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 作者:沉九襄   文案:   婉婉是盛京第一美人,生就一副娇若芙蕖、冰肌玉骨的好样貌   只可惜出身太过低微,十一岁失怙失恃寄居靖安侯府,城中不知多少权贵公子哥儿做梦都想讨了她回府——做妾   而靖安侯世子陆珏,玉质表里、恍若谪仙,更有个皇后姑姑、太子表兄,耀眼夺目放眼整个盛京也无人能及,所以哪怕他一向不近女色,却依然是城中众多贵女的心尖明月   两个人云泥之别,绝无可能   婉婉一直将心事藏得很好,从不曾宣之于口,也不敢在人前表露半分   直到有一天,祖母突然当众为她定下了与陆珏的婚事   消息传出,城中一片哗然,众人纷纷忍不住开始挖掘这场婚事背后的隐情   婉婉也去主动寻了陆珏,忐忑问他:“表哥既然不愿,我们便一同去与祖母解除这门婚事,行吗?”   谁知陆珏听了,却几不可察地皱了眉,“你既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愿意。”   *   婚后一日深夜窗外飘雨   闪电过后,身旁原本沉睡的男人忽然伸手捂在婉婉耳边   雷声紧随而至   宽厚的手掌阻绝了轰隆的声音,她在睡梦中未曾惊醒,只轻轻嘤咛一声,更加往他怀里钻,梦中呓语“夫君……”   陆珏垂首吻她额头,“睡吧,我在。”   【清冷温柔×娇俏可爱】   【暗恋成真+双向奔赴】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婉婉,陆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立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第1章   傍晚戌时初,暮色将合。   今日靖安侯府府上长重孙百日宴,城中权贵几乎尽都来捧了场。   靖安侯府陆氏,祖籍冀州,乃是本朝开国勋贵,祖上曾立过从龙之功,迄今为止族中已出了两任皇后,整个盛京自然无人敢怠慢了去。   宴会设在府中晏山居,女眷席面最上首坐着的是陆老夫人,身侧陪同着一个十五六芳龄的姑娘。   生得朱唇皓齿、乌发如缎,一双盈盈秋水瞳干净纯澈,笑起来颊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灯火绰约下却添几分娇媚。   “老夫人身旁那是陆家哪位小姐?”问话的是个刚搬来盛京的官家夫人。   话音落,便听旁边人笑道:“那姑娘可不姓陆,而是原先灵州钟家的小姐,四年前灵州发疫病,全家只剩了她一个,陆老夫人念及故人情分,便接到盛京来养了。”   “倒是个苦命的丫头……不过看她如今得了老夫人欢心,那么个美人胚子,说不得往后就留在这侯府里了,也算因祸得福。”   “没见识,这盛京是什么地方,她在侯府住着那是寄居,哪里还真上得了台面?否则何至于现如今及笄半年,来侯府说亲的人不少,却个个儿都只想纳她做妾。”   说罢一声嗤笑,所谓该是什么出身就是什么出身,泥做的瓦罐儿就是往金池里过一遍,它也变不成金樽。   盛京是个富贵窝,却也是个名利场,这儿的人,天生就会给人分三六九等。   婉婉就属于这些人眼里,最不尴不尬地那一等。   宴席过半,陆老夫人身边嬷嬷忽然上前回禀道:“忠武将军府上章夫人递了话,说想单独拜见老夫人。”   没说究竟何事,但既是提了单独,婉婉也不便在旁伴着。   她也累了,临走时在廊下与章夫人打了个照面,三十多岁风韵正盛的贵妇人,眼中颇有几分精明,对方目光从她身上流转而过,不遮不掩带些打量的意味。   婉婉觉得不甚舒服,却不解其意。   她方才席间浅酌了两口,在外头教夜风一吹,脸颊忽地腾腾烧起来,酒劲儿窜上了头,眼前便有些犯晕。   此处离小厨房不远,婢女云茵便扶她进了一旁的亭子坐着,留下灯笼后,独自折回了晏山居去取解酒汤。   树影间灯火疏微,虫鸣此起彼伏。   婉婉靠着雕花围栏上歇息半会儿,不多时却听见左后侧林荫小道上传来一串略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踉跄。   回头借着灯笼光去看,那竟是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瞧着应是府上宾客,可此处乃府内后宅,外男闯进来那是有失礼数。   那人也肯定在席面上喝了不少酒,婉婉迎着风都能闻到浓重的酒气,见他径直朝亭子中来,她还得避他的嫌。   “公子勿要再往前,这儿已是女眷后宅之地,你走错地方了。”   姑娘柔软的声音随风飘进耳中,男人果然停住了步子。   按理说寻常人若是守礼,至此便该致歉离去,但他没有,立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冲亭子里望,只瞧见雕花围栏空隙中露出一块绣着海棠花的裙角,精致婉约,生生教他读出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   男人不觉惭愧,眸中反而不遮不掩地亮了下。   婉婉藏在画柱后,亭外一时无人回话,她还以为那人该走了,谁知从画柱后探出脑袋去瞧,却竟猛地瞧见男人转眼已到了跟前,不由吓了一跳。   她是个娇小玲珑的身形,今日穿一件浅蓝色齐胸襦裙,深蓝色的衣带在胸前系出道微微凸显的曲线,领口之上露出大片白皙的肩颈肌肤,羊脂玉似得细腻。   男人目光惊艳,贪婪流连在她身上,一时便不由得生了邪念。   他拦住了婉婉的去路,一把抓在她的手腕上,离得近了,他身上的酒气冲天,熏得人几欲作呕。   “小姐怕什么,在下辨不清方向,只是想请姑娘送在下一程……”   婉婉骇然,额头一霎冒出一层冷汗。   正当她惊慌失措时,突然只觉眼前划过一道银光,面前粗鲁的男人随即闷哼一声,好似被什么重物击中了,抓着她皓腕的手立刻脱力松开。   “章家之人便是这般作客的?”   声音从几步之外的林荫道上传来,字字透着清冷寒气,男人捂着半边胳膊,顿时止了蛮横的动作。   风吹动枝叶萧萧,卷灭了亭角一处的风灯,周遭顿时暗下大半。   “表哥……”   婉婉微微怔忡,冲着林荫道的阴影中唤了声。   来人一身清贵立在婆娑树影中,并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他身上墨蓝华服被夜色浸染成近乎黑色,身形颀秀挺拔,在昏暗中勾勒出个恍若谪仙的轮廓来。   姓章的眉间阴郁皱起不甘心的痕迹,目光触及他后却立时酒醒了大半,难掩心虚与顾忌,“是世子爷啊……”   那正是盛京素有“第一公子”之称的靖安侯世子,陆珏。   章二收敛起浪荡模样,嘴角不堪地扯了扯,“抱歉,府上的路实在不好找,在下绕了许久,还多亏遇上了……这位姑娘带路。”   陆珏眸中波澜不兴,径直吩咐长言送了客,章二不敢有任何异议,只临走时仍贼心不死地看了婉婉一眼。   人一走四下清净。   陆珏缓步入亭中,身后亭角上挂了盏风灯,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到婉婉的身上,他身量很高,肩膀宽阔,正将她牢牢笼罩住。   “怎么一个人在此处?”   婉婉吸了吸鼻子,“云姐姐去给我取解酒汤了,马上就回来。”   她才及笄不久,面上仍是一团孩子气,眸中蓄着泪将落未落,眼尾、鼻尖不可抑制地泛出一层脆弱的红,双手紧紧攥着裙子,显然还没能完全从方才的惊吓中脱离出来。   陆珏从袖子里掏出方手帕递了过去,瞧见地上掉落的灯笼,已经熄灭了,又将自己手中的放在了石桌上。   “时辰已晚,尽快回去吧。”   “多谢表哥。”   婉婉福了福身,看他是要走了,临了忍不住辩解一句,“表哥,我刚才没有给他带路,是他抓着不让我走的……”   她手上被人捏出了五根鲜明红痕,声音里带着委屈哭腔,在外受了欺负之后,回家告状的小孩儿大抵都是这般情形。   陆珏也不是看不见,目光居高临下望向她,还是嗯了声。   他有双清冷疏离的眼睛,并不凛冽锋利,更像是块儿精雕细琢的寒玉,淡漠沉静都在骨子里,唯有表象柔和,看过来的时候,会教婉婉想起盛夏夜里的皎皎明月。   侯府三个表哥,唯独只有这个世子表哥,从见第一眼起她的感受就奇异地与众不同。   四年前初来盛京水土不服,婉婉高烧过一场,以至于醒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   只记得那时窗外天光昏暗,阴雨连绵。   卧床养病时,陆家大小姐陆雯前来探望,送了一只蓝眼睛白猫儿“雪团儿”与她作伴解闷儿。   但那雪团儿初时怕生应激,趁人不备抓伤了婉婉跳窗出逃,她一路寻着猫儿追过去,直追了半个园子,寻到了猫儿时也头回看见了雨幕中的少年陆珏。   水雾氤氲间,少年神色漠然,一手恬淡撑伞傲立雨中,另一只手则扼在雪团儿细细的脖颈上,姿态只如拈花执笔般雅致。   但婉婉那时吓得不轻,还以为雪团儿被他掐死了。   只是他却能将“杀生”,都做出了一种恍若神佛施恩的错觉,教人说不出残忍来。   他听见脚步声侧目望过来,露出一副极精致的眉眼,轮廓深邃,鼻梁挺直,五官齐整地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周身沾染了秋雨的寒气,径直冷透到人的骨髓里去了。   他在看她,眼睛却教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   目光落到婉婉身上,仿若一丝寒凉幽幽窜进了脊背中,她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险些转身想逃。   “我、我叫婉婉,是这府中的表小姐……”   她都忘了问他的名字,只顾得上先磕绊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幸而话音未落,雪团儿便在他手中蹬了蹬腿,喵呜出一声。   雪团儿还活着,婉婉好歹神魂归位舒出一口气,忙朝他福了福身,“这是我走丢的猫,多谢哥哥替我寻到,可否……将它还给我?”   一时风吹斜了雨丝飘进伞底,洇湿了他的肩头,他隔着雨幕凝眸看婉婉片刻,也没说什么,只朝她伸出了提着雪团儿的那只手。   白皙修长、似竹似玉。   婉婉暗自松一口气,又福身道声谢,这才提步朝他走去。   抱回雪团儿时,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婉婉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佛偈香气。   那香气却好似本就深藏在她记忆里某个不知名处,靠近他时挣扎着复苏了一瞬,但却又像是茫茫海浪中的一叶孤舟,转瞬便消散不见了。   婉婉凝滞片刻,才想起问他的身份,只可惜再抬起头,他已经转身撑伞走远了。   后来回到濯缨馆委婉问过云茵才得知,那日府中并没有来客,只有在东宫伴读的世子陆珏回府了一趟。   靖安侯世子,陆珏。   这名字婉婉听过一次,自此就深深烙刻在了记忆的起始端。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宝宝们!!!   清冷温柔*娇俏软糯   男主的温柔只对女主,非常温柔且强大的男友力,女主是朵娇花儿,需要人呵护的那种,慢慢成长   预收《朱砂血》求个关爱   【病娇假乖巧×温雅真君子】   念安五岁流落街头,被少年裴桓捡回家,做了他姐姐的养女   养母体弱,是裴桓教会她读书识字,教她明理知事,还教她万事不要怕,有舅舅在   养母病逝后,念安和舅舅裴桓相依为命   后来裴桓将要远赴盛京考取功名,念安终日忐忑时,也是他笑着跟她说:“别怕,舅舅会照顾你一辈子,不会丢下你。”   这话念安听了就记在了心里,可原来裴恒的“一辈子”和她以为的“一辈子”,并不一样   同样的话,她说给裴桓听,他只会生气,狠心决绝,斥她不知礼义廉耻,要她断绝痴心妄想,还要将她嫁给旁人   念安受教了   定亲前夕,她将他教的一切道理全都抛诸脑后,用自己,破了裴桓半辈子的克己守礼   ***   帝师裴桓端身持正,惊才绝艳,素来被誉为当世君子楷模,一生将礼法刻进了骨子里   此生所做唯一一件荒唐事,是娶了身边那个养了十几年,原本唤他舅舅的姑娘   十里红妆之时,亦是他跌落神坛之际,离经叛道的骂名,裴桓一背数年   然而某日逢友人问起,当年娶她是否后悔时?   裴桓沉默片刻,眸中盛满无尽温柔,“我只宁愿当初没有养她在身边,晚一点遇见,她或许不会因为我而那么辛苦。”   友人一时怔忡,便听屋里窗边,念安午睡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便软声寻唤:“时卿……舅舅……”   【年龄差10岁,谈恋爱在女主及笄之后】   【女主真病娇,男主从宠到爱】 第2章   云茵取完解酒汤回到亭子时,亭中已不见了陆珏的身影。   她只看到地上熄灭的灯笼,和婉婉手腕上鲜明刺眼的红痕,心下顿时不由得猛然一惊。   “姑娘方才出了何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那五根指痕印得极深极宽,血液疏通不畅,到此时已经隐约发青,足可见下手之人动作有多粗鲁蛮横。   婉婉残存的惊惶已渐渐散去,抿唇冲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刚刚有个人醉酒了拉住我不放,表哥正好路过就赶走了他。”   “世子爷?”   他是个会教人心存敬畏的存在,云茵下意识举目四顾,确认陆珏已不在附近后,又细细将婉婉查看了一遭,确认没有别的损伤才安心。   她想起来后怕,“哪儿来的酒鬼竟不声不响跑来了后宅?姑娘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婉婉倒是看清了,可她并不认识,摇了摇头。   那时亭中摇曳的烛火照得男人的面容格外丑恶,深深印在婉婉脑海中,言语间晃动手臂,腕子上还隐约传来被桎梏的痛感,她忍不住轻颤了下。   云茵腾出一只手握住她,“好姑娘,别怕了,现在我陪着你呢。”   快步拉着婉婉回到濯缨馆,云茵备了热水伺候她沐浴。   她有一身极细腻的皮肤,白皙里透出一层粉,灯下如玉似得柔润,也越是如此才越发显得那几根指痕显目。   云茵想着又问道:“姑娘记得那方才除了世子外,还有旁人看到吗?”   那番拉扯不好看,婉婉仔细回想了下,当时周遭一片寂静,男人强拉住她有些时候,若是有旁人想必早就寻过来了。   听她摇摇头,说只还有长言在,云茵稍松一口气。   自家姑娘在盛京虽美名在外,私下却因出身并不得人高看,如此闺中流言若传出去,不论谁是谁非,最终坏的都只会是她自己的前路。   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婉婉是家中遭难才来的侯府,外头人人都道她是因祸得福,可要是有选择的余地,哪会有人愿意拿阖家遇难的祸来换这份福气?   云茵还记得四年前头回被指派来照顾婉婉的情形。   她那时才十一岁,但已经长成了副极为冰雪漂亮的模样,活像个观音座下的小仙童,院子里的丫鬟都对她喜爱的不得了,每日换着法儿地逗她开心。   但那时的她可并不像如今这般温软可人,甚至可说是判若两人。   云茵如今想来仍觉几分奇怪,她那会儿不会笑,也不会说话,白天总是趴在窗沿边望着天边发呆,而夜里常常不睡,点一盏烛火在床头,一坐就是一整晚。   就算偶尔睡着,也时常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一旦受了惊吓,惊恐之余就会变得凶猛至极,稍有不慎还会伤人,浑似一只才失去庇护、浑身是刺的幼兽。   幸而那样的情况只持续了小半月,她便生病发了一场高烧,醒过来整个人归零成一张白纸,一应过往竟都忘记了。   十五岁的姑娘却只有短短四年详实的过去,高烧虽然并未损伤她的心智,但阅历的缺失已注定了她要比旁人单纯太多。   些许细枝末节的地方,云茵免不得要多为她操心些。   沐浴后云茵取来药膏给她涂抹手腕,忽地想起件事儿,“对了,姑娘方才不是问章夫人来寻老夫人做什么,我方才说错了,你现在重新大胆猜猜看。”   婉婉是个金鱼脑子,不记事,泡个花瓣浴就能冲走所有的委屈,闻言便果真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起来。   但一连猜了四回都不对,她耍起赖来,伸手挽住了云茵的胳膊央求不止。   云茵不打算吊着她,柔声道:“姑娘,章夫人此回是有意去向老夫人说亲的。”   若是为陆家的那两位小姐而来,章夫人应当第一去寻陆夫人,能找去老夫人那儿,自然便是说婉婉的亲事。   “我的亲事吗?”婉婉微微睁大了眼睛。   云茵点头,面上含笑。   说亲这事看似不稀奇,婉婉及笄半年间,找上门的人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能让云茵真正为她感到高兴的,主要是听闻章夫人此回向老夫人承诺了会给婉婉正妻的名分。   盛京权贵之间比寻常人家更讲究门当户对。   门第高些的大多不愿娶孤女为正妻,门第低的,其一是老夫人看不上,其二是婉婉这一副绝佳的容貌,城里不知多少公子哥儿虎视眈眈,没权势的男人,兴许都护不住她一辈子安稳。   委实两难。   而章家世代武将,现如今官至忠武将军,正四品上,章将军前不久才在西北立了功,正得陛下赏识,放眼整个盛京章家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显贵人家。   云茵深觉这是门极好的婚事,“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迟早要嫁人的,我方才还问了男客席那边,说章家四个公子,模样个个儿都周正得很呢。”   “章家……”   婉婉闻言一时怔忡,没顾得上回话,恍然间想起,方才表哥教长言送客时,称呼那失礼的男子似乎就是姓章,还是张?   可她看云茵很高兴,一时也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   云茵已为她掖了掖被角,“好了,姑娘早些睡吧,明儿早上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约莫就要细细给你说起这回事的。”   *   翌日晴好,婉婉侍奉老夫人四年,每日都去的比旁人要早。   婉婉早起梳洗一番,带上了自己为老夫人缝制的草药枕,便与云茵一道去了浮玉居。   “姑娘真是有心了,上回一只草药枕到今儿正好两个月。”   李嬷嬷在廊下相迎,笑吟吟接过了枕头。   陆老夫人两年前大病过一场,此后身子骨一直不太硬朗,肩颈也总酸痛。   婉婉常年都在床边奉药,偶然听医师说可做草药枕稍微缓解,便付诸了行动,平日配合肩背按摩效用十分不错,只是因药草易生霉,两个月便需换新的,她心里挂念着,至今还没有越过一日。   此时老夫人正盘膝坐在软榻上静心,头戴一方抹额,慈眉善目,精神也似是很不错。   婉婉同老夫人相处了四年多,其中侍奉在病床前就有两年,俗话说病中才见孝心,老夫人何尝不明白?   这厢瞧她进了屋,老夫人便含笑招手,“小婉儿来,祖母有个好东西给你。”   婉婉好奇地凑上前,挨着老夫人身边儿坐下,便见老夫人从小几旁的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教她打开。   “我房里祖母给的好东西都快放不下了……”   婉婉一边笑着,一边依言打开来看,里头是只玉镶金的手镯。   陆老夫人笑着说:“昨晚上突然想去翻妆奁,就翻出这个镯子,早些年还是我陪嫁时候带过来的,样子适合你们小姑娘,你拿去吧。”   东西弥足贵重,婉婉却也没什么好推辞的,道声谢,便听话地拿起来便套上了细细的手腕,给老夫人看。   老夫人瞧着满意,又凑近她低低地说:“先收起来,你两个姐姐可都没有,别教她们待会儿又说我偏心。”   靖安侯府现有两位陆小姐,大小姐陆雯出自侯夫人程氏,三小姐陆淇出自姨娘赵氏,都比婉婉要大些,她是阖府里最小的。   这边她陪老夫人用过早膳后,侯府其他各房的人便陆续到了。   侯府后宅并不算复杂,侯爷那一辈只他一个独苗,膝下三个儿子,现如今也只有长子陆瑾娶妻生了孩子。   最先来的,便是大嫂周氏带着昨日刚满百日的霖儿,后面晚一步的是侯夫人程氏与陆雯,最后才是赵姨娘与陆淇。   人来齐了,堂中一时热闹。   老人家最喜欢享儿孙福,陆老夫人在上首抱着霖儿逗乐时,陆雯这边兴许是听闻了昨日章家说亲之事,俯身隔着小几凑近些,问:   “又有人上门说亲了,你方才问祖母的意思了吗?”   婉婉摇头。   眼下万事都还没个影儿,哪儿有老夫人不提,而她主动去问的道理?更何况现下也不知道章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也无从问起。   只是忠武将军府前来提了结亲的意愿,后宅里的消息是藏不住的,她不问自然会有旁人问。   程氏最先按捺不住。   “忠武将军府倒是不错的,婉婉如今的年岁也该说亲了,只是章家此前多年不在盛京,也不知是何时相中的婉婉?”   话一出,不等老夫人开口,次座的赵姨娘先茶杯掩嘴笑了声。   “瞧夫人说得,昨个儿府上有宴,咱们婉婉这么标致的美人儿就坐在老夫人身边,章夫人相中了有何稀奇,总难不成还是婉婉私下先认识了人家公子吗?”   闺阁女儿家最忌与外男私相授受,程氏的话一时也分不清是不是被曲解了。   赵姨娘平日惯常得靖安侯陆进廉多几分眷顾,府上三位公子其中两位都出自她膝下,女儿三小姐陆淇又颇得陆进廉宠爱,再加上眼下大公子才为老夫人添了重孙,她在府里自然走到哪里腰杆子都挺得笔直。   而侯夫人程氏呢?   她是继室,世子陆珏乃是原配陆夫人所生,她膝下两个女儿,如今只存了一个大小姐,二小姐幼年便夭折了。   说起来赵、程二人原本还是一同进府的妾室。   当初原配侯夫人嫁于靖安侯,头胎小产伤了身体根基,听医师断言生育不利后,这才为侯爷纳赵、程二人以续香火。   但不料赵氏入府宠爱过盛,接连生下大公子二公子,原配侯夫人遂又十月怀胎诞下陆珏,如此耗光了气血,以至此后缠绵病榻,已于七年前亡故。   之后侯爷不欲再娶,老夫人遂在赵、程二人间,挑选了性子更沉稳、家世背景也更顺理成章的程氏扶做了继室。   两人明争暗斗十几年,这点儿机锋属实不稀奇。   程氏对着老夫人的面不好大发作,斜斜瞥了赵氏一眼,不悦中又带着些轻蔑和厌恶,“所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心思不正自然瞧什么都是歪的。”   赵姨娘秀眉顿时一拧,眼看就要还嘴,长媳周氏见状忙拍了拍怀里的霖儿,孩子一出声儿算是打了个圆场。   周氏又冲婉婉笑了笑,“有了归宿是好事啊,早前就听闻章家几个儿郎尽都是将帅之才……对了祖母,章夫人此回是为哪个公子来的?”   “她家的老二。”   陆老夫人倚着软枕,面上淡淡的,“其人久不在盛京,传闻也只是片面之词,真正品性如何倒还有待商榷。”   有待商榷……这话本身其实已带着犹豫的态度了。   一般按照礼数,就算老夫人真的对男方有心考察,话也绝不会拿到明面上当众来说才对。   大家都在盛京低头不见抬头见,家里的掌事人也都是朝廷中流砥柱,话留三分情面是不成文的规矩,这般会落下口实的言辞,不该出自老夫人之口的。   陆老夫人显露的这般姿态显然与云茵预料的不同,与底下众人意料之中的欣喜都稍显偏离,气氛一时略有凝滞。   一片不明就里的猜测中,唯独赵姨娘低头品着茶,始终也不见神色。 第3章   浮玉居请安小半个时辰便散,众人各怀心思出了门。   云茵不放心,到廊下寻到了李嬷嬷,那是她的亲小姨,想问问章家那门亲事老夫人究竟作何处置?   可谁知李嬷嬷一听便抬手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下。   “你且什么都别多想,姑娘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她的婚事老夫人自有定夺,总归绝不会教姑娘受委屈的。”   云茵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可见她守口如瓶,再多的疑问也只好先放下了。   这厢出了院门,云茵撑一把遮阳伞,侧过脸瞧婉婉,“姑娘昨晚没睡好吗,眼圈都是黑的?”   婉婉掩嘴浅浅地打了个哈欠,蹙眉有些苦恼,“昨晚做了噩梦,梦里竟又回到了那亭子旁……”   她有些不堪回想地摇了摇脑袋,企图把不愉快的记忆赶走。   梦里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更加面目狰狞地朝自己走过来,她脚下却在地心生了根,想跑跑不动,一着急胡乱挥手又蹬起腿来,动静一大,自个儿就给惊醒了。   云茵见状忙开解道:“日有所思夜里才会有所梦,快别回想了,外男误入后宅这等疏忽,在侯府绝没有第二回 了。”   婉婉点了点头,柔柔嗯一声,说知道了。   但她却没敢说,那时从梦中惊醒过来,她其实还听到自己口中无意识地呓语喊了声:“表哥……”   那会儿把她自己都给吓到了,忙抬手捂住嘴,伸脖去瞧外间梨花橱。   还好外间值夜的婢女临月睡着了,并没有听见。   两人走花园小道回濯缨馆,路过小花园时,隐约听见大片葱郁的树木后有人气怒哽咽的声音。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好意思来讽刺我?”   这是三小姐陆淇的声音,婉婉本不想驻足听的,可无奈从旁边两人走的小道始终平行,想听不见都难。   原道是方才从浮玉居出来,陆雯就替自己母亲出了口气,讽刺陆淇才貌一个细究不得,容貌也赛不过婉婉,放在贵女堆里不上不下,区区庶女就是再怎么装高贵,也飞不上枝头、变不成凤凰。   话说得太重了,把陆淇气得直哭,又大骂:“她怕是忘了自己亲娘没扶做正头夫人前,她自己也是个庶女吧!”   赵姨娘温声劝慰,“教那蠢丫头说两句便受不了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为娘平日怎么教你的?”   陆淇闷不做声半会儿,哽咽道:“我就是气不过,她哪里比我强,那个钟意婉更是除了副皮囊一无是处,可如今呢?”   “陆雯仗着嫡女的身份出入皇宫,笼络住了皇后娘娘,圈子里如今都拿她当未来的太子妃捧着,就连钟意婉眼看都要嫁入忠武将军府了,我难不成往后一辈子会屈居她们之下?”   赵姨娘看她哭,心里如何不酸楚,要是当初原配病故之时自己争过了程氏,女儿哪儿还用得着受这些委屈?   可陆淇的那些话赵姨娘并不认同。   “太子妃哪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那些流言你且当个笑话听过也就是了,再者……你还真以为忠武将军府那是门好亲事吗?”   陆淇闻言立时止了哭声,面露不解,婉婉这边也立时把竭力紧闭的耳朵竖了起来。   便听赵姨娘冷哼了声,慢悠悠道:“章家这回来提的是二公子的婚,说得好听些,是许了正室的名分,但盛京如今还没几个人知道,那章二公子早前在西北就已经成亲有妻室了,正妻现下就在章家后宅喘着气儿呢。”   “既有妻室又如何再娶?”   陆淇双目微睁,吃惊不小,连方才一肚子闷气都暂且抛到了脑后。   “否则你以为老夫人那儿为何没有动静呢?”   赵姨娘好笑道:“章二虽已娶妻,可那位二夫人体弱,如今缠绵病榻已久,章家便想以冲喜之名先纳钟意婉过门,承诺待那位病故后就扶她做正室夫人。”   所以哪怕婚事成了,婉婉也还是以妾的身份嫁过去,那承诺到底真不真还得全看后话。   或者说个不好听的,看老夫人与那位病弱的二夫人究竟谁先撒手人寰,毕竟若老夫人不在了,可没人会在意婉婉到底是妾还是妻。   也不必说为何不先等二夫人病故后老夫人再答应。   冲喜娘子本就不是个多高贵的身份,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没人会愿意去做,也是如此才轮得到婉婉这样身在高门、自己却无甚背景的孤女。   若是等人家二夫人已亡故了,盛京诸多贵女,想嫁进忠武将军府的必然一抓一大把,章家还提这遭作甚呢?   陆淇心里顿时畅快不少,然畅快之余又觉得脊背生寒,喃喃道:“原配夫人尚在病中便如此算计,章家人……未免也太过狠心了些。”   “狠心?”   年轻的女孩儿到底还是天真啊!   赵姨娘笑一笑,“这算哪门子狠心,不过是话说得明了直白些,摆在台面上难看罢了。”   “不过你放心,为娘和你爹爹绝不会教你今后遇上这样的人家的。”   ……   那头转了话题,婉婉听了个来回,抬头与云茵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章家这也……太过教人一言难尽了,难怪老夫人先头那般不想提。   再说回程氏与赵氏,她们两个本家都不低,原先也是盛京的大家闺秀,当初甘愿为妾,其实说白了也是冲着原配侯夫人病体难愈而来的。   那时当不当正妻还不是赵、程两家最看重的,重要的是医师断言了原配侯夫人生育不利。   这也就是说侯府注定没有嫡子,只要赵、程二人谁先生下长子,按规矩礼数这个孩子便就会被立为侯府世子的。   只不过没想到千算万算,两人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姨娘还更失望些,空担了一身的宠爱、膝下儿女双全,谁知道最后扶正室时,竟还是失策了。   婉婉对上一辈那些事了解的并不算清楚,现下对忠武将军府议亲之事,她倒是除了厌烦再想不来别的。   只需稍稍试想若昨晚遇到那醉酒之人便是章二……   婉婉拧着眉摇了摇头,撩起衣袖看,那五根指痕消散得只剩些许不规则的淤青,但郁闷的时候瞧什么都不高兴。   当时要是表哥没出现,这门“可怕”的亲事约莫现在就已经没有回绝的余地了。   婉婉和云茵回去后,见陆珏昨晚递给她的手帕还在小几上,洗过之后叠得整整齐齐。   她得给人家送回去,更何况表哥这么帮了她,她总要有份心意做谢礼才行。   闺阁的女儿家,不好随意送人东西,但婉婉侍奉老夫人这些年,很用心学了些做药膳和糕点蜜饯的手艺。   表哥现下又没有生病,药膳不太合时宜,她就去小厨房做了份白玉霜方糕。   做好后唤临月进来,将手帕和食盒递了过去,“月姐姐帮我跑一趟吧,替我向表哥和长言道声谢,顺道再……”   婉婉顿了下,“再帮我问问长言,昨晚亭子里的章公子,可就是忠武将军府那位章二公子?”   临月不解,“姑娘见过章二公子了?”   婉婉就是想求个明白,若真是那个章二,她往后可得离章家远点儿才好。   *   盛夏时节晴雨不定,下半晌申时忽地乌云遮顶,轰隆几声闷雷过后,噼里啪啦落下雨来。   靖安侯府蒹葭玉楼二层南侧茶室,陆珏立在窗边。   他身后隔着几步的茶桌旁,坐着个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浓眉深目、五官俊朗,正是大赢朝皇太子萧恪。   近来朝堂上不甚顺心。   去年圣上身体不虞两个多月,朝堂全交给了太子理政,然而理政两个月便止,太子也谨言慎行未出差错。   但就是太过教人挑不出错,一时声望大涨,引得皇帝现下回过头来起了猜忌之心。   太子如今言行举止越发谨而慎之,每逢遇事不决之际,多半都要与陆珏相谈。   陆珏身为靖安侯世子,七岁起便在宫中伴读,称皇后一声姑姑,太子是他的表兄。   陆家与东宫荣辱息息相关,陆进廉先前虽然为避嫌未许他入朝中担任实职,然如今朝政中太子过目之事十有八九,最终决策都或多或少有他的授意。   “殿下前几日独自觐见圣上,还是碰壁吗?”   太子苦笑了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孤在承乾殿廊檐下干等了一个时辰,就听里头父皇在教贤妃那养女画画儿、玩笑了一个时辰。”   陆珏听着皱眉。   窗外水雾氤氲,雨声逐渐缠绵。   小泥炉上的茶汤咕嘟开了,太子亲自动手,提起来给二人各倒了一盏。   “老头子英明一世,如今临到头也开始走先帝昏庸的老路,礼部刚递出的消息,已经打算给贤妃那个才及笄的养女破格封昭仪了……”   太子忽地话音一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觉稍稍侧身正视向窗外,目光越过陆珏身侧,遥遥投向湖对岸的雨幕中。   目光所及之处是个袅袅娉婷的纤细身影。   那身影正缓步行出水雾,人在素白一柄油纸伞下,裙角随风浅浅摇曳,隔着朦胧雨幕,像极了一朵濯清涟而出的芙蕖。   “那是……”   太子对陆家两个小姐是熟悉的,认不错人,他瞧着稍挑了挑眉,看向陆珏,“就是那个婉婉吧?”   陆珏没应声,他实际比太子更早看到婉婉。   太子凝眸赏了片刻,“啧,前几年见还跟个面团儿捏的小糖人儿似得,如今倒确实担得起盛京第一美的名号了……”   他四年前见过那姑娘一回,就在这栋楼里。   那会儿她的模样还凶巴巴地,像个龇牙咧嘴的小野猫儿。   现在倒是见人便爱笑了,就是听说因为发烧烧坏了脑子,才成了眼下那般没有过去的白纸一张。   傻子称不上,但过于单纯天真,日后若遇上好人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遇上别有心思的人,只怕会被吃得连渣子都不剩。   屋里天光黯淡,越发显得那雨幕中一抹素白的倩影清晰灵动。   太子还在瞧着,外头响起两下扣门声,长言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这是哪里来的?”   陆珏看了眼食盒上的花纹,想起来此前总在老夫人那儿看见。   果然长言回道:“方才婉姑娘教人送给主子的,说是谢主子昨晚援手,还问……昨晚的章二是不是就是来说亲那忠武将军府的章二……”   章家在说婉婉的亲事。   太子都听笑了,望向陆珏,“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府上藏着那样的美人,孤若是你,便将她收在身边,平白便宜了旁人做什么。”   陆珏在垂眸看桌上的食盒,并未理睬这位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珏:总有人在觊觎我未来老婆…… 第4章   雨雾朦胧,婉婉行在水墨画中,浑然不知自己方才曾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湖对岸那边向来鲜少有人踏足。   最初婉婉心中存着对陆珏十二万分的好奇时,旁敲侧击地向人问过他许多事。   其中就有那栋蒹葭玉楼。   云茵说那原先是靖安侯陆进廉专门修建给先夫人的避暑之所,后来先夫人逝世,陆进廉再也没有踏足过,那就成了陆珏一个人的地方。   府里其他人一般也都识相地不往那边去。   云茵还说:“世子爷小时候总连月都和先夫人待在那边,也不出来和其他公子小姐们玩儿,府里人就是想同他亲近也没法子。”   婉婉那会儿听着就觉奇怪,但没敢多余去问。   陆珏自十岁起就在宫中伴读,她四年前见他那一面后,便只有在每逢年节时才会在侯府家宴上看见他一回。   直到去年年底陆珏行冠礼,彻底出宫回到侯府。   今年年初婉婉及笄,陆珏倒曾教人给她送了一份及笄礼,一副十足贵重的珍珠粉玉头面。   女孩子及笄了就可以梳发髻、戴首饰发簪,但他送给她的头面,婉婉一直没拿出来戴过。   总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其实此前陆珏行冠礼,婉婉其实也精心准备过一份礼物。   她的妆奁柜子左下一格,现在还放着一本油皮纸包裹的珍贵旧遗棋谱残局。   冠礼前她跑遍了全城的书坊,得来此物并不容易。   但不成想,他的冠礼声势太过隆重,皇后娘娘亲自赐宴琼林苑,彼时的婉婉却根本连参加宫宴的资格都没有,东西也就没能送出去。   那晚上她趴在窗边,对着御园的方向看了半晚的烟花。   烟花那么漂亮又那么热闹,但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第二天冠礼过了,那份贺礼也就没有单独给出去的理由,从此都只好藏进了妆奁里。   说起来,那次冠礼皇后没有准许婉婉参加,可就在方才她出门前,程氏派身边的素琴姑姑来给她送了套宫装。   “昨日小公子百日宴,皇后娘娘派人赐了恩赏,这些是姑娘的,姑娘收好。”   婉婉这还是头回收到皇后的赏赐。   那是一套藕荷色广袖妆花宫装裙,搭配的绶带与玉佩一应俱全,是宫里的东西,她寻常其实并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然而才这么想,便又听素琴道:“今儿个来倒还有件事,过些日子夫人要带大小姐进宫觐见皇后娘娘,姑娘这回也去,早些有个准备。”   “我也去吗?”   婉婉当下摇扇子的手都一顿,“可是我哪里来的身份进宫呀?”   这话倒不是她妄自菲薄,毕竟皇宫又不是谁家后花园,是个人都能去瞧瞧。   三小姐陆淇哪怕才名出众,也还是因为身份不够,回/回都被程氏排除在参加宫宴的名单之外,这连向来偏宠赵姨娘和陆淇的靖安侯陆进廉都挑不出错处。   更遑论,婉婉只是一个原本和陆家并没有实际关系的孤女。   素琴道:“是皇后娘娘亲自说要见见姑娘的。”   “姑娘来侯府这些年一直在老夫人膝下尽孝,阖府都看在眼里,娘娘身份再贵重,却总归还是老夫人的亲闺女,念着这一层便想当面瞧瞧您,回头也是您的一道脸面。”   这话也就是教她去皇后跟前再镀一层金的意思。   教人知道靖安侯府是真正看重她的,日后嫁入别的官宦之家,逢宫宴拜会她都至少在皇后跟前脸熟,到了婆家也是一道底气。   也不知是不是老夫人的意思,但话说到这份上,婉婉如何还有回绝的道理?   素琴走后,云茵捧着宫装收进柜子里,“姑娘怎么了,听说要去见皇后娘娘,紧张了?”   婉婉确实有点紧张,这才冒雨来如意馆,打算问问偶尔会进宫看望皇后的陆雯。   盛夏的雨阵势颇大,没走一段儿,婉婉裙摆尽都湿透了。   她收伞进如意馆时,陆雯百无聊赖地偎在软榻上,早上才说哭了陆淇,眼下她倒是已然完全云淡风轻了。   陆雯正在瞧一副卷轴。   画轴的卷首是用紫檀木雕刻而成,纸张则用的是已绝版的博阳纸,显然是千金难求的名家名作。   “姐姐又是从哪里寻到了这么个好物件儿?”   婉婉坐在一边,婢女桂芝从善如流递上了软鞋来,又给她一方毯子,请她先将湿透的半腰裙子脱下来,好拿去给烘干。   她在陆雯这里也不必拘着,陆雯待陆淇刻薄,大多都是因为长辈之间的缘故,除却那层缘故,她对婉婉一向都是极关照的。   陆雯手撑着小几,道:“这个不是我的,是有人教我转交给三哥的。”   “给表哥的?”   婉婉眉尖抽动了下,复又看了那卷轴一眼,“能辗转到你手上……莫不是哪家小姐送的吧?”   陆雯听着了然一笑。   她生得一副瓜子脸丹凤眼,眼尾稍稍上扬带些凌人又妩媚的矛盾感,笑起来神采飞扬,十足英气明艳的长相。   “知道是谁吗?你猜猜看,绝对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婉婉哪儿猜得出来这个,现如今盛京的大家闺秀她还没认全呢,可比不得陆雯,全盛京的大家闺秀都是她的“手帕交”。   她胡乱猜了两个传言中心仪陆珏的人选,陆雯摆够了谱,才豁然道:   “是姜蕴!”   “中书府上那位姜小姐吗?”   陆雯点头,“五年前姜蕴与我两相对面眼中却都没有我,如今若非为了三哥,她哪儿肯放下自己的身段儿主动来寻我?”   这位姜小姐能让陆雯都高看一眼的“身段儿”,不仅仅因为出身中书令府,更因为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永安长公主,是姜蕴的舅母,且十分疼爱她。   陆雯靠着软枕,努努嘴,“昌宁郡主那件事之后,恐怕也只有她还有底气主动向三哥示好了,我日后兴许用得着她,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咯。”   陆珏身为靖安侯世子,他的婚事无论是对皇后还是对侯府而言,都无疑是重中之重,轻易是不可能定下来的,送一副卷轴也无关大局。   便譬如三年前昌宁郡主爱慕陆珏,费尽心思多番追求无果,心急之下甚至不管不顾求至了御前,意欲跪请圣上下旨赐婚。   可即便如此,消息传到凤仪宫,皇后娘娘也未留半分情面。   不仅厉言将其斥回,哪怕后来昌宁郡主在府中寻死觅活,吵着上吊时绳子都绊脖子上了,也都没能换来侯府半分退让,生生将睿王府变成了盛京一大笑话。   此事一出,不知打消了城中多少贵女对陆珏的爱慕之心。   但与昌宁郡主出身闲散王府相比,姜家在朝中的权势显然更稳固,说不准姜蕴就会是靖安侯府未来的世子夫人呢?   因此陆雯并不介意与姜蕴尽释前嫌,还愿意帮姜蕴一把。   这些利弊之间的权衡婉婉不见得想到,可临了垂眸又看了眼那幅卷轴,她眸中还是不由得黯然下来。   陆雯眼下没功夫注意到。   也“多亏”了常日里三小姐陆淇孜孜不倦的言语欺负,婉婉就算足不出户,也能对外头贬她身份低微的话了如指掌。   高门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对方家族权势、人脉脸面所能为自身带来的利益才是讲究的根本。   而婉婉却只有一副看起来太过招人眼的容貌,也难怪旁人都只想教她为妾了,俗话不也说嘛娶妻娶贤,纳妾才纳美。   甚至就连侯府的大表哥和二表哥,似乎都曾向祖母讨要过她,想收了她做美妾,幸而祖母都没有答应。   婉婉也不是傻子,那些话听得多了、那般境况经历得多了,心里不可能毫不在意。   陆雯欣赏够了那副卷轴,抬手召桂芝进来,教她将卷轴一定交到陆珏的手上。   还特意嘱咐了句:“三哥若问这是谁送的,千万别说,人家的心意都在画儿里,可不能教他看都不看就送回去。”   桂芝连连应了两声,正打算退出去时,方才替婉婉跑腿的临月恰好进来。   婉婉随口问了句,“怎的去了那么久,路上耽搁了吗?”   临月这才说:“奴婢原本去的是淳如馆,结果世子爷不在,和太子殿下在玉楼呢,奴婢就又跑了趟那边儿。”   “怀远哥哥来了?”   没等婉婉开口,对面的陆雯听着一时意外,撑在小几上的手都显出几分蠢蠢欲动。   她看向婉婉,“咱们去找三哥和怀远哥哥吧,正好我亲自把卷轴送过去。”   婉婉来这儿原本是要问问她进宫事宜的,眼下这瞧着是也问不成了。   “雯姐姐你想去便去吧,不必照应我,我自己回去就成。”   她来一趟还没在软榻上坐热,陆雯有些不好意思。   婉婉教她放心,“你就快去吧,再磨蹭一会儿,太子殿下该走了。”   陆雯见她确实打定了主意不去,也不好勉强,临起身又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乖婉婉,赶明儿我带你出去逛街补偿你。”   两人一道出门,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阴沉沉的天,婉婉和临月撑伞走得缓慢。   临月这才想起来说:“对了,方才奴婢去送糕点替姑娘问了,长言说……说世子爷教姑娘无需多想,总归这门亲事成不了。” 第5章   “表哥?”   婉婉很意外陆珏会这么说,但想想,他肯定是知道章家的情况了。   她是在侯府长大的姑娘,若是给人家做了冲喜娘子,怕是对侯府一直以来在盛京的声誉会有碍。   临月却是还不知实情,闷闷道:“今儿也不知怎的了,约莫是正撞上世子爷在忙,这话姑娘别往心里去,你的婚事还是得由老夫人做主的。”   婉婉侧目,“怎么?表哥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临月言语一滞。   也没有说别的,就是将食盒递给长言拿进去后,临月在门口听到太子殿下调笑的那一句,忍不住偷偷往里瞧了瞧。   却只看到世子爷神情淡漠看了眼食盒,好似根本没有将姑娘的心意放在眼里。   她其实觉着太子殿下没说错,自家姑娘生得这样好,性子也好,先前只因为一副画像流传出去,就惹得城里不知多少公子魂牵梦萦。   而姑娘与世子爷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若能得世子爷青睐……   但这边没等临月再开口说什么,左侧小道的树影后,已忽然有道挺拔颀秀的身影自拐角处行了出来。   陆珏今日一身素白描金圆领袍,玉带横腰,清冷疏离的眉眼下压着周身沉静的气势,略抬眼间对上婉婉的目光,她忙垂下了长睫,冲他福了福身。   “表哥。”   她是南方的姑娘,自幼应当都说惯了吴侬软语,哪怕后来高烧醒来学了四年盛京的官话,却依然还是那么个软软糯糯的调子。   嗓音细细地,像是温水中一缕流淌的蜜,柔软地不像话。   陆珏淡淡嗯了声,目光不着痕迹地将她浑身上下皆轻扫过一遭,落到那片打湿了但没完全烘干的裙摆上。   “方才去了哪里?”   他走到跟前步子只稍停了下。   因接下去两人有一段路是重叠的,婉婉只好提步跟上,但自觉在两人之间隔了一步之遥的距离。   两个主子在前说话,临月便与长言在后头跟着,自然都瞧得见婉婉在陆珏跟前恪守礼数的生疏模样。   二人下意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原本相隔正常的距离也拉远了些。   雨水打湿了地面,绣鞋踩上去有些滑。   婉婉走得慢,说起陆雯来,抿唇无奈轻笑了下,“刚刚原本是去寻雯姐姐的,但她恰好有事去寻你,可结果……”   结果他眼下出现在这里,想必太子也已经走了。   女孩子笑起来时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陆珏侧目片刻,便调转了目光继续直视前方。   “她寻我做什么?”   婉婉摇了摇头,“这我就不能说了,雯姐姐本意是要对表哥你保密的……”   言语间分心了没看路,话音还未落,她脚下踩着湿滑的鹅卵石小道,突然不小心歪了下,险些摔倒。   一声轻呼才到嘴边,幸而陆珏眼疾手快,伸手抓在她手腕上扶了把,才堪堪帮她稳住了身子。   “多谢表哥。”   男子的手,指骨分明、修长有力。   婉婉依托他的力道站稳了轻舒一口气,才想起来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但当她的视线越过他身侧,正巧就看到了不远处正走出来的陆雯……   婉婉好似突然被人灼伤了手腕,猛地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垂首往后退了小半步。   倒徒留陆珏手臂留在半空,停滞了片刻。   “三哥!婉婉!”   陆雯抬眼看过来前,陆珏已从容收回了手。   她到近前亦是对他十分恭谨,先福身行过了礼,才好将手中画轴交给他。   “找你一趟可真不容易,这是有人专门托我转交给三哥你的,你回头得空打开一看便知是谁。”   陆珏垂眸看了眼,神情淡漠得显然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费心去猜。   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婉婉眉眼间划过,想起她方才说的陆雯在保密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个。   婉婉仍旧垂着头站在一旁,表哥在看她,她能感觉得到,但不敢抬头。   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啊?   现在表哥眼里的她一定古怪极了……   她不好意思在此处多待,伸手拉了下陆雯的衣袖,“雯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与表哥说话吧,我先走了。”   陆雯不答应,冲她眨眨眼,“别一个人先走啊,我今儿去你哪儿睡呢。”   婉婉只好呐呐噢了声。   接下去一路便只听那兄妹二人冷冷淡淡,时不时说两句近来盛京中的大事,教人觉不出太过生疏,可也半点都算不上热络。   婉婉双肩始终紧绷着,直到在岔路口,终于与陆珏分道扬镳。   婉婉暗自松了一口气。   和陆雯一道回到濯缨馆用了晚膳,洗漱后齐头躺到床上,婉婉原打算问的有关皇后的事也没心思问,只顾望着帐顶的芙蓉纱簇发呆。   她的房间夜里是不灭灯的,但琉璃盏上被云茵细心贴上了一层细纱,光线透出来很柔和。   陆雯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可婉婉睡不着,她心里稍微有一点点的乱。   今日的反常教她自己现下有些不堪回想。   但她记得自己从前在陆珏跟前,其实不这样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得奇奇怪怪。   四年前头回在雨幕中见过陆珏之后,婉婉第二回 见他时隔了三个月。   那年年节侯府家宴,陆珏照例回府团聚。   席面上众人围坐一桌,陆老夫人拉起婉婉的手,指着陆珏给她看,“小婉儿,那个就是你三表哥,记住他的模样,下回再想见他还不知道要隔多久呢。”   婉婉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回看见他,她就不似先前花园里那样害怕了,弯起眼睛乖巧颔首唤了声“三表哥。”   可是陆珏神情淡淡地,嗯了声,便从她面上移开了视线。   婉婉笑容一霎顿在了嘴角。   这位表哥好像不是很喜欢她呀……   那是她头回坐在侯府的家宴席面上,醒来才三个月,本就还不足以让她和每个人亲近起来,这下子坐在桌边更是拘束,几乎都没怎么好意思动筷。   宴席结束后,长辈们谈话,小辈们在院子里放烟花。   她被挤到了陆珏身边站着。   一片欢声笑语里,唯独突兀响起了两下“咕噜”声,闷闷地,是从婉婉瘪瘪的小肚子里传出来的。   陆珏当即垂首看下来,面容仍是沉静无澜,“方才没吃饱?”   她都不算没吃饱,而是压根儿没怎么动。   婉婉很难为情地点头嗯了声,“我……我这就去吃点甜糕。”   他那会儿身量就已经很高了,只要她不特意抬头去仰望,他应该就看不到她极力藏起来的尴尬。   “跟我过来。”   单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婉婉眼睛里看到他衣摆转身的弧度,几乎只迟疑了一瞬,就下意识跟了上去。   表哥带她回了淳如馆,吩咐自己的小厨房单独做了碗鸡汤面给她。   婉婉坐在桌边吃面时,他进了隔间小书房,透过扇细竹垂帘,她能看到他坐在桌案后看文牍的身影。   表哥似乎不喜欢玩乐,外头明明那么热闹,他却始终都兴致寥寥。   今日年节阖府都忙,婉婉阴差阳错地从早起就只用了一碗粥,这碗面教她吃得非常干净,连汤都喝了大半。   院里管事的茂华前来收碗时,忍不住还悄悄笑话了她。   婉婉填饱了肚子,阴霾就一扫而空,她朝垂帘后看了好半会儿,忽然起身,想进去看看表哥,道声谢。   茂华见状先轻轻拉了下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爷在忙,姑娘可要悄悄的。”   “爷……?”   婉婉听出来满头雾水,觉得这称呼将表哥都唤老了许多岁。   但因着茂华一声嘱咐,她脚步还是变得谨慎,轻手轻脚走到垂帘旁,先从一侧边缘探出个小脑袋,想瞧瞧他在做什么。   陆珏靠着宽大的椅背,手中文牍波澜不兴地翻过第四页,终于稍稍移开些,目光对上垂帘旁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的小姑娘。   “吃饱了?”   婉婉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望见他,便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嗯……表哥我能进来吗?”   她现在觉得或许这位表哥不是不喜欢她,而是他大概本身就是这么清清冷冷地样子。   陆珏未置可否,“想进来便进来吧。”   她走过去,绕过书案站到了他的椅子旁,歪着脑袋去看他放在桌上的一幅字帖。   忽然听见他问:“学写字了吗?”   婉婉这时候已经十一岁马上十二岁了,若是没有发烧忘事理应早就会的,不至于会有这么一问。   但他显然低估了她,她不仅看了就能想起来,还非常会临摹字迹。   她从笔山上挑了一只细狼毫,沾了墨,有模有样地一笔一划临摹了一个他的字,若是拿出来给旁人看,约莫是分不出来的。   婉婉写完了拿给他过目,抿唇殷切望着他。   但他也没有多余表示,只说:“喜欢写就拿去吧。”   婉婉当然没有直接把人家的东西拿走,可不知怎的,这晚上外头一直没有人来寻她,表哥也没有教她走,她便伏在桌案上一个接一个的练字。   直到后来困倦地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再被声音吵醒,原来是城中敲响了新一年的钟声。   她睁开眼时,看见表哥站在窗边。   他单薄修长的身影被月色镀了一层银白的光晕,越发显得冷清淡漠,可她再也不觉得他令人生畏、害怕了。   相反,她在四个月见过的所有人里,都没有谁比他更温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翌日雨歇。   早起洗漱,云茵连同临月、沉星、茗玉四个人,各自伺候端水、穿衣、梳妆,一应有条不紊地忙活起两个姑娘的装扮。   她们俩一同坐在宽大的妆台前,婉婉还在打哈欠,右边脸颊就被陆雯抬手捏了一把。   “真不公平!咱们不都是吃一家米长大的吗?”   陆雯望向镜子里,拧起了细细的眉毛。   她在京中贵女圈其实已算上等美貌了,可跟婉婉比起来,还是输那么一段儿顶级美人才有的韵致。   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婉婉的五官自幼便生得极好,及笄后越发显出倾城之色来,眉若远山眸似秋水,盈盈望着你都好似脉脉含情,肌肤欺霜赛雪中又透出一层粉,琼鼻挺立秀致,丹唇不点自朱,一笑起来两颊梨涡浅浅,教人看一眼都要沉醉了似得。   这种美教人生不出嫉妒之心,反倒越看越喜欢。   陆雯又忍不住来捏了捏婉婉的脸颊,“若我是个男人,估摸着也早忍不住去祖母跟前讨要你了。”   这是揶揄起大表哥和二表哥了。   婉婉含笑觑她一眼,教她正经些。   记得那时候大表哥和二表哥向祖母讨她做妾的小道消息才传到耳中,陆雯就不屑的很,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们想得倒美!”   这话直把婉婉吓得不轻,赶紧去捂她的嘴。   “再叫人听见!大表哥和二表哥是雯姐姐你的亲哥哥,哪儿有你这样说话的?”   陆雯轻嗤了声,“我娘就只生出来我和二妹两个,可别给我乱按什么乱七八糟的兄弟姐妹!”   她是个自视甚高的女孩子,婉婉瞧得出来,府上三个哥哥,约莫就只有陆珏真正入了她的眼,常日会对婉婉多加照拂,兴许或多或少也是跟那位早夭的“二小姐”有一份联系。   婉婉倒不在乎。   外头那么多人瞧不起她,有人真心实意对她好她就很满足了,何必再追根究底细想人家是为了什么呢?   那样活着就太难快乐了。   这厢梳妆完毕后,临月捧着托盘进里间寻婉婉的配饰,窸窸窣窣半会儿,忽地嘀咕道:“咦,姑娘那个金丝缠花玉兰荷包怎么不见了?”   说着又在房里翻找了半会儿,衣柜、妆台、床榻……   婉婉眼瞧着要耽误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了,便说:“月姐姐,先取个旁的带上吧,那个前儿还用过,约莫是夹在衣服里拿去洗了。”   临月答应着,暂且将那荷包的事放在了一旁。   过些日子便是浴佛节,老夫人历年都要给大金山寺捐一大笔香油钱,今年也不例外,但香油钱向来不动用侯府中馈,而是走老夫人在城外几处庄子的私账。   陆雯遂说:“祖母,我今儿正好要与婉婉出门去,账目我去帮您看吧!”   她是没存什么别的心思的,可话落在陆淇耳朵里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大姐姐,那些账可都是祖母自己的,你要是想学瞧账本儿,去同夫人学不就是了,干什么要瞧祖母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雯一下子气得拧起了眉。   这两人总是见面就掐,老夫人听着都头疼,“好了好了,不就是个账本儿嘛,到时候都是你们姐妹几个的嫁妆,这回就给雯丫头去瞧,下回换淇丫头你去。”   说着又看婉婉,“你也跟阿雯学着些,这些东西往后嫁人掌家总都是用的上的。”   婉婉认真点头应下来。   陆老夫人面上含笑,她待府上一众小辈也向来十分宽容,规矩并不是特别严,又和几个姑娘说了会儿话,李嬷嬷便从外头进来,说是世子爷来了。   “快教容深进来。”   府上男人们都在朝中有公务,请安不似女眷们那么勤便,寻常休沐得空来一趟,老夫人自是很高兴的。   陆珏进了屋,几个姑娘立时齐齐站了起来,福身见礼唤道“三哥/三表哥。”   “今日祖母这里倒是热闹。”   他冲三人面上扫过一回,提步径直往上首老夫人对面的软榻落了座,老夫人笑道:“常日可都是这般热闹,只是你每回来都没碰上罢了。”   其实就是碰上了,这三个姑娘也不可能真在他跟前放得开……   果不其然,陆珏露了面,陆雯和陆淇就不多坐了。   陆雯拉起婉婉冲老夫人和陆珏告辞道:“三哥你陪祖母吧,我和婉婉今儿打算出去逛街,你可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吗?”   陆珏似是想了下,才说:“陋室斋的武衡墨,若有就买回来吧。”   陆雯倒没想到他真会教自己给带东西,还稍稍怔了下,回过神儿这才笑着满口答应下来。   *   婉婉和陆雯出府后,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先在琇毓坊门前停了下来,时下民风算得开明,是以二人下马车时并未带帷帽。   这里是城中最好的胭脂铺子,只是还没等她们迈步进去,站在门口便听得柜台里的胭脂娘正向几个小姐介绍道:   “您再瞧瞧这两盒,先前拿过来便先教宫里采买了一批,现如今那位宠冠六宫的宁娘娘都在用呢……”   话从那边飘进了陆雯耳朵里,她当下就沉下脸停了步子,也拉住了婉婉。   “晦气!走,咱们去别家,怎么哪儿都能听见那女人的名字!”   婉婉直觉陆雯言语间似乎怨念颇深,一边跟着她走,一边难免问:“雯姐姐你不喜欢宁娘娘吗?”   陆雯厌烦地嗯了声。   “你不知道,那个宁娘娘原本是贤妃的养女,可谁承想贤妃养女,养着养着,及笄当晚就养到了圣上的龙床上,说当初收养女不是居心叵测,真叫鬼都不信!”   “姑姑为了这事近来气得不轻,人都憔悴了一大圈儿。”   婉婉一时听得愕然,但转念一想,宫里的高位娘娘们大抵都是陪着圣上十几、二十年一道走过来的,如今都已不复年轻娇俏,到这地步除了拼一拼膝下皇子,另外也便只有提拔新人了。   看陆雯扫兴,婉婉忙温言劝慰教她别放在心上,不成想两人正往马车上回去时,面前突然迎上来个不认识的小厮,当街拦了路,教人吓好大一跳。   侯府侍卫当即上前将人拦住。   那小厮却呵着腰,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冲婉婉递上了一方雕花锦盒。   “我家主子吩咐小的将此物送给小姐,主子说先前唐突了小姐,小小赔礼不成敬意,还望小姐能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往楼上去坐坐喝杯茶。”   婉婉刚开始还不明所以,和陆雯对视一眼,又举目四下看了一圈儿,没看见旁人,一时不由得狐疑。   那边的小厮已自作主张将锦盒打了开来,里头的东西倒算名贵,一副冰蓝寒玉耳珰,可婉婉长这么大并没有穿耳洞,但凡熟悉一点的人都不会送这样的东西才对。   婉婉电光火石间这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连嘴角笑意都不由得一滞。   果然再抬起头,便就在街对面的茶楼二层窗口,看见了那天晚上对她醉酒失礼的章二。   章二看她目光转过来,一时间笑得教人厌恶,又从桌边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冲这边欠了欠身。   婉婉不由得拧紧了眉头。   陆雯忙将她护在身后,吩咐侍卫将小厮赶走,“什么破烂玩意儿也好意思拿出来,靖安侯府可不差你这点儿东西!”   章二脸色顿时沉郁阴鸷下来。   陆雯不管他,伸手拉起婉婉便走,但正转身的时候,婉婉的目光无意中一扫章二腰间,瞳孔顿时都紧缩了下。   “雯、雯姐姐,我的荷包……我的荷包在他那儿!”   章二腰间挂着的,就是婉婉早上不见的那一只金丝缠花玉兰荷包。   她的荷包都是自己做的,上头绣着自己的小字,章二若拿着荷包做筏子在城里传谣言,忠武将军府并非普通人家,在旁人看来她肯定洗不清一身腥。   那小厮又开口了,“主子捡到了小姐的东西一心想要物归原主,还烦请小姐移步,亲自去同我家主子见一面吧。”   章二抱臂站在窗边,贪婪地看着婉婉。   她一个人去,那不是羊入虎口嘛!   *   “去寻三哥吧……”   回府的马车上,陆雯发愁道:“遇上这种无赖流氓给祖母说也没法儿,还徒劳教她老人家担忧……”   老夫人能做的无非是向章夫人施压,可章二这般品行,谁知道章夫人是不是跟他一丘之貉,一家子米约莫养不出两种人来。   “表哥啊……”   婉婉细细的眉尖凝起微妙的弧度。   她昨儿个还莫名其妙对表哥态度那么奇怪,眼下出了事儿倒又巴巴地去找人家了。   陆雯倒没有察觉,肯定道:“你放心,他一定有办法能把事儿给压下去,现下盛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就没有不怵他的。”   这日回到侯府,陆雯陪婉婉一道去的淳如馆。   茂华在院门前迎人进茶室教稍等,而后进书房回禀,片刻才出来。   “爷这会儿在忙正事,暂不见客,但婉姑娘既然有话就进去说两句吧。”   话这样说,陆雯只好将买来的武衡墨递给了婉婉,嘱咐说:“记得请三哥帮你把荷包拿回来,再堵了章二的嘴,否则万一章二那厮回头乱说话,麻烦可就大了。”   婉婉捏着墨石,郑重点头嗯了声,跟随茂华一道往书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二堪称油腻普信男代表了……   陆珏:在忙正事,不见客,但可以见未来老婆 第7章   茂华领着婉婉进书房。   陆珏的书房里处处清雅旷然,连多余用来装饰的名家字画都无,屋中多石、竹等物件,桌案前隔着扇锦纱屏风与细竹垂帘,里头便是他平日处置笔墨纸砚的地方。   他此时就坐在桌案后的宽大太师椅里,支颐垂首,看不出来在忙些什么。   “进来。”   茂华早悄悄退出去了,婉婉一个人站在垂帘外,听见他开口,收拾了下心思才走进去。   桌案上的角落处放着一只小小的红色瓷瓶,她才走近就一眼看见了,“表哥你生病了吗?”   陆珏看起来有些疲倦,指腹抚了抚眉心,掀起长睫越过面前成山的文牍看向她。   “去拿把椅子到这儿坐下,替我写几个字。”   他懒得回应,婉婉也就不问了。   光看他眉心微蹙,单手扶着一侧太阳穴闭目静心地样子,她就想起来从前听府里老人们说起过,表哥好似有头疼的旧疾。   听说是幼年时寒冬溺水落下的病根儿。   婉婉拖着把椅子到他旁边,轻拿轻放,才坐下,他忽然俯身,越过她肩膀,从桌案一侧拿过来一沓文牍放到了她面前。   “这些你来念,我说,你写。”   婉婉看了看那一沓文牍,再看看外头的天色,微微睁了下眼睛。   表哥每天的工作量都这么惊人吗?   怪不得盛京里好多文人学子,私下里都称他是太子身边的“第一谋士”。   他仍旧在婉婉身后坐着闭目养神,也不催她,呼吸规律而清浅,她不自觉也随着他调整了下呼吸,开始拿起第一册 文牍。   这些都是各地的重大政事摘录,由他批复后会尽数送往东宫。   陆珏眼下任职谏议院,品级却因靖安侯陆进廉在前年科举时生生将他的文章压了下来,最后用盛京纨绔子弟那套,捐了个末等听勘的微末官职。   如此之举也是为韬光养晦,要知道陆进廉肩上不光担了靖安侯的爵位,更身兼大行台尚书令一职,正二品上官,陆家在朝堂上统领百官,宫里又有个亲妹妹母仪天下,二人已占去了前朝后宫最尊崇的两个位置。   再多,恐怕适得其反。   “表哥,你慢些……我、我跟不上了。”   婉婉有些着急地开口,稍停了下手中奋笔疾书的动作,揉了揉微酸的手腕,又赶紧严阵以待。   他脑子转得太快了,无论遇到多棘手的问题,都总能很快给出对策,仿佛那些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对策,根本原来就存在他脑海中一样。   陆珏嗓音顿了下,再开口变成了一句一停,明显比最初慢下来许多,好教她不至于跟得太吃力。   傍晚日暮时分,窗外廊下挂起了灯笼。   最后一本文牍合上时,婉婉眼睛是酸的、手腕是酸的、脖颈更酸的好似再抬不起来了。   她塌下双肩懒懒抵在桌边瘫软了好半会儿,身后一直也没有动静。   婉婉扭头去看,陆珏仍旧闭着眼睛靠在椅背里,单手支颐,窗外照进来的灯火将他面上照成半明半暗,眉骨、眼睫、鼻梁投下的阴影,越发显得轮廓深邃了。   他忽然抬起长睫,墨黑的瞳仁沉寂、静默。   四目相对,婉婉心尖儿一颤,手中的笔“噔”地一声掉在地上,吓得她赶紧弯腰去捡。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弯腰就直直一头撞在了他膝盖上。   “哎呦!”   这一下撞得够结实,婉婉痛呼一声,抬手捂住额头,手中刚捡起来的狼毫,染墨的笔尖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又在他银白的衣摆划出一道鲜明的痕迹。   ……   她不自觉吸了口冷气,半会儿不好直起来身子来。   陆珏才伸手托着她小臂,稍微用了点力把人给略强硬地“架”了起来。   “撞痛了?”   他语调清清泠泠的,看见婉婉脸上通红,也不知是痛的、羞愧的,还是弯腰太久让憋的。   这时茂华在外头听见声响也进了屋,瞧一眼婉婉红红的脸蛋儿就乐了,“姑娘这是怎么了?头磕哪儿了?”   婉婉哪儿还好意思说话,脸又红了一度。   她若是只虾米,再这么红下去约莫就要到熟了的程度,陆珏不盯着她看了,松开手吩咐茂华,“带她去抹点药。”   “表哥……”婉婉脚下又略微踌躇,眼巴巴儿望着他衣摆那一道黑黑的墨迹,“那你的衣裳我……”   陆珏抬眸,也不言语,就那么看着她。   婉婉赶紧一个字都不提了,茂华朝她招招手,她忙不迭的起身出去,自己原本来一趟的目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临出屏风时还是陆珏问了句她来有什么事,她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请他帮忙的。   “噢……表哥,是我的荷包被章二公子偷走了,能不能,请你帮我取回来?”   她双手捂着额头殷殷看他,又低声补充句,“那种东西对女孩子的名声很重要的……”   陆珏一句都没有多问,点头淡然嗯了声,便算是答应下来了。   婉婉心头安稳,捂着头弯一弯膝盖,提前先道一声谢。   *   茂华领着她出门时,在门口和长言擦肩而过。   长言到书案前拱了拱手,“主子,宫里的消息,陛下传召陈王归京的谕旨已经发出去了。”   陈王是当今圣上的第九子,贤妃所出,三年前封陈王去了属地西陵,做了些拿得出手的功绩,算是诸皇子中颇有建树的那一个。   如今皇帝不知是对太子存了打压之意,还是真的色令智昏,光凭宁美人几句枕边风就答应了召陈王回京给贤妃贺生辰。   当初东宫未定,就属母家是魏国公府的贤妃母子最为野心勃勃,这么个人,落败一回卷土重来,这次怕是就不那么甘心再回西陵了。   陆珏指尖落在扶手上轻敲了敲,“萧颔……”   他在宫中伴读时就与一众皇子相熟,但唯有萧颔,明知太子萧恪是他表兄还曾试图来拉拢他。   那时京中盛传一句大儒评价陆珏的话“一念善则治世,一念恶则祸世”。   这话一出不知惹来多大的争议,但陆珏当初没答应萧颔,的确也不是出于顾虑和太子的血脉联系,而是看出萧颔此人过于阴险狠毒,日后必定会飞鸟尽良弓藏。   而太子显然更温良,也更好掌控。   长言又回禀道:“还有皇后娘娘那边……似乎在打算召婉姑娘进宫,前两日才给她送了宫装。”   陆珏略抬起长睫,“她?”   长言应是,“先前婉姑娘画像流传出去,陛下已见过,难免存了几分留意。”   皇后意图效仿贤妃献美,盛京第一美人恰好就在靖安侯府内养着,听来委实便利。   陆珏闻言未语,眼角余光微斜,正好瞥见窗外,一抹娇小的身影提着裙摆袅袅迈出了院门去。   婉婉无疑是个极其漂亮的女孩子,但凡见过了她,世上大概就没有哪个男人能真的做到对她毫不在意,皇帝必然也不会例外。   可她那样的性子,在宫里能活几日?   陆珏收回目光,“此事告知老夫人,请她面见皇后娘娘回绝。”   长言颔首领命,退了出去。   *   入秋后就是浴佛节。   大赢朝上至君王下到百姓都崇尚礼佛,这日帝后需亲自前往城外大金光寺斋戒一日,靖安侯府在随同之列。   婉婉随同老夫人到大金光寺山脚下马车时,举目遥遥冲上山石阶上看,为首的帝后已行至了半山处。   “那位怎么也在伴驾之列?”   程氏身为儿媳,上前扶住老夫人另一侧胳膊,不禁低声质疑。   婉婉方才一眼也瞧见了。   半山腰并肩而行的帝后身后,不过两步之遥,便跟着那位深得圣心的宁美人哦不,如今已是宁昭仪了。   她近来听陆雯说起过,圣上早就想晋宁美人的位份,但因越级晋封有违祖制,旨意推行得并不顺利。   可偏巧这位约莫命中注定有泼天富贵,在这节骨眼上正巧有了身孕,再加上圣上一再坚持,晋位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只是眼下浴佛大礼,大赢朝自开国以来便只有帝后携手的规矩,若当时还未立皇后,哪怕只由皇帝独自斋戒,也从没有携妃嫔同往的先例。   靖安侯府是皇后的娘家,圣上此举,也不知将皇后与靖安侯府的颜面置于了何地?   陆老夫人面上沉了些许,吩咐程氏,“稍后礼毕,派个人去给娘娘传个口信,便说是我求见。”   佛寺建在山中僻静处,今日迎驾,关闭山门,是以并没有外来香客。   上山后帝后在寺前一座巨大的香火鼎前敬拜上苍,而后由方丈大师相迎进入大雄宝殿。   婉婉与陆雯、陆淇还有程氏都需在此处止步,随同其他官眷进入偏殿。   退走前她回首望去,便看见右侧官员一列为首的是大行台尚书令陆进廉,左侧则是以太子为首的众皇子与皇亲国戚。   陆珏就在皇亲国戚这一列。   他今日着一袭鸦青色锦服,金丝绣云纹,清贵庄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若松柏,腰间玉带环佩相缀,端得是副天潢贵胄的气度万方。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真就是不管站哪里、和谁站一起,他总都是最显眼的那一个,由不得你看不着。   婉婉只看了一眼就赶忙收回了视线,垂眸亦步亦趋地跟在陆雯身后。   走出没几步,鼻尖却忽然袭来一阵香风,清淡雅致,她轻嗅了嗅侧目去看   “请陆夫人安,阿雯。”   程氏听着这声儿也抬头,目光触及来人顿时摆出副笑脸,“是姜小姐啊……”又朝左右四顾,才问:“怎的没看到姜夫人?”   这就是中书府上的大小姐姜蕴。   她是京中出了名的冷美人,出身诗书大族,顾盼之间仪态端庄又雍容,甚至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得体地教人挑不出一丝不妥。 第8章   姜蕴柔雅笑道:“家母近来身子不适,我今日是陪同舅母一道前来的。”   她的舅母自然就是永安长公主,永安长公主同陆老夫人一样,眼下已进了大雄宝殿,这话的意思她这会儿是落单一个人了。   程氏听得懂,中书府上嫡小姐主动示好,她自然没有往外拒的道理。   “姜夫人向来是个有福气的,想必无甚大碍,改明儿我上门瞧瞧去,姜小姐与阿雯相熟,今日既然碰上了,你们不如正好做个伴。”   陆雯姿态更熟络些,闻言抬手轻携住姜蕴手腕,便将人拉到了自己身侧一道同行。   又指着婉婉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闺名婉婉,先前就和你说过的。”   姜蕴抬眸礼节性的扫了一眼,没有将婉婉这人放进眼里,也并无甚后话,再一旁的陆淇,因是陆雯没有提到,她就更不曾费心留意了。   礼佛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结束后,程氏要陪同老夫人前往觐见皇后,陆雯便邀了姜蕴一道往后山去凑热闹看孔雀。   陆淇自认与她们不同路,踏出偏殿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斋房。   婉婉其实也想回去,因为姜蕴从始至终都只与陆雯谈笑风生,她一句都说不上话,一个人在旁边闷得简直要长草。   但可惜,陆雯不允许她一个人落单。   三人一路朝寺后般若山去,走过宝殿间宽阔的白石道,才过拐角不远,左前方却忽地传来一阵吵嚷声。   “你们这些奴才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腿,瞧着小爷到跟前还敢往上撞,脏了小爷的衣裳,拿你们的命来抵都不够!”   说话的人年岁不大,还是个童声,颤声儿回话地是个尖尖的男声,应是宫里的内官。   “小郡王饶命,奴才不是有意冲撞了您,这些斋饭是要送到皇后娘娘处的,奴才不敢耽搁,这才……”   “皇后怎么了?”   小郡王声调陡然升高,“皇后有什么了不起?少吃一碗饭能饿死她吗?圣上都不理睬她了,你以为搬她出来小爷就怕了?”   ……   那一连串不敬皇后的话,婉婉听着心中都已是沉到底了,忙从袖底拉住了陆雯的手,未免她气怒之下一时冲动。   然而侧目去看,陆雯却只冷冷笑了声,而后不动声色松开了原先携着姜蕴的手。   姜蕴此时的脸色更是沉郁。   不等那边多话,她两步走出拐角,而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毫不留情直接给了趾高气昂的小郡王一耳光!   婉婉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谁?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打小爷!”   小郡王又惊又怒,捂着脸抬头一看清姜蕴的脸色却就焉了,“表、表姐……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这位出言不逊的小郡王,就是永安长公主膝下幼子,依礼还该唤姜蕴一声表姐的。   因是对陆珏有意,这位高傲的姜大小姐都肯笑脸寻到陆雯跟前了,眼下遇上这么尴尬的情景,自然难堪不已,眸色很快转为阴郁严厉。   “还问我做什么,你方才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小郡王委屈得眼圈泛红,转而看见一旁站着的陆雯,气急了一跺脚,“我说得有什么错,你当着她的面就胳膊肘往外拐,还打我,我要告诉母亲!”   “告诉舅母?”姜蕴拧眉,“赵原你现在就去给皇后娘娘请罪,娘娘若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的过错,今日一巴掌只当给你长个记性。   可娘娘若要罚你,你无论如何都得虚心受教,否则,此事我自当回禀舅母,日后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一番话掷地有声,把小郡王斥得一愣一愣的。   这一遭听者却不止近前的婉婉与陆雯,几十步远的树荫后,太子与陆珏沉静站了已有片刻,刚好也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未曾现身,勾唇若有所思地轻笑了声,“中书府上的小姐,倒是有几分厉害王法。”   近侍常喜附和道:“可不是嘛,姜家老夫人、夫人,连带永安长公主个个儿都是女中翘楚,姜小姐跟她们耳濡目染,自然差不了。”   “那小郡王,殿下可有何处置?”常喜斟酌着又问。   太子负手转身,“那些话就不要传到母后跟前添堵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受过一巴掌长了记性便罢了吧。”   常喜躬腰应着声儿,退了两步,便打算过去传话。   一旁始终未开口的陆珏却忽然问道:“她们这是打算去哪里?”   常喜眯眼想了想,回说:“瞧着方向应是往后山去看孔雀的,那里现下景色正好,奴婢刚瞧着陛下和宁昭仪都去山上散心了。”   陆珏默了片刻,抬手将腰间的玉佩络子扯断了,交给常喜,“给陆雯身边那个姑娘,教她现在回去重新织一根。”   常喜一怔,没明白这是有何深意?   可世子爷都开了口,他哪儿敢多问,捧着玉佩却行退了两步,转身往姑娘们那边儿去了。   *   小郡王出言不逊之事,最终便以常喜现身传了太子口谕后,轻轻放过了。   太子仁善,早有贤名,做出这样的处置并不教人意外,姜蕴遂领着仍有怨气的小郡王恭敬叩首谢了恩。   常喜传完口谕后并没急着离去,含笑同陆雯寒暄了两句,便从袖子里掏出块儿玉佩,呈到了婉婉跟前。   “婉姑娘有礼了,这块儿是世子爷的随身玉佩,方才不慎扯断了络子,还麻烦您今儿个辛苦些,替世子爷重织一根络子系上。”   这话教人听得怔忡,婉婉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接。   “这会儿吗?”陆雯有疑,“我们正要去玩儿呢,常喜,你别不是欺负我们婉婉性子软吧?”   常喜忙说不敢,“大小姐您可别折煞奴才了,是世子爷钦点了婉姑娘来办这事,说是姑娘手艺好,奴才就是个传话的。”   婉婉反正也不想夹在三个人中尴尬,正好寻个借口回去。   玉佩来回一个转手,姜蕴这才终于将目光认认真真落到婉婉面上,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极细微地蹙起了眉。   常喜临走又嘱咐道:“有劳婉姑娘了,一个时辰后奴才派人去取,下半晌还有场禅会,届时礼数要周全,世子爷身上的物件儿可不能少。”   古语有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因着常喜这一声嘱咐,婉婉也不敢耽搁,同陆雯告别后便径直折回了自己的斋房。   云茵未曾想到她去而复返,房里都没教送斋饭来,瞧着便问起来,听她说要织络子,先招呼了两个小婢女麻利去寻织络子的针线。   但织络子不是多难的事,也不一定非要姑娘亲自动手。   她记挂道:“姑娘这半天还没用斋饭吧,说织什么样子了吗?我给代劳就是,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下半晌不到天黑怕是回不了府的。”   “云姐姐,你歇会儿别忙了,我不饿。”   婉婉摇摇头,坐在桌边喝了口茶水解渴的功夫,她顺手拿起玉佩端详了两眼。   那玉佩是个常见的圆月形,上好的梨花白玉雕刻成流云百福图案,漂亮且名贵,但相对陆珏的身份而言,倒也算不上多特别。   只是在婉婉印象中,他似乎常年佩戴的都是这一只,若不是她记混了,那大概就是他委实很念旧。   小婢女很快取来针线,因是在寺庙里,热心肠的小沙弥因地制宜还赠与了一串菩提子。   婉婉或许谈不上心灵,但手巧是真的,垂首大半个时辰便织成一副如意络子,其间缀上几颗菩提,不至喧宾夺主,却教玉佩的名贵之外平添几分悯然佛性。   陆珏一身清贵沉静,应是相得益彰。   此时距离常喜派人来取还有些时辰,婉婉忙活完倒在窗边的藤椅上,一壁揉着酸疼的脖颈,一壁将玉佩垂挂指尖对着明亮天光晃了晃,眼中不觉漾出笑意。   玉佩晃荡间,天光一线里,却忽地有道细微的痕迹从婉婉眼前闪过。   她眨眨眼怔了下,才被好奇怂恿着凑近去追究。   举起玉佩上下左右查看了许久,婉婉才终于在玉佩底部隐蔽处,瞧见了个精雕细琢而成地印记。   “嫣……”   她下意识喃喃出声儿,云茵在旁听得含糊,不由得笑问:“姑娘又自个儿琢磨什么呢?”   她忙摇头,“没有,刚有些歇迷糊了,说瞎话呢。”   婉婉的脑子常时不甚灵光,眼下却霎时醒悟得快,这想来是哪位姑娘送给表哥的礼物吧?   姜小姐的画轴、这位嫣姑娘的玉佩……   旁人送给表哥礼物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换作她,一本棋谱拖到现在都快落灰发霉了,还没送出去。   想不及太多,这会儿外头常喜已亲自到廊下来取玉佩了。   婉婉掌心里摩挲着温润的玉,心底泛出些没头没尾的失落,忍不住撅撅嘴呼出一口气,这才起身出门将玉佩交了出去。   常喜拿到玉佩便是一通夸,说得这道络子好似天上有地下无。   他这种人向来都是这习性,嘴里真心假意各掺一半,婉婉也懂几分眼色,倒乐得跟他逗个趣儿,心里还舒坦不少。   回到太子斋房,常喜脸上还挂着方才逗乐儿的笑,“姑娘年纪不大性子灵得很呢,人也听话、认真,奴才刚过去,那边儿早织好了在等,就是……”   “就是什么?”   陆珏拿回玉佩端详了片刻,重新挂在腰间。   常喜难为地扯了扯嘴角,“想是耽误了去看孔雀,姑娘不高兴了,出门时噘着嘴都忘了收……毕竟女孩儿家家的嘛,都爱凑个热闹。”   太子轻笑,“瞧,兔子尚有三分气性儿,早说了好端端地,你何必非拘着她。”   陆珏指腹缓缓摩挲着玉佩的纹路,脑海中一时没想起来婉婉噘着嘴使性子、不乐意是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1:“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记.玉藻》 第9章   婉婉送走常喜不多会儿,便听茗玉说陆雯回来了,比预计的时辰早了不少。   一问才知,陆雯与姜蕴在山上散心不久,便好巧不巧地碰上了圣上与宁昭仪,孔雀都被那边儿的投食吸引了过去,御驾在此旁人也不好多留,只好纷纷回避。   婉婉听着呐呐哦了声,倒没放在心上。   老夫人前往觐见皇后娘娘还未归来,她闲来无事,就在偏殿抄写佛经替靖安侯府众人祈福。   才伏案不多时,云茵从外头进来,问:“姑娘何时同姜小姐熟识的,那边来人说请姑娘过去一趟呢。”   婉婉不明所以,刚才姜蕴都不愿意搭理她的,这才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突然转性儿遣人来邀她了?   她不想去,正打算寻个借口推脱,殿门外就传来程氏的声音。   “婉婉?”   程氏踏进殿来,“姜小姐既然寻你说话就快走吧,我正好也要去长公主的斋房,你跟我一道。”   她是受的永安长公主之邀。   说实话京中这些人就没有新面孔,但长公主这一遭举动却还是教程氏颇为意外。   不为别的,只因永安长公主未出降前,就与陆珏生母、侯府先夫人柳嫣乃是极亲密的手帕交。   程氏自己当年入侯府的目的毕竟不纯,后来又费尽心思才被扶做正室,以至于永安长公主这些年就从没有待见过她。   但程氏性子圆融,无论长公主是因什么缘由忽然态度大变,秉着总归去看一眼便知的想法,她没有推辞的道理。   话说到这份上,婉婉也不好再拒绝,便同程氏一道往长公主的斋房去了,路上程氏又殷切嘱了婉婉两句,教她别在人家跟前失礼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婉婉一一应下了。   进了斋房院门分道扬镳,婉婉由婢女领进斋房时,姜蕴正坐在小桌旁等着她。   听见门口的声音,姜蕴抬起头看过来,嘴角温柔擎笑,“婉姑娘,过来坐吧。”   她明明笑起来挺好看的,可也不知为什么,婉婉的脊梁骨,就在那一刹那间凉透了,深觉自己是来赴了一场鸿门宴。   “姜小姐,不知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姜蕴瞧出她的不自在,又笑了笑,只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你不必这么紧张,找你来原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的。”   婉婉满头雾水,她能有什么本事帮姜蕴的忙?   姜蕴命婢女沏了杯茶水给婉婉,说:“方才赵原口出无状你也看见了,陆雯多少与我生了嫌隙,今日原打算请她交托的信,我便想请你替我转交一次。”   她说完果真叫婢女递上来了一封信笺,放到了婉婉面前的桌子上。   “交信……给、给谁?”   “侯府世子,陆珏,你的表哥。”   婉婉眼睛里倏忽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   姜蕴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一举一动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凌人气势,仿佛她递过来的不是轻飘飘地一封书信,而是一纸沉甸甸地军令状。   婉婉片刻没说话,姜蕴话音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的反应。   “你应该也知道我与他相识日久,算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只是如今碍于礼数规矩,平日倒鲜少能得相见了”   “姜小姐。”婉婉忽然打断她,“姜小姐不如你还是请雯姐姐替你传信吧,我和表哥不太能说得上话,恐怕反而会误了你的事。”   姜蕴闻言稍挑了挑秀致的眉尖,显然是将这份说辞只当做她故意推脱的借口,并不接受。   可婉婉心底就是明确抗拒。   她头回那么清晰地想回绝,不想作为姜蕴与表哥之间互通心意的桥梁。   云茵也忙护着婉婉,“姜小姐何必舍近求远,世子爷现下就在前头,您立时派个婢女递过去,都比我们姑娘方便多了。”   这主仆二人,两句话都不离一个意思婉婉和陆珏平日并算不得亲近,甚至还不如陆雯与陆珏之间熟悉。   可姜蕴从不信别人口中的说辞,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日陆珏交给婉婉的玉佩,姜蕴听舅母永安长公主说过,乃是陆进廉当初亲手雕刻而成,送给陆珏母亲柳嫣的定情信物,柳嫣生前从不离身,去世后变成了留给陆珏的遗物,有多贵重自是不言而喻。   可他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交到了婉婉手里……这对于旁人而言兴许不算什么,可是陆珏不一样。   姜蕴不容人拒绝,径直将信笺放在了婉婉怀中。   “此事我只愿意托付于你,还劳烦你亲手交给容深,舅母与陆夫人现下正相谈甚欢,她们也都希望姜、陆两家交好,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   容深……她居然能叫表哥的名讳,难道真有那么熟悉吗?   婉婉多少听懂了姜蕴话里的暗示姜家有意想和陆家结亲,都搬动长公主去与程氏说和了,所以你瞧,这就是封军令状,姜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给她回绝的余地。   *   下半晌禅会,皇帝只露面个开头便不见了踪影,只教身边的太监李德全传话,由太子萧恪代替其跪在佛像前,自省了整场。   礼毕后,常喜搀扶起腿麻的太子,休息片刻的功夫都没有,李德全又传话,说是陛下召见。   陆进廉向来颇为心疼这个外甥,见状也顾不上避嫌,阔步到近前去,扶住了太子另一侧手臂。   底下众朝臣看着,这时候甭管是支持太子的、还是另有异心的,心里大多都是一个想法唏嘘。   天家父子自古只做得一半,但可惜,这道理太子并不是特别愿意去懂。   就如去年理政期间,皇帝在病中忧心西北边境御敌事宜,太子心存仁孝,便找到陆珏,请他为西北长久以来的军备痼疾谋一个对策,为君分忧。   当时陆珏两次劝诫他不要贸然露锋芒,然而无果,最后还是只能递上了军备整顿疏议。   于是年初军备整顿初见成效,西北两军总督上书谢恩,言辞之间大加赞赏太子英明,才以至于皇帝对太子心生猜忌。   陆珏淡淡朝白石道上慢慢走远的太子和陆进廉看了眼,亲缘血脉,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软肋。   而陆珏自认没有软肋,也不会有。   天边的太阳此时已沉进了山坳里,入秋的风吹来已有些凉了,拂动树叶簌簌作响。   走过一道石门,长言迎面走上前来,“主子,方才老夫人派人传话,皇后娘娘那边已谈妥,说娘娘只是一时急糊涂了。”   确实是糊涂,但凡脑子还清醒着,也不会挑到婉婉去进宫。   陆珏颔首没言语,负手前行,长言跟在后头一步之遥,两人一直行到后偏殿附近,忽然听见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   “姑娘往后还是少跟那位姜小姐打交道,她心思深,回头再把你绕进去了。”   这是云茵的声音,那说得自然就是婉婉。   话说的过分实在,长言一时忍不住想笑,但侧目瞧陆珏神色沉沉,忙又憋住了。   自顾往前两步跨过圆月门,果然正见云茵扶着婉婉胳膊,面上仍有气怒神色,似乎在怨愤些什么。   “主子,婉姑娘好似伤着了。”   陆珏这才止住步子,回首也朝那边凝眸望了眼,婉婉这会儿正脸色泛白,单手捂着脖颈,两弯秀致的远山眉紧紧蹙在一起。   大白天总不至于落枕的……   陆珏的眉头也不由得稍皱了皱,“教她过来。”   长言到跟前时,婉婉歪着脖子瞧他一眼,一听他说表哥教她过去,赶紧硬生生忍着疼,愣是把脖子又给摆正了。   斋房并不远,绕过两间小静室就到,陆珏喜静,婉婉就没带云茵,自己一个人进去的。   外头天色稍微有些暗,陆珏在亲自拿着火折子燃灯。   屋里好安静,婉婉不自觉就变得轻手轻脚,走过去冲他福了福身,“表哥,你找我……?”   陆珏点燃烛火后,转过身来。   她到跟前行礼就把手拿开了,姑娘家原本修长纤细的脖颈线条,不知怎么了,突兀淤青红肿起来了一块儿,瞧着有些有碍观瞻。   “脖子上怎么回事?”   陆珏走到方桌边一提膝襕随意落了座,眉目沉静无澜地看着她。   婉婉摇摇头,本来想说没事的,谁承想刚一动就扯到了伤处,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话也说不全了。   陆珏抬手敲了敲面前的凳子,淡声唤她,“过来。”   屋里烛火突然被风吹得刺啦一下,灭掉了,这时天还没完全黑,只是有点暗,外头到处是准备回城的脚步声。   他也没有起身重新燃灯的打算,婉婉脚下迟疑了片刻,这才走过去。   光线不明时她眼神儿不太好,慢慢走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稍显得谨慎时倒像是一只猫儿。   陆珏好似笑了声,又好似没有,指尖在面前的凳子上复又敲了下,“坐过来,我不会吃了你。”   婉婉长睫扑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越过昏暗有些茫然望着他,怔住片刻后,这才起身,老老实实地迈了一大步坐到了他面前。   但两个凳子之间的距离显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敞,也亏得她身量小,才没有当场尴尬。   婉婉坐在他身前像个将将好嵌进去的小糖人儿,坐稳了又抬起两手理了理衣摆,郑重里又稍微显得有点局促。   陆珏拉了下凳子后退些许,让出了点空间给她,才问:“方才有人欺负你了?伤从哪儿来的?”   他的语调一惯地平淡,哪怕教人竖起耳朵听,恐怕也听不出多少关切的意味,却无端还是教婉婉心头热热地。   她抿抿唇,摇头,“也不算欺负,只是小郡王方才玩儿弹弓的时候,不小心打偏了……”   打偏了?   陆珏忽然抬手在那处淤青边缘轻碰了下,疼得她轻嘶出声,他了然问:“是真的他打偏了,还是你自己觉得他不是故意的?”   婉婉望着他,张了张丹红的唇,一时语滞。   过了很久,她才垂下眼呼出一口闷气,“我想他大概就是冲我来的,但夫人和长公主她们都说他还小,教我不要同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   她低垂着脖颈,陆珏目光微凝,沉声问:“你不是也还小,凭什么要委屈自己替他懂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婉婉在外受了欺负,那会儿没人的时候都能自己消解,也不会往心里去,可现在冷不防被他问起,那些原本小小的委屈倒好像突然被翻倍放大,顿成波涛汹涌之势,猛然冲得她眼眶红了一片。   “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陡然生出几分倔,可说着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阵阵泛酸。   抬眼看了看他,谁知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婉婉赶忙调开了视线,看向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银杏树,不敢教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   姑娘家小小的执拗,陆珏并不拦她,也未曾反驳。   他清楚看得见,窗外明灭不定的昏暗天光将女孩儿的侧脸,照成了一副精美秀致的剪影。   目光细细地扫过去,她的脸颊上如今已寻不见小时候那两团婴儿肥,漂亮的骨像越发突出,眉眼间隐约显出几分娇俏媚态,长睫似羽扇半掩着底下的眼波流转,一颦一笑能勾人心弦,委屈神伤时又惹人怜惜,纤细的身姿里也已隐隐透出股婀娜绰约的韵致。   俗话来说,就是长开了。   姑娘家一旦及笄,还真是一天一个模样,她的话其实也没错。   陆珏话音淡淡的,“日后受了委屈便说出来,自有人会为你做主。”   窗外的风吹乱了婉婉鬓边的碎发,陆珏难得地温和,修长指尖勾住婉婉耳侧一缕发丝,轻缓理到耳后。   原本没什么的动作,偏偏在放下时,他的指腹沿着发丝垂落的弧度轻抚过她的耳廓,指尖微凉的触感教婉婉不由得轻颤了下,霎时紧绷了双肩。   她怔怔扭头看向他。   氤氲了雾气的盈盈眸光有些茫然,投进他眼底,他的眼睛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什么痕迹也教人寻不到。   陆珏已经收回了手,身子也向后靠回去。   “姜蕴方才找你去做什么?”   见他一拂膝襕站起了身,婉婉这才回神,细微地吸了吸鼻子,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还接了人家的军令状来着。   她心里一下子被风吹凉了,温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他,“喏,表哥,这是姜小姐让我交给你的信……”   女孩子纤细的五指捏着薄薄一张信笺伸到他眼前,陆珏微微垂眸,目光在她细密的长睫停住一瞬,很难得显露几分意外神色。   他忽然笑了下。   陆珏既没有伸手来接,也没有任何处置,婉婉的心绪好似突然被人牵动起来,她抬眼去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惜光线太暗了,婉婉什么也看不清。   等了片刻,屋外传来长言回禀的声音,说是皇帝已传令起驾下山。   婉婉得回老夫人身边侍奉了,她将信笺放在桌子上,“表哥,我要回去了,姜小姐还说万寿节时她在得意楼等你,请你到时候应邀赴约。”   声音闷闷地,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下自己的指尖。   而后冲他福了福身,没再像往常一样乖乖等陆珏回应一字半句,便自顾自转身出门去了。   陆珏眉目沉静,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才侧目瞧了眼桌上的信笺,随即淡声从外头唤了长言进来。   “给姜小姐送回去,告诉她日后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长言颔首领命。   这些年盛京的贵女们、权贵公子哥儿们,给这主子送心意、送女人的可不在少数,但主子从来一个都没往眼里去。   就比如先前昌宁郡主为了嫁给他闹着要上吊,睿王府的人无奈之下都堵到东宫门口了,可结果主子说了什么?   “既然想死何不如了她的愿?”   话传到昌宁郡主耳中,当即教人家姑娘心灰意冷得连死都不想死了。   世上的男人多爱风花雪月、声色犬马,可长言觉得在主子眼里,风月雪月、声色犬马,定然比不上争权夺势、执掌天下来得更有意思。   *   陆老夫人今日自皇后斋房回来后,神情一直郁郁的。   婉婉想是老夫人见皇后受委屈,心疼了,于是扶老夫人下山一路,她口中宽慰的话就说了一路。   但所谓治标不治本,皇后的委屈根源在皇帝,谁还能把皇帝怎么样吗?   在山脚上马车,陆老夫人倚着青缎迎枕歇息,婉婉捧上来一盏茶,“祖母,喝点热茶暖暖胃吧。”   她向来乖巧温顺,老夫人都看在眼里,接过茶盏便顺势将人拉到了身边,“快别忙活了,到祖母跟前来说说话。”   老夫人看见她的伤,难免蹙眉,“脖子上还疼不疼?祖母方才已经教人传话给长公主了,她家那个混小子,确实欠收拾得很!”   永安长公主自侯府先夫人逝世后,因对陆进廉心存怨念,早些年就基本与靖安侯府断交了。   