半是出于好奇。看也看过了,也怕真的呆久了染上晦气,一年都不顺遂,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   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都出人命了还想着做生意,人说不定是你们推下来的”,马上被蒋妈妈横鼻子竖眼怼回去:“我做生意怎么啦?!你家先人老的时候你不还得接着吃饭嘛!”   “我推他?我神经病啦,凡是进我们这地方的都是顶好顶好的宝贝蛋子,捧都来不及。还往下推——我自断财路啊!“   顾栾他们也随着人流散开。   阿林心有余悸地说:“待会儿小姐跟姑爷先别急着进门,我去端个火盆儿来,跨过火盆儿去去晦气。季婆跟我说过,死人身上沾的晦气是最多的,尤其是这种横死的。”   “这种话你也信——八成也只能偏偏你这种小毛丫头。要是她说的是真的,衙门里专门砍人头的侩子手岂不是天天泡在晦气里,都里里外外给腌熟了,干脆别活。”顾栾侃道。   阿林被说了,好不甘心,嘟囔着嘴向姚星潼求助:“姑爷!”   “啊?”   姚星潼一个激灵,懵懵地看向阿林。   她刚才在想别的事,根本没听到阿林说了什么。   阿林撇嘴,哀怨道:“姑爷果然跟小姐夫妻一条心,都爱欺负我。”   ***   晚上准备睡觉前,姚星潼像往常一样铺地铺。   铺好后,她起身去吹灯,顾栾还没进被窝,坐在床边,青丝如瀑,撑着床沿看她。   “这个给你。”   顾栾随手将一团东西丢到姚星潼被子上。   姚星潼捡起来,走到光下。   那是一片不知道用什么木头做的圆形木牌,薄薄一片,躺在手心却很有些分量,灯光一照,竟反射出淡淡一层金属光芒。   正反面都是一样的,各有一只鸾鸟刻在正中。鸾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木牌飞出来。   “娘子买来送我的么?”   姚星潼欣喜道。   上面刻的鸾鸟,与栾同音。握着木牌,好像牵着顾栾的手一般。   “嗯。路过时觉得好看,顺便买了。你喜欢便挂起来,不喜欢就还我。”   “娘子送的,我自然喜欢的不得了。”   姚星潼当场就翻箱倒柜找出一段挂绳,穿过木牌边缘的一个小孔,当成项链戴到自己脖子上。   “我会好好戴的。每天都戴着。”   顾栾嘴角绽开笑。在灯光的映照下,那笑竟有几分温柔的意味。   “嗯。睡吧。”   外面的雪反光到屋里,吹熄灯后屋内并不是十分黑暗。   姚星潼躺在被窝里,睁眼看着窗外树枝上的雪。   木牌贴在她胸口。热热的,烫的她睡不着。   这东西对顾栾来说也是重要之物吧,不然按照顾栾大手大脚的性格,如果只是一般物件,肯定不会说出“不喜欢就还给我”这种话,而是会说“不喜欢就扔了”。   她忍不住想,顾栾喜欢的男子,会不会就是他呢?   毕竟,她从未见过顾栾对哪个男子上过心。对她却是处处照顾。   她之前一直不敢去想这种可能。以为自己与顾栾云泥之别,想了也是自作多情。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要是知道她其实是女扮男装,纵使不会杀了她,至少也会失望透顶吧。   姚星潼轻轻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无意间听到的话。   当时他们围观完尸体,被老鸨赶开,正打道回府。离她近的几个中年女人凑在一起说话,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瞄上一眼。   她竖直耳朵,听到了只言片语。   “诶,我就说长得像,还真是顾家千金跟那个赘婿。”   “差不了了,还是往顾老爷府那边儿走的。”   “两人成婚也有小半年了吧,怎么还不见顾小夫人肚子有动静呢。招赘婿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嘛,我邻居,成婚不到半个月媳妇儿就怀上了。他们该不会是怀不上吧?”   “这种事儿,问题多半是出在男人身上。”   “你是说,是那赘婿不行?”   “就是这个意思。看那文文弱弱的样儿——”   “嘘嘘嘘,别说了,他们要听到了。”   ……   她精力都集中在听她们说话上,所以没听到顾栾跟阿林拌了什么嘴。   当时她挺郁闷的,心想怀不上确实是她的原因占大头,因为她就是不行,根本没有长能行的工具。   可就算她真是男的,真有那二两肉,也架不住顾栾不让她上床啊。   成婚小半年了,她到现在还打地铺呢,跟地板都快睡出感情了。   现在仔细一想,品出点不对味儿来。   那几个女人说的没错,招赘婿的,都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不然哪家千金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进来,给他花钱喊他相公供他吏考,当自己是活菩萨下凡救济穷人散发善心呢,有这钱招一群小白脸不快活么,玩儿的更高兴。   可顾家显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顾栾明显是不讨厌她的,甚至还主动吻过她。却始终不与她圆房,还在洞房当夜明确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圆房。   姚东桦都急得恨不能替顾栾生孩子了,顾连成跟高氏却安如泰山,根本没有要抱孙子的意思。   顾家总不会是真的钱花不完了、人脉用不掉了,随便挑了她来进行一对一对口帮扶的吧。   她又想到顾栾曾经提过的,顾家与皇室的恩怨情仇。   她隐隐觉得,并不是顾栾不想生,而是不能生。   只不过“不能生”恰好遇上了她,不能生的凑到一块儿了。   所以,不仅她有“隐疾”,顾栾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29章 . ②⑨下大雪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可……   今年的雪很厚, 一下就是好几天。中间歇一天雪停,太阳出来露个脸,把人冷的骨头疼, 得时时待在屋中揣暖炉才行。   不过这种待遇只有王公贵族家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才能享受,普通人家和做下人的, 照例得洗衣淘米,天不亮就爬起来把院中、门前门后的雪撒上盐扫净,不然雪积的深了,早晨出门门都推不开。   王巡抚也是倒霉, 才回京没多久, 南方又传来雪灾消息。   按照往年,南方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片雪的。可今年好像格外的冷, 连靠近南疆的燧炎镇都被覆上了雪。一时间,那些经不得冻的蔬菜牲畜纷纷遭殃, 雨夹雪落在地上,不足够把路面冻结实, 反而搞得一片泥泞, 一脚下去一腿子泥。南方的经济、交通遭受很大打击。   皇帝大手一挥,可怜王巡抚在京中的椅子还没坐热乎, 带着赈灾物资重返故地。   王巡抚离京那天, 李氏臂弯挎一只盖了布的小竹篮, 里面装几个双黄鸡蛋, 溜溜达达敲响了郡府的门。   按照礼数, 虽然李氏算长辈,见了郡守还是得磕头。跟皇后妃子们的爹娘见皇上一样,不看辈分要看身份。顾连成已经放完难得的几天假期,回去处理公务了, 顾栾便做主,免了李氏的跪拜之礼。   高氏笑眯眯的,跟李氏说,让她尽管放心,不会让姚星潼受什么委屈。   李氏瞅着自家女儿白嫩嫩的小脸,信了。   顾栾倒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礼数,亲自给李氏斟茶,头一次享受如此待遇的李氏受宠若惊,在心中狂叹一万遍顾家千金真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若是姚星潼真是男儿身,得积了八辈子福才能给这样的人家做赘婿。   全然忘了大婚时她恨顾栾让姚星潼动手对付皇后时的咬牙切齿。   她高高兴兴地想着,兴许是自己当时太过紧张,多虑了,他们拿姚星潼当挡箭牌不假,可最后不还是出面保下来了么。现在姚星潼算是半个顾家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初大婚办的这么隆重,想来是没这么容易说弃就弃的。   再者,看姚星潼现在的状态,比当初在家时还要好上几分。   真真假假寒暄一通,高氏心里清楚,人家是借着拜年来看儿子的。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忽然到别人家做赘婿,一年半载回不了一趟家,搁哪个娘身上不得想的心肝儿疼。   是以,她借口回房休息,刚想把顾栾也支开,顾栾已经十分自觉地到书房描画了。   李氏拼命给姚星潼挤眼睛,姚星潼会意,让小芮她们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这丫头,怎么瞅着有点眼熟。潼潼,你不觉得她跟小针长得像吗?”   她眼神追着阿林道。   “有时候突然看着她过来,是觉得很像的。但再仔细一看,完全是两个人。我之前问过她认不认识小针,她说她一出生就在郡府了,是季婆亲戚家孩子太多了养不过来,托季婆带过来在府里长大的。从没听说过林绣娘家里孩子太多,不就小针一个丫头么。”   提到林小针,姚星潼心里生出几分愧疚。   “嗨呀,是你年纪小,有些事儿你不知道。”   姚星潼竖起耳朵:“什么事儿?“   “当年林绣娘逃难来,带的是两个丫头。一个是四五岁的小针,还有一个是只会哇哇哭的奶娃娃。那个时候乱得很,大人都自顾不暇,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带得了两个娃嘛,有天靠在树上睡觉,那奶娃娃被人偷走啦。”   “啊?没听小针提过啊。”   “林绣娘不让提,谁提跟谁急。刚丢的时候,她差点儿没疯。想想也是,丢了孩子,当娘的不得心疼死,心里的疤,这辈子都好不了了。所以以后县上就没人说了,就跟那孩子从来不存在一样。”   李氏啧啧,似是在为那个出生不久便与母亲分离的孩子惋惜。   原来林小针还有个妹妹。   “可惜阿林不是那个小孩儿。娘,你刚才叫她们都离开,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对,是大事儿。”   李氏短暂的惋惜一扫而光,凑近,神神秘秘地贴近姚星潼耳朵。   “潼潼,娘找高人算过了,顾小夫人身上,藏着意想不到的东西呐。”   姚星潼这几天一直在想顾栾到底为什么不能生孩子,对“藏着”“秘密”“孩子”一系列词语都异常敏感。她往后挪挪屁股,一脸紧张地看着李氏:“娘,你不是说你不信那些算命大仙鬼话连篇的吗,怎么忽然……”   因为祖母听信算命先生头胎必须是儿子的话,给李氏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内见到路边那些摇着破旧八卦旗、身穿脏旧长衫的神神叨叨的老头都要绕道走,时不时还要偷偷骂上两句。   李氏理直气壮:“娘担心你啊!高人说了,你命里有大福气——看,到郡府上得有好几个月了吧,咱们担心的事儿非但没发生,人家还把你养的好好的,小脸儿都长了不少肉呢。”   说着,伸手捏捏姚星潼软乎乎的脸蛋。   姚星潼揉揉脸,好像确实比之前胖了一点,摸起来滑滑的,很舒服。   她怕李氏老毛病再犯,说着说着扯远了,赶快回到刚才的话题:“福不福气的日后再说。娘,不管怎么说,那些算命大仙的话还是少信。”   “那可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是高人!听说他师父给天子算过命呢,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睁天眼。高人说了,顾小夫人身上藏着这么长一个秘密。”她伸出左右两根食指,比了将近一尺的长度,“只有与其成亲的人才能发现。那不就是你么。”   受李氏的影响,姚星潼不怎么信所谓大仙说的话,她也不信会有什么高人到他们那儿去。更何况,秘密还能用长度来衡量?而且看样子也不短,不是很方便随身藏在身上,她与顾栾朝夕相处这么久,从未发现他随身带有类似的东西。   但李氏说的“藏着的秘密”与她的猜测十分吻合,她又忍不住想接着听。   她皱眉:“什么神神叨叨的,这一看就是哄人骗钱的,娘你糊涂了啊。”   “诶,你听娘说完,高人说,那秘密不一般,是能握住顾小夫人性命的,至关重要。”李氏眼放精光,接着道。   “所以是什么秘密?”   “高人没说啊。”   姚星潼觉得挺离谱。她原本指望着从李氏这边得到点指引,管它是算命算出来的还是瞎编出来的,但那高人说的话显然不太行。除了李氏手比出的那段距离算是实质性内容,剩下的都跟瞎胡闹一样,谁身上还没有点秘密了。   算命的说“你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李氏捧心口“嘤嘤嘤高人算的真准”。   不知道李氏到底有多崇拜那个高人,才能将如此不靠谱的话奉为真理,大老远跑来就为告诉她这么件事儿。   她不好再打击李氏的一腔热情,毕竟初衷是为了自己。姚星潼略一思索,从另一个角度,不知是在劝说自己还是在劝说李氏:“娘,向他们这种大户人家的事儿,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你想想你从说书人那里听过的故事轶闻,是不是都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反而是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稀里糊涂顺顺当当地活到最后。”   “知道的多些,总不能是坏事。”   姚星潼吞了口口水:“娘,你什么意思……你总不会真的想让我去扒人家衣服吧。你之前不是让我能保命就行了么。”   李氏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娘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后来娘又仔细一想,不能只做被动,咱们得主动出击,手里头得握着他们家的机密,这样万一以后你露馅儿了,可以用这个反将他们一军,不至于让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潼潼,娘不是叫你要主动害人,而是要学会留后手。”   她把这全凭高人的几句空话搞得煞有介事,仿佛顾栾身上真有什么非姚星潼不能见的秘密似的。   见姚星潼一脸不情愿,李氏退了一步:“潼潼,你好好想想娘说的话,反正娘都是为了你好,不会害你。你日后多多留心,万一晓得了,在心底藏着。到目前为止,顾家对咱们不薄,咱们不能做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们对咱们好,咱们也对他们好。可谁也不能保证像上次皇后娘娘的事儿不会第二次发生,顾小夫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京兆尹家的千金,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还是有天差地别的,能护你一次,要是下次不想护你了呢?要是一块儿把你卖了呢。皇后娘娘凭什么受小赘婿的气啊,万一那天打个喷嚏又想起来了;或者你被发现是女儿身了——这时候你就不会坐椅,座椅……”   姚星潼提醒她:“坐以待毙。”   “对。”李氏接着头头是道:“坐以待毙。你就说,我已经知道你巴拉巴拉了,你要是敢对我不利,我就告诉全天下人。你现在灭了口也没用,我已经设置好机关,只要我受到伤害,鸽子们就会呼啦呼啦飞起来把脚环上的密信送到皇宫给皇上看,还会天女散花似的撒给全天下人看呢。”   姚星潼:……   她都有点好奇,李氏口中的“高人”到底为何方神圣,能让她如此一本正经信誓旦旦地说出这种傻到可爱的话。   还机关,还飞鸽传书,唱戏呢。   怎么不说直接让她遁地跑的更快。或者直接设个机关让她真的变成男人,岂不是更加一劳永逸。   威逼加利诱,好说加歹说,姚星潼就是不愿意。   李氏急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白费我巴巴跑这么远来瞧你。才在顾家呆了几天,就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啦。顾小夫人至今不与你通房,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吗,总不会提前知道你是——”   姚星潼眼疾手快往她口中塞了一块苹果:“娘!”   李氏自知失言,怏怏道:“行了行了,娘知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小时候见个蚂蚁洞你都能趴过去往里瞅上半天,那个好奇劲儿去哪啦,都被你这个小白眼儿狼长大了吃啦。”   “有好奇心是好事儿,好奇心太过了就得坏菜了。你想想蒋干,要是不好奇去周公瑾那儿偷听,能把水战败的这么惨嘛……”   什么周公鸡周母鸡的,李氏不懂。反正上次那只神仙母鸡肥肥的,看起来很好吃。   她任命的想,女大不由娘,姚星潼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姚星潼眉眼寡淡,是个薄命相。但说不定傻人有傻福,真跟高人说的那样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呢。   ***   远在书房的顾栾,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蹲在地上,擦去嘴角的口水,面色发红地看着手上香艳无比的图册。   要说《易牙煮子》那几本还有不少故事情节,这本《龙阳十八式》就全部是少儿不宜看了会长鸡眼的图片了。   发现不管美女有多么倾国倾城都入不了他的眼之后,顾栾索性破罐子破摔,确定他就是心悦姚星潼,就是个隐藏多年终于暴露的断袖。   他不能动真格的,看看还不行吗。   学习学习,说不定这辈子阴差阳错的,有机会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上呢。   就算一辈子都没能找着机会,但技多不压身,学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杜堃恐怕这辈子也想不到,用来掰弯姚星潼的书,会被他拿走当作学习教材。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亲可敬的杜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第30章 . ③〇跟着他 这他妈是正常女人会有的身……   杜堃这种人, 顾栾看的很透。   家里有点钱,跟京官能搭上关系,在洛鹤县可谓是万人追捧闪闪发光的存在。到京城后发现比他有权有势的多了去了, 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挚友也变得整日围着别人团团转,难免心生不平, 对外表现出“仇富”“仇权”的心态,下意识觉得顾家人不可能对姚星潼好。   他用“姚星潼做赘婿做的并不开心”来麻痹自己,觉得只有自己才会真正对她好,由此陷入误区, 甚至没有察觉他是在觊觎有妇之夫, 反而对此理直气壮。   杜堃人不行,但有一说一, 书挺好看。   ***   转眼到了开春,令无数学子紧张振奋的会试过后, 轮到了吏考。   吏考之前,上次在路边遇到的尸体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官方结果说是一个饮了酒的外乡登徒子, 爬高摔下来的。   此人没有亲朋好友, 认领尸体的公告挂了半个月,也没人来带走。好在是冬天, 尸体烂的慢, 被官府随便拿了一张草席卷卷丢郊区乱葬岗了。   天气乍暖还寒, 吹面杨柳风中寒意未散。偌大一间屋子, 被挡板分成许多小隔间, 没有任何取暖措施,倒是十分清贫。一同考试的几位世家公子穿的一个比一个争奇斗艳,花花绿绿的华服活像一只只前来比美的锦鸡。   因为今年连绵大雪,大半时间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度过, 伞都比往年冬天用的多。加之南方雪灾,整个冬天听的最多的字眼就是雨啊雪啊,姚星潼很难猜不到今年的考试里会考到赈灾、治水之类的题目。   她特意多看了《山海经》《禹贡》《水经注》这类的书,从疏通河道到灾后重建,全部牢记于心。   果然,叫她蒙准了。   考试的最后一道题,就是让列举出大禹治水的五个特点。   姚星潼大喜,先提笔刷刷把最后一题答了,再回到前头默写名句,回答一些诸如“如何给书籍编号”的小题。   吏考的题目本就简单,和姚星潼一批考试的公子哥儿们根本懒得准备,有人甚至只在考场里晃了一圈,板凳都没坐热,大笔一挥写上名字,直接白卷,潇洒走人。   反正家里出了钱,怎么着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他们正是因为不想考试才走的买官之路,不可能再闲的在买官选手们的考试里争高低。   六个人里,只有姚星潼认认真真做到最后,检查了三遍,才上交试卷离开考场。   她忍不住嘀咕,这考试甚至比不上她几年前参加乡试的难度,怪不得是“买官”,只管掏钱,完全不关心是否有真才实学。   负责考试的是礼部侍郎。监考数十年,头一次收上来写满字的试卷,激动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着姚星潼的卷子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确认眼前的试卷不光有名字,还每道题都做了答案。   他当即就做出决定,不管这份卷子答的对或不对,哪怕这名小赘婿只是把每道题的题目原封不动照抄一遍,就冲这愿意拿笔写字的态度,他也要给最高分!   这是尊重啊,对考试、对考官的尊重!   他亲爱的上司礼部尚书每年都跟皇上一起去直接殿试,或者主持会试,迎接国家未来栋梁的膜拜与崇敬。而他,年年被发配到监考买官考试,亲眼见证并且亲手培养国家蛀虫,一颗赤诚之心备受煎熬与摧残。   终于,他千疮百孔的小心脏得到了救赎。   当然,姚星潼并不知道礼部侍郎在她走了之后老泪纵横,以为大梁的买官之路终于迎来曙光。   她赶着回去给顾栾汇报考试情况,顺便缝只帕子。   顾栾在一群京中小姐当中特立独行,从来不跟她们玩儿。小姐们每逢节日喜欢三五成群出来耍,他多半是在家里拿剑杀空气劈柴火,再捎带着观赏一下十年曝尸之法刚挨过一年半的可怜知了的遗容。   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完全脱离小姐们的圈子。   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顾栾要骂骂咧咧提着针线布头小箧箩出去,跟小姐新妇们一起,向京中有名的绣娘学绣花。   这次讨教完了,下次还要各自带上自己的得意之作来比拼炫耀,   顾栾绣的勉勉强强能看,可他本人不喜欢,捏针捏不到一刻钟就要摔。   一方面照顾他的心情,一方面照顾他的手指,姚星潼主动接下了绣花的活,每隔十天半月绣只漂亮的小团扇,或者精致的小荷包,顾栾拿过去装作是他自己做的,天花乱坠一顿狂显摆,把年轻的夫人小姐比的恨不能拿针戳他。   顾栾瘫在躺椅上,一本书打开倒扣在胸前,   他的鼻梁很挺,看起来十分英气。眼尾泛着一层淡淡的红色,是用早晨抿口红剩下的对联纸染的,跟眉心的朱砂痣特别衬。   怪不得都说美人就该穿红色。   姚星潼不舍得惊醒睡中美人,搬来一只小板凳,轻手轻脚坐下,手肘架在膝盖上,撑着下巴,歪头看顾栾的睡颜。   可真好看啊。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   她凑近,屏住呼吸,鼻子快贴到顾栾脸上,想要数一数他有多少根睫毛。顾栾温热的呼吸轻轻喷洒在她脸侧,悄悄将她双颊染出粉嫩。   才数到十,忽然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顾栾睁眼了。   “你离那么近干嘛?我脸上有你考试的答案吗?”   ***   其实,早在姚星潼踏进门的一刹那,顾栾就醒了。   习武之人的警觉性总是要比旁人高出许多。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暗藏杀机,不训练出高度的警惕、敏锐的感官,只能提早去跟阎王打招呼。   他听出是姚星潼,遂懒得睁眼,装作自己还在睡,打算看她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给他盖被子?叫醒她去床上睡?偷摸溜出去不做打扰?   万万没想到,姚星潼这厮居然在数他的眼睫毛!   那是一时半会儿能数清的?   不是说吏考瞎着眼在卷子上按照一二三四往下默写数字都能过么,不至于难到把姚星潼考傻的地步吧。   离得太近,顾栾甚至能闻到姚星潼身上尚未消散的墨香,激的他尾巴骨发酸。   “没!我是看到娘子的脸……脸上有只小蚊子!”   姚星潼屁股上跟装了弹簧似的,唰地一下弹开,脸上的红直接蔓延到耳廓,结结巴巴地解释。   “吼,在我脸上观察蚊子——蚊子在我脸上更好看啊?”   顾栾坐起来,将书一合,随手放在桌上,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姚星潼立刻狗腿道:“那当然!有娘子的美貌相衬,连停歇在娘子额头上的蚊子都变得晶莹剔透、仿佛像玉做的一般呢!”   顾栾活生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总算知道姚星潼为何会试一直考不过了,就这点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本事,别人的考卷能吹出花儿来,她顶多写出一根草,还是干巴巴沾着牛粑粑的那种。   他一步三晃走到桌边,随意拿起桌上的一张空白纸,毛笔吸点墨汁,开始龙飞凤舞:“怎么样,考的还行吧。”   “挺简单的,所有题我都答出来了。”姚星潼诚实道。   心里含着小小的雀跃。虽然题目确实简单的要死,但她还是期待着顾栾能夸夸她。哪怕一两句也行。   谁知顾栾是个不喜欢按套路出牌的。他边往纸上写字,边啧啧摇头:“那你可完了,以后没好日子过。本来还能每天拿着二两皇粮混吃等死,抄抄经书理理书简之类的,现在要下地干活咯。”   说话间,他就洋洋洒洒写满了一页纸,拎起来对着光照。   “能为百姓做点实事,也是好的。”   她凑到顾栾身旁,跟他一块儿看信纸。   信的内容很简短,无非是些“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啦”“我很好我相公我爹娘我全家都好”的寒暄客套话,落款处画了只鸟,一个圆圈当头,一个椭圆当身体,下面两根分岔小树枝坐脚,眼睛是一个点,末了一张三角形的嘴,实在丑的让人有点难以直视。   “相公心系天下,是奴家眼界窄,唐突了。”顾栾笑嘻嘻地开玩笑,把信往信封里一装,拿起旁边的烛台往封口处滴蜡油,“不管怎么说,这次吏考你也是个状元。是状元就得穿红袍,喝状元红,等放榜那日给你备一套哈。”   知道他是嘴上跑马,姚星潼说:“娘子就会取笑我。”   她伸手把信封翘起的一角压平,一眼瞄到上面的收信人:“步烟?”   一看就是女子。   顾栾从未提起过此人,可又专门写信向她问好。从成亲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见顾栾给别人写信呢。   虽然顾栾亲口说过自己喜欢男人,但姚星潼还是一瞬间紧张了起来。   “之前在南岭认识的。听说她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写信问候一下。”   顾栾轻描淡写道。   原来是已婚。姚星潼松了一口气。   “现在天晚了,明天你帮我寄出去,最好找个快点的。”   “嗯,娘子我记下了。”   姚星潼宝贝似的捧起信封,将它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防止自己忘记。   “你去给父亲母亲简单说说吏考,两三句就行,然后回来吃饭。我去方便。”顾栾吩咐道。   其实她刚回来时已经在郡府门口遇到了打牌回来的高氏。高氏问过她考的如何,还说让她不用单独来找顾连成汇报情况,她直接帮忙说就行,让顾连成掂量着情况给某个好官位。   姚星潼想跟顾栾说她不用去了,话刚滚到舌尖上,突然升起别的念头。   她硬生生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拎起裙角,装作往北房去。   刚拐过弯儿,她就立刻借助顾连成特意设计出的“四通八达”布局,悄悄溜到了茅房的另一边。   茅房的墙有块转头松掉了,露出一寸见方的小孔,把脸贴上去可以看到里面。   虽然偷窥别人如厕这种行为十分变态,但姚星潼还是厚着脸皮贴了上去。   哗哗水声盖过了她猫儿般的脚步。   姚星潼已经悄摸摸跟了顾栾好多次。   自从她怀疑顾栾有隐疾,加之李氏和高人的话对她反复洗脑,她已经对顾栾好奇到了极点。   所以即使那天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李氏让她扒顾栾衣服找秘密的要求,她的身体却很诚实,跟踪狂般跟着顾栾。   顾栾洗澡,她借口要送毛巾;顾栾上街,她要借口同去;顾栾吃撑了散步消食,她也要做贼似的趴墙角,看他会不会从肚子里吐出金蛋。   可惜,每次都被抓包。顾栾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一抓一个准,逼得她不得不提高自己的撒谎水平。   跟踪下来的结果也令人失望。   顾栾饿了会吃饭,渴了要喝水,除了花椒外什么都吃不挑食。睡觉偶尔打呼噜流口水,洗澡和她一样不喜欢让别人进来。   简直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人。   至于高人说的,能用长度单位计量的秘密,她是半点也没窥到。   她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顾栾到底为什么不与她同房、不能跟她生孩子呢?   真有隐疾的话,是要治的呀!   反正她都鼓起勇气说自己不举了,有了她的铺垫,顾栾应该也能坦然面对自己难以启齿的病处了吧。一直捂着只会越来越严重的呀。   她眯起一只眼睛,贴近茅房洞洞。   变态就变态吧,反正大家都是女人,被看了也不会有什么的。   姚星潼暗暗给自己的行为开脱。   最后一次。其他的她都试过了,只有顾栾如厕她还没看过。   要是这也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话,她就再也不疑神疑鬼,再也不想着顾栾有什么秘密藏着了。   天有些暗,茅房里没有点灯,她只能听到顾栾在往外哗哗放水,看不准顾栾到底是患了什么隐疾。   但她清楚地看到,顾栾是站着尿的。   姚星潼:???   好家伙,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她的娘子喜欢站着尿?   这样真的不会尿湿裤子吗?   姚星潼忽然就不敢再看下去了。直觉告诉她,下面发生的事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现在跑还来得及。   然而身体的惯性让她停在原地,并且顾栾十分迅速,没给她逃跑的时间。   接下来的一幕让她肝胆俱裂三观尽碎,仿佛吃了一碗芥末加大蒜拌朝天椒酱,清醒的味道直接从尾椎冲上天灵盖,把她的脑浆要掀翻出去。   顾栾尿完,居然直接将一团东西塞进了裤子!   这他妈是正常女人会有的身体构造?!   姚星潼一声尖叫:“啊!” 第31章 . ③①掉马了 我需要静静。   姚星潼控制不住自己, 下意识地,一声低低的尖叫划过昏暗天空。   那团东西是什么!   可以被顾栾如此自然地塞进裤子!   救命,她要长鸡眼了!   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将短促的尖叫堵回喉咙,转身就想跑。可惜, 弄出的动静已经足以让顾栾察觉。   刚把裙子放下,正在洗手的顾栾瞬间警觉。   他立刻四处查看,不过眨眼之间,从茅房洞洞里看到了姚星潼的衣服。   顾栾心里登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的“好夫君”在干什么?   他自以为他整日男扮女装已经很变态了, 没想到姚星潼更变态, 竟然偷窥一个男扮女装的如厕。   不知道姚星潼偷看到了多少,反正顾栾有点难过。一方面是为姚星潼采取偷看方式, 让他感到不舒服;另一方面,他应该很难再在姚星潼面前伪装成女人了。   他还记得姚星潼看到他假胸掉出来时震惊而失望的眼神。虽然当时姚星潼很快安慰了自己, 但显然心里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而眼下,不仅仅是假胸的问题了。   顾栾随即甩掉手上的水珠, 助跑上墙, 两手轻松一抬,勾住墙头, 后腰使力, 将身体带过墙头, 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姚星潼见他跟见了鬼似的, 保持着捂嘴的姿势, 浑身都在打哆嗦,一双眼睛瞪的老大,不住向后退,嘴巴里咕哝咕哝地重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该死。   肯定是全部看到了。   顾栾在心里暗骂。   男扮女装被发现的让他猝不及防, 完全没给他任何准备时间。也怪他,总是对姚星潼格外宽容,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对她的防备。   按照高氏的要求,他现在就该手起刀落直接结果了方才鸡叫的姚星潼。   他两步过去,一把捂住了姚星潼的嘴。   “别动!”   顾栾低声呵斥。   姚星潼吓得眼泪直接飙了出来。不只是顾栾其实是男扮女装的事实让她一时无法接受,还有顾栾此刻狠厉的表情。   他的手用了很大力气,像是要把她的下半张脸按到脖子里去。脸颊肉被牙齿硌的生疼,鼻子无法呼吸。   顾栾像是要杀了她。   求生的本能让姚星潼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她两只手被顾栾反绞在身后,手腕的骨头仿佛要裂开。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到顾栾的力气有多大。无论她如何用力,那只手都钳子般死死夹住她的手腕,比铁还硬。   两串泪珠落到顾栾手背上。   感受到手背传来的湿意,顾栾才惊觉姚星潼快喘不上气了。情急之下,他忘了自己的手有多大,这么一捂完全能把姚星潼闷死。   他赶紧稍稍松开手,掌心只压住姚星潼的嘴巴,让她的鼻子能够自由呼吸。   姚星潼立刻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正要向顾栾发誓自己绝对不会把看到的说出去,捂住她嘴巴的手忽然又加大了力气。   墙那边传来高氏的声音:“怎么了?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叫啊?”   两人霎时紧张地汗毛都竖了起来。   才能够呼吸不久、大脑还因为缺氧而出于混沌状态的姚星潼被迫瞬间清醒。   在生死面前,她的大脑没有掉链子,急速分析运转。   不管她现在能不能接受,反正顾栾是个男的已经成为既定事实,顾家全家上下都在瞒着这个秘密,连皇上都被瞒天过海。   但是这个秘密现在被她发现了。天子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她知道了。   姚星潼心里很清楚,她与顾栾融洽相处了这么多天,就算是小猫小狗也培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人。加上顾栾年轻,对错是非拎的清楚,还处于恪守正道的年纪,不会轻易对谁动杀心。   可一墙之隔的高氏就不一样了。   高氏是个面上看起来慈祥和蔼的长辈,看姚星潼时总是带着笑的,胡椒粉事件也没给她什么脸色。刚入府时,姚星潼觉得她很亲切,很喜欢她,后来却慢慢觉得,那笑是不带感情的,看久了会让人脊背发寒。   她已经过了心怀仁慈的年龄,母亲护孩子的本能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所有可能对顾栾产生潜在威胁的,都会毫不留情地除掉。   要是顾栾把她拎出去抵到高氏眼前,她今天就要凉在这儿。   姚星潼双眸含泪,祈求地望着顾栾。   像极了一只红眼睛红鼻头的小兔子。   由于下半张带有棱角的脸被挡住,一双水亮的毛毛眼就显得十分惹人注目,楚楚可怜。顾栾低头看去时,心脏被猛锤一下——他第一次看到姚星潼在他面前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被坏人欺负的娇小姐。   他不由得再次放轻手上的力道,松开对姚星潼双手的钳制,转而把她推到墙边,让她后背靠墙,目光凶凶地让她不要出声。   两人贴的极近。顾栾高大的身体将姚星潼笼罩在阴影里。   手不再被束缚,命悬一线之际,姚星潼伸手紧紧攥住了顾栾的裙子。   顾栾气鼓鼓地大声道:“一只蜘蛛而已,有必要大惊小怪吗!你还是不是男人!”   “帮你踩死啦!”   原来是蜘蛛。   打扫卫生的经常忘记清理墙角瓦片,茅房比其他地方更容易吸引蚊虫,所以经常能在茅房后墙上遇到蜘蛛。   指甲盖大小的虫子,也值得叫这么大声,她这个好“女婿”可真是找对人了。   高氏半是嫌弃半是好笑地摇摇头,没想着绕路看一眼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看姚星潼快要吓晕过去的反应,顾栾暗叫不好。不能接受的话,以后在人前定会无法泰然处之,很快便会露馅。高氏说的没错,那时候便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他就是想保姚星潼也保不了。   可他注定是不忍心杀害姚星潼。   不过片刻,他脑子里已经蹦跶过无数种可能的解决办法:把姚星潼打晕送到南洋,让她无法向外传递消息,每年过去看她一次;现在火速将姚星潼全家绑起来,威胁她要是敢说出去马上连祖坟也给她刨了;把人抓起来囚禁在府上,不让她踏出房门一步,对外宣称赘婿已经病逝……   但眼下,这些办法没一个能实施。顾栾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想着先把人带回屋,不然在这儿很容易被来来往往的下人发现。   他一手保持捂住姚星潼嘴巴的姿势,一手高高抬起,握成拳,吓唬她。   手底下的小夫君瑟瑟发抖。   姚星潼已经想象到那只拳头如果砸下来会有多大的力度。   刚刚逃过一劫,转身就入虎口狼窝。她还以为顾栾是善心大发要再救她一命,原来人家是想亲手结果。   瞧这架势,不灭口简直说不过去。   在拳头砸到脸上之前,姚星潼眼睛一闭,心里一横,一把撩起衣服,带着哭腔喊:“相公!”   ***   顾连成和高氏摆了一盘棋。   “听说姚桉考的不错。”   “若是这样的题也能错,那他便真的是废物一个了。”顾连成落下一子,不紧不慢道:“我已经与韩大人说过了,水部正好缺个打杂的——叫他过去顶上吧。”   “韩大人会同意?他不是一向清高,看不起拿钱买官的么?”   顾连成眉毛抽了抽,“是礼部侍郎詹亚,颠巴颠巴去找韩大人,说姚桉不似其他公子那般绣花枕头一包草,是个肯吃苦的,有心培养的话,说不定能成才。”   众所周知,大梁今年水患频发,最倒霉的就是工部下的水部,成天缺人,时不时就累倒一个。要不然也不会想着让姚星潼过去。   “而且,吏考的最后一道考的是治水……”   高氏抢话道:“乖乖,那可不好写。姚桉这么厉害的么,詹亚看人眼光也不低呀。”   顾连成面露屎色:“呵。因为就他一个人写了,其他人笔都没动。”   高氏:……   “进水部是好事,够他跟前跟后忙的。这样一来,他与阿栾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咱们也不必再如此提心吊胆。”   “哼,本想让他吃好喝好,供他做个风流公子,府上最水灵的俩丫头我都给安排过去了,谁知是个不知道享福的,老实巴交,成天跟在阿栾后头转悠。”   一提到这事儿高氏就有些来气。她重重将一颗白子按在棋盘上,“阿栾也是。他那脾气,别人对他软,他比别人更软;别人要是硬气,他能硬的把人的牙给硌掉。偏偏姚桉是个软性子,阿栾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处处惯着他。我现在也不知道,当初走那一步棋是对还是错了。”   “下都下了,没有悔棋的道理。”顾连成倒是不怎么担心,大约是觉得姚星潼怎么蹦跶也挣脱不出他的手掌心,“对了,下月初六是西太后生日。她老早就想阿栾了,到时候让他俩备东西过去吧。”   “还进宫?老爷,你忘了上次的事儿啦?那皇后说不定还记恨着咱们,再找借口拿姚桉开涮呢。”   “有岳母跟着,西太后在上,纵使比不过东太后,皇后也多多少少不敢扰了她的生辰。”   顾连成微微一笑,又落一子,“夫人,你输了。”   ***   姚星潼两手攥紧衣角,缩成一小团,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偶尔快速转动眼珠,飞快地瞟一眼顾栾。   方才怕被顾栾一拳打扁,她火速自爆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顾栾是男扮女装,应该能感同身受,知道她女扮男装也很不容易,两人一样的悲惨。   再者,顾栾挺怜香惜玉的,没见过他对女人动手。   双方实力悬殊时,不如主动露出自己的弱点,献出足够的诚意,对顾栾这种相对仁慈的人来说通常会很适用。自己越显得弱小,生还的几率越大。   果然,姚星潼赌对了。   顾栾扬起的拳头在空中僵硬了一瞬,然后一点一点放下。   她听到顾栾宛如被雷劈过的颤音:“你女扮男装?”   姚星潼不敢睁眼,疯狂点头,把衣服又提高了一点。裆/处一片平整,没有任何凸出来的东西。   她感到顾栾呆滞了片刻。   接着,世界颠倒。她被打横拎起,单手夹在腋下,上上下下颠簸一阵,顾栾把她搬回了卧房。   顾栾“啪”地锁上房门,将姚星潼丢到床上,转身坐在桌前,单手扶额,吐出一口绵长的凉气,颤巍巍地说:“我需要静静。”   这一静,就是一刻钟。   姚星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想完静静,现在仿佛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选在她头顶,随时有可能掉下来将她劈成两半。   她猜,顾栾现在肯定在纠结,是杀还是留。   这种等待审判的滋味并不好受,姚星潼犹豫许久,抱紧双膝,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娇小人畜无害,换掉伪音,用原本的声音轻声说话。   她的声音本就软糯,加上长期不用本音说话的缘故,说起话来自带青涩与胆怯。   “娘……相公,你别生气,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不然我出门就遭雷劈……反正你现在也知道我是女扮男装了,咱们约定好,谁也不把对方的秘密说出去,好不好?”   她说话时语气带了几分天真。   像想吃五仁糖的小孩以交换糖果为借口,“你给我一颗五仁糖,我给你一颗绿豆糖,咱俩平了”,显得有来有往十分公平。   顾栾觉得脑壳痛。   面对这样的姚星潼,就是给他自己一刀,他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指头。   一方面是他不对女人动手,另一方面……   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这么软,像裹了蜜糖的棉花?   怪不得她个子矮乎乎,脸蛋软嘟嘟,没有喉结,不长胡子,性格像还没有长出尖爪子的小奶猫,大部分时间都任人搓圆揉扁,只有忍不了了才凶巴巴地伸出爪子挠一下,却一点也不疼,转头还要叼着自己最喜欢的小鱼干来蹭啊蹭地求和。   他好不容易接受自己是个男扮女装的断袖,结果自家相公是女扮男装。   从某种程度上说,世界真的玄幻。   顾栾清清嗓子,也换回原声讲话。   “解释一下吧,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第32章 . ③②步娘子 “更何况,我是喜欢相公的……   事已至此, 瞒着也没意思。姚星潼当即倒豆子似的,把自己为何被迫女扮男装的缘由讲了个明明白白。   末了,竖起四指发誓:“不信你可以问我娘!”   顾栾了然。   难怪, 他从一开始看姚东桦就觉得他不像个靠谱的。在严于律己宽于律人方面,他的好公爹——现在应该说是岳父, 做的是相当出色。他自己对母亲特别孝顺,为了不与母命相违,所以干脆从来不产生任何主见,言听计从;对自己的孩子却没有过高要求, 不需要姚星潼像他一样整日在身边侍候, 只要她在“妻子”家好好过活,尽享造人之乐即可。   多么宽容的父亲, 简直善良的让人窒息。   难以想象,姚星潼的祖母到底有多可怕, 才会让李氏慌不择路做出这种铤而走险的事。   怪不得姚星潼是这种小心翼翼的性格,宁肯自己吃亏憋着, 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都是在家被父亲祖母压迫的呗。   在他们眼里,姚星潼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哦不, 现在是升官发财的工具。   本该是自己最亲的人, 却变成了最需要防备的对象, 在这种扭曲的环境下, 长期把自我压抑在内心深处, 姚星潼不仅没长歪,反而保留了那份纯粹,实属难得。   “我暂且信了。”   姚星潼顿时喜上眉梢。   “不过我会慢慢核实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尽管他很不想怀疑姚星潼,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不能拿自己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开玩笑。   姚星潼暂时哪儿也不能去,他得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   毕竟,传到皇上那儿,这就是欺君之罪。   姚星潼的眉毛又撇了下来。   正常。猛然间得到这么一个类似于晴天霹雳的消息,顾栾要是单凭她三言两语就信了,那才是不正常。   “嗯嗯!公子您尽管去问!不过,能不能打个商量?”   看起来又能活好久了。姚星潼如蒙大赦,从床上爬下来,蹲在顾栾腿边,仰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要是我祖母知道了想打我,可不可以帮忙拦一下,别让她用藤条抽?用拐杖敲敲就行了,藤条抽怪疼的。”   她摸准了,她看起来越可怜,顾栾越心软,越拿她没辙。   顾栾听罢,皱眉:“你祖母打过你?”   不都说隔代亲么。更何况,姚星潼是家中“独子”,正常来说不该是捧着惯着么。   “当然打过。我小时候有一阵声音没转过来,说话像女孩儿,我祖母觉得这样不好,说是被我妹妹们带坏了,把我和大妹妹福鲤拎出来连抽了好几顿。福鲤才是真的委屈,自己疼的只能趴着睡,还煮鸡蛋偷偷送到我房里让我滚屁股。”   “从那之后,我学男子说话就像多了,也不怎么哭。虽然还是娘里娘气,但估计祖母觉得再打也没用,后来就不抽了。”   发现自己一不小心说多了,姚星潼讪讪闭嘴。   顾栾狐疑:“你,不哭?”   方才哭的跟发大水似的是谁?眼睛跟小乌云似的,不用戳就哗哗往下漏。   姚星潼心想,不哭你能松手?   她垂下眼帘,做出羞愧的模样。   虽然顾栾很心疼,不过还是狠下心向她揭开现实残酷的一面:“等你先活到那时候再说吧。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应该清楚,我爹娘都精明的很,若是被他们发现你知道我是男扮女装了,不管你是男人女人,长八张嘴十张嘴,把眼睛哭瞎也没用。你记准你刚刚发的誓,胆敢向外透露一个字,以后每年的那天都会有人给你烧纸。所以,管好嘴巴,打起精神,装的像一点。”   顾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递过一块柔软的绢布,“我也一样,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就再想办法。先把眼泪擦擦,把脸洗了。春天干,眼泪留在脸上容易干裂。”   他说的没错,发现秘密不是最难的,因为没有天/衣无缝,总会在小地方露出马脚。最难的是事后对秘密的保守。就跟明明知道门前大树下藏着三百两银子,从树前经过的时候很难不低头瞟一眼。   他们俩之所以能顺顺当当瞒到现在,多半是因为先入为主,没想过对方是假扮的这种可能。   姚星潼乖乖捧着绢布,溜到外面打了水,并且告诉阿林小芮今晚不要过来打扰。她把水盆端到门后角落,卷起袖子,蹲在那儿洗脸。   洗完,用毛巾擦干,一张素净的小脸白白嫩嫩,刚好巴掌大小,眼眶粉红,眉毛细细淡淡的,很乖巧柔软的长相。   不比京城那些美女的端庄大气,或者浓艳妖娆,却独有一份干净可爱的味道,怯怯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兴许是一直紧张咬唇的缘故,嘴唇异常红润,缎子般柔嫩,在昏黄烛光下,竟是分外诱人。   顾栾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他想到被毁掉的那张画。   姚星潼曾经问他能不能有时间也给她画一张,他没有明确答应。因为他当时正在画的,就是想象中姚星潼女装的样子。   想象她穿着大红嫁衣,足上挂着金铃,一步一脆响,红颜双唇,眉心一点艳艳红痣,眼中含羞带怯,踏过十里春风向他走来的模样。   他以为那将永远只能存在他的想象中,所以很快接受了自己对男子心动的事实。   然而老天像是给他开了个玩笑。   画卷真的有可能成为现实。   姚星潼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跟前,糯糯道:“那公子您为何要男扮女装?我能问吗?”   她千钧一发之际喊了顾栾相公,现在冷静下来后只觉得脸颊在发烧,羞耻中夹杂着一点点羞怯。娘子也是万万不能再喊了,洗脸时她思来想去,怕直接喊相公顾栾会生气,最终决定私下里先以公子相称。   顾栾给自己到了杯水,润润干渴的喉咙。   什么能不能问,这不是已经问了吗。   “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了再同你细说。你现在就当是我喜欢吧。”顾栾把目光从姚星潼脸上移开,再盯着的话那张小脸都要被他盯出两个洞来了。   他没打算现在就跟姚星潼讲那么一大摊子前尘往事。他们俩是有相似之处,都是迫于外界环境的压力隐瞒性别,不过姚星潼终归是一家人的私事,血缘关系在里面,而他则是牵扯到皇权巩固、政权纠纷甚至曾经盛宠苏贵妃家的灭门惨案,复杂程度有天壤之别。   姚星潼领会顾栾的意思,知趣闭嘴,到左室拿来已经准备好的晚饭,摆上碗筷。   她想过自己被发现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坏的话会直接凉凉,好的话会被冷落,从来没想过还能向往常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李氏口中的高人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顾栾身上真的有秘密。   不过下一秒,她想到秘密是能用长度单位衡量的,而且有接近一尺的长度。   每天被顾栾随身带在身上……   姚星潼下意识往桌子下瞥了眼,然后瞬间脸颊通红,低头专心致志地扒饭。   顾栾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脑子里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之前姚星潼说喜欢他,是在他还女装的时候。现在知道他是男的了,会不会……   他怀疑姚星潼是断袖,其实她不是,而是磨镜?   虽然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不能排除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他将其他的事儿放到一边,打算先处理好夫妻间感情问题。   吃完饭,放下筷子,姚星潼起身收拾碗筷,放到托盘里,留到明天早晨阿林她们来清洗。   她绞着手指,略显局促地看着顾栾:“天不早了,公子您要休息吗?我去给您备水。”   一口一个公子,一口一个您,仿佛恨不能在自己跟顾栾之间划拉出一条天堑来。   顾栾思忖着,说:“太生分了。”   说罢,又给自己找借口似的补上一句:“私下里叫公子叫习惯了,到外面见人的时候容易说漏嘴,引别人怀疑。我认为还是以夫妻相称比较合适。”   他倒要看看,姚星潼叫他相公还是不叫。   要么相公,要么娘子,后者是一定不能用的。   姚星潼愣了一瞬,脸颊上的红慢慢蔓延到耳根,眼睛水汪汪的。她抿抿嘴唇,嘴角泛起一点点笑意,轻轻唤了声“相公”,连忙转头出去打水。   她是高兴的。   顾栾背过身笑,对着温馨舒适的卧房,竟然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先是摸摸枕头,再把桌椅重新摆了一遍,给步烟的信拿起来又放下……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地坐着没用的事,干脆扯出垫席被子铺地铺。   因为姚星潼考试,他按着她考试的时间往后推移了晚饭时间,中间又闹出这么大一件事,算算时间,现在也快到了睡觉的点了。   姚星潼把水端进来时,顾栾刚刚铺好地铺。他洗漱完,习惯性地去拿脂粉扑脸,粉沾到脸的一瞬间,忽然想到现在不用再扮女人了,姚星潼已经素面迎人,他也应该坦诚相待才是。   他放下脂粉,一转头,发现本来在看他的姚星潼一下背过脸去。   姚星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他不施脂粉的模样。只是下意识地躲避。   顾栾摸摸脸:“不丑吧,为什么不看。难道不比你那杜兄好看啊?”   “自然不是!”姚星潼矢口否认。提到杜堃她心里就发虚,毕竟她多年前年少无知时偷偷暗恋过。   她连忙转头,一张俊美非凡的脸映入眼帘。顾栾脸上的水没有完全擦净,前额碎发上沾了水,时不时落下一滴到脸上,再顺着下颌、脖子,有的滑过喉结,一路缓缓流进微微敞开的衣领。   一瞬间,她以为是画中的如玉公子走出来了。   京城第一美人不是白叫的。上了妆是第一美女,洗了脸是第一美男,顶着这张脸出去溜达一圈,岂不是全城的姑娘小姐都想上来嘬一口。   就是身上还穿着纱裙,多少有点违和。   她还没把不知不觉分泌出的口水咽下,面前的如玉公子就咧嘴一笑,当着她的面把手伸进衣领,一左一右各掏了两个大棉球出来。   姚星潼:……   在毁人幻想面前,顾栾向来是十分优秀。   她努力把顾栾掏假胸的画面从脑海中抹去,脖子以下全截掉,只留一张俊脸,痛苦道:“相公是最好看的。”   “行了,睡觉吧。”顾栾指指床,“今晚你睡床。”   “我已经睡习惯了,还是相公睡床吧。”姚星潼觉得让郡守家的独子睡地铺说不过去,“我睡床的话,这于礼不合。”   每说一次相公,姚星潼都要红一次脸。偏偏她还喜欢这个称呼,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什么于礼不合,若是真要按礼数来,我们应当一块儿睡床才对。”   一起睡床……   姚星潼脑中再度浮现出一尺的长度。   还是先分开睡吧。   她磨磨蹭蹭拖鞋上床,把自己整个人卷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   床又大又软,比硬邦邦的地铺舒服不知道多少倍。   顾栾熄灯,钻进地铺。   明明两人都睁着眼睛,相互却说不出一句话。   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骨碌骨碌,一个盯着窗外的月亮,一个瞄准帐子上的绣纹。   夜色如水,窗外明月皎皎,窗格的影子印在地面上,窗上雕的鸳鸯在地面上安静地亲吻。   窗台上放着成亲那日姚星潼亲自点燃的龙凤烛烛泪,结成一大坨,一直在那儿摆着。旁边搁着银剪刀,刚好反光到顾栾枕旁。   风透过窗户会进来,已经不再是刺骨的寒冷。   顾栾忽然想起,大婚第二日,他蹑手蹑脚起床换好衣服,对着铜镜将自己描摹成女子的模样,预备出门避避顾连成的气头。一转头,看到姚星潼卷着被子躺在地上。   一半被子被她压在身下做褥子,另一半盖在身上。可能是因为冷,小小的缩成一团,脸快要埋到膝盖里,嘴巴微张,细细地喘气。   他心念一动,执起银剪刀,从鬓角取下一缕头发,咔嚓一声剪断。   那时他们还不熟悉,姚星潼怕他,他厌她,却已经成了结发夫妻。   床上人的呼吸还没有平缓,顾栾知道姚星潼也没睡着。   清清嗓子,他平静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断袖。当时说我喜欢男子,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女儿身。若是提早知道,定会答我心悦你。”   姚星潼只觉心脏怦怦乱跳,心口的位置被一团无名的情绪塞满。   不等她回答,顾栾又笑道:“被你偷看后,我第一反应是以为你要拿这事儿威胁我。”   床上人翻了个身。   月亮慢吞吞西斜,地上窗户的影子变了一个角度。   姚星潼声音小小的,带了点鼻音,软中带了几分甜,小猫爪子似的,挠的人心尖发痒。   她声音里带着笑,更多的是卸下重担后的释然,“相公一向吃软不吃硬,我要是这么做了,肯定前脚说完,后脚坟头就长草啦。”   “更何况,我是喜欢相公的呀。”   ***   南岭。   偏郊外的一处村子,一书生模样的人拎着锄头,从村头的田里播完春种回来。   科举总是考不上,又没人给他免费提供吃住,他不得不自己动手种田,在用知识喂饱脑子前,先用谷物喂饱肚子。   他在一间瓦房前停下,从怀里拿出一只叠了又叠的信封,踮脚放到墙头上,对墙里面喊:“步娘子,有你的信,我顺便就给你拿过来了,放墙头上了!”   屋内闻声出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子。   她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沾了灶膛灰,腰上挂一条脏兮兮的围裙。胸前的衣服上印着两团奶渍,显示她尚在哺乳期。   即使脸上有灰,眼角生出一条条皱纹,常年做活让她的手指关节粗肿,也无法改变她年轻时是个美人的事实,如今仍风韵犹存。   女人正是步烟。   她拿了一只烤红薯,隔着墙头递给书生:“早晨灶膛里煨的,还热乎。放了一冬天啦,可甜呢,拿去吃吧。”   书生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剥皮,边走边吃。   步烟拿过信,展平信封,撕开封口,拿出里面薄薄一张信纸。   她一目十行快速扫完内容,换了一只新信封,将原本的信封丢尽灶膛里。   火苗瞬间吞没了皱巴巴的纸。   她重新将信纸装进去封好,进屋换了干净衣服,把头发梳理整齐。   步烟给半岁的小婴孩喂了奶,又给五岁在屋外玩泥巴的大儿子盛了碗粥,嘱咐她照顾好妹妹。   “娘该去城里老爷家上工了,你饿了自己吃饭啊。” 第33章 . ③③墨无砚 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醒困……   步烟来到南岭城里。   其实南岭是整个大梁边界划分最为模糊的一个郡。因为山多, 又地处大梁南部,干脆起名叫南岭。   这儿一片山头,那儿一片山头, 山脚下坐落几十户上百户的小村庄,像是随便往棋盘上撒了一把大米, 十分分散,不好管理。   更何况,南方瘴气多,潮湿闷热, 易起瘟疫。只要有心, 巫术、蛊虫、赶尸等等只存在于怪谈异闻中的奇妙事物都能找到。   所以历代被派来南岭做郡守的,大多是在朝中犯了错, 被罚过来,熬两年再回去, 重新由俭入奢。   城里是南岭唯一一块大的平原。   步烟拎起裙摆,绕过地上随处可见的泥泞水洼, 走到南岭盐行, 找到里头掌柜的,眯眼一笑, 眼角的鱼尾纹弯成好看的扇形, “墨老爷在吗?”   掌柜的一见是她, 客客气气道:“在的。步娘子直接进就成。”   说着, 绕到柜台后, 打开左侧通往宅院的门,侧身让她进去。   墨宅的构造很奇特。没有府院大门,把盐行当门板。盐行柜台后左右两边门,左边往宅院, 右边往临时周转盐仓。   好在墨老爷平日鲜少会客,不然那道窄门,还真没几个人愿意进。   掌柜的把她送进门,步烟跟随一位老妈妈穿过连廊。   “老爷近日身体可还好?”   老妈妈叹气:“说实话,好一阵儿坏一阵儿的。昨儿喝了大夫开的方子,昏昏沉沉睡到今天中午,方才醒了不到一时辰,就喝了这么一小点粥。”   她伸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一个夸张的小圈。   人一旦不想吃饭,八成是无咎必安要来收人了。想想墨无砚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身边连个陪的人都没有,终日活在过去,多多少少有点悲剧。   步烟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劝劝,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天下人都忘了苏小姐,唯独她跟墨无砚不能忘。   老妈妈把步烟带到书房门口,拜托她稍等一下,一溜小跑,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份食盒。打开,一碗南瓜小米粥配一小碟咸菜。   “步娘子,老爷最爱吃这个,你好歹劝劝,兴许听你的呢。”   “我尽量。不过老爷的脾气你也知道……”   步烟接过食盒进去。   书房昏暗,窗户只开了一条缝,漏进来的阳光照亮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其他地方都隐在混沌里。   画中,一位身着淡青色罗裙的妙龄女子,手中拈一枝将离,放在鼻尖轻嗅。她微微侧过脸,脸颊一对圆圆酒窝,笑容单纯又温暖。一如照到画上的阳光,与周围暗淡的环境格格不入。   等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步烟才在桌旁的梨花木椅上找到死气沉沉的墨无砚。   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此人恐怕时日无多。   上次她借着做工的名义来送信时,墨无砚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起码眼里还是有光的,哪像现在这般黯淡。   “老爷,京里来信了。”   她把食盒搁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信封,两手捧着递过去。   信的内容她不知道,她只是在扮演顾栾和墨无砚信件中转站的角色。但是希望能有好消息。   墨无砚动作极慢地接过,一边声音粗重地喘气,一边一点点打开信封,仿佛这个动作能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   他把书信展平,步烟赶紧端来放在门口的大口扁肚油滴釉浅瓷盆,放置在墨无砚能够着的地方,然后背过身去,静静看墙上的美人图。   墨无砚把展平的信纸丢进瓷盆,薄薄的宣纸遇水变色。顾栾的墨迹被晕染开,消失的同时,纸上渐尖浮现出另外一行字。   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墨无砚重重叹了一口气。   “灰鹰落,金鸾出。锦枝未寻,且珍重。”   他把手伸进水里,将纸握成一团,搅成纸糊糊。   看他没有甚大反应,步烟心里了然,没有好事儿,也没有坏事儿。   墨无砚闭口不谈信中内容,兴许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问步烟:“城内景象如何?”   “庄稼被冻死,乞讨百姓很多。盐行生意也大不比往日,只瞧见打扮富贵之人来采买。”步烟恭恭敬敬答道。   墨无砚听了,僵硬地抬起胳膊,手指伸向墙壁上的画,似乎是在隔空描摹画中女子的笑脸。   末了,他幽幽道:“要是行情还不好,就把盐库打开吧。慕菱小姐若是还在,看到我这么做,定会十分开心的。”   听到“慕菱小姐”四个字,步烟咬紧了下唇。   她强忍住心中的滔天恨意,对墨无砚说:“步烟知道了。时间不早,还要去别家上工。老爷保重好身体,锦枝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过几日便寻着了。”   ***   顾栾轻轻拉开帐子,姚星潼还在睡,两手交叠放在胸前,呼吸平稳。   他略有些惆怅地想,一直睡地板也不是办法啊,什么时候能回床上睡呢。   都说春天雨多,晚上春雷滚滚,他还想着姚星潼听到雷声害怕,自己就能找借口爬上床了。   谁知惊蛰都过去好几天了,雷公还在犯懒,一声不吭的,光知道往地上落绵绵小雨。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主动出击才是。顾栾在心里打好算盘,等他把姚星潼送出门,马上就到书房里翻古籍,把响雷阵法画它个一两百遍,看今晚打雷还是不打。   姚星潼小小一团,到时候肯定一伸手就能整个搂进怀里。   顾栾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咽口水,他在心里默念正人君子非礼勿视,伸手捏捏姚星潼的脸蛋,准备要唤她起床,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舒展的眉毛紧紧皱起,叠在胸前的两手打开做推举状,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杀我求求了……呜……我发誓我不会说,不会说出去……你可以告诉我祖母,我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呜,她也会追着抽我的……”   嚯,他的小夫人做噩梦了。   顾栾侧坐在床上,拍拍她的肩膀:“醒了。”   姚星潼浑身一个激灵,停止梦话,睁开眼睛。眼睛里雾蒙蒙一片,要是再不醒大概就要哭出来了。   “梦到什么了?”顾栾放柔声音。   姚星潼还没从方才的梦里回过神。她才不会告诉顾栾,她梦见一根青面獠牙的巨型木头鸡,足足有两三丈长,拿着八尺长的大砍刀,追着她要剁成肉酱包包子,上面居然印着顾栾的脸,尖着嗓子叫她“夫君你别跑呀~”。   她拼命往前跑,好不容易逃到悬崖边,正准备闭眼往下跳,一低头,看见顾连成跟高氏一人拿一丈长的铁筷子,一人拿滚烫的大铁勺,笑的脸都青了,正在煮一锅沸腾的汤,擎等着她自投汤锅,场景活像九层地狱。   她怕被木头鸡打死,换了个地方跳。远离了汤锅,却在半空挂在了一根干瘪老树上,一条蛇精从洞里爬出来,张着寒光闪闪的尖牙,要把她吞吃入腹,蛇尾像藤鞭一样扫来。静定一看,蛇精是她祖母……   “没什么,就是梦到,被发现了……”姚星潼讪笑。发现自己还靠在顾栾怀里,赶紧坐直身体,歪头看看窗外天色,刚蒙蒙亮。   今天是她第一次上值。买官吏考的成绩当天就出了,隔了两天才挂出来。除了她一个人被安排进水部打杂,其余的几位都进翰林院抄经去了。   去看榜时,詹礼部侍郎一直盯着她,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饿的两眼发绿的老鼠忽然见到新鲜大米似的,吓得她这边一看完榜,赶紧借口往家溜。   “你越是想着会被发现,就越可能露馅。好好放轻松,跟以前一样,我们不是这么久都没发现你是装的么。”   见姚星潼准备起床,顾栾也站起来,伸手拿过姚星潼新领的官服扔到床上。而后背过身,抱着胳膊,懒洋洋道:“心态啊,心态要好!做贼才心虚,你又没偷东西,有什么好心虚的。”   姚星潼应了声。她承认顾栾说的有道理,可她的脑子说学会了,一遇到顾连成,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一直觉得顾连成那双眼跟火眼金睛似的,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   当然,除了顾栾这种被自家娘子发现是男扮女装后还能捏着兰花指去布行买新裙的妖女除外。   姚星潼在帐子里穿衣服。她要先裹好束胸,在肩膀处贴上垫肩,再套官服。现在入了春,衣服不比冬天的厚,她得仔细裹好,才能遮掩住身体的曲线。   她边缠边回答顾栾:“可是我真的好紧张。那种感觉,真有点偷东西的意思,就跟我把他们的宝贝儿子偷走了一样。”   她说的是真情实感。孰不知“宝贝儿子”已经偷偷回头,借着窗户打下的那点光看她换衣服。顾栾装的好一手大尾巴狼,:“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如此。你不是把我一颗心偷走了么。”   姚星潼:……   不知道他又是从哪儿学的这种油言油语。近期顾栾一直在为将“春雨贵如油”进化成“春雨贵如顾栾”而不懈努力,时不时蹦出来几句,鼓励她的鸡皮疙瘩做伸拉运动。   两人现在正出于新婚燕尔的娇羞状态,不是老夫老妻,她还不好意思说他。   姚星潼打着哈欠下床,按照惯例在梳妆台前上妆,往鞋里放增高的木垫,到左室吃早饭。一切都准备就绪,她准备出发去上值。   脑袋困得发懵。因为是第一次上值,整日面对的是每天到金銮殿里上朝的水部郎中。水部郎中韩子赋“人间厕坑”的“美名”在外——谁不好好工作马上就会被暗搓搓加进“暗杀名单”——罚去冲茅房,还得交上一本茅房排水图,每个坑位一张图的那种。   在茅房里进行认知实践,大概除了屎壳郎精上身,没人会喜欢。   为此她紧张的一晚上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才眯了眼,结果转头就做噩梦,导致现在走路都发飘。   “这么困?”   看她眼睛发红,顾栾有些心疼地问。   姚星潼迷迷瞪瞪地点头。她甩甩脑袋,仿佛这样就能把瞌睡虫从耳朵甩出去一样。   顾栾沉默片刻,像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最快捷地醒困。   一直思考到姚星潼准备出门,他才两眼一亮,打了个响指,得出一个绝妙的醒困大法。   “你来,快点儿。”   他神秘兮兮地朝姚星潼招招手。   姚星潼不知所措地过去。   等她凑近,顾栾忽然低头,贴上那微微张开的双唇。   他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吻姚星潼。她的唇瓣又嫩又软,似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樱桃,让人想尝更多,却又怕弄坏果皮,让里面的汁水四溢。   姚星潼猛然睁大了眼睛。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顾栾,顾栾却已经离开她的唇,脸颊隐隐飞出一抹红晕,明明紧张地要死,眼睛都不好意思盯着她看,还要故作镇定:“怎么样,醒困了吧。”   醒是的确醒了。   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醒困法。 第34章 . ③④苏慕菱 不过这坏使得正中她下怀。……   姚星潼怀疑自己是不是命里缺水, 不然为什么字里要带个水字旁,吏考后被分到水部,才上值没几天南岭就发大水。   据说南岭情况十分不好。夹着冰凌的雪水从数百条支流融汇到煜宁江, 一夜间就冲垮了大坝。南岭城作为整个南岭唯一的宜居平原,为了方便灌溉农田, 城镇沿着煜宁江分布,江水穿城而过。可想而知,大坝一塌,对整个南岭城的影响会有多大。   岭上梯田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结着冰凌的水难以用来灌溉, 近日连绵大雨, 还要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山崩。   被迫跟顾连成同出家门的姚星潼在路上听闻这个消息,难免心生悲悯:“城内定是民不聊生。南岭大坝可是整个大梁最结实的大坝, 连它都塌了,可见这次的水患有多严重。”   谁知一向关心黎明百姓的顾连成却黑着脸, 不想再听这个消息的样子。虽然没有表现的很明显,不过姚星潼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南岭南岭, 原本是叫难岭, 是活脱脱的一道坎儿。自大梁把它纳入属地以来,基本就没发生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   未等姚星潼做出回应, 顾连成话锋一转, “对了, 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觉得阿栾他怎么样?你们之间, 有没有闹什么矛盾?”   姚星潼顿时打起十万分精神。“多谢岳父关心。小姐待我特别好, 小婿常因样貌、能力无法与之相配而自惭形秽。”   顾栾待她好到每天不以醒困等奇葩理由把人抓过来亲一口就浑身不自在的地步。   顾连成面色一沉:“此言当真?”   “自然没有半分虚假!”   姚星潼想着顾栾教她的,一边给自己洗脑说顾连成是颗大白菜,一边举手发誓,信誓旦旦。实则心肝儿都在颤抖。   “那便好。阿栾的性子比较烈, 不愿臣服,恐他负了你。”他侧过头递给姚星潼一个怪异的眼神,“不过是问问你,你为何如此紧张?”   姚星潼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糟糕,用力太猛,演过头了。   什么时候才能像顾栾那般收放自如。同样是隐藏性别近二十年,顾栾怎么就能坦然自若,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本来就是女子呢。   要是顾连成知道她已经知道顾栾是男扮女装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演他,肯定想把她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   “小婿,小婿上值刚几天,还有些紧张……”   慌乱之下,姚星潼随便编了个理由解释。   顾连成还要再问,两人已经到了宫前,右相姚安鬼似的忽然窜出来,笑嘻嘻地跟顾连成打招呼。   还别有深意地瞄了姚星潼一眼。   姚星潼赶紧借着这个机会开溜。   ***   不多时,姚星潼正在照着样本绘制南岭大坝的结构图当作备用图样,韩子赋骂骂咧咧地进来。   刚一进门,就把手里的笏板往桌上响亮一拍,吓得姚星潼虎躯一震。   “水水水!没完没了了还!”他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又嫌杯子太小喝起来不过瘾,干脆直接扬起茶壶,对着壶嘴往嘴里灌水。   经过询问,姚星潼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南岭水患一事。王巡抚一直在南岭没有回来,勉强帮当地郡守镇住了场子,没让受灾百姓四窜。但南岭大坝修建的精巧,整修起来同样麻烦,整个南岭城竟没有人能看懂它的构造,所以皇帝下令让当时的主建筑工匠韩子赋亲自去一趟,重建大坝。   韩子赋一个人去肯定是不行的,得有熟悉之人帮忙打下手,所以要从水部再挑一人跟着。   想到顾连成的神情,姚星潼觉得他已经起疑心了。这次去南岭的机会简直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大人能带我去吗?”   姚星潼巴不得现在就卷卷铺盖到南岭。管它是南岭还是难岭,她只知道,再在顾连成眼皮子底下多过两天,自己就快演不起了。   虽然这意味着要与顾栾分开不短一段时间,但和小命相比,显然相公得毫不犹豫往后排。   “用不着你毛遂自荐,姚大人亲自推你去呢。”韩子赋凉凉道,显然是对姚安为何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点名要姚星潼去的做法十分不满。   总不会是因为两人名字读音相同吧。   姚安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清楚么。大梁养的最大一条蛀虫,唯一的功劳就是没有干过蠢事,无功无过乃此人最值得称赞的优点。   从来没见过他推出有用之才,多半是收了好处或者借机报复。   不用想,姚星潼肯定是哪里得罪过他,趁此机会公报私仇来了。具体是什么,他只想把决堤大坝堵上,不想了解私人八卦。   南岭那地方,又是巫毒又是瘴气,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去。   不过显而易见,姚星潼不属于脑子正常的那一挂。   “真的?”   开心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韩子赋嘴角抽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原来真有人上赶着受罪的。之前手底下的官员,听到要外派到远地方去都要愁眉苦脸,那些公子哥们更是避之不及。   或许真如詹亚说的那般,姚星潼肯吃苦。   等到南岭之后再考察一段时间吧,看看她到底会不会给顾家人抹黑。   “圣旨已经下了。今日你将南岭的地形地势好好看看,要背的滚瓜烂熟。明天就不用来了,在家收拾收拾准备一下。后天启程,快的话两三日便能到。这次事情紧急,所以比较仓促。”   姚星潼连忙点头应下。   她已经猜出姚安是受陆许明的指使。顾栾早就说她入朝后就是到了陆许明的地盘,虽然陆许明自己不上朝,但姚安是他最听话的走狗,说什么就是什么,完美传达他所有意思,比陆许明自己上朝还管用。   几天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果然是在这儿憋着坏呢。   不过这坏使得正中她下怀。   ***   “你要去南岭?多久?”   顾栾皱眉道。   “不知道,看韩大人的意思,至少也要一两月吧。”姚星潼掂量着回答。修缮大坝不是一个小工程,一两个月都是往小了说的。   “这么久。南岭又是蝎子又是蜘蛛的,走街边不注意就有人往你身上下蛊。”   顾栾不是很想让姚星潼去南岭。   那地方他待过一段时间。有次睡觉,半夜有凉凉的东西蹭他腿,拿灯一照,原来是两条蛇在他脚旁边交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窗缝里爬出来的。   当时他很冷静地一手一条,用脚勾开门,扬手丢到外面花园。   下蛊他只听说过,并没有见过真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有谁给姚星潼下了情蛊,取也取不出,那他岂不是要在京城独守空房望穿秋水。   这还只是短时间不会死的情蛊,要是那种很毒很毒的毒蛊,他直接原地变寡妇。   “听说草鬼婆鲜少与他人来往,都是一个人住呢。”姚星潼无知者无畏。   “哈。”顾栾皮笑肉不笑的,“谁会自己住,都是混住在城里。只不过怕说出来邻居害怕,假称自己是干别的的而已。”   “你是不是不舍得我去呀。”姚星潼弯弯眼睛,忽然点破顾栾的小心思。   “我难道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么?”   “你不是吗?”   顾栾泄气道:“我是!那地方真的没有想象中的好,男人去了都不一定吃得消,更何况是你。”   他捏捏姚星潼没有二两肉的胳膊,“够干什么的。”   “可是圣旨已经下了。”姚星潼扯扯顾栾的袖子,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相公,你就让我去吧,我现在见到公爹就心虚,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顾栾跟她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败下阵来。   “那好,我让南岭的朋友多关照关照你。”   “是上次叫步烟的姐姐吗?”听名字,就知道步烟是个大美人。   “算是吧。”   那就是不止是步烟。姚星潼不禁有些好奇,顾栾在南岭到底认识多少朋友。而且是关照她的那种,想必不是普通百姓。   “谢谢相公!”   顾栾耷拉着脸,表情怏怏,“看把你高兴的。可算能离了我的眼了是不是。”   姚星潼拿起顾栾的手,把脸贴在他手心,小幅度地蹭蹭:“我会很想念相公的。”   “那你不表示表示?”顾栾享受着手心软软的触感,哼道。   怎么表示……   姚星潼蹭着蹭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腾起一团红晕。   “想什么呢,青天白日的。”顾栾张开双臂,道:“过来。”   姚星潼小鸟般扑了过去。   顾栾的怀抱宽广而温暖,姚星潼微微弓着身子,耳朵刚好贴在他胸口。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仿佛在宣誓蓬勃的爱意。   从来没有哪个怀抱如此包容,将她完完整整地包裹。她不需要假装男人,不需要垫磨脚的鞋垫,可以正大光明地撒娇,委屈了可以哭鼻子。   顾栾总是给她一种自己被尽情宠爱的感觉。   姚星潼揽住他的腰,仰头,刚好能看到他堪称完美的下颌。她鼓足勇气,一点点站直身子,在顾栾的下巴上落下轻轻一个吻。   顾栾觉得自己被小猫舔了一下。   他当即变得有些躁动。许久不见的邪火,重新在心底燃烧。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心底告诉自己。   脖子以下不行,但脖子以上可以。顾栾低头,托着姚星潼的后脑勺,要再吻下去。   姚星潼却把半张脸埋进他怀里,用手指戳着他胸前没来得及拿掉的假胸,软软道:“相公,你胸好大啊。”   顾栾捏住她的手,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假的。不过有别的是真的。你还要捏么。”   “不,不用了!”   姚星潼赶紧把手安分放好。她被怀抱暖的晕了头,差点忘了顾栾到底有多没脸没皮。   顾栾却是不想放过她似的,“对了娘子,我一直好奇,既然你女扮男装,洞房夜还那么主动地爬床,应该是早有准备吧?”   “没有……”   “嗯?真没有?”   一刻钟后,姚星潼眼睁睁地看着顾栾从柜子里翻出木头鸡,欲哭无泪地把自己藏进了被子。 第35章 . ③⑤洛鹤县 出师未捷身先死。   姚星潼做梦也没想到, 那根名为羞耻的东西会在这种情况下被顾栾发现。   她越解释,顾栾越是逗她;她越羞愤,顾栾越是开心。   那根木头鸡仿佛是掀开了顾栾最后一层遮羞布, 让他变得彻底没脸没皮了起来。   最终,姚星潼得出结论,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并且义正严辞地拒绝了顾栾试图与她同床共寝的无理要求。   不过为了哄她高兴,顾栾主动提出,让她趁着明天一天回洛鹤县看看。   “远行前回一次家嘛,正常。顾府又不是大牢, 还能不让你回家不成?我陪你回去, 见见岳父岳母,还有祖母跟妹妹们。”   说走就走, 两人第二天真动身往洛鹤县去了。   他们清早出发,傍晚时分到县里。姚家人对小夫妻的突然造访表现出极高的热情, 嗷嗷喊着“蓬荜生辉”,全家上下一齐出动, 把家里打扫的锃亮, 桌椅干净的苍蝇都站不住脚。   顾栾跟姚星潼一起去拜见了祖母,牙没剩几颗, 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床上的干瘪老太太。   她说话漏风, 嘴起人来倒是毫不含糊。一根花黄木拐杖被她敲的噔噔作响, 话里话外全是对姚星潼那些个妹妹的不满意, 嫌她们不能给姚家传宗接代, 吃得多还不会干活,一迭声地问顾栾还有没有尚未婚配的堂表兄弟,娶过妻想纳妾的也行。   答案自然是令老太太失望。她摆摆手,示意自己要睡了, 让姚星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晚上,林小针来找姚星潼,两人聊起一起听学一块儿玩泥巴的事儿,林小针还问起了杜堃。   说到杜堃,姚星潼实在是觉得万分不好意思。本来杜堃是来陪她听学的,结果人家费老大劲来了,她转身去了朝廷当差。   把杜堃给幌的,咬着牙说要头悬梁锥刺股,学范仲淹煮粥分块儿,说什么也要中今年的秋闱。   “激励他,也挺好的嘛。”林小针乐的前仰后合,实乃当代第一损友。   她们谈天的时候,顾栾就坐在大堂中间嗑瓜子,那些姨娘们生的妹妹各自般小板凳围在他身旁,听顾栾讲京城里的趣事儿,精致点心,漂亮裙子,好看的公子小姐。   祖母请神婆算的确实灵验了。姚星潼出生后,姚东桦娶了三房小妾,生了七八个孩子,无一例外,清一色的女孩儿,一个带把儿的都没有。   “说到好吃的,那可数不清。有家叫‘芳果斋’的铺子,里头全是小姐们爱吃的点心。凤梨酥,枣饼,五仁饼……最好吃的要数鲜花枣泥酥饼,红枣加糖捣成糯糯的泥,鲜花有梨花,杏花,桃花,玫瑰花等等,也是捣成泥,但又不想枣泥那样纯,中间有些花瓣不会捣成全碎。然后拌在一起,装进刷过油和蜂蜜、撒了芝麻的酥饼皮里,放到炉子里烤。烤熟了端上来,放至温热,咬一口——哇,枣泥纯甜,鲜花又香又糯,饼皮又酥又脆,皇宫里的公主们也好这一口……”   顾栾说的绘声绘色。姚星潼看到她最小的妹妹,过了年才五岁的姚绾,听的口水都下来了,不住地吧唧嘴咽口水,好像已经随着顾栾的讲述吃到了酥饼。   来之前,姚星潼担心顾栾不适应县里的破旧环境,也不知道怎么跟她一大家子人相处。毕竟顾栾是家中独女,没有跟兄弟姐妹。谁知顾栾无师自通,一顿饭的功夫就跟妹妹们打成一片。   “说到好看的,安阳郡主新做了条裙子,叫‘流璃淬羽罗裙’。据说是用不同质地的蚕丝染上不同的颜色,光一照,跟流水似的,走一步便是一道溪水流过。上头镶了珍稀羽毛和宝石,孔雀金线在纸一样薄的布料上绣出花,大抵是‘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那般……”   姚星潼忍不住笑。顾栾一开始说的还都是真事儿,慢慢地就开始放飞自我胡编乱造,什么在薄布料上镶羽毛宝石,没穿上身就会把布料赘坏。   过了会儿,顾栾把小姑娘们哄高兴了,过来找姚星潼。兴许是跟阿林长的相似,两人名字中又都带一个“林”字的缘故,顾栾很好脾气地跟林小针打了招呼。   谈天时,他忽然瞥见林小针腰间挂的荷包。   精致小巧,布料是一般的布料,上面的绣纹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振灵秀。   顾栾瞬间感觉喉咙发干。   无他,振灵绣乃一人所创,一人所用,而那个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生。顾栾只见过大火中零星留存的振灵绣残骸,而振灵绣的绣法又与苏绣很相似,只不过绣出的图样更为立体。他也不能确定林小针的荷包是什么来头。   “这位姐姐,冒昧问一下,你这荷包是从哪儿买的呀,真好看,我也想买一只。”   林小针爽快地把荷包拿下来给他看:“是家母做的。小夫人若是喜欢,让家母再多做几只,赶明儿送到小夫人府上。”   “那真是太不好意了,如果真的可以,我定会出比市面上高十倍的价钱。”顾栾拿着荷包,作出爱不释手的样子,“令堂可是有名的绣娘?改日想请她到府上来教教我,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听到这儿,姚星潼觉得不对劲了。且不说顾栾是不是真的喜欢那只荷包,就算是真的特别喜欢,也不会说出要向林绣娘取经的话来。   林小针连忙摆手:“小夫人过奖!家母只不过是小县里的普通女子,平日里多摆弄琴弦,帮人家杀鸡杀猪来糊口,做的女红只自家人用,谈不上什么有名,更教不上小夫人什么东西。”   听到“杀鸡杀猪”,顾栾迟疑了。他把荷包还给林小针,不再提要请林绣娘进京的事儿,只说有机会了要亲自拜访。   林小针受宠若惊。   等她走了,姚星潼把顾栾拉到一边,问他为何对那只荷包如此感兴趣。顾栾只说像是看到了旧人之作,不过兴许也可能是他看错了。一切等姚星潼从南岭回来再说。   ***   姚星潼原本跟韩子赋约好辰时在城门碰面,后来考虑到从洛鹤县要跑大半天,来回着实麻烦,而洛鹤县又在通往南岭的必经之路,所以干脆让姚星潼就在洛鹤县等着,他经过的时候再碰头,一起出发去南岭。   提前两刻钟,姚星潼候在洛鹤县前的大路上,朝京城的方向张望。顾栾在她身旁帮忙牵着马,李氏拎着包裹在后头。姚东桦激动坏了,恨不能踩上十米高跷,把眼珠子贴在城门上看韩子赋什么时候来。   韩子赋官位不算高,但是实权在握啊,整个大梁的水上工程哪个不得他拍板?要是能打好关系,说不定可以忽悠着让他同意在洛鹤县修个水库之类的,到时候公家拨款,他能蹭好大一笔银子。   为此,他看向姚星潼的眼神都充满了慈爱。   “相公,这把剑你带着,防身。”   顾栾拿下从京城带来的剑,不由分说插进姚星潼身后的腰带。   李氏本就难过地两眼含泪,这下更是直接破防。顾栾居然连剑都用上了,这一路是得有多凶险啊,她还能看到她的宝贝闺女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都怪姚东桦那个不要脸的货!李氏咬牙切齿,乃至看到姚东桦翘首以盼的狗样儿就想狠踹一脚。   “千万要小心。知道吗?”   姚星潼重重点头。顾栾悄悄伸手在她脸上摸了又摸。要不是这么多人在,他真想把姚星潼整个熊抱住,让她完完全全陷进自己的怀抱。   韩子赋骑着一匹赤马。如果可以,他宁愿坐马车,一把快四十岁的老骨头实在是禁不住颠簸。可惜情况紧急,他就是颠散架了也得骑马去。   同行的是一位只有一条胳膊的女医师。据说她精通医术,尤其擅长针灸,常年给韩子赋扎针,在韩府呆久了也略通晓水利之事。一方面是保证两人路上的身心健康,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南岭灾后必有瘟疫的尿性,帮忙灾后重建。   这一老一女一残废一块儿上路,着实有点惨不忍睹。   不过最惨的,是姚东桦。因为他全程哈巴狗似的往韩子赋跟前凑,就差捧着他的马脚叭叭亲两口,韩子赋只赏赐了他一个眼神——他以为此人是刺客,可以带上作为武力输出。   事后姚星潼问他为什么会认为拥有完美瘪三身材的姚东桦会有高武力值,韩子赋振振有词:“刺客一般不都是长得又瘦又猥琐嘛,好跟黑夜融为一体。唰!”   他比出甩袖中刀的动作,“chua!”   姚星潼爬上马背。这已经是顾栾能给她找到的最矮最经得住跑的马了。对她来说完全驾驭还是有点困难。   她骑的最好的是家里从小养到大的白马,因为熟悉,白马很听她的话,让往东绝不往西。虽然现在这匹迫于顾栾的淫威,性格也不错,但姚星潼总觉得心虚虚的,好像这边一离开顾栾的视线,它马上就能撂蹄子送自己去泥潭洗澡。   “走了。”   “嗯。注意安全,生命最重要。”顾栾朝她挥手。   姚星潼夹紧马肚,马嘶吼一声,向前冲去。   她有些惆怅地想,确实是脱离了顾连成不错,可方才出发的一瞬,她就开始想念顾栾了,心尖儿一揪一揪地想。   顾栾好像也没有特别舍不得她,只是挥了挥手而已。她还以为会要有多生离死别呢。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矫情。明明是她自己要出来的。   三人跑了一个白天,中途停下来歇了不下十次,主要是韩子赋隔一会儿就吵着腰疼腰疼。他一喊腰疼,剩下的两人也要停下来休整。女医师冉树就趁休息的时候给他扎针。   姚星潼猜的没错,那马就是单怕顾栾一个人,视她为空气。之所以没有带她淌泥塘,是因为马自己有洁癖。路上见到水坑要喷一下鼻子,要么跳过去,要么突然拐弯绕过去,总之不会让自己的小蹄子沾上泥。姚星潼被它无数次突然变道搞的心力交瘁,只想着用胶把自己黏在马背上。   “小姚,你来,你把这些背着。都是重要图纸,千万不能丢了。”   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韩子赋把身上的背篓交给姚星潼。他看向马的眼神充满了怨恨,让人完全有理由相信,到了歇脚的城镇他会立刻过河柴桥将马残忍丢下。   姚星潼也累的要死。不过显然她作为一行人中唯一一个年轻的男性,需得咬牙担起责任。她接过书篓,里面大部分是和南岭大坝相关的图样,有供水系统,有泄洪机关,还有暗道等等。   韩子赋大喘气道:“詹亚说的还真不假,你确实比一般娇贵公子扛造。”   “大人您过奖。”姚星潼咬一口馒头,她抓起最核心的几张图,“大人,这些要单独保管吗?”   “随便你,反正到时候我要用什么图,你能给我拿出来就行。”韩子赋疲惫地甩手。冉树往他手腕上又扎了一针,一片银光闪闪,像只打磨过的刺猬。   姚星潼深谙鸡蛋不能放到同一个篮子的道理,万一书篓丢了,或者被抢了,那什么都没了。她把留了大部分在书篓里,剩下的几张分别揣在怀里,叠进包袱,藏在冉树的针灸盒里。   傍晚时分,三人终于来到中途歇脚的慈溪城。拿了朝廷令牌给当地郡守,马上得到最高级别待遇。吃晚饭的时候甚至有衣着露骨的美人儿翩翩起舞。韩子赋刚正寡淡的美名在外,冉树是女子,所以姑娘们把精力全都集中在姚星潼身上。   若是从前,被这么一堆美人包围着,兴许她会觉得有几分飘飘然。不过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去睡觉。一想到这样的路还要再跑两天,她就头大的想拿块豆腐撞死。   吃完饭,三人分别进了各自的房间休息,为明天赶路恢复精力。   房间不大,但布置很令人舒服。简单洗漱后,姚星潼把重要资料压在枕头下,抱着被子闭上眼睛。   离开顾栾的第一天,想他。   姚星潼把脑袋埋进衣服,仿佛上面还有拥抱时沾染的顾栾的味道。   不过实在是太累了,很快困意袭来。半睡半醒之间,姚星潼忽然听到窗外有脚步声。   一开始她想当然地以为是外面的人走路。但片刻后,她猛地惊觉——她睡在客栈三楼,怎么可能会有脚步声!   除非这人拿空气当地板。   她心里咯噔一下,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手在黑暗中摸索到床头,拿起搁置在包裹上的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这回她听清楚了,脚步声是从头顶传来的。她正要判断那人在哪儿,脚步却消失了。   姚星潼刚以为那人要走了,毕竟她现在是朝廷特派官员,身上除了图纸什么也没有,不值当对她谋财害命。   下一瞬,她头皮炸开了。因为她看到,月光下,自己的窗户外多了一个人影。   瘦长的身材,映在纸窗上。   姚星潼掌心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这个点,出现在她窗外,她可不会认为这会是什么好人。   她清楚自己是个战五渣。顾栾说过,遇到强敌不要硬碰硬,因为她没什么硬的能拿出来跟别人碰,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慢慢将手移到剑柄,把剑往外拔了一寸。同时蹑手蹑脚朝门的方向退去。   她边退,脑中边浮现出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   快到门边,姚星潼觉得自己下一步就可以冲出大门找援兵了。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拉开。一个熟悉的人影翻了进来。   “什么破客栈,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在哪个房间!” 第36章 . ③⑥振灵香 这场灭门之灾,又被当地人……   “你怎么过来了?公爹知道吗?”   姚星潼揪起的心瞬间放下, 把剑插回剑鞘,走到顾栾跟前,摸到一手夜间的凉气。   顾栾再晚进来一步, 她就要冲出门喊救命了。   “我正好在南岭有事要处理,也不放心你。你动身后准备了路上要用的东西, 午后出发赶来的,猜你们大概会到这儿。进来一看,果然没错。”   他骑的是匹快马,中途没有停歇, 半天时间就赶完了他们一天的行程。   顾栾接着道:“我给他留了信, 说我来南岭见故人了,没有十天半月回不去。”   “你那些朋友么?”姚星潼替他脱下被夜色浸透的外衣, 倒出水壶里没用完的热水泡脚解乏,“这不还是先斩后奏嘛。公爹看了肯定要生气的。”   “那没办法, 出了京城,他就够不着我了。再者, 我毕竟是他唯一的亲骨肉, 再气也不会给我一刀砍了吧。总是管我这管我那,想让我披着裙子过一辈子, 我才不想。”   姚星潼跟他并肩坐在一起, 脑袋靠上他肩膀, “不管是什么原因, 公爹自然有他的道理, 出发点也是为了你好。”   “你想这辈子都女扮男装吗?”   姚星潼摇摇头。事实上,这才二十年,她已经被男装折磨的要受不了了。她也想穿漂漂亮亮的罗裙跟小姐妹去采春、放河灯。   “对啊,我也不想永远装作女人, 又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顾栾往床上一躺,整个人瘫成“大”字型,只是床太小,两条腿悬空,“一直被管束,我想出来透透气。”   听罢,姚星潼恍然大悟。她侧身,警觉地俯视顾栾:   “你说你陪我回家探亲,是不是就打了这个主意?方便顺路过来?不然你要是从郡府出发的话,会被公爹他们察觉,你就不好走了。”   怪不得,就冲顾栾前几天黏糊的劲儿,怎么会由她撒两句娇就轻轻松松放她走了,还主动提出让姚星潼回洛鹤县。   原来是早有预谋。   “回去公爹打断你的腿才好!”   姚星潼气哼哼的。   什么也不同她说,自己偷偷跟过来,吊死鬼似的翻窗户吓人,顾栾做事就是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想一出是一处似的,还喜欢自己单独行动。   哪怕提前跟她提一嘴呢,她也好把窗子打开。窗台这么窄,又在三楼,不小心掉下去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娘子~”   看她皱起的小鼻子,顾栾不要脸地凑上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用鼻子可劲儿地蹭姚星潼肩窝。   姚星潼把他扒拉开,顾栾又癞皮狗一样贴上来。口鼻呼出的潮湿的热气一点点浸润了她的耳朵,搞得红红一片。   “我们明日要早出发。你在这儿可要藏好了,等我们走后,或者在我们走之前先行离开,否则容易被发现。”姚星潼认真道。   “为什么不能被发现?”   “不是你想偷偷跟着去南岭吗?”   “我不偷偷跟,我要光明正大跟你们一起走。”   姚星潼差点把手上端着的瓷碗摔碎:“那你为何不从前门进,反而要冒险翻窗户?”   顾栾振振有词:“听说半夜爬墙会有别样的风情。平日没机会,今天刚好来试试。你刚才有没有被惊喜到?”   “那是惊吓好吗。你没看见我剑都举起来了。”姚星潼惊魂未定地拍胸口。她记得初次见面也是如此,前一瞬还在惊艳,下一秒就被惊吓。   顾栾每次突然出现都能带她体会不一样的毛骨悚然。   “乎撸乎撸毛,好咯好咯上身咯。”顾栾顺着姚星潼的脊背从下拍到上,最后做了一个虚空拎起的动作,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这是洛鹤县的风俗之一,在小孩或年轻女子受到惊吓后,家中的年长者从脚到头倒着拍,一把揪住耳旁的空气,寓意着把吓掉的魂重新捉回来。最后捏耳朵是为了把逮住的魂顺着耳道放回去。   昨天姚绾被地上忽然冒出的蜈蚣吓的大哭,她娘亲就是这么做的。顾栾当时在旁边看着,顺便记下,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姚星潼哼哼唧唧地拍掉他的手,“那是长辈才能做的,你做了没有用。”   “所以潼潼的一魂一魄还在这附近飘着吗?喂,快回来啊!”顾栾配合她,做出惊恐寻找的表情。   除了李氏,没有人如此亲昵地喊她的小名。顾栾是第二个。   李氏喊她潼潼,更多的是来自母亲的关怀;而同样的两个字从顾栾嘴里说出来,莫名其妙带上了甜腻的味道。   姚星潼把脸转过去,不让他看到自己飞红的面庞,小声道:“飘到你身上,回不来啦。”   ***   清早,姚星潼是在顾栾的怀里醒来的。   她禁不住顾栾穿着女装,眼尾发红地朝她撒娇。虽然知道那张美女皮下是一颗多么无赖变态的心,一对上顾栾困出眼泪的丹凤眼,她只觉得让这等美女睡地上是一种罪过。   即便是女装,顾栾平日给人的感觉也更像梁红玉,铮铮铁骨的类型。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姚星潼半边身子都酥了。   为了不让姚星潼反悔,顾栾提早熄了灯,然后才去洗净脸,摸上床把姚星潼抱紧怀里。他小声嘟囔,说也不知是谁当初抢着要睡地板,说让郡守家公子睡地上于礼不合,现在倒好,顾公子想上床都不让上了。   姚星潼就往他怀里钻,解释说是她紧张。然后被顾栾借机结结实实摸了好几把。   醒来的同时,顾栾也睁开双眼,别有深意地跟她对视。   姚星潼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了半天,才发现顾栾眉心的红痣不见了。   “你,你的痣……”   顾栾摸摸额头,不解道:“那个痣是画上去的,你不会一直没发现吧?我可是坦诚相待大半月了。原来你这么不关心我么?我伤心死了!”   眼看他又要戏精上身,姚星潼赶快借起床之由糊弄过这个话题。   这段时间,顾栾确实很多次以素颜对她。只不过她紧张又害羞,基本扫一眼就过去,只留下俊美非凡的印象。   扮美人时,那颗痣的确是点睛之笔,将端正又勾人的风流气质烘托到了极点。若是没有朱砂痣,或是换个地方点,比如印到眼角下做成泪痣,恐怕又是别样感觉。   不得不承认,在塑造风格方面,顾栾是个天才。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是在衬托他的独特气场。   如果是正常着男装,那颗朱砂痣反而会压制住他眉宇间的英气,显得不伦不类。   他们一块儿下楼吃早饭。韩子赋和冉树正围着方桌喝粥,见到活生生从天而降的顾栾,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顾,顾小夫人?”   “韩大人早。”顾栾风情万种却又不失端庄地一笑,“我与夫君恩爱甚笃,自昨日分别之后心口便开始绞痛,猜测是太过思念夫君的缘故,便快马加鞭赶来。果然,一见到夫君,马上就痊愈了。”   姚星潼在一旁听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知道顾栾是怎么把谎撒的如此堂而皇之。问,就是多年练出来的。   韩子赋显然也收到了不小的惊吓,他万万没料到顾栾会转性转的如此彻底。一晃神,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他捡起来吹吹灰,难得局促:“顾小夫人与夫君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只是一路多有险阻,我们三人并未带仆从,不知顾小夫人……”   他话说了半截,不过意思很明显,他们是出来办事儿的不是旅游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路上没人会有多余的精力照顾顾大小姐。   况且顾大小姐的刁蛮全京城无人不知,他生怕顾栾跟着挑三拣四拖后腿。   顾栾微微眯眼,一笑,“韩大人不必担心,我能徒手打狼。你们只管赶路便好。”   徒手打狼……结合顾栾此刻处变不惊的姿态,外加他在京城时常把地痞流氓打的抱头鼠窜的传闻,韩子赋信了。   有医师,有谋士,有后勤,现在又多了武力输出,甚好。   只是他不方便当着顾栾的面再什么事儿都使唤姚星潼了——那可是人家放在心尖尖上的亲相公呢。   ***   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在第三天傍晚抵达桑斐郡。再往前数十里,翻过一座山头,便是正式抵达南岭。   他们打算在桑斐郡休整一番,明日直接翻山过去。   桑斐郡郡守公仪明听说身材高挑的风火女子是顾连成之女,激动地亲自给他们斟茶。   寒暄完,公仪明问起顾连成。他在二十多年前曾与顾连成共事,十分欣赏他的为人。只不过后来顾连成带兵北上御敌,之后便留在京城,而他始终待在桑斐,从郡丞做到郡守。   “公爹来过南岭?”   晚上休息时,姚星潼窝在顾栾怀里,手指绕他披散下来的头发玩。   “很早之前。呆过不短一段时间。”   “公仪大人看起来跟公爹交情很好,像是一拍即合的友人。可为什么公仪大人很喜欢南岭一带,而公爹却十分厌烦呢?”   怎么说顾连成也在南岭呆了好几年,再不喜欢,感情基础也是有的。   想到当时听闻南岭水患时顾连成阴沉的表情,仿佛这地方跟他有仇。   “自然是有理由。”   “是我能听的吗?”   姚星潼好奇。自从入赘到顾家后,她养成了问事情前先问自己能不能听的习惯。   顾栾迟疑一瞬,而后点点头。他没有直接跟姚星潼说明原因,而是换了个角度切入。   “他不愿意我来南岭,是因为不想让我见到墨无砚。”   “墨无砚?”   顾栾低头在她耳后吻了吻,嗓音低沉,娓娓道来:“是南岭很有名的盐商,相信你不久就能见到。墨无砚是我十二岁随我爹来南岭时认识的朋友,过程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步烟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不过他只知道墨无砚,不认识步烟。”   姚星潼更不理解了:“既然不喜欢南岭,为什么还要带你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吧。”   “他是来祭扫的。”顾栾轻飘飘道。   “祭扫?给谁?”   顾栾没有正面回答,又换了另一个话头:“你可知道苏贵妃被灭门一事?”   “略有耳闻。”   苏贵妃是在她出生前就盛宠的妃子了。听闻人是如花似玉,对谁都是笑笑的,嘴边露俩酒窝。但后来因为被检举有谋反之心,从她远在南岭的父亲家中搜出大量通敌证据,又在已有身孕的苏贵妃寝宫里找到针扎皇上的小巫人。   新奇的是,一向最爱疑神疑鬼的皇帝,当时的第一想法不是除,竟然是要保苏贵妃。这是皇后都没有过的待遇,可见皇帝是有多喜爱苏贵妃。   无奈,满朝文武不同意。在那种特殊时期,总要推一个人出来承担所有的过错。皇帝忍痛割爱,宠爱苏贵妃的时候爱屋及乌,要砍人的时候也要连根拔起,直接诛九族。   不过据说皇帝试图把苏贵妃藏起来,换成与她外貌相似的女子,但苏贵妃不领情,非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偷溜回南岭,跟全家人一起掉了脑袋。   大梁与外族打仗那几年,全城人都在辱骂苏家,说苏贵妃是祸国妖姬。就连别的苏姓人家,在街坊邻居面前也抬不起头。   “当时我爹年轻,在南岭一带带兵。他与苏大人私交不错,听说这件事后,想当然以为他有冤情。但谋反毕竟是敏感话题,又证据凿凿,他不能直接站出来伸冤,想从边陲赶回来当面质问。”   “但陆许明来的太快了。他那时才刚十几岁,不像现在这般八面玲珑知道做人要留余地,一心只想在皇帝面前讨好。他奉旨来南岭,当晚就带着圣旨下令防火烧了苏府。每个门、每个墙头都派人把手,出来一个杀一个。苏府三代同堂,加上婢女小厮,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火烧得半个城都能闻到烟味儿。”   “苏贵妃在苏家借住的表妹,苏锦枝小姐,平日最爱女红,特别喜欢振灵香,绣出的每一匹布都要浸上浓浓的香料。火烧起来的时候,烟中夹着振灵香,久久不散。所以这场灭门之灾,又被当地人叫做‘振灵飞升’。”   “我爹到的时候,已经步入到不可挽回的局面。情急之下,他也不想着谋反是不是真的了,借入城追杀贼人的幌子,冲散了陆许明的人。自那以后,与陆许明结怨,苏家人也没有救出来一个,眼睁睁看着昔日好友葬身火海,却还没有来得及问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谋反了’。”   难怪顾连成不愿听人谈起南岭。这地方葬着他一生的悔恨。   最痛苦的不是痛失挚友,而是面对死亡却无能为力。   只是,现在再遇到这种事情,顾连成大概不会再像那时候一样冲上来,而是会装作若无其事吧。 第37章 . ③⑦下大雨 已去南岭,勿念。   “这个混账!”   顾连成手里捏着薄薄一封信纸, 上面只有龙飞凤舞六个大字“已去南岭,勿念”。   没留姓名,不过除了顾栾之外旁人也没这么大胆子。   顾连成最近觉出姚星潼的不对劲, 想找顾栾来好好质问。不料,姚星潼想在走前回洛鹤县看看, 他一时心软,觉得自己没在姚安举荐她去南岭历练时站出来替她说话,做的有些过分,便同意了。   私心驱使, 他认为姚星潼要是去了南岭, 便能和顾栾分开。   他等着顾栾从洛鹤县回来。谁知,从早晨等到晚上, 也没看见顾栾半个影子。   顾连成直觉不对,冲到东房一看, 书案镇纸下明晃晃一个字条,他甚至能想象出顾栾在这儿挥毫泼墨时得意洋洋的劲儿。   “翅膀硬了, 想飞了!连他爹娘的性命都不管了!孽子!”   高氏闻讯赶来, 一看字条,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偏偏这事儿不能与外人道, 夫妻俩只能一边被气个半死, 一边在书房里关好门窗相对骂逆子。   “我早就看她跟那个姚桉之间不对劲!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断袖了呢。千防万防, 寻了个男的竟然也是属狐狸精的!”高氏以泪洗面, “之前跟你说不对劲不对劲, 让你多留心,你还说不要紧,还说阿栾有分寸!我的老爷啊,去南岭办公也要跟着, 着了魔似的——老爷,那姚桉不会偷偷给阿栾下了什么蛊吧?”   她想到更可怕的结果:“阿栾该不会,已经同她——”   “你也不必对他这么不自信,阿栾不是那种会被人迷了心窍的。”话虽如此,经此一遭,顾连成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顾栾。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安抚高氏。   现在他最担心的不是姚星潼是不是知道顾栾男扮女装,而是担心他借着跟随“夫君”的名头,去见姓墨的。   如果说顾连成这辈子有极尽后悔之事,在顾栾十二岁时带他迢迢到南岭给苏怀信烧纸绝对能排的进前三甲。   墨无砚要给苏家报仇,想怎么报都行,只要他忘却那段往事,此事就和他没半毛钱关系。   可万万没想到,墨无砚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顾栾也卷了进去。   他好不容易让顾栾断了和墨无砚的来往。不过眼下,明显两人不知用了什么暗度陈仓的法子,又勾搭上了。   高氏病急乱投医:“你不是跟桑斐的公仪大人有交情么,赶紧快马加鞭书信过去,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把阿栾扣在桑斐。南岭这么乱,阿栾要是被旁人发现了,或者出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   “等信送到,他们早就到南岭了。”   “要不我去找母亲,让她进宫面见西太后,在皇上面前求个情,把姚桉诏回来?”   “你是急糊涂了啊你。西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在东太后的威压下能在宫里保全自己已是万分艰难,还要她主动往火坑里跳?再者,始作俑者是陆许明……”   顾连成唉声叹气。要是能像孙悟空那样一筋斗翻十万八千里,他保准现在就翻到南岭给顾栾一个大耳刮子,再掐着脖子给他拎回来。   ***   翌日,一行人启程去南岭。   公仪明热情欢送,一个劲地嘱咐他们返程时在桑斐郡多玩几天。   翻过山头,南岭城映入眼帘。   大江穿城而过。大坝两端明显损毁,只有中间三分之一的部分还在顽强挺立。但是这段也大坝从蓄水防洪摇身一变成了分流柱,江水就此被分成两半,分别涌向左右两岸的农田和村落。   顾栾意图缓解气氛:“不管怎么说,大坝的质量还是不错的,到现在还保留了这么多,修缮起来能轻松许多。”   可惜,他能打狼是一方面,在水利面前是个活脱脱的门外汉。韩子赋忧心忡忡道:“也快不行了,如果上游水势不能及时控制,很快也会坍塌。更何况,它还不如直接全塌了。如果整个都被冲毁,也不至于造成现在冲刷分流的后果。”   说完,不忘提问姚星潼:“你看出点什么来了?”   姚星潼迟疑着。她入门没多久,遇到问题容易想当然,总怕自己说的都是傻子问题。看了顾栾一眼,接收到鼓励的眼神后,她才不确定地开口:“一般的大坝,都是中间部分承受能力最弱,所以也最容易从中间破损。但是煜宁大坝居然是在两端出的问题,不太合理,像是……”   顾栾没了调节气氛的心情,接上:“人为所致?”   “我是猜测。”   说完,姚星潼自己也觉得荒唐。   看不出其他原因就往人为方面扯,韩子赋肯定要批她不学无术。   谁知,韩子赋竟是认真审视了大坝状况,忧虑道:“如果是这样,那就要问问南岭郡守了。”   ***   在当地官府大致了解了受灾情况。好在有王巡抚在这儿,虽然他不懂如何修缮大坝,但凭着自己的丰富经验,在第一时间带人挖沟通渠,将大部分水流引到城外。   南岭城内地势低下,要不是王巡抚反应及时,恐怕他们现在就不是走进来,而是游进来了。   离开前,韩子赋主动问郡守段飞,有没有人对大坝动了手脚。   段飞当场变了脸色,否认道:“怎么可能。我知道煜宁大坝的重要性,专门派了人每天十二个时辰三班倒巡视。再说了,煜宁江是南岭城的命脉,毁了它就是毁了全城,我这与南岭无冤无仇的,干嘛要给自己找麻烦。出了事儿,上头最先怪罪的不还是我么。”   韩子赋黑脸:“我没有说段大人您玩忽职守的意思,只是想问有没有这种可能。安保工作做的再好也有可能出现疏漏,南岭的情况形势相较其他郡也更为复杂,段大人不妨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或者动态,提早铲除潜在威胁,对南岭城未来的治理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段飞哼了一声,显然是没把韩子赋放在眼里。   韩子赋同样没把他当作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因为在京中犯错被贬到外地的小官而已,横什么横,还以为自己多厉害多聪明了,禁卫军统领都不敢对皇宫安全做百分百保证,谁给段飞的勇气,让他敢夸下如此海口,怕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被贬了。   说话间,天又降起了瓢泼大雨。   天空被乌云笼罩,更显黯淡。雨势大的惊人,敲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地面上被冲起许多雨泡泡,瞬间鼓起,瞬间破裂。   一人打了一把伞,隔着不到一丈远的距离,竟然被雨幕遮挡的看不清对方的脸。韩子赋一刻也闲着,当即就要出去实地考察情况,再与王巡抚沟通进度。   姚星潼不得不扯着嗓子对近在咫尺的顾栾喊话,唯恐自己的声音被雨声盖过:“娘子,雨太大了!你快和冉姑娘到客栈里休息。我跟韩大人去去就回!”   “雨这么大,又不能现在堵坝,王巡抚带人挖渠,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路上遇到个坑就能直接把你埋了。你借口说你腿疼,我替你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雨实在是太大。光是两人面对面说话的空,顾栾的裙子就已经湿到了腰部。   “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让你去,你别忘了你可是顾家千金呀。我跟着韩大人,不会有事儿的。”   姚星潼宽慰他道。在她眼里,顾栾是能遮风挡雨的夫君,可在别人眼里,顾栾只是郡守家的大小姐。   让京城第一美人趟泥地,简直是不可理喻。   韩子赋踩着水洼过来喊人:“小姚,知道王巡抚在哪儿一处了,你赶紧来。”   “娘子,那我先去了!”   姚星潼跟顾栾挥挥手,一闪身,钻入茫茫雨幕。   ***   不得不承认,王巡抚虽然宠弟弟宠的过了点头,对待工作是掏心掏肺不辞劳苦。   大雨冲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还在亲自监督人挖沟渠。   在去找王巡抚的路上,两人遇到一串长队。   队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也不怕被狂风暴雨打湿衣裳,三两聚团取暖,撑着伞在等什么。   因为要定期给朝廷汇报修缮进度,同时也要附带城内的救灾民生情况,韩子赋让姚星潼停歇片刻,搜集一些可以汇报的素材,自己往前头探探路。   姚星潼找了一位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子。女子穿着粗布衣服,补丁摞补丁,头发随意扎起,怀里抱着一个闭眼昏睡的小孩儿。她的伞骨断了几根,遮雨的地方变得更少,雨水被风吹斜,连她的头发也给打湿了。   姚星潼把手中的伞递给她,换过女子的破伞,母子俩的上半身至少不用再淋雨。她问女子:“这是在排队买什么么?为何这么大的雨还不回家?”   女子两眼含泪,感激地看着她。“是墨老爷开恩,给城里人开了盐库,免费发嘞。”   “墨老爷?”   “听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嘞,可是皇上从京城派过来帮俺们的?墨老爷就是墨氏盐行的老板,平日里人特别好,全城人吃的盐都是从他这儿买的。最近天公发怒,一直下大雨,大坝又溃口,有些老板趁这个机会发横财嘞。”   “雨把地淹了,菜挖不了,只能去买死贵死贵的米。俺们这些穷人家想着能省一分是一分,盐巴能不吃就不吃。叫墨老爷听了,就说要给俺们发盐,不要钱的。”   这个墨老爷,不会就是顾栾说的墨无砚吧。   常年经商,把控着整个南岭的盐路,肯定攒了不少钱。又常常好善乐施,想来在百姓中的声誉也不错。   姚星潼顺着蜿蜒长队看去。隔着雨幕,只能看到队伍尽头有一处模模糊糊的宅子。   她还想再问问关于墨无砚的事儿,韩子赋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韩子赋像是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大水牛似的,呼哧呼哧直喘气,两条裤腿上全是泥。雨水一冲,泥顺着他的谢流到地上。   “找到王大人了。不小心踩空,一脚扎泥坑里了。快点儿过来。”   姚星潼赶紧应声,谢过女子后,随韩子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王巡抚方向去。   ***   顾栾与冉树一块儿来到客栈。   客栈由官府经营,专门安置上头来的官员宾客。   到了门口,顾栾却没有进去。他撑伞站在雨中,对冉树道:   “冉姑娘,我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官府忘了拿,你先行上去,我拿了便回来。”   冉树一向不爱说话。听罢,她尊敬地朝顾栾行点头礼,收起伞往客栈里走。 第38章 . ③⑧掉坑里 你是纯纯属乌鸦的。   冉树收拾好行李, 坐在椅子上歇了会儿。   他们四个人一共三个套间。除了需要换洗的衣物和必要图纸,基本没有带其他东西,一个包裹就能装好。反倒是她又是银针又是艾灸的, 带的东西最多。   她分别把其他人的包袱放到各自房间,然后回到自己房里, 叫店小二帮忙倒了一大桶热水,脱掉湿透的衣服,简单泡了热水澡后换上干净的。   因为只有一条胳膊,动作起来十分不便, 冉树不得不用常人两倍的时间, 才穿好衣服出来。   由于客栈主要接待来自京城的重要官员,装修陈设很精致, 也不像其他普通客栈那样只有一间房,而是有专门睡觉的房间、沐浴的房间、处理公务的房间。   刚从浴室出来踏进睡房, 冉树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失掉左臂后,她对周围的环境总是异常敏感。   在她沐浴的时候, 房间有人来过——她放在床边小桌上的针灸包被挪动了位置。   从桌子中央, 向桌边移动了一寸。   她顿时绷起神经,快步走到桌前, 打开包袱。果然, 里面的衣服也被人动过了。   可她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只能说明, 有人想从她这儿拿到什么, 但是没有找到, 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冉树素来不喜与人结怨,身上也没带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恐怕那人不是冲着她来,而是冲着另外三人。   ***   “步娘子。”   步烟正在包盐的手一顿。   她缓缓抬头,看到面前立着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很像之前扎双平髻的小“丫头”, 不过太久没见,她不太敢认。   “您是……”   顾栾眨眨眼睛:“顾千金。”   闻言,步烟又惊又喜。顾栾信中从未透露出半点他要来南岭的意思,忽然之间从天而降,让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赶快放下手中活计,跟一旁掌柜的打了招呼,要带顾栾去见墨无砚。   掌柜的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在墨无砚手底下一干就是十几年。他清楚墨无砚不只是简简单单家财万贯的商户,可从来不多过问,只顺着墨无砚的意思办事,倒也赚了不少好处。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顾栾的脸,就把两人带进府中。   “顾公子,您怎么忽然来南岭了,这块儿又是暴雨又是水灾的,走路都不方便。若是提前联系我们,我们也好多做准备。”   顾栾解释道:“夫人因为公务,要随水部主事到这儿来。我顺便跟过来的,官府知道。”   “您嫁的是女子?不是,您娶了女子?”男扮女装的公子忽然成婚,信息量太大,步烟不禁有些糊涂。   顾栾轻咳一声:“她是女扮男装,正好。”   步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与您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命中注定要绑在一起的缘分。”   “多谢。不过,听闻墨老爷身体不太好?”   提到墨无砚的身体,步烟愁眉苦脸:“年前摔了一跤,忽然就要长时间卧床了。明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子骨应该还硬朗才对……”   顾栾倒是没有特别惊讶。   “他心里全是恨,这样的人像一根芦苇,一直坚韧,但只要折断,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朝步烟笑了笑,“你有孩子,除了想要报仇外还有别的念想,我也有夫人要照顾。苏贵妃没了,不给他剩下一点盼头。”   只留下满腔愤怒与难以忘怀的仇恨。   步烟心中略略惊叹。许久未见,顾栾不光样貌出落的更加动人,举止谈吐也充满深意。   墨无砚从书房转移回卧房,把那幅画也一并带了过去,挂在床头看。   好像他多看一会儿,画中女子就能笑吟吟走出来,把手中将离递给他似的。   看着墨无砚深深凹陷下的双颊,顾栾的心微微抽动。   他想,如果自己没有碰到姚星潼,等到这个岁数,会不会和墨无砚一样,了无生趣。   苏慕菱还停留在最好看的年纪,怀念她的人却已经便成了老头。   墨无砚与苏慕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正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陪父亲到京城游玩的苏慕菱被同样年轻的皇帝瞧上了。   然后是赐婚,出嫁,册封。   苏慕菱进京那天,墨无砚目送她离开南岭,马蹄声响,肝肠寸断。   他不能和皇帝抢女人,仿佛在一夜间看破红尘,给家里留下一封诀别书,用竹竿挑一团小包袱,学着前人云游四方去了。   只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苏慕菱,那个与他许下海誓山盟的女子。一年后得知苏慕菱回南岭,他连忙从外地赶回,却只看到被大火焚烧殆尽的一抔灰。   皇后主张苏家谋逆,他便记恨上了皇后。重新在南岭扎稳根基,开了盐行,积攒人脉与资金。   明面上叫墨氏盐行,实则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落凤馆”。   在找到苏家流落在外的表小姐苏锦枝后,他便要动用全身之力,落掉高高在上却不干人事儿的“凤”,烧给苏慕菱当贡品。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苏锦枝还没找到,他自己的身体先不行了。   面对顾栾的到来,墨无砚已经没有力气去惊讶。只是问起灰鹰处理的经过,来判断有没有留下后患。   灰鹰便是之前到京城会见顾栾的灰衣男。   灰衣男本名叫裴英,身上有两把刷子,导致他有些自视甚高。   他母亲原本在苏府当差,火场中没逃出来。裴英加入落凤馆时对陆许明乃至皇帝皇后恨之入骨,发誓要血债血偿。   鉴于始终表现良好,在寻找苏锦枝上也十分卖力,墨无砚很看重他。裴英在落凤馆的地位仅次于步烟,经常能与墨无砚接触,也知道他们在京中有位重要的信息提供者。   但是一年前,发生了变故。裴英爱上了当地官员家的一位小姐,浓情蜜意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叫官府小姐知道了“落凤馆”的存在。   万幸,他没有供出馆主是墨无砚,也没有说他们是以皇后为目标。但小姐自然而然以为这股势力是为了反官府,怕自己的安稳生活被打碎,哄着裴英取代馆主,想在那之后再除掉裴英,让落凤馆原地解散。   小姐读过书,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除掉一个姓裴的,比清理一伙势力要简单千百倍。   裴英却是受她启发,想给她个惊喜,把整个落凤馆送到她手中。   报仇的日子他过够了,想吞了墨无砚的家产娶媳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结合城中突然增多的巡逻兵,墨无砚听到了风声。   他只知道落凤馆出现了内鬼,可并不知道内鬼具体是谁,他只能排除掉远在京城的顾栾和最亲近的步烟。   为了提早除掉叛徒,他假制了一枚鸾鸟令牌,以“金鸾”代指顾栾,在落凤馆内部放出消息,说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裴英趁墨无砚昏睡,偷走了他随身携带的假令牌。大概时觉得将死之人不会再带来什么威胁,墨无砚一死,分布在南岭一带的落凤馆成员群龙无首,他大可以假装令牌传给了自己,借机找出其他人的藏身之处,一并交给官府小姐。   见令牌如见馆主,有了这枚令牌,裴英就可以在落凤馆内横着走。   只是还有京中“金鸾姑娘”天高皇帝远,他得亲自跑一趟。墨无砚那块令牌他要带着以防万一,照着令牌重新仿制了一枚,交给顾栾。把证据放在顾栾身上后再主动去官府告发,这样馆主最器重的人就能借官府之手除掉。   可惜,他低估了“金鸾姑娘”的武力值。   裴英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又以为这位“姑娘”是真姑娘,提前秘密书信联系了顾栾,又花重金买通了妩悦楼的蒋妈妈,说万一出了什么人命,她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他算盘打的噼啪响。如果顾栾察觉不对,他就当场下手处理;如果顾栾信了,那就再好不过。   可惜,被顾栾发现了。在被道破那是假令牌后,裴英直接出手,磨刀霍霍向顾栾,不料却被面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反杀。两人在狭小的雅间里你来我往不到三个回合,他便被顾栾一掌劈到后脖颈,晕了过去。   再然后,被从三楼抛下,摔死。   蒋妈妈收了钱办事,尽管吓得要死,还是恪守承诺,声称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客人,坐实了裴英爬墙头偷看失足死亡的死因。   裴英恐怕到死也没想到,他给蒋妈妈的封口费,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他也不会知道,他信以为真的令牌,是假的。他给顾栾看的令牌,是照着仿品又仿制一遍的成果,假中又假。   真的馆主令牌已经提前交到顾栾手上。墨无砚告诉顾栾,只要拿着假令牌过去虚情假意者,便是叛徒,当场处死。   “官府不想把事情闹大,虽然听说仵作对死因有疑,也只是按照失足跌落处理。裴英没有亲人,与他相好的官府小姐也定不会大费周章认了他,尽管放心。”   墨无砚眼睛只睁开一条小缝,目光混混沌沌。   “锦枝小姐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等不了多长时间了。现在拖的越久越成问题,我总不能白白准备这么长时间。顾公子,京中最近可有游行、诗会之类的活动?”   “你是想趁守卫薄弱时刺杀她,背水一战?”顾栾没想到墨无砚会这么大胆,“就算能让崔含霁从她的凤栖殿里出来,也不一定能成功,反而暴露自己。你不会病的脑袋也晕了吧?”   “要是早知道会遇上这种毒妇,我当时就是带慕菱私奔,也不会让她——咳咳!”   墨无砚“哇”地从口中吐出血沫,见惯不惊地拿手绢擦了擦。   步烟难过地背过身子。   顾栾道:“你不妨先把身体养好,不求恢复原样,起码积攒点儿力气,到时候也能有劲儿回光返照。而且,有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你有锦枝小姐的消息了?”   顾栾把二郎腿一翘,嗤道:“墨老爷,您怎么成天就知道惦记人家两朵姐妹花。光想着自己强不行,还得想着敌人什么时候弱。你且耐心等等,崔含霁跟她的头号走狗陆许明,说不定要闹翻了呢。”   ***   “日了仙人板板!这是谁良心被狗吃了,在这儿挖坑!”   韩子赋抱着条腿破口大骂。   姚星潼坐在坑底,表情微妙:“韩大人,风度,风度。”   “风度有屁用!风度能让我上去吗!这挖坑的狗东西运气很好啊,一箭双雕!你说你跟我走这么近干吗!”   “是您让我跟上的啊……”   姚星潼撇嘴。   韩子赋无话可说。   他们俩见了王巡抚,预备去附近找个矮坡,用来取土,好堵大坝。   他嫌姚星潼踉踉跄跄走得慢,一迭声地催,说她是属乌龟的。   姚星潼被迫咬牙跟上。   雨太大,她脸上的妆被冲掉大半,黑乎乎的水珠从她眉毛上滑落,跟眉毛上长了两撮胡须似的。   她一是怕走的太近被发现,二是对这块儿地形不熟,万一掉坑里或者踩着夹子,分开走的那个人也好过来帮忙,不至于被一锅端。   她边尽量往前赶,边跟韩子赋解释,说这样是不是不安全,踩坑的话连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话音刚落,两人异口同声一阵长啸,齐帅刷掉进了伪装过的陷阱里。   “我真瞎,我看错了。”韩子赋哀怨道。   姚星潼宽慰他:“不是大人您的错,是他们伪装的太像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   “哈?”   “我看错了,你不属王八。”韩子赋一拳砸上坑壁,“你是纯纯属乌鸦的。”   ***   从书房出来,步烟要去给顾栾拿雨披,再换一把结实的打伞。   人有时候是要被适当气气的,被顾栾吊儿郎当东一棒子西一棍地扯了半天,墨无砚被硬生生聊饿了气醒了,吃了一大碗粥。看他精光闪闪的眼睛,步烟觉得他甚至能起来再战一百年。   墨无砚的眼线很难深入到京城,有关京城、皇后等的消息主要来自于顾栾,他们可不敢怠慢。   她边走边想,墨无砚果真是已经糊涂了。顾栾既同为皇帝皇后手下的受害者,也是他们的贵人,落凤馆又已全权交给他。这样重要的人物大婚,竟没提出送点贺礼之类的。   改日要在墨无砚面前提一提。   两人绕过连廊,离书房越来越远。   快到门口时,顾栾忽然叫住了步烟。   他全无在墨无砚面前那般精怪嘴贫,反而眉头紧锁。   “步娘子,因为你说,苏锦枝有可能还活着,所以我们才十年如一日地寻找,想找到苏家的后人。”   步烟苦涩道:“锦枝小姐,她……”   “但一直没有她的踪迹。我查到当时负责苏家的陆许明,他上报时说,苏家人一个没少,从苏怀信到洗衣婢,全部处决。陆许明大抵不会是那种爱犯粗心大意毛病的人,少了两个人,他不会查不出来。”   “可是……”   “你真的看到苏锦枝从府院里逃出来了吗?”   步烟忽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颤抖着问:“顾公子是说,我看错了,锦枝小姐已经没了?”   顾栾摇头:“不是。”   雨声压过了交谈的声音。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方才见到墨老爷,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差,怕刺激到他,所以没有明说。”   步烟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在来之前,我随夫人回娘家,在她同乡的一位年轻妇人的荷包上,看到了振灵绣。” 第39章 . ③⑨苏锦枝 耳边传来姚星潼不带一丝感……   步烟喉咙发干。   她不由得握紧双拳, 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竟是微微发抖:“你是说,你见到了锦枝小姐?”   “不对, 肯定不是锦枝小姐,算算年龄, 锦枝小姐如果还活着,也得奔着四十岁了……”   步烟惊慌失措地转过身,瞳孔一瞬间失去了焦距。十几年如一日的等待让她不敢轻易相信苏锦枝小姐还活着的可能,纵使她从未亲眼见过她的尸体。   这么久以来, 墨无砚一直在尽力寻找苏锦枝, 顾栾也始终暗地里帮忙。可那位没有葬身火海的大家小姐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再在他们的视线中出现过。   有时候步烟会怀疑, 是不是当时苏锦枝已经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在大火中失去生命。她所听到、看到的只是错觉。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投入的人力物力不过是源于虚幻。   可她不敢不去抓住这最后一点希望。不然就没有什么能支撑他们活下去了。   面对步烟的强烈反应, 顾栾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好方才没告诉墨无砚。   “先是大火混乱,之后又有难民逃荒, 她要是刻意隐姓埋名, 想要找到的话只能靠运气。你真的确定当时出逃的是苏锦枝吗?”   这种漫无目的的寻找,实在很容易让人身心俱疲。   最怕到头来, 让他们艰难寻觅的是一场空。   步烟闭上眼睛, 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   陆许明带人围府放火时, 她正在洗衣房洗衣。听到外面凄厉的惨叫和逐渐升腾起的火光烟雾, 步烟抓起湿淋淋的衣服掩住口鼻, 出去找她家小姐。   由于皇帝有心照顾苏贵妃,也就是她们家的大小姐苏慕菱,期盼她能回心转意忘掉亲人,改头换面继续陪伴自己, 看管也相对放松。这给了苏慕菱出逃的机会,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披星戴月赶回南岭苏府。   一直到苏慕菱入宫做妃前,步烟都是她最喜欢的侍女。两人年纪相仿,性格活泼,甚至比表小姐和苏慕菱还要像姐妹。   没想到灾祸来的这样快。步烟在混乱中四处寻找,亲眼看到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或是窒息而亡,或是被砍掉了脑袋。   她何曾见过这等堪称炼狱的场面。等她在破碎门板后找到浑身血污的苏慕菱,后者已经被利刃划破脖子,死的不能再死了。   正当她悲痛欲绝准备随苏慕菱去了时,忽然从火光中看见熟悉的身影。   住在苏府的表妹苏锦枝。   热浪将周围的景象灼烧的模糊起来,苏锦枝的身影不过是一闪而过。   却让步烟了却了寻死的心。   “那时不知从哪儿冲出来另一队官兵——后来我才知道是顾老爷的人,把局面搅碎了。我当时想,锦枝小姐平日不喜出门,熟悉她的人不多。而大火又会将一切烧的面目全非,他们把旁人的尸体认成锦枝小姐也不一定。大小姐已经没了,表小姐还在,总是留了希望……我便把表小姐的步摇,插到了一个已经没了气儿的容貌清秀的婢女头上。”   她赌赢了。那步摇是苏慕菱册封贵妃之时送给锦枝表妹的,上头用羊脂玉做的珠串,碧玉嵌的鸾鸟眼。   清点人头时,官兵想当然把那婢女当成了苏锦枝。   也因为顾连成掺和的那一脚,她从后门逃了出来,隐姓埋名,直到遇到返乡的墨无砚。   “从背影看,的确是锦枝小姐。但她当时回头看了我一眼,侧影又显得比平日臃肿……”   原本她已经开始自我怀疑。   听老人说,人在极度痛苦绝望时,会自我幻想出一些东西来支撑自己活下去。比如城外死了儿子的阿婆,逢人便说儿子是进京考功名做老爷了,时间一长,她自己也深信不疑。   眼看着墨无砚要撒手人寰,步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可是顾栾告诉她,他看到了振灵绣。   只有苏锦枝绣的出的振灵绣。   “我对绣活只是一知半解,觉得像,但不能确定那就是振灵绣。况且,听那女子说,绣荷包的人是个粗野农妇……本想登门拜访,不过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就来南岭了。”   步烟赶紧道:“改日我将家中存的绣样拿过来,顾公子再仔细核对核对。”   “嗯,等我回到去后亲自拜访验证。那人是我夫人同乡,我也多从她那儿问问。我不方便经常来这儿,这段时间你多给墨老爷铺垫铺垫,不能给他太大希望免得受刺激,但也让他心里悬着个念想,续续命。”   “多谢顾公子!”   步烟感激涕零,说着便要跪下,被顾栾一把拦住。   “难为你如此忠心。你家中还有孩子要照顾,两头跑不容易,辛苦了。”