那赵小郡王在传闻中其实也并没有如此顽劣,揪起根本,怕也是常年在长公主跟前耳濡目染,以至于对靖安侯府有天然的敌意,再加上姜蕴那一耳光,难免教他对当时在场的陆雯和婉婉怀恨在心。   婉婉真是平白受个无妄之灾,可也没法子,痛已经痛过了,谁教她就那么倒霉呢?   她搂着老夫人胳膊靠过去,“祖母我已经没事了,您别担心。”   陆老夫人唇角浮出些笑意来,抬手抚了抚她鬓遍,又温言问:“那跟祖母说说,你今天在菩萨跟前都祈什么愿了?”   婉婉听了还不愿意,“祖母,书上说跟菩萨祈的愿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不灵验了。”   “无妨,你悄悄地告诉祖母,菩萨不会知道的……”   老夫人瞧她满脸认真的稚气,眼中闪过几分趣味,垂首凑近,“我们小婉儿方才有没有去跟菩萨说,将来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婿?”   话锋忽地一转,老夫人好整以暇,却闹得婉婉霎时从耳根到脸颊,全都红了个透彻。   姑娘家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诗词歌赋中不少写才子佳人,看多了,总会对未来有所憧憬,老夫人并不稀奇。   “你跟祖母还有什么好害臊的,夫婿这事你与菩萨祈愿不如跟祖母祈愿,菩萨不一定施恩,但祖母一定会给你做主。”   婉婉脸上愈发烧得厉害,赶紧否认,“祖母快别取笑我了,我还想多陪祖母几年呢,没向菩萨祈愿夫婿,也不想嫁人。”   “你这孩子……”陆老夫人眉间无奈,又问一遍,“当真?”   婉婉忙点头,“真的,我怎么敢骗祖母呢!”   老夫人抬手捏她的脸,略感慨地轻叹了声,“你不想着,我却不能不为你打算啊!”   婉婉一时没想到该说什么,又听老夫人说道:“祖母问你,若是祖母为你寻一门亲事,你可愿意?”   “我……”婉婉终于迟疑了下,细声问:“祖母,我可不可以不嫁人,就一直陪着您?”   老夫人笑得无奈,“你这个傻孩子,姑娘家长大了怎么能不嫁人,祖母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到时候若没有人照顾你,我怎么能放心?”   婉婉纤细的长睫低垂,半掩着底下一双湖水般清透的眸子,在老夫人的殷切注视下,她还是乖巧点头嗯了声。   “那我都听祖母的。”   陆老夫人心头欣慰,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夫人前几年病如山倒,眼下虽是恢复了些许,可身子实际上也大不如前,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趁着还有些精力,便总想再安排些事情。   侯府现如今三个姑娘,陆雯不用说,程氏身为侯府当家主母,一心为女儿打算,她将来只会好不会差。   陆淇虽然是庶出,但陆进廉一向宠着,赵姨娘也是个有心思的,她日后的夫家也不用老夫人操心。   唯独婉婉,她的来历老夫人心知肚明,放眼盛京当真是无依无靠。   女孩儿在身边养了四年,比亲孙女都体贴孝顺,人心都是肉长得,老夫人怎么能不为她多想着些。   她生得一副绝佳的样貌,性子却绵软,别说外头那些公子哥儿垂涎,侯府里老大老二也都表示过想将她收房。   只是老夫人思虑过后,都没有答应。   老大陆瑾宅子里除了正妻周氏,另外已有两个通房,老二陆瑜房里倒是干净,可他在外头醉卧美人膝,风流名声早八百年就传遍了盛京。   陆老夫人那会儿打算来打算去,是真的打算到陆珏身上去过的。   一来他是世子,将来就会是侯爷,跟了他,哪怕是妾室那也是贵妾,出去比普通人家的正妻要有脸面。   这孩子没有过去,心思上有所欠缺,嫁到外头免不得疲于应付婆家的婆母婶娘。   可若是在侯府,左右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就算往后当家主母进门,也没有人能故意给她使绊子,安稳荣华过一辈子不成问题。   二来……婉婉当初本就是陆珏带回来的,是他的人。   陆老夫人为此思虑许久,方方面面都觉周全妥帖,唯独忘了过问一件事陆珏的意思。   婉婉行及笄礼前,老夫人将陆珏唤去浮玉居,同他提及此事,谁成想却只得了句回绝的答复。   他说不想要婉婉,更不需要妾室。   陆珏年少早慧,心思深重,说出的话从没有随意置之的道理。   陆老夫人闻言便知此事是自己想当然了,于是一应合算打了水漂,不堪多言就此作罢。   幸而如今,老夫人心中已另有了合适托付的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陆珏那时候说不想要才是正常的,毕竟那会儿婉婉还小,要是想要emmm…… 第11章   这日回府,天色已晚。   谏议院又送来几册政务文牍誊录本,今年盛夏时节不安宁,两地一边旱灾一边洪涝,赈灾重建事宜到现在也还没个完。   皇帝心里悬着事儿,贤妃那边已经吹过几次枕边风,想教皇帝派太子亲自前往灾地赈灾,那一去就是千里之遥,眼下正是陈王快回来的档口,陆珏绝不能放任太子被外派。   陆珏回到淳如馆便径直进了书房。   桌上烛火摇曳,茂华守着规矩进去添第二回 茶水时,陆珏忽然想起件事,头也没抬地吩咐了句,“在库房里取两盒玉脂膏,送去濯缨馆。”   茂华倒是一怔,片刻没想起来应声。   陆珏稍抬了下眼皮瞧过来一眼,他赶紧低头,“是,小的这就去。”   那玉脂膏常做雪肤润泽之用,对消肿止痛也有奇效,要说多罕见倒算不上,就是用料名贵,寻常都只供宫中高位得宠妃嫔御用。   世子爷冷不丁想起这种女子闺阁里的东西,总不会是一时兴起。   茂华出门遇到长言,抬手拉着人到了拐角避风处,开门见山就问:“婉姑娘可是怎么了?”   两个人在淳如馆属于一个掌内一个掌外的关系,都是世子爷的左膀右臂,见面自然熟络,长言也不瞒他,三两句将今日寺里的事全说了。   茂华听着稍微拧眉,“姑娘替姜小姐给爷送信?”   长言耿直点头,说是啊,“但主子是心怀天下之人,哪里会拘泥于那些个小情小爱,信后来又教我派人送回去了。”   这点茂华倒是不意外,只又问:“那婉姑娘呢?”   “婉姑娘走了呀,婉姑娘还能怎么样!”   茂华闻言对插着两手,斜着眼睛觑了长言一眼,低声道:“不知情不识趣的莽夫一个,果真什么都不懂!”   话说得长言一愣一愣地,不知道他又在稀奇古怪个什么劲,但没等再还嘴,茂华已经一撂袖子,直直往库房去了。   因着程氏平日的殷勤,淳如馆的日常用度在府里属是最好,样样都比照着靖安侯陆进廉那边儿的来,淳如馆的库房自然也是什么好东西都有。   茂华先按陆珏的吩咐取了两盒玉脂膏,取完了却没直接出去,而是多走了两步,又自作主张取出来一支紫玉银花芙蓉香囊,一块儿拿着往濯缨馆去了。   到院门前时廊下正在挂灯。   茂华算是这儿的稀客,原先拢共就来过两回,一回是婉姑娘及笄,他替世子爷送及笄礼过来。   还有一回嘛……   是四年前婉姑娘搬到濯缨馆后发烧不醒,他过来瞧瞧病情,好给宫里的世子爷递信儿。   婉姑娘,是世子爷捡回来的小野猫儿啊。   说起来姑娘入盛京后养在老夫人膝下四年,常日深闺不出,如今阖府众人都默认她是老夫人的人,以前的事都教老夫人给封了口,没人提了。   然而茂华记得四年前老夫人灵州之行遇险,获救后整整昏迷了小半月才苏醒过来,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旁人。   最初找到婉姑娘,又做主将她留在身边儿的,其实是世子爷。   灵州至盛京上千里路,姑娘都是跟着世子爷左右的,也倒是世子爷向来爱清净,而她那会儿刚好不会说话。   她在老夫人醒来前甚至没有名字,老夫人醒来后,依稀也只记得她的闺名叫婉婉,但具体姓甚名谁,却也还是不知晓。   直到后来某日,世子爷正伏案处置公文,她原本安静蜷在他腿上睡觉,醒来却忽然好奇钻到了他身前去,看了看便从他手中拿过笔,一笔一画地在桌上的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容深、意婉。   她在告诉他,意婉是她的名字,世子爷的字她想必是从老夫人日常言谈中听来的,倒难得记下了,眼下被她写在一起,应当也是一种她对他表示亲近信赖的方式。   彼时茂华仍还在惊讶于她原来竟会写字,便见世子爷垂眸端详纸上片刻,已神色平静地执笔,在自己的名字前写上了一个“陆”。   她歪头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意会到了便又拿起笔,作为回应,在他的名字旁工整秀气地写下了自己的姓氏,“钟”。   陆容深、钟意婉。   一路行了近千里之遥,那还是她头回主动与人交流,用独特的方式,同世子爷交换了彼此的名字。   来到侯府后,她离不开世子爷,就只能住在淳如馆。   说起来小姑娘也真是怪可怜的,那时眼里心里就只认世子爷一个人,这才从无边的害怕里寻着个依靠和寄托,谁成想他回了盛京就要入宫。   他若一走,她就又成了举目无亲。   临走前一天小姑娘才知道了消息,整夜不睡,就守在床边拽着世子爷的袖子,哭得好似都要断气了。   但她也只会哭,嘶哑地吱吱呜呜却连话都不会说,一晚上愣是把自己生生哭晕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世子爷到底已经不在侯府了,她却又成了不哭不闹,老夫人做主给她挪去濯缨馆,她也乖乖去了,就是没多久就发了烧。   茂华那时候一直隔三差五就给宫里传信,传到婉姑娘醒,世子爷便回来看她了。   只可惜这次醒来后的婉姑娘,前尘尽忘,花园里追雪团儿追到世子爷跟前,都会开口叫“哥哥”了,却识不得人,还很怕他。   世子爷的“猫儿”,从此便只当是跑丢了。   可猫儿丢了四年,现在长成了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儿,茂华是个俗人,就觉得这样的小美人儿,不该落了除世子爷之外任何旁人的手。   茂华到濯缨馆廊下,里头正张罗着备热水、焚香。   姑娘家的闺阁熏了清甜的鹅梨帐中香,混合了女孩子生来自带的体香,站在门口都能教人嗅出一股子温软的味道。   临月瞧着他倒一时稀奇,迎出来问他有何贵干?   茂华对掖着两手,“婉姑娘怎的不见,爷有东西教我送来给姑娘呢。”   婉婉这会儿正在沐浴。   浴间里水雾缭绕,她半趴在浴桶一侧闭目养神,浸了玫瑰花瓣的浴汤顺着纤薄袅娜的脊背泼洒开,直教云茵一个女人看得都忍不住想入非非。   临月走进来,笑说:“姑娘睁开眼睛瞧瞧这是什么?”   婉婉懒懒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儿,瞥一眼就又闭上了,“替我谢过祖母。”   临月笑起来,“这可不是老夫人教送来的,是世子爷忧心你晚上脖子疼得睡不着觉,特地教茂华跑了一趟呢。”   “表哥?”   婉婉的眼皮儿这就完全睁开了。   临月点头嗯一声,“你瞧世子爷想得多周到,这个玉脂膏茂华说能消肿止痛,这个紫玉香囊呢,里头填了极名贵的凤翮香,有安神的作用。姑娘晚上抹了药再把香囊挂床头,只管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儿早上伤就好了。”   婉婉片刻没言语。   抬手拿过那精致的紫玉香囊在眼前,指尖拨了拨底下的穗子,她神情有些恹恹地,“替我谢过表哥吧。”   说着便将香囊又交回了临月手上。   临月嘴角的笑顿了顿,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但瞥见对面云茵示意噤声的眼神儿,还是只得又咽下去了。   今日奔波一天,婉婉身心俱疲,也没心思想更多,沐浴后躺在床上,还没等云茵给她涂完玉脂膏,她就已经昏睡了过去。   *   这日晚上,靖安侯陆进廉歇在正妻程氏的畅椿阁。   二人早好些年前就分盖被寝了,程氏裹着自己的锦被,听呼吸声就知道陆进廉还没睡着,遂酝酿问道:“老爷对中书府上那个姜小姐有印象吗?”   陆进廉闭着眼,从鼻腔里漫出一声嗯,“姜越山的女儿,怎么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那位姜小姐心仪容深,前不久托阿雯给容深送了画儿不说,今儿个礼佛,竟还请动了长公主来跟我说和。”   姜蕴给陆珏送画轴这事,程氏早就知道了。   虽然她先前派人去淳如馆打听,并没有看见那幅画,但这不影响她对陆珏的“不吝关怀”。   陆珏的事她不好直接去过问,便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许久他与姜蕴之间的过往渊源,二人毕竟都是自小生长在盛京,先前又都常常因故出入皇宫,真要找起各种各样的关联来,其实还当真不少。   诸如哪次宫宴俩人共同在场,何时见面说过话,又何时阴差阳错看起来像是约定好的巧合……   程氏存够了心里的影儿,这才好向陆进廉开口,试图给永安长公主和姜蕴做个顺水人情。   “有这事?容深怎么说?”   陆进廉仍旧没有睁眼,只有稍稍拧起来的眉头,能体现出他重视了这件事。   程氏顿了顿,娓娓道:“容深如今也不小了,老爷不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吗?我跟他……说到底隔着一层,心里哪怕挂念着却也不好去跟他开口啊。”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陆进廉终于侧首淡淡瞧她一眼,“他要是愿意你开口他就点头了,他要是不愿意,换我开口也一样。”   冷不防还被噎了一嘴,程氏张了张口,一时没想着该说什么。   可回头想想陆进廉说得确实是事实,陆珏同他父亲并亲近不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同这府里众人都不算很亲近。   程氏现在念起来还觉几分可惜。   陆珏幼时多数时候都在先夫人的院子里待着,她印象里仅有的几次露面,一开始还是个极其聪慧可爱的孩子,后来兴许是受了他生母的影响,慢慢的越长大越发长成了副清冷淡漠的性子。   有时候程氏都不由得想,先夫人哪怕早点儿去呢,陆珏从小若是能养在她膝下,性子兴许不至于这样,现在她也能高枕无忧了。   “他的事就教他自己做主,你别操心了。”陆进廉道。   他是不着急的,总归长子陆瑾已经给他添了长孙霖儿,况且他一直当陆珏已是个有主见的男人,男人若连自己的成家立业的大事都心里没数,那叫糊涂。 第12章   翌日秋风萧瑟,吹得院里的银杏叶哗啦啦作响。   婉婉早上起来,脖颈上的红肿基本都消了,只剩下一片淤青未散,沉星便在其上敷上了一层粉,遮掩去大半。   “姑娘,都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这日子天气已经转凉了,临月临出门前又给婉婉肩上披了件薄薄的荼白茶花披风,兜帽边缘织了一圈天鹅绒羽,越发衬出她丹唇朱红、明眸皓齿。   两人往浮玉居去的路上,途径府内小花园时,正遇上打算出府去的陆珏。   婉婉视线触及到他,这回倒没有再躲闪,反而扬起脸,眼睛亮亮地冲他笑了笑,“表哥早。”   说起来她昨晚梦周公,也不知怎的,脑海中倏忽冒出来一个词“做贼心虚”,醒来后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眼下看见他,她才算领悟了其中深意。   陆珏轻描淡写地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扫了眼,问:“伤好了?”   婉婉抿唇点点头,“好多了,现在一点都不痛了,多谢表哥昨天给我的药和香囊。”   话音才落,旁边的茂华嗓子里就卡进了莫须有的鸡毛,冷不丁儿咳嗽了两声,陆珏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清冷透骨,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婉婉关心道,“茂华,你是不是染风寒了?”   茂华扯着嘴角朝她摇了摇头,婉婉还不放心,转身从临月挎的小篮子里拿了一罐金银花糖浆递给他。   “祖母近来也不甚舒服,正好我这儿有多准备的糖浆,你拿去喝吧,能清热去燥。”   小美人儿亲手做的东西,一番心意,茂华当然想接啊!   可是他当着世子爷的面不敢伸手,踌躇了下,推辞道:“姑娘且留着孝敬老夫人吧,小的无妨。”   婉婉瞧他那模样,又悄悄瞥一眼陆珏,心想表哥御下的规矩可真够严的,她也不好为难人家,只好将自己的好意又收了回来。   陆珏还要去官署,没有多逗留。   婉婉抱着糖罐儿,站在原地直目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行出了圆月门,瞧不见了,才垂首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身继续朝浮玉居去。   这边茂华跟在陆珏身后,静默走出一段儿距离,倏忽装模作样抬手拍了把自己的手。   “嗐,瞧小的这不听话的手,昨儿个拿药膏时瞥见那香囊上都落了一层灰,想着那东西从前就是给姑娘用的,这不,顺手就给送到那儿去了。”   陆珏嗓音冷淡,“自作聪明。”   茂华忙呵腰,“爷说得是,小的知错了。”   世子爷性子冷心思深,没人能真的看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茂华自七岁上便在淳如馆做书童,伺候了他这么些年,还是照样摸不准。   可见这主子没有再说别的,茂华心想自己这马屁,应当是不算拍到了驴蹄子上吧?   *   浮玉居院子里。   婉婉一进去就看见西南角一颗粗壮的银杏树下,一夜之间竟围起了一道圆形木栅栏,里头突然多了两只羽毛艳丽的孔雀,正大展扇尾悠闲在其间踱步。   那天大金山寺她没看成,眼下头回见,难免新奇得忘了挪动步子。   “这、这是哪儿来的……?”   屋里李嬷嬷正挑帘子出来,笑道:“姑娘快先进来吧,那是世子爷昨儿傍晚教人送来孝敬老夫人的,从今往后就养在咱们这儿,跑不了。”   盛京旁的人家如今是不敢养孔雀的,但靖安侯府大抵算个例外,母仪天下的凤就出自陆家,孔雀于陆家不过就是两只鸟罢了,谁敢在外头胡乱编排?   婉婉含笑嗳了声,又多瞧了两眼。   她只是没想到表哥那么肃静的人,竟也会孝敬老夫人这些物什……   方才花园里耽误半会儿,婉婉进屋时,老夫人已吩咐将早膳摆好了,祖孙俩用过早膳,陆雯和程氏母女俩便姗姗进了门。   程氏落座,倒还先记得问了问婉婉的伤势,“昨儿个也怪我疏忽了,要是早知道你们两个同小郡王那一遭怨,准不带你去长公主斋房。”   婉婉笑了笑,“那是无妄之灾,谁都料不到的,夫人不必介怀。”   程氏说着倒又想起来,道:“不过赵家那小郡王委实顽劣太过,听说昨儿不止伤了你,还不知怎的犯到了陛下跟前,这下可好,教陛下金口玉令直将他禁足了三个月呢。”   大金山寺说大不算太大,昨日那么些人都在山上,谁知道小郡王又干了些什么?   这厢正说着话,李嬷嬷忽然神色郑重地从外头进来,回道:“老夫人,宫里头来人了。”   老夫人一口茶水正递到嘴边,停了下,“是哪个?”   “太监总管,李德全。”   眼下这时辰靖安侯陆进廉已上朝去了,陆珏也刚出府去,李德全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来头不算小,老夫人不好怠慢,便同程氏一道去了前头花厅。   到了一瞧,李德全今儿是身朴素便装,没带常日不离手的拂尘,也没带身后的小跟班儿,孑然一身站在花厅里。   程氏不禁纳闷儿,“公公常日公务繁忙,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这是……陛下有何口谕吗?”   李德全脸上摆出个笑来,朝老夫人和程氏欠了欠身,“夫人言重了,咱家今儿不过是出宫替圣上递送个物品,给贵府那位……姓钟的表小姐。”   他开口倒是半点儿都没拐弯抹角,语气也是理所当然、风轻云淡,仿佛此事当真再正常不过,可婉婉什么时候往皇帝跟前露过脸了?   陆老夫人面上稍滞,“婉婉?公公是不是弄错了,那孩子素来没有在贵人跟前拜见过的。”   李德全含笑,道:“老夫人放心,错不了!昨儿个姑娘被小郡王欺负,就是圣上出面喝退了小郡王呢,这不,圣上心里挂念着姑娘的伤,才吩咐奴婢前来瞧瞧,顺道送些药膏过来。   但姑娘想是也因先前未曾得见过天颜,所以错将圣上认成了英伯公,后来才未曾与您吱过声儿吧。”   英伯公是长公主的驸马,小郡王的父亲。   他一番话将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教人没得反驳,这就是不仅要送,还要亲眼看见小姑娘的伤势,回头到皇帝跟前复命才有话说。   陆老夫人心头闷住了一股不安稳,当下却也只能吩咐身旁侍立的李嬷嬷,“去教婉婉来谢恩吧。”   等了半会儿,婉婉同李嬷嬷一道前来。   可她并没有见过李德全,来了也不认得他,光听李嬷嬷一路上要紧说了两句,站在花厅里只觉铺天盖地的茫然。   “祖母……”   婉婉有些怔怔地望了望老夫人,一时并没能从“英伯公”是皇帝的震惊中脱离出来。   那边李德全一双精明老辣的眼睛,却已在细细审视着她。   他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原先头回瞧见那副“第一美人”的画像时就留心了皇帝的神色,对画上人自然也存有两份好奇。   如今见了其人,才知那画实则只画出了皮相,并没能画出美人的骨像与韵致,将世上的风花雪月都比成了等闲,如此娇娇儿,当真不负盛名。   说起来婉婉那副“第一美人”的画像,还是及笄后跟陆雯去弘文馆看弈棋比赛,被在场一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士子画了下来,流传出去得来的盛名。   皇帝看过了,留了心,可先前根本不知道其人究竟是谁,也没有非想着去找,若是没有大金山寺这一遭碰面自报家门,皇帝日理万机约莫还想不起来。   见她性子弱,李德全在面上浮出个……十二分和善的笑,温声说:“姑娘别怕,圣上昨日不曾言明身份就是不想吓着姑娘,”   他从怀里拿出一方锦盒来打开,递给婉婉,“小郡王无礼,圣上已替姑娘教训了他,这玉脂膏有消肿止痛之效,姑娘且收下先用着。”   婉婉伸手的动作都是僵的。   精致的锦瓷盒触手冰凉,她这才脑袋嗡嗡地反应过来,忙俯首谢皇帝赐药,动作一仓促,险些崴了下。   李德全忙抬手将人虚扶了下,又殷切问:“姑娘昨日可是还伤着了别处?”   婉婉很不愿意再收到别的兴师动众赏赐过来的药膏,落得众人围观的境地,忙摇头说没有。   李德全一眼就瞧得出来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轻叹着笑了笑,“那姑娘好好在府上养伤,千万照看好自己个儿。”   他递了药膏便功成身退,半句诸如:教姑娘日后常进宫瞧瞧皇后之类意有所指的话也没留,倒留下花厅中几个侯府女眷,一时面面相觑。   一片寂静中,程氏先踟蹰开了口,“老夫人您瞧,这……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怕不止送药这么简单吧?”   要知道李德全身为大内总管,常日亲自出宫干的那都是传圣旨的大事,这就给姑娘家送瓶药,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先头皇后想教婉婉到皇帝跟前露个脸,宫装是由程氏送去的,她心里其实门儿清,皇后也有意思教她去老夫人跟前掺和两句,只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说昨日教老夫人面见皇后否决拦住了。   可谁承想那边在拦,这边就正撞人家门上了……这大概就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婉婉不明所以地去看程氏,张了张嘴正想些问什么,但程氏抬眼一瞧她好像根本没弄懂什么情况,顿觉多费口舌也没意思,悻悻调转了视线。   “婉婉,到祖母这儿来。”   老夫人现下没心思理睬程氏,挥手遣退了屋中一应婢女,正色问婉婉,“你老实跟祖母说,此前见到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婉婉能说的,和李德全口中说辞并没什么两样。   她接了姜蕴的信笺,出斋房没多远就受了痛,那小郡王见着呵斥的人吓得扔下弹弓就跑,当时跟皇帝一同现身的又是长公主府的管事,不怪她认错了人。   陆老夫人也不舍得吓着她,听完眸光缓和下来,“好孩子没事,这段时候你就听话乖乖待在府里,先不出门了,嗯?”   婉婉向来乖巧,老夫人倒不担心她会像陆雯、陆淇那样偷偷往外头跑,就是皇帝那头……   出花厅回浮玉居的路上,老夫人教程氏和婉婉都先走了,才忽地吩咐李嬷嬷,“待会儿你派人去一趟许家,问问他家老夫人究竟几时归京?”   李嬷嬷当下就听明白了老夫人的打算,神色一滞,“您这……上头那位才登门,眼下这关头是不是不妥啊?”   “有何不妥?”   老夫人拧起眉来,“我陆家已经送了个女儿进他萧家受苦,陛下何尝从一而终地待过她,眼下又打起婉婉的主意,难不成要婉婉去当第二个宁昭仪?”   话说起来就教老夫人又想起那天斋房里,平日在众人面前端庄雍容的女儿,窝在自己怀里哭得双眼通红的模样。   皇后与皇帝年少结发为夫妻,可皇帝如今并没有给她应得的体面,还想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也亏得还守了些矜持,没直接明白说出来。   可先头贤妃将膝下养大的女孩儿送上龙床媚宠,盛京有几个人瞧得上这手段,陆家要是效仿了她,日后岂不是要教旁人戳碎脊梁骨了?   “但……”李嬷嬷仍稍觉仓促,“您也莫要心急之下做决定,此事还是等侯爷与世子回来再一同商议过后再说吧?”   老夫人叹气摇头,“侯爷他一贯会向着谁你不知道吗?倒是容深那边,婉婉的事同他知会一声吧。”   陆进廉与皇后兄妹二人,老夫人比谁都了解,从来护短只护自己人,婉婉又不姓陆,也不在他们跟前长大,但凡出点事,他们是绝不会管她的死活的。   那孩子要是进宫去,皇后只会拿她当刀子使,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那样的心思哪里应付得来。   李嬷嬷见老夫人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到浮玉居便指派了个小厮往许家去。   下半晌等陆珏归府,也有小厮去一趟带了话回来,说:“世子爷说,婉姑娘的夫家请老夫人定夺便是。”   他不会插手。   *   傍晚夜幕初降时,淳如馆派了个小厮来,送回了婉婉先前丢失的荷包。   婉婉已洗漱完毕正偎在软榻上看书,临月捧着荷包进来,她正看到精彩处,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知道了,替我多谢表哥。”   临月听着话,收荷包的动作都一顿,没一会儿就虎着脸到床前,一把将婉婉手里的书抽走了。   “姑娘!”   婉婉不明所以,抬起脸拧着细细的眉头冲临月哼唧一声,可见临月眉头拧得比她还更紧些,她当即就泄气了。   “月姐姐,你这又是怎么了嘛!?”   婉婉摊着两手往床头上一靠,垂下眼百无聊赖极了,早上老夫人刚给她“禁了足”,她心里正乱着呢,眼下还连个书都不教人看了……   临月沉口气,瞧她像在瞧个没长大的小孩儿,一点儿不知事的样子。   临月弯腰在床沿边坐下,温声问:“姑娘,世子爷替你将荷包拿回来,你就打算只轻飘飘地跟世子爷道声谢,就完事儿了吗?”   “那不然呢?”婉婉抬眸看她一眼,闷闷地道:“表哥什么都不缺,我难不成又做份糕点送过去吗?”   临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起身从婉婉的妆奁里拿出了那本古棋谱。   姑娘家心细手巧,当初在书册上用针线绣上了压制的花草,素手留香,如今也依然赏心悦目。   婉婉瞧着就明白过来,想起自己那时候望着天边烟花发呆时的低落,踟蹰了下,“……可你觉得表哥会喜欢吗?”   临月说当然,“世子爷眼里稀世珍宝见多了,就正是如此,姑娘诚挚的心意才会越发显得可贵呢,况且……”   婉婉殷切等着她的后话,却听她忽然话锋一转,问:“姑娘觉得世子爷好吗?”   表哥好不好?   婉婉当然说好呀。   “那姑娘心里就不想多亲近世子爷吗?”   怪临月太过将婉婉当成小孩儿,话问得有些直白,婉婉多少听着有些奇怪,狐疑问:“月姐姐你是想让我往后……主动去亲近表哥吗?”   临月眼睛顿时亮了下,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没等她再开口说话,云茵在外头听着不对劲,已沉着脸进来,截口道:“说什么浑话呢?你再把姑娘给教坏了!”   云茵是老夫人钦点了濯缨馆掌事婢女,临月多少有些怵她,她一进来,临月就悻悻地从床边起身了。   但还忍不住在嘀咕道:“怎么教坏了,世子爷将来是一家之主,咱们姑娘多去他跟前走动走动也没什么不好的……”   话音未落,教云茵皱眉觑了一眼,黑着脸教她出去,她便还是只能闭嘴出了寝阁。   婉婉见云茵这么严肃,哪儿还好插嘴搅浑水,忙掀起被子缩进了被窝儿里,云茵走到床前来,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姑娘别听她瞎说,你平日待世子爷礼数周到已经做的很好了,世子爷性子冷,还不见得喜欢旁人对他献殷勤呢,你看大小姐和三小姐,哪个敢成日上他跟前去转悠?”   婉婉其实一直觉得表哥很温柔。   但听完云茵的话,深想了想陆雯和陆淇常日对陆珏的态度,她还是觉得“平白献殷勤”这句有道理,赶紧嗯了声表示知道了,乖巧闭上眼睛睡觉。   云茵在床边陪了好一会儿,看她已经睡着了才起身放下花帐,走出寝阁,临月正在外间熏衣裳。   “你往后不要再和姑娘胡说了,府里的表小姐处心积虑勾引世子爷,外头的人到时候若这么说她,你听着心不心疼?”   不能否认这话确实很有道理。   临月言语稍滞,可她对婉婉全是一片好心,梗着脖子不服气道:“姑娘把日子过得舒坦才是最重要的,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呢?”   云茵拧眉,“怎么舒坦?就算姑娘真跟了世子爷,那也只能委屈做妾,等将来主母进了门,你以为姑娘当真能开心舒坦地起来吗?”   临月闷了下,喃喃嘀咕,“其实做妾又怎么了嘛?”   她今儿是作势要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你看没看到城里有多少不着调的男人对姑娘虎视眈眈,世子爷至少是人中龙凤,他能护得住姑娘一辈子安稳啊……”   “你这叫目光短浅!”   ……   俩人为此直争论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也谁都没说服得了谁,然而老夫人那头,为婉婉相中的人家,就在秋风扫落叶的时节,登门了。   这日午后小憩方醒,婉婉正在妆台前拾掇松散的发髻钗环,就听临月在院子里迎了个浮玉居来的小婢女,说:   “老夫人叫姑娘快过去呢,府上今儿个来客了,是老夫人旧友,临安登州的许老夫人。”   浮玉居待客在东梢间,跟前厅中间只隔了道浮锦缎祥云插屏,插屏朦胧,隐约可见里间的人影。   婉婉边走边瞧,屋里陆、许两位老夫人各占了上首罗汉床一侧,陆老夫人下首依次是程氏和长媳周氏。   许老夫人怀里则抱着陆家的长重孙霖儿,下首坐着的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十二三岁,圆脸杏眼,娇态可掬,应是许家的小孙女许姝禾。   而屋心还立着个青衫公子,正拱手对在座的众人说话。   婉婉绕过屏风露了面,陆老夫人在上首早瞧见她了,当下含笑招手,“小婉儿来,来见过你许家的承安哥哥。”   她这才将目光落到那青衫公子身上,对方也正转过身来瞧她。   四目相对,许承安原是打算规矩拱手行礼的,可谁知目光触及到眼前袅娜走近的婉婉,霎时倒看怔住了,姑娘拢在一袭淡紫色妆花雾纱裙中,袅袅走来,像极了一朵雨雾中幽然的紫色丁香。   自家兄长在人前失神,许姝禾童言无忌,歪着脑袋大声问:“哥哥你怎么了?莫不是扭到脖子,动弹不得了?”   许承安闻言这才局促回神,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婉婉了,“婉妹妹好。”   *   院子里的风闷得像是一锅粥,淳如馆廊檐下,茂华正对插着两手瞧两个小厮给院子里的树修建枝丫。   院门上来人了,是浮玉居的小厮春来。   “茂华哥,世子爷现下可得空吗?”   茂华懒懒支起眼皮儿,“爷在忙,怎么的?”   春来道:“是老夫人的意思,今儿府上来了位作客的许少爷,说是想当面拜见世子爷,老夫人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就教小的来问问,若不得空就算了?”   若是搁往常,茂华肯定直接就将人回绝了,世子爷忙正经事呢,哪儿是什么许少爷张少爷,想见就能见的?   可今儿不同,许家来人的意图他早派人打听过了,现下一听,眼珠子转了下,便说教春来等会儿。   茂华进书房,陆珏正立在书架前翻阅史册,走到跟前两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变了个意思。   “爷,老夫人今日邀了许老夫人过府一叙,听闻许少爷有心想拜见您,就想请您赏脸召见他一回,也瞧瞧其人品性才华究竟如何。”   陆珏闻言指尖动作稍顿,抬眸看一眼茂华,这厮倒是学油滑了,垂着脑袋只看地,眼神儿都不曾乱转。   说这厮自作聪明,他倒分明是嘴里说着知错了,但心里想着还敢再犯。   书房里片刻寂静,茂华心里慢慢敲起鼓来,主子一向不喜欢底下人阳奉阴违的,他难免犯嘀咕,这回自己难不成真把心思用错了?   见世子爷迟迟不开口,茂华都打算改口了,才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教他过来吧。”   陆珏声音淡淡的,说完便已转身去取另一本文牍。   茂华顿时松一口气,嗳一声,忙却行退了两步去回春来,而后就站在门口掖着两手等,倒想瞧瞧那许少爷是个“何方神圣”。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视线里先出现了婉婉的身影,茂华眼前一亮,再往后看,就见她身旁跟着许家兄妹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媒婆组小红花,为茂华和临月佩戴上了…… 第14章   许家老太爷原先官拜国子博士,同陆家老太爷算是有些私交,许承安此回拜见陆珏,说是纯粹讨教文章也不尽然。   他早听闻太子对陆珏向来言听计从,便从一开始就打着借由陆珏引荐,得太子青眼的主意。   茂华在门前迎了人,先领至了茶室稍坐,这才去书房请陆珏。   陆珏的地方同他的人一样,处处都透着一股子冷清肃静的味道,教人不敢随意放肆。   许姝禾进屋便一反常态地拘谨起来,悄声问:“姐姐,这位世子哥哥是不是凶得很呐,我、我待会儿该说什么,万一说错话、做错事可怎么好?”   这话估计也问出了许承安的担心,他也不自觉看向了婉婉。   婉婉浅浅笑了下,“不要担心,表哥只是性子冷淡了些,不凶的,你们凡事按照礼数即可,不会有错。”   说着话,南边廊檐下门扉响了一声,三人顿时齐齐抬首透过窗户望去。   秋阳潋滟,陆珏披着满肩的金芒现身,容色清冷如玉,教人琢磨不出半分喜怒,只端端提步而来,都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许承安不由得敛了敛心神,恭谨站起了身来。   陆珏踏进茶室,满室寂静中,婉婉先上前福了福身,“表哥。”   而后比手示向许家兄妹,“这两位是祖母的客人,登州许老夫人的孙子许承安与孙女许姝禾,今日特地前来拜会表哥的。”   陆珏看了眼许承安,不咸不淡嗯一声,许家兄妹这才顺势上前各自见礼。   许承安到他跟前拱手,恭敬道:“某见过世子。”   但许姝禾可能是太紧张了,满脑子都只记得婉婉那会儿跟她说“实在不知怎么办就跟我学”的话,结果一开口径直道了声:“许、许氏姝禾,见过表哥。”   表哥?   陆珏没有平白多出来的表妹,闻言四平八稳地往茶桌后去落座,只做没听见。   许承安顿时局促地看了眼自家出丑的小妹,许姝禾一张小脸迅速变得涨红,又涨红,好似要滴出血来。   婉婉见状忙牵唇玩笑道:“先头没觉着,你竟是来同我抢表哥的……”   许姝禾低头抿唇吐了吐舌尖。   她有意化解尴尬,拉过许姝禾的手,顺势便又招呼许家兄妹前去落座。   因瞧出二人在陆珏跟前的不自在,婉婉便主动问道:“承安哥哥,你不是还有话想与表哥请教吗?”   许承安忙应是,朝陆珏道:“原是今年各地灾害频发,某虽人微言轻,却也想为百姓谋划一二,特为冀东水患做了疏议一封,还望世子不吝指教一二。”   他一番准备十分齐全,当下便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了一篇疏议呈给陆珏。   陆珏眼下确实在为此事思虑,遂接过来看了眼。   只才看了一半,他便敏锐看出这篇疏议仿照的是先帝时期南地蕲州的水患治理策略,将人家的高明之处化用过来,加以修饰变成自己的,实则只是新瓶装旧酒。   但朝堂上那么多能臣,这法子早前并非没有人提过,只是多番推演之后由于两地实际情况差异太大,并无法真正采用,许承安这一番难免有投机取巧想当然之嫌。   陆珏将疏议随手放在了桌上,想听听他有没有新鲜的说辞,遂问:“你以南地蕲州为蓝本作冀东疏议,可有考虑过两地南北地势差异?”   他这直白一问,许承安却霎时怔住,当下忙在脑海中思索答复。   陆珏没功夫等他临阵磨刀,再问:“冀东北临沧江,贸然将河流改道,若造成水患愈发肆虐,更多百姓流离失所,可有有力的补救措施?”   许承安再一滞。   他已经将里头借鉴的部分极尽内划了,拿给许多同窗看都没有异议,只觉十分惊艳,却谁知并没能逃过陆珏的眼睛,先前想好的那些疏议推行的细节说辞,眼下竟一个都没用上。   许承安面对陆珏的诘问,额头和背上都冒出了一层汗,常日的满腹经纶都变成了语出忘话,实在不知该如何答复。   对面连这都答不上来,显然是没有因地制宜往深处去想,陆珏哪儿还有什么指教的必要,淡淡瞥过去一眼,“你记住,时政疏议关乎民生,最忌投机。”   许承安腮帮子咬紧,耳根隐约发起热来。   许姝禾见状忙悄悄在袖子底下拉了拉婉婉,眼神示意请她再为自己哥哥说说话。   婉婉是见过陆珏处理政务的,天底下大概也难找出几个能跟得上他脑子的人,但许家头回前来做客,弄得这般狼狈,传出去倒是侯府待客不周。   “表哥……”她借给陆珏添茶,暗示地找补道:“承安哥哥明年才要参加春闱,先前还未曾涉及过这些呢。”   她今儿个是破天荒了,第二次出言维护别人。   许承安显然很承情,忙冲她投来个多谢的目光,婉婉也浅浅朝他垂下了眼睫以作回应。   两人这一遭有来有回、互通有无,陆珏看在眼里,忽然又问许承安:“若我没记错的话,你该是元德年间的举人,为何到明年才至春闱?”   许承安脸一下子更僵了,垂下目光,“世子记得不错,某三年前已参加过一次春闱了……”   参加过,那也就是当时并没高中。   陆珏闻言漫不经意地看了眼婉婉,仍不过嗯了声,语调淡淡地。   婉婉没瞧着,她只看见许承安脸色已极差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抬不起头来,许承安此时已明白过来这位世子爷不可能看得上他的才华了,大言不惭地到陆珏跟前递投名状,本身就是个自取其辱的错误。   他眼下不复最初前来时的踌躇满志,反倒像个霜打的茄子。   许姝禾年纪小,一连串看下来,只觉这位世子爷就是在故意欺负自家哥哥,当下忍不住暗暗鼓着眼睛瞪了陆珏一眼。   婉婉余光看见了。   她对政事不懂,也觉得表哥似乎有些咄咄逼人,可许姝禾居然敢瞪他,她更不愿意,顿时拿胳膊肘不轻不重的撞了许姝禾一下,警告她不准对表哥无礼。   许姝禾一时噘嘴,有些委屈。   正好这时,茂华进屋回禀道:“爷,大爷和二爷听闻府上来了客,刚教人传话,说是请您与许少爷一同去射猎。”   这于许承安而言简直犹如解脱。   他现在真是一点儿都不想再面对陆珏,侯府另两位公子虽不及陆珏才名远扬,但若能结识他们,对他而言也是不错的选择。   许承安得了刚好的托词起身。   婉婉记着老夫人嘱咐教她别出门,可又耐不过许姝禾央求,只好看向陆珏。   “表哥,你去吗?”   她仿佛只是下意识地举动,觉得他如果去,那她就也能去。   女孩儿长睫扑扇,正眼巴巴儿地看着他,陆珏看得到那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显然是也想去。   常喜说得没错,年轻女孩儿都爱凑热闹。   陆珏抬眸,吩咐茂华:“去备弓马吧。”   茂华含笑应一声,只道世子爷对姑娘还是存有几分眷顾的。   要知道世子爷同大爷二爷兄弟间,自幼便都不热络,如今更别提一同前去策马射猎了,许少爷可不会有这么大脸面。   历来王侯爵位都有立嫡或立长的规矩,世子爷未出生前,侯府世子之位无可置疑非大爷莫属,甚至在世子爷出生后,侯爷也曾几度想将爵位传给长子。   世子爷其母虽是原配正妻,却常年病弱,论宠爱绝比不得妩媚体贴的赵姨娘,最重要是他在年纪上差大爷五岁。   大人间的五岁或许并不算太大差距,可对于幼子,大爷已能吟诗作对博侯爷欢心时,世子爷却才是认字的时候,差距可见一斑。   世子爷又天性冷漠并不甚讨喜,直到十岁被正式立为世子,他的爵位靠兄友弟恭可得不来。   *   射猎要前往焦山,婉婉与许姝禾不会骑马,一路乘马车过去。   直到出了府,婉婉才见陆淇也在骑行之列。   陆淇骑术尚佳,是以瞧着马车便冷哼一声,扬鞭一挥疾驰而去,说要跟人赛马,马蹄踏过车窗外扬起一阵漫天沙尘。   婉婉原本正趴在车窗上瞧风景,回避不及猛地呛了一口灰,忙将车窗关好了。   许姝禾瞧着闷气,“淇姐姐怎么这样啊?明明都看见你了,还故意跑那么大动静,陆家人就是跋扈!”   这话说得怨气可太大了,婉婉一边咳嗽着摆手,一边问她这是怎么了?   许姝禾置气地哼了声不说话,酝酿好半会儿,才忿忿道:“婉姐姐,我哥哥平日很厉害的,他十六岁就考中了举人,今天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她不想承认自己哥哥比陆珏差在哪里了,“总归今天他那样是个意外,你明白吗?”   可是婉婉方才亲眼所见,表哥的见识学识就是明显远胜许承安啊。   她不想说违心的话,只好略哄着嗯了两声。   谁知许姝禾不答应,拉了拉她的胳膊,“婉姐姐这就是个意外,我哥哥很厉害的,你相信我!”   婉婉教她摇撼地实在没法儿了,无奈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承安哥哥很厉害了,行不行?”   “那在你心里我哥哥和世子哥哥谁更厉害?”   “承安哥哥更厉害,他是最厉害的,好了吧?”   许姝禾这就心满意足了,笑笑地凑过来搂紧了婉婉的胳膊。   没一会儿,马车姗姗到达焦山脚下,婉婉提着裙摆下来,一打眼儿便在远处的树荫底下看见了正歇息的大表哥陆瑾、二表哥陆瑜,三姐姐陆淇和许承安。   先到的四人已在树荫下歇了半会儿,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高兴的事,瞧着倒是相谈甚欢,气氛显然比方才许承安拜见陆珏时要融洽得多。   但婉婉在那边扫过一圈,唯独没看见三表哥陆珏。   正四下环顾寻他的身影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马儿的响鼻,她回头看去,陆珏高坐马背,目光居高临下投进她眼里,灿灿骄阳下无端有些阴郁似得。   剧烈的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婉婉抬手挡了挡,才想起来,三表哥怎么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赛马呀?   那方才……她和许姝禾在马车上睁眼说瞎话地一通编排,他岂不是都听见了?   婉婉回过神顿时枯着脸垂下眼,心虚地回避他的视线。   偏陆珏座下的骏马此时还淘气起来,打着响鼻伸头冷不丁儿冲婉婉鬓遍杵了下,热气轰地喷薄在她脸上,直将她杵得站不稳,一个踉跄跌回到马车车辕边。   婉婉抬手捂住脸躲避,“唔……表哥你看它,它怎么欺负人呢……”   姑娘家的脸只有巴掌大,两只手捂得严严实实,只从指缝儿里露出两只大眼睛觑他。   陆珏好整以暇望着她,从鼻腔里漫出来一声嗯,无动于衷,没想插手的意思。   “表哥,你管管它嘛……”   婉婉不敢指使他,声音细细绵绵,近乎喃喃的埋怨,反倒教人听起来像是撒娇。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说得冠冕堂皇不插手,结果一插手就把人往地底下碾压。。。   婉婉:呜呜……表哥欺负人,表哥的马也欺负人 第15章   “表哥,你管管它嘛……”   陆珏迎着秋阳微眯了眯眼睛,女孩儿身子极力向后靠在车辕边,细细的一把腰身,好似教人轻轻一折就要断了。   他端坐在马背上岿然不动望她片刻,好似轻笑了声,这才拉了拉手中缰绳,策马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开两步。   萦绕脸旁的潮湿热气可算是离开了,婉婉站直身子,隔着手掌凝起秀气的眉头,对着陆珏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努努嘴“哼”了声。   她心里想:其实表哥有时候也挺“坏”的。   他总是波澜不兴地冷眼旁观别人的窘态,仿佛神佛作壁上观众生,想看看究竟还有人能“笨”“弱”到什么地步,就比如先头的许家兄妹,还比如……刚刚被一匹马欺负的她。   婉婉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兴许算是他惯常冷淡沉静的外表下,稍微不那么严肃的一种“乐趣”。   居高临下俯视旁人的乐趣……   她站在原地理了理衣裙,那边眼看人到齐了,大哥陆瑾策马到了陆珏近前来。   陆瑾朗声道:“容深,听闻前不久有人在这林子里瞧见了红狐狸,咱们今日既然来了,便以此物做个彩头如何?”   陆瑾生了一副严正的面容,说话字正腔圆,嗓音厚重,一眼看过去倒是个很牢靠的兄长模样,但陆珏面对他,反应十分冷淡。   陆珏眼皮都没抬,“嗯。”   陆淇见状缓和笑道:“哥哥们,我的箭术比不得你们精湛,待会儿你们可不能欺负我。”   二哥陆瑜懒散嘁了声,“我和大哥什么时候跟你抢过东西。”   话撂到这儿了,陆淇却是不敢明着同陆珏开口的,只又意有所指地朝许承安看了一眼。   这一眼,教许承安哪里抹得开面儿不答应,正想也凑热闹应承一声,许姝禾看见了忙唤他,“哥,我想要那个红狐狸,你可千万不能输啊!”   许承安嘴里打了个磕绊,当即便就坡下驴说“知道了”,看向许姝禾时,目光却又忍不住落到婉婉身上。   婉婉并没有“哥哥”可以要彩头,她也不去凑那个热闹,此时撑一把素白遮阳小伞站在许姝禾身边,安安静静的没说话。   林间的风吹起姑娘轻纱的裙摆,又吹乱了发丝,她抬手轻拂鬓遍碎发,低眉颔首间仿若弱柳扶风,尽是温柔娇态。   许承安看得心头荡漾,不由得想道:若是届时当真猎到了红狐,哄一哄小妹,恰而便将彩头赠佳人罢了。   只是他这厢心思刚起,就听一旁的陆瑜眉眼风流地笑问婉婉:“小婉儿,林子里有兔子,表哥待会儿给你捉一只来,想要吗?”   自家府里养大的小美人,常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实在话,虽则老夫人回绝了陆瑾和陆瑜想收了她的意愿,可那念头却当真没那么容易打消。   “她不想要。”   这头开口的可不是婉婉,她还不知道怎么回应二表哥的“好意”呢,陆珏已寒着嗓子断然替她回绝了。   陆珏容色冷冷的,手拉了下缰绳调转马头朝向林子,“二哥先管好你自己吧。”   陆家三个表哥向来不甚和睦,婉婉也不是第一天知晓,她抬眼看了看陆珏,顺势对陆瑜道:“我院子里有猫儿,怕是养不了兔子,劳二表哥费心了。”   陆瑜有些扫兴。   一旁的陆淇顿时瞧着婉婉冷冷哼了声。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婉婉那副细声细气的矫揉模样,整天跟没吃饱饭似得,只觉得做作得要死!可偏偏自己两个哥哥竟也喜欢她这幅样子,就简直更气人了!   这厢众人开始准备进林子了,许承安却动作稍显迟钝。   方才陆家几个人围着婉婉的一通眼神儿官司,全被他落了眼,目光不着痕迹的流转了个来回,再看婉婉,他忽然有些没明白她在府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别的府上寄人篱下的表小姐,都是她这般境遇吗?   他们骑马疾驰,而婉婉与许姝禾要走路入山涧,两行人便在山脚下分道扬镳,陆珏临走前将长言留了下来随行护卫。   三人站在一边直看着几人扬鞭催马,在黄沙土地上扬起一路尘雾,迅速没入了葱葱郁郁的山林间,这才迈动步子,慢悠悠朝山涧去了。   *   骏马疾驰,林间风声萧萧。   陆珏一骑绝尘策马行在头首,身后紧跟着陆瑾与陆瑜兄弟俩,再次才是陆淇与许承安。   陆家先祖当初是跟随武帝开国打天下的元勋,是自马背上登青云的人家,三代之后虽则忌讳功高震主而从了文官的路子,再没有带兵上过战场,可祖上的骑射功夫没敢忘,就连陆瑜那般整日饮酒作乐的纨绔,这方面都并非许承安一介书生可比。   此时进了林间逐猎,许承安跟得吃力,才晓得先前官道上同陆家兄妹赛马,原来只有他自己用了全力。   马蹄踏过层层草木枝叶,陆珏疾驰在前,直奔出去两炷香的功夫,便见前方半人高的灌木丛中忽地窸窣一闪,猛地窜出一只健硕的野鹿,闪电一般。   这虽不是红狐,却也是头彩。   陆珏当即伸臂挽弓,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利箭迅疾朝着奔逃中的猎物追去。   眼看就要一击命中时,却只听“铮”地一声闷响,从一旁骤然杀出另两只羽箭,左右夹击,生生截断了他的箭后,分别钉进了离猎物十万八千里远的树干上。   他身后的陆瑾、陆瑜兄弟二人相视一眼,一齐戏谑地挑了挑眉。   陆珏不必向后看也心中了然,眸中寒意一闪而过,顿时一夹马腹更加催马疾驰而去,才不过片刻,便与后头尾随的几人拉开了遥远的一段距离。   陆瑾、陆瑜奋力追赶不及,握着缰绳犹是不甘心。   第二支箭射出时,陆珏身侧已没有人能出手干扰,这次果然正中猎物咽喉,野鹿当即悲鸣一声,四下不要命地往前奔逃。   陆珏纵马追去。   却只见前方那猎物慌不择路间,突然似是踩空了,猛地掉进了矮坡下的一处寒潭中,激起泼天的水墙。   瀑布声轰鸣。   骏马对空长长嘶鸣一声,被陆珏骤然勒停在水潭边,他抬眸望去,握着缰绳的手却滞住片刻,眼中难得有错愕一闪而过。   他看见水潭边的石头上,婉婉被当头而下的水幕砸得不明就里,正呆怔怔地坐在那儿。   湿透的薄裳此时紧紧包裹在她身上,纤毫毕现地勾勒出女孩子特有的玲珑曲线。   薄纱衣料沾了水变成云雾,半遮半掩着内里心衣精致刺绣的牡丹花,在胸前突起一道浑圆小巧的弧度,几缕凌乱的青丝紧贴着心口的白皙肌肤,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下起伏不停。   她在阳光下,浑身湿透,双目懵懂茫然,像极了一只刚分尾化人的鲛人,美得脆弱又惊心动魄。   婉婉回过神,抬起两手胡乱抹了把眼前的水珠,才想起抬起头环顾四周,便看见对面马背上身姿英挺的陆珏,和他手上半人高、还未收势的龙骨长弓。   四目相对,他已恢复镇定从容,只剩下她大惊失色。   婉婉深吸了口凉气,惊惶之下忙将自己蜷成一团,瑟缩在石头上动也不敢动,一张小脸由白转红又转白,潮湿的双眸委屈望着他,都忘了说话。   陆珏眸光不由得暗了暗。   婉婉以为表哥很快会调头回避的,但……他没有。   陆珏隔着轰然的瀑布水潭,静看石头上芙蕖出水的女孩儿片刻,手握在缰绳上微动,突然催动胯/下骏马越水疾驰向她。   婉婉檀口微张,睁圆了双眼望着他快速逼近。   陆珏自马背上折腰,下一刻,婉婉的腰间横过来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毫不费力便将她一把捞上了马背。   她短促细弱的呼声,淹没在周遭的风声、水声中,以及他充盈着佛偈香气的胸膛间。   婉婉撞进他怀里。   脸颊紧贴上他胸膛,她始终都有些怔怔地,长睫扑扇了两下,她隔着夏裳单薄的衣料,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且规律。   可是她自己胸怀中一颗心,却像是寒潭里的那只鹿,中了一支利箭,正扑通通拼命挣扎个不停。   陆珏的声音幽幽响在她头顶,“后面有人。”   但风声吹散了他的声音,婉婉在仓惶中并没能听清。   她下意识伸出两手紧紧抓住了陆珏腰侧的衣裳,刚试图抬头凑上去问他刚在说什么,后脑勺便立刻覆上来他的手掌,重新把她按回了身前。   陆珏稍稍折首,凑近她耳边,“听话,别动。”   这次她就听清了。   他的手臂下沉,揽上姑娘的腰背稍稍朝内收紧,便稳稳将她锢在怀里,但少女的腰肢细软似柳条,脊背纤薄,他手臂回环间,竟还隐约搂不实。   *   后面最先紧跟着追过来的便是陆瑾、陆瑜两兄弟,而后是陆淇和许承安。   四人到水潭边时,只看见野鹿浮在水面上挣扎,还没断掉最后一口气,寒潭边水幕浇湿了大片痕迹,石头上落下一双精致小巧的珍珠绣鞋。   陆淇一眼就认了出来,似笑非笑地道:“那不是婉婉的鞋子嘛,三哥把她带哪儿去了?”   “婉妹妹?”   许承安分明见陆瑾和陆瑜相视一眼,面上皆显露些心照不宣的嗤笑,不由得担心起婉婉的处境来,那世子爷再清冷也是个男人,男女授受不亲,万一……   他遂拱手冲另三人道:“两位兄长、淇妹妹,咱们还是一道跟上去看看吧,这深山野林的若是出事就不好了。”   “能出什么事?”陆淇漫不经意地坐在马背上,“许家哥哥,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婉婉同三哥之间那可是非同寻常呢。”   陆瑾作势轻斥了声,“阿淇,不准胡乱编排!”   “大哥,我哪里编排了?”陆淇努努嘴,轻描淡写的说:“婉婉当年刚来侯府时,就是和三哥同吃同住的呀,咱们府里论谁和三哥最亲近,可没人再比得过她了。”   她说着又假模假式地补充一句,“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婉婉那时还小,而且她发烧过一回后,现在全都忘记了。”   婉婉忘了,那位世子爷可没忘。   同吃同住……那两人得亲近到什么程度了?   许承安闻言哑然,脸色顿时像是吃进去了个苍蝇似得难看。   他当下难免回想起方才面见那世子爷的情形,莫不说对方刚才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给他难堪,原来那位纤弱娇媚的婉姑娘,本就是世子爷养在身边的“禁/脔”!   可笑自家祖母竟还有意教他将人娶回家作孙媳妇。   可笑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骏马疾驰间,两侧树木迅速倒退变远。   迎面而来的风变得锋利,划在婉婉身上、脸颊,吹得人不曾凉快半分,反倒越发热了。   她仅有的四年记忆里,没有距离表哥这么近过,湿透的全身把他怀里的衣裳都染湿了,教两个人好似黏在了一起。   但婉婉脑海中忽然冒出来个奇怪的念头,她想:要是这马儿就一直这么跑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念头只是一瞬间,她还没来得及惊讶自己的胡思乱想,陆珏已然单手勒住缰绳,使马蹄渐缓下来,最后在一处日晒充足的树影斑驳处,站定了。   “到了。”   他垂首去看怀里的女孩儿,婉婉听到声音这才睁开紧闭的双眼,缓缓从他身前抬起头来。   女孩儿额际柔软的碎发一路轻扫过他脖颈、下颌,羽毛似得。   痒。   视线交叠,她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颊,宛若熟透的桃子,陆珏目光顿了下,忽而勾唇,抬手覆在她额头上摸了下,“发烧了?”   “没、没有。”   婉婉回过神儿忙松开了攥在他腰侧的手,改成抓着马鞍,身子也赶紧坐直侧过去些,以作回避。   陆珏这才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兀自翻身下马。   然而他一离开,婉婉一瞬没了依靠,马背那么高,她独自侧坐在上头,有些战战兢兢地扶着马鞍,试着自己去踩那马镫,可结果却是够不着。   她只好难为情唤他:“表哥……我好像下不来……”   陆珏才落脚站稳,稍稍抬眸,视线中便闯进一双粉白莹润地玉足,向来没走过远路的姑娘,双脚小巧玲珑皮肤柔嫩,才只有他手掌大小,正打着架直往裙摆里躲。   陆珏看了一眼,下一刻却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抓在了姑娘家细细的脚踝上。   她一惊,忍不住轻颤了下,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试图往回瑟缩着躲开,他的五指却倏忽加大了力度。   “脚划破了,不知道疼吗?”   婉婉闻声这才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原来她的左脚在方才的疾驰中,被树叶割了条寮长的口子,正在往外大颗大颗渗着血珠。   没看到的时候没觉得疼,现在被他一提,她看到了,脸色顿时一下子由红变白,疼得紧紧拧起了眉头,左脚五根小脚趾头蜷缩在一起,顿时都写满了痛苦。   “放松。”陆珏眉尖轻挑,指腹握着她脚踝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越动血流的越多。”   婉婉枯着脸,立刻不敢动了。   她在马背上虾着腰,头回居高临下看表哥,他身量高得很,站在跟前还能超出马背一截,低垂着眼皮时,婉婉都能看清楚他的每一根长睫。   他微微垂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稍叠了几下,动作熟练又轻缓的绕着姑娘家的小脚丫缠了两圈儿,而后在脚背上随意扎了个疙瘩。   婉婉抿唇歪着脑袋审视片刻,似乎看不过去,她觉得他的杰作有点丑,忍不住勾着腰下去,解开重新系成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真是个娇贵讲究的小丫头。   她抬起头,正对上陆珏眼中似是而非的笑意,耳朵便悄悄地烧红了。   他朝她伸出双臂,抄着她脊背和膝弯将人抱下来。   陆珏的手臂一点儿都不像看起来那么清瘦,婉婉靠着他,甚至能感受到脊背接触到的那片肌肉,因受力而隆起的强硬线条。   她双手捂在身前,不由得侧过脸埋首进他衣料间,将自己掩耳盗铃地藏了起来。   地上败落的枝叶交叠,陆珏的脚步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一直将她送到了不远处一棵树下的石头上,朝向阳光将她放了下来。   他说:“将外裳脱了,挂在树枝上晾干。”   温热的胸膛离开,婉婉心底里还隐约觉得舍不得,屈膝坐在石头上,险些就想伸手拉住眼前那一片衣袖,但还是忍住了。   她仰面望着他,“表哥,那你现在去哪里?”   陆珏垂眸耐心道:“不会走远。”   他是真的没有走远,行出去约莫二十来步,背对着她靠在了另一棵银杏树下,婉婉只要侧目,就能看到他露出来的半边衣袖。   她觉得安心了。   身后窸窸窣窣响起衣料摩挲的声响,那是姑娘家很听话的、毫无防备地在他身后宽衣解带。   陆珏背靠着树根,兀自闭塞了耳目。   可他身前浸湿的衣物沾染了少女身上独特的馨香,丝丝缕缕经久不散,现下还仍旧萦绕在怀中。   她身上的香气,不似世间任何一种熏香,硬要说的话,倒像是芙蕖花混合了牛乳的味道,清甜而不腻,无端能教人生出种……“可口”的错觉来。   *   日头渐渐西斜,逐猎的陆瑾等人在林中猎到红狐后,便都打算回府了。   “哥哥,婉姐姐还没有回来呢,我们怎么能先走?”   许姝禾年纪小,和长言采花回来听闻婉婉被陆珏带走,也没有想到许承安那许多,坐在车辕上蹙着眉不满地冲许承安埋怨。   许承安策马到自家妹妹身侧,一看见侍立一旁的长言,脸色就更差了,“她自有陆世子看顾,用不着你操心,跟我回家。”   “我不!我要等婉姐姐!”许姝禾撅起嘴来。   长言倒是听出许承安言语间对陆珏似有不敬,当即目光沉沉望过去一眼,许承安却又不见有多少骨气,讪讪地垂下了眼皮。   这边两兄妹正争执不下时,恰好陆淇又催马到了近前,含笑冲许承安道:“今日多谢许哥哥送我的彩头。”   许姝禾这才看到,那被众人视作彩头的红狐狸此时就挂在陆淇的马鞍旁,与另一只白色兔子放在一起,十足显眼。   说实话那红狐狸最终能花落骑射最末的许承安之手,少不得陆瑾与陆瑜两人的有意放水,许承安不过是心照不宣地借花献佛罢了。   但陆淇故意策马到跟前来,眉目间满是愉悦地道声谢,便教许姝禾更加不高兴了。   “哥哥你这算什么嘛!说好了要把红狐狸给我的,你居然言而无信!”   许姝禾虎着脸瞪了他一眼,一扭身就钻进了马车里。   许承安心里本来就烦得很,再瞧自家妹妹任性,拧眉呼出一口闷气,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上去将人揪出来,拎上马背就跟陆瑾等人一道回程了。   许家兄妹二人在马背上闹别扭,全给陆家兄妹三人瞧了热闹。   那几人纵马渐渐走远后,山脚就只剩下了长言一人。   直等到头顶潋滟暖阳缓缓沉进了山坳里,林间斑驳树影中才终于缓缓行出来两人一马。   少女婉转的吟唱随风飘过来,长言凝眸望去,婉婉仍侧坐在马背上,回程就不那么害怕和拘束了,安稳靠着背后的陆珏,怀中抱一捧野花,正低垂颈项专心编着花环。   “嗯?长言怎么就你一个人等在这儿,三姐姐她们呢?”   婉婉还隔着一段儿距离就看见了长言,朝他挥了挥手。   长言对着她,面容也缓和,旁的不好听的都不说,只道:“大爷府上还有公务,余下的人便先一同回去了。”   婉婉听着噢了声,到马车旁,陆珏端然坐着没下马,只单臂环住婉婉的腰身,就轻易将人放到了车辕上。   但还没等他策马走开,婉婉忽然唤了他一声,“表哥……”   陆珏回首去看,就见她微微向前俯身过来,将自己编好的花环,仿若帝王加冕似得,戴在了他头上。   “送给你。”   婉婉眉眼弯弯地冲他笑着。   陆珏抬眸望上来,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片刻,他抬手将花环取下来,盖回了她头上,“自己留着玩儿吧。”   他嗓音淡淡地透着疏离,说完就径直调转了马头,吩咐长言驾车回府。   婉婉坐在马车中,透过车窗看了他好半会儿,没明白表哥怎么从方才在林子里启程时就容色冷淡,明明刚开始还好好的来着。   难不成是嫌她太麻烦了?   她趴在车窗边,看着陆珏行在前方两步的背影,好几次试图开口跟他说些什么,可惜最后都没能真得张开嘴。   傍晚时分,马车停到侯府西侧门。   陆珏翻身下马后,在门前吩咐了个粗使婆子,去将婉婉背回了濯缨馆。   踏进淳如馆时,茂华已在静室门前擎等着了一炷香的功夫,瞧见陆珏归来,一躬腰迎了上去。   谁知刚到世子爷跟前,茂华就嗅到一股略带几分熟悉的香气,当下心思一偏,话就打了个磕绊,“爷……太子殿下方才到了,眼下正在里头等您呢。”   陆珏闻言朝静室瞥了眼,没先急着过去,提步边往正屋里走,边吩咐茂华,“去备水。”   茂华忙不迭地应声,照例吩咐婢女备好凉水后,便教人一齐从房中退了出来,世子爷向来不喜人近身伺候,宽衣解带时房中从不留人。   浴间水汽氤氲,陆珏靠在宽大的浴池壁,隔着满目缥缈的水雾,眼前却浮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   林间暖阳西映,霞光自远处天边遥遥而来,将少女身前那道用以遮挡的衣裳,照成了一块几近透明的幕布。   幕布后的少女在那一刻,变成了映画戏背后的人偶娃娃,一举一动尽都被幕布前的“看客”一览无余。   她在阳光下姿态慵懒地像一只猫儿,脑袋歪歪枕着一侧圆润的肩头,轻哼着断断续续的曲子,纤细的手臂半撑在石头上,修长的双腿曲起交叠,好玩儿似得将受伤的那只脚举到半空中,一下下去勾不远处垂落的枝叶,乐此不疲。   一应稀里糊涂地所谓遮挡,到头来只挡住了她自己的视线而已。   陆珏沉沉闭目,眉间蹙起极细微的痕迹,抬起沾满水的手轻揉了揉眉心,截断了脑海中的思绪。   半会儿,他起身走出浴池,重新换了件衣裳出门,吩咐茂华,“去同老夫人说,许承安其人虚有其表、无甚大才,请她另做考虑。” 第17章   许承安其人虚有其表、无甚大才。   “容深这样说的?”   戌时末的浮玉居,四下已是静悄悄一片,陆老夫人洗漱过后靠在床头,听了李嬷嬷的话,面上一时疑惑。   李嬷嬷说是,“方才茂华来传的话,我多问了两句,说是今儿许少爷在世子爷跟前露了大怯,面上挂不住,转头便与大爷二爷交好去了。”   那委实是不应该了……   今日两家长辈领着小辈会面为的是什么,大家都没有明说,可大抵是心照不宣的,然而许承安椅子都未曾坐热,就提出想要拜见世子,是不是心急了些?   说实话,老夫人当时就有些不甚舒服,年轻人心系功名是好事,可太心浮气躁就不免显得有几分投机的嫌疑了。   更遑论,这一份投名状还投了府里两个公子。   陆老夫人慢慢蹙起了眉,“跟老大老二沾边儿的人,也难怪他看不上了……不过先前还说不插手的,这倒又看不过去要我另做考虑了。”   李嬷嬷笑了笑,“世子爷向来眼界高,真要找,全盛京怕是也难找出一个真正合他眼缘的后生。”   “倒是世子爷待婉姑娘的这份关照,估摸着大小姐和三小姐这些年在他跟前得的眷顾加起来,都敌不过。”   陆老夫人支起眼皮瞭了李嬷嬷一眼,寥寥道:“那两个到底和他不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隔着心呢!”   府里五个孩子,有三个娘,各自私底下且把自己的楚河汉界划分得清楚着呢。   “唯独婉婉,却是他自己做主留下的,说不得在他眼里那才是他妹妹,阿雯和阿淇只不过跟他一样姓了陆而已。”   这般直白的话,老夫人也就在心腹之人跟前才说。   侯府几十年的过往都在她眼里,众人内里实际有几分计较,她心里多多少少都有数。   想当初婉婉初来侯府,性子还凶狠难驯,人也孤僻,某天在花园里玩儿的时候不知怎的同陆淇起了冲突。   两人一个娇纵跋扈,一个心弦紧绷,一旦碰到一起,那就是再小的事也能把人点着了,当众动起手来,险些互相把对方的脸给抓烂。   陆淇的性子哪儿肯吃半点儿亏,当即招呼几个婆子就将小丫头绑了,押到陆进廉跟前,哭天抢地的非要她爹将婉婉打一顿鞭子赶出府去。   事情闹得阖府皆知。   然而陆珏这个三哥赶到后是如何做的?   陆珏护短,护的却不是陆淇这个同父异母的庶妹,而是那个凶狠过后,一见他就委屈地躲他怀里哭的小丫头。   他的姑娘只能他自己管教,旁的谁都不能插手,陆进廉也休想置喙。   可婉婉身上教陆淇放任婢女婆子们动手过后留下的伤痕,掐的、踢的、打的,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就此罢休。   父子二人当堂对峙,定要陆进廉动用家法严惩陆淇。   最后把陆进廉逼得当众下不来台,一怒之下索性将几个动手的底下人全都赶出了府去,反过来罚陆淇去跪了一晚上祠堂。   那件事,陆进廉后来过了许久到老夫人跟前提及,仍旧拧眉气怒,说自己生了个亲疏不分的“好儿子”。   老夫人没言语,心下只想:   他哪里是亲疏不分,他分明是分得太清了!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陆家这本经,打开来,通篇都写满了“至亲至疏”四个大字。   “那许少爷那边您打算怎么着?”李嬷嬷问。   陆老夫人收回思绪,沉吟道:“先瞧着吧,一面就给人定了罪倒有失偏颇,总归话还没说到明面上,他家老夫人是个很好的人,结交一遭也不错。”   李嬷嬷点点头,也觉这样稳妥。   现下时辰不早了,陆老夫人临就寝前又想起来,“对了,听闻婉婉今儿在山上伤了脚,教人去说一声,这几日就不用她来请安了,好好歇着吧。”   李嬷嬷应着声,将两侧帐幔放下来,轻着脚步退出了寝间。   *   浮玉居那头在思虑婉婉的终身大事时,婉婉这边却已经安稳进入梦乡,寻周公去了。   兴许是白日里颠簸半日太过疲乏,以至于她沉沉入睡后,做了个极其清晰、真实,却又很过分奇怪的梦。   她又在骑马,飞快地穿梭在林间,可是这次分明没有表哥在背后揽着她了,前方葱郁枝叶间不知怎的竟然有一道门,从门里透出一道大盛到泛白刺眼的光。   “婉儿过来……”   有人在门里唤她,是表哥的声音,远地好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般。   可表哥怎么会唤她婉儿?   马蹄跨过那道门后,骏马消失了,树林也不见了,婉婉站在一处陌生的院子里,院子东南角种了一株西府海棠,正将红艳堆满枝头。   “乖婉儿。”   面前有人俯身下来抱起她,是表哥啊。   他怎么年长了许多,但她却忽然变得好小好小,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软绵绵胖乎乎。   婉婉朝他伸出双手,奶声奶气开口,说得竟然是:“……爹爹,抱抱。”   他半点儿都不觉奇怪,还在冲她笑,扬起双臂搂着腋下将她举得高高的,一下一下将她抛到空中。   婉婉开怀大笑起来,然而没等她的笑声飘扬太久,他就消失不见了。   她从空中猛地坠落下来。   但神奇的是她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稳稳落到了一个人怀里。   仍旧是表哥,他在树荫底下接住了她,她现在长大了些,到他腰间还要再高一点,他的身量却好像比方才单薄了些,变成了少年模样。   他忽然曲起食指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下,笑说:“再调皮往后就不带你出来玩儿了。”   婉婉笑得眉眼弯弯,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脖颈,赖住他不肯撒手,“不信,我是哥哥的小尾巴,永远都要跟着你的!”   他背着她去放风筝,可是没等风筝飞上天空,他就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天开始暗了,周遭漆黑一片,他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在她跟前,看不清,但周身都是清冷的气息。   他没有说话,可她就是知道他要走了,要丢下她。   婉婉很害怕,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袖,但却怎么都说不出来话,只有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竭力嘶喊着   “哥哥,别走……”   “哥哥别走……”   “别走!”   婉婉猛地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过来,眼泪已经把枕头都打湿了,眼前云茵正满面关切地看着她。   “姑娘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会做噩梦?”   婉婉有些怔怔的,抬手摸了把眼角的眼泪,她蹙眉,“姐姐,不是噩梦,我好像……梦到父兄了。”   “姑娘想起过往了吗?”   云茵拿着手帕给她擦泪的动作都一顿。   婉婉忘记过去这件事是阖府皆知,但她的过去究竟怎样,恐怕就只有带她回来的世子爷和老夫人才知晓了。   可她望着云茵摇了摇头,喃喃说没有。   婉婉没有想起来任何事。   她记不起来自己父兄的容貌,也不敢说自己梦中的父兄竟全都是表哥的模样,其实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本家是不是真的有兄长。   那时醒来得知父母皆亡于疫病,陆老夫人见她思念亲人,因不放心教她回故地,遂做主在陆家祠堂旁的小佛堂摆了灵位,以便她时时祭拜。   灵牌上只有其父钟缙,其母白璐。   她想不起来,云茵也不舍得为难她硬去回想,赶忙拿被子将人搂在怀里,继续拿手帕擦她额头上的汗。   “别着急,该想起来时自然会想起来的。”   婉婉在她怀里闭上眼睛,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始终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然做这么奇怪的梦。   天快亮了,窗户上映出一层幽蓝色的光晕。   今日无需去请安,早膳过后,大嫂子周氏带着霖儿来了濯缨馆,是为昨儿个陆瑾没有等她和陆珏一道归来,特意前来看望的。   周氏性子极为和善,同府里每一个人都相处的很好,婉婉也对她很有好感。   霖儿如今已有半岁多了,咿咿呀呀地说不出什么,婉婉同周氏说话时,他就在软榻上由乳娘照看着爬来爬去。   忽然有个乳娘笑着哎呀了声,婉婉侧目看去,才见霖儿上门给她送了份大礼。   周氏赶忙起身去将孩子抱起来,一番收拾后不便多留,临走时,婉婉教临月去取了一罐蜜酿酸杏,给了周氏。   “先前请安时听嫂子说胃口不佳,我得空做了这个,嫂子先吃着试试看吧。”   东西一点儿都不名贵,可周氏感念她细心,面上也欣然笑起来,“府里再没有谁能比你更体贴了,快歇着吧,改天脚伤好了去我院子里坐坐。”   婉婉含笑应下了。   送走周氏后,屋里沉星和临月正忙着收拾软榻上的狼藉。   婉婉在窗边的藤椅上坐了会儿,忽然起身跟云茵说:“姐姐,你陪我往佛堂去一趟吧。”   云茵一听就知道她是因为昨晚的梦,心里生了些念想。   她脚上那一点点口子,倒也不算太碍事,但这日子天寒,出门前云茵给婉婉肩上多披了件大氅防风,扶着她一路送进小佛堂,就自行退了出来。   谁知这厢才迈出祠堂外的大门,云茵一抬眼却见茂华跟在陆珏身后,正提步踏上台阶来。   “见过世子爷。”   陆珏目光扫了一眼垂首立在一旁的云茵,并未曾多问,吩咐茂华就在门前止步,便径直提步独自迈进了门槛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陆家的祠堂落成上百年了。   祠堂四面回廊皆用黑色的沉水木围拢,纵深幽阔,抬头只见头顶方寸天空,沉沉压下来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时下天阴风冷,陆珏缓步踏进耳门,才走了两步,却听头顶回廊梁木上,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细的猫叫声。   横梁木上偎了只蓝眼睛白猫儿,就是濯缨馆养的那只。   见陆珏侧目望过来,那猫儿又懒懒轻唤了一声,从横梁木上跳下来,绕着他脚边打转,用额头来蹭他的腿。   这小东西是不知道记仇的。   几年前在花园里冲陆珏龇牙咧嘴,被他掐着脖子制得服服帖帖,此后倒时不时就往淳如馆跑,只他回来后这一年,就已遣人往濯缨馆送回过不少次了。   陆珏提步往前,一时未予理睬。   这小东西却撒起娇来,在他步子前打了个滚儿,拦住了去路不许他走。   他垂眸看了眼,这才弯腰提着后脖颈将猫儿抱进怀里,往前几步路过小佛堂门前,就看见了里头跪在灵牌前的女孩儿。   婉婉跪在那儿很久,一动不动,也半个字都没说,只是小小的背影拢在大氅里,莫名有些形单影只的落寞。   灵牌上两个名字于她而言应当更像是个根。   哪怕她自己不记得,也依然代表了她的出处,而不只是外头传言中简略而过的一句“陆老夫人故交之女”。   陆珏静静瞧了半会儿,没言语。   身后忽然传来猫儿舒服的呼噜声,婉婉低垂着脑袋,回过神儿忙吸了吸鼻子,抹干净眼泪,回过头去看。   小佛堂门口却已空无一人。   雪团儿撅着尾巴在门槛外伸了个懒腰,婉婉抬手招呼它过来,把猫儿搂进怀里,呼吸间,才嗅到它身上一股浅淡的佛偈香气。   祠堂那边的门随即响了一声,婉婉下意识侧耳听了下,顿时抬手捏了捏雪团儿软乎乎的腮帮子,“不听话,又去缠着表哥了……”   陆珏在祠堂中待了小半天,临到下半晌申时时分才起身出来。   他踏出门,抬眸间,便见佛堂门前的石阶上,婉婉还没走,抱着雪团儿拢着大氅正坐在地上。   一人一猫,听见声响就齐齐扭头看过来。   “表哥。”   婉婉眼圈儿里的红都已经渐渐淡了,望见他,便冲他弯起眉眼笑了笑。   雪白的狐裘大氅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天光昏暗,她在沉黑色的背景下,像极了孤绝岩壁上开出的一朵花儿。   陆珏看了片刻,才提步穿过庭院走到台阶前,“地上凉,怎么在这儿坐着?”   “我在等表哥。”   等他?   陆珏居高临下,婉婉要仰着脸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他眸中仍旧是一贯的波澜不兴。   她将怀里的雪团儿放到了地上,撑着一边膝盖站起身来和他平视,才又笑了:“其实是方才腿麻了,在这儿歇一会儿。”   “脚伤没好何必出来。”   陆珏眸光静静地落在她面上。   风吹得久了,把姑娘家的脸颊吹出一层红,跟涂了胭脂似得,她眼尾残存的一点点泪痕,在风中逶迤出昳丽的美感。   他原本负手而立,却忽然抬手,用微凉的指腹抚了抚她的眼尾,“刚在哭什么,想家了?”   婉婉没有否认,眨了眨眼睛,羽扇似得长睫就扫在他指尖上。   她想了想,委婉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原先灵州的我家院子里,有没有种一颗漂亮的海棠花树?”   不怪她模棱两可,这的确是她昨夜梦境中,唯一能对他说出来的事情了。   陆珏指腹稍稍顿住片刻,然后极轻地笑了下,说:“你喜欢的,自然会有。”   他在告诉她,原先在家中,她也是个备受疼爱的小姑娘。   婉婉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已收回手转身要走了,临走前嘱咐了声,说教她在这里别动,等着下人来背她回去。   那一刹那,仿佛鬼使神差般的,婉婉忽然从大氅里伸出双手,在他迈步转身的时候,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指腹只轻轻的捏住了他衣袖小小的一角。   陆珏脚步一顿,回首过去,才听见她问:“表哥,你能……背背我吗?”   女孩子的嗓音细细的,有点弱,却又异常的坚定。   若是婉婉没有披一件大氅在外头,陆珏此时一定可以看到她竭力挺直的脊梁在轻颤,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正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   她是个大姑娘了,这样的要求的确过分突兀了些。   但当话音说出去的一刹那,她全身都奇异地放松下来,抬起眼睛直视向他,坦坦荡荡,一丝羞怯都教人寻不着。   她安安静静,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只像是个渴求疼爱的小孩子拉着他的衣袖,笨拙得教人有些不忍心拒绝。   庭院里的冷风在两人间吹了好几个来回。   陆珏望着她时,倏忽想起了雪团儿这只猫儿   若他不答应,她是不是也会像雪团儿那样挡在他面前万般撒娇,耍赖打滚儿,不许他走了?   撒娇打滚儿也只是她亲近的本能罢了。   从这里到濯缨馆,且有一段路要走,只要出了祠堂的大门,就会被阖府的下人看到。   这举动对陆珏而言,并不符合他的身份,其实也更不符合婉婉的身份。   可他竟也还是答应了。   陆珏神色淡然,缓缓提步朝她走过来,到近前转过身,将宽阔的后背递给了她。   婉婉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怔了下,俯身趴上他的背,她的双手好像有些无处安放,没敢真的搂着他的脖颈,只好轻搭在他肩上。   她试着将脸颊贴上他的肩,就像梦境里趴在父兄的背上一样。   婉婉心里倏忽被填满了,抿唇笑了笑,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多谢表哥。”   气息如兰,陆珏的耳廓突然像是被羽毛轻拂了下。   *   祠堂旁的耳房里,茂华和云茵已围着炭盆悠闲烤了半天的火。   茂华去弄来点盐水花生,寻着空便跟云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才知道婉婉昨儿是做梦梦到家人了。   “姑娘是个苦命的孩子,钟家过往的遭遇,我倒盼着她不要记起来。”   茂华说话带着叹气,云茵听着便想起他原先那次也是跟着世子爷下南境的,理应去过婉婉的本家。   她遂问:“姑娘昨儿跟我说,好像是父兄,她连人都不识得,心里必然更难受,也不知有没有法子替她弄副钟家老爷夫人的画像来,也是个念想?”   茂华这就不好应承了。   都过去许多年了,钟家宅子当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剩下,现在想要一副画像谈何容易?   这头两个人正说着话,余光瞥见祠堂门口出来人了,忙一齐从炭盆旁站起了身。   谁知一看,倒把人看了个目瞪口呆。   云茵心里顿时直说这姑娘不知事,立时走得火急火燎,一心打算在其他人看到前赶上去将婉婉劝下来。   但还没等她迈出两步,茂华冷不丁一伸手就将人拉住了,低声喝道:“你做什么去?没看世子爷都没说什么吗?”   云茵瞪他一眼,一把甩开茂华的手,他懂些什么,一贯都会搅浑水!   可是没等她再打算提步的时候,抬眼间,却发现婉婉自己已经主动教陆珏将她放了下来。   就到这里,她也并不想教旁人看见。   陆珏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一句,婉婉站在祠堂门前目送他离开,直等他身影都瞧不见了,才转身扶住云茵的小臂,缓慢地往濯缨馆回去。   一路上,云茵原本压了一心底的话想同婉婉说。   但侧目看一眼,她正垂首一心看路,嘴角微扬,显然要比进祠堂时要明朗许多。   云茵就又觉踌躇。   男女授受不亲这话,说到底对她而言只是书本上的几个字罢了,打从心底里想亲近一个人的时候,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若是规劝得太过,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怕是反倒会教她往后不知道该怎么在世子爷跟前自处,更添尴尬和不自然,先瞧瞧情况吧……   这般想着,云茵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濯缨馆,临月和沉星早将软榻上收拾干净了。   婉婉脚伤有些崩开,血珠渗出来染到了绣鞋上。   云茵赶忙拆开纱布给她重新换药,嘴里喃喃埋怨,“早知道这样,那会儿合该找个婆子继续背着你的。”   她靠着迎枕仍旧满面笑意,说没事,一点都不疼。   云茵望着她无奈叹一口气,这丫头可真容易开心,只要教她心满意足一点点就能雨过天晴,也算是好事吧。   这时,沉星从里间妆奁里拿出一封花笺递给了婉婉,说:“方才许家小姐派人送来,说给姑娘你的。”   前天焦山一行许家兄妹没等她一起回,婉婉此时倒还想不到别处去。   她接过信笺打开来,许姝禾笔迹十分秀气,来回通读一遍,大意便是万寿节将至,许姝禾想邀她当天酉时三刻,一道去玉带桥画舫玩儿。   婉婉脚伤还没好,实话说其实并不想出门去,而且玉带桥就在离得意楼不远的地方,她上回面对姜蕴的咄咄逼人招架不住,现在还心有余悸,不想再遇上姜蕴。   她一时没有回信,信在软榻小几上放了好几日,后来直等到脚伤结痂,可以自由走动时,万寿节也快到了。   这日早上去浮玉居请安,老夫人问起,“脚伤还疼不疼?”   婉婉摇头,站起来走了两步给老夫人瞧,“早就不疼了,祖母放心吧,我这几天每日都在想您呢。”   她嘴甜的时候很会哄人开心,老夫人笑逐颜开,捏她的鼻子,“你这小馋猫儿,分明是想祖母这儿的好吃的了吧?”   靖安侯陆进廉是个大孝子,知道老夫人病后肠胃不好,便特意在浮玉居小厨房单独配了两个大厨,常日变着花样儿地给老夫人做药膳,婉婉也算沾光享了好几年的口福。   老夫人教李嬷嬷给婉婉端了碗鱼片粥来,满目慈爱地瞧她小口吃着,这才问起上回焦山之行。   “听说前两天许家的小丫头还给你传信了,怎么没有回人家,上回出去玩儿得不开心吗?”   婉婉嘴里包着一口粥,含糊摇摇头。   “许家哥哥和禾儿妹妹都特别好,我只是担心自己脚伤好不利索,不便夸下海口直接答应,到时候在外面反倒拖累人家。”   老夫人想了想,道:“不想那么多,万寿节时府上要去参加宫宴,到时候可就没人陪你了,出去和禾儿逛逛也不错。”   婉婉是寄居的姑娘,往常若逢宫宴她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老夫人满心为免她孤单,婉婉听着便还是点点头应承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请安过后,婉婉便随陆雯一道回了如意馆。   陆雯在府里向来消息十分灵通,哪怕那日她人不在,但到今日这会儿,许家的事早该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了。   “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就教你去和外男接触,既然有这么一遭举动,你觉得那人如何?”   婉婉没觉得如何。   她对许承安印象不错,为人温文尔雅,周身一股书卷气,实则也教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她也说不出什么更多的来,那日许承安来府上,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她哪里知道人家怎么看她的。   婉婉趴在枕头上,含糊道:“如何不如何都由祖母定夺,雯姐姐你就别为难我了。”   陆雯只当她是害羞,抬手捏了捏她软软嫩嫩的脸颊,“傻丫头,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知道操心,女子嫁对人多重要,你日后要跟那人过一辈子的!”   过一辈子啊……   婉婉知道要过一辈子,只心想若能寻到一个彼此长长久久、相敬如宾的人,似乎就挺不错了。   可陆雯突然问她,“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这倒是教婉婉倏忽怔了怔神儿。   她好像很认真地想了半会儿,才避重就轻道:“就是雯姐姐你对太子殿下那种感觉吧……说我太没意思了,说说你吧,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吗?”   这丫头,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懂。   陆雯瞧着她叹一口气,也觉得跟婉婉谈喜欢、心仪这种事情很没劲,就像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似得。   她同婉婉齐头趴在软枕上,凑近些低声道:“跟你说,那日进宫,姑姑跟我说先前御史吴大人领头上奏,恩请圣上为怀远哥哥酌情遴选太子妃了。”   这就难怪陆雯今日心情雀跃,还难得显露几分期许娇态了。   太子萧恪与陆珏同年,两人只差在月份上,如今都正值弱冠之年,原本早在三年前就该定下太子妃人选的,只是当时恰逢太后薨逝,太子为示孝道守孝三年,这才拖到现在。   陆雯与太子自小青梅竹马,太子身份尊贵样貌出色又很会讨姑娘欢心,陆雯从知事起就心心念念要嫁给他,难怪她今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婉婉最是个会捧场的,瞧陆雯说起来都面颊隐隐泛红,当下便改了口,“那我就提前问太子妃姐姐安了!”   这一开口直教陆雯羞得都无处躲藏,恼坏了便扑过来对着她的痒处一通挠,直惹得婉婉哭笑都难耐不已,连连求饶之下这才作罢。   陆雯轻喘着躺回到软枕上,又说:“不过这次姑姑好像还打算定下三哥的婚事,昨儿个我见了姜蕴,她脸色不是太好,三哥的婚事若是由姑姑来定,她可就悬了。”   听到陆珏的名字,婉婉的长睫不由自主轻轻颤动了下,问:“为什么?”   陆雯望着房顶,心不在焉道:“姑姑从年轻在闺阁时就与长公主不睦,姜蕴那般关系,姑姑能愿意才怪了!”   “可你上回不是还说先夫人与长公主私交甚好的吗?”婉婉狐疑。   “但先夫人现在不在了呀……”   陆雯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当然记得,至少在她印象里三哥幼时鲜少几次被先夫人带出去,就是去的长公主府,他肯定早就认识姜蕴的。   可陆珏待人一向冷清,陆雯也没见过他对谁特别过,噢,刚来侯府时的婉婉算是一个吧。   可这丫头发一场烧什么都忘了,陆珏后来也就没管过她,在宫里伴读这几年,陆雯甚至一度觉得,他兴许都已经忘了自己原来还带回来过这么个人了。   两个人聊得有些远,婉婉不想听到什么不该自己听的侯府往事,连忙自觉打住了话头。   上回她在大金山寺见姜蕴时,对方信誓旦旦地说了姜、陆两家正在议亲,长公主都亲自出面找上了程氏说和。   后来也不知程氏为这事操劳到哪一步了,但长公主的脸面,皇后不一定愿意给,但侯爷说不得会愿意呢?   婉婉的脑子向来不甚灵光,多想也无益,总归侯府的大事她也说不上话。   又过了没几天就是万寿节。   皇帝的生辰,城里今夜没有宵禁,是以置办得极其热闹,街道两侧早早挂了两排小红灯笼,天还没黑就燃起来。   婉婉要去赴许姝禾的约。   下半晌申时时分陆老夫人已领着阖府前往襄园赴宫宴了,等人都走后,婉婉才从窗边的藤椅起身,开始拾掇换衣裳。   云茵给挑了件荼白的茶花广袖裙,上头搭一件浅鹅黄的褙子,坐在妆台前挑选钗环时,沉星忽然咦了声。   “姑娘,咱先前都没拿起来仔细看过,世子爷送的这幅珍珠耳珰,原来是耳夹啊。”   婉婉“嗯?”了声,侧目去看,竟还真是。   那耳珰是包含在头面一起送来的,但表哥当然不可能会注意她有没有耳洞这种小事,多半是底下办事的茂华细心妥帖。   沉星给她带上试了试,珍珠圆润,很配这一身衣裳。   婉婉也是头回带耳夹。   她的耳垂敏感极了,刚带上去时就像是教蚂蚁夹了一下,但对着镜子伸手去拨了两下,坠子晃晃荡荡的,还是觉得很好玩儿,便留了下来。   马车一路直行到玉带桥边,这时桥边游廊上已围满了人,十分热闹。   临下马车前,云茵给她拿了顶帷帽带着,免得又教些不长眼地登徒子在街上不错眼地盯着瞧。   “婉姐姐,这里!”   许姝禾眼下没在画舫中,而是站在岸边,正在冲她挥手。   婉婉起先没有看到,直到走到近前去了,才看见许承安就在许姝禾身后不远处的围栏旁,但他看了眼这边,并没有过来。   她同许姝禾寒暄了几句后,便一道过去主动冲他福了福身,“劳承安哥哥久等,我来晚了。”   许承安不咸不淡地看了婉婉一眼,她仍旧是极美的,美得教周遭的景致都黯然失色,可在他看来只觉轻视。   长得再美又如何,不过只是权贵的玩物。   “好了走吧,他们已等多时了。”   他说罢背着手转身,婉婉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他们”是谁。   直等跟着许家兄妹往前走了一截,这才看见站在糖人摊贩面前的陆瑜、陆淇兄妹俩。   “婉姐姐,我原本只约了你的,可哥哥近来跟瑜二哥哥交好,所以……”   是许承安约的那兄妹俩。   婉婉看许姝禾不好意思,忙笑了笑说没事,人多一起玩儿也热闹嘛。   可跟在后头的云茵想得比她多想了那么一些。   这老夫人教婉婉跟许家走动的初衷在那,许少爷从今儿一开始的这态度、这举动是怎么个意思,可跟头回浮玉居中见姑娘时的惊艳差太远了。   况且要说许少爷来年便要参加春闱,他这样的有志士子若是同大公子陆瑾交从在一起,那都再正常不过了。   可偏偏是惯常寻花问柳的二公子陆瑜,真不怕教二公子带坏了,耽误了他做文章的心思吗?   实在教人很是费解。   想是这般想头,但云茵一时也不好多说,且在后头先留心瞧着。   可谁知道这一瞧,她才觉着问题真是大发了。   五个人一道沿着街市逛,这许少爷全程没有关照过婉婉一回就罢了,径自在前同陆瑜陆淇谈笑风生,还将另两个姑娘不管不顾地甩在了后头。   直到许姝禾想买花,没带银子想找哥哥,一抬头却看见自家哥哥正在个花灯摊贩前帮陆淇猜灯谜,这才一下子生气了。   她拉起婉婉气冲冲上前去,撞了许承安一下。   “哥哥你干嘛呢,我和婉姐姐要是在街上走丢了,你是不是都看不到!”   大庭广众之下,许承安脸色顿时就沉下来,陆瑜陆淇只做看戏的模样,不打算出言缓解一二。   婉婉怕许姝禾挨训,忙在袖子底下拉了拉她的手,“怎么生气了,你喜欢花灯的话我帮你猜一个吧,想要哪个?”   许姝禾噘着嘴瞪了许承安一眼,不好拂了婉婉的好意,这才闷着气随手指了一盏,低声忿道:“等着瞧吧,我回去一定要给祖母说得!”   其实这境况也颇有趣。   一路上若遇陆淇喜欢什么,陆瑜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权当看不见,便正好剩下一旁的许承安,或出银子或出力,总归都会尽力送到她手上。   只是花灯之后,许承安似乎也觉着忽略了自家妹妹,再逢什么好东西,便一碗水端平,给三个姑娘一人弄一份。   可这种备份搪塞而来的礼物,云茵替婉婉拿在手里都觉得憋屈。   回头得了机会,她定是要回禀老夫人知晓去的,只是毕竟事关府上另两个主子,奴婢去告主子的状并不是小事情,言辞如何还需要斟酌。   也亏得婉婉眼里心里还没他,只顾着同许姝禾在面具摊前玩儿。   云茵舍不得她再稀里糊涂跟在许承安后头,遂走上了前去,“姑娘、许小姐,逛了这么久累不累呀?河边现在在放河灯,比这儿可热闹多了,不如咱们去画舫上歇会儿吧?”   婉婉常日也的确很少走远路,现下是有些累的,许姝禾倒是很知道心疼她,教跟随的嬷嬷去跟许承安打了声招呼,拉着婉婉一道往河边画舫回去了。 第20章   襄园宫宴未毕,陆珏已先行离席,马车径直往玉带桥而去。   河边最大那处码头停着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才至河边,已能听见里头传来阵阵丝竹歌声。   陆珏闻之皱眉。   侍候在甲板上的长随忙呵腰迎上来,紧着心道:“爷,霍小侯爷早到了片刻,坐不住,便从岸上寻了些乐子来。”   陆珏提步进画舫中,迎面而来一股扑鼻的脂粉气,角落里两个乐师弹奏着艳曲,两个衣着单薄的女子正在起舞。   “出去。”   冷冷淡淡的嗓音,画舫中舞乐声顿止。   霍宴闻声回头望了眼,冲那几名舞姬乐师挥了挥手,“出去吧,可不能教你们的靡靡之声扰了他清心寡欲的修行大业。”   几名女子瞧见陆珏现身,走得颇为遗憾,那般美玉似得贵公子,谁不想在旁作陪染指几分?   陆珏立在门前不曾挪步,长随见状忙进来,将画舫四周的门窗尽数洞开。   任由河面的风来回吹过几遍,霍宴倚着小桌赔了个笑脸,“对不住世子爷,早知道你如今越发讲究,我就上岸去了。”   陆珏凉凉瞥他一眼。   霍家握着一支鹰击军镇守东境多年,去年年底老侯爷战死沙场,霍宴方才扶灵归京承袭了建兴侯的爵位。   自小在军营里跟一群莽汉打交道,霍宴其人颇有些混不吝,但对着陆珏却不好插科打诨得太过,放下酒壶,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极小的密信,直入正题。   “喏,我的人从燕山关截获的,陈王这是人还没回来,眼睛先盯上你了。”   燕山关是西陵入盛京的必经之地,陆珏接过来,打开后上头只有极简短的八个字“灵州疫病,子虚乌有”。   陆珏就这烛台将密信焚了,“传给盛京谁的,查出来了吗?”   霍宴摇头。   陈王此人并不简单,手底下养了一批暗卫,隐匿行踪的法子多得是,说不得密信也不止这一封,盛京里该知道的现下早已经知道了。   灵州疫病之事,密信上说得其实没错。   四年前太子巡视南境,恰逢灵州地界涌显出一批邪/教山匪作乱,擅使巫术蛊惑于人,当地官兵多次清剿均以失败告终,连陆家老夫人都在途径齐格山时遇了险。   当时陆珏正好随同太子身侧,收到消息便即刻持太子御令入军营。   由他亲自勘军,而后不过两个月,便成功将躲藏在山中的山匪逐个击溃,众多部众意图归降。   原本这件事到此交由官府清扫便罢了,也无甚过于出奇的地方。   可没想到,陆珏拒不受降坚持赶尽杀绝,一举把人全都赶进了山里的回风谷作困兽之斗,然后毫不吝啬一把火,将一众山匪尽数烧成了焦炭。   霍宴麾下有参与过此战的将士,回想起来只说那天火势绵延数里,惨叫声震天,人站在山谷两侧崖上,耳边甚至能听见烈火灼烧人/肉的声音,浓重的熟肉味熏得不少身经百战的将士都止不住作呕。   