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谁也不比谁好过。   哪怕是真龙天子,此刻坐着龙椅,听大臣上报南岭情况,也会因为那位已经逝去的绝代佳人而痛苦不已吧。   ***   “韩大人,别骂了,先想想办法怎么出去吧。”   姚星潼这会儿已经不能再坐在坑底,而是要蹲着了。   坑底主要是坚硬沙石,透水,但又没完全透,远不及蓄水的速度。这才一个时辰,水已经从盖过脚背到膝盖了。   要是雨势不见小,到天黑他们还没出去,就得站起来。   坑应该是猎户用来捕野猪的,有一丈多高,坑壁一抓一手烂泥,没有轻功底子根本无法借力上去。   韩子赋掉下来时磕到了腿。他一把老骨头,磕这一下不要紧,疼的嗷嗷乱叫。姚星潼伸手摸了摸,初步判断,没断也得是骨裂。   真是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能怎么出?你要不祈祷雨再下大点,咱们直接游起来,等水蓄满了,直接上岸。”   姚星潼:……   强还是韩大人强。   她被雨淋得心焦气躁。现在在外面荒郊野岭的,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少了俩人;就算有人反应快发现了,也不一定能找到这儿来。   她蹲下身,双手在泥水里摸索,摸到一块扁平的大石头。   韩子赋见她撅着屁股,好像猪抛坑似的,问:“诶诶你干什么你,这才哪儿跟哪儿,你居然就开始给自己挖坟坑了?”   “我把这块往下挖一挖,水能下去点。”   “你得挖多久啊,你这刨坑速度没人家雨水填坑快。”   由于腿脚不能使上劲儿,韩子赋的全部精力都用在那两片嘴皮子上,叭叭叭说的起劲。   “但您的腿不能再泡着了啊,泡发了都。”   姚星潼一手扶墙,一手举着扁片石头,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嘿嘿地出馊主意:“您把断的那条腿像这样举高?”   韩子赋抓起一把泥,甩到她身后墙上:“信不信我回去叫你画茅厕排水图?!”   他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詹亚终于看对了一回人。”   “啊?大人你说什么?什么对人?”   韩子赋白眼一翻,深感窒息:“知道你们夫妻伉俪情深,就别耳朵里只能听到‘对人’‘双人’这种字眼了吧!我也有夫人!只不过没跟来而已!”   姚星潼讪笑:“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哈哈哈……”   不过韩子赋的腿确实不能再泡在水里了。要是干燥晴天还好,偏偏是大雨天,坑里泡出来的泥水不干净。方才姚星潼就看到一只漂起来的大长蜈蚣。   要坐在这里等人来救吗?   她当时怎么跟顾栾信誓旦旦,说来南岭会好好的,不会受一点伤。结果才来大半天,就直接进坑。   这脸被打的啪啪响。   “对人……对人……韩大人!我想到了!你看这坑不算特别深,咱们俩叠起来就跟它差不多高了。这样,您踩着我上去,然后再找树枝来拉我。”   姚星潼兴高采烈地说。   受到“对人”的启发,她才想到两人叠加的方式。之前没想到,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把自己当作女人,而韩子赋是大男人,大男人不能踩女人上去。   韩子赋连连摆手。   本来他就觉得姚星潼娘唧唧,所以才对她抱有了偏见。现在小脸儿被水一冲,湿哒哒的,哟,更显得白净女人了。   让他踩这样的肩膀上去,着实是于心不忍。   “你踩我上去还差不多。我一脚上去,能把你给踩踏喽。”   自己身上的肥肉有几斤几两,韩子赋还是知根知底的。   “但您现在腿站不稳呀。您看,天马上黑了,听说这儿到处是虫子,附近是山林,说不定还有蛇、大虫什么的,只要您爬快点儿,我肯定撑得住。”   韩子赋不肯。说踩着他心里不舒服。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要是挖洞能出去,我保准现在就拜地鼠为师!”   韩子赋震怒:“滚!你的师父是我!”   最终,好说歹说,韩子赋终于克服心里那道“仿佛在踩女人”的坎儿,撑着一条断腿,踩上姚星潼瘦削的肩膀。   至于为什么突然就跨过去了,不是姚星潼有一根三寸不烂之舌,而是他好像透过雨声听到了狼叫。   姚星潼半蹲在地上,水几乎要漫过她的鼻孔。那只死蜈蚣漂来漂去,几十条腿整齐排在身体两侧,又黑又红,感觉像是快成精了。她看的心生恶寒,在一下恶心个大的和长时间跟死蜈蚣沐浴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前者。   她伸出两指捏住死蜈蚣,一扬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坑边。   抬头的时候,只能看到坑口这么大一块天。姚星潼感觉自己就像那只坐井观天的蛙,只不过她不是井底之蛙,而是“坑底之潼”。   韩子赋扒着土墙,在上面留下十根手指印,好奇道:“你扔的什么?”   姚星潼面不改色:“泡酒大补的玩意儿。”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姚星潼咬紧牙关,两手扶墙,试图站起来。   因为断了条腿,韩子赋的重心只能落在完好的右腿上,导致她右半边肩膀仿佛被铁锤砸了一般。   大概韩子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尽量把上半身左移。虽然没太大用处,但聊胜于无。   韩子赋那身肉可不是白长的。每一块都跟灌了铅似的,向姚星潼施加令人感动到泪流满面的关怀。   她不禁想,要是顾栾看到她牛一样发力,肯定会心疼地冲过来乎撸乎撸她的脑瓜,再亲自监督韩子赋绕校场负重跑二十圈减肥。   一想到顾栾,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肩膀上的重量好像也减轻了些。   她卯足了力气,让自己两条腿不打颤。“韩大人,您能上去吗?”   韩子赋拼命伸长手去够,指尖堪堪能触到地面。   “还差点儿。”   姚星潼猛提一口气,“啪”地一声,把膝盖打直了。   韩子赋的脑袋尖儿瞬间和地面齐平。   他把小臂搭上去,膝盖顶着坑壁,费劲力气往上爬。   姚星潼在下面踮着脚尖把他的脚往上托,嘴巴里灌了满口雨水:“韩大人!加油!韩大人!往上冲!”   “嘿!”   韩子赋蚱蜢似的蹬腿,终于赶在坑缘被他压塌的一瞬间,翻了上去。   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也不管雨是不是喝到肚子里去了。   四周土坡上许多树,想找到称手的树枝并不难。感觉自己能够喘过来气儿后,韩子赋深感自己宝刀未老。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浑身泥水地去山坡上扯树枝。   不一会儿,他拖着一根一丈来长的松枝回来。   “你拉好啊!”   韩子赋把松枝递下去。为了方便用力,他支棱着一条腿,整个人跪趴在地上。   姚星潼两手攥紧树枝,贴着坑壁往上挪。   快到坑口了。她腾出一只手扒住坑边,预想中来拉她的韩子赋却并没有出现。   “韩大人,帮我一把!”   话音未落,一阵钻心的疼却忽然从她的手指传到四肢百骸。   姚星潼迎着满脸的雨水往上看,瞳孔骤然紧缩。   一只脚狠狠踩着她的手。   不知何时已经晕过去的韩子赋满头是血,头朝下埋在一潭水汪里。   ***   顾栾回到客栈。他整理好心情,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开口问姚星潼关于林小针一家的事情。   今日再见苏慕菱画像,他竟然觉得林小针长得有些像苏慕菱。   不一会儿,姚星潼回来了。   她满身泥水,脸蛋被雨水冲刷的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本该有的红润颜色。   “你的伞呢?”   姚星潼轻飘飘地答:“雨太大,折断了,丢了。”   顾栾莫名感到低气压。他去帮姚星潼拿换洗的衣服,姚星潼却始终垂着眼帘,不肯看他。   他笑嘻嘻地开玩笑缓解气氛:“怎么啦,又被人欺负啦?韩大人没帮你出气,得回来让我哄哄才能好?”   姚星潼不理他。   顾栾这才觉出气氛真的不对。肯定不是单单受了委屈的原因。   他低头看姚星潼带进来的一地水渍。从她进门的地方开始,到她现在站着解衣服的地方,全是水,简直像是流过了一条小溪。   “怎么会有这么多水……”顾栾嘟囔着,才想到姚星潼好像是一个人回来的。   “韩大人呢?没同你一起回来?”   窗外忽然炸起一道闪电。远处连绵的山头被照亮,惨白的光线直落到姚星潼身上。   顾栾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到,姚星潼的后脑勺,不知什么时候破开了一条大口子,正汩汩往外流血。   血几乎染红了她整个后背。   狰狞的伤口处,一只巨大的蜈蚣在缓缓蠕动,半截身子已经钻进了她的脑壳。   耳边传来姚星潼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冰凉,一如窗外的雨水。   “他死了。” 第40章 . ④〇 狼皮男 韩大人,咱们的茅房又堵……   顾栾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温暖的橘黄色烛光, 房间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姚星潼根本不在这儿。   地上也没有那多到邪乎的水,没有令人作呕的蜈蚣, 没有可怖的伤口和鲜血,甚至连闪电也没有, 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   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想的事情太多,接连赶路又太累,不知不觉竟靠着床睡着了。   就趁他打盹的一小会儿功夫,窗外已经从滂沱大雨变为淅淅沥沥的小雨。   噩梦的余威还在。顾栾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方才梦里姚星潼站过的地方。   顾栾起身, 伸了大大一个拦腰,准备下楼找点东西吃。   跑了这么远, 等回来的时候,姚星潼一定会很饿吧。顾栾向小二问了厨房位置, 打算借厨房用用,给姚星潼做碗面条。   刚一打开门, 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来, 差点跟顾栾撞上。   顾栾又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冉树。   他以为冉树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子, 没想到这么慌张冒失。大概是跑了一路, 头发上缀满细小雨珠, 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顾, 顾小夫人!”   活像看见了大救星, 冉树一把攥住顾栾的胳膊,大喘气儿。   “慢点儿慢点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跑这么急干什么, 又不是谁死了。”   谁知,听到“死了”这两个字,冉树竟是红了眼眶。   顾栾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不会真的有谁出事儿了吧。   他的嘴又不是开过光的,而且这才刚到南岭,连一天都没有,能出什么事儿?   他右眼皮突突乱跳。   冉树带着哭腔道:“韩大人,姚大人,他们都不见了!”   ***   “我是见着他们了,韩大人说要去找个土质好的土坡挖土,我还问他们要不要带两个人去,他们说不用,看看土质而已。我当时也忙着挖沟呢,下这个雨,地黏的一脚一个大坑,谁顾得上管他们,他们就往城门外的土坡去咯。”   王巡抚瞪着小豆眼,气势汹汹地看着顾栾。   上次两人的疙疙瘩瘩还没解开,他看都不想看到这张脸。虽然好看,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欣赏不来。   “哪个城门?你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顾栾厉声道。   一众人都被他的眼神儿吓到了。白天时候还嬉皮笑脸跟人家开玩笑,相公不见了就横眉竖眼要吃人。   王巡抚一梗脖子:“在城南门!我说顾小夫人,您至于吗,两个大男人,手脚都利索,指不定是看着哪儿好玩儿,结伴玩儿去了呢。您一个女人家,就别这么凶了好吧?”   “至于!”   顾栾凶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随手顺了一把伞,转身冲进雨幕。   这个点儿还没回来,姚星潼一定是出事了。   在别人看来,她跟韩子赋是两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不必要太过关心。只有他知道,韩子赋腿脚不好,姚星潼是个软乎乎的小丫头,拳头弱弱,力气还没有一头羔羊大。   结合刚才做的梦,他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冉树担心韩子赋的身体,也跟在顾栾后面冲了出去。   王巡抚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拳砸在桌上,对自己随身的两个侍卫道:“愣着干什么,跟上啊!两个女的大半夜出去寻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兜着啊!”   侍卫噌地窜了出去。   顾栾走的飞快,冉树一路小跑才追得上。   她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顾小夫人,我已经去客栈和客栈附近的都问过了,没人看见有谁进来过……”   “雨这么大,谁也不会没事儿盯着房子看。有人从外面翻墙进来,再出去,很正常。”   顾栾紧锁眉头,手背绷出青筋。   “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冉树失声惊叫。   “又怎么了?”   顾栾被她弄得一惊一乍,没好气道。   “我没在房间地面上看到过水渍……”冉树声音打颤,眸中尽是慌乱。   顾栾脚步一顿。   下雨天,如果从屋外翻窗进来,那么一定会在地板上、窗台上留下水渍。   而冉树说没有,那么就只能是从房门进来。   经过查看,他们每个人的包袱都被反看过,而几道房门全部完好无损,是用钥匙打开的。   因为是官府管理的客栈,门口安排了四名侍卫。但他们说那段时间没有任何可疑人物进出……   要么是有人来过,侍卫包庇;要么是店里的人干的。   都是官府派来的人,想看什么不能直接要,反而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等回去再质问郡守段飞。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失踪的两人找到。   来路上的每家店铺他们都进去看了,完全没有两人的身影。甚至没有人见过他们。   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城外土坡,几个人均是一腿烂泥。   他们提着灯笼四散开来,一边呼唤两个人的名字,一边把灯笼贴近地面,试图通过找脚印来确定踪迹。   顾栾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远处有狼的叫声,将平静的雨夜渲染出浓烈的阴森。   他真怕自己走着走着,忽然在地上看到一只断手、断脚什么的。   灯笼散发出的微光在雨夜中摇摆不定,忽明忽灭,仿佛下一刻就要完全暗掉了。   一转身,脚下忽然一空。   顾栾反应极快,整个人重心向前倒去,才避免落入洞中的悲剧。   他无暇顾及身上沾的泥水,连忙提灯朝坑中照去。   坑有近一丈宽,一丈深,挖在路中央,在雨天这种所有景色都很朦胧的情况下,伪装的好一点,凡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保准一抓一个准。   顾栾蹲下身,坑底空无一人。边缘处有几个凌乱的脚印,以及被手用力扒过的痕迹。再往旁边看看,一块地面凹进去的水洼附近,土壤的颜色要比别处深。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被血染过的。   坑边有一只半条身子被踩进土里的大长蜈蚣,和他在梦里看到趴在姚星潼后脑勺上的很像。   顾栾在心里无意识地否认着,出事的一定不是姚星潼,可能是附近的猎户之类。   他跳下坑,想要从中找到更多姚星潼没来过这里的证据。   坑底有零星几个脚印,从形状和大小来看,有两个人在这儿呆过。   本来坑底积蓄了不少水,但雨势变小后,很快便渗下去了,现在只剩浅浅一层,刚好没过顾栾的脚步。   灯笼的光透过水面照到坑底,能看到泥中迈着的小石子。冉树发现他下坑了,迈着小碎步往这边跑。   照着照着,顾栾心底一凉。   最后一点侥幸被残忍打碎。   他弯腰,从水里摸了一块木牌出来。   稀少的沉水金丝楠木木牌,上头那只鸾鸟栩栩如生,正是他送给姚星潼的那块。   ***   姚星潼有意识的时候,先是能听到周围人嘈杂的说话声,但是只能听到声音,并不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再然后,她能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到红红的火光。   等她适应热烈的火光,她才慢慢感受到自己手脚的存在。手腕被人反绑到身后,小腿被折过来,跟大腿贴在一起绑着。   后脑勺疼的厉害,钝钝地疼,不过万幸没有被开瓢。   姚星潼没有动,等五感全部回笼,她也只让眼睛保持眯缝的状态,持续性装死。   不知为何,明明是步入了绝路,中午吃的饭随时有可能成为断头饭,她却保持了异于常人的清醒。   大概是受顾栾天衣无缝演技的影响,以及他“越是面对危险越要装的无辜”的理论洗脑,姚星潼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去听周围人在谈论什么。   说话有回音,初步判定,她应该是处于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   她不禁回想起刚刚的险象环生。   当时,韩子赋跪趴在地上,费力地把她往上拉。等她被人踩住手,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韩子赋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敲了脑袋,一声不吭地趴水洼里去了。   想来,大概早在韩子赋拉她拉到一半的时候,那人就把他敲晕,接替了他的动作,继续把姚星潼往上拽。   她全程都在用嘴给韩子赋喊加油。恐怕后半段,都是她一个人,对着那位不知名的偷袭狗说话。   想想真有点毛骨悚然。   以后再跟别人进行这种活动时,一定要勤抬头往上看看,拉你的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踩她的人是谁,就被人一把揪住后领拽了上去,快准狠地挨了一记手刀。   电光火石之间,她指尖触及到颈上被体温暖热的鸾鸟木牌,灵机一动,用尽全力扯下,丢到水里。   那木头薄薄一片,却很有些分量,放入水中不会浮水。姚星潼曾经好奇它是什么材质的,对着书上找,又去找了木匠问,得知是一种很罕见的金丝楠木。   金丝楠木是做棺材的好材料,大部分是浮水的,只有极少数的特殊品类才会沉水。   姚星潼怕丢腰带、布料这些东西下去会浮在水面,容易被发现处理掉。而木牌丢进去沉底,这样就不会被偷袭狗发现。等水下去,顾栾来寻她的时候,肯定会看到。   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失去知觉之前,她有点自恋地想,嘿,越来越机智了。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眼瞎啊,抓人都能抓错!不是说这次来的两个男的吗?!”   她醒的正是时候。   铁门打开的吱呀声,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走了进来。从姚星潼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脚上穿了一双打着钉子的毛皮靴。目测是狼皮做的。   看来,他们是被狼皮男抓来的。   那条路不宽,坑挖在正中,只要经过,基本上都避不开。   狼皮男的属下嚷嚷道:“他们一块儿出来的,还大人大人地喊,就跟平常官员一样。天这么黑,我哪儿知道混了个女的进来啊。”   “废物!”   狼皮男狠踹一脚在属下身上。属下不敢反抗,灰溜溜闪到一旁。之前就在这间山洞里的在狼皮男进来时便停止了聊天,这会儿上来出谋划策:“他们的身已经搜过啦,除了朝廷令牌,啥也没有。那男的应该是这次派来的官儿,女的可能是他的小随从。反正样图段大人马上就能送过来,咱到时候照着图,把整个大坝挖了,不就齐活了嘛。至于另一个小官儿,看谁这两天指挥堵坝,就抓谁。把能修大坝的全给干掉,咱们的任务就齐活了!”   段大人?   段飞?   段飞跟山匪勾搭一块儿?   她猛然想起自己那番“大坝有人故意为之”的猜想,可能还真叫她蒙对了。   不过段飞当郡守当的好好的,怎么会跟山匪勾在一起。他自己不也清楚的很么,大坝失事,首先怪罪的就是他。   “少了俩人,官府会不知道?你别以为有段飞在那头接应就能万事大吉,朝廷这次也派了人来的!”   “首领您不必担心,咱们把他们从山上滚下去,装成是失足死了,合情合理!”   狼皮男摸摸下巴,显然是在考虑此举的可行性。   半晌,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问道:“那巫女怎么说?时机到了吗?”   “她说啦,只等大坝完全坍塌,到时候上流会断流,城北会起高山,咱们有了天然的屏障,朝廷打也打不进来,能建个自己的小国。再加上朝廷这次赈灾拨款,嘿嘿……”   姚星潼听的目瞪口呆。   什么城北起高山,什么天然屏障,认识字的人都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平地起高楼,做梦。   这巫女很会睁眼说瞎话,跟李氏曾经遇到的高人不分上下。   虽然,后来证明了高人算的还挺准……   巫女敢说这种话,不怕被狼皮男一脚踹死么。   傻子都不会信。   不过事实证明,狼皮男不仅没踹巫女,而且对这话深信不疑。   看样子,接受过正统教育的段飞也拜倒在巫女的石榴裙下。   狼皮男声音里染上几分天真的期待:“等我称了王,便拜你为大参谋。”   称王,就凭几个山匪……   姚星潼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接下来,她又听到狼皮男开始畅想当上王后要怎样怎样,怎么把段飞利用完就踩死,要纳多少个王妃……离了个大谱。   看来狼皮男仅有的一点小聪明全用在怎么挖坑抓人上了。   被这种蠢的惊人的人坑了一把,姚星潼觉得脸颊发烧。   原本她还在担心自己要如何才能活着出去,现在却忽然充满了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凭智商吊打狼皮男。   狼皮男高谈阔论了一番,可能是说话说的渴了,把铁门打开,又走了出去。   他刚走,被踹过的下属又过来踹了姚星潼一脚。那一脚带上了泄愤的成分,正好踢在她后腰上,把她踢的翻了个身。   “吃好喝好屁事不干的狗官!我呸!”   姚星潼拼命忍住才没呲牙咧嘴,而是继续保持着平静的睡颜。   你才狗官!你们全家都是狗官!哪有狗官混成她这样,拿着少的可怜的俸禄,东奔西跑,时不时还要被自家长官发配到茅厕里进行实践研究,刚上任没多久就被人发配外勤,才到了不到一天时间,又是挖沟又是掉坑又是被踩又是被绑被踹的,做人做到她这份上,也属实难得。   她保准是今年命犯太岁。   不过这一踢,倒是把韩子赋踢了出来,   本来姚星潼还在心惊胆战地想韩子赋到底被搞到哪里去了,是活着还是已经凉凉,毕竟先断了腿,再脑袋出血,完了还脸朝下埋水里,就算是小强过来受这么一遭,至少也得退层皮。   而年老色衰韩子赋的生命力很难与小强媲美。   结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转过身她才发现,韩子赋就在她不到半丈的地方躺着呢。   和她一样,被五花大绑,蚕蛹一般蜷缩在地上。两眼紧闭,好歹还有气儿。   没死就行。她还挺喜欢韩子赋的,老顽童一样的长官,虽然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就是了。   等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姚星潼睁开眼环顾四周,确定牢房中只剩他们俩,赶紧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贴地挪到韩子赋身边。   他们的确处在一个不大的山洞里。铁棍上下插在山壁上,与身后的石墙一起,构成坚固的牢房。   “韩大人!韩大人!”   她压低着声音喊。   韩子赋耳朵动了动,没醒。   凑近了姚星潼才看清楚,韩子赋身上的血不是从脑袋上流出来的,而是耳后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出血很多,才造成一副头破血流的假象。   小外伤不碍事儿。当务之急,得趁无人看管,把韩子赋叫起来商量对策。   喊名字,无果。   姚星潼福至心灵,“韩大人,咱们的茅房又堵啦!” 第41章 . ④①巫女言 他现在像一个在荒野中迷失……   “有山匪为何不处理?由着他们祸害百姓、不得安生!这样的工作结果, 你也敢上报圣上?”   顾栾闯到郡守卧房,把鼾声震天的段飞从床上一把掀到地上。   “顾小夫人,您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 大晚上冒冒失失私闯别的男人的卧房,传出去不太好吧……”   段飞油腻腻道。   他边拍屁股边色迷迷地瞄顾栾的胸, 心里止不住流口水。他还在京中时便听闻顾家千金生着倾城绝色,今日一见果然品貌不凡。   即便这位美人略显暴躁了些,也能理解成一种情趣嘛。   等事情都按照原定计划实现,他就暗中灭掉山匪头头自己称大王, 把顾栾掳过来当压寨夫人。再把他白生生的小夫君喂狗。   “我夫君被山匪掳了!韩大人也不见了, 你想拿什么来治水修坝,凭你一肚子肥油?!“   段飞先是愣了一瞬, 几乎是瞬间作出关切的表情:“啊?山匪?我不知道有山匪啊。是不是迷路了?顾小夫人别着急,好好睡一觉, 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   顾栾简直要暴跳如雷。   在他闯来的路上又遇见了风凉话一串儿一串儿的王巡抚。王巡抚这人,该说不说, 大部分时间公私还是能分得清的。他告诉顾栾, 自打南岭出事以来,段飞就一直消极怠工。他在下面急得要死, 生怕百姓遭到大灾, 段飞却表面上跟着着急, 要用人用料了, 就各种借口, 迟迟不肯往下派发,一直拖到不行了才松手。   情急之下,顾栾也不打算搜集证据证明猜测之类的了,直接认定这事儿和段飞脱不了干系。   反正他怎么看段飞怎么不顺眼。   贼眉鼠眼印堂发黑, 一看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料。   在这儿黏黏糊糊抛媚眼儿,恶心谁呢。   比陆许明还让人想吐。   要不是怕顾连成被责罚,他现在就想一拳把段飞拍到墙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城里百姓都见过!丢过牲畜,丢过钱财,也丢过人,官府竟然一件也没处理,反而给捂下来。”顾栾冷冷一笑,“那山匪给了你多大好处,才能让你把这肚子吃的瓜皮一样。”   段飞心里一惊。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顾栾不可能知道他跟山匪头头的关系,之所以能说出这种话,八成是气昏了头瞎猜的。   人在危急是总是喜欢在脑袋里开跑马场。   他并起四指,“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真的不清楚啊,顾小夫人可不能因为几个刁民的胡言乱语就迁怒于我这个好人。这天下雨,大坝溃口,山里狼下来偷牲畜吃,他们没地方怨了,才幻想了一堆山匪出来……”   顾栾一点也不虚他,“很好,你最好想清楚,你要为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实话告诉你,你手底下的人出了问题,不光韩大人不见了,跟大坝有关的重要图纸,也在客栈里被偷了。”   ***   韩子赋眼皮抽了抽。   有戏。   姚星潼接着道:“排水道也堵啦!”   韩子赋忽地睁眼,整个人鲤鱼打挺从地上仰起身,惊恐地四处张望:“堵了?怎么又堵了?不可能!”   职业病,韩子赋最怕听到的就是“哪哪哪堵了”,好像在说他的设计有问题、他工作不够严谨似的。   姚星潼哈哈一笑:“没堵,只是想把大人您叫起来。咱们现在被山匪捉起来了,是案板上的鱼肉,得抓紧想想办法出去。”   韩子赋刚想骂她,一张嘴,注意到周围陌生的环境,意识到现在是需要同仇敌忾的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借着微弱的光线,韩子赋忽然发觉,姚星潼好像长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描述不上来。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但整个人仿佛都变了一个味道。   姚星潼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她一边往韩子赋身边挪,一边警惕着入口,谨防有人突然进来。   “我刚刚偷听到了他们说话,事情好像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   姚星潼贴近韩子赋的耳朵,把方才听到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韩子赋瞬间忘记了“姚星潼是不是换头了”的世纪难题,“哈?段飞?那个龟孙!”   “这个山匪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我们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让他们小心段飞。”   “不聪明又怎么样,他们能打啊。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拿一拳过来能把咱们两个打飞,你再聪明——嗷!”   不小心扯到腿,韩子赋低低地嚎叫了一声。   “韩大人您腿还好吧?”姚星潼立刻关切道。   韩子赋一脸悲痛,“不太好。我膝盖以下的部分好像要掉下来了。”   姚星潼:……   虽然但是,也不至于掉下来这么恐怖。   “唉,我要是没晕就好了,还能记记路什么的。”韩子赋哀声叹气道。   当时他正忍着断腿之痛死命把姚星潼往上拉,突然后脖颈一凉。再醒来时,已经被关在山洞里了。   “没事儿,反正天黑,也看不见路;就算记得路了,咱们也从这儿出不去。”   姚星潼安慰道。   韩子赋急道:“你不着急啊你!”   “着急有什么用,越是大敌当前,越是要淡定,越是要处变不惊。”   有时走投无路到一定程度上,反倒会奇迹般地镇定下来。   想着顾栾当着顾连成的面喊她相公——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定力啊。她不禁想象了一下,如果现在是顾栾被绑着关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吹口哨跟外头的人聊起来,顺便亲切友好地问候一下他们的八辈祖宗。   韩子赋彻底被她整的无语。仔细想想,还觉得她说的挺对。   “行吧,那咱们来开动一下脑筋。”   “在这之前,我想先给您坦白一件事儿。”姚星潼略微紧张道。   山匪已经知道她是男扮女装,韩子赋知道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即便依然有风险,但起码要先知根知底串通好,从这里出去后,再谈别的事儿。   韩子赋还不知道自己会迎来怎样的重击:“有屁快放。”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骗了您。“姚星潼深吸一口气,眯眼谄笑,“我是女扮男装来着。”   ***   “偷了?不是说——”   段飞瞪大眼睛,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立刻改口,“怎么会被偷了?”   明明说好是让鬼画师去看一眼,记住图样之后原封不动地画出来,然后对着图找到大坝的薄弱点,好方便彻底摧毁吗?   难道鬼画师那双眼睛不灵了,记不住这么多的复杂图样,不得已直接偷了回去?   鬼画师是山匪头头那边派来的,一双眼睛神乎其神,特意记过的东西转身就能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   也正是鬼画师,打破了他多年的认知,相信了巫女说的话,对南岭北部会一夜之间冒出一座不周山深信不疑。   他提早将鬼画师安排在了客栈里,就是为了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偷看而不需要带走图纸,这样不至于惊动他们。   等他们发现,大坝已经被彻底搞毁了。   就知道山匪头头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靠不住,这么重要的行动,竟然吭都不吭一声,擅自改了原定计划,让他现在不好收场。   毕竟客栈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在不周山冒出来之前,丢了什么都是他的责任。   而且现在打草惊蛇,顾栾已经开始怀疑了。   “这得问你啊段大人。”顾栾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慌乱,“如果真的有土匪作乱,堤坝溃口,图纸消失,外派官员失踪,都能得到完美的解释。”   段飞不自觉地喉咙发干:“怎,怎么解释?”   “仇恨呗。要么看南岭不顺眼,要么看你不顺眼,干脆直接毁了。”   看段飞的神情,顾栾就知道他心里有鬼。   “你再好好想想,知不知道山匪的下落?”   这次,段飞犹豫了好一阵。   美人在他面前头头是道,山匪头头对他阴奉阳违。   终于,他咬牙道:“顾小夫人,我这南岭成里,真的没有山匪。”   ***   韩子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姚星潼吞了口唾沫。   “那个,大人,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我不是故意瞒您的,我有苦衷……要是能全须全尾出去,我一定会向您好好解释!我明白您因为我是女子生气,朝廷明明规定了女子不能为官,我还……”   “女子又怎么了?你干的活比男子少么?你做的比他们差么?武则天还当皇后呢,你跟我修修大坝挖挖沟,碍着谁的事儿了?什么破规矩,我早就想骂了。”   韩子赋突然出声,把姚星潼下了一跳。   反应过来韩子赋在说什么之后,一股暖流萦绕在她心间。哪怕浑身湿透的衣服,在冰凉的地面上,好像也被光笼罩似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太激烈,韩子赋放柔了点声音,“不过规矩是皇上定的,你这可是欺君之罪,被发现了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所以想请您帮忙保密,我还不想英年早逝……”姚星潼小声道。   韩子赋又是沉默了许久。   姚星潼静静等着他的回复。韩子赋能接受这么快,这是她没想到的。   还没想好现在该如何面对姚星潼,又不想晾她太久,韩子赋干脆心一横,啥也不想了,嚷嚷道:“哼,不主动跟我坦白,纸包不住火了才想起来说!”   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过激,他再次切换回温柔:“看在师徒一场的份儿上,我暂且帮你瞒着。”   他一惊一乍,鸡叫一句温柔一句,想来到底是还没彻底接受,在真惊和无所谓之间反复横跳。   “您还是像之前那么对我吧,突然温柔……我,我有点不适应。”姚星潼讪笑道。   韩子赋往后仰了仰头,离姚星潼远了点,眯眼瞧她:“我说你怎么现在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原来是脂粉被雨冲掉了啊。”   “多谢大人夸奖……”   想了想,韩子赋还是决定先安慰她一下。小丫头被绑在山洞里,肯定吓坏了。   “你也不要太妄自菲薄。像我这种精通水利的,反而容易陷入怪圈,自己把自己套进去,遇到什么问题都只知道从事情自身找问题。比如大坝,我只会想它从哪个地方裂开了,它的溢洪道要怎么修,但不会想到有人故意为之。只有你这样刚入门、学术不精者才会往别的方向思考,往往会误打误撞找到本质原因。”   一时间,姚星潼也分不清韩子赋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就当作是夸奖吧。   “我留了记号,娘子应该会猜到我们是被山匪掳来的。山洞这么显眼,应该会找到我们的吧。”   姚星潼充满希望道。   “难。你看这洞口的形状,”韩子赋透过铁栅栏,示意姚星潼往洞口方向看,给她兜头泼一盆凉水,“很小,能看到外面还有洞。通常山洞里套山洞的形况十分罕见——”   他又把视线移到四周的墙壁上,“有刀凿斧刻的痕迹,关押我们的洞面积也不大,我猜这洞是人为凿出来的。”   他想伸手给姚星潼比划。无奈,四肢都被困住。那条断腿更是不能碰,稍微动一下都要呲牙咧嘴无声嚎叫半天。   韩子赋只好用下巴当笔,在空中画来画去。   “书上有记载,南方的一些深山会形成天然的洞穴,在洞穴外有枝蔓遮挡,单从外观来看很难看出里面还有一番天地。这种洞穴十分适合藏身,记载中,有很多古人在遭到烧杀抢掠时躲进洞里,逃过一劫。”   “用来关押犯人也是不错的。”   “那有没有办法能悄悄送信出去?有记载说古人在树叶上刻字,从宫里的河道里漂到护城河来传信,咱们能不能找找类似的……”   “这里没有天然形成的水流,送不出去的。”“咱们要不还是珍惜最后的时光——反正马上就要被当成石头滚下山了。”   山匪这种东西,自古以来都是令历代统治者头大的难题。山匪的大本营在山上,山本身就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山多的地方也天生不好管理。真打起来,也不是灭不了,毕竟山匪稀稀拉拉的人数在那儿放着,但往往付出和回报不成比例。   山匪山匪,带了个“匪”字,就沾上疯狂、粗犷、宁肯两败俱伤也不会委屈投诚的意味。   所以只要山匪没做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情,官府通常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人您别提早开始灰心丧气,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出去的。说不定前来救咱们的队伍中有人眼尖,一眼就看见这儿有个山洞了呢。”   姚星潼笑的有些勉强。她只能强迫自己往好的方向想,让自己有活着出去的动力。顾栾他们面对的是笑面虎段飞,南岭的最高行政长官……   两人正挖空心思想思考对策,门口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姚星潼跟韩子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分别往两个方向一滚,躺在地上装晕。   狼皮男的声音响起:“行了,把这两人拉出去,先把脑袋砸碎。下手干净点儿。”他啐了口,“什么品种的猪,现在还晕着。”   砸碎,这是不给人留活路啊。姚星潼脑仁儿一疼。   他们本来还侥幸想,从山崖上滚下去说不定不会滚死。   结果要先开瓢。   韩子赋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脑浆四溢的痛苦。是以,两个小喽啰来作势要把他抬出去时,他不干了。   他诈尸般坐起身子,眼睛瞪如铜铃,想让自己显出张飞般的气势。最好能把对面几个砸碎吼的肝胆俱裂。   可惜他眼睛有点小,再瞪也只能从绿豆变成黄豆。   “我死了,整个南岭给你淹掉!你们也坐不稳这山头!”   小喽啰不理他,转过来拉姚星潼。   韩子赋屁股一扭,挡在姚星潼面前,接着声嘶力竭地狂吼:“她只是我的小随从!要杀要剐朝你爹我来!”   “不要得瑟!”狼皮男过来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巫女说了,煜宁江断流之时,就是不周山重出之时!”   韩子赋“呸”地吐出一口血沫,用看村头二傻子的眼光斜睨,“嘿,不周山!你怎么不说冒出个东海龙王呢!这种鬼话也信,你们蘑菇吃多了啊!”   他一边愤怒大吼,一边用背在后面的手不停地给姚星潼做手势,示意她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时借机开溜。   姚星潼悲哀地看了眼狼皮男门板一样的身材。无望。   狼皮男气道:“竟敢质疑巫女的话?很好,我要把你串起来做成烤串!”   说着,真要把韩子赋拉出去烧烤。   韩子赋露出诀别的神情。不过他依然宁死不屈,恶狠狠地瞪狼皮男。   情急之下,姚星潼再一次福至心灵。   不管有没有用,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腾地站起来,中气十足道:   “你们谁敢动我!我是顾郡守家的千金!不等你那不周山长出来,你这山头已经给踏平了!”   ***   深夜,王巡抚被“传唤”到顾栾歇脚的客栈。   “你觉得段飞这人怎么样?”   王巡抚摇摇头,“说过了,不怎么样。而且这事儿,有点蹊跷。”   “他上报说南岭城没人能看懂大坝图纸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顾栾脸上做不出表情,接话道:“图纸而已,怎么会连一个能看懂的人都没有。听说韩大人不见了,他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惊慌。所以说,他可能想要的不是能修缮大坝的人。”   王巡抚有点明白过来:“只是想要图纸?”   “有可能。”顾栾从怀中拿出一叠纸,递给王巡抚看。“夫君怕图纸丢失,把最重要的几张放在了我这里,我一直随身带着。不管他们对客栈里的图纸做了什么手脚,我这里的一定是没问题的。”   王巡抚接过来,展开,图纸上赫然是大坝中心的结构图。   “失踪的都是看得懂图、知道怎么堵大坝的。你得把这图在心底背下,不能叫别人知道图在你这儿,不然下一个消失的可能就是你。”   王巡抚只觉背后一凉:“这,这该如何是好。”   “你站在我后面就行了。”   王巡抚思考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小夫人……”   顾栾呵呵道:“我要是能看懂大坝图纸,也不会轮到你。没人能修的话,难道等着它自己冲垮吗。”   王巡抚被他自我牺牲精神感动的眼泪流到一半儿又憋了回去:“你!”   气归气,顾栾身上很有顾连成年轻时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听他指挥。   顾栾站起来送客,“还有一件事儿。那回我们真的是被冤枉的,令弟喝醉了手不老实,往我身上乱摸……”   “行了行了顾小夫人!我回去骂他,给您赔礼道歉总可以了吧!”   王巡抚被戳中糗事,边起身道别,边脸红脖子粗地说。   “不必。京里人好不容易忘了这事儿,我可不想再叫他们想起来。您二位自己记着就成。”   ***   终于安静下来。   短短一天,他已经第二次踏进墨家宅院,请他帮忙寻找姚星潼和韩子赋的踪迹。   落凤馆不收等闲之辈。墨无砚手底下的人在暗处,比他借官兵大张旗鼓地寻人要来的方便省事儿。   顾栾疲惫地瘫倒在床上。   现在是丑时一刻。窗外雨声淅沥,他偏头看着孤零零的枕头。枕面一片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   如果没有意外,姚星潼现在应该趴在他怀里,睡的昏天黑地。   他现在像一个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人。   找不到他的绿洲在哪儿,只能凭直觉随便选择一个方向,硬着头皮往下走。   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未知。   可是他不能停,必须得做点什么。 第42章 . ④②陆许明 恶意,尖锐,伤敌一千自……   “顾郡守?哪个顾郡守?就是那个顾郡守?”狼皮男愣住了。   什么哪个那个, 姚星潼硬着头皮,再接再厉:“当今京兆尹!前大将军!本姑娘是他的独女!你们敢动我一个手指头,马上把山头给你踏平!”   相公, 对不住了,借你身份一用。   反正都是一家人, 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管他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能唬一时是一时。   狼皮男问小喽啰:“前将军?那个带人冲苏府的?”   小喽啰连连点头:“对,后来带兵北上了, 再后来在京城做郡守了。”   狼皮男狐疑地看了眼姚星潼, “不像啊……这跟她爹的气质,完全不像啊……”   他绕着姚星潼走了一圈, 上上下下地端详她。姚星潼紧张的汗毛又开始做拉伸运动,却还得昂起高贵的头颅, 摆出“我是千金我最大”的姿态。   小喽啰又道:“听说郡守家真的只养了一个女儿。那边儿也说这次顾小夫人跟来了。”   “就一个女儿,不得当金子在手里捧着, 怎么可能舍得放出来跟一个官员来踩泥, 闲日子过的太无聊了是吧。”   “因为我跟我夫君是一体的,他到哪儿, 我自然要跟到哪儿。他去勘测地形, 我自然也要去。”姚星潼继续嘴硬。   拜托拜托, 快点信我就是顾栾, 然后放我出去吧!大哥您不是一向不太聪明吗, 为什么这次要这么谨慎啊!   她在心里双手合十地祈祷。   韩子赋默默流下了一滴冷汗。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姚星潼吼了一嗓子,成功暂缓了他变成肉串的命运,他还以为她憋了什么大招没放出来——降龙十八掌七伤拳之类的, 结果是冒名顶替了自己的娘子。   不对,是相公。   有了姚星潼的前车之鉴,他现在也得重新定义一下顾栾的性别。   作为上司,也是师父,他断然不可能放姚星潼孤军奋战。韩子赋当即往地上一歪,“小夫人,你这样,我死了也没法跟令尊交代啊!出发前令尊特意交代我,让我务必要护您周全,韩某有愧,死不瞑目啊!”   说着,竟是眼角含泪。   姚星潼头皮一紧。想不到韩大人演技如此高超,说哭,眼泪立马下来。   韩子赋接着演:“说好您假扮成卑职的仆从,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拿您去威胁顾大人——您这,您怎么能自己暴露啊!”   “死到临头,还装什么装!”姚星潼斗胆瞪了眼韩子赋。若不是情况紧急,敢瞪自家长官,她得用后半生去治愈。   “是卑职没用!辜负了顾大人的期待!”   说着,韩子赋竟是假装要以头抢地。   姚星潼毛毛虫一样蹦着去拦。   两人一唱一和,演的跟真的似的,成功让狼皮男犯了愁。   他问身边小喽啰:“你们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喽啰谨慎答:“不像是演的。巫女大人说京城那边官僚风气十分严重,下属要给管事儿的提鞋。这韩主事都跪下磕头了……”   狼皮男陷入沉思。   既然话是巫女说的,那肯定没错。   他本来只想抓韩子赋和顾连成的女婿,以为就算出了事,顾连成也不会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因为一个赘婿从京城跑到这儿来。   可抓了人家唯一的亲女儿,就不一定了。   虽说他也不确定顾连成的女儿长什么样子,面前的女人可能是在诓他,但他不敢贸然动手。   “先等着,我去问问巫女。”   狼皮男转身出去找巫女商量了。   显然,他对巫女言听计从,把她当成整个山匪团体的智囊团。   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小喽啰又把他们推回牢房。   姚星潼赶快过去查看韩子赋的伤势。方才他急着在山匪面前表现,忘掉自己还断着条腿,“咔嘣”一下跪了下去,差点没给他疼的魂飞天外。   “大人,真是对不住啊……”   韩子赋呲牙咧嘴,表情如同吃了一捆新鲜苦瓜,哀怨无比:“保命需要,可以理解,下不为例。”   姚星潼瘫坐下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最好的情况,是狼皮男相信她就是顾栾。而京城来的“姚星潼”是男子,山匪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顾栾头上,只会在其他男子里寻找,给他们赢得等待救援的时间。   最差的情况,狼皮男认为她在放屁,直接砸碎脑壳按原计划丢出去。   狼皮男很快回来了。   他一指韩子赋,“先把他处理了。女的关起来。”   “不行!”   姚星潼暴起,“韩大人是我父亲情同手足的兄弟,我父亲说了,杀他就等于杀我!”   狼皮男跟小喽啰面面相觑。   末了,狼皮男再次退而求其次,“我再去找巫女商量商量。”   看来顾连成的名字十分好使。即使现在已经不再带兵,当年的赫赫威名犹在,连茹毛饮血的山匪都得忌惮几分,动手前先掂量掂量。   狼皮男回来的非常快,这次他没有使唤小喽啰,而是直接上手拎住了韩子赋的后脖颈。   姚星潼一颗心脏快停跳了。   最终还是逃不过,韩子赋凄凄惨惨戚戚地闭上眼睛。   为什么官员都怕被外派,尤其是南岭这种偏远地方,吃住不如京城是一方面,此外还有生命危险。   姚星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跳着去追狼皮男。   狼皮男扯着韩子赋,径直走到洞口。   他“唰”地掀开洞口的藤蔓。   外面漆黑一片,隐隐约约能看到零星的两颗星子。   韩子赋判断的没错,他们被关在悬崖上的山洞里。   看高度,恐怕不需要他们费力气去砸脑壳,直接丢下去就能自然摔成稀八碎。   狼皮男把韩子赋往外面一扯。   姚星潼一声尖叫,下意识闭上眼睛。   “看清楚了,这地方你们逃也逃不出去!给我老老实实在里头呆着,不然我就松手!”   恐吓完,丢垃圾似的把韩子赋往姚星潼身边一扔。   韩子赋已经浑身瘫软,不住地打哆嗦。   狼皮男丢给他们一个不懈的眼神,骂骂咧咧道:“好不容易抓到,还一个不能杀……晦气!”   ***   “确定了,逃不出去。”   劫后余生的韩子赋悲凉道。   他们又被重新关进牢里。大概是觉得他们现在插翅难飞,狼皮男叫人把他们的绳索给解了。怕不知什么时候又突发奇想给他们绑上,两人抓紧活动手脚。   当然,韩子赋只能活动手。   方才被拎着脖子悬空,仿佛已经看到黑白无常在他身边微笑,他仿佛一瞬间看破了红尘。什么恐惧啊遗憾啊统统消失不见,只想着反正也要凉透了,他是含冤而死,得死不瞑目才行。日后化成厉鬼,日日缠着狼皮男和段飞,让他们这辈子都过不安宁。   什么慈悲为怀,这种人只配得上睚眦必报。   于是他睁眼,借着微弱星光,把悬崖下的情景看了一清二楚。除了一条露着石头的浅河,什么也没有,摔下去直接水葬。   谁知狼皮男只是把他拎出去恐吓一番,又给拉回来了。   “韩大人,皮剥好了,咱们一人一半儿。”   姚星潼把手里的红薯掰成两半,递给韩子赋一块。   怕他们饿死,狼皮男给他们丢了一只凉透的红薯。   “你自己吃去吧,本来吃这玩意儿就容易打嗝,还是凉的——拿开拿开。”   “您真不吃啊。”   “我向来说一不二,你还不清楚我么。”   姚星潼三下五除二把红薯吃完了,这种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韩子赋眼巴巴地瞅着,悄悄咽下一口唾沫。   “唉,我该减肥了。”   姚星潼抹抹嘴,“您怎么忽然想到要减肥了?”   “哼,爬坑的时候差点没把你压扁。”   一想到自己踩着一个女人爬坑,韩子赋觉得整个人生都有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   两天后在山洞里看到被打晕吊上来的顾栾,姚星潼震撼了。   巫女的办法,不是去向段飞求证,而是让人去客栈偷看,看是谁和姚星潼睡一间屋。   姚星潼觉得,这女巫好像也挺猪队友的。   由此可见,段飞和狼皮男并不是相互信任的关系,反而都有相互利用过河拆桥的感觉。只是眼下受到巫女的蛊惑,暂时有着同一个目标,虚假合作而已。   把顾栾抓过来的人向狼皮男邀功道:“这人是男扮女装,是我们要抓的另一个,姓姚的,绝对没错。”   狼皮男:“你怎么知道?”   “我偷看了他洗澡。”抓顾栾的人理直气壮。   姚星潼:……   相公的身体她还没全看过,就已经被这群人看了个精光。   狼皮男感叹道:“还是京城人会玩儿。真让人大开眼界。”   韩子赋小声嘟囔:“这都是个例,个例。大部分人还是很正常的。”   不料被狼皮男听到了。他抓住韩子赋,皱眉在那张脸上看来看去,“你也是女扮男装?”   然后摇摇头自我否定:“不成,太寒碜了。”   韩子赋额角的青筋突突乱跳。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   在狼皮男门板似的体型对比下,顾栾甚至都显得娇小可爱。   狼皮男拎着顾栾,问姚星潼:“这是你男人?”   姚星潼疯狂点头。   “谢谢我吧,让你们夫妻提前团聚了。”   狼皮男把牢门打开,把顾栾丢进去。姚星潼连忙起身接住。   “相公,相公!”   狼皮男走后,姚星潼焦急地唤他。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顾栾会被抓进来,而且是以“姚星潼”的身份。   察觉到狼皮男走了,顾栾睁眼,一骨碌坐起来,用力把姚星潼搂进怀里。   姚星潼听到叹息般的声音,“没事了。我来了。”   ***   堂妹崔含霏带着一肚子气离开。   皇后崔含霁一拳砸在桌上。   最近诸事不顺,每一件都让她头疼。   先是跟皇帝陈元基大吵一架。   每日每日都有南岭奏折递上来,陈元基这会儿变成了一个情种,开始在那儿睹物思人,心心念念坟头草已经一丈高的苏慕菱。崔含霁在一旁冷笑,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因为几句谗言谣言就砍了人家全家的脑袋,现在装出一副伤心模样给谁看呐,给苏慕菱的鬼魂看么。   她心里气不过,棉里带针地刺了几句,结果陈元基大发雷霆,话里话外不知道自我检讨,竟把苏慕菱的死怪到她头上。   接着是堂妹崔含霏意外撞见了姚安的私生子,叶金。   靠夫人上位的软饭男,居然也有胆子在外面包女人生野种。   崔含霏对姚安的占有欲极强,不允许他娶小妾,连在外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都要大发雷霆,现在冷不丁搞了个接近二十岁的私生子出来,差点没当场气疯。   崔含霁未免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不过到底是自家堂妹,与她穿的一条裤子,所有的错都在姚安头上。   结果,崔含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陆许明早就知道,还秘密帮姚安把小杂种养在定康侯府,一养就是十来年。   “他跟你说了吗?他没跟你说吧!男人都是这样,不管对他有多掏心掏肺,还是觉得家花不比野花香!这么大的事儿,关系到咱们崔家的脸面,他非但不说,还主动帮忙养野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堂妹说的是姚安,她却莫名觉得在影射陆许明。   枕边人尚且能把私生子捂着十几年,除此之外还不知道瞒了多少事。陆许明明知道此事会对崔家不利,可从来没有告诉她。屡次三番追求她厌恶的顾栾,表面上是吊儿郎当玩一玩,可谁又能确定他有没有真的动心呢。   他或许,没有她想象中的忠心。   崔含霁把陆许明传进宫。   “你既然知道叶金是姚安的私生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本宫?现在含霏人在家中,突然给别人当了后娘,这事儿传出去不光丢她的脸,本宫的颜面也无处安放!”   “她没有儿子,把叶金抱过去当孩子不行么,何必要动这么大的气。”   崔含霏不知道是有什么大病,整日守着姚安,跟守着什么宝贝似的。他着实想不通,姚安那个脸长得像王八的软饭男,有什么好值得她防贼似的防着别的女人。   他也可怜姚安。给崔含霏当相公,权势有了,每天过的提心吊胆,处处被夫人压着,抬不起头来。   当时姚安抱着没娘的孩子上门,他心一软,想着反正他整天游手好闲的,也无聊,就把孩子养下了,并随了孩子母亲的姓氏,叶,再取“金”做名。   “含霏是崔家现在在朝中最大的势力,本宫的后位需要她的力量才能稳固。你怎么能去招惹她!”   “我哪里去招惹她了?一个孩子而已,交到她手里,早就没命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慈悲为怀’了,‘一个孩子而已’,就你也说的出口。你现在就该安安静静地当好你的侯爷,像之前一样什么也不做!”   陆许明皱紧眉头。他不明白崔含霁为何突然如此。   “我什么都没做么。你能当上皇后,是踩着谁的命过去的?”   没想到陆许明会突然提起那一茬,崔含霁瞬间面色铁青,手指用力抓紧杯盏,漂亮的指甲竟是直接被压断了两根。   掌事宫女急忙上前,“娘娘!”   崔含霁抬手,示意她莫要上前打扰。指甲没有断到肉,不疼,只是秃秃的,特别丑。   她近乎咬牙切齿道:“我们说过不再提那件事了。”   “我本来已经烂在肚子里了,是你偏要我提。崔含霏确实对你的皇后之位有助力,又是你的堂妹,但这不代表着你能因为她来指责我。同样都是你拿到凤印路上不可缺少的垫脚石罢了,谁也不比谁高贵。”   这么多年,陆许明从未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还主动提起了在他们之间相当于禁忌的话题来堵她。   崔含霁心中火起,一时间呼吸都变得不畅。她一向最信任陆许明,以为他会永远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但是现在看来情况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如意。养的最亲近的狗猝不及防对她露出尖利牙齿的背叛感,瞬间充盈了她的内心。   “陆许明,你以为你现在在跟谁说话?本宫当上皇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的爵位不是从本宫这儿捞来的?现在急着反咬一口,你是想好要跟本宫作对了?”   “作对倒不至于。”陆许明咧嘴一笑,“只是觉得委屈,多说了两句,希望您不要不把我当回事儿。皇后娘娘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啊。”   他敷衍地行了礼,倒退着往门口走去。   崔含霁忽然叫住他:   “你不是真喜欢顾栾那个贱人吧。”   陆许明脚步顿住。   喜欢吗?不喜欢吗?他也分不清楚。   京城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风风火火的美人。他美的实在是太独特了,相信很少有男人会不心动。   可没有顾栾的话,他照样能活得好好的,该吃吃该睡睡,没有非他不可。   他笑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哪有什么真心不真心的。皇后娘娘问这种问题,是太天真了么。”   崔含霁愣了一瞬。   没想到,陆许明真的对顾栾动过心。   随即嘴角扬起一抹笑,心里划过一股异样的快感。   那种欣赏亲近之人,因为自己的关系,面对他的心仪之人求而不得的痛苦,给她这个旁观者带来的畅快。   恶意,尖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看来我们的关系没想象中的好啊,反而是真的很脆弱,蝴蝶翅膀似的,‘啪‘,轻轻一折,就断了。所以有些事情,我没告诉你,你也是不知道的。”   崔含霁的眼神冷下去。她不喜欢被别人抛弃的感觉。只有她能放弃别人,没有人能先放弃她。   “你以为顾栾讨厌你,是因为单纯不喜欢你死缠烂打、不喜欢你轻浮不尊、不喜欢你把苏家灭门吗?”   陆许明的肩膀竟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是吗?   下一秒,崔含霁的话打破了他的所有念想。   “当然不是。是因为你跟本宫是一伙的,都是逼他父亲自断一条腿的恶人,是他最大的仇家。” 第43章 . ④③接断腿 真是欺人太甚也!   “你这是, 光明正大成我娘子了?”   发现姚星潼除了衣服脏了点,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之后,顾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姚星潼便把自己不得已冒充顾栾的事说了一遍。   听罢, 顾栾指指自己:“所以我现在是姚星潼喽?”   顾栾突然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开始演戏。   “那我是不是得做出上门女婿的样子, 每天给岳父岳母端茶送水,然后在门口眼巴巴守着你回家——”   顾栾捏起娇俏的兰花指,媚眼乱飞:“娘子,您总算回来了, 可让人家好等~娘子不在的时候, 我的身体空虚,寂寞……”   韩子赋还在这看着呢!   姚星潼一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也不管脏不脏的了,抬手捂住顾栾的嘴, 生怕他说嗨了满嘴胡言乱语,让韩子赋误会。   事实上, 她除了每天早晨必到北房敬早茶, 其余时间基本没有孝敬公婆的机会。顾栾也没有在门口恭迎她回家过。   幸好没有。要是某天她回家,看到顾栾娇滴滴地喊“空虚”“寂寞”“好冷”, 场面想想就惊悚至极, 能让人活活吓掉一身鸡皮疙瘩。   “相公!”   看她真急了, 顾栾嘿嘿笑:“好好好我不说了。”   不过显然韩子赋已经误会了什么。   他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顾氏夫妻打情骂俏, 恨不能马上逃离这操蛋的人世间。   他才被迫接受姚星潼是女人的事实, 现实又给了他当头一棒。以泼辣美人名冠京城的顾千金是男的,于他还好,就是不知道如果叫那些追求过顾栾的公子们知道了,他们会作何感想。   恐怕想吃屎的心都有了。   这么想着, 他竟然生出悲天悯人的情怀,觉得自己还不算最惨的那个。   韩子赋给了姚星潼一个哀怨的眼神,一个人窝在角落里。为了表达自己的反抗之情,他伸手堵住了耳朵。   姚星潼绕回正题:“不过相公,我跟韩大人被抓走了,按理说应该是王巡抚主事才对。你现在跟我们一起,那王巡抚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   “应该不会。我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他了。”   “从墨老爷那里借的人吗?”   “对。他手底下会功夫的人,挺多的。”   “既然墨老爷这么厉害,那为什么公爹不愿意你与他来往啊。上次你讲到一半,太困了就先睡了,我到现在都稀里糊涂。”姚星潼抱着顾栾的一条胳膊,仰头看他,眼睛亮闪闪,像是装了一汪星海。   最近她特别喜欢这个姿势,觉得很有安全感。   顾栾条件反射看了眼正在角落捂着耳朵非礼勿听的韩子赋,到底还是觉得此语最好不与外人道,只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怕我跟着他干坏事儿。”   他什么意思,姚星潼一听就明白。她本来想着,跟韩子赋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也双双被他知晓了秘密,兴许多说两句也无妨。但转念一想,这终究是顾栾的家事,他愿意说,韩子赋还不愿意听呢。   只要知道王巡抚还在,有人照看着大坝和百姓,韩子赋的心就能放下。   他们被抓来的那天,狼皮男收到了手下画的大坝图纸。那手下会很绝的功夫,叫开鬼眼,无论多么精细复杂的场面或图像,只要让他看过,就能百分之百还原出来,好像有鬼附身,在帮他回忆当时场景似的。   看到那一厚叠图纸时,两人心里俱是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要彻底完蛋。   谁知顾栾后来告诉他们,关键图纸一张也没被他们瞧了去,因为他一直都把图纸贴身带在身上。   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托住腮,一脸惆怅:“这地方肯定是极不好寻的,咱们也出不去……”   顾栾却是胸有成竹,丝毫不慌:“不用担心,我留了记号,只要墨无砚那边发现了,寻过来只是早晚的事儿。”   自从他猜测会有人暗中抓他时,他就一边顶风作案,一边时刻留心周围的异动。   他给公仪明写了求助信,先交给墨无砚,让他随时准备着秘送出去。   果然,没多久,他就发现有人跟着他了。   顾栾故意在空闲时到城外荒山上搜寻,一是给山匪悄悄绑走他机会,二来也是在寻找姚星潼。   当山匪一掌劈在他后脖颈,他故意装作晕了过去,实则悄悄从袖中掏出与土壤颜色相近的特制香料,顺着被拖行的痕迹一点点洒在地上。   南岭多雨,普通的香料洒在地上,被水浸泡后味道会变淡。这种香料是墨无砚给他的,既不会因为淋雨而失效,人也很难闻到,只有他自己饲养的南洋鹦鹉对这种香特别敏感。   顾栾猜测,抓他的人和抓姚星潼的人,应该是同一拨。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姚星潼,至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被人吊着往悬崖山洞上去的时候,顾栾并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越来越激动,直觉他在一寸一寸靠近姚星潼。   他赌对了。姚星潼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活的好好的。   原来顾栾已经布置好了。姚星潼觉得离活着出去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忧虑瞬间减半,甚至开始考虑起出去后该怎么面对顾连成。   “我这样,会不会给公爹带来麻烦啊,我招呼没打就随便借了他的名义……”   “你做的很对。”顾栾摸摸她的脑袋,触到后脑勺时还是忍不住心惊——梦里那只蜈蚣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对付这种人,就得搬出个厉害的唬住他们。不过出了这档子事儿,恐怕是瞒不了多久,回去就得先坦白。”   姚星潼赶快附和,“嗯嗯,我懂。我会好好跟他们解释的。”   韩子赋在后面捂着耳朵,又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把手掌悄悄漏出一条缝。   觉得自己被冷落的太过分,还会时不时咳嗽两声,揉腿叹气,或者用完好的那条腿踢踢铁栏杆,总之是要弄出点动静,证明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不能忽视了他。   顾栾看破不说破,满足了他小小的愿望,主动找话道:“我会接断腿。”   他呲牙一笑:“韩大人要不要试试?权当报答您这次舍身护家妻的恩情了。”   韩子赋警惕地看着他:“真的?”   姚星潼也没看过顾栾接骨。不过想来顾栾既然敢夸下海口,习武之人多少都会点断筋接骨之术,应该是有点技术在身的。   她肯定地点头。   现在韩子赋已经不敢再信顾栾。但是处于某种长期相处建立起的感情基础,他还是相信姚星潼的。看她一脸神往的表情,韩子赋以为她被顾栾接过腿,并为感觉十分良好。   他保持着警惕的姿势,颤巍巍地把断腿伸过去,准备察觉不对劲立马就跑。   顾栾伸手,分别按住他的膝盖上下。   在他准备发力的那一刹那,韩子赋本能觉出不对。   他下意识想缩腿。   可惜晚了。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在狭小的山洞内回响。   韩子赋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两块骨头被顾栾用蛮力硬生生接到一起,甚至能听到骨节间摩擦产生的“咔吧”声。   比断掉的时候还要疼上一百倍。那感觉,酸爽至极,有了第一次绝对不会想体会第二次。   他就不该信了顾栾的邪。韩子赋嘶嘶大喘气地捂着膝盖,五官前所未有地紧凑起来。早知如此,他宁肯断着这条腿,也不会让顾栾对他痛下杀手。   狼皮男听到嚎叫声,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烦的咬牙切齿:“叫什么叫!叫魂呢你!可让别人知道你有嘴了!你把嗓子喊烂也不会有人来救你!再叫我马上把你拆吧拆吧团成球滚下去!”   他愤愤地瞪眼,吼完,攥起一只拳头朝他们扬一扬,用力时骨节发出“嗑巴嗑巴”的响声。   韩子赋气的活像只胀气的河豚。   他想叫吗?   是顾栾不打招呼,不给人心理准备就直接上手!   一个个的,净会捡老实人欺负!   真是欺人太甚也!   ***   “王大人,您歇歇?”   雨太大了,糊在人脸上,擦都擦不净。   王巡抚本来十分相信老天爷,没事儿就到风神庙雨神庙里拜拜,这阵儿也被它下雨下的烦了,整天骂骂咧咧说要是再下雨老天爷就会失去它最忠实的信徒。   显然,老天爷并不缺他这个小追随者。   王巡抚抄起一把铁锹,狠狠砸在地上。   这是顾栾豁出自己性命给他的图纸,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辜负这份信任。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顾栾夫妻俩,但此刻却无比希望他们能平安回来。   “继续挖,继续堵!这坝一日修不好,就一日不能停!”   ***   王巡抚在外背图纸、指挥堵坝忙的热火朝天,顾栾他们在悬崖山洞里也没闲着。   觉得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儿逃脱,狼皮男连看守都懒得准备了,心大到放任他们在里头闲聊。只要不发出像韩子赋上次那样的嚎叫声吵到他耳朵就行。   也不知道他身为山匪头头,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在这儿嗑南瓜子。不巡山不抢劫,每天闲的皮疼。   韩子赋结合他们所处的地势,猜测这是山匪的老巢。   三个人凑在一起——本来韩子赋是不屑于与小夫妻一丘之貉,无奈两人又是在地上画画,又是拿手在空中笔画,好像谈的多么精彩绝伦引人入胜似的。他在心里自我宽解,说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拖着重新交回掌控权的伤腿,翻着白眼儿凑了过去。   一老两少,一个比一个脏。两个在泥坑里滚过,一个在地上被拖行数里,排成一排,说是从南要饭到北的叫花子都有人信。   好在生存大事在前,没人有功夫嫌弃自己此刻有多么狼狈。   顾栾用手指在地上画了四个圈,分别代表段飞、山匪、他们三个、临城的公仪明。   他把段飞和山匪连在一起:“梳理一下目前已知和推测出的结果。段飞和山匪现在搅在一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两人想依靠巫女口中的‘不周山’为屏障,建立自己的小王国。而‘不周山’出现的条件,是要煜宁大坝坍塌,煜宁江断流,所以山匪在段飞的掩护下,派人搞毁了大坝。但是没想到,大坝比他们想象中的难搞,湍急的江水让他们难以快速摧毁大坝剩余的部分,所以想到对照图纸寻找薄弱点。”   韩子赋哼哼道:“早知道我就不把大坝设计的这么结实,让他们捣一下就散。然后发现——嘿,煜宁江没断流——嘿,不周山没重出——嘿,傻眼了吧。”   姚星潼发现了,韩子赋有种奇异的天分,就是把夸人的话说起来像是在骂人,自贬的话倒像是在自夸。   “保存在南岭的图纸应该是被偷窃或者其他原因,找不到了。‘不周山’没出来之前,段飞依然在皇权管制下,他怕担上遗失重要资料的罪名,所以借口说南岭没人能看懂大坝图纸,想要保管在京城的那一份,然后把派来的官员借口杀害,保证图纸只在他和山匪手里。所以咱们现在被关在这里。”   顾栾边说,边在连接段飞和山匪的线条中间延伸出一个箭头,指向代表他们三人的圆圈。   “他们不小心多抓了一个人,也就是你,现在该叫‘顾小夫人’。”说到这,顾栾忍不住想笑,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看姚星潼的眼神温柔又缱绻,“导致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杀不敢杀,放不敢放,只能加快速度破坏大坝,达成最终目的才能安心地结果我们。毕竟在此之前,一切都还是变数。”   姚星潼想了想,补充一句:“他们还能借着朝廷的赈灾拨款吃肥一波。”   “说到点子上了。朝廷赈灾。”顾栾打了个响指,“这也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神不知鬼不觉击破他们的办法。”   他从公仪明出发,画一个箭头指向段飞,“南岭还是有军队的,又占据地理优势,明着打其实不好打,只能找信得过的人带兵潜伏进来,在段飞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一举攻下。”   说到这儿,姚星潼悟了,“你是说以朝廷赈灾的名义,让公仪大人的人马正大光明进入南岭。赈灾队伍肯定至少要在此休息一个晚上,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城内,连攻城都免去了。段飞恐怕还在拨拉算盘,高兴这次能吞多少,就被人咔嚓一下——”   “没错。我已经给公仪郡守去了密信,这次朝廷的特派令牌也一块儿给他送过去了。本想上书向皇上请示,后来想想,觉得来回时间太长,干脆先自作主张,等事情完毕再将功补过。” 第44章 . ④④龙舌粄 她饿了。   至于能补成什么样, 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已经是顾栾在仅获得这么一点信息的情况下,能做出的万全准备。   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得益于, 他们猪一般的对手过于给力。   又不知过了多久,姚星潼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   她饿了。   肚子饿会传染, 不一会儿,韩子赋的肚子也开始唱空城计。   他们已经在这儿关了三四天,每天狼皮男想起来了就给他们丢点儿吃的,沾了灰的饼, 或者放凉了的红薯南瓜, 饥一顿没一顿,两人俱是饿的两眼发绿。   只有顾栾状态还行, 距离他上一顿饱饭只过了不到一天。   现在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不过今天大概率是没饭了。   姚星潼揉揉肚子,靠在顾栾怀里, 隔着铁栏杆,看外面柴堆的火苗越来越小, 最后熄灭, 洞中陷入一片黑暗。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好意思开口说饿,只想着用意志熬过去。韩子赋已经占据了一个角落蜷身睡下, 妄图用睡眠麻痹自己的胃。   肚子空空, 身体没劲儿, 他打呼噜都不如刚进来的那天晚上打的响。   姚星潼也准备睡觉。她一手从后面抱住顾栾的腰, 一手横在他小腹前, 脑袋靠在他胸上,平稳地呼吸着。   怕吵到韩子赋,她小声说:“相公,我们真能出去吗?”   “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说能平安出去,就一定会平安出去。”   顾栾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想吃枣泥玫瑰酥饼了。”姚星潼边说边吞了吞口水。   “馋了吧。你之前觉得我喜欢吃那个,经常给我买,跑半个城也不嫌远,自己一口也想不起来吃。现在倒是开始念叨了。”   “谁让你老是对我生气,你一生气,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给你买你喜欢吃的东西。你平时又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单知道枣泥玫瑰酥饼那一个吃食,不得天天买它嘛。”   当时她整天怕顾栾怕的要死,恨不能把他举起来当尊佛供着。从未想过有一天,两人会是成为这种亲密关系,在小山洞里一起挨饿。   顾栾顺着她道:“那回去以后我给你买一百个,天天吃,吃腻了咱再换别的。”   然后把姚星潼又往怀里搂了搂,给自己辩解:“我哪有真的对你生气。我还没接受自己是断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别的我也不会,只能通过发脾气引你注意。你要是生气,你打我,我保准不还手。”   “我现在没力气打你啦。”她说。   姚星潼想想还挺高兴的,毕竟是在她还没有暴露自己真实性别的时候顾栾就喜欢她了。   “我就知道娘子疼我。”顾栾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狡黠一笑,“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姚星潼来了精神,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骨碌骨碌,“什么呀?”   “你之前不是问我,是不是见过你么。”   “你说你没见过。”姚星潼想起来了,那是他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顾栾让阿林给她送衣服,说是顾栾亲自选的风格和样式。她看那些衣服全是她平日常穿的,还特意问了一句,结果回答是顾栾随便选的。   顾栾摇摇头。他下巴在姚星潼额定轻轻蹭过,带起一阵战栗。   “我见过你。我娘跟我说在洛鹤县有个合适的公子,准备登门求亲。我的性格你也知道,一开始肯定是不高兴,就偷偷到洛鹤县去了一趟。”   “你看见我啦?”   “嗯。当时你正从学堂里出来,”顾栾扁扁嘴,又气又有点委屈:“跟杜堃一起。”   姚星潼面露尴尬之色,“杜兄,他,他是我好兄弟……”   “哼,他可不这么想。”提到杜堃,顾栾忍不住在心里把他拎着领子摔来摔去。“我本来想,过去骂那个姚公子一顿,或者打他一顿,让他自己拒婚。结果看到你,温温顺顺的,身板小小,不够我一拳打的,就回去了。顺便记了你身上穿的衣服。后来再挑的时候,下意识就朝着那方向选了。”   “你当时要打了我,现在你就没娘子了!”姚星潼虚张声势地吓唬他。   “所以说啊,我还挺庆幸的,当时没乱动手。”   顾栾捏捏姚星潼的小细胳膊,忽然把什么东西送到她嘴边。   姚星潼猝不及防触到一个弹软的物体,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儿。   “这是什么?”   “龙舌粄。”顾栾回答,又往前送了送,“你偷偷地吃,因为我就带了一块。被韩大人看见不太好,说咱们吃独食呢。”   说来也巧,这龙舌粄是他出门时从客栈门口摆的小点心盘里随手拿的,觉得这玩意儿绿绿的挺好看,预备当零食吃。不料还没到休息时间,就被山匪一掌劈了后脖颈,正好拿来投喂姚星潼。   “没想到他们没搜我身。早知道就多带点,再拿把小刀。要是拿了两块儿,或者是个大的吃食,就给韩大人分了。现在就先让我们潼潼吃点儿。”   婴儿拳头大的一团,龙舌粄又黏糊糊,扯都难扯开,确实不好分。   姚星潼歉疚地看了睡成死猪的韩子赋,在心中给他作了个揖,而后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她有未雨绸缪的习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去,觉得要留点储备粮,以备不时之需。   “相公,你也饿了。你吃。”   “我吃饱了来的。”顾栾没动,把剩下的龙舌?包好塞回胸前衣服,“剩下的明天再吃。”   姚星潼不信。   顾栾在家可是每顿饭要吃两大碗的,就算是跟她吵架那一次,饭也一口没少吃。这会儿接近一天没吃东西,不饿才怪。只是没她跟韩子赋这么饿而已。   “那我吃一点?”   姚星潼连连点头。   她没看到顾栾眼底化不开的笑意。   “这可是你说的。”   顾栾话音刚落,姚星潼还没察觉到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就被人吻住了唇。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顾栾温柔地在她口中攻城略地。   等她一口气耗尽,顾栾才舔着嘴角放开她,“吃到了。果然很甜。”   ***   步烟肩上停着只鹦鹉,在城门口晃悠。   因为经常来城里各个老爷家上工,墨老爷、黎老爷、易老爷、戴老爷……长得又标致漂亮,进进出出的,像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守城人都眼熟她了,有时还会主动跟她搭话。   “喂,步娘子,这鸟挺漂亮啊!”   步烟嫣然一笑:“城里老爷赏的。他家鸟很多,又听闻我家两个孩子,让我带回去给他们玩玩儿。”   “哪家老爷啊,这鸟看起来可不一般。”   另一个士兵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肯定是戴老爷,他最喜欢玩儿鸟。”   步烟笑而不答,袅袅婷婷地出城去了。   才走没多久,一直在肩头闭眼假寐的鹦鹉忽然晃晃小脑袋,睁开圆溜溜的黑亮眼睛,开始左顾右盼。   这是有发现了。   步烟立刻顿住脚步。   鹦鹉又观望了一阵,扑拉一声飞离她肩头,停在一颗大树下,开始啄食。   步烟立刻快步过去。树下隐约有凌乱的拖行痕迹,仔细看的话,还能找到几颗棕色的小颗粒。   那是南洋小岛上一种树的种子,鹦鹉以它的种子为食,因此对种子发出的味道特别敏感。   鹦鹉啄完了树下的几颗,又扑腾到另一棵树下,开始啄另外的一堆。   步烟始终跟在它后面不远的地方。   一人一鸟,走走停停,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眼看到正午了,鹦鹉才终于停下不走了。   步烟藏在一棵树后,抬头往上看。   附近是一处悬崖,几乎与地面垂直,单纯靠手是肯定爬不上去。   难道顾栾在悬崖上?   步烟刚一冒出这个念头,马上摇头否定。   悬崖这么陡,上面也光秃秃的,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   可是顾栾留下的记号就在这儿。   步烟不甘心,顺着悬崖底部,目光一寸一寸往上搜寻。   大部分悬崖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棵小草。可眼前的悬崖因为雨水充沛,泥土尚未被完全冲刷掉,长满了藤蔓和矮树,郁郁葱葱。   忽然,一处藤蔓中伸出一只手,然后探出一颗脑袋,紧接着,一根粗长的麻绳被扔了下来。麻绳一段绑在刚刚探出脑袋的地方,一段正垂在步烟面前。   ***   深夜,一队运着粮草的兵马冒雨来到南岭城。   “什么人?!”   守城士兵厉声喝道。   领队的答:“是朝廷派来送赈灾粮草的。”   守城士兵不敢贸然放他们进来,去找了守城长官。   守城长官一看是来帮他们的,喜出望外,一脚踹在士兵屁股上,“瞎了眼了你,什么都拦!合着这粮食吃不到你嘴里似的!”   领队的把手中朝廷的特派令牌在长官面前晃了晃,长官连忙陪着笑把城门打开,热烈欢迎送粮队伍进城。   这回朝廷真大方,粮草送了一车又一车,牲畜送了一头又一头,简直一眼看不到头。   守城长官乐的合不拢嘴,面上还得端住。实际上他早就瞄准了那头犄角弯弯的大黄牛。   “太守肯定很高兴,这次到的不光快,还这么多——光运送的人就来了这么多!” 第45章 . ④⑤大巫女 那声“报——”,淹没在血……   步烟悄无声息地掩到树后。   她伏下身子, 让茂密的灌木做二重遮挡,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根绳。   原来悬崖之上有山洞,植物形成了天然屏障, 遮住后面的入口。   这地方可不好找。老鹰来了恐怕也看不出入口。绿植吸声,洞内的说话声几乎漏不出来, 单凭声音也听不出里面还别有洞天。   要不是她运气好,正巧碰到有人下来,不然她观察一会儿无果,就要抓了鹦鹉回去了。   下来的山匪顺着绳子一点点往下挪。这根绳子他上上下下了太多次, 早就熟的不能再熟, 遂甚至没有往地上看一眼。   步烟就趁着这个机会,往脚边洒了一点灰褐色小粒种子。   鹦鹉也不限吃了一路撑得慌, 迈着两条小细腿儿窜过来,被步烟一把捏住脑袋, 塞进袖子。   山匪落地后,随手揪了一根多汁草棒, 放入口中边嚼边走, 完全没注意到,仅距离他不到一丈的地方, 掩藏着一个人。   等山匪走远了, 步烟谨慎地观察四周, 确定没有别人, 才慢慢从灌木丛中露出半个身子。   几乎可以确定, 如果没有后期再转移,顾栾十有八九是在这儿。   她给鹦鹉抓了一把小粒种子,摸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柔声道:“乖鸟儿。”   鹦鹉不理会她半是道歉半是嘉奖的安抚, 也不跟她记方才的捂头藏袖之仇。只要有吃的,怎么样都行。   摸出顾栾踪迹,步烟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心又高高悬起。   她得赶紧通知到墨无砚,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来人手。山匪的脾气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好吃好喝供着,下一秒就能手起刀落请你体会一生一次的尸首。   多耽搁一刻,顾栾生还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分。   纵使他身手不错,可好虎还架不住群狼呢。更何况,没有点本事做不了山匪,都是些牙尖爪利的狼。   ***   就算两人吃青团吃的再偷偷摸摸,这个秘密还是不幸地被韩子赋发现了。   原因是韩子赋那天做了个梦,梦见他成了一个大青团里的黑芝麻馅儿,姚星潼跟顾栾两人一左一右张着血盆大口,从两边往中间咬。   眼看着就要咬到他了,韩子赋嗷地一声,吓醒了。   醒来后抹着额上冒出的虚汗跟他们讲自己差点被吃了,结果“青团”一词刚一出口,两人的表情俱是不对劲。   尤其是姚星潼,简直心虚的快要把“我偷吃青团”几个大字印在脸上。   问出实情后,韩子赋愤怒了。   “你疼你娘子,我就不知道疼我的小跟班吗?把我当什么人了!”   顾栾自知理亏,怕卡在青团这坎儿过不去了,赶紧转移话题。   “我估摸着,能不能出去,也就看这两天了。在此之前,我想见见他们口中的巫女。”   其实不光是顾栾,剩余两个人也好奇,那个几乎被奉为神明的巫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不周山早在上古时期就被共工一头撞断了,后来黄帝又让颛顼彻底摧毁这道天梯。更何况,《山海经》中记载的不周山的位置,根本就不在这儿。   不周山重出这种胡言乱语,拿出去讲给三岁小儿听都不会有人信,山匪跟段飞两个健全人,怎么就信了呢?   姚星潼想起出发来南岭之前顾栾吓唬她的话,说南岭有蛊术,便猜测道:“会不会她根本不是巫女,而是假扮巫女的草鬼婆,给他们下了蛊,才让两人对她言听计从?”   果然,韩子赋也对这个感兴趣。   从来不参与他们谈话的他伸出一颗脑袋,“我倒是觉得,她不是下了蛊,而是通过一些奇门异术——一般人想也不敢想的东西,比如那个能开鬼眼的,让他们相信,世上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会真的存在。”   顾栾来得晚,没亲眼见过开鬼眼的山匪送图纸,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开鬼眼的人不是山匪这边儿的吗,怎么又变成巫女让做的了。如果他本来就有这身本事,那么在巫女来之前,狼皮男他们应该早就见过了才对。”   “不是。”韩子赋摇摇头,“当时狼皮男说了一句话,‘不愧是巫女大人赋予的能力’,说明这个开鬼眼的功夫是从巫女那儿得来的。所以这巫女又好像不是单会刷嘴皮子,至少有两把刷子的。”   一时间,巫女的形象更加扑朔迷离。   “撇开以上不谈,既然巫女知道她的谎言不会变成现实,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闹得与朝廷势不两立,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而且,我怎么感觉她一会儿聪明一会儿不聪明,能想到让山匪和官府联合起来供她驱使,她肯定不笨;但是,把我们抓进来后又一个不杀,实在是让人费解。”   姚星潼下意识瞥了韩子赋一眼。   巫女可能出于对顾连成的忌惮而对她和顾栾网开一面,可为何对韩子赋也一视同仁?总不会真的是信了她当时情急之下吓唬狼皮男的几句话吧。   她发誓没有咒韩子赋的意思,只是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大概是觉得在这山洞里也呆不了多久,顾栾直接扒拉栏杆,对着外面喊话:“喂!有人吗!”   狼皮男探出一颗暴怒的脑袋:“有病啊你们,叫什么叫!活腻了!”   “我想见巫女。”   “就你?”狼皮男简直要被气笑,“就凭你这个装女人的变态也配见我们巫女大人的尊容?你昨天吃南瓜吃的脑子塞住了哇。”   “你是不是很闲啊。”顾栾朝他吹了声口哨,“你不是首领吗,首领天天屁事不干就知道看着我们啊。我家里的婢女都没你这么随叫随到。”   “我爱干什么关你屁事。”   大约是从未见过死到临头还这么厚颜无耻之人,狼皮男愣了一瞬才做出回答。   顾栾说的没错,他就是闲,闲的皮疼。   因为巫女给他分配的任务就是看好这几个人,其他的都不用管。   “是,不关我屁事。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跟段飞勾搭上的?你不怕他出尔反尔反咬你一口?”   这话正中狼皮男心窝。他越来越不信任段飞,因为段飞让他不要动“姚星潼”。   一个男扮女装的玩意儿,还是他们此番要处理的对象,结果段飞忽然就要护着了。   所以他绑“姚星潼”,也是悄摸摸绑的。前不久段飞来找他要人,他一口咬定自己这儿没有。   狼皮男怒锤铁栅栏。“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的脑袋吧!”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顾栾乐坏了,嬉皮笑脸地对着他的后背喊:“喂!朝廷可是要剿匪了!我还听段飞说要彻底整治呢!”   ***   段飞躺在床上,喜滋滋地把玩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祖母绿。   顾栾丢了,肯定是狼皮男干的,那个没有脑子的傻大个儿还不承认,当自己跟他一样蠢吗。   先人说得好,土匪是无情无义的玩意儿。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开始搞阴奉阳违那一套了。   早晚给他灭干净。   这次朝廷赈灾来的太让他满意,有吃有喝还有钱,仿佛是照着他的心意准备的。领头的人还说,还缺什么尽管上报,实在不行直接找桑斐郡郡守,离这么近,都是邻居,相互帮衬是应该的。   他一高兴,忍不住多喝了点酒,开始跟领头那人称兄道弟起来,迈着虚晃的步子拍他的肩膀,说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天再走。   领头的连连答应。   他翻了个身,把祖母绿压在枕头下,盘算着是用它做王冠好,还是做扳指好,还是雕成项链送去讨顾栾换心?   才刚想到这儿,他就睡着了。   酒精让他的大脑格外放松,睡的前所未有的沉。   直到屋外侍卫叫他不醒,把门踹开进来死命晃他的头,他才睁开惺忪睡眼。   “大人,外面,外面起火了!”   段飞原地品了一会儿,把这几个字拼成一句话,才听明白侍卫说了什么。   他转头往窗外看。   今夜没有下雨,不远处,火舌卷着吼叫哀嚎,兵器碰撞的刺耳刮擦声,一声声震慑他的心弦。   ***   黑夜中,悬崖上有几条黑影在移动。   他们身上没有悬挂任何绳索或者其他攀附类工具,只是赤条条一个人形,却像蛇一样在近乎与地   面垂直的悬崖上灵巧游走。   这是软功中的一种,叫“仙人挂画”。   墨无砚下了急令,把落凤馆中所有会仙人挂画的都招了过来,一人背一捆绳索和火油,有其他功夫的上去后直接进洞救人,只会这招的把绳索放下,让其他人借力上去。   步烟站在悬崖下,仰头注视那几道迅速向上移动的身影。   “就在那个位置。”   她压低声音,伸手指向洞口所在之处。跟随在她身后背着长弓的精壮男人会意,从箭篓里抽出三支箭,一齐架到弓弦上。   借着清朗月光,步烟看到弓上闪着铁器才有的阴柔光泽。   ***   山洞里,一山匪吃完带血的牛腱子肉,又跟同伴聊了会儿荤段子,觉得有点憋得慌,起身边解裤带边往洞口去撒尿。   他把洞口的藤蔓撩开一条缝,遛出鸟,撅嘴给自己吹口哨。   忽然,透过藤蔓之间的空隙,他看到一团明亮光火。   竟然是南岭城中的方向。   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浑身一个急令,连尿也不尿了,把裤子往上一提就要回去禀告狼皮男。   刚一转身,背后窜出鬼魅般一条影子,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那声“报——”,淹没在血泊中,到底是没被听见。 第46章 . ④⑥山洞战 可惜他现在什么也没有。……   顾栾蓦地睁开双眼。   他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算算时间, 极有可能是墨无砚那边的人过来了。   他赶紧推推姚星潼,又去推韩子赋:“快,起来了!”   韩子赋一骨碌爬起来:“是来救咱们的?”   “没估计错的话, 十有八九。”   话音刚落,关押他们的小山洞门“砰”的一声打开, 狼皮男带着另一位同样壮如门板的山匪凶神恶煞地进来,那架势,势必要现在就让他们在这儿透心凉。   狼皮男感觉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似的,恨的咬牙切齿:“她骗我们!她骗我们!出事了, 她却自己逃跑了!”   顾栾他们下意识觉得狼皮男说的人是段飞。毕竟两人友谊的小船本身就不甚稳固。   只是, 段飞逃跑了?公仪明的人没及时到么?   不过眼下这个问题只能一带而过,没时间让他们仔细思考。当务之急, 是从这两人手底下逃出去。   两个战五渣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避免参加战斗。否则不仅不能给顾栾帮上忙, 反而还会影响他发挥。   姚星潼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在狼皮男用明晃晃的大砍刀砍断锁住铁栅栏的锁链时, 拉着韩子赋做出要往前冲的动作。狼皮男果然先举着刀朝他们过来。   他没先处理顾栾, 一是在他现在的意识里,姚星潼才是顾连成的千金, 万一死了也得先拉个金贵的来垫背;二是姚星潼离得更近, 方便动手。   姚星潼事先给顾栾打好了商量, 在刀往下挥的短暂片刻, 拼劲全力按住韩子赋的肩膀, 两人顺势往后一滚。因为紧张,她使了十乘十的力气,韩子赋体重大,翻滚时的冲力也大, 牢房空间就这么一点,才滚了两圈就齐齐撞在坚硬岩石上。   狼皮男的刀重重砍在他们原本呆着的地方。   能把人骨头撞碎的岩石,竟硬生生被他劈了个裂缝出来。姚星潼不禁毛骨悚然,要是躲得稍微慢一点,她现在就得跟韩子赋双双去阎王爷那儿报名字。   好在这一个假动作,暂时吸引了狼皮男的注意力,给顾栾赢得片刻时间。   一个矮身,顾栾从狼皮男跟铁栅栏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出去的瞬间,他伸手握住一根铁栏杆,借着冲出去的惯性,以栏杆为中心,猛地用身体画出半圆,一个扫堂腿把狼皮男绊的跌了一跤。   这个动作结束,顾栾依旧没停,身体的那股劲儿依然带着他往与狼皮男垂直的方向冲。他顺势一脚蹬住山壁,一个轻巧的回弹,落在跟狼皮男一同进来处理他们的男人身后。   男人手里拿着两只改良过的流星锤,跟举着两长刺的铁皮大西瓜似的,就姑且先称他为铁瓜男。   铁瓜男比狼皮男还要壮上一点,顾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他的脖子,想在他动锤之前来个绞杀,胳膊触上铁瓜男的脖子后才发觉不对劲——铁瓜男人壮,脖子也不是一般的粗,想快速扭断十分艰难。而且他早在栅栏外面注视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对顾栾的动作有一定的预防,手腕一翻,其中一道流星锤就自上而下往顾栾身上砸来。   这要是被砸中了,三个人可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顾栾当机立断,抛下铁瓜男,去找狼皮男。   铁锤堪堪擦着他的小臂过去。   是真的轻轻擦过去,顶多在皮肉上留几道白痕的那种。偏偏顾栾的手掌心儿不争气,防御能力基本为零,被其中一个铁刺儿划拉下一大块油皮,血登时就涌了出来,滴滴答答的。一时间,整只右手都是血,乍一看像是手被砸烂了似的。   这点小伤于顾栾来说不算什么,跟被蚊子叮了一口差不多。可从姚星潼的角度来看就不一样了,她只知道顾栾被流星锤砸中了,还以为他右手废了,一时间又气又心疼,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气,火山爆发似的,倏地掀开压在她身上的韩子赋,一个虎扑,在狼皮男从地上爬起来之前,一脚踩在他握着刀的右手上。   “韩大人你过来帮忙啊!愣着干嘛!”   她蹲下身,整个人缩成一团,手脚并用,死死按住了狼皮男的右手。   左手交给韩子赋。两人一左一右,短时间内让狼皮男无法用手还是有可能的,这样顾栾就能专心对付铁瓜男了。   她曾经觉得顾栾高大,可站在近九尺的铁瓜男面前,忽然显得娇小起来。   可惜,惊慌失措之间,她忘了韩子赋有条腿还瘸着。虽然错位的地方已经被顾栾蛮力接上,但在此之前毕竟已经相错了好几天,得好吃好喝养着才能痊愈。在山洞这种简陋地方,能让骨头恢复正常位置已经是最可观的情况,想要完全回到正常状态、健步如飞是不可能的。   所以尽管韩子赋在听到她喊话的同时就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那条瘸腿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还没刚蹒跚两步,狼皮男已经反应过来,空闲的左手直接掐住了姚星潼的脖子。   狼皮男像拎鸡一样拎着姚星潼,一边试图起身,一边把她缓缓拎离自己的手背。不过姚星潼被掐着的时候是蹲着的,狼皮男把她提起来一点,她就把身体展开一点,两脚粘在狼皮男右手上似的。   狼皮男本就握着一肚子火。外头山匪跟不知来路的一群人打的热火朝天,段飞那头大火直接烧红半边天,他着急忙慌去找巫女问意见,结果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虎皮座垫——巫女早在出事的第一时间顺着密道落荒而逃。   他本来也能直接从密道逃走,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巫女不让他杀那三个人,他就偏要杀。   一老一女一变态,加起来不够他一锅炖的。所以他只带了一个手下过去,想着速战速决。   结果那个男扮女装的变态好像还有两把刷子。那腿跟玄铁做的似的,就算下盘稳如他,也被一记扫堂腿绊的趴在了地上。   好几重怒火叠加,狼皮男双目充血,加重手下力道,姚星潼的喉咙咯的一声,憋着的那口气眼看就要耗完,脸渐渐从红色转成青色。她徒劳无功地用手扒拉狼皮男的手指,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大脑逐渐空白,只不停重复一个想法:只要她不松脚,狼皮男就腾不出空对付顾栾……   顾栾一眼就看到姚星潼被掐了脖子。他心急如焚,但铁瓜男专心致志地对付他,他手无寸铁在哐哐一对流星锤中左躲右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干着急。   到底是没有算计好。他以为墨无砚手下很快就能找到这儿,起码能给他一把趁手的武器,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赤手空拳。   当时被拖进山洞的时候,他没敢睁眼,只记得自己又被拖行了很长一段距离。   可能是山洞太深了,外面的人还没有赶到这里。   顾栾这样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铁瓜男失手,一只流星锤砸到了墙上,把山壁砸出一个坑。趁着他从凹陷中重新拔回流星锤的功夫,顾栾贴在地上一滚,转瞬移到狼皮男身后。   此时狼皮男已经站了起来,姚星潼双脚完全离地,被他狠狠往山壁方向掼去。   这一掼会有多大力,顾栾不敢想。狼皮男是动了杀心的。   要是能给他一把剑,或者一把弓,再不济一只小匕首……他起码能让姚星潼不至于后脑勺与山壁亲密接触。   可惜他现在什么也没有。   顾栾心一横,足尖在地面一蹬,飞身上墙,在山壁上快速助跑几步,再一蹬,脚踩上头顶山壁,整个人倒过来,像一支箭一般射向狼皮男。   这个角度刚好够他穿过从铁栅栏围成的牢房门撞进去,用这个冲劲儿,踢麻狼皮男的胳膊是足够的了。   只是踢过之后,狼皮男必定会吃痛甩手,那只握着砍刀的手到处乱挥,极有可能会招呼在他身上。   可是他管不了了。   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横进牢房,狼皮男背后像是突然长了眼睛,尖利的砍刀猛地向顾栾这边甩来。   能当上山匪头头,狼皮男武力值肯定不一般。方才失手是因为他心气急躁,根本没把他们三人放在眼里,所以才叫姚星潼的假动作唬了一下。   现在他打了会儿,已经全身心投入这场厮杀,实力不容小觑。   顾栾心底一凉。   他在空中无法改变方向,这一下,怕是要直接撞上刀刃,和姚星潼一个血如雨下一个脑袋开花。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游离在战斗之外的韩子赋终于挪到姚星潼身旁,口中大喊一声“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舍己为人地把身子贴到山壁上。   姚星潼后脑勺没撞到岩石,而是撞到了韩子赋挡脸的手上。   顾栾瞬间松了一口气。   可是狼皮男是两手准备,姚星潼没死成,身后还有个顾栾,他当即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拿着刀的手上,作势要把顾栾劈成两半。   铁瓜男的流星锤在空中被甩出“呼”的声响,也朝顾栾这边招呼。   身体的反应快过了大脑。顾栾一伸手握住了铁栏杆,却改变不了处在被前后夹击的凶险情况。   悬在空中划弧时,他出神地想,要是姚星潼没被掐的晕头转向,这会儿就能借着这个空档逃出去了。   他咬牙撑的久一点,韩子赋说不定也能爬出去。   还有墨无砚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过来呢。山洞长是长,不至于这么久还没跑完吧。难道是在外头等着给他收尸的么。   片刻间,两边铁器都要落到他身上。   忽然,破空之声响起,一把匕首直直扎过来,正巧扎进狼皮男拿着砍刀的右手手腕上。   顾栾被血溅了一脸。   门口,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一手执剑,另一手保持着甩出匕首的姿势,焦急地望着这边。   他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剑,远远地抛过来,“顾公子,接着!” 第47章 . ④⑦尘埃定 忽然,手中一松。……   那几个仙人挂画的入了洞口, 才发现这山洞不仅仅是外观十分隐蔽,里面的空间也异乎寻常的宽阔。   好像这座山的这一层都是空的。山洞底一直延伸到百米开外的地方,山壁两边错落着数十个小洞口, 山洞里套着山洞,每个小洞口上装着一模一样的门板。   难怪山匪把这里当作大本营。   他们一时间犯了难, 不知道顾栾到底被关在哪个洞里。   他们留了两个人往下放绳子,让更多的人上来。本来还在担心人来的太多,山洞空间小,会不会不方面施展拳脚, 现在看来, 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山匪平时也是靠绳索上下进出,留下系绳索的两个很快在洞口附近找到了几块凸起的岩石, 上面还有绳索磨出的浅淡痕迹。他们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在岩石根部打上死结, 再把绳索抛到山洞外,然后转身投入到跟山匪的激烈交战中。   那个出来撒尿的山匪一声不响被拖下悬崖, 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凉透, 说不定还有人踩着他的尸体往上攀。   而当时放哨的不止他一个。山匪虽然有山洞藤蔓做天然屏障,但到底还是要小心, 谨防被人掀了老巢, 所以晚上基本都有两轮排班。   另一个放哨的不想看他方便, 坐的离洞口远了些, 结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人灭了, 当即吓得“嗷”一嗓子,抄起家伙,扭头就往山洞深处跑,边跑边嗷嗷乱喊, 说有人来抄家了。   他喊了没两声,就被从后面射来的箭头洞穿了脖子,栽倒在地,血如泉涌。不过他的喊叫惊动了几乎所有山匪,一时间,有几个门洞纷纷大开,山匪们各自抄着自己擅长的武器气势汹汹地来砍杀这群闯入者。   不过那些来救援的也不忤,反正本来的目标就不只是悄无声息地救人——主要是考虑到不可能不声不响把人捞出来,墨无砚跟公仪明一合计,干脆奔着剿匪来的。   他们后面还有其他高手,再往后还有官兵。   “我到前面去。”一个身材劲瘦的男子对同伴打了个手势,在地上轻盈一翻,顺走已死山匪掉落在地上的佩剑,随手插/进后背腰带,贴着墙根,离弦的箭般像山洞最里冲去。   一个一个顺着往下找实在是麻烦。而且,根据山匪的尿性,八成会把重要人质藏在最远的地方。   他一路冲到最后一扇门前,猛地踹开。   果不其然,顾栾正单手吊在铁栅栏上,前有刀后有锤,情况堪称危急。   一女子半晕着靠在牢房山壁上,旁边一个略显年迈的男子满脸满手的血,正焦急地晃她,试图把她叫起来。   听墨无砚说过,所有兵器中,顾栾最擅长的是剑。所以他飞出匕首撞歪砍刀后,第一时间把刚刚白捡来的剑丢了过去。   顾栾简直想叫他一声大哥。   狼皮男的刀已经偏的砍不到他了,他干脆加了把火,照着原来的方向踹了过去。狼皮男虎口镇痛,砍刀竟是脱了手。顾栾又是一脚,把落到半空的砍刀远远踢到山洞角落。   他单手挂在铁栅栏上,腾出一只手,长臂一伸,把那把剑稳稳地抓在手里,悬身飞下,剑身贴着流星锤划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流星锤被他挑到一旁,重重砸在铁栅栏上,“哐”的一声巨响,震的人耳膜发疼。   来搭救的人飞身加入战局。他手中拿着长鞭,一甩,藤鞭蛇一般缠上铁瓜男的另一只流星锤。   顾栾借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抬眼时,瞄到狼皮男要去捡那把砍刀,赶紧又是一滚,利剑砍上狼皮男的小腿。   山匪的武器都是精良装备。因为是躺着反手刺的,力道不是很大,但利刃依然划破了狼皮男的狼皮靴,让他的小腿见了血。   顾栾虽然体型上拼不过,但是胜在灵活,速度更快。这会儿有了趁手的兵器,更是如鱼得水,在狼皮男和铁瓜男之间穿梭,渐渐把战场转移到远离牢门口的地方。   他不知道姚星潼现在情况如何。死是都没死,可一个瘫坐着,一个满脸血,想必情况都不容乐观。怕拖下去再引来其他山匪,顾栾朝救援男子嘬了声口哨,随后在身形晃动间并起二指,指向门的方向,示意他先带姚星潼和韩子赋出去。这里交给他,还能再拖一阵。   男子会意,松手丢了一条藤鞭,任由它缠在流星锤的铁索上,转身向牢房跑去。   那边,在韩子赋坚持不懈的叫魂式唤醒法的威力下,姚星潼晕着脑袋,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转头,见到韩子赋满是血的脸,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一声尖叫憋在喉咙里,差点没又晕过去。   好在只是差点,没真晕。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堪堪保持住最后一点理智。   因为顾栾和狼皮男扭打在一起,牢房门空了出来。韩子赋生怕他们待会儿又打回来再把出口堵上,硬是咬牙撑起一条瘸腿,拉过姚星潼一条胳膊,把她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边踉跄往前走,边在她耳边拼命威胁:“起来!再不起,罚你把整个京城的排水图画一百遍!”   姚星潼被“排水图“激了一下,迷迷瞪瞪地抬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他往外走。她想让自己清醒起来,但是脑袋钝钝的疼,脖子被掐过的地方仿佛还有一圈绳勒着,让她整个人晕乎乎的,眼前好像有层雾气罩着,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眩晕中,她神情恍惚地想,以后要跟着顾栾一起锻炼身体,起码不能像这样撞一下就晕。   “韩大人,你脸上,怎么都是血啊,你毁容了啊……”   姚星潼急促地喘着气。   “毁你个大头鬼的容!这是鼻血!”韩子赋气不打一处来,“你撞的!”   方才他为了保住姚星潼的后脑勺免得让她血溅当场,自己冲上去当了人肉靠垫,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本以为姚星潼比他矮点,会撞到肩膀之类的地方,忽略了姚星潼已经被提溜的双脚离地,变得和他差不多高,脑袋直接撞上他鼻梁,鼻血当场飞流直下三千尺。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的鼻梁骨断了,还在心里哀叹,怎么断骨头的都是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骨头脆。而后摸摸,鼻梁骨好好的立着,只是出了很多鼻血。他去擦的时候又跌了一下,不小心把鼻血抹了满脸都是,才看起来这么骇人。   “抱歉啊……”   姚星潼感觉自己又清醒了一点,兵器碰撞的清脆声也从朦胧变得一清二楚,令人齿缝发寒。   她看过去,顾栾不知道从哪儿抓了一把剑,在略显灰暗的洞穴里,雪亮雪亮的反着光。他不比那两块门板似的土匪高大,却异常灵活。铁瓜男的流星锤往他们这边一甩,马上就被顾栾用剑划开,落到别的地方去。   姚星潼甩甩脑袋,彻底清醒了。   男子见她身形瘦弱,要来背她。她赶紧把韩子赋往前推:“他腿受伤了跑不快的,您背他吧我在后面跟着跑。”   说着,她担忧地看向顾栾。   两个山匪发现这边要溜,立刻分出一人过来截,被顾栾一剑砍来,又不得不回去维持三人战局的平衡。   铁瓜男还好,他本就只是狼皮男的一个手下,听从号令惯了,打输也没什么,反正胜败乃兵家常事。但狼皮男就不行了,他何时吃过这样的亏,当即抢过铁瓜男一只流星锤,两人成泰山压顶之势一齐朝顾栾发起进攻。   男子依言,一把捞起韩子赋放在自己背上。背之前他以为韩子赋是虚胖,等敦敦实实的肉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悲哀地发现那是真胖。他一手兜住韩子赋的屁股,一手拿着剩下的一条藤鞭防护,脚下一滑,差点把韩子赋丢泥袋般丢出去。   他勉强稳住身形,把控好受力点,分心瞄了一眼顾栾那边的战况,安慰姚星潼道:“放心,他没事。”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眼下姚星潼只能选择相信。她捡起狼皮男落下的砍刀,再回来帮男子托住韩子赋的腰,向混乱的山洞中冲去。   那砍刀真重啊。有那么一瞬间,姚星潼觉得它比另一只手托住的韩子赋还重。   她不会用刀,只能拼尽全力把它抬起来朝身侧乱甩,作出虚张声势的样子。有山匪认出那把刀是狼皮男的,以为自家头头遭遇不测,气势瞬间就矮了几分。   姚星潼觉得自己大概是砍伤了几个人。她不敢回头,只是闷头往前冲。   看着她身上落下一道道或大或小的伤痕,不知道是方才撞的还没好,还是眼泪冲到鼻腔里了,韩子赋觉得鼻头有点发酸。关键时刻,他的小跟班还是有几分硬气在里头的。   他伸手摸摸自己腰间的肥肉,跟姚星潼说:“小姚啊,那些图纸,王巡抚能看懂,你也一定能看懂。别乱挥刀了,跟个杀猪的似的,把刀给我,你去堵大坝吧。”   ***   三人战局持续了一段时间。   终于,顾栾钻了个空子,一剑挑翻了铁瓜男的流星锤,才算是打破这二比一的微妙平衡。   利剑洞穿铁瓜男的脖子。他倒下去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竟和裴英死时的表情有几分相似。   狼皮男被顾栾砍伤,右臂右腿各有剑戳出的洞,血汩汩外流,把他染成一个血人。   顾栾抬剑要给他再补一刀,来个痛快,结果忽然闻到焦糊的味道。转头一看,原来是山匪觉得自己大势已去,来了个鱼死网破,往地上浇了火油,要把整个山洞能烧的全烧完。   顾栾两相权衡了一下,觉得狼皮男是铁定逃不出去了。姚星潼应该已经出去在下面等他,他不能把自己也折在这儿。   他干脆掠过狼皮男,扒下铁瓜男肩上的披风,到水桶里湿透,再把自己裹起来,转头向外头的烟火中冲去。   山洞里不需要防着头顶有房梁跌落,顾栾三窜两窜,转眼间奔到洞口,却瞧见绳索旁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尽管衣服被烧着了几个洞,又是灰又是土的,顾栾还是一眼看出那是姚星潼。   他慌忙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找来一根绳子把她绑在自己腰上,扒住绳索往下撤。   掌心触到粗粝的绳索,绳子上的毛刺扎进他破皮的手掌。顾栾感觉不到疼,手却不由自主的哆嗦。   他一边向下滑,一边不住地呼喊姚星潼的名字。   步烟在下面焦急地等着他们。   可能是他喊得太急切,姚星潼在他怀中动了动眼皮,虚虚地吐出一口气,小声回应:“相公……”   顾栾大喜过望,腾出一只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已经好了,已经出来了,没事了……”   姚星潼朝他勉强露出一个笑。   顾栾也回给她一个笑容。   忽然,手中一松。   山洞不知从哪儿爬出来一个半死的山匪。他用烧焦的手握住匕首,费劲最后一点力气,割断了吊着顾栾他们的绳子。 第48章 . ④⑧做噩梦 姚星潼醒来,已经是两天后……   姚星潼醒来, 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自己跟顾栾在山里被追杀,追他们的是有八条腿的蜘蛛精,一边吐丝想要缠住他们, 一边挥着大砍刀、流星锤、火把等等,时不时往他们的方向进攻, 吐丝的地方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们跑得快,蜘蛛精也跑得快;他们跑的慢,蜘蛛精也放慢脚步,像是拿准了他们跑不出它的手掌心, 不紧不慢地遛着他们。   回头之际, 她看到蜘蛛精后背上存放着几个被缠了丝的人头。说来也怪,明明被厚厚的丝包裹, 远看上去像蚕蛹,她却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人头有韩子赋、救他们的男子、王巡抚……   她和顾栾从白天跑到黑夜, 又从黑夜跑到白天,实在跑不动了, 那蜘蛛精好像也玩儿够了, 在他们面前停下,身影如同小山, 开始慢慢地吐丝, 她开始渐渐喘不过气……   转头看顾栾, 他的脑袋不知何时也被包起来存到蜘蛛精背上……   姚星潼一口气没上来, 醒了, 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那片跑不到边的森林,顾栾好端端地站在她身旁,身后有蜘蛛精在狂追……   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每次都是一样的场景, 一样的结果。不知做了多少重梦,就在姚星潼觉得自己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时候,顾栾忽然凭空变出一把巨刃,咵地一下把蜘蛛砍成了两半,蜘蛛精腹部的液体喷了他们一头一脸,散发着苦巴巴的味道,黏在身上,让人恶心地想吐。   姚星潼翻身,扒住床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而后再次躺回原来的睡着的地方,一动不动。   只吐出一滩黑黑的水。   顾栾头发略显凌乱,吊着一条胳膊,焦急地问冉树:“她怎么样了?怎么会吐黑色东西出来?”   冉树正在给姚星潼涂脸的手一顿,解释道:“她许久没好好吃东西,这几日也只喝了调理用的药,自然只能吐出药汁。”   她把姚星潼的脸涂成一只花猫,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心想女为悦己者容,姚星潼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收拾好看点儿,就被她拿外敷药破了像。“不过这是好事。这几天迟迟不醒,就是因为当时卡的那口气没上来。现在好了,气出来了,过不了多久就能醒。”   顾栾皱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他把手帕湿水,俯身替姚星潼擦去嘴边残留的药汁。   “多谢冉姑娘。”   冉树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了:“另有一事想要告知顾公子。小夫人是不是,服用过绝经药或者类似的东西?”   顾栾才放下来的眉头再度皱起:“绝经药?”   看样子,他是不知道这回事儿的。   冉树斟酌着措辞,想着怎么能把这件事说的更容易接受些:“小夫人既是女扮男装,月事方面肯定会比较麻烦,想必会从这方面费点心思。”   “是药三分毒,如果没有其他诉求,还是停止服用为好。”   “那她现在到什么程度了?身体有没有受到大损伤?”顾栾急急问。   是他疏忽了。他平日还是更习惯于从男子的角度考虑问题,从没担心过女子月事一说。直到冉树说到他脸上,他才知道姚星潼曾经偷偷服过绝经药。   “发现的早,只有些小损伤,比如多梦、体虚之类。只要日后不再服用,会恢复的。”   冉树看了姚星潼一眼,觉得自己现在在这儿也没别的事情,就嘱咐顾栾让姚星潼好好休息,间隔多久要喂一次水,转身出去照看韩子赋了。   韩子赋每天拄着拐杖哎呦哎呦叫唤,她还得去给他扎几针。   ***   顾栾坐在姚星潼床边,执起她一只手,窝在手心,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发凉的手。   他实在是对她疏于照顾。以为两人互相掀开秘密心心相印就已称得上神仙眷侣,现在才发现远远不够。   姚星潼朝他要的太少。好像他平时从指缝间漏出一滴两滴的关心,她都会对此报以莫大的感激,当成稀世珍宝一样珍藏。   她太容易满足。旁人对她好一分,她马上恨不能还十分回去。就像韩子赋不过对她尽了份内的关心,生命攸关的时候她就舍得以命去报答。   后来听韩子赋的描述,他们才知道当时的场景有多惊心动魄。   他们冲出来之后已经有山匪在放火了。山匪们依靠这个山洞过了太久的安逸生活,又与官府勾结,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别的势力的人发现。   如若剿匪,也应该是本地的官府来做。这次竟是邻居桑斐郡把手伸了过来。   段飞那儿指望不上,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山匪们慌不择路,先是放信号找盘踞其他山头的山匪援助,然后放火,能逃的就从山顶密道逃,逃不了的就能拉一个垫背的就拉一个,黄泉路上不寂寞。   所以山洞里异常混乱。男子背着韩子赋,还要注意护着姚星潼,虽然后来遇到来帮忙的同伙,但这种情况下集体行动并不方便,几个人都险些受伤。   韩子赋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们,如果不背着他的话速度会大大提升,提出要自己断后他们先走。姚星潼自然是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让韩子赋下来,大有你死我也死的决绝。   “唉,我就不理解了,她的亲相公还在里头生死未卜,她着急着跟我同生同死干嘛,跟殉情似的。”   韩子赋很是愧疚地看着顾栾,那表情,仿佛自己无形间给他戴了绿帽,看的顾栾一个头两个大。   韩子赋只得满怀内疚四处观察,给他们报个点喊个方位什么的,结果发现不少山匪都朝里跑。失火了不往外反往里,他可不会觉得山匪要给这洞陪葬,所以猜测这洞里有密道。山洞离山顶更近,所以洞八成也是通往山顶的。   下绳的时候,担心一根绳子承受不住三个人的重量,便由男子背着韩子赋从左边下,姚星潼从右边下。当时右边绳子尚有人往上爬,姚星潼就等了一会儿。   韩子赋怕山匪跑了,双脚一着地,先把密道这事儿跟步烟那边的人说了。然后一瘸一拐转身去接姚星潼,却发现她人根本没下来,正在洞口跟一个山匪奋力挣扎。   一个拉铁弓的在下面射出一箭,洞穿了正与姚星潼纠缠的山匪。姚星潼伸手握住绳索,意图往上爬,可洞中突然喷出一条火舌,她往前挪了一寸,还是没力气再自己下绳,头一歪,在洞口晕死过去。   唯一庆幸的是,她晕倒的时候是头朝外的,要是脑袋在里,恐怕等不到别人救援就在里头憋死了。   等火舌退去,下头要派人上去背她,裹的活像跳大神的顾栾出现在洞口。   “你要是想殉情,也得跟我殉,跟韩大人那个老头儿干什么。”顾栾轻声在姚星潼耳边絮叨,半开玩笑的,脸上笑着,眼眶却一阵阵发酸。   “你说你,到现在还不醒。明明摔的是我,怎么我醒的比你还早呢,肯定是我皮糙肉厚,经摔。”   绳子被割断,他们像绑在一起的石头一样往下快速坠落。顾栾来不及想别的,在身体触到地面前,把姚星潼整个搂进怀里,先用自己的后背迎接了猛烈的撞击。   他抱着姚星潼在地上滚了几圈。造化弄人,下坠时他的衣服被一根斜伸出来的枝丫勾了一下,起到了缓冲作用,否则从这么高的地方自由落体,结果怎样还真不好说。   “我们回去,我跟你祖母爹爹说,潼潼不是男孩子,是漂亮可爱的宝贝女孩儿,然后重新办一场,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好不好?这回不用你走这么远去接轿子了,你只要戴着盖头好好坐着……”   “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了,傻乎乎的,连自己的画像都看不出来。那块墨痕,被我改成了一团黑色的羽毛挂链,好看的。”   “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卷进这些事儿了……咱们辞官,不给那狗皇帝卖命……”   冉树一会儿让姚星潼安静休息,一会儿又让顾栾多跟她说话,把她要飘远的魂儿喊住。大夫都如此矛盾,顾栾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尽最大努力陪着,想起来说什么就絮叨一阵。   他真的太怕失去姚星潼了。   但他现在也很忙,一边要上书皇帝、书信顾连成,一边要与公仪明交接,一边要审段飞、剿尽山匪余党,搜寻逃跑的巫女防止她再祸害别人,不能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他在姚星潼手背上落下一吻。   梦里,姚星潼眼睁睁看着蜘蛛精的一大团内脏黏糊糊地飞溅到自己手上。   那好像是蜘蛛精的心脏,黏糊糊一大片,激的她浑身一个激灵,把手啪啪一阵乱甩,边甩边叫:“离我远点!别过来啊!!”   可那滩心脏化成粘稠的液体,慢慢将她的手包了起来,还是热热的……   光线猛地照亮树林。   姚星潼惊恐地睁眼。没有蜘蛛精,没有骷髅头,没有迷宫森林。   只有柔软大床和苦涩药汁,还有两手保持着握住虚空姿势的顾栾。   顾栾半边脸红着,满头黑线,见她醒了,阴恻恻磨牙,“离你远点?” 第49章 . ④⑨噩梦醒 得像他们这样,才能过的长……   “相, 相公……”   姚星潼看看顾栾脸上慢慢浮起的手掌印,再看看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合理怀疑那巴掌是自己的杰作。   她不光打了顾栾。还打了他的脸。不光打了脸, 还打的这么重,留了五指山在那张美人脸上。   没记错的话, 她可是使了吃奶的劲儿甩的……   “我,蜘蛛……相公……做梦……”   她脑袋有点昏沉,说话不利索,只能吐出单个词语, 一时间串不成话。   顾栾佯装生气, 瞪她,瞪着瞪着眼里竟是隐隐泛着水光, 一个虎扑把姚星潼卷进怀里,又怕碰到她身上未痊愈的伤口, 只能虚虚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他的嗓音沙哑,带着些许颤抖, 却像发狠似的一字一句:   “想都别想!你是我娘子, 我就要赖着你,凭什么要离你远点!”   姚星潼动动僵硬的胳膊,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声音干涩:“做梦……”   顾栾赶紧给她端了水过来。   扶着坐起来的时候姚星潼才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 可能都在刚刚那一巴掌上用完了。顾栾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让她不禁十分愧疚。喝完水, 等嗓子润了,小声道:“噩梦,别生气……”   小模样让人心疼。   顾栾叹息般地说:“生什么气。你要是能早醒一天,再多打我几巴掌也行。”   他这几天心都要揪成一块小坨坨了。   姚星潼外伤不严重, 只有几道利器划破的浅层伤口,敷了药养养就行。   让人担心的是她喉咙和脑袋上的伤。喉咙被死命掐过,喉管声带受损,未来一段时间说话都会受影响;在洞口晕倒时脑袋磕到附近石柱,鼓起一块铜钱大小的包,冉树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说能醒来就没事。   “说话,疼。”姚星潼说不了太多话,忍痛吐出几个字,又用手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自己不是不想跟顾栾解释,而是不能。   “我知道,再养几天就好了。疼就不说话,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给我比划就成,再不济写下来。”   顾栾坐在床沿,微微侧身,让姚星潼靠在自己怀里。   把温暖的大活人抱在怀中,可比在床边孤零零守着昏迷之人舒服多了。   姚星潼心安地闭了嘴。   她伸手比划着:“你有没有受伤?”   “一点点。”顾栾把吊起的一条胳膊给她看,手是被流星锤划的,小臂是掉下来摔的,“过两天就能拆了。”   他又把脸凑到姚星潼眼前,“看看,你相公还是帅的,一点相也没破。之前是第一美人,现在拿出去是第一病美人。”   姚星潼咧嘴笑,发出细细的嚯嚯声。她用鼻尖蹭蹭顾栾的脸,温柔的,像是带着无限眷恋。   当时她摔在洞口,不是一下晕过去的,而是一点点没了知觉。活下来的道路就在她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她却挤不出一点力气去够绳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眼前晃,耳边有火焰燃烧的呼呼声,有南岭方言的咒骂声,有急切的呼救声。   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远远的,传过来已经不甚清晰了。那声音是韩子赋的,他肯定已经逃出去了。   姚星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又往前挪了一点,指尖碰到石柱上的绳索。她在混沌中想,火要是烧过来,会把绳子烧断的。顾栾还要用这根绳子逃出去。   所以她要护住绳子最脆弱的地方。   都说人死之前,会把自己的一生快速重溯一遍。姚星潼脑袋里走马观花似的,从爱拿棍子敲打她的祖母开始,到每天无数遍叫她小心翼翼的李氏,到跟她一块儿看唱戏的杜堃,再到大红花轿,最终定格在洞房夜顾栾的红妆上。   顾栾真好看,只是脾气不大好。不过不要紧,她脾气好就可以了。老人说过,夫妻一块儿搭伙过日子,讲究的就是一个互补。两人都针尖对麦芒,不行;都闷的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也不行。得像他们这样,才能过的长久。   再回忆起来,也觉得天缘凑巧,她怂唧唧的女扮男装,碰上了风风火火的男扮女装。这一个月的坦诚相待,竟比之前近二十年的生活还让人留恋。   她有很好的婢女,遇到很好的长官,还有喜欢她的相公。她父母身体安好,妹妹有了好夫婿,没什么要她再担心的了。   睡前,她再一次听到顾栾唤她的声音,一声一声,就在耳边。她费力的睁开眼,发现顾栾近在眼前,想到在离开前还能近距离多看他几眼,便觉得上天待她不薄。   如今她还稳稳当当醒了过来,四肢健全,头脑清醒,心心念念的人在身边陪伴,更要倍感珍惜。   她又问起韩子赋和段飞山匪的情况。得知都是好消息,嘴角露出安详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栾。   “你现在要多休息。其他的事儿都别想了,有我在这儿呢,公仪大人也来了。”见她打起哈欠,眼睛里罩上层水雾,知道她是又乏了。顾栾捧着她的肩膀送回被窝,盖好被子,柔声哄她:“饿了吧?再忍一小会儿,冉姑娘说你醒之后过半天才能进食,晚上给你做好吃的。睡一觉就到晚上了。”   姚星潼低低地“嗯”了声。虽然很舍不得顾栾,但她明白他现在肯定有好多事要处理,所以乖乖闭上了眼睛。本来是想假寐,谁知困意袭来,很快她便真的睡着了。   顾栾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皮,听她小猫般绵长平稳的呼吸声,心脏被盛的满满的。   ***   说来也怪,自从他们捅了山匪窝,南岭的雨竟奇迹般的停了。   韩子赋的伤主要在腿上,就给他做了个轮椅,由王巡抚亲自推着,到处巡视大坝的修缮进度。不知是受神灵保佑还是本身过于结实,那大坝中段顽强地挺立到现在,一直没有倒塌 。   顾栾过去的时候,王巡抚正两手拿着大坝结构图,弯腰举到韩子赋面前,听他老神在在地讲解。因为是朝廷命官,王巡抚平日恨不能拿鼻孔看人,回了京也敢直接登门找京兆尹和定康侯的茬,何时见他如此谦卑过,活像个端茶送水的小童。   韩子赋在朝中也不过是个从五品。可见这段时间被迫接起修缮大坝的重任对王巡抚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终于让他明白什么叫术业有专攻,见到韩子赋跟嗷嗷待哺的小狼崽见了母狼,眼含热泪地就冲了过去,把图纸这块烫手山芋按在他怀里,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接过去。   “小姚醒了吗?”一见顾栾,韩子赋图纸也不讲了,转头急切地问顾栾。   在山洞时他们被迫向韩子赋展露了自己的真实性别,逃出来后疗伤又不得不用到冉树,两个人的秘密瞬间变成四个人的秘密。不敢让更多人知道,所以现在在人前,顾栾还是要着女装。   他点点头,“醒了一会儿……”   韩子赋立刻开始拍椅子,“我去看!我去看她!”   “又睡了。”顾栾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正巧跟王巡抚对上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两个方向。   韩子赋顷刻变成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行吧。等她再醒了,我再去。”   “这边大概要多久能修完?”   姚星潼现在不宜长途奔波,躺在床上静养是最好的。如果很快能修完回京复命的话,顾栾在考虑要不要让韩子赋先行回去,他再上书替姚星潼告个假,等伤完全好了再回京。   “加上后续修筑……差不多得一个月吧。”韩子赋估计道。   一个月,差不多了。   韩子赋又道:“诶,公仪大人顶不顶事儿,巫老太婆抓到没有?”   “还没呢。”顾栾淡淡道。   多亏韩子赋料到山匪有密道,还指出了大致方位,他们及时找到密道并在秘道口看守,出来一个抓一个,把山洞里的山匪一网打尽。失了中心骨,在其他山头的山匪党羽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巫女逃得早。他们几乎要把附近的山头一寸寸翻遍,也没有找到狼皮男口中的巫女。顾栾这才后知后觉,那个逃跑的、让狼皮男怒火中烧的人不是段飞,而是被他奉为神明的巫女。   公仪明甚至开始怀疑,那巫女到底存不存在,或许她只是狼皮男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编造出来的人物。毕竟他们只是从他口中听说过这号人,从来没亲眼见过巫女长什么样子。   问段飞。那家伙死到临头还嘴硬,死活不愿意提供巫女的半点信息。威逼利诱都使上了,他们甚至从当地找来了神乎其神的草鬼婆,给他烧了迷人头脑的蛊香,愣是没从段飞嘴里套出半句话。   公仪明气的直接把段飞踹个滚翻,一迭声地说巫女根本是他们两人编出来的。   但是墨无砚不这么觉得。他在南岭住了快一辈子,什么样的奇闻轶事没见过,信誓旦旦说那巫女必有其人,除了开鬼眼还会其他的法术,比如易容遁地之类的,所以他们才难以找到。   顾栾说既然这样岂不是永远找不到,她一个遁地遁到千百里外,这边儿把山铲平了也是徒劳。   墨无砚不说话,只是盯着墙上苏慕菱的画像看,半晌过后,顾栾都以为他要睡着了,才慢吞吞地回一句,“我觉得,慕菱的魂还没去。”   巫女能通阴阳两界。墨无砚是想通过巫女,再见一见苏慕菱的鬼魂。   他这么想,顾栾就说不出话了。他也没法安慰墨无砚,现在巫女就像是那根稻草,连带着苏锦枝那条线,颤悠悠地拴住墨无砚虚弱的魂魄,不让他们被七爷八爷勾走。   担心有人怀疑墨无砚的身份,公仪明那边是打过招呼封了口的。韩子赋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当时救他们的是桑斐郡官兵。墨无砚现在也只能偷偷在暗中搜查。   “抓不抓的到吧,那害人的鬼东西。”韩子赋愤愤地锤了一下轮椅,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吭吭咳嗽一阵,吓得王巡抚又是找水又是找药,连呼冉树说韩大人得断腿复发症了。   韩子赋白了王巡抚一眼。咳嗽过后,转头接着跟顾栾搭话,“哦对,听说段飞党羽全部抓到了,好家伙,十来个呢,全是南岭郡的长官。段飞在前镇着,他们也不敢说话,只咬住牙喊冤枉。公仪那人不敢动狠手,光知道山羊□□倒辣椒盐水,逼问不出来呢。你要不去看看?”   顾栾握紧拳头,眼眸渐渐阴沉,“好,我过去瞧瞧。” 第50章 . ⑤〇易海平(二更) 她吻了吻他的耳垂……   “公仪大人拿他们没办法, 死鸭子嘴硬的很。我想了想,虽然不想惊动你,但这种事还是得你出马。”   顾栾抱着胳膊, 对一旁闭着眼小憩的墨无砚道。他跟公仪明打了招呼,说找人帮他审讯, 他什么也不用管,擎等着拿段飞叛变的证据就行。   虽然不清楚顾栾要用什么方法,不过公仪明被这群人气的够呛,听他这么说, 立刻乐的做甩手掌柜。   墨无砚眼皮也不掀一下, 问步烟:“东西都带来了吗?”   “回老爷,您要的都拿过来了。”   “那行, 拖上来吧。”墨无砚皱皱眉,“先把那群羊拉下去, 又臭又骚的。”   面前的石室里横着十几块齐腰高的石板,段飞和他的手下们一人一块板的躺着, 脚上泡了盐水, 十几头山齐刷刷排着,一羊负责一人, 疯狂舔他们脚上的盐水。   一群人笑的咯咯咯。后来肌肉都笑抽了, 还是拒不招供段飞。   段飞说了, 公仪明是个怂货, 不敢让他们掉脑袋。要是坚持扛到底, 一口咬定说他们没干,都是顾栾陷害他们,说不定会有极大可能咸鱼翻身,重新戴上乌纱帽。   公仪明提前跟狱卒们下过命令, 他不在的时候,就听顾栾的。狱卒把羊一只只牵出去,有的羊不愿意走,被拽着脖子还要伸长舌头舔一口盐水。   羊下场了,步烟带着几个侍从把墨无砚的招供刑/具搬了上来。   是一架圆盘状木质结构的玩意儿,长得有点像水车,但是比水车小一圈。下头有四根木桩子支撑,两根麻绳对称着挂在圆盘两边,应该是用来绑人的。   