唯独这个美玉雕琢成的世子爷,冷眼俯视崖底火海炼狱,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那时陆珏十六岁,此前还从未真正上过战场。   此事之所以至今不为人知,只不过是因当时,太子为掩这位清风霁月的靖安侯世子“嗜杀”的恶名,做主教当地官府捏造了个疫病的幌子,放出去混淆了视听罢了。   陈王萧颔如今想翻旧账先发制人,只是不知盛京里谁在替他效犬马之劳?   灵州之事在霍宴看来其实稀松平常,只不过是这位世子爷常日教外人太过神化,恐怕连太子都觉那样的“脏”活儿,不该出自他之手罢了。   霍宴走后,画舫中顿时寂静下来,夜幕将落,两岸通明的灯火越加阑珊。   陆珏靠着窗边独自沉静了片刻,正打算起身离开时,河面的风却夹杂着女孩儿娇俏的调笑声吹入了耳中。   里外一静一闹的对比,姑娘家的笑声愈发鲜明起来。   陆珏侧目,便见不远处一艘小画舫窗口,姑娘纤细的小臂半倚,手中团扇虽遮掩了半张芙蓉面,却也能教人一眼认出是婉婉。   她对面坐着许姝禾,想必是和许家兄妹一道出门游玩的。   有人在看着她,但她反应一向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察觉到,后知后觉的扭头寻来。   谁知目光一看见他,婉婉倏忽就怔了下,而后首要反应却是赶紧拿起团扇,掩耳盗铃似得把自己的脸遮严实了。   表哥怎么会在河上画舫呢?   陆珏倚着窗口,风云不动。   许姝禾见状忙左右看了看,可她还很有些怵陆珏,见他仍旧看着婉婉,这才不情不愿地伸手撼了撼婉婉的袖子。   “婉姐姐,别躲了,世子爷好像是要你过去呢……”   婉婉躲不掉了,拿开团扇露出眼睛,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遥遥看了看他。   四目相对,陆珏好整以暇。   婉婉踌躇琢磨了片刻,还是只好同许姝禾告辞,起身带上帷帽,走出画舫乘上小舟往他的画舫过去了。   她原本以为,表哥此时应当在襄园宫宴上,又或者……在得意楼赴姜小姐的约才对,不然她也不会特意教人把船划远,可现在看来真叫“离远了个寂寞”。   小舟停泊在他的画舫旁,婉婉提裙上甲板。   河面上的晚风忽然吹起帷帽一角,她抬手挡了下,只露出半张侧脸和莹润饱满的红唇,在两岸灯火阑珊的照映下又是另一番韵致。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婉婉近到他跟前两步,摘下帷帽福了福身,谁知道话没开口说上两句,冷不防先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陆珏淡然,“见个朋友。”   朋友?难不成是姜小姐?   婉婉呐呐哦了声,下意识皱着鼻子嗅了嗅,颇有些狐疑瞧他,“这里……怎么好香啊?”   她眼神儿里有些怪怪的神色。   话已经委婉着说了,那是女子脂粉味,靡靡艳丽,不是姜蕴平日会用的样子,倒像是舞姬艺伎身上的味道,虽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可婉婉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闻不出来?   她只是没想到表哥这样朗朗明月一样的人,竟也会有这么个寻欢作乐的爱好,瞧着不像啊……   陆珏掀起眼皮看一眼,好像就知道她心里在瞎猜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不是我召来的,你在想什么?”   他一贯轻描淡写,身子靠着窗边围栏,今日穿了件银羽染蓝长衫,未带冠而束发带,垂落的半段发带便随着河风轻缓地飘扬在空中,教人难得在他身上瞧出几分慵懒散漫来。   婉婉忙心虚地垂下眼,喃喃辩解:“我可什么都没想……”   她哪里敢编排他呢,在心里也不敢的。   挪着步子规矩落座在他对面,婉婉悄悄瞧一眼,便见他抬手给面前的酒盏里添了半盏酒,递到鼻尖轻嗅了下,而后尽数倒进了河里。   这酒不合他的心意。   也是了,自幼生于长于繁华盛京的矜贵公子,自然和常年混迹军营的霍小侯爷品味不同。   长随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方才就一直守在舱门外注意着里头的动静,这时赶忙道:“爷,得意楼里新到了些剑南烧春,可要教送一坛过来?”   提起得意楼,陆珏好似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对面的婉婉,忽然问:“想尝尝你家乡的菜色吗?”   家乡?   婉婉原侧着脸在看窗外的河灯,闻言倏忽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脑海里其实一时有些空白。   灵州的菜,侯府的大厨偶尔也会做,但味道正与不正,可惜她又分辩不出来。   长随见状忙撮合道:“姑娘且放心,楼里新来的那位大厨原在灵州都是出了名的,最擅长做一手地道的南地菜色了。”   听人这样说,婉婉肚子里的小馋虫没给她太多思考的余地,已经蠢蠢欲动起来。   她托腮认真想了想后,挑了印象里比较深刻的几个菜说给长随听,临了不忘虚心问一句,“这些算是真的南地招牌菜吗?”   反正她如今也只能算是个瞧热闹的外行罢了。   蟹羹、冰糖甲鱼、狮子头、荷叶烧鸡和八珍汤……等等,长随听着直乐儿,连声说当然算呐。   陆珏垂眸轻笑了声,还教婉婉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表哥是不是觉得她胃口太大了。   长随退下去后,她忍不住对他补充说明道:“那些是我和表哥你两个人的份,不光只有我自己独享的。”   陆珏未予置评。   过了会儿,酒先盛了上来。   陆珏大概知道她不会喝酒,并没有教她沾染的打算,只独自倚着靠枕浅酌,指尖转动酒盏,脑子里不知在兀自思索着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乐声。   他抬眸朝对面看去,婉婉面前已摆上了几个酒盏,里头倒了深浅不一的酒,那乐声便是她用簪子在酒盏边沿敲出来的。   见他目光所至,婉婉抿唇笑了笑。   她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有些试探的意味,像只小猫儿顽皮地探出爪子轻轻挠了他一下,想问他能不能和她一起玩儿?   陆珏向来喜静,想事的时候更不喜有人打扰。   他单手支颐瞧她片刻,忽然将手中酒盏递到了她唇边,“尝尝。”   婉婉原不是想尝他的酒,好奇地眨了眨长睫,伸着脖子先凑近酒盏嗅了嗅,觉着扑鼻的酒香似乎并不是很烈,这才垂首浅浅地抿了一口。   谁知酒香入喉便化火,一路灼进肺腑里,烈得她整张脸的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陆珏勾唇轻笑了声,抬手将盏中余下佳酿一饮而尽。   月色当空,画舫里渐有姑娘家绵软的嗓音伴着乐声传出来,长随对插着袖笼靠着舱门赏月,想起了方才从里头被撵出来舞姬乐伎,心下只道:   瞧,这世上哪儿有真清心寡欲的男人,只不过是对人不对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得意楼三层雅间里,姜蕴正临窗独坐。   她面前的位置原本是留给陆珏的,此时自然空空如也。   其实没有人要她在这儿等,大金山寺时送出的信笺,当天只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又回了她手上,还附送一句话,教她日后勿要再白费心思。   他一贯都如此直白,从不给人留半点虚幻的希望,姜蕴老早就知道的。   因为舅母永安长公主和陆珏生母的缘故,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陆珏,但两个性子都冷傲的小孩儿待在一起,说实话起先一直都是谁都不爱搭理谁。   可区别在于   她的不搭理是想等对方先低头,主动示好,然而陆珏的冷淡,是真的从没有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从没有。   当然,陆珏的目空一切,也是在姜蕴禁不住主动放低身段,多次主动示好之后仍旧无果才发现的,在那之前,她还以为凭借舅母与他母亲之间的密切关系,能令她在对方眼里有些许与众不同呢。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是姜蕴的贴身婢女,走进来略带踌躇说:“小姐,方才侍卫来说,世子爷现下未在宫宴,而在……在河上画舫中。”   姜蕴侧目越过窗口扫了眼,画舫离这儿多近,陆珏却都没来露个面。   她向来是个清高自持的大家闺秀,哪怕喜欢陆珏,看过了当初昌宁郡主为嫁陆珏,将整个睿王府变成笑话的举动后,也感到鄙夷。   姜蕴觉得昌宁为了儿女私情就置家族脸面于不顾,实在太莽撞也太愚蠢,所以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让自己的心意给旁人留下任何话柄。   可是眼下境遇不同了。   皇子们将要开礼选秀,届时盛京所有适龄未嫁的贵女都不可避免地要参选。   她的背后有身为中书令的父亲,身为长公主的舅母,那些皇子们不论喜欢她本人与否,想同姜家结亲的心却都是昭然若揭。   兴许旁的人家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但姜蕴不想。   那些皇子里没有一个她中意的,更别提她心里原就看中了陆珏。   其他的人只要拿出来跟他稍一对比,无论是容貌、谋断、才华还是品性哪一项,都只教人觉得不入眼。   而且父亲也不想她站在风口浪尖上,舅母更是见多了宫墙里的腌臜事,坦言哪怕用皇后之位来换,也舍不得她将来可能守着帝王的三宫六院过日子。   舅母都已经为她向陆家抛出了橄榄枝,她也总得尽力再为自己争取几分才行。   姜蕴从窗边起身:“带路。”   从得意楼到岸边画舫实在很近,走几步就到。   长随都是见惯了京中权贵的,没道理不认识中书令府上的嫡小姐,躬腰下甲板笑脸迎了人,听完来意便麻利儿转身回禀去了。   这会子画舫里,婉婉才刚尝上第三道菜。   长随回话并不避着她,直道:“爷,姜小姐在外求见,说有要事想与您商议。”   婉婉听着姜蕴的名字,便觉面前原本香喷喷的烧鸡好像突然就不香了。   闹不明白的奇怪感觉,又带出些不合时宜地不开心,她只好搁了筷子,“那表哥你先忙吧,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去瞧瞧祖母,她今儿想必也累着了。”   长随闻言忙开口留道:“姑娘别着急走啊,菜还有大半没端上来呢,您莫不如在隔间稍等等吧,稍后同世子爷一道回去多好?”   话是一番好意,可在隔间光明正大地“偷”听人家讲话,这怕是……   婉婉眼皮儿禁不住跳了跳,内心一时充满了拒绝,忙连连摆手说不必,“我已经吃饱了,表哥你慢用吧。”   她说着站起来冲陆珏福身告辞,顺手已经将帷帽拿了起来。   姜蕴突然寻来本在陆珏计划之外,原没有必要见的,但她挂念着老夫人也教人挑不出毛病。   陆珏便没再多留她,颔首应了,又吩咐长随:“派两个人去看着她。”   婉婉下甲板时与姜蕴错身而过。   一个从陆珏画舫中走出来的女子,姜蕴脚下稍顿,目光难免审视了她两眼,但因为有帷帽遮挡,姜蕴一时半刻并没有认出来她。   长随领着姜蕴入船舱,才至舱门口,她就一眼看见了那方小桌上相对摆放的两幅碗筷。   刚下船的女子起初竟是在与他同桌而食?   姜蕴神色凝滞了一瞬。   她原以为那只是个歌姬艺伎之流,可眼下瞧着显然并不止如此,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联想到大金山寺那日见过的侯府表小姐钟意婉。   只有那个姑娘,对他是与旁人略有不同的。   *   婉婉走上岸时,街道拐角正有花车游行开过来,身边人潮忽然汹涌起来。   这会子许姝禾早已经回去了,侯府的马车就停在离玉带桥不远处,云茵见她下画舫,忙快步走过来接。   隔得并不远,婉婉为了避让行人,就站在街边角落里稍等了片刻,因为站得高,她还能看见街对面正在人群中艰难跋涉的云茵。   “姐姐……”   身旁忽然有人牵了牵婉婉的袖子,她低头看,是个卖香包的小女孩儿,殷切望着她问:“姐姐喜欢这个香包吗?”   香包做工样式其实很普通,比不上婉婉自己做的精致,但托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只,小姑娘大概卖完就能回家交差了。   婉婉不作多想,便从随身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大方将香包买了下来。   云茵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已经打算拿回去送给馆中最不挑拣的崔婆婆了,又想着问:“刚是又碰见那姜小姐了,她这次当着世子爷的面总不敢再为难你了吧?”   婉婉忙摇头,“我是自己想提前先回来,她应该都没注意到我。”   云茵听着才放心,这厢上了马车,她将那香包放在了一旁的小立柜上,因着外头风冷,便将窗户给关上了。   婉婉靠着迎枕闭目养神,不过一小会儿功夫,鼻尖却萦绕出一股异香。   她闻着不太舒服,便想起身找找源头,这么一动才觉得身子四处竟倦怠非常,四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儿都睁不开了。   隔了很久,醒来是听到耳边传来树叶拂动的簌簌声。   空气中带着清冽的寒气,婉婉从昏睡中稍稍集中神思,停滞了几息,才意识到自己现下并没有在做梦。   艰难撑开眼皮,眼前的视线简直模糊地不像话。   她凝眸等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目光正上方垂挂的绯色绣金海棠帷帐,头顶摆了副鸳鸯戏水的扇面绣屏,而她正躺在一袭银红软缎锦被上。   这么艳丽的陈设不可能是濯缨馆,又是什么地方?   “云姐姐……”   婉婉蹙眉嘤咛出声,无意中动了动身子,脑袋里却像是被人塞进去个铁球,一动便晃荡地脑仁儿生疼。   嘶地吸一口冷气,她抬手扶住额头回想许久,晕倒前的记忆才终于开始回炉。   马车里的香气哪里来的,无缘无故躺在陌生的地方,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啊……   心里的害怕和惶然,突然像是泉水似得汩汩往外冒,直逼出了婉婉一身涔涔冷汗。   但她也来不及多想究竟是谁下的手,哪怕再迟钝的人,现在也该明白过来此地不宜久留的道理了。   绣床周围的帐幔四垂,挡住了视线。   婉婉捂着脖子轻手轻脚起身拨开往外看了看,南边门口摆了一扇插屏正掩着门口,看不清屋外的情形,只听声音一片寂静,似乎并没有旁人。   她从床上下来,还没来得及站稳眼前就一阵晕眩,险些直直向地上栽倒过去,幸而眼疾手快抓住了床边的帷幔,才堪堪稳住身子。   闭眼静待片刻,好不容易等眼前清明些,婉婉正打算重振旗鼓时,谁知天不遂人愿,屋外廊檐下已经有脚步声响起,正渐次逼近而来。   婉婉心头霎时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都不由得一滞,回过神连忙竭力快步往一侧的窗边逃去。   只可惜她才走到一半,便只听屋子南面插屏外的木门,吱呀,响了一声。   已经有人进来了。   那是个男人,脚步声沉重绕过屏风,屋里不大,视线足够一眼尽收眼底,而后步伐明显一滞,不悦地问:“人呢?”   那人一开口婉婉便听出了他的声音,是章二。   后头手捧托盘的小厮,掀起眼皮冲屋里一扫,方才送进来还人事不知的小美人,竟然错个眼儿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朵掉落在窗口边的簪花儿。   章二脸色阴郁踱步到窗边,朝外头看了看,抬起一脚将地上掉落的簪花踩得扁平,回身烦躁斥道:“去找啊!没用的东西,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小厮吓得浑身一颤,片刻也不敢停,忙飞快出门去通知不远处游廊上的侍卫了。   章二却没有走,他料想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就算逃出了房间也踏不出这间宅子,找回来重新送到面前,只是时间问题。   章二回身坐到床边,眼前又浮现了那小美人儿的模样,云鬟酥腰、窈窕婀娜……   当然,他一个忠武将军府的公子哥儿,不可能独缺这一个漂亮女人,还需费这等两次三番的功夫。   只是她不一样,谁让她是陆珏从灵州带回来的?   有贵人之令要不择手段逼问出她的来历,他刚好一并将她受用了,也不过只是因势乘便而已,若非有那位贵人撑腰,章二扪心自问,并没有铤而走险直接去触陆珏霉头的底气。   屋里一时安静极了,章二闲着无聊开始轻哼着什么曲子。   婉婉躲在南边一处柜子与墙壁之间狭窄的夹层中,双手紧紧捏着衣摆,心脏几乎挣扎着要跳出来。   她怕自己因为太过紧张,牙关打颤发出声音,默默抬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祈祷那朵簪花能将章二等人的注意力引到外头去,那怕久一点也是好的。   侯府的人现下一定已经发现她不见了,会有人来救她的,一定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会在中午3点,么么哒…… 第22章 【入V公告】   婉婉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   可没等救她的人到来,床边的章二好像察觉了什么,抬眼往屋中仅有的几个能藏人的地方看了一遍,然后站起了身。   他在屋中踱步,有意放重地脚步将地板踩得笃笃作响。   婉婉双目圆睁,恐惧到极点时甚至忘记了要呼吸。   但下一刻,章二的脸陡然出现在夹层间隙,婉婉崩溃地惊叫出声,仓惶挣扎着想往后躲开,背部却已紧贴墙壁无处躲藏。   章二狞笑着挥开柜子,一把扣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将人拽了出来。   “你太香了……”   她身上特殊的香气同这屋里俗气的艳香格格不入,章二先前在侯府花园近距离闻过一次后,就再也没能忘掉。   找到人后,屋里的门便重新关上。   章家的侍卫远远守在回廊入口处,隐约能听见里头女孩子起先声嘶力竭的斥责,渐渐变成了细弱又无助的哭求声。   但突然间,   屋里骤然传出一声姑娘家尖利的叫喊,紧接着只听“砰!”地一脆声,屋里瓷器碎裂之余,还掺杂了男人的闷哼。   回廊入口处值守的侍卫顿时警醒,一个箭步急冲了过去。   哐当一声推开门,侍卫眼角余光只瞥见屏风后人影一闪而过,婉婉染红了半张脸,正惊惶失措朝门外奔来。   “站住!”   侍卫眼疾手快,伸臂想要将人拦下。   谁知二人迎面碰上时,她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把撞开了身形魁梧的侍卫,拼命夺门而出。   “抓住她!抓住那个贱人!”   屋中一地狼藉中混杂了破裂的瓷片、打翻的酒盏,还有散落四处的女子外裳。   章二捂着血流不止的额角瘫坐在脚踏上,阴鸷的目光望向窗外,狠狠盯着婉婉慌不择路奔逃的背影。   方才将她从夹层中拖出来,她惊吓不已,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反抗,宛若欲拒还迎,除了平添兴致,没有别的作用。   而后他将她扔倒在地,她从挣扎变成了哭泣、求饶,一副又可怜又柔弱的模样,唯独没有足够让他放在眼里的凶狠。   可是再后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章二百思不得其解,额头也一阵阵地作痛,血迹捂不住,顺着鬓边流淌进了眼睛里,猩红的目光扫过一地碎片,忽然落在了地毯中打翻的酒盏上。   那是用来助兴的鹿血酒,以新鲜鹿血入酒,颜色赤红如血。   他当时将酒盏递给她,她无论如何不肯喝,还一味不自量力地想跑,惹得他不耐烦了,俯身一把捏住她的下颌,直接将整壶鹿血酒汩汩往她口中倾倒。   美人连落魄惨状都还是赏心悦目的,章二享受看她秀眉蹙起的模样,她不肯吞咽,赤红的酒液沿着脸颊脖颈洒了一身……   然后,她就被逼急了发了疯。   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抬手抓过倒在地上的花瓶,当头给了他一下,力气之大、动作之迅猛,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这么个疯女人,莫不是有什么癔症吧?   回廊下,婉婉扶着栏杆踉踉跄跄,慌不择路的奔逃。   方才的烈酒强灌入喉,教她浑身现在火烧一样的难受,脑子里唯一仅存的一点神志反复地在告诉她,一直往前跑,绝不能再被章二抓回去。   绝不能……千万不能!   她的脚步和心跳一样紊乱,跌跌撞撞。   那是什么酒啊,能教人浑身发软,她觉得站不稳,手脚都开始渐渐脱力,眼前看东西也越来越扭曲,入目的东西全都弯弯曲曲地不成样子。   而且好热,从身体里发出的热意,还有强烈的渴望。   婉婉也分不清是身体里究竟在渴望什么,脑海里却一个劲儿浮现出表哥的面容,特别希望此时此刻他在跟前,能……抱抱她。   很快,她就在长廊尽头的拐角处,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婉婉吓得一颤,顿时如同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兽一般,惊声尖叫、挣扎起来。   然而对方胸膛坚实宽阔,碰撞的瞬间不躲不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双肩,不着痕迹、却又强硬地将她控制在了面前。   婉婉挣不脱,双目朦胧盈泪又导致看不清,但下一刻,她就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佛偈香。   “表哥?”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眼圈通红地茫然怔住片刻,鼻腔里猛地冲上来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楚,立刻用尽全力朝他扑了过去,一心要在他怀里找个地方躲藏。   “表哥……表哥……”   婉婉身上的外裳已被剥落尽,只剩一袭雪白的中衣,此时半边脸颊染红,暗红的痕迹从下颌、脖颈一直延伸进领口,又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嗓子已经哭得嘶哑,还在放声大哭。   陆珏扶着婉婉滚烫的身体,她摇摇欲坠,寻到庇护后就像一朵迅速凋谢的花儿,彻底脱力瘫软下去。   他的手臂拦腰支撑着她,广袖舒展堪堪挡住她沾满污迹的身上,下一刻抬眸,陆珏的目光便正对上拐角处捂着满头血追出来的章二。   章家竟敢从他眼皮子底下劫人……   陆珏周身骤然生寒,那股杀伐戾气形成强烈的威压之势,逼得远处的章二心头都不可抑制地发憷。   庭院里无声无息便四处横陈的尸体,教章二慌乱间收不住步子,顿时冷不防跌了个四脚朝天。   “处理干净,不留活口。”   陆珏寒声留下吩咐给长言,并没功夫多逗留,抱起脱力的婉婉便径直出了这腌臜院子。   马车上不算很宽敞,他拿件披风将婉婉半裹住,放在腿上抱着,而后用小立柜上的茶水打湿了手帕,擦她脸上颈间的暗红。   章二用来助兴的鹿血酒,比街市上的普通鹿血酒野蛮许多,以大量新鲜鹿血入酒,腥味甚重。   冷风萧肃的天,婉婉却在不停地冒汗,又不停地往他怀里瑟缩。   陆珏把她揽在怀里,捏着下颌控制住,直到擦净了她面上一层酒渍,才发现她皮肤上并非是被血迹染红,而是从内至外透出来,不正常的、情念所致的潮红。   男人在有些方面是无师自通的,他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那酒里不止鹿血,还有药,下三滥的药。   陆珏的眉尖不由得紧蹙起来,屈指沉沉一声敲在车壁上,“改道,去最近的医馆。”   但婉婉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也受不住了。   她的呼吸已越发沉重、滚烫,忍得浑身颤抖、牙关打颤也无济于事,鼻尖萦绕的佛偈香气此刻于她而言倒像是蛊毒一样,驱使着她不由自主摸索着攀上他的肩颈。   陆珏心知肚明她想做什么,抬手抓住她的小臂,稍用了点力就要将她拽下来。   “表哥……”   婉婉难受得直哭,绵软地声音哑地好似要化开一般。   她不愿意放手,实在太不想离开他了,不仅不想离开,还想跟他再贴近一点。   她婉声求他,“表哥,让我离你近、近一点行吗……近一点点就好了……”   婉婉心里明明羞耻、害怕来回翻涌,身体和脑子却不受控制,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不止,好像身体不属于自己似得朝他靠过去,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他略带凉意的颈侧。   舒服些了,但其实还远远不够,她想要更多。   可脑海里仅剩的一点点神志全都竭力告诉她,表哥并不喜欢这样,若再过分越界,他日后就不会对她那么好了,所以绝不能再得寸进尺。   婉婉不停地发抖,眉尖紧紧皱在一起,实在忍不住,只好张口咬住了他肩头的衣裳。   陆珏滞了片刻。   而后,他将抓在她小臂上的手,转而覆上了她光滑的后颈,他的手掌很凉,多少带给她一些慰藉。   一盏茶的功夫后,马车停在医馆门前。   陆珏将人抱进去时,婉婉的神志已然被酒劲儿和药劲儿磋磨得所剩无几,媚态从骨子里渗透出来,每一分眼神都盛满蛊惑。   馆中值守的医师不过看诊时多瞧了一眼,触及陆珏眸中凛冽寒意,连忙唤来了后院的医女前来照料。   备水、药浴。   陆珏亲自入浴间,将婉婉的雪衣脱下,只余贴身的心衣和亵裤,而后将她放进了热腾腾地药水中,指尖带着几分力道落在她肩上,就足以教她听话不乱动。   两个医女见此情景,难免俱是一怔。   合欢药顾名思义合欢即可解,可既然舍近求远来医馆解药,就证明二人理应并非亲密之人,但两人此间举动却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浴间水汽氤氲,一点一滴积聚起来。   他站在浴桶边旁观她的难耐,容色覆清霜,长睫垂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教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婉婉的唇已经被她自己咬破了,珍珠耳夹只孤零零剩下一只,将小小的耳垂掐得鲜红欲滴,好似都肿了。   陆珏指尖稍抬,灵巧捏住耳夹的活扣。   只是一个细微的举动,伴随着活扣松开,婉婉却忽而蹙眉嘤咛一声,抬起湿漉漉的眸子望向他,目光涣散朦胧,像是隔了一层雾气。   浪潮一瞬汹涌而来,淹没了她的神智。   婉婉本能地寻着渴望侧过脸,张开渗血的红唇,咬住了他的指尖。   柔软的唇瓣触感温热,陆珏动作一顿,掌心的珍珠耳夹一时不慎掉进了水里,在满室寂静中发出叮咚一声闷响。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啦,24号早上9点不更新,晚上12点之后两章一起发,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么么哒! 第23章 ·   女孩子的红唇柔嫩、莹润,像是春日里盛开的最娇艳的蔷薇。   陆珏并不是完全养尊处优长大的公子哥儿,他的指腹有年少时挽弓执剑留下的薄茧,但当鲜红的血珠沿着指纹渗透进他的皮肤纹路里时,灼烧的触感依然强烈得不可忽视。   陆珏眸色幽深。   她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沾湿了鬓遍的碎发,有些凌乱地贴在脸颊边,眼尾一道绯红,像是染了胭脂。   他屈指抬起她的下颌,指腹轻缓在她唇上抚了抚。   婉婉当即便想伸手拉住他,但他却只是替她擦拭净血珠,而后便沉静地收回了手。   “按住她。”   冷冷清清的嗓音,终于教一旁两个埋首胸前当人桩、恨不能当场隐身的医女,硬着头皮活了过来。   两人忙不迭地伸手,一左一右按住了浴桶中正试图起身留住他的婉婉。   “别……别走……”   她的神智已经完全淹没在了剧烈的情念和酒劲儿里,顾不上想起眼前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个能让她得到纾解的源泉。   可那人也未免太过狠心,给了她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慰藉之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徒留她一个人落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里怅然若失,几近要被折磨死了。   陆珏踏出浴间,街上正敲响一声响亮的梆子。   万寿节已过,圆月高悬夜空。   侍卫备好了干净衣裳呈上来。   陆珏身前现下全都是教婉婉蹭上的鹿血酒痕迹,斑驳得无从落眼。   陆珏在隔间换好衣裳,立在木架旁用冷水清洗双手,指尖一点猩红的痕迹却渗进了甲缝里,执着地留了下来。   “主子。”   门外传来长言的声音,陆珏召他进来。   长言到跟前,犹带着一身没来得及散去的血腥气,“主子,都处置妥当了。”   陆珏回身,拿一块丝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屋里烛火明灭不定,照在他的面容上,无端透出几分锋利冷意。   章家正四品上官,年初调任回京,理应正是光耀门楣的时候,若只为了一个女子就不惜得罪靖安侯府,说单单贪恋美色,陆珏是不信的。   “是陈王?”   长言颔首,说是,“章二交代,章业成早年就已投靠魏国公府,得魏国公暗中提携方能至如今忠武将军之位,年初调任回京亦有魏国公在背后的手笔。”   但章业成老奸巨猾,只凭一道提携之恩就想教他死心塌地地站队,恐怕不太可能。   事情交给章二,这个草包却全想着色迷心窍,约莫章业成也想不到。   如今章家和陈王暗通款曲,究其根本,还是皇帝如今对太子的猜忌,教底下人开始闻风而动了。   人人都在想,太子这位置到底能不能坐稳?   也在想,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又能不能从激流中全身而退,甚至争上一份从龙之功?   靖安侯府今日之荣耀,不就是陆老太爷辅佐那时尚且默默无名的陛下,从一众皇子中杀出重围御极登基,从而得来的。   但被皇帝敬重如父的老太爷如今早已经驾鹤西去。   陆进廉是个能臣,但他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并没能教皇帝逐渐生出的猜疑之心减少半分。   所以章家在试图投机,想铤而走险做一回一步登天的青云梦,将宝压在陈王身上,算是无可厚非,更何况若婉婉失贞不得进宫,于贤妃宁昭仪而言也少一道威胁。   皇帝膝下一众皇子,在立太子的风波过后,如今挑来挑去成气候的实在寥寥无几,否则皇帝兴许也不会顺着贤妃与宁昭仪的枕边风就把陈王召回来。   若论养蛊,帝王心术称第二,谁敢争第一?   至于章二   此时城北祁阳大街的忠武将军府前,打更的梆子敲响第二声时,伴随着一声惊恐叫声,整个府里渐次亮起了灯火。   “老爷!老爷!二少爷他……”   管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家主章业成的院子,门槛上绊一跤,径直扑倒在披着衣裳开门出来的章业成脚下。   “老爷快去看看吧,二少爷他、他教歹人害了!”   尸体是被人套个麻袋,胆大包天地直接扔到了忠武将军府门前。   一剑抹了脖子,伤口整齐利落,血淌得到处都是,守门的侍卫发现时,还是热乎的。   陆珏!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章业成脸色铁青中泛着苍白,拳头攥得坚硬如铁,跟在他身后脚步凌乱的章夫人见此情景,更是哀呼一声两眼一白,径直就晕倒了过去。   扶住美妇人的嬷嬷也同样吓得魂飞魄散,苍白着脸指使一个小厮,“报官,快去报官啊!”   “站住!”   章业成突然断喝一声,半蹲在满地血泊中,伸手从章二怀里掏出了半支被折断的染血的箭头。   他顿时脸色大变。   庭院中死寂了良久,章业成再有动作,是抬手把自己儿子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了。   他几乎咬牙切齿,“传令阖府,此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陈王调查靖安侯世子之事,章二是主动请缨包揽下来的,章业成同意交给他时,并未曾想到只是一桩有关千里之外的灵州的调查,竟会教自己儿子丧了命。   章业成站起身,腿不由得打了个弯儿。   脚底下踩着自己儿子的鲜血,任谁能不恨?   可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扳倒靖安侯府前,他并无力贸然亮剑。   陆珏,是在杀鸡儆猴。   章业成到此时才真切意识到,陆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盘踞蛰伏在盛京顶端,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章家若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去报仇,那不叫报仇,而叫以卵击石。   *   夜半丑时,医馆西面房间的门重新打开。   婉婉才经历过一场惊涛骇浪地席卷,精疲力竭,已沉沉昏睡了过去。   医女们给她找了身干净雪衣换上,头发也拆散了沐过,此时躺在床榻间,脸上的潮红才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柔白。   只是她发烧了。   陆珏伸出手轻触了下她的额头,火炭一样。   那个年轻的医师主动殷勤在门口请示,说可以施针尽快帮她退烧,陆珏无甚犹豫,召了人进来。   银针要刺颈后大椎穴,施针时患者不能乱动。   陆珏稍俯身,扶着后背将婉婉抱进怀里,修长食指拨开她背后的长发,露出一截细白的后脖颈。   婉婉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双眸紧闭,额头抵在他颈窝里,全身都绵软地浑若无骨。   直到银针针尖没入到肌肤里,她终于在睡梦中后知后觉地疼得浑身一颤,本能地就挣扎着想躲。   陆珏的手掌带着安抚的意味,覆在姑娘家纤薄的背上拍了拍,另一只手则带着几分力道控制住了她的肩颈。   她就动不了躲不开了,疼得直犯委屈,双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裳,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半梦半醒间大概是烧糊涂了,婉婉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话音含糊,一会儿喊“哥哥”,一会儿又好像在喊“爹爹”,教人听不太清。   但豆大的眼泪像是河水决了堤,很快就打湿了陆珏的衣领。   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医师哪里还敢抬眼胡乱看,兢兢业业地一心行医。   反正直到现在,他也没能瞧出这二人是什么关系。   施过针后,婉婉的烧没有那么快立竿见影就退,仍旧很不安稳。   长言在外回禀说侯府已安排好后,陆珏便又用披风裹着,将人带上了马车。   府里人心各异,婉婉被人劫走下药这种事并不适宜传开,是以直到眼下,除了濯缨馆里一众被封了口的下人,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这件事。   回程的路上,陆珏没有再抱着她了。   上马车后,他将她放在了靠窗的那侧车榻上躺着,而后便靠着迎枕闭目养神。   但婉婉在睡梦中并不安稳,也许是略微的颠簸有些不适,她躺在车榻一侧才一会儿,就难受地想要翻身。   左臂抵着车壁,她便动了动身,打算朝右翻。   陆珏明明没有睁眼看,可冥冥中就是知道她那点儿不安分的念头,不动声色挪了下腿,挡住了车榻悬空的这一侧。   婉婉左右都碰了壁,消停了片刻仍不死心,削瘦的肩膀抵着他腿边挤了挤表示不满。   但无果,他没放行。   可是不一会儿,陆珏就察觉到腿上和腰间的动静,她像极了一只不听话的猫儿,在他身上四处探索,毫无顾忌。   陆珏终于微蹙起眉尖,睁开双眸,伸出手,不费力地就抓住了她一双不安分乱摸的柔荑。   姑娘家的手纤细柔软,比他的小了不少,他只需单手就能将她钳制在掌中。   婉婉烧得神识混乱,在自己脑海里相互撕扯的记忆中迷了路,才会更急切地想抓住一个相对安全的依靠。   陆珏想起她方才口中喃喃自语的“哥哥”和“爹爹”,忽然低声问:“可知道我是谁?”   他钳制着她的手未松,身子向后靠上车壁,目光好整以暇地地落在她轻颤的长睫上。   本以为她该是回答不了的,但晕晕乎乎的婉婉却好似听懂了,红唇开阖呢喃道:“……哥哥……”   陆珏微微眯起了眼睛,“还有呢?”   她反应异常迟缓,在陆珏不指望她还能说出别的什么时,她才终于又出了声儿。   “……抱抱……”   果然还是糊涂的,生了病就变成小孩子。   陆珏垂眸轻笑,不理睬她了,松开她的手放在一边,又兀自靠着软枕闭上了眼。   但很快,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没有再睁眼看,也知道是她顺势拉住他宽大的衣袖,凑上来轻轻将脑袋放在了他腿上。   她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只猫儿,寻着安稳又舒服的姿态钻进他怀里,将还带着滚烫温度的额头贴上了他腰间冰凉的玉带。   这下子婉婉就不动了,陆珏也没有动。   她枕在他腿上。   满头青丝披散如缎,沿着他腿部、膝盖,丝丝缕缕垂落到马车地板上,弯成逶迤婀娜的弧度。   陆珏伸出指尖勾起一缕青丝置于指腹间摩挲了下。   触之柔软顺滑,只需稍稍松开些许,那些青丝便纷纷从掌心间游走了。   落手时,他的掌心顺势覆上她的发顶,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起来,动作像摸猫儿似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   婉婉昏睡时,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唯一的慰藉,是一道曙光,她一直在朝那道光亮跑,竭力全力想抓住,但却好像总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后来一片迷雾中,她好似突然踩空了,猛地从高处开始无止尽地坠落,吓得她四肢猛地一抽,这才从梦中无尽地追逐里脱离了出来。   醒来只觉干渴难耐,喉咙里火辣辣地烧,像是教人塞进去一把滚烫的沙子。   “云姐姐……”   婉婉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   云茵闻声从屏风外疾步进来,见她醒了,一时面露欣喜,忙到床前用手背贴上她额头摸了摸。   “老天保佑,姑娘可算是没事了,吓坏我了!”   婉婉恍若未闻,目光定定望着帐顶的淡绯色芙蓉纱簇,在发呆。   云茵见她脸色不好,忙关切问:“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婉婉回了回神儿,扭过头来望着她似乎欲言又止,片刻,却只是抬手摸了摸喉咙,嘶哑地说:“姐姐,我想喝水……”   云茵应着声儿,赶紧回身去桌边倒水。   床边没人了,婉婉躺在床榻间无力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有些潮水一样翻涌而来的画面,教她的面容逐渐变得难堪,眉间最初的茫然也全都揪成了一团糟心。   她胸膛沉沉起伏,深呼吸了几口气,耳朵静静地听云茵在絮絮念叨。   大致是说老夫人和陆雯一早都来看过她,大嫂子周氏也来瞧过,送了好些珍贵补药,陆雯还在床前陪她说话,一直到中午才回去歇着……等等。   云茵回身过来把茶盏递给她,婉婉靠着床头,低垂着脖颈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也不说话。   云茵只看着婉婉苍白的脸色,就越看越心疼。   婉婉也算从小在她跟前长大,乖巧懂事地叫了她四年姐姐,云茵从心底里便拿她又是当主子又是当妹妹看待,眼下出了这样的事,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抬手替她理了理额际睡乱的鬓发,云茵踟蹰了许久,越发自责。   “这回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在我跟前那么近我竟都没能守住,教你平白受了那么大罪,我……”   “姐姐,”婉婉捧着茶盏,闻言抬眸看向她,“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一双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不明所以,倒一时教云茵看得呆滞住了,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茵疑惑的目光在婉婉面上细细流转几个来回,试着问:“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婉婉眉头细微地蹙起来,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明明是在画舫上跟禾儿一起玩儿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生病了?”   她嗓子还很哑,说着话就艰难地咳嗽了两声。   婉婉瞧云茵面上神情讶然,娓娓问道:“姐姐,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此“病”非彼“病”,她说得是发烧就忘事那一遭。   四年前她醒过来那次,老夫人寻了城里一众名医看诊,左诊右诊也没诊出个确切的名堂来,最后得出个推断,她怕是教高烧烧坏了脑子里记事儿的那一块儿。   所以既然是有病根儿的,说不得再哪一次高烧之后,还会再犯的呢?   许是因为四年前那回她已经惶然害怕过了,这次表现地稀松平常,云茵都不会起疑,想通了便反倒觉得她忘了受的委屈,是好事。   云茵忙收起满面的不自然,牵着唇角冲她笑了笑,“你别多想,就是先前在画舫上受风着了凉,你身子弱,晚上回来就发了高烧,原也没什么紧的事。”   婉婉一贯乖巧的点点头,也不追究。   正好这时临月端着药碗进来,云茵接过来,照看婉婉喝完药,婉婉说还有点累,便躺下来闭上眼,打发她们都出去了。   云茵拉着临月到外间,说起婉婉的状况。   临月听着一时语滞,歪头越过屏风侧面朝花帐里的姑娘瞧一眼,不觉便是一声叹息。   云茵嘱咐道:“她不记得了,咱们跟前这些人都得把嘴闭严实,这事给老夫人与世子爷都通禀一声吧,府里一众人的嘴,还得主子来压才行。”   临月收回目光嗯了声,提裙出门便打发下人去了各院传消息。   傍晚戌时天幕将黑,陆珏在淳如馆南面书房中伏案批复文牍,窗口一线缝隙灌进来的风,将琉璃盏中的火光吹得摇曳不止。   茂华在门口轻敲了两下,躬腰进来立在书案前,开口很踌躇,“爷,濯缨馆那边儿有消息了,说姑娘醒了。”   陆珏眼睫未抬,嗯了声,“她怎么样?”   “姑娘好是好着呢,但、但就是……”茂华眉毛搅在一起,“就是说姑娘这次醒来又忘事儿了。”   桌角的火光刺啦闪了一下。   陆珏执笔的手稍顿了一瞬,又恢复寻常,目光仍落在文牍上,淡声问:“那她还记得什么?”   茂华也跟临月了解过了,回道:“姑娘眼下只记得自己出门和许家小姐玩儿了一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正好齐根儿将从上他的画舫后,一应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丫头的脑子里,大概存了个抹除记忆的小人儿,只她受了伤害,便会出手将她那一段儿受伤的记忆抹去。   所谓不记得事就不记得烦扰,于她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陆珏没再说什么,教茂华退下了。   *   入夜了,婉婉还睡不着。   外间的梨花橱隐约传来茗玉轻微的鼾声,确定人已经熟睡后,婉婉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吹着外头的冷风。   怎么办呢?   她如今只一闭上眼,眼前就全部都是章二狰狞的面目,甚至还有马车中,面对表哥喘息急促、举止孟浪的自己。   没错,婉婉没有忘记任何事,发烧忘事并不会真的再三发生。   相反她对那天记得很清楚,清晰到那些画面的每一个微末细节,至今只稍稍回想,便仍会教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可事情过去之后,她陷入了极大的窘境。   原来同章二造成的那些恐惧憎恶相比,表哥到来之后的记忆,现在才更加让她不堪回想、无地自容。   马车上,表哥身上的佛偈香气、他颈侧的温度、他的呼吸、他指尖的些许触碰……现在想起来都教她心情难以平复。   她“非礼”了他。   婉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深觉那时自己怕是疯了,是没疯,她怎么敢对表哥那般?   哪怕借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可能的。   在表哥跟前丑态尽出之后,除了假装失忆,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能继续在侯府出门见人的法子。   可事实上,失忆可以假装,她更害怕等真正见到他,自己假装不了真正失忆后,面对他应该有的正常反应。   睡不着,平静不了。   婉婉被风吹得全身都冷透了,也没有关窗回避的打算。   忽然腿边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蹭了下,婉婉低头,瞧见雪团儿在她脚边绕着,拿头抵了抵她,极轻地喵呜一声。   婉婉弯下腰,将雪团儿抱进怀里,低头去蹭它身上软乎乎的毛,但一靠近就冷不防闻到了雪团儿身上沾染的佛偈香气。   她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又凶又懊恼地警告雪团儿,“不准你再去缠着表哥、对表哥无礼,不然下次我就给你禁足了……”   雪团儿凑上来碰碰她鼻尖:“喵呜~”   真是只小傻猫儿,婉婉在心里闷闷腹诽。   人是也能像猫儿一样,不知事、傻傻的就好了。   清晨卯时出头,东边儿的屋脊上照进来一道斜阳。   婉婉吹了半晚上的冷风,如愿以偿地病得更重了,浑身冒虚汗,一大早天不亮就咳嗽不止,生生将茗玉从浅眠中惊醒过来。   茗玉连忙派人去召来医师,瞧过后说是内火攻心,体外又虚寒,两相夹击这才落得这般地步。   开了几服药,医师临走又嘱咐了教她卧床养病,身子没好全之前就不到外头露面了。   婉婉弱柳扶风地倚着软枕,求之不得地应下来。   “姑娘,该起来喝药了。”   临月端着药汤走到床边,伸手拍了拍被子里已经两个多时辰一动不动的婉婉,生了病的人没精神是应当的,没人会多想。   被子拉开,露出婉婉一张闷出满头汗的小脸。   她不愿意喝药好起来,推脱得厉害,一会儿嫌苦吃蜜饯,嘴里塞进去蜜饯了又说怕烫,临月先放小桌上。   两个来回临月便瞧出端倪,沉着脸无奈地很,正想说什么,却听屏风外有人进来。   “姑娘,茂华来了。”   茗玉领着茂华站在外头,茂华隔一扇屏风问:“姑娘现下可好些了?爷听闻你病得不轻,遂不放心,教小的来瞧瞧你呢。”   婉婉眉尖不自觉抽了抽,怪别扭地应一声,“我好着呢,劳烦你替我多谢表哥挂心。”   话音未落,却就忍不住咳嗽了一串。   临月在旁瞧着,倏忽不知想到了什么,趁势将汤药端起来递给了她。   一开口声音故意放挺大的,“世子爷挂念姑娘,姑娘快听话把药喝了,这样才能早些好起来,茂华你说是不是?”   茂华心眼儿多,顿时意会,这姑娘怕是在学小孩儿耍赖不喝药吧?   他遂在外头唱起了双簧,“是,小的瞧姑娘喝完药,就回去给爷复命。”   这话说得,难不成她不喝,他还给表哥告状不成?   婉婉噎住了一口气,虎着脸看看临月,又虚空地朝屏风看一眼,没法子,只好忿然抬手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就给灌下去了。   “我可都喝完了……”   她把空药碗递给临月,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临月满意地嗯了声,含笑往她嘴里塞进去两颗蜜饯,“世子爷知道姑娘向来最听话了。”   婉婉两颊鼓鼓,活像是只闷气的小河豚。 第25章 ·   茂华来一趟,给婉婉带来一袋子麦芽糖。   他说是世子爷从官署回来路过城里最出名的那家糖果铺子,想着她在喝药,特地给买的。   婉婉不太相信表哥能记着这种小事。   可不相信归不相信,她吃起来倒不含糊,借病偎在床上看话本,小半天的功夫就把一袋子糖全都吃光了。   临月出去一回再进来,瞅着床头上空的牛皮纸袋子,就说她,“姑娘平日少吃点儿糖呀,也不怕把牙吃坏了。”   说着近到床前来,让她张嘴看看。   婉婉刚才教她和茂华合起来“威胁”了,现在有小性子,捂着嘴不给看,鼓着眼睛瞧她。   “多吃两块儿糖罢了,姐姐难不成也要去跟表哥告状吗?”   小眉头拧起来,临月看着想笑,“那姑娘怎的非要我搬出世子爷来才肯乖乖喝药?”   婉婉语滞。   临月又说:“病好之前姑娘若不心疼自己,我说不准还就真去告状了。”   婉婉当然不能同意,表哥平时日理万机的,拿这种事去到他跟前说,会显得她多丢脸呐。   她被人拿住了软肋,而后老老实实喝了几天药,身子眼瞧着渐好,陆雯再来看她便不许她在床上赖着。   这日趁天晴暖和,遂拉了婉婉到花园里放风筝。   “医师都说了,你身子这么弱就是因为不爱动的缘故,该多晒晒太阳,别怕黑呀,你就是黑了也比常人美。”   陆雯拉着她挑太阳底下站,教小厮跑起来将风筝放到空中了,就递给婉婉拿着,示范着教她该怎么使力,才能教风筝飞得更高。   婉婉不会放风筝。   自来小孩子放风筝都是家中父兄来教,婉婉幼时兴许也有人教过,可她全忘干净了,也半点记不起来。   她学得很慢,陆雯却很有耐心,一边教一边说:“你可真乖,想我爹以前教我放风筝,我都不爱学。”   “为什么?”   婉婉手拽着风筝线,艰难控制。   陆雯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扯到大道理上!”   “我那会儿才几岁,他就跟我把风筝比成人心,教我待人之道也当如放风筝这般,松弛有度,有退有进才得长久。”   话是说得没错,可确实教得太早了,小姑娘家家的谁爱听这些啊。   然而陆雯说着又想起不平来,“可你没见陆淇小时候,她可会哄爹爹开心了,总装得特别懂事,弄得爹爹越来越疼爱她,我看着就烦死她了。”   婉婉不好接这话。   侯爷更偏疼三姐姐和赵姨娘这事,在府里并不是什么私底下的秘密,而是阖府人都看在眼里。   陆雯除了面对陆淇,对其他任何人都不显跋扈,甚至对赵姨娘和大哥二哥,她也没有说主动招惹过,说到底只是个渴求父亲疼爱的小姑娘罢了。   越是得不到,越是看着陆淇拥有的比自己多,她心里就越是愤懑。   婉婉缺那一块儿感受。   但想想,自己那时候梦中的父兄皆是表哥的面容,试想如果府里不止她一个表小姐,表哥却对另一个表妹更好,那她肯定也会和陆雯一样不高兴的。   忽然间起风了。   风筝飘在空中,被风吹得有些不受控制。   陆雯手上熟练并没觉得,自顾说着话,一时没发现婉婉拽着细线,已逐渐吃力起来。   风筝在空中胡乱挣扎,婉婉下意识用力拽紧细线,来回才两下掌心便被割疼了。   “松手。”   身后陡然传来沉沉一道嗓音,婉婉入耳几乎没有思虑就知道对方在对她说话,顿时听话地松开了双手。   风筝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袅袅往远处飞走了。   她回过神想起来扭头去看,果然是陆珏,他同陆进廉一道站在石子小径上,应是刚巧路过此处。   “爹爹,三哥!”   陆雯立刻没心思放什么风筝了,拉着婉婉几步就到了他们跟前。   婉婉心底里现下不太愿意撞见陆珏,福身见礼时颔首垂眸,声音还有些哑,“见过侯爷、表哥。”   陆珏看了眼她交握在身前的手,问:“伤到了吗?”   婉婉还是不敢抬头,左右摇了摇,说:“没有,我没事,多谢表哥关心。”   陆珏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上,而后吩咐一旁的小厮,说那风筝太大,教待会儿给她拿个小的玩儿。   只不过寥寥两句嘱咐,却不防引得陆进廉稍有侧目。   婉婉这些年不常在陆进廉跟前露面,陆进廉也确实没怎么注意过她。   但不能否认,她委实是个花儿一样漂亮、鲜活的姑娘,笑起来美目盈盈、梨涡浅浅,能教周遭天光都一霎亮堂不少。   然而他从不觉得陆珏是个沉溺美色之人。   更何况这个姑娘,内里还藏着不确定的凶性,听闻最初在灵州找到她时便曾咬伤过陆珏。   非亲非故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教他心软带了回来,后来入府更是对她多有看顾,更甚于本家的两个小姐。   陆进廉心里对此颇有微词,只是不至于同个不知事的小姑娘计较罢了。   可最让他没想到的是此回万寿节出事,陆珏竟直接杀了章二,要知道私自诛杀朝廷命官,按大赢律该当处凌迟之刑。   陆进廉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   如今章家是被他压住了,敢怒不敢言,可他做这事时当真是全然有把握的杀一儆百,还是一怒之下的冲动之举?   陆进廉到现在还没能分清,是以再看婉婉,目光难免带了几分审视。   但婉婉现下对着陆珏心里正虚得慌,压根儿不敢抬头,倒也并没察觉。   “爹爹今日是休沐吗?怎么和三哥回来这么早呀?”   陆雯开口调开了陆进廉的视线,陆进廉看向她,目光便显然柔和下许多了。   他嗯了声,“今日下半晌没别的事了,待会儿回去教你娘做几道菜,傍晚为父去看你们。”   陆雯闻言自然高兴,顿时眉开眼笑地点头,“那我让娘做您最喜欢吃的东坡肉,您忙完了就过来。”   陆进廉温声应下,便教两个姑娘自在玩儿去。   他继续与陆珏并肩而行,接着方才的话题又谈了两句,还是忍不住问起了章家的事。   陆珏却不打算多说,只道:“章家并无力生事,侯爷不必挂心。”   这父子二人平日相处不像父子,更像是同僚。   陆珏已有很多年不曾像陆雯那样,亲近地唤陆进廉一声爹爹了。   陆进廉信他的处事能力,但还是沉声嘱咐道:“丧子之痛,章业成不可能不怀恨在心,你日后切记要多留意些章家。”   陆珏颔首应了声。   又听陆进廉问:“对了,陛下打算要给一众皇子开礼选秀之事,太子对此可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谈及旁的政事,陆珏的话才多了些。   他点头,“提过,但眼下太子处境艰难,陛下愈发冷待猜忌于他,他想要的未必能成。”   “难道太子已有中意的太子妃人选了?”   陆珏坦然道:“姜家女,中书令与长公主深受陛下倚重信赖,太子想借婚事拉拢这二人。”   陆进廉不能否认,太子若能得这二人相助,往后的路会好走许多,但……   姜蕴?   陆进廉侧目看了眼陆珏,眸光一时稍有诧异。   原先程氏不是还说姜家那丫头心仪的是他吗,送了画轴,常时宫宴还偶尔相约私下见面什么的?   但陆珏显然并没有注意到陆进廉的目光。   他思虑的只是姜越山其人太过谨慎,恐怕不会愿意将女儿送入皇家,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想要皇帝在如今的境况下同意给太子赐婚姜家女,谈何容易。   太子难得想要争一回,陆珏倒不打算拦着,此举若成了,那证明皇帝心中对太子也并非全然不待见,若不成,正好教太子彻底打消对天家父子情的幻想。   陆珏于姜蕴无心,陆进廉便也不好牵扯进来那些儿女情长的东西开口了。   陆进廉轻咳了两声,想了想说:“姜家背景虽好,但此事你劝谏太子还是不要冒进,与其惹得陛下不悦猜忌,还不如扶个寻常门户的大家闺秀好些。”   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便是如此,藏锋、保守,陆珏听了并不意外。   可既然姜家已经在局中,太子不争也会有旁人去争去抢的,皇帝也不会因为太子的不争,就对他刮目相看。   太子的难处在于既要争,还要争的漂亮。   *   婉婉一场病,养了小半个月。   这日早起,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婉婉刚到浮玉居廊下,便听李嬷嬷说:“姑娘先稍等我去通报,今儿侯爷与世子爷来的早,正在屋里同老夫人说话呢。”   说来真叫天不遂人愿,自从出了万寿节之事后,婉婉常日越是百般躲避陆珏,就越是走哪儿都能碰巧赶上他在。   她忙拉住了李嬷嬷,“里头兴许在谈正事,嬷嬷先且不必通报了,我去后头小花园里转转吧,正好给祖母做个摆件儿。”   李嬷嬷知她向来乖巧懂事,不疑有他,含笑应了。   但这厢婉婉领着临月才进花园不久,就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句阴阳怪气的笑声。   “诶,小姐您看,那不是婉姑娘嘛!”   回过头寻着看一眼,原来是三小姐陆淇和贴身婢女金枝正从不远处过来。   她也是来浮玉居请安的,碰见陆珏在,因跟那位三哥不是“一家人”,遂也先避到小花园稍候了。   陆淇一瞧着婉婉,立时意有所指地朝她招了招手,“婉婉啊,先别忙了,来跟姐姐说说话。”   婉婉眉尖轻轻地蹙起来,站在原地不挪步。   她不想去。   她从前刚醒过来那时辨不清人心,只要人家笑脸对她,她就只觉得人家是真心喜欢她的,就为此不少吃陆淇的亏,早该长记性了,所以多数时候都不往这位三姐姐跟前凑。   可婉婉管得住自己不过去,管不住陆淇找上来。   这不,还没等她领着临月避开,陆淇已率先领着金枝,有备而来地到了她跟前。   陆淇一来就说这里风冷,抬手拉住婉婉去小亭子里避避风,又打发了金枝强拉着临月去沏一壶热茶。   人都支走了。   陆淇这便瞧着婉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故意问:“你也真是能耐,先前发个烧竟连陛下都惊动了,宫中的御药好用吗?”   看,她心里就是憋着坏呢。   婉婉病中昏睡那时,宫里的确派李德全领着御医上门过。   但婉婉不喜欢听她这样说,含糊搪塞道:“三姐姐也想要那些药吗,我正好还没用,待会儿可以教人都送去碧桐馆给你。”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呢……”   陆淇皱眉瞥一眼她。   呵!人家跟她说皇帝施恩别有用心,她光听个热闹,说得好似那些玩意儿多稀罕似得。   陆淇可半点都不羡慕婉婉被皇帝看中,要知道皇帝比她爹陆进廉还年长一岁,只按照皇后的关系,喊一声姑父都是应当的。   陆淇朝她哼笑了声,“你该不会还没想明白,陛下这一番动作,是为了想教咱们府里主动把你送进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   要说头回送药膏,婉婉是真没想明白,但事有一二没有再三,她要是还不明白,那就是傻了。   可她并不想跟陆淇纠缠。   见她起了小脾气就要走,陆淇越发有了兴致,抬手拦住了她,“你知道进宫意味着什么吗?”   陆淇拉着她“好心”解释道:“宫里的女人就等于嫁给了陛下,晚上要洗的干干净净,拿被子一裹送去陪陛下同床共枕的呢。”   话说的越发过分,婉婉抿唇,眉头都不自觉蹙了起来,“三姐姐,你再胡说,我就要告诉祖母了!”   “我胡说?”   陆淇轻嗤了声,“你不信就去问祖母啊,看陛下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许家现在也不要你了,进宫去对你来说也是个出路。”   婉婉倒是还不知道许家那一遭,拧眉鼓着她,一时没说话。   陆淇瞧她明显并不知事,左右看了看没有旁人,那胆量就更大了。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她们这些阳奉阴违的下人,都不跟你说实话,前儿个你晕倒,其实是教章二那莽夫迷晕带走了,听说三哥寻过去的时候,你浑身的衣裳都没有一件完整的,还发癔症打死了章二!”   这话说出来,陆淇就很期待看到婉婉震惊、惶然、悲哀又可怜的模样。   但她不知道婉婉并不是真忘事了。   乍一听陆淇提起万寿节之事,她最初是震惊章二竟莫名死了。   而后便像是被人揭了伤疤,脸色顿时郁郁阴沉下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陆淇,像是利箭对准了人似得尖锐。   那般眼神,居然莫名教陆淇发憷。   陆淇想起几年前,这丫头受了欺负,一开始也是闷不吭声地死盯着她,话都不说一句,下一刻,就陡然冲上来对着她的脸猛挠了一爪子。   这是……本性里的凶性难移?   陆淇忽然觉得脸上不舒服,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离她远些,悻悻道:“你看我做什么,哭丧着个脸,我不过是跟你实话实说罢了……”   她蹙着眉瞥一眼婉婉。   正好这时临月和金枝端着沏好的茶过来,陆淇忙搭着金枝的手有些仓促地走了。   花园里冷风吹得萧肃。   临月侧目瞧婉婉似乎有些不对劲,问:“姑娘怎么了,三小姐她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婉婉心里这会儿乱的很,没什么精神地摇了摇头,“没事,姐姐我好像又有点不舒服了,头晕,今儿能不能先回去,你同祖母知会一声吧?”   不请安了?   临月还以为她又吹风发烧了,赶紧伸手摸她额头,“不舒服就先回去吧,赶明儿再来,老夫人不会怪你的。”   婉婉点点头,便一个人先慢悠悠往濯缨馆回去了。   但临月和她分别后根本不放心,只遣了个相熟的婢女传话,而后便不远不近地就跟在婉婉后头。   果然没走太久,路过环翠水苑时,就见她一个人进了湖边的亭子里,望水发呆。   临月这心里越看越不得劲儿,越发笃定是陆淇刚背地里欺负她了。   那姑娘也已经快十六岁了,哪儿能真的没有心事,只怕是不愿意说出来教人担心罢了。   这厢正愤懑不知该如何劝慰,临月便冷不防听见身后不远处小道上,陆珏已从浮玉居出来,正与长言边走边交代着什么。   她脑子里霎时有些念头冒出来,当下心一横,脚下转个方向,径直朝陆珏那边追了过去。   *   冬日朝阳和煦,陆珏来到湖边时,婉婉懒懒地爬在围栏上,只留了个娇小的背影拢在大氅里,被阳光照出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儿。   他提步踏上游廊,直走到亭子角柱旁,婉婉也还没察觉。   陆珏遂没言语,抬手屈指在角柱上敲了两下。   “咚咚。”   背后冷不丁响起声响,婉婉原本在沉浸地想事情,她胆子小,吓得双肩猛然一抖,转过头来瞧,顿时露出一双泪流满面的脸蛋儿。   哪儿曾想着会是他啊。   婉婉看清了人,赶紧扭过脑袋去回避,一壁牵袖胡乱在脸上抹,一壁闷闷地问:“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路过。”   陆珏答得简短,在背后瞧着她动作慌乱又着急,手上袖子只管粗暴地往脸上招呼,颇有些无奈。   他摇摇头,上前两步走到她背后,伸手过去捏住了她的小下巴。   修长的手指自带力度,动作很轻地就使她转过了身来,婉婉下意识就想躲,陆珏指腹稍用力,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别动。”   他身量本就高,此时站在她面前,婉婉坐着视线只及他腰间,被以一种半强制地姿态仰望上去,视线触及他,就教她莫名有些心慌。   可他动作却都温柔极了。   她哭得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陆珏的指腹隔着手帕覆上她脸颊,轻缓的擦拭更像是安抚。   “怎的这么爱哭?”   陆珏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她嫣红的眼尾,语调逶迤地像叹息,又像是不解。   他上次明明跟她说过:往后受了欺负便说出来,自会有人为你做主。   可婉婉这四年显然并没有养成受了委屈就找靠山的习惯,他这么一问,倒像是把她给问住了。   她也在心里想,大概表哥这样万事出类拔萃,受旁人仰望的天之骄子是没有委屈的,他看到的风景也都是她眼前这点儿愁绪比不了的,他当然不能理解。   她闷闷地觑他一眼,瘪着嘴喃喃反驳:“没哭,我就是眼睛里被风吹进沙子了……”   陆珏听着那睁眼说瞎话的狡辩,极轻极轻的笑了下。   可婉婉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一被他笑话,就突然又风起云涌地冒起来,还觉得更加委屈,嘴一下子瘪得更厉害了,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方才陆淇说了那么大一通气人的话,她其实都往心里去了。   比如许家的态度,不论世上哪个姑娘家被人家拒绝,理应都是不舒服的吧?   许承安留给婉婉的印象并不差,但显然她给许承安的印象并不好,用这般难堪地方式得知一个人嫌弃自己,总归是会教人沮丧的。   还有陛下。   婉婉记得那时候在寺里碰见陛下,明明是个很儒雅的中年男子,面相也和善,谁知道人家对她存了那样龌龊的心思?   外头人人都说她长得美,可背地里都将这种美,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挂上了钩,仿佛长的美,她就该是以色侍人的命。   陛下这回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教李德全微服到访,而是动用了皇后的懿旨调动太医院,走的是明面上的路子。   这意味着什么?   侯府得了天家赏赐恩宠,理应是要去进宫去谢恩的,她现在病已经好了,这事是不是要提起日程了?   所以方才侯爷和表哥罕见地同时早早出现在浮玉居,说不得就是在与祖母定夺她究竟是去是留呢?   婉婉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只是一个寄居在侯府的孤女,对他们的价值应当远不够明知陛下的意图,还偏视而不见要留住她的程度吧?   婉婉望着他,长睫眨巴眨巴,豆大的泪珠突然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得,顺着脸颊往下滚,一点儿都顾不上克制了。   “表哥……我是不是要进宫去伺候陛下了?”   她被他捏着下巴仰着脸,可是又不好意思看着他哭,索性闭起眼睛来嚎啕,哭腔浓重,把话音都染出了酸涩的味道。   陆珏瞧着难得一怔,手帕擦不干净那泉涌似得眼泪了,只好停下来,先任由她痛快发泄一回。   姑娘家的眼泪,真是永不干涸的源泉。   她哭得属实忘我,陆珏从没哄过姑娘,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沉静望着她好一会儿,直等她像是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了,才问:“方才陆淇跟你说的?”   婉婉没藏着掖着,哭瘪瘪地嗯了声。   陆珏好像轻叹了声,很有些无奈,重新从她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块儿干净手帕,给她把脸擦了擦。   “明知她是欺负你的,你还信?”陆珏抚了抚她的眼尾,“侯府不会教你去伺候任何人,别哭了。”   婉婉终于睁开眼睛,可他话音太淡了,教她恍惚觉得他是不是为了哄住她不哭,才这么说的。   “真的?”   她抽着气儿吸了吸鼻子,陆珏眉尖微蹙,“连陆淇的话都信,我的话却不听了。”   婉婉没来得及细想他话里的亲疏有别,也没等再多问,那边长言已来到水上游廊入口,回禀道:“主子,马车已备好了。”   陆珏还得出府去办事,没时间再耐着性子劝慰个爱哭的小花猫儿了。   临走,他又瞧她那呆怔怔的样子有趣,随手将手帕堆叠起来,当头盖在了她肿得像核桃似得的眼睛上。   “胡思乱想。”   婉婉眼前一暗,冷不防“唔”一声,回过神儿忙将手帕拿下来。   视线追逐而去,陆珏已经走完水上栈道,提步踏上岸边柳堤,过个拐角背影就瞧不见了。   婉婉这才低头,看一看自己手中两块儿被眼泪浸湿的手帕,皱起了细细的眉头。   表哥方才为什么要把她眼睛遮起来,莫不是嫌她哭得太丑了?   *   这日下半晌夕阳照晚时,程氏亲自登了濯缨馆的门。   这可是大稀客,婉婉忙将人迎进来上座,又拿出了自己做的桂花茶沏给程氏喝。   她心灵手巧,最喜欢做些甜口的小吃食,程氏早从陆雯那儿听过许多回了,她送给陆雯的精美小糕点,程氏也不是头回尝。   “好姑娘,先别忙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程氏教她坐着说话,先问了问她身子如何,今日没去请安,可又传召医师看过了等等。   能被扶正成主母的人,方方面面只要她想周到那自然教人没话说。   婉婉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程氏说到了此回前来的正题上,“你病中时宫中曾有旨意恩赐,这事你可知道了?”   她已经知道了,自然没有装傻充愣的必要,点点头,等着程氏的后话。   程氏便道:“侯爷的意思是天家的礼数不好怠慢,过几天我递牌子进宫,你便同我一道去谢恩,也正好见见娘娘。”   由程氏亲自来传话,这肯定就是与老夫人商议过了的事情。   婉婉若是不明所以的情况下,骤然听闻这消息,心中必定会惶恐不安,可方才表哥的话已经足够让她安心了。   谢恩归谢恩,皇帝已经第二次赏赐,侯府权当做视而不见总归行不通。   但府中她在乎的人是否也轻视于她,这才是婉婉心里真正在意的。   婉婉收拢起思绪,乖巧冲程氏点了点头,“夫人我知道了,娘娘特地遣了御医来给我诊脉,我也理应当面去谢恩的。”   程氏听来满意,“那这几日,你便跟何嬷嬷熟悉下宫里的规矩。”   交代完了这些事,程氏便没有坐太久,临婉婉送她出门,她又交代了几句,说若这几天有什么需要的,教婉婉尽管派人去畅春阁寻她。   婉婉一一颔首应了,站在院门前目送着程氏走远,迎着冷风将所有的闷气全都一呼而空。   该来的总躲不掉,她满心满意都相信表哥。 第27章 ·   翌日婉婉重整旗鼓,早起出门往浮玉居去,谁知路上恰好又碰见了陆淇。   不过陆淇状态非常不佳,是由个嬷嬷从祠堂里背出来的,脸色苍白如纸,瞧着样子是狠狠哭过一回,紧抿着唇,恶狠狠地瞪着婉婉。   狭路相逢,云茵忙拉着婉婉站在小道一边避开,但也冷不防教婢女金枝撞了下肩膀。   婉婉忍着没吭声儿,直等人都走远了,才问云茵,“姐姐,三姐姐这是怎么了?”   云茵叹口气道:“姑娘不知道,昨儿晚上世子爷教茂华又将三小姐带去了祠堂,跪了这一晚上呢。”   “听说赵姨娘去畅春阁去寻侯爷,侯爷不知怎的也气得厉害,不仅不准求情,还说赵姨娘要是不会管教女儿,就教三小姐往后跟着夫人听教诲。”   话竟说得这样重啊……   婉婉闻言错愕,回头又看一眼陆淇走远的背影,想起自己昨日确实忍不住跟表哥告了状,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可侯爷和表哥只是因为她受了委屈,就对亲女儿、亲妹妹下这样的重罚吗?   婉婉觉得不太可能。   要知道平日里若陆雯和陆淇闹了别扭,侯爷都会护着陆淇多些,更何况是她。   其中缘由,自然只有被罚去跪祠堂的陆淇才心知肚明。   这边嬷嬷背着陆淇回到碧桐馆,赵姨娘已枯坐等了一夜,脸色比跪祠堂的陆淇也好不到哪儿去。   屋里没烧炭盆,气温极低,底下人干活,也大气儿都不敢出。   一直给陆淇上完药,伺候着她安生靠在床头歇气了,赵姨娘才从软榻上起身,挥手教屋里的下人全都出了屋。   “说说吧,你脑子里究竟装的都是些什么?”   赵姨娘冷眉看陆淇,“一个靖安侯府的小姐,平白去搭理许承安这么个无权无势的白身,你图什么呢?”   她平日待陆淇,那是捧在手心里当仙女似得养这么大,从小就没说过一句重话,如此严厉的模样,还是头一回。   陆淇倒不犯怵,才刚受过罚,膝盖疼得连两腿都像是要断了,站都站不起来,她听见许承安的名字只觉无比厌烦。   “谁图他了,他有什么可图的,我与二哥不过见他是祖母的客人才以礼相待几分罢了……”   “你再狡辩!?”赵姨娘猛一口截断了她的话,“你要是没存别的心思,你给他说钟意婉那些事做什么?”   陆淇当即语滞。   原是许老夫人先头给老夫人来信,信中委婉地借关心的口吻,问及了婉婉的情形包括但不限于婉婉的过去、万寿节之事,还有她莫须有的“癔症”。   信的最后还称许承安如今功业未定,科考在即,不能过多分心出府,等于婉拒了老夫人试图结亲的意愿。   但因那封信的内容涉及的都是侯府里已经明令封口的消息,是以老夫人并没有教任何人知道就烧掉了。   那陆淇又打哪儿知道许家来信的?   无非是许家的消息,本就是她说出去的,她回过头又拿去欺负婉婉,莫不过就是看准了婉婉一贯不兴告状那一套,谁知道这回马失前蹄,闹得这样大。   赵姨娘想起来此事便火烧心头,“真是个糊涂的丫头,也难怪你爹爹对你那般失望!”   陆淇被说得委屈,瘪着嘴就哭起来,“我就是不想看钟意婉好过,她一个外姓人,凭什么教爹爹祖母和三哥都向着她?”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爹究竟在气什么是吧?!”   赵姨娘简直恨铁不成钢,快步从外间软榻上拿出一副画像扔到了陆淇身上,教她自己看。   “他近来才千挑万选替你相中了弘昌伯府的世子,前儿还跟我说那年轻人一表人才,正与你相配,可你倒好,给他整一出后院起火!”   陆进廉见着出色的年轻人,心里头一个想到的不是陆雯,而是陆淇。   陆淇这才神色一怔,“可……可我与许承安根本没什么啊,娘你告诉爹爹,我怎么会喜欢许承安呢!”   赵姨娘望着她,一时都觉心累和头疼。   想要告诉陆进廉去,也要现在能见到他的人才行啊!   昨儿陆进廉回府就去了程氏的畅春阁,摆明了并不想看见她们母女,说不得就是在气女儿不争气,为了个白身士子搬弄是非,委实眼界儿太低,失了侯府的脸面。   赵姨娘实在累了,叹一声,“先好好养伤吧,这两天能下地了就先去看看你爹,到时候多在他跟前说说好话。”   陆淇听话闷声应了两句,目送赵姨娘出了屏风。   她自己靠在软枕上,稍动一下就牵扯双腿痛得直钻心,左右思来想去发现无人可怨,索性还是全都归结给了婉婉。   瞧着吧,一次两次能找三哥给她做主,她还能找一辈子不成?   *   程氏定下的进宫日子很快就到了。   宫里规矩重,婉婉先前连着几日跟何嬷嬷学礼仪,累得腰酸背痛,竟还开始期望这天早些到来了,俗称早死早超生嘛。   当今皇后出身靖安侯府,未出阁前,是陆家那一辈唯一的嫡小姐。   当初先帝下旨要为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遴选皇子妃,听闻是圣上彼时长跪承乾殿外,一天一夜跪得晕倒过去,才为自己求来了这门姻缘呢。   得来不易,想来夫妻二人亦是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的。   陆家的嫡小姐嫁了过去,而后陆老太爷便为圣上殚精竭虑数年,一路将圣上从寂寂无名的十一皇子,扶上太子之位,再到登基御极成为九五之尊。   皇后也得以从皇子妃成为太子妃,最终母仪天下。   可帝后夫妻之间同床共枕二十来年,却将当初跪宫门时的珍贵情意,逐渐消磨殆尽了。   十几年来靖安侯府如日中天,陆进廉也向来疼爱这个妹妹,所以纵然后宫新人辈出、小打小闹不断,但却从来没人能真正撼动皇后的地位。   许是一辈子被保护得太顺遂,娇生惯养长大,婉婉过往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皇后,多少有些不太好相处。   临走前一天晚上,云茵告诫婉婉,“姑娘面对娘娘平常心即可,在她跟前切忌费心刻意示好,她不喜欢人家跟她说恭维话。”   婉婉头回掩着被子没应声儿。   她心底里说实在的,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皇后是否青睐于她,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又不傻。   翌日进宫,清晨云层阴翳,飘起了雪。   婉婉穿着繁重的宫装,在府门前上马车时,遇上了正要去官署的陆进廉与陆珏。   她是头回穿这样正式厚重的服饰,原本娇小的身子被撑起了端庄的气质,头发绾成极正式的双月髻,珠钗环翠,眉心一朵梅花花钿,妍丽了整张美人面。   婉婉见他在看着她,忙竭力藏起来自己心里那点儿不可抑制的紧张,在府门前福身见了礼,眉眼弯弯地冲他笑了笑。   “表哥慢走。”   可她的心事从来都在脸上眼里,再怎么藏也藏不住,教人都不必费心去猜都能一目了然。   于是临启程前,车窗外有人敲了敲。   婉婉打开车窗,茂华立在车窗下笑着劝慰句:“爷教小的来跟姑娘说,别怕,只当进去瞧瞧宫墙里的景致便是了。”   嗯?   婉婉狐疑地朝陆珏的马车看了眼,可惜除了已关闭的车门,什么也都没瞧见,也还没等多问两句,程氏已吩咐马车启程了。   她坐在马车里,心思千回百转,双手交握在一起出了一路的汗,直进到宫墙里步行,冷风吹得呼啸,还是止不住的忐忑。   到凤仪宫门前,宫女进殿中通报。   婉婉和程氏一道站在廊下等待宣召,眼角余光已能察觉到周遭有些宫人忍不住在偷偷打量她。   这位靖安侯府表小姐,可比那位宠冠六宫的宁昭仪,还要美多了。   婉婉不太喜欢被人那样不错眼儿地瞧,不自在,幸而不多时,殿里出来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应是皇后身边得力之人,将二人领进了正殿。   凤仪布置鲜少见金石玉器,反倒多花鸟,殿里宫人来往寂静无声,却是几只羽毛艳丽的鹦鹉,站在藤蔓攀附的花架上喊得热闹。   “来者何人!来者何人!”   殿中冷不防响起这一声呼喝,婉婉头一遭经历难免心头一跳。   她原低着头,当下也下意识抬眸去看,便见东首的金缎软榻上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鬓边簪一支鸣凤钗,正慵懒倚着软枕。   这殿里能坐着的,除了皇后没有别人。   皇后常日养尊处优,是以作养得极好,面颊饱满肤色白皙,双目大而偏圆却不显幼态,一双丹凤眼眸光锐利有神,和陆雯还颇有几分相似的英气。   她此时手中执一盏玉骨瓷茶盏并不饮,目光袅袅望过来,便是不偏不倚正落在婉婉身上。   四目相接,婉婉忙低垂下长睫,不敢多看。   随着程氏一道行至殿中央,恭敬见礼道:“臣妇/民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慵然抬了抬手教她们免礼,而后便吩咐宫女,“赐座吧。”   *   午时初落雪纷飞,金銮殿上的朝会还有小半个时辰便要结束了。   谏议院东侧存正堂中,陆珏搁置了手中的狼毫,从外唤进来个侍官,递给他一封文牍,吩咐道:“交给中书省张大人,请他今日即刻觐见陛下,商议此法。”   侍官领命,接过文牍便退了下去。   屋中复又静下来,陆珏靠进椅背里抬手揉了揉眉心,长睫微阖,眼前便又浮现出了昨夜梦中的些许画面。   清冷的月光,床前素青的帐幔随夜风缓慢飘荡。   他身前有人柔柔爬伏着,黏人的温软,女孩儿像是猫儿一样地蜷缩在他怀里。   他的胸膛起伏,女孩儿也随之伏动,她就像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昏暗月色中,她似乎醒了,朦胧抬起脸来望向陆珏,一开口,声音变成了一缕化在月光中的烟,缠/绵悱恻地近乎哀婉。   她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不要?   他本该要她吗?   陆珏眉尖微蹙,静静望住她,眸光淡淡,并没有回应。   她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脸颊贴上他胸膛,鼻音酸涩,“我一个人好害怕,哥哥,别丢下我好不好,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容深哥哥,你抱抱我吧……”   绵软的声音带了哽咽,竟是又哭了,滚烫的眼泪掉落在他脖颈上,触感甚至灼人。   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兴许藏了一条江河,一旦哭起来便源源不竭。   “我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却找不到你,哥哥,我好想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她轻轻地摇撼了下他的手臂,陆珏眸中不禁松动,终于抬起手掌,覆上了她纤细的脊背。   手掌下细腰不足盈盈一握,脊背单薄而秀致,微微凸起的脊柱,像是条勾人心弦的锁链。   原来她的开心那么简单,抱一下就可以,她扬起脸冲他笑了笑,露出脸颊边两个浅浅地小梨涡。   她凑过来,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和脖颈,鼻尖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就萦绕在他颈间,真实地教人都怀疑那究竟是不是梦。   也兴许那根本不是梦,而是他的七情六欲。   陆珏睁开眼,眉心仍留有蹙起的痕迹,他起身走到窗边,外头的落雪已将屋顶都覆盖住了,入目一片银白。   他倏忽想起几年前,入宫伴读前夕,那丫头也曾拽着他袖子哭晕过去,当时她若是能说话,是不是也会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因为其实于他而言,只要他想,长久地留下她,也……并非难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28号的更新在晚上11点,两章一起奉上,么么哒~ 第28章 ·   “娘娘,御书房刚来传话,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在商议紧要国事,今儿怕是不得空来了。”   午时末,凤仪宫的大宫女律容走近皇后,弯腰凑近耳边极低声的回禀了句。   婉婉这会子已在皇后命人赐座奉上茶点后,空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冷板凳。   云茵先前说得一点儿都不错,皇后娘娘眼界儿颇高。   高到人家眼里根本就没有婉婉这号人。   除了最初进殿时,皇后被她的容貌惊艳多看了两眼,而后便再没有理会过婉婉,连一句问询都未曾有过。   领着人来的程氏都觉面上过不去,她来之前可是多次跟婉婉说,皇后娘娘如何喜爱她,想见她呢。   但转念想想,婉婉这么一副美人皮囊,来这一趟本就是给皇帝看的。   拿着自己的由头给丈夫纳美人,天底下应该没有哪个女人是真那么心甘情愿的吧?   皇后原本在同程氏说话,听了律容的回禀,稍觉扫兴。   不能否认皇帝上了年纪后确实越发沉溺年轻女色,先头为了宁昭仪还颇有些一意孤行的意思。   可眼下瞧着,皇帝从来不是个贪慕美色的昏庸帝王,他心里自有一杆秤,一旦跟国政大事比起来,孰轻孰重在皇帝心里其实颠倒不了。   这厢皇帝确定了不得空,婉婉白来一趟,皇后便没有再留她在眼前的必要。   看了眼婉婉,她已经一个人静静在旁坐好半天了,期间眼睛没乱瞟、手脚没乱动,也没因为觉得无所适从就试图开口插话示好,是个沉得住的性子。   这点倒是教人挺满意的。   皇后遂吩咐律容,“小姑娘家家的坐久了大概嫌闷,找个宫女带她去御花园里转转吧。”   婉婉听着这话心里顿时一松,当下便隐约猜到皇帝应该暂时不会来了。   她想到早上临走时,茂华特地来传了话说表哥让她安心进宫,难不成表哥早知道陛下今日来不了吗?   可婉婉的脑仁儿不太灵光,并想不通他是怎么能做了皇帝的主,干脆不琢磨了。   这厢律容派了两个宫女领着婉婉,出凤仪宫往御花园去。   皇宫里的花园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这里有的侯府都有,并且因为宫中多喜富丽堂皇,反而少了几分侯府中的雅致韵味。   婉婉觉得没什么好瞧的,有些无聊,所以进去后便兀自寻了个角落里的秋千坐着,晃悠晃悠打发时间。   但她才坐下不久,便只听细雪纷飞间,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唤声。   “娘娘,您走慢一点,雪天路滑当心摔倒了!”   婉婉立时抬眸望去,她不太愿意碰见宫里的娘娘们,所以想瞧瞧对方是不是朝自己这边来的。   这一瞧,就看见那边积雪的小道上,提着裙子笨拙跑在前头的是个……身形稍微臃肿的宫妃?   “你们太慢了,我要堆个雪人给陛下惊喜,再耽误下去可就晚了!”   话音真是清脆悦耳,只是面容隔着雪雾看不太清。   宫里规矩重,走路迈多大的步子都有章程,婉婉先前学礼仪没少教嬷嬷耳提面命地纠正,眼下自然十分诧异,那是个什么人?   她身旁凤仪宫的宫女倒立刻将人认出来。   其中长脸的宫女轻嗤道:“卖乖扮傻少不了她,也不瞧着自己好几个月的身子,真不怕摔一跤,荣华富贵转眼就成了空!”   另个圆脸的宫女同样刻薄,“摔倒了还不是活该,正说明老天都想收了她呢。”   这俩人约莫没有把婉婉当回事,说话都没有避着她。   婉婉这便听出来,那就是先前跟皇帝去过大金山寺浴佛的宁昭仪,现下后宫里除了这位,旁的也没听说谁有身孕。   婉婉毕竟是皇后娘家出来的,不好跟皇后死对头贤妃那边的人碰面,万一起当众起冲突造成误会,她怕说不清。   所以当下便打算回去了。   谁知她这边脚下才挪步,绣鞋踩在积雪下的树枝上,带出一连串吱呀声,顿时就落了那边的耳。   “是哪位姐姐在那边?”   婉婉走不脱了,无奈回过身去,便见宁昭仪正挺着腰身,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她走来。   她那幅小胆子实在不够用,顿时提紧了一颗心,如临大敌。   原先陆雯都说了,这位宠妃娘娘向来与贤妃沆瀣一气,万一人家待会儿为难她,或者对着她使手段,到头来对皇后娘娘不利可怎么好呀?   婉婉很有自知之明,她好怕自己那四年的短浅见识,应付不来宫里这些心思深沉的娘娘们……   *   皇后与程氏谈完事时,已至未时过四刻。   这两人倒其实还算熟络,皇后早些年未出阁前与陆珏生母并不合,所以对后来的程氏,就谈不上永安长公主对程氏那样的偏见。   而且程氏上位时,恰好赶上皇后与皇帝夫妻嫌隙的大关口。   那时皇后心力交瘁整日以泪洗面,程氏没少替陆进廉来进宫开解,这一来二去的也算雪中送炭,两人便渐渐生出了些姑嫂情意。   也正是因此,眼界儿高的皇后才会对原本庶出的陆雯,格外眷顾几分。   宫道上的雪飘得像鹅毛,因担心再晚恐怕出宫不便,程氏这便与皇后告了辞,打算派人去叫婉婉回来。   谁知律容出去到外头廊檐一趟,进来便回禀道:“娘娘,那位婉姑娘……现下在花园里和宁昭仪堆雪人儿呢。”   和宁昭仪?   程氏一听,整张脸都僵了。   侧目去看皇后,果然,那面容也顿时冷凝下来。   跟贤妃身边的人扯上联系,皇后先头原本对婉婉的那一丝满意已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程氏见状忙缓和道:“那丫头年纪小,向来不知事,娘娘切勿和她一般计较。”   皇后冷冷嗤了声,再没有好声气儿,“不知事到是非不分,赶紧让她出去,这么糊涂的性子,送进宫来怕也只是个充数的!”   可……人家也不愿意进宫啊,不是宫里的贵人们把她召进来的嘛?   程氏心里的话不好说出来,面上一时难堪,朝皇后行礼告辞后,便亲自起身往御花园去了。   到了一看,那边两个姑娘年纪相仿,相处的其实很不错,没有想象中的勾心斗角,真的就只是在专心堆雪人。   婉婉向来很会照顾别人,是以宁昭仪临送她走时还很有些舍不得。   “宫里的姐姐们都不爱跟我玩儿,我平时不能出宫,你也不方便总进来,那等来年浴佛节吧,到时候你记得来找我。”   宁昭仪年纪比婉婉还小些,生了副小圆脸、鹿眼,口音清脆悦耳,性子也和气,婉婉听来这话显然只是邀约,欣然点头应下了。   但落在程氏耳中,却只觉有意挑衅。   这摆明是来年还要跟皇帝去礼佛的意思了,她怎的不直接跟皇帝说要做皇后呢?   程氏闷住了一口气,出宫回府的马车上,便为这事喋喋不休地数落了婉婉一路。   婉婉挨了训也无从辩驳,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   好容易熬到府门前下马车。   原以为此事就该随着和程氏分道扬镳结束的,谁知进府没走几步路,就恰好遇上了同样正自官署回府的陆珏。   程氏瞧见他,这才停下数落,笑了笑,“容深也回来了啊……”   两人间并算不得亲近,陆珏淡然颔首,看了眼后头垂头丧气跟着的婉婉,问:“怎么回事?”   “还说这丫头呢!”   程氏现下提起来都还有气,瞥一眼婉婉,“自己跟容深说吧,你今儿都做什么了?”   婉婉脑袋就更低了。   挨了一路的训不说,眼下还非要她当着表哥的面认错,真是颜面尽失。   她垂着脑袋不敢瞧他,两手绞在身前直打架,“表哥……我今日在御花园玩儿时,和宁昭仪一起堆雪人儿了,我错了。”   事后认错,她那副小嘴皮子倒捣腾得快。   程氏没消气,看着婉婉的眼神儿仍旧满含责怪,“现在知道错了,你明知那宁昭仪是贤妃的人,还和她兜搭做什么呢?教皇后娘娘怎么看你?”   皇后娘娘最讨厌的就是贤妃。   她今日和宁昭仪兜搭了一回,皇后娘娘往后肯定也该讨厌她了。   可婉婉当时没来的及想那么许多。   她看到宁昭仪性子温和,待人一片赤诚,邀她堆雪人时,被那长脸的宫女直白回绝了句   “娘娘自己去堆就是了,皇后娘娘召表小姐进宫还有别的事,不便奉陪,奴婢等先告辞了。”   试想一个宫女哪里来的这个底气跟宠妃这样说话?   只除非这位宠妃真的性子极其软乎,虽然得宠却并没有宠妃的张扬跋扈,甚至底下人都不怕她本人。   而后果然,宁昭仪被拒绝后并没有脾气,面上只是难掩失落。   那时婉婉临转身,看见宁昭仪站在冰天雪地里,娇小的身子被突起的肚子撑得有些不自然,连呼吸都隐约透着些沉重。   但发现婉婉在看她,她又自然弯起眉眼冲婉婉笑了笑,像是只小鹿,在渴望与人交好。   远处被她铲起了一小堆雪,但因为身子笨重,她可能并堆不起来雪人儿,给不了心心念念的皇帝一个惊喜。   婉婉看着这才倏忽软了心。   可这些哪怕说给程氏听,程氏也根本不在乎,只觉得她兜搭了贤妃的人,那就是大错特错。   婉婉除了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旁的也做不了什么,宁昭仪的名声早就和贤妃一道染黑了。   她在程氏劈头盖脸的责怪中抬不起头来,陆珏看着眸色渐深。   “你跟我过来。”   陆珏寒声截断了程氏的话音,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自顾提步。   婉婉抬起眼皮儿去瞧,就知道那话肯定是在说她啊,表哥总不可能是在教夫人过去的。   难不成还要再挨表哥一顿训吗……?   婉婉想着心里一阵发虚,脑袋顶儿上都是凉的,无精打采地朝程氏福了福身,踩着陆珏留下的脚印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   园子里冷风回雪,吹着有些透骨。   小道上覆了一层没来得轻扫的积雪,陆珏在前走得并不快,刚好够婉婉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但挨训总没有上赶着的道理呀,所以婉婉下意识地,一直跟他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她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出声儿。   可就这么走了一路,婉婉瞧出来,这好像是去浮玉居的路,表哥一直不说话,莫不是还要带她去祖母跟前受教导?   她心里一下子好不得劲儿。   在后头望着陆珏挺拔的背影,婉婉兀自酝酿了半会儿,还是轻唤了声,“表哥……”   陆珏负手前行,嗯了声,却没回头。   婉婉两手揪着狐裘大氅的系带,清了清嗓子,才踌躇问:“你让我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珏默然片刻的功夫,婉婉已经做好了虚心听教导的准备。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死早超生。   可是冷风拂面中,陆珏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随意极了,问她:“今日进宫一趟,玩得可开心?”   嗯?   婉婉重重眨巴了两下长睫,只听见他语气一贯淡然,也教人听不出是不是有意在挖苦她。   她兀自琢磨了下,试探性地、弱弱地回道:“……其实,还行……”   话音落,就听见陆珏好像极浅地笑了笑。   婉婉眸中一亮,这才来了精神跟他解释道:“表哥,我真不是有意违逆皇后娘娘的,只是觉得宁昭仪她并没有坏心,才会答应帮她堆个雪人。”   有些话对着程氏说无用,她却觉得可以对表哥说,表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她。   陆珏也确实没有要教训她的意思。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心思单纯并不代表蠢,她分得清周围的善意与恶意,无需旁人用责怪去耳提面命。   陆珏闻言,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倒是反问她:“你心中既然自有评断,方才又何必自认错了?”   他的眉目隐在薄薄一层雪雾中,隔着冷风,目光却是极温和耐心的。   但婉婉被问得一滞。   她认错,那不是夫人说她做错了嘛,她是个长久生活在别人屋檐下的姑娘,遇事若不认错认怂,难道还要梗着脖子去与当家主母争辩吗?   “可是表哥……”   婉婉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得妥帖,站在风里一时有些进退维谷,被吹得耳朵和脸蛋儿红一块儿白一块儿的。   陆珏忽然淡声唤她,“过来。”   婉婉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挪着脚步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前。   便见陆珏抬起手,却是轻描淡写地,捏住了她再次因为带耳夹而充血红肿的小耳垂。   婉婉今日因为要进宫,盛装打扮过,有过上回万寿节的教训,她本不想带的,但面见皇后礼数不能不周全,这才又不长记性了一次。   她眼睫轻颤,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躲闪,就只听啪嗒一声。   陆珏将她双耳的耳夹都取了下来,温热的指腹捏上去轻揉了揉,好像在为她疏通血液,暖耳朵。   他神色寻常地就像是举手之劳,又告诉她,“往后不舒服的东西不必勉强佩戴,不想说的话也不必违心去说。”   耳夹的确不舒服,可……   可陆珏大概不知道,这举动对如今的婉婉来说,就像是个闸门。   