段飞哈哈大笑:“这玩意儿?指望着把咱们绑上去转晕呐,哈哈哈!”   他的党羽们跟他一块儿哄堂大笑,疯狂嘲笑顾栾和墨无砚天真可爱。   很快,他们笑不出来了。   因为步烟又往水车下放了一张钉子板。手掌长、手指粗的钉子,寒光闪闪,根根直立,整齐地排在水车下。   “一人说段飞一条罪行,一圈十二格,说一条,少滚一格;能拿出证据的,少滚半圈。”墨无砚冷冷道。   他快死了,除了怕找不到苏锦枝,杀不了皇后给苏慕菱报仇,其他没有什么能再让他害怕的了。多背几条人命又如何,那些罪,下了地狱再慢慢还。   这些恶人,自有他这个恶人来磨。   墨无砚随手点了刚刚笑的最猖狂的一个,对狱卒招招手,“看他挺开心的,就从他开始吧。”   被点出来的人面色惨白,抖着两条腿,没喊叫出声,只用力挣扎一番。他回头看向段飞,段飞自己吓得快要尿裤子,表面故作镇定,一脸淡然地朝他摇摇头。   狱卒七手八脚地把他绑上水车。在墨无砚的示意下,转动把手,水车发出“嗑哒”的声响,每响一声,便是顺时针转了一格。   那人一开始被绑的位置是与地面垂直的弧线段。他头朝上,脚在下,看不到自己的下肢越来越逼近长钉。“嗑哒”两声过后,依然没有任何刺痛的感觉,不禁让他又胆寒又心慌。   他侥幸地想,或许他瘦弱,滚到下面的时候,身体能从水车和钉子之间的缝隙里滚过去呢。   可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跟段飞混久了,身材也如出一辙,往哪儿一站,跟十几个大着肚子的弥勒佛套娃似的。   没等他侥幸完,最下面的脚开始滚过长钉。   一时间,杀猪般的嚎叫回荡在小小的石室里。   钉子是不动的,他的身体却是被绑着滚动,从脚开始,到小腿、大腿、腹部、胸腔,最后是脸,都将接受钉子的洗礼。钉子不光是穿透皮肤这么简单,它们还会顺着人的转动,在皮肉里划,直到人被转上去,才会从肉中脱离。   狱卒又往下转动了一格。   这次,钉子划进了小腿。小腿肚肉多,可面前的肉少,钉子轻而易举破了皮,寸步不让地划拉小腿骨。一时间,惨叫声,铁器划过骨面的齿寒声,在石室里被放大了数十倍,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说!我说!”   那人终于承受不住剧痛,在钉子给他开膛破肚之前,一边疼的嘶嘶抽气接近昏厥,一边大喊着要招。   “易海平!”段飞怒目圆瞪,大喊他的名字,“你可不要后悔!”   叫易海平的哭嚎着喊回去:“娘的你过来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爷说了还能求个痛快!这罪龟孙你自己遭吧!”   什么重拾乌纱帽,再晚说一会儿,他命都没了,要那乌纱帽有何用!   “段飞跟山匪,有来往!”   墨无砚抬手,凉凉道:“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不算。”   狱卒又要接着转动水车。这次可是要滚到大腿了,易海平喊的声嘶力竭,“不止!我有他给山匪买兵器的画押书!”   顾栾朝墨无砚点点头。墨无砚便举起二指,“六格。”   易海平大汗淋漓,大口大口的喘气。可是水车又要开始转动,他下肢已经疼到麻木:“我已经说了!快放我下来!”   “是,给你减了半圈,可还剩半圈呢。”   易海平傻了眼。不过好在他平日给段飞跑腿跑的多,叭叭叭又列举出几条罪状。   “把你今天说的,一字不落写出来,连带着画押书,一块儿拿来,朝廷不会重罚你的。”顾栾道。   谁也不知道这个“不重罚”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在易海平眼里,砍头都是轻的。那种铁钉贴着骨头划破皮肉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   有了易海平杀鸡儆猴,后面的就顺畅多了。不用往水车上绑,自己先跪下砰砰磕头,把自己能想到的和盘托出。这时候大家就特别羡慕平时跟山匪打交道的、或者负责过大坝安保的,眼红他们有罪可举。其他人只能从段飞贪了朝廷多少银子入手,有的实在说不出不重样的,就开始瞎编乱造,什么强抢民女啦、辱骂朝廷啦、刨人家祖坟啦之类的,凡是负面的都能当屎盆子往段飞头上扣。   段飞又气又绝望。果然,这群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夫妻都能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这群半路为利凑到一起的呢。   他自知活不长,双目充血,对墨无砚下咒:“你那卖盐的生意还是我给你留的!忘恩负义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你注定不得好死!死后也要千刀万剐!你们墨家,就要绝于你这一代!”   最好把墨无砚气的喘不上气,临了还能再拉一个垫背的。   墨无砚无所谓地一笑,给气急败坏的段飞抛下短短一句:“我死后如何,不劳您费心。”   他对门外拍拍手,让步烟过来把他推回去。   段飞朝顾栾啐一口带血的痰,刚好落在他脚前一寸的地方,“小美人儿,你可真够贱的,连墨无砚那种动都动不了的老头你也下得去手,我呸哈哈哈!”   顾栾嫌恶地看他一眼,觉得与这种人解释没用,解释只会让他们贫瘠的思想脑补出更多下三滥的东西。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肉沫,胃里有些泛恶心。叫人把地上清理干净,转头出去了。   门口,墨无砚没有走远,在无月的黑夜中等他。他披一身黑衣,轮椅也被漆成黑色,仿佛要悄无声息地融入黑夜。   他跟顾栾说:“我帮你一忙,你也帮我一个吧。”   ***   “潼潼,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挺好的。”   姚星潼边答边坐起身,顾栾立刻在她身后垫了一床被子,让她靠的舒服点。   他拿出食盒,打开,里面一小碗白粥,配两根咸菜,还有一碟酥饼。   “你说你想吃枣泥玫瑰酥饼,这儿没有枣泥,只有玫瑰,只能做玫瑰酥饼。不过也很香,刚出炉的。”   顾栾擦干净手,捏起切成小块的酥饼,抵到姚星潼嘴边。   姚星潼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张口咬过酥饼。肚子里空了太久,像是有个漩涡一样,她没怎么嚼,就把酥饼囫囵吞了下去。   结果硌到喉咙,疼的她眼睛一眯。   “这儿还有,慢点吃,我吃过了,不跟你抢。”顾栾把酥饼碟子放下,换成白粥,舀一勺在嘴边试试温度,觉得不烫了再喂给姚星潼。   姚星潼咽下去。温热白粥滑过喉咙的时候,忽然红了脸。   她才意识到顾栾在像照顾小孩子般喂她吃饭。自从她会用筷子后,没有再麻烦过别人,被顾栾猝不及防一喂,浑身都不适应。   她朝顾栾伸手,想要他手里的碗勺,用眼神跟他交流:“我自己吃。”   顾栾装作没看见,“啊,张嘴——”   “自己吃!”姚星潼闭起嘴巴,眼睛水亮水亮的,有点“不食喂来之食”的意思。   双眸像是清澈的湖水里倒映着星星。顾栾想,怪不得要起“星潼”为字,苍宇之辰,云起之水,自成一番美景。   越来越可爱了。顾栾不忍心再逗她,找块帕子垫住碗,递到姚星潼摊开的掌心。还故意用手指勾了勾她的手腕,痒痒的,带有别的意味。   姚星潼假装不知道,埋头吃饭。耳根却红的要滴血。   顾栾坐在床沿,看着她一口口吃粥,咬酥饼,时不时伸手替她擦掉唇角的酥饼渣。   斟酌一会儿,见她快把小碗吃空了,顾栾开口说:“冉树刚刚给韩大人换了药,他现在已经休息了。段飞党羽同意一致指认段飞,证据也已经全部吐出来。按照本朝律法,段飞被枭首是跑不了了。山匪在那晚就被剿获的差不多了,剩余几个跟段飞他们单独隔开,这样他就不能指认我们俩女扮男装男扮女装来反咬一口。”   他又指指碗:“知道你没吃饱,但是不能再多吃了,少食多餐,不然伤胃。”   姚星潼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往常都是要油嘴滑舌调戏她一番,不让她面红耳赤不肯罢手,今日猛地乖了,倒让人不习惯。   她把碗放到桌上,比着手势:“相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   顾栾抱歉地笑笑:“是有一件事儿。”   他握住姚星潼的手,在掌心细细摩梭,弄得姚星潼痒痒的。“是这样,墨无砚想见见你,问问关于林绣娘的……”他略略整理了一下措辞,“身世。想着你与她同乡,能知道的多一些。”   不等姚星潼回答,他又接着道:“你不想去就不去。问一个人而已,你告诉我,我再转告他也行。”   她明白顾栾在歉疚什么。   顾栾总觉得,姚星潼是因为他才卷入一场又一场的风波。如果不是他要锉皇后的风头,就算姚星潼拉一车腊梅花经过,皇后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他跟陆许明有情仇纠葛,姚星潼也不会有理由到南岭来,绑架纵火不会发生,她也不会躺在床上难以动弹……   他表面上不说,整日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则心里背负的最多。   她宁愿要一个没心没肺风风火火的顾栾,也不想看他这样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   她不是也麻烦了顾栾很多吗?   “墨老爷是你的朋友,也是我们这次的救命恩人。”姚星潼反握住顾栾的手,捏住他的拇指,有节奏地按压,眼睛笑成月牙,连做表情带用手比划:“知恩图报,我本就应该登门道谢的。只是我与林小针很熟,但关于林绣娘,我是听我娘说的比较多。”   她比划的毫无章法,但顾栾就是能知晓她的意思。   顾栾松了口气。   其实林绣娘这事儿由他代为传话,完全足够。只是墨无砚于他既是朋友又是长辈,提出要见姚星潼,更多是出于对后辈的关心,人家落凤馆的掌印木牌都在姚星潼脖子上挂着呢。只是他最近太过敏感,一点也不想让姚星潼沾上和他报仇有关的事,才不自觉地铺垫了这么多。   “那好,明天——不好,后天吧——还是等你能说话了。你再休息休息,那时候我陪你去。“   “嗯。”   姚星潼点头应下,忽然朝顾栾张开双臂,声音依然是沙哑撕裂的,却像裹了一层蜜般,“相公,要抱抱。”   顾栾一愣。印象中,这么光明正大的求抱抱,还是第一次。   他俯下身,把姚星潼整个搂入怀里。   她伤口没完全好,顾栾两臂虚虚地环着,依然不敢用力。   姚星潼的下巴刚好卡在他肩窝上。   她吻了吻他的耳垂,忍着疼,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相公。对我,你不用怕麻烦的。” 第51章 . ⑤①小孩子 顾栾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表……   按照约定的时间, 顾栾带着姚星潼,躲过他人视线,悄悄叩响了墨宅的大门。   院子里, 步烟正带着两个小孩儿玩。   为了掩盖她传声筒的身份,她以做工的名义, 定时到墨宅来。不光是墨宅,南岭城里其他老爷家她也去。   在苏府里她是大小姐的贴身婢女,有眼头,做事利索, 不愁找不到事情做。   自从她男人意外死后, 她一个人有时候带不过来两个孩子,会把他们带到墨宅里寄放, 等做完工了再回来领他们。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大一点, 五六岁的样子,捧着一根烤熟的苞谷, 边唱童谣边吃;另一个小一些, 还不会走路,被步烟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两个孩子都不怕生, 大孩子抠下玉米粒递给姚星潼, 小孩子则是睁着乌亮的眼睛, 滴溜溜地瞅着两人。忽然, 咧开没牙的小嘴, 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步烟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大孩子:“手脏呢,哥哥不吃。”   担心童言无忌,被有心人听了去,步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保持了两人的伪装性别。   “没事。”姚星潼接过小男孩儿捧给她的玉米, 放进口中,眯起眼睛,“甜的。谢谢你啦。”   步烟怀里的小孩儿见哥哥得宠,连忙向姚星潼张开手,发出急切的呜咽声。   姚星潼连忙接手过来。   小丫头乖巧地趴在她肩头,浑身上下一股奶香味儿,用软软嫩嫩的脸蛋去蹭姚星潼。   步烟无奈道:“一个两个的,都这样。您身上还有伤吧,真是对不住。”   她去训斥小丫头:“快点儿下来,不然阿娘要打你屁股了。”   姚星潼乐呵呵的,抱着小孩儿颠了颠,“没事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孩子拢共没几斤几两重,抱的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她身上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现在主要是养,只要不做过分剧烈的运动就行。问题还是出在喉咙上。虽然能连成句地说话,但声线还是免不了偏哑,像是含了一口沙子。   而且需得慢慢说,说快了嗓子会有血腥味儿。   “你还挺招小孩子喜欢嘛,又是送玉米又是求抱抱的。”顾栾在一旁打趣道。   姚星潼有些得意:“那是。我那些妹妹们出生的时候,谁抱都哭,单单我抱着不哭,所以很多时候都是我带着一群小丫头们。我祖母看了生气,说我小时候混妹妹堆,长大了就要混女人堆,好的不学,净跟花花公子们学风流。”   “胡说,明明是你招人喜欢,他们才黏你。”   顾栾到底是担心姚星潼伤没好透。孩子再小,毕竟也是有重量的,硌着哪地方加重伤势就不好了。   他从姚星潼怀里接过孩子。   谁知,他才刚刚碰上小孩儿的咯吱窝,准备要把她挪到自己怀里,小孩儿撇撇嘴,眼睛里瞬间罩上雾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吓得顾栾手忙脚乱,又把孩子塞回给姚星潼。   难得见他出丑,姚星潼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顾栾愤愤不平地看着小孩儿。他是胳膊上有刺还是怎么的,谁抱不一样啊,姚星潼怀里就比他的更香更软更舒服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   不过不管怎样,他感觉自己遭到了歧视。   又跟俩小孩儿闹了一会儿。怕墨无砚等急了,步烟把孩子抱了回来,交给墨宅里的老妈妈,说等把大事商议解决了再一起玩也不迟。   他们三人一前两后,去书房找墨无砚。步烟在他们前面一丈左右的地方走着。   顾栾用手肘戳戳姚星潼,低声问:“这么喜欢小孩儿啊。”   “喜欢呀,多可爱。”   “喜欢的话咱们就生一个。”他俯身,在姚星潼耳边啄了一下,不自觉地带了点色气。   闻言,姚星潼顿住脚,仰起头,认真地看着顾栾。   “不要。”   “嗯?”她表情很严肃,顾栾一时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姚星潼比出两根手指,一本正经地说:“要两个。”   顾栾愣了一瞬,失笑。   躺了几日,姚星潼本事见长,都学会主动逗他了。   ***   墨无砚如往常一样,陷在黄花梨木椅里,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墙上的美人像。   尽管早已听说过苏贵妃如出水芙蓉。真正见到她画像时,姚星潼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知道为何京城总是爱封这样的做“第一美人”了。   第一眼要足够惊艳,时间长了要足够耐看,还要有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独特气质,让他们从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是世间独一无二,成为众人乃至皇帝心头抹不去的朱砂痣。   苏慕菱生着端正的三庭五眼,眼眸最是纯净,鼻头偏圆,显出娇憨的体态,浑身上下透出从小备受宠爱、不含心机的纯良,像一头在森林间奔跑跳跃的小鹿,永远是安宁快乐的。   姚星潼想了许久,才想出一个词来形容她:轻盈。   样貌,性格,气质,心态。各方面都很轻盈,一如阳光下的泡泡。   想来内里外在都是一等一的好,才能让薄情皇帝都对她念念不忘,世家公子为她孤苦终生,只为替她复仇。   她心里划过几个字。   红颜薄命。   墨无砚清清嗓子,先照例寒暄一阵。   “伤养的如何?”   “已经快痊愈了。承蒙墨老爷关照,此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如有机会报答,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是姚星潼在路上打好的腹稿。她对墨无砚又敬又怕,敬他救自己于危难之中,怕他几十年积累   下来在暗中潜伏的势力。   “赴汤蹈火不至于。你没事,顾公子就没事,我在京城的眼睛就没事。一部分出于交情,一部分是为了自己,所以你不用太过挂怀。”   “听说,你们县上有位姓林的绣娘?”   “是。她有一个女儿,和我关系很好,叫林小针。”   因为顾栾提前跟她说了墨无砚想要问的事。这两天,姚星潼一直仔细回想从小到大她跟林绣娘有关的记忆。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逃难、双女、绣工、温软、粗野……许多矛盾的点被发现,林绣娘身上仿佛裹挟许多秘密。   林绣娘转变的太快,在她有对比意识之前就将自己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导致她以为她生来就这样。   步烟颤抖着声音道:“还有呢?”   姚星潼缓缓地,娓娓道来,将自己回忆起的事和盘托出。   林绣娘是从外地逃难来的。来时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养大了,就是林小针。另一个才来没多久就丢了,比林小针小上几岁,还是个只会哇哇哭的奶娃娃。因为那个丢掉的孩子,林绣娘差点疯掉,县里人怕刺激她,以后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她刚来时气质很好。虽然蓬托垢面衣着破烂,但举手投足很优雅,吃糠菜时不像是在吃粗烂食物,而是像在品山珍海味。她说她是农夫的遗孀,一开始大家都还不信呢,都说她像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小姐。不过后来她手拿砍刀追着鸡满街跑,边跑边骂,大家又觉得她真是农妇了。   因为绣活好,靠这个为生,所以大家叫她林绣娘。她也会修琴弦,县里谁的琴断了锈了都找她。一开始不要钱,后来大约是迫于生计,收点料工费,不过也不贵。   洛鹤县里女子是不上学堂的,家里会觉得费钱。但林绣娘省吃俭用,一块铜钱掰两半花,硬是供小针上了学,说她得识字,不然对不起她……   “哦对,她右手上有块疤痕,因为皮肤白,那块疤其实挺显眼的。我小时候去找小针玩,还问过她,她说是杀鸡时不小心砍的。当时没多想,后来回忆回忆,那印儿和刀刃留下的好像又不太一样。是椭圆形。”   从她开口,步烟眼里就开始积蓄泪水。直到听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像她手上也有一块疤一样。她左手无意识摩挲着右手手背,“那不是疤,那是锦枝小姐的胎记……小姐嫌丑,一直都是遮起来的……”   快四十岁的女人忽然崩溃。她慌忙抹掉眼睛漏出的泪珠,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一点点展开,双手捧着送到姚星潼面前。   帕子上绣了一堆燃烧的柴火,青烟袅袅升起,活灵活现。   姚星潼盯着多看了一会儿。一是很少有人在帕子上绣柴堆烟火这类物象,二是她从未见过这样式的针脚。乍一看跟苏绣类似,但端详过后就会发现,出针方向跟苏绣像是反着的。显得特别立体。   这就是顾栾所说的振灵绣?   “那林绣娘绣的样式,可是这般?”   步烟的哭腔里包含着无限期许。   尽管有些扫兴,姚星潼还是实话实说:“不是。她绣的就是正经苏绣。”   怕步烟不信她,她又补充道:“我不会看错。虽然我从小不学女红,但我对这个很感兴趣,一直偷偷练习来着,哪一类的绣法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顾公子不是说,小针——”   似乎是觉得“小针”这个名字太土,步烟一时叫不出口,临了改成了“林小姐”:“可顾公子不是说,林小姐荷包上的绣样是这般吗?”   姚星潼摇摇头:“我也见过那只荷包。看起来厚重立体,是因为她用了加绒的粗线,又在一些地方绣了两层。所以乍一看和这个绣法想象,可本质上还是苏绣。”   在这块儿,顾栾学艺不精,看走眼实属正常。   步烟呆呆地捧着帕子。   这是苏锦枝特意给她绣的。她唤做阿烟,就给她绣了堆柴火和青烟,希望她能过上普通人家的烟火日子。   当时她还不太高兴,觉得别人都是鲜花神鸟,怎么到她这儿就变成柴火了。   现在才知道,经历过那场劫难,还能再过上炊烟袅袅的生活已然成为众多亡魂的奢望。   她干涩着嗓子,心中大恸。   “不是振灵绣也不要紧,说不定锦枝小姐觉得那东西晦气,再也不绣了呢。不是还有手上的胎记吗?形状,位置都能对上。”   “还有林小姐……算算年龄,她跟小公主,只差了一岁啊……”   苏慕菱从宫中出逃时,把才诞下不久的小公主也一并抱了回来。   包括步烟在内,都以为当时成功逃出的只可能有苏锦枝。   现在再一想,如果苏锦枝隐姓埋名成了林绣娘,那么林小针便是……   步烟在被火焰扭曲的空气中看到苏锦枝比平日臃肿许多的身影,极有可能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把孩子的年龄上下改动一两岁,不会有人看出端倪,却能错过出事的时间点。   姚星潼对整件事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很多事情不是顾栾不愿给她讲,而是过于繁琐,牵扯的势力太多,说不清楚。   不过看步烟的反应,她心底有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猜测。   跟她一块儿玩泥巴的林小针,真实身份可能是公主?   那一定不能让皇后知道。要是被她知道苏慕菱的孩子还活着,不得直接疯球。   还有陆许明。少一个尚能理解,少两个已经是大不可能,可一下丢了三个人,他竟然没查出来?   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   这也太离谱了。   前尘往事在面前一一展开。她好像身处事外,却又与之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顾栾揽着她的肩,上下轻抚着安慰她。   一直没说话的墨无砚终于开口。   他竟是十分镇定。   “是与不是,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要把林绣娘叫到南岭来吗?   姚星潼疑惑。按照林绣娘的性子,恐怕不会过来。但墨无砚的身体她也看到了,很难经的起舟车劳顿。   顾栾笑着应道:“那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养,待我们回京时 ,一块儿跟去瞧瞧。”   “这些年,林绣娘受了姚夫人许多恩惠。娘亲攒下的福气报到女儿身上,就当是给你这次出手相助的谢礼了。”   ***   二旬后。   南岭开始热了。此地靠南,山岭环绕,水流丰富,太阳一出,水汽蒸腾起来,蕴在山怀里,迟迟不散,把整个城弄的潮湿,在空中抓一把仿佛都能抓出一把水。   空气闷热。地底的瘴气也开始彰显存在感。特别是往泥泞的沼泽边呆一会儿,直叫人头晕脑胀,吃了毒菌子似的,轻的出现幻觉,重的浑身发热命悬一线。   除了每天的定时巡查指导,其余时间,他们都抱着当地特产大青枣,或者新从外族传入的酸甜凤梨,在屋中解闷。   天气时好时坏,他们的进展却一路向好。   由于他们几个暂时都不便回京复命,便麻烦了王巡抚,让他提前回京,顺便把人证物证连带着段飞一块儿押解过去,交给大理寺做最终审理。   皇帝李元基的诏令也已下达。他没有怪罪顾栾等人自作主张——当然也没有鼓励他们的行为,评价相对客观。这倒是大大出乎了顾栾的意料。他还以为,凭李元基的小肚鸡肠,得好好批他们一顿,嫌他们自作聪明藐视皇权了。   顾连成书信把顾栾臭骂了一顿,斥责他不打招呼随便乱跑,又被山匪捉了丢人现眼,扬言他要是回京,二话不说先揍断一条腿才能让进家门。不过顾栾没把他的口头恐吓放在眼里,这封字字火冒三丈的书信自然没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韩子赋和姚星潼每天定时定点到大坝巡视,检查修缮进度与质量。他们只会技术活儿,不懂管理,南岭乱成一锅粥的政事就全权交给公仪明代理。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全部要来一次大换血。   他们出去的时候,顾栾会偷偷到墨宅中去探望墨无砚,督促他好好养身体,再商量商量他们密谋已久之事。要是遇到步烟带孩子过来,他就得远远绕道走。不然他们会哭,哄都哄不好。   顾栾觉得这十分不合理。就算他们觉得他不好看,但无论如何算不上丑,他长得也不凶神恶煞,更没有吓唬打过他们,至于见到他就哭么。   每个人都有需要忙的事情,时间流逝的飞快。转眼间,他们差不多该打包返程,回京复命了。   这天下午,太阳落下后天气凉了些,山间瘴气消散,漫不到城里。姚星潼跟顾栾去街上买了一堆糕点水果,准备摆好盘当夜宵,两人要摆上几盘棋。   夕阳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影子,跟傍晚的雾气搅在一起,颇有几分山水悠长时光荏苒的意味。   顾栾一手捧糕点,一手拎水果,悠悠走着。姚星潼一跳一跳,去踩他的影子。   来往行人纷纷侧目,觉得这对夫妻好生奇怪,女的比男的高,拎东西这样的体力活都是女的在干。不过人家夫妻自己都没说什么,他们也不便指指点点。   顾栾突发奇想,“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   顾栾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姚星潼犹豫:“可是我只能爬一点……”   她身体还没完全养到受伤前的状态,做剧烈运动会喘,而后浑身发疼。   “爬不动的时候,我背你。”顾栾兴致勃勃,有点像要出游的小孩子,“南岭最好看的就是山。来这儿一趟也不容易,不看看山岂不是白来了。听说山里有小猴子,刚出壳的雉鸡,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远处的雪山。雪山是同脉同息的,对着这儿的雪山许愿,能传到昆仑神仙的耳朵里。”   他这么一说,姚星潼也心动了。   她在书里看到过,很多人把雪山当作圣山。日出日落时,太阳的光线打在雪山顶上,将白雪染成漂亮的橘色红色或者紫色,异常绚烂,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在光晕中看到神仙的影子。   他们每日踏雪而行,以雪莲为食,雪水为饮,雪花做衣,从不沾染世间半点污浊。   “那我们回去准备准备,带点吃的,能采一点鲜蘑菇,回来晒成干儿吃,脆脆的。”   回去的路上碰到韩子赋。   韩子赋已经不再需要轮椅,一根细细的小竹杖就足以让他健步如飞。他咔嚓咔嚓地啃苹果,邀两人去看傩面师演傩戏。   “听说是从西边儿大山里游历出来的。看的人多,不会真的通鬼神,权当跳舞取乐了。”   经历过巫女一事后,韩子赋对这类事情生出格外的兴趣,遇到些神神叨叨的事儿都要冲过去听上一耳朵。   “我们明天去山上采风。要是回来能赶上的话,就找您一块儿看。”姚星潼回道。   韩子赋啧啧摇头。   两人也是心大,还敢去山上玩儿。不像他,对山这种东西已经产生了阴影,老觉得上去就会掉坑里,然后被人绑起来倒吊着关小山洞。   “怕我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人害怕,人家要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来呢。你们赶不上啦,玩儿你们的山去吧。”   说完,韩子赋摆摆手,要去街上再买点零嘴。   从顾栾身边过时,顾栾忽然低头跟他说了句什么。韩子赋听了,登时虎躯一震,啃了一半的苹果咕噜咕噜滚到地上。   顾栾嘿嘿一笑,揽着姚星潼从他身边绕过。   走出老远,还能看见韩子赋愣在原地,两手抱着胳膊上下搓,很冷的样子。   “相公,你跟韩大人说什么了啊?你是不是又吓唬他了。你别老这样,上次给他接个腿,他见我一次跟我说一次,说你既要扮女子,就得把力气变柔,怎么能朝单手打狼的歪路越走越远呢。”   顾栾一脸正色:“没有,真的没说什么。也没吓唬他。”   姚星潼狐疑:“你别骗我啊。”   “不骗你。”   顾栾信誓旦旦。他确实没吓唬韩子赋。只不过偷偷告诉他,正午时刻才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他单只是纯地阐述了一下事实,谁叫韩子赋胆小,顺着一句话就能浮想联翩一大堆呢。 第52章 . ⑤②去爬山 姚星潼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顾……   天气果然很好。   姚星潼往自己脖子上围了块凌风, 挡住受伤的部分。顾栾胳膊上吊着的夹板已经拆了,他把胳膊前后左右活动一遍,觉得与受伤前全无两样, 便接过装了午饭的小篮子,另一只手握住姚星潼的手, 大大方方地穿过街道城门,一路往西面群山的方向去。   这一带已经被排查过,没有山匪,也没有陷阱,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可能会有危险的话, 姚星潼不如担心顾栾趁着四下无人对她耍流氓。   姚星潼被牵着手,脸红到耳根。身为“相公”她又不好意思像小媳妇儿那样缩在顾栾身后, 只得硬着头皮挺直腰杆,咬着唇接受来自全城人民的热情注视。   刚一脱离人们的视线, 姚星潼长长舒了一口气,拿冰凉的手背贴上热腾腾的脸蛋。   他们找了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 开始爬山。   这座山离南岭城最近, 阳坡山脚下稀稀拉拉坐落着几处小村庄。因为过了早饭时间,看不到炊烟袅袅, 只有几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冠大公鸡喔喔巡视。   有一只发现来了两位陌生人, 偏头用乌亮的小眼睛看了会儿, 觉得这两只人类长着一张不会做铁锅炖鸡的脸, 放心大胆地跟着他们走了一小段, 听到家里母鸡咯咯的抱窝声才扑腾着翅膀飞回。   “这鸡还挺顾家,长得也光鲜亮丽的。”姚星潼评价。   “是的,看他飞的这么好看,鸡肉一定很好吃。”顾栾接话。   姚星潼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顾栾带偏了。   否则她无论如何也接不出这么残/暴的话。   “鸡毛拔下来做毽子踢也好看。”   不知那公鸡是不是察觉到了两人隐藏在和善外表下残忍的心, 飞回家后再也没回来。   山很高,但是山线也长,除了个别地方要顾栾先上去再把姚星潼拉过去之外,坡度整体很友善。   两人走走停停,在午后时分爬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   姚星潼从顾栾手中接过篮子,找了一块相对平缓的地面,席地而坐,一样样往外拿吃的东西。   他们带了煮熟的鸡蛋,新炒的香干肉丁,斑鸠茄丁,风干辣牛肉,最后是几个馒头配乳酱瓜丁。   菜的味道很好,偏辣,是南岭人的偏爱的口味。只是做的时候为了方便携带,多加了些盐,又吸掉了油,吃起来有点齁,要多喝水。   “相公,我想吃你上次给我做的长寿面了。”吃着吃着,姚星潼一抹嘴,突发奇想道。   “上次生辰吃的吗?”   姚星潼点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了。就是从那碗面开始,我——”   现在就她跟顾栾两个人,姚星潼太过放松,一不小心说话说的有些上头。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这种话,她连忙来了个急刹车,把这话咽回了肚子。   “你什么?”   顾栾顺口问道。   “我就想跟夫君学做饭了。”   姚星潼莫名心虚,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馒头。   似乎是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顾栾沉思一会儿,忽然问:“现在有两碗面摆在你面前,一碗是你生辰那天吃的,一碗是你下一个生辰我要做给你的,你觉得哪碗更好吃?”   姚星潼:???   这么无厘头的问题,顾栾竟是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要给自己的两碗面决出高下。   姚星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常人问这个问题,是想得到对方对自己厨艺的赞美,并不是要对方给自己的作品排出个一二三四。   无论她回答哪碗,不都是出自顾栾之手嘛。   “你说嘛,你更喜欢哪个?”   看顾栾一本正经的神情,姚星潼不免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少了。一碗面而已,顾栾肯定不会在这上面纠结,或许是想通过这个问题,引申到别的更深刻的方面。   过去的面代表过去的顾栾,下一年的面代表未来的顾栾?   顾栾是想问她更爱过去的他,还是更喜欢未来的他?   可是她两个都喜欢啊。   思及此,姚星潼顿悟。   她略一思索,谨慎回答:“明年的面我还没吃到呢。”   顾栾的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   吃完饭,两人一块儿收拾了地上的残渣垃圾。姚星潼靠在树上想歇会儿,顾栾精力旺盛,在附近上跳下跳地远眺。   看他敏捷的身影,姚星潼不由得想起了猴子。   说到猴子,她还有点遗憾。本来说山上有机会遇到小稚鸡小猴子小松鼠之类毛茸茸的小东西,结果除了那只公鸡,什么也没有遇到。   “你来,看那边。”   顾栾抬手指向西边。   姚星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顺着他的手看去,兴奋地喊:“什么呀什么呀!”   “你自己看喽。”   入目一片青翠。这不是树吗?   姚星潼疑惑地看了眼顾栾,发现他眼睛亮亮的,正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个方向。   可能是比较奇特的树?   姚星潼揉揉眼睛,再定睛看去。依然是树,而且是很普通的树,绿色的大长叶子,漫山遍野都是的那种。   “许愿了吗?”   顾栾边问边低头看她。结果看到姚星潼一头雾水,费劲吧啦地垫脚,还在小声嘟囔:“什么呀,对着叶子许愿灵吗……”   叶子?顾栾微微欠身,把视线跟姚星潼放到同一水平面。一片绿色映入眼帘。   他失笑。那从树叶的位置正好,把雪山尖尖全挡住了。姚星潼身高不够,视线跃不过树叶,自然看不到远处影影绰绰的雪山尖。   “叫你平时不好好吃饭,长不了个子,现在连雪山也看不到。”   “是雪山吗!你看到雪山了?!”姚星潼瞬间回头,满脸期待地看着顾栾。   顾栾摸摸她的头,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我都这么矮了你还要摸我头,越摸越矮啦。”姚星潼嘟着嘴,把他的手从脑袋上拿下来,转身蹦起来往雪山的方向看。   得亏姚星潼脾气好。要是换个人,先被他说矮又被摸头,肯定要气哼哼的转头不理人了。顾栾越看越觉得她可爱,同时觉出深深的挫败——   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在旁边,姚星潼是看不到吗。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结果姚星潼宁肯在原地又蹦又跳,甚至企图爬树,也没要向他求助的意思。   上次她陷在被子里,氲着水汽的眼睛明明不敢看人,却朝他伸出双臂求抱抱的样子,顾栾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回味一遍。   他想着借此机会再体会一遍,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是不太可能了。姚星潼对亲密接触好像十分敏感,稍微碰碰她就红着脸要逃。   或许需要更进一步的关系来冲淡她的羞怯感。   顾栾张开手,“过来我抱你。”   “这不太好吧……”   虽然昨天就说过,她走不动的时候顾栾背她。可是真到眼前了,大白天在外面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光是想想姚星潼就觉得一股热血倒流进脑袋,冲的人发晕。   “你害羞个什么劲啊,跟没被我抱过似的。”顾栾笑嘻嘻的,抬手刮了一下姚星潼的笔尖,“再说,这儿除了我们又没有别人,你害羞给谁看,给山上的小松鼠吗。”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西面,趁姚星潼不备,弯腰搂紧她的大腿,把萝卜似的,一把把她从地面上抱了起来。   骤然双脚离地,姚星潼一声惊叫憋在口中,两手下意识抓紧了顾栾的肩膀。   顾栾抱着她转了半圈,正对着雪山。   姚星潼抬眼,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色猝不及防闯入她视线。   她真的看到了雪山。   连绵的群山,近的地方是绿的,往远一点是蓝色。一片翠蓝过后,又是一段灰色的山腰——太冷了,花花草草都不敢往上长,山光秃秃的,露出灰色的裸岩,几片淡淡的云徘徊在山间。   再往上,一片尖耸的亮白。   姚星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午的阳光亮堂,山上的雪也被照的闪亮,显得格外洁白,上头压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山尖与天接连的太近了。云缠绕在半山腰,更给人一种它已经突破了天宇、无限往上生长的错觉。   山在天上,白雪闪耀,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摄入姚星潼的心田。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句来形容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尽管那山影并不清晰。书上的描述,听南岭百姓的描绘,都不足以展现出它百分之一的美丽。   她骤然觉得天地浩大。苍宇之下,谁也不过是一只小小蝼蚁。   她喃喃道:“好想近距离去看一看。那山上的雪积了这么多年,摸起来一定很冷吧。”   顾栾噗嗤一声笑出来,“太远啦,已经超出大梁的地盘儿了,再往南的外族地界儿估计也没到这么远。我估计,是观看着好看,山这么大,真的到其中去,也就是满目雪色,往哪儿看都是一片空茫茫。大喊都没用,声音都被雪吸了呢。想想咱们冬天下雪的时候,都冻的伸不出手,那上头的雪千年不化,只会更冷,说不定还没爬上去,先冻成一根人肝儿。”   “那神仙不冷吗?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呀,是白虎皮吗?”姚星潼突发奇想。   “都住那种地方了,还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人家会怕冷?”   也是。她被美糊涂了,人家神仙都是吃雪莲饮雪水光脚走路的,自然不能从他们这种凡胎□□的角度去想。   想到这儿,方才的兴奋劲儿退了些。姚星潼拍拍顾栾的肩膀,要下来。   顾栾把她放到地上。直起腰时,嘴唇故意擦着她的下巴过去,一连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   “神仙在看着呢。”姚星潼嗔怒道,两手把顾栾往后推。   “我亲我娘子,天经地义,他们看又怎么了,想亲亲不到呢。”顾栾轻轻松松捉住她两只手,往前一带,姚星潼就跌进了他怀里。   姚星潼一开始小猫样挣扎了一下,后来把脸埋在他胸前,不动了。   顾栾低头,故意贴着她的耳朵,声音低沉火热,“许的什么愿?”   “还,还没来得及许……”   姚星潼声音小的要听不见。她在心里疯狂捶打自己。这个姿势让她一边觉得不好意思,一边又觉得异常舒服。   “那你猜我许的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廓,像是羽毛一般,挠的她脸侧、心里都痒痒的。   姚星潼不明白,不是说好来看山的吗,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她想了想,“猜不到。”   本以为顾栾会闹她让她猜,谁知他竟是跳过了这一关,注视着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深情。   姚星潼颤抖了一下。   “我想让我们,都脱掉自己的伪装,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我想逢人便介绍,这是我娘子。”   “我想让你不用每天早起去上值,可以每天在家舒舒服服睡到自然醒,跟着自己喜欢的绣娘做花样儿。”   顾栾还要接着往下说,姚星潼轻轻堵住了他的唇。   她不敢再听下去。   她怕她会哭。   顾栾许的愿,像一个个美好却无法触摸的泡泡,无数次在她的幻想中闪过,却一次次被她定义成痴心妄想,硬生生从脑海中除去。   祖母和父亲会接受她是女子吗?街坊邻居岂不是要指指点点拿他们家当作饭后谈资?整个姚家在县上抬不起头?   把她当宝贝儿子养了多久,她就骗了他们多久。   皇帝会容忍顾连成骗他吗?把顾连成逼的让儿子女扮男装的人,以为自己得了最终胜利,突然得知他被骗的团团转,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会不会大发雷霆将他们全部以欺君之罪处死?   这些旁人看来只是生活基础的东西,在他们这儿要变成向雪山庄重许下的愿望。   不禁有些心塞。   可是转念一想,他们能在千万人中遇到彼此,又是比旁人幸运许多了。 第53章 . ⑤③草鬼婆 (/ω\)   姚星潼说, 许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说什么也不让顾栾再说下去。   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摇摇头也不肯讲。   顾栾哄她, 说要喊的大声了,神仙才能听得见。   姚星潼模仿着他的句式拒绝:“人家都是神仙了, 是听心音的,哪儿还要用肉耳听谁的声音大呢。”   她越是不说,顾栾越是心痒痒想听。最后还是姚星潼心软了,答应他, 等顺顺利利回到京城后再告诉他。   至此, 他们已经把会京后的日子排满了行程:要一块儿去妩乐楼听戏,到城南糕点铺买枣泥玫瑰酥饼, 到云纱坊做好看轻薄的纱裙,向外祖母家寻一只黄白花的小猫崽……   平时不觉得京城好, 出来呆久了才发现,住来住去还是家最方便。   怪不得官员们最怕外调——谁不想在家舒舒服服窝着养老呢。   怕回去晚了走夜路, 两人休息片刻, 把剩下一段路爬完。   站到山顶时姚星潼才后知后觉。方才根本不需要顾栾抱,只要爬到山顶, 四周是一览无余, 别说挡眼的树丛了, 连草都没有几根。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返回。   下山比上山快。太阳光由金白色转为橙红色时, 已经能看到城中最高的酒楼尖尖了。   好巧不巧, 两人遇到一个脚滑摔倒的老婆婆。   那片儿正好没有高大树木做遮挡,是小孩拿草垫用来滑草玩儿的。老婆婆在地上咕噜咕噜,抓草又抓不牢,眼看着要一路滚下山去。   顾栾身体的反应比嘴巴快。他匆匆甩下一句“我去看看”, 人已经在几丈开外,连跑带跳,在老婆婆滚到山岩撞头之前,一把薅住了她的脚脖子。   生怕他们俩出什么事儿,姚星潼连滚带爬往下冲,赶到两人面前时,顾栾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乱,正好整以暇地把老婆婆从地上拉起来。   老婆婆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人,连连对他们道谢。刚才不小心滚下去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呢。   拍掉沾上的杂草,老婆婆浑身上下清爽干净,头发梳盘的整整齐齐,衣服一看就是经常清洗,沾了水多次在阳光下曝晒,颜色变淡发黄,散发着淡淡的水气。   她瞧上去很面善,有点像顾栾慈眉善目的外祖母。   姚星潼不由得先在心里与她亲近了起来。   老婆婆摔了一跤,腿脚不利索,姚星潼往前走了一步,想给她搭把手,让她扶着好下山。   “婆婆,我们也要下山,顺路的,我扶您吧。”   谁知顾栾一把拉住了她。   他往后扬扬下巴,示意她站后边儿去。   顾栾没有笑,看起来有些严肃。姚星潼突然心慌了起来——难道是顾栾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这老婆婆并非看上去的慈祥无害,而是另有玄虚?   顾栾又并起一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做出鸡嘴的形状,往自己太阳穴旁点了点。而后穿过姚星潼,上前搀住了老婆婆。   “她身体不便,我来扶您。”   老婆婆感激地看着他,扶住了他的手腕。她扶的很小心,像是怕碍着顾栾走路似的,只用指头掐住一点衣袖,用来保持身体平衡。   末了还夸赞道:“这娘子身手真好。”   姚星潼怔了一瞬,抬腿跟上。   顾栾刚才做的动作,她懂了。   他是在说虫子钻进脑袋。   这个老婆婆是草鬼婆。   难怪她明明这么大年纪,身上一点老人味也没有。姚星潼祖母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也是十分爱干净,每日都要清洗,但无论洗的多勤快,还是免不了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没办法,这是上了年纪的人的必经之路。   蛊虫喜干净,需得没有一点异味。不知老婆婆用了什么办法,能把老年味也一并洗掉。   大约是上次蜈蚣钻脑噩梦的阴影未去,虽然老婆婆没有恶意,顾栾还是想让姚星潼离她远一点。   姚星潼就在他们身后两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老婆婆很聪明,马上猜出他们在想什么。不过很多人都怕她养的蛊虫,不然她也不会离群索居。到山上伪装柴户,就是怕她养的东西被别人发现,遭白眼。   眼前两个年轻人虽然发现了,却没有嫌弃,依然扶着她。虽然清楚搀她的高个儿姑娘武艺过人,可能并不怕蛊虫,她还是感到了暖意。   为了让两人放心,她主动自报家门。   “我就是下山给小孙子买桂花糕,顺便采些草药,拿回去喂我那些小虫儿的。”   蛊虫以毒虫、血肉为食,吃草的蛊虫姚星潼倒从未听说过。   像是看出她的疑虑,老婆婆笑了笑,缺牙的瘪嘴有点漏风。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指节大小的瓶子。   瓶子通体碧玉,在手心里显出绿莹莹的光,拎起来却一点也不透光,像是个实心的石头。   “这里头就有一只。别怕,吃大米的。可乖了,平日我走哪儿它要跟哪儿。”   慈爱的语气,仿佛里面的蛊虫是她的小孙子。   老婆婆又是一笑。“你们就是从京城来的官员吧。我听说了,为了抓段郡守那个大恶人,不惜以身犯险,我媳妇儿跟我说,山匪作恶,把其中一个两条腿都折断了呢。”   两人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外头传的也真够邪乎。韩子赋不过断了一条腿,还没出来就被顾栾一把接上了,外头有说他双腿被山匪放狗吃了的、四肢都被砍了只剩躯干的……怎么毛骨悚然怎么来。这位老婆婆说的两腿折断竟然是她几天来听到的最贴近事实真相的一个。   姚星潼讪笑着,试图为韩子赋的腿正名:“倒也没这么严重……”   老婆婆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你们是我们南岭的大恩人,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二位,又沾了您二位的福气——不然啊,我这条老命就没啦。”   “您不必挂在心上,换了旁人也会这样的。不过您年纪大了,还是要小心些,最好与家中小辈一同出行。”   老婆婆点头应允。只是她家中只有一个小孙子,喜欢乱爬乱皮的,真下山的话还不知道谁照顾谁呢。   不过这话她没跟姚星潼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没必要把自己的难处讲给别人。   两人行变成三人,速度渐慢。到山脚时,天已经快黑尽了,只剩一线紫红的光晕,在山尖悬挂。   老婆婆把装着蛊虫的小绿瓶送给了姚星潼。   她一再声明,这只虫脾气特别好,很温顺,惹它也不怕它生气。   姚星潼放在眼下细看,才发现小小的瓶身上满是纷繁复杂的花纹。像是早已弃之不用的甲骨文,又像真的只是记事图画。   其中必然有玄机。不过养蛊之术不可为外人道,面前的草鬼婆再与她亲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你把它随身带着,让它蹭一点人的血气——放心,一只小虫儿而已,没影响的。想起来就给它喂点猪油、饭粒,好养活的很。万一日后遇到险情,能供你驱使,帮你一把。虽打不过强敌,可放倒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蛊虫已经被她养熟,现在不过是易了个主,很乖顺地就往姚星潼那边去了。   老婆婆又教了她如何用蛊。这不是传闻中很厉害的毒蛊,催动起来也十分简便,只消往瓶中滴一滴血。   没想到出行还有意外收获。姚星潼谢过老婆婆,攥紧小瓶子,三人在城门分道扬镳,老婆婆去买糕点,顾栾他们回客栈。   ***   回去后,他们先去找了韩子赋。他对蛊术、巫术之类的无比好奇,却一直没见过,正好能给他开开眼。   韩子赋没找到,倒是先在客栈大堂遇到了冉树。   冉树正呆呆地坐在桌前,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睛盯住一片虚无,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星潼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微微长着嘴巴看过去。姚星潼注意到,她额角有一片冷汗。   除了发现他们丢了的时候冉树表现出了惊慌失措,其余的时间,她的镇定跟顾栾有的一拼。比如早晨开窗透气,在窗外发现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她也能面不改色地拿扫帚把它弹掉,还喃喃地说,要是只蜈蚣或者蝎子就好了,晒干了做药材一定很好用。   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冉姑娘,发生什么事儿了吗?韩大人去哪儿了?”   冉树花了片刻才将视线聚焦。她有些抱歉地朝他们笑笑,“没什么,方才游过了一条蛇,挺大的。韩大人他去看傩戏了,算算时间,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害得她虚惊一场。她拿出在山间灌木丛上采的浆果,在桌上放了几颗,“原来冉姑娘也怕蛇啊,我以为你们行医的,什么虫都不怕呢。这果子新摘的,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小时候被蛇咬过,这条胳膊就是因为那次——”冉树捏了捏左边空荡荡的袖管,笑的很勉强,“谢谢二位,我会好好吃的。”   看着顾栾跟姚星潼一块儿上楼,关上房门,冉树挺直的腰背瞬间垮了下去。   她痛苦地锤了锤头,慢慢地,掌心冷汗浸湿了窝在手中的字条。   ***   马上就要离开南岭城了。   深夜,两人收拾完东西,双双倒在床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他们来的时候一人一个包袱,走了也是一块布就能包完。   虽然在这个地方差点丢了性命,恍然要离开,能回忆起的竟然都是些美好的事情。   这里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跟京城都是不同的。短时间难以适应,却有股奇异的魔力,让人想一步步往深处走。   “相公,我们以后得了空,再回来吧。那时候步娘子的孩子,应该都会长大了吧。”姚星潼把头枕在顾栾臂弯,看向窗外星星闪耀的夜空,忽然笑开:“小丫头说不定都会叫人了呢。”   “等别人家的孩子说话,不如咱们自己生一个。”   顾栾动动肩膀,把姚星潼的脑袋顶的微微晃动。   他本来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姚星潼竟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红了脸,闷声道:“可是,要是有了的话,会被别人发现的……”   话音刚落,顾栾顿时想到了他白天在山上想的。   做更加亲密的事情,让姚星潼觉得亲亲抱抱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眼下,四处静寂无声,窗外月光温柔,心爱的娘子在身侧,又提到了那方面的事,顾栾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低头去看姚星潼。   她咬着嘴唇,半张脸埋在他怀里,显然不只是想到了孩子。   顾栾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从姚星潼柜子里翻出的木头鸡。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用过……那个没有?”   姚星潼一下子就猜到了他说的“那个”是什么。   她慢吞吞地,声音小到几乎要听不见,“用,用过。”   用过?   顾栾感到新奇。他以为按照姚星潼的性格,那种东西多看一眼都觉得会长鸡眼,没想到她居然用过。   是准备拿来糊弄他,还是给她自己用,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夜晚的空气突然燥热了起来。   姚星潼还在吭哧吭哧地解释:“只用过一次,试试好不好用,很快就收,收起来了……”   她越解释,越觉得还不如不解释。   颈下一空。   顾栾翻身起来,两手撑在她脸侧,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说这趟南岭之行很难忘,不如我们趁现在做点儿更难忘的事儿?”   ***   顾栾口中说的“难忘的事儿”,是去摘樱桃。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根木棍,说是专门用来摘樱桃、捣樱桃汁的。   木棍很结实,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还有点烫手。   因为老人们说,被煨的火热的木棍,打下的樱桃更好吃。   顾栾抚摸着樱桃树的枝干,樱桃树像是被精怪附身了似的,微微颤抖,还伸出两条枝桠,轻轻往外推他。   不过樱桃树只是因为羞怯而下意识地阻拦,顾栾很容易就来到树冠下。   树上结满了饱满多汁的樱桃。皮很薄,散发着熟透的香甜气味。   樱桃树散开枝叶挡住果实,顾栾不得不先收起木棍,用手去拨开树叶,寻找藏匿起来的樱桃。   寻找的过程中,手指不小心挤碎了几颗樱桃,再收回手时,指尖上沾了樱桃流出的汁水,黏腻而甜美,像是诱引人去采摘更多。   樱桃树看到自己的果实流出了汁水,不知是伤心自己丢了辛辛苦苦养大的樱桃,还是高兴樱桃是被她最喜欢的顾栾采摘的,风过时,树叶摩擦,竟是发出了像小孩撒娇似的嘤嘤呢喃。   顾栾又在枝干上摸了摸,带了十足的安抚意味。   有手指在树冠中摸索过一遍,樱桃树已经开始接纳他,他也差不多确定了哪一块儿的樱桃熟的最好。   他举起木棍,对樱桃树说:“我轻一点摘,不要紧张。”   樱桃树好像听懂了,慢慢移开枝叶,让顾栾把果实的位置看的更加清楚。   顾栾对着方才被他弄出樱桃汁的方向,把木棍捣了过去。   要一上一下地捣,这样才能把最高处的樱桃也摘下来。   他带的木棍长度正好,能一直伸到树冠最高处。   樱桃真的熟透了,一碰就破开了表皮,露出里面甜美多汁的柔软果肉,再被木棍用力一捣,几乎要被捣成一滩果泥,汁水顺着木棍滴滴答答地滑落,落得顾栾手上都是。   樱桃树要用叶子给他擦干净,顾栾却觉得不用,直接舔去了,说很甜。   他甚至用手抓了一把。   樱桃被揉烂弄出的汁水从他指缝间流出,带着果汁特有的黏度与顺滑。   顾栾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樱桃,很是兴奋,用棍子采摘的速度越来越快,得到的樱桃汁也越来越多。   最后还是樱桃树先不行了,委委屈屈地用枝叶挡住正在滴答流水的果实,嫌顾栾一次性摘的太多了。   可是顾栾的木棍还没有降下温来。   他也没有吃够樱桃。   没办法,樱桃树只好再次敞开怀抱,接纳了这个馋鬼。 第54章 . ⑤④冉姑娘 “你是不是跟姚桉摊牌了?……   一整日, 姚星潼都神情怏怏。   第二天就要启程回京了,虽说不比来时匆忙,可以慢慢腾腾溜达, 但毕竟算得上是长途跋涉,没有点精气神怎么行。   韩子赋是过来人, 一眼就明白了。一时间又酸又气,直翻白眼。   “你们可注意点儿吧!照照镜子看你们现在像什么样儿,‘相公’被‘夫人’暴打了吗?”他一拍姚星潼的背,“挺直溜了。”   然后朝顾栾哼了一声。“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是你们家床上吗。不知道收敛!”   上次的“一吓之仇”, 他还记在心里,一直想找时间报复回去。   顾栾难得没有跟他对呛, 而是笑嘻嘻地把胳膊横到姚星潼后背,让她有支点靠着, 能舒服些。“韩大人说的是,我一定好好反省。”   韩子赋表情缓和些许。到底是自己的徒弟自己疼, “要不找冉树给开点大补的东西, 明天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用,真的不用。”姚星潼连连摆手。她羞的恨不能原地挖坑把自己埋了, 什么大补不大补的, 这种事能拿到面儿上明晃晃地讨论吗。   她羞愤地瞪了顾栾一眼, “啪”地一声关上门。   韩子赋这才发觉自己有点关心过头。人家夫妻俩的私房事儿, 他跟着瞎掺和干什么。不过他一点也不感觉内疚, 像顾栾这种脸皮比城墙厚的,就得当着别人的面儿敲打,他才能长记性。   “说起来,今天冉姑娘一直没怎么出屋, 吃饭也吃的不多。是有什么事儿么?”   提到冉树,顾栾觉得她今天有些反常。“韩大人,你确定她信得过?”   他们三个人是在一个山洞里相依为命过的,过命的交情,加上韩子赋以“清廉正直”扬名在外,所以这也是当时他同意姚星潼到他手底下做事的原因。   可冉树不是。一个多月相处下来,顾栾只觉得这人不错,少说多做,但要说完全能信得过,他心里难免发虚。   这种闷头做事,把自己活成一个背景板的人,反而比那些张牙舞爪把“我是反派”写在脸上的,更容易给人意想不到的当头一棒。   若不是姚星潼脑袋受伤昏迷不醒,男女的脉象、用药又都不同,他其实是不想让冉树知道这事儿的。   韩子赋又是不高兴地给他送白眼,“你过分了啊,怎么老怀疑自己人呢。自打她被司药局开了之后,一直住我府上。常年给我治腿,又懂事又乖顺。她是有这么一点不爱说话,但不爱说话的人不是遍地都是?我都认识她多少年了,她人品如何我还不知道么。就不兴人家闹肚子想休息吃不下饭啊。”   顾栾想想也是。   反正早晚有一天要找时机让两人不用再伪装的,从身边的朋友开始,也能算是一个好的开端。   话音刚落,韩子赋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如临大敌,一记竹杖敲到顾栾腿上,“冉树她吃多吃少和你有屁关系?你不管小姚吃不吃的下饭,你管别人?我告诉你,别有那些不该有的花花肠子——小姚她爹娘离得远,我就是他干爹,她被欺负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顾栾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过是有观察周围环境的习惯,别说冉树吃了多少,就连韩子赋吃饭时被辣的擦了多少次鼻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您想哪儿去了!”   ***   顾栾没再闹姚星潼,给她按摩了几个穴位,所以启程赶路时姚星潼的体力基本恢复到巅峰状态,一点儿也没掉队。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用了比来时多了一倍的时间,在一个阴沉沉的中午抵达京城。   姚星潼是不能先回家休整的。她要和韩子赋一块儿先进宫向皇帝述职,把一切当面说清楚、安排好接下来的事宜才能放回家。   经过路口,顾栾先回家打头阵。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他们就要在顾连城面前见真章了。   本以为从山匪手下逃出来就万事大吉,没想到真正的麻烦还在后面。   跟韩子赋一块儿去上书房时,姚星潼一路都东张西望磨磨蹭蹭,拖延时间的意图十分明显。   眼见着上书房快到眼底下了,姚星潼吞了口空气,干笑着问:   “大人,皇上他真的不会怪我们不上报直接自作主张吧。公仪大人会不会也因此收到牵连啊。”   尽管之前下的圣旨说,他们算是功过相抵,不赏也不罚。但姚星潼心里仍然突突的,她总觉得皇帝不会这么好说话。   上次皇后故意假装对腊梅过敏一事,让她对整个皇室都充满阴影。他们仿佛是潜伏在暗中的巨兽,表面上对人和蔼又亲切,等你一转身就给你来一口。   韩子赋倒是没她这么紧张:“不怕。好歹是九五之尊,圣旨是下给全天下人看的,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你放松点,我是主官,问什么我来回答,你在旁边竖起耳朵提起精神就行。”   他挺了挺胸脯,“来,把咱们的气势拿出来。”   姚星潼学着他的样子挺胸,觉得这个动作不太雅观,把胸又含下去了。   ***   顾栾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刚好遇到来采买的小芮。   小芮见他跟见到鬼一样,愣了一瞬后,拔腿就要往里跑,给老爷夫人报平安。   顾栾还没想好怎么跟他们开口。他一把抓住小芮,“别!”   小芮睁大眼睛,“小姐怎么啦,你不知道夫人见不到你有多着急!差点都急出心疾啦!”   “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自己进去跟他们解释。你该买什么就买什么去,别咋咋呼呼的。”   小芮毕竟一直跟着顾栾的,相对于高氏小话,她更听顾栾的。所以她乖乖缩回腿,挎住手中竹篮,“我知道了。小姐也不用太担心,您一声不响地走了,老爷夫人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您是他们身上掉来的一块儿肉,再生气也不会记仇的。”   顾栾敷衍地“嗯”了声。   小芮走出两步,转头又回来,眸中闪着兴奋,“那姑爷是不是也回来了?”   “她先进宫述职了。”   “太好了!那我多买点姑爷爱吃的——姑爷爱吃虾仁,晚上就做椒盐虾仁吧!”   她乐得眉开眼笑,去菜场的脚步都轻盈几分。   顾栾也被她感染地舒开眉头,姚星潼果然是个开心果,谁都喜欢。   一转身,又见到顾府的朱门,瞬间又低落了下去。喜欢个屁,顾连城就不给她好脸。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干脆提着裙子绕到府邸后院,瞅着四下无人,一跳一蹬,轻飘飘落到院里。   管他呢,先进屋喝口水再说。坐着想总要比站着想要快。   大不了他舍命护着,顾连城还能让鸳鸯双双祭天不成?   拿定主意,顾栾轻手轻脚左躲右闪,绕过往来下人,最终在自己房门口站定。   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风尘仆仆回家,既不能光明正大进家门得翻墙,进来后还跟做贼似的。顾栾深吸一口气,快速闪进房内,转身关门一气呵成。   门关上的瞬间,他头皮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开始发麻——四条视线落在他后背上。   他僵硬的转身,顾连城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桌前,高氏捏着手绢,心疼而哀怨地看着他。   好么,怪不得大门一片空荡荡,他还在想高氏是不是根本没猜到他今天回家。原来老两口是在这儿等着呢。   顾连城冷哼一声,嘲讽道:“你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会打什么小九九?跟姓墨的玩儿的很开吧,听说关系都好到跟你回京了?”   顾栾心里直叫不好。   墨无砚反皇,尤其是恨皇后,起个名字要叫“落凤馆”,最爱听的故事是“落凤坡”,菜要吃泡椒凤爪,梦里都是把崔含霁的脑袋砍下来烧了给苏慕菱上坟。   他也恨皇室,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而顾连城最怕他怀有异心。要是被人知道了,马上就能给扣上“谋反”的帽子,直接要诛九族的,所以一直怕他跟墨无砚来往。   “爹,我……”   “孩子刚回来你一直骂他干什么劲!”高氏看不惯顾连城一上来就要教训人的架子——她才不管什么墨无砚墨有砚的,顾栾能平安回来才是最大的。   谋反?让他自己谋去吧!   “阿栾啊,你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啊!听说你们又是掉洞又是落水的,还被火烧、被狼追着咬!南岭那破地方就出不了什么好事儿!”   说着说着,她又怨起来:“你一跑到时落了个自在,知不知道我每日在家过成什么样子!一副心肝儿被放在火上烤!明明不知你在外过的如何,吃饱了穿暖了没,还要在外人面前装的高高兴兴!”   顾栾从她怀抱里挣脱出来,避重就轻:“我不是留了字条么。”   “那也算?你怎么不叫邻居家的狗来跟我说呢!”   “那狗说的话您也听不懂啊……”   “哼,就是被姚桉带过去的!”高氏的思维很跳跃,前一秒还涕泪涟涟,后一秒就能火冒三丈,“她就是怕到了之后没人撑腰,非要你跟去!什么人呐这是,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还想着给她爹提携提携,现在一看,做梦!”   她拉住顾栾的袖子,“咱们马上和离。反正婚也成过了,皇帝也满意了。给她在朝中通关系花钱买了官,咱们也算对她姚桉仁至义尽……”   顾栾被她吵的头疼。   高氏的毛病,自己儿子永远没错,错的都是别人。就算他在外面被小石子绊倒摔跤,高氏也能脑补出小石子长了腿爬到他脚下的画面。   “您怪她干什么,是我要跟去的。”   顾栾说着,瞥了一眼顾连城,还是先打算把墨无砚有关的事情解决了,“我去找人,有点事儿,是借了她外派的由头。”   言外之意,他无缘无故去南岭不是为了找什么人,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儿,纯粹是因为离不开夫君。合情合理。   听了这话,高氏又要嚎开。她一开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顾连城简直怕了她了,“见也见到了,也知道他平安了,也不会再往外乱跑了,你也得有个度啊你,他二十好几了你还把他当小孩子。你看他想你吗,你看他听你说话吗,除了嫌你唠叨他还有什么时候想着你?狼心狗肺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白眼狼,顾栾赶紧道:“娘,我想吃你做的白糖糕。别人做的不好吃,只想吃你做的。”   高氏出嫁前是家里的大小姐,出嫁后又被顾连城惯着,是真正从小娇气到大的,白糖糕是她唯一会做的吃食。   听顾栾这么说,高氏气瞬间消了一半。跟儿子的胃比起来,到底是不是姚星潼哄顾栾去的南岭就不显得这么重要了。   书房里只剩父子俩。气氛一下子凉了下来。   两人对视了一阵,同时开口。   “你是不是跟姚桉摊牌了?”   “爹,有件事我要向您坦白。” 第55章 . ⑤⑤父子谈 罪女姚桉女扮男装混入朝廷……   两人俱是愣了一瞬, 又双双陷入沉寂。   看顾栾的表情,顾连成目光一沉。   事已至此,顾栾也再懒得装下去了, 心想反正今天这事儿必须得说开了,与其一点点铺垫再抽丝剥茧, 不如快刀斩乱麻。   “是。我跟她坦白了。我是男扮女装。”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顾连成还是气的捏碎了手中茶盏。   少许碎瓷片扎进他手掌,一滴滴滴下血来。血珠落到乌红的桌面上,看不真切。   “混账!给我跪下!”   顾栾原本是站着的, 听了这句爆喝, 目光在屋中快速扫过,然后一屁股坐到书案另一头的太师椅上。   他倒是没做出吊儿郎当的神态来气顾连成, 而是一脸正色,平静地跟顾连成对视。   原本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 现在却忽然不紧张了,   顾连成又是随手抓过一只茶盏, 往顾栾身后的墙壁砸去。茶盏应声而碎, 墙面留下一滩炸开的水渍。   “你娘说的没错,你就是被她迷了眼了!从小我怎么教你的!忍,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无论身边何人相伴皆保持本我方能成大事!不过与她成了亲就把事情和盘托出,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以为这是什么罪!我、你娘、我们顾家上上下下, 脑袋都挂在你那张嘴上!我之前只道你是玩心重了些, 大事面前还是能拎的清楚的,没想到你竟这般不知轻重!”   他气急了,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笔、墨、镇纸……全都往顾栾身上招呼。   又不舍得真砸, 大部分都越过顾栾到地上。   “爹,你让我保持的,不是本我。”   顾栾淡淡道。   顾连成的手一时僵在半空。   “我不喜欢女装,更不想女装,这些年我的小打小闹还少吗,每一次都是我想脱掉这身裙子,可你跟娘从来没注意到。”顾栾把落到他身上的几支毛笔轻轻放回桌上。   有支毛笔上沾了墨,把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弄得污脏。一柄胖乎乎的剑,顾栾记得清楚,这是大婚前夜,姚星潼拿来给他做道歉礼物的。   “爹,咱们父子一场,也算是彼此都知根知底。你跟娘为了保住我费了多大功夫,我都看在眼里,没你们我铁定还没记事就在宫里透心凉了,这会儿坟头草都得有一丈高——夸张了,小娃娃的尸体养不了这么高的草。这事儿先说到这儿,我什么意思,您懂了就成。您不喜欢听废话,我就不在这事儿上跟您多叨叨。”   “您比娘懂理,姚星潼是什么样的人,不消我说,您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之前皇后那次,您一直对她心里有愧吧。我跟她一块儿出生入死过,信任她,知道她不会往外说,两人现在在一块儿也落的轻松自在。这次南岭之行,我们跟韩大人一块儿被关在山洞里,他也知道了。”   “还有,墨无砚清楚我们家的情况。他很感谢您当时带兵搅乱的那一下,说他只想给苏贵妃报仇,并不像牵连其他人,会把我从这事儿上摘出去的。为了避嫌,他这次来京城也是跟我们错开几天,从另一条道儿上来的。”   顾连成听的两眼发黑。   认真分析、讲起道理来的顾栾是最难搞得。还不如胡搅蛮缠泼皮无赖,他还能把他打服。现在这情形,他说也说不过。   因为他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心虚。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自责,想是不是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自己那一跪,才让皇帝永远赢了他一头,进而得以步步相逼。   毕竟,任谁看着自己的儿子整日委委屈屈所在女装里,被人喊一辈子小姐,还要委身于一个男人,都不会感到骄傲的。   不是说“生当作人杰”么。顾栾是有当“人杰”的天分的,可自从他被迫穿上裙子,描眉化妆开始,这机会就永远地逝去了。   明明刚开始他跟高氏走的很稳,渐渐的,变得力不从心,不住地回头看,一遍遍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又只能安慰自己,这样是对的,只有这样顾栾才能活下去。   “爹,就跟您当时愿意为了我跟娘弃武从文放弃一切一样,我想待姚星潼好,想给她应有的身份。我们二人情投意合,许了一生一世的愿,您要是想棒打鸳鸯,那也得先从我开刀。当然,您要是愿意真心接纳她,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一致对外的。把那窝里斗精力拿去对付外人,不是更好?”   啰哩巴嗦一长段说完,顾栾口干舌燥。除了损人骂人的时候他能一口气不带重样的,像这样认认真真讲理说这么长还是头一遭。   重话、轻话、道理、耍横能讲的他都讲了。他相信,大家都是男人,顾连成是能理解的,顶多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难缠的其实是高氏。   所以他要先从顾连成下手。那样再去说服高氏,就会简单很多,姚星潼日后的婆媳关系也不至于太难过。   顾连成憋了半天没有说话。   可一张脸倒是缤纷至极,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最后变成现在的铁青色。   顾栾霎时有些心虚。顾连成年纪在那儿放着,从军时期养成的暴脾气还会时不时出来耍耍威风,他真怕自己一不留神把亲爹气死了。   那他的罪可就大了。   所以顾栾瞬间又矮下身去,歪头巴巴地瞅顾连成,盯着看他是不是有翻白眼的迹象。   “爹,您,您没事儿吧?”   顾连成被他这一声喊的回过神,看顾栾的眼神仿佛洪水猛兽。   顾栾心底一凉。   应该不至于一点也不能接受吧,难不成顾连成没他想的这么开明?   气的胡子都在发抖。   顾连成哆哆嗦嗦开口,“你,你居然成了断袖?”   此言一出,顾栾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他的锅。   方才想说的话太多,又难免紧张,说着说着,竟把姚星潼女扮男装的事儿给漏了。   他讪笑着,搓搓手,“爹,忘了跟您说了,星潼她,其实是女儿身。”   ***   皇帝陈元基正在批奏折。   有太监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出来,说皇上让他们进去。   姚星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催眠。韩子赋是满汉全席,她只是一颗小白菜,藏在盘子下面,皇帝一定看不到她的。   陈元基已经把桌面收拾整齐,端坐着,脸上挂一点点笑。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生了许多白发,兴许是日夜操劳,又有疑心病所致。长相算是周正,眉宇间不显戾气,耳垂奇大——姚星潼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耳垂。   本以为能害的顾连成断腿的人会有多么凶神恶煞,见过才知道,也不过是两个眼一张嘴,时间倒退二十年说不定还能在京城美男子排行榜上占个位置。   姚星潼松了半口气。   平心而论,陈元基不是昏君,也算不上暴君。他不随意发动战争,与周遭小国关系称得上友好,登基以来从未实行过苛税,每年科举选出的人才也都像模像样,更没有干过为色失魂不早朝的事儿。   但他爱疑神疑鬼,尤其喜欢卸磨杀驴。   顾连成断腿的具体原因姚星潼至今不清楚,不过她隐隐约约能猜到,顾连成多半是陈元基第一批过完河拆了的桥。   她随韩子赋行过礼,自动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伪装成一颗不会说话的小白菜。   陈元基果然先抓着韩子赋问了。   他问了许多细节,重点放在他们如何发现山匪,又如何逃脱上。虽然王巡抚早已提前回京述职,不过他毕竟没有亲身经历,也没有参与救援,很多地方说不清楚。想要详细的陈述,还是要问当事人。   韩子赋一五一十答了。他故意掠过了墨无砚的参与,只说是公仪明的人出力最大。   陈元基没有多疑。可话语间还是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们几句,尤其暗指了顾栾,看来还是把他们擅自做主的行为联想到了藐视皇权。   但圣旨已下,他再不满也不能撤回。当时南岭人心惶惶,需得要好消息来稳固民心,他不能在那个时候下令惩戒功臣,不得已才作出功过相抵的决断。   翻来覆去也就那点事,实在没有什么能说出花来的,很快就问完了。   按理,该放他们走了。   谁知,陈元基的目光在姚星潼身上饶有兴味地转了转。   “这位,可就是姚桉?”   冷不丁被点名,姚星潼浑身一个激灵,连忙答:“回皇上,微臣正是姚桉。”   “方才韩郎中赞了你,南岭一案你又确实立大功。这样,朕念在你是顾卿佳婿,逾越之事暂且不提,破格提你为虞部郎中如何?”   虞部郎中?那可不就是跟韩子赋平起平坐了么。   要么是她耳朵坏了,要么是皇上眼睛瞎了,才会有这样的提案。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八成是在试探她。   姚星潼后背刷地下了一层冷汗。她拱手:“微臣谢陛下圣恩。只是微臣不才,难以担当如此重任,还应再跟随韩郎中多学习磨练才是。”   陈元基又是一笑。   “这么说,你同意自己是顾卿看重的佳婿了?朕果然没看错,姚卿有过人之能,顾卿千挑万选,不惜推掉朕指定的夫婿,也要将千金嫁与你,一向看人挑剔的韩郎中对你赞赏有加,连不甚熟识的王巡抚也在上书中专门赞你‘果敢机敏’——朕平日真实小看了你。”   姚星潼被他说的两手都在抖。别人一笑是百媚生,他一笑是要她命。   陈元基是什么意思?顾连成老了,不能在朝中作起大风大浪了,所以找了个宝贝女婿来替他一步步上爬,掌权?她初出茅庐没多久,就搭上了韩子赋和王巡抚两条大船?   呵,他可能觉得她挺有本事。   韩子赋没料到皇上会为难姚星潼,一时间也是冷汗直下。   这种时候,他帮腔不好,显得他跟姚星潼已经好的穿一条裤子似的,官场最忌讳这种事儿;他不帮腔,难道要姚星潼自己开口反驳,说他们关系好其实都是装出来的?臣臣不和,陈元基听了也不高兴。   伴君如伴虎一点儿也不假。不管怎么说,横竖都是天子有理。   恐怕还是因为顾连成的事儿,导致皇上对人家招的“女婿”也格外上心。   姚星潼手心已经汗湿一片,她斟酌着措辞,想着怎么才能说的顺溜。   “微臣不敢当!岳父对微臣只是出于长辈对后辈的关心,自微臣跟随韩郎中之后,便时常叮嘱微臣多看多做,要将一样学通学精,不可贪多,事事都沾又事事浅尝辄止,即为不才。”   ——岳父真没让我上进谋权,真没有,他就想让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修大坝。   “微臣自幼愚笨,乡试多次未过,哪怕跟随韩大人也是打打下手。二位大人的夸赞,大抵是以为微臣勤能补拙,又顾及到与岳父的情谊,才捎带着美言了几句。”   ——我笨的很,科举都三番四次考不过,根本没有那个将权势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心眼儿。   感谢顾栾,她现在也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只是水平不太稳定,时而马匹拍到马腿上,时而又能哄得人心满意足。   菩萨显灵,今天是后者。   陈元基很满意她的回答。他本来也没有存心刁难姚星潼的意思,不过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别的想法罢了。   他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摆摆手,放两人回家。   姚星潼剩下半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她跟韩子赋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读出“万事大吉”,行礼告退。   她边走,心思边飘到了顾府里。不知道顾栾那边说的怎么样。顾连成会不会软硬不吃,直接赏她一刀子呢。   如果她真有性命之忧,顾栾应该会救她的吧。之前不是一块儿商量过么,如果家里不同意,顾栾就悄悄带着她远走高飞,逃到南洋岛上,他开习武班,她开一间小绣坊,再养两只猪一群鸡,种点菜,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实在没钱,就问离得近的墨无砚要。   顾栾说了,墨无砚有钱的很,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一口两口。   她又期待又紧张,觉得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脑袋一时浑浑噩噩。明明想了很多,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走到上书房门口。   她正要抬腿跨过门槛,就听外头一声熟悉的尖锐喝声。   “给本宫拿下!”   门直接被人大力从外推开,皇后一身华服,盛气凌人地从外面大步踏来。   她凉凉地瞥了姚星潼一眼,一声冷哼。   “罪女姚桉女扮男装混入朝廷,乃欺君之罪,按我大梁律法,理应斩首示众,株连九族!” 第56章 . ⑤⑥陈思蓁 你疼吗?   对于之后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姚星潼的记忆是模糊的。   好像有陈元基意料之外的质问,崔含霁趾高气扬地诘问,然后有人把她的脸按到水里, 又有人来给她把脉。   被拖出上书房时,姚星潼都是懵的。   她想不通皇后是如何知晓了这个秘密, 等待她的结局是什么,她现在又该做何对策。   “欺君之罪”四个大字,宛如一记重锤,把她砸了体无完肤。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拽着她的胳膊, 她被仰面在地上拖行。一只鞋蹭掉了, 露出与鞋大不相称的脚。脚后跟在磕磕绊绊的石子路上磨,有锋利的的小石子划破了皮肉, 蜿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迹。   可姚星潼却感觉不到疼。   拖出一段路,她看到地上跪着一人。   满头满脸都是血, 原本只有一条袖管是空的,现在两条袖管都直直地垂在地上。左边的袖管被血浸透, 湿哒哒的。   血腥味儿钻进鼻孔, 让她恶心的想吐。   冉树没有抬头,只是用充血的嗓子对她道:“对不起。”   姚星潼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奇怪, 她的脑袋明明像是被冻住了, 甚至连自己的处境也难以分析, 却能听出冉树的道歉是真心的。在往常, 如果有人真心向她道歉, 她一定会当场马上原谅。   但她现在做不到。   哪怕冉树没有为她保守秘密的义务,又落成这副悲惨模样,她还是无法像之前一样,完全不怨恨她。   冉树一直跪着, 身体折成三折。兴许是没有脸看她,兴许是疼的直不起身子。拖着姚星潼的侍卫也没有停,两人很快就擦肩而过。   姚星潼的视线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够落脚的地方,一直盯着冉树。   她空荡荡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都怪冉树。这一切都是拜冉树所赐。   冉树明明知道如果被皇帝知道了,他们这一群人都不能活。顾家与她无冤无仇,韩子赋于她有恩,她还是要告诉皇后。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面前的景象被罩上一层雾气。   姚星潼以为自己会带着无比的怨毒,把跟她祖母学的老太婆骂街的话一个不落全部招呼到冉树身上。她张张嘴,嘴巴里咸咸的。   她听到自己问:“你疼吗?”   ***   冉树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断臂处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大口大口的喘气,可姚星潼的话让她几近窒息。   她身形晃了一晃,往身旁一歪,倒在地上。   几颗干巴巴的浆果从松散的衣襟里掉了出来。   那是姚星潼给她的。   每颗都有鹌鹑蛋大小,红艳艳的外皮,白生生的肉,咬下去酸酸甜甜,核很小很小,真的很好吃。   被罚出司药局后,人人嫌她晦气。纵使韩子赋可怜她,收她做了家仆,但因为那条断臂,府中下人不跟她一块儿,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曾经是最年轻的掌药,是被称为“女华佗”的天才,只因一时大意给太后抓错了一味药,让她流了几滴鼻血,就被砍断一条手臂逐出宫去。   现在两条胳膊都没了,她能让自己苟延残喘活下去,却再也不能行医。   浆果她只吃了一颗,剩下的悄悄揣在怀里带了回来。她想把它们永久封存,死后带到坟里。   现在来看,这个愿望应该是不可能实现了。   天气渐热,浆果都有些烂了。   冉树踉跄着俯下身,拼命挣着脖子,勉强咬住离她最近的一颗浆果。软烂的果肉刚一碰到舌尖,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哭的肝肠寸断。   ***   崔含霁勾起艳艳红唇,向陈元基陈述自己的“丰功伟绩”。   “臣妾知道,即便顾连成当时自断了右腿,可他难免因此对陛下怀恨在心,后来又屡屡拒婚,一直是陛下的一块心病。听闻南岭一事后,臣妾起疑——那顾栾几人是有多大的本事,能在茹毛饮血的山匪手里活下来,居然还只是伤了点皮毛。恐怕早就与山匪勾结,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显摆显摆罢了。臣妾便想着,何不借此机会,除了顾氏,一劳永逸呢。”   陈元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接话道:“所以皇后想到同去的冉树,逼她做顾栾和山匪私通的证人。反正山匪已经死了,口无对症,韩子赋、顾栾、姚星潼三人关系亲密证言无效,王巡抚眼色活络识进退,都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到底什么情况,全凭冉树一张嘴。”   “是。”   崔含霁承认的痛快。她当时写密信给冉树,威胁她不许将此信告诉别人,又许诺她,事成之后诏她回宫做司药。谁知冉树不识好歹,不同意。她在第一时间把她抓进宫,一番严刑拷打,砍了她另一条胳膊,又拿出韩子赋和冉树年迈的父母出来做威胁。   “你最好拿出点有用的东西来——不许骗本宫。否则你的恩人,你的父母兄弟,都会被拉出去喂狗。”她说。   最终,冉树松了口。   说出来的事情让她出乎意料的惊喜。   她说,姚星潼其实是女扮男装。是她把脉的时候发现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竟然是个女儿身,这可是欺君之罪。冉树说只有她一人知道,哼,臣妾就不信了,顾连成那个老狐狸能不清楚?把女儿嫁给另一个女人——”   话没说完,崔含霁眼睛闪起奇异的光。她想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顾栾,真的是女儿吗?”   陈元基立刻转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两人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既然姚星潼的性别是假冒的,那顾栾说不定也是。   崔含霁试探道:“下令把他们抓起来吗?”   “不过是皇后毫无根据的猜测。顾卿是随朕出生入死的要臣,怎能因为一个猜想,将顾氏的脸面丢在地上。皇后既有这番勾心斗角的心思,不如用到照顾恒儿身上,朕听闻他最近又不愿意听学,跟太傅犟嘴了。”   崔含霁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忍不住鄙夷。   陈元基就喜欢这样,心里一个想法,说出来又是另一个意思。   早就恨不能将顾连成除之而后快,还要在这儿假惺惺。   不过她不着急。她已经开了个头,陈元基必定会顺着这根绳往下走。   “父皇!”   稚嫩的童音传来。一行宫女簇拥着一个小女孩儿,正在往这儿走。   崔含霁狠狠皱了皱眉。   来人是陈思蓁。   大梁最小的公主,过了年刚十岁。个子也小小的,不及陈元基的胸高。   陈元基最为宠她。对其他所有皇子公主的爱加起来也不如对她的一半。   陈思蓁生母原本只是普通的美人,偶然得了临幸,诞下小公主。自此母凭女贵,直升贵妃。   后宫众人看在眼里,不敢开口说什么。   因为陈思蓁的眉眼像极了故去的苏贵妃。   见到她,崔含霁洋洋得意的一张脸,瞬间多了一层灰败。   罢了,一个小丫头而已。她母妃就算成了贵妃照样不得宠,家族势力衰弱,一介公主又成不了大气候。   只是每每对上那双眼睛,崔含霁都感到不适。   陈元基几乎是瞬间换上笑意盈盈的表情,宛若春风拂面。他纵着陈思蓁抱着他一条胳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慈爱:   “蓁蓁,你不是怕柳絮迷的脸发痒么,怎么过来了?”   这会儿正是春日融融的季节,宫中明远湖边栽了几棵柳树,每日往空中播撒种子。陈思蓁娇气,被柳絮沾了脸会不停大喷嚏。   为此,陈元基动过砍了那些柳树的念头。可陈思蓁不乐意。她小小的人,倒满口大道理,说明远湖边栽柳树是一直沿袭下来的传统,柳树能带来福泽……   陈思蓁糯糯道:“因为想父皇了。”   崔含霁在后面翻了个白眼。   陈思蓁又指着渐渐消失不见的姚星潼。   “那人好生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孩儿想起来了,跟阿栾姐姐的夫君好像啊。”   陈元基笑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尊卑有别,那顾栾是臣,你为公主,怎能如此轻易唤她姐姐。”崔含霁阴阳怪气地训了一句。   “蓁蓁自有别人教导,不劳皇后费心。”陈元基淡淡地回她,然后俯身抱起正委屈的陈思蓁,要带她到后花园新建的秋千玩儿。   经过崔含霁时,他低声道:“此事今晚再说。”   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走出好远,崔含霁手中的绣帕发出“刺啦”破碎声,她才回过神。   一口银牙像是要被她生生咬碎。   苏慕菱,真是个阴魂不散的东西。生前自不量力与她争宠,死后还要弄个小的来膈应人。 第57章 . ⑤⑦无标题 话音未落,他就身体一软,……   姚星潼被带着七拐八拐, 穿过弯曲阴暗的林院巷口,来到牢房。   进门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小巷叫永巷。   早在宫外, 姚星潼就听说过永巷的大名,进去的无一不是犯错的宫婢奴仆, 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   她不是宫里人,但是是皇后处置的,就关在这儿了。   身后的墙壁冰冷,草席破破烂烂, 时不时有老鼠的“吱吱”叫, 黑影从地上快速蹿过,也是瘦骨嶙峋的。   这里常年不见阳光, 只有一扇小窗,与地面齐平, 踮脚往外看也只能是一片黑咕隆咚。鼻子嗅一嗅,满是腐烂潮湿的阴冷味道, 其中还有几分腥臭。   姚星潼在墙角缩成一团, 惊恐万分地看着牢门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这场景,连上次的山洞也不如。即便无人施加刑罚, 一个人在里头坐久了, 也会心生绝望。   森森寒气从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 冰的她打了个哆嗦。   四周静谧下来, 她终于清醒了。   陈元基现在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欺君之罪是跑不了,而且会牵连到她的家人。她的祖母卧床不起,她的妹妹才刚出嫁过上好日子……正常的生老病死婚葬嫁娶,马上就要被飞来横祸搅个稀碎。   顾家千辛万苦瞒下的秘密, 每日如履薄冰,也要因为包庇她而遭罚。   顾连成连她是男是女都还蒙在鼓里,突然收到这个消息,又会多怨她。   可平心而论,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不过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在一双双手的推动下,一步步小心地往下走了而已。   她整日念着看了想打瞌睡的书,在泥水中趟来趟去,忍了这么些年,都快忍得麻木了。   她想怨他们,却都提不起来力气去怨。   因为他们也有自己要追求的东西。姚东桦想要儿子传宗接代,李氏想要女儿顺顺当当活下来,顾连成不想让儿子惨遭毒手。没人想真的害她。   走到这一步,大抵也是因为卷入了皇室的恩怨。   好像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二十年前,刺入顾连成腿中的那一剑。   姚星潼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用力砸牢门。   “有人吗!有人吗!”   不多久进来一个侍卫,大声斥责她:“干什么干什么!再敲马上把你丢出去喂狗!”   “我要见皇上!我有话要对皇上说!”   侍卫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原因被关进来的,听她这么说,还以为她是勾引了皇上,惹皇后不高兴了才被扔到这里等候处置,马上把□□往牢门上一砸,铁器相碰,发出“哐”的巨响。“就你也想见皇上?做你的梦去吧!给我闭嘴!今天的饭别吃了!”   他吓唬完,不耐烦地出去。之后无论姚星潼再怎么喊,他也不再进来看了。   姚星潼身心俱疲地坐在草席上。   草席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虽然污脏,但聊胜于无。她拎起一角,想坐一半盖一半,草席就散了。   姚星潼叹口气,索性把发霉的稻草卷卷,全都垫在屁股底下。   从侍卫的反应来看,她现在是求见不了皇上的,只能等他来审讯自己。她在这儿闹,侍卫倒也不敢私自把她怎么样,顶多口头上威胁几句,倒不会出现   她甚至能猜出陈元基会问她什么,无非是顾家是不是包庇她了,顾家有没有别的秘密瞒着。   她女扮男装的事情暴露,顾栾的真实性别肯定也会遭到怀疑。说不定还会拿各种好处来骗她,哄她去指认顾栾。   毕竟她是顾栾名义上的“相公”,她一旦站出来说话,顾家基本上就算完了。然后她唯一的用处也没了,随随便便一个罪名就把她处理了。   反正她无权无势,杀她甚至不需要编理由。   姚星潼抹去眼角挂着的泪水,咬紧下唇。   他们想让她死,想让她背叛顾栾,她偏不。   她绝对不会就这么停在这儿。   ***   父子俩在房间里一人占据桌子一边,从中午坐到了天黑。   自打顾栾说出“她其实是女儿身”后,顾连成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也不喝水,就这么坐着。   他这样,顾栾也只能陪着。一开始还试图跟他沟通几句,后来发现顾连成跟入定了一般,便知趣地闭了嘴。   期间,高氏做了白糖糕送来。本想拉着顾栾好好说道说道,见两人气氛不对,一时也慌了神,匆匆放下点心就出去了。   顾连成平时惯着她,不怎么同她闹红脸。可在商量正事的时候她要是还没有眼色,顾连成就是要真的跟她生气的。不打不骂不冷战,只很轻很轻地叹气,觉得对她失望。   一直到婢女来敲门问需不需要用饭,顾连成才如同刚睡醒一般,忽然开口:“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等她回来,我亲自问她。”   他站起来要往外走,顾栾赶紧厚着脸皮贴上来扶住:“爹,坐这么久,腿都坐麻了吧。”   顾连成下意识想挣开,不接受他嬉皮笑脸的讨好。没走两步发现真的腿麻,只好老大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搀扶。   他清清嗓子,“墨无砚,你最近就不要再见了。”   顾栾笑笑:“人家原道而来,我是东道主,说什么也得招待一下吧。况且为的是苏……”   顾连成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他后半句话:“你偷偷与他联系多年,还不知道替他做了什么事儿,我没打断你的腿是怕你娘心疼,别给我蹬鼻子上脸。”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苏家,我没有对不起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把话说死了,顾栾垂头丧气的,不再说什么。只能想着顾连成差不多已经接纳姚星潼,借此来安慰自己。   他们从东房走到北房正厅,中间又过去一会儿,姚星潼还没回来。   阿林在一旁侍奉着,等的有些着急:“姑爷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听说最近城里有个杀人犯,专挑单独走夜路的下手,姑爷今日进宫就没坐车去……”   她这么一说,顾栾也觉得莫名心慌。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劝慰阿林:“无事,可能述职的内容比较多。”   顾连成抬头看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恐怕还没接受“姑爷”其实是儿媳的事实。   “先吃吧。”   阿林马上接上:“那我去给姑爷留一份。”   平时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今天是因为才从南岭回来,才只摆了一张桌子。   等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吃完了饭,依然没有看到姚星潼的身影,顾栾才真的急了。   那点事要说多久,陈元基连饭都不放姚星潼回家吃吗?   他站起来,“我去看看。”   “你去?大小姐晚上一个人出门?”顾连成十分嫌弃地瞪他一眼,“我带孔护院去。”   他正要起身,门童呼哧呼哧喘着气跑来了,“老爷,水部韩主事来了,说找您有急事儿。”   韩子赋都回来了?那姚星潼怎么还没来?   顾栾生出不祥的预感,噌地一下站起来,朝大门冲去。   他急慌慌地打开门,张口就问“姚星潼去哪儿了”。   “她女扮男装,被发现了!现在正在牢里!”   韩子赋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说。   ***   韩子赋的话宛如当头一棒,顾栾半晌没回过神。   等顾连成跟高氏随后过来,韩子赋把对顾栾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高氏一声尖叫,当场晕过去。   几个婢女七手八脚把她抬回去,又回去找灯笼出门叫大夫。   顾府门前顿时乱作一团。   周围还住着别的权贵,被别人当笑话看去不好。在顾栾慌神之际,顾连成保持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理智和冷静,“先进来。什么事情进来说,讲清楚才好商量对策。”   韩子赋边说边跟他们往大堂走。   “我亲眼看着小姚被她们拖走——都是我带过去的冉树!没想到她竟是此等告密之人。不过她被废了双手,也算遭了报应……当务之急是要把小姚救出来。”   提起冉树的时候,韩子赋其实是免不了心疼的。怎么说也是他带回来照顾了十年的孩子,又遭受严刑拷打,迫不得已才说了这么一句。但当着顾栾的面,他不得不先一股脑儿把错怪在冉树头上。   不过现在没人再去埋怨那个泄露秘密的人。欺君乃是重罪,被扣上这顶帽子的从来都是死路一条。   “我去求西太后,先让星潼回家再说别的。”顾栾说着就慌慌张张要往外冲。他清楚崔含霁的手段,定会把姚星潼折磨的生不如死。   简直讽刺。他才发过誓说要让她无忧无虑平安顺遂,转头姚星潼就入了大牢。   “回来。”顾连成拿拐杖往地上一敲,略微头疼,“你以为皇上是专门为了她去的?皇后会为了抓她一个女扮男装的大费周章去拷问冉医师?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先自乱阵脚慌不择路么。不然为何不一块儿把韩大人抓起来?冉医师知道的他都知道,又在现场。没动他而是放他出来,就是知道他会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在家中开始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慌、害怕。”   说完他对韩子赋抱歉一笑:“无意冒犯,韩大人莫要介意。”   韩子赋连连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不过皇上为何要这样?”   经顾连成一说,韩子赋才后知后觉地脊背一凉。他差点儿就要被一块儿送进去了……   顾连成盯着某个虚空的点:“皇上他就喜欢这样。”   “我自然知道他是想拿星潼开刀,从她嘴里套话然后好对我们下手。”顾栾顿住脚,猛地回头。   “要是她聪明,就知道闭上嘴,什么也不说。她于皇后而言就这点价值,用完就会被弃掉。所以只要她不张嘴,短时间内皇后不会动她。我是京兆尹,皇上也不会仅凭猜测就对我们动手,必须得拿她提供的信息才有由头来彻查我们。”   顾栾悲从中来:“可皇上既然好不容易抓到了这个把柄,可能留她一时,但也就只是一时。”   顾连成没理他,而是问韩子赋:“冉树就只说了她女扮男装?”   根据冉树平时的秉性,在众多秘密中必须要择其一时,必定会选择可能伤亡最小的。姚星潼、顾氏一族、墨无砚和公仪明,乍一看,确实选择姚星潼女扮男装一事告诉皇后,波及到的人最少。从皇后的反应来看也应如此。   从他们回京到皇后来兴师问罪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想必皇后也是刚逼问出这一条就急慌慌来抓人了。   这条信息对她来说已足够大做文章,自然不会想到冉树还知晓其他。   韩子赋想通这点,对顾连成做了肯定的答复。   顾栾也明白这会儿去找西太后没什么用。他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徘徊,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想出好些个解救姚星潼的方案:去其他权贵家中求情,联合起来向陈元基施压,要他赦免姚星潼;   去求见陈元基,说姚星潼的行为都是被他所迫,只是为了实现女子也能入朝为官的理想;   找人劫狱,把姚星潼送到天涯海角,陈元基找不到她也只能作罢……   思来想去,觉得“劫狱”这个办法最好。把人救走之后,他们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也在找人,顾连成是郡守,陈元基定不会毫无证据就给他们定罪。   他立刻把这个方案告诉了顾连成。   顾连成听完,没有做任何评价,却令起话头:“既然没有谁说你男扮女装,也没人说我们家知道她女扮男装,那这件事就跟我们没有关系。”   一盆冰水浇下,顾栾僵硬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连成,从未觉得他如此陌生。   “爹,您是什么意思?”   “我会想办法找人给她带话,许给她家人足够的好处,让她承认是她一人所为,我们都不知情,都是被她骗了。”   “爹!”   顾栾声音里染上凄厉。他冲过来抓住顾连成的肩膀,“这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再多的好处他们也享不了!皇上为何要一次次抓住她不放!还不是因为我们!你自己不是都清楚吗!”   顾连成眼里都是冷漠:“你再喊大声点,喊的让皇帝皇后都听到,让所有人都跟着她死绝。”   “她是我夫人。”顾栾往后退了一步,“你不管,我管。”   他转身回自己房里拿东西,红着眼睛喃喃道:“我要把她带回来,和她一起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你们只会利用她,就是不知道喜欢她,没关系,我对她好……”   话音未落,他就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顾连成缓缓收回手里的拐杖,唤来在外候着的下人。“小姐大喜大悲晕倒了,把他抬回房里,一有动静马上告诉我。” 第58章 . ⑤⑧软禁他 婆婆说过,蛊虫爱干净……   顾连城那一拐杖敲的不轻, 顾栾忍着头疼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回忆起昨天发生了什么,慌忙从床上爬起来, 推门时却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不用问,肯定是顾连城从外面锁的, 就怕他脑子一热往宫里冲。   其实顾栾也想冷静,也想仔细思考万全对策,可时间不允许。姚星潼的命现在在陈元基手里,随时都可能跟他阴阳两隔。   他疯狂锤门, 拿椅子砸, 搬桌子撞。无奈门和锁的质量都太好,除了多几个坑洼之外, 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他又回头去找更硬的东西,但顾连城显然比他更早地想到了这一点, 一屋子的铁器在他醒之前都收走了,连窗台上插着龙风烛的烛台、剪发做结的银剪刀也没放过。   他想想自己的处境, 觉得挺可笑的, 竟然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   顾连城早吩咐过,要是顾栾醒了立刻通报。他那会儿又踹又砸的, 早惊动了在门口守着他的人。   不一会儿, 一串脚步声响起, 顾连成威严的声音传过来:“别白费力气了, 我不会放你出去的。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赔上这么多人的命, 不值得。再者,你按兵不动还好;你如此慌张地过去救人,不惜犯大忌讳,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听完这话, 顾栾感到窒息。合着他昨天一通话全说到狗耳朵里了。当时看顾连成的反应,还以为他接受了,没想到根本没有。   “怎么就无关紧要了?她不是我夫人吗——”   “一口一个夫人喊得倒亲!她入我们家的时候可是奔着‘姑爷’来的。你不要再想别的了,方才上朝时我已经求见了皇上,说此事与我们无关。你们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姚桉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顾连成叹了口气,听起来十分疲惫。“念在她在这儿生活过半年的情分,我还替她的家人求了情。再多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听着这荒唐的言论,顾栾被气的脑瓜子嗡嗡。   又是这一套。求情就有用了?陈元基要是会这么慷慨大方的饶人性命,他就不姓陈。   他还没来得及反驳,顾连成就又开口道:“你是脑子一热,一时冲动,才想着豁出一切去救他。但凡你能静下心来想想,就知道我的决定是目前最有效的,能保下来的人最多。”   “好一个舍小为大。凭什么星潼就是要被舍去的那个‘小’,你问过她意见了吗?怎么就该她要给所有人铺路?”   事到如今,顾栾也看透了顾连成。他知道顾连成是铁定要放弃姚星潼了,一时间十分看不起他,干脆也不想再顾及什么父慈子孝,想到什么就往外说什么,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你老说是她行骗在先,是她咎由自取。她就是惧怕她祖母,所以女扮男装,想活着而已;你惧怕皇上,所以让我男扮女装。一样的道理,韩大人都比你懂,你就是装闷葫芦。”   “我们家人的命是命,星潼和他家里人的命就不是了。你说皇上对你疑心看你不顺眼,喜欢过河拆桥,你自己不还是一样?星潼她帮我躲过皇上的赐婚,没用了,转身就被你送到狼窝里,甚至最后还要物尽其用为你而死是不是?”   这话说的不光难听,还深深刺到了顾连成的痛处。   很长一段时间里,“皇上”两个字在他们家几乎成为一个禁忌,非必要之时谁也不会主动提起,唯恐提起往日的伤心事。   “为我死?这都是为了谁!我当时断了一条腿,到底是因为谁!要不是你娘当时肚子里有了你,我会——”   顾连成突然爆发。他站在门外,因为呼吸粗重而胸口快速上下起伏。   他想到多年前的雪天。   那时他手握虎符击退外敌,无数次绝地反击,被整个大梁百姓冠上守护□□号。他以为苦尽甘来,日后会过的风光无限,却在一个雪夜被陈元基传入宫中。   陈元基的眼神异乎寻常的冷漠,简单地问了他一句,是要做淮阴侯还是张子房。   他瞬间就明白了。是他功高盖主,百姓的呼声传到天子耳朵里了。   当时他为自己声明,一遍遍辩解,可陈元基不信,反而问他想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背上叛国的罪名。   想到灯下等他归家的妻子,腹中还未出事的孩子,即便他有能力带着部下谋反,还是选了后者。   不管他成功还是失败,顾氏都将被永远烙上“篡位”“谋反”的印记。   陈元基意料之中地笑笑,又说,要他拿出点诚意。然后把目光落到他左腿上。   他会意,拔出原本只指向敌人的佩剑,扎进膝盖。   成了残废,就再也不能带兵了。   膝盖尖锐地疼痛起来,顾连成弯腰捂住伤处,疼的冷汗直流。甚至耳边又响起利刃穿透皮肉的钝声,眸中也被罩上一层血色。   旁边的侍卫婢女纷纷上前扶他,“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老爷您没事儿吧?”   顾连成摆摆手,示意他们散开。   他避开这个话题。真是被顾栾气疯了,才会自己给自己找不快。   “她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在我们家这段时间,我们给了她这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让她入她这辈子都进不了的朝廷、上她高攀不上的书院。多少人花一辈子也坐不到的位置,她直接就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顾栾太阳穴突突的,额角绷出青筋。他觉得自己跟顾连成,都仿佛是在对牛弹琴。   他浑身的力气使不上,把精力都放在嘴上,拼尽全力给顾连成叫板。说不定把他气糊涂了,就把门给他打开了呢。   “如果你说的荣华富贵是每天胆战心惊抬不起头做人,上学堂被人欺辱,入朝新官就被发配到外地累死累活还差点丢掉性命,没事的时候万事大吉一旦出事就被丢出去顶罪——你怎么不自己去享这个富贵,怎么不让我去呢?星潼每天踩着刀尖儿活,却从来没说过有谁对她不好,明明被陷害还要先自责,忍气吞声都是怕给你找麻烦,用一下你的名字也要战战兢兢好几天,她活该欠我们家的吗?”   顾连成也是被气的魔怔了。他也一拳砸在门上:“给我找麻烦?她要不是怕被人发现是个骗子、怕被休掉回家被人瞧不起,你以为她会像现在这样?”   “是,我承认都有自己的利益所求。但她妨碍到你了吗?她威胁别人了吗?”顾栾寸步不让。   顾连成一时语塞。   这一瞬间的空白让顾栾抓住机会,乘胜追击:   “你知道当时这么多将领,皇上他为何只要你断腿吗?我一直想不明白,还以为是他心狠手辣,这会儿突然想通了——因为你们本质是一样的啊,他要是对别人说那种话,人家当场就能起兵把他反了。他知道只有你会顺从他的话,一直顺从,子子孙孙都做他刀下的仆从。”   “你想救我娘就行,我救我夫人就不行?你到底是真的疼我,还是拿我给你当时的懦弱找借口呢?”   顾连成不想再跟他废话下去。   反正顾栾现在被锁着,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逞逞嘴上的能耐了。   早晚有一天,等顾栾也到了这个年纪,就能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了。   他抛下一句“记得吃饭”,转身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无论顾栾再怎么喊,门口都只有顾连成的护卫回应他了。   为了防止家里的下人迫于压力给他偷偷开门,顾连成特意从自己还在军营的老朋友季万德手里借了几个士兵,专门看着顾栾。   顾栾重重地砸墙泄愤,而后瘫坐在地上。   顾连成讽他脑子一热。他就是要脑子一热。   时时刻刻都想为姚星潼冲动,顾栾觉得,这样才配得上她的良善。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最终脑海中只剩下一个问题。   那日看雪山时,姚星潼许了什么愿呢?   等到屁股坐僵了,他才慢慢爬起来,从姚星潼偷偷藏起来的针线盒里抽了一把亮闪闪的银针。   ***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等了两日,皇后终于来见姚星潼。   姚星潼并不看她,“皇后娘娘想让我想清楚什么?”   “别装傻了。”崔含霁冷笑道,“你不是很聪明,前脚刚出事儿后脚就能让顾栾来给你顶罪吗?把他都能耍的团团转,这点儿利弊不会想不清楚吧。”   “上次你拿腊梅害本宫一事,本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栾就忙不迭来跪下求饶了。这次你都在这种地方待了这么久,他还没过来,你没明白什么吗?”   姚星潼生硬地回答:“我不明白。”   连尊称也不用,明摆着是故意气她。如果是之前,砍姚星潼一刀,她也是万万不敢用这种语气跟皇后说话的。   不过现在,她的脑袋悬在刀尖上,退无可退,没什么能让死亡比她更害怕的,皇后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崔含霁恨的牙痒痒,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偏偏留她还有大用处,动不得。   “这是他们弃了你了。”崔含霁带上点怒气,“实话告诉你,顾连城已经面见皇上,说你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哦。”姚星潼淡淡应道。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姚星潼的反应让她十分不满。“你这么大一点年纪,还没看清楚男人都是什么东西。你在这儿为他舍生忘死自我感动,他正和家里人想着怎么让你早死早闭嘴。道理跟你讲清楚了,条件也给你开过了。离了顾家,本宫自会给你挑更好的。”   崔含霁说这话的时候,尤其注意看着姚星潼。她猜顾栾的身份有问题,这两日也想找机会测验一二,可惜顾栾连门都不出。   “顾栾是我夫人。”姚星潼只说这一句,无论崔含霁再说什么她也不答了。   崔含霁本想乍她一下,结果没乍到。她深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失态,同时不免怀疑,自己猜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万一真的是那样,姚星潼一人所为,他们想降罪顾家也降不成。   本来想和顾家如此相安无事下去,只是这次顾栾在南岭自作主张的行为,又触动了陈元基那根敏感的神经。   顾栾一出面,公仪明就巴巴地听他的话,只因为曾经是顾连成的部下。   将士们之间的感情比他们想象的要更牢固。   崔含霁耐心耗尽离开,牢房里恢复寂静。   姚星潼手指抠了抠破烂草席。她情况特殊,住的还是单人牢房呢,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人,旁边的铁栅栏里都是空的。   她望着牢门外发了一会儿呆,崔含霁的话一圈圈从她脑海里滚过。想着想着,眼泪忽然下来。她背过身去,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再多哭。   有什么好委屈的呢,这两天冷静冷静分析过几十遍,不是早就料到顾连成会放弃她吗。   可真的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点点难过。她本来是想自己承担的,这样倒也能不顺了皇后的意。但是最后保全的是顾连成这样的人,她难免觉得不值。   她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姚星潼对着墙角,悄悄掏出脖子上挂着的小绿瓶。被关进来前有人搜过她身,自然看见过这坠子。搜身的人只是觉得它是普通的挂坠,当翡翠来看成色也不好,就给她留在脖子上了。   她拧开瓶塞,朝里面看。黑漆漆的,隐隐能看到一对微微晃动的小红点。她往里面放了两粒米,重又盖上瓶塞。   饭食太差,一碗米能掺半碗灰。她一颗一颗的看,才挑出几粒干净的。   婆婆说过,蛊虫爱干净。   ***   出去时,崔含霁多嘴问了一句狱卒:“里头的,最近表现怎么样?”   “回娘娘,一切正常,饭也都正常吃了。只是话有些多,时常要人进去看着。还有,不说话时,她常对着墙坐着睡觉。”狱卒恭恭敬敬答。   “倒是心大。”崔含霁不知是高兴还是不满,拿手帕捂住鼻子,像是再也受不了这腌臢之地,快步离去。   ***   外面看不出风波,可家里的气氛明显不对。   下人们多多少少知道点什么,可谁也没赶议论。   他们之间渐渐传开,说姑爷犯了错事,已经叫皇上给弄死了。   平日遇到不寻常的事情,知道的最多的往往是季婆。可季婆这次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最近一直卧床不起,连饭都是她养大的阿林来送。找大夫看也没用,只说是到了岁数了,顶多开点补气血的方子,治不了的。   大家都明白,这是该走了。顾连城给她订了寿衣棺材,算是成功养老送终。   阿林一边为姚星潼的事发愁,一边担心季婆。季婆是她唯一的亲人,从她还嗷嗷哭的时候就把她从亲戚家里抱来,拿米糊喂大。   季婆亲戚家生了太多女孩儿,嫌弃她,准备趁着还小,丢到野外喂狼。是季婆捡回她一条命。   阿林正在给季婆凉粥。勺子搅着搅着,她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鼻子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季婆靠着枕头支起半个身子,跟阿林聊天。眼神中竟带了点神采奕奕。说话也比前段时间顺溜不少。   阿林一开始是高兴的,还陪着她说,后来心里咯噔一声——这怕不是回光返照。   不过季婆没想到这一遭,她还以为自己快好了。她跟阿林讲了好多顾府的事儿,顾栾小时候挨过多少揍啦,老夫人曾经闹过离家出走结果还没走到城门就吓得回来啦……有些事颠三倒四讲了好几遍,她还像是第一次提起似的津津有味。   末了,她眼神落到阿林脸上,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   “其实你不是我亲戚家的孩子。”   此话一出,阿林心中震颤,搅粥的手停了,下意识地否认:“您说什么呢?您不是我表姑奶奶吗?”   季婆费力的笑了笑,只能勉强把嘴裂开一点。配上她哀凄凄的浑浊老眼,更像是哭。   “我是前老爷从牙行买来的。当时我们一行四个,我最小,就给我姓了季,没名。我也没什么姓林的亲戚,你是我在城外捡的。”   她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下着雪,我打城门过,听着有小孩儿哭,然后就看到你了。一丁点大,包着小被子,冻的脸都青了,还在那儿哭。”   “当时饥荒,我估摸着可能是家里养不下了,又不忍心动手掐死,就丢到外面,看你有没有活下来的那个福气。我一抱你,你就不哭了。我寻思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也没有一儿半女,不如就把你带着,谁叫咱们有眼缘呢。”   阿林觉得前所未有的悲凉。可季婆笑,她也只能跟着她笑。笑着笑着,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我是怕你跟我一样,没有亲人被别人欺负,才跟老爷通融一下,说你是我亲戚家的丫头。”   季婆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想再像之前那样摸摸阿林的头,最终只够到了肩膀。   她便扶住阿林的肩膀,递给她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你脖子上挂了块桃木牌,上面刻着‘林’,所以就叫你阿林了。” 第59章 . ⑤⑨姚周氏 没想到,来人是本该最期待……   顾栾一手扒住窗台, 一手拿针,对着窗格接缝处一点一点扎。   这窗开在靠床的那面墙上,扁扁的扇形, 不能开合,更像是个装饰品, 正常人是爬不出去的。顾连成兴许是忘记了还有这扇窗,或者是看到了也觉得无需费心防备,反正顾栾有没有江湖上的缩骨功。   这也恰恰成了顾栾出逃的一线生机。   顾栾把窗格捣了一个洞出来,翻出当初裴英拿来骗他的假木牌, 用绳子吊着堵住漏风的小口。   当时他差点把木牌丢灶膛里当柴烧。后来把真木牌送给了姚星潼, 觉得自己留个假的也还不错,起码旁人乍一看会觉得这是一对儿。   算算时间, 墨无砚应该已经到了。没在约定碰头的地方看着他,必定起疑, 在他入城之前也定会提前派人来打探消息,前后一联系, 就知道他遇到麻烦了。   挂完木牌, 顾栾觉得不够,换到另一边开始撬窗户。他撬的小心, 尽量不发出声响——实际上几根绣花针也做不出什么大动静。   一直到月上中空, 顾栾取下了一截窗格。窗格是网状的, 有了这层开口, 想突破就变得很容易。他顺着那段开口, 向四周以辐射状把木头一块块掰下来,破开了大半窗户。做窗格的木头又短又厚,顾栾的手被木刺扎的到处是孔,气的他狠狠地呸了一句。   “娘的。”   要是换成别人这么对他, 顾栾肯定要把他从十八代祖宗骂到他的子子孙孙,再打真刀真枪打一架也是极有可能。奈何关他的人偏偏是他亲爹,一肚子火发也发不出去,憋的他胸口疼。   从后窗看过去,正好能看到皇宫。一片灯火辉煌,而姚星潼却不知被关在哪个黑漆漆的角落。   那地方没有属于他们的光亮。   顾栾看了会儿,并不伤感,而是浑身上下充满了往前奔的干劲儿。   反正顾连成的意思已经这么明显了。要是模棱两可,顾栾说不定还寄希望他能救姚星潼,思考对策前后犹豫。现在这样,反倒给他退无可退、孤注一掷的勇气。   顾栾把掰下来的窗格按照原来的顺序放回去。半个空窗太过显眼,要是被起夜路过的下人看到就不好了。   他搬来被褥枕头,靠在墙上小憩。   他没有等多久。   凌晨时分,日出前最阴暗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声音。很小很轻,像是小鸡在啄墙。   顾栾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本来就没熟睡,听到声音后一骨碌爬起来,先把木牌取下,通过杯口大小的洞往外看。   面前出现一张倒吊着的人脸。   “听说小夫人被抓了,顾公子您也被关起来了?”   步烟晃晃悠悠的,几缕头发散下来,配上身后墨色浓重的黑夜,多少有点像鬼。   此刻她正用脚和小腿钩住屋檐,吊着跟顾栾讲话。   顾栾回头看了眼前门守卫应在门窗上的身影。静悄悄的,没人动。他怕惊动他们,把声音压到不能再低,“出去再说事儿。现在当务之急,先帮我出去。”   步烟又道:“我随身带了迷药,要去把门前看守的放倒吗?”   这种事儿她显然做过不止一次两次了,熟的很。她平时伪装成给老爷们洗衣扫地的婢女,一身夜行功夫倒是很了得。只是上了年纪,又生过两个孩子,像现在这样吊久了了容易发晕。   顾栾摇摇头,“不能被我爹发现。你有刀么?”   步烟立刻从怀里抽了一把一指长的小扁刀递给他。   “谢了。你先走——还是在原来定好的客栈住么?”顾连成已经知道墨无砚要来京城,他是京兆尹,这块儿都是他的地盘。强龙还压不了地头蛇呢,墨无砚还是个快要咽气的老龙。   客栈是他提前去订的,跟小二说是从外地来的商户。旁人打听不出来,顾连成要想打听他在哪儿订了,绝对一问一个准。   步烟答:“见顾公子没来,老爷恐生变故,当机立断换了地方。”   她把新客站名字告诉顾栾。   “我知道了。天亮之前,我去找你们。”   步烟没有磨蹭,马上回去找墨无砚复命。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方便多了。顾栾利落地把窗格整个卸掉,比了比大小,觉得除了肩膀那块儿有点难,剩下的地方挤一挤,应当能出去。   出来的时候,他又有点儿后悔让步烟走这么早了。   得有个人帮忙放哨啊。   不管了,天边马上就要泛出鱼肚白。到时候他再想跑,就难了。   顾栾先侧着头把脑袋递出去。过肩膀时果然卡住了,他退回来把上半身衣服脱到只剩里衣,还是卡的厉害。   无论他怎么用力,变换姿势,肩胛骨那块儿都会卡到墙壁。   他骨头还没到能跟石头硬碰硬的强度。   顾栾想了想,退回来,右手搭到左肩上,卸掉了自己半边肩膀。然后他片刻不停,再次往窗外探身。骨节错位的肩膀经过狭小空间的挤压,饶是像他这种不怕疼的人,也出了满头的冷汗。   他边蹬腿往外使力,边想,关公当时刮骨疗毒还能面不改色的下棋,忍疼能力可真不是盖得。   他这只是拧了骨头,人家呢,那可是刀尖儿在骨头面上刮啊!来回刮!   终于把肩膀弄出去,顾栾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等他整个人都出来,身体失去支点开始往地上砸时,他用完好的右臂撑了一下,在地上打个滚,悄无声息地落入花圃。   一咬牙,他把卸掉的肩膀又推了回去。   尽管疼的不断咝咝吸气,顾栾还是不敢原地缓会儿。他往故意切的毛毛毛糙糙的窗格上挂了几条破布,又把手上的伤口扯破滴了几滴血,看起来像是此人力大无穷,直接徒手掰断了扎进砖瓦里的木头,又挂彩逃跑似的。   做完这些,他像回家时那样,翻墙头跑了。   ***   顾连成收拾好心情准备再来给顾栾洗脑时,站在门口叨叨叨说了一大堆,发现里面没人回应。他心里掠过不详的预感,连忙叫人来开门,结果只得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门口的侍卫当即认错,顾连成什么也没说,只有节奏地敲着桌子。   他看着破洞漏风的窗子,上头零落地散着几根针。被木刺勾下来的布料在清晨的微风中晃动。   他还是小看了顾栾。   居然只关了他一天一夜。几根针,也能让他找机会脱逃。   闻声赶来的高氏看见儿子又没了,大放悲声,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呜呜哭。   不过这次她好歹没两眼一番再晕过去,而是捧着阿月从窗上摘下的带血布条,涕泪涟涟,哀求顾连成:“老爷你就别跟阿栾作对了!阿栾从南岭受了这么重的伤,都还没好透,又被这破烂木头刮的破皮流血……你要是不关他,他至于逃跑吗!”   顾连成压抑住心底的怒气:“我不关他,任他去皇上面前送菜吗!还劫狱,真当那永巷,是个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的地方!”   “那你把他找回来呀,没有阿栾我活不下去啊……”高氏捂着胸口,一声高过一声。“你不是京城太守么,你叫人,叫人把他找回来!我亲自看着他!他一身的伤,又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顾连成本来就烦,她这一哭,效果不亚于火上浇油。   “别哭了!”   他甩手离开,吩咐下去:“还和之前一样,把这屋子给我看好了。谁也不许说小姐不见了的事情。”   他的心腹跟上,“是要在城中偷偷寻找小姐么?”   尽管通过这几日的争吵,他们觉得顾栾的声音,其实是个男的……可顾连成依旧以“小姐”相称,他们便和往常一样唤顾栾为“小姐”。   顾连成应着太阳,缓缓闭上眼睛:“不找。这是京城,离天子最近的地方。我做的再隐蔽,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之前安排寻找墨无砚的人也都抓紧叫回来。别再找了。免得牵扯到小姐。”   就让陈元基以为顾栾还在府中被他看管,他曾经宠妃的青梅竹马也没有要来京城复仇。   只要不落到陈元基手中,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   接到姚星潼被天子发现是女儿身,以欺君之罪关入大牢的消息时,整个姚家鸦雀无声。   信是顾连成亲自写的。内容言简意赅,说自己不追究姚星潼隐瞒身份入赘郡府一事,让他们收拾收拾赶快往南洋岛逃,遇到官兵就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忘了世上曾经有过姚星潼这个人就行。   没想到事情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暴露。李氏面如死灰,双手不住哆嗦,手里的茶盏“啪”地跌在地上碎成好几瓣。已经冷凉的茶水在地上晕开,染出的形状像朵牡丹。   也就是从这声脆响的开始,姚家从接到密信以来保持了近半个时辰的沉寂,被打破了。   先是老太太姚周氏。   她抓起靠在床边的拐棍,一棍敲到姚东桦头上,给他脑袋敲了个浑圆的包;又一棍挥在李氏屁股上,在衣服下留下一道红印。   卧床不起连吃饭都要别人喂的老太太,此时把拐棍舞的虎虎生风。几个姨婆看出这是正室跟婆婆之间的混战,纷纷拉了自己的女儿就跑。   姚东桦捂着头乱叫:“娘你打我做什么!都是这个女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养了这么久的儿子他娘的是个没把儿的啊!我们姚家都要绝后啦!都是你搞得!我就说怎么后面生的一个一个都是女娃!”   姚周氏又是一棍:“你再骂!你娘我还没死,你这就骂上了!”她又指向李氏,“好你个欠抽的扫把精,能耐啊,瞒我老太婆瞒这么久,这么久!”   “那是我的孩子!你要把她掐死!掐死!”李氏为躲拐棍,还要跟姚东桦打成一团,早就披头散发没个样子。她是最先绷不住的,索性豁出去了,大起胆子跟婆婆叫板。她又给姚东桦脸上添了条指甲挠出来的红印,“我生不出儿子,你那些婆娘们也没生出来!一个不行两个不行,我看就是你不行!”   “嘿我替你哥还债还好吃好喝供着你,就是让你来打我不成!反了天了!”   ……   三人又是动口又是动手,谁说都有理。   最后,把姚周氏气的,一个挺身,从床上翻身下地,卧床五年来第一次无需他人搀扶,自己直立行走。   姚东桦跟李氏瞬间停手,看她的表情仿佛见到了鬼。   姚周氏顺着两人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先是惊讶一瞬,而后两眼迸出精光,说话都比以前中气十足。   “吵吵什么!”   姚东桦和李氏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心道方才不就是你吵得最凶么。   “你们一个两个的眼睛都是用来吃饭的?现在吵这个能再给我吵个孙子出来?”   “这是欺君之罪啊!咱们潼潼是要死了!”   ***   姚周氏的想法很简单,姚星潼是男是女,骗谁瞒谁,是不是李氏搞得他们家绝后,这些是他们姚家的事儿。她是死是活,也得先姚家说了算,顾连成得再往后排。   顾家是外人。有外敌的时候,他们得先忽略内部矛盾,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把跟外人的纠纷搞明白了,再回头关起门来说自家的事儿。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姚星潼要死,也得由她这个奶奶下刀,轮不到姓顾的。   她把所有人一通臭骂,蹒跚着两条才意外恢复使用状态的腿,坐上了去京城的马车。   同行的还有李氏。   那几个姨婆倒是树倒猕猴散,预感这将成为天大丑闻灭门之灾,她们一个都逃不过,带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孩子,不敢往娘家逃,怕给家里人招来灾祸,按照顾连成说的,连夜南下。   姚东桦也想溜。他这人对孩子实在没什么感情——反正不是他养大的,他只负责给家里拿钱。但姚周氏把他喝住了,说他敢动一下,两人就断绝母子关系。   姚东桦说她这是护短。她一仰脖子大方承认,“护短?你娘我就是护短!不然能有你今天!”   姚东桦讪讪。等她们走了,一气之下翻出族谱,“唰”地一笔,把姚星潼的名字勾掉了。   “这个不孝子——呸,不孝女!生了你算老子倒霉!”   ***   再见顾连成,李氏还是忍不住畏畏缩缩。   顾连成咳嗽一声,她都要紧张地打寒颤,说话说的结结巴巴,更不敢抬头跟别人对视。   姚周氏就没这个顾忌。她全然忘了最开始得知能跟郡守攀上亲家时的欢天喜地。在她心里,如今顾连成既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现实上的利益,还要把她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孙子”赔进去,就是连地上的一坨鸡屎也不如。   鸡屎还能用来沤肥浇地,他顾连成能么?   她听李氏磕磕巴巴地听的不耐烦,一拐棍把她拨拉到后面去。然后自己往前一站,活像只准备战斗的老母鸡,“我说,事情是在你们家出的,孩子是在你们家没的。你现在跟我说让我们当她不存在了,这像人话吗?合着那孩子不是你们一口一口喂大的丢出去不心疼啊!”   顾连成通常不知如何面对她这种气势汹汹的老太婆。   女人还是要女人来对付,高氏硬着头皮上阵。   “这位婶子,说话要讲道理。是你们骗人在先,我们不但不追究,还帮你们南逃……”   “什么骗人不骗人,我们也让那混小子蒙了这么多年!她自己骗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敢骗她奶奶我这么久,我要亲手把她的腿打断!”   “既然跟您没关系那您为何还在这儿……”   “怎么跟我没关系?我是她奶奶!”   高氏懂了。这姚周氏一码归一码,拎的清呢。   “好好好,放下这个不讲,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人不是我们抓的,是皇上抓的,您想要人,就朝天子要,朝我们撒火没有用。给她定罪的是皇上,又不是我们,我们还特意知会了您一声呢。”   高氏不明白自己堂堂京兆尹夫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县城老妇用“您”这样的尊称,她下意识就这么说了。   “好嘛,要是你们家千金被皇上抓了,你们也这么说,定罪的是皇上,和你们没关系?要是你们家千金嫁到别人家然后被皇上发现是男扮女装,要下死罪,你们也不屁颠屁颠往亲家门前跑?”   听到“男扮女装”这个词,顾连成和高氏都神色微妙。   姚周氏持续输出:“我看你们就是懒得管,拿我们潼潼的命不当回事儿!我告诉你们,你们不当回事儿,我当回事儿!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哼,养条狗都知道等它死了不吃肉!”   说到这儿,李氏在一旁听着,又开始哭了。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马上就要没命,死前一个人在冰冷的牢房里,饥寒交迫,她的心一剜一剜的疼。   也不知道姚周氏到底有多铁石心肠,能在孩子未降生之前就斩钉截铁说出“是女娃就放水缸里淹死”的话,现在还能口齿伶俐地跟别人骂架,一滴眼泪都不掉。   可她现在无比期盼,姚周氏的心能再硬一点,再硬一点。   “你们倒好,俩胳膊一扬屁事没有。这是吃人肉呐!”   再往下,她就要开始老太太骂街了。她在洛鹤县生活了一辈子,从当上姚夫人之前就能骂的人耳鸣,等年纪大了之后,一来没人管她,二来她也不再需要脸皮,什么乡野粗话她都能来几句。   高氏变了脸色。她跟周姚氏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尊老礼仪马上就要到头,下一步就是要让顾连成直接叫人来把这对聒噪的婆媳抓走了事儿。   她恨恨地想,姓姚的就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   “犯了欺君之罪的人必死无疑,但我们剩下的人还有日子要过,不能全都为了她一人折进去啊。为了保全其他人,让她说此事乃一人所为,其余人都不知情,想必她也是这个想法……”   姚周氏听的想笑。   一人所为,怎么可能一人所为。   出生的时候谁给她擦掉一身血水,谁给她换尿布,谁给她洗澡,做这个的人会不知道?   诛九族就是诛九族,不知情的人多了去了,一样逃不过。   