闸门打开,她脑子里几乎一瞬间便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许多不该出现的画面。   水雾氤氲的浴间、他如玉修长的手、抚在唇上的触感,还有身体里一阵阵酥麻的渴望……   那么长时间努力地假装失忆,就只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婉婉顿时没心思再去听他说了什么,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她脸上涌,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正在对表哥想入非非!   她在他跟前竭力低下头,生怕被自己露出马脚,贻笑大方。   也得宜与她的身量小,刻意躲藏起来时,陆珏哪怕垂首也只能看见她绒绒的发际,和挺翘莹润的鼻尖,还有……   一双红的好似要滴血的耳朵尖儿。   陆珏瞧着微眯了下眼,捏着她耳垂的指腹稍用了点力,明知故问,“怎的这么烫?”   这简直要命了!   婉婉的耳朵这下子彻底烧得通红,她忙不迭地缩起脖子,拉起大氅的帽子把自己露馅儿的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表哥……我、我怕是又发烧了,要先回去养病了……!”   她没办法在他眼前杵着了,怕出丑,说完便赶紧福身告辞,从他的视线里逃得飞快。   陆珏指尖停在半空片刻,在背后瞧着她小小的背影跑远,收回手时,终于忍不住摇头轻笑起来,牵动胸膛一阵颤动。   这样就吓跑了,真是个经不得逗弄的小丫头。   可她那时神志不清时,又怎么敢对他那般呢?   婉婉落荒而逃后,拐角风口处快站成冰雕的茂华这才好现身出来。   他在那当人桩好半会儿了,可因着视线限制,错位间只瞧着世子爷把婉姑娘抱在怀里亲近呢,哪里敢贸然打搅。   等瞧着人走了,茂华才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大氅迎了上来。   “小的原在小道上等着呢,来晚了,爷这是要去老夫人那儿吗?”   陆珏嗯了声,踏着碎雪转身,茂华顺势上前将大氅披在他肩头。   他身形挺拔如松,宽肩撑起来厚重的大氅,周身沉静稳重,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气度非凡。   “今日可有消息传来?”   茂华能在他身边伺候,自然心细如发,脑子里顿时一一将今日暗卫送到淳如馆的消息整理一番,有条有理地回禀了出来。   临了又补充了句:“爷,午间时候,霍小侯爷还教人传了密信来,像是挺着急,说请您看后尽快回信。”   的确着急,能找到陆珏这里的,哪一件不着急?   陆珏习以为常,一时间并没有多做回应,倒先过问了另一件事,“灵州那边如何了?”   说起灵州,那自然跟婉姑娘有关。   上回祠堂外茂华听云茵提了一嘴,说婉姑娘想家人时,连家人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光只能空想,听着都可怜见儿的。   但茂华当然没本事凭空去搜罗出几幅画像来,这种事情,理所应当还是回禀了世子爷。   果不其然,只需世子爷一句话,派往灵州的人当天傍晚就快马出发了。   只是现在毕竟时过境迁,当初太子教人将疫病的消息传出去后,方圆百里的人家大多避之不及,纷纷搬走了。   现在找起来不亚于大海捞针,找到了再由口述绘制画像更不容易。   茂华道:“先前是说他们已收集了几幅画像,只是无从判断究竟有没有出入,所以还在继续比对。”   钟家宅子里的人,那时除了老夫人与姑娘之外全部遇害,外头现在传的姑娘是老夫人故人之女,其实不对,老夫人那也是头回结识钟家老爷和夫人。   所以世子爷发现婉姑娘,当真实属偶然。   茂华现在还记得,那会儿的景象太惨烈,满院子都是面目全非的尸体,男女老幼都有,姑娘被藏在书房后的一处极狭窄的暗室里。   暗室是世子爷发现的,门打开,婉婉就抱膝蜷缩在角落。   世子爷伸手去拉她出来,便教她害怕之余,一发狠张口咬在了手腕上,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儿,一时咬得鲜血淋漓,险些把茂华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其实按世子爷的身手,想躲开轻而易举。   可他当时偏就没有动,直等她咬累了渐渐松口,他提拎着脖颈将人拿开些,瞧着她满嘴的血,目光浑似幼兽凶狠,这才略蹙了眉。   那后来便是世子爷十几年来,头回大发善心了。   他将她从那处不堪的宅院中抱出来,带回客栈洗干净,没有什么千回百转地思虑,也没有试图给她找人家寄养,过于顺理成章地就留在了身边。   茂华就觉得,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时下天暗得早,陆珏从茂华手中接过伞柄,没再教他继续跟着,独自一人去了浮玉居。   踏进正屋时,李嬷嬷正吩咐几个小婢女传晚膳,应是没想到他会这时候来,一时还颇为意外。   “是容深来了吗?”   里间罗汉床上,陆老夫人隔着屏风隐约瞧着人影,欣然招呼他快进去。   老夫人面上含笑,“平时从不见你这会子到我这儿露面,还没用晚膳吧,待会儿教她们添副碗筷,你正好陪我来用顿饭。”   陆珏自没有推辞,应下来。   他常日待人虽冷淡疏离,可于老夫人跟前却足称得上孝顺二字,平日老夫人的脉案会亲自过目,命人五湖四海地寻些稀有灵药送来浮玉居也是常事。   “祖母近来身子如何?”   陆珏在罗汉床一侧落座,接过李嬷嬷递上的清茶轻嗅了嗅,想着道:“昨日库房新得了几罐雪峰浮翠,改明儿就教人给您送来。”   陆老夫人欣慰,“我这身子还能如何,能吃能喝,天天乐呵着就是老天爷恩赐了。”   祖孙二人淡淡说了几句,老夫人挂念着婉婉进宫的情形,正好问起他来。   婉婉进宫谢恩之事,老夫人先前自然与陆珏商议过,眼下听说皇帝被国事绊住了脚,没见到婉婉,心下一时安稳。   可……可这法子没有再二再三,下回再去,怕是就躲不过了。   老夫人说起来颇为发愁,“那孩子命实在苦了些,我又不想随意将她的终身大事交代出去,现在再去寻好人家,真叫个临时抱佛脚。”   陆珏闻言,垂眸风轻云淡地笑了笑,“祖母不必再寻旁人了,我娶她。”   话音方落,陆老夫人正要去执茶盏的手,一个不慎抖了下,茶盏顿时歪斜了些许,温热的茶水倾洒了出来,打湿了膝头的衣裳。   幸而不烫,衣裳也厚实。   李嬷嬷在旁也呆住了片刻,回过神儿才要上前来擦拭,却被老夫人抬手制止了,而后遣退了屋中一众下人。   待屋中只剩下祖孙二人,陆老夫人才又确认道:“容深,方才那话你……你再说一遍?”   陆珏声音并无甚起伏,“祖母,我今日前来便是想与您商议此事,请您择日,当众为我与婉婉定下婚约。”   今日婉婉进宫谢恩,只此一回不会再有第二次。   皇帝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陆珏不会教她进宫去受那样的委屈。   那时带回来才及他腰间的小丫头,陆珏曾像养一只猫儿似得养了两个月,她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地很合他心意。   后来入宫伴读,陆珏将她交给了老夫人照看,老夫人也将她教养的很好。   可老夫人属意为她挑选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入得陆珏的眼,全都是平庸之辈,反倒是外头一堆觊觎的眼睛盯到了她身上,一个个全都不怀好意。   狼环虎伺中的姑娘,陆珏要留下她,便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在她的名字前,冠上他的姓。   作者有话要说:   防杠:   “以我之姓冠她之名”这个事有古代“冠夫姓”习俗的局限性,请大家就不要用现代的姓名权来杠作者了,感谢! 第30章 ·   陆珏说要娶婉婉。   陆老夫人这次听得很清楚,不可能有错,当下却怔忡住许久,面上并不见多少喜色。   她看向对面的陆珏,如珪如璋、端方如玉,他已经是年过弱冠的男人了,成家本就是应该的,近两年老夫人也不少为此操心。   可为什么偏偏会是婉婉?   老夫人原本是打算过将婉婉留在陆珏身边的。   但本意是做个贵妾,有陆珏护佑她一辈子安然无忧、富贵不愁,稳稳当当做个被宠爱的小女人就好了。   可“婚约”是什么?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定下了,日后八抬大轿进南正门,那就是靖安侯府未来几十年要当家做主的一家主母了。   高门权贵,一家主母肩上的责任与担子并不会比一家之主少多少,而婉婉……   陆老夫人当然是心疼她的,否则先前也不会费尽心思,试图给她找个好归宿。   可这个孩子性子太弱,心思太过简单,侯府的将来不是开玩笑,就算当真将府中半边天交给她,她又能撑得住吗?   陆老夫人沉吟了一瞬,再开口已尽量让语调显得平和。   “容深,婉婉的去留我原先问过你,那时你并不是这般打算,若因这回皇帝之事才想留下婉婉,那……”   老夫人想了想,“那便给个贵妾的名分吧!”   “虽委屈了些,但你往后好好疼爱她就是了,至于正妻的位置,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若是婉婉,旁人要怎么看咱们侯府?”   怎么看?   寄居侯府、身份低微的表小姐,勾引了府中高不可攀的世子爷,其中诸多手段、百般心机,要由得人去猜,那可真是太丰富了。   陆珏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我既娶她,她就是正妻,与旁人的眼光无关。”   他话音淡然,问老夫人:“她是您膝下养大的孩子,若是做妾,您真舍得吗?”   更何况,他早说过了不要妾室。   老夫人一时不语。   陆珏才又道:“她年纪还小,心思简单并不是短处,眼下待人处事虽算不得圆融,但日后天长日久,教她慢慢跟着您学就是了。”   他的沉静中,总无端带着教人毋庸置疑地笃定,仿佛落字便会即刻成真,教人无法不信服。   陆老夫人说不出不妥,静默片刻,眉尖还是不由得微蹙起来。   “可盛京的名门闺秀无数,她们哪一个都比婉婉更适合做侯府的世子夫人,你不会不明白啊?”   陆珏当然明白。   但那些所谓合适,不过是高门联姻用以撑门庭的惯用手段罢了,因为掺杂了利益,所以就连娶谁,都要往利益最大化去考虑。   可是陆珏不需要这些。   娶妻成亲于他而言,就理应只是饭桌之上多副碗筷,枕席之间多个人这般简单。   屋外的风雪呼啸声愈发地大了。   陆珏从软榻上起身,拱手朝老夫人见了个礼,“祖母,她原就是我的人,我留下她也是理所应当,还望祖母成全。”   陆老夫人的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陆珏的坚持都是沉静的,没有寻常年轻人常见的迫切与热烈,所以哪怕提出此事如此突然,也教人说不出冒失和莽撞来。   陆老夫人无话可说,祖孙二人相对良久。   沉默了许久,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你有你的主意,只是婚约事关你与婉婉的终身,毕竟不是个小事,我总要再与你父亲商议一番才是。”   陆珏颔首,“多谢祖母,此事我会自行同侯爷言明,祖母不必挂心。”   陆老夫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她身体不好,陆珏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行事妥帖,不可能甩个棘手的尾巴给旁人去收的。   更何况这父子二人,都数不清多少年没亲近说过一回话了。   陆进廉在终身大事上是过来人,这次要是能就此事同他说上几句心里话,也是好的。   这日陆珏在浮玉居陪老夫人用过膳之后才走,等瞧着他离开,李嬷嬷才进屋来。   进屋了一打眼儿,便见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眉眼间隐约还剩下一点萦绕的愁绪。   她走上前去,一壁替老夫人宽衣,一壁问:“方才听见的都封住了口,您这边怎么样,世子爷这回难不成是铁了心了?”   陆老夫人面上恹恹的,“他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姻缘这事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愿意做个咄咄逼人的老古板。”   李嬷嬷轻笑,“您当然不是老古板,做长辈的,您数头一份儿开明!”   老夫人觑她一眼,“容深性子冷,却是个孝顺的,我要是拿孝顺来制他,岂不是倚老卖老,若将他的孝心都消磨完了,这府里还靠什么来维系?”   说着又叹口气,“如今且先瞧瞧他父亲的前车之鉴,能不能教他回心转意吧。”   李嬷嬷听着就觉得,这怕是板上钉下一半的钉子了。   世子爷这些年在府里,明面上还是世子,可话语权其实已经与侯爷无二,甚至多数时候,侯爷也都待之赏识更甚于教导。   他的婚事,说白了只是他的房中事,侯爷兴许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便如早些年,世家公子们十四五岁便该有晓事婢女,十六七岁早该成家的,世子爷何以能拖到现在仍旧自在独来独往?   只不过就是他一句不想要,府里便没有人再去自找没趣了。   那反过来,世子爷现在说想要了,旁人想去拦,怕是也难。   李嬷嬷想着又问:“那婉姑娘那边,您打算怎么着?”   这种事情提起来,要是老夫人因愁生了怨,也觉得婉婉借着近水楼台,私底下攀高枝,那她的日子往后就不好过了。   不过幸好,老夫人愁归愁,怨却是没有的。   “先别贸然跟她说,免得万一不成不就的,平白教她难堪一场。”   老夫人到底还是疼惜她的,也清楚她的性子,陆珏说要,那就是他自己想要,说勾引,当真是高估那丫头的心思了。   *   浮玉居里谈论婉婉的终身大事时,濯缨馆这头,婉婉自风雪中跑回来,倒在软榻上,蒙头没动静一下午了。   屋里临月和云茵来来往往,也都由着她去。   这丫头能怎么了,要是伤心受了欺负,躲也会躲得离人远远儿的,不会在跟前,这么个阵仗,多半是一点儿不足为道的小心思罢了。   姑娘大了,总该有点心事,若是万事都不知道往心里搁,那约莫也不太正常。   婉婉把自己闷得够呛。   直等脑子里所有关于表哥的胡思乱想,全都偃旗息鼓,她从枕头中露出脸来,窗外夜幕已至深沉。   但软榻跟前就有一扇窗,正对着湖对岸的蒹葭玉楼。   此时玉楼的第二层已亮起通明烛火,婉婉隔着一面湖泊,恰而将里头隐约走动的人影,看进了眼里。   是表哥……   虽然离得远,但婉婉一眼就能认出他从窗边走过的身影,不会有错的。   婉婉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当下又被扔进去一个小石子,一圈一圈晃荡开了波澜。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软榻上膝行几步,下颌抵着两臂,懒懒趴在了窗沿上。   因为原先瞧见的次数多,婉婉知道他总是坐在南面那副长案后,若处置公文,大抵一两个时辰都不会起身。   表哥肩上的事务怎么会那么多呢,他会不会累呀?   经常婉婉趴着无所事事地瞧着他,都觉得累了,他仍旧一心公事,半分不曾懈怠。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也不尽是如此沉肃。   譬如去年盛夏的晚上,表哥才从宫中归府不久,婉婉就看见他侧坐在洞开的窗边,吹着湖风在饮酒。   那时已是深夜了,他却没有燃灯。   婉婉要借着湖面照映上来的月光,才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   他当时左手上在灵活的摆弄着什么,她看不清,但很快,好像就被他随手扔进了湖里。   婉婉还在想是什么东西?   后来过了好几天,她从河堤路过,才无意中看到,湖面上飘浮这一个极其复杂,但却已经被人拆解得不剩半分秘密的机枢锁盒。   原来表哥就连闲暇时找的乐子,都与常人不一样啊……   “姑娘,别在窗口吹风,当心又着凉了。”   临月进来焚香,顺手一把就将婉婉从窗口扒拉了下来,又将窗户关上了。   瞧不成了。   婉婉收回目光,听话地下软榻趿鞋,准备去洗漱睡觉了。   但她从回来开始脸就红红的,临月挂念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觉着温度正常才放下心。   时辰不早了,照看婉婉洗漱之后躺在床上,临月正要起身离开时,婉婉忽然抬手,在她耳垂上捏了几下。   临月一怔,片刻狐疑。   婉婉躺在枕头间探究地望着她,问:“姐姐,你有什么感觉吗?”   还以为又怎么了呢,临月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这能有什么感觉,你那点儿软绵绵的力道,又不疼。”   她说着便又含笑去揪了揪婉婉的耳朵,问她是什么感觉?   婉婉顿时却就不说话了,临月给她掖了掖被角,一壁催她赶快闭眼睡觉,一壁起身将床帐放下了。   临月走出去后,屋里静下来。   婉婉的心却乱了,躺在床榻间辗转反侧近一个时辰,怎么都睡不着。   左思右想,她只好又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湖对岸那的灯火还亮着。   表哥眼下又正在做什么呢?   透过朦胧的夜色,婉婉脑海中有个念头正越发清晰起来,强烈地教人无法忽视。   她在想表哥,想看见他。   大概是上天捉弄她,婉婉的念头方起,湖对岸的窗边忽然有人影走动,下一刻,陆珏竟真的推开了窗。   可是隔着遥遥一片湖泊,婉婉却好似被他当场捉拿了原形。   她的手一颤,窗户猛然耷拉下来,砰地一声敲在她心扉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   一夜未眠的后果,便是翌日,婉婉出现在浮玉居时,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儿。   进屋一瞧,好巧不巧的,陆老夫人精神头也不是太好,正倚在软榻迎枕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好似满怀心事。   婉婉在屏风外拉住路过的李嬷嬷,低声问:“嬷嬷,祖母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老夫人久病,常日多不爱别人总在跟前说起这些,婉婉是个心思细的,总记得避讳。   李嬷嬷停下步子,含笑瞧她,“姑娘放心吧,老夫人身子且好着呢,你进去陪她说说话,哄哄她开心,约莫就雨过天晴了。”   这话说得有深意,但婉婉没能体会出来。   她只猜着祖母怕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了,看这连早膳都未传,故而不急着进去,兀自退出门外,先领着云茵往后头梅园去了。   雪落枝头,腊梅初绽。   这时节的梅花最是干净香纯,用来做梅花酪,寒香扑鼻清爽可口,再好不过。   两人一道摘了小半花篮,头上肩上已落满了树枝上的积雪,再到厨房一冷一热,婉婉端着做好的梅花酪进屋时,鬓发全都是潮湿的。   “你这个孩子,就说怎的今日不见你人影呢。”   这会子程氏和陆雯、陆淇、周氏都已在座,陆老夫人面上不好显山露水,只如往常一般亲热地招呼了婉婉到跟前去坐。   陆淇现在一看见婉婉,就觉的膝盖隐隐生疼,忿忿撇开了眼去。   婉婉倒不在意,进屋给程氏、周氏先见了礼,便教云茵将做好的梅花酪呈给众人。   递到跟前的小碗,陆淇不情不愿地接了,闷声嘀咕道:“谁没吃过似得,腻死了……”   她觉得婉婉搞这些小恩小惠的动作收买人心,小家子气极了,靠寄居在侯府里讨生活,也难怪把这些伺候人的东西都做得如鱼得水,天生的奴婢命!   周氏在旁听见她怨怼,忙轻咳两声将话音掩去。   这边婉婉自拿一碗去给老夫人,“这是今晨刚摘的梅花,甜味儿不重,空着肚子吃也不伤胃的,祖母您尝尝看。”   她待人总都是细致又真诚,陆老夫人就着她手中羹匙吃了两口,还是忍不住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鬓遍的水气。   “这些事吩咐给底下厨娘们做就是了,你何苦自己去沾染一。”   婉婉眉眼弯弯,“我的心意和厨娘不一样嘛,祖母用的开心才最重要。”   昨儿陆老夫人为了婚事那一遭想了一晚上,说实话也还是稍微有些拧巴了一晚上。   可这会子看着婉婉在眼前,像往常一样地撒娇、乖顺,老夫人本就柔软的心里,忽然一下子莫名通畅了不少。   那婚事,陆进廉若能说得通且就作罢。   若说不通……总归自己膝下养大的姑娘,容貌品性样样俱佳,配自己膝下最出色的孙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不重门第的先例,陆家先前也并不是没有过,算不得破天荒。   心里的愁绪散了,陆老夫人精神头也总算好了许多。   这厢又同婉婉问了几句昨儿进宫的事,无非便是告诫几句,教她谨防外头的人居心叵测,那宁昭仪兴许是真的单纯,但她身后的贤妃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婉婉一一颔首,尽都应了。   请安过后,其余众人都散了,只有程氏单独留了下来,因这日子临近老夫人七十大寿,她还有些宾客之仪要与老夫人商议。   陆雯百无聊赖,干脆和婉婉一道了濯缨馆,外头天寒,越发对比出屋里教暖气烘出的一股甜软的香气,尤其旖旎。   “你屋里又用的什么香啊,真好闻,头也送一份去给我试试。”   陆雯一进门便直往软榻上偎去了,想起来又问:“祖母寿辰,你准备了什么贺礼呀?”   屋里烧着炭盆,但婉婉向来畏冷,一壁随口应着声儿,一壁去教临月灌两个汤婆子,“姐姐知道的,我还能准备什么,不过是绣了一副画儿罢了。”   “绣的?在哪儿,我瞧瞧。”   陆雯知她向来绣工极好。   原先陆雯及笄,婉婉亲手给她绣过一条裙子,手艺不亚于城里出了名的绣娘,陆雯穿过那一后便小心珍藏了起来,生怕弄坏了。   婉婉起身,引她往里间绣架去。   掀开防灰的素纱,底下露出了一副半人高的画卷,针脚细密精准,是幅名家古作《百福松山祝寿图》。   这幅画的真迹现下已失传,婉婉若送贺礼,肯定不可能送拓印版,这才想了个绣制的法子,将东西真正变成了自己的心意。   陆雯瞧得眼前一亮,“这得费不少功夫吧?”   婉婉说没有,“我初夏就开始准备了,逢得空便做一点点,也不费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可其中的心意却不是三言两语能抹掉的,陆雯瞧着仍旧颇为佩服。   “有了你这份贺礼珠玉在前,啧啧……到时候看陆淇还有脸把她那点儿东西拿出来献丑?”   她万事都喜欢和陆淇比,能压陆淇一头就最好不过了。   婉婉听着在心里叹气,也不好坏了她的兴致,毕竟陆淇也事事都喜欢和她争,两个人此消彼长,这些年也说不上究竟谁吃得亏比较多。   但有件事是个例外,就是此皇子们开礼选秀。   按照惯例陆家要送选一个适龄小姐,两个人倒都一致达成了共识,送陆雯去。   先前陆进廉有看中的后辈时,紧着心顾念着给陆淇相看,陆雯知道了也没功夫气他偏心,她只一心挂念着太子萧恪。   陆淇呢,已得了父亲的偏爱,什么皇子妃不皇子妃的,她才不稀罕。   两人在屋里待了会儿,陆雯又觉得闷,坐不住。   从软榻边的窗口望出去,湖面上被风吹着结了厚厚一层冰,湖边堆着皑皑积雪,瞧着就教人生了戏耍的念头。   陆雯从软榻上倒腾起来,伸手来拉婉婉,“小婉儿快起来,咱们去滑冰吧!”   婉婉不大愿意,一旁伺候的云茵也不大乐意。   不为别的,婉婉一向身子弱,比不得陆雯幼时好歹还和陆进廉学过几招剑术,寻常闺阁姑娘们约着打马球,陆雯也是个中好手。   可婉婉连放风筝时间久了,她都觉着累,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哪儿遭得住滑冰那么大动静的折腾。   “姐姐,我不会滑,就算了吧……”   她赖在软榻上不肯动弹,裹着薄毯像团软软的棉花团儿,细声细气地想要推辞。   但她跟陆雯相比,无异于小胳膊拗不过粗大腿。   半会儿,两人一道从濯缨馆走出来。   云茵给婉婉严严实实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再套一件大氅披在肩上,兜帽一带,她一张小脸就只瞧得见半张精致的下颌了。   府里库房要什么都有,她们到湖边儿的时候,已经有小厮拿着两幅全新的冰刀在等。   婉婉头玩儿还不会穿冰鞋,陆雯一边笑话她,一边又蹲身下来动手给她穿好,然后拉着她的手,慢慢踏上了湖面的冰层。   脚踩上去打滑,腿也伸不直。   这下子婉婉真是连路都不会走了,动作不甚美观,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嗤笑。   过头去看,陆淇的嘲讽永远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笨得像只刚学步的鸭子,什么都不会还好意思来丢人现眼!”   陆淇的婢女金枝手里也拿着冰鞋,她方才就是瞧小厮去了库房,才突发兴起想来滑冰,罚跪之后的气,正愁没处撒呢。   陆雯嘁一声,“有颜面笑话别人,不知道谁,头学滑冰吓得痛哭流涕都不敢动,婉婉可比你强多了。”   二人但凡斗起嘴来能没完没了,婉婉忙拉了下陆雯的手,“姐姐,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试试。”   陆雯也不愿意教陆淇逮着婉婉过嘴瘾,遂不跟她纠缠,将近处这片地方留给了陆淇。   谁成想这湖面宽阔,陆淇的心天大地大,冰刀踩上去几个合,便将大半的地方全都霸占了。   她身姿如燕,不费力就将陆雯和婉婉双双挤到湖边儿站着。   俩人一个脸被气得发红,一个脸被风吹得发红。   她们只要稍往中间去,陆淇就会有意无意地带着一阵疾风,贴着婉婉身边飞过,扬起的大氅拍在婉婉身上,冰刀刮在冰面上声音也刺耳。   婉婉胆子小,好几次被吓得站不稳,险些摔倒。   陆雯一口闷气憋到了嗓子眼儿,压不住了,扭身从湖边抓过一把积雪捏成团儿,对着陆淇翩然的背影就是一团子。   “教你烦人!”   湖边儿不多时就雪团儿四处乱飞,像在打雪仗,阵仗又好像稍微凶猛了些。   正值下半晌酉时末,陆进廉与陆珏自官署府,今日走的北偏门。   还在小道上就听见不远处湖堤旁热闹非凡,听声音也知道是府里几个姑娘在玩儿,离得不远,陆进廉便稍饶了两步打算去看看她们。   陆珏也一同过去了。   近到湖堤小道口,遥遥瞧着漫天纷飞的雪沫里,婉婉缩成一团儿将自己裹在大氅里,带着兜帽,教雪球砸得都不敢露头。   忽然间,周遭怎的滞住一息。   婉婉还没察觉丝毫异常,她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扬手扭过身,就朝方才被砸中的方向扔了个大大的雪球。   她团老半天了呢,手都捏得冻红了。   可扔出去片刻没听见动静,周遭只更安静了,婉婉这才狐疑从兜帽里露出脸来。   视线触及来人,她顿时整张脸都枯萎了。   “表、表哥……侯爷……”   几步之外的湖堤边,陆珏正拿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一把拦住的雪沫,目光落到婉婉迅速心虚的面上,眸中笑意似是而非。   这丫头,也有顽皮的时候。   侧后方站立的陆进廉,拂手拍去胸膛前的些许“漏网之鱼”,锁着眉头威严轻咳一声。   婉婉吓得不轻,脚下冰刀一个不稳,跌坐在冰面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   湖边一半是冰面,一半是积雪。   婉婉穿得厚实,她就像个绒绒地雪团儿,吧唧一下子坐倒在硬邦邦地冰面上。   痛倒是不痛,可问题是,脚下踩着滑溜溜的冰刀,她自己起不来了……场面一度有稍许尴尬。   陆淇瞧着都要笑坏了。   离在远处的陆雯和云茵倒顾不得笑话,正要前来扶她,却见最近的陆珏已提步下湖堤,踩着厚厚一层积雪,走到了婉婉身边。   婉婉颓然瞧他过来,心底里很有些无地自容。   陆珏身形高大,站在面前笼罩住了她,婉婉看他伸手,还以为表哥是要拉她起来,便也朝他也伸出了手去。   但陆珏俯身弯下腰,两手直接穿过婉婉腋下,毫不费力就将她抱了起来。   可他的手掌约莫相对于婉婉的身板儿来说有些大,掌心使力时,无意中,似乎触碰到了她厚实衣服下真正的柔软。   姑娘家的曲线和衣服堆叠起来的感觉,区别其实很鲜明。   陆珏的动作几不可察的稍滞了下。   下一刻,他将婉婉放在了湖边草地上,淡声问:“自己能站稳了吗?”   “多谢表哥。”   婉婉无知无觉,瞧云茵也要过来了,忙扶着他小臂稍稍退开些,拉一拉衣摆,拢一拢大氅,妥帖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   这众目睽睽下的,不能再教人看了笑话。   那边陆进廉将陆雯、陆淇唤到身边,这会子沉着脸问起来她们方才在做什么,二人倒是异口同声。   “爹爹,我们就是在玩儿打雪仗罢了。”   话说出来陆进廉都不信,她们俩能在一起玩儿,旁人约莫是“打雪仗”,她们二人必定是“打”雪仗。   瞧陆进廉沉着脸,陆淇比陆雯要更会体贴人,当下上前替陆进廉拍了拍胸口没拂干净的雪沫。   陆淇在父亲跟前向来乖巧极了,也难怪陆进廉这些年偏宠她。   “爹爹,女儿可不敢骗您,不信您问婉婉,她最实诚了,绝不敢说瞎话的。”   婉婉才取下冰刀走上来,冷不防听着这一句,觑了眼陆进廉的脸色,和陆雯的眼色,也低声说:“侯爷,我和两个姐姐方才是在玩儿呢。”   陆进廉常日其实算不得一个严父。   且不论府上的公子们幼时情形如何,但论起管教女儿这种事,他一向都是交由程氏和赵姨娘自己来,插手的情况很少。   当下遂也没有多说,只嘱咐了两句说天寒风冷,教她们早些回去。   陆雯和陆淇双双乖巧应了声,婉婉也点了点头。   目送着陆进廉与陆珏走远,婉婉不知怎的,总觉侯爷今日看她的眼神,颇有些不同呢?   的确是不同的。   陆进廉已听过了陆珏的打算,他要娶婉婉。   但听过之后,陆进廉什么都没说太多,却又显然将所有不愿成全的话,全表示了个遍。   他当下的态度只能算是模棱两可,并未立刻就欣然点头应承下来。   陆进廉眼里的陆珏,一贯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过冷清,要说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谁,除了婉婉没有第二个人。   感情的事,陆进廉不至于去追根究底的问陆珏,那姑娘究竟哪点与众不同,才让他拖了这几年,突然破天荒动了成家的心思。   但靖安侯府毕竟不是普通的人家。   其实有时候门当户对,并不一定就只是迂腐与利益,或许也是面对外界风雨时的并肩而立,和举案齐眉的底气呢?   夫妻之间,若是心不在同一个对等的位置,最终的结果,大抵都只会在一次又一次地阴差阳错中,生生从琴瑟和鸣走到两败俱伤。   谁都年轻过,陆进廉也不例外。   所以他原先走过的老路,亲身努力走过一回结果却并不如人意,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再重蹈覆辙。   *   这日滑过一次冰,婉婉果然用了好些天才缓过劲儿。   起先浑身酸痛得好似散了架,云茵每日晚上都要教她去泡药浴,再趴在床上给她按摩全身之后,才教她睡觉。   如此折腾了几日,才稍好些了。   先前陆雯参加的皇子妃选秀,日子定在年后开春儿,恰好与老夫人寿辰相差无几,是以府上近来事务颇多,程氏忙得脱不开身。   陆雯参选的一应事宜,程氏不得空一一过问,她自然还是要来寻婉婉陪同。   她在珍宝斋订做了一副头面,这日凑了个大雪初霁的好天气,遂拉着婉婉一起出了门。   街上人多,马车行得异常缓慢。   婉婉被晃荡得昏昏欲睡,一路上陆雯好像在说些什么跟太子殿下有关的事情。   可惜她困得很,也没太听清楚。   停在珍宝斋门前时,婉婉梦都做一茬儿了,脸颊被压出一片红印儿,瞧着越发软乎的不行。   陆雯双手捧着她的脸蛋儿,可劲儿揉了揉,“起来了小懒虫,还睡!”   婉婉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儿。   打起精神跟着陆雯进了珍宝斋里,她是贵客,掌柜的从柜台里迎出来,殷勤领着二人便往二楼雅室去。   她们上楼梯时,恰好楼梯口出现个清雅的身影,穿一身锦缎华服,正从楼上下来。   两方人迎面碰了个正着。   姜蕴站在上方,神色冷淡,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孤傲。   两相对面,她一句话都没有同陆雯说,径直从婉婉身边擦肩而过,下楼出了珍宝斋。   婉婉低声问:“雯姐姐,你和姜小姐怎么了?”   陆雯倒是不以为然,“没怎么,我俩原先兜搭也只是因为三哥,但先头我娘说了,爹爹不打算跟姜家结亲,那我还费那功夫干嘛呢?”   这话可太实在了。   看来永安长公主先头和程氏一番说和,没有用。   姜、陆两家结不了亲了,所以陆雯如今也不与姜蕴交从了,因为没有价值,她们的交从都是利益为重,从不做无用功。   况且……   “她想必也是来准备参选行头的。”   陆雯又努努嘴,“前几日听说有几位皇子暗地里,已经派人向姜家抛出橄榄枝了,也不知道她的眼光会放在谁身上?”   “不过她现下都不能嫁给三哥,那做个皇子妃也挺好的,对吧?”   婉婉也说不上来对不对,这些事情她也不懂。   可她觉得姜小姐眼界儿那么高,寻常一般的皇子,姜小姐可能并不一定瞧得上。   况且如果真的喜欢极了一个人,恐怕很难心甘情愿退而求其次吧?   不过就连姜小姐那样的天之娇女,都没办法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知侯府和皇后娘娘究竟想要怎样的一个世子夫人?   婉婉想不到。   另一边,姜蕴出了珍宝斋大门。   因为碰上婉婉,她坐上马车许久,心绪也仍有波澜。   那天在画舫上,姜蕴和陆珏并没能说上两句话,长随便匆忙自外而来,回禀说那位婉姑娘出事了。   姜蕴一直与陆珏算不得相熟之人。   但也正是这份冷淡的不熟悉,才令她在头回看见他那般周身凌寒,教人触及逆鳞的杀意外露时,诧异之余,还一瞬间彻底死了心。   姜蕴没见过陆珏那般模样,她以为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在乎的。   却原来并不是。   二人究竟是何关系,姜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么清楚,但那至少证明那姑娘在陆珏心里,有一席之地。   具体占了多少谈不上,可也足够她死心了。   少女心事于姜蕴而言,终究只是端庄之外难得的任性一场,她任性过了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现在心思静下来,一切便还是会以姜家为重。   皇子们开礼选秀,其间暗潮汹涌,姜家必得要立于不败之地才行。   *   婉婉与陆雯在珍宝斋试过整幅头面后,又挑了许多新款的首饰,直吩咐人送去靖安侯府即可。   两人出来后,陆雯也不知在等什么,还不着急回去。   走在街上听人说前头隔了两条街,新开了家甜食铺子,便又拉着婉婉去了一趟,买了些婉婉寻常爱吃的糕点,哄着她继续逛。   直等下半晌申时末,婉婉瘫坐在一间成衣铺子里走不动道儿时,陆雯的贴身婢女扶穗到近前耳语了几句。   陆雯这才打算回程了。   但走到门口,她只教婉婉独自上马车,悄声道:“小婉儿,你回去若逢我娘问起,就说你逛累了,我不舍得教你等,知道了吗?”   婉婉:“嗯?”   要是这样,方才她就走了啊……   婉婉歪着脑袋疑惑不解,陆雯这才抬手掩嘴凑近她耳边,“怀远哥哥先前儿教人给我传信儿了,他才出宫,我去见他一面。”   太子殿下?   婉婉这就更不明白了,“姐姐,太子殿下为什么不直接去府里看你呀?”   陆雯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这种事情给你说了你也不懂,回去吧,马车上睡一觉,进府了就悄默声儿地回濯缨馆就是了,乖啊。”   听她这样说,婉婉也不好耽误人家有情人相会,只好应下来,吩咐侍卫启程,然后兀自倒在车榻一侧睡觉去了。   但这一路,她还是想不通太子和陆雯多此一举是为什么,所以也没能睡着。   回到濯缨馆,婉婉还在兀自瞎琢磨,抬眼间,倒见临月正和茂华站在廊檐下说话。   她抱着吃食进门,临月眉开眼笑地到跟前,“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茂华都在咱们院子里,特地等你好半会儿了。”   婉婉望着二人有些稀奇,“等我做什么呀?”   茂华一笑,乐呵道:“小的来当然是受世子爷的吩咐,姑娘拾掇拾掇跟小的走一趟吧,爷现下就在玉楼等着您呢。”   表哥在玉楼等她?   婉婉回身朝湖对岸看了看,这时候天没暗,那边还没有燃烛火。   那天晚上的胡思乱想之后,导致她现在一想到陆珏,心里就莫名别别扭扭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   时下风寒,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去蒹葭玉楼不能乘船,只能走河堤一步一步绕过去,弧形河堤上的一排垂杨柳,现下都是光秃秃的飘在风中,很有几分萧索。   茂华在前领路,直将婉婉带到玉楼台阶前,他就止步了。   “姑娘去吧,爷在三楼南面静室,上去左转就能看见。”   茂华一路上也没说表哥找她做什么,婉婉心里还有点无处安放的小紧张。   她提裙迈步进大门,蒹葭玉楼上下共五层,内里建造得十分宽阔,陈设雅致不饰金银,反倒多玉石书画悬挂在各处。   婉婉脚步踩上木质的阶梯。   头顶一扇透气的小窗中正有暖黄色的光芒落下,扬起的微尘飘浮其间,有一种兵荒马乱的无声静谧感。   吱呀声缓缓延伸向三楼,婉婉寻到静室门前,探着脑袋往里瞧了眼。   静室里向阳的一面开了两扇六角菱花窗,窗边茶桌上的小泥炉正汩汩冒着热气,陆珏便盘膝坐在桌边,闲适摆弄着面前的茶具。   他今日休沐,因是独自在玉楼,穿着也十分慵然,只一袭水墨染地长袍,并未系腰带,广袖舒展,很有文人墨客的萧然落拓。   婉婉站在门前没挪步,细细唤一声,“表哥……?”   陆珏嗯了声,没抬头,言语间捏着茶盏优雅的转动了下手腕,指骨分明的手,修长似玉,教沏茶的动作在他手中都雅致极了。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   他嗓音极淡然,随意问她,“今日与陆雯去何处玩儿了?”   婉婉没见到他之前,莫名其妙就紧张,可等真正面对他了,听着他的声音,潺潺流水一般,她好像就又不紧张了。   “珍宝斋,去和雯姐姐看首饰了,还买了好多好吃的。”   婉婉料想陆雯偷偷去见太子,二人铁定也是瞒着他的,遂不敢贸然说漏嘴。   她怀里捧着买来的小食,走过去依着他右手边的茶桌一侧坐下,拆开一袋递到他面前。   “表哥,你尝尝这个樱桃糕,可甜了。”   袋子凑到鼻尖便飘来一股甜腻的味道,陆珏不喜吃甜食,稍稍侧首避开了些,没动手。   婉婉这才想起表哥手上不得空呢,只好自己伸手拿了一小块儿,殷勤地直接递到了他嘴边。   女孩子的十指芊芊,指尖泛着一层淡淡的粉红,捏着糕点凑在陆珏眼前。   他停顿了片刻,还是张口,就着她的手,将那一小块儿樱桃糕吃了。   瞧她低头还准备再给他挑一块儿,陆珏先淡声开了口,“剩下的自己吃。”   婉婉这便噢了声,不给他了,自己捏着块儿糕点慢慢地咬,半趴在桌边,与窗外暖阳一道静静地看他烹茶。   陆珏的五官生得极齐整,眉骨深邃,鼻梁挺直,眼睛的轮廓有些像桃花眼,可是没有那般多情,下颌的线条也十分流畅。   他肤色要比寻常男子要白一些,却不显阴柔,而是不染俗尘的干净,此时瞳色被阳光照得清浅似琥珀,使得他看上去会有种神佛的悯然容和。   容深,婉婉一直觉得这名字十分衬他。   婉婉把他的名字放在心口辗转反侧地念了好些遍,目光不知不觉就在他面上停留地过于长久了些。   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陆珏自然是能发现的。   室内静谧,姑娘家目光轻柔似水,一时间将湖面飘上来的冷风,都变得缠/绵起来。   陆珏手中的茶水总有沏好的一刻,他长睫微抬,恰好捕捉到她含羞草一样触之便连忙收回的目光。   唇角轻扬,陆珏将白玉的茶盏轻放在她面前,明知故问,“方才在看什么?”   婉婉咬着糕点眨了眨长睫,装得很若无其事,“窗、窗外刚有只漂亮的蝴蝶……”   大冬天的蝴蝶,真能张口就来。   被他那样看着,婉婉有些头皮发麻,轻咳了两声,可她嗓子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忙垂首捧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口。   “当心……”   那个“烫”字,陆珏并没来得及说出口,不成想稍稍逗一逗她,这丫头竟就莽撞成这样了。   不过幸而婉婉喝得少,察觉出来烫时,一口茶都已经咽了下去,只剩下舌头上一片麻麻的灼烧感。   婉婉皱着脸瞥他一眼,抿紧唇牵强地朝他露出个笑来,硬说:“不烫……”   陆珏眸中忍住没露出笑意,侧过身,指尖捏住她的下颌将人拉近些,“张嘴。”   婉婉眉尖紧紧蹙在一起,瞧他眉宇间隐有无奈,怕是在嫌她笨,只好难为情地仰着脸朝他张开嘴,露出里头嫣红的小舌头。   烫过之后就更红了,若是不管,再过一会儿兴许会起泡。   陆珏瞧了两眼,起身从旁边的小立柜抽屉中取出一瓶药膏,指腹沾染了药膏,单手拇指轻轻撬开她的唇齿,将指尖伸了进去。   药膏抹在舌尖上凉凉的,有股幽幽的香气,他指腹的薄茧剐蹭过婉婉柔软的舌尖,触感稍显粗粝。   陆珏居高临下目光专注,婉婉心虚的眼神儿却无处安放。   女孩儿纤细的脖颈间,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陆珏垂眸瞧着,低低地笑:“这茶好喝吗?”   唔……   被他这样明知故问地取笑,婉婉觉得好丢脸啊,耳根子一阵阵发烧。   婉婉皱着细细的眉头觑他一眼,使气似得,含糊不清“嗯”了声,只在心里腹诽:好喝,好喝极了呢!   她明明没开口,陆珏却好似全都听见了,目光不经意地望过来,婉婉可就又怂了,赶紧垂下眼睫,不看他了。   陆珏抹完了药膏,松开她,婉婉忙抬手揉了揉稍微酸涩的双颊。   他起身去隔间净手,临走时忽又用赶紧的那只手屈指,冷不丁儿在她光洁的脑门儿上敲了下。   “别舔唇。”   婉婉被敲得一激灵,粉红的小舌头忙安分躲藏了起来。   觑着他挺拔的背影转进了屏风后,她细细咂摸了下,那药膏的味道……竟然是甜的。   此时窗外正有霞光斜映,照出满室温柔。   隔间隐约传来水声,陆珏还没出来,婉婉心中忽地生念,起身趴到窗边推开窗扉,隔着遥遥一汪湖泊,探身远眺。   然后她便一眼自对岸濯缨馆的外院廊下,辨认出了正在走动的云茵。   原来从这里可以更清楚地将对岸尽收眼底!   婉婉胸怀中陡然猛烈砰动起来,也不知她先前趴在窗口仰望表哥的那些时候,究竟有多少次落入了他的眼里?   表哥会不会觉得她傻乎乎的?   因为要是不沾点儿傻,大概没有谁会趴在窗口一发呆就呆一两个时辰的,这想想真是……更丢脸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陆珏出来了。   婉婉忙收回思绪在茶桌旁坐好,但他提步并没有往这边来,而是往静室东面的檀木长案去了。   婉婉伸脖瞧一眼,寻着话头问:“表哥,你今日就是教我来喝茶的吗?”   喝茶?   当然不是,陆珏没回身,容色浅淡地唤她道:“过来。”   婉婉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跟着他走过去,走近了才见长案上头放置了几幅卷轴,不知又是什么名贵的画作。   陆珏兀自落座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从中随手拿起了一卷递给她,说让她打开看看。   婉婉狐疑不止。   手上也还是听话地拆开卷轴,展开来看,那是幅画像,纸张瞧来有些年头了,但保存的很好,画中是个女子,一个与婉婉眉眼间有八分相似的女子。   可婉婉看得出来,画中女子的神韵与自己并不相同。   “这、这是……?”   世上能如此相似的大概只有血亲,她心下其实一瞬间就隐隐有些猜到了,但就像游子近乡情怯,越是临到关头上,反而越是不敢相信。   所以茫然地望着陆珏,想从他口中听到个肯定的答复。   陆珏温声道:“这是当年灵州的第一美人,白璐,也就是你的母亲。”   美人不可方物,才有人私藏了她的画像,侯府侍卫见到画像第一眼,恍然还以为瞧着了府里的婉姑娘,定是错不了的。   这些年婉婉在梦里都见不到的母亲,此时就在她眼前,这样轮廓清晰,一颦一笑都仿佛栩栩如生。   母女俩长得那么像。   婉婉以前不知兀自想象过多少回母亲的样子,却都不知道,自己每日照镜子的时候,其实都看到了母亲的模样。   鼻尖陡然窜上来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涩,她长睫颤动带动眼眶温热,目光忙又落到另外两幅卷轴上。   “那……那这些……”   手忍不住有些打颤,婉婉把剩下的卷轴全都打开来。   那里面果然是她父兄的模样,父亲钟缙端方持重,是个蓄着短胡须的文人雅客模样。   而哥哥钟牧,则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和婉婉有六分相似,画像中是个张扬桀骜的笑脸,略带几分不羁的侠气。   所以其实她真的有一个亲哥哥,那时梦里的场景在她幼时应该真的存在过,不是她胡乱编造出来的幻想。   可父兄和表哥明明一点都不像啊,她梦里怎么会那样联想呢?   陆珏靠着椅背,瞧那姑娘站在长案旁脑袋低垂,目光紧凝着几幅卷轴,眼眶越来越红,嘴角越来越瘪下去。   这模样,大抵是又要哭了,真是个水做的小人儿。   “不许哭。”   陆珏嗓音沉静,哭了他又不知要怎么给她止住眼泪了。   婉婉紧抿着唇,闻言吸了吸鼻子,肩膀纤弱抽动几许,也在很努力地想克制住。   可千万般地情绪涌上来,铺天盖地,像是汹涌的激流决了堤,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哪儿是她想控制就控制地住的。   片刻,婉婉发现实在忍不住,干脆一扭身转过去藏了起来。   表哥嫌她哭起来丑,那她不碍他的眼还不成吗?   婉婉背对他虾着腰,双手捂住脸,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指缝中流露出来。   陆珏眸中倒映着霞光,霞光中只有女孩儿娇小的一道身影。   到底还是将她惹哭了。   片刻,他好像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单手捏着婉婉肩膀,稍显强硬地将她转了过来。   陆珏握住姑娘家细细的皓腕,想要将她的手拿开,瞧瞧那张小花猫儿似得脸。   可婉婉大抵不愿意见人,哭唧唧地哼了两声表示不愿意,捂得更紧了。   但她那点儿软绵绵的力道又哪里敌得过他。   注定还是躲不开,双手被拿开,婉婉满脸的泪痕。   她当真极不愿意再被表哥嫌丑,伤心之余干脆埋首,猛地一头扎在了他胸膛上,双手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裳,不肯撒手了。   她莽撞冲进来,狠狠地抱住他,借此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   陆珏的脊背僵住一瞬。   姑娘家的身子绵软娇小,秀致的曲线却已隐约突显,加之室内温度暖和,她穿得并不厚重,至少比那日在湖边要轻薄太多。   她的双肩轻颤,陆珏眸中的霞光也随之颤动了下。   他垂眸,目光无意落到姑娘家白皙的颈项上。   婉婉的后颈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小小一粒,像是雪地里落入的红梅,无端妍丽又旖旎。   陆珏抬手覆上她后颈,细细地一截雪颈在他掌下,像是柔柔弱弱地花枝。   他五指收拢握了握,拇指指腹在她落在婉婉耳后轻抚,“早知这画像又要惹你哭的这般厉害,便不如不拿出来了。”   话音落,婉婉就不答应,哼唧一声,双手拽着他腰侧的衣裳使劲儿扽了扽。   她分明是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一时没忍住而已,能拿到家人的画像,心里不知多高兴呢,算是喜极而泣。   陆珏极浅地勾唇,“那还哭,再哭我便将画像收回了。”   “再一会会儿……”   过了片刻,婉婉闷闷地声音从他胸前的衣料中传出来,“表哥……为什么人家都能记得,偏偏只有我记不得?”   脑袋里空空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受,婉婉虽然忘记了和家人生离死别的伤心,可也将从前的美好都忘记了。   她找不到慰藉,所以就连做梦,也要将表哥想象成自己的父兄,在他那里,她好像可以找到想要的安心和依赖。   但她还不懂,记得所有的事,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陆珏的掌心覆上她圆圆的后脑勺,语调柔和,“你只是比旁人选择了一个更合适的时间,重新开始而已。”   婉婉颤动的双肩顿了下,仔细把他的话咂摸了几个来回,眼眶越发酸涩,脑袋越发往他胸膛前钻。   再哭一会会儿吧……   陆珏身子向后靠上长案,准她藏起来再脆弱一会儿。   于他而言,婉婉大抵是心头上一处难得的柔软,恻隐之心他原先没有,看到她的时候忽然生出来些。   可原来他无意中的一丝恻隐之心,对她而言那么重要。   这么弱的小丫头,钻进他怀里来,哭得眼尾嫣红,他看着,便也不舍得教她失落了。   室内一时寂静,只剩下婉婉一丝极细的抽气声。   湖面的风吹散了室内的静谧。   直到日头西落,晚霞斜照时,陆珏怀里的动静渐渐消弭。   不知不觉间,婉婉已将整个身子都渐渐朝他倾靠过来,软绵绵一团扑在他怀里。   陆珏伸出手掌拖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婉婉闭着眼仍旧毫无察觉。   这丫头伤心累了,居然站着都能打起瞌睡来……   陆珏勾唇轻笑,指尖拨了拨她鬓边蹭乱的绒发,顺手又在她软乎乎的脸颊上捏了两把。   婉婉的额头上被她自己压出一片红印,可见方才是使了多大的蛮力抵着他。   阁楼中的楼梯轻响,是有人在上来了。   陆珏将婉婉抱起来,放进宽大的太师椅里,离开了他怀里,她稍微有点不安稳,在睡梦中含糊呓语了句:“表哥,你真好……”   哪儿好呢?   她心里总存着众人些微显露的善意,谁对她好一点,她就满心满意地亲近谁。   陆珏眸光深邃瞧了片刻,从旁取了件大氅盖在她身上,而后走出了静室。   茂华就等在门边儿,见他出来,低声回禀道:“爷,霍小侯爷方才到访,小的领去淳如馆书房先候着了。”   但凡跟婉婉有关的事,他总是惯会有眼色的。   陆珏未曾置喙,临走吩咐道:“你在这儿等着,等她醒了再送她回去。”   茂华连连殷勤地应了两声。   送走了世子爷,他伸着脖子往里一瞧,婉婉拢着厚实的大氅,睡得正香。   大概是做了美梦,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上扬着。   *   婉婉醒过来时,天边的太阳都已经落山。   湖面的风从窗口吹上来,凉嗖嗖地,婉婉身上的大氅就不那么顶事了。   她睁开眼迷糊了好半会儿,最先还习惯性地唤云茵,但唤了几声儿都没人应,回过神儿才想起自己先前,原本是和表哥在一起的。   “表哥……表哥你在吗?”   屋里没点灯,她一到傍晚入夜时分,眼神儿就不太好,放眼望去只觉一片黯淡,什么都看不清。   又是一连几声儿无人回应的寂静。   婉婉一向怕黑,颓然靠在椅背里环顾了下冷清的四周,美丽的霞光没有了,温柔的表哥也随之没有了。   刚才实在不该睡着的……   心里顿时漫上来一股难以言喻地失落,空荡荡地,难受又没有着落。   教她想起平时每次在饭桌上,看见云茵打开蒸糕盖子的一瞬间。   原本被蒸汽充满的糕点,一霎跑空了里头的蒸汽,就变得皱皱巴巴,难看极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也很难看。   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云茵该着急了。   婉婉五指抓着大氅深深吸了几口气,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借着窗外对岸的灯火摸索着往门口去。   才走了没两步,外头有人听着声响,寻进来了。   “表哥?”   婉婉眯眼去瞧,茂华忙一笑,“呦姑娘,小的可不敢冒充世子爷,姑娘千万别失望啊。”   “没有的事……”   婉婉冒冒失失认错了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这厢茂华进屋,轻车熟路在东侧小立柜里找出火折子点燃了灯笼,火光一亮,婉婉心头的些许不安顿时也消退许多。   “姑娘走吧,爷吩咐教小的必得送您到濯缨馆门口,方能回去复命呢。”   他说话夸大其词,婉婉都听出来了。   依表哥的性子,哪儿可能那么说,约莫就是一句“等她醒了,送她回去”吧?   不过婉婉没有拆穿他的好意。   出了蒹葭玉楼,茂华在前头错开小半步挑着灯笼,婉婉朝后望了望月色下的玉楼,她来这里了一趟,原先对于这里诸多的好奇便又泉水一样的冒了出来。   这地方和表哥一样,看上去总那么冷冷清清的。   婉婉踌躇了许久,不好直接问表哥的事,遂略显迂回地问:“茂华,你能给我讲讲先夫人吗?”   茂华提灯笼的手一顿,倒有些为难。   他不知世子爷与姑娘到了哪种程度,贸然提及先夫人恐怕不妥。   可再一想,世子爷待姑娘确实多有不同,稍稍提两句应该无伤大雅吧?   婉婉等了半会儿,还以为他要找托辞退却,已经不打算再多嘴问时,茂华却又开了口。   “小的也是七岁上才到世子爷身边儿,知道的不多,您权当听个热闹好了。”   婉婉眸中亮了下,忙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再说给旁人听的。”   这姑娘说话从来不带拐弯抹角的,茂华听着保证,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他想了想,从最基本的开始说:“姑娘约莫还不知道,先夫人姓柳,单名一个嫣字,乃是前太傅柳鸿钧大人的幼女。”   婉婉的确是不知道,陆家的祠堂正屋她从没有进去过,这些年也奇怪,并没听府里人提起过先夫人。   不过听着先夫人的名讳,她倒是想起了先前大金光寺时,表哥的那块儿玉佩。   现在想想,她是想歪了,那分明是先夫人留给他的。   “先夫人是出身大家族的闺秀小姐,美得好似仙女一般,仪态举止无一不是无可挑剔,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宽容,就是……”   “就是什么?”婉婉好奇地问。   “就是性子太冷了些。”   茂华不无感慨,“小的印象里就从没有见夫人笑过,世子爷那会儿才多小啊,五岁出头一点儿,性子却已经随了夫人,少言寡语。”   婉婉不记得自己五岁什么样子,可看旁的人家孩子,约莫就还在满地泥里打滚儿的时候吧?   “那方才那栋蒹葭玉楼,听说表哥小时候经常都在那边吗?”   茂华点头嗯了声,“世子爷小时候就在那儿读书……也不光那儿,还有府里南边那处封起来的小苑。”   府南边的小苑?   婉婉在侯府待了四年,竟还是头回听人提起这处地方。   “世子爷幼时不像别的孩子可以到处玩儿,他多数时候就只在这两处,但后来先夫人便是在那小苑里去的,世子爷也就没再进过那边了。”   茂华说着回头看婉婉一眼,忽然笑了,“其实姑娘如果关心世子爷,不如直接去问他,他说不准会愿意告诉你的。”   “我?”   婉婉微微睁大了眼睛。   茂华点头,“就是姑娘你,不信你去试试,说不准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直接去问表哥啊……婉婉有些犯难。   表哥常时温和,不能代表他就愿意旁人去当面探究他的过去,她有点不敢,万一问了教他不高兴,那怎么好收场?   但她也不好对茂华直接认怂,只好委婉道:“容我再想想怎么开口。”   一席话,不仅未能消解半分婉婉的探究之心,反而勾起了她对陆珏更多的好奇。   就仿佛是从一团凌乱的线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她以为扯一把就能解开,谁知道那线是没有源头的,一把抓过去,却是剪不断理还乱。   茂华也不至于勉强人,遂没再说什么了。   可他瞧着这些年,世子爷身边就没有说得上话的贴心人,婉姑娘已经算是一个了。   人的心里长久空着也会寂寞,说不得他会愿意教姑娘住进去的。   送到濯缨馆门前,茂华便要走了,婉婉一只脚都跨进了院门里,忽地转身又叫住了他,说请他稍等。   她捧着几幅卷轴小跑着进了屋,过了半会儿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只锦盒,双手递到了茂华跟前。   “劳烦你替我将这个转交给表哥吧,就说……说是我的谢礼。”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   下午霍宴前来寻人,在书房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陆珏时现身,已换了身墨绿常服,周身顿时沉肃许多。   霍宴此回来,神色难得着急一回,起因皆是由先前送来给陆珏的那封信笺而起。   陆珏已看过了,霍宴信中所说只一件事,东境关外匪患复起,皇帝有意下旨派遣霍宴率领鹰击军,重新前往东境镇压。   这事说来并不稀奇,霍家往前三代肩上都担着东境边关督守的职责,上一任老侯爷更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称得上是满门忠烈。   前往东境镇压匪患,本应该是霍宴的职责,他自年少起受的也是忠君报国的教诲。   只是可惜,忠烈自来都不得善终。   一年前狮虎关一战,襄城两道兵马总兵受魏国公指使,临阵使手脚暗中迂回,迟迟不予增援,导致老侯爷在前方被困,身陷险境。   三千鹰击军拼死突围,剩下来不到五百,霍宴九死一生才捡回了一条命。   将士们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背后却有人暗地里捅刀子,着实教人心寒至极,也是此事后,霍宴方才真正投靠陆珏。   陆珏为将他调回盛京,此前亦是费了不少周折。   如今皇帝在东境的制衡之术,已经无异于切断了霍家的后路,才会使得魏国公之流有机可乘,暗中给霍家使了那么大一个绊子。   霍宴若贸然回去,无异于拿命去赌一线生机。   霍宴提及家中旧仇,牙关紧咬,“你知道我不是怕死,可我不能让手底下那些弟兄全都死不瞑目,拿他们的血肉去填窟窿!”   陆珏自然也没这个打算。   东境偏远,霍家这些年甘愿安于一隅镇匪,忠心耿耿,却并没能在明争暗斗中幸免,陆珏要将霍宴留在盛京,东境的窟窿也得有人去填。   他的目光第一个看向的,就是章业成。   章家先前犯了陆珏的逆鳞不说,如今还握着一半御林禁卫权,拉下他,正可扶霍宴接管御林禁卫,不论从哪个方面看,章家都是不二人选。   陆珏同霍宴简短交代了几句,霍宴自然信他,知他已有打算,心下大安。   念着已来了靖安侯府,便又请陆珏与他一道前往集贤堂,拜会靖安侯陆进廉,这一趟等陆珏再回淳如馆时,便已过了戌时末。   茂华正从屋里出来,那想必玉楼里睡得人事不知的丫头,也已经回去了。   “爷,您回来了。”   茂华迎上来,接过陆珏褪下的大氅,一边跟着往屋里去,一边乐呵道:“爷,婉姑娘今儿有心意教小的转交给您呢。”   陆珏步子未停,嗯了声,示意他拿过来。   茂华抿嘴笑了笑,将大氅挂在内寝的衣架上,转身去将那锦盒拿了出来,“您瞧,姑娘心灵手巧,因是给您的,格外细致。”   陆珏抬手接过来,打开看,里头是一本古旧棋谱。   他自身棋艺卓绝,自然辨认得出这是早已失传的孤本,那个小丫头想必费了大功夫才寻到,可见用心。   书册里还被她仔细放上了压制的干花,女儿家的旖旎心思,顷刻间显露无疑。   “她还说什么了?”   陆珏将棋谱拿起来瞧了瞧,稍放得近些,还能嗅到一股婉婉身上特有的香气,她的气息,很特别。   茂华说起来也笑,“姑娘说您替她寻回了家人,她心里会长长久久地记着您的好,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辈子不忘,陆珏浅淡勾了勾唇,她的“不会忘”,但愿吧……   茂华看主子心情不错,也觉松泛和欣然,大概只有婉姑娘眼里看到的世子爷才是温柔又容和的,任她安心地亲近,同旁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旁人瞧着的世子爷,从来冷漠又肃静,根本教人不敢生出亲近的心思。   茂华想了想,挑拣着又道:“爷,今儿姑娘许是去了玉楼,临走时还跟小的问起了先夫人”   “问这做什么?”   陆珏忽然接口,话音虽淡,可似乎并不太愿意。   茂华忙补充说:“姑娘一腔热忱,只是想关心您,并没问太多,小的自然也不敢多言。”   陆珏也知,那丫头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想到什么便问什么罢了,先夫人在府里已经很多年都没人提起了,她会好奇也属寻常。   只是陆珏心中,亦有不想教人探究的那一处。   他将棋谱放回到锦盒中,面上倒不见不耐,只是嘱咐茂华,“日后这些事,勿要到她跟前多嘴。”   多年冷清惯了的人,到底还是没那么容易打从心底里热闹起来。   茂华心下叹气,并不敢顶着风头多言,嘴上只得恭谨应了声是,看着陆珏将婉婉的心意重新封存,妥善放在了书架格子上。   *   夜里月华如水,濯缨馆寝阁里灯火幽微。   婉婉趴在浴桶边,抬手玩儿着水里的玫瑰花瓣,看起来心情可美了,唇边还隐约带着笑,她的喜怒哀乐,从来都表现在脸上。   “姑娘又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云茵含笑,从木架上取来玫瑰香露,倒了一点在手心,化开后细细从婉婉的脖颈按摩到肩背。   她原先的本家应当也是大户人家,女儿娇养长大没受过风吹雨打,自来侯府就是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这一点,从女孩子身上的肌肤就可以看出来。   婉婉如实道:“今日表哥替我寻到了家人,自然是开心的。”   那三幅画像云茵也看过了,世子爷神通广大,说是教人去找,哪怕时隔这些年,物是人非竟也还能给找着。   而主子的神通广大背后,是不是也代表着他对姑娘的怜惜?   不然世子爷每日那么多的事,不一定就会记得一个小姑娘的小心愿,府上另两位小姐,并没见过世子爷对她们这样。   云茵想着问:“姑娘今儿去玉楼怎的这么久,世子爷留你还做什么了吗?”   婉婉摇头,“没有,就是我白日和雯姐姐逛街太累,在玉楼不小心睡着了,也不知道表哥是何时走的。”   云茵听着放下心来。   李嬷嬷虽是她亲小姨,可事关主子们的大事,没确定之前也还是半点风声没透漏,她才会有这么一问。   云茵只是担心,婉婉这样的性子,试想若是世子爷有跟大爷二爷那样的歪心思,亲近之余兴许欺负了姑娘,姑娘都反应不过来。   不过世子爷是正人君子,也是真对婉婉好,她倒是多虑了。   其他的话,云茵没有多说,仔仔细细给婉婉冲洗干净身上的香露,便教她起身了。   婉婉及笄已经一年,这一年里,云茵是亲眼看着她的身形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从以往的单薄娇小变得玲珑有致,一眼望过去春色尽显。   云茵忙端来雪衣给她穿上了。   这一夜好梦,翌日婉婉往浮玉居去陪老夫人用膳时,向老夫人请求,想在小佛堂中为自己的哥哥钟牧也立一块牌位。   陆老夫人怜惜她思念家人,当下慈爱地应了,吩咐底下人着手去办。   小佛堂牌位立上之后,老夫人还为她多做了件事,请大金山寺的慧智大师前来连诵了三天经文,以慰钟家亡人在天之灵。   婉婉心下自然感念,把侯府的每一分恩情都记在了心里。   但临近老夫人寿辰前,大表哥陆瑾院子里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说是霖儿被乳母抱着时,不慎踩滑跌进了池塘里。   这么大冬天的,乳母都禁不住冰冷刺骨的池水,更何况孩子。   婉婉听闻消息心下也一紧,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和云茵一道匆匆赶去延晖馆。   谁知去的时候不凑巧,刚踏进院子,正赶上陆瑾在惩处失职的乳母和几个嬷嬷,各人不知打了多少板子,衣裳破了,满背血肉模糊。   “姑娘别看!”   云茵低声道,忙要来挡住婉婉的视线。   婉婉心头发憷,看见那境况就隐约想作呕,忙不敢做停留,垂下眼睛匆匆提步进了里屋。   这会子老夫人和程氏都已经赶到了,赵姨娘守在床前焦心不已,周氏哭得要晕过去,被陆雯和陆淇一道扶去了软榻上坐着。   陆雯和陆淇已经一左一右地陪着劝慰了。   婉婉便没立刻过去,走到老夫人身边朝床榻上看一眼,霖儿面上都是青紫色,瞧着甚是骇人。   医师在床前施诊,站起身,老夫人忙急切问:“这孩子怎么样了?”   幸而医师道:“现下已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孩子体弱,水中寒气侵体,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儿。”   赵姨娘忧心忡忡,“什么病根儿啊,严不严重?”   医师是府上十几年的老人了,这厢细细说起来可能的症状,虽是没有提陆珏的名字,但听者自己也可以想到。   陆珏幼时不慎落水,年纪比霖儿要大些,身体也稍强,至今尚且每逢发作仍旧头疼难忍,要靠吃药延捱。   霖儿还这么小,怕是会比他更严重些。   赵姨娘与周氏面色一时颓败,老夫人也心疼得很,眉目间愁云惨淡。   正这时,屋外又传来婆子的哭喊求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程氏听来稍蹙眉,请示老夫人,   “眼下这孩子尚在养病,不若便教大郎将人留条命逐出去吧,也为霖儿积下福泽,况且过些时候,该是您的寿辰了。”   这话说完,赵姨娘冷哼一声,见不惯程氏装模作样的仁善模样。   若这落水的是程氏的亲孙子,看她还有心思说这番话吗?   老夫人是吃斋念佛之人,自然也不喜见血腥,便吩咐李嬷嬷,“去教大郎消消气吧,何苦多造杀业。”   李嬷嬷出门没多久,哭喊声就止住了。   陆瑾一身余怒未消,进得屋来同老夫人说了几句话,便责怪周氏没有看好孩子,哭哭啼啼地又无济于事,教周氏回房自己哭去。   陆雯和陆淇当下无人言语,婉婉心有不忍,看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许意,教她去陪陪周氏。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   这日婉婉劝慰了周氏许久,好不容易才教她止住了眼泪。   孩子出事,哪个做母亲不伤心不自责,大表哥那话实在有失偏颇,怪谁也不该怪到大嫂子身上的。   周氏三年前嫁进靖安侯府,在府里三个姑娘中,其实和婉婉最先亲近起来。   她本家在京中也算得有头有脸,中书侍郎府,正四品上官。   原先还曾打过撮合,想教自己本家的弟弟上侯府提亲娶婉婉。   可周家长辈那边并没瞧上婉婉的出身,此事也就没提起来,但周氏喜欢婉婉的心意,不像是假的。   等收拾好心情,周氏一心挂念着孩子,便又进了偏房。   这会子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床前是几个嬷嬷在紧着心给霖儿一点一点地喂药,那孩子双目紧闭,瞧着教人揪心。   医师在外间桌边收拾一应行头。   婉婉也该告辞了,遂走过去与医师同行,“劳烦您尽心一场,只是不知霖儿大抵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医师道:“姑娘且稍安,小公子快则明儿个就能醒,慢些的话,兴许也就这两天。”   好歹能教人松口气。   但因着霖儿这一遭事,婉婉又挂念起陆珏的情形,便趁此机会多问了两句。   “您这些年也一直在给三表哥请平安脉,我想问问您,霖儿若是如三表哥一般落下病根儿,那往后可是就没有痊愈的可能了?”   医师捋了下花白的胡须,倒又说不尽然,“这二者状况也不可相提并论。”   “唉,当年世子爷落水后,都直等夜里发烧不省人事了,才有人来请我前去看诊,若是早些,兴许就不至于如今受那头疼的罪。”   但霖儿掉下去后,医师看诊就很及时。   婉婉也不知道表哥那时身边伺候的人都哪儿去了,府中嫡公子,按理说不应该的啊?   她从前亲眼见过陆珏头疼发作,吃药之后效用似乎也不是很好,心里便总想尽力为他做些什么。   “我先前在您那里捡了些药材给祖母做药枕,您看表哥的情况,这法子能稍微缓解吗?”   话问出去,医师沉吟思索片刻。   但还没等答话,面前的回廊拐角陡然转出来一个人,陆瑾方才近距离处置过下人,身上总好像还带着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婉婉闻着顿觉不舒服,下意识后退了些许。   “你打听容深过去的事做什么?”   陆瑾眉目沉沉,微皱着眉头不悦,站在婉婉面前无端带有几分压迫性。   医师见状先行告辞离去,婉婉福了福身,说:“没有什么,只是正巧与医师提到此处,大表哥忙去吧,我先回去了。”   陆瑾今日心情不好,也确实没心思拦着她怎样,便教她就此走了。   出了延晖馆,婉婉下意识轻舒了一口气。   她和陆瑾并算不得亲近,但也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大表哥性子有些阴沉。   但外间对陆瑾的评价向来都极好,中正仁善,相反对陆珏的评价,则都是冷漠疏离,可其实婉婉实际相处起来,感觉差别很大。   瞧人,果真不能光靠片面之词。   那日婉婉同医师问的事没听到答复,但第二天,医师教人送来老夫人的药材时,顺道还带了另一份。   小医童说,她那法子不一定能起太大的效用,但可以一试,也是她一番心意,世子爷用来可以缓解头疾,自然是最好的。   婉婉便又给自己找了个活计。   日子晃晃悠悠,临到十二月初,陆老夫人的寿辰便到了。   晨起霜露在院里覆了厚厚一层,婉婉醒得早,沉星照看着给她梳妆,换了件老夫人新送来的湖蓝色锦缎马面裙,上头搭银白蓝边儿褂子,显得人十分娇俏。   “今儿姑娘怕是不得空安心用膳的,先垫些糕点吧,等厨房那头进了大宴,我再去给你传些小食来。”   这时辰还早,云茵知道婉婉常日饿的快,往常府上若逢宴席,她总要瘪着肚子一整天。   婉婉坐在软榻上细细吃了两块儿豆沙糕,并一盏甜乳茶,外头便来了浮玉居的婢女,说老夫人教她去茴芳馆见客。   她虽不是陆家人,可老夫人每回若逢府上来客,总都要一视同仁,教她跟陆雯陆淇一道出来亮个相。   茴芳馆这里并不待全部女眷,只作老夫人会友之所,寻常前来赴宴的官家夫人们都在晏山居那边,由程氏做主招呼。   今儿个陆雯去帮程氏了,陆淇被大嫂子周氏唤去应付贵女们了。   茴芳馆的场面,婉婉早已从善如流,因全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她就只需安安静静伴着老夫人,时而乖巧应答几句长辈的问话便足以。   长辈们谈话,大多离不开儿孙之间。   李老夫人家中嫡孙前不久大喜,说起来众人都是一片恭贺之声,可提到这一重,难免便有人打趣起今日寿星陆老夫人了。   “你也别光乐呵我们这些人,你膝下那么个龙章凤姿的孙子,怎的你也不着急打算他的终身大事?”   这说得必然是陆珏了。   二公子陆瑜虽然也未娶亲,但这一遭老姐妹全都心知肚明,那是个花花公子,不会这样问的。   陆老夫人闻言只是笑,“你怎的知道我就没打算?”   众人一听,来了兴致,纷纷打听起陆老夫人这是瞧上了哪家闺秀,因是熟人不避讳,说着说着便又借着猜测打趣起来。   盛京城里有才名或贤名的贵女大多都“榜上有名”,可猜来猜去,陆老夫人没一句应声,临了真真假假地说了句:   “要我瞧着,这满盛京的姑娘,都没有我跟前这个合眼缘儿,论相貌品行,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陆老夫人说这话时就拉着婉婉的手。   但满屋子里的人并婉婉自己在内,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听罢乐呵一笑,根本没有人会当真,最多当做老夫人的搪塞之词罢了。   也是,谁会把婉婉和靖安侯世子凑到一起去呢,莫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但长辈们倒都夸婉婉乖巧懂事,又说老夫人有福气,膝下养了个这么个贴心的小姑娘芸芸。   婉婉坐在老夫人身边,一贯妥帖体面地笑着。   这厢陪坐了小半个时辰,晏山居那边来了人,是大嫂子周氏的婢女。   “三小姐说身子不适,前头贵女们这会儿没人作陪了,我们太太分/身乏术,想请婉姑娘去瞧着些。”   可那些贵女们常日都是不爱同婉婉作伴的,她们大都嫌她身份低微,觉得若跟她走得近了,跌份儿。   这事周氏其实去请陆雯更合适,只是婉婉常日与她更亲近些。   婉婉也不便拒绝,就去了。   今日府宴,男宾女眷并未隔开,中间只有一方园子两相对望,是以婉婉一进晏山居,便在男宾中间看见了陆珏。   陆珏今日难得一改往常沉静雅致的衣着,穿了身显目的赤红色圆领袍。   玉带横腰,越发衬得他身姿颀秀,面容俊朗,在人群中间,端的是个众星捧月、松然鹤立的傲然之姿。   男宾那边正在玩射宝、斗诗,好不热闹。   这边的贵女们大多也都在瞧,“这一局你们觉得谁能得了那支青玉簪?”   婉婉闻言也跟着看热闹,身旁又有人笑说:“那可是姜蕴教人拿过去助兴的彩头,她是城里公子哥儿们的水中月,你看,那边儿趋之若鹜的人可不少呢!”   男子们玩乐比赛,闺秀出彩头助兴,越是这样公众的场合,越是无甚稀奇。   婉婉听着举目四顾,这才在一处稍显安静的角落里看见了姜蕴。   姜蕴性子孤傲,合得来的闺秀并不多,此时倚着围栏独坐,也在看自己的彩头究竟会花落谁家。   男宾那边传来欢呼声,是这一轮的射宝开始了。   前头几个公子各有各的风采,人人都在等陆珏出手,然而可惜的是,他这一轮缺席了,并没有参加。   那青玉簪,最终花落御史府的赵公子之手。   姜蕴眸中浮出冷淡的笑,寥寥收回了目光,再也没往那边看过一眼。   热闹瞧过了,婉婉没忘自己来这儿的职责,开始忙活着招呼在座的诸位,又与鲜少几个说得上的话的贵女,坐在了一起。   只是婉婉才坐下不久,身后就传来些许不友好的声音。   “一个寄居的外姓人,瞧她忙里忙外的样子,倒还真把自己当陆家人了,那么努力却又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真是好笑死了!”   分不出是谁先说出的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只刚好能在稍显嘈杂的谈笑声中,突兀地飘进了周遭人的耳朵里。   很快紧随而来的,便是几声掩嘴似乎都掩不住的笑声和议论。   临月立在婉婉身边,脸上顿时黑了一度。   对面的贵女都在打量婉婉的神色,婉婉要是拉了脸,那才真教失了体面。   她眨了眨长睫掩去情绪,权当作没听见,温和又端庄地笑了笑,从容地继续同她们续上了方才的话头。   任凭她们说去吧,反正她也不是头一回听见了。 第37章 ·   大宴到戌时末才真正开场,婉婉如芒在背小半天,终于得了解脱,领着一众贵女们入了正席。   诶,这时候消失已久的三小姐陆淇可就终于露了面。   婉婉和她的座位在一起,临月瞧得见三小姐面容酡红,想必先前是为躲懒才故意称病,教嫂子周氏将婉婉使唤过来,而自己窝在闺阁里小憩去了。   陆淇最知道那些贵女私下里都是怎么挤兑婉婉的,她就是故意的。   “瞧什么?”   陆淇斜斜瞥一眼面容沉郁的临月,“这是不是也打算要告状?那你教她去呀,我当她喜欢当众现眼呢,给她个机会还不高兴了?”   临月简直气结。   谁脑子有病才喜欢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婉婉不能眼看着临月也受气,蹙眉正色道:“三姐姐,今日是祖母的寿宴,你要是再这样,我们明天就去祖母跟前分辨分辨好了。”   陆淇嘁了声。   她深觉着婉婉是尝了一回甜头,便拿鸡毛当令箭了。   可这鸡毛也能顶事,陆淇前不久才受过罚,为此私底下找到陆进廉跟前哭唧唧地讨了好几次巧才算完,现在再往长辈跟前去一回,陆进廉约莫都要觉得烦了。   陆淇轻哼一声,姿态高高地闭了嘴。   陆雯来得晚些,只瞧了个尾巴,蹙眉觑陆淇一眼,跟婉婉说:“别理她,就那副德行,只会在爹爹跟前装乖讨巧!”   婉婉大半天都没见着她,不由得问起来,“姐姐怎么来的这么晚,我方才还瞧夫人在寻你呢。”   周遭坐的人多,陆雯说话都要掩着嘴,“今儿祖母寿辰,怀远哥哥其实亲自来了只是没露面,他心情不是很好,我去陪了他一会儿。”   太子殿下行踪隐秘无可厚非,可婉婉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听陆雯提起来两人会面,似乎都是悄悄的。   她以为喜欢一个人,哪怕藏在心里,眼睛也会泄露出来,哪怕不能朝朝暮暮,却也不至于遮遮掩掩。   但她于感情这上头,也只是一知半解,也不好去跟陆雯班门弄斧。   这厢众人坐定后,陆老夫人才由李嬷嬷扶着姗姗入了上首主座。   今日宾客满堂,老夫人是主角,陆进廉与程氏都在跟前陪坐了片刻,到晚辈们献礼贺寿时,才各自回了自己的席面主持大局。   晚辈之中,自然是以陆家三兄弟为先,他们三人中又当以世子陆珏为首。   陆珏无疑是个耀眼的存在,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场中众人的目光聚集而去。   他所献乃是一副画作。   贺寿词过后,茂华便连同另一个小厮左右将画轴缓缓展开,待全副画作尽数展现,堂中一时响起一片轻呼、赞叹之声。   那是幅早该绝迹的孤品古画《百福松山祝寿图》。   婉婉:“嗯?”   她当场有些呆住了,好巧不巧的,她的贺礼竟与陆珏撞上了!   只不过他的那副是名家真迹,而她的,是自己亲手一针一线比照拓印所绣的绣品。   知情此事的还有陆雯,两人侧目相对,一时面面相觑,婉婉垂落膝上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衣裳,脸色有些泛白,不太好看。   陆雯面色颇难为,俯身凑过来低声说:“那、那要不……咱们俩换换吧?”   无意中撞贺礼这种事,概率实在太小,严格来说心意其实才是最珍贵的。   此事若是换成陆雯肯下那番亲自动手的功夫,哪怕当众撞了,或许有一部分人背后会笑她,但一定还有一部分人,仍会把她夸上天。   可是婉婉……   没有人会夸她的,旁人只会笑话她的东西拿不出手,在真迹面前,她的心意再怎么用心也会显得相形见绌,根本不难想象她届时会被人在背后如何嘲讽。   那边陆珏贺寿后并未回自己的坐席,而是教老夫人留下唤去了上首陪坐。   这时便该轮到姑娘家们贺寿了。   婉婉站起身时,捏着裙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想连累陆雯,陆雯倒是已经吩咐教婢女和临月换贺礼了。   “世子爷教小的来问问姑娘怎么了?”   忽然间,身后传来茂华的声音,婉婉怔忡了下,回头去看,临月没有跟他避讳,低声同茂华说起了来龙去脉。   陆珏在上首,目光却也瞧得见,婉婉脸色的转变。   茂华听罢缘由也一时错愕,忙悄悄绕道去了上首,俯身凑近陆珏身后低语了两句。   婉婉颇有些狼狈,抬头朝陆珏看了眼,他想必也觉得意外,而后便不知侧首朝茂华吩咐了句什么。   接着茂华匆匆小跑着出去,等再回来时,正赶上婉婉献寿礼。   他气喘吁吁,掩着袖子与临月交换了一副卷轴,“慕容先生亲手题的字。”   婉婉也不知道表哥是怎么凭空又变出一封寿礼的,当下也只好顺水推舟,先欠下了陆珏这份人情。   说起来她都欠表哥好多人情了,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还得清啊?   献过寿礼,堂中一时热闹,婉婉正要和陆雯回座位,上首的陆老夫人笑意盈面,忽然抬手也冲婉婉招了招。   “小婉儿,你到祖母跟前来。”   婉婉侧目瞧一眼,颔首应声,缓步走到老夫人身边,“祖母,表哥。”   她到了跟前,自然朝陆珏投去了个十分感激的目光。   虽然原本也是他的贺礼和她撞了,教她大半年的苦功夫,一朝全都见不得天/日。   陆珏瞧她额上还留着方才紧张时渗出的汗,明知故问:“怎的出汗成这样,又发烧了?”   婉婉随口发烧这茬儿,在他这儿是过不去了……   陆珏这么一说,老夫人也瞧见了,伸手就在婉婉脑门儿上摸了摸,问她哪里不舒服?   婉婉悄悄觑他一眼,忙说没有,“祖母,没事,我大概是在屋里待久了有些闷吧……”   陆珏垂眸轻笑。   陆老夫人倒没觉出来两人这一遭眼神官司,如常拉着婉婉在身边坐下说话。   言语间,她望着婉婉乖巧漂亮的脸庞,又抬手到她鬓遍抚了抚,一举一动尽都是慈爱,只是有些话临到嘴边,心里还难免些许迟疑。   但今日阖府欢宴,陆珏就在身边,注定是要发生些什么的。   陆老夫人沉下心神,温声问婉婉,“小婉儿,祖母从前问过你那话,若是祖母重新为你寻着一门亲事,你还愿不愿意?”   婉婉没想到这一茬儿,倏忽间倒是错愕。   祖母当着表哥的面说起她的私事,这本身就有点奇怪,况且许家不是才回绝了她,哪里这么快又能寻着一门?   婉婉想了想,不好意思教陆珏听见她的闺中事,遂往老夫人那边凑过去了些,低低地说:“祖母,您又为我费心了。”   “但……但先前许家哥哥,便是您属意为我相中的夫婿吧?”   这丫头说起来还要专门回避着陆珏,老夫人瞧着一时好笑,轻咳了下,“还提许家那小子做什么,他没娶着你,是他没那个福气!”   婉婉知道祖母这是偏爱自己,但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嫁人。   嫁了人她就要离开侯府重新去适应一个新的家,那里的婆母会不会像祖母待她这样好?   姑嫂之间是会像她和雯姐姐,还是像三姐姐?她的夫君也会像表哥那样对她好吗?   想起以后,婉婉心底里其实是害怕多过憧憬的。   她搂着老夫人的胳膊,认真央求道:“祖母,我知道您一心为我好,但我不能教您总为我操心,就让我再多陪您几年吧,好不好?”   “谁说你嫁人就不能陪我了?嗯?”   陆老夫人抬手在她鼻尖上刮了下,颇为趣致地用眼神示意她去看陆珏,问她,“你觉得你表哥,他怎么样?”   这话说着并没有避讳的意思,陆珏端坐在老夫人另一侧,肯定是听得清清楚楚。   婉婉当下吓得不轻,踟蹰着也不敢答话,目光在老夫人面上扫一遍,又在他面上扫一遍,脑门儿上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祖母莫不是在说笑,这可教她怎么答?   如实说表哥好,似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顺杆儿爬的意思。   可要是违心地说表哥不好……   表哥怎么会不好呢,她找不出来他的短处,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胡说啊。   这可把婉婉难住了,眼神儿直勾勾的觑着陆珏,试图请他开口把这一茬错过去。   但陆珏这次目不斜视,神色淡然,并没有回应她的求助。   婉婉犹疑了半会儿,觉得祖母兴许就是玩笑话,她要是太郑重其事,反倒显得心里有鬼。   她于是小声地回道:“表哥……表哥自然是极好的。”   “那祖母若是将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   许、许配?   老夫人慈眉善目,眼角眉梢仍含着笑意,可神色是极为认真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婉婉不能再用玩笑话教自己心安了。   她闻言微微睁大了双眼,第一反应是去看陆珏。   因为心里忐忑不安,婉婉搭在膝头上的手因为紧张,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裙子。   表哥知道这事吗?祖母是不是硬将她塞给表哥的?表哥会不会不高兴祖母就这样做了他的主?   婉婉脑海里一时间涌上来千百种疑问,红唇开阖了两下,到底没说出话来。   这时,茂华提步到了上首,俯身冲陆珏回禀了句:“爷,宫里派了李德全前来贺寿,现下正在朝侯府而来。”   陆老夫人便没有再耽搁,拉着婉婉的手拍了拍,婉婉脑子里还迷迷糊糊地,忙扶着老夫人站起了身。   寿星有了动作,堂中自然一时齐齐稍止住了喧嚣,目光尽都聚集过来。   陆老夫人朗声道:“今日老身过寿,承蒙诸位莅临侯府赴宴,趁着今日宾朋满座,侯府也有桩喜事要请诸位做个见证。”   老夫人拉着婉婉到人前,“这个孩子诸位都是见过的,她自幼长在我跟前,这些年,我也总想着将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今日我便想当着诸位的面,为她与容深定下婚约,诸位都是他们的见证人,来年良辰吉时,还望诸位再临侯府,赴他们二人的喜宴。”   一朝“寿酒”变“喜酒”,不亚于平地乍起惊雷。   话音落,顿教满场都诡异地静默了许久。   寂静过后,四下骤然腾起一片极力压低却仍压制不住地议论声,锋利目光顿时如箭一般纷纷朝上首射来。   婉婉瑟缩了下,只觉头脑中正响起一阵阵连绵不绝的嗡鸣声。   而后她察觉到手被牵起来。   婉婉呆怔地转头侧目看去,是陆老夫人已执起她的手,放在了陆珏的手中。   掌心相触的一刹那,婉婉忍不住轻颤,险些下意识就要抽回手来。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啊!   但陆珏从容而沉静,收拢五指,便将掌心里女孩儿柔软纤细的小手,稳稳当当地握住了。   婉婉落在他温热的掌心。   她看到他轻声说了什么,似乎是“别怕”,又或者是别的,可惜她此时太过惶然,不知所措,并没有听清。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女婿终于订婚了…… 第38章 ·   宫里来人很快,当众公布完婚约没多久,门外便传来一声高昂的通禀   “大内总管李德全奉陛下口谕,贺靖安侯老夫人满寿之福!”   宫里来了人,整个堂中方才乍起地议论声,顿时偃旗息鼓,众人不得不压下心中的各种猜测,齐齐站起身来准备行礼。   陆珏见婉婉还没有从婚约的震惊中缓过神儿来,稍稍垂首凑近她耳边,说:“祖母的镯子方才落在了茴芳馆,你走一趟吧,去替祖母取来。”   其实是遣个婢女去即可的事。   但只要是他开口,婉婉便丝毫都不会置疑。   况且她眼下也确实需要点时间和空间,用来消化方才接受到的信息,遂怔怔点头应下来,匆匆领着临月兀自出了晏山居偏门。   今晚的月亮很圆,清辉落地成霜。   婚约这一遭,临月都要为她高兴坏了,“姑娘,老夫人果然还是最疼你的,回婚约定下,只等礼成,你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侯府将来的女主人啊,将来世子爷承袭了爵位,朝堂上政绩斐然,为她家姑娘请封诰命都是有可能的。   教外头那些人总拿姑娘的出身说事,往后看她们谁还能像今儿个似得,当面阴阳怪气地挤兑姑娘?   临月是真心为婉婉高兴,然而婉婉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不说话,临月这会子倒打开了话匣子。   又惦记着贺礼那事,笑道:“还有姑娘的贺礼,这是拿不回来了,茂华说那副题字,权当世子爷同你换的呢。”   “你瞧世子爷待你还是很好的,今儿个你才变了脸色,世子爷就瞧见了,要不是他一早就注意着你,哪儿能那么快发现,是不是?”   婉婉心不在焉,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表哥要那么副刺绣做什么用,可既然他要,她肯定没理由转头就藏着掖着不给。   但现在刺绣不重要,重要的是突如其来的婚约啊!   婉婉还是没能完全回过神儿来,连自己该做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等两人到了茴芳馆,临月忙活着开始找手镯了,她怔怔地也跟着一起找,手不停地在翻动,脑子里空白一片。   镯子死活找不到。   婉婉坐在椅子上正凝眉发愣,外头陡然又有人脚步扑腾腾地跑进来,阵仗大得好似正在被歹徒追杀。   是陆雯的贴身婢女扶穗,冲进来直奔婉婉,也是满脸的喜庆。   “婉姑娘好福气,我们小姐教奴婢先来姑娘道声喜,小姐还说了,姑娘这么天大的喜事,怎么还瞒着她,她回头可要跟您计较了呢!”   这话可教婉婉怎么回。   她坐在椅子上缓了好半天的劲儿,脑子里仍还是嗡嗡地,遂顾不得多想,起身径直往晏山居回去了。   现在李德全应该已经走了,她心里好乱,想看见表哥,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那厢李德全奉旨前来贺寿,自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行还带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是皇帝要赏赐给婉婉的,这珠子盛京城里一共就两颗,另一颗在宁昭仪宫里。   帝王的喜爱,原用不上这般迂回婉转。   只是靖安侯府毕竟是皇后的娘家,况且皇帝早习惯于教底下人承颜候色,只要天子目光所至,该由靖安侯府将婉婉主动奉上的,这样才体面。   可谁成想,李德全这回来没见着婉婉。   而后闲话多问了两句,他才知道这位寄居府上、孤苦无依的表小姐,已经内定成了准世子夫人,出人意料至极。   两人身份地位如悬殊,婚约竟就这般当众定下了。   谁能想得到?   直过了好一会儿,李德全才从无处遮掩的讶然中回过神儿来,一时间,冷笑里难掩几分尴尬和阴郁。   但到底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不至于为便失了礼数。   他沉了口气,扯了扯嘴角上前,“咱家恭贺世子得佳人,即是如,那陛下赏赐之物,便请世子代为收下吧。”   说实在话,这夜明珠李德全都不想给了。   但皇帝的赏赐,没有他拿过来在众目睽睽下掌个眼,回头又给拿回去的道理。   一颗珠子而已,皇帝富有天下,天家的体面更重要。   陆珏周身沉稳,吩咐茂华上前接过锦盒,又教婢女盛上一盏佳酿递到李德全跟前,客气又周到。   “祖母寿辰,劳大监走这一遭了。”   李德全目光微垂,落在陆珏赤红的华服上,不多言,道声谢,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就告辞。   堂中神色各异地一众宾客,这才终于渐渐回过味儿来。   回过了味儿,便该心照不宣地换上了一副得体的笑脸,三三两两地举杯冲老夫人道起了喜。   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是谁,跟她们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顶多背后当个谈资罢了,只要靖安侯府仍旧尊荣无上,她们该捧还是得捧着。   言笑晏晏地假场面,陆珏无心再作陪,便侧首同老夫人告了辞。   那爱哭的小丫头方才好似受了惊吓,不知是不是又一个人躲起来害怕地哭去了,他总该去看看。   但走出晏山居大门不远,绕过方影壁,先瞧着有人站在风里,正颔首以待。   *   婉婉寻过来,没等进晏山居,便在三道圆月门外,率先瞥见了垂首侍立的茂华。   她往前走过去,然后看见了陆珏的一片赤红色衣角,再顺着拐过去,才看见影壁下,正与陆珏相对而立的姜蕴。   姜小姐……她不知在与表哥说些什么?   婉婉心头扎进了一根刺,顿时站住了步子没敢再往前走,甚至打算先退几步回避。   但无奈她的脚步声已先传了过去,没等她转身,陆珏已回首侧目望过来。   “表、表哥……”   婉婉突然有些进退维谷,感觉自己这下子真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为尴尬。   她还有些心灰意冷。   仿佛看见了戏台子上老唱的那些,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男子却被长辈按头去娶旁人的烂俗戏本子。   扎心的是,眼下她自己似乎就是那个“旁人”。   十二月的寒风已凛冽透骨,婉婉一身单薄,不知所措地站在风里,被吹得脸颊泛白,略有些瑟缩。   陆珏自然不会因为姜蕴而教婉婉等。   他会驻足在听姜蕴一番言辞,只是因为姜蕴打头便问了他一句,“太子妃可否成为皇后?”   这话问的真是冒失又没道理,可投石问路,最要紧的本就不是道理。   姜越山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自幼视若掌上明珠,姜蕴的意愿,很能代表她的父亲与舅母永安长公主。   陆珏至少会听听她的打算,再做思虑。   眼下婉婉来了,他当下便与姜蕴告辞,而后朝婉婉过来,走到她面前,顺手便将茂华小臂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了。   姜蕴沉默看了眼二人。   陆珏身量高大挺拔,站在婉婉跟前时,离得近些,便好似将她拥在了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也为她垂首折腰。   姜蕴寥寥垂下眼睫,挺直脊背转身回了晏山居大堂。   婉婉双手冻得冰凉,陆珏又将自己掌心里的手炉递了过去,抬手给她系着大氅的系带。   陆珏淡声问:“跑出来受冻做什么?”   婉婉握着温暖的手炉,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表哥我、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陆珏垂眸看见她面上隐约不安,便猜到了,“跟婚约有关?”   婉婉诚恳点了点头。   她心里一点儿地方实在太小,倏忽塞进来这么大一件事,好像消解不了,把人撑得忐忑不已。   加上周遭的灯火也不明亮,陆珏的面容隐在半边阴影里,婉婉眼神儿本就不好,现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心里就越发七上八下。   园子里的风太大,她穿得又太单薄。   两人旁边不远就是间小阁楼,陆珏一时并未多言,只提步打算带她过去避避风取暖。   但才转身,婉婉却从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表哥……”   陆珏回身,瞧她又像那时祠堂里那般拉住他,但神情很不一样,那时她在渴求疼爱,现在,倒好像很纠结、很不好受。   接着,婉婉喉咙间艰难的滚动了下,陆珏便听见她说:   “婚约的事,表哥若是不愿,我们就一道去寻祖母说清楚,行吗?”   婉婉仰着脸,透过昏暗的光线迎上他的目光。   因为她自己也寻不到任何一个足以支撑这门婚约的理由,所以越发觉得不知如何在他跟前自处。   “表哥你也知道许家和宫里的事,因为这些,祖母近来越发为我心急,她只是怕我这辈子没有个好归宿,本意并不是想当众裹挟你的。”   这个小丫头,还一心只以为是老夫人自作主张的呢。   陆珏眉尖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一时却又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问她,“那说清楚之后,你今后又打算如何在盛京自处?”   这……婉婉也知道自己原本在盛京就不得人待见。   若是被靖安侯府广而告之地退一次婚,那她往后除了给人当小妾或者出家做姑子,约莫是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婉婉低着头为难住了,努力想思索个体面的答复,好半会儿说不上话。   