能从这种说辞里得利的只有顾家人,他们姓姚的还不是该怎么死还是怎么死。   “这话是你们说出来的,我信个鬼!我要见潼潼,我要当面听她亲口跟我说!你不带我见,那就别怪我逢人就讲,你们姓顾的什么都知道,你们早就知道潼潼是个女娃,你们骗皇上说不知道,你们也欺君,你们也得一块儿掉脑袋!”   顾连成简直要被她吵得眼前发黑。   想见姚星潼?   他也想见。通了这么多关系,就为了能给她带一句话,结果皇后把她看的死紧,到现在姚星潼还是处于断联状态。   姚周氏无意间的恐吓让他没来由的心虚。因为他们也确实“欺君”了,只不过还没被发现而已。   这对婆媳来的时候是大咧咧来的,亲眼看着他们走进顾府的人多的是,他不想,也不好对她们下手。   焦头烂额之际,一道声音传来,好听到顾连成当场想叫他哥。   “顾大人不用麻烦。我带她们去。”   一行人同时抬头往门口看。   顾连成绿了脸。   没想到,来人是本该最期待姚星潼惨死的陆许明。 第60章 . ⑥〇进永巷 墨无砚朝他招招手,笑的像……   跟顾连成对上视线时, 陆许明微微偏头,把视线移到了别处,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以为顾连成的腿是在打仗时受伤的。像大部分人认为的那样。   那天经过崔含霁一番提点, 他才醍醐灌顶——   击退外敌班师回朝,他是小将, 先带一队人马回京,顾连成带着大部队在后面。回京当晚,崔含霁就以庆功之名把他召进宫里,饮酒微醺之时, 问他, 身边不小心养了一只狼怎么办?   他带着沙场未退的血气回答,直接杀了的话, 太浪费,不如把牙拔了。不对, 要让狼自己用石头把牙砸下,亲手交给主人, 一点点磨去它的戾气, 让它永远做一条只会呜呜匍匐的狗。   崔含霁哈哈大笑,亲手给他倒了一杯佳酿。   等到顾连成回京的第二天, 他作为曾经的将领去问候。结果见到顾连成瘸着一条腿, 伤还是新伤, 说是来时又遇到最后一撮残存伏击, 因为太得意忘形没放在心上, 搞坏了腿。   虽有疑虑,但也深信不疑。直到多年后的今天,陆许明才后知后觉,当初崔含霁问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从他这儿取了什么缺德的经。   怪不得顾栾看他的眼神一直像在看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始终带着倨傲,他还以为这是他个性使然。   加上姚星潼出的这档子事儿,他慢慢回过味儿来了:顾栾是个男的,用那种眼神看他,是真心觉得他不配,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滔天的恨意。   这几日他一边因为“自己追了这么久结果追了个男的”的大概率事件而愤愤不平,一边为他这些年对顾家欠下的债而羞愧懊悔。   还有崔含霁。   他本来与崔含霁是一家人,是互为依靠血浓于水的关系。直到那次意外的争吵,他才发现看似坚不可摧的亲情,原来只是脆弱的天平,哪头稍微重一点,马上就倾倒。   陆许明自认为崔含霁做了不少事,她的后位起码有一半是他帮着打下来的。结果呢,因为一个偷养小妾的堂妹夫,就开始指责他。亲眼见他死皮赖脸追顾栾好几年,就是不把顾家和皇家的恩怨告诉他,把他当笑话看。   顾家这几天应该不好过。听说把顾栾都关起来了。   怀着又愤又悔的复杂心情,陆许明出来溜溜达达,不知不觉就走到郡府门前,心想着来都来了,不如进去坐坐,跟顾栾来一场“男人间的谈话”,结果碰到这么一场闹剧。   “定康侯。”   顾连成绿着脸朝他拜了拜。同时心里直打鼓,直呼祸不单行,家里已经乱成了一窝棉套,陆许明还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哼,那句话八成是说出来讽他的。说不定下一句就是要兴师问罪,问他“京城第一美人”去哪儿了。   陆许明慢悠悠上前,“啪”地折起扇子。也不知道这还没入暑的天儿,他天天摇着把扇子给谁扇凉风。   他下巴点一点姚周氏和李氏,“这是姚桉的家里人?”   俩人没见过陆许明,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不过见顾连成都要给他作揖,又叫他“定康侯”,马上认定他官比顾连成还大,瞬间抛弃了自己亲家,朝陆许明扑上来,呼天抢地地开始自我介绍,末了把顾连成狠狠告一状,把他描绘成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恶魔。   硬着头皮听她们说完,陆许明道:“不妨事。两个人而已,好混进去。我带她们去就行,顾大人就不必再为此事操心了。”   顾连成摸不清他心底到底怎么想的,不过靠经验判断,估计是整不了什么好活儿。难不成是皇后派他来抓姚星潼家人的?   他伸手拦住,“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定康侯日理万机,怎好拿这种事儿再去折腾您。”   陆许明还没张嘴,姚周氏先一口唾沫啐在顾连成脚边:“哟,现在开始说这是您家的事儿喽,方才是怎么说的?您这一家子变脸变得怪快哟,齐天大圣的脸贴的吧!”   “你!”   当着陆许明的面儿,顾连成不好说出“不识好人心”这种话。一来他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二来这是在明晃晃骂陆许明是黑心坏蛋。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叫他憋回去。   高氏则巴不得赶紧把这两人带走,管他是陆许明还是陆许暗。她一把拉住顾连成,对陆许明笑笑:“这回多谢陆侯爷,日后一定重谢!”   陆许明示意无妨,偏头往里看了看,还是问起顾栾:“顾小姐不在家么?”   “在的在的。只是这几天有点儿不舒服,在里面卧床休息,不方便见人呢。”   陆许明半是失落半是放松地轻呼一口,最后假模假样客套一句:“姚桉一事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二位节哀。之前不懂事,多有叨扰,还请二位见谅。”   说完,带着婆媳二人走了。   等他们走出老远,高氏拉拉顾连成的袖子,“他什么意思啊?他真愿意那俩带进去?那早知道让她们捎句话给姚桉了。”   “捎什么话?让她们亲女儿亲孙女去死的话?”顾连成没好气道。   不过关于陆许明,他倒是有点看不透了。   ***   顾栾在近郊区的地方找到墨无砚歇脚的小旅馆。   他带来的人各自分散,只有装作货物的几车东西随他一块儿停歇再次。   找到一张干净的床,顾栾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两个时辰后他起来,跟小二要了大份的牛肉面,呼哧呼哧不停往嘴里扒。一份不够,他又往里加了面。   墨无砚在一旁看着他不声不响地吃,忍不住拿拐棍敲了敲他的小腿,“你也捯饬捯饬你的样子,半男不女的,走出去就是个活招牌。”   闻言,顾栾吃面的手停顿片刻,不理会他,接着吸入。   过了一会儿,墨无砚又说:“到家了还饿着你啊,怪不得你想去南岭,原来是在家吃不饱饭。”   顾栾照旧不理他。   从他回京城到现在,这是第一顿正经饭。先是跟顾连成好声商量错过了中饭,晚上担心姚星潼又没吃下晚饭,然后昨天一整天怕从送进来的饭里吃出什么安眠类的东西,饭菜都是偷偷倒床底鞋子里的。   不光没吃什么东西,他还先后经历了被敲晕、声嘶力竭地吵架、砸门、断肢出逃,最后赶在天光大亮前费劲巴拉一顿跑,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不知道姚星潼在永巷里吃没吃的上饭。这回没人给她偷偷塞青团了。   顾栾鼻子一酸,而后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涩的泪水憋回去。他吸完最后两口面条,一抹嘴,又让店小二送一套新衣服过来。   “你想怎么办?事先说好,人我不能借给你多少,除非你能保证在闯永巷劫狱的时候把姓崔的给杀了。”   顾栾吃饱喝足,这才说了进客栈后的第一句话:“那你是想多了。皇宫这么多守卫,你就带这么点人,顶过能过第一道宫墙。”   “再说,我不想背上刺杀皇后的罪名。就算我把星潼捞出来的,下半辈子怎么过?”   墨无砚拍了拍手给他鼓掌,“你有这个觉悟就好。那你干嘛来这儿找我,在家躺着呗。”   “我来蹭饭的。”   他瞥了瞥桌上空碗,“出来的急,没带钱,这顿饭先欠着。”   “免了免了。你吃我这么多,不差点儿。”   “你不是要来看苏锦枝的么。怎么样,见着了没?是不是真的苏锦枝?”   墨无砚哼了声,“没你家小夫人带路,我上哪儿找到洛鹤县,又上哪儿从满满当当全是人的县里找一个绣娘?”   顾栾蓦地抬头看他。   墨无砚朝他招招手,笑的像块干瘪的橘子皮。   顾栾凑过去。   “这次带的人不能借你,不过还有一队在路上。”   “真的?”   “我骗你有意思?听说你们家出事儿了,马上快马加鞭让人往回送信儿,这回是要把我落凤馆都搬空了。不过他们未必听你的话,那块木牌还在你小夫人身上,这怕是不好办。”   顾栾沉吟一会儿,道:“这个不要紧,我自然会想办法。这回是真欠你了。”   “你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我还看不出来?还非跟我说什么,哎呀,我是来蹭饭的,哎呀,我会还你钱。你上回的小命还是我救的,能不能真诚一点?”   看来墨无砚最近的身体真是好了不少。   不光经住了舟车劳顿,还能精神抖擞地取笑他。跟一月前躺在床上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对着蜡油数自己还有多少日子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会儿,托小二买的衣服也到了。   顾栾洗完脸,新衣上身。墨无砚还以为是什么华服美饰,结果是普通洗衣婢穿的粗麻布衣服,上面补丁摞补丁,大概也不是新的,是小二随手从客栈洗衣娘房里偷的旧衣服。   “你要穿这套混进宫里?”墨无砚惊道。   “不是。”   顾栾绑好头巾,往脸上涂涂抹抹。不一会儿他直起身来,转身对着墨无砚,俨然一副饱经风霜的老妇脸。   不过墨无砚在南岭见过不止一次的易容术,这点儿变化在他心里掀不起惊涛骇浪,他只觉得现在的顾栾又老又土,丑到令人发指。   “我去找韶阳公主。”   ***   “那个,侯爷,这样真不会被发现吗?我们这样真行吗?”   李氏扯了扯身上年轻丫鬟穿的青绿衣裙,扭扭捏捏地跟在陆许明身后。   她倒不是嫌丫鬟穿的衣服料子不好,而是她已经四十的人了,还在穿十几岁小女孩儿穿的衣服,实在是老黄瓜刷绿漆,有点儿过了。   从背影看还勉勉强强,正面看绝对露馅。   姚周氏提着一口气,凶残地瞪她一眼。要不是现在两手空空,她早就一棍抽李氏身上了。   “我年龄不比你大?我们穿的一样的衣服,我都没说什么,你一路叭叭叭嘴就没停过。母鸡抱窝都比不上你会说!把嘴给我闭上!”   姚周氏同样着绿裙。为了装的像陆许明的随身丫鬟,她不得不丢掉拐棍,始终提着凉气才能把脊背挺直,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两人的步子。为了遮盖白发,还临时拿积在砚台底部的黏糊糊墨油糊了头发。   她烦躁不堪地想,待会儿见了姚星潼,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让她看看她年逾六十的祖母,为了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说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   “没人看你们。”   陆许明轻飘飘甩下一句。   李氏再不敢吭声,闷头走路。   不过跟着陆许明确实方便,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人,偶尔遇到宫女侍卫也是匆匆行礼,目不斜视地经过。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永巷。   虽然现在陆许明跟崔含霁闹的有点僵,有些日子没说过话,不过在外人看来两人还是一块铁板。所以他说自己来审审姚星潼,无需惊动皇后,侍卫还就真没找崔含霁通报。   进去之后,绕过一道道铁门,最后才抵达关押姚星潼的房间。   陆许明不想进去,在门口等着,给了她们两刻钟的时间。   这算是之前故意诓她给皇后送花的歉礼吧。那种情况,她送什么都会是一样的结果。皇后可以对腊梅国民,也可以对水仙过敏,想打几个喷嚏还不是她自己做主。   陆许明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女人一向不错。他也一直引以为豪。   对于姚星潼在皇后那吃瘪的事情他是喜闻乐见的。不过得知她是女儿身之后,陆许明心里头就开始鲠着一根硬刺。   那感觉跟韩子赋踩姚星潼爬坑时的心情差不多。   ***   姚星潼正如往常一样面对墙角,盘腿打坐。   听到身后令人齿缝发冷的铁门声,她以为是侍卫又来监视她了。   所以她丝毫没有动弹,连心跳都没有加快半拍。   然而这次进来的是相对轻巧的脚步声。   侍卫的鞋子低端是环了圈铁皮的,走路蹬蹬蹬,显得冰冷又威严。   难道是崔含霁又来企图游说她了?   她这么想着,冷冰冰的囚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熟悉的哭声。   “潼潼啊!娘来看你了呜呜……”   还有骂声。   “姚星潼你这个小鳖孙子!气死我你就没奶奶了你好受!” 第61章 . ⑥①当年事 “阿栾姐姐让我带话给你。……   “祖母?娘?你们怎么……”   没激动完, 姚星潼一把捂住嘴。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俩人肯定是借了别人的身份偷偷溜进来的。外头还有人守着,不能叫他们听了去。   李氏赶快跟上, 憋住不让自己放声大嚎。   小声说话也不能阻止姚周氏想要爆锤姚星潼的心。她磨磨牙,凉飕飕道:“你很能耐啊, 骗我骗这么长时间。死到临头了才露出狐狸尾巴,真好,真好。”   没有拐棍,只能言语攻击。   李氏跟姚星潼条件反射隔着铁栏抱成一团:“祖母, 你听我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   “是,你不是有意的, 你是不想活了。你克的我们姚家绝后,没落到我手里, 落皇上手里了,你就该!”   李氏哭着插嘴:“还都不是因为怕你么……”   “嘿, 怕我?我怎么没看出你们娘俩怕我?有胆子装, 就得有那个劲儿去扛报应!什么也不说觉得自己怪聪明哦,把我老太婆都瞒过了哦, 两个人长了一对蛾子脑袋!”   姚周氏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骂人了。天知道, 她在得知自己其实并没有孙子的那一刻, 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姚星潼哭丧着脸抱紧李氏, “祖母,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瞒你这么久也属实是被逼无奈……这次害你们也受牵连,我真的特别……祖母你也别太生气,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你总不能叫我们姐妹一群人都去沉塘,让爹再娶。不过能不能别这么快想让我死?我好歹叫了你十几年祖母……”   没有拐棍,她胆子稍稍大了些。   “我让你死?我说话有用?我让你从这里头好好出来,你能出来吗?净会整没用的废话说!你也知道我当了你十几年奶奶!”   姚周氏小声地咒骂。   不过她隐去后半句没说。   她看着姚星潼长大,期间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看着那孩子叫她祖母,奶乎乎的,她又不想拔下她裤子核实一下了。主要还是怕自己气过去,就这么一路哄着自己不去怀疑李氏跟媒婆说的话,姚星潼就是她乖长孙。   现在一切水落石出,所有的伪装都撕破,她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她不会原谅姚星潼,也不会断了想要孙子的念头。可这么些年的情分,不是想断就能断的。   两个仇人打架打几十年,一直不分上下。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彻底打赢了另一个,他会高兴吗?恐怕失落更多。   姚周氏恍然想到这个例子的时候,不觉得它恰当,但是能很好的解释她当下的感受。那种羁绊是时间一丝一缕刻下来的,就跟她当时去教训顾连成说的话一样,养的阿猫阿狗都会有感情,都会舍不得杀舍不得吃肉。   何况人。   何况是她真心疼爱过的小孙子。现在应该叫孙女。   她不想让姚星潼死。她想让她好好活着。要是能拿她的命去抵,她二话不说马上手起刀落抹脖子。   只是这些话不能对别人说。不然李氏会洋洋自得,姚星潼也会翘尾巴。   李氏又呜呜开了:“都这个时候了,公娘你就别再提这些有的没的了,有用吗?潼潼,快让娘看看——这脸怎么擦破皮了啊,有东西吃没有?这地儿怎么这么冷啊,你怎么能遭这种罪——早知道会有现在这番光景,我当初就是拼死,也不会让你进顾家的大门!”   又是这话。但现在姚星潼不想再吐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句式,因为她发现,能听到李氏的抱怨已经快成为一种奢望。   娘俩又哭哭啼啼一阵,主要是李氏在掉眼泪。她跟姚星潼讲了顾连成有多不近人情,又交代了是定康侯爷带他们进来。   听到陆许明的名字,姚星潼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想过顾栾,想过顾连成,想过韩子赋,甚至想过王巡抚,都没想过办这事儿的会是陆许明。   陆许明的确是最方便带人进出的,这点很合理;可他明明跟崔含霁上的同一条贼船,现在帮她,完全不合情。   她不想把跟陆许明发生过的恩怨纠葛拿上来说,唯恐她们听了不舒服,再担心她。姚星潼把这点疑虑收拾进心里,没露出一丝一毫,继续跟李氏抓紧时间说话,获取信息。   没有什么额外的东西。只是再一次确认顾连成弃了她而已。   她让两人回去之后马上按照顾连成的想法南下,跑的越远越好。一开始李氏不愿意,上过死也要娘俩死一块儿,姚星潼不得不骗她,说自己已经找好了出去的门路,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才一直装作无事发生束手就擒呆在这里而已。她们在这儿不走,反而会给她压力。   为了提高真实性,她把颈间挂着的木牌拿出来晃了晃。   李氏一再确认她说的不是假话,才勉强答应她往南逃。约好在桑斐隔壁的桃江镇等她,要是一月过后姚星潼还没来,她就照样跳江,上黄泉路上寻人。   姚星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姚周氏在一旁可劲儿吹冷风,给姚星潼编排了一百种死在她手上的可能。   又抓紧时间说了其他的话。李氏解下自己特意穿在身上带进来的加厚圆领小夹衫给姚星潼,让她在这儿晒不到太阳也能暖和些。   只是闭口不谈顾栾。   姚星潼是不敢问,怕自己问了绷不住;李氏她俩是纯粹看不起顾家人,尤其看不起顾栾。顾连成夫妇还知道出来见见她们呢,顾栾那小崽子连门都不敢出,平时像个人,一出事儿瞬间变缩头乌龟。她们提都觉得晦气,认为没必要拿这种人来污姚星潼的耳朵。   最后一点时间,姚星潼想到了林绣娘。   “娘,”姚星潼眼神躲躲闪闪地,依旧不敢跟姚周氏长时间对视。毕竟这位祖母是她从小到大的阴影,挨她的骂最多,挨她的揍也最多。就连她女扮男装的源头,也是因为李氏迫于她的淫威怕自己的女儿一出生就被沉塘。   所以想问什么只敢问李氏,哪怕姚周氏活的更久,看透的事儿更多。   姚星潼同时恨自己不争气。她可是连皇后都敢正面怼过的,以为自己见到谁都能硬气,结果碰上姚周氏,马上就疲软了打心眼儿地想发抖。   别人家都是隔代亲,他们家是隔代仇。   “你还记不记得林绣娘?她当时是怎么来的,除了女儿身边可还有旁人?之间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有没有不认识的人来找过她?”   她连珠炮似的一通问,把李氏问懵了。   姚周氏气的骂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问那姓林的干什么?人家可一句都没惦记你!她是天王老子还是怎么滴,把她叫来能救咱一家人?!”   姚星潼央求似的道:“祖母,这事儿对我很重要,真的。不然我也不会现在问。”   姚周氏并没有打算停止骂骂咧咧:“哼,快死了,什么都比你脑袋重要。我看你现在一点儿不怕,还有心思去问别人家的事儿。人家好歹头顶脖儿上顶的稳稳当当……”   她骂归骂,还是往后挪了一步,让娘俩交代“重要事情”。   李氏则拼命地把脑子里能想到的全都挖出来。   “之前都跟你说的差不多了啊……她自己来的,俩闺女,丢了一个。一开始文文静静的,见人还都捂嘴笑,长得秀气,剩下的都和正常人差不多。离得不算远,她一直跟小针一块儿过,现在小针出嫁了她就自己过,没见什么人来找过她……”   “咱们整个县都互相认识,来个外人能不知道嘛,除非是半夜来的——那养的狗也得叫吧,从来没有过。当时从外头来了不少人,后来要么回去了要么接着往北走了,就她留这儿。问过她,怎么不跟旁人一块儿走,她说都不认识……”   电光石火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李氏接着愁眉苦脸地回想:“别人都成群结队的,要往咱县里住,还放不下呢。得亏她就俩人,吃不了多少东西,也占不了多少地儿……也奇怪,她那村儿里的都死光了么?就她一人来了?”   姚星潼心念微动。   她追问道:“她一来就说的昆西话么?还是说是后来学的?”   洛鹤县属昆西郡,说的方言是昆西方言。只有入了学堂的人才会学官话。   “外地来的,当然不会说昆西话咯。她一开始说话我们都听不懂的,好在她学得快,不然谁愿意跟她说话啊。”   李氏说着,根据印象鹦鹉学舌,学了当初听林绣娘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姚星潼激动地攥紧了双拳。   她在南岭过了一个多月,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南岭话。南岭开化程度不高,大部分人都只会说当地方言,交流起来很困难。   而李氏刚刚说的那句,正好是南岭话里的“谢谢”。   是了。   林绣娘是自己逃出来的,怕被人发现,混到别的村子的逃难队伍里,所以才会跟他们都不认识。   她没读过书,只会说南岭话。担心被别人听出来,所以才快速学了昆西话。咬牙也要供林小针上学,是想让她学官话,更好地脱离和南岭有关的生活……   只是中间那个丢失的孩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解释不清楚。兴许是林绣娘路上见的,兴许是她自己怀的。   姚星潼有些懊悔。方言这么大的线索,她居然到现在才想到。   她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这样,娘,你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走之前,去林家问一句,就问她认不认识步烟。”   姚星潼知道墨无砚要来京城,还要去洛鹤县拜访林绣娘。可她被抓了,顾栾被关了,有人接应他吗?顾连成会不会正满城抓捕他?他真的见得到林绣娘吗?   所以不能只靠他们被动去寻。要是林绣娘真的是苏锦枝,得让她自己主动站出来。   李氏不明所以,只是慌慌的点头答应。   很快,时间到了。陆许明在门口敲了敲门,示意两人抓紧出去。   李氏最后攥了一把姚星潼的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像是生离死别。   她再去搀姚周氏。姚周氏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又瞪了姚星潼一眼,把姚星潼瞪的一个哆嗦。   姚星潼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多方面都问问比较好。她在关门前道:“祖母,娘,拜托叫一下陆侯爷,我想见见他。”   ***   “这回谢谢侯爷。”陆许明往牢房门前一站,姚星潼一半儿真情一半儿假意地道谢。   她最近在牢里整日面壁思考人生,说不上几句话,对自己下一步的处境、能不能顺利呼吸到第二天的空气,全靠猜。像被人蒙着眼睛倒吊在刀山之上,见不到一个温热的人,每天自我催眠,自己给自己希望。   见到亲人,哪怕是只知道哭的李氏和只会骂人的姚周氏,也让她终于有了双脚踏上地面的真实感。   “我不是帮你。我是觉得……”陆许明不自然地抱起胳膊,眼神飘向别处,“之前有点儿欠顾栾的。”   他不会承认他其实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姚星潼,堂堂侯爷怎么能对一介欺上瞒下的草民产生抱歉心理。   为了抓紧掠过这一点,陆许明随口问起别的:“你是女人,那顾栾是男人吧。”   姚星潼:“看你怎么想。”   她不知道怎么回陆许明。带祖母母亲进来这件事,不管他安的是好心还是坏心,反正没他还真就进不来。   她本就不是记仇的个性。这会儿看着陆许明,并不觉得他有多面目可憎,反倒认为他比之前人模狗样多了。   陆许明摸摸下巴,心想自己到底会不会说话,问什么不好,问这种谁听了都觉得晦气的事儿,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于是跳过这个话头,主动给姚星潼加了颗定心丸。“顾栾不是不想着你,是顾大人把他关家里了,听说还专门派人守着,对外说他病了。他人出不来,话也带不出来,不然多多少少会有响动。”   话说完他才觉得有点儿不对。顾家唯一一个想救姚星潼的不能出屋,心有余而力不足,剩下的就没几个人愿意再替她说话了,这能算定心丸吗?姚星潼听了只会觉得前路一片乌云密布看不到光吧。   不过换个角度想,力不足是力不足的事情,顾栾至少“ 心有余”。有没有人能救是一方面,有没有人惦念着是另一方面。有人被关起来也要想着你,这种没被人完全放弃的感觉,肯定要比顾栾活蹦乱跳整天逛街就是不来看一眼的感觉要好。   陆许明略微烦躁地点了点脚跟。他想这么多干什么?和他有关系吗?   “别的我也不知道。或者知道的也不能给你说。在皇后娘娘眼皮底下带人进来,这可算积了大德了。”   “多谢定康侯爷。但我确实有问题想确认一下——不是这件事儿,是之前的事情。”   点破她是女扮男装这件事后,姚星潼明显觉出陆许明是她客气许多,所以才敢如此直白的发问。   陆许明以为她要问腊梅花或者姚安举荐她去南岭的事儿,面上刚一热,就听姚星潼问:“侯爷,二十年前南岭苏家灭门一事,您还有印象吗?”   苏家?不是都死绝了么?他亲自动的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南岭见到苏府旧宅,又听了些传闻,想着您大概是最清楚这件事儿的,就多嘴问了一句。”姚星潼觎着他的脸色道。   意料之外的,陆许明并没有露出特别抵触的神色。应当是对苏府灭门一事不敏感,不认为其中有任何需要藏着掖着的大秘密。   不过他越这样,姚星潼的心反而沉了一下。陆许明越是小心紧张,才越能说明当时真的有不止一人逃了出去。   “有什么好问的,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姚星潼开始瞎编:“不是,我是在南岭遇到了一个妇人,说她曾经是苏府的仆人。当时不是说连仆人都没逃过么,还以为她是诓人的。这几日没事情干,想了很多,把这事儿也想出来了。”   陆许明终于开始不耐烦了。   他娘的,不过是给了点好脸色,姚星潼到是会顺杆儿爬,问问题问到他头上来了。瞧她说话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曾经是平起平坐的朋友。   但他到底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往记忆里翻找一通。   不想不要紧。一想,还真有点儿事儿是旁人不知道的。   这个旁人不仅指其他普通人,还有高高在上的天子和皇后,都不知晓。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当时急吼吼到南岭去给苏家灭门,只想着能抓紧在陈元基面前挣表现。苏慕菱出事,能被立为皇后的就是崔含霁,他得给自己表姐的登后之路添把火。   可他毕竟当时年纪不大,尚有几分少年心性没完全退去,动手快,后悔也快。看着苏府一点点在自己眼前化为焦土,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嚎叫和绝望的拍门声,宛如炼狱,他很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狠了。   可命令已下,只有严格执行,没有半路取消的道理。所以他继续看着大火,直到天亮,火灭。   平时在宫中见到苏慕菱,她从来都是笑盈盈地对他。明明自己也是刚过二十的女孩子,却把陆许明当成晚辈来照顾,甚至还想给他递糖吃。   陆许明是瞧不上糖的。觉得这女人不光挡了姐姐的路,还把他当小孩儿耍。   但大火后清点尸首,他看到苏慕菱被烧的焦糊的脸,忽然觉得口中发苦,想吃糖。侍卫来上报说少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问要不要再扩大范围搜查。   陆许明指着地上说:“苏老爷,苏夫人,小公主,大哥二哥,苏贵妃,二小姐,都在这儿了。跑两个奴仆,无所谓。反正该死的都死了,你就当从老爷到洗衣婢,一个没少。不要再与旁人说。对了,去买两斤糖过来。”   兴许是懒得为了两个婢女查下去,也或许是忽然动了恻隐之心,陆许明回朝上报时,说的是全盘歼灭,连只蚂蚁都没留。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没过多久就忘了。那袋糖也只吃了一两颗,甜的发腻,被他丢到角落里慢慢融化,到冬天又凝固,反复几次后结成一大块奇形怪状的糖疙瘩,家里仆人打扫屋子时闻到一股怪味儿,顺手就给扔了。   要不是姚星潼提起,这件事已经被他封尘到记忆最深处,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掏出来。   他皱着眉,没把话说的很清楚:“差不多吧,应当是死绝了。几个重要的人是确认过死透的,你见的那老妇可能是在瞎扯,也可能真的是命大。一个老婢而已,也要拿来问我。”   姚星潼是不是真的闲疯了,或者脑袋被吓出了问题,问这种不着边的问题。陆许明耐心耗尽,“你在里面安生呆着吧,估计没人会再来看你了。”   他抬手拉门出去,跟狱卒点点头,狱卒马上过来把门锁上。   姚周氏和李氏跟狱卒离着不远站了这么久,早就吓得两腿快要抽筋。陆许明的出现简直让她们如蒙大赦,赶紧站到他身后去。   陆许明一边溜溜达达往回走,一边分出一条神经接着想苏家。   其实苏家人挺讲义气的。知道自己早晚要死,齐刷刷聚到一起引颈受戮,一家人死也要死的整整齐齐。不像有些家族,知道自己犯事儿了,圣旨还没下就先作鸟兽散,他们还得费劲吧啦地去抓。   ***   要装就得装的像。陆许明又原封不动地把姚周氏和李氏带回定康侯府,让她们进去换衣服。   等到天暗,才让两人跟着送泔水的出去。   他想过要不要顺便派人把她们送回家,后来转念一想,他干嘛要出这个力。今天带她们进宫已经是冒着要跟崔含霁彻底闹掰的风险了——虽然这风险约等于零,但也已足够弥补之前三番四次对姚星潼下的黑手。   既然能自己过来,肯定有法子自己回去。草民而已。   所以陆许明只是亲眼看着她们混入人流,觉得大功告成准备回去接着懊恼顾栾。   要是这事儿顺利结了,他要不要去找顾栾呢?是让他弥补这些年男扮女装对他情感造成的欺骗,还是先解释他不是故意对崔含霁说那种话让她去对付顾连成的呢?   要是顾家不幸灭门,他要不要每年到坟前给他们烧纸钱呢?   欺君之罪不可恕,到时候肯定没人给他们上坟,不踩一脚都是好的了。   他胡思乱想着,一转头,看到侯府大门前的麒麟立柱后面探出颗脑袋。   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叶金。   叶金紧张地攥着衣角,脸上赔笑,小声地喊了句:“侯爷。”   ***   姚星潼觉得今天怕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宜出行的那种。要不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找她。   陆许明走后,当晚,牢房里迎来另一位“贵客”——韶阳公主。   小公主年方十岁,话音里稚气未退,一双眼睛清明透亮,长开后又是一个名动京城的美人。   姚星潼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当时在上书房被拖走的时候,似乎是远远地看了这位公主一眼。   她只当陈思蓁是跟皇帝一伙儿的,难免寻思着,大人说不动她,找小孩儿来当说客?   陈思蓁让跟随的宫女侍卫全部退下。狱卒知晓这位是皇帝的掌上明珠,万万惹不得的人物,生怕她无意间叫姚星潼给伤了,那时候就是给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所以磨磨蹭蹭在旁边护着。   陈思蓁稍稍动了火气,侍卫又惊又怕地滚了出去。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拼命拿□□吓唬姚星潼,用口型说要是敢碰小公主分毫定让她把今天的晚饭吃成断头饭,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要知道崔含霁来的时候,那门都是“咣咣”的。   他们这样,姚星潼以为陈思蓁是颗易碎的露珠,连大点声音都能把她撞碎似的。   她不禁在心里盘算,要是钻个空子把陈思蓁抓住,拿去威胁陈元基会怎样。陈思蓁年龄小,骨架小,用力一点,应该是能从铁栏的空袭里扯进来的,只是脸可能会遭点罪……   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手里连把趁手的刀都没有,拿什么威胁皇上?   陈思蓁还是小孩儿,来意都未说明,她就开始想着怎么利用人家,大约是被逼到绝境,开始有些不择手段了。   姚星潼甩甩头,把这个不着调的想法从脑中甩出,也让自己打起精神。她倒要看看,小公主能跟她玩儿什么花样。   谁知,前一刻还娇娇弱弱的陈思蓁,一撩裙摆,大咧咧地在她面前蹲下了。   地上满是脏污,她的衣裙又是贵重无比的流金淬羽裙,之前顾栾讲给家里妹妹们长见识的原型就是这条裙子。   裙摆一半被她抱在膝盖上,另一半拖地,淡黄色的薄纱瞬间多了一圈灰褐。   陈思蓁道:“阿栾姐姐让我带话给你。” 第62章 . ⑥②崔含霏 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跟阿栾……   “你来干什么?”陆许明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 “跪下给你们家主母擦地,她高兴了,让你出来吹吹风?”   叶金的亲生母亲早些年去世, 姚安怕崔含霏闹,没敢把叶金接回家, 让他继续留在定康侯府当门客,父子俩私下里时不时见个面增进感情。   前段时间两人约在茶楼见面,好巧不巧,从来不进那种地方的崔含霏去了, 当场跟两人看了个对眼。她在外面勉强撑着没有当场暴起, 还面带微笑共饮了一盏茶。回家后终于能算账,逼着两人滴血认亲, 要么两人和离,要么灭了叶金那个杂种, 让姚安在二者之间选一个。   姚安在朝中要倚仗夫人,又不舍得断了姚家目前为止的唯一血脉, 鱼和熊掌非要兼得, 一个劲儿地哄崔含霏纳叶金当干儿子。   他觉得崔含霏应当不至于到非要和离的程度,那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旁人不说, 为了崔家的名声, 皇后也不会同意他俩和离。   果然, 崔含霏气呼呼地烧了和离书。反正事情已经败露, 姚安干脆一鼓作气, 把叶金以侄子的身份接回府,预备从长计议。   可怜叶金以为自己终于能认祖归宗过上真正公子哥的潇洒生活,结果,每天被崔含霏折磨的死去活来, 精神肉体双重羞辱,偏偏应姚安的要求不能激烈反抗,活得还不如从前当门客的时候。   叶金往下拉拉袖子,遮住手腕上青紫的掐痕。他不复从前的吊儿郎当,反倒到处小心翼翼:“主母她今天不在,进宫去了。”   “往我这儿跑,你是想挑拨我跟皇后娘娘的关系啊。”陆许明凉凉道。   叶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听说了一点事情,觉得侯爷应该知道的比较清楚,所以过来问问。问完我就走,绝不多留。”   看他现在畏畏缩缩的样子,陆许明不禁感叹,到底是造化弄人。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让人大变样。   他递给叶金一个“进来吧”的眼神,叶金喜出望外,紧跟在他屁股后头,回到阔别已久的侯府。   陆许明以为他想借钱或者询问秋闱之事,想让他念旧情帮忙通通关系。谁知叶金问起的竟是姚星潼。   “我听主母跟别人闲聊时说皇后娘娘有了大喜事,又听说那个姚星潼被抓起来了……姚星潼曾经害过皇后娘娘打喷嚏,不会就是这件事儿吧?”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陈元基并没有把姚星潼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名昭告天下。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姚星潼铁定必死无疑,还怎么用她去折磨顾栾。   叶金喃喃自语道:“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皇后娘娘当时不是已经放过她了么,应当不至于过了个年又想起来了吧……”   “确实是因为别的原因,可比你猜的有意思多了。”陆许明倒杯茶润喉,“跟你说没意思,你想知道,干脆去问姚星潼本人或者皇后娘娘。”   叶金面露尴尬之色:“侯爷……”   “你之前不是厌烦她么,现在是想落井下石?”   “没有没有,我是觉得她,挺可怜的。”叶金越说,声音越小。   兴许是他自己也遭了罪的原因,很容易对同样悲戚戚惨兮兮的人无端生出同情。要是在之前,听说姚星潼下狱了,他定要第一个冲上去往她面前吐口水然后仰天大笑。   可现在,他只觉得姚星潼好惨,被皇后娘娘盯上了。崔含霏跟崔含霁是堂姐妹,他厌烦崔含霏,自然连带着对崔含霁印象也不好。   两方面原因叠加,他仿佛已经体会到姚星潼此刻会有多么绝望痛苦。   上洄源学堂的日子是姚星潼这辈子最后的几个月,叶金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对她好一点的。   谁还不是个可怜人呢。   陆许明并未对此动容。“要是只想问这个,你现在可以走了。”   叶金紧紧抿住嘴唇,道谢,慢慢往外走。   陆许明笑笑,又对着他的背影添了句:“人就关在永巷。想见的话,自己想办法。”   ***   姚星潼猛地直起身子。   陈思蓁咯咯笑了两声,“阿栾姐姐不方便进来,特意去找我。我跟阿栾姐姐关系很好的,你不用怕。”   “他,他说了什么?”   姚星潼嗫嚅着,喉咙紧绷而干涩,问出的这句话仿佛有千斤重。   这些天,她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顾栾。哪怕是想到了,也赶紧把念头转到其他地方。   陆许明再怎么说,也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推测顾栾如何如何。顾栾是真的被顾连成锁起来了么?还是他在主动装病?   一直没消息,还有崔含霁在一旁煽风点火,她难免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谁放弃她都行,但顾栾不可以。   她盯着陈思蓁红润的唇,生怕从中听到“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么她还是会拼命想要从这牢笼中出去。可那只是往外逃,而不是朝希望奔赴。   陈思蓁不知到她心底的恐慌,以为她是终于听到顾栾的消息激动的。她眼睛笑成月牙,“他让你不要担心,好好吃饭,安心睡觉,不会让你死的。”   太好了。姚星潼想,顾栾在等她,她就有了稳定的盼头,昏暗无光的日子里有了火热的光亮。   她才刚高兴没一会儿,忽然捕捉到一个矛盾的点——陆许明不是说顾栾连家都出不去么?那陈思蓁又是如何得到这句话的?   两人的说法有矛盾之处,要么其中出了纰漏,要么是有人在说谎。   陈思蓁年纪不大,心思却十分活络,和她从小生活在处处需要多几个心眼儿的生活有很大关系。   姚星潼刚一露出防备疑惑的神色,她就猜出来了:和她一样好奇顾栾是怎么从府里出来的呢。   不过顾栾之所以会找她帮忙当传话筒,不光是她方便进出而不会引人怀疑,也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很浅,知道有这个事儿就行了,不会像一般小孩儿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像这次,她明知道顾栾娶了个女人,依然不去想别的,像往常一样叫他姐姐。   “阿栾姐姐是悄悄溜出来的,马上又回去了。”   为了让姚星潼放心,她把自己的猜测当成事实说了出来。   顾栾的确是很快回去了,都没时间多陪她玩一会儿,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种种迹象表明,顾栾极有可能是偷溜过来的。   昨天她刚从街上买了糖人,准备回府。   陈元基疼爱她,要什么给什么,不要的也会主动捧过来。早早的就在宫外给她修了公主府,金碧辉煌的,各种珍奇古玩往里堆。为了不让这么漂亮金贵的府邸浪费,每个月月末几天她会出宫,到公主府来住。那天来上书房找陈元基撞上姚星潼被拖走,也是因为她觉得快要到月底,又有几天不能见到父皇,过来和他多说会儿话。   有几个挑水的和她一块儿进府。丫鬟见了不高兴,让那些送水的滚开,不要当了公主的道儿。   陈思蓁觉得她小题大做。一起走路怎么了,天子犯法还和庶民同罪呢。她把丫鬟三言两语训斥一顿,几个人顿时都不敢抬头,她一转身,正巧跟其中一个挑水工对上眼。   挑水女工佝偻着背,却依然显得很高大;脸上抹了灰土,脏兮兮的,却异常眼熟。和她对视时,口型在说“有事”。   陈思蓁瞬间紧张又兴奋。她故意以各种理由把丫鬟们都支开,挑水女工送完水,翻过府中别院墙头过来,站直身子,抹掉半张脸的灰土。   她说怎么这么眼熟呢,挑水工不正是她喜欢的阿栾姐姐么。虽然父皇不喜欢她跟他玩儿,但陈思蓁总是忍不住往他身上贴。   还没来得及问顾栾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样子,顾栾就拜托她到永巷里寻人,边说还频频看四周,十万火急的样子,末了叮嘱她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   陈思蓁一口应下。顾栾匆匆抛下一句以后有机会天天来找你玩儿,没等她问“有机会”是具体指什么时候,顾栾匆匆挑起扁担又顺着墙头翻了过去,跟那些挑水的一块儿出府。   陈思蓁信守承诺,第二天就来永巷里找姚星潼。   两人挨得很近,面对面,她心道父皇是不是抓错人了,这位姐姐明明看着很面善。   她伸出手,完成顾栾拜托她的第二件事:“阿栾姐姐还让你把鸾鸟木牌给我。”   知道鸾鸟木牌的,全京城可能也就只有她跟顾栾两个人。   姚星潼这下更确信陈思蓁是顾栾派过来的了。   鸾鸟木牌能号令落凤馆,顾栾拿这个定是有大用。   她连忙把脖子上的木牌取下,隔着牢门递给陈思蓁。   陈思蓁接过来放到怀里按平。   交代她的事情已经办完,她准备出去。她虽然不嫌这地方脏,但也绝对谈不上喜欢。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从尾椎一路往上攀,让人浑身不舒服。   她从地上站起来,觉得姚星潼每天在这种地方坐着也不会舒服。人她不能帮顾栾带出去,不过安慰安慰两句还是可以的:   “快到那个人的忌日了,父皇这几天很忙的,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只要提防皇后娘娘就行了。”   姚星潼福至心灵:“是苏……前苏贵妃吗?”   “你也知道?”陈思蓁微微嘟起嘴,略微惊讶,“这事情很少有人知道的,知道的也不敢直接说,你听听就行,千万别对别人提起。”   姚星潼心脏怦怦狂跳。陈元基果然还把苏贵妃放在心里,看样子地位还不低。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被人记住。记忆也会被美化,那些相处时不好的记忆被抹去,只剩美好动人的模样。   “如果苏贵妃能活着回来,那陛下会不会对她很好啊。”   这回陈思蓁很是肯定:“那还用说嘛,绝对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过来。”她抿抿嘴唇,又道:“既然阿栾姐姐这么喜欢你,那我告诉你也无妨。我听宫里娘娘们说过,父皇之所以这么宠我疼我,就是因为我的眼睛像前贵妃。我觉得她们说的有理,不然我上头好几个皇兄皇姐,我母妃也不国色天香,父皇凭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说着,她用袖子挡住下半边脸,只露额头和眼睛给姚星潼看。   姚星潼一怔。   果然像。跟在墨无砚书房里看到的苏慕菱进宫前画像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连那种纯粹的感觉也是一模一样。   陈思蓁眯眼一笑,“是吧。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跟阿栾姐姐一块儿到府里找我玩呀。” 第63章 . ⑥③思旧事 那双手跟着苏锦枝这个名字……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丝丝入骨冷风顺着如水的月色漫进殿内。   崔含霁躺在床上,缓缓睁眼。一轮明月正巧照在她脸上。风是冷的,月光也是冷的。她心头升起莫名的恐慌——周围太静了, 仿佛整个殿里只剩她一人似的。   自从苏慕菱被她害死之后,凤栖殿就要日夜点着长明灯, 晚上也要留一圈光亮。只是今天风把蜡烛都吹熄了。   往常会有专门守夜的宫女照看这些蜡烛,今日是怎么了?人都死哪儿去了?没看见灯都熄了吗?   崔含霁慢慢从床上下来,边往门外走,边喊自己的贴身宫女。结果无论她怎么喊, 甚至后来都带上了哭腔, 别说宫女了,连只耗子都没有。   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 像是要混在黑夜中把她吞噬。   崔含霁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怕极了,跌跌撞撞往前跑, 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脚被地面冻的冰凉, 仿佛踩着一块块寒冰。   忽然, 她停下了。   面前宫苑的小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门。一座大宅子的门, 在着火。   整个宅子都在着火, 宅门的匾额上写着大大的“苏府”二字, 每一个笔划都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 飘到她脸上。   而身后追着她的东西也离进了。那东西可以跑的很快, 但偏偏隔着一仗追着崔含霁,她快她也快,她慢她也慢,像是逗她玩儿似的, 把她逼到这座火宅前。   崔含霁跌坐在地上,缓缓回头。   她看到一个没有头的女人,着华服,珠光宝气。头被她抱在怀里,一张烧的焦糊的脸,露出骨头,却在对她微笑……   崔含霁的血液登时涌上头顶,又瞬间冷却。   苏慕菱朝她越走越近,慢慢俯下身,焦糊的头颅几乎要贴到她脸上。崔含霁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涕泪糊了满脸,想张嘴求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苏慕菱笑着,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往她怀里塞了个纸扎小人,然后将她整个人甩进燃烧着的大门。   被火焰灼烧的痛苦至极之时,崔含霁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人,终于尖叫出声   ——和她当时让人放进苏慕菱枕下的针扎皇帝小人一样,只不过这回小人的脸变成了她自己……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没事儿吧?快醒醒!传太医!”   崔含霁头疼欲裂地睁眼,才发现自己靠在躺椅上,而窗外天光大亮,正是正午时分。   她胸口处仍存留着大量未散的恐慌。一抹脸,全是在梦里哭出的泪。   “不用。做噩梦罢了。”   她让出去叫太医的小宫女回来,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又饮了一盏茶提神。   贴身宫女一边给她擦脸上的冷汗,一边絮絮叨叨:“娘娘若是乏了,到床上歇着才能睡好。这样手撑着头坐着睡,姿势不舒服,自然容易做噩梦……”   崔含霁缓了一会儿,惊魂算是定下来了。苏慕菱死了快二十年了,一直没来烦她。结果最近隔三差五就要来她梦里溜达一圈儿,不把她吓得浑身冷汗用尖叫把自己叫醒不罢休。   要是她乖乖去投胎,这会儿说不定孩子都抱上了。学什么戚夫人托梦唱歌吓唬吕后呢,吕后听了多少遍“子为王母为虏”,照样是个狠人,根本没被戚夫人的鬼魂吓倒,照样能一手掐死一个小孩儿。   崔含霁烦躁地扯碎一块薄纱绢,看着纱碎成一块一块地落在桌上,把它们想象成苏慕菱被扯碎的魂魄,她才觉得好受一点。   肯定是她这两天太顺了,安抚住了崔含霏,抓了姚星潼,胁迫了顾氏,陈元基也常来皇后殿,所以非要生出点事儿磕绊她。   “皇上驾到!”   门口公公吊着嗓子喊。   崔含霁连忙将自己收拾整齐到门口迎接陈元基。见她脸色发白,陈元基随口问了一句,崔含霁随便扯了个幌子混过去,并不敢说自己梦到了苏慕菱。   陈元基只知道她并不喜欢苏慕菱。人之常情嘛,当时两人都是争宠的妃子,互相喜欢才怪。但他并不清楚在苏慕菱的死亡中,崔含霁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崔含霁也一直伪装着。要是让陈元基知道她才是幕后主使,非要亲自下令废后,再赐一盏毒酒送她上路不可。   不管苏慕菱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人能撼动她在陈元基心中的地位。崔含霁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嗯,皇后以后多多注意,莫要再受这种惊吓。”陈元基果然信以为真,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语气中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陆许明昨日跟姚桉会面一事,你可知道?”   崔含霁心底一慌。没人给她通报,她自然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她面上装的镇定:“臣妾知道。二人曾经有过过节,想必是去兴师问罪的。”   想了想觉得这句解释还不够,又反客为主了一把:“臣妾听闻韶阳公主也去了那腌臜地方,陛下还是多管束一二,堂堂公主怎能往那种地方跑。即便韶阳公主年纪尚轻,脾性未定,这样传出去也是不好的。”   陈元基最烦她提陈思蓁。又不是她生的她养的,整日仗着自己是六宫之主,动不动用教训人的口气说话。   这一打岔倒也让他忘了陆许明的事儿。“朕说多许多次,蓁蓁的任何事不用皇后插手。姚桉是皇后你下令抓的,非但没用,反而朕现在跟顾家闹成僵局,皇后就没想到其他办法?”   提到这儿,崔含霁也有些来气了。   她鲜红的指甲抠住水滴釉瓷盏,语气微怒:“臣妾是没有料到顾栾竟然会装病卧床,整日连家门都不出,连找个机会试探他都没有。顾连成也真能沉得住气。”   他们本来打算让顾家自乱阵脚,结果人家一点不乱,安安稳稳地在府中住着,每天吃饭睡觉上朝一如往常。   崔含霁又跟陈元基商量,反正顾栾是个大活人,总有脱离顾连成的时候,找个人跟着他,随便找个借口把他拖走检查他到底是不是男儿身。如果是,顾家就绝对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如果不是,那就杀了姚星潼,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可惜顾连成先她一步,让顾栾称病不出门——抓了姚星潼后正是敏感避嫌时期,他们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假惺惺带太医上门瞧病。   “这么多年了,皇后做事依然是没什么长进。下命令之前要先考虑清楚所有可能的结果,而不是觉得应该这样就匆匆忙忙下令抓。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会导致事情偏离原定的计划发展,皇后难道不该事先考虑到姚桉闭口不认的情况吗?”   崔含霁被他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怨怼地想,人是本宫抓的,法子也还要本宫想,最后坐享其成的却是你,本宫好歹是个皇后不是你的小太监,摆脸色给谁看。   不过她也只敢在心底想想。听陈元基的话音,大约是想出了打破目前僵局的办法。   她忍下这口气,温顺道:“陛下教训的是。这次的确是臣妾疏忽了。”   她猜的没错,陈元基已经想出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   “马上要到四月武神节。到时候,顾栾到底是真沉得住气还是装的,一眼便知。”   最近是陈元基一年一度缅怀苏慕菱的日子,谁也不敢多跟他讲话,更别提过什么节日。武神节是民间为了祭祀西王母提出来的,称不上隆重大节,不过是个想起来就上柱香想不起来就直接略过的小节日罢了。   是以,崔含霁没懂,嘴快道:“这又与顾栾何干?”   陈元基露出胜券在握的笑。   “朕要举办武神赦,筑高台,搭武场,谁都可以上台挑战。最终胜者,可点名赦免任何一名有罪之人的罪过。”   ***   “公娘,您先回去跟老爷一块儿收拾东西,我去找一趟林绣娘。”   两人又搭了趟牛车,颠簸一整天,在第二天深夜回到洛鹤县。   路上遇到几次官兵。每当他们骑马从身边经过时,李氏都要心脏突突地紧张一番,猜想他们是不是来抓他们一家的。   好在到县里以后,自家大门依然好好的关着,没有闯入过的痕迹。姚东桦也全须全尾地在院子里跟金珠吵架。   金珠就是上次她遇到“高人”当天买的那只母鸡。当时她故意吓唬鸡说要把它炖汤,鸡可怜巴巴地老实了一路,没敢再扑腾,到家之后也规规矩矩屈腿做好,企图用“乖”在李氏手底下讨来一条生路。   李氏本来也没打算真把它炖了。毕竟是它带着自己找到高人呢。不仅没开水烫毛,还专门给它买了个鸡框,里头铺上软稻草,好吃好喝给它供起来了。   鸡一开始受宠若惊,后来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来回报李氏,于是把黑豆似的眼睛瞄准了姚东桦,动不动往他身上踩一脚,拉泡屎,再黏几根鸡毛。   每当姚东桦气急败坏揪它脖子时,它就死命扑腾咯咯乱叫,把李氏闹过来。李氏就会说“你一个大男人跟只鸡较什么劲”,末了再往它食盆里添把米。   李氏越看这鸡越觉得喜欢,亲切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金珠”。   姚周氏拄着拐棍下车。见到姚星潼后,她那口返老还童的气儿似乎是泄下去了,又拄回了拐杖。   “去去去!什么烟不烟的,哪有人叫这名字,风一吹就散了呢,晦气!问完赶紧回来!”她推开门,朝里面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姚东桦!你再抓那只鸡看我不把你俩一块儿烫烫炖了!”   李氏直觉这事儿十分机密,她没叫被人,自己溜到林绣娘家门口,抬手笃笃敲门。   林绣娘八成是睡了,她敲了好一会儿,才裹着外衣睡眼惺忪地过来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其实黑乎乎啥也看不见。她声音懒洋洋的,“谁啊?大晚上敲门装什么孤魂野鬼呢哪儿坟里爬出来的回哪儿去!赶明儿给你上柱香!”   “林大妹子,这么晚找你真是不好意思啊。”李氏把姿态放得很低,一口一个“大妹子”。   这样一来,林绣娘反倒不好意思了,李氏毕竟是县令夫人呢。她开门让李氏进去,给自己找补:“我以为是别人呢,原来是夫人您,实在对不住啊,说话糙了点儿。”   “小事儿,林大妹子一个人住,警醒点儿也是该的。怪我这么晚跑来扰你睡觉。”   林绣娘往桌上点了盏灯,把小屋照亮。之前到了晚上她们家是不点灯的,费油。小针出嫁后家里情况好些了,也舍得点灯了。   觉得问一个人而已,没必要铺垫来铺垫去费时间。李氏坐下来,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哈大妹子,是我家星潼托我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步烟的?”   不等林绣娘开口回答,她先做贼心虚地说:“兴许是她才从南岭回来,见到和你相似的人,顺带着让我问问。看走眼了也正常——哎,说不定是帮你寻到亲人了呢,你之前不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从外头逃过来的么,可能你亲人没死,一直在寻你呢。”   她叭叭叭一连串说下去,生怕叫别人知道姚星潼入狱一事。   灯下,林绣娘倒水的手顿了一下。   水流半透明的影子戛然而止,然后又缓缓倒入杯中。   林绣娘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现在,她从残存的一点空气中,艰涩出声:“不认识。我不认识步烟。我家人,都已经死完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的,不可能有假。”   看来她不知道姚星潼发生了什么。李氏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是看错了。”   她捉住林绣娘的手握了握,奇道:“你手怎么抖啊,冷么?”   林绣娘笑笑,神色有些勉强,灯下看,唇色发白。她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白天劈柴累的吧,没缓过来,还抖呢,您不说我都不知道。夫人您喝水。”   李氏接过来喝了一小口。水里没泡茶,有点喝不惯。“哎,一直没问过你呢,你祖上是哪里人?你当时是从哪儿过来的啊,听口音,是南边儿那块的吧。”   “长浦人,靠南了,口音是有点儿像。”林绣娘胡乱编道。   该问的问完了。没问出点儿什么,李氏不大高兴。当时时间这么宝贵,姚星潼用母女俩好不容易团聚的时间跟她说这个,结果一点用没有,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不过她又有点自在。要是林绣娘一迭声说认识,再要见姚星潼问详细情况,那可就不好办了。   她起身告辞。   林绣娘也没留人。把她送出门后,长叹一声,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瑟缩着肩膀靠在门上,一点点滑下身,最终蹲下,缩成一团。   这么久过去了,她隐姓埋名,把自己活成一个粗糙的农妇,还是要被人发现了么。   步烟。   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分离的时间比她们相处的时间还长。   林绣娘低头看看自己粗糙干裂的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没日没夜捏着针线布匹,她的关节变得粗大,几个捏针的指节磨出厚厚的茧子,给她的手罩上一层天然的防护甲,哪怕再做活儿时不小心扎一下,也扎不破那层茧子。   手背上凸起几道青筋,像是青色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盘踞,看着让人恶心。   小指的割伤没好。上次杀鱼时不小心割破的,挤了很多血,嚼一点草汁敷一下草草了事。现在那地方像是张开了小嘴,露出里面粉红发白的血肉,伤口边缘已经变成干巴巴的红褐色。   林绣娘努力在回忆中翻找,却再也想不出这双手曾经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她们都夸她手好看,灵巧。那应当是像偶尔在洛鹤县经过的大家小姐那样吧,玉葱似的,又薄又嫩。摊开在太阳下照,光线跟要透过掌心似的。   她能想起别人的手,但再也想不起她自己的。   兴许早在多年前的雨夜,她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走投无路委身于山间猎户时,那双手就跟着苏锦枝这个名字一起,被冰凉的雨水冲刷进泥泞的沼地里去了。   林绣娘一点点站起身,抹掉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回屋里。   今天肯定又是个不眠之夜。她想。   还没走出两步,忽然又响起敲门声。   在夜色中一圈圈晕开,像是敲在她心上。   林绣娘蓦然停下脚。后背升起一阵毛骨悚然。   她听到敲门的女人在叫她:“锦枝小姐。”   ***   韩府后院。   顾栾看着微醺的韩子赋,问:“冉树呢?她怎样了?”   “死了。小姚被抓当天,在上书房前头咬舌自尽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到乱葬岗找了整整两天,才把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天热,都臭了。给她立了个坟,在西郊。孤坟。你卖我个面子,别去她坟上吐口水。”   说着,韩子赋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顾栾看见带着酒气的眼泪顺着他指缝往外流。   “我不吐口水,我去给她上香。”顾栾道。   他推掉韩子赋递过来的酒,正色道:“现在要务缠身,不可饮酒误事。韩大人,我今天偷摸跑过来,不是为了看你饮酒的,是有正事儿。”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韩子赋把顾栾不要的酒吞下,“这‘武神赦’可是专门给你设的。瞧瞧,皇上多疼你,为了让你现身,特意给你设了个节出来。”   陈元基说到做到,没过多久就在朝堂上正式提出“武神赦”,又在京城到处张贴告示,生怕顾栾看不到似的。   韩子赋脸上挂着两坨醉酒的红,哈哈道。自从姚星潼给被抓走后,他干脆寻了个病假,在家不去上朝了。他做不了其他的,家里有老有小,他不能因为一个姚星潼公然上书反抗,一是没用,二是他不想让一家人都被拖累。   所以只能拿病假为借口,以此来默默表达自己的反对。   顾栾出现在这儿,他是不意外的。就冲两人在南岭腻歪那劲儿,在牢里关着都能偷偷抱着分青团。现在姚星潼命悬一线,顾栾要是能坐视不理,那才是怪了。   不过顾连成这个人,多少让他有点儿失望。   “韩大人别取笑我了。这是明摆着给了我一个火坑,指着对我说,看,坑给你准备好了,我看你是跳还是不跳。”   顾栾无奈道。要不怎么说陈元基毒呢,他不强迫人,他让人自己强迫自己。   把“赦免任何一人的任何罪过”的条件一摆出来,就是故意让顾栾心动,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去赢下姚星潼。可是他要打败多少人,赢的路途有多艰辛,可想而知。能不能赢下姚星潼另说,他自己能不能撑到最后都是个未知数。   “那你要跳吗?”   “当然跳。他给星潼指明了生路,我还能不去做这个引路人啊。不仅如此,我还得好好谢谢他,不然我就得跑去劫狱劫法场了。”   韩子赋迷迷瞪瞪的双眼慢慢聚焦,“你来找我是想干什么?”   顾栾也不虚着,有话直说:“想让您出面帮个忙——其实也不用您真的出面,就是能不能帮忙找个能打的死士,让他前面帮我打一打,最后输给我,好让我赢。需要用多少钱,您尽管告诉我。”   “你不是认识那个很厉害的老爷吗,他手下都是能人,不比我找的靠谱?再说,你还真打算亲自上场啊,不能找别人替打么?”   “武神赦时皇上会亲自在一旁观摩,每个进场的人,哪个底细不是要被查的清清楚楚,所以我这边的人不能用。再者,他亲自去看是想看谁,不就是想看我么,天子提要求,我不得满足他这个愿望啊。其实我能打过,找人托底只是怕万一受伤,星潼见了心疼。”   顾栾笑嘻嘻的,又给韩子赋斟了杯酒。   “您说帮不帮吧。其他人我也不认识,也不熟,想来想去,也就您了。”   韩子赋将他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不帮?我可是小姚他干爹。”   顾栾震惊:“什么时候认的?星潼她叫你干爹了吗?”   韩子赋嘿嘿一笑,“没呢。我自己单方面认的。” 第64章 . ⑥④算命的 辰火四蹿,云水消散。凤落……   墨无砚不在客栈, 留信说去找林绣娘了,顾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鸾鸟木牌在他手里。只要不太过分就行。   顾栾在客栈中百无聊赖。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很忙的, 毕竟武神赦越来越近了。可是却越发空落落,浑身的力气使不到手脚上, 倒是齐乎乎往他脑袋里跑。   他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有时梦到姚星潼娇笑着向他奔来,足上缠着金铃,叮叮叮脆脆地响, 跟跑过一地春天似的。他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搂住, 一低头,发现腿边多了俩小孩儿, 笑嘻嘻地喊他爹爹;   有时又梦到两人重回南岭,竟是站到了雪山顶上, 有披着羽毛的神仙给他们俩结月老红绳,姚星潼对他吃吃的笑, 唇红齿白的, 别提多好看了;   还梦到陈元基重新得了苏慕菱,过来给他们跪地道歉, 还下了废后之令, 崔家全部罢官, 崔含霁被禁足, 永世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净是些好梦。   美的他都不想睁眼了。   可饭还是要吃, 剑还是要练。功夫一刻也不能懈怠,毕竟武神赦说难听了就是生死场。哪怕他提前找了死士当托,也并非万无一失——万一那死士临头反悔不想死了呢?或者死士技术不精,还没等到他上场就先被人一刀结果了呢?又或者陈元基精明, 拿更多金钱二次收买了死士呢?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必须确保自己有不用托也能赢的实力。托只是给他多了一层保护罩,随时可能被突破,只有他把内里修炼的无坚不摧才保险。   是以,顾栾用冷水浇头,湿了上半个身子,抓起墨无砚从南岭带来的宝剑,逼迫自己不断砍杀空气。   由于从小没有师父教导,全靠自己对着书瞎摸,顾栾的一招一式乍一看都有迹可循,对应着破解之法,可真正交起手来才会发现,那些招数不过是披了层规规矩矩的皮,实际上有不少是野路子。   平时觉得这样不好,狠是狠,但缺了几分正统。可现在一想,倒真能成为他获胜的关键——他的招数大家都没见过啊,一交手,马上对方就会乱掉阵脚,正是他一击取胜的时候。   为了救一人,平白搭上这么多条性命,人人却还都觉得这是恩赐,凭着命堵上一口气,幻想自己会被老天眷顾,成为最终的赢家。   陈元基是出于恨设立了武神赦,无数人却因为爱而争先恐后。讽刺的同时,顾栾倒也觉得合情合理。   天黑了,可以趁这会儿出去走走,透透气,顺便买点儿好吃的。   顾栾冲掉一身的汗,换上另一身衣服,把自己打扮成灰蓬蓬的洗衣婢,往短剑荷包里装一把脏兮兮的铜板,上街了。   街上人不算少,大约是为多了个节日而高兴,总觉得不管是什么节,都要提前做做准备,欢欢喜喜地迎接它的到来。   顾栾买了份驴肉火烧,又要了碗糍粑。付钱的时候,看着那边缝挤满污泥油渍的铜板,摊主犹豫了一下,估计很久没见过脏成这样的钱。再看看顾栾的打扮,哦,原来是个给人洗衣为生的穷苦女人,一闭眼,接了。转头赶紧拿帕子擦手。   顾栾在心里笑。墨无砚也真是个怪人,连这种钱都存着。也正好,跟他现在的身份很搭。   填饱肚子,不急着回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记下好玩的摊点,准备以后带姚星潼来玩。   走着走着,衣角被人扯了扯。   顾栾瞬间警觉,上半身依然保持着微笑往前走的样子,手却如铁爪似的,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想偷他的钱?