陆珏也等了片刻,就看出来,她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不考虑啊,真是有点傻乎乎。   “抬起头来。”   陆珏的话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重,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托在了婉婉的下巴上,使她不得不听话扬起脸看向他。   他微凝起目光落在她水盈盈地眸子上,到底还是怕再把她惹哭了,不好哄。   陆珏才缓和道:“你既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愿意?”   恰而话音方落,夜空中突然炸开今天的第一朵烟花,斑斓的光亮瞬间照亮了陆珏的面容。   婉婉眼前稍微恍惚,这才终于看清了他眸中似是而非的笑意。   她怔忡地连连眨了好多下长睫,微眯起眼睛试图再仔细去分辨一回,很害怕是自己看错了。   晏山居内有欢声笑语飘出来,里头的人大概准备要出来了。   陆珏瞧她缓不过来神儿,便不逗她了,沉声道:“先前不是说想家了嘛,来年若得空,我便带你回灵州看看。”   这话婉婉怎么会不记得,她原先在小佛堂里自言自语时,对着爹娘的灵牌说过,等将来嫁了人,就要和夫君回去祭拜他们。   所以……表哥是真的应了这门婚事,打算听从祖母的意愿娶她?   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不光堂中那些人的目光在问,凭什么是她,婉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是她自己。   婉婉脑海里翻起惊涛骇浪,比方才听闻婚约时还要更加汹涌澎湃,险些要将她给冲击晕乎了。   她整理了很久的心绪,就发现自己所有的心绪里,除了惊讶和疑惑,并找不出任何推拒的念头。   想到今后要和表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她其实是很开心的。   过了好一会儿,婉婉再抬起头来看向他,是鼓起勇气试着问他:“那……那我有什么能为表哥你做的吗?”   陆珏低低地笑了笑。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天边的烟花倒映在婉婉水灵灵的大眼睛中,一刹那间璀璨绚烂,漂亮、美好极了。   陆珏心头微动,指腹抚上她昳丽的眼尾。   但这回他忽然不想只是轻抚而已,于是情不自禁地俯身凑近,将温润的唇覆上她的眼睛,蜻蜓点水般吻了下。   婉婉的长睫颤动,在他唇间轻扫而过。   陆珏温热的呼吸就倾洒在婉婉眉眼间,他说:“没有,做你自己就好。”   他在众人转出来之前站直了身子,婉婉眉心却还残存着余温,一点点星星之火,霎时便以燎原之势烧遍了她整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   婉婉脸蛋儿红红,眼睛又睁得圆圆的,目光对上他,便教陆珏想起逢年过节时,常见的年画娃娃。   那边陆雯扶着老夫人已经走出来了,正看向二人。   陆珏屈指轻敲婉婉的额头,将她从怔怔的神游中拉出来,“祖母在唤你,过去吧。”   婉婉回过神儿,红唇开阖了下,心里明明还有好多话想跟表哥说,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踟蹰片刻,她只好赶忙连连应了两声噢,听他的话转过身,快步朝老夫人走去。   但她怎么好像还能感觉到,表哥在身后正注视着她。   “婉婉!”陆雯瞧她过来,面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方才三哥都和你说什么了呀?”   她挤眉弄眼地冲婉婉使眼色,弄得婉婉不好意思极了,“雯姐姐,没什么的,你别瞎想……”   婉婉眼神儿躲闪,忙不迭的否认,陆雯的目光就更玩味了。   但不等她在开口,婉婉到近前,忙趁势扶住了老夫人另一侧手臂,岔开话头说:“祖母,您的手镯我还没寻见,赶明儿我再去仔细找找。”   陆老夫人自然知道那手镯是莫须有的,不教她再去找了,倒是一眼认出她肩上这件大氅是陆珏的。   婉婉身形娇小,陆珏的大氅披在身上都拖地了一截。   老夫人教人重新拿来一件给她换,又慈爱地问:“婚约的事,容深方才同你说过了吧?”   婉婉点点头,“说过了。”   她也不知老夫人的“说过了”指的是哪方面,只知表哥是答应了祖母的许配。   另一边又觉祖母为了给她找个好归宿,竟将她许配给了自家的世子,受着这样的恩情和疼爱,婉婉心下自然满怀感激之情。   “祖母……多谢您的厚爱。”   陆老夫人面上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谢我做什么,你日后还能长久地像从前那样在我膝下承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只是……   “小婉儿,会觉得害怕吗?”   跟着老夫人身后一道出来看烟花透气的,还有众多宾客,男男女女都有,他们此时瞧婉婉的目光,无疑像在围观一只陡然飞上枝头的麻雀。   觊觎过婉婉的公子哥儿们,暗地里调笑。   面上清冷出尘的世子爷,到头来还不是栽在了美色上头,娶了个身份低微的孤女,也不知其中又有多少隐情。   一些不服气的贵女,私底下则在质疑婉婉凭什么?   “她是使了什么手段才笼络住了陆老夫人?生了副狐狸精的模样,背地里也不知是怎么勾引了世子的?”   “这门婚事亏得她也敢想,真以为麻雀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指不定哪天就摔死了!”   ……   那些难堪的声音当然都藏得很深很深,周遭能传过来的都是一片贺喜声。   可婉婉就是奇异又精准地能听清楚他们的心声,陆老夫人其实也心知肚明,这门婚事必定会带来诸多非议。   况且……老夫人的目光越过她看了眼不远处的陆珏。   他永远都从容沉静又疏离,喜怒都鲜少在脸上,教人无从分辨也无从亲近,冷清清的。   可婉婉是他自己开口要的,但愿他待她,能真正敞开心扉。   婉婉心里的千头万绪还未曾理清,可面对老夫人的问话,她也没有片刻犹豫,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怕。”   婉婉不怕旁人的眼光,也不怕流言蜚语。   她从前受惯了旁人嘲讽的眼光,眼下那些只言片语,她一点都不在乎,她也从来都不觉得表哥难以亲近。   相反在她眼里,表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表哥。   陆老夫人很满意她的答复,眼中一时欣慰,儿孙自有儿孙福,无须她再去操心那么许多了,且由着两个孩子自己去摸索相处之道吧。   而庭院东南一角,陆淇与赵姨娘正站在一起。   陆淇眉尖拧得紧紧的,一肚子闷气,“这算怎么回事,祖母莫不是老糊涂了,钟意婉什么身份,她怎么能嫁到咱们家来?”   而且若等将来婉婉与陆珏成了婚,她不能见缝插针地欺负婉婉了不说,见了面,还得不情不愿地喊一声三嫂。   真是想想都要憋屈死了!   赵姨娘容色倒淡定许多,陆珏又不是她的儿子,不管娶谁,她心里都无甚波澜。   她只是觉得不解。   侯府世子的婚约,大小也是一桩事,可先前竟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老夫人要定陆珏的终身大事,按道理总该要与陆进廉商议的,但奇怪的是,她这些日子也没有听陆进廉提过。   赵姨娘在人群中寻着了陆进廉的身影。   眼下再看他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悦,教人猜不透他对这门婚事作何想法。   “先瞧着吧,她要是当真嫁进来了,往后你离她远一点,别去触你三哥的霉头,再被他罚去跪祠堂,你哥哥们也要嫌你丢人了。”   赵姨娘告诫了陆淇一句,随即教人将大儿媳周氏唤了过来。   周氏怀里抱着霖儿,前些时候才落过水,眼下包得极严实,不能教孩子吹风再受冻。   赵姨娘瞧着孙子当然高兴,伸手接过来逗弄了一番。   而后便对周氏道:“咱们这边儿,也只有你跟钟意婉能说两句话,赶明儿你往濯缨馆走动走动,瞧瞧这丫头的心思。”   周氏听着这话,其实很有些难堪。   她是个和善人,心眼儿全都用在了相夫教子上,常日并不喜欢这些个宅子里虚虚实实的探究,可无奈婆母把事情交代到她头上,她又不好推辞。   周氏只好道:“您别想那么多,婉婉又能有什么心思,她是个简单人,想来也是这份纯质,容深才相中了……”   话没说完,赵姨娘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往后要做世子夫人的人,能有多简单?”   周氏便不好再开口了。   这晚上烟花直放了小半个时辰,洋洋洒洒点燃了盛京半边夜幕。   婉婉抬头望着天边的璀璨,一颗心好像有了归处,头回觉得,这份热闹是与自己有关的了。   外头风寒,宾客们没瞧到最后,便由程氏招呼着回了正堂中,老夫人有些累了,没再回去,径直教李嬷嬷送回去了浮玉居。   屋里台子上的戏班子正唱得咿咿呀呀。   贵女们三两成群聚在一起,婉婉不想再回去被人当众围观,便没进去,教云茵同程氏告辞后,也回去了。   陆雯和婉婉一道,洗漱过后径直霸占了婉婉的床。   两人齐头躺在花帐里,陆雯神色寥寥,婉婉睡不着,寻着话头问:“雯姐姐你怎么了,今日不是还去见了太子殿下吗?”   若是从前,陆雯只要见过太子,就一定会很欢喜雀跃地跟婉婉说,太子又给她带了什么好东西,又对她如何如何好了。   只是这回提及太子,陆雯面上略有迷惘,并没有往常那般高兴似得。   沉默了会儿,陆雯才兴致缺缺地摇摇头,“别提了,我也不知怎么了,怀远哥哥今日不高兴,我也开心不起来……”   她停顿了下,又有些苦恼,“我总觉得他今日来见我藏有心事,可他又什么都没有同我说,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陆雯都看不明白的事,婉婉就更不懂了。   她想了想也只好劝慰道:“兴许是殿下近来公务太过繁忙了吧……”   “兴许吧!”   陆雯颓然叹口气。   她没给婉婉说,今日去见太子,她总觉二人之间不像是阔别已久的重逢,倒更像是温水渐冷时的告别。   “算了别说我了,没意思的很,咱们来说说你。”   陆雯突然来了精神,侧身过来单手支颐,笑道:“你这小丫头可以啊,订亲那么大的喜事硬是捂得严严实实,往后我都得叫你一声三嫂了!”   这事儿在陆雯这儿是过不去了……   婉婉好无奈,一开始就该谨记“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的。   “雯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真的不瞒你说,我和你一样是在堂上才知道的,都不知道明天早上睁开眼,会不会发现这其实都只是一场梦。”   陆雯笑得越发厉害了,抬手在她露出的一小块儿脸颊上揪了下。   “疼不疼?”   她是用劲儿了,婉婉的脸嫩,当下被揪红了一块儿。   婉婉摸了摸脸,惑然看她。   陆雯凑过来问:“你跟我说说呗,你和三哥什么时候两情相悦的,我们一大家子人,怎么谁都没瞧出来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婉婉忙摆手,说没有的事。   陆雯这就想不通了,没两情相悦,那怎么能突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下婚约?   她有些狐疑,婉婉别是稀里糊涂地,祖母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听了,因为以前许家还有其他相看的人家,婉婉不都是这么听话的嘛。   陆雯想了想,好奇地问:“那你喜欢三哥吗?就是说……祖母定下你和三哥婚约,你高兴吗?”   婉婉眸中有光芒闪动了下,抿唇点点头:“是高兴的。”   “那就是喜欢!”   谁会愿意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呢?   陆雯躺倒在枕头上,伸手在她脖子上挠她痒痒,“怪不得……原来你这小丫头早就动春心了!”   教人一语点明了心事,婉婉睁大双眼片刻,瞬间红了脸,赶紧埋首将一张芙蓉娇靥面藏进了枕头里。   “姐姐这话可千万不要说出去,教旁人知道了怕是要笑话我的。”   是啊,若是没有这场婚约,婉婉喜欢靖安侯府的世子、盛京第一公子,说出去教人家知道了,人家不说一句她是痴心妄想,那还说什么?   陆雯轻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脑袋,“傻丫头,喜欢一个人又不丢人。”   婉婉把脸埋得更深,不敢就这话题再同陆雯谈下去了。   她忽然想起从前在学堂里,先生教过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时候她的脑海中,就莫名浮现了表哥的面容,也是从那以后,表哥在她心中,便成了盛夏夜里的皎皎明月。   所以原来,她从很早很早,就喜欢表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   寿宴当日宫中御赐的夜明珠,陆珏派茂华给婉婉送了来。   打开盖子,那颗夜明珠足有两手捧着那么大,白日里瞧着都熠熠生辉,想必定然是价值连城。   这样的东西要不是表哥替她收下了,婉婉决计都不敢要。   过后几日,因是皇帝给了赏赐,陆夫人程氏本来是要依照礼数,递牌子进宫,带着婉婉去谢恩的。   可现在……   顶着靖安侯府准世子夫人的名头,皇后娘娘倒不愿意见她了。   这日早膳后,婉婉正还拾掇着,素琴就踏足了濯缨馆。   “姑娘先不必劳动了,昨儿个皇后娘娘教人传了口信儿,说近来凤体违和,谢恩就免了,只教夫人与大小姐进宫去说说话,姑娘就歇着吧。”   这一番话恐怕还是客气着说了,但也实在很是教人不上不下地犯尴尬。   送走了素琴,婉婉站在衣架前穿着半成的宫装,颓然从镜子里看云茵,“云姐姐,皇后娘娘其实并没有凤体违和,而只是不愿意见我,对不对?”   靖安侯府当众定下婚约,消息早在那天晚上就传遍了盛京。   云茵也不难猜到,皇后连当初出身睿王府的昌宁郡主都瞧不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破天荒瞧上婉婉?   可她不舍得对婉婉直言,“姑娘也不要想太多,万一就是真的违和呢?”   婉婉垂首没说话,显然并不相信这番说辞。   云茵只好又委婉道:“皇后娘娘大约只是才听闻婚约,一时还未能转圜过来而已。”   “皇后娘娘打从年轻时候起,心气儿就高,别说是你了,盛京城里约莫就没几个能入她的眼,记得就连原先先夫人进门,都是一样的不得她待见。”   “先夫人是怎么了?”   婉婉听到这儿,这才终于重新撑开了眼皮儿。   云茵如今倒不瞒着她,叹道:“先夫人和姑娘差不多,明明都是极好的人,只是门第低些罢了,便教外头那些人不放在眼里了。”   “当时先夫人嫁给侯爷,也是城里轰动一时的高嫁呢。”   婉婉听着心下略觉奇怪,她明明记得茂华口中的先夫人,也是出身显赫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和她一样因为出身而被人看不起?   她对朝堂上的事情不太了解,但太傅也是一品官职,与侯府理应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才对的吧?   婉婉对有关陆珏的事,总是很感兴趣,提着宫装在妆台前坐下,且等着她的后话。   云茵便继续道:“记得那会儿,是侯爷先相中了先夫人,给府中老夫人与老太爷说了,二老都十分开明欣然上门提亲,但唯独不赞成的,就是还未出阁的皇后娘娘。”   现在来看,这份不赞成显然没有阻碍到那门婚事。   “先夫人进门,皇后娘娘整整大半年未与先夫人说过一句话,后来先夫人不慎小产落胎,性情大变,与侯爷之间亦是不睦,闹得府中很是动荡了一阵子。   “靖安侯府平白教外人看了大笑话,皇后娘娘心里更憋闷着那一口气,如今姑娘与世子爷订亲,府上算是重蹈覆辙了,娘娘不肯见你也在情理之中。”   婉婉闻言稍怔住片刻,“原来先夫人与侯爷之间,并不和睦的吗?”   那湖对岸那栋蒹葭玉楼,传言中夫妻二人彼此情浓时爱意的见证,在情意消散恩怨相对时,岂不是成了巨大的讽刺?   先夫人还为何要将这样的地方留给表哥?   云茵稍有感叹,“你还是不知事,男女之间的情爱是这世上最难猜度的事情,先夫人与侯爷……说不上来。”   说着她又不忘告诫婉婉,“这些事,你可勿要贸然去世子爷跟前提,记着没?”   婉婉哪会这般不知分寸,郑重严肃板起一张小脸,跟云茵保证说知道了。   这一趟进宫是去不成了,云茵又照看着婉婉把穿到一半的宫装脱下来,换了身舒适的衣裙。   云茵出去后,婉婉爬上软榻,趴在窗边去看那栋玉楼,一直看了好久。   *   这边程氏此回进宫一趟,直逗留到当日下半晌方归。   应付了大半天皇后,直把她累得够呛,那场莫名其妙的婚约,教皇后闷气得好似犯了头风症。   程氏进凤仪宫觐见时,皇后头上带着抹额,秀眉间尽都是愁绪。   “老夫人这又是犯了什么糊涂,多少年了,侯爷先头就已经在这事上栽过一回跟头了,现在怎么又给容深定下了那钟家丫头?”   “那丫头就在跟前孝顺了老夫人几年,就值得她老人家善心大发,拿着容深这个侯府世子的终身大事心疼外人吗?”   “一而再地不顾门第高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成侯府的世子夫人、当家主母,那往后还教旁人怎么看靖安侯府?”   ……   程氏在底下听了大半天,耳朵都险些起茧子,大多时候插不进话,她也确实不知该接什么好。   况且她还总觉皇后一番话,好似连带着把她也给骂了进去。   皇后身为侯府嫡女,从小到大受得便是门第阶级观念的教导,她对先夫人及婉婉的偏见,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易不可能改变。   要知道先夫人虽然出身太傅府上,但那时先太子被立不过两年便重病而亡,而后今上才在陆老太爷的辅佐下被立为继太子,次年先帝退位,今上登基为帝。   所以瞧出来吗?   柳太傅教的并不是当今陛下。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之后的柳家,说实在话,远远不如后来甘愿进府为妾的程氏、赵氏家族背景拿得出手。   程氏之父是当朝御史中丞,而赵氏其父乃是左谏议大夫,官职虽比不得柳家,可在新朝显然更站得住脚。   更何况先夫人还是柳太傅府上最不起眼的小庶女。   她生母早逝、性子腼腆,若非机缘巧合下与永安长公主交好,那时身为侯府世子的陆进廉,压根儿就不可能看到她。   彼时侯府向柳家提亲的消息一经传出,程氏直到如今都想得起自己当时的心情,咂舌、羡慕,还有嫉妒。   年轻那时的陆进廉,鲜衣怒马、恣意风流,比之如今清冷淡漠的陆珏,显然更加能勾动姑娘们的春心。   就好比如今的贵女们,哪怕心仪陆珏也大多没人会不识趣说出来,怕落得像昌宁郡主一样不讨巧的境地,旁人会笑话的。   可那时的陆进廉却不一样,城里的公子哥儿聚在一起打马球,周围的姑娘能全是为他而来欢呼喝彩的。   他若赢了球,得了彩头,兴许就会纵马将彩头随意赠给场边捧场的闺秀。   惹人追捧的境况有多热闹,可想而知。   然而只没成想那场轰轰烈烈的婚事,才只过了短短两年而已,侯府纳妾,程氏就进府当面瞧见了曾经羡慕的那个女人。   但她已经变得憔悴、病弱,仿佛一朵随时就要枯萎的花儿。   不过那会子程氏正忙着和赵姨娘争宠,也没心思去关注一个深居简出,常日也不教人去请安的主母。   再一次咂舌讶然,便是原本已经失宠、也被医师断言不利生育的先夫人,突然又教医师诊出有孕的时候了。   那夫妻二人之间,约莫也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债,但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总归当天宴席上,老夫人当众定下陆珏的婚约,程氏瞧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婉婉,头一份儿就联想到了先夫人的境况上,心情真不可谓之是不复杂。   大冬天的,冷风吹得廊下的风灯撞在柱子上呼呼作响。   程氏倚着软枕听来心烦,正想唤人去把灯撤了,一抬头却见素琴正从外头进来。   素琴回禀道:“淳如馆那边儿的茂华来了,说是世子爷的意思,有话要当面跟您说。”   程氏扶额长叹出一口闷气,深觉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很快,茂华便由素琴领了进来。   茂华进来瞧着程氏面色不太好,打着陆珏的旗号寒暄关怀了几句,临到程氏开口问他所来何事,这才真正说到正题上。   “是世子爷听闻夫人今日进宫去,恰逢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便特地教小的来问问,娘娘现下情况如何了?”   程氏眉尖一挑,顿时就听出了真正的由头,怕是皇后今儿给了婉婉难堪,教陆珏知道了。   她思忖道:“娘娘那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娘娘向来看重容深,你回头转告他,若是得空便去瞧瞧娘娘吧,说不得比医师开上百幅药都管用呢。”   “那是自然。”   茂华颔首称是,“夫人常日操劳阖府事务,宫里的事无需挂心,世子爷这两日本要进宫去一趟的,倒是……”   他笑了笑,“倒是眼下既然世子爷与婉姑娘已订下婚约,那三书六礼、媒聘吉服等诸多筹备,府上还要仰仗夫人费心才是。”   程氏闻言,顿时冷不丁儿掩口咳嗽了声。   今日进宫,皇后要她想尽办法也要教老夫人收回成命,这头陆珏却又请她筹备大婚事宜。   程氏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自觉就像那铁锅上的煎饼似得,左右都煎熬。   “那……容深他自己对婚事可有什么想法吗?”   茂华能看得明白程氏的顾虑。   但婚事已经定了,就没有再生变故的道理,世子爷要他走这一趟,也是为了给程氏铺下台阶。   皇后娘娘那边,自有世子爷去转圜,与程氏无关。   茂华道:“姑娘是世子爷亲自看中的,吉日自然越近越好,夫人掌管府内事务,向来妥帖细致,此事由夫人做主再合适不过。”   程氏听罢扯着嘴角笑了笑,“行,你先回去告诉容深,他的婚事府里且重视着呢,我筹备也且得些日子,待有了眉目我再请他过来细谈。”   送走茂华后,她靠着软枕,心思就不曾消停过。   思忖良久,程氏朝素琴吩咐了句,“你去集贤堂传个信儿,请侯爷今晚来我这儿用膳,就说我有话想同他商议。”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   戌时末,靖安侯陆进廉自官署回府,径直踏进了程氏的畅春阁。   程氏吩咐厨房准备了一桌子菜,迎出去,才见陆进廉面上略有倦怠神色,眉尖锁着几分肃重。   “这些日子老爷每天忙得早出晚归,容深也常不见在府中,可是出什么事了?”   程氏上前,服侍陆进廉脱下官服官帽,先换了身舒适的常服。   陆进廉两指轻捻眉心,“左不过还是朝堂上的事,今年冬天各地灾害频发,我们这些吃俸禄的,哪儿还能心安理得睡得着。”   程氏听着心下了然。   二人相处至今也有二十来年了,陆进廉是个实打实的好官,心系百姓民生,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治理朝政上,程氏看得清楚。   而陆珏现下忙得,是所有与太子有关之事。   自打陆珏入宫伴读起,东宫一应决策、谋划,陆进廉都已全权交由了他处置。   朝政上要为太子出谋划策之余,又要控制着不能太过锋芒惹皇帝不满,另一方面,还要警惕各皇子的势力在背后动手脚,还有民心、官员……   一应王朝储君该做的、该有的、该警惕的,陆珏全都在为太子铺路。   而太子性善、优柔,也确实十分信赖陆珏,比之亲兄弟也不遑多让,不难想象只要太子将来顺利御极,陆家的权势必然会比老太爷那时更上一层楼。   陆进廉眼下胃口不好,晚膳并没用几口。   靠着躺椅闭目养神,程氏便体贴站在藤椅后给他按揉太阳穴,好歹教陆进廉面上松懈不少。   陆进廉这时想起来,问:“你教我来不是有话要说,什么事?说吧。”   程氏攒着话头,踌躇道:“老爷,容深今日传话来教我筹备大婚事宜了,那……他的婚事这就当真是定下了吗?”   提起这事,陆进廉的脸色说不上太好看,“全盛京城都知晓了,还能有假?”   “这……这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程氏并没有傻到直接在他跟前提门第低微那一遭,去触他的伤疤。   遂委婉说:“婚约不是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容深大婚这么大的事,咱们先前竟都不知道……”   “他同我说过了。”   陆进廉面上没什么表情,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程氏听着一开始是讶然,讶然过后便又生出些情绪来。   合着当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府中世子订亲这么大的事,从老夫人、陆进廉,再到陆珏,没有一个提前跟她知会一声。   她这个当家主母,真教越当越像只是个替人干活的掌柜。   程氏嘴上打了个磕绊,“可、可眼下皇后娘娘猛地听闻,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呢,你也知道娘娘向来看重容深,他的婚事,娘娘这两年一直都挂念在心里的。”   话说完只见陆进廉一点都不意外,却也没有太多话。   “皇后那边他自己会去处置,你且着手筹备吧,他自己选的就由他的意思。”   这头说完他便面露疲累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提步往隔间去,打算洗漱就寝了,半句都不想对此再多言的模样。   程氏瞧着一怔,很没想明白,这父子二人先前到底说过些什么了?   可既然陆进廉发了话,程氏又觉得,那皇后到时候再有什么怨气,大抵也不能算在她头上。   遂好歹定了定心思。   总归陆珏不是程氏亲生的,她对他也没有那么些亲娘的顾忌,只觉他要娶婉婉,后续于程氏而言其实并不能算弊端。   正因为婉婉心思简单、性子稚嫩,那她日后还少不得要仰仗程氏来主持侯府大局不是吗?   这么想着,程氏的心里才总算好受许多。   陆老夫人的寿宴,在满城瞩目中落下了帷幕。   这时节也快到年底了,阖府里又张罗着将寿辰的摆件儿,一一替换成福字与大红灯笼,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午间日头隐在云翳中,婉婉在浮玉居,正和陆雯一起包饺子。   陆淇不在。   自从婉婉与陆珏的婚约定下,陆淇就“生病了”下不来床,常日请安见不到她的人,陆老夫人心里门儿清,只是懒得去说。   且等她再“病”几日吧,传到陆进廉耳朵里,自然有人会去给她“治病”的。   两个姑娘都没有包过饺子,在李嬷嬷跟前凑个热闹罢了,玩闹的时候居多,彼此脸上沾了些面粉,活像两只小花猫儿。   陆老夫人坐在软榻上插花,喜欢瞧小姑娘们热闹。   倒是程氏,咂嘴说起陆雯:“就知道贪玩,要做就好好做,婉婉都比你包的好。”   “婉婉不是也在玩儿嘛……”   陆雯挨了训,耸肩努努嘴反驳了句。   一瞧程氏瞪眼,她忙见了怂,拉起婉婉去隔间洗手,打算待会儿重整旗鼓给她娘看看。   进了隔间,陆雯偷偷地凑近婉婉耳边,嘀咕道:“你看我娘,这一下子,瞧你比瞧我都顺眼了。”   她想起昨儿个,和母亲程氏在府里遇见赵姨娘,程氏原正吩咐着下人给濯缨馆送些东西过去的。   赵姨娘瞧着阴阳怪气地笑,“嗬,夫人眼瞧着是对婉婉越发地上心了,也不知如今这大冬天的,西北风怎么就突然转了向。”   这是说程氏看准了未来的世子夫人,就上赶着当墙头草给自己养老铺路了。   程氏也不兴明面上跟她生气,笑一笑,同样阴阳怪气。   “容深和婉婉的婚事那不早私底下提了嘛,又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原道是某些人孤陋寡闻,就以为人人都和她一样闭塞呢。”   赵姨娘听着眉尖稍微一僵。   心道这事陆进廉可半点风声没跟她透露,果然还是正头夫人在府里得脸些,大事全都绕不过程氏去。   一番话精准扎了赵姨娘的心窝子。   她心里生了闷气,也没心思再跟程氏瞎掰扯,扭头走了。   程氏赢了一场,回过头就听陆雯惊奇地问:“娘,你什么时候知道三哥和婉婉的事的,怎么一字半句都没跟我说?”   程氏瞥她一眼,倏忽又不得劲儿起来。   不过这些,婉婉都不知道,听着陆雯的揶揄也只是抿唇笑笑。   这厢洗完了手,两人正打算出去,走到屏风后忽然听见外间的婢女进来通禀,说:“世子爷来了。”   刚订了亲的男女,理应要有个避讳的习俗。   婉婉与陆珏情况稍特殊些,原就在一个屋檐下,常日免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规矩还是要守,非必要碰面的情况,还是稍避一避比较好。   这般想着,婉婉便伸手拉住了陆雯,一时没有出去。   陆雯轻轻地笑,不想错过瞧三哥的热闹,悄悄带着婉婉一道往内外相隔的冰裂纹屏风后去了。   凑近屏风,就可瞧见陆珏阔步入内的身影。   陆珏今日着一身墨蓝锦袍,领口袖口用银线精细绣了兰花花纹,稍显柔和的花纹中和了墨蓝的深沉,在他身上又是另一番雅致。   他走进来,陆老夫人吩咐婢女给看座,程氏笑道:“容深来的正是时候,我方才还与老夫人说起你呢。”   陆珏笑容极淡,“说我什么?”   “还能是什么,你的大事啊。”   程氏面上露出个欣慰的神色,“大郎三年前成亲后,咱们府里好容易又有一门喜事,我哪儿能耽搁。”   她说着从软榻上拿出两张姻缘帖来,“这个你瞧瞧,方才老夫人看过了,说听你的意思。”   陆珏接过来。   老夫人接着话头道:“你母亲前日特地往大金山寺去了一趟,请主持大师亲自求来的好日子,有两个,你看看想定哪个。”   良辰吉时要凑着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看。   说起来,婉婉的生辰八字,还是那时陆珏知晓她姓名后,教人在当地官府户籍上查到的,若非如此,她那时醒过来连自己的年岁都一并忘记了。   姻缘帖上算的,一个在开春儿四月,另一个则要拖到九月。   陆珏看过后无甚犹疑,做主定下了四月的日子,又朝程氏道:“时间稍仓促了些,辛苦夫人操劳。”   这话真是小瞧程氏了,程氏含笑摆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她办事的能力向来极强,别说四个月,就是两个月,只要甩开手去操办,届时照样也能像模像样的。   里间屏风后,婉婉和陆雯趴在屏风上“听墙角”。   陆雯听见那定下的吉日就偷着笑,“啧啧……你瞧见没,三哥都着急娶你了!”   话音一出,婉婉忙不迭抬手去捂她的嘴,生怕教外头听见这浑话,该闹笑话的!   但一扇小小的屏风能挡住什么,两人些微一番动作,身子不稳碰在屏风上,闷闷地一声响,外间全都一清二楚。   陆老夫人眼中浮出笑意,程氏则稍稍凝起眉尖。   陆珏的目光却是落到了桌边。   那桌上放了两盏甜乳茶,其中一盏的盏口,映着一枚姑娘家嫣红的口脂印儿,玲珑樱桃口,旁边还放着婉婉的小荷包。   他方才进来就看见了。   陆珏垂首品了口茶,陆老夫人两下里瞧着,含笑唤道:“小婉儿,你表哥来了,快出来。”   话到这里,婉婉躲不掉了,站在后面整理了下仪容,这才缓步走出去。   她到跟前见礼,目光稍稍抬起来,正对上陆珏的眼睛。   陆珏的眼睛从不多情,可不知为何,婉婉的脑海里却霎时浮现了,那天晚上天边璀璨的烟花。   她看着他的时候,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找到自己。   长辈在旁,婉婉不敢出神,忙垂下眼睫。   陆老夫人抬手拉她到身边坐,慈声问“方才跟你表哥在说大婚的日子,他定了来年四月,你觉得如何?”   婉婉哪儿还有如何,她心里分明也是期许的。   “四月……春和景明桃艳灼灼,我也觉很好。”   婉婉嗓音绵软,能教人无端听出几分少女待嫁的欢喜与甜腻。   陆雯乐坏了,“春日朝朝自然比秋日寥寥吉庆多了,且盼这日子再走快点吧,我都等不及想喝三哥的喜酒了。”   屋里玩笑了片刻,程氏嫌陆雯太热闹了,将她重新赶去包饺子。   婉婉也去,坐在桌边这次就没有再与陆雯玩闹,安安分分地包了一个时辰饺子,耳朵听着他们在一旁谈些正事。   一个时辰后,陆珏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告辞出了浮玉居。   这边饺子也包好了,婉婉把自己的“杰作”挑拣了一些相对好看的,单独放一处。   她到老夫人身边,细声问:“祖母,我包的饺子,能不能给表哥也送去一份呀?”   陆老夫人眸中划过一丝趣致,有意逗她,“小婉儿说得是哪个表哥?”   婉婉心里是怎样,面上就是怎样,她不扭捏,两颊浮现出小梨涡,认真说:“就方才出去的,订了亲的表哥。”   姑娘家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在心里生根发芽,从眼里开出美好的花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   下半晌酉时初,淳如馆传晚膳,茂华喜滋滋往桌上端来一份饺子。   “爷,这个是方才浮玉居那边送来,说姑娘自己学着包的,您瞧,还挺像模像样。”   小小的元宝包的精致极了,一份二十个还没装满一圆盘,甭管东西稀奇不稀奇,端端放在陆珏跟前,那也是姑娘一份心意。   陆珏那会儿瞧见她在跟嬷嬷学,模样儿倒是极为认真,眼神儿一丝一毫也没乱瞟过。   只是陆珏每逢晚膳一向进得不多,心意心意,他尝两个,心领了就是。   世子爷神色平平,但茂华瞧着也觉欣然。   主子如今早已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他性子冷清,常日敢凑到跟前对他示好的人,这些年掰着指头数也找不出来几个。   当然,他兴许也并不需要。   可唯独婉姑娘是个例外。   她从一开始就满心满意将世子爷视作最亲近的人,喜欢时时都凑在他跟前,倒从来没招他不悦过。   后来虽然前尘尽忘,但姑娘还是那个姑娘,内里合他眼缘儿的本性并没有变。   这次眼看婚约定下,茂华才暗暗猜度,世子爷应该是喜欢婉姑娘赖着他的,小姑娘百般撒娇、万般黏人,足可将百炼钢也软化成绕指柔。   用过晚膳,长言进屋来,回禀正事。   “主子,开年祭天大典的事,已安排妥当。”   大赢朝历来有个惯例,一年开春儿,要由皇帝亲临盘龙台祭天,比礼佛时的阵仗要隆重、肃穆许多倍。   礼佛是要皇帝静心斋戒自省,盘龙台祭天则是要皇帝将一年来政绩民生敬告上苍,祈愿来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帝王出行,仪仗安全最为重要。   今年祭天大典的一应事务,皇帝早在半年前就交给了魏国公一手操办主持,禁卫防护不遑多言,自然尽数落到了章业成手中。   先头章家办事不利,不仅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还赔了夫人又折兵没了一个儿子。   可事后,魏国公并没有为章家出头的打算,陈王年前已归京,日前宫门口碰上陆珏,亦是绝口不提先前之事。   试想此回若祭天大典再出任何纰漏,届时皇帝责问起来,魏国公失望之余,想必也要重新考虑此人究竟可不可用了。   毕竟扶持一个破绽百出的臂助,徒劳无功不说,还容易引火烧身。   年节前一日,帝后在襄园设宴,与百官、官眷同乐。   今年婉婉的身份稍有微妙,成了靖安侯府的准世子夫人,原本是该有资格前去赴宴的。   但老夫人考虑到皇后先前那一遭,便还是教她今年先免了,等老夫人先去同皇后缓和一二再说,也免得她届时对着皇后的冷脸,失了礼数。   婉婉知道老夫人是为她好,乖巧应声,等他们走时一路送到了府门前。   她在台阶上看着马车浩浩汤汤驶出街巷拐角,陆珏自然也在列,踏上马车前并未同她多言,仍旧和往常一般疏离。   冬日天暗得早,过了戌时,廊下就该挂灯了。   回到濯缨馆,临月和沉星两姐妹已在外间燃了炭盆,还在桌上摆了羊肉锅子和几碟婉婉常日爱涮的肉菜。   大过年的,婉婉虽只有一个人,但吃也得吃的热闹啊。   羊肉味膻,老夫人寻常闻不得,婉婉经常在跟前走动,更是一点都不沾,也就只有这种时候私下吃一点,解解馋。   吃饱喝足,眼瞧阖府都静悄悄的,婉婉便没有贪玩儿的心思,洗漱沐浴,濯净了一身的肉汤气味儿,便躺上床睡觉去了。   临月在床边陪坐了会儿,瞧她睡着了,遂放下帷帐,悄悄地退出来。   只才绕出外间梨花橱,半垂的视线里忽然撞进来一片鸦青色描金的衣角,男人身上的气息冷冽,与姑娘闺阁中的旖旎甜香,对比十分鲜明。   临月一怔,掀起眼皮儿瞧,目光顿时一滞,回过神才忙垂首福身行礼。   “见过世子爷……”   她没有别的想头,就是觉得世子爷入夜后出现在濯缨馆,不合礼数啊!   陆珏神色倒是一贯波澜不兴,只淡声问:“你们姑娘呢?”   “姑娘……”临月往日总爱撮合的很,临到这会子倒又打起了磕绊,“回爷的话,姑娘方才已睡下了。”   陆珏越过燕纱插屏看一眼,便说教她退下,而后并未再多言,淡然提步直转进了里头寝间,似乎未有丝毫不妥帖的地方。   临月脚步在原地僵住了片刻,左右踌躇着,却也不敢说别的,捏着两手走出正屋,才见云茵和茂华都已经说上话了。   “世子爷这是……?”   她瞧云茵,云茵反倒比她放心,抬手一指茂华,“喏,他说世子爷挂念姑娘一个人在府里,所以提前离席,回来陪陪姑娘。”   宫里的宴席聒噪,世子爷不见得就乐于应付,况且这位主子骨子里就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一点,从他提出与婉婉的婚事就可见一斑。   世上很多事都只有他想做,和不想做之分,世俗规矩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但世子爷是真正的对姑娘好啊,李嬷嬷都给云茵说了婚约的由来,所以她一点都不担心,世子爷不会舍得教姑娘受伤害的。   姑娘家的寝阁,四处都是清甜的香气。   陆珏提步上脚踏,拨开暖杏色的帷帐,婉婉正裹着小被子侧躺在软枕上,脸颊陷进去一半,看着越发软乎。   睡觉也像是只猫儿,喜欢蜷成一团儿,姿态倒是挺乖的。   陆珏伸手在姑娘家脸颊最软的地方捏了一把,他手劲儿有些大,将婉婉白嫩的脸上捏出了两个浅浅的红印儿。   但她睡得熟,还无知无觉。   他只是来看看她。   方才回府,马车路过街边时,看见有人在卖糖炒栗子,摊边站了个小姑娘直吆喝说甜,他想起来这丫头爱吃甜,就买了一袋。   可原道是婉婉睡得这样早,在外头看只瞧屋里还燃着灯呢。   陆珏眉目沉静,坐在床边片刻没作声,而后,只俯身将手里的牛皮纸袋子放在了床头的梨花木几上。   但临他转身要出去时,身后却又有了动静。   “姐姐……”   婉婉睡前吃得太咸了,梦里渴水喝不说,又闻到一股香香的栗子味,两相交织之下,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困困地,眼神儿也不太清明。   婉婉头一眼只看见眼前立了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怎么也不像跟前几个姐姐,蹙着眉凝神再去分辨   “表哥?”   婉婉喃喃地问,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她眼珠子遇光犯酸,熹微眯着眼,半撑着手肘支起身子,雪衣宽松,当下零落出一侧雪白的肩头。   绯色的牡丹心衣下,柔软的轮廓若隐若现,影影绰绰地将衣料撑起来一段儿娇小的饱满。   乌黑的青丝披散,垂落在瓷白的肌肤上,她有嫣红的朱唇,灯下摇曳出别样风情,凑在一起就有种惑人的吸引力。   陆珏片刻没应声,忽而抬手覆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了下。   修长的手指像梳子一般穿过婉婉如缎般披散的长发,缓缓而下,划过耳廓、雪颈,莫名带了几许流连的意味。   至纤细的锁骨,陆珏眸光忽然随着烛火闪烁了下。   “今晚怎么没有出去玩儿,睡得这样早?”   陆珏语调沉静,言语间便已两指捏住婉婉散落的半边领口拉起来,盖住了其下春色如许。   婉婉才后知后觉想起,表哥这时候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吧?   可表哥一派坦荡,又好像……并没什么不对的。   婉婉对他的信任深藏在心里最深处,是潜意识里所有的亲近和依赖。   她坐起身来,屈膝靠在床头。   这事说起来还很有些不好意思,“怪我傍晚吃得太饱了容易困,没精神出去玩儿了……何况雯姐姐不在,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   又问他,“今日宫宴提前散了吗,表哥怎么回来了?”   往常若逢宫宴,府里总是要很晚才有动静的。   但陆珏只淡淡嗯了声,并没有多说,目光轻扫室内,落到了寝间南面柜子上摆放的一只天灯上。   她应当是原打算扎好了今天去放飞许愿的,可诚如方才所言,后来吃饱了就犯困,加上一个人提不起劲儿,就搁置了。   陆珏温声问:“眼下睡醒了,还想不想出去玩儿?”   婉婉看见他目光所至,眸光顿时亮了下,表哥的意思是愿意陪她去放天灯吗?   她心里的开心和期待,从来一一体现在明亮的眼睛里,抿唇点点头。   陆珏垂眸掩去些许笑意,“去换衣服。”   话音落,婉婉开心得很,顿时喜滋滋地掀开被子,顾不得穿鞋,赤足跑下床,到屏风跟前唤云茵和临月,进来帮她快快地更衣梳头。   屋里炭盆烧得暖和,木质的地板也不凉。   陆珏在后瞧她长发垂落及臀,背影纤瘦,却已透着几分玲珑有致,女子的美好韵致尽在举手投足之间。   室内待久了有些热,陆珏起身出了寝间,外头廊下冷风正呼啸。   姑娘家梳妆更衣向来是要些时间的。   婉婉是个讲究精致的姑娘,既然要出门,那就得穿戴整齐,披头散发不可取,衣衫不整也不可取,更何况她是头回和表哥一起放天灯。   小半个时辰后。   “表哥,我准备好了。”   婉婉提裙走出来,站在门口冲他笑。   她怀里抱着糖炒栗子,兜帽边一圈厚实的白色绒毛遮住了下半张尖尖的下颌,眉眼弯弯地像月牙儿。   陆珏面上未见丝毫不耐,转过身,伸手便自云茵手中接过了天灯和火折子。   主子亲自拿着东西,那就是不要人跟着的意思,云茵临月都有眼色,齐齐在廊下就止住了步子。   婉婉自将临月手中接过灯笼杆,这次她便没有再如往常那般跟在陆珏身后,而是走快两步去到了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   手中的灯火照亮前路,身后树枝上挂的灯笼,则将两人的影子照成相依偎的模样。   婉婉忍不住侧过脸去瞧陆珏一眼。   云茵方才跟她说了,宫宴其实还没散,表哥其实是特意回来看她的。   但婉婉知道表哥从前并不爱这些玩乐的小把戏,因为往常逢年过节,府中家宴过后,他都习惯一个人独处。   此时襄园的方向已经有天灯渐次飘起来。   沧海阁在府中东南角,婉婉身子弱,迎着冷风走过去,鼻尖渗出一层薄汗,细细地喘着气儿。   站在落星台底下向上看,九阶环状的楼梯蜿蜒延伸而上,简直犹如天梯。   婉婉望而生却,腿发酸走不动道儿了。   她不好意思跟陆珏直说,想来想去,伸手捏住了他的一片衣袖,“表哥……咱们要不在这里将天灯放飞吧,上面风好大。”   嗓音又甜又软,漂亮的大眼睛潮湿盈润,每一根睫毛都藏满了“好累”,仿佛要人无微不至地去疼爱她才行。   陆珏眉尖几不可察地微扬了下,目光沉静地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   “唔……”   表哥好像是回绝的意思,教婉婉内心有些受挫。   小猫儿探爪子没有得到回应,忙就垂眸收回去了,她松开他的袖子,转过身腿也不酸了,气儿也不喘了,提步就准备自己往上走。   才迈出去两步,身子却忽地一轻。   身后伸过来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揽着腰背和膝弯轻而易举就将婉婉抱了起来,她手中的灯笼在空中晃荡了下,渐渐归于平稳。   隔着厚实的衣裳,婉婉落在陆珏怀中,就像是个软软的棉花团儿。   陆珏步伐如常,手臂隔着衣裳稍稍收拢,“太弱了,侯府没有给你肉吃吗?”   他话音轻描淡写,却教婉婉耳根悄然染上一层红,总感觉像是明知她吃得不少,但全没将吃饭的力气用到实处上似得。   表哥又在笑话她!   婉婉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喃喃嘀咕着反驳,“表哥,其实我能走,不然你放我下来也行……”   她声气儿软乎乎,陆珏没当真。   阁楼间有冷风流转不停,婉婉双手安分放在怀里片刻,抬眸看头顶蜿蜒而上的阶梯,心里怕表哥太累,所以抬起一只细胳膊,使了些绵绵力道,勾住了他的脖颈。   女孩子清甜的呼吸倏忽凑近,徐徐萦绕在陆珏一侧颈间,温温热热,在干燥的夜风中有些潮湿的黏腻感。   陆珏喉咙间不由得稍动了下。   而两人距离凑得这样近,婉婉只需稍稍抬眼,目光便正好落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稍稍再往下一点,就是男人凸起的喉结。   脖颈处精致地一处弧度,随着他喉咙间浅浅的吞咽动作微微滚动,忽然像是某中特殊的蛊惑,莫名染上了几分诱人的味道。   婉婉凝眸怔怔看了好半会儿。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有,那是男子的特征,旁的男子都有,可是旁的人和表哥带给她的感受,自然大大地不一样。   刹那间鬼使神差似得,她像是被他“勾引”了,也兴许只是顽皮好玩儿,忽然伸手过去,一把轻按住了他精致的喉结。   不许再动了……   柔软的指腹突如其来地压在陆珏喉咙间,顿时教他脊背几不可察地稍微僵了一僵。   脚步倏忽停下来,陆珏无奈垂眸,对上怀中姑娘明亮的眼睛。   婉婉勇而无畏,好像有点茫然,也有点好奇他在想什么,指腹追逐着他喉咙间细微的滚动,眸中一点探究,教陆珏唇角浮出些似是而非的笑。   他沉声警告她,“不许乱摸。”   表哥这样子稍微板起脸来,婉婉怔住一霎,触及他的目光就赶紧缩回手揣进了衣袖兜兜中,像是再教他看一眼,就会被拿住把柄似得。   “我不动了!”   婉婉自顾给了保证,垂下眼悻悻吐了吐舌尖,却不见目光之外,陆珏调开视线,长睫隐去了眸中倏忽腾起的些许沉沉暗色。   他也不是圣人,面对她莽撞的触碰,并做不到完全心无杂念。   这厢上了落星台,陆珏将婉婉稳稳放下来。   她方才莽撞了,现在有点不自在,眼角余光悄悄去瞧表哥,见他神色泰然自若,仿佛已经没有放在心上,这才松泛起来。   在顶层放天灯视野极好,站在露台边可以将府中大半的灯火尽收眼底,边缘翘起的檐角勾住圆月,清晖冷冷散下来,像薄薄一层霜。   婉婉抬起手,仿佛头顶的夜幕都触手可及。   陆珏在露台边替她点燃了天灯,又耐心地妥帖扶着,唤婉婉过来对着灯火许愿。   隔着温暖的火光,他看到小丫头双手合十在身前,闭着眼睛,神情无比认真虔诚地说:“第一个愿望,我希望祖母长命百岁,父母兄长无恒安息,第二个愿望,我希望侯府长盛不衰,第三……”   婉婉说到此处便没有声音了,只在心里默念给上天听。   陆珏稍稍侧目,清冷疏离的眉目在暖色的光晕下也染上柔和,难得有些好奇,“最后许的什么愿?”   婉婉闻言支起一只眼皮儿,古灵精怪地望他一眼,兀自抿紧红唇摇了摇头。   她不肯说,姑娘家总有自己的小秘密。   陆珏眉尖蹙起些好笑的痕迹,浅淡勾唇,倒是没有再追问了,松开手,通明的天灯便承载着姑娘的愿望与期许,袅袅飘向了远处的夜幕。   一个两个……天空中的天灯越发的多了,像是一颗颗透着暖意的星子,在无尽的夜幕中,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今夜的盛京,人人都心存美梦。   露台上的风有些冷,片刻就吹红了婉婉的鼻尖。   她被风吹得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肩上倏忽沉了沉,是陆珏褪下自己的大氅,一并披在了她背上。   他的衣裳沾染了他身上的气息,原本清淡冷寂的佛偈香,被体温烘出一种特别的浓烈热切,牢牢将婉婉笼罩其间。   婉婉鼻尖轻轻地嗅了嗅,他的气息蒸腾出她心底满满地依赖与眷恋。   酝酿了片刻,婉婉吸了吸红红的鼻子,而后踌躇着朝他挪了挪碎步子。   她依着他身边站定,手从衣袖底下一点点伸过去,忽然触碰到他的手背,立刻有点退缩地收回去一点,装作不经意。   过了会儿,又好似不经意地碰了下。   陆珏在看远处的万家灯火,婉婉的眼角余光在看他。   他不动声色,她满心忐忑。   第三次,两个人终于没有再“不小心”碰到了,婉婉一把握住了他。   陆珏唇角微扬,没有抽走,也没有动,静待她的小手钻啊钻,钻进了他指骨分明的大手里。   姑娘的手,柔若无骨。   她装作若无其事,不说话不看他,也不敢动,静静藏在他掌心中。   她的亲近,如此可爱。   陆珏不禁轻笑,过了会儿,他转过身,指尖拨开婉婉的两件大氅,穿透进温暖的内里,揽住姑娘不足盈盈一握的细腰,一把将人搂进了怀中。   她那么娇小,他要弯下腰才能埋首凑近她颈间,轻嗅一口少女的馨香,高挺的鼻尖轻轻从她脸颊划过,触感细腻极了。   陆珏呼出的气息倾洒在婉婉雪颈,他语调慵懒又惬意,说:“好像是有点冷,替我暖暖。”   婉婉有一腔刚决堤的欢喜,正一股脑儿地涌显出来,万千心绪没有任何章法可言,只全部都写满了表哥的名字。   她喜欢和表哥亲近,非常之喜欢。   于是忙踮起脚尖,几乎像要跳起来,拉一把厚实的大氅,竭尽全力地环抱住他的腰身,将呼啸的冬夜冷风与雀跃的少女心事,严密隔绝了开来。   她方才不肯对他说,对着天灯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其实是:   希望往后表哥每年都能陪着我,还希望……表哥他也能喜欢我。   *   亥时时分,侯府众人归府,婉婉便该回去了,陆珏将她送回濯缨馆廊下。   她很有些依依不舍,一步走出了三回头的磨蹭,将云茵都给看笑了。   云茵上前来取下她肩上陆珏的大氅,送回去,“姑娘教风给吹晕乎了,就感觉世子爷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呢。”   然而婉婉什么也没察觉出来,她就是单纯舍不得走。   陆珏瞧她站在门里不挪步,眸中淡笑,又提步过去,到婉婉跟前低声道:“乖乖睡觉,改日再带你出府玩儿去。”   婉婉眼睛一亮,顿时有了期待。   但直等目送他提步出了濯缨馆大门,她才想起来,刚才怎的忘了问“改日”是哪日,表哥平时那么忙,也不知还要等多久……   等人离开开后,云茵拉婉婉进屋重新宽衣就寝,心下笑了这丫头好久。   哪儿有姑娘跟她这样不矜持,这才定了亲,她就满心满意都只瞧得着世子爷一个人了,那要是日后完了婚,还不得整日黏着世子爷不肯脱身?   不过云茵笑话归笑话,却也什么都没说,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且随她自己摸索去吧,说不得世子爷就喜欢姑娘这样呢?   年节过后,府里消停了几日。   唯独程氏,忙完了老夫人寿宴、忙年节,年节过后紧接着还有陆珏与婉婉的大婚,一桩接一桩,可谓是分/身乏术。   陆进廉倒是体恤过她,打算教赵姨娘近几个月来给她帮帮忙。   可程氏哪儿肯。   她是宁愿自己累一些,也绝对不肯将府里一丁点儿权利分给赵姨娘的,遂借口说心里看重陆珏,他的大事必须自己掌眼才放心。   陆进廉不见得瞧不出来程氏那点心思,只是话说到这儿,便没再想插手。   不过宫宴那晚婉婉没出席,传到外头去又是数种不同的猜测,一人一张嘴,有说婉婉使了手段上位后,不招侯府上下待见,所以宫宴都不带她。   但也有说世子爷当晚提前离席全是为回府陪她,足可见偏宠颇深。   更有甚者,猜测婉婉莫非是怀了身孕,怕教人看出来影响侯府声誉,才不便露面?   就……异常离谱。   “嚼舌根的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看要是饿他们十天半月,还有谁有心思管别人家的事!”   马车上,陆雯倚着软枕,提起来就极瞧不上眼。   她这一连好几日都心情不好,婉婉知道,听扶穗说是那日宫宴上,太子萧恪都没有同她说话,却夸奖了其他的闺秀小姐,想想确实挺教人恼火的。   “好了好了,别气了,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不值得的。”   婉婉拉着陆雯的手撼了撼,两人今日是要去城中一处闺秀们小聚之所。   前两日清河县主往侯府送了请帖,邀陆雯前去小聚,还破天荒地给婉婉也发了帖子。   城里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分化的也很快,短短一个年节宫宴过后,该笑脸相迎的人,不带耽搁地便会对婉婉笑脸相迎。   下马车时陆雯不忘嘱咐,“待会儿进去了,她们嘴里无论说得多中听,你笑笑便是,可都切莫当真。”   婉婉点点头,牢记下了。   可等真正进了庭院的门,瞧见那些从前对自己冷眼相待的闺秀们,忽然换了一副面孔,三三两两地上前来,装作若无其事地与自己熟络寒暄。   婉婉一时还是有些不适应。   比如曾经“不小心”将茶水洒在婉婉裙子上的齐小姐,如今言笑晏晏地送了一副玛瑙手钏给婉婉,说玛瑙色红,正衬她的肤色雪白。   而以前趁陆雯不在,嘲讽过婉婉是攀附大树而生的藤的冯小姐,如今听闻她未出席宫宴是病了,贴心地送了一株千年老人参给她,嘱咐她一定安心养病。   还有面前这位正温和言谈的方小姐,听声音怎的这般耳熟?   巧了,那日老夫人寿宴上,头一个当众开腔说婉婉“那么努力却又上不得台面”的,也是她。   ……   盛京的闺秀自然不止这区区十几位,只是她们的本家多少都要仰仗靖安侯府,否则当是不会愿意如此拉下面子的。   其余想要继续隔岸观火,或心存不平的仍旧大有人在。   婉婉学陆雯的模样,端着体面应付了小半天,二人回府再上马车时,她立刻靠倒在车壁上,使劲儿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脸颊。   “这就累了?”   陆雯笑一笑,见怪不怪,“你往后且得要习惯呢,大大小小的宴会上,比这还假惺惺的场合多得是,大家全都心照不宣。”   回程时马车行到一家蜜饯铺子,婉婉嗅着蜜饯糕点的甜香来了精神,教临月停下马车去买一些带回去吃。   开着车窗等时,马车外忽然有人惊喜唤她,“婉姐姐!”   婉婉扭头去看,是许姝禾。   许家回信婉拒亲事后,两人已有许久未见,许姝禾大抵对其中诸多周折也不了解,眼下看见婉婉还是很亲热。   可侯府的侍卫见她身后还跟着一道走出来的许承安,已经不教二人过来了。   外男自然不能靠近侯府女眷的马车。   兄妹二人一时好似都欲言又止,但婉婉为了守礼也不便过去,正好临月买完蜜饯出来,见此情景,遂主动代替婉婉去听了一遭二人的话。   许姝禾只是说想婉婉了。   倒是许承安,临月回来说:“许少爷原是想跟姑娘道歉的,说先前的事是他唐突了,对不住您,还望姑娘见谅。”   他当初看轻婉婉,是因觉得婉婉不过只是个权贵的禁/脔,可如今婚约满城皆知,那些贬低人的猜测不攻自破。   哪怕许承安心底里仍旧认为婉婉恐怕是暗自使了手段才得以上位的,但明面上对侯府未来世子夫人的态度,也依然是大相径庭。   陆雯听罢轻嗤了声,“当初把事做那么难堪,现在轻描淡写说声见谅就算完了,哼!你可千万别再去理会这人。”   婉婉笑了笑,抱着蜜饯乖乖点头,顺手也给陆雯喂了一颗。   她心里地方不大,现在塞得满满当当全都是表哥,哪里还有功夫在意旁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   府里今日有客。   先头陆进廉为陆淇相中了弘昌伯府的世子,隐晦地透露出几分对后辈的欣赏后,弘昌伯府也不是没眼色。   当下自然趋之若鹜,近来便借着年后拜访的由头,送了拜帖上门。   而婉婉和陆雯二人,一个订了婚约只差成婚,一个在参选名单之列,想也都不适宜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场合露面。   今儿府里是陆淇的主场,陆雯绝不可能去凑这个热闹。   两个姑娘去赴小宴结束后,从归来走西偏门,路过茴芳馆时,还能听见里头戏台子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词。   陆雯听着不去感慨,“也不知道弘昌伯府有没有瞧上陆淇,她那么爱阴阳怪气,除了咱们府上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吧……”   “雯姐姐在关心三姐姐吗?”   婉婉目光一时稀奇,陆雯顿时拧眉否认,“谁关心她啊,我巴不得她赶紧嫁出去,往后就不用在府里看见她了。”   这话才说完,两人走在花园里冷不防一抬眼,却就正见陆淇满面不乐意地,从集贤堂的方向走过来。   她怎么没在茴芳馆里见客?   陆雯凝着眉头古怪瞧着。   陆淇这时还没看到两人,自顾同婢女金枝闷声道:“爹爹和娘亲怎的也不早跟我说,要知道他是这样,我先头就不……”   话说着蹊跷,但后头的陆雯和婉婉就没听到了。   因为陆淇一看见她们俩,顿时就止住了口。   陆淇约莫是正闷着一口不知名的气,对着二人出声儿就带刺,“看什么看,偷听别人讲话还很理直气壮吗?”   婉婉忙分辨道:“三姐姐,我和雯姐姐是路过,并没有听清楚你方才说什么。”   陆雯可没有婉婉那样的好脾气,“谁爱听你说话了,我还觉得你一张嘴坏了我逛园子的兴致呢,小婉儿我们走,不跟个疯婆子一般见识!”   说着一把拉起婉婉,白了陆淇一眼拔腿就走。   后边儿的陆淇忿忿哼了声,一扭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这厢陆雯和婉婉回到如意馆,双双躺在软榻上时,陆雯回过头越想越觉得此事有蹊跷。   今儿明明是陆淇的好日子才对,她挂那一副冷脸从茴芳馆出来,显然并不开心,莫非是弘昌伯府那边有哪里不合她心意?   一想到这儿,陆雯扭头吩咐扶穗,教她去打听看看弘昌伯府的情况。   扶穗这一趟去了快一个时辰。   回来后,提起这事稍微有点哭笑不得,“今儿个弘昌伯府上门拜访,周世子也亲自去见了侯爷,三小姐这不就偷偷去看了眼,然后……”   话是委婉着说了,去看了眼就成那样,肯定就是这一眼不如陆淇的意了呗。   陆淇不如意,陆雯就高兴。   扶穗细细说来,原道是先头陆进廉给陆淇已瞧过周世子的画像,画上的周世子剑眉星目,陆淇也觉满意,对今天充满了期待。   可那画像落笔时间有些久,本人现下就……稍有些出入。   弘昌伯府前年为了锻炼府中后辈,将周世子送去军营里磨了两年,一趟回来,人变得黑了、也糙了,加之面部骨像也略有变化,不似先前那般清秀模样。   陆淇就瞧不上了。   要知道陆家上下,无论男女,样貌个个儿都是盛京中的翘楚,陆淇自小在俊男美女堆里长大,心仪的夫君人选当然都是自家父兄那一类。   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   或雅致沉静、或风流恣意,又或是仁善温和,周身气度融进了骨血里,总之不是那般化的粗犷健硕。   她心里产生落差,真是再正常不过。   陆雯听了个来龙去脉,险些要笑倒在软榻上。   “教她先头还跟我炫耀爹爹多偏爱她,这回看她怎么收场,去跟爹爹说嫌人家不好看吗,爹爹肯定要训她肤浅的!”   其实按道理来讲,陆进廉的眼光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扶穗也问其他的婢女们,都说周世子健硕威武,其实已算的出众了。   只是不合陆淇的眼缘儿。   更偏差的是三小姐去时,世子爷和二爷也正好都在,那两位可是城里姑娘们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和他们一对比,周世子就有些缺了意思。   不过这事陆雯也就笑话了这一时,便没有再多关心,她自己还且有费心的事呢。   开春儿倒春寒,四下里还冷飕飕的时候,宫里的皇子妃大选就已经拉开了帷幕。   大选原本一共三回,但陆雯的身份就注定了她不用参加前两回初选,直接到最后的终选去露个面,走个过场就是。   大选前一天晚上,陆雯歇在婉婉这里。   她难得有些紧张,跟婉婉说自己没来由的心慌,总感觉哪里不踏实。   陆雯睡不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卷着婉婉的头发玩儿,“明日要是你能陪我一起去就好了……”   但这话也只是个说头,皇家选皇子妃,规矩森严,选秀重地除了参选的官家女,连随侍的婢女都得在头等,陆雯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婉婉不能陪她,只好温言开解她了大半晚上。   临到清晨陆雯走时,婉婉才睡着没一会儿,陆雯就没打搅她,等婉婉睡醒时,陆雯约莫都已入宫门了。   这日用过午膳,婉婉正偎在软榻上看书,云茵从领着素琴进来了。   素琴至跟前笑道:“姑娘和世子爷大婚将至,夫人从苏地特地请来了最好的几个绣娘,今儿去量量尺寸,好给您二位绣制吉服。”   算算日子,大婚也就还有三个月不到。   婉婉自年节前和表哥放过天灯后,年节当晚府上家宴,阖府虽围聚在一起,但其实两个人并没有说上话。   她特地换了身新裙子,才随素琴一道出门往畅春阁去。   这厢进了屋,便见上首那秋香色的软榻两边,陆珏已先到了,正与程氏隔着小几端坐,在商议些大婚的事宜。   “给夫人、表哥请安……”   婉婉袅袅走近,她今日穿一袭荼白的山茶花浮绣裙,上头搭鹅黄色的褙子,领口袖口一圈儿短绒毛,越发衬得十指芊芊、雪颈秀美。   程氏如今待她,自然要比原先更多几分亲近,抬手招呼婉婉到身边来坐,又吩咐素琴,   “去教绣娘们进来吧,再沏一盏牛乳茶来,婉婉爱吃甜,给她多放一勺蜂蜜。”   两句简短的关照,真可谓是流畅又自然。   于微末之处流露,才教个润物细无声,不显矫揉做作,哪怕稍微突然了些,也不至于使人尴尬得头皮发麻、坐都坐不住。   落了座,婉婉用手拂了拂膝头裙摆的褶皱。一直没好意思往陆珏那边看。   姑娘家的小心思有时候特别扭,精心打扮而来,既想让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又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妥,会入了他的眼。   也好在婉婉向来乖巧文静,不太爱说话,程氏并不会觉着奇怪,只接着和陆珏确定起大婚上的事。   靖安侯府世子大婚,场面必然盛大隆重。   又因为婉婉本身就在府中,诸如届时迎亲的流程、仪仗、聘礼、嫁妆,都和旁人家的章程不太一样。   不过程氏办事极为利索,一桩桩安排起来,倒也丝毫不乱。   后来说回到二人婚后的燕居之所,程氏道:“先头你父亲嘱咐了,说你成婚后淳如馆怕是有些小,教我问你,看要不要将南苑给你修整出来?”   此南苑并非是茂华口中,先夫人仙去的那处府南边的小院。   而是侯府一处空置的园子,和侯府后宅用一片银杏林隔开,相通却又独立。   陆进廉做世子时,最初与先夫人婚后就在那处起居,陆瑾当初大婚时提过一字半句想要,但陆进廉并没有应允。   说实话,陆进廉的态度在程氏看来一直是个谜。   陆珏说要娶婉婉,他显得不太高兴,提都不愿意多提,然而却又好像没有阻拦个一字半句,回过头还时不时问起程氏置办到哪一步了。   但程氏要是想问问他的意思,得到的回复多半是教她直接去问陆珏。   陆珏却说不必,“淳如馆旁边有些空院子,教工匠合并两个就是了。”   兴许老院子住久了多少有些念旧的感情吧。   程氏自然没有异议,说着又顺口问婉婉:“小丫头你有没有什么想提前置办的?”   婉婉捧着甜乳茶,冷不防被问到,忙摇头,“没有,夫人安排的已极好了。”   程氏面上含笑,“你可千万别跟我见,若是对院子有什么喜好,尽管教人来跟我提,容深定也希望你今后住的舒服。”   这话说得长远了些,婉婉深想了想,不由得脸颊发烧起来。   幸而程氏没有揪着,又问起了另一桩事。   “另请柬先前已拟好了,只是婚约传开后,柳家也派人送了贺礼来,你看届时可要也送一份请柬过去?”   那是陆珏的祖家,婉婉一时倒没听明白,程氏怎么还要多问这么一句。   但她侧目去看陆珏,却听他冷淡道:“常州千里迢迢,何必平白走这一趟,劳烦夫人封个谢礼作答复吧。”   程氏便不多言,嗯了声。   正好这时绣娘们也进来了。   这次召来的这几个绣娘,前年还做过宁和公主出降的吉服,接得下皇家的旨意,手艺精细自然远非一般绣娘可比。   陆珏与婉婉一道起身往屋中站去,绣娘们便上前拿软尺给二人量起了尺寸。   这一遭原该男女有避讳的,可程氏毕竟没有对自家儿女的那份关切,二人又本在一个屋檐下,遂压根儿没人想起这茬儿来,旁的绣娘们也只管办事。   婉婉立在屋心,微垂着脑袋听从安排,抬起双臂,任绣娘们摆弄。   过了片刻,她才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对。   婉婉的耳边一直不停地传来绣娘们用软尺,一处一处丈量着陆珏挺拔的身形的声音。   身高、臂长、身围、腰围……鞋子的尺寸,无一不叫她听了个了然于心。   她也不是故意非要听的,听过之后,也不是故意就刻进脑子里去了……   谁教那声音就环绕在她耳边呢?   听来听去,婉婉的眼角余光到底还是没管住,不听话地歪斜了一点儿,便袅袅越过周围的绣娘,飘到陆珏身上去了。   最先看见了表哥修长干净的手。   陆淇对周世子的那般烦恼,婉婉是体会不到的,因为表哥就是她眼中最中意的了,世上找不出还有哪个男子比表哥更好。   目光稍移,而后视线里是表哥劲瘦的腰,坚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膀……脖颈、下颌,忍不住再往上瞧一点点,   表哥在做什么呢?   不巧了,表哥不遮不掩、不偏不避地,也在看着她。   视线相触,陆珏好整以暇,又漫不经意地,便将偷偷撞上门来的婉婉,当场捉了个正着。   偷鱼吃的小猫儿,扑通一下子掉进了水里,窘得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躲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   偷偷瞧人竟然被抓,婉婉刹那间无地自容得很。   她忙不迭的垂下眼睫,收回了不听话的视线,在心底里暗自发誓,再也不能干这种丢脸的事了。   陆珏眸中漾开了浅淡的笑。   屋子就这么大,程氏眼皮子尖,坐在软榻上喝茶,且瞧得见两人之间,一场暗度陈仓、别别扭扭的眉眼官司。   当下还瞧出了几分暗送秋波的小意来。   程氏未出阁前也是大家闺秀,自小受的教导中都没有“勾引”男子这一套,见状心中不由得暗道:   这小妮子看来不是个简单的呀,往后恐怕是不能小觑了她。   试想一个在府里寄居几年的孤女,勾勾缠缠,不仅把府上冷冷清清的世子爷勾到手了,还把老夫人哄得服服帖帖,碍着里外这么多非议,硬是给定下了婚约。   这岂是等闲之人能做到的?   说实在的,现在就是千百个人连带陆雯,一起给程氏说婉婉没想那么多,程氏都不会信了,还深觉自己先头对婉婉的认识,片面了。   这厢绣娘们量完了尺寸,又递上了几张准备好的图纸打算给程氏。   男女吉服是在一起的,程氏因着方才那一遭,拿着图纸眼珠子圆融流转一回,便直接越过陆珏,教人拿去给了婉婉。   陆珏果然未有丝毫不悦,只温声嘱咐拿着图纸左右为难的婉婉,“一应挑你喜欢的便是。”   婉婉接着图纸点点头,低应了声嗯。   程氏在他表露的态度上稍稍琢磨了下,面上露出个笑容来。   “姑娘家出嫁,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婉婉自小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丫头,天注定这又嫁到了我跟前,哪怕日子紧张了些,我却是绝舍不得委屈了她的。”   陆珏嗯了声,“有劳夫人费心。”   程氏有几分感慨,“这能费什么心的,我眼下也就只盼着你和阿雯一生顺遂如意,只要你们这些小辈好,我做什么心里都是高兴的。”   这些年陆珏对她是客气有礼,但也就止步于客气。   程氏其实也没有别的想头,就是想多为自己女儿多争一些脸面,姑娘家不像男子能自己挣功名,她们的荣辱都在父兄、夫君身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日后陆雯出嫁,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娘家的父兄都是她的依仗。   她对陆珏尽心尽力,全当是在为陆雯积福了。   趁婉婉和绣娘们看样子,程氏又细细询问了陆珏一些旁的事情,等她问完,陆珏便要告辞了。   程氏起身送他,婉婉也和绣娘们停了话头,一道送到门口。   今儿又没和表哥说上话……   站在廊下,直瞧着陆珏的背影都不见了,婉婉才收回目光,恹恹垂下眼,和程氏重又回了屋里。   该定下的东西都已定的差不多了。   今日陆雯去宫里选秀,程氏身边也没人,便破天荒地留婉婉说了会儿话。   两人之间的亲近和热络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培养起来,程氏有心探探婉婉的深浅,但婉婉又察觉不到,只听她说起陆珏以前的事,听得颇为入迷。   陆珏幼时偶尔被先夫人带出来见人,程氏还给过他糖,只可惜他从小就冷,板正道声谢,东西一概不要。   等陆珏再大些,程氏居然还记得他九岁就写出了被陆进廉赞许的文章、十三岁时剑术就胜过了教导自己的师傅……诸如此类等等。   甚至陆珏周岁抓周,舍近求远抓了老夫人手腕上佛珠的事,程氏都想得起来细节。   婉婉一时对程氏很是刮目相看,没分清夫人究竟是本身记性好,还是一直就对表哥格外关注。   直喝完两盏甜乳茶,程氏说得口有些干,也得歇气,婉婉便也起身告了辞。   出了畅春阁大门,云茵才同婉婉嘱咐道:“姑娘日后同夫人多走动走动,没坏处,但赵姨娘那边的人,你再交从可就要上些心了。”   婉婉听罢若有所思,点点头先嗯一声。   没等多问两句,二人走出去刚过个拐角,却见不远处树影后站了个淳如馆的婢女,瞧见婉婉便走过来,似乎先头就是在等她。   “世子爷教奴婢来接姑娘的。”   婉婉听着这话,一时抿唇未语,黑亮的眼珠子下意识就转去了云茵那边。   她藏不住情绪,云茵一瞧就知道这丫头心里是想去的,就是碍于礼数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婢女也抿嘴在笑。   云茵遂说:“姑娘快去吧,别教世子爷等久了,早些回来。”   婉婉顿时雀跃起来了,和云茵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便跟着那名婢女一道去了淳如馆。   茂华这会子守在书房旁边的耳房里烤火,从窗口看见婉婉,当下乐呵迎出来。   “表哥呢?”   婉婉是个守礼的姑娘,话是这样问,眼神儿却绝不会在人家的地方乱瞟。   茂华一壁在前领着她往后边厢房去,一壁说:“姑娘别着急,世子爷现下在书房里见两个官员,今儿打算带您出府去玩儿呢,教她们几个先给您换身衣裳。”   出府去就要抛头露面,婉婉肯定不能这么惹眼。   *   书房议事告一段落。   陆珏吩咐茂华进来送客,靠在椅背里揉了揉眉心,才想起方才是听见那小丫头已经来了。   他起身去了后面厢房,婉婉还没换好衣裳,陆珏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片刻,里间屏风后才有了动静。   “表哥……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呀?”   陆珏原低着头,闻声袅袅抬起眼皮来。   婉婉头回换这身装扮,还有些不适应,只从屏风旁探出个小脑袋,瞧着他便悄默声儿地先唤一声。   她不好意思,陆珏抬手招了招,这才将人招呼出来。   婢女们给婉婉换了身银白色的男装常服,钗环尽褪,三千青丝干净利索地束到头顶,用一根玉簪固定,腰上一根白玉带,堪堪系出一捻柳腰。   她面容细腻白净,这般纤弱单薄、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带出去可起不到掩人耳目的效用。   陆珏目光落到她身上,面上却是波澜不兴,婉婉也不知是不是这身装扮有哪里不对,下意识低头检查了下自己。   “坐过来。”   陆珏收回目光,嗓音淡淡地,而后稍侧过身些许,随意抬手拿起了一盒桌上摆放的脂粉,凑到鼻尖轻嗅了下。   她无论男装女装,都是个引人侧目的存在,总要稍加修饰些许才好带在身边,陆珏也不愿意自己的小丫头被旁人看去了。   婉婉走过去,瞧他常时持剑执笔的手捏着脂粉盒,竟也丝毫不显突兀。   表哥让她坐,婉婉目光四下环顾一圈儿,却没有在跟前发现其他的小椅子,方桌另一侧的红木椅又太重,她并不好搬动。   这……表哥让她坐哪儿啊?   婉婉动作稍滞了下,目光探究地看了看正闻香的陆珏,复又左右看了眼,脑海中忽而灵光一现,自觉领会到了表哥的意思。   她有踌躇那么一下子,但没好意思开口去问他。   片刻之后,婉婉往他身前迈出去两步,而后弯腰,端端正正地,落座在了他腿上。   陆珏手指正捏着盒盖,动作当下稍微顿住了那么些许。   他长睫微抬,眸中难得浮现几分意外。   再看怀里的女孩儿,婉婉其实也有点小紧张,微微抿着唇,装作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膝襕,姿态乖巧又极力雅致。   陆珏腿长,婉婉坐上去,位置稍稍往后一点,实实在在地稳当,脚尖却就沾不着地了,两只脚丫在衣摆下晃悠了下,而后安分地交叠勾了起来。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看过来并没觉出哪里有出入,面上些微害羞,耳尖倏忽变成红红的。   “表哥,你挑好了吗?”   婉婉声甜面嫩,眉眼盈盈望着他,语调里隐隐有些期待。   常日爱看话本子的姑娘,书上写“张敞画眉”,怕是教她此时此刻给联想上了。   陆珏瞧得似是而非,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浮现的笑意,嗓音散漫慵懒地嗯了声,像是从鼻腔深处漫出来,好整以暇极了。   他双手扶住婉婉纤腰,稍稍调整了下她在怀里的位置。   神态自若地从桌上一堆香粉中,挑中了一盒气味最浅的,却并不急着往婉婉白净的面上傅。   修长手指先轻轻勾着她的下巴转过来,陆珏没拿手帕,指腹覆上她娇嫩的朱唇,一下一下,要将她唇上原有的嫣红擦去。   指腹薄茧摩挲在唇上,带来细微的痛感。   男人的破坏欲大概深藏在骨血里,读再多圣贤书也终究根除不掉,起先还克制轻柔,落在那一片娇艳上,来回几下,不自觉就加重了指尖的力道。   顷刻,婉婉忍不住蹙起眉尖,抬手撼了撼他的袖子,“表哥轻点,疼……”   姑娘家的朱唇过分娇嫩,稍显粗糙的蹂,躏过后,口脂被抹去,血色却涌上来,倒比原先更显得饱满许多。   陆珏眸光幽微,似乎也察觉做的不妥,手指离开前,又落在她脸颊上安慰的抚了抚,温声问:“今日涂的什么口脂?”   婉婉抿唇润了润,唇上还有些麻麻地灼热感。   但她心想还是算了,不能跟表哥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他也不是有意的。   婉婉耐性儿道:“口脂是小红春,现下城里的姑娘们都时兴这个呢,表哥觉得好看吗?”   都涂一样的,却只有她看起来比旁人娇艳、惑人不知几许。   陆珏脑海里瞬间闪过某个念头,指腹轻捻沾上的一抹娇红,望着她,意味绵长地应了声,   “好看。”   婉婉喜欢听他这么说,心满意足笑了笑,瞧他拿起了脂粉,顿时自觉闭着眼睛冲他扬起了脸颊。   陆珏眼中的她,动作却像是在索吻,她不懂,现在也不到她该懂的时候。   不多时,外头的马车备好了。   茂华掖着两手到厢房回禀,提步才进去走两步,打眼儿一瞧姑娘正坐世子爷怀里卿卿我我,当下步子一顿,一言不发地又悄悄退了出来。   光天化日的,茂华可不敢进去撞破世子爷的满怀旖旎。   他心下又暗道: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回禀事断然不能再闷头直往屋里去了……   在廊下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屋中两人一前一后迈出来。   婉婉换上一身清雅的男装,平添几分韵致,目光再往上……美人一张芙蓉面被画成了未成人的小少年郎。   陆珏精通书画,无异于是拿姑娘的脸做了一回画纸,他并不舍得丑化婉婉,只是往男相、普通上靠拢了不少。   “表兄,咱们现下是去哪里呀?”   婉婉很“入乡随俗”,一旦扮上了,走路时肩膀支楞起来,嗓门儿也刻意压低不少,有模有样的。   陆珏提步负手在前,“带你去看场蹴鞠赛。”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   马车行过一路,在盛京城外一处私人马场外停了下来。   这里是霍家的私邸,今日暖阳和煦,霍宴在此组局蹴鞠,邀了京中不少世家公子、王公贵胄,也有些与霍家交好的官家小姐也在。   婉婉跟在陆珏身侧,侍立的守卫识得贵人,一路迎着没等进里头蹴鞠围场,已经能听见里头高昂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   马场管事的荣昌见陆珏露面,堆着笑迎上来,“世子爷到的巧,我们爷正要上场,刚还念着定要等您来开他的彩呢!”   陆珏目光环视场中,没看到霍宴,“他和谁比?”   “陈王殿下。”   荣昌一壁殷勤回着话,一壁在前带路,直将二人领进了南边儿视野最好的一处单独观台,眼神儿扫过陆珏身后的婉婉,半个字都没有多余问。   “陈王殿下半个时辰前便到了,跟我们爷在东南观台上饮了不少酒,二位主子喝着起了切磋的兴致,方才去换衣裳了。”   陆珏闻言,遥遥往场边挂彩头的桅杆波澜不兴看了眼,“告诉小侯爷,稍后我为他开彩,祝他旗开得胜。”   陈王归京已有一段时日,始终安分守己不是他的本性。   自从建兴老侯爷战死,东境匪患复起,皇帝有心教霍宴回东境已不是一天两天,然而霍家眼下就剩霍宴一个独苗,如今三年丁忧期都没过。   朝堂上并不止霍宴这一个能打仗的武将,只是东境那地方不好打、功却没那么大,地方还偏,如此吃力不讨好,其他众人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谁不想待在盛京富贵窝里享清福?   皇帝先头派了人过去,却都比不得霍家在东境的威望,又不好强行下旨教霍家仅剩的一个独苗去填窟窿,这事一来二去就还没个定数。   眼下陈王来见霍宴,想必是意在担一份为君分忧的功劳。   而霍宴的托辞,陆珏猜想,大抵便是一说没人、二哭穷,三说自己父亲去年折了几千人在那,他无颜再见一众东境父老。   意思便是陈王若想在皇帝跟前邀这份功,一给人、二给军备,三释权,否则这事就不必谈了,且看陈王一时又作何应对罢了。   这厢进了观台,陆珏岿然落座主位。   婉婉因是身量相对少年而言,瞧着年纪还小,遂也无需顾忌太多礼数,拖过来个软垫放在长案后,便挨着表哥右膝前坐下了。   荣昌并未觉出什么不妥。   他只是微微纳罕,不知这是靖安侯府哪门亲戚,小公子跟世子爷关系这般亲近,先前却怎的没见过啊?   想是这么个想头,荣昌却也不敢怠慢。   当下吩咐婢女给二位贵主奉上清茶,并一堆瓜果点心,放在长案上供婉婉看比赛时消磨。   荣昌退下后,观台两侧防风的幕帘被放下,只留了正对场上那一面。   但婉婉畏冷,坐着不动就尤其容易手脚冰凉,她揣着两手在怀里,没动跟前的吃食,陆珏便看见了。   随即便吩咐仆从,去端进来两盆炭火放在桌案两旁烘着,周遭很快暖和起来。   婉婉心里念着表哥的好,抬手拿了颗荔枝剥开,左右瞧着周遭没有旁人,速速回身撑着椅子扶手,将晶莹的果肉递到陆珏嘴边。   “表哥你吃。”   她袖口萦绕着极淡的香气,幽幽萦绕在陆珏鼻尖,香气也是甜的。   陆珏不动声色,望着她动作鬼鬼祟祟,像是个小贼似得,忽而低笑,“没净手就吃东西。”   “嗯……?”   婉婉眉尖顿时微微凝起来,举着果肉,眼睫干巴巴地眨了两下,表哥莫不是嫌她不干净?   可他上回明明没有这般讲究的啊……   表哥不承情,婉婉不开心。   她只好拿回来喂进了自己嘴里,而后一壁咬地汁水充满口中,一壁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方帕子来,拿茶水浇湿,逐一把十根纤纤玉指全都擦过一遍。   擦干净了,伸过去,手心手背都在他眼前出示一遍,可不能教他觉得她邋遢。   不言语,但一切都在不言中。   陆珏沉静瞧她较着小劲儿,片刻后,在她把另一只手擦干净又伸过来、掌心向上时,忽然轻描淡写的,在她手心放了一颗糖。   婉婉动作顿了下。   看清了掌心里的糖之后,她心里顿时咕嘟嘟像是泉眼儿似得,冒出来好多甜味儿的小泡泡。   忍不住嘴角上扬,婉婉抿唇,竭力克制着矜持瞧他一眼,触及他眸中浅笑,到底还是面嫩,捏着糖,忙一扭身转过去不看他了。   她喃喃嘀咕,“表哥怎么还这样子骗人呢……”   陆珏轻笑,在身后看她垂首摆弄了那颗糖好一会儿,才剥开糖衣塞进嘴里,脸颊霎时软软鼓起来一块儿。   入口酸甜,是婉婉最爱的梅子糖,她也不知表哥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   但她喜欢。   这时场上一声铜锣敲响,是要开始的信号了。   婉婉闻声抬起头来,便见场中进来两队人,皆身着利落短打,一方额上束红,一方束黑,身形均矫健如豹。   婉婉也分不清里头哪边是哪个人,但束红的那个领头青年,入场便神采飞扬地冲观台比了个手势,是在跟表哥打招呼吧。   而后随即帘幕后轻响,荣昌手捧一张长弓到了陆珏跟前,“世子爷请。”   这就是要开彩了。   蹴鞠所谓开彩,便是将彩球以细绳悬挂在场上桅杆顶端,开彩之人以羽箭将彩球射落,引得两方人争先抢夺第一球,射中即整场比赛正式开端。   射不中……那就稍许尴尬了。   然而站在观台上看,那彩球都没有拳头大,细绳在风中就更微乎其微,婉婉眯着眼睛也瞧不着,是以没有鹰视穿杨的功夫在身,可干不了这活儿。   婉婉光看着场边浪潮一般的人群,心中都不由得绷紧了一根弦。   她回头仰视站起身的陆珏,却只见他步子都未动,堪堪立在长案后便挽臂拉满了长弓,下颌微扬,眸光锐利似箭。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陆珏察觉了,唇角几不可察的扬了扬,下一刻,指尖松开,羽箭伴随着“铮”地一声闷响瞬间破空而出。   婉婉下意识吸了口冷气,目光追逐而去,都没等她看清,远处的彩球顶端细绳受到强力冲撞,已应声断裂。   彩球掉落引得众人抢夺,场中欢呼一时热烈。   陆珏的箭术和臂力,婉婉早在焦山时就见识过了。   一箭精准刺穿了那只鹿的咽喉,还有宽大衣袖下看似清瘦,实则坚硬隆起的肌肉线条,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抱起来,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婉婉又舒服又安稳。   想着想着,她的心思就袅袅地,不知跑偏到哪里去了。   身后的陆珏收了长弓交给荣昌拿下去,风轻云淡地一拂膝襕落座,瞧她低着头兀自盘算,忽地问:   “刚在紧张什么,担心我射不中?”   “啊?”   婉婉听见他的声音,忙回过神儿把跑偏的思绪拉回来,弯起眼睛摇摇头,“我不担心,表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总是最好的!”   她一脸认真,口中这样说心里便是这般想,陆珏听着忽然有些好奇,这丫头眼里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但没等他开口,婉婉看着他,先细声问道:“表哥,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陆珏还以为她要问这场比赛他觉得谁能赢,靠着椅背漫不经意地嗯了声。   但婉婉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她问的是:“那天寿宴上,你怎么会提前准备上两份贺礼给祖母呢?”   他又怎么总能在她尴尬、不知所措的时候出现呢?   女孩子的春心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被拨动了,不是单单动一下便消停,而是像石子坠入心湖,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澜,直到占满她整片胸怀。   婉婉的春心正蓬勃萌芽,陆珏却好似仍旧波澜不兴。   这问题教他静默片刻,仿佛在考虑是否如实应她,过了会儿才淡淡地回道:“因为我从前也有那般境遇。”   发现别人先送了和自己一样的、更好的贺礼,导致自己拿不出手的窘境吗?   婉婉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一遭。   她难掩探究地看向他,陆珏这会儿却并没有在看她,目光寥寥落在场中,并没有多大兴致的在看比赛。   他语调很平,“七岁那年,侯爷荣升大行台尚书令,侯府夜宴恭贺侯爷升迁之喜,陆瑾当众献出的贺礼便与我的一模一样。”   “大表哥是故意的吗?”   婉婉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瞬间便冒出来的念头,说不上为什么,就只算是她一点不算敏锐的直觉。   陆珏这次没有避讳,“并不奇怪,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巧合。”   因为早早就在这上头栽过跟头,这就难怪他那天怎么只看她神色便察觉出来,还能那么快就教茂华拿出了另一幅名家题字。   婉婉是个心里敏感的姑娘,听不得她眼里无所不能的表哥受丁点儿委屈,哪怕是很久之前的旧事。   她面上的笑霎时就没有了,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问他:“那表哥你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陆珏却又不说了,忽然垂眸淡笑着瞧她,“换作是你,你怎么做?”   四目相接,婉婉想了挺久的时间,才说:“我大概不会做什么,可若我是表哥你,我想你不会再将贺礼拿出来,给旁人比较的机会吧?”   他那么骄傲,哪怕担下怠慢的名头,不得父亲欢心,也不会愿意被旁人的算计当众比下去的。   婉婉是猜的,不知道对不对。   陆珏唇角浅淡勾了勾,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这时候,场中忽然爆发一阵极大的欢呼声,似乎某一方暂时领先了。   婉婉被声音勾着回头去看,目光才触及场中,冷不防自己把自己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   陆珏搭在扶手上的手也随着她的动静起伏了下。   “诶,他们这……这大冷天儿地,怎么还脱衣服呀!”   原道是两人说话这功夫,场中束红那队人在寒风中跑得热汗淋漓,一个两个竟都将上衣扒了绑在腰上,露出一片片精壮的胸膛。   婉婉咳嗽过了,低头半遮半掩地捂着脸。   可听周遭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又忍不住撒开两条手指缝,偷摸儿地有一眼没一眼往外瞧。   陆珏全看在眼里,唇角扬起些了然的弧度。   他随即微微压了下手腕,示意下人将观台正面的帘幕放了下来。   不成想余光里,却瞧着那丫头虽然假模假式地捂着脸,一颗圆圆的小脑袋却很实诚地,下意识在随着帘幕垂落一起下垂。   这是看上瘾,舍不得挪眼了?   陆珏眉尖微挑,俯身曲起手指,叮咚一下敲在婉婉后脑勺上,嗓音单寒,“还没看够?”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   后脑勺冷不丁儿一下子,敲得婉婉如梦方醒。   回过神儿她才觉得大大地丢了颜面,忙将身子坐端正,双手把眼睛捂得严严实实,回过头对他自证清白。   “表哥,我一眼都没有看呢,你冤枉我……”   怎么都不能承认自己竟然偷看人家不穿衣裳,不然往后表哥肯定想起来这事,就该笑话她“不矜持”的。   婉婉学会了耍赖不承认,还学会了倒打一耙。   陆珏眸中笑意更深,靠着椅背支颐瞧她,“没人说你看了什么,不打自招。”   婉婉:嗯?   这真教没处说理去,其实旁边观台上那么些闺秀都在明目张胆地看,还欢呼雀跃地捧场呢。   可她毕竟不一样,她和表哥订亲了,本不该看旁人的。   这么一想,婉婉把手拿开,盈盈望着他软声道:“反正我的眼里只看到了表哥,不知表哥你指的是什么。”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温柔盈润,不论说什么都总是盛满真诚。   视线相对片刻,陆珏轻笑着微微垂下眼睫,她的眼里只有他……   这丫头的甜言蜜语大概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哄得了祖母,哄得了陆雯,自然也哄得了他。   陆珏指腹散漫地在扶手上点过几下,忽然轻笑着唤她道:“到我这里来。”   婉婉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满心以为表哥又要给她糖呢。   她兴兴地撑手从软垫上起身,谁知才站起来一半却觉得腰间陡然一松,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腰带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   衣裳一松,背上顿时一凉。   没等她赶紧伸手去抓,陆珏已俯身眼疾手快地捏住了玉带。   随即玉带轻勾,婉婉的身子便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直直站在陆珏跟前,离得那么近,她的膝盖甚至隔着衣料抵到了他腿心里。   婉婉低头,看见他的十指修长,比玉带更温润许多。   陆珏握着那根腰带,手掌却稍许覆上姑娘的柳腰掐进去,只落到最细那一处。   柔软的曲线凹下去一处优美的弧度,纤细而美好,他的大手仿佛只需稍许用力,就能轻易将她折断似得。   腰带沿着曲线收拢,系的比较送,内里的扣子重新扣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婉婉的脸颊却无端烧起来。   幸而面上抹了粉,看不出来,只是热气儿烘上来,连带着烧红她的耳根子,一霎鲜红欲滴。   陆珏坐直身子,目光稍抬正好触及她鲜红的耳尖儿,不禁莞尔,“果然只有不听话的姑娘,耳朵才会发烧。”   也只有不听话的丫头,才会偷摸地从指头缝儿里瞧别的男人精壮的胸膛,还会撒娇耍赖不承认。   婉婉能从陆珏漆黑瞳仁中看到她自己的倒影,一时又羞又恼,“我……我没有不听话……”   话音方落,背后的帘幕突然被人一把掀开。   观台外的冷风呼啸着灌进来,顷刻之间吹散了观台方寸中的大半热意,也把婉婉吹得一时凌乱不已。   “容深,我在场中卖力地现眼,结果你连帘子都放下了,是不是不够意思?”   霍宴言语间撩帘进来,打眼便瞧见陆珏怀里搂了个白净的小公子,耳朵那么红不说,若好好地为何要将帘幕遮上?   这边婉婉也正因为外人进来,吓得慌张退让,仓促的动作顿时就带了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霍宴见多识广,再不可思议的场面也不过笑着抬手摸了摸鼻尖,“嗬,这倒是我打扰了……”   话说着一调笑,但他也并没有回避的打算,进了里头兀自在客位坐下,接过随从递上的毛巾随意擦着汗。   陆珏一贯从容淡定,只看霍宴光着膀子,才说了句:“把你衣裳穿好。”   霍宴的皮肤被军营里的风吹日晒造成了古铜色,常年舞刀弄枪、马背上挣军功的人,浑身精壮健硕,行至间好像是只强劲威猛的雄狮。   但真正临到跟前了,婉婉可半点不敢多瞧人家,她眼里是只有表哥的,所以垂着脑袋依着陆珏跟前的软垫坐,安安分分地做个不说话的小表弟。   临到霍宴问起她的身份,陆珏答得简短,“祖母本家的孩子。”   霍宴不知信了没信,目光落在婉婉面上又打量了几眼,反正没有再多问,转个话头同陆珏说起了陈王。   方才蹴鞠结束,霍宴险胜一球罢了。   二人麾下都带的亲信之人,说是在场中蹴鞠玩乐,一来一往间却实则在互相试探对方的身手,因此负伤也并不稀奇。   陈王此人狠毒,麾下所随之人手段也算不得光明,刚刚场中侧身一击,若非霍宴身手矫健,此时恐怕肋骨都已断了。   赴任鲁地几年间,虽则每年呈上政报,鲁地皆是蒸蒸日上,然而自陈王上任,鲁地已连抄了二百四十七名大小官员的家,连坐处斩千余人。   二百四十七,几乎将鲁地在册官员斩杀近半。   威压之下的鲁地,短时间内政绩繁花似锦,但底下官员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民生并未得到实质性地提高,大批流民逃窜往别处。   这样的政绩,根本禁不起推敲。   况且堪为君者,可以有雷霆手段,但绝不可肆意暴虐,帝王的剑动则伏尸百万,又岂能落入陈王这般人手中。   陈王眼下也去换衣裳了,之后还要来此处见陆珏,因此二人都没有离开的打算,霍宴还教荣昌去搬来几坛好酒。   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王姗姗来迟。   一方小小的观台里这便凑拢了靖安侯世子、建兴小侯爷与陈王三个王孙贵胄。   陈王面由心生,眉眼间与太子萧恪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差别甚大。   他教人瞧着有几分阴鸷,而且先前章家之事在他与陆珏之间,都心知肚明还没翻过篇,只是眼下谁都不会拿到台面上提罢了。   这厢陆珏起身,颔首便算见礼,“殿下自鲁地一去经年,此回归来倒是难得。”   陈王这辈子最大的跟头就是几年前争太子位时,惨败给了萧恪背后的靖安侯府与陆珏。   试想若没有靖安侯府强大的背景与陆珏绝世的谋断,依萧恪那仁善优柔的性子,又怎么斗得过阴狠歹毒的陈王?   旧事重提,陈王心下再不悦,此时也只能笑笑,“鲁地距盛京千里之遥,回来一趟确实不易,盛京繁华迷人眼,着实教人留恋。”   陆珏冷淡勾唇。   他们兀自各怀心思谈笑风生,婉婉明明每一个字都懂,但连在一起就好似听天书,没一会儿她就有些犯困了。   她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地拿手指沾着杯中茶水,在桌案上写字。   忽然间,鼻尖却飘来一阵女子香。   婉婉鼻子灵敏,嗅着香气抬起头,那是个斟酒的婢女,却比普通婢女穿得清凉不少,手中提着酒壶袅袅而来,垂首挨着陆珏椅子另一侧站定了。   嗯?   婉婉顿时有些不乐意,但一时间还没想起来怎样。   可下一刻,她余光里刚好就瞥见给陈王斟酒的那名婢女,趁着递酒盏时,有意无意地碰了下男人的手,满满都是欲说还休的意味。   人家对表哥是有备而来的,这怎么能行!   婉婉不能答应,眉尖立刻微微拧起来,偏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前的婢女。   她虎着脸,脑子里翻江倒海、绞尽脑汁地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不动声色的把人支走。   小丫头在跟前像是只炸毛的猫儿,陆珏岂会看不见。   他当下颇觉好笑之余,也随即稍抬了下两指,示意婢女将酒盏放下,自行退去,再看那丫头,炸起的毛果然就顺了。   她的小性儿,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过场上关注着陆珏一举一动的,并不止婉婉一个人。   陆珏一贯极为洁身自好,陈王也不是头回知晓。   原先陈王为拉拢陆珏,所下功夫算得上千方百计,拿美人去示好便是其中之一,底下人暗中搜罗了好几个称得上当地第一美人的姑娘,环肥燕瘦、单纯魅惑应有尽有。   然而结果也如今日一般,连在陆珏施展手段的机会都没能有。   后来想想,陈王都觉当时自以为是的投其所好,可笑至极。   如陆珏这般惊才绝艳之人,他的软肋,又怎会如寻常男人一样流于俗套,出在女色上头?   “孤此回归京不久,倒是听闻容深已定下了婚约,先前诸事缠身未来得及准备贺礼,今日便以这杯酒,恭贺你大喜了。”   陆珏应邀举了举手中酒盏,却并没喝。   提起此事,霍宴笑道:“府中表妹人称京中第一美人,容深果真是好福气,只是美人大多骄纵,你今日同我等在此饮酒,当心她知晓了要同你使性子的。”   陆珏指尖将酒盏转了个来回,眸光似是而非地划过婉婉,淡声道:“她向来懂事,并不骄纵。”   “懂事?”   陈王调笑蹙眉,摇摇头,“容深,懂事的另一个说法儿,那可就是无趣啊,再绝色的美人若无趣,倒也失了几分颜色。”   陆珏淡然,“若非以色侍人,颜色几何又有何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天底下凡眼界宽阔的男人,眼中都不会只有女子那一张脸一把腰,陈王要俗得人尽皆知且自己单独俗着就是,侯府的世子夫人,轮不到他来评价。   陈王被他轻描淡写两句话噎住,手握在酒盏上,不觉现出几根青筋。   不过陈王一番混不吝的歪理,实实在在困扰到了婉婉这个“懂事又无趣的小表妹”。   她在对面听得云里雾里,懂事不好吗?   祖母明明总夸她懂事乖巧,最喜欢教她去浮玉居陪着说话了呢,怎么会无趣?   婉婉眼观鼻鼻观心,不由得思忖,表哥会不会也觉得她无趣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陈王:陆珏的软肋果然不在女人身上   陆珏:勿cue,本世子的软肋就是一个女人   婉.软肋本肋.婉:我懂事,但我并不无趣(叉腰不服!) 第48章 ·   婉婉对这事琢磨不过味儿来。   思绪正钻牛角尖时,后颈忽然被大手捏住,她双肩轻颤,冷不防缩了缩脑袋。   回过头去,陆珏手肘撑膝稍稍俯身,对她耳语说:“自己去外头玩会儿。”   观台里几个男人,喝过酒后言辞不忌,那些浑话并不适合她听。   其实他到现在也饮了不少酒,霍家从东境带回来的烈酒,闻起来却是甘甜的,他的呼吸间带着浅淡的酒香,薄薄倾洒在婉婉脸颊边,温温热热。   婉婉答应着,临起身又记得小声提醒他:“那表哥不要喝醉了,好不好?”   陆珏眼睫稍垂,低低嗯了声。   瞧着她出观台,又示意一旁侍立的荣昌跟上去照看着,这里是霍家的地方,荣昌说话能顶下人中的半个主子。   时下已近二月末,今日的天气也好极了,头顶上的天空湛蓝一片。   婉婉出了观台,站在台阶上吸了口冷气儿,四下张望时,荣昌殷勤跟上来,主动请缨说带她四处去逛逛。   霍宴是个爱马之人,这场子里最多的就是各种骏马,西域的汗血宝马、南齐的金马、东元的雪中燕……应有尽有。   婉婉不会骑,但她常日读书多,知晓些皮毛,会欣赏。   得益与陆珏精湛的画工,荣昌并没瞧出婉婉是个娇弱姑娘,只觉世上男儿,有几个不爱马的,两下里瞧着小公子眼里多有艳羡,遂笑问:   “小爷想不想上手试试?世子爷跟我们爷是至交,旁人不能碰他的马,但您想骑哪个,跟小的吱一声儿就是。”   婉婉心里顿时有些跃跃欲试。   问题是她没那个本事啊,耐不住马背上那一番折腾,经受一回怕是回头要腰酸背痛好久的……   然而一炷香的功夫后。   婉婉还是忍不住一颗好奇的心,坐上马背,荣昌教马夫给她挑了一匹小矮马,性子温顺极了。   荣昌眼里的小公子实在太弱了,连马都不会骑,担心出什么意外,还给找了个马夫在前拉着她,绕着场中慢悠悠地遛。   没过一会儿,场中来了几个贵女,皆身穿骑装英姿飒爽。   她们是自己骑马来的,眼下是在比赛,一个个骑术都十分精湛,从婉婉身边带着疾风呼啸而过,引来她诸多羡慕。   几人跑过几圈儿,此时也注意到了场边遛弯儿的婉婉。   有人认出她是跟着陆珏一道来的,便主动催马过来搭话,还很耐心地教她怎么控制缰绳,腿部怎么发力才不会受伤。   一来二去瞧婉婉没有戒备心了,才试着问:“小孩儿,你跟陆世子是什么关系啊,姐姐往常怎的没有在京中见过你?”   婉婉眉尖顿时微微挑了下,压着嗓子若无其事道:“世子是我表兄,我前几日才来京中拜见祖母的。”   “是来恭贺世子订亲的吗?”   婉婉点点头,嗯一声。   贵女想了想,试着问上了正题:“那你应该见过钟姑娘了吧,她和世子爷订亲后,现下还好吗?”   “姐姐可是认识三表嫂?”   婉婉偏过脑袋去看对方,对方笑了笑,“姑娘家的手帕交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世子与她还没有成婚,你怎么就叫她三表嫂了?”   婉婉眨眨眼睛,“府上便是这般引见的,而且我见表兄待表嫂可好了,事事都关照表嫂,还一心挂念着表嫂,他们这样好,成婚也就是早晚的事啊。”   世子待钟意婉很好,非常好,府里也对这门婚事喜闻乐见,传言说钟意婉是使了手段上位,怕是不真。   这就是贵女从小表弟嘴里听到的内幕,跟她意想中可不一样。   到跟前杵一鼻子灰,面对这天真小表弟亲眼所见的证言,贵女不多时便悻悻然走了,想必那消息要不了多久肯定会在她们的圈子里传开的。   婉婉抿唇,坐在马背上拉着缰绳调转马头,直等背过身去了,才扬着嘴角舒心笑起来。   开春儿了白日见长,酉时仍是天光大亮。   陆珏抽身到马场时,里头已没有旁人。   婉婉一个人在骑马遛弯儿,已经不用人拉,她低着头不知在哼什么曲子,旁若无人地悠闲自在。   直晃悠到他跟前,视线里出现一片熟悉的衣角,婉婉认出来,忙抬起头喜滋滋地冲他邀功。   “表哥,你看我都学会骑马了。”   陆珏淡淡嗯了声,言语间便提步过去,自然掐着腰将人抱下来,又说:“喜欢的话,回头在府里给你备一匹。”   他喝了酒却并不显异样,只有离得近时才能闻到稍重的酒气。   婉婉皱皱鼻子轻嗅了嗅。   姑娘家的长睫浓密卷翘,在他近在咫尺的位置,扑扇地每一下都像蝴蝶振翅,风中飘浮的柳絮落在其上,停住了。   陆珏心中微动,忽然俯下身凑近,替她轻轻吹了下。   他的呼吸也带着烈酒的味道,婉婉长睫扑簌簌眨了两下,倏忽扬起脸来凑近分辨。   “表哥,这酒的香气好独特呀,方才倒出来时闻着并不是这样啊,你喝下去是什么味道呀?”   她眼睫半垂,充满懵懂而又无畏的靠近,陆珏瞳孔瞬间微缩,完全出于身体本能地,堪堪回避了方寸。   若非如此,她的鼻尖兴许就会触碰上他的唇。   婉婉什么都没有察觉,陆珏也在她反应过来前,就已站直了身子,但姑娘独有的馨香,却依然顺着被烈酒灼烧的呼吸钻进了他的肺腑中。   他稍侧过脸,一时并未言语。   婉婉只当他有意吊着她,于是好奇心越发冒出来,绕到他视线之内,“表哥你跟我说说嘛,就说说嘛!”   她总惯于会缠人的,他回避往哪里,她便追到哪里。   来回几遍央求,陆珏唇角浮出无奈笑意,抬手抚了抚婉婉鬓边一丝被风吹乱的发丝,给她拢到耳后去。   “明日给你送一坛到濯缨馆,自己琢磨去吧。”   婉婉的嘴角立即弯起来,眼睛亮亮的,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表哥最好了。”   一旁前来牵马的荣昌,只瞧见二人举止亲昵又熟稔,当下整张脸都写满了诡异,可贵人的事,他哪里敢质疑半句。   霍宴在马场门口才送走陈王,瞧着陆珏出来,两人又简短说了两句话。   婉婉先回了马车上,今天骑马半会儿,眼下有些累了,她上去后便安静趴在车窗边闭目养神。   不多时,陆珏躬腰进来,车壁轻响,马车缓缓驶动。   他垂首靠着车榻软枕轻捻眉心,余光里,窗边的姑娘懒散半伏,闭着眼,姿态像是只熟睡慵然的猫儿。   “今日玩儿累了?”   陆珏眼睫稍抬,目光幽然落在她舒展明媚的眉眼。   马车里又没有旁人,婉婉支起眼皮儿看了看表哥,莫名觉得他的目光和往常不太一样,兴许还是稍微有些醉了。   她常日便比较嗜睡,加上眼下春困秋乏,再在马背上较劲儿一回,就更容易犯困,点头含糊应声,不自觉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忘了掩嘴,粉红的小舌尖藏在莹洁的贝齿里侧。   陆珏手臂搭着软枕,随意垂落成散漫的姿态,长腿微伸,忽然唤她道:“坐过来。”   婉婉眨眨潮湿的双眼,没有多想便从车窗边站起身,迈了两步过去。   她只稍稍在表哥身边狭窄的空处,和他舒服的怀里踌躇了一瞬,就还是自觉选了坐他怀里。   这次是一回生二回熟,婉婉坐上去,自己扭了扭身子调整地更舒服些。   陆珏呼吸不禁重了些许,混杂了浓重的酒气,显得有些灼人,他抬起大手捏住婉婉的后腰,制止教她坐稳别乱动。   原本宽敞的马车空间,在越发昏暗的天光下,倏忽显得有些逼仄。   她坐稳了就很安分,两手乖乖垂放在怀里,陆珏扫了眼,修长的手指拿捏住姑娘的柔荑细细把玩,指尖触碰到她掌心,摸到一点凸起的红棱。   “手是怎么了?”   婉婉被他拉着小手揉捏,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细声说:“就是方才学骑马,教缰绳不小心勒的,不过不怎么疼。”   姑娘家的手心太嫩太软了,陆珏拿到跟前,瞧了片刻忽然情不自禁低头,吻了吻她淡粉色的指尖,薄唇温热,一路蔓延到掌心的红棱。   婉婉长睫轻颤,手心顿时好像被火苗燎了下,下意识就想缩回来。   纤细的手腕却锢在他掌中。   陆珏抬眸,瞧见她紧张之余又忍不住困意,哈欠打不出来,憋得眼睛泛出点点泪花,眼尾微微一分红,越发显得惹人怜爱。   陆珏哑然失笑,覆在她后腰的掌心忽然稍用了些力道,轻轻一压,就将人压进怀里来。   手指修长有力,捏住婉婉小巧的下颌抬起来,男人带些灼热的气息在近前,强烈的教人不可忽视。   婉婉望着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细细的脖颈在他指腹下微微滚动,陆珏反复摩挲几个来回,倏忽沉声问她:“还想尝尝那酒的味道吗?”   婉婉一时没能听懂,愣了愣神儿。   距离如此之近,陆珏眼眸深邃掺杂了暗色,他只需微微低头,薄唇凑近她,却只是轻抚婉婉的唇畔而过,转而撷住了姑娘小巧的耳垂。   珠圆玉润的一点柔软,在口中好似要化开的蜜糖。   婉婉微微睁着眼,脑海里霎时有道闪电一闪而过,瞬间教她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   但陆珏又很克制,不紧不慢地品尝,唇齿轻缓研磨她的耳垂,用极低极沉的声音附在耳边,又问她一遍,“告诉我,想尝尝吗?”   尝尝……尝尝那酒吗?   此时对婉婉而言,那酒就是佛偈香的味道。   随着表哥沉沉的呼吸牢牢掌控住她全部心神,明明浅淡却又极其矛盾地浓烈,耳朵上传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她只要略微想躲,就会牵扯出一点点微痛。   两人呼吸相互交缠在颈间,陆珏的指腹落在耳后缓缓摩挲到她的耳廓,随即捏住女孩儿另一侧小巧的耳垂捻了捻。   婉婉简直全身发软,软得不成样子。   她没见过表哥这个样子,也没有过这样身不由己的感受,身子下意识向后退,冷不丁儿一撑手,却忘了自己现下在他腿上,按空后踉跄了下。   腰间的臂膀强硬有力,立刻便将她揽回来。   但婉婉还是忍不住轻呼了声,不知是吓得还是无意识的嘤咛,抬手紧紧攥住他颈侧的衣领,带着不知所措的细微哭腔唤他,   “表哥……我不尝了,不要了……”   陆珏停下来,忍不住莞尔低笑了声。   她到底还是什么都不懂,娇痴缠人不过是亲近的天赋罢了,他的贸然似乎把她吓着了。   退开前,陆珏安抚性地温柔亲了亲婉婉鬓遍,鼻尖抵着她的鼻尖片刻,等她僵硬的脊背渐渐放松些许,才揽着婉婉重新陷进软枕里。   他从暴风雨中抽身恢复平静,只需要须臾之间,而后手掌轻拍她后脑勺,“还有段儿路,累了就陪我睡会儿吧。”   婉婉却仍旧没能从汹涌澎拜的心绪中抽离,身子的异样也没那么快消散。   她觉得自己一霎像是被人灌了铅进去,不知道怎么动了,只能依靠着他,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好似还能感受到里头规律的心跳。   但表哥的呼吸已经绵长而清浅,掌心只温热地覆着她后颈。   婉婉耳垂鲜红欲滴,心里倏忽塞进一团乱麻,纠缠得好似要打起结来。   过了会儿,她想试探着极轻极轻地抬起头来,却立刻就被陆珏的手掌拍了拍。   “听话睡觉。”   婉婉颓然张了张嘴,心里有好多话堵在嗓子眼儿,隔了好半会儿才出口,化成委委屈屈一句,“表哥,我……我睡不着……”   哪儿能睡着呢,她的心都被他弄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在等女鹅女婿结婚呢,喜帖正在加速送达中! 第49章 ·   陆珏低低地笑,带动胸腔一阵轻微的颤动,他垂首,轻吻了吻怀中女孩儿额际绒绒的碎发,闹得她又赶忙往他怀里钻了钻。   把脸完全埋进了他胸膛前的衣料中。   “睡不着那你想做什么?”   婉婉知道表哥在笑话她,越发不好意思,“不做什么行不行嘛……”   她声音传出来闷闷地,原先垂落在他身侧的手,却悄然抬起来,试着环住了他的腰身,两只小手透过他身后软枕的空隙,堪堪交握。   表哥抱起来好舒服啊。   陆珏唇角微扬,手掌轻抚在女孩儿纤薄的脊背上,倏忽间倒想起个不相干的话,问她:“先前皇帝赏赐你的那颗夜明珠呢?”   那珠子拿过来都是云茵在处置,婉婉常日并关注不到那上去,想了想才说:“在房间里。”   房间里……陆珏听着稍稍蹙起眉。   依他觉得,那东西原本的归宿,就该在库房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落灰才对的。   接着又听婉婉说:“云姐姐说它好用,晚上拿出来放在水晶灯笼里,就不用再燃烛火了。”   濯缨馆夜里不灭灯,否则婉婉哪怕在睡梦中也会做噩梦,醒来再看到一片漆黑,就会更加惶恐不安。   但烛火易燃,放在房间里其实不太安全,先前就有一次,火舌被风卷到帐幔上烧起来,幸好值夜的临月警醒,立即就扑灭了。   于是那珠子送来,云茵自然物尽其用。   陆珏那日进濯缨馆,她房间是亮着灯的,再细细回想,似乎从前自蒹葭玉楼往对面看,濯缨馆夜里也从未灭过灯。   他顿住一瞬,再开口嗓音温软,“夜里不燃灯就睡不着?”   婉婉点点,如实嗯了声,“天黑不燃灯的话看不见,又像是被人关进了黑匣子里,闭上眼睛就害怕。”   陆珏闻言眉微皱。   倏忽想起几年前,他进宫伴读前夕,她伏在床前抓着他的衣袖哭得声嘶力竭试图留住他时,房间里也并未燃灯。   原来那时候她紧抓着他,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害怕他丢下她一个人,可其实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就像她现在说得,像是被人关进了黑匣子里。   陆珏原本是拉她出来的那个人,可那天晚上,他又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这倒也难怪后来她一场高烧,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陆珏一时沉静,手掌抚在她圆圆的后脑勺上,隔了片刻,温声哄道:“乖,回去将那颗珠子收起来,我重新给你一颗更漂亮的,嗯?”   婉婉本身也并无所谓是用珠子还是点烛火,抵着他胸膛闷闷地嗯了声。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稳在侯府西侧门。   婉婉怕是困极了,到底还是没忍住,埋首他怀中做了一茬儿梦,等下马车时抬起,鬓发蹭乱了,整张脸也闷成红红的。   她睡眼惺忪地犯迷糊,陆珏抬手替她理了理发,带着人先回淳如馆换衣裳。   换回女装再洗把脸,将面上用作伪装的粉黛全都濯净,婉婉便又恢复成一张粉嫩娇柔的美人芙蓉面。   婢女给她重新梳好发髻,婉婉对着镜子看见自己一边微红发肿的耳垂,想起马车上那一遭还是会觉得脸热,不过回濯缨馆之前,她总得去跟表哥告个别才行。   可是不巧,出门问过茂华才知,陆珏回来便被侯爷召去集贤堂了。   那好吧……   这会子天色已暗沉,婉婉向茂华要了盏灯笼,没教人送,自己回去的。   踏进濯缨馆大门,云茵在廊下正焦急地等着她,“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么一整天都和世子爷做什么去了?”   她是焦心之言,无奈婉婉眼下可不好意思听见人问起这茬儿事,忙不迭地否认说没做什么,埋就要往屋里去。   云茵赶紧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姑娘等等,先别急着歇息,换身衣裳去瞧瞧大小姐吧。”   婉婉脚下一顿,“雯姐姐怎么了?”   云茵叹气,“大小姐今儿从宫里回来就跑到集贤堂与侯爷大吵了一架,而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声不响的,夫人都为此哭过好几回了……”   今儿是陆雯进宫参选的日子啊。   婉婉听着这话哪里还肯耽误,赶紧转身直奔如意馆而去。   陆雯下半晌申时便回了侯府,现下已过戌时,婉婉推开房门时,屋里一盏灯都没有燃,窗户紧闭,四下里黑漆漆一片。   她这就相当于瞎了,忙回身在婢女手中提过个灯笼照亮,快步穿过珠帘与屏风,而后才在床边脚踏上看到了陆雯。   寝间里酒气冲天,地上四处都是胡乱扔的酒坛。   陆雯靠着床沿,醉得几乎快要不省人事,她被须臾一点光亮刺到眼睛,抬手挡了下。   “……小婉儿?”   她声音嘶哑,婉婉忙两步过去,先将床的琉璃台点燃,却一霎照出满地狼藉。   “雯姐姐,出什么事了?”   婉婉费力抱着她,将人扶到床靠着,一壁拿手帕打湿了给她擦脸,一壁听她仿佛自嘲似得笑了声,“这话你该去问问太子殿下啊……”   婉婉稍有怔忡,但也敏锐捕捉到了她言语间对萧则称呼变了。   陆雯醉的稀里糊涂,想起来从袖子里摸出朵簪花,拿到婉婉眼前扬了扬,“你看,这是今天大选上我得的,太子殿下亲赐,好看吗?”   婉婉动作一滞。   皇家开礼选秀,赐花……就代表着遣回,太子萧恪选中的太子妃并不是陆雯。   “雯、雯姐姐这其中是不是弄错了?太子殿下怎么会……?”   陆雯扬手,像扔垃圾一样把那朵簪花扔地远远儿的,“哪儿会有错,他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说的,陆家女赐花、不予留用。”   “小婉儿,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大选之前却没跟我袒露过哪怕一字半句……在他眼里,只有权势利益重要,我的喜欢根本微不足道,也不值一提!”   靖安侯府已经出了一位皇后,于现在的太子而言,娶陆雯根本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纵然外都说陆家还要出一只凤,可陆家从没有想过再捧出一位皇后。   婉婉读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安不忘危,盛必虑衰”。   只是太子妃人选事关重大,萧恪的一应权衡,事前也必定会与陆珏、陆进廉商议过才对,他们究竟知晓陆雯的心意吗?   婉婉不能胡乱猜度。   只是据这些年陆雯的描述,太子与她从来都是私下相会,若逢公众场合,二人本就是表兄妹,亲近一些,旁人又能想到哪里去。   陆进廉本就并非是个细致妥帖的父亲,连程氏都没能察觉出来的事,他应当就更不可能察觉了。   陆珏呢?   他与陆雯这个异母妹妹,想来也没有亲近到万事过问,连她的少女心思都一手掌控的程度。   陆雯哭着问婉婉,“小婉儿,你说既然他心里从来没有我,那他之前又干嘛对我那么好呢?”   这话婉婉答不上来。   她想太子或许是喜欢陆雯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怎会不喜欢呢?   可也就只是止于喜欢而已。   太子待陆雯的种种看似特别的宠爱,婉婉都听她一一如数家珍的说起过。   比如上元节时,悄悄藏在全盛京眼皮子底下的惊喜,比如陆雯幼时生病,太子不顾宫规礼仪的彻夜陪伴,又比如经年累月,喜怒哀乐都习惯一个和她分享。   若是没有此间种种与众不同,依陆雯的精明,难道真的全然没看出太子妃之位背后的利弊权衡吗?   陆雯只是没想到,原来对于太子而言,所有的特别都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人心一片方寸之地,才是最难掌握的。   天黑之后窗外飘起了细雨,春雨缠绵带了几分惆怅,婉婉进屋后没过太久,将陆雯安抚下来,随即唤扶穗她们进屋收拾。   这夜她没有回濯缨馆,直接留宿如意馆陪着陆雯。   翌日雨歇,婉婉与陆雯相对沉默用早膳时,程氏与陆老夫人齐齐来露了面。   程氏昨日想必同样哭了整夜,面容憔悴,现下眼睛一片红肿,近来府上事务又多,教她回显露出心力交瘁的疲累。   而老夫人更好不到哪里去。   陆雯坐在桌边心如死灰,只如失了魂儿似得,始终一言不发,好好的女孩子变成这样,做长辈的看在眼里,心都痛得要滴血了。   老夫人向来身体都不太好,婉婉不忍看祖母伤心,担心届时又引出旧疾,遂主动将陪伴陆雯的活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厢又好一番劝慰,才教程氏与老夫人全都安心回去。   午后未时下朝后,婉婉教厨房做了一桌陆雯常日爱吃的菜,不想才往桌边坐下,陆进廉便踏足了如意馆。   父女俩昨日刚刚大吵了一架,眼下说话,婉婉当然自觉回避。   她去偏房取暖,与扶穗说起昨日太子妃大选,扶穗叹口气:“奴婢昨日特意问了,说太子殿下当众将雀翎玉环,赐给了御史府上的李小姐。”   “李如珍?”   婉婉一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扶穗郑重点,确认就是李如珍,因为官家小姐们一同出来是,李如珍身侧的婢女捧着御赐之物,小心翼翼,并且已经有不少贵女上前道喜。   那就错不了的。   只是婉婉记得年中一次闺秀小宴,陆雯言谈间说漏嘴,当着外人的面说了声“怀远哥哥”,当时李如珍根本不明所以,不知陆雯说的是谁。   天潢贵胄,底下人大多都只称尊称,名讳都不能随口提,更遑论其字。   所以太子与李如珍之间,亲近定然算不上,但婉婉也不懂太子的心思和朝堂上的事情,不好瞎琢磨。   婉婉这正兀自琢磨时,茂华刚好从院外带着东西进了门。   他是替陆珏前来的,“世子爷听闻大小姐病了,教小的送来些补身子的珍稀补品,姑娘近来也受累照看,可得记着顾好自己身子才是。”   “可惜再珍稀的草药也只能医病不能医心……”婉婉眉尖提不起往常的欢喜,叹气道:“劳烦你替雯姐姐谢过表哥吧。”   小姑娘的心事大多都藏不住,茂华瞧出来,总要替自家世子爷关怀几分。   “姑娘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要去同世子爷说,千万不要自己闷在心里,容易闷出心病的?”   婉婉摇摇,她其实也说不出来个因缘所以,更多的其实是唏嘘。   廊下冷风刮得簌簌作响。   婉婉拢起狐裘的领子,垂眸思索片刻,倒想起了另一桩事。   她问茂华:“我想问问你还记得表哥幼时,逢侯爷荣升大行台尚书令,与大表哥送了相同的贺礼那次,他当时是如何处置的?”   这鬼使神差的一笔,倒教茂华稍怔住。   世子爷先前说过,以往的事勿要拿到姑娘跟前摆弄,但这件,应当是世子爷亲口袒露的。   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也要思索才开口,“这事姑娘自己知道便可,那回……世子爷只得称未曾准备贺礼,宴席后先夫人大怒,罚他在府中祠堂跪了一夜。”   婉婉闻言,眉尖顿时紧紧地皱起来。   她还记得原来茂华口中的先夫人,是个仙女一般的人,虽然性子冷却极宽容,下人犯了错都不曾责罚,然而不曾想先夫人待亲生儿子,却竟然苛刻至此。   婉婉当下一点都不想多问,长呼出一口闷气,将送茂华出了门去。   这天茂华和陆进廉都走后,下半晌时,大嫂子周氏来如意馆露了个面,她向来性子圆融,从不明着得罪人。   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人了。   陆瑾、陆瑜此时约莫在分析太子此举背后对陆家的态度。   赵姨娘和陆淇呢,知道陆雯栽这么大个跟,不上赶着来看看笑话都已经算是收敛了。   婉婉在侯府近五年,到现在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   陆家众人表面的和睦相安之下,藏着的是刻进骨子里的漠然相对。   从陆进廉、先夫人、程氏、赵姨娘,到陆珏、陆瑾、陆瑜兄弟间,亦或是陆雯与陆淇姐妹间,无一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   大选过后第二日,陆珏入东宫觐见。   此时太子妃人选只能算是初明,还要等祭天大典之后,皇帝择吉日正式下旨赐婚,才能真正算作大局已定。   然东宫内已四下繁忙,宫人来往步履匆匆,往来还有礼部官员前来请示届时大典礼制。   常喜在殿前白玉台迎上陆珏,这厢直入正殿,并未等待片刻,太子便先教那名官员退下了。   “容深来了,坐吧。”   太子容色并算不得很好,面上稍显憔悴,眼底亦有些发青,似乎昨夜也未曾真的安心入眠。   他盘膝坐在南边杏黄色的织锦软榻上,抬手示意陆珏在对面落座,又吩咐常喜去奉茶来。   殿中并未留侍奉的宫婢,陆珏走过去,面上神色冷淡。   陆珏往常也是这般,喜怒全都不形于色,但今日太子连问都不需问,便心知肚明他这一趟所来为何。   太子的目光倒并未回避,坐下默然相对片刻,他还是先打开了话头,眉宇间难掩愧疚。   “阿雯她……怎么样了?”   “殿下想听什么?”陆珏语调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来,“陆雯自宫中归府后,至今失魂落魄,殿下知道了又能如何?”   太子闻言语滞,眉头皱得很深。   昨日大选上,雀翎玉环交到旁人手中那一刻,他明明也看见了陆雯一瞬间苍白的脸色,那时候她心里一片天,大概全都塌陷了。   太子那时心疼吗?   自然是心疼的。   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妹,从见第一面起就莫名很黏他,喜欢跟在他身后,问他要糖吃。   后来他不管经历多少落魄失意、风光得意,身边永远都是她在陪着。   外人面前性子跋扈泼辣的陆雯,对他却是全然不一样的温柔体贴,高兴的时候与他一起笑,低落地时候千方百计逗他开心。   可在遴选太子妃的权衡中,他到底是把她弃了。   “容深,此事是孤的过错,不该教阿雯伤心,但孤同你说句真心话,孤喜欢她,若非如今情势至此……孤什么都愿意给她。”   太子心性温善,当着陆珏的面将话说出来,自然是发自真心。   然而温善的另一面,往往还伴随着优柔寡断。   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与姜家的一场局已经做下,陆雯已经被放弃,太子如今却又放不下,难不成还要与陆雯藕断丝连,有朝一日要陆雯屈居旁的女人之下?   不。   陆家女绝不为妾,帝王妾也不可能。   陆珏眸中冷凝,再开口便没有多留情面,“殿下的确是错了,错在妄想鱼与熊掌兼得,通天之道本就艰难险阻,殿下既做了选择,目光就该永远看向前方。”   若太子打从一开始便坚定要陆雯,陆珏并不会拦。   兴许是他过于自傲甚至自负,男人的青云之图本就不该只由一桩婚事定论,太子妃的人选无论是谁,于帝王之路都只能算锦上添花而已。   可如今做了决定却又放不下,这着实教他很失望。   太子唇角浮出苦笑,望着陆珏没有答话。   自己这个表弟冷心冷情,太子也不是第一天知晓,他说出这样的淡薄情爱的话并不奇怪。   可陆珏难道就从没有过割舍不下的时候吗?   殿中一时寂静,呼吸可闻。   片刻,陆珏起身告辞,该说的都说了,他今日前来,本就不为讨公道,情之一字没有公道,只是太子与陆雯之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临走前朝太子拱手,警醒道:“长公主已站在殿下身后,殿下如今该费心的,是如何与姜家将这局棋顺利走完。”   昨日大选上,姜蕴收到的是十三皇子的如意。   雀翎玉环只是个开始,距离祭天大典之后皇帝正式下旨赐婚,要想那道太子妃的位份诏书改道送往姜家,太子要做的还有很多。   *   祭天大典定在三月中旬。   一夜之间,如意馆院子里的梨花堆满了枝头,婉婉这日起身很早,亲自下厨做了白玉霜方糕和梨花酿,给胃口不好的陆雯开开胃。   两个姑娘正用早膳时,程氏派人前来,说陆珏这次出门没个三五日回不来,问她想不想去送送。   话音刚落,婉婉眼睛里不自觉便亮了下。   她想看见表哥,那天从霍家马场回来之后,已经有很久没见到他了。   但是雯姐姐现在心情这样不好,一连好几日,好不容易提起胃口跟她一起吃点东西,她要是现在放下筷子,雯姐姐约莫会很扫兴的。   况且……   那天在马车上,婉婉后来想想都觉得羞得慌,现在看见表哥,她怪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思来想去,还是且缓缓吧。   将畅春阁的婢女送走后,婉婉又给陆雯夹了一块春卷儿,“姐姐多吃点,这里头的馅儿是素的,不腻。”   陆雯微垂着头,手中羹匙在碗中寥寥搅动了几下,忽然颓然笑了笑,“想去就去啊,听见三哥的名字就心花怒放的小丫头,非为我拘着自己做什么。”   婉婉摇摇头,“今日陪姐姐用早膳更重要。”   “小婉儿,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陆雯抬眸看过来,从前明亮的眼睛像在像是颗蒙尘的明珠,她是个骄傲的姑娘,哪怕再狼狈,也觉不会想要旁人的怜悯。   婉婉闻言停滞了一瞬,眉尖倏忽皱起来,“姐姐自己这样觉得吗?”   她放下筷子,转过身面对陆雯,很认真的说:“我从没有这般觉得,姐姐是个顶聪慧的姑娘,从过往的不开心里走出来,你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而已。”   婉婉说着又笑了笑,“我只是喜欢和姐姐在一起,咱们从前不都是这样的吗?”   谁没有栽过跟头,可栽过跟头之后,难道就要永远趴在坑里不起来了吗?   陆雯瞧着她好半会儿,哑然莞尔,抬手在她脑门儿上狠戳了一下,用劲儿不小,都给婉婉戳红了一块儿。   “小丫头,从哪儿学来这些油嘴滑舌的话!”   好几天了,婉婉还是头回瞧她笑容真正融进了眼底,心里顿时也松泛不少。   府里的男人们近来伴驾前往盘龙台,往老夫人那儿请安只有几个女眷凑在一起喝喝茶,嘴皮子上打打机锋,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乐子。   他们走之后第五天,绣娘们那边传话,说吉服的初版已完工。   原本直接送来府上教婉婉过目即可,但程氏念着陆雯情绪低迷,遂教婉婉借个托辞带陆雯出门,晒晒春光。   绣娘们入京后,落脚地在盛京最大的绣庄。   婉婉和陆雯到门前时正值午间,阳春三月的太阳舒服至极,绣庄里往来的贵客主顾不在少数。   她们二人进去,绣娘们领着瞧过吉服后,定下了几处需要修改的小细节,瞧着时辰还早,两人便又上前头布料房与成衣房里去凑了凑热闹。   婉婉给云茵她们几人各挑了一匹料子,陆雯则难得提起兴致,选了几套成衣在试。   “阿雯?”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婉婉与陆雯齐齐回头去看,却是李如珍。   李如珍刚刚才进庄子,身边还跟着几个贵女,因是才接了太子的雀翎玉环,她现下在几人中的阵势,可算得是众星捧月。   她朝陆雯走过来,面上带着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啊,先头给你发帖子也没瞧着你的踪影,这些日子你都忙什么去了?”   这些日子……自然就是指大选之后这段时间。   原先贵女圈里都把陆雯当成未来太子妃捧着,那是因为陆雯出身靖安侯府,又深得皇后娘娘喜爱,陆雯自己是否爱慕太子都是次要的。   可大选当日雀翎玉环旁落,陆雯的脸色过于难堪,这才是好些人真正看到的笑话。   陆雯瞥了李如珍一眼,只当做看不见,自顾吩咐绣娘将她挑的几套成衣全都送去府上,而后唤婉婉。   “小婉儿你挑好了没?这时节也不知哪里来的苍蝇,嗡嗡地烦死了。”   婉婉也看出李如珍来者不善,忙应着声,快步过来打算和陆雯走了。   然而才走两步,便听身后道:“什么教世事无常啊,瞧有人费尽心思,麻雀腾飞上枝头,有人呢,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啧啧……谁说得准呢?”   李如珍怕真是拿了雀翎玉环便忘了自己姓什么,这话大声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在当面嘲讽婉婉与陆雯。   靖安侯府的准世子夫人与唯一的嫡小姐。   话说出口,身旁的几个贵女甚至都没有人应合她,只有一人没忍住低笑了声。   陆雯脚步一顿,还没等婉婉反应过来,转身折回去手起手落,径直给了李如珍和方才发笑那贵女,一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今儿就教你知道世事并不无常,打你们这些碎嘴的贱人,我一巴掌一个准儿!”   那两人被打地脚下一个踉跄,李如珍捂着脸回头,气得面容扭曲,“陆雯,你还真以为天底下人人都得供着你了吗?”   当众受了耳光,自然得还回去才解气。   李如珍说着就朝陆雯抡圆了胳膊,扬起手,婉婉吓得不轻,慌乱间忙上前去挡。   耳边只听极沉闷的一声痛呼。   李如珍还过来的耳光并没有扇到陆雯脸上,也没能误伤到婉婉,她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肩膀,痛得当即弯了腰。   “李小姐都是要身居高位的人了,眼下言行举止,怕还是要三思啊。”   话音一出,众人齐齐朝楼梯口看去。   婉婉当即认出来,那不就是先前和陈王蹴鞠的建兴小侯爷,霍宴。   霍宴浑身透着股混不吝的痞气,俯身支着栏杆,方才用来敲打李如珍的,是他随手从绣娘托盘里拿过来的一个顶针。   赐婚圣旨还没下,李如珍现在对陆雯还手原本就是僭越。   陆雯若挨了打,靖安侯府能直追究到她的父兄头上,退一万步讲,就算来日李如珍当上了太子妃,太子不还是唤陆进廉一声舅舅?   她今日这一连串示威嘲讽,静下心想想当真是蠢到家了。   人的气头一般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如珍吃了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最后还是灰溜溜走了。   霍宴立在栏杆旁瞧了眼陆雯,笑问:“在外头脾气这么爆,你兄长知道吗?”   他说得自然是陆珏。   陆珏是不可能当面与人打耳光的,若有人敢触他逆鳞,约莫付出的代价不能仅仅只是几个耳光。   陆雯冷冷瞥他一眼,一字半句都没理会,拉着婉婉出门径直就上了马车。   盛京里的公子小姐们大多都彼此脸熟,婉婉坐在马车上许久到底没忍住,迟疑地问:“雯姐姐,建兴小侯爷和你也是旧识吗?”   陆雯没摇头也没点头,拧眉道:“不认识,莽夫一个罢了!”   既不认识又怎么知道人家是莽夫啊……?   婉婉心里悄悄腹诽,但好敢再说出口。   这日回府,婉婉本打算睡个午觉歇口气的,但才进院门,云茵迎上来,说:“姑娘想不想见世子爷,人方才已回来了。”   “表哥回来了!”   婉婉顿时欢欣雀跃起来。   不想云茵紧接着又说:“世子爷这次在盘龙台受了点小伤,说是左臂不碍大事,你不必慌神儿,且拾掇拾掇去瞧瞧吧。”   话是这么说着,可走的时候明明还好好儿的,回来就带了伤,这也不能叫不碍大事儿了吧?   婉婉坐不住,同陆雯说了声,这就要出门。   陆雯倒在软榻上恹恹的,却记着给她支招,“去一趟别空手,你想想带些什么东西给三哥,最好教他养病的时候都记着你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   要让表哥养伤的时候都记着她的好……   婉婉将此准则牢记于心,很费了一番心思后,吩咐临月回濯缨馆,将那罐她自己酿的蜂蜜青梅拿了出来。   这是婉婉去年秋天时做的,另一罐儿早早送去了浮玉居给老夫人。   老夫人常年汤药不断,那些药汤浓稠苦口,喝药之后往往教人食欲不振,婉婉便做了这个用来佐药,酸酸甜甜,能压得住苦味还能开胃,这一罐儿她自己都没舍得开封呢。   春光潋滟,婉婉领着临月袅袅走了一路,但来到淳如馆院门前时,见正屋外的廊檐下,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面生的侍卫。   二人冷面肃重,穿的并不是侯府的衣裳。   廊下还站着长言,也是一样的面容严肃。   他见婉婉前来,先上前回道:“主子正在会客,请姑娘稍等片刻。”   婉婉可不好打搅表哥的正事,依言退了两步回避些许,但又直觉那不像是普通看望伤情的客人会有的阵仗,遂低声问:   “出什么事了吗?”   长言倒丝毫不对那二人避讳,言语如常解释道:“姑娘放心,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两日祭天大典出事,枢密院现下奉旨例行查问而已。”   祭天大典出的事,婉婉也听云茵说过了。   盘龙台边摆放的通天烛在众目睽睽下出了纰漏,三人合抱粗的巨大礼烛用料不当,其中一只在陛下祭天之时竟公然炸开,险些危及陛下的安危。   听闻太子这次在护驾时,都被飞溅的燃料炸伤了背部,伤势不轻。   当然,这事并没有人会拿到陆雯跟前提。   这头正说着话,屋里的官员已经“例行查问”完,准备要离开了,走出来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官职却不低,整个人阴郁沉沉的模样。   长言周到走过去相送。   婉婉颔首略见了一礼,便从临月手中接过糖罐儿,迈步直进了陆珏的寝阁。   她不记得自己从前还曾在这里玩儿过,是以步子里犹带着轻巧和探索,一路走一边将四下细细打量了一遭。   陆珏的寝间布置十分雅致。   屋内燃沉水香混合一缕甘松香,香气浅淡清冽,四下垂落几束素青帐幔,柜椅均用紫檀木,里间入口处则放置了一扇流云飞鹤屏风。   屋里唯一能称得上装饰的,是南面墙上裱起来的《百福松山祝寿图》绣品。   表哥换走她的贺礼,原来是用到了这处……   婉婉轻着脚步走到屏风后,没急着进去,站定了先细细地问一声,“表哥,听闻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现在方便进来吗?”   话音落,只听里间先传来一阵衣料窸窣摩挲地声音,而后才是陆珏嗓音低沉地一声嗯。   陆珏在养伤,闭门谢客,是以今日只穿了身单薄的中衫坐在床边,宽松交叠的领口微散,露出锁骨下几寸坚实的胸膛,衣料垂坠,越发显得宽肩萧拓。   “表哥,你伤到哪儿了,现下还疼吗?”   婉婉抱着糖罐儿走近,站定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目光看向他隐在衣袖下的左手臂。   虽然云茵说无大碍,但她还是很担心。   陆珏却没直接回答,沉静望她片刻,问的却是:“现下不躲着我了?”   嗯?   婉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表哥说的是哪一遭?   她回神儿仔细想想才猜测,莫不是指他启程那日早上送行?   那事后来云茵还说:“姑娘没见,夫人临走给侯爷炖了热乎的参汤在路上喝,大太太给大爷且贴心备了好些东西呢,送行时就世子爷是一个人孤零零出府门,也没人体贴,瞧着还怪冷清的。”   婉婉闻言略微凝起眉尖,思忖问道:“可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准备,去了不是更冷清?”   云茵听着直摇头,抬手点点这姑娘光洁的脑门儿,和临月一齐笑笑不说话了。   冷不冷请,本就不在东西,而在人啊!   婉婉没料想表哥也记挂着这种小事,黑亮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儿,扯谎的时候,贝齿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内侧。   “没有啊……我哪里会躲着表哥呢……”   “没有?”   她总不能说是被他咬了耳朵后,羞得不好意思见人吧,怪难以启齿的。   婉婉站在跟前,长睫眨巴眨巴地看向他,微微歪着小脑袋试图蒙混过关,仿佛一只小猫儿在等他摸摸头,然后就既往不咎了嘛。   小丫头一点儿装模作样的小伎俩,在陆珏眼里全都是透明的,可他还偏就要追问,半点都不准她躲避。   可见骨子里是多么霸道的一个人。   陆珏垂眸掩去笑意,还是算了,瞧她抱着糖罐儿也挺累,便说教她坐下。   这次就没有再坐怀里了,婉婉挪一挪步子上脚踏,紧挨着他身边坐,糖罐儿先放在腿上。   她想了想,还是认真解释道:“表哥,那天我没有去送你,是在陪雯姐姐呢,而且也不知道你这次要这么久才回来,还受了伤……”   婉婉凑近过去看他,瞧表哥不说话,便拿细细的手指伸过去,先勾住他的小拇指,而后攀附而上,在他手背上轻挠了挠。   “表哥,你生我的气了吗?”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黑白分明,眼波盈盈,堪比世上任何华美的明珠,明明纯净无暇,眼底又像藏着一副无形的魅惑钩子,凑得这样近,很容易就能勾人陷进去。   陆珏一定很享受她的主动,才能使自己如此纹丝不动。   他有意吊着她,不给她答案,反倒忽然想起来问:“陆雯现在怎么样了?”   婉婉一点都体会不出表哥的心思,稍有些受挫,喃喃应道:“雯姐姐已经好多了。”   说着吧,她又忍不住感叹了句,“但若是早前能有侯爷身为父亲的一句告诫,雯姐姐兴许还能清醒得更早些。”   不至于到大选上那般难堪的,现在贵女们都笑话她痴心错付。   婉婉一不小心说了真心话。   侯爷作为父亲,在对子女上,真的很有些疏忽,虽然……陆雯与太子之间,连程氏那儿都瞒得密不透风。   但诸如表哥幼时落水存了病根儿,因为一点小事被先夫人罚跪一整夜,陆雯与陆淇明里暗里的较劲……这些种种,侯爷都似乎没有关注过。   当然,陆雯的事上,最错的还是太子。   太子逾越礼数之外的亲近,教陆雯心里存了侥幸的念头。   她兴许早就察觉了端倪,只是姑娘家的喜欢会将人变得……孤注一掷,哪怕知道有九分不可能,但只要存在一分的希望,就愿意奋不顾身地拥上去。   婉婉也有喜欢的人,所以很能理解陆雯。   只是她很幸运,表哥给了她九分的安稳,剩下一分……剩下的一分大概就是日后长久的朝朝暮暮了。   陆珏瞧得见她半垂着眼一副认真神色,小丫头难得有心事,可不能积压成心结。   他难得耐着性子解释,“东宫如今处境艰难,不做太子妃,于陆雯而言并不是坏事,你无需想太多。”   陆珏给了她一个颇有人情味的回应,就足够婉婉心满意足了。   她笑了笑,“多谢表哥愿意告诉我这些,我记得了。”   正好这时,婢女从外间端着汤药进来,抬眼瞧见两个主子挨得那么近,手牵着手举止亲昵,顿时低下头不敢多看。   婉婉这头见人进来,也赶忙坐直了身子。   汤药端到跟前,浓稠深褐色一碗。   陆珏喝起来倒十足痛快,试了试温度便仰头一口喝光,面上神色一惯淡然,仿佛他喝的不是药,只是汤。   但药的苦味很明显,婉婉在旁边都能闻到皱眉,她一向讨厌喝药。   婢女退下后,婉婉忙低下头拧开糖罐儿的盖子,用小勺舀起一颗青梅喂给表哥。   “表哥你看,这个是我亲手做的,秋天时用蜂蜜和糖霜酿的青梅,你吃一颗就不苦了,也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是个实心眼,今日要是不得他一句肯定的答复把送行那事翻篇儿,晚上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陆珏若是再不动,小丫头大概就要心生委屈,打退堂鼓了。   但他本就不喜甜食,目光对上她片刻,忽然抬手,捏着梅子反喂给她,“乖,自己吃了,我就不生气了。”   还有这样的好事?   婉婉眼睛顿时弯起来,欣然张嘴从他指间咬走梅子,唇瓣不经意间,剐蹭过他的手指,触感极为柔软。   大大的一颗青梅,将她的脸颊一侧撑得鼓鼓的,为了包裹住嘴里的梅子,妍丽的红唇微嘟,像极了牡丹娇艳的花蕊。   陆珏拿手帕擦指尖沾染上的糖浆,余光里瞥见小丫头吃起东西来,跟只小狸猫儿似得,满足又开心。   他心底里,却陡然腾升出一股莫名晦暗又恶劣的念头。   想抢走她甜甜的快乐,还想欺负得她眼尾染红。   ……   婉婉正垂首将糖罐儿的盖子拧上,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稍显强硬地捏着她的下颌抬起来。   他的面容在她瞳孔中蓦地放大,过近的时候已经略微失焦,婉婉没看清楚,只有鼻尖嗅到了表哥身上的佛偈香气,他的呼吸也都带着独特的冷冽气息。   红唇覆上温热,这次没有了温柔地令人浑身发软的触碰,只有猝不及防的唇齿相接,教婉婉片刻没能从怔忡中回过神儿来。   陆珏慢条斯理地品尝,毫不费力便撬开了姑娘莹洁的贝齿,而后舌尖轻探,轻松灵巧地就从婉婉口中夺走了她的快乐。   蜜酿的青梅,果真甜而不腻。   婉婉眼睫终于徒劳眨一眨,怔住几息,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追过去试图把自己的梅子再抢回来。   陆珏眸中绽放出细微的流光,松然以待,又予她循循善诱,引她探索,直等舌尖触碰到一片清冽略带苦涩的温热时,婉婉才陡然醒悟过来,那是表哥刚喝过药的味道。   他霸道地将甜占据了,徒留给她一片苦涩。   坏表哥!   坏的简直没有道理!   婉婉脸颊上好似着了火,马上要烧起来似得,她不服气地轻咬他一口泄愤,然后赶紧退开抿住唇,抬手捂住一张绯红的小脸,眉尖蹙成两条毛毛虫,委屈巴巴地控诉他。   “好苦……”   陆珏懒懒靠着床头的栏杆,瞧她红唇抿紧,眸中笑意渐渐晕开,染上眉梢。   他明明已经极为克制了,方才只是抢走了她的梅子,都还没有舍得欺负她。   眼瞧小丫头气得都要坐不住了,陆珏从她怀里拿过糖罐儿,重新挑了一颗果肉饱满的梅子递到婉婉嘴边。   “张嘴,这次不抢你的了,小肉包子。”   “我不是肉包子……!”   婉婉不服,一壁张开嘴嗷一口咬掉他指尖的梅子,一壁拧着眉弱弱辩解。   陆珏轻笑不语,抬手揪了揪婉婉软乎乎的脸蛋儿。   时下开春儿天气渐暖,姑娘们的衣裳也越来越单薄。   婉婉今日穿一身天水碧齐胸襦裙,两指宽的缎带堪堪系住盈盈雪酥,领口处适当露出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锁骨纤纤,两肩娇弱。   她的确不是小肉包子,肉包子没有这么纤瘦的,还应该再养得珠圆玉润一些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   两人说话的功夫,屏风外有脚步声传进来。   茂华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没直接进,站在外头先回禀声:“爷,医师到了,该换药的时辰了。”   陆珏教进来。   他左手小臂上的伤并不重,但血肉之间的疤痕看着总有些可怖,担心小丫头害怕,遂又冲婉婉道:“眼睛闭起来,不许偷看。”   婉婉望一望他,蹙眉摇头说不,“换药那么痛,我不愿意表哥独自受着,我要陪着你的。”   好像她陪着,能替他分担一部分似得。   陆珏笑了笑,到底没言语。   换药移步去青缎软榻边,医师要拆纱布,陆珏将左臂放上小几,宽大的衣袖撩起来,剪开纱布后,露出底下婴儿巴掌大的一块伤痕。   这处是新伤,血肉模糊黏连在纱布上,每牵扯一下大概都钻心的疼。   但陆珏面上半点看不出来,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婉婉瞧着很觉揪心,站在他身侧不自觉将手搭上了他的肩。   目光沿着这处新伤稍移,他小臂内侧其实还有一处旧伤,在手腕往上几寸处,婉婉一时好奇,歪着脑袋仔细分辨了下,发现居然是个深深的咬痕。   表哥常日生人勿近,谁能咬到他啊?   细究之下,那齿印还挺深,牙口大小却不像恶犬之流,而像是个姑娘留下的。   婉婉以前听过几出戏本子,戏文中总说是姑娘与公子临别之际,会在人家手腕上咬一口,作个印记,好要公子一辈子记得自己。   但依表哥的性子与身手,大抵也只有他愿意让人家咬,人家才能咬得到吧?   这样一想,婉婉倏忽间浑身都不得劲儿起来,表哥教人家盖章了,怎么能有人先她一步给表哥盖章了呢?   不开心……   婉婉心里堵上了一根软绵绵的针,看不见摸不着,但有些扎人。   可她没想好怎么问表哥,又怕被他瞧出来心事,会挨笑话,笑她醋劲儿太大,人都是酸的。   此时窗外的太阳正沉在屋脊上。   春日的晚霞美得像是稀释过的蜜糖,从窗口流淌进来,把整个房间都烘成柔和的模样。   换过伤口的药,茂华领着医师退下,婉婉也想告辞了。   她将小手从陆珏肩上拿下来,长街低垂掩去情绪,福了福身,说:“表哥,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的伤处记得不能碰水,等回头我再熬参汤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眼下大婚一日日近了,淳如馆的合并工程临到尾声,就这几日陆珏便会暂时搬去东南边的一处小院儿,婉婉大礼之前总要避嫌,就不方便再来露面。   陆珏单手支在小几上,一时没有应声。   白昼悠长晚霞正好,他总归今日难得闲来无事,便不想教小丫头就这样走了。   沉吟片刻,陆珏眼角余光里瞥见小几上放置的残棋,忽地道:“先前你送过来的棋谱倒是孤本,今日无事,来,正考考你这几年同先生学的如何。”   嗯?   婉婉一霎枯了脸,不要了吧……   她给表哥送棋谱,只是因为知道他常时总琢磨弈棋谋断之道,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棋艺精湛。   况且那时许承安都被杀得那样惨烈,她哪儿好意思教表哥考较功课。   婉婉站在软榻边,一时没挪步。   陆珏却已盘膝端坐在小几边,将棋盘另一边的白玉棋盅拿过来,她不动,他顺手便又搂着姑娘的纤腰,将人揽进了怀里。   身子骤然一轻,婉婉轻呼了声。   她的绣鞋顶端分别绣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在霞光里倏忽亮了下,而后伴随着咚地两声闷响,掉落在软榻下的脚踏上。   “表哥……”   落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表哥壁垒分明的胸膛,衣料单薄时,彼此的体温便格外鲜明起来。   表哥虽然看起来性子清冷,但身体原来好热好热,烫得婉婉都没有办法凝神聚力。   “执白先行,专心落子。”陆珏将白玉棋盅放在婉婉手边,手臂揽着她软绵绵的身子,慵然倾身,随意将下巴支在了她肩颈处,“若是输了,要受罚的。”   婉婉背心片刻间便冒出一层薄汗。   他的呼吸似有若无的倾洒在她颈间耳边,羽毛似得拂过她一遍又一遍,教她身子也痒,心也痒,微微缩着脖子,下意识想躲开。   但只是借着落子的动作稍往前挪开半寸,横在腰间的臂膀便立时微用了一分力,就重新将她锢了回去。   他悠然散漫,她心如擂鼓。   屋外晚霞斜照时分,檐下早早挂起了灯笼。   临月手中的花生剥到第三茬儿,终于忍不住开始同茂华念叨起自家姑娘怎的还不出来,要他进去探探。   茂华可不敢,当下利落认怂。   世子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小美人儿已经定了亲,又天天在跟前晃悠,他都瞧见俩主子碰在一起卿卿我我亲热好几回了,遂猜想现下多半也是那境况。   所以只有傻子才会去那触霉头呢!   但临月没茂华想得那么多,等不住了,一把将花生塞给他,提步朝屋里去了。   底下人禀事,没有说站在门外大嗓门儿喊的,都要到里头屏风外,低眉颔首通传一声,谁知这厢进了门,都还没等她到屏风跟前,便听里头先传出来两句简直要教人酥掉骨头的央求声   “表哥……你就让让我嘛,让让我……我都输好多回了……!”   而且一旦输了就会被咬耳朵的!   婉婉这会儿两只小耳垂都红红的,眉尖蹙起来委屈的弧度,双眼忍不住渗出一层泪花儿,像染了胭脂似得。   她就不该答应和表哥玩儿,弄得现在简直像条自己跳到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陆珏不放她走,又能自如控制何时给她甜头看到希望,何时教她猝不及防输得丢盔弃甲,真真就是在故意欺负人。   婉婉半跪在软榻上,拉着陆珏的衣袖,竭力去拦他手中即将要落下的棋子,这一子落下,她约莫就要被咬哭了。   是以她一着急,半边领口都要给他扯散了。   陆珏唇边无奈,眸中却隐含笑意,“这般耍赖的功夫是哪个先生教你的,该罚!”   “我没耍赖……”   婉婉才不认,她努力向前倾身,伸长了一只细细的胳膊去抓他的手。   谁知膝盖挪动间,忽然一个不慎压到陆珏的大腿上滑了下,身子顿时不稳,直直朝他扑了过去。   嗷呜一口,稳稳磕在他脖子上。   婉婉怔住一霎。   朱唇贴合着他颈间温热地鼓动,她羽扇似得长睫茫然地眨了眨,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想起的,却是表哥手腕上那个,被不知道被哪个小姑娘留下的齿痕。   婉婉一时耳朵也疼、脑仁也热。   反正磕都磕上了,那索性……也在表哥身上留下个独属于她的印章吧,这样表哥从今往后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女孩儿的朱唇柔软如花瓣,贝齿却带着点锋利的力道落在陆珏颈间,痛感十分轻微,只是随之而来的酥麻感顿时教他喉咙间不自觉滚动了下。   片刻,陆珏微侧过脖子,抬手捏住婉婉的后颈,将人提起来离远方寸。   她的双臂还搭在他肩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潮湿盈润,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时,像是两颗沉在湖底的黑水晶。   “我、我是不小心的……”   婉婉声音渐弱,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咬一口,还回来!   陆珏眸中玩味,抬手捏住她的下巴。   他用拇指稍显强硬地撬开女孩儿的唇齿,指腹压住柔软的红唇,轻轻刮了刮她一侧尖尖的小虎牙。   低低地笑,“尖牙利齿的小野猫儿……”   婉婉自己咬了人,事后想想就一下子有些羞,但他的泰然自若又教她有点恼,简直恨不得闭起眼睛来再给表哥一口,咬得他不能这样子泰然自若才好。   因为他的泰然自若,就更显得她好欺负了。   外间门槛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是有人被绊了下,紧接着是茂华压得极地的笑声:“跟你说别进去吧,不听劝!”   婉婉听着这话一下子反应过来,刚才临月约莫是进来想找她的。   她赶紧把手从表哥肩上拿下来,又提着裙摆从他身上退下来端端正正跪坐在软榻上,作势轻咳了声。   此时窗外最后一丝晚霞也消散尽,室内顿时黯淡下来不少。   陆珏记得她天黑后眼睛就不好,遂松开捏在婉婉后颈的手,揉一揉她微肿的耳垂,语调温软:“好了,今日的功课就考究到这里,时辰不早了,回去乖乖睡觉,嗯?”   婉婉耳垂还疼呢,耸耸肩,不肯让他再捏自己的耳朵。   但表哥此时说话又这样子温柔,她还是只好先勉为其难地放下了和他之间咬来咬去的私人“恩怨”,嗯了声。   临走前,婉婉也礼尚往来,安慰性地摸了摸他脖颈上深深的咬痕,“那表哥你也早点睡吧,我走了,这里……这里你待会儿涂点药大约就不疼了。”   陆珏耐性儿嗯一声,“回去吧。”   婉婉又看一看那咬痕,心里暗暗觉得自己方才下口怕是有点太狠了……   她是个极好哄的小丫头,猫儿似得,顺毛捋两下就是了,哄好了,这会子坐在软榻边穿绣鞋,娇小的背影都透着乖巧。   陆珏单手支颐支在小几上,目送婉婉一步一步绕出了屏风,这才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   茂华在耳房里直等瞧见婉婉和临月走了,这才好进屋来忙活着燃灯焚香,灯火一点亮,抬眼间   嗬!   世子爷脖子上那么显目一处咬痕,衣领都盖不住,况且估摸着没有好几天是消不去的,难怪方才临月怎的进屋一趟,就跟见了鬼似得赶紧又偷摸跑出来了。   正赫然间,世子爷视线忽至,茂华赶紧垂下眼,可不敢多看。   这头临月伴着婉婉回濯缨馆。   路上临月也看得见婉婉两只耳朵上的红痕,她皮肤嫩,禁不得几回蹂,躏就要留下印儿,临月瞧着就有点心疼。   伸手碰了下婉婉的耳朵,婉婉一缩脖子,侧目听她问:“姑娘,痛吗?”   婉婉长睫眨了眨,疑惑摇头,“不痛啊。”   她不好意思跟临月提屋里那遭,耳朵是有点麻麻的,但表哥并没用劲儿,为什么会痛?   临月还觉着她不知事,怕是那样的痛楚难以启齿,遂一时闷住了话头,等回到濯缨馆,悄悄同云茵知会了声。   云茵前年已经嫁人了,男女这方面比临月懂,一听就笑她:“这教情致,你当然不懂了!”   临月教她给噎了一嘴,闷气不作声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眼下已近四月梢头,有些东西也该给姑娘备上了。   云茵说着便又打发临月往府里药斋去了一趟。   这晚上洗漱沐浴,婉婉平时泡的香汤被云茵换成了一种浅褐色的药汤,装了大半浴桶,教整个浴间闻上去都不怎么令人舒心。   “姐姐,这是什么呀?”   婉婉站在浴桶边磨蹭着,很有些不愿意进去。   云茵来拉她,“为你好的,这是我今日特地去韩医师那儿讨的方子,打从今儿起你每天晚上都要泡,等大婚那天,你就知道这方子的好处了。”   婉婉枯着脸望那一桶药汁,踌躇片刻,还是教云茵拉着迈了进去。   这是金珍方,方子里的药材样样珍贵,只有权贵人家的姑娘出嫁前才用的上,洞房花烛夜,女人头一次难免要受点苦,用了这个多少能缓解些的。   不过云茵当时成婚并没身份用上,只是听人这么说。   婉婉倚着桶臂缓缓坐下来,瞧着那褐色的药汤直没过肩膀,浓重的药味儿直往鼻腔里窜,熏得她有点想流泪。   算了,泡就泡吧,泡完了早些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   进了四月,日子过的飞快。   府里喜事将近,到处都开始忙活起来,侯府西偏门日日都有不间断的大婚置办抬进来,阵势如流水似得。   婉婉又试过一次吉服与头面才敲定下来,但这次就没去绣庄了。   那日一趟陆雯受了旁人的嘲讽,纵然掌掴了李如珍,却并不能教她真正从心底里舒坦起来。   不过也好似正是那些刺骨的嘲讽,才教她对太子仅剩的留恋,真正开始消失殆尽。   这日午间程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务,来如意馆看陆雯,婉婉正好也在。   程氏先前感念婉婉劝慰陆雯的一份心意,给两个姑娘订做了手镯,不是多稀奇的物件儿,无需等大婚再送,便趁着这会子一并教素琴拿了出来。   姐妹俩一人一个,玛瑙镶金的镯子,做工很巧。   三人坐在一道闲话家常,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扶穗却从外头踌躇进来,面上为难了片刻才说:   “夫人,小姐,门前的小厮来传话,说是……说是宫里派人送来个锦盒,要交到小姐手上。”   宫里的谁?   若是皇后娘娘,扶穗用不着这般支支吾吾,那自然便是东宫来人。   程氏眉尖顿时皱起来。   锦盒里头装的什么,大抵是从前陆雯送给太子的东西,是她所有少女心思的依托。   太子把盒子还给她,也把她那些年的喜欢还给了她,太子的目光所及,仍旧会回到他原本就选择的道路上,而陆雯,终究只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段美好风景,过了就是过了。   陆珏说的不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陆雯眼中晦暗了一刹那,程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正要出言教人婉拒,陆雯却忽地开口,冲扶穗道:“去收下吧,拿到伙房当添个柴火,看着烧干净了再来回话。”   扶穗闻言一怔。   婉婉刹那间也稍觉意外,但意外过后,便又为陆雯的松手感到欣慰。   当世有几个姑娘家能像陆雯这样子干脆利落,交付一颗心时无怨无悔,斩断一段感情时,也尽全力做到不拖泥带水。   陆雯先前想不明白,所以不愿意相信,等教外力推一把,认清了既定事实后,当初的真心亦或是假意,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人的目光永远要看向前方。   程氏望着陆雯这般说法儿,眼中的担忧才渐次消弭下去。   “你能想通是最好了,我的女儿,模样品性样样拔尖儿,这盛京城里的好男儿就该随你挑,何苦把自己框住。”   她说罢默然片刻,不觉又叹一口气,道:“外头人人都看那皇家风光,可实际上呢,若教你姑姑自己说,冷暖自知罢了,你原先那点儿心思但凡不瞒着我,我早该敲打你的。”   “娘……”陆雯没太大精神再纠缠这些,“过去的事了,您就当女儿一时糊涂吧。”   “是糊涂的很,你个傻姑娘!”   程氏说着抬手戳了下陆雯的额角。   她们母女二人说起话来,程氏虽言语颇有责怪,可满心都是对女儿的宠爱和疼惜,婉婉在一旁看着,心里很觉羡慕。   她的娘亲若是还在世,想必也会这般疼爱她的。   这边程氏既然难得与陆雯敞开心扉说起话来,婉婉也不好杵在一旁打搅,遂说想去浮玉居看看老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出门在廊下呼吸了口春日的空气,婉婉心里一点点酸涩很快就被吹得消散殆尽。   她想自己现在已经很幸福了,祖母疼爱,姐妹相亲,还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最心仪的表哥,马上就会迎娶她。   她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呢?   父母兄长若在天有灵,一定也会为她高兴的。   今日天气好,云茵陪婉婉特意绕了两步路去小花园,折了几支老夫人常日爱的花,带过去给老夫人做摆件儿。   路上经过小道林荫处,正好碰见两个婢女,两人一边捧着托盘行走一边在聊闲话。   婉婉只随风飘过来一耳朵,恰恰便听到了姜蕴的名字。   权贵府上做事,知道旁的权贵人家的事情并不奇怪,只是私下谈论旁的闺秀总归不好,婉婉便止了步子,教云茵去告诫二人勿要多嘴。   片刻后,云茵回来,笑说:“倒没有嚼舌根,她们说得是现在城里本就已经发生的大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婉婉嗯了声,倒并没有多问。   她的濯缨馆,根本好似被人单独下了封印,甭管什么消息总之都传不到她耳朵里,她也不好奇。   云茵却是知道的。   原道是大选过后没几日,十三皇子在府中聚宴会友,席间大约是酒劲儿上头,对着几个狐朋狗友一时耀武扬威,说了些过于成竹在胸的话,言语间对姜蕴也显轻佻。   原本几个醉酒之人的浑话,宴席后,却不知怎的辗转传到长公主耳中,当下惹得长公主大怒,当场摔了手中茶盏。   十三皇子的母妃原就算不得多受宠,其人常日看着勤勉、端正,却不想酒后无状,两相一看,可不就教人失望至极,皇帝随即便传话狠狠训斥了他一通。   然而长公主那边呢,长公主与陛下乃是同胞兄妹,自小因母妃出身低微,兄妹俩抱团儿取暖且受了不少冷眼。   兄妹俩在冰冷的禁庭里,称一句相依为命长大不为过。   后来长公主偶然得了先帝宠爱,先帝好似是突然间想起了自己膝下十九个儿子,唯独就只有这一个存活长大的女儿,一时恩荣无双。   妹妹风光了,没有忘记哥哥,明里暗里诸多帮衬,是以后来陛下御极,长公主的荣宠又上一层楼。   这次长公主气得不轻,听闻消息便直接进宫面圣,恳请陛下收回如意,还说自己待姜蕴视若亲女,绝不愿意教她日后所嫁非人,受尽委屈。   可是已经接了皇家信物的姑娘,若是日后又没嫁入皇家,旁的人家敢娶吗?   所以进过宫那日之后,长公主为表决心,一气之下直接带着姜蕴前往了大金山寺斋戒。   这是哪怕往后青灯古佛,也要退了那玉如意。   皇帝自然不能真的教姜家的女儿因为十三皇子散德行,就吃斋念佛一辈子,先前已派人去请过两回长公主,但都没能请回来这尊大佛,一朝长公主,待在那青灯古佛的地方可不成体统。   城中一时便传开了。   此时隔了大半个盛京城,承乾宫外的朱红廊柱旁,常喜正紧握着手中拂尘,心里为太子爷捏一把汗。   太子午时应陛下召见踏进承乾宫,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时辰,殿里丝毫动静都没有。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天家父子不外如是,太子带伤在身,皇帝若有半分顾念之情,想必都不会召见如此之久。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殿大门终于响起一串吱呀动静。   常喜抬起头,目光稍亮,连忙不动声色地颔首迎上去,扶住太子一侧胳膊。   双手握上去,常喜才察觉自家主子此时迈出的看似泰然自若的每一步,都几乎用尽了全力。   后背一层冷汗洇湿了里衣与包裹伤口的纱布,蛰得锥心刺骨地疼。   然而对太子而言,这都比不上面对自己父亲锋利的审视与试探时,无数次的谨言慎行、迂回交锋更耗费他的心神。   走出承乾宫外的白玉台,太子站定在春光里,好半会儿才寒声吩咐常喜,“传令出宫,前往大金山寺迎长公主回京。”   *   婉婉到浮玉居时,老夫人午间休憩方起不久,正靠着软榻由小婢女伺候着喝药。   她抱着一捧桃花进来,放在小几上,顺势坐到老夫人身边接过药碗,“祖母近来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她心细,每隔三勺便给老夫人擦擦嘴角、喂一颗蜜饯,经年累月在跟前伺候,婉婉对老夫人的习惯了如指掌。   老夫人目光慈爱,摇头,“开春儿换季,我这幅老身子骨经不起折腾罢了,歇歇就好了,无妨。”   “您怕我们担心,每次总都是这样说的。”   婉婉稍有些嗔怪,喂过药后便去寻了老夫人的脉案来瞧,看过之后方才安心下来。   “还不相信我,小丫头片子!”老夫人抬手轻拧了下她的鼻尖,想起来又问:“淳如馆那头要收尾了,你得空去看过吗,有什么想改动的,也好早早交代下去。”   老夫人如今是从心底里已当她是孙媳妇,半点没遵着婚前避讳的礼数,婉婉自己却不能不懂事。   她道:“工匠们动手自然是要请示表哥的,他眼界儿一向那么高,能得他亲自过目想必是尽善尽美,我哪儿还有什么想头。”   老夫人轻笑,“对院子没有想头,那你这么久没见过容深了,就不想你表哥?”   好嘛,说这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问得这样直白,老夫人真是老小老小,年纪越长,心态越小,一点都不复威严持重了。   “哪儿有很久,不过才不到大半月罢了……”婉婉蹙着眉嗔道:“祖母……您这样可教我怎么答,旁的姑娘家都讲究矜持呢。”   那就是如实回答便不算矜持了呗。   所以还是想的。   老夫人喜欢逗她,这丫头心思简单,没有太多弯弯绕绕,待人赤忱,常时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招人疼得很。   这厢说着玩笑话,老夫人又朝跟前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随即却行退了两步去隔间,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小箱子。   箱子放到婉婉跟前,老夫人随即将钥匙交到她手上,说让她打开看看。   “祖母这……”   婉婉动作顿了顿,她瞧老夫人神色,其实心里就有些猜到,这应是老夫人给她准备的嫁妆。   可她并非陆家女,现在嫁的又是陆家,老夫人原不用费这趟心思的。   鼻尖微微泛出一阵酸,婉婉忙转了下眼珠,忍下去了。   箱子打开,里头整整堆满了一箱的账目、地契、银庄票号……嫁妆之丰厚,放眼盛京城里也没几个官宦闺秀能比得上。   婉婉瞧着瞧着,眼前忽地有些模糊,情绪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老夫人瞧她垂首吸了吸鼻子,就知道这又要小猫儿掉泪了,赶紧一把将人拉到怀里来搂着哄。   “哎呦,怎的又教大水冲了龙王庙,真是个没出息的丫头!”   婉婉埋在老夫人怀里哽咽好半会儿,才抽嗒嗒地道:“祖母,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往后要孝敬您一辈子的。”   老夫人说好,语调带笑,并不伤感。   旁人家嫁女是嫁到别人家里,她却是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老夫人心里只有高兴。   又嘱咐她,“把钥匙收好,这是你自己的私房钱,日后连你表哥也不能碰的,知道吗?”   婉婉伏在老夫人肩上,一时破涕为笑,表哥哪儿会有那个闲心去看账本儿呀。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的喜帖现在送达,明日请于早上九点准时参加女鹅女婿的大婚典礼哦~ 第54章 ·   盛春四月中旬,便是靖安侯府喜事的正日子。   濯缨馆院里的西府海棠一夜之间开满枝头,繁盛地簇拥起了花枝间几支火红的圆灯笼,瞧着便是大好的兆头。   云茵和临月来来往往地在屋里屋外穿梭,廊下院中尽都是脚步匆匆的婢女小厮。   这边在准备姑娘出阁,淳如馆那头在操持着世子迎亲,诸事堆叠却忙而不乱,倒足可见程氏一番本事不俗。   这日婉婉天不亮就得起身。   姑娘家出嫁,要做的准备可太多了,比如打头一桩开脸儿。   李嬷嬷亲自来上手,拿根儿细线,带着十成十地认真仔细,全方位地剐蹭着婉婉软嫩的面皮上过了一遍。   她怕疼,面上火辣辣地像在受刑,小脸儿都扭曲了,却硬是没出声儿。   陆雯瞧着便取笑她,“现下倒是忍得一声不吭了,你也真算是能屈能伸!”   婉婉斜着目光瞧她一眼,脸上也不知是被开脸开的,还是被她说得,反正是红了一片。   大嫂子周氏忙完一趟进屋来正好听见,当下打趣陆雯,“你可别笑婉婉,到时候你也要有这么能屈能伸的一回,咱们可都尽等着呢!”   提及这一处,陆雯兴致缺缺,笑一笑便不答话了。   因为迎亲要走正门,婉婉出阁便是走西侧门。   陆家既是她的夫家,也是她的娘家,陆老夫人便是先作为娘家人,在西侧门等着她,一旁站着的许多妇人的,都是老夫人的本家姑婆。   人多时,一人说上两句,那阵仗也颇为热闹。   但这回送亲没什么好哭的,总归出门在城中绕一圈儿就回来了。   陆老夫人很高兴,笑得几乎不见眼,拉着婉婉的手拍了拍,“祖母这可就不留你了,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啊。”   倒是婉婉突然应景起来,隔着盖头闷闷嗯一声,又没忍住带上了哭腔。   这下子,周遭的人都要笑话她了。   程氏乐道:“这傻丫头,伤心什么呀,权当往常容深带你出门玩儿一趟似得,等回来,咱们就是更亲的一家人了,多好!”   甭管她是不是真心的,但这话也教人听来窝心。   婉婉抿唇强自压了压,郑重点了点头,盖头下的穗子随着动作晃动,云茵忙替她扶了扶。   侯府的排面那必须得是八抬大轿。   仪仗队伍遥遥摆出去半条街,一路敲锣打鼓绕了半个盛京城,喧嚣声震天,等重新再停在侯府正门前时,婉婉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已经不太好使了。   轿帘掀开,外头照进来一片春光,紧接着有只指骨分明的手伸到婉婉盖头下。   婉婉不用认也知道,那是表哥的手。   她怀着满腔忐忑与欢欣,将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掌心中,正顺势起身时,却教通身的行头限制了动作,冷不丁儿一下子又坐了回去……   璎珞环佩响一串,稍微有一点尴尬。   幸而陆珏五指握紧,牵着手将她拉了起来。   到了门前首先跨火盆。   跨过去的地上铺了两个布袋,婉婉便要踩在上头,走一步,底下人要挪一个袋子到前头,取“传宗接代”的寓意。   一直到进了正厅里,拜天地、拜高堂,婉婉隔着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反正只听身旁的嬷嬷指使便是。   等各种礼数尽都过完,手里的红缨一动,她与陆珏各执一端,他便带着她,一步一步,听着耳边不间断的嬉闹声,走进了洞房里。   喜娘们招呼着端上喜秤,挑开盖头,婉婉一抬眼看见了陆珏。   他穿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站在她面前,无端透出几分妖异艳丽的美感。   教婉婉想起皎皎明月落红尘,越是清冷沉静的底色,染上热烈世俗的笔墨,就越是让人着迷。   她看着他坐在了身侧。   喜娘们上前将二人手腕上的如意带系成了同心结,而后便有人端着一副碗筷上来,碟子上小小一只元宝。   教习嬷嬷大婚前就教过婉婉。   这环节不用太实诚,象征性咬一小点儿,等人家问“生不生”时,配合着说声“生”就得了。   婉婉那会儿还问过嬷嬷,具体怎么生?   嬷嬷笑得颇有深意,“怎么生这可不是我老婆子能给姑娘开课的,到时候洞房花烛夜,姑娘跟世子爷躺在了一方枕头上,世子爷自会乐意教你。”   婉婉听着“躺一方枕头上”,当天兀自琢磨得觉都没睡着。   她睡觉可十足爱粘人,常时若逢陆雯歇在濯缨馆,经常睡着睡着就将陆雯挤到了床边边。   侧目看一眼表哥,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啊……   婉婉心里一时充满了探索未知领域的紧张、忐忑,当然还有隐隐地期待,她还挺喜欢抱着表哥的,睡觉的时候肯定也很舒服。   最后便是合卺礼。   喜娘呈上酒盏时笑着道:“这是最后一项礼数,姑娘打今儿起便就是世子夫人了,我们几个恭祝您与世子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那两只酒盏之间系着根红绳儿,对应他们手腕上的同心结,行止间需顾念着对方,这就是夫妻间最初的一份牵挂。   两个人俯身时几乎额头抵着额头,陆珏低声提醒婉婉,“抿一口就行。”   他处处都让着她,稍稍迁就一些,一点点微末的纠缠,都引得周遭的喜娘们掩嘴轻笑了起来。   婉婉娇羞红了脸。   房里的礼数到此便全都了结,喜娘们贺喜退下,云茵立在屋外廊下,一人给封了个沉甸甸的红包。   外头还有喜宴要应付,陆珏临走嘱咐她,“礼毕就把吉服头冠卸了吧,晚上若是累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婉婉一听就不答应了,怎么能不等?   春宵一刻值千金呢,都这么说,那肯定是有其好处的呀,她要是一个人先睡了那得损失多少?   婉婉不肯。   她执拗地冲表哥摇了摇头,含羞带怯地道:“表哥,我一个人睡不着,喝酒伤身,你别太晚了,我等你。”   那话听得云茵与临月相视一眼,都不禁掩嘴轻笑。   陆珏长眉微挑,略含深意望她一眼,眼底笑意丝丝染开,这才浑似淡然地点头嗯了声。   等他一直走出了廊下拐角,婉婉可就端不住了,两侧肩膀迅速以山崩之势坍塌下来。   她忙招呼云茵和临月,“快快快,帮我把吉服脱了吧,好重啊……”   床上褥子底下的桂圆花生也硌得她尊臀生疼!   背着陆珏,她就没个贤惠模样了,还跟在闺中的小女孩儿似得,娇气。   云茵和临月一齐抿笑上前,一个替她卸头冠,一个解着繁复的衣扣。   云茵为着方才那句“我等你”夸她:“姑娘今儿做的很不错,夫妻之间就是温存最要紧,两个人关起门来,还要什么矜持礼数。”   临月也道:“对,我瞧世子爷挺受用你的甜言蜜语,今时不同往日,往后你们朝朝暮暮地机会多得是,姑娘且放开了撒娇缠人的功夫就是,可不必拘着自己。”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婉婉教她们俩撺掇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地点头应声说知道了。   这厢脱了吉服正换衣裙时,云茵想着又委婉问:“嬷嬷先前教姑娘的,洞房花烛夜如何应对,姑娘都记住了吗?”   婉婉有些不好意思,“记得,嬷嬷说晚上表哥要和我同床共枕,教我睡觉乖一点,不能踢表哥,也不能对他发脾气使性子。”   她说着又不服气,“姐姐就放心吧,我又不是撒泼打滚儿的小孩子,哪儿能对表哥那样无礼呢。”   云茵听着就知道这还是个糊涂的。   嬷嬷来启蒙,对着未出阁的小姑娘也不能说太透,她等于是在琵琶遮面的程度上,又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合计起来,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这关头且凑合吧,总归世子爷到时候会身体力行教她的。   去到浴间仔仔细细洗把脸,重新换过一身轻便的衣裙,婉婉这才算是完全从繁重的壳子里活了过来。   外头有个小婢女提着大食盒前来,云茵接进来,笑说:“姑娘瞧,世子爷挂念你贪吃,教人送来了吃食给你垫肚子。”   婉婉确实有些饿了,从早起就没功夫好好吃点东西,坐在桌边填饱五脏庙,她靠着窗边的美人榻,开始消停审视这间喜房内外。   这就是程氏先前为了陆珏大婚,着工匠将淳如馆周边的三个院子合并了过来的样子,现在的淳如馆,规格上已能与陆进廉的正房呈东西对望之势了。   不得不说,程氏对陆珏倒是很尽心。   婉婉现下嫁了表哥,这宅子里诸多事情就从旁观变成了她自己的事,她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眼下再瞧老夫人当初扶程氏做正室,婉婉似乎就有些明白其中苦心了,无非离不开四个字“家宅安宁”。   试想赵姨娘膝下两个儿子,自小就是和陆珏争着世子之位长大的,若再教赵姨娘做了侯夫人,往后宅子里指不定还要有什么暗流涌动。   现下冷淡疏离的自成一派、相安无事,似乎都已经是海啸过后的宁静了。   那会儿宫里也派人送了贺礼,皇后当众给足了靖安侯府体面,但婉婉自己清楚,皇后娘娘还是不满意她的。   因为大婚前半个月时,老夫人又想教程氏再带婉婉去一趟宫中觐见的,试图从中周转一二,但依然是被皇后坚持回绝了。   可她往后早晚还是要跟皇后相见的,届时……可该如何自处才好?   婉婉在软榻上翻了个身,大婚都还没结束,她的脑子里却已经好像倏忽一下子被塞进去好多事,有些转不过来了。   正卡壳不知从何处整理起,却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婉婉忙一个激灵从软榻上起身,纳闷儿表哥怎么这么快就应付完外头那些闹酒的了?   这晚上靖安侯府的喜会闹到亥时方休。   陆珏回房时身上都带了酒气,幸而步子还稳,云茵、茗玉在廊下两步迎上前打算扶,被他抬手制止了。   陆珏一壁迈步进屋,一壁想起来问:“她下半晌用膳了吗?”   “姑娘……”云茵舌头打了个结,重新道:“夫人午间用了些点心,后来说不饿,洗漱后便一直在等爷回来呢。”   这厢说着话,两人一前一后绕过珠帘和屏风。   抬眼一瞧,却见本该“一直在等人”的婉婉,合衣倒那大红的被衾上,猫儿似得蜷成一团儿,都不知在梦里和周公畅谈了多久人生了。   这就是……她说得等他?   云茵见状脸上一僵,赶忙两步绕过陆珏先行到床榻边,低低唤了两声:“姑娘……姑娘……快醒醒,世子爷回来了!”   可这边凑近了才看见婉婉异乎寻常泛红的脸颊,她心里不由得暗自扶额。   怎的忘说了一句,方才大小姐陆雯带着酒壶来找过婉婉,两个人有悄悄话说,屋里就没留人,云茵临出门去之前,就少嘱咐一句教她千万别学大小姐去沾酒。   结果好了,她在大婚之夜成功把自己灌醉了……   床榻上的新娘子正睡得酣甜,额头上隐约出了一层细汗,轻易唤不醒。   云茵十分尴尬地看了眼世子爷。   陆珏眼底浮出无奈浅笑,淡声道:“让她睡吧,你先去备水。”   世子爷给了吩咐,云茵这才从脚踏上退下来,临转身看一眼婉婉,默默又叹一口气。   不是说怪她做错了事,而是估摸着她明儿早上醒了,想起来这茬儿,怕是自己都要羞愧得没法儿见人。   定下婚约这么些时候,云茵能看出来她对婚事是十分期待的,每逢嬷嬷来教大婚礼数,她学的比刚醒来那会儿读书还认真。   这也是她的好处,甭管外头有多少人笑话她是麻雀飞上枝头、配不上世子爷,可既然婚事落到她头上,她就从没怯过场。   然而这一遭有些出师不利的意思,云茵只盼千万别影响了圆房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小心翼翼对手指):我也不想影响圆房呢…… 第55章 ·   人一走,屋里静了片刻。   在外应付大半天,陆珏的酒劲儿早该上头了。   只是他喝酒不红脸、不发酒疯,周身沉静地仍旧犹如一汪不见底的湖泊,旁人半点儿瞧不出来深浅,便造成了个千杯不醉的假象。   手指轻揉了揉眉心,陆珏提步走到床榻边,也与婉婉那般,随意横倒在了锦衾上。   春夜的凉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动床边帐幔轻轻地飞舞,但不怎么解热。   陆珏浑身火烧似得,婉婉也是一头的薄汗。   他闭目沉静了会儿,抬手伸进她袖子里,摸到一方手帕。   收回手时,指腹不由得沿着姑娘家柔嫩的小臂内侧划出来,带些缠,绵的流连,顺势捉住她一只柔弱无骨的柔荑在指间,消遣似得递到唇边轻吻了下。   她掌心清甜的香气,只让他体内的烈酒愈加沸腾。   陆珏拿起手帕给她擦汗,从额头、脸颊轻拭到脖颈,动作已经很轻了,但婉婉本就不太安稳,忽而蹙眉嘤咛一声,还是从梦里抽离了出来。   “热……”   她喃喃埋怨着动一动身子,抬手在衣领上扯了扯,没扯开,这才将湿漉漉的目光对上陆珏的眼睛。   陆珏以为她醒了,也的确是醒了,但没“清醒”,晕乎乎认不出眼前人是谁,只当他是个“人”罢了。   “热死了……”   婉婉的小红唇噘得能挂个壶,望着他,好像在指使他,快想个法子帮她解热。   陆珏不动声色,好整以暇瞧她片刻,忽然冲她脸颊轻吹了一口气。   但他的呼吸都是灼热的,婉婉小脸儿顿时皱成一团,挤着眼睛躲了下,当下就很不愿意挨着他,蹙着眉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远离他散发着滚烫热意的身体。   躺了片刻,她实在太热了,双腿又像是兔子蹬鹰似得踢掉了绣鞋,而后双手不耐地在腰间摸索,在寻衣裙的系带。   陆珏便瞧着她,在火红的褥子间不停地扭来扭去、哼哼唧唧,衣裳便随着动作一件一件地越来越少。   蝉衣扔掉,裙子踢掉,外裳的扣子不好解,他举手之劳帮了她一把……好一会儿,她浑身上下便只剩下一块巴掌宽的牡丹心衣,和一条刚盖住大腿根儿的小亵裤。   一身轻松,婉婉这便心满意足翻个身,背对着他继续做梦去了。   小丫头喝了酒后浑身泛红,躺在那儿像个熟透的水蜜桃,仿佛去掐一把都能出水儿,出过汗之后,她身上独特的香味越发甜腻,可口得教人想去咬一口尝尝。   陆珏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下,默然片刻,他抬手覆上了她秀致的腰窝。   男人掌心略显粗糙,手劲儿不自觉便施加给了她,婉婉皮肤娇嫩,磨蹭在一起就免不得留下些红印儿,略有些不舒服。   婉婉皱眉哼唧了声,睡得正香不太愿意理睬人,便撇一撇身子,试图躲开他的手。   但没躲开。   腰上的大掌倏忽变成强有力的禁锢,揽着纤腰一把将她搂进了男人滚烫的胸怀中。   身上突然沉沉压过来几分重量,热得婉婉要喘不过气来,她一双眼睛醉蒙蒙地很不高兴,抬腿胡乱蹬了两下。   “我不盖被子,不盖!”   陆珏制住她双腿,两只手捉在头顶,便瞧她像条砧板上的小鱼,在他手掌心徒劳又执拗地扭着身子挣扎,却怎么也游不出去。   男人灼热的呼吸笼罩住婉婉,她哪儿都逃不开,没法子,只好皱着眉哼哼唧唧地冲他表达不满。   “嗯……不想盖被子嘛……”   她又在冲他撒娇,嗓音婉转又绵软,像是温水里的一丝蜜,袅袅飘进他耳蜗里,挠得人从心底里发痒。   屋中烛火摇曳不止,暖黄的光线将她通身的肌肤照成了一块儿暖玉,细腻莹润,触手温软。   陆珏望着她,眸中暗色一点点聚集。   略带薄茧的指腹忽然轻抚上婉婉眉间,她扭动的动作顿时止住,像个被封印住的瓷娃娃,眨着水盈盈地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   “还认识我吗?”他沉声问。   婉婉脑子里现在装的是一团浆糊,没有余力思考,只胡乱道:“哥哥……”   陆珏纠正她:“不是哥哥。”   “那……爹爹。”   陆珏勾唇,“也不是爹爹。”   她全都没说对,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个了,眨眨眼睫看着他,才听他薄唇轻启,沉声告诉她:   “是夫君。”   婉婉噢了声,跟着甜甜唤了声:“夫君。”   陆珏唇角微扬,稍觉满意,指尖缓缓滑过她挺立秀致的鼻梁,红唇,抚过尖尖的下颌,触及她纤细修长的脖颈。   婉婉怕痒极了,顿时半耸肩头,笑着躲闪,“痒……”   陆珏指尖捏住她的下巴,稍显强制地不许她躲藏,手停在她眼前,近在咫尺,婉婉气不过,张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她只有一点软绵绵的力道,还想恐吓他不准再欺负人。   陆珏眸色深沉,手指停滞一瞬后,不退反进,触及她软软的舌尖,吓得婉婉连忙松口,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不满地朝他噘起了红唇。   “夫君是坏人!”   是坏,坏的很。   男人骨子里的劣性在昏暗的烛火与狭小的床榻间,瞬间全都潮水似得汹涌澎湃而来,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夫君不是坏人,夫君只会疼你……”   陆珏低低地声音听着好似呢喃,手掌握住那一截雪颈,他忽地俯身,薄唇倾覆,封住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从浅尝到厮磨。   婉婉含糊的嘤咛被堵在唇齿间,小手被他握着,极有耐心地教她去解他吉服的盘扣,一颗接着一颗。   婉婉被吻得浑身绵软,呼吸和心神都被他占据,身心全都属于他掌控,毫无抵抗之力。   隔间的水早已经备好。   但云茵是过来人,很多事情有眼色,听着那边的嬉笑声就一直没来回禀打搅。   直等似乎消停了,她才重提了步子,没敢走出太大动静,谨慎到横梁底下的屏风旁,先伸着脖子朝里看了眼。   一眼只看见了俯身半伏的世子爷,他仍旧衣冠楚楚,但床沿、脚踏上到处是扔的女孩子衣裙。   没看着婉婉,只能听见姑娘家细细的嘤咛声混杂着交融的呼吸和缠,绵的吻声,不断从锦衾间传出来。   云茵听得面红耳赤,赶紧垂下眼皮。   临转身她才看见床沿边儿伸出来两只莹润的小脚丫,掩在陆珏大红喜服的衣摆下胡乱蹬了两下,像极了一只落入虎口的兔子。   姑娘家那么个小身板儿,藏在男人的身躯底下都险些教人找不着。   云茵悄悄从屋里退了出来,屋外廊下,现在可不止等了临月一个人。   李嬷嬷是老夫人打发来的,素琴是程氏打发来的,算个长辈的关怀,只是现在不兴在榻上放喜布和听墙角了,那不体面。   云茵出来诚恳冲她们点了点头。   不需要多说,那两位是明白人,各自就回去复命了。   临月回头望一眼屋里影影绰绰的烛火,略有些感叹:“咱们姑娘这回算是真的长大了,也不知道世子爷那么个冷冷清清的性子,懂不懂得心疼人?”   云茵无端也叹口气,抬头看夜空,“先前泡了许久汤药,应该不至于教她受大罪,世子爷……但愿爷会疼惜她吧。”   长夜漫漫啊。   月上中天时分,屋里重新要了一回热水,云茵紧着心招呼两个小婢女送水进去。   临到屏风外支起眼皮瞧一眼,那火红的被褥间,粉白娇嫩的姑娘背对着外侧半伏,满头青丝凌乱披散到脚踏上,说不出的旖旎风光。   可她一张小脸埋在男人怀里,抽泣声断断续续,纤弱的脊背露出几许红痕,双肩轻轻的抽动,像个被摔坏的瓷娃娃,丞待有人再温柔将她缝合。   云茵瞧着心疼得很,直觉泡了那许久的药汤,怕是没起太大作用。   然而再心疼也不能过去,送了水,余下的擦拭抚慰,一应都是世子爷亲自动手,未曾假手于人。   陆珏将人抱到浴间,放在舒适的热水里,她的酒劲儿不仅没过去,反而更加烘得她醉意朦胧,微红的双眼隔着雾气蒙蒙也愈发惹人怜爱。   他瞧得心头微动,俯身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睛,手指温温柔柔地整理好她脸颊边沾上的发丝,轻拍她的背,哄着:“乖,不哭了,不会再痛了……”   但兴许是他太温柔了,胸膛温热宽阔,给人极大地安全感,才导致婉婉又认错了人。   她哭唧唧地望着他半会儿,突然满是委屈的一头扑到他身上,伏在他颈窝里抽抽噎噎地跟他告状:   “爹、爹爹,有坏夫君欺负婉婉……婉婉好痛,婉婉不要他,不要他了,爹爹快把他赶走……”   他的怀抱对她而言就像是一方遮风避雨的港湾,安全、可靠,婉婉潜意识里,一直觉得爹爹就该是那样子的存在。   她就这样子扑过来,双臂挂住他的脖颈,搂得很紧,毫无顾忌地黏在他身上,香香软软地一小团儿。   陆珏一瞬间便察觉了身体的反应,可她是头一回经历这些,哭得那样厉害,身子又弱得像风雨中的娇花儿,怕是承受不住更多雷霆雨露。   他不想肆无忌惮地将她弄坏了,只好兀自平复,克制着将情动又压了下去。   “好了,乖,不哭了……”陆珏轻抚她后背,眉尖轻轻挑起些好整以暇的弧度,边哄着她,边低声问:“那你不想要夫君,又想要谁?”   婉婉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说出的话有了回应,顿时好像教她抓住了救命稻草,吸了吸鼻子,抽搭搭地跟他说:“要表哥……表哥对婉婉最好了……”   表哥不会欺负她,也不会教她受痛的。   陆珏闻言煞有其事噢了声,低低地笑,又明知故问她:“表哥是谁?”   他将手掌覆在姑娘纤弱的后颈,指腹缓缓摩挲她颈后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像是轻捻一朵红梅,雅致又缱绻。   “表哥……表哥是容深……”   婉婉在错综纷乱的记忆里还能找寻到他的名字,实属不易。   但说出他的名字就教她更委屈了,表哥这回怎么都没有来救她,她被人欺负了,都痛坏了,此时此刻好想扑进他怀里哭一场。   可她是一点儿没想起来,明明表哥是容深,夫君也是容深啊。   陆珏眸中笑意忍不住一圈儿一圈儿地漾开,又换着法儿地哄她唤了好几遍他的名字。   嗓音如蜜,声调婉转。   他一时间听不够,可婉婉越说越委屈,又开始哭起来,他才止了逗弄,凑近她耳边亲一亲,予她保证:“乖乖睡一觉,明天睁开眼,就能看见容深了。”   “真的吗?”   陆珏嗓音温柔厚重:“真的。”   婉婉醉蒙蒙地,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忙在满腹委屈里为自己找了个安心之处,依着他颈窝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只期望赶紧睡醒,好看到表哥,不要那个欺负人的坏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要容深,要表哥,就是不要那个欺负人的坏夫君,哼!   陆珏:媳妇喝醉了,各位见笑,表哥是我,容深是我,她的夫君还是我…… 第56章 ·   屋里的喜烛摇摇曳曳,直燃到天将明时才熄灭。   春日辰时日升至屋脊,院子里鸟啼声沿着窗口的缝隙飘进来,将婉婉从梦中唤出来。   她醒过来,一时只觉浑身好似散架重组了一遭似得,还头疼又迷糊,睁开眼好半会儿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屋内春光斜照,透过床前绯红的帐幔照进来,仍旧有些刺眼。   周身萦绕着熟悉的佛偈香气,丝丝缕缕构成了一方温暖的小天地,将她包裹其间,脸颊贴着一片温热的坚实,她抬起头眯着眼往上瞧,入目便是男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   婉婉目光一怔。   脑海中被宿醉冲散的神识终于渐渐回笼,昨夜的雨疏风骤渐渐冲破记忆的迷雾区,一点一点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把婉婉的脸颊霎时冲刷成一片火烧火燎的原野。   同床共枕……原来并不止是两个人躺在一个枕头上而已。   翻涌而来的浪潮中,男人强健的身躯热汗淋漓,偾张有力的肌骨,对应的是她自己软绵绵垂落枕边的手,雪颈落在他略显粗糙的大掌中,犹似花枝,却曲成难耐的弧度。   双目被染上浓重的胭脂色,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搭搭地控诉他是个大坏人。   婉婉看到自己喝醉了的模样,醉得极其任性,受了痛楚便对表哥又踢又打,又捶又咬,她哭得好似要背过气去,嗓子哑了,泪水像是决堤的江河,险些将他给淹没。   此时腰背上环着表哥强有力的臂膀,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将她牢牢锢在怀里,他的体温都好似要将她融化。   婉婉当下一动都不敢动,僵住许久。   昨夜他对待她,应当已然极其克制,极其有耐心,涌来的记忆中,表哥始终温声哄着她,安抚她,给了她数不尽的蜜糖和甜头,试图引她忘记痛楚。   可婉婉仍旧吃不消,一副小身子骨眼下似乎都要散架了。   婉婉眼下枕着表哥的手臂,不知道他累不累,但她很为自己的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忧心,以及为昨夜的撒泼任性感到心虚。   她紧张咬着唇,极轻微极轻微的挪了挪身子,试图够上去看看表哥。   后腰上的手掌倏忽一动,拍了她一下。   “别乱动。”   嗓音低沉醇厚,婉婉身子冷不防轻颤了下。   她长睫轻抬,正对上陆珏一双慵懒的眼睛,漫不经心,不似寻常那般清冷疏离。   “表哥……你、你也醒了……”   婉婉嗓子还是哑的,目光一触及他,顿时脸红的像只煮熟的虾米,话音儿弱弱的,视线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合适。   然而她此时手肘半撑,纤弱的肩膀便将锦衾支起来,饱满盛开的牡丹正盈盈显露在陆珏眼前。   心衣早已不翼而飞,昨晚被男人随手扯下扔在了脚踏上,姑娘家身前一点浅浅的沟壑在春光中浮现,陆珏目光却未有回避,漫然嗯了声。   婉婉这才觉出自己身前凉凉的。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身上还落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痕、指痕,她喝醉酒后,被他抓住狠狠揉搓了一通,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挨了顿打似得。   她心里一悸,赶紧俯下身重新一头扎进被衾里,把自己捂严实了。   “表哥……我……我……”   她半天说不出来话,陆珏散漫闭上眼忍不住低笑,翻身平躺着,手掌摩挲她纤细的后腰,好整以暇地问:“酒醒了?”   婉婉不能被他这样问,当下羞得简直恨不得钻进他胸膛里,再也不要出来见人了。   其实昨儿陆雯因为太子驾临喜宴,提着酒壶来找她倾诉,婉婉只是为了给自己夜里和表哥的同床共枕壮胆儿,才抿了几口小酒的。   谁知陆雯自己酒量好,便忘了嘱咐她,那酒入口微甜,后劲儿却足。   婉婉头脑犯晕乎之前,她还想着只眯一下子的,等外头来人了就赶紧起来。   谁知道眯一下子就眯过去了。   她那时候只知道做梦中途醒过来一回,感觉好热,好不容易脱了衣裳,却还有人给她盖被子,那么沉的厚被子,压得人都快喘不过气了,蹬也蹬不掉。   现在知道了,那不是被子,是表哥。   表哥盖着她,亲了她、咬了她,亲的她发疼,咬得她直哭,还把她揉圆捏扁地欺负了一通,但婉婉清醒后并不能怪他。   因为那才是夫妻之间洞房花烛夜应有的亲近,嬷嬷跟她开课嘱咐过的,新婚第一夜甚至往后几夜都会受痛。   婉婉那时很不理解,哪里痛?