这贼是有多想不开。   他一转身,连带着被他钳住的人一起,闪进屋后黑影中。   “哎呦,疼疼疼疼——”   “贼”弯着腰叫唤,还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扒拉顾栾的手指头。   “这点儿本事还想出来混……”   话说到一半儿,戛然而止。顾栾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老头,只见他干瘦如柴,脑袋秃了大半,两只眼睛不光无神,还罩上一层发黄的白翳,多半是瞎了。   嘴巴也干瘪着,说话有些漏风,可能门牙嫌跟他吃不饱饭,先溜为敬了。   顾栾不由得松了手,奇道:“您这还是个老人家呢。别说我,哪怕是别人家没做过工的嬉皮嫩肉的小姐,狠狠劲儿也能把你踹个四爪朝天。”   老头心疼地揉着手腕,很是无奈:“睁眼说瞎话,谁说要偷你钱了!我是想给你算个命。什么人啊这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胳膊差点给我扯脱……”   听他这么说,顾栾抬头往方才被抓衣角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处破破烂烂的布,上头音乐能看到八卦图。布的四角各有一块石头压风,中间放了只破碗,里头稀稀拉拉几枚铜钱。   还真是个算命的。   不小心闹了大乌龙,顾栾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说话时都软了几分:“谁叫你不说清楚,还说我直接动手,你这不也是直接上手……”   关于算命,他听说过一点皮毛。真正能看透天机看透运势的大师,“贫”“瞎”“鳏”中多半要占一到两样。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所以要拿自己的富贵去换。   这也是为什么他见到老头是瞎子后当即放手的原因。   虽然有人专门装瞎子假装自己是高手来骗钱,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顾栾觉得还是尊敬一点儿比较好。   他问:“这么多人,你谁的衣服不拽,单拉我的。真巧,我是个穷洗衣服的,家里有个不能干活的男人,怕是拿不出几个铜板。”   “那些大富大贵的官人们咱也不敢伸手。”老头嘿嘿笑着,可惜眼睛漏不出精光。他伸手朝顾栾比了个“一”,提出条件:“大家都穷,我也不问你要多。一块烧饼,给你算一次,怎么样?觉得值就接,不值就散,少吃一顿也饿不死人。”   还非要给他算命了。把晚饭吊在他这一棵树上,顾栾觉得这算命的很有骨气。他摸摸荷包,到附近烧饼摊儿上买了一块夹了肥猪肉的烧饼,撒上芝麻葱花递到老头手上。   老头接过来,却不急着吃。他低头闻闻,闻到肉香,很响地吸溜一声口水,然后用油纸小心地把饼裹好,揣进衣服,忽然睁大眼睛,抬头向顾栾的脸。   顾栾一开始觉得这么黑能看见什么啊,恐怕连他鼻子嘴长哪儿都看不见吧。   刚想说要不换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转念一想,这人都是个瞎子了,换到金銮殿里头的琉璃灯地下也是两眼一抹黑。   遂不再言语。   渐渐的,他笑不出来了。   明明看他的人是个瞎子,他却生出一种被穿透的错觉,仿佛底裤都被扒了。   这种感觉其实不很舒服,他索性闭上眼睛。   好在老头没盯他看多久,很快将眼珠转到另一边,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烧饼,低头咬了一大口,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   “辰火四蹿,云水消散。凤落梧桐,凰陨易水。你这命,说好,那是极好的;说不好,也真不好,处处有凶险。”   “全看眼前这一劫。” 第65章 . ⑥⑤预备备 一股凉气从脚底上窜,直冲……   一股凉气从脚底上窜, 直冲她的天灵盖。   林绣娘脚上生了钉子似的,往前迈不进瓦房,往后开不了柴扉。   她苦涩地想, 这地也太邪门了,才刚提了一嘴, 人转眼就到,都不给她留一个难眠的夜。   外头的人还在敲门,小声而凄苦地喊:“锦枝小姐,你是锦枝小姐吧?我是阿烟啊, 你肯定记得对吧?”   不用回头看林绣娘也知道, 那人正拼命推门,想把门缝推大一点, 好看看里头站着的到底是不是她口中的苏锦枝。   林绣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步烟也没死。   再推下去, 她这扇破门就快撑不住了。睡在园中的大黄狗嗅到生人的味道,又见主人呆愣在原地, 登时判断门外站着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人, 从地上爬起来,身子往后撤, 屁股扬高, 露出锋利的牙齿, 喉咙里发出低低地怒吼声。   大黄狗的反应让林绣娘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才好, 这样僵下去总部是个办法。要是大黄狗吵起来, 全县人都要打着灯来看她的笑话。   她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谁是锦枝小姐,我不认识。阿烟又是谁,我也不知道。”   步烟只道她是长期担惊受怕惯了, 一时不敢信人,锲而不舍地拍门。不敢用力,手掌在门上轻轻击打,不至于吵着邻居。   还把脸贴在门缝上,撅着屁股往里头使劲,说当时果然没有看错,又说他们寻了她多久,可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絮叨着絮叨着,她心里那股劲儿慢慢地,凉下来了。   门内毫无动静。从门缝里看,林绣娘直挺挺地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给他们开门的意思。   他们总不能爬墙。那像个什么样子。   步烟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好像不是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而是真的不愿意让他们进来。   这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被步烟硬生生从脑海中抹去。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让她略过希望填满又转瞬落空的痛苦。   渐渐地,她说不出话来,变的哽咽。   林绣娘注意着身后的动静,知道步烟是被伤着了。   她曾经很喜欢步烟来着,觉得她又年轻好看,又活泼伶俐,不像她,闷葫芦一个,到哪儿都不讨喜。   她任凭泪顺着眼角往下滑,却逼着自己,再往步烟心上插刀:   “你如果真当我是你口中的什么锦枝小姐,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听话滚的远远的,而不是在这里忤逆她的意思。”   死了,都已经死了,她不想再和苏家有关系。就让她带着小针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吧,千万别再卷进那些要命的风波里了。   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而且定位如此精准,半点弯路不走,直接上她家敲门。   步烟一怔,含着泪,手慢慢从门板上拿开。   他们无意间遇到姚周氏和李氏,两人正相互搀扶着往城外走。顾栾曾经交给他们一卷画像,是姚家人跟顾家人的肖像画,她很快就把两个女人跟画上的人对应到一起。   既然是姚星潼的亲人,是要多多关照的。她动用自己仅有的权力,派了几个人一路尾随,暗中保护婆媳俩。回去给墨无砚汇报,墨无砚干脆备了辆马车要跟去。亲自护送,让所有人知道她们俩的重要性;那位林绣娘也在洛鹤县,他来了好几天了,得抓紧去对对,到底是不是苏锦枝。   来的路上,步烟设想过很多久别重逢的场景。   苏锦枝会哭着嫌他们来晚了吧,或者不计较主仆身份紧紧拥在一起,再或是向他们诉说自己到底经受了什么苦难,说不定要和他们一块儿给死去的苏家人报仇。   但万万没想到,苏锦枝不想认他们。   她说“不认识”的时候,语气生硬冰冷,完全没有独居女子深夜被人敲门的恐慌,一看就是故意这样说的。   步烟更加笃定,一定是锦枝小姐。纵然她声音变得比从前沙哑,说话比从前冷硬,口音不再带着南岭的绵软,步烟也知道,她就是锦枝小姐。   她宽慰自己,不管怎么样,人好歹是找着了。   “小姐,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一直没出声的墨无砚忽然越过她,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阿枝,把门开开吧。没别的意思,就当是老朋友叙叙旧也不行吗?”   ***   最近崔含霏出门越来越频繁。叶金又找了个空子,溜出来呼吸新鲜口气。他烦躁不堪地想,什么丞相公子,呸,要是他有胆,就一把刀干翻崔含霁,然后逃之夭夭。   可惜他不仅没胆,还穷的叮当响。上路万万少不了钱,他偏偏连块纹银都没有——崔含霏一块铜板都不愿给他。   没办法,只能持续忍气吞声。   溜着溜着,猛地瞧见一个熟人。   杜堃。   杜堃刚从糕点铺子买了鲜花饼来。他低头在香喷喷的酥饼上咬一口,而后皱皱眉,小声嘟囔一句:“也没多好吃啊,甜的腻死人。”   叶金赶紧背过身,装成普通过路人往回走。   因为曾经欺负过姚星潼的关系,他跟杜堃一直不对付。在他还是侯府门客时,两人半斤八两能斗个差不多,后来他灰溜溜进姚相府,地位一落千丈,杜堃取得压倒性胜利。再后来,他每天在相府端茶送水扫地剪草,学堂也退了。   没走成。杜堃眼尖,一眼瞅着他了。   晦气啊!怪不得他早晨右眼皮狂跳!不宜出行!   杜堃大步追上,一把扯住他肩膀,那块肉被扯得生疼。   “放手放手!”   杜堃把他摔到墙上,倒是没有因为之前的不快而难为他。“朝廷搞什么呢,我早听说星潼回来了,结果一直没见到。是不是你那宝贝爹又把她弄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杜堃每天吃饱喝足的,说话都比他气足,这会儿动起手来,指定是他捞不到好。叶·大丈夫·金有气无力地说:“你还不知道啊?她被抓了,现在在牢里关着呢。”   “啊?你再说一遍?”   杜堃惊掉了手里的饼。   叶金无比听话地又说了一遍。心里难免沾上点得意,好啊杜堃,你不是处处要压我一头么,消息灵通这块儿你可实打实输了。   杜堃一开始不信。转念一想,叶金确实没有骗他的理由。而姚星潼又的确莫名其妙在回京后失踪了。   思来想去,杜堃说:“不行,我得见见她。”   叶金小声说:“见什么啊,都快死的人了。”   “闭上你的狗嘴,你他娘的才要死了!”杜堃一声爆喝,“再退一万步,不正是因为时间不多,所以才要抓紧时间见一面吗!你可知她为何被关在牢里?又是谁关的她?”   “你别想啦,是皇上关的她。应该是犯了什么机密性错误吧,不然不会只是偷偷关着,早就大白天下了。”   “皇上?你确定?”   刚被捡起来的饼第二次被惊掉。   杜堃条件反射地怕了。皇上的话,好像有点困难……   不过他跟姚星潼这么多年的交情,他现在时不时还在心心念念……   叶金郑重其事地点头,还并起四指,“定康侯爷亲口说的。我在府上也听到了。”   他之前也动过去见见姚星潼、可怜可怜她的念头,不过很快就打消了。   “那可是皇上!皇上诶!他要谁死,谁都得死!”叶金压着嗓子大呼小叫,“得亏我不计前嫌这么好心地告诉你,她在永巷,在深宫里,你连宫门都进不去的!”   说完,叶金只想赶紧溜。他可不想跟曾经的冤家在一块儿呆太久。   “对,你就像我一样死了这条心。别想了,没那可能。”   最后强调了一遍,他拔腿就跑。   叶金跑的时候没太担心,看杜堃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八成到此为止了。   他一口气窜出两条街,拐弯,回头看杜堃有没有跟上来。   结果一回头,“砰”地一声,撞上一人。   好家伙,怎么还是杜堃!   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么!   杜堃直接拿伸手揪起他衣领,下了大决心似的,“给你钱。你想办法把我带进去。不干别的,只见一面。”   ***   姚星潼对着墙闭目养神。   她天天对着那块墙角,每天来给她送饭的狱卒怀疑她是不是想靠念力把那堵墙看出个洞来。   他们这班狱卒一共三个人,外头送饭来的时候,一开始是三个人抓阄,谁抓到那张空白的阄谁就去给姚星潼送饭。   本来这活儿不算重,哼着歌走两步就到了。但经过抓阄加持,好像送饭变成了一项又累又烦谁都不想干必须得抽个倒霉蛋来干似的。   谁也不想当倒霉蛋。偏偏一连三次都是他抓到空白阄,坐实了他就是倒霉蛋。   所以再后来,索性阄也不抓了,活儿落到他一个人头上。狱卒心里越发憋火,总觉得自己被排挤,低人一等了,又看到姚星潼一声不吭地对着墙坐,一个忍不住,发火了。   “看看看!坐坐坐!你搁这儿修仙呐你!”   姚星潼给他一个后脑勺。   狱卒拿铁棍把牢房敲的咣咣响,“哑巴啦你!看见你就晦气!”   他一生气,把准备递进去的餐盘又抽了回来,倒扣在地上。“有种就一口也别吃!饿死也算不到我头上!”   “我不安静,你希望我每天吵闹么?那样你会更烦了吧,说不定还会找理由揍我。”姚星潼对着墙角淡淡地说。   她许久不开口,猛地说话,倒把那狱卒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狱卒开口就要骂。   姚星潼一张嘴把他的话给堵回去:“让我说话的人是你们,不让我说话的人也是你们。刀在你们手上,所以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你不觉得自胡搅蛮缠吗?”   “胆子不小!你给我闭嘴!”   “你让我说话的。”姚星潼回击的有理有据。   这人每天在她面前吵吵,今天又倒了她的饭,为了感谢这份“大恩大德”,她不得如了他的心愿,给他说两句听么。   在此之前,姚星潼从不知道自己说话会如此冷静而恶毒。她先被自己震惊了一下,随即感受到莫名的快感。   “你知道他们武神节都能出去喝酒看耍么?!就我不能!要不是多了一个你得顿顿给你送饭,爷爷我也能跑出去看热闹!恩将仇报的白眼儿狼!”   狱卒骂咧咧地,突然没来由地委屈起来。这是新节啊,皇上亲自提的啊,还安排了武神赦,肯定有好戏看!   结果他去不了!   他不能打姚星潼,就往里狠狠吐了口痰。又用铁棍重重锤了牢门,金属碰撞的沉闷声音在囚室里回荡,震的人耳膜发疼。   外头远远传来喊声:“诶,皇后娘娘有交代,别把人打死了!”   狱卒喊回去:“知道!要你们在这儿放屁!”   他一边呸呸骂人,一脚踩过倒在地上的饭菜,   姚星潼闭上眼睛,心脏狂跳。   果然,激怒一个人会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惊喜。   从她进来开始,她就一直默默地数着日子。武神节,应当就在三天之后。   按照狱卒的说法,那时候整个皇宫的防卫都会松懈,直接看守她的,应当只有外面三人。   她觉得,这便是她的绝处逢生了。   ***   顾栾不大高兴。   而且越想越气。   看老头巴巴扯他裤脚要给他算命,他还以为是从他身上看到金黄,看到紫气东来——不是说神算子能看到人身上成形的气运吗?   结果呢,人家是专门上来给他泼冷水的。   老头说“全看眼前这一劫”的时候,他自然是想到了武神赦。真刀真枪拼命嘛,肯定会有输有赢,老头说的也算中肯。   所以听到这儿,顾栾都是很平心静气的。   可是再往下,他就听不见惯了。   老头说他这劫不好过。   仙人飞升遭雷劫,是要自己扛着;普通人过坎儿,也是要自己“逆天改命”。而顾栾这一劫,不是长在他自己身上,而是从别人身上一道道叠过来的,能不能过,是看别人一念之间。   他说的玄乎,不过顾栾马上就懂了。   不就是说他怎么努力都没用呗,还是要看狗皇帝陈元基给不给他活路。   那还要问吗,陈元基要是想让他安生,就不会弄出这场武神赦。“一念”定是逆着他走的,所以这劫难过。   再往下,老头一会儿说他会有贵人相助,一会儿又说这贵人死了;一会儿说绝处有生机,一会儿又说天真有绝人之路……   反正颠三倒四,说了就跟没说似的。   他听的脑仁钝痛,顾不上尊重不尊重,开始翻白眼。老头很会“察”言“观”色,马上闭嘴不说了。估计也是编不出来了,而烧饼再不抓紧吃就得凉,凉了就不香了。   再想到他最开始说的那几句,什么辰火、云水,又是凤又是凰的,乍一看都是些好意向,但后头跟的都是什么词?乱、散、落、殒,就没一个好的。   顾栾心中火大,一脚踢翻了床前的小板凳。睡不着,起来就着月光练剑。   屁啊,他心想。得亏他一开始还信了,事后想一想,谁不是命里有劫,谁不是过完劫舒坦,谁不是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还要他说?   花了好几个铜板,就换来这么一堆废话。   墨无砚听到了肯定更要恼火。   毕竟花的是他的钱。 第66章 . ⑥⑥夕照晚 娘的,小金子,唤太监呢!……   到天蒙蒙亮, 外头该上人的时候,林绣娘终于把门开开了。   她垂眸,显得颇为恬静, 低声道:“进来吧。”   步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以为她经过一夜想通了, 眼睛又是因为激动而涌上一层泪,“小姐!”   墨无砚也紧随着她站起来。   昨天晚上他亲自敲门,以为林绣娘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他们进去,可惜事实证明他的面子没这么大, 愣是在门外被关了一夜。   他让其他随行来的人散开, 跟步烟一左一右,在门前蹲下了。尽管最近身体有好转迹象, 可毕竟老底在那儿放着,还是病秧子一棵。在外蹲守一夜, 脸色灰白,嘴唇干裂, 还走一步打一个喷嚏。   把两人带进屋后, 林绣娘自己一屁股坐在一张小凳上,抬手指向桌对面的一张长凳, 示意他们坐在那儿。别的没提, 先不带感情的来了一句:“苦肉计以后就不要再用了。”   其实他们完全能轻易破门而入, 或者翻墙进来, 但他们没有, 而是选择在门口静静地等。   虽然讨厌,但林绣娘不得不承认,她也拿这最没有办法。   兴许正是因为没有办法,所以才最讨厌吧。所以不如一次性说明, 免得日后再心软。   两人听了,俱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林绣娘提到“以后”,说明日后会再有交集,而非昨晚说的那么绝情;忧的是,苦肉计都不成,那以后该怎样再见她?   墨无砚苍老的像步烟的爹,而林绣娘也沧桑的双鬓斑白。两个曾经做主子的倒比做下人的还显老。若是叫陌生人凑过来看一眼,八成会认为这是夫妻俩在教训孩子。   墨无砚比步烟看的透,林绣娘刚说三两句,他就知道,想带她走,恐怕要费上不少功夫。   院落的环境,屋内的陈设,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贫穷。苏锦枝不该生活在这种房子里。   “阿枝。”口中蹦出这两个字时,墨无砚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南岭现在已经大变样了。那毕竟是你生活过的地方,是你的故土,在那儿我也更方便照顾你。你在这儿一个人住,不太安全……”   林绣娘笑笑,算是应下“阿枝”的称呼。   “不妨事,这边儿街坊邻居都和善的很,我过的也自在。墨公子——现在应该叫墨老爷了吧,觉得我这儿太破,不像是正经住的地方,其实不尽然。对我来说挺好的,什么都不缺,过日子该有的都有。”   她执起桌上一双筷子,“竹筷子,象牙筷,不都是一样的用么。”   步烟急了:“那怎么能一样呢!小姐本来就该用象牙筷的啊。”   “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啊,阿烟。”林绣娘依旧是淡淡的,大有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昨天晚上的失态只是幻觉,“你知道我会受苦,会没有钱,会到处奔波,我周遭的一切会和从前天差地别,却还是认为我应该像‘小姐’的样子活着。衣服可以旧但不能脏,饭可以是糠菜但须得细嚼慢咽,是不是?”   步烟下意识否认:“不,不是……”   她呼吸一窒。   是啊,人总是要让自己变得适应环境。就跟把牡丹拿到水里种一样,要想不被淹死,就要脱掉一身红艳,把自己变成一根芦苇。   道理她懂,可平心而论,她真的想过锦枝小姐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她心中一直想的,是不是在农田中劳作,依然穿着轻纱薄裙、面上妆容服帖淡雅、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锦枝小姐?   所以在听到“那个绣娘会杀鸡”的时候,下意识地认为这人不会是锦枝小姐,因为锦枝小姐干不出杀鸡的事。   林绣娘点到为止,转头接着向墨无砚:“你也看到了,真不是怕给你添麻烦,是我不想再过之前的日子。你们苦苦寻了我这么久,又给苏家料理后事,替苏家奔走这么久,所以虽然我不是真的苏家人,也要替他们谢谢你。”   “阿枝,你还是再想想……”   话被打断。林绣娘似乎是有点不耐烦了,“我的意思应该表达的很清楚了,我不想再卷进和之前有关的任何事。跟你们回南岭之后呢,会不会有人认出我,会不会穿到别人耳朵里,然后再招来一波杀身之祸?死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墨老爷,别怪我话说的不好听,听阿烟说的零散之事,还有你现在的样子,你一生无儿无女,身边连个知心相伴的人也没有,散尽家财只为报那个虚无缥缈的仇,最后还不一定能成,真觉得值吗?”   “为了慕菱……”   “不知道我阿姐在天有灵会怎么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她高兴也好,难过也罢,我都不关心。我替你觉得不值也没用,但我至少能让我自己活的值一点。如果真想让我好,就装作不认识我吧。别再叫我阿枝,假装不认识我,日后不再相见就好。”   林绣娘偏过头去,隐去眼底的泪水。   “阿枝,那毕竟是你阿姐,话一定要说的这么难听吗?我只是见你过的艰难,不想让你每天为生计操心,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不多的几件事。”   墨无砚此刻的失望已经盖过了再见时的惊喜。他完全没想到苏锦枝会变的这么绝情。他顿了顿,掩盖住心底的情绪,接着谆谆善诱:“阿枝,你受了很多苦吧,也没别人能听你说这些,你要是觉得心里闷,觉得委屈,可以对我说,说出来就好了。”   林绣娘把眼泪憋回去。她觉得墨无砚的说法有点好笑。他凭什么觉得她说出来就会好受?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委屈?   再者,她该说什么?说她如何带着一个小孩儿逃跑,说她如何挨家挨户敲门求人给点奶,说她没日没夜赶工被油灯熏坏了眼睛,说她带着俩孩子踏入异乡逃荒,还是说她饿急了啃树皮、挨不住时二者取一,狠心丢掉自己亲生的小女儿?   说出来,对双方都是一种残忍。   她也从来不把这当作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这都是她亲自承受下来的痛。在别人称赞她无私、褒奖她勇敢时,只有她会重温撕裂般的痛楚,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她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中呼吸困难。   “没什么好说的,没你们想象的困难,我都忘的差不多了。”林绣娘端起茶壶,嫌拿杯子倒茶费事儿,直接对着壶嘴灌下一大口润喉咙。   她想到别的。两人远道而来,知道她是苏锦枝,恐怕也知道她带着林小针。   林小针是苏慕菱的孩子,算算还是当朝公主。墨无砚把苏慕菱当成天上的仙女供着,对她的孩子也爱屋及乌,估计想见想的心痒痒死了。   关于她没再有什么好说的。看他们磨磨叽叽的样,不知道还要在这儿留多久。与其等他们提出相见林小针,不如她主动安排见了,了了他们的心思,然后赶紧回家。   “你们想见小针是吧。她昨天说要给我送鸡蛋,估计一会儿就到,你们就能见着了。”   “我把她抱出火海,养她二十年,虽然不是亲娘,但对她也不比亲娘差。看在你们寻了这么久,又是故人的份儿上,所以让你们见面。你们可以看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像不像我阿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不能把她带走。”   她话音刚落,院子墙头另一边的邻居家传来一个女人洪亮的喊声,伴随着小孩的哭闹:“小针她娘,能来帮忙杀个鸡不?孩子他爹上山去了回不来,俺哄个小孩儿腾不出空,拔完毛你拎只鸡腿走噢!”   林绣娘隔着墙头喊回去,中气十足:“好嘞!等一会儿哈!”   语气动作十分自然。她帮别人杀鸡已经杀习惯了。   ***   “小金子,过来,给我揉揉腿。”   崔含霏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旁边摆一碟干果,一只银质镂空香炉,淡淡的烟从香炉中飘出,把整间屋子染上丁香味儿。   叶金咬牙切齿地放下扫帚去净手。娘的,小金子,唤太监呢!   刚来的时候,崔含霏直接叫他“杂种”。后来不知怎么了,忽然改口成“小金子”。她堂姐崔含霁每天在宫里唤太监,地位低的就叫“小什么子”,某天突发奇想,把他当太监喊了。   太毒了。“杂种”是在骂他先人,“小金子”直接让他绝后。   叶金把手搓了好几遍,手指快被搓破皮,确认洗的白白净净一点异味也没有后,在躺椅旁跪下,两手搭上崔含霏的腿,不轻不重地揉捏。   都说士可杀不可辱,他已经被辱的没了人的样子。   崔含霏一开始还挑刺儿,嫌他下手重了,又骂他两遍力度不一样,瞎着眼没吃饭。叶金默默地按着她的要求改来改去,一点厌烦的表情也没显出来,低眉顺眼的,比宫里真正的小太监还狗腿。   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崔含霏诧异了一瞬,随即喜上眉梢。看来她坚持不懈的讽刺折辱,终于有了点成效,翻白眼也是要捶腿,带着笑也是捶腿,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要翻着白眼呢,还累眼睛。   叶金开窍了呀。   把他弄成窝囊样子,再也抬不起头来,看姚安还想不想认这个儿子。   她得意洋洋地想着,慢慢阖上眼皮。一切都太舒服了,温度正好,腿上松快,心里堵着的地方一下通了,简直前所未有的畅快。   半睡半醒间,听到“噔”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叶金害怕的颤抖的声音:“夫人饶命,我不是故意碰倒香炉的!”   吓成这样,不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崔含霏更高兴了,连眼皮也没抬,随意招了招手,换了个姿势,接着打盹。   呼吸慢慢变的绵长。   叶金停下手中动作,试探性地叫道:“夫人?”   崔含霏没动。   “崔含霏?”   依旧是没动。   叶金“刷”地站起来,脸上装出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换成大仇得报的快意。   好啊!天道好轮回!他叫崔含霏按着欺压这么久,终于反过来把她放倒了!   叶金两手叉腰,对着崔含霏睡着的脸,做口型破口大骂:“锤腿?爷爷我锤你个肺!披个皮就来装人的蛇精!一辈子活该断子绝孙!呸!”   他不敢骂出声,防止被门外的婢女听到。   骂够了,出气了,没了母老虎的压迫,叶金又变成了之前那个一脸欠揍的叶门客。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爽过。不过爽归爽,得抓紧时间干正事儿。   叶金把装了迷香的香炉往崔含霏鼻子底下又放了放,确定她在一个时辰内绝对会睡成死猪打雷都醒不过来,转身去摸她的外服。   他提前服了提神的药,又时刻紧绷着神经,所以迷药对他没有影响。   前两天在街上遇到杜堃,那小子脑子跟抽风了似的,非要见姚星潼一面,好像不见面就会死一样。   不光自己想去鸡蛋撞石头,还拉他一起。   杜家做生意,杜堃从小耳濡目染,很懂得什么叫打蛇打七寸,张口就给叶金开条件。   “我知道你现在在相府,肯定有办法进宫。只要你带我进去,想要多少钱,你尽管开。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你这辈子也花不完。”   反正杜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叶金微微扬起头。哼,竟然拿钱羞辱他。他最喜欢被这样羞辱,简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要是放在以前,兴许他还会掂量掂量。但现在他巴不得能早一秒逃离相府,只是苦于没有路费才一直委屈在此,杜堃提议解决了他目前最大的难题,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日后独自一人潇洒快活的金灿灿的生活。   所以哪怕踩在刀尖儿上,叶金也决定铤而走险,搏一搏。   一千两不大可能,估计是杜堃说顺了不自觉顺下来的,叶金和善解人意地要了五百两,怕杜堃反悔,拉他到附近店里签字画押。   明天就是武神赦。他打听过了,皇上出宫,亲自观台,皇宫守卫松懈,最方便偷偷混进去。   他还知道崔含霏有入宫的令牌,不用往上通报,见牌即放行的那种,是崔含霁特地给她行的方便。   崔含霏已经跟别家夫人约好了,明天一块儿去新开的云纱坊看心上的布料和罗裙样式,后天去寺庙祈福,至少未来两天内不会进宫,他完全能够拿着令牌进去,用完后再偷偷放回来。   等有人发现他跑了,起码是一天之后的事儿。那会儿他已经骑着快马,到外地吃香喝辣了。崔含霏没了眼中钉,说不定不仅乐着他跑,还会千方百计阻挠姚安找他。   叶金一边注意着崔含霏的动静,一边飞快地把她衣服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崔含霏一直认为自己的脸比令牌好用,所以不怎么把令牌当回事儿,叶金没用多久就在她里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镀着厚厚一层金的令牌。   令牌巴掌大,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刻着龙腾凤鸣纹,最中间一个“崔”字。   就是这块了。   叶金把令牌揣进胸前内袋,挺挺胸,朝崔含霏趾高气扬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在出门前瞬间缩起肩膀,做出懦弱羞惭的样子,对门口候着的两位婢女说:“夫人睡了,莫要打扰。”   ***   晚上,牢房只有一盏灯。   豆大的灯光在黑暗里幽幽亮着,照亮四周一小块地方。   姚星潼睡不着。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在这种环境下,入睡实在困难。   顾栾说会来救她,但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而明天又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会不会顾栾也是定在明天呢?如果是的话,两人是不是会错过?   可如果她继续在这里等,明天顾栾也没来,她又该等到何年何月。   每多一刻,再这里都是多一分风险。   她想好了,要是真的能够顺利逃出去,她就要第一时间去找林绣娘和林小针,问她们到底是不是苏家人,林小针是不是真的公主。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要求她们帮忙,请公主出面向陈元基讨一条命。既然陈元基连一个眼睛长得像苏慕菱的都要多加照拂,当成掌上明珠捧着,那他和苏慕菱的亲女儿开口,一定会答应的吧。   她怕麻烦别人。可眼下命将止于此,她不得不张这个口。   明天,她就要做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从前她胆小,晚上起夜都会害怕的发抖。李氏告诉她,男孩子要勇敢,所以她特地花了一段时间,每天在午夜的时候一个人出屋,终于不会再抖了。   和小时候一样,现在也是,一件又一件的事逼迫她勇敢起来,强硬起来,把心中的恐惧硬生生压下,直面一层又一层的困境。   有时她会为自己的成长感动,有时也会为这种长大而悲哀。   顾栾教会她自尊,让她不必为自己的身份性别感到自卑,所以她能够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在牢中不断寻找生路,而不是自我放弃地认为,她的命不值钱,要让给更值得的人。   韩子赋告诉她她不比男子差,她有自己的价值,不需要妄自菲薄。   甚至杜堃,用一种不太正常的方式,表明有不止一个人会欣赏她,喜爱她。   还有她一直畏惧的祖母,在最后一刻,替她站出来对顾连成表达不公。   她固然遇到一些不太好的人,但也碰到很多良善之人,帮她一层层拨开茧壳,让她抓住那一丝线,死也要死在求生的路上。   无论如何,她永远不能放弃自己。   姚星潼轻轻叹气,在草席上翻了个身,面朝有窗的那面墙。   虽然窗外黑漆漆一片,但是不久,太阳出来,就会有丝丝光亮。   ***   顾连成在书房中端坐。高氏来唤他去休息,他抬手给自己斟茶,说想再坐会儿。   他不想给自己解释什么,他承认,他自私又自利。他把无辜之人推向风口浪尖,想以此换来自己一家人的平安。   他知道姚星潼是不错的,他也很喜欢她,但是和他后悔点她做上门女婿之间并不冲突。   事到如今,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热衷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年少轻狂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年轻的他和年老的他,简直是活生生两个人。   顾连成摊开掌心,里面有一团皱巴巴的字条,被汗浸的有点湿了。展开看,是随处可见的一句俗语,“儿孙自有儿孙福”。   下午他因为找不到顾栾而心烦,又清楚顾栾一定会去武神赦,又急又气,出门散心。结果遇到了当初带兵被困时,给整个大梁看运势的算命先生。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他们一定要败了,算命的都不敢算,怕说“会败”被以溃散士气为由杀头,说“会赢”的话,败局已定,日后城坡破之时被说妖言惑众,砍头。横竖都是一死,干脆闭嘴。   只有这个算命先生跳出来,给大梁算了一卦。他一个人占据一个帐篷,摆出复杂的阵法,长明灯燃了三天三夜,再出来时,两眼流着血,是瞎了。   他说大梁气运未尽,会绝处逢生。生机就在脚下被称为“死门”的绝谷。   顾连成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信了,日夜在地图、在山谷中寻找能够反击的办法。终于,让他找着一个机会,反败为胜。   赢的时候算命先生就悄悄溜了。顾连成感激他,也试过寻他,均无果,知道他姓易,象日月之形。   结果今天就在溜达散步的时候碰到了。算命先生跟他唠了会儿嗑,说话含糊不清,看起来有点痴呆的征兆。顾连成有心给他养老送终,算命先生朝他笑笑,往他手里塞了这张条子,扬长而去。   儿孙自有儿孙福。是说他不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顾栾身上,让他自己去闯吗?   顾栾自己也说过,他不喜欢顾连成让他苟活的方式。   到底还是年龄小,做什么都有股风风火火的劲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是和他现在的心态大有不同。   顾连成把纸条放在灯上烧了。火焰一点点,细细地蚕食着纸张,把它变成轻飘飘的灰烬。   他起身,从书房最底层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剑。年久不用,剑鞘上蒙了不少灰,抽出来,剑身却还是寒光逼人,颇有披荆斩棘万劫无阻之势。   剑名“破天”,起初是为了破掉“必输”的天局,后来觉得冲撞天子,封起来了。   对待顾栾,他不认为自己做错过。只是现在来看,或许该换一种更好的方式。   ***   韩子赋早晨就悄悄派人过来,说已经找好了死士,虽然不能打包票会撑到最后顾栾上场,但至少打败九成人是没问题的。   “武神赦”采用的是车轮战,一直占着擂台固然厉害,但对体力消耗也极大,往往是越往后越容易赢。   顾栾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得有充沛的精力,才能应对明天可能会有的突发状况。   不止是他,好像所有人都在为明天做准备。   陈元基大概在为明天能彻底踩毁顾家而提前激动;墨无砚应该又在灯下看美人图,要把苏慕菱生机勃勃的样子一遍遍刻在心里,死了之后喝孟婆汤也忘不掉的那种。   他跟步烟前阵儿从洛鹤县回来,有发现,但似乎又不尽如人意。林绣娘估计就是苏锦枝,不仅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好像还彻底闹掰了似的。具体情况怎样,他们不愿多说,顾栾也就知趣地没问到底。   反正现在墨无砚了却了一桩心事,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他最心心念念、准备多年的谋划——让崔含霁血债血偿。   他这次来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去,非要豁出一切把崔含霁搞成今年要给苏慕菱上贡的祭品。明天武神赦,帝后出街,最方便刺杀。   到时候他在台上吸引陈元基的注意力,墨无砚的刺客抓住机会一击毙命,步烟则趁着关注点都在武神赦上,带人潜进皇宫救姚星潼。   兵分三路各司其职,如果情况有变,就随时调整。   明天就能见到姚星潼了。不管生死,相见总归是一件令人期待的好事。 第67章 . [最新] ⑥⑦大结局(上) 没事的,她能做到的……   头疼的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咬。苏慕菱这回不是抱着掉下来的头朝她笑了, 而是直接拿了银针,从小人身上取下来的,一根根扎进她的太阳穴。   崔含霁痛的要命, 却动弹不得。   她痛苦的想,不是说在梦里不会感到痛么, 为什么她现在疼的完全不像是在做梦,甚至能感觉到针一点点破皮入肉的漫长过程。   最后一根针没入,苏慕菱大笑着掐住她的脖子。崔含霁不能呼吸,在窒息的最后一刻醒了过来。   梦中的痛没有随着清醒而消散, 崔含霁虚弱地大口喘气, 面色苍白,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滑落。伸手摸摸, 她才发现自己的寝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贴在身上, 又冷又黏。   贴身宫女上前,看着她的样子, 吓了一跳, 赶紧去备水拿新的衣服给她清洗换上。   崔含霁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阵儿不知怎么搞的,她时不时就会梦到苏慕菱来找她讨命。每每醒来, 都会觉得精疲力竭, 浑身酸痛, 比睡前还要疲倦。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不过被噩梦扰了几天, 脸颊就已经微微凹陷, 双眼无神,嘴唇灰白,需得用更多的胭脂才能强行提上点气色。   头痛是真的,一阵阵, 十分尖锐。起床后这一小会儿功夫,她已经身形无力到跌了好几个跟头,膝盖、手肘也开始疼了起来。   贴身宫女在一旁担心,“娘娘疲成这样,待会儿还要同陛下一起去看武神赦,要坐一整天呢,怕是吃不消的。”   提到武神赦,崔含霁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她本应感到高兴,跟陈元基一起,快快乐乐看顾栾上套,鲜血四溅,顾家彻底后继无人,再杀了姚星潼给他陪葬。   可现在再想起武神赦,那点得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特别惊恐。   好像……   今天一定会发生大事似的。   崔含霁越想越害怕,武神赦看台好像变成了索命的东西,带着丝丝寒意,慢慢朝她逼近。   犹豫再三,考虑到自己现在的情况也确实撑不到一天,容易在百姓面前闹笑话。崔含霁对宫女道:“你去跟皇上报一声,说本宫身体实在不适,需得卧床静养,便不一同前往了。”   宫女应下,到承明宫找陈元基说明情况。   崔含霁重新回到床上,卷起被子。困得眼皮睁不开,她也不敢再睡,过往画面在她眼前不断浮现,一段一段的,彰显出她年轻时为了夺得后位有多疯狂,每个阻挡她的人都被踩在脚下践踏。   连陆许明也不知道,苏慕菱的死,她不只在幕后推了一次手。而是两次。   无论什么时候,想到陈元基得知苏慕菱身死时痛苦到发疯的场景,她就痛快地想要仰天大笑。   她现在也这么做了。尖锐的笑声透过凤栖殿紧闭的窗户,被削弱大半,从外面偶尔听到一两声,像是鬼魂的哭嚎。   ***   皇后来不来,陈元基是无所谓的。   他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两边重兵列阵,森严到很难让人不心安。   面前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废弃祭台改造成的比武场。很快,就会有人在台上死掉,用自己的身体做祭品。其中也会包括顾栾。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顾家有这么重的戒备。兴许是百姓把顾连成奉为守护神,兴许是他有一把叫“破天”的剑,兴许是他对自己也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兴许是他哪怕生了个“女儿”,也能让他随时感到威胁。   哦,这“女儿”多半是男扮女装弄出来的。   二十年的阴奉阳违,更让陈元基体会到被背叛的感觉。   宣读圣旨、赞扬圣心、奉拜天地后,武神赦正式开始了。   来的多半是有权有势人家里请来的武士,为自己宗族里犯了错的子弟求一条命。普通人家是犯不起这个险的,不会为了一个,再搭上另一个。   所以这场顶着“赦免”名号的厮杀,一开始便无比精彩。   武士们收了钱,上去就是真刀真枪,招招都不是虚的,全是奔着取对方命去的。   台下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平时嫌杀人砍头暴力血腥,咒骂曾经使用各种酷刑的暴君昏君,   然而一旦有人犯了穷凶极恶之罪要枭首,马上就能把街头围得水泄不通,一边恨一边兴奋。   今天也是同样如此。比起枭首那种单方面、快速度地取命,这种相互争斗厮杀的场面更让人激动。   第一场持续了很长时间,两边儿派出的人都不怎么样。最终俱是伤痕累累,南塘赵氏的武士用剑撑着地不让自己跪下,把对手翻下擂台。接着很快被新上场的武士击杀。   陈元基觉得那人脑袋被劈开的场面太令人恶寒,转头去看台上搜寻顾家人的身影。   其实挺好找的。顾栾一袭红裙,腰上挂剑,在一种粗衣百姓中着实惹眼。无论周围人有多推搡,他始终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定海神针似的一动不动。   距离太远,陈元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动根手指想想也能猜出来,恐怕不会很愉悦。   陈元基略略惊了一瞬。他以为顾栾会是男装大半,毕竟长裙拖地,不方便动手。   随即他皱紧眉头。   顾栾不会是不打算上台吧。   难道他高估了姚星潼在顾栾心里的地位?   ***   顾栾表情确实不好。   不过不是因为面前的场面让人不适,而是崔含霁没来,墨无砚的刺杀计划实施不了。   本以为这天是解决崔含霁的最好时机,慌乱之中,卫兵肯定会先紧着陈元基保护,崔含霁又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也不会谈条件给对方制造反击的机会,杀完就跑,成功率其实不小。   然而崔含霁没来。她不在这里,就只能在宫里了。   皇宫守卫戒备森严,纵使今天稍微懈怠,但进去也得褪一层皮,还容易触发警报,招来大队御林军。   他方才与墨无砚紧急商量过,问他要不要另寻机会。墨无砚倒是铁了心的要在今天了结一切,说反正步烟本来也是要入宫救姚星潼,她能进,他也就能进。   顾栾深感无语。步烟带的人少,个个都会飞檐走壁,并且全是擅长使暗器的,想进去不算难。而墨无砚多走几步路都要喘,让他翻墙头进?闹着玩的呢。   “我非要亲眼看着她死在我跟前。”墨无砚脸色蜡黄地说,“你这边计划不变。至于如何进宫,我自有办法。”   说完,拄着拐离开,准备去跟崔含霁同归于尽。   他走之后顾栾一心好几用,一边担心步烟能不能把姚星潼带回来,一边害怕墨无砚半路挂了,同时担心他们能不能保持进度一致,别再他人还没上场吸引陈元基的视线,永巷那边就先过来通报人跑了,还要时时关注场上的动静,看有没有特别难对付的对象。   他手指在剑柄上不自觉地摩擦来缓解焦虑。   忽然,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现在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神经紧绷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剑出鞘一寸,顾栾猛然回头,看清是谁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阿林。   顾栾低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是老爷让你来的吗?这是什么?”   阿林紧张的眼睛不敢看他,哆哆嗦嗦抱出一杆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把东西交到顾栾手上,声音又抖又细,回答顾栾的问题:“是老爷让我来的……   顾栾接过来掂了掂。这重量,配上长条形状,他心头大震。   阿林完成任务,转身要走。她胆子小,怕血,上回看个死人都要跨火盆,来这种地方也真是难为她了。   她走出去没两步,跺跺脚又回来,在顾栾跟前站定,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小姐,你一定要小心啊。我跟小芮,还等着你和姑爷再一块儿习字画画儿呢。”   ***   “喂喂,叫你呢,赶紧吃饭了,吃饭我还得来给你端。”   狱卒白眼快翻到天灵盖上。娘的,每天跟伺候主子似的,饭要送过来,吃完了还得由他给端出去。要不是住里头的多半都得死,他也想抱床被子进去躺躺当大爷了。   姚星潼从铁栏开的小门里接过饭盆,破天荒的主动开口,“今天的菜是新做的么?”   碗依旧是之前脏兮兮破烂烂的碗,里头的饭却不再是残羹剩菜了。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淋了麻油的豆角拌黄瓜,一只烤的周身金黄皮酥肉嫩的鸡腿。   狱卒有些心虚地摸摸头。他侧过身,看向紧闭的房门,不耐烦道:“爱吃不吃,便宜你了。”   其实姚星潼进来后没多久,上头就有人关照说对她特殊照顾一下,在伙食方面体现的最为明显,每天都是喷香新鲜的饭,有荤有素,送来时还是热乎的。听说是小公主那边下的令。皇后娘娘虽把她看得紧,但对她的确没有多苛刻,检查过饭里没有加别的东西后就点头同意了。   他们三个狱卒一看,好家伙,什么待遇啊,吃的比自己还好。肚子里坏水一憋,把饭留着自己吃,然后把自己领的饭故意放一天,再拿进去给姚星潼吃。   今天破例,他们的午饭也加量加菜了,想着大过节的,也让姚星潼吃顿好的吧。毕竟她一个人在里面,不像他们,闲时还能说话打趣混时间,而她只能对着墙跟影子大眼瞪小眼。   姚星潼没犹豫,接过来吃了。   “就算是断头饭,能吃这样好的,下去也不亏。”她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咽下一口,姚星潼又接着问狱卒:“侍卫大哥,这儿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每次都是你给我送饭,我天天看天天听,都记住你走路是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声音了。学一下,说不定会有人认为咱们是亲兄妹呢。”   一下戳到狱卒的痛楚。他飞起一脚踢上铁栏,凶道:“放屁!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跟你是兄妹!赶紧麻溜儿地闭嘴,吵死了!食不言寝不语家里教你的都吃下去又拉出来了吗!”   姚星潼笑笑,低头连扒几口,然后把嘴一抹,剩下的推出来,“我吃好了。”   侍卫低头去拿饭盆,发现鸡腿原封不动地躺在里面。   嘿,奇了怪了,有好东西不吃。   他背对着牢门站起身,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偷偷捡来吃了,要不然扔了浪费,又觉得捡别人吃剩的东西太掉价,尤其是囚犯吃剩的。   尚未来得及迈开步子,他忽然觉得脖子一紧,一股力道把他整个人带的向后仰去。   后脑勺没有任何防备地撞在铁栏牢门上,发出巨响,狱卒瞬间觉得眼前黑了八度。   姚星潼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死死抓住他的衣领,一瞬也不敢松懈。   她心里清楚,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   方才她趁狱卒背对着她不注意,猛地把胳膊从铁栏缝隙间伸出去,抓着狱卒的衣领就往后撞。狱卒被勒住脖子,喉咙发出干涩的呼救,一只手向后来抓她,另一只手去掰她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指。   比力气,她肯定是比不过的。姚星潼稍稍把胳膊往前送送,狱卒往前探出半个身子,又被她一把拉过来,后脑勺与铁栏进行第二次亲密接触。   这下他更晕了,眼前不光发黑,还冒金星。他再去掰扯姚星潼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姚星潼抓紧机会,拇指把提前拧松的墨绿瓶塞拨开,将瓶口放到狱卒耳廓旁。   一道黑红的影子闪过。   她没下过蛊,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办,只能尽力送近一点,祈祷有效。   好在没让她失望。短短几秒内,狱卒停止扑腾,劲儿松下来,靠着铁栏,身子慢慢下滑。   开头顺利,姚星潼片刻不敢耽误,趴在地上伸长了胳膊去够狱卒腰间的钥匙。   从上往下数第三把。钥匙圈上挂着十几把钥匙,每把看起来都十分相似,她观察了好几天,才确定下自己牢房门的钥匙。每次都是这个位置上的钥匙,看来狱卒在摆放整齐方面做的很出色。   她快速取下钥匙扣,费力地将伸出牢门外的手腕弯曲,摩梭着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啪嗒”,锁开了。   这简直是她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取下锁的瞬间,姚星潼生出一个奇奇怪怪的念头,如果顺利逃出去了,就买一把大锁,每天睡前听听开锁的声音。   她刚一步踏出牢门,外头忽然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喂,你悠着点儿啊,这可是重要人物,韶阳郡主和皇后娘娘都特意嘱咐过的!”   并没有人开门进来。   姚星潼瞬间悬起的心放下不少。想来是刚刚狱卒撞上来的声音太大,门外两人以为他是又发火踹门示威了,半开玩笑地提醒一下。   她蹲下身去解狱卒的衣服,又把自己身上的脏外衣脱掉,给两人换了装扮。   狱卒的衣服又长又大,她穿上要到脚踝,肩膀处也松松垮垮。不过好在她进来的时候就是女扮男装,原本衣服里的垫肩还在,扯出来垫上就好了。   她比了比狱卒的身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稻草团子塞到鞋里。这样一来,身高有了,形体有了,不磨蹭的话应该能够暂时性以假乱真。   晕过去的狱卒也得妥善处理。姚星潼给他套上自己的衣服,两手抄住他的咯吱窝把人拖进牢房,让他盘膝而坐,额头抵住墙角,再用散掉的稻草席子遮掩住他因为身形比衣服大一号而过于紧绷的地方。   整个过程狱卒都非常配合,死了似的一动不动,浑身上下软绵绵,没骨头一样任姚星潼给他穿衣脱衣摆姿势。   做完这一切,姚星潼锁上牢门,拎起地上的食盒,一步步朝门走去。   立在牢狱门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在胸口拍了拍安抚自己。   这种惊险刺激,她之前从未经历过。纵使在南岭山洞里也是一番惊心动魄,可当时有顾栾在前面挡着,再不济还有韩子赋在后面给她撑腰,而现在她往前往后都只有一个人。   没事的,她能做到的。姚星潼在心底对自己说。   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对男人走路的步法、行动的姿势、说话的语气早已了如指掌。又抓住了每一个跟狱卒相处的的机会,认真揣摩他的行为举止、音调音色,只需要过前面那一小段路,出逃计划就成功了大半。   姚星潼没再耽搁,拉开门,微微垂下脸,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外头比里面亮许多。虽然没有日光,但摆着许多蜡烛油灯,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有的寒光闪闪,有的还沾着干涸是血迹,被朵朵昏黄的光一照,煞是阴森可怖。   门外两个狱卒正在闲聊,嚼一个姓尹的美人想得到皇上宠幸不择手段结果被当场关进冷宫的事儿。   “哎,那尹美人儿是咋想的,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皇上盛宠过谁,她以为自己是个个例呗。”   “啧啧,好好的人,进了冷宫就过不成人样子了——诶,你这回磨叽挺久啊,跟女的生什么气,都快死的人了。”   后半句是对姚星潼说的。   姚星潼用袖子挡住大半张脸,把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喉咙里吭吭咳嗽,模仿着里头狱卒的声音咒骂道:“我呸!那个臭婊/子吐我口水,恶心死爷了!下回你们谁爱送谁送,再给她送饭爷的姓就倒过来写!”   边说,边嫌恶地甩着袖子,仿佛上面真有唾沫。   灯影绰绰下,俩狱卒也没怀疑,看着自己的“同伴”往外冲去洗衣角,还带了点幸灾乐祸,毫不遮掩地嘲笑起来。   里头弯弯绕绕,拐了十几个弯,又过了好些道门,跟几个同样当值的狱卒匆匆打了照面,姚星潼才奔到正门外,看到日光。   好在路线没错。不然还不知道要在里面拐多少弯。   当时被拖进来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眼睛却尽职尽责地记下了全部路程。虽然有地方记忆模糊,或者拐角相似,不过老天眷顾,她倒霉这么久,今天运气还不错,蒙的方向都对了。   立在永巷巷口,周围没什么人。除了定时定点必须要过来送饭传达消息的宫女太监,谁平时也不会想到这种晦气地方遛弯儿。   逃是逃出来了。不过眼下她面临着更大的难题——如何出宫。   仅靠这身衣服是不行的。况且,她根本不知道从永巷到哪个宫门最近,哪条路最近。   她唯一知道的出宫路线,就是从永巷先到上书房,再从上书房去宫门。   姚星潼不相信自己有那个运气随便乱跑就能在偌大的宫殿群里恰好找到最短路线。所以尽管这条线很长,但是是眼下唯一不会走弯路的选择,她仅仅犹疑了一瞬,就拔腿向上书房走去。 第68章 . ⑥⑧大结局(上) 她不想死。她也觉得……   崔含霁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一会儿, 又坐不住了,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儿干来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这么心慌。   在皇宫里她才能心安, 觉得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会轻易遭到飞来横祸。   她在凤栖殿里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 觉得应该去永巷看看姚星潼,把顾栾今天要遭的罪一一跟她数清楚,让她看看自己一直咬牙不说也产生不了好结果。要是她早招了,依旧是一样的结局, 顾栾还不需要受与人拼命厮杀的罪。   她带了一队侍卫。侍卫是御林军中的精英, 她今早觉得害怕,临时调过来的。   出来的晚, 路上又走的慢,到永巷时, 早班的已经退下来提早吃午饭了。   “今天怎么样?还是没什么主动要说的么?”   崔含霁一边等着狱卒打开门,一边冷冰冰地问。   两个狱卒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摇头说没有。每天跟姚星潼打交道最多的是另一个人, 姚星潼有哪些异样、想主动交代什么,也都是他最清楚。   而那个人跑出去洗衣角, 洗到现在都没回来。   一人悄悄对同伴说:“他快洗了半个时辰了, 不会趁机翘班了吧?”   同伴嗤之以鼻:“就他那比老鼠还小的胆子, 光知道嘴上巴巴, 再借他一个胆儿他也不敢乱跑——我倒觉得, 有可能是打水时栽到井里去了。”   问话的狱卒大惊失色:“咱们要不要出去找找?会不会是咱们这段时间欺负他,他想不开投井自尽啊,咱们以后还得喝那口井里的水呢!”   两人边各种脑部各种惊慌失措,边跟在崔含霁后面进牢房。   崔含霁对着背对他们靠着墙角发怔的“姚星潼”喊了几声, 皆无回应。   前几次姚星潼也是这样,不大爱理人,但叫她的话,起码还是会转过头回应的。   崔含霁皱眉道:“她近来一直如此?”   狱卒连连点头,“对对,怎么喊她也不理,就这么坐着。”   看姚星潼还不转身,好像不知道身后有人似的,他俩又赶紧补了一句:“转头都不带转的。”   同时心想,难怪进来送饭的几乎每天都要踹门撒火,对着这么一个除了会喘气儿外与死人无二的犯人,明明快死了还拽的二五八万的,谁看了不生气。   崔含霁心中窜出一股无名火——凭什么,一个罪人,凭什么敢不理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想死的快点儿?   “知道就要给顾栾陪葬了是吧,不过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了吗?苦苦撑了这些天,你肯定想在死前再看他一眼吧,不用担心,本宫会让你如愿以偿,只是到时候他被砸的还有没有人形、你还认不认得出来,那就不一定了。”   她故意放出与顾栾有关的消息,结果“姚星潼”依旧是一动不动。   崔含霁顿时生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气急败坏地抓住栏杆,尖声吼道:“姚桉!本宫看你不光是想自己死,还想让你们家所有人都跟你一块儿掉脑袋!本宫在问你话!”   可“姚星潼”跟聋了一样,无论她怎么喊叫如何威胁,愣是纹丝不动,连呼吸带动的身体祈福也没有丝毫变化。   崔含霁气的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忽然又折回来,脸色阴沉的吓人。   这不对劲。   姚星潼不该是这种反应。除非里面的人已经死了。   “把门打开!”   狱卒刚想说娘娘的凤体可不能踏足此等腌臜之地,结果一转头正对上崔含霁宛如阎罗般狰狞的面孔,屁不敢放一个,哆哆嗦嗦把门打开。   崔含霁的随身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拽住“姚星潼”的肩膀,把人翻了过来。   失去墙角的支撑,“姚星潼”软着身体倒在地上,双眼紧闭。   看清她的脸时,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给她送饭的狱卒吗?   崔含霁愣了一瞬,然后彻底沉下脸。   那俩狱卒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涕泪齐下,“皇后娘娘饶命!我们明明一直看守着——”   脑中突然划过那个捂脸跑出去说被吐唾沫要洗衣的人影。肯定是那时候跑出去的!   “就是她!她穿他的衣服跑的!趁刚刚送饭的时候!”   崔含霁声音森冷的像是才从地狱里爬出来。她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给本宫找!她跑不了多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她给跪在地上的狱卒一个眼神,“办事不利玩忽职守,剁碎了喂狗吧。”   ***   崔含霁料的没错,姚星潼果然还在宫里转悠。   去上书房的路比她想象中要远很多。想想也是,皇上乃九五至尊,定是要离永巷远远的,越远越好。   而且,宫中巡逻的侍卫、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并不少。保不准就遇到认识她的,当场完蛋。   姚星潼一路走一路绕,尽量从墙后走,时常会偏离路线。去上书房的路她总共也就走过一次,跟从永巷中逃出来的时候一样,遇到岔路口需要停下来好好想想。   虽然她已经提前在脑中规划好路线,不过到底有偏差。   她心如擂鼓,满手是冷汗,不停地在衣角上擦拭。时间拖得越久,被发现掉包的可能性越大,她出逃的成功率也越低。   终于看到上书房屋顶的时候,仿佛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趁人不备,姚星潼撩起衣摆翻进上书房前的花园里,准备不绕着上书房的边走,而是直接从花园中穿过,拐上通往宫门的道路。   她几乎是贴着地面前行。尽管已经用袖口遮住口鼻,但依然有不少细灰扑进她鼻孔,弄得她想打喷嚏又不敢打,生生憋了满脸的眼泪。   行至中途,她趴在地上歇了片刻。就这会儿喘气的功夫,她听到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登时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一队侍卫排着队跑过来,大声质问在上书房当值的宫女太监,有没有见到一个身穿狱卒服,举止怪异的人经过。   姚星潼一颗心瞬间被提到嗓子眼。   当值的摇摇头,纷纷说没看到。   为首的侍卫一双眼睛犀利地环绕四周,没发现可疑人影,对其他人说:“分三路,顺着这三个方向,给我追!皇后娘娘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顺带着连一头雾水的宫女太监们也喝令起来,“留四人在这儿守着,其余的都散开找!”   一群人来的快,去的也快,姚星潼蜷缩在一丛七里香后,大气不敢喘。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方才要是顺着上书房绕路,恐怕这会儿已经被抓了正着;现在贼一样躲在花园里,倒是短暂逃过一劫。   春天已经过半,花园里正是丰茂时候,不像冬天到处是光秃秃的枝桠,不然她藏都没地方藏。   但呆在这里也不会是长久之计。他们在别的地方找不到,自然会反过来搜索这一片。   姚星潼头一回觉得房子大不是好事儿。   半个时辰啊,她连宫门都没走到。   留下的四人两位宫女两个太监,四人聚在一头悄声说了会儿话,大概是商量对策,然后两个人朝花园外走,两个人向上书房后面去了。   姚星潼喜出望外。她还以为要四个人四个地方守着呢,结果,人家怕单独行动容易遭遇不测,两两结伴走了。   她当机立断脱下狱卒的衣服,胡乱塞进一丛七里香的枝桠里,趁着那两支小队一前一后空出中间的视线盲区时,窜出花园。   中间那条路不知会通往哪个方向,兴许会迎面撞上正在搜查的守卫,但此时此刻姚星潼顾不了这么多。她得先离开花园。   也多亏她关键时刻大胆一次。中间大路这么显眼,所有人都没想过逃窜的犯人会正大光明走大路,都奔着墙角屋后甚至屋檐那种地方找了。   姚星潼贴着墙根一路拔足狂奔。墙后就是几位美人合住的梓花殿,侍卫闯进屋中翻找东西的杂乱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伴随美人们惊恐的娇嗔。   经过侧房外的晾衣架时,她顺手扯下一件侍女服套在身上。   看衣服的品级,八成是某位美人的大宫女。   她刚穿完,一无所获的侍卫们就从梓花殿出来,要到另一处宫殿去。   姚星潼系好腰带,屏住气,跑是来不及了,她干脆没动,伸手摸上晾衣架,随便找一件才晾上去没多久的纱衣,把上面的褶皱抚平。   她没有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晾衣服,侍卫反而没注意她。   一来是他们先入为主地要找穿狱卒服的,进而下意识忽略其他打扮的人;二来是犯了常识的迷惑,以为被抓的人会拼命躲避,看都没看一眼这位晾衣宫女。   他们消失在拐角的瞬间,姚星潼从一堆衣服后闪出来,折进梓花殿后的小巷。   她颇有些懊恼地想,这样仓皇出逃,果然还是欠了许多考虑。   梓花殿已经是安放众多嫔妃的宫殿中较为偏远安静的一座,否则不会离上书房这么近。拐进小巷后,两边青石板铺路,越往前墙上越斑驳潮湿,青苔快爬到腰际,四周静谧无声,脚踏石板的噔噔声也被厚厚青苔吸走。   往前看不到小巷尽头,往后没有追兵的嘈杂,心跳声无限放大,仿佛有人拿着鼓和锤,在她耳边一下一下地敲。   姚星潼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莫名心底发凉。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跟永巷有得一拼。   不,甚至不及永巷。永巷起码有人的痕迹,这里好像根本没人来过,杂草从石墙中挣扎出来,也没有人想着把它扒净。   她在往前进和往后退之间徘徊。这会儿追兵应该差不多把附近的几座宫殿搜完了,会不会折回去搜花园了呢?   这样她就能从梓花殿另一边换个路逃了。可是万一他们没想到花园,而是朝这条小巷来了,那她这会儿回头岂不是给他们送菜。毕竟这条小巷不是隐秘之处,侍卫们肯定知道它的存在。   她还没想清到底要往那儿走,说曹操曹操到,几个人影出现在她刚刚拐进来的巷口。   娘的,把她后路堵死了。这下不用再犹豫了,只能往前冲,没别的办法。   她倒也想翻进身后屋子躲一躲,可墙上除了杂草苔藓,一片光溜溜,她又没顾栾那身飞檐走壁的本事,爬不上去的。   但小巷直直一条,她现在刚巧在墙壁留窗折凹进去的一片石墙前,所以追兵暂时看不到她。只要她往外一跑,那就跟在雪地里扑腾的乌鸦一样,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姚星潼眼前一阵阵发晕。脸色苍白,冷汗顺着鼻尖、下颌,不住往下低落,颗颗砸到石板的坑洼里。   难道真要如崔含霁所说,她今日必定命丧于此么。   她不想死。她也觉得自己不该死。   大脑一片空白。姚星潼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又该做什么,下意识用手抠着窗台上风干皲裂的一片硬石藏进袖中,等会儿被送到崔含霁面前的时候出手,与她同归于尽,好歹临了还拉了个垫背的。   侍卫的脚步越来越近。   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尖笑,侍卫齐齐顿住脚步,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紧接着,两只手从上往下拽住姚星潼的肩膀,拔葱一样把她从地上拔了起来。   骤然间双脚离地,姚星潼条件反射要尖叫出声。在张口的瞬间意识到,不管这双手的主人是何居心,总归是暂时会带她脱离虎口。   她及时把嘴闭上。牙齿磕到下唇,嘴里顿时一股腥味儿。   又是一个天旋地转,姚星潼重重跌在地上,尾巴骨传来一阵剧痛。   然而身下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在小声哎呦叫唤:“娘哎,压死我了……”   姚星潼连滚带爬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杜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