怎么会痛?   现在才算是明白了,但他已经极尽顾念着她了,倒是嬷嬷先前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踢人打人,不能对着表哥使性子,她稀里糊涂时全抛到脑后去了。   婉婉心里打了结,好半会儿才从锦衾里抬起头来,枯着脸对他说:“表哥……我、我发誓往后一定再也不饮酒了……”   她双手捂着心口,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个圆圆的小脑袋来。   陆珏这才漫然睁开眼,淡声问:“昨夜喝了多少?”   “……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婉婉不好说,昨儿本来想的是抿一口,达到那种能教人壮胆儿的程度就好,没有想到后劲儿上来,一壮就壮过头了。   她不好意思地扯着嘴角悻悻然对他笑了笑,指尖比出来大概头发丝儿那么些给他瞧。   “表哥,人喝醉了大约难免会胡来,神志不清的时候说的话、做的事都算梦呓,不作数的吧?”   她不记得自己昨晚有没有当着他的面出过别的丑,毕竟光想起来大婚之夜醉酒这遭,就已经够教人无地自容了。   陆珏眸中闪过一丝逗弄,却不言语,只说:“时辰不早了,起来吧,今日还要去给祖母敬茶。”   他避而不谈,婉婉这心里可就更忐忑了,可又不好意思追着问,万一问出什么更丢脸的事呢?   眼瞧他躺着未动,婉婉只好不动声色地拉了拉锦被,将自己裹起来,直勾勾望着他,也不唤人进来。   陆珏心下轻笑,这是教他先起呢,她都没穿衣裳,哪儿好意思当他的面起身?   瞧她蜷在锦被里小小一团儿,他忽然一扯锦被,翻身一把将小猫儿抓过来,重重塞进了怀里。   锦被当头将二人盖了个严严实实,周遭一黑,婉婉目不能视,却因为在他怀里,惊诧过后倒不觉得害怕。   “表哥……”   她双目茫然,双手落在他壁垒分明的胸膛上,却又忍不住摸了摸,哪怕隔着衣料也还很趁手,悄悄抿着嘴角还以为他看不到。   陆珏不禁发笑,胸膛闷闷地震动,俯身凑近咬她的小耳朵,低声警告道:“饮酒可以,但若日后再醉得不省人事,看我怎么罚你。”   婉婉心虚地吐了吐舌尖,还罚呢,她这都已经快起不来了,哪里受得了他更重的罚?   “表哥,我不敢了嘛……”   寝间里且又笑闹了好一阵儿,才算消停下来。   锦被再掀开,婉婉一身的痒痒肉都被表哥碰了个遍,闹得小脸儿通红,眼角都带泪花儿,也不知是难耐的还是羞的。   陆珏压着她氤氲薄汗的鬓边吻了下,这才起身下床。   中衣单薄更显他宽肩窄腰,身姿修长挺拔,婉婉在背后不错眼地欣赏了片刻,瞧他将要转身,忙不迭用手捂住了眼睛,以示自己的清白。   他轻笑,抬手拉了下床边的银铃,先前便在外间等待侍奉的云茵临月几人这才捧着一应用物,鱼贯而入。   两人分开洗漱,陆珏往东面隔间去,那儿有茂华领着几个小厮在等。   这厢云茵与临月进得屋来,婉婉才磨磨蹭蹭从锦被里爬起来,她身上暧,昧红痕遍布,临月瞧着还挺心疼,怕姑娘受痛了。   云茵前去收拾床榻,但临到床边,先看见脚踏上掉落的牡丹心衣。   那心衣已然皱皱巴巴,上头还沾了一大块儿不堪污迹。   云茵成了婚,自然知道那是何物,男子的元阳,医书上说是至女子有孕的关键之物,可是这……   世子爷难道不想教姑娘怀上孩子吗?   这一厢心思腾起来,云茵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微蹙着眉去看一眼婉婉,却也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懒懒散散地教人扶着,正由临月伺候着在擦身子,因是浑身伤痕累累,便又细细地上了一遍祛痕消淤的玉脂膏,免得总消不去,有碍观瞻。   被人问起昨天晚上,婉婉满脸娇羞,却又说不出来个以然。   反正她只知道自己和表哥已经同床共枕过,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更多的,也不好说给旁人听。   云茵悄悄将那脏污的牡丹心衣扔了,无奈扶额轻叹了一口气,这个事要不要给老夫人回禀一声?   穿好中衣外裳后,沉星并茗玉两人来给婉婉梳妆,姑娘嫁人成了新妇,装扮上就得区别开。   眉间细细描上花钿,妍丽的一朵梅花,她皮肤白,那花儿便像盛开在冬日的雪色间,更添几分百花杀尽我独绝的傲然。   她也的确有那般傲视群芳的资本。   满头青丝全都绾起来作朝月髻,鬓遍钗环相缀,可不再似小姑娘家家的秀气簪花儿,裙子也换成红锦缎正肩的长身款,多几分端庄,少几分娇俏。   婉婉一通拾掇完从屋里出来,陆珏已在外间软榻上端坐。   两个人在一张床榻上躺过之后,那份亲近必然是今时不同往日,就好比婉婉原先怎么同陆雯亲如姐妹的,就是凑在一起睡过之后。   人裹在一张被衾单里,心约莫也算缠绕在了一起。   婉婉忍着通身的酸胀感,端了端两边肩膀,双手握在身前,挪着规矩的步子朝他走过去。   环佩轻响,陆珏抬起头,便瞧着婉婉到跟前袅袅福了福身,抿唇笑不露齿,柔柔唤了声,   “夫君,你久等了。”   这次倒不用旁人教,婉婉自己就想要改口,唤一声夫君,表哥往后就是她的了。   她身段儿极美,行礼也是好看的,弱柳扶风却并不带病恹恹地姿态,十分赏心悦目。   那话大约教陆珏也颇受用。   他站起身时,顺手给婉婉理了理肩头的褶皱,温温地笑,“这么瞧着倒是有几分能当家做主的模样了。”   亲昵的言行举止并未避着屋内屋外一众偷瞧的下人,有眼色的,这一下子就能明白过来   这淳如馆内的半边天,实实在在已经刻上了婉婉的名字。   众人日后万不得不敬。   婉婉没有底下人那么有眼色,她就觉得表哥是在夸她,一高兴,当他的面作势又挺了挺细细的腰杆子,可是一动,还是酸得很,便又微微塌回去了   这时茂华从外头进来,回禀说:“爷,肩舆备好了,可以往祠堂去了。”   今儿是两人新婚头一日,自然是要先行去祭拜陆家列祖列宗及陆珏生母的,祭拜完再往晏山居去参加阖家聚宴,敬茶、改口都在那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   侯府面积大,各个院子之间且隔着老远的距离,但肩舆这样的待遇只限新妇前三日。   往往新妇为表贤惠,也只会用一回,大嫂子周氏那时便是如此。   婉婉头回和陆珏并肩坐着乘肩舆看侯府,一路过去,沿途遇到的人尽都要驻足,躬腰恭敬道一声:“见过世子爷,见过三太太。”   从前大家都唤她“婉姑娘”,如今称呼变了,人的身份也变了,婉婉一时还没有适应,教底下各式各样的眼光瞧得略不自在,遂抬手将肩舆旁的帷幔放了下来。   她眼角余光去瞧陆珏,却见他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好容易到祠堂门口下肩舆,陆珏没教人跟着,只带了婉婉一个人入内。   经过小佛堂时,陆珏脚步并未停留,婉婉也就没说什么,跟着他一道踏进了正堂内。   陆家原先在逐鹿立功前,想必也是一方大户,祠堂里的牌位并不止于开国后封侯拜相那位祖宗,往上还有数不清的牌位,婉婉倒没一一细看。   她只随着陆珏一道躬身、叩首,没人说话,周遭寂静,呼吸可闻。   起身时目光落在先夫人的牌位上,婉婉看向陆珏,只觉他周身一时肃静黯然,不复先前那么地温和易亲近,又教人看不透得很。   先夫人在婉婉心中的形象直到如今,听得越多,越教婉婉愈加困惑和模糊,似乎温柔是她、冷漠也是她,宽容是她、苛刻亦是她。   最重要的,表哥眼中的先夫人是什么样的?   其实婉婉扪心自问,她真的对表哥了解吗,称不上,他的很多事,他心里的想法,她都不知道,也猜不透。   祠堂庄严,况且两人眼下才正新婚,婉婉并不好多问,脊背挺得笔直到祭拜结束。   出正堂后,她还以为表哥忘记了,亦或许对小佛堂空置的钟家牌位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当初他说的是,等得空会带她回灵州的。   但显然,陆珏虽则性子清冷,却处处顾念着她,他迈出正堂,径直就进了小佛堂。   两人立在钟家牌位前时,婉婉跪在软垫上,默默地跟爹娘和哥哥引荐了表哥。   婉婉眼中的表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也是她最最喜欢的夫君,希望爹娘和哥哥在天有灵,也能护佑他余生平安顺遂。   待两边的功夫都结束,两个人迈出佛堂门口时,春光正好。   潋滟的日光把婉婉的肤色照得有些透明,陆珏侧目看着身边低垂长睫,轻轻松口气的小丫头,忽地说:“稍后敬茶,你唤夫人为婆母即可。”   婉婉当下稍怔忡地抬头看他。   她在侯府四年,没听表哥称过程氏一声“母亲”,方才路上她还隐隐为难,自己若是就那样改口了,他会不会不高兴?   可原来陆珏早就替她想到了。   但凡婉婉顶着世子夫人的名头唤程氏一声婆母,那日后无论何时何地,哪怕他不在场,程氏也一定会尽心尽力护着她。   婉婉自己能琢磨过来些他的回护之意,心里咕嘟咕嘟又忍不住开始冒愉悦的小泡泡,险些忍不住想跳起来抱一把夫君。   可惜祠堂庄严,不能轻举妄动。   婉婉只能矜持地从衣袖底下伸手过去,握住他,指尖轻挠了挠他的掌心,抿嘴冲他一笑。   “夫君的好,都在我心里。”   他也在她心里。   婉婉一本正经的娇羞,又拿细细的食指戳了戳自己心口的位置。   陆珏垂眸轻笑,抬手也轻戳了戳她的小心口,“那可要藏好了。”   两人因去祠堂耽误了些时候,到晏山居时,正堂中已坐满了一圈人。   老夫人自然还是上首罗汉床端坐,怀中抱着长孙霖儿。   陆进廉今日特地休沐在府,与程氏一人占了老夫人左右两旁的一把玫瑰交椅,余下女眷男子便依着身份依次在陆进廉与程氏手下落座。   陆家自老太爷那辈就是独苗,一些远方亲戚昨儿个喜宴已经贺过喜,今日府上便只有这些日日相见的熟脸,只是没见二公子陆瑜。   门上婢女回禀了声:“世子爷与三太太来了。”   话音一落,没等婉婉迈步踏进去,便先听陆雯扬声笑道:“呦,这不是三哥领着三嫂来见咱们了嘛!”   从前是婉婉叫她姐姐,现下她改起口来倒半点不含糊。   可这一口一个的“三嫂”,听得旁边的陆淇是不自在极了,她一想到自己待会儿也要喊,就整个人都不得劲儿极了。   她才不要喊!   陆淇两手忿忿绞着手帕,赵姨娘看着了,轻咳一声教她且收敛些。   这厢婉婉进了屋,先向老夫人福身见礼。   老夫人满面笑意,“祖母从昨儿个起就想你这丫头,隔这一晚上,倒好似是隔了好几年,今儿一见,忽然就成大姑娘了。”   从前只能梳小辫儿的丫头,如今也作新妇人了,可不就是转眼间长大了。   程氏与周氏也接着逗弄她几句,瞧婉婉面嫩,这才堪堪止了话头。   老夫人又与陆珏嘱咐了两声,便不耽误婉婉敬茶改口,吩咐李嬷嬷奉上礼数。   这第一盏茶,自然是捧到一家之主陆进廉面前。   婉婉对着满屋子的熟人,忽然要换个称呼,倒莫名有些紧张。   云茵给地上放了蒲垫,扶着她屈膝,双手接过茶盏后高举至眉眼间,轻唤了一声,“儿媳拜见公爷,请公爷喝茶。”   陆进廉坐在宽大的交椅里,看她垂眸颔首、温婉恭顺的模样,一时也不知看到了谁。   略失神片刻,他倒并未多言,面上也没有显露任何情绪,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声音极淡地道:“起来吧。”   一旁的管事随即捧上一只贵重锦盒,交到了云茵手中。   程氏那边也是一样的流程,只是在婉婉喊出“婆母”的时候,屋里一众人的神色,各自都有不同。   第一反应都是略有惊讶,齐齐侧目去看陆珏,都以为二人夫唱妇随,约莫仍旧称一句夫人便罢,程氏自己也并不好说什么。   然看过之后,那明显是经过陆珏授意。   程氏当下满面春风,难掩开怀,老夫人眸中则十分欣慰,陆进廉稍有些复杂,教人一时不太分辨得清。   剩下的赵姨娘心下轻嗤,程氏这可算是白捡了个儿子做她后半辈子的依靠了。   陆淇则觉得婉婉这就忙不迭凑上去抱程氏大腿,果真就是个小家子气的做派,时时刻刻都想着取悦别人来得到好处。   她看不上。   另一边,陆瑾的目光却是在陆珏面上探究些许,两指捏着拇指的玉扳指转了转,再看回婉婉,不由得琢磨:   她究竟在陆珏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众人心思各异,婉婉时下还体会不出来,屋里的礼数告一段落,李嬷嬷便来通报,请众人入席用膳。   人不多,家宴没有分男女席,赵姨娘、周氏都不落座,站在一边布菜招呼。   众人这厢才坐下,先前不见人影的陆瑜这才姗姗来迟。   他一进屋,带进来一股浓重的酒气与脂粉气,只怕又是在外宿醉整夜,临到日上竿头才教小厮唤醒回到府里的。   陆进廉看着他的样子便浓眉紧锁,“整日只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这幅样子还有脸回来?”   陆瑜听这些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无所谓至极,倒是赵姨娘面上无光得很,后来直得老夫人开口,才教陆瑜入了座。   “三妹,咱们一起敬三嫂一杯吧?”   陆淇这头正和陆瑜低声私语,冷不防听见陆雯这么一句,眉头一霎皱得老高,心里直恨不得把陆雯那张嘴给缝起来。   她爱唤自己去唤,存心给人添堵是怎么回事?   陆淇梗着脖子不愿意起身,陆瑜可懂女人心里那点弯弯绕绕,见状顺势拿了面前的酒盏,塞一个到陆淇手中,与她一起站起来。   “三弟,三弟妹,这杯我先干为敬。”   自家哥哥都身先士卒了,陆淇自己哪儿还硬气得起来,磨磨蹭蹭地冲婉婉道了声:“我在这里便恭贺三哥与三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何必呢……   其实明知道人家不是真心的,还要体面应付,婉婉还觉挺熬人的。   那两杯酒自然还是陆珏为她代劳了。   各怀心思的家宴过后,府里男人们有话要谈,各自告了退。   陆珏与陆进廉一同往集贤堂去,临走倒不忘低低嘱咐婉婉一句,“下半晌回去若累得很,便乘肩舆。”   简简单单一句话,浑教屋里一众女眷听出了各有不同的笑。   陆雯何曾见过、听过常日清冷淡漠的三哥,这般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话?   哪怕是先前他面对婉婉,那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眼光都鲜少在她身上停留,临到订亲前,硬是没教人瞧出半点端倪。   可如今一个枕头上躺过之后,到底是大不一样。   这边大嫂子周氏的笑里,则有羡慕,夫妻相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相敬如宾与浓情蜜意,差得不就是点滴小事上一句嘱咐、一声叮咛嘛。   人还是不能和别人有对比,一比就容易产生心理落差。   察觉周围人都看着呢,婉婉忙抿唇敛起笑意,隔着衣袖推了推陆珏的小臂,“我知道了,夫君快忙去吧。”   目送几人出了晏山居后,赵姨娘便言称身子不适,由陆淇扶着告了辞。   等人零星都走了,老夫人这才将婉婉拉到跟前来,单独与她说话。   婉婉今儿的衣裳领口半高,端庄遮住了她颈下诸多痕迹,然而陆珏难得也有失分寸的时候,情动之际不慎将痕迹还烙上了她耳下两寸。   青丝全都绾起来后,那两处堆叠的吻痕就略有些引人注目。   只是方才宴席上,不懂的瞧着也不懂,懂的都心照不宣罢了。   新婚小夫妻,两人都是头一回与人亲近,些微失礼没注意到也是情有可原。   老夫人没打算提醒这遭教婉婉发窘,只教她在身边坐下,委婉地问:“昨儿是你和容深大婚头一夜,睡得可还习惯吗?”   婉婉哪儿有什么不习惯。   她自己晕晕乎乎地就被揉搓了一通,发了一顿酒劲儿,等再睁眼时都已然天光大亮了,光落下一身腰酸背痛。   但是醉酒这事,可不好拿到祖母跟前说。   婉婉垂眼,含羞笑道:“习惯的,祖母您不必操心我,有夫君在身边,我夜里安心得很呢。”   老夫人也不知她那“安心”之说是从哪里来,权当是她脸皮薄不好直言吧。   “安心就好,女人都是从这一步过来的,先头几日兴许难捱,等过了这几天就舒坦了,祖母还且盼着你再给侯府添个大胖小子的!”   婉婉听罢顿时红了脸,嗔道:“祖母……您也太心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话是这样说,但婉婉心底里倒并不抗拒,嫁给喜欢的人,再生几个两人的孩子,原是顺其自然的事。   老夫人也没有催促的意思,话说着一乐呵罢了。   可一旁的云茵这会子就想起早上那块儿皱皱巴巴的牡丹心衣,面上一时左右为难。   她也不懂世子爷究竟是何心思,既娶了姑娘,为何又不给姑娘,不愿她怀上身孕,难道并没有那么喜爱姑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   婉婉陪了老夫人小半个时辰,老夫人午间便有些乏,也教她先回去歇着。   等瞧着她走了,李嬷嬷扶老夫人回浮玉居的路上,才将云茵说的那档子事说给了老夫人听。   “有这事?”   老夫人闻言一时也是诧异。   婉婉是他自己开口要的,不惜从皇帝眼皮子底下也要护下来的人,今儿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也好着呢,现在才说是不喜爱,委实牵强。   “依我看……怕不是不喜爱,而是太喜爱了。”   喜爱到,不舍得教她受一丁点儿险。   自来女人生孩子,都像是在鬼门关上过一遭,凶多吉少。   他的母亲当初不就是被两次鬼门关掏空了身子,缠绵病榻十几年,最终以一种她自己都不堪面对的憔悴面容香消玉殒。   他自小看着母亲那副模样,听母亲哪怕只是无意间说一句,是为了生下你才至如今这等境地,他心里作何感想?   婉婉这孩子又一向体弱,常时多走两步路都大喘气,如今年岁不大,有的是时间去荣养,等几年完全不成问题。   老夫人兀自想了这一通,坐在肩舆上,半倚着身子同李嬷嬷感叹,“可他自己却是老大不小的了,霖儿眼看都能开口说话了,他倒一点不着急。”   世子爷现年二十又二,对比其他一抱两三个的人家,确实起步晚了些,但陆家三个公子中,他已是成家早的了。   李嬷嬷与老夫人心有灵犀,听着一笑,“世子爷是个有主见的,子嗣之事关乎侯府的将来,他必不可能没有成算,您就放心吧。”   老夫人这便没再说什么。   陆家的男人在老夫人心里,总都是能撑起一方天地的。   她年轻那时候也被老太爷护在手掌心几十年,没遭过一点儿风吹雨打,自然没有太多心思,如今就只盼望着一家子人都安安稳稳地就好。   *   婉婉午间未时回了淳如馆。   头顶日头高悬,晒得人懒洋洋的。   她进院子只瞧四处一片寂静,便抬手召来个婢女,问:“夫君还没有回来吗?”   婢女福身道:“回太太的话,爷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现下在后院书房中处理公务,奴婢给您带路。”   婉婉现下对这里的确还不熟悉,淳如馆的下人一个个被训练的这般伶俐,茂华属实功不可没。   这儿如今可分前后两个部分,前院是花厅、茶室、昭阳居等待客之地,后院才是新婚二人的起居之所。   中间用两道游廊与前院相连,中间用一方小花园的隔开,小桥流水、花墙绿树,雅致柔美之余私密性也很好。   过两道六角菱花门,正北方向是主屋,往东去是书阁、静室等陆珏的办公之所,西边儿则是婉婉的浴池、花房、胭脂斋等女儿家的小天地。   陆珏整日事物繁忙,并没空在这上头花太多心思,然而他的每一次过目,都实实在在把婉婉考虑在内了。   并且因为她嘴馋,现如今的小厨房也扩建不少,三个大厨轮番待命,哪怕她大半夜想吃一口燕窝粥,云茵都能立刻给她端来一碗热乎的。   婉婉进了后院没急着过去,先回正屋里换了身轻便的衣裙。   来到书房门口,茂华捧着茶水正从回廊上过来,她刚好接手。   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屏风隔出书案后一道沉静身影,陆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正伏案批复一沓文牍。   “夫君……”   婉婉绕过屏风,一见他,眉眼便是弯弯的,颊边两个小梨涡,好似盛满了春日的佳酿,能醉人。   她挪着小步子走到椅子旁,袅袅冲他奉上茶水,“夫君你累不累呀,先停下歇会儿吧!”   陆珏依她的,暂且搁置了手中狼毫,靠着椅背毫不掩饰地瞧她。   婉婉换了身湘妃色的短薄衫,下搭茜红马面裙,蝉衣半掩雪肤,两肩纤弱,玲珑剔透的肌骨若隐若现,通身都是少女的娇俏。   “祖母方才留你都说什么了?”   陆珏接过她手中茶盏,指尖相触,她软软的指头仍忍不住下意识躲了下,还没完全将他的触碰习以为常。   婉婉可不好意思跟他说,祖母这都已经急着抱孙子了。   “也没有说什么……”她轻轻靠着长案,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绞着身前的衣带,细声说:“祖母就是告诉我,若日后夫君欺负了我,我便可以去找祖母做主呢。”   陆珏茶水递到唇边,云淡风轻地笑,“那你告诉祖母我欺负你了吗?”   “我……我反正不记得了……”   婉婉最是会耍赖皮。   言下之意不就是她都不向祖母告他的状了,那昨晚她哭得稀里哗啦、冲他撒泼打滚儿那一遭,他也要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才对嘛!   是不是?   陆珏没说是不是。   他没想把她那副孩子气、哭唧唧地捶打了他之后,等他搂着她哄了半会儿,又一团浆糊地识不清人,冲他委屈喊爹爹,要他去给她出气的样子忘了。   偶尔翻出来想想,其实还挺有趣的。   “不记得……那着实可惜了。”   嗯?   婉婉狐疑,可惜什么?难道她果真还有什么没想起来的丑事被夫君落了眼?   陆珏眉尖微挑,话说得模棱两可,没等婉婉再问,他品一口清茶润润嗓子,桌上还有成堆的文牍等着批复,她既然送上门来,他便给她寻了个活计。   “无事的话,来替我研墨吧。”   陆珏将茶盏放下,目光也从婉婉身上挪开,仍旧专注回面前的文牍上。   婉婉满心疑惑,可也不能打搅他办正事,忙乖乖立在书案边,两指捏起墨石,一边缓缓绕着砚台打圈儿,一边看他。   她喜欢看他处置政务的样子,之前就很喜欢。   会很崇拜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天底下没有任何事能够难得倒他,他便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虽然他偶尔也会有凝眉思索的时候,但不像旁人遇到难题时那么焦躁,他的目光永远沉着而冷静,不论何时看到,都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每当那时候,他眉间蹙起的每一丝细微的痕迹,都吸引着婉婉想伸手去为他抚平。   真是……越看越喜欢。   书房中一时寂静,只剩下墨石触及砚台时轻缓的摩挲声,和陆珏指尖翻动文牍的声音。   婉婉在侯府几年,大家闺秀的礼仪全学了个遍,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就是昨晚到底受了些罪,哪怕他再克制再温柔,她眼下没站一会儿,腰也已经酸得不像话。   她起先单手撑着长案,而后变成俯身双肘支着,再没一会儿整个小臂都贴了上去,浅浅打了个哈欠。   “困了?”   小猫儿就在陆珏眼前打瞌睡,他做不到视若无睹,手中狼毫顿住片刻,侧目望过去,她单手撑腮,泪汪汪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他眉眼间收回。   但这次不是偷偷看了,是光明正大的,就算被他抓到也没有慌张躲闪。   婉婉微微掩嘴又打个哈欠,是困得很,从晏山居回来就觉得很乏,“有点累,方才在肩舆上都把人晃悠晕乎了。”   陆珏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困了就去睡觉,想吃什么现在吩咐下去,傍晚醒来我陪你用晚膳。”   “唔……”   婉婉捏着手中墨石心不在焉,望着他眨了眨眼睫,还是乖乖站直了身子,但转身走出去两步,她脚步却又一停。   她扭过身来直勾勾望住他。   “夫君……你不抱抱我吗?”   她细声细气地问出来,微微噘着红唇,眉尖蹙起来浅浅的埋怨和期待。   陆珏哑然失笑。   原道是小猫儿进来一遭,最终就是为落到这处,一直在等他把所有正事处置完,好窝在他怀里睡一觉,可一直把人给等瞌睡了,都还没等到。   陆珏眸中笑意无奈,将手中文牍搁置下,冲小猫儿招了招手。   “来。”   婉婉眉尖的埋怨顿时便舒展开,浅浅抿唇,挪着小步到跟前,他伸臂,揽着细腰把人抱到了腿上。   椅子很宽大,她身量娇小,双腿可以完全蜷进来,茜红色的裙摆,海棠花一样娇艳盛开在他膝头上。   温香软玉、痴缠磨人。   怪道是书上总写有君王甘愿为美人不早朝,陆珏原先嗤之以鼻,只觉昏君罢了,如今才算是略懂了个中滋味儿。   手掌隔着单薄的衣料摩挲着她细软的腰肢,陆珏低语,“真是个小娇气包。”   婉婉不愿意承认,不服气的哼唧了声,在他怀里扭一扭身子,让自己窝得更舒服些,然后靠上去,用细细的胳膊环住了夫君的腰身。   半边脸颊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她听见他沉着规律的心跳,忽然发现了什么,又用手掌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夫君的心跳好快!”   她有点新奇,稍稍支起长睫看他一眼,又将耳朵在他胸膛上贴得更近去听。   陆珏自幼时便练习弓马骑射,剑法也十分卓绝,经年累月下来,脉搏里每一分流淌的都是强劲的力道,自然比她绵软软的身子,需要更强有力的心脏。   他的手从柳腰间稍移,将掌心覆上她脆弱的心口,好似也在探寻她平缓的心跳,婉婉乖乖地不动。   片刻,陆珏嗓音低沉地呢喃道:“是你太慢了……”   不过,要让她的心跳快起来,也并非难事。   陆珏周身沉着,言语间,指腹不过稍稍沿着心口处往下几寸,寻到一片柔软,隔着单薄的衣料轻轻按压揉捻了下。   柔软轻陷,婉婉身子霎时一僵。   回过神来,她面颊一刹那间染红,怔忡片刻,忙不迭将他的手捉拿开去。   “夫君你……你怎么这样子嘛!”   婉婉害羞得很,细细的眉尖蹙起来,双手紧紧抓着他不许再动作,又下意识朝书房窗口处看了眼。   陆珏牵唇低笑,淡然自若,“此处没有旁人。”   婉婉回头对上他眸中浅淡笑意,她心里生了不服,软软的小手忽然也抬起来,一把覆上了他的胸膛。   “那我要还回去!”   她胆大起来,信誓旦旦,学着他的一举一动,作势要尽数奉还在他身上。   然而触手一片坚实壁垒,隔着挺括的衣料压根儿分不清他的软肋在哪里,小手只是毫无章法地对着他乱摸了一通。   陆珏呼吸只波动了一瞬,随即好整以暇调整了下坐姿,任她施为。   婉婉却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抿着嘴角都不好意思笑出来。   直瞧了她好半会儿,陆珏终于将揽着婉婉后腰的手臂收拢,搂着她到近前来。   他略显无奈地垂首,鼻尖轻碰了下她,低笑着呢喃,“男人的软肋可不在这儿,我教你,怎么让人心跳加快。”   作者有话要说:   结婚之后腻腻歪歪开始啦……女鹅正在化身夫君的人形小挂件儿 第59章 ·   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婉婉脸颊,一刹那便将她的半张脸烘得发烧起来。   两个人间,婉婉到底是先禁不住的那一个,总是轻易就被陆珏拿捏得死死的,原来他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需要靠近,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小鹿乱撞。   “我……我才不要学坏了!”   婉婉嗓音弱弱的嘴硬,小拳头收回来前,轻轻在他胸膛上捶了下。   小娇气包脸皮儿薄,陆珏勾唇一笑,不逗弄她了,漫声道:“果真是个乖孩子。”   目光触及他眸中浅笑,婉婉不好意思,只好连忙又埋首进他怀里去,心底里默默又为夫君的坏,煞有其事地划上了一笔。   她是个“记仇”的小性子。   那些撩拨人心的手段她无师也能自通,总有一天要向他把这些都讨回来的,让他面对她时,不能再这般从容自若、收放自如。   小脑袋靠在他肩头,婉婉伸出双臂环住他,垂下眼睫时,目光忽然无意中落在了他腰间。   才发现他的玉佩不一样了。   络子仍旧是婉婉在大金山寺为他织的那串,但刻着“嫣”字的流云百福玉佩,现下换成了另一块儿双弦月玉环。   婉婉已经知道那是先夫人唯一留给夫君的遗物,他原先从不曾离身,自然好奇。   她问出来,陆珏语调倒一贯淡然,“原先那块儿在盘龙台不慎摔坏了。”   啊……摔坏了……   婉婉心下顿时觉得好遗憾。   试想若是自己娘亲留给自己的东西损坏,斯人已逝,唯独一点念想还留不住,她怕是要忍不住狠狠大哭一场的。   可夫君是男子,不能像她那般爱哭,书上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就算伤心难过,肯定也不会表露出来教人看到,兴许也不喜欢旁人直白去提。   婉婉总是很体贴人,她把这桩事记在了心里,但没有再去戳他的“痛处”。   陆珏实则也还有好多正事,并不能总陪着她,遂抬手拍了拍姑娘纤薄的脊背,哄着她乖乖睡觉。   但过了片刻后   “夫君……”   怀里答应要睡觉的小人儿又细细地传出来一声唤,陆珏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嗓音无奈又散漫,   “怎么了?”   婉婉的两只小手交缠在他后腰处,纠结挠了挠,才抿唇轻轻地道:“夫君,睡觉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珏连眼皮儿都没动,嗯了声。   婉婉在他怀里仰着脸,目光只瞧到他修长的脖颈与下颌线,男人凸起的喉结委实漂亮极了,每一次滚动都带着莫名勾人的蛊惑感,看得她心里痒痒的。   因为方才玉佩的事,她也想尽自己所能安慰一下他。   婉婉酝酿了片刻,问:“夫君,我能亲你一下吗?”   不给亲就睡不着呢。   陆珏搂着这磨人的小东西忍不住发笑,旁的小丫头都像她这般黏腻吗?   若是再往后更加日渐亲密,他都担心会被她缠得无心公事,春闺梦里,沉醉不知归处。   可哪怕如此,此刻闭着眼睛,他的愉悦也情不自禁地浸染上眼角眉梢。   陆珏不动声色,只懒懒地问:“你想亲哪里?”   这就是默许了吧……   话音落,小猫儿在他腿上挪动了身子,怀中窸窸窣窣带起一点声响。   婉婉将双臂攀上他的肩颈,微微借力凑近他一些,带着满满清甜的香气充盈他整个肺腑,而后温软的红唇覆上来,触碰了下他引人遐想的精致喉结。   原打算就此便迅速撤离的,可她嫣红的口脂不慎落了上去。   瞧他仍旧闭着眼,全然放任她胡作非为,婉婉胆子就大起来,随即伸出粉色的小舌尖细细为他擦拭干净了。   温热触及喉间,陆珏喉咙间滚动了下,不由得微扬脖颈调整了几息呼吸,覆在她腰窝的手掌极细微的动了一动。   但她似乎还没够。   婉婉把亲吻当成探索,玩儿一下便有些上瘾,他又不动,简直是在给她提供便利。   攀着他借力再上来些,她又碰了下他的下巴,男人的下颌处收拾得很干净,半点不见青黑胡茬儿,但碰上去还是会有一点扎,她的红唇娇嫩,两厢对比鲜明,那种粗糙的触感一时就有些奇妙。   于是她又试探着亲了几下,小猫儿饮水似得,斯文又轻柔,最后才嘟着嘴,满怀珍重地啄了下他的唇,让这场探索圆满结束。   他唇上还带着茶的清香,和他自身清冽的气息。   婉婉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亲到了,一时像个偷香成功的小贼,心里喜滋滋地冒泡之余,还怕他下一刻就睁开眼睛来抓她,赶紧就想重新窝回他怀里藏起来。   但后脑勺忽然覆上他的大手,止住了她逃走的动作。   还是被抓住了。   婉婉弱弱地道:“夫君,是你说可以亲的……”   陆珏到底没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大手捏住这只作乱拱火的小猫儿的后颈,瞧她美目盈盈带着茫然无措,缩着小脑袋满是无辜地瞧着他,呆怔怔地,怂得过分惹人怜爱。   他低笑:“是可以,但你亲得不对……”   那怎么才对?   陆珏俯首深吻上她娇艳的红唇,身体力行来教她。   一时间温柔是他,霸道也是他。   婉婉对昨夜的亲吻大多埋没在了后来的狂风暴雨中,是以也是才发现,原来唇齿之间的牵扯可以这般缠、绵悱恻。   好像……好像能把人的一颗心都勾出来,呼吸也全都不由自主地交给了他掌控。   漫长的万籁俱寂过后,婉婉全身绵软成一汪春泉,慵懒靠在他怀里细细喘着气,绯红的两颊与朱唇相呼应,再提不起力气作乱了。   怀中动静止住。   陆珏垂首望她一眼,无奈微扬唇角,轻舔薄唇复尝一口甜,才悠然问:“这次是真的要睡了?”   婉婉不好意思看他,也羞得不敢多言声儿,埋着脸抿唇低低嗯一声就算做答复了。   此时窗外天光正好,春风裹挟了院里的繁盛梨花,零零星星飘落在长案上,纸张生香,枝叶间啾啾鸟啼,热闹又悠闲。   她怕是亲累了,困劲儿来的极快。   陆珏宽大的手掌覆在她背上,来回拍了才不到三十下,原本环在他腰上的两条细胳膊,便无知无觉地松懈了下来。   低头去看,婉婉呼吸平稳,纤长的眼睫静静倾覆,像两把小小的羽扇。   已经睡着了。   陆珏这便将人抱起来,回到正屋放在了床榻上,给她盖上锦被,她一扭身,裹着小被子便蜷到里侧去了。   他从屋中出来,见云茵正在隔间熏衣裳,记得嘱咐了声:“傍晚太阳落山前,把东窗关上。”   那扇窗户外是荷塘,风吹进来就在床前不远,太阳落山后容易着凉。   云茵含笑应声是。   等世子爷出门去了,隔间叠衣服的临月也凑过来,兴兴地同她嘀咕,“爷平日瞧着冷冷清清的,想不到实际上待姑娘是这么上心的啊,对不对?”   云茵自顾不言语,觑她一眼,“还姑娘姑娘的,再不改口,回头就罚你的月银。”   临月眯起眼睛笑,“是,如今该叫世子夫人了。”   *   这厢廊檐下,陆珏踏出正屋,茂华早已等候良久,瞧着时机忙迎了上来。   “爷,方才建兴小侯爷前来拜访,小的请他稍等,他便先去拜会侯爷了。”   依霍宴的性子,若真有十万火急之事,只怕等不住,眼下还有闲心往集贤堂去闲逛,想必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陆珏嗯了声,并未多问。   他一壁往书房回去,一壁倒又想起来吩咐道:“长言归府后,教他过来。”   祭天大典出事,纵然太子再如何为救驾伤及自身,依皇帝多疑的性子,追究起来也不可能真的将太子置身事外。   先前枢密院杨琛借例行查问之便拜访陆珏,就足可见皇帝的猜忌之心。   陆珏行事向来缜密,不至于留下破绽给人查,但杨琛其人心性诡谲,他自然要教长言时时注意着枢密院的动向,否则做不到高枕无忧。   长言来的很快,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   “不出主子所料,杨大人心中有疑,哪怕如今证据确凿对准魏国公,他也迟迟没有面圣回禀,只言称调查还未明。”   兴许是证据指向性太明显了吧。   陆珏同杨琛打过交道,那是个聪明人,极其聪明,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成了皇帝近前心腹。   但他的身份是皇帝的一把刀。   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他要比旁人更加谨慎,党派之争万万不可牵扯其中。   祭天大典之事杨琛应是嗅到了危险,皇帝的刀,又怎么能被他人左右?   然而陆珏既然要用,便也由不得他了。   陆珏寒声道:“派人将枢密院查到的结果透给魏国公与陈王,他们想必会愿意推杨大人一把的。”   两党相争,杨琛只想独善其身,三方僵持不下的局面,那么谁一旦先动,谁就输了。   不过祭天大典只是陆珏眼下诸多事物中的一桩,今次召长言前来,实则还为了另一桩事。   “灵州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记得去年寒冬时节,陆珏曾派人前往灵州寻钟家之人画像吗?   画像很早就传回来了,然而奇就奇在,府中暗卫在寻求画像临了之际,竟发现还有人在暗中窥伺,反过来在打探暗卫们的身份。   此事传回来,陆珏亦有一瞬间意外。   钟家百十来口人,连带府中仆役,理应早在几年前便死伤殆尽,后来疫病传闻散播开后,连钟家宅子也已经在烈火中烧成了灰烬。   正因如此,当时暗卫的探访之途十分艰难。   可暗处藏着的又是什么人?   陆珏本就身在不胜寒之处,身上聚集的目光多不胜数,可这次对方明显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顺着钟家而来。   兴许是陈王,他先前就教章二查过灵州之事,贼心不死也不奇怪。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陆珏并不能贸然全盘否定世上是不是还有与钟家有关的人活着?   远亲、旧仆、故友、仇敌,甚至钟氏本家之人。   长言提起来此事眉宇间稍稍凝滞,“主子恕罪,先前浮出的一点音讯,手底下人第一时间便追查了过去,但对方行踪藏匿太快,没有查到可用线索。”   侯府的暗卫查不到对方,而事情过去这么久,若当时对方已查到了侯府,也不至于如今仍毫无动作。   这倒是僵持住了。   若换作原来的陆珏,破局只需要放出诱饵,引对方现身再图如何处置便是,可如今诱饵成了他掌心的小宝珠……当真应了那句话,人越是珍视,越会瞻前顾后。   “查不到便先搁置吧,将人都召回来,不得泄露行踪。”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   上半晌晏山居的家宴结束后,程氏与陆雯母女也没有陪坐太久。   二人和赵姨娘母女是前后脚出院子,走到门口分道扬镳,程氏瞧着陆淇就想起来陆进廉先前的偏心,稍有怨怼。   “你爹爹也真是的,瞧着年轻有为的后生了本该先紧着你才对,他倒好,光想着便宜那对母女了。”   说得周世子那遭吧。   陆雯不以为意,“便宜就便宜了呗,我也不稀罕!”   她琢磨着亲娘的话又觉不服气,轻挑了下眉尖,“况且不是说陆淇都没瞧上那周世子吗,她都看不上,我就能看上了?”   陆雯自恃眼光肯定要比陆淇好啊。   然而这话程氏不赞同,先头弘昌伯府上门拜访,她自然已见过周世子。   陆淇是个小女儿家,见过的男人本就不多,对男人的鉴赏光停留在自家父兄的标准上,可陆进廉眼光是真不赖,那周世子明明也是一表人才啊。   不过陆淇都不情不愿的,程氏也没想教陆雯去上赶着。   毕竟弘昌伯府也只是个伯爵,陆雯将来的夫家,理应和靖安侯府旗鼓相当才是。   程氏便又告诫她,“你常日也往你爹跟前走动勤快些,教他记挂着你这个女儿,否则你将来要是比陆淇嫁的低了,你心里能好受?”   这倒是说到根儿上了。   她将来要是比陆淇低,旁人还得再笑话她一回。   陆雯原先一心在太子身上,眼睛里没放下过别的可能,可现在心里的地方腾出来,就不得不考虑自己往后的终身大事。   她娘和赵姨娘争了一辈子,她不管有意无意,大抵也注定要和陆淇比一辈子。   “我知道了,娘你放心吧。”   母女二人说着话,便往畅春阁回去了,府里刚忙活过两场大宴会,账目进出如流水,账房几个先生近来回事繁复,陆雯也去给程氏帮忙。   临到下半晌,程氏教人煨了罐竹荪鹿筋,正好带着陆雯一道去看陆进廉。   母女俩走到离集贤堂不远的岔路口处,忽然见南面小道上迎面走来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前头是淳如馆的下人在领路,看来是陆珏的客人。   直到跟前拱手见了礼,程氏才想起来,这是那位建兴小侯爷。   霍家当家主母自从老侯爷战死,回京后这一年多就没再宴席上露过面,程氏又不参与官场上的事,一时没认出来霍宴也在情理之中。   说起来两家在老太爷那一辈交情原极好,后来霍家镇守东境经年不曾回京,这才渐渐淡了。   适逢多年前陆家老太爷仙逝,霍宴倒还曾随父前来祭拜过。   眼看霍宴去集贤堂要谈公事,程氏含笑同他寒暄几句,又问霍老夫人安好,而后便将手中食盒交给了小厮。   “你把这承给侯爷便是,请他可要多进些,阿雯特地守在小炉旁看了好些时辰呢。”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张扬骄纵,恐怕连火都不会生,五谷都不一定能分清,她会炖汤、会愿意守火炉?   话说出来,大抵只有小厮信了,笑吟吟接过来称是。   霍宴几不可地察掀起眼睫朝程氏身旁的少女看了眼,正逢她目光调转,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笑话她们母女信口开河、张冠李戴。   陆雯黑着脸,恶狠狠地回敬他一眼,眼神警告他少多管闲事。   母女二人就此打道回府,霍宴在后头瞧着那凶巴巴的大小姐走远,转身挑眉轻笑了声。   那从小到大都是个呛口小辣椒啊。   原不过就是好多年前祭拜陆老太爷那回,他心里有些堵得慌,在后院随手抢了她手里一颗糖,谁知道就被那小心眼儿地丫头,记恨了这么些年。   她那时候穿得厚,肉墩儿似得,站在树底下抢不回来糖也打不着他,气得跺脚直哭,说那是六哥给她的糖,不准旁人碰。   霍宴当时吃着糖,光顾着笑看她哭去了,后来才知道,她口中的六哥就是六皇子,现在的太子殿下。   啧……女人可真够能记仇的!   *   淳如馆内。   睡着的时候,婉婉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处院子中央,院子的东南角种了一棵海棠树,海棠花开,红艳艳压满枝头。   婉婉记得原先对夫君说过:“不知道原先灵州的我家院子里,有没有种一棵漂亮的海棠花树?”   夫君那时说,她喜欢的,自然会有。   那这应该就是她原先的家了吧?   婉婉对陆珏的话总是深信不疑,是以忙细细去打量眼前的院落,忽然间,却听见垂花门外传来有人在嬉闹的声音。   她一时惊喜,寻着声音过去,便在外头的草地上看见了两个小孩,一旁还站着白璐与钟缙夫妇,正含笑看着两个孩子。   那是十三四岁时的钟牧和八、九岁时的小婉婉。   兄妹二人在草地上玩儿老鹰抓兔子,小婉婉是那只吓得满地乱跑的兔子,她笑得大喘气,连声喊哥哥,说让哥哥别抓她,先去抓别人。   婉婉眉眼含笑,听得心痒痒,不由自主也跟着喊了一声,“哥哥!”   原以为肯定没人能听见的,谁知道话音方落,当下那边所有的目光,一时全都齐刷刷调转过来,对准了婉婉。   他们全都看着婉婉,教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双手捏着裙摆,紧张得不知所措。   该怎么开口跟他们介绍自己?   婉婉已经见过爹娘和哥哥的画像了,可他们都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她,唯一的关联,大概就只是她那张和母亲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们应该能认得她的吧?   可原来还没等婉婉这边酝酿好措辞,她眼前忽地腾起熊熊冲天烈焰,以燎原之势,瞬间将整片草地变成了一片火海。   钟家所有人都被围困其中。   “爹!娘!哥哥!”   隔着火光,婉婉双目圆睁惊呼出声,她不自量力,忙想冲过去救他们,但无奈突然间脚步在地心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动脚步。   眼睁睁看着火舌在她与家人之间隔出一道天堑,婉婉在梦里都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一时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钟家人丝毫没有察觉,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哀伤,始终只是含笑看着她。   也没有人言语,直到火光将所有人淹没前,少年钟牧才忽然隔着火光朝她挥了挥手,眉目舒朗笑道:   “小糖豆听话,在家等哥哥回来!”   “你要去哪儿?”   婉婉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他的声音,当下焦急不已,忙扬声唤他,甚至还想追过去与他一起走。   但钟牧已经转身朝火海深处去,她的声音也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变成了火海上方一缕轻烟,传不到他耳朵里。   “你要去哪儿?别走!别去!”   婉婉在睡梦中惊呼,无意识地挣扎,轻微一点动静,顿时惊醒了身侧原本沉睡的男人。   陆珏夜里从来警醒浅眠,睁开眼便瞧见怀里的小人儿正一头的冷汗,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眉尖蹙得极紧,神色透出满满的难受,却深陷梦魇中无法抽离。   “婉婉。”   陆珏轻唤了声,未能将她从梦中叫醒,只好抬手轻覆上她眉心。   带点力道与技巧的按压之后,婉婉双肩不自觉抽动了下,呼喊声停止,而后长睫终于颤巍巍地掀起来。   她从梦里惊醒,入目只有一片黑暗,唯独能嗅到陆珏身上熟悉的佛偈香气,高高悬起的一颗心才好歹落回到实处。   “夫君?”   陆珏听得到她声音里残存不散的惶然,温温嗯了声,又垂首吻了下她额角,“别怕,我在。”   他也是才醒,嗓音极低沉醇厚,带一点沙哑,好听又富有磁性,灌进耳朵里,就像是温水脉脉流淌而过,轻缓地按揉着婉婉的身心。   屋里这会儿没燃灯,婉婉什么都看不见。   但陆珏用身躯和双臂给她创造了一方安稳的小天地,为她遮风挡雨,她睡着时喜欢曲着双臂,此时手掌正好贴合着他的胸膛。   醒过来后心底怅然若失,婉婉没有安全感,只好稍微挪一挪身子更加朝他靠过去,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他就像是浩瀚无垠的大海上的一片孤舟,只要靠着他就会让她觉得无比安稳。   婉婉暗暗呼出一口气,问:“夫君……现下什么时辰了,我怎么睡了这样久?”   “丑时过半。”   婉婉身子弱,在新婚之夜只怕着实累得太厉害,白天又马不停蹄地祭拜、敬茶、家宴连轴转了大半天,是以下半晌一觉睡过去,临到晚膳时分,唤都唤不醒,陆珏便也不舍得教人再打搅她。   “刚梦到什么了?”他沉声问。   婉婉把额头抵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心里安定下来,才闷闷地道:“灵州……我梦到爹娘和哥哥了,还有灵州的家。”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看过画像后,梦境一日比一日清晰,现在的梦可能不是梦,而就是她幼时的记忆重现,也不知有朝一日,会不会将原先忘记的记忆全都再找回来?   陆珏不能否认,他私心里并不想她记起。   隔着昏暗的月光看了眼怀里的小人儿,陆珏眸中难免浮出一丝忧虑,“还有呢?”   “嗯……哥哥还叫我小糖豆。”   婉婉也不想他担心,便把梦里骇人的熊熊烈火藏了起来,只说给他听高兴的那部分,又问他,“夫君,你原先还听过旁人那样唤我吗?”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听过呢?   陆珏轻轻的笑了笑,“小糖豆……原来这才是你的小字。”   听起来就是个似蜜糖一样甜软的小丫头啊……她的爹娘兄长一定喜爱极了她,才会给她取了这样可爱的小名儿。   他一笑,嗓音温柔地像是要化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被唤出了一股温柔缱绻的味道,与婉婉梦中从哥哥钟牧口中听来的感觉,大不一样。   婉婉经不得他半点逗弄,当下忙笑着喃喃嗔道:“小孩子之间玩笑嬉闹罢了,夫君不要笑话我嘛!”   陆珏勾唇不语,舌尖却又兀自品了下那甜腻的小名儿,倒头回对几个字生出了几分喜爱。   “夫君你的小名儿呢?”   婉婉忽然起了兴致,哪怕眼睛看不见,也还是从他胸膛上半支起身子,目光茫然的透过昏暗望着他。   她知道他可以看见她就行了。   然而等了片刻,却只听陆珏淡淡地道:“我没有小名。”   “嗯?”   婉婉不相信,“是不是夫君的小名儿听来太好养活,所以不肯告诉我呀?”   比如……壮壮、阿福、阿宝、胖虎诸如此类。   婉婉眼珠稍稍滴溜转了下,凑近他悄悄地央求:“夫君就小声告诉我吧,我保证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的,保证。”   她就想知道他多一点,一点点都是好的,特别是听他亲口说出来。   陆珏稍觉无奈,停了片刻,他微微扬首亲了下她的耳廓,话却有点应付,“三郎。”   这哪儿算乳名嘛!   不过他这样说,婉婉也还是相信了,兴许权贵世家子弟们,都不兴取乳名这一遭呢?   从小长辈唤他为三郎,兄长唤三弟,姊妹唤三哥,下人们都唤三少爷,似乎也的确不需要乳名。   婉婉想了想,唇角轻轻上扬,又问:“那我也可以这样唤吗?”   她的小脑袋里装了不知多少个问题,问起来便没完没了,陆珏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一把将人重新按回到被窝儿里,话说的霸道。   “许你唤夫郎还不够?”   三郎是旁人都能唤的,夫郎却只有她一个人能唤。   婉婉被锢在男人坚实温热的怀里,兀自抿唇敛笑哦了声,也无需看见,凑过去隔着衣料轻轻触碰了下他的胸膛。   这次没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但这就是她表达爱意的方式。   她把人抱住,娇娇柔柔地小声跟他说:“那往后我也只准夫君一个人唤我的小字。”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明天28号的更新在下午三点钟噢,爱你们么么哒~ 第61章 ·   她可爱的小字。   陆珏勾唇轻笑,手掌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垂首轻吻了下婉婉柔软的发顶,漫然嗯一声,哄着她闭上眼,继续睡觉。   此时窗外的梆子声又响起,寅时正、天将明,屋里渐渐染上一层幽蓝色的光晕,窗外有些鸟啼声,断断续续地从窗沿的缝隙飘进来,听来有些寂静的热闹。   婉婉安静了半会儿,但方才饱饱地睡醒一觉,导致她现在睡不着了,精神头十足。   睡不着,她侧着身子久了有点麻,于是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试图换得舒服一些,但稍动一动,却发现被他锢得很紧。   夫君白日里公务繁忙,婉婉不想打搅他休息,就只能自己承受着,这一来二去,就免不得给她憋闷得不安分起来。   动不了、睡不着,她总要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是以在他怀里像是条小毛毛虫,时而极轻微地拱一拱,时而碰一碰他,时而小手又隔着单薄的衣料四处摸一摸,秉承着不打搅他的温柔力度,只觉新奇又好玩儿。   男人和女人可太不一样了。   婉婉自己到处都是软的、柔的,可夫君身上的肌骨哪里都硬硬的,十足应了书上说得那句铮铮铁骨,男人强劲的力道都是从这一身的坚实肌骨中来的。   怀里的动静窸窸窣窣,闹得陆珏闭着眼睛也无济于事,他并不是圣人,睡不成,算算时候,再有一个多时辰也该起身了。   她还有点不对劲,一双小手摸黑地不知在他身上寻什么,弄得人有点痒。   陆珏伸手一把将人抓住,唇角勾起的弧度无奈地很,嗓音低哑,“你在做什么?”   “唔……”婉婉就晓得还是打搅到了他,微蹙着眉好半会儿,才有些难为情地跟他:“夫君,你……你硌着我了。”   她以为他就像衣裳的褶皱、雪团儿炸起的毛发,抚一抚就会重新恢复平整,殊不知那是荆棘上的尖刺,是包裹岩浆的火石,一旦招惹,她便总得以身献祭,付出些代价才能与他相安无事。   陆珏面上容色难得凝住片刻,手臂稍稍松开些,给予她一些舒服的空间,隔着昏暗的光线,她的眼睛因为看不见他,显得茫然又无辜。   “歇息好了吗?”   他忽然这样问,婉婉没听明白,点点头,如实嗯了声,又小声说:“我保证这回不动了,夫君你好好睡吧。”   可是现在陆珏不想由着她乖乖睡觉了,话音落他便已经倾身而来,呼吸低低悬在她眉心处,呢喃问她:“还疼吗?”   问到这处,婉婉并不傻,当下瞬间便隐约明白过来些许,脸颊不由得径直灼烧到了耳后根。   新婚之夜时她醉酒出了丑,没能享受到书上说一刻值千金的春宵,后来想想还觉得很遗憾,总觉得损失了很多,况且单从记忆里稍窥其间,似乎……也并不全都是痛楚。   婉婉心里其实隐隐滋生出丝丝缕缕地期许,但姑娘家容易害羞,她有些假模假式地矜持,稍踌躇片刻,才伸出双臂搭上他双肩,顺势又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忽然扬起脸,凑着他一侧下颌亲了下,娇娇怯怯地跟他说:“那……那夫君可要记得心疼我。”   陆珏低低的笑,疼她……怎么会不心疼呢?   他垂首,春风细雨似得亲吻,呵护她,像呵护掌心一朵柔嫩的小芙蕖,慢条斯理却又有条不紊地引她舒展开来,渐渐绽放成娇艳妩媚的模样。   婉婉在黑暗里眼神儿不好,目不能视,六角菱花窗外一层幽幽的光,此时在她潮湿的眼睛里朦胧地像月亮。   她能感受到他的触碰,耳边听着男人低低地呼吸,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的呼吸都能幻化成别样的蛊惑,勾住她的心神。   其实男人也会蛊惑人,他明明从来没有对她放肆撩拨,可却总能引得她自己飞蛾扑火,寻常那么怕痛、怕累的一个人,为了他,忽然间什么都不怕了。   天际泛出第一丝微光时,在主屋隔间梨花橱值夜的临月,忽听寝间的银铃响了一声,铃音悦耳,幽幽然将湖底的浪潮,霎时翻到了湖面上。   临月不知所以,忙起身走到燕纱门外,询问:“主子,可要叫起……”   话没说完,便听寝间传来婉婉急急的嗓音,“不……不必……”   她慌乱地将不慎碰到银铃的手收回,下一刻,却又伸过来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直接一把将帷帐上的银铃扯了下来。   剧烈的一串叮铃声,将婉婉的轻呼声掩去。   她的双眼随即被系铃的绒带缚住,再一次目不能视,银铃随着青丝垂落到脊背上,触感冰凉,让她忍不住轻颤。   燕纱门外,临月步子踌躇一瞬,到底没敢再出声儿细问。   总归便听那清脆幽然的铃声,断断续续地直飘扬了大半早晨,临到卯时末、日上屋脊时分,才算消停下来。   辰时燕纱门打开,只有陆珏独自出来梳洗。   男人无论何时总都是神采奕奕,换身挺括的石青纹金常服,又是那个清冷疏离,高坐云端不沾凡尘的世子爷。   任谁都再看不出他深陷尘俗的模样,除了里间又昏睡过去的婉婉。   陆珏今日还要前往官署与东宫,所以未在府上用早膳,但临走时记得吩咐厨房备了几样婉婉爱吃的菜,又交代临月与云茵,教不必去打搅她。   是以这日婉婉再从梦中醒来,都已过了午间时分。   请安自然是不成了,幸好程氏和老夫人都是过来人,派了人传话,说小夫妻新婚燕尔,只教她好好歇着。   婉婉听着好歹安心不少,不然她成了世子夫人就忘了礼数,这给长辈留下的印象可不好。   但平白又少过大半天的光阴,婉婉感觉好亏啊……   午膳当成早膳用,她没有太大胃口,只教云茵端来份燕窝和金丝枣泥糕稍填了五脏庙。   新婚两日,云茵就瞧婉婉作息不规律了两日,早起伺候梳洗,那身上不出意外地又是新伤叠旧伤,再有几日,全身上下怕是都找不出几块儿好的了。   趁周遭没有旁人,云茵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在那上头受不住了,要跟世子爷说啊,勉力强忍着,最后遭罪的还是你自己……”   婉婉闻言咬着糕点稍怔,反应了片刻才领会到她的意思。   面上一下子有些兜不住。   她只是有些疲累,好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不想说话、不想动,但这恐怕只能她自己慢慢去适应,去与夫君相互磨合。   “我、我知道了……”   被人提醒这种事,婉婉耳根都烧得不行,看都不好看云茵一眼,应一声便赶紧埋首继续啃着糕点。   云茵心下叹气,总当她还是不知事的小丫头,瞧着她就忍不住想为她操心。   “身子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待会儿传医师来瞧瞧吧,不行还是将草药浴给备上,总能缓解一……”   婉婉一听“草药浴”三个字,脑海里顿时就飘出来原先泡的那黑乎乎的药汤,心下十分拒绝,忙拉云茵的手。   “我真的好着呢……”   婉婉实在不想云茵为自己担心,只好凑过去对云茵耳语了句:“夫君向来很顾念我的,你别担心了嘛。”   话说出来,云茵侧目瞧她含羞带怯的模样,瞬间才觉得,这丫头是真长大了。   ……   这厢吃饱喝足,婉婉稍歇了会儿,想起来将茂华叫到了跟前,不为别的,请他去将陆珏那块摔坏的玉佩取了来。   她心里惦记着这事,想玉佩若是能修补完好,权当给夫君一个惊喜。   春日天光正好,婉婉派人给如意馆递了口信,邀陆雯一道出门去,她知道一个老工匠的铺子,尤其擅于修补名贵首饰,就在城西一道小巷子里。   马车上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车辕稍一沉,陆雯从外头躬身进来。   “早上我还与祖母纳闷儿,常日请安数你最勤快,偏生今儿怎么不见你呢。”   陆雯一进马车落座便忍不住俯身轻嗅了下她,若有所思道:“倒的确是不一样了……”   “嗯?”   哪里不一样?   婉婉狐疑,还以为自己今日新换的香薰味道不好,忙也学她的样子闻闻自己,结果听她大笑道:   “有人原先是清甜少女香,如今,变成妩媚女人香了!”   婉婉闻言有些发窘,耐不住恼羞成怒便去挠她,但气力又不过人家,两个人光笑闹做一团,歪歪斜斜倒在车榻上。   忽然间,马车好像停了。   周遭传来人群嗡嗡地议论和马蹄踏过的声音,两人顿时止住玩闹,推开车窗往外看,前方街道中正有一列禁卫经过,领头的就是李德全。   婉婉随口问随行的侍卫,“那是做什么呢?”   然而没等侍卫回话,却是她身后的陆雯淡淡地说了句:“先头皇子妃大选落幕,拖到现在也该御旨赐婚了,李德全这是往姜家授太子妃御旨的吧。”   侍卫这便没啥可说的了,只好接着话应了声是。   婉婉嗓子里好似一时不慎飘进了柳絮,嘴上磕绊片刻,没想通太子妃怎么又从李如珍变成了姜蕴,但眼下她也只顾得上先回头去瞧陆雯。   但陆雯神色只是寥寥,教人根本看不出心情好坏。   “雯姐姐你、你怎么会……?”   怎么还会去关注与太子有关的事呢,婉婉还以为大选之后,她一定对那件事避之不及才对。   但陆雯不知听没听懂,总之只是轻嗤了声,说:“猜也猜得到,李如珍那样眼看大局都未定,却见一点好处就忘了自己姓什么的蠢货,也配做未来皇后?”   额……   婉婉一时竟无言反驳。   不得不说,在消息灵通方面,她真是要同陆雯学习的,瞧瞧人家,哪怕伤心了失魂落魄、闭门不出,但该知道的大事一件不少。   对比婉婉两耳不闻窗外事,到如今,城里的官家夫人和闺秀,她都还没能认全。   婉婉日后要替夫君掌家,就要担得起世子夫人的身份,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闭塞,毕竟她偷懒少操心的部分,最后大抵都还是要夫君多操心,替她分担了去。   她不想教夫君太累,就要自己努力。   这日赐婚圣旨下来,城中又是好一番波澜。   太子妃的桂冠出人意料地落到了姜蕴的头上,而众人眼中与太子两情相悦的李如珍,最终得了个良娣的位置。   遥想先头李如珍自恃准太子妃的身份,还当众挑衅陆雯,于是乎,李如珍也在各式各样的嘲讽中有了姓名   “黄粱美梦,半天云里扭身歌”。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   外头为太子妃之事议论地沸沸扬扬时,婉婉这头正忙着和程氏学礼数。   自然不是见面点头示意的简单礼数,而是各大家族背后的关联,一众官家夫人她们背后的家族和靖安侯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赐婚的御旨一下来,再过不了多久,太子妃入主东宫,必然会有盛大的宫宴。   届时婉婉将会第一次以靖安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露面,这事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盛京城中的权贵数不胜数,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婉婉若认不全人,届时见了面,兴许就不知道该拿什么姿态对人家才合适。   合适,这个度非常重要。   第一面拿捏住,婉婉才能算是在那些或观望、或看戏的目光中,堪堪站住脚。   程氏在敬茶那天,受过婉婉一声“婆母”,眼下待她自然情真意切,小半天的功夫,从顶头上衡王府,说到后起之秀开国伯府,跟前茶水都换了三盏。   临了,程氏倚着银红靠枕,含笑问一句:“这些东西杂七杂八的,听着费劲吗?”   婉婉捧着甜乳茶,眼睛弯弯,“婆母说起来倒像是在讲故事,我觉得很有趣,比从前学堂读书引人入胜。”   她性子静,又乖巧,听人讲话时总习惯温温柔柔地看着对方,教人觉得真诚。   同在侯府几年,程氏原先并没有多余关注过婉婉。   但自打她和陆珏定亲后,甭管起初的亲近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相处这些时候,倒也慢慢体会出她的好来。   不卑微、不谄媚,自然而然能教人如沐春风、心中舒服,这本身就已经很难得了。   “你也不必着急,我这儿还给你准备了两个人,你且用着吧,回头赴宴带着她们,遇事都有人提醒你。”   程氏话说久了有些乏,嗓门儿就不像往常那么锐利,这又朝旁边侍立的素琴给了个眼色,很快,屏风外就走进来几个婢女婆子。   拢共四个人,打头是两个精明干练的年轻婢女,碧华、青衣。   程氏道:“这两个是我院子里挑出来还中用的,你先领回去,若用着不顺心再来跟我说就是。”   原该早有这一遭的,淳如馆如今算是独出来一片天,那上头写着人家小夫妻俩的名字,程氏想沾手,就只能从婉婉这儿下功夫。   可她并不想打破和陆珏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关系,送几个人过去帮帮忙,里里外外权算个长辈的关照,教人说出去也好听。   婉婉心里倒难得明白一回。   她不好直言不要,便先含笑收下了,等回去与茂华商议之后,给安排个合适的去处,也好成全大家的体面。   两人这头说着话,素琴进来回禀说:“大太太来给夫人请安了。”   大嫂子周氏嫁进府,明面上还是唤程氏一声婆母,是以她总是逢三去老夫人处,逢五来程氏这儿一趟。   程氏教素琴将人领了进来。   周氏今儿是一个人,没带霖儿,那孩子如今日渐调皮,在人怀里待不住,总喜欢到处爬,圆乎乎的,平日需要好几个乳母一同看顾才行。   “婉婉也在啊,我方才原还想着去淳如馆瞧瞧你的。”   周氏笑得和善,落座后,顺手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个精致的荷包递给婉婉,“喏,这个你收下,我先前儿往观音庙去了一趟,专门给你求的。”   观音庙求的肯定是送子,婉婉道声谢,笑盈盈接了过来。   程氏瞥了眼荷包,倒没有婉婉那么承情。   她看赵姨娘母子几人看了几十年,打从心底里就坚信那几个不是安分的主儿。   陆瑾这些年端着温善的模样,可不说别的,程氏就亲眼见过陆珏幼时练习剑术,被陆瑾指使陆瑜,以切磋之名,险些戳瞎了一只眼。   这还只是程氏无意中看见的一次两次,没看见的时候呢?   他们那会儿才多大,九岁、十几出头一点儿的孩子,心思得多歹毒才能干出这事来,背后估摸着少不了赵姨娘的歪理教导。   当然,那会儿程氏对陆珏也没有太多恻隐之心,对此事没吭声儿也没插手。   不过耐不住陆珏有出息啊,到他大放异彩之时,旁人挡都挡不住,这些年里里外外,哪一处不把陆瑾陆瑜兄弟俩压得抬不起头来。   是以周氏嫁鸡随鸡,哪怕待人再和善,程氏也没法儿把她单独摘出来看待。   略寒暄几句,程氏便淡淡地道:“今儿说了一早上的话,我也累了,你们两个都回去歇着吧!”   婉婉与周氏这便起身告辞。   临两个人出了里间,程氏才又对素琴道:“教她们俩寻着机会跟那丫头知会两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别什么人都往眼里放。”   *   陆珏官署事忙,近来都是到傍晚日暮时分才会归来。   婉婉闲来无事,正好招呼来茂华,两厢一商议,将带回来的碧华、青衣连带两个婆子给安置了。   屋里只留了碧华一个人,青衣则是以替茂华分忧为由,安排在了外头。   今儿同大嫂子周氏分别时,婉婉与她交谈两句,瞧她这几日消瘦不少,回来后便又教云茵把小厨房的酸杏取一罐,给她送过去。   “太太还当大太太是胃口不好呢?”   凑着云茵出门,屋里就剩下碧华一个人在跟前,婉婉倚着软榻看书,听这一句,自然免不得抬起头朝她侧目。   碧华道:“您大抵还没听说,原是大爷院子里最近在张罗着纳妾,大太太心口堵住了一口闷气,这才往观音庙出走了一遭。”   并不是如周氏所言,专门为婉婉去的。   不过婉婉也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性子,手上接过碧华递来的甜乳茶,嘴上并没有接话。   碧华瞧她不搭腔,酝酿了片刻,才又直白开口。   “太太愿意留下奴婢在跟前,奴婢感激不尽,自此眼里心里自然全都装着您,对您说话不会藏着掖着,只盼您别治奴婢一个胡言乱语的罪过就是了。”   婉婉并不是头一天认识碧华,从前的印象也一直不差,不然不会选她留下。   程氏派个人过来,总不可能害她,那对程氏自己也没好处,但这宅子里的人相互攻讦已是常态,无论碧华说什么,听多少、信几分还是得婉婉自己分辨。   婉婉让她继续说。   原以为碧华还会继续说起周氏,然而这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话头起来,说的却是程氏与赵姨娘的旧怨。   多年前,程氏膝下二女儿夭折之事。   当初二小姐生下来原是好好的,直养到一岁都还康健伶俐,按理说孩子过了周岁就应当越来越好,可二小姐偏偏相反,周岁之后一场病,毫无征兆地就没了。   程氏当时悲痛欲绝,极力指认是赵姨娘从中做了手脚,害了二小姐。   然而赵姨娘竭力喊冤,说自己膝下两个儿子,就算心黑手狠为非作歹也该冲着陆珏去才对,害个姑娘有什么用?   此事教婉婉如今听来也是这么个理。   但孩子没的蹊跷,程氏寻到的蛛丝马迹就是指向赵姨娘,宅子里另外的当家主母柳嫣又卧病在床奄奄一息,不可能再有旁人。   纵然陆进廉后来盖棺定论孩子是因病夭折,可程氏的心结始终解不开,与赵姨娘的梁子便日渐结实。   碧华道:“您从醒来晓事起就养在老夫人膝下,不识人心险恶,分不清的时候,您能相信的,永远都只有与您同利的人。”   周氏与赵姨娘母子几人,显然与婉婉并不同利。   说这会儿话的功夫,云茵已回来,碧华该点明的都点明了,遂不再多言,福身退下。   云茵进来便看见婉婉单手支颐,靠着小几若有所思。   她的小脑袋突然间接受的恩恩怨怨有点多,侯府宅子里并不太平倒不是新鲜事,只是且得一点时间消化消化。   瞥一眼窗外,天幕已至青黑。   “夫君今日怎么还没有回来?”   云茵忍不住笑她,“方才我进院子碰见长言,说是爷今儿在外有宴呢,下半晌要你自己先用膳你偏不肯,现在饿了吧?”   婉婉又恹恹地,说不饿,一个人用膳没有味道。   懒散伏在小几上又翻过几页书,百无聊赖看不下去,索性从软榻上下来,吩咐茗玉备水,打算沐浴睡觉了。   陆珏从谏议大夫府上出来时,里头宴席才开了个头。   他眼下在谏议院任职,前来露面就已经给了这位顶头上司十足的情面,不至于还要作陪至最后。   回到淳如馆时天色已晚,正屋透出通明的烛火。   屋里的熏香早前就从清冽的沉水甘松换成了旖旎温软的凤翮华翎,婉婉喜欢带点甜的味道,香如其人,同样的粘腻缠、绵。   茗玉从寝间端着香汤壶出来,遇见世子爷,正要出声儿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陆珏寻着浴间有一搭没一搭地绵软曲调走过去,水雾氤氲中,婉婉背对着外侧趴在浴桶边,青丝随意挽在脑后。   掉落的几许,凌乱地贴合着雪颈与脊背起伏的曲线,最后隐隐约约没入到兑了牛乳与玫瑰水的香汤里。   她想必十分惬意,半点没有察觉陆珏的靠近。   直到他抬手,大掌覆上她纤细的后颈,不怀好意地捏了一把,婉婉口中不着调的调子骤然一顿,双肩轻颤,回过头来瞧。   “夫、夫君,你怎么回来了……?”   婉婉下意识缩着小脑袋往水底下藏了藏,被热气蒸腾成雪粉的手臂也忙不迭地收回去,在看不见的水下挡住了身前。   陆珏勾唇,似笑非笑瞧她,“为何不能回来?”   婉婉红唇开阖,无言以对。   不是不能……是怎么这会儿回来了,正好趁人家洗澡的档口儿……   陆珏的指尖随着婉婉瑟缩的动作触碰到水面,慢条斯理地按在她耳后软腻揉捏了下,收回来前顺手勾住她一缕垂落的青丝,重新挽到了发簪上。   浴间热气蒸腾,他腰间玉带上很快浮现一层细小的水雾,近在婉婉眼前。   正好此时临月端着精油、玉露膏进来,打眼儿一瞧这境况,赶紧低头,手里的托盘一时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才合适。   “放下,出去。”   幸而世子爷发了话,临月如蒙大赦,上前两步将托盘放置在桶边的木架上,赶忙踩着小碎步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婉婉只瞧夫君侧身拿起托盘里两种精油,分别递到鼻尖轻嗅,她细细的眉头不自觉已经微蹙起来。   果不其然   “起来。”   陆珏容色清冷、嗓音淡然,偏这灯火通明似暖昼之下,婉婉单方面坦诚,怎么好意思从水里出来嘛!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   “夫君……”   婉婉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红红的,缩在浴桶里,只一个小脑袋露出来,教人想起滚水里的小虾米。   先前两个人是亲密无间过了,可那要么是她醉得不省人事,要么黑灯瞎火、目不能视的情况下,跟眼下可不一样。   婉婉脸皮薄,禁不住他心无旁骛、精雕细琢的目光。   “你……你先出去好不好?”   横梁上方挂了一盏琉璃塔,其间明珠散发的光辉柔和而明亮,那是外域进贡的鲛珠,比皇帝当时赏赐的夜明珠更珍贵稀有,但只因为婉婉喜欢,淳如馆现下都用这珠子来照明。   陆珏身形颀长站在光下,高大的阴影正好将婉婉笼罩,她娇小玲珑。   他没言语,只慢条斯理地将中意的精油滴了一点在手背,垂眸时长睫在眼底落下浅淡阴影,正可谓无声胜有声。   这男人霸道起来真是又坏又丝毫都不讲理,就会欺负人!   哼!   婉婉在心底里默默腹诽了句,偏又拗不过他,只觉得他大概还有千百种迫使她的法子没使出来,只好磨磨蹭蹭地从香汤里伸出一截藕臂,娇矜地递给了他。   脸更烧了,一路烧到耳后根。   陆珏掀起长睫望过来,指骨分明的大手握住她纤细皓腕拿捏了几许,却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问:“太瘦了,我不在时,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这怎么也能摸出来?   “唔……”婉婉霎时有些心虚,喃喃嘀咕,“下午一个人用膳没有胃口,更何况多吃这一顿也长不起来多少肉嘛。”   “狡辩。”   陆珏轻描淡写地给她定罪,指腹摩挲她手腕内侧的嫩肉时,顺道摸了下她的脉象。   他对医术并不算精通,但瞧人体质强弱与否还是绰绰有余。   婉婉并不病弱,就是娇气,娇气地教人一看就知道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得有人捧在手掌心呵护着她才行。   腕子在他手中拿捏着,婉婉仰着脸瞧他。   心无旁骛,容色如玉,陆珏周身明明都是一股子清冷禁欲的气息,偏干起这种教人害羞的事,还更加容易勾起人蠢蠢欲动的念头。   婉婉大概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窍,羞怯逐渐减淡后,倒又忍不住拿细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带。   “夫君,你愿意动手就……就开始吧,我泡久了有点头晕。”   瞧,头晕、腰酸、心口疼,可不是娇气地很嘛。   陆珏隔着氤氲的水汽望她一眼,勾唇轻笑,松开了握住她的手,竟还真的俯身,掌心融化了玫瑰精、露,开始缓缓从她纤细的指尖按揉到肩颈、脊背。   他像个雅致的花匠,在滋养一朵专属于自己的小芙蕖,专注、缓慢、斯文而格外温柔。   男人的手十分好看,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掌心微有薄茧,手劲儿稍稍有一点过重,可是不至于弄疼她,反而能加快她血液流动,精、露好似都被按揉进了身体里,香气又从她体内散发出来,萦绕在周遭。   浴间一时寂静无声,水汽无声地弥漫。   不多时,陆珏便察觉到婉婉有些抑制不住渐渐紊乱的呼吸,抬眸对上她莹润的双眸,与酡红的双颊,愈发逗弄她。   他风轻云淡地问:“方才的曲子怎么不唱了?”   那般不着调的曲子,他哪里是真的想听,婉婉红着脸不敢低头,不知如何自处,微蹙着眉嗔怪催他。   “夫君你……你就快些吧!”   陆珏这次是真在笑话她了,凉薄冷淡地眼染上融融春意,递次传进了眼底深处。   他这会儿看起来好脾气的很,教婉婉心底由不得腾升出一股孩子气,趁着伸腿的契机,忽地抬起粉白地小脚丫蹬了蹬他胸膛。   可是蹬完了她又怕他抓住罚人,心里一慌,逃走之际免不得手忙脚乱,险些真的踢到他下颌。   小猫儿养娇了就会有脾气,陆珏纵得也容得,却不准她使了小性子就逃之夭夭。   他抬手握住那截细细的脚踝将人拉过来,不管婉婉事后软声软气的赔礼,径直给了她一巴掌,不轻不重,但有点响。   “越发胆大包天了。”   婉婉挨了打,小性子更收不起来,双手搭着他肩膀,离得这么近,她不服气地一噘嘴,干脆凑过去吧唧亲了他一口。   “那你罚我吧!罚我好了!我都认!”   她耍起无赖手段,挂在他脖颈上,越发娇缠蛮横。   陆珏眸中轻笑,无奈得很,却没言语。   片刻,他伸臂扯过一旁木架上的大长巾栉,不由分说地将人裹成了一只小蚕蛹,而后拦腰抱起,放回了寝间床榻上。   朱红色的缎面软锦,婉婉落上去,像藏在花苞里的小人儿,他把巾栉扯开,帷帐中美人似玉、芙蕖生香。   她这会儿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了,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捂着脸,陆珏俯身,拨开她的手,轻吻小芙蕖眉心。   “今日准你歇息,快睡觉。”   他说着拉过里侧的被衾给她盖好,两指揪了下婉婉噘起的小红唇,随即将手掌覆上她的眼睛。   婉婉纤长的眼睫在他掌心轻扫了几个来回,他一直没有拿开手,她只好消停下来。   等她乖乖闭上长睫,陆珏这才起身出了寝间。   耳边传来他起身时衣料的摩挲声,婉婉乖得很,倒没有睁眼偷看,光溜溜窝在被衾里,脑子里却忍不住暗自犹疑:   夫君怎的如此不为所动,难不成自己的魅力,就只维持了婚后这么短短一段时间?   堂堂盛京第一美人,此时略觉得有些受挫。   这厢陆珏出寝间后,径直进了书房。   他没教人燃灯,一个人借着廊下些微的烛火走到书案后,靠进宽大的太师椅里,沉静好半会儿,还是俯身从一旁的小立柜里拿出了那个红色的小瓷瓶。   头疾。   发作起来简直头疼欲裂,像是有千百只爪子在脑海中抓挠一样,随着时日渐长,药效也显而易见地在退步。   如今每次服药,其实都聊胜于无。   陆珏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偌大的书房一片寂静,窗外偶尔有婢女小厮来往走动的声音传进来,隔着一扇窗,倒如同隔着两个天地。   他眉心凝起浅浅地折痕,教痛楚折磨地久了,脑海里便又开始不停地浮现出幼时的诸多片段。   冰冷刺骨的湖水、站在岸边恶意含笑的少年,还有死气沉沉的庭院和终年苦涩的浓重药味儿……   陆珏记忆里昏暗沉寂地屋子里,床榻上的女人面容憔悴,但那双眼望向他时,永远带着疯魔一般地期许与难以掩饰的怨恨。   那怨恨兴许不是对他,而是对她自己。   那女人就如同一只啼血而亡的鸟,既憎恶自己无能为力,又憎恶自己心甘情愿地妥协,生下他,本身就是她最憎恶可又心甘情愿去做的一件事。   陆珏脑海里翻天覆地地搅动,经年累月下来,他却已经几近习惯,在黑暗中闭目塞听,始终连呼吸都不曾紊乱过。   不知过了多久,茂华打从廊下路过,这才察觉里头有人,提着灯笼进来,烛火点燃,陆珏神色霎时恢复淡漠,再不见半分端倪。   “爷,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可要小的在外间值夜?”   若逢世子爷漏夜伏案处置公务,茂华从来都是亲自值夜,绝不会偷懒假手于人,若没有这份细致,现如今淳如馆的管事也不能落到他头上。   陆珏嗯了声,指腹轻捻眉心,总归睡不着,便教茂华将昨日南地送来的盐务疏议誊本拿了过来。   如今太子婚事已定,前些年皇帝曾派遣太子亲自巡视过南地,此回盐务改革,皇帝想必会愿意听听太子的见解,若得圣心,便能将南地两江十三道州府收入囊中。   *   翌日天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婉婉就醒了过来,照例还是在夫君的怀里,可她昨晚睡得早,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就寝的。   陆珏今日难得还在熟睡,往常这时候他总只是抱着她在养神而已。   婉婉望着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眼珠滴溜了下,正打算凑上去甄别一下他是不是在假寐,刚动了下身子,却发现自己有点不舒服。   腰上异常的酸痛,小腹吊着的感觉不太妙,怎么像是月事临至了?   但理应不是这几日的啊……   婉婉蹙着眉有些狐疑,轻手轻脚地探进被窝儿里摸了下,她整张脸顿时都难堪起来。   “怎么了?”   头顶忽然传来低沉沉一声,婉婉的眉头一霎就皱得更深了。   陆珏被怀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弄醒,垂首只瞧她缩在被窝里,脸上染了一层难以启齿的红,又悄悄挪动着身子远离了他方寸。   他并不懂女子的难处,但好像也猜到了,遂坐起身掀开被子看了眼。   婉婉夜里睡觉黏人,所以不止染到了被褥上,还有陆珏的寝衣也没能幸免,她不敢看更不敢贸然动,又不是头回来葵水,出这样的岔子很有些羞人。   “夫君……我不是有意的……”   把他身上弄脏了好大一块儿,婉婉声音细细弱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   陆珏一时没言语,先抬手拉响了银铃唤云茵与临月备水进来伺候,回过头,又将手掌覆在她小肚子上摸了摸。   “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婉婉望着他,蹙眉摇了摇头。   其实她往常总是会提前两天就很痛,多少能当做个预警,可这回偏毫无征兆了一回,教人措手不及,刚好就在夫君跟前丢了面儿。   婉婉拉一拉他的袖子,“夫君,我一点不痛,你别耽误了去官署的时辰。”   清晨的空气还有点凉,陆珏应着声儿,倒没有立刻动身,先拉过被子给她盖上了。   等云茵和临月那边准备好了,他翻身下床,从木架上取来间宽松长袍将婉婉裹着抱进浴间,临走嘱咐云茵,“稍后传医师来给她看看。”   那么个娇气包,陆珏若不费心些,又怎么安心。   早膳时分医师便来了,婉婉这回的脸色倒不像是往常那么苍白,人偎在软榻里,懒洋洋地在喝一碗红枣银耳粥。   医师过来隔着方手帕把脉,半会儿,说没有大碍。   只是婉婉才为新妇,男女初初阴阳调和后,女子月事稍有不准时并不稀奇。   但怕小夫妻不懂规矩,医师遂又好心地委婉告诫句,“不过往后太太月事期间,还是尽量与世子爷分房而居较好。”   婉婉并没听明白更多深意,可弄脏夫君衣裳的事儿,她也不好多问。   这晚上陆珏归府时,已近月上中天,自从成婚后,他还是头回忙到这么晚。   提步踏进院门,抬眼瞧见正屋里没点灯,陆珏遂淡声问茂华,“她还没有回来?”   原以为那娇气包是在陆雯的如意馆、或者老夫人浮玉居玩儿忘了。   然而茂华扯着嘴角笑得有些为难,抬手往西边一间燃灯的厢房一指,“太太人在院子里呢,只不过……搬到那儿就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珏:教看个病,把媳妇儿看分居了???   婉婉:谨遵医嘱,人人有责。 第64章 ·   圆月高悬,清凉的夜风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已临至入夏了。   那小娇气包莫不是以为他自制力如此不济,连她身子不适这几日都忍耐不了,还特地搬到别处去……   啧,倒是个会杞人忧天的小东西。   陆珏唇角勾起无奈的弧度,在廊下驻足片刻,遥遥朝西厢房里暖色的光亮看了眼,再提步,一壁吩咐茂华着人备水沐浴,一壁还是往西厢房里过去了。   寝阁里,婉婉已经睡着了,小小一团儿缩在锦被里。   她约莫是这些日子习惯了睡觉抱着他,眼下没有人抱,只好自己抱了个枕头,侧着身子,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   陆珏忧心她闷着自己,伸手捏着她下颌稍微移了方寸,好歹将她的口鼻露了出来,但才松开,她在梦里不满地哼唧了声,又执拗地恢复成了原本的姿势。   睡觉也像是只小猫儿,总喜欢把脸藏起来。   他瞧着忍俊不禁,指尖轻缓理了理她鬓遍蹭地乱糟糟的碎发,还是随她去了。   只是来看一眼,原来这小娇气包没有他也能睡得很香,先前那些撒娇耍赖,说不给亲亲抱抱就睡不着、不舒服的话,果然都是哄人的,专门哄他的宠爱。   小骗子!   但他是何时变得这样有耐心了?   心甘情愿被小骗子哄,喜欢看她娇痴缠人,连她越发娇蛮时的一颦一笑、不经意间噘起的红唇、说话时绵软的调子,在他眼里都无一不可爱。   陆珏骨子里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甚至本性一点也不温柔体贴。   世上大多数人在他眼里和一只蚂蚁、一片树叶没什么两样,这些年辅佐太子,白骨和鲜血铺就的党争通天之道,他并不可能当真如外界传言中那般清风霁月。   可是唯独对着她,他总能生出无尽的柔和。   只要看着她,陆珏的心就会软化。   从最开始狭窄黑暗的钟家密室,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还很小很小,缩在角落里戒备又恐惧,心弦高度紧绷,攻击性也极强。   陆珏看见她时,就仿佛看见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幼兽。   起初,他只是想看看她是否能活下来。   可事实证明他是小瞧她了,她是个聪慧又顽强的女孩子,察觉他没有恶意后,便仿佛将他当成了苦海中一只渡舟。   在那些自顾自闭塞耳目的日子里,她几乎无时无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在旁人、甚至连侍奉陆珏多年的茂华都还无法完全体察他的心思时,她便已经能准确分辨他的喜怒,哪怕不说话,也能够用自己独特的陪伴,试图为他消解。   她一直都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   这世上,大抵没有人能拒绝她的亲近,不论是忘记过去前的脉脉无语,还是醒过来后的娇柔温软,陆珏只是也没能成为那个例外罢了。   他侧身,合衣躺在床边从背后搂着她歇息了片刻,直等茂华来回禀说水备好了,这才翻身起来。   大抵是惯于容她,陆珏没打算打搅她的美梦。   只临走前,抬手在婉婉露出来的一小块儿脸蛋儿上捏了捏,留下个浅浅的红印,便算作对她哄人的惩罚。   琉璃盏里明珠流光,满室重归静谧。   *   时下临近月末,近来谏议院想必事务极为繁忙。   那日之后,陆珏每每早出晚归,婉婉又是个瞌睡大,睡得早的,是以自分居厢房后,两人好几日都没碰上面。   不过她这几日也没闲着。   白天的上半晌,程氏会派嬷嬷来教她盛京里的人情世故,下半晌则是账房一个姑姑,告诉她怎么看底下人递上来阖府册目的玄机。   下头的人干一行天长日久,一个比一个精,婉婉要是什么都不懂,到时候铁定会被人做筏子蒙蔽过去。   程氏在这些事上,对她倒的确很尽心。   这日子天气回暖的很快,先头碧华说的延晖馆那头张罗纳妾那事,前前后后到如今也有小半月了,遂寻了个差不多的日子,一顶小轿将人接进了府来。   婉婉并没见到人,只是听闻此事最后还是周氏一手操办的。   为自己丈夫纳妾,想想就够委屈的,不过延晖馆多个妾室,于侯府其他人并没有多了不得,程氏也只顶多私下提过一嘴,连当谈资都不至于。   早起照常去浮玉居给老夫人请安,刚好碰见大嫂子周氏也在。   甭管周氏自己心里不乐意,先前还闷气出走过,但如今人都已经进了府,当着长辈的面,姿态总归要得体。   婉婉与她交谈,也半点异常都没寻着,大抵把委屈都自己咽进了肚子里,只给外人露出一副体面笑脸。   府上最开明的还是老夫人。   兴许是因老夫人自身与老太爷一世一双人了一辈子,对此事的态度,并没有偏袒着自家孙子,而是疼惜周氏多一些。   瞧周氏在满堂言笑晏晏地氛围中强颜欢笑,老夫人不忍心,便说有点累,让一同请安的程氏和陆雯先散了,只留婉婉和周氏两个孙媳妇在跟前侍奉。   霖儿交由乳母抱出去后,老夫人屏退左右,才同周氏谈及此事。   女人最知道女人的心,老夫人不过寥寥数语,周氏终于是强撑不住,垂首红了眼眶,拿帕子拭起泪来。   “望祖母莫要怪我心有怨怼,自前家中父亲后院亦有妾室,我并非善妒之人,只是落到自己身上,一时总会想不开罢了。”   婉婉看她帕子两下便湿透了,忙起身又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抬手抚着周氏的后背,替她顺顺气。   “嫂子有什么心事不必闷在心里,祖母留你在此,自然是想教你将心里话一次说个痛快。”   陆老夫人也叹气道:“此事委实是行知没有顾念你,你心里有怨怼才是人之常情,哪个会怪你?”   周氏闻言眼泪顿时落得更厉害。   倾诉说那女子娇媚,陆瑾的心思大半都被勾了过去,她不知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老夫人闻言只好又道:“但他好歹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无论如何也不至教那女子越过你去,霖儿眼看渐渐大了,你且安心教养着孩子,来日谁又敢对你不敬?”   一番劝慰了大半个时辰,直教周氏将一腔委屈全都哭了个干净。   婉婉在一旁帮着安慰,后来周氏哭声渐止,话匣子打开,又喃喃回忆起与陆瑾新婚之时的恩爱往昔。   于今朝伤怀感念过去,教人听着总归心里不是滋味儿。   等周氏走了,老夫人瞧婉婉面上恹恹地,又问:“怎么了,听多了旁人的伤心事,自己也不开心了?”   婉婉蹙眉摇摇头,“祖母,我只是替大嫂觉得难过。”   世上夫妻原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可无奈人的心意实在变的太快。   老夫人闻言轻轻地笑了笑,:“看来祖母今日是不该把你留在这儿,姑娘家长大了,如今都学会伤春悲秋了。”   这话倒教婉婉有些不好意思,忙将自己那点儿莫名的愁绪收了起来,笑说自己没有。   如今的世道本就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占多数,如陆老太爷那般从一而终的才是少数,大嫂子这一遭,其实放眼盛京城里,并不是个稀奇事。   老夫人倒也不揪着她,此回留下她,原是听说了程氏往淳如馆塞人的事,有话要嘱咐她的。   “你如今已是大人了,凡事要心里有数,这宅子里人心各异,你不可能全都摸得透,但你日后是要当家做主的人,莫要去学旁人那套狭窄心思,嗯?”   旁人自然是指程氏与赵姨娘。   侯府后宅原先那些恩恩怨怨早就理不清了,程氏与赵姨娘针锋相对多年,陆雯和陆淇是随母如此,婉婉却不能再掺和进去。   手中握得越多,心越要宽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程氏的心思教人一想就透,可这世上不是只有勾心斗角才能活得好,老夫人教养女孩儿,一贯不教偏门左道,而是要她永远行的端、坐得正。   婉婉听话也懂事,点头郑重嗯了声。   她知道老夫人惟愿后宅安宁,自然要竭尽全力去维护老夫人的心愿,程氏与赵姨娘就像天平的两端,她谁都不能偏。   *   从浮玉居出来,快入夏的时节,日光已有些灼人。   婉婉走回来一路晒得头晕,摇着团扇踏进屋,她正想靠着藤椅歇息会儿,冷不丁儿往窗边一瞧,一双眼睛却顿时忍不住一亮。   “夫君!”   陆珏正撑臂立在窗边,正屋后对着的那片荷塘,他早前吩咐下去,教工匠在里头移植了许多芙蕖。   那些花儿都是花房里催开的,是以现下春末初夏便能赏盛夏的景致。   “夫君今日怎的回来这样早呀?”   他明明一早也去官署了,这一连好些天,两人同在一处院子里,却早晚都见不上面,着实教人寂寞得很。   “回来陪你用午膳。”   陆珏回身靠着窗沿,抬手招呼她到近前来,手掌习惯性地便握着那把纤腰拢了拢,“有几日没见,好像又瘦了。”   “才没有,是穿的薄了。”   婉婉怕痒,抿嘴笑笑扯谎,小手无意识地便伸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子,紧挨着他跟前站。   她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其实搬去厢房当晚就没睡好,半夜醒来两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脑海里就铺天盖地全是他身上的佛偈香气。   养成窝在他怀里入眠的习惯,她只需要半个多月。   “只是用午膳啊……”婉婉有些钻起牛角尖,“那夫君你待会儿难不成还出门吗?”   她蹙着眉很觉不满意,一双手从衣袖游啊游,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他腰上去搂着他了。   婉婉靠着夫君,夫君靠着身后窗沿。   她仰着脸,将下颌抵在他胸膛上,夫君身上就是好舒服,教她觉得抱起来格外趁手,跟抱枕头的感觉可大不一样呢。   瞧,小骗子面对着他时就很缠人。   陆珏眉尖忍不住微微挑了下,又想起她那天晚上明明独自一个人也睡得香甜的模样,忍不住逗她,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那就是还要出门。   婉婉一听就很不开心,噘着嘴喃喃道:“是特别重要的事吗?”   陆珏好整以暇,还是只淡淡嗯了声,明明没有事,却偏就拿模棱两可的希望吊着她,等她何时使出千般娇蛮、万般痴缠来留他。   男人的坏心思真是有够藏得深。   婉婉就像是只周游在诱饵边的小鱼,张嘴就甘之如饴地咬了上去,“重要到一定得今天处置吗?我有好久没有见到夫君了……”   陆珏没言语,一双本不多情的桃花眼此刻饶有兴趣地望着她,倒生出几分风流韵致。   没有见到,然后呢?   四目相对片刻,婉婉长睫翩翩眨过两回,而后踮起脚尖凑上来,对着他好看的薄唇亲了一口。   她嗓音里大概掺着蜜,温言软语地说:“我好想你呢。”   话到这份上,他若是再不多陪陪她,可就不是疼她的夫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   窗外天光正好,云卷云舒,微风不燥。   陆珏垂首望着身前近在咫尺的“小骗子”,眸中笑意终于藏不住,渐次弥漫开来。   覆在她后腰的手掌倏忽用了点力,他掐着姑娘家的纤纤腰窝,回过身轻而易举地就将人放在了窗台上坐着。   婉婉轻轻地吸一口气,双臂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脚上绣鞋没勾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身后荷塘清风习习,陆珏俯身轻啄她鼻尖,低笑地问:“有多想?”   莹润白嫩的玉足落进他温热的掌心里,带点粗糙的揉捏,沿着细细的脚踝蜿蜒而上。   他的呼吸也是温热的,徐徐洒在婉婉脸上,蒸得她双颊霎时间悄悄染红了一层。   婉婉忙去抓他的手,隔着裙摆锦绣堆叠的衣料用力捏紧他,红着脸细声央求:“夫君别……还没、没好呢……”   男人那么好看的一双手,会执笔握剑,为非作歹也惯是熟络。   “想得很就是想得很嘛,从身到心都想……”   婉婉羞得话音儿如蚊蝇,手不敢松开他,只瞧他唇边笑意越发深,俯身又连着在她脸颊、颈侧亲了好多下,绵绵细雨似得,直教她招架不住了这才罢休。   只是逗她玩儿的。   陆珏唇角勾起的弧度太坏,把手拿出来,仍记得细细抚平她裙摆的褶皱,而后屈指敲了下婉婉光洁的脑门儿。   他话音淡然,“今日无事,就在府里陪你。”   婉婉就知道又被他戏弄了,他若当真有事,大抵是不会临着午间还回来一趟的,想想觉得气不过,便凑过去对着他脖颈啃了一口。   于是不出意外地又被他给了一巴掌,婉婉的尊臀总是无辜受害。   陆珏折腰将绣鞋捡起来给她穿上,慢悠悠地道:“今日回来路过得意楼,带了几样新出的灵州菜色,来尝尝看喜不喜欢。”   婉婉由他又掐着腰从窗台上抱下来,拉着小手往外间桌边去。   那边云茵已招呼着将菜品摆上了桌,三素三荤、一道汤并两份甜食点心,不多,但都是婉婉先前没尝过的新鲜。   这厢两个人用膳时,外间忽然来了个延晖馆的下人。   临月来回话,说是新进府的那位小娘托人送的告门礼,因她的身份并不足以未经传召直接拜见侯府主母及世子夫人,这才有此一遭。   婉婉放才见过大嫂子伤心落泪,眼下对着延晖馆的礼,自然没有太好的脸色。   她不开口,陆珏眼里也压根儿不可能放下这些事,便只淡声吩咐茂华,“去库房里寻个东西送去延晖馆,道声贺吧。”   茂华应声是,退下办事去了。   婉婉拿筷子戳碗里的米粒,忍不住怨怨地道:“也不知那位小娘究竟是如何貌若天仙,大嫂明明那么温柔贤惠,大哥怎么还……”   话没完全说出来,云茵借着给她盛汤,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又递个眼色,示意她这会子当着世子爷的面少说两句。   人纳妾的是世子爷的大哥,他们还都是男人,那俩人才应该是一派的,她这些女人家的腹诽怨怼,要说也该换个人说去。   可婉婉并没瞧明白她眼里的意思,红唇开阖了下,片刻倒怔住了。   陆珏不用看也知道那主仆二人的眼神儿官司,垂首喝汤,慢条斯理地问:“噎住了?”   “没有啊……”婉婉从云茵面上收回目光,继续认真地感叹,“我就是觉得大嫂近来肯定很不好受。”   是不好受,哪个女人给丈夫纳妾能好受?   可陆珏并不关心周氏如何,他只瞧这小娇气包怎的就像是话里有话,沉吟片刻,轻描淡写地道:“我今后并不会纳妾,旁人的事你又何必生怨。”   他这么直白笃定的一句,霎时给婉婉猝不及防呛到了。   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向他,回过神儿,心里免不得冒出点儿欢喜。   欢喜于夫君总愿意教她安心,愿意给她满满的安全感,不教她像旁的女子那样患得患失。   但婉婉也不好喜形于色,怕显得自己不稳重,装模作样地冲他嘀咕了句:“我从没担心夫君你呀,你怎么突然提这个呢……”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先闷闷不乐提起的。   陆珏淡淡地勾唇,随手将碟子里取好的满满蟹肉放在她面前,并不去拆穿她那点儿人尽皆知的小心思。   用过膳天色还早,日光仍泛一点刺目的白。   陆珏原打算搂着她在藤椅上歇息会儿,他近来的确是有些疲累,陈王一党因祭坛大典的事损失颇重,被逼得狠了,明里暗里各种动作不断。   先前户部税务贪污一案,又牵扯进去不少官员,每逢朝局动荡之际,都是两党殊死博弈的棋局,他不能行差踏错哪怕一步。   心弦时刻紧绷地太久,一旦稍许松弛下来,便只想溺进温柔乡片刻。   但婉婉忽然有些神神秘秘地,拉着他到软榻边,先教他坐着稍等会儿,随即一溜烟儿跑进隔间里。   里头响起妆奁抽屉拉动的声响,不多时,婉婉走出来,双手先藏在背后,面上写满了期待地到他跟前。   她将一只并不陌生的锦盒递给他,“夫君,你打开来看看。”   婉婉很期待看到他欣然的模样,先夫人留下的玉佩,她拿去教老工匠给修补完好了,希望能填补夫君心里的遗憾。   锦盒打开,陆珏倒也确实极淡地笑了笑。   可他低垂着眼睫,并没有教婉婉看到眸中一闪而过的黯淡。   玉佩于他而言,并不算个遗物,也并不重要,只是那女人一辈子都没放下的执念罢了。   这事她没跟他说过,是自作主张,但若不是关心他,谁会去做这个主张?   陆珏心里无波无澜,不意外也不惊喜,这块玉佩并引不起他旁的情绪,可只是片刻没言语,婉婉却似乎察觉到一些异常。   无论在旁人眼里他是个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她向来就是对他的情绪格外敏感。   婉婉凑到他面前,细致地问:“夫君,可是有哪里修补得不够好吗?”   陆珏闻言眼睫稍抬,正对上她有些不安的目光,他勾唇笑了笑,安抚地说:“没有,这手艺很不错。”   话是这样说,可婉婉仍觉得有某个地方不对。   因为夫君并没有将玉佩拿起来重新戴上,而只是盖上锦盒,后来前院来小厮回禀有官员因公拜访,他便顺手交给茂华重新放回了书房。   而他这一趟踏出正屋,一直忙到天黑也没回来。   *   淳如馆南边的花园里最近盛开了许多花卉,婉婉先前儿教人做了个秋千放在那里,今日原本是想在用膳后,和夫君一道在园子里散步消消食的。   可惜没成。   陆珏临走时摸了摸婉婉的头顶,仍旧温言细语,哄小孩儿似得说让她自己去玩会儿,改日再抽空陪她。   突如其来的公务,婉婉也不能拦着他不让去,可她打从心底里腾升出一股铺天盖地的失落。   兴许是被他宠坏了吧。   明明从前未曾得到他片刻眷顾时,只要看见他就很心满意足,现在想要的却越来越多,恨不得独占他所有的时间,用自己填满他所有的空缺。   但其实也不单单因为公务。   还有那块自作主张拿去修补,试图给他惊喜的玉佩,夫君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开心,或者抱抱她。   相反,婉婉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可是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差错,他反应平淡地让她感觉和夫君之间,那一瞬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云雾。   明明两个人已经极其亲密了。   戌时末,廊下有婢女在挂灯。   八角绣云灯,烛火照出来是极温暖的杏黄色,窗边软榻迎枕上,婉婉侧身半倚,心不在焉地将手中账册翻完了最后一页。   她压根儿看不进去,脑子里思绪万千。   “在想什么呢?都发呆大半天了。”   云茵进屋来焚香,瞧婉婉满腹心事,出声儿打断了她的思绪,站在跟前又怕她待会儿起身腿麻,顺手替她捏起了腿。   婉婉恹恹地,如实道:“我在想夫君。”   云茵乍一听还笑话她,“世子爷这才出门多大会儿,你就茶不思饭不想的,按我说啊,你就该把自己装进荷包里,每日让爷走哪儿便将你带到哪儿。”   婉婉向来依赖她,有些事自己寻不到出口,自然而然会求助她,遂拉一把云茵,教先别忙活了,两个人相对在软榻上坐着。   她摇摇头,神色颇为认真。   “不是的……我在想夫君每日在忙的事、所接触的人、他的想法、过往经历、还有他本身,”   婉婉说着看向云茵,眉尖微微蹙着,有些无能为力的迷茫,“可我越想越发现,原来我并没有那么了解他。”   他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   可这稀奇吗?   云茵看来不稀奇,遂拍了拍她的手,说:“傻姑娘,哪怕夫妻之间也并不是全然毫无芥蒂的,男人有男人的天地,你哪儿能一一尽收眼底?”   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不都是如此,要么为何有话说:至亲至疏是夫妻。   但婉婉略显执拗地说不对,“可夫君不止是夫君,他还是我的家人。”   她是个实心眼,认定了谁便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云茵不能说这样不好,但免不得会为她担心。   世子爷若当真从一而终爱护她一辈子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若是万一没有呢,云茵很怕她到时候会失望、伤心。   可这些话并不能跟她杞人忧天的说。   云茵总是心疼她,便劝慰着:“就算要了解也不是一蹴而就,往后你与世子爷朝朝暮暮的机会还多,这才成婚多大会儿,急什么呢。”   眼见时辰不早了,云茵不想婉婉再对这事钻牛角尖,忙催着她去洗漱就寝,怕她心里堵着事睡不着,临安置前,又在房中燃了一支安神香。   但这日夜里,婉婉还是没能睡安稳。   她眼睛困倦地睁不开,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男人的手臂从身后紧紧锢着她,坚实的胸膛带着滚烫的温度贴在背上,大手捏得她下意识想躲。   “嘶……好疼……”   陆珏俯身吻她后颈艳丽的朱砂痣,顿时克制了手上力道,婉婉是个纤瘦单薄的体型,并不算十分丰满,现下不过一手足可掌握的程度。   他将人转过来,她朦胧地厉害,细细的眉头微蹙着,努力分辨出他来。   “夫君,你回来了。”   陆珏嗯了声,嗓音里压抑着浓重的暗哑,贴着她红唇问:“今日食言了没能好好陪你,生气了没有?”   婉婉应得很含糊,一壁说没有,一壁伸出双臂环抱住了他,更加朝他怀中靠过去。   她若不是被安神香熏得实在太困,心里其实有好多话想跟他说,但此刻没什么力气,就只想舒舒服服地依偎着他睡一觉。   可陆珏的呼吸有些重,从腰上拿下她的柔荑,握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揉捏了几许。   纤纤玉指触之柔软细嫩,他忽然就不想放下了。   陆珏拉着她的手,垂首凑近她耳边,低低地哄着,“乖婉儿,唤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   翌日春光潋滟,晨间便有朝霞洋洋洒洒越过屋脊。   宫中今日要举行太子妃册立大典,傍晚申时末便是宫宴,所以陆珏一早未去官署,难得放纵一回,搂着怀中香香软软的小美人直赖到了辰时。   昨夜安神香燃了大半晚,却只安了婉婉一个人的神。   男人血气方刚,积聚了满腔的欲、望丞待发泄,婉婉睡足精神,醒过来便只觉右手腕格外酸疼,像是教人迫使着做了好长时间的苦工似得。   她睡得其实也并不算好,昨夜过分的揉捏教她现下还有点痛,抬头向上看过去,一眼就看出男人已经醒了,只是在闭目养神。   婉婉回想起来又羞又恼,醒醒神儿照着男人胸膛就给了一拳,喃喃埋怨,“哼!医师先前告诫的果然不错,坏人!”   但捶上去,软绵绵碰上硬邦邦,到头来疼的还是她自己。   一旁的草药枕上,陆珏侧身躺着,半张脸都埋进她如缎铺散的长发里,周身松然惬意,像把安然收回剑鞘的绝世名剑。   他闭着眼没言语,唇角却微微勾起,抬手抓住她的柔荑放在唇边碰了碰淡粉的指尖,又安抚地吻她略微发红的掌心。   陆珏嗓音低沉暗哑,“乖,日后再好好补偿你。”   他会怎么补偿想也知道,婉婉耳根子一刹那间就红透了,嗔怪地笑着,“我才不要什么补偿呢……”   “当真不要?”   陆珏漫漫然问了句,随手将人搂过来细细吻她脸颊、咬她耳廓,惹得她痒痒地,在他怀里直躲,“再说,要不要?”   婉婉想逃又逃不掉,只好连连推他,娇声软语地求饶,“好了我要,我要还不行嘛……时辰都不早了,夫君快起来吧。”   陆珏止了动作,散漫嗯了声,声音从鼻腔深处漫出来,慵懒至极。   婉婉瞧他不动,只好自己挪动着身子,越过他,去够床边的银铃,好容易够到了,他却使坏,手掌覆着她腰窝敏感处冷不防捏了一把。   她禁不住,顿时软绵绵地径直趴在了他身上。   上身的寝衣早就不知被扔到床上哪个角落里了,她光溜溜地,一下子像个不小心摔倒到他嘴边、引他去咬一口的白嫩糯米团子。   这可不怪他吧……?   陆珏似是而非地叹口气,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眸中不见半点惺忪,沉着却又隐含笑意。   “夫君你怎么又使坏,外头有人呢!”   西厢房不比正屋那么大,婉婉都只敢压低着声儿说话,蹙着眉拍他一把,教他快放开,生怕教人听去了两个人的非礼之语。   隔间等候在外的云茵与临月与一众婢女,只听着里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嬉笑逗弄声儿,始终也不敢进去。   听得久了,连未出阁的黄花儿大闺女脸都是绯红的。   俩主子凑一起就如胶似漆分不开,这是好事,可难为的是她们,那铃铛自打成婚起,从来就没真的准过几回……   闹腾到辰时末,总算是叫起了。   两人分开洗漱之后,陆珏在府里陪婉婉用过早膳,他便要前往东宫觐见,届时册封大典,宗亲与一干大员都需要盛装出席。   陆珏今日着一袭墨蓝锦缎华服,衣料挺括身姿挺拔,两肩刺绣祥云仙鹤,袖口银纹精致,玉带横腰,通身都是股端然清贵的气息,越发衬得容色出尘绝世。   他除了面对婉婉,除了在帷帐之间,其余时候总都是淡漠清冷,是以周遭伺候的婢女小厮之众,却皆垂首敛目,未敢有一个人目光乱瞟。   只有婉婉,明目张胆地侧着脑袋欣赏,满眼的喜欢几乎要溢出来,恨不得将目光都黏到夫君身上去。   陆珏从镜子里看见她,眉尖微挑,霎时间只觉心情大好。   他走时,婉婉将人送到院门口,陆珏记得嘱咐她,“今日觐见皇后娘娘,若觉得哪里不舒服,教人传话于我,不必委屈自己。”   婉婉不想教他担心,乖巧点头,“夫君且忙自己的事,我知道分寸的。”   陆珏疼惜宠溺她,也一向都十分相信她。   相信她能处置得了自己面对的状况,也信她自己也能把路走得坦荡,他护着她,为她遮风挡雨,却并无需兢心地一路扶着她往前。   等送走夫君,婉婉也得细细拾掇一番。   此回宫宴定在嘉庆宫,酉时开宴,未时末官眷们便该依照品级逐一觐见皇后,而靖安侯府身为皇后娘家,惯例是还要去早一些,有便与皇后省亲的意思。   所以午时出头,程氏便派了人来请婉婉。   这回只有程氏带着陆雯与婉婉进宫,老夫人近来身子疲累,并未出席,先前倒已早早开解了皇后数次,教她敞开心扉看看婉婉的好处。   可皇后最近实在太怄气、太糟心了。   先有陆珏与婉婉定亲,她反对无果,眼睁睁地看着侯府重蹈覆辙,又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孩子成了侯府世子夫人,再过十几年,还要成侯府的当家女主人。   这是第一桩堵心事。   后头又有十三皇子那扶不上墙的烂泥,妄想吃什么天鹅肉,结果倒好,姜家与长公主一番闹腾,竟把姜蕴闹腾到了太子身上。   这是第二桩堵心事。   众所周知,皇后从年轻时就和长公主水火不容。   长公主眼里的皇后张扬跋扈,仗着陆老太爷辅佐皇帝的恩情,婚后对皇帝多有不敬。   皇后眼里的长公主又是恃兄长的宠生骄,从未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两个人几十年都相互看不上眼,先夫人柳嫣当初若非有与长公主那一层交情,皇后对她的偏见或许都会少一些。   亲儿子与亲侄子的婚事,一个比一个不如意,直闷得皇后这些日子,白头发都一连冒出来好几根儿。   侯府三人前往殿中觐见时,皇后端坐上首几不可察地蹙着眉,但一眼看过去倒仍旧雍容华贵,正单臂支着一侧软枕,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怀里的猫儿。   三人惯例上前见礼。   因着先前皇后交托程氏阻拦婚事,程氏没拦成不说,后来还风风火火操办起了婚事。   所以皇后心里大概不怎么乐意,吩咐身边的大宫女律容给三人赐座,只问了程氏几句老夫人的近况,便自顾将陆雯召到身边,同她说起话来。   程氏却也淡定,接过宫女捧上的茶盏品了一口,不显山不露水的。   侧目瞥一眼婉婉,她的目光倒难得朝向上首,不过不是在看皇后,而是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皇后怀里那只猫儿。   那猫儿和雪团儿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后应该也察觉了,顷刻间长眉一挑,原本祥和的目光从陆雯面上调转过去,一霎变得锐利,直直射向婉婉。   婉婉见状便站起身来,盈盈又朝皇后行了个礼。   “你在看什么?”   皇后眉尖隐有几分不悦,话音也冷冷的,母仪天下多年的女人,到底有几分教人臣服的威严,声儿不大,但很有上位者的傲然。   婉婉如实道:“回娘娘的话,我在看娘娘的猫儿,一时觉得很漂亮。”   皇后话音略一顿,陆雯忙恍然接口道:“姑姑不知,前些年我从您这儿把雪团儿带出去,就是托付给了三嫂呢,她今儿看了雪球儿定是觉得眼熟。”   两只猫儿原是一胎。   不过皇后听到的,是婉婉已经教陆雯兴兴改口唤上三嫂了,果然是个会笼络人心的,也难怪能把老夫人连带着陆进廉、陆珏父子全都哄得团团转。   她微眯着眼审视婉婉,忽地轻笑了声,“怪不得……不过这两只猫儿自小生长的教养天差地别,如今又怎么还能相提并论?”   “你觉得呢?”   这话是问婉婉的。   同样生而为人,但出身天差地别,她又如何与侯府世子相提并论?   言辞似乎有些尖锐了,陆雯闻言面上僵了僵,正想开口替婉婉解围,却见底下程氏使眼色,教她稍安勿躁。   下首婉婉站立的姿态很美,温婉袅娜,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兴许是与陆珏日日耳濡目染,倒还无端能教人瞧出几分他的沉静与波澜不兴。   婉婉并未多想,缓缓沉吟道:“可惜我不是猫儿,不知猫儿是否也看重身份高低,不过从前读书时倒看过一句话,书上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决定一个人高低的,往往不是出身,而是眼界。   “微末愚见,让娘娘见笑了。”   她天生一副绵软的嗓音,偏说起话来口吻认真坦诚,那般豪言壮语从她口中听来,也颇有几分别样的韵味。   皇后冷笑了声,眉尖仍微蹙着。   小姑娘家家的敢把话说得这样大,胆子倒是不小,可要没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区区无根浮萍又怎么敢肖想嫁进侯府来?   皇后冷眼望着婉婉,一时没言语。   眼瞧上首静下片刻,程氏这才开口打了个圆场,陆雯也忙拉一拉皇后的手,将话头引到轻松的地方去。   皇后便没再搭理过婉婉,由她安安静静在椅子上坐着。   直到大半个时辰后,律容自外前来回禀,说是信王妃与睿王妃前来拜见,皇后接见官眷不讲究一屋子人其乐融融,遂教程氏领着陆雯与婉婉先退下了。   从宣徽殿出来,有宫女领着三人前往官眷们宴前歇息的宜兰殿。   这厢正迈出去没几步,只见门外迎面走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身旁还跟了个年轻的贵女,穿着打扮亦是不俗,却一见婉婉便满眼敌意。   婉婉略觉莫名其妙,最初并没想起对方是谁。   直等听见程氏与人见礼,称呼那妇人为睿王妃,她才电光火石地想起来,旁边那位贵女可不就是当年闹得上吊,死活非要嫁给陆珏的昌宁郡主嘛!   这就难怪对方一见她,就恨不得活撕了她的敌视目光。   陆雯估摸着也是想起了这一遭,掩着袖子底下勾了下婉婉的手指,倒没言语,只提醒她注意眼前这位过往的“丰功伟绩”。   婉婉也能察觉到对面目光似箭,这要是能化成实形,约莫她当场就能成筛子。   当初昌宁郡主的事听闻闹得很厉害,光厉害不说,闹成那样靖安侯府都依然没松口,这就更教全盛京都把睿王府当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昌宁郡主如今二十有二,依然待字闺中。   可这位郡主如今眼瞧是把仇视全都加诸在了婉婉身上,婉婉也真是冤枉。   几年前那会儿她才多大呀,陆珏眼里的小不点儿一个罢了,可还构不成影响他娶谁、不娶谁的关键因素。   婉婉忍着浑身的不适,跟着程氏与两位王妃装模作样见完了礼,就要告辞擦身而过了,却听耳边传来一声满含恶意的话音   “还当他最后挑了个多稀奇的呢,原也不过是个……低贱的狐媚货色。”   声儿不大,最后几个字更近乎只在心底里的喃喃自语,走在前头的程氏压根儿没听见,陆雯也只听了个模棱两可。   可那些话偏偏凑在婉婉耳边,对方是在赌她不好当众声张,只能委屈吃下这个哑巴亏。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   “站住。”   满院相安无事地静谧中,忽地响起一句温吞,却又掷地有声的嗓音,顿时叫停了周遭一众人,齐齐朝婉婉侧目过来。   陆雯稍觉惑然,看向婉婉,“怎么了?”   婉婉罕见阴郁着一张美人面没回应,只驻足停下站在昌宁郡主面前,问:“方才的无礼之言,诋毁之语,郡主可有胆量光明正大地讲一遍?”   她不是哑巴,不想吃下这个亏。   昌宁郡主兴许没想到婉婉会突然来这一套,当下蹙着眉稍顿住,竟没想起来言声儿。   明明先头传闻里的婉婉,都是教人随意欺负,也只敢充耳不闻装作不在乎,怯懦又软弱,哪儿敢随便与人起冲突。   “郡主不敢吗?”婉婉目光紧盯着昌宁,“不能光明正大之言,便是小人言行,这便是堂堂睿王府的家风吗?”   昌宁郡主到这会儿才回过神儿,一时恼怒,“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敢教训本郡主?”   她骨子里本就偏执且冲动,若非如此,想必当初也不会干出那般极端不留退路的事来。   睿王妃深知自家女儿脾性,怕她再张口真说出什么教人拿把柄的话,或者直接忍不住抬手打婉婉……   倒不是心疼婉婉,只是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怎么能被人当众言语侮辱,加之若动了手,睿王府失礼在先,传出去可不占理。   是以睿王妃沉着脸上前,将昌宁往后挡了一挡,“我等进宫拜见皇后娘娘,陆小夫人无缘无故如此咄咄逼人,是要做什么?”   这母女俩还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陆雯冷哼一声,“那我敢问王妃,郡主方才又说了什么?为何不敢当众说出来,心虚了不成?”   往常总都是婉婉好言好语地劝陆雯不必为了她去和旁人起争执,这次她自己难得不那么温和好欺负一次,倒是教陆雯有些意外。   昌宁易怒,正打算再开口,睿王妃掩着袖子拉了她一把。   “我实在不知陆小姐与陆小夫人究竟在说什么,小女向来与陆小夫人素不相识,何苦为难与她?”   狡辩!   眼看睿王妃依仗着长辈身份欺负自家晚辈,程氏也没法儿干站着,就要上前去分辨一二时,婉婉才又开了口。   她厌恶极了对面母女二人,“王妃今日之言教我眼界大开,但人的脸面向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奉劝郡主日后出言三思,也给自己留些尊严。”   这下子连睿王妃也没能拉住昌宁郡主。   她抬手一指婉婉,涂着蔻丹的猩红指尖恨不得直戳进婉婉眼睛里去,“你敢说我不要脸面?小人得志的东西,靠勾引男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婉婉截口打断,“律容姑姑,昌宁郡主殿前喧哗、污言秽语,扰了皇后娘娘清净,依照宫规该当如何处置?”   惯例是掌嘴,再逐出宫门。   律容瞥这小夫人,直觉这位胆子是真不小,也会审时度势,甭管皇后娘娘喜不喜欢她,皇后的心都永远只会向着靖安侯府。   睿王妃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对上婉婉平静却又无端带些锋利的眼睛,赶在律容开口前咬牙压怒道:“来人,即刻送小姐出宫回府!”   昌宁郡主不肯,仍旧叫嚣。   婉婉也不满意,睿王府的女儿没有教养,难不成还要旁人去帮忙教导?   她站在跟前,执着地不退开让路,今日此事没个子丑寅卯,睿王府的人就休想离开。   睿王妃这才只得命人将昌宁的嘴堵上了,又折首赔礼道:“小女口出无状,今后自当严加管教,望陆小夫人勿要介怀计较。”   盛京权贵无数,侯爵之上还有国公、王爵、各类皇亲国戚,可靖安侯府有的并不止有爵位。   陆家还有身为大行台尚书令、母仪天下的皇后、辅佐未来王朝继承人的世子,已经可谓占据了整个大赢朝的前朝、后宫,还有将来。   比爵位更重要的,从来都是实权。   婉婉以前不懂盛京的局势,这些是程氏告诉她的,如今的盛京城真正有底气俯视靖安侯府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睿王府并不在其中,它只是一个夹缝里求生存的旁系皇族,出言不逊之前,本该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婉婉以前也从不在意旁人如何言语羞辱她,因为只要她充耳不闻,那些言语并不能对她造成其他任何伤害。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顶着靖安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旁人羞辱她一次,便是羞辱了靖安侯府、羞辱了陆珏一次,若不还击,此后便人尽皆知世子夫人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婉婉本身的性子兴许真是个软柿子,可她绝不愿意教陆珏被人不敬,哪怕一丁点儿也不行。   人心里一旦有了在意与珍视,再娇弱的花儿也会穿上盔甲。   这边僵持不下时,宣徽殿出口往南几十步的宫道拐角处,一行步撵停在此处已有些时候。   永安长公主倚着步撵在看那边的婉婉。   娇娇柔柔的一个身影,袅娜有致,看着就是个极难得的美人。   她站得很直,微微仰着脖颈有些倔强的姿态,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通过面前睿王妃的昌宁郡主的神情和动作,依稀可以猜出来。   “你看她和嫣儿像吗?”   永安长公主忽地问身边跟随的中年宫女,听不清什么情绪,语调淡淡的。   中年宫女早在大金山寺小郡王打人那回便已见过婉婉,永安长公主自然也早见过,两人容貌相去甚远,不是问这个。   中年宫女沉吟道:“奴婢觉着不像,这位小夫人……是个真真儿有福气的。”   永安长公主寥寥笑了笑,没说话。   她其实也觉得不像,怎么会像呢?   那个丫头虽然身份低微,可一看便知是被人用心呵护长大,有人用爱护抚平了她的尖刺,而不是如嫣儿,早早就被旁人的磋磨磨平了棱角。   苦头尝多了,人还怎么甜得起来。   *   睿王府昌宁郡主当众失礼挑衅靖安侯府世子夫人,被不留情面地塞着嘴逼退出宫,睿王妃亦缺席宫宴之事,小半个时辰内,便传到了陆珏耳中。   此时东宫的册封大典已经结束,宫宴开始前,他正与太子在明光殿稍事歇息。   陆珏对昌宁郡主的印象,还停留在睿王府拦在东宫说昌宁闹着上吊那时候。   也记不清那人是个什么模样,只是乍一听这人又与婉婉生了龃龉,他心头第一念头全然只有这人怎么还在人世?   常喜进来回话,没说完,便见世子爷不悦的皱了眉头,“她怎么样了?”   常喜忙补充道:“世子爷稍安,小夫人心宽,一切安好,先头逼退睿王妃与昌宁郡主出了气,现下正在宜兰殿歇息。”   这话听完,陆珏凝紧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几不可察的勾唇笑了笑。   那小娇气包受了欺负,也会冲人龇牙咧嘴露凶态了,倒是长进了。   太子坐在陆珏对面,鲜少瞧他这般神情,倒颇觉有趣,“你府上那位原也是个厉害的,只可怜睿王叔,老实本分一辈子,却养出了昌宁那么个跋扈无礼的女儿。”   陆珏嗓音清寒,“老实本分过了头,只知生养不知教养,杵在跟前也是一样的碍眼。”   碍了他的眼,那就得挪走。   多余的话太子并没有问,常人眼中的皇亲国戚睿王府,于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权势欲海中无关紧要的一粒沙罢了。   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多问。   两人言语间,太子又从隔间书架上取出一份暗卫密信,递给陆珏,“这是今日一早从大理寺天牢传来的,你看看。”   大理寺如今主审的便是税务贪污一案,事发迄今为止牵涉进去大小官员三十四名,除开户部尚书外,还有礼国公等几名高位权贵关联其中。   但这份密信中提到的,并非陆珏看得见的那几人,而是工部侍郎贺健。   三年前皇帝下旨修建帝陵,将此事交给了魏国公第三子,帝陵修建途中,原本的工部侍郎因故获罪,而后此人便在三个月内连跃两级。   密信中还交代,若非此次变故,再有一个月这位贺侍郎就该是工部尚书了。   陆珏看完密信,心下已了然,随手就着桌上的烛火燃成了灰。   太子又道:“人如今已在天牢严加看管,容深你得空便亲自走一趟吧。”   他淡然嗯一声,未有多言。   此时嘉庆宫那边的大宴临近开场,常喜进来传话,请两位主子往那边儿移步,二人便一道出了明光殿。   宫宴设在嘉庆宫兰台,陆珏比其他官员到的较晚,官眷们均已各自落座。   夫妻二人的位置在一起,婉婉双手搭膝头,坐得板板正正,但一个人很有些百无聊赖,陆雯因还未出阁,座位同对面的贵女们在一道。   方才宜兰殿歇息,众多官家贵妇贵女们齐聚一堂,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婉婉偶然间也听到有人提章家。   她顺耳朵听了一嘴,才道是章家因为护卫祭天大典不利,早前小半月便被派到东境去镇压匪患立功折罪了。   章二那事婉婉心底里一直很回避,也就没敢仔仔细细地回想过,当时陆淇同她说起此事,只说是她发癔症将章二打死,侯府将事情给她兜下了。   可婉婉自己清楚,自己那一点儿力道,就是再怎么绝境爆发,也打不死人的。   那章二的死因……   “在想什么呢?”   身侧忽然传来陆珏的嗓音,婉婉思绪一顿,抬起头冲他笑,“没什么,夫君快坐。”   前头的陆进廉与程氏闻声儿也回首看了眼,婉婉当着长辈的面可不敢不端庄,忙把咧开的嘴角稍收了收。   陆珏瞧着好笑,一提膝襕落座,问起她今日进宫玩儿得开不开心?   没直接提昌宁那桩,原是想等她主动同他告告状再撒撒娇,他便顺水推舟哄哄她的。   然而婉婉没提。   她像个懂事的乖小孩儿,只对他报喜不报忧,“开心,雯姐姐傍晚时还带我去看了沐晨钟那里的落日晚霞呢。”   陆珏眉尖微挑,侧目过去看她,“可我怎么听闻今日有人在宣徽殿生了怒?”   他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蜜桔,一壁给她剥,一壁等到她低低地道:“是有点小事,但不是都过去了嘛。”   “受什么委屈了?”   昌宁郡主那么难听的话,婉婉不想说给他知道,挪一挪尊臀下的蒲垫离夫君近一点,轻轻地说:“我不委屈,只是……”   婉婉思忖片刻,踌躇问:“我那样子对睿王府,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呀?”   事后到底还是有点忐忑,她拿不准朝堂上的事,只好俯身凑近过来,微蹙着眉长睫眨巴地瞧着他。   陆珏只看了一眼,唇角便勾起来,抬起沾着桔子汁水的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尖,闹得婉婉顿时皱一皱鼻子,被酸味儿冲得眼睛都挤起来。   他才倾身,在众人目不能及处亲了下她的小耳朵,低笑着说:“只要你不是谋害亲夫,旁的事都不叫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   大庭广众之下偷亲,婉婉真是要羞死了!   她伸手,借着面前长案的掩护去戳了下男人的腰侧,但好似羔羊入虎口,一把就被他捉住不放了。   “乖,别闹。”   陆珏反过来教训她,指尖掰下瓣蜜桔,满满当当塞进了小娇气包嘴里,教她两腮被汁水灌饱,便没功夫再言声儿。   婉婉红唇抿着笑,不安分,又礼尚往来地偷偷拿指尖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两个人一点隐晦的缠绵官司,全藏在了衣袖之下,不为外人道。   不多时,上首传来一声太监尖锐的嗓音,刻意拖得很长很长“恭迎圣上,恭迎皇后娘娘”。   兰台内外顷刻间寂静无声,众人齐齐起身相迎。   此回大宴只有帝后出席,其余高位妃子都未曾露面,先头宠冠六宫的宁昭仪,因才生下小皇子不久,也缺席了宫宴。   听说皇帝原本是打算给宁昭仪晋贵妃位的,但她自己不想越过养母贤妃,遂婉拒了,真假不知,但确有这么个说法。   皇帝应当是极喜爱那位小皇子,甫一出生便亲自赐了名不说,封恒王的旨意第三天便颁了下来,这在本朝可是绝无仅有。   皇帝膝下的儿子,陈王与齐王、襄王都是弱冠之年有了实绩才封王,并且获封后不久便前往了封地,不得在盛京中久留。   陈王想回来一趟,都还费了老大气力。   皇帝如今四十有余,身体尚算强健,小恒王这一遭,若非正好碰上御旨赐婚太子与姜家女,两相稍做平衡,底下多少大臣估摸着晚上得连觉都睡不好。   今日太子与姜蕴亦是并肩出席。   新婚夫妻当众言笑晏晏、相敬如宾,若逢有官员举杯敬酒,太子对姜蕴呵护备至,一应都替她代饮了,呈给众人的便是两人满满的心意相合。   婉婉看在眼里,心里替陆雯错付的那些真心不值。   陆雯从前说,没有人愿意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可太子呢?   他怎么能同时喜欢那么多人?   婉婉的小脑袋实在想不通男人海底针一样的心思,侧目看向夫君,倒又怨屋及乌地想起来   夫君也还有个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得记一辈子的小姑娘呢!   她心眼儿小,兀自琢磨着便越发不得劲儿,这事儿等寻着个合适的机会,还是要好好同夫君说道说道。   上首太子与太子妃两相恩爱,婉婉抬眼间,便在对面贵女席面已瞧不见陆雯的踪影,举目四顾,在几个相好的贵女身边也没有看到她。   “夫君……”婉婉轻轻拉了拉陆珏的手,“我想去看看雯姐姐。”   陆珏自不好掺和她们姑娘家谈心事,遂抬手唤来个年长的掌事女官,教她带着婉婉去四处转转,又嘱咐她不要跑太远。   女官领着婉婉,出大殿后沿着问过一路,在一处池边小亭瞧见了陆雯。   但当婉婉正提步打算过去时,才看见陆雯不是一个人,她面前还站了一个人,被一角画柱挡住了半边背影,瞧着是个……男人?   陆雯背倚栏杆悠闲坐着,男人在她面前两步之遥靠着石桌站,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却总好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可惜婉婉离得有些远,树叶挡住了男人的脸,她只看得到对方右手虎口处似乎有处刺青,军营里才有的某种图腾。   侯府未出阁的小姐私会外男,传出去毕竟不好听,婉婉当即止了步子,回身去看那女官。   女官颔首,“夫人放心,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婉婉便不多说,也没有打算过去打搅。   她与女官一道往兰台原路返回,女官提灯在前,此时夜空中圆月高悬,四下一片静谧,枝叶间已能听见几声蝉鸣。   途径一处拐角时,恰好迎面碰上永安长公主尊驾。   婉婉上回与永安长公主有交集,还是大金山寺时,那时长公主眼里没有她这号人,小郡王打了人,也不过寥寥一句并非有意作罢。   此回却大不一样。   未等婉婉行礼,永安长公主已先认出她来,“陆小夫人,你在此处做什么呢?”   婉婉心里存着戒备,福了福身,“回长公主的话,方才在殿中尝了些酒,我出来透透气。”   永安长公主温温地嗯了声,目光近距离打量她几许,忽地道:“正好我也因为饮酒有些醉了,陆小夫人若无事,便同我一道去坐着说说话吧。”   突如其来的和善教婉婉心里有些打鼓。   永安长公主瞧出来她的犹疑,倒不生气,笑着吩咐那女官,“你去与容深知会一声,他的小夫人我占用片刻,稍后再还给他。”   女官返回兰台传话,去了才见靖安侯府的席位上,已没有了世子爷的身影,问过宫女才知,小夫人起身后不久,世子爷独坐片刻,便也离席了。   他临走给素琴留了话,说让婉婉晚上回去早些睡,不必等他。   *   嘉庆宫偏殿内雅致清净。   长公主进屋后与婉婉相对而坐,教人奉上了一套烹茶的器具,随即便遣退了左右。   婉婉见状忙道:“不敢劳烦长公主大驾,我来吧。”   她双手接过茶具,半垂着脖颈专心凝神在眼前,永安长公主在对面瞧她,起初一直未言语,直到瞧她烹茶手法与常人略有不同,才开口问了一句。   婉婉提起来唇角微扬,“这点伎俩原是我向夫君偷师的,长公主见笑。”   因为看过几回他烹茶,总觉他烹的茶水比寻常的茶水香,便要连这点习惯也学过来,果真是浓情蜜意之时的小夫妻才会有的举动。   永安长公主也是从年轻过来的,自然懂小女孩儿的那点爱慕心思。   外头很多人说她是处心积虑、凑着近水楼台勾引了陆珏,哄骗老夫人定下婚事,长公主倒是从一开始就没信过。   不是信婉婉,而是信陆珏。   他从不是个会任由女人摆布的性子。   桌上清茶渐渐氤氲出香气,长公主单臂倚着靠枕,开始消遣似得问婉婉一两句,诸如传闻里她的一些事,语调尽是谈笑,并无嘲讽恶意。   婉婉分得清好坏,一来二去,回应便渐次轻松起来。   这厢烹好茶递给长公主一盏,婉婉正请她品尝,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轻快脚步声,来人跑进来,嘴里喊着母亲。   小郡王赵原甫一进来看见婉婉,顿时拧起了眉,“你怎么在这里?”   “赵原,不得无礼!”   永安长公主板着脸将赵原唤到跟前,让他端端正正同婉婉见了个礼。   又朝婉婉笑道:“这小子自小就顽劣,先头失手伤了你,我后来也教他抄书认错了,还望你勿要往心里去。”   事情过去那么久,婉婉再追究也没意思,便道:“您言重了,小孩子顽皮一些本是应该的。”   “他可不算小了,”长公主摇摇头,将人打发着自己玩去,“也怪我,原先同靖安侯府些许龃龉全教他听了去,有样学样,倒连累了你。”   兴许是先头的谈话教婉婉对这位长公主颇为改观,她顿了片刻,忽地问:“您是因先夫人之故才与侯府不睦的吗?”   是与不是,长公主原可以敷衍于她。   但长公主没有,如实道:“此事原也不算什么秘密,容深的母亲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替她与陆进廉牵线搭桥,才促成的二人。”   “那后来呢?”婉婉看向她。   “后来……”长公主指腹轻抚茶盏边沿,“后来陆进廉却没保护好她,让她变成了一个可怜人。”   婉婉一直以为长公主是因侯府婚后两年便纳妾、后来又枉顾礼数扶正程氏,前后似乎都没有顾念先夫人,这才对侯府意见颇大。   可如今听来似乎有出入。   婉婉默然片刻,才又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能跟我说说吗?”   长公主说到此处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些年侯府绝口不提此事,也有其缘由,你心中有容深,若想知道便自己去看,眼见方能为实。”   现如今府中仍旧残存先夫人痕迹的,便只有茂华口中那处南边的小院。   长公主言尽于此,婉婉也不便再多问。   她临走时脚步顿住片刻,回身又对长公主道:“先夫人若在天有灵,知道您这些年一直牵挂着她,一定会觉得很安慰。”   长公主笑了笑,没有言语。   *   这日宫宴直到亥时方才结束,婉婉回到兰台没看到陆珏,便觉心里空落落的,她存了好些话想同他说的。   可他还兼顾着好多事,目光并不能无时无刻聚集在她身上,她放在心头沉甸甸地包袱,于他而言,兴许也只占据了胸怀中极小极小的一块儿。   回到侯府洗漱就寝,婉婉这次没让云茵点燃安神香。   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脑海里一直不停的斟酌着届时同夫君开口的措辞,原先其实没有这般避讳,听过长公主一席话,才教她觉得往事大概并不美好。   但她等了大半晚,陆珏还没有回来。   后来眼看窗户外照进晨光覆盖烛火,婉婉整夜没合眼,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半会儿,起身拉响了银铃。   云茵与临月进屋伺候洗漱梳妆,她又吩咐茗玉前往浮玉居向老夫人告了个假。   用过早膳,婉婉独自一人出门寻到茂华,跟他说:“你带我去一趟先夫人的小院儿吧。”   茂华听着一怔,思忖片刻,还是带她去了。   婉婉是头回来这处地方,说是封起来却也不尽然,院门前很干净,院内还有繁盛的木槿花越过墙头翻出来,看得出有人在日日洒扫。   门没有锁,一推便进去了。   院子里除了没人,其他一切都仍旧保持着多年前有人居住的模样,檐下的燕子窝还有鸟儿进出。   婉婉没有多看旁的地方,最先去了正屋旁边的书房。   先夫人出身书香世家,生前颇有才情,她这样的人多半会将自己的情感与故事,藏在自己曾经的字画诗词中。   在书房,婉婉也确实寻到了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是一堆厚厚的字帖。   原本普通的字帖,被人存放地极为精细。   那些字迹最初的娟秀清隽,从某一段时间起,慢慢过渡到有了一些豪放的风骨,很像是女子初初临摹某个人的字,笔锋满怀郑重与用心。   继续往后,她的笔锋开始自成一派,融会了自己的秀致与对方的豪迈,字迹中便可见其风骨与畅快。   这段时期,她的字帖中偶尔会有些小小的失误,笔墨在纸上划下些许稍显突兀的小尾巴,像是有人在一旁故意搅扰了她的练字。   婉婉翻阅时,在某一页的末尾处还看到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字迹廉。   这个字大概是男人的亲笔。   秀美的字迹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些字迹渐渐变得潦草,下笔虚浮无力,有时停顿许久,任由墨汁将纸张浸染出大片污迹。   婉婉的眉尖不由得微蹙起来。   继续往后翻,字帖上的笔锋开始变得锐利而尖刻,像是锋利的刀剑,执笔人似乎想要用力划破纸张的禁锢。   那些笔锋带着浓烈的恨,堪堪用以纸张承载。   最后的最后,婉婉手中的那些字已经不能称之为字,而更像是阴诡的图案、一团乱麻,只是胡乱地发泄,一道道墨色的痕迹爬满整张纸,虫子似得。   婉婉双手忍不住一颤,她隔着纸张都能感到巨大的窒息感,像是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为何侯府这些年都绝口不提先夫人?   堂堂靖安侯世子的生母,又怎么能是个满腔怨恨,神志失常至疯魔的女人。 第69章 ·   大理寺天牢内暗无天日,地面铺就的青石板被血污浸染久了,便发黑发乌,经年累月积攒下的血腥气堆积成山,无形地将身处其中的人压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刑架上的男人已经奄奄一息,破布似得瘫软垂挂在架子上。   狱卒取来供状交于长言,他通篇看过一眼后,回身朝昏暗刑房一角的太师椅去。   “主子,都交代干净了。”   陆珏指尖敲击在扶手上的动作一顿,这才抬眸扫一眼刑架上半死不活的男人,一拂膝襕站起了身来。   “传医师吊住他的命,供状……便请韩大人过目吧。”   姓韩的站在一边跟只鹌鹑似得耷拉着脑袋,闻言连连点头应是,一壁招呼狱卒将人带回牢房,一壁忙不迭地恭送这位世子爷往出走。   昨儿个晚上戌时四刻进来,重见天日已是翌日巳时。   日光略微泛白,韩大人满背冷汗都不知出了几茬儿,跟着世子爷一道整夜没合眼,惨叫求饶声都快要把耳朵听麻木了。   玉雕似得世子爷站在日光下,周身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瞧上去翩翩然谪仙似得清冷贵胄。   偏手段狠辣无比,一晚上教贺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骨肉,被一刀一刀剔了个干净,只剩下四肢白森森的染血骨架。   小拇指粗细的柳叶刀,专门为折磨人而造,一般都只用于凌迟之刑。   足可称一句菩萨面容阎罗的心。   韩大人旁观的心底发憷,见世子爷出牢房后稍许驻足,他一颗心顿时便提上了嗓子眼儿。   不过幸好,陆珏眼下并不为找谁的麻烦,只是接过随从递上的湿帕子擦干净手,又着人匍匐伺候换了一双干净的鞋。   从这儿出去便要回府,若将鞋底血污带了回去,怕是会吓到那小娇气包。   韩大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出大理寺大门踏上马车,陆珏背靠着软枕闭目养神,途中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嗅着空气中的甜香,又教人去买了两袋新鲜糕点。   回到淳如馆正值午时。   时下天暖宜人,往常这时候婉婉多半在午睡,他提步进屋却没见人,隔间里,临月正忙着收拾婉婉的衣裙、配饰。   陆珏将人召来,问:“她去哪里了?”   临月垂首立在跟前,一时倒被问得支吾,“回爷的话,奴、奴婢不知,太太出门时没教我们跟着,只带了茂华一个人。”   婉婉去什么地方,会不带贴身婢女只带茂华,陆珏霎时间无需深想便已猜到。   夫妻之间朝朝暮暮,多少有些心有灵犀。   他周身气息一霎微妙起来,变得稍许凝滞,未曾多言,踏出门在廊下吩咐长言,冷声道:“带她回来。”   临月尚且不明所以,瞧着世子爷迈步进书房,背影都好似透着寒意,心底不由得为自家姑娘担忧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   婉婉和茂华、长言一道回淳如馆,临月忙从廊下迎上去,想开口说两句却被婉婉抬手制止了。   她并没心思同忧心焦灼的临月先通个气儿,站在书房门口稍整理了下心底的万千心绪,便径直提步踏了进去。   里间长案后,陆珏背靠着宽大的椅背,人几乎整个深陷进去。   他微微低垂着脖颈,眼睫也低垂,教人看不清神情,只觉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异常地寂静而沉默的气氛。   像是温水冷却过后结了冰,变得冷硬锋利,教人不敢靠近。   面前的长案一角扔着一支折断的狼毫,藕断丝连地躺在桌案上,墨汁溅上底下的案牍,也染脏了陆珏的右手。   “夫君……”   婉婉在桌案前一步之遥停下来,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嗓音细细地带些孱弱柔软的渴望,试图撼动他。   但没有回应。   陆珏仍旧只是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只有右手还没干的黑色墨迹顺沿着指尖流淌下来,无声滴在地板上。   婉婉喉咙间有些发涩,没再出声儿,只静静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在生气。   气她自作主张又一次触及他的禁区,气她不懂事地非要去追根究底他的过往。   先前修补先夫人玉佩那时他想必就已经不悦了,只不过面对她时,他选择了克制和隐忍,未曾显露分毫。   而这次,婉婉大抵触及了他最不愿意示于人前的逆鳞。   自幼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生母的满腔怨恨和疯魔无常,那样的母亲会对他说什么、做什么,婉婉想都不敢想。   他如今对生母做何感想,婉婉也不敢妄加猜度。   婉婉还记得原先听云茵无意中提起过,他幼时五岁原该被送往弘文馆读书,却因先夫人执意不许,只好作罢。   如今回过头看,那时的先夫人明明已经逐渐失常,根本无法教养一个孩子,放任侯府的嫡子继续养在先夫人身边,是不是也意味着侯爷对他的放弃。   先夫人的苛责、侯爷的缺失、寒冬落水的疏忽与怠慢……   一时间,婉婉原本无法理解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她眼底冒出无数翻涌不停的酸楚,需要掀起长睫极力向上看才能克制忍住。   她心里犹似被人反复拿针在扎,扎透了,为他疼的千疮百孔,没一处地方是好的。   窗外的风吹动流云,遮挡住了太阳,室内倏忽黯淡下来。   婉婉在长案前站了良久,眨眨长睫,将眼里的雾气遮掩下去,这才提步绕过长案走到他的椅子旁。   她一声不吭地牵起他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开始仔仔细细擦他手上的墨汁。   但擦着擦着,眼睛里不听话地落下豆大一滴泪,温温热热地砸在陆珏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他的手臂僵了下,那些眼泪就像珍珠鼓点,每一下都敲击在他心上。   女孩子轻轻的抽泣声也像无形的线钻进陆珏的耳朵里,丝丝缕缕地缠绕住他,织成一张网,包裹住他满腔怒意。   柔软的武器。   陆珏内心压制不住的阴暗戾气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不舍得打、不舍得骂,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出口。   胸膛沉沉起伏了两个来回,静默片刻,他还是只能抬起长睫看上去,去看她湿润染红的眼尾和沾满泪痕的脸。   “哭什么?”   他嗓音淡淡的,明明还是冷的,却又有些无奈,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像在看一个不听话闯了祸的小孩儿。   婉婉的眼睛里凝着流不尽的泪,长睫一动便有水滴砸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连带着单薄的双肩轻轻颤动,语不成调地对他说:“我……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   因为太喜欢了,满心满眼都是喜欢。   所以不光占有着他的现在,还憧憬着和他的将来,以及试图将他的过去也填补上她的足迹。   她很有些莽撞,莽撞而直白地径直朝着他的心墙里闯,教他猝不及防。   陆珏的手背都快要被她的眼泪烫伤了。   他简直无计可施,只好反手握着她软软的柔荑,将墨迹斑驳的手帕扔了,五指收拢,将她拉到腿上抱着。   陆珏抬手去擦她眼下的泪痕。   但她的眼睛向来是个源源不竭的泉眼,怎么都擦不干净,片刻就沾湿了他的手,教他莫名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抑制不住的躁动。   窗外的风吹得人也烦躁,将原本沉下去的戾气重新翻上来,在胸怀中翻腾不止,冲得人心口发疼。   束手无策有时候就能将人变得粗暴。   婉婉什么都不知道,依恋地靠过来抱住他,把脸埋进他颈窝里轻轻地抽泣,她的眼泪也像是种蛊毒,教他烦躁,也教他着迷。   衣领被泪水打湿,粘腻地贴在脖颈。   陆珏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忽而勾起她的下巴,垂首用薄唇封住她的眼睛,伸出舌尖将她眼下一滴晶莹的泪卷入了口中。   常日那么甜的小糖豆,眼泪原来也是苦涩的。   婉婉怔怔地,一时连满腔的心疼都忘了,长睫扫过他的唇瓣,呆呆地感受着他将她满脸的泪痕全都吻净。   他的动作从最初的轻柔,逐渐变得粗重而失控,放在她腰间的手掌倏忽用力收紧,掐着腰将人抱成跨坐的姿态。   直到衣衫垂落在地,裙子皱成一团堆叠盛开在他腰间,难解的心衣被强硬撕出一条口子,婉婉才终于后知后觉的从怔忡中回神过来。   此时正值天光明亮,白昼照出满室荒唐。   陆珏满腔的戾气,不似往日温柔,两人交颈相拥时,他身上沾染的浅淡的血腥气教婉婉有些害怕,于是本能地抗拒、推却。   双手抵在他胸膛,婉婉眉尖蹙起的弧度惶然无措。   她想从他腿上下来,却被牢牢禁锢住,五指的力道好似恨不得将掌中一把纤纤细腰折断,迫使她迎向他。   陆珏重重的咬她不听话的耳朵,眸中晦暗深不见底,像是教训又像是命令地告诉她:“继续哭。”   哭吧。   既然哭了,就让她一次哭个够、哭个彻底,便算作对她莽撞的惩罚。   书房中氤氲的书卷墨香渐渐染上迷乱的旖旎气息,窗外一阵风吹过,荷塘里的芙蕖花立在水面颤颤巍巍,脆弱得楚楚可怜。   檐下焦急的等候云茵与临月,双手交握身前捏出了一手又一手的汗,屋里每传来一次断断续续地细弱哭求声,她们俩就揪心一次。   后来又有什么东西碰掉在地上,砸出一连串闷闷的响声。   世子爷委实是生了大怒了。   她们不必亲眼目睹,只需要看到自外归来的茂华,压根儿没等主子回头发落便自己先去领了三十个板子,大抵就能猜出来姑娘的处境。   这可怎么好?   两人怕极了也心疼极了,怕届时看到满身伤痕的婉婉,心疼她那么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男人的手劲儿落在身上。   头顶的太阳眼看从正中移落到了屋脊上,屋里传出的哭声已然变得沙哑无力。   云茵干站不住,索性把心一横,正打算去浮玉居请老夫人前来庇护婉婉时,却听屋中所有的动静终于偃旗息鼓。   昏黄的日落余晖照映下,桌案上的笔架、砚台、文牍凌乱掉落一地。   风吹不散满室颓靡,陆珏的面容却已重归平静容和,唯有额际颈间灼热的汗在他沉寂的神情上留下了放纵的痕迹。   婉婉被男人用薄毯裹在怀里,脑袋无力的靠在他肩头,狠狠哭过之后,眼睛和鼻尖、脸颊全都红成了一团。   她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软软依靠着他,单薄的脊背随着呼吸浅浅的起伏。   嗓子哭得沙哑,她闭着眼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抬起手指,有气无力地在他胸膛上画出一句话。   她问他:“你还在生气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   “你还在生气吗?”   婉婉的指尖轻飘飘、软绵绵的落在他胸膛上,写完了便覆上来,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她没有更多力气了,可还是在试图朝他靠近。   她的掌心温热,能将最冷硬的冰块儿都融化开。   更遑论,陆珏本就没法对她真的冷下心来。   于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拢,再收拢,将她朝他的胸怀中禁锢过来,陆珏没有说话,只微微垂首,用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额角。   方才他对她不好,很恶劣的惩罚。   不仅把她弄哭了,还一直教她哭得不得停,由着她几近溺水的难受,看着浪潮一次又一次淹没她,半分都没有顾念的怜惜,相反甚至觉得快意。   她本该怨他、讨厌他的。   但哪怕难受至极,她也只是隔着肩头的衣裳咬了他,到底没用力,两个人之间,这次换作她来包容他的失态。   室内一片寂静,傍晚的风从窗户下的缝隙溜进来,带起一缕顽皮的声响,也渐渐将室内的荒唐吹散。   晚霞夕照,给两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和静谧的光,惊涛骇浪过后,风平浪静。   外头隔一扇八角山水屏风,云茵实在是忧心至极,才敢斗胆迈进那道门槛,垂首立在屏风后,颤着声儿问了句:   “爷……太太她还好吗?”   陆珏眼睫低垂,指尖理了理婉婉鬓遍濡湿的碎发,吩咐外头,“去备热水。”   他将婉婉从身上抱下来。   两个人分开,婉婉一动就更加难受,眉尖不由自主地蹙起来,她全身发软,脚上的绣鞋早穿不稳掉落在地板上,裙子也被污迹沾染得一塌糊涂。   长睫轻颤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陆珏望着她的眼睛稍滞住片刻,而后目光回避了下,伸手一把扯掉了脏污的裙子,仍旧拿薄毯将人裹成只蚕蛹,将她抱回到正屋里。   云茵与临月踌躇着想上前去接手,但都被陆珏给遣退了。   浴间里的水备好后,他也没让旁人伺候,抱着婉婉放进宽大的浴桶里,坐在一旁卸了她的钗环,放下一把如缎的青丝搭在掌心,亲手为她沐发。   婉婉周身泡在舒适的热水里,极大地缓解了不适感,靠着桶壁有些无精打采。   “累了便睡会儿吧。”   这是陆珏今日下午迄今为止对她说的仅有的第三句话。   第一句压制了所有怒意,竭力平静的问她“哭什么”,第二句他怀着满腔无处发泄的燥意,勒令她“继续哭”。   方才漫长的途中,他始终一言不发。   而到现在,陆珏手中的木梳缓缓划过婉婉的青丝,又如同从前一般细腻轻柔,已经丝毫不复先前的粗重。   他寻常待她本就是如此,可原来纵然端然似玉如陆珏,也会有粗暴的时候。   婉婉以往从没面对过他这一面,初时也下意识惶恐、害怕、抵触,可一切的害怕呼啸过境之后,她只想抱紧他。   人无完人,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正卸下心防,完全坦诚地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所以婉婉哪怕的确很累很困,也还是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说话,行吗?”   陆珏的手掌忽然从身后伸过来,覆盖住她的眼睛。   他俯身吻了下她的后脑勺,“睡吧,等休息好了我们再说,我保证你睡醒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话到这里,婉婉的长睫在他掌心扫过几许,不遑多问,便还是一如既往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她累得很,所以入眠很快。   但大抵是睡得太沉导致身子渐渐不受控制地往水里滑,陆珏为她沐过发,便也宽衣进了浴桶里,抱着她仔细将两人都清理干净,擦干她的头发,便将人放进了被窝儿里。   陆珏换过衣裳后,又进了书房一趟。   这里此时已打扫干净恢复如初,四面的窗户全都打开,吹散了原本浓重的迷乱气息,方才的一切都不复痕迹。   陆珏立在窗边看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屋脊,天完全暗下来时,身后有了一点动静。   茂华受过板子,走路一瘸一拐地到跟前,来跟他请罪。   这厮倒是个顶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先打三十大板,受了痛,但没受太大痛,陆珏把他那点子侥幸心思看得清楚明白,但眼下也不想去追究了。   “下去吧。”   茂华走后,陆珏折身往书架上,将那块儿生母留下的玉佩拿了出来。   那女人临死前好似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被怨恨遮蔽了双眼,以致于亏欠了他许多年,所以拖着一双枯槁的手,硬要将这玉佩塞给他。   陆珏不论是那时,还是后来回想起来都只有无动于衷,内心冷漠、毫无波澜。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以为过往的那些事早已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自我将过去与现在隔绝的界限分明。   可原来不是的。   婉婉只是撞开了他心里藏起来的那道门,看见了里头发霉的东西,就足以教他恼怒失态。   如若真能不受影响,放在太阳底下又如何?   *   这日夜里寅初时分突然刮起大风,吹得院子里的枝叶簌簌作响。   陆珏向来浅眠,一丁点突兀动静便会有所察觉,睁开眼看了看怀里的婉婉,她仍旧睡得很沉,微微仰着脸,鼻尖轻轻抵在他锁骨下。   夜幕中倏忽划过道闪电,顷刻间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雷声轰隆而至之前,陆珏抬手捂住了婉婉的耳朵,男人宽厚的手掌阻绝了雷声的大半喧嚷。   婉婉在睡梦中未曾惊醒,但有些不安稳地轻轻嘤咛一声,更加往他温热的怀里钻,喃喃呓语地唤他:“夫君……”   她大概是梦到他了,无论如何,她的梦里都只有他。   陆珏垂首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哄她继续安稳去睡,“别怕,我在。”   翌日雨势未歇,婉婉前一天劳累过度,一觉睡过去仿佛天荒地老,醒过来时都已过了未时,窗外的风吹进来掺杂了雨水和泥土的气味,十足提神醒脑。   寝间东面的软榻上,陆珏正垂首处置公务。   他昨儿答应了会让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他,所以今日便没有去官署,教人将文牍送来了淳如馆,就在床前守着她。   “醒了?”   陆珏没抬眼,手中文牍沉静如常地又翻过一页。   婉婉又无知无觉地睡了懒觉,很不好意思,“夫君你起身怎么也不唤我呀,这都什么时候了……”   陆珏淡淡的道:“祖母那边我教人去打过招呼了。”   他总是知道她的一切所思所想,婉婉抿抿嘴,下床一壁趿鞋一壁拉响银铃,招呼云茵和临月进来给她洗漱梳妆。   穿戴整齐后,陆珏已给她传了早膳,就放在小几对面。   婉婉脱了鞋偎上软榻,喝粥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偷瞧他。   她就像是个明目张胆偷人宠爱的小贼,偷到手了,还兢兢业业地要确保他没有在生气。   陆珏早就察觉了,但一直到把面前的文牍都处理完了,她的早膳也乖乖用完,才搁置了手中狼毫,抬起头来。   “还是好奇过去那些事?”   他的语调已经听不出回避,十分平和,单臂倚着软枕,姿态松然。   但婉婉摇摇头,认真纠正他,“不是好奇那些事,而是那些事中的你,如果不是你,那些事情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她是只好奇的小猫儿,但是只只对他好奇的小猫儿。   陆珏望着她,眸光稍许停顿了下,对上她满目赤诚,唇角不由地微扬起来,却又十分装腔作势地微微压着。   他朝她招手,“来。”   婉婉眨眨长睫,兴许是联想到了昨儿被他拉到怀里的不堪境遇,一时竟没敢动身。   陆珏指腹稍揉了下眉心,无奈轻笑的问:“害怕我了?”   “没有……”   婉婉连忙否认,她是自己下意识地想歪了,起身绕过小几去到他跟前,陆珏伸臂揽了下,将人转过去,背朝向自己抱进怀里让她靠着。   然后才问起她,“昨日去小院儿都看到什么了,回来哭成那样子?”   “字帖,许多的字帖。”   婉婉回头瞧他,“你看过吗?那些字帖就像是先夫人一辈子的写照,我看得很心疼,心疼她……也很心疼你。”   那间院子里的东西陆珏再熟悉不过。   他沉吟嗯了声,“她生前没有别的嗜好,唯独练字,直到后来虚弱得拿不起来笔这才作罢,字如其人,你如今看到的字便是我那时看到的她。”   婉婉在心里斟酌了很久才问,“她那时对你不好,是吗?”   “这话也只有你敢问了……”陆珏温然笑了笑,“其实幼时不懂事,并不知何为好,何为不好,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子都是那样,冷漠、苛刻、怨怼,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所以他后来待人也是一般地冷漠。   可婉婉觉得他一定已经很克制、尽力避免,才能教自己没有将怨怼留在骨血里,让自己变成最熟悉的那个人。   她没有搭话,静静地听他继续开口。   “她是个可怜人,世上可怜之人大抵都想要将旁人变得同自己一样可怜,她也不例外……可她又对我无比期许,拼了半条命生下我,本是为断绝侯爷将爵位传给旁人的念头。”   “可是侯爷……”   婉婉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事实是侯爷很早的时候就放弃过他,先夫人神思失常却执意留他在身边,他若始终无法接受名师教导,就难以担起靖安侯府的重担。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茂华说,他出生以后,侯爷还曾数次属意将爵位传给陆瑾。   婉婉眼中的夫君,永远都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沉静模样,只有旁人做他棋子、任他摆布的份儿,没有他为旁人棋子的可能。   她很难想象到一个孤立无援的陆珏。   毕竟当她看到他时,他便已经是高坐云端、衣不染尘的世子爷了。   垂首默然了片刻,婉婉酸涩地喃喃低语道:“如果我早生几年,能从一开始便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哪怕什么都不能做,能陪着你也是好的。”   陆珏闻言忽而失笑,“但那样的话,我恐怕便会如陆瑾、陆瑜一般,只是你眼中最寻常最普通的三表哥了。”   这话委婉地像是在跟她兜圈子。   婉婉还要反应片刻才品出味儿来,他这分明是在说她如众多旁人一般,爱慕的只是清贵耀目的世子爷,而并非他这个人本身。   婉婉回过神儿顿时拧眉鼓着他,执拗地说:“不对!”   不对,然后呢?   她分明从第一眼就把他放在了心里。   那时不知道他是侯府的世子,甚至她连喜欢都还不懂究竟是什么感觉,可他在她眼里就已经是与众不同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   婉婉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拿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作势地要给他证明。   “你摸摸看,我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她不开心,陆珏手掌下能摸到她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在跳动,四处蹦跶的小兔子似得,现在被他的话弄得有点急躁。   他忍不住笑,“如此看来倒是我肤浅了。”   婉婉却又不舍得他被人说半点不好,他自己也不行,便喃喃道没有,“当真肤浅的人不会像你活得这样累,就好比二表哥,他总是潇洒得很。”   可她是不会喜欢二表哥的,表面看起来稳重的大表哥也不会,她眼里从来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但婉婉越是喜欢,才会越是心疼他,想要更加多的了解他。   她兀自琢磨考虑了半会儿,才试着问出口:“那你怨过侯爷和先夫人吗?”   她指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个都没有落下,先夫人固然很可怜,但于陆珏而言先夫人毋庸置疑也是施暴者,这才是可悲之处。   陆珏身为其子,亲眼目睹了她所有的可怜,兴许连纯粹的怨都不容易。   但陆珏对她坦然道:“说实话是有的。”   “在第一次被她带去长公主府,看到原来旁的父母子女本该亲近慈孝之后,不甘就免不得会滋生出来。”   “尤其是看到陆瑾事事能博侯爷欢心,我却做不到,也学不会他那样讨人喜欢,侯爷看向我的目光总是忧心、失望,仿佛我的骨子里也深藏了疯魔的影子,不知哪会不会也跟先夫人一样失常。”   “时日长久后,怨恨便也随之而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嗓音极其平静,却到底没有看着婉婉的眼睛。   与人袒露自己不那么风光耀眼、甚至困顿无助的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当这个人还是一贯爱慕、崇敬他的小妻子时,就更加需要很大的勇气。   婉婉听得心里闷出一层浓重的阴霾。   她也察觉到他的骄傲,不由得伸手去握住他,软软的手指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一点粗糙的触感,真实而亲密,也将她的柔软力道传递给他。   她并没说话,无声地护着他的骄傲。   陆珏半垂着眼睫,收拢五指捏了捏她的手,继续道:“可后来年纪渐长,便明白过来怨恨最是无用,心思就不在此处了。”   怨恨最是无用……   婉婉思忖着问:“怨恨,只是弱者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而寻求的发泄出口,一旦滋生,折磨的其实是自己,对吗?”   陆珏抬起眼睫,望着她赞许笑了笑,“对。”   她是只聪慧的小猫儿,单纯、涉世未深,很多事虽然懂得不多,却愿意动脑筋去思考,只要稍加引导,假以时日必定能长成玲珑通透的模样。   陆珏道:“先夫人的后半辈子都在怨恨中度过,她的可怜都来源于无能为力改变现状,将一切悲欢寄托在旁人身上,也就将伤人的利刃递给了对方。”   婉婉若有所思,没言语。   他继续道:“侯府的爵位争了许多年,她便拖着满腔的怨恨与不甘强撑了许多年,直到我十岁时尘埃落定,她才终于一口气散尽,第三年便油尽灯枯了。”   先夫人亡故在庆和十二年的盛春。   万物生发的时节,先夫人却枯萎了,可那或许于她而言才是解脱。   婉婉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心底里对侯爷过往的所作所为如何看法,众所周知这父子二人并不亲近。   陆珏也从始至终都没有学会陆瑾那套讨人喜欢的做派,但依旧靠自己毋庸置疑的能力赢得了所有荣耀与注目。   所以婉婉哪怕听过了那些不耀眼的过去,她也依然从心底里崇拜他。   “我的夫君底下没人能比得上,世子之位、所有的荣光,上注定便该属于你,若那时我能亲眼看着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必定会更加与有荣焉。”   陆珏却不舍得,那时的他处境艰难,哪里护得住娇娇柔柔的她,两个人相遇的时机是意,本就已经是最恰当的时间。   他抬手摸了摸婉婉的脸颊,“过往就算了,你只需亲眼看着我日后去往更高处的每一步便好。”   陆珏给了她进入他心房的请帖,日后任凭她可以在里面撒欢儿打滚儿,婉婉听懂了,心头咕嘟咕嘟地又开始冒泡泡,忍不住转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她仰着脸,拿鼻尖去蹭蹭他的下巴,“这些话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一个人藏在心里那么辛苦,但变成两个人的秘密,是不是会轻松很多?”   陆珏没有办法拒绝她,温柔和可爱是她的赋,能融化任何一个愿意教她靠近的人。   婉婉靠着他的胸膛,坚实而让人无比安心。   她从没有感受过患得患失,也没有过伤心困苦,每睁开眼睛看到夫君,她感受到的就全都是开心。   连思考早膳与夫君一道用什么,对她而言都是件充满期待感的事。   但也正是这样的满足,婉婉才更加理解了先夫人的无助与痛苦。   原先不知先夫人为何对爵位的执念那样重,重到逼疯了自己,重到本末倒置忽视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更不知侯爷为何偏偏对唯一的嫡子也忽视至此。   但现在想来,一个女人,原本与丈夫恩爱不移、举案齐眉,成婚第二年便又传出喜讯。   这本该是件美好的事。   可一切都随着那孩子的不幸小产而化为泡影。   小产连带着拖垮了女人的身体,医师断言她这辈子都难再有孕,两人婚后定是有过一段难忘的日子,越是难忘,才越是教先夫人无奈、悲痛。   所以哪怕不愿意也还是给丈夫纳了妾。   但人心易变,若逢新人笑,必有旧人哭。   先夫人从此都只能看着妾室受宠,子嗣不断,纵然她后来又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曾经的夫妻感情,想必也无法因此复原如初。   陆珏能看见她低垂的长睫,便问:“又在想什么?”   婉婉摇了摇头,“夫君,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小产,后来会不会就不至于那般难堪?”   她分担了他过去的辛苦,就免不了会为先夫人的过往而遗憾。   陆珏知道她还小,所以很多事在她眼里都有假如,好似规避一场不幸,便能万事大吉。   可其实不是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并没有那么多的假如。   不过他的小猫儿并不需要知晓世上的诸多不如意,这一辈子都不需要,她只需要放心依靠在他的羽翼下,安安稳稳、平安喜乐地过好余生的每一就够了。   陆珏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又为旁人的事伤怀,如若早知你回头便要钻牛角尖,我就不说这许多了。”   婉婉忙抱着他哼唧了声,辩驳说没有,“跟你有关的事,怎么能算旁人嘛……”   他在她眼里,至关重要。   陆珏虽然听不到她没说出口的话,但他一定能猜到,所以才会忍不住轻笑,明知故问:“那我是你什么人?”   婉婉看见他眸中笑意,偏不想教他如愿逗弄。   她陡然凶狠起来,侧首过去张嘴咬了口他就近的手指,恨恨地道:“哼!你是最会欺负我的坏人!”   陆珏稍敛笑意,屈指轻轻刮了刮她软软的脸颊,“那会记我的仇吗?”   小猫儿闻言眼珠子微微滴溜了一圈儿,抿着唇好似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好半会儿,才率先站在制高点同他谈起条件来。   “不记仇倒也可以……”   婉婉认真的望着他,“但夫君你要答应我,往后无论什么事都要准我陪着你,有什么话都要跟我说,不能一个人藏在心里,行吗?”   她不想做依附他而生的藤,而想成为生长在他身旁的小树苗,和他永远并肩站在一起,看他看到的美妙风景,也受他受到的风吹雨打。   哪怕本身很弱,却也想竭尽全力去回护他一点点,分担他一点点的愁绪。   婉婉很好哄,他点点头,她就很满足,勾住他的手拇指对拇指按了个契约。   她挺直了腰杆子,理直气壮地跟他说:“那从下回你沐浴开始吧……我可要陪着你的。”   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除了她恐怕没有人能联想到一起,拐弯抹角安慰了他这么久,最终竟是绕回了最浅显的“陪着你”三个字的字面上。   陆珏眉尖不由得轻轻抽动了下。   好奇她的小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他抬手敲了敲她脑门儿,试图将里头的水分敲出来。   他不答话,婉婉就觉得他在后悔。   “行不行嘛!?”   婉婉拉拉他的手,噘着嘴,眼神儿直勾勾的。   她全身上下都没有那一块儿是他没看过、碰过的了,洗澡也经手了两回,可婉婉一到晚上就眼神儿不好,黑灯瞎火地压根儿什么都看不见他。   这不公平。   主要是人没了衣裳,就没了一层遮羞布,也如同树没了皮,从容与淡定就不复存在,她就是想看他不从容不淡定,委实也是跟他学坏了。   她黏上来,好一阵磨人的功夫。   但可惜,今日婉婉没机会等到陆珏一句松口的应允。   两个人在软榻上腻腻歪歪纠缠时,临月来到燕纱门外,回禀说:“爷,大小姐派了人来,说请太太过去一趟呢。”   提起陆雯,婉婉脑子里这就想起来,那晚亭子里的男人,和男人手上的刺青。   她觉得夫君见多识广,遂掐头去尾地跟他问了一嘴。   然而陆珏只听见她在打听旁的男人,顿时长眉微挑,“你打听这做什么?”   “也没什么……”婉婉不能出卖陆雯,含糊道:“只是先头忘了在哪里看过,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想知道盛京里谁有这个嘛!”   陆珏显然是知道的,但不愿意说,手掌又掐着那把细腰吓唬她。   “不准打听,你若再敢偷摸儿地去瞧别的男人,我就再罚你好好哭一场!”   “嗯?”   婉婉细细眉头紧锁,虎着脸鼓他一眼,娇气忿然哼一声,“小心眼儿的坏人,惯会欺负我!”   说着扭身子下榻穿上鞋,一溜烟儿提裙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2章 ·   外头在飘雨,婉婉和云茵撑伞来到如意馆。   一进门,看见桌子上堆了好些画像卷轴,程氏坐在桌边,苦口婆心地劝着陆雯,教她再多看两眼,陆雯不太情愿。   “正好婉婉来了,你教婉婉说说看,这些公子们哪儿不好了?”   程氏抬手来拉婉婉,话却还是对着陆雯说的,“你爹现下心里倒装着你了,有什么都愿意紧着你,可你也得有些反应才行啊!”   陆雯听得耳朵起茧子,忍不住道:“娘,我明明也看了但没有中意的,这些人常年在盛京,私下那点底子我比您还清楚,能看上才怪了。”   “盛京里最顶尖儿的公子你都看不上,你还想嫁到天边儿去不成?”   程氏瞥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现在不着急,等再过几年往出一走,你还得给陆淇那丫头俯身行礼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   “又是陆淇!”陆雯拧眉,“有时候我都怀疑您究竟是真的关心我,还是怕我被陆淇比下去,丢了您的脸面?”   ……   母女俩把话说到这儿,婉婉不得不提一句,赵姨娘确实本事高。   听说赵姨娘这些时日就忙着背靠陆进廉的眷顾和周氏娘家的关系,由周氏娘家二嫂从中牵线,给陆淇牵上了勋国公家的三公子。   周氏娘家二嫂同勋国公府说起来又是一笔远账,暂且搁置不提。   但勋国公府近年来子孙辈平庸,有些没落,是以很愿意同靖安侯府搭上关系,而且外头有眼色的都知道陆进廉膝下就两个女儿,陆淇还要更受宠些。   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勋国公府总比弘昌伯爵府有脸面。   这位三公子的样貌也比弘昌世子教陆淇瞧着更满意,是她喜欢的那一类,赵姨娘母女最近便十分消停,心思全都放在了陆淇的大事上。   陆进廉起先并不满意赵姨娘先斩后奏这一遭。   可挨不过勋国公府那头两厢情愿,他便不再废功夫,将此事交给了程氏,教程氏近来同勋国公夫人走动走动。   眼看陆淇怎的越张罗越高,程氏可不得心急焦灼嘛!   婉婉在旁看着母女二人说着话都要吵起来,忙出声儿打了个圆场,“路上来瞧着雨越下越大,夫人先回去歇息会儿吧,我陪雯姐姐瞧瞧。”   程氏也坐不住,托付了婉婉几声,起身出了门。   送走程氏,婉婉回过头哄了陆雯几句,便兀自坐在桌边随手翻了翻那些画轴,她还挺想看看侯爷给陆雯寻的人家。   因为陆珏的缘故,婉婉现下对侯爷颇有微词,微词不小,怨怼也有。   她现下没有夫君那样高的眼界,宽阔的胸襟,她很怨侯爷当年的薄情、怨他对陆珏的忽视,自己的心尖明月原先被人视作地上霜,她怨气大得很。   可其实仔细看看又会发现,侯爷对府里的孩子、女人几乎都大同小异,所谓偏爱说白了也不过尔尔。   弄得婉婉现在很好奇,男人心海底针,侯爷心里对过往那些年,究竟是个什么想头?   心里想着事,手里翻着卷轴。   翻着翻着,画堆里倏忽有个熟悉的印记从婉婉眼前闪过。   她眼睛一亮,忙把上头的遮盖推开看,底下一卷完整画轴顿时便徐徐显露在眼前。   嗬!这不正是那位建兴小侯爷!   卷轴上画的是霍宴勒马悬停的场景,他拉住缰绳的那手上,赫然就是个显目的刺青。   婉婉才想起来,先前她曾在霍家马场看蹴鞠时瞥过一眼的,怪不得总觉眼熟,是那时霍宴光着膀子,她眼睛光记得回避去了。   “这位怎么样啊?”婉婉是故意的,把那副卷轴提起来试探地问陆雯,“我记得他上回在绣庄还出手相助过咱们的,样貌好,品性应该不赖。”   然而陆雯瞥一眼,才松开的眉头就拧起来,“他?他哪里来的……”   婉婉满面淡然,“我全都看见了,你就如实招了吧。”   她摊开手装腔作势地,像个判官正在审问人犯,淡定地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陆雯听明白了,霎时间好似被人看透了,一路从脸颊红到耳根子,害羞约莫是少数,多数还是窘迫。   “你、你怎么……”   婉婉将那天晚上所见如实说了一遍,临了问她,“上回还说和人家不认识呢,跟我说说吧,你跟人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雯努努嘴,“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个登徒子,我和他能有什么事?”   婉婉感兴趣的很,睁大了眼睛,“他怎么登徒子了?”   这话问到根儿上了,陆雯的脸色忽然有些微妙,纠结半晌,没好气地说:“这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做太子妃不如去做他建兴侯府的侯夫人,嘁,谁稀罕!”   噗嗤!   婉婉真不想当面笑的,但她实在没忍住。   陆雯现下拧巴地很,被她笑得无地自容,顿时扑过来狠狠挠她,“你怎么回事,看起我的笑话来了?”   “小叛徒!”   这边两个姑娘凑在一起又笑又闹时,那边程氏领着素琴也回了畅春阁。   路上雨水打湿了鞋,空气里湿哒哒地教人不舒服,程氏坐在软榻上烦躁得很,先喝了口茶润嗓子。   素琴在旁问道:“赵姨娘那母女俩的事,您还当真要去出这个面不成?”   “不出面那还能怎样?”   程氏提起这遭心里就憋气,“老爷明明白白把这事交到了我手上,他的心思你还不清楚,这事但凡出个差错,头一个就是我动的手脚。”   陆进廉这么些年其实没怎么管过后宅。   可程氏和赵姨娘倒也没有真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大动干戈,府里女人不多,再给他找事,把人惹烦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素琴的心向着自家主子,看得出程氏满心不情愿为她人做嫁衣,“您自然不能动手脚教老爷拿着错处,可……若是三小姐自己出了差错呢?”   程氏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陆淇自己能出什么差错?   她是个心思活络的,顷刻间就能听明白素琴的弦外之音,可她首要得顾念着自己的女儿。   程氏瞧一眼素琴,话音幽幽的,“阿雯婚事还没个着落,侯府的小姐若是出了丑闻,阿雯的处境能好到哪儿去?”   素琴却道:“事办得成与不成、落不落人口实,还是看办事的人具体怎么做,三小姐要出嫁就得过您这关,谁教她娘是个妾,手眼通天也白费。”   素琴心里明显有主意,见程氏没有驳斥,便凑上去,附耳朝程氏低低说了句。   程氏听着一时若有所思,当下未曾言语也没任何表示。   可她心里是明确的。   陆淇要嫁人,可以,但赵姨娘她们母女俩的眼睛一个比一个看得高,打定了主意要越过陆雯去   做梦!   *   入夏后天气热得极快,近来好几场雷雨过后,将整个盛京都闷成了一锅粥。   婉婉晚上睡觉黏人,却很怕热,好几回夜里满头细汗地从陆珏怀里醒过来。   她难受,陆珏也睡不好,遂索性陪她暂时搬到蒹葭玉楼来住,这里靠着湖边,三面环水一面朝园林,原是处避暑之所。   今日陆珏休沐,用过早膳便在二层的小书房处理公文。   婉婉难得没腻在跟前,湖面上断断续续地飘来她的娇笑声,陆珏一心二用地听了好半会儿,还是搁下手中狼毫,抬眸看过去。   小船已随风飘荡到了湖心中央,船舱栏杆处婉婉纤细的小臂半倚,教日光照成了浅淡的藕粉色,小巧的下颌枕在手臂上,像慵懒的猫儿。   她在和陆雯游船。   这丫头近来怎的不如往常那么黏他了,陆珏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她却竟然没有时时刻刻腻在跟前冲他撒娇要宠爱。   他还觉得有点不习惯。   窗外蝉鸣此起彼伏,午后清风夹杂着盛夏的热气卷进屋中,渐欲催人入眠。   陆珏寥寥收回目光,也收起心里那点儿几不可察的“不习惯”,垂眸轻抚了下眉心,身子向后靠进了宽大的椅背。   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轻巧的脚步声。   来人像是光天化日之下入室的小贼,使坏似得偷偷绕到他背后,伸出一双软嫩的素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她身上带着芙蕖清浅的香气,弯腰凑近他耳侧,开口温热、呵气如兰,“官人心中所思为何,以至梦中见我?”   陆珏似是而非地慵懒笑了笑,若是话本里迷惑人的妖精,她该是最妩媚却又最纯致的那一个。   “又闹。”   他抬手握住那细细的皓腕,将人拉到身前来,抱她坐在了腿上。   芙蕖清香萦绕满怀,掌中纤腰堪足盈盈一握,隔着轻薄的夏裳能摸到女子绵软的腰窝,手掌消遣似得摩挲着。   “怎么,终于和你的雯姐姐玩儿够了?”   陆珏话音里明明掺杂些浅笑,却怎么都教人听出来些许不自然的酸劲儿。   婉婉的小耳朵立时竖起来,觑着他说:“玩儿怎么会够呢,我是想夫君你了,玩儿的心不在焉,就赶紧回来了。”   “花言巧语。”   婉婉不乐意被他这样说,噘了嘴,“哪儿有,我说得明明都是真心话,你总不信我,我才最伤心呢。”   陆珏教小猫儿的甜言蜜语哄的嘴角微扬,却拿指尖戳了戳她心口,“伤心了,那让我瞧瞧伤得多重。”   “哎呀,你怎么这样……”   婉婉教他戳得忍不住想笑,捏起小拳头捶了他一下,椅子上的男人稍直起腰调整了下坐姿,但笑不语。   婉婉这会儿想起来问:“我方才听雯姐姐说,陛下近来要移驾前往行宫,夫君你也要去吗?”   行宫在骊山,今年的天气属实太热了些,帝王出行众臣伴驾,大半个朝廷都一道跟了过去,此行没有一两个月大抵回不来。   陆珏淡淡嗯了声。   婉婉微凉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他耳廓边缘,闻言蹙着眉呐呐地问:“那我是不是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你了?”   陆珏好整以暇,“怎么,舍不得?”   他这就是明知故问,却偏偏装腔作势地端着,婉婉都听出来男人浓浓的虚荣心了,当然好满足一下夫君呀。   她美目盈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嗯一声,“舍不得,你不在我独守空闺,多难受啊。”   陆珏眉尖微挑,瞧她装的那么难受,好歹松了一丁点儿口,“规制里倒也没说不能带家室……”   嗯?   说话说一半,不是有“但是”,就是故意吊人胃口!   婉婉一回是稀里糊涂的小鱼,二回三回也都摸清楚夫君的底细了,但她也愿意宠爱夫君,所谓愿者上钩嘛。   她靠过去抱着他蹭一蹭,“好夫君,那你就带着我吧,我做你的小尾巴,每天都给你按肩捶腿暖被窝儿。”   大夏天的,要她暖什么被窝儿……   陆珏眸中笑意溢出来,再说按肩揉腿,哪次不是她哭唧唧地喊累,窝在他怀里反要他亲自动手哄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73章 ·   盛夏闷热,近来老夫人有些身子不适。   婉婉早膳时分前往浮玉居请安,见老夫人歪在软榻上,正由医师仔细把着脉。   程氏与周氏今日来的也很早,进屋瞧着颇为忧心,婉婉问:“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倚着软枕,形容憔悴,摇了摇头没答话。   一旁的李嬷嬷代为回道:“老夫人约莫是昨儿晚膳饮了一盏冰籽露的缘故,受了凉,今晨起身便觉头晕得很。”   程氏闻言关切道:“您若是不舒服的厉害,我这就给宫里递牌子,请皇后娘娘派御医来给您瞧瞧吧?”   但陆老夫人凝着眉,抬手摆了摆。   医师看过脉象也说:“夫人暂且稍安,老夫人无大碍,用几服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婉婉总算这才松一口气。   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侧目瞧见老夫人眼下些许青色,又忍不住嗔怪道:“祖母怕是昨儿晚上就不舒服了吧,都没睡好,您往后可再不能这样自个儿硬撑着了,府上传医师又不是个麻烦事儿。”   是不麻烦,医师都是侯府自己养的。   但人年纪大了,就像个年久失修的物件儿,全身的毛病多得数不过来,今儿难受一旦,明儿难受一点儿,你也分不清到底是新病,还是身子骨本就不中用。   陆老夫人无可辩驳,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虚虚地跟众人笑道:“你们瞧这丫头,如今真是越发的厉害了,我都怕她!”   程氏闻声儿打趣,“那可不,容深千挑万选的媳妇儿,哪儿能差得了?   “您是没见,那天进宫婉婉还挺着腰杆子,把睿王府那没脑子的母女俩修理了一通呢,如今外头人人都知道她是个硬茬儿,可没人再敢在她跟前卖弄。”   周氏也凑热闹,“可不是,咱们原先竟都没瞧出来这还是个带刺儿的,可见容深果然是慧眼识珠。”   女人凑在一起就爱说这些调侃的话。   婉婉被她们一个两个说得无奈,“人家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们就别取笑我了吧!”   宣徽殿那事如今提来不过是个玩笑话,打趣两句罢了。   末了,周氏还是劝老夫人,“这时节京中似乎有些不安生,前些时候才听说城里、宫里都有人染了急病,您千万要保重身体,这事可不能马虎。”   婉婉也听陆珏提过这一桩。   说是那病症最早起源在城西一处花楼,教宫里的太监带进去,染了个皇后凤仪宫中的宫女,这才引起太医院的重视。   是以现下的城里不干净,陆珏嘱咐过教婉婉最近都不要出门逛街。   说起这遭,陆老夫人牵挂着问程氏一句:“对了,宫里那病发在皇后跟前儿,她如今怎么样了?”   程氏劝解道:“您放心吧,那宫女只是个殿外洒扫的,到不了娘娘身边儿。”   “这就好。”   陆老夫人安心点了点头,母女连心,皇后没出嫁前也是老夫人的心头肉啊。   她们三人今日来的早,都坐下陪老夫人用了顿早膳,程氏又陪着说了会儿话,眼瞧着外头太阳晒人,便与周氏一同告辞了。   婉婉留下来陪老夫人消磨时间,她坐在软榻对面插花。   屋里一片安静后,陆老夫人这会儿才问起来,“那天进宫去见皇后,她有没有为难你呀?”   宣徽殿觐见的情形,程氏其实已经和老夫人说过了,不过她稍微用语言修饰了些许,以猫贬人这遭从程氏口中说出来,就变成皇后夸婉婉性子温顺。   可皇后是陆老夫人亲生的女儿,自然不信。   婉婉插花的动作没有停顿,她不打算骗祖母,但也不打算说皇后半句坏话。   “您不必操心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娘娘又不似您每天都能见着我,我在她那里如今还是个攀附权贵的人,又怎能要求她立刻就对我改观?”   “你倒是个想得开的!”   陆老夫人轻叹一口气,但也不能否认,委实就喜欢她这份坦然与心平气和。   而说起皇后,老夫人心里其实也是宠爱居多,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不疼他们又疼谁去呢?如今婉婉成了陆家人,老夫人总还是希望二人能和睦相处。   老夫人感慨道:“小婉儿你别怪她,皇后的秉性我比谁都了解,无非是幼时被她父亲娇惯过了头,养得眼睛跑到了脑袋顶儿上,心眼儿其实不坏的。”   婉婉浅笑,“您说得什么话,我若是不了解一个人,对她有意见、偏见还都是情理之中呢,哪里会怪罪,更何况……您教养出的女孩儿肯定差不了啊。”   一两句话连带着把她自己也夸进去了,老夫人听着直笑。   倚着软枕,老夫人又道:“你这次正好与同容深一道去行宫,得空代我去看看她吧,就说是我的意思,量她还敢使性子?”   老人家对小辈一贯温和慈爱,婉婉明白祖母的用心良苦,便顺从应下来。   骊山行宫之行就在三日后,陆家除陆瑜之外的父子三人都在伴驾之列。   马车一路晃荡出盛京城,马蹄声沉闷,婉婉听得昏昏欲睡,没正经坐多大会儿,就歪歪扭扭地倒在了陆珏膝头上。   他在凝神看文牍,并没有搭理她。   婉婉百无聊赖,闭着眼伸臂环住他,往他腰间蹭了蹭,过了片刻,好似还是浑身不得劲儿,又转过身直接把脸都埋进了他怀里。   陆珏终于有了反应。   伸手扶着她的小脑袋稍微挪了下,他眼皮儿都没动,“困了就闭眼睡觉,不许乱动。”   婉婉正轻嗅着他怀里的香气,闻言露出张小脸仰视一眼,偏使性子又动了动。   他没反应……她再动了动,一双眼睛明知故犯地挑衅望住他,就等他何时生气。   可竟然还是没有。   夫君定力超强,知道她在故意捣乱就更不想搭理她了,目不斜视,岿然不动,若逢心有策略之时,还能专心书写批复一二。   他俯身折腰的时候,婉婉的脸就被闷在他怀里,当头捂个严严实实,气儿都出不顺。   婉婉成了个闷气包,这才终于出声儿了,“夫君,你看了那么久的文牍都不会累的呀,歇会儿吧……”   浑说,她分明是自己累了又不安分,非想教他抽空哄她睡午觉呢。   陆珏对小猫儿那点儿昭然若揭的小心思真是了如指掌,心底无奈的暗笑,话到这儿,却也还是将文牍从眼前拿开。   “先前约法三章,说好不许在我处理公务时胡搅蛮缠的呢?”   近来陆珏常常会将公务带回府上处置,婉婉心血来潮,总要窝进他怀里看他批复朝廷大事,不懂之处问上两句,问到了就要亲一亲抱一抱,哪怕是神仙也难心无旁骛。   婉婉也知道自己不听话,心虚得很,望着他没说话。   陆珏对着她眼巴巴儿的目光,没办法,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小猫儿的耳朵揪了下,权当做惩罚。   而后便还是亲手将她头上的钗环一根一根卸了,墨发散下来,铺散在他腿上,顺滑的绸缎似得。   他把手放在她脑袋上,慢慢摸着,“乖乖儿的,闭眼睡觉。”   小猫儿嘛,撸一撸就好了。   婉婉这就安分了,一觉安稳睡过去,直到行宫后云茵把她唤醒。   睁开眼睛陆珏已不在马车里,云茵说是他先前被皇帝召过去了。   皇帝此回出行,带的妃嫔并不多,除开皇后与高位四妃,便只有宁昭仪和新进得宠的两位美人伴驾。   靖安侯府众人下榻在熙园。   婉婉与大嫂子周氏之间隔得不远,安顿好之后,周氏那边主动派了人,说请她过去说说话打发时间。   周氏这次出行还带着霖儿,婉婉进院子时,见周氏正在廊下拿个小拨浪鼓引着孩子蹒跚学步,口中教着孩子唤“娘亲”。   见婉婉进门,又指着她教霖儿,“言言看这是谁呀,叫婶娘,漂亮的婶娘。”   小孩子正牙牙学语的年纪,教过几遍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婉婉原先不怎么喜欢小孩儿,觉得麻烦吵闹,怎的这么瞧着倒又挺可爱的。   伸手去捏一捏霖儿的小脸蛋儿,滑滑嫩嫩。   婉婉蹲下身来也拿小风车逗孩子,想着道:“这孩子如今瞧着圆乎又壮实,那时候落水看来是没事了吧?”   周氏累得不轻,教人搬来两把椅子,叹道:“幸好是没事,否则他爹还不知要如何怪罪我。”   “大哥看重霖儿,也是好事。”婉婉道。   周氏给孩子扇着风,瞧她很招霖儿喜欢,忽然笑着问:“说起来你跟容深成婚也快半年了,准备什么时候传出喜讯啊?”   话问到这处,婉婉其实也不知道。   她从来都不喜欢看医书,关于男女那些更加没有接触过,自然不知道两个人同房那么多回,每次夫君清理的都是些什么,只知道他每回抽身,她都很觉空虚。   婉婉笑得含糊,“嗐,这事但凭天意吧,我一向体虚内寒,恐怕没那么容易。”   周氏闻言热心道:“女子体虚内寒是常有的,我那时是我亲娘千方百计求来个方子,教我调理了一年多才怀上,回头我把药方写给你,你也试试。”   “我可不爱喝药,苦的人死去活来……”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婉婉不敢轻易接别人的药,玩笑的推辞了一回,但周氏没察觉,又劝说了两回教她试试。   推辞不过,她只好先应下来。   两人这头说着话的功夫,院外有宫中的女官到访,带着一列小宫女,人手捧着一只锦盒,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今日是下榻行宫第一日,皇后恩泽众官眷,也在情理之中。   婉婉收下赏赐,等过后得再去谢恩,也是顺理成章的礼数。   在周氏这儿逗留到天擦黑,她该告辞了,回到自己个儿的院子里,瞧见屋里的灯火亮着,就知道夫君已然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云茵还说世子爷在沐浴。   嗬!   这可让婉婉赶上了吧!   夫君可会藏了,自从她说要看他,他每回就专门赶她不在淳如馆或者已经已经睡了才回来,夜里灯一灭,又是婉婉任由他揉圆捏扁,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婉婉一时摩拳擦掌,踩着小步子就进了隔间。   绕到屏风后先歪着身子偷偷探出个小脑袋看一眼,陆珏惯常喜欢用凉水,所以浴间里没有碍眼的水汽,婉婉一眼就看到他靠着桶壁在闭目养神。   男人微仰着脖颈,精致的喉结愈发鲜明的凸显出来,手臂随意搭在边缘,隆起的肌肉线条流畅诱人,露出水面的胸膛也坚实宽阔。   “夫君……”   婉婉藏在屏风后,嘴角不自觉便上扬起来,欲拒还迎、装模作样的害羞之余,又难掩春风得意的小激动。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内心有一头小野兽正在蠢蠢欲动哈哈哈…… 第74章 ·   陆珏哪怕闭着眼,也早知道屏风后藏着个光明正大偷看的小贼,连小贼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清清楚楚。   “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他侧目看过来,婉婉没打算藏,一壁扭着腰往里走,一壁狡辩道:“哪儿有鬼鬼祟祟呢,我不是都提前跟夫君你打过招呼了嘛……”   明明是他一直坏得很,跟她兜圈子,偏藏着掖着不给她看。   婉婉到浴桶边,瞧着男人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忍不住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现下很放松,没那么硬就显得手感更好得很。   她又捏了捏,抿唇问他:“夫君,我帮你按摩好不好?”   无事献殷勤,果然非奸即盗!   陆珏忍笑瞥她一眼,一时没应声儿,只抬手抓住了她的小爪子,拉到眼前细细的摆弄了两下,忽然冷不防递到唇边咬了一口。   咬得不重,但婉婉就像是块儿软嫩的豆腐,顿时蹙着眉嗔怪道:“好疼。”   婉婉试着抽了抽手,却被他桎梏的很紧。   陆珏垂首又亲了亲她被咬的地方,低低的笑,“不知羞的丫头,你见过有哪个姑娘心心念念觊觎着男人身子的?”   “嗯?”婉婉这就不能同意,理直气壮噘着嘴,“可我不是姑娘了呀!”   “不是姑娘,那你是什么?”   “嫁过人就是女人了呢,”婉婉觑他一眼,喃喃嘀咕,“也没有哪个黄花大姑娘都被男人亲过、抱过、把全身都碰了个遍吧……”   话到最后已经听不见音儿了,但陆珏耳力好得很,眉尖微挑,却不知这丫头是从哪里学会这些“惊世骇俗”之言的。   他可从没这般教过她。   陆珏望着她,眉眼弯起来,笑得胸膛微微震动。   婉婉就知道自己肯定又说错话出丑了,恼羞成怒猛捶了他一下,凶巴巴地恐吓他,“你还笑,不许笑,再笑我就要咬你啦!”   她像是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儿,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也吓唬不了人,反倒教人愈发想把她抓过来,狠狠揉搓一通直到服服帖帖。   婉婉气哼哼地,没等收回手来,陡然被人拉着手往前拽了一步,跟前的男人倏忽站起身来,拦腰一把便将她也抱进了水里。   身子入了水,婉婉轻呼一声,水是凉的,但此时盛夏,泡在里头也不担心着凉。   陆珏揽她到身上,两个人交叠在一起,婉婉顿时脊背一僵。   “夫君你、你这是做什么呢?”   她不着痕迹拿小手轻轻抵着他,陆珏倒风轻云淡,抬手轻轻往她单薄的夏裳上浇了一把水,浇花儿似得,便教那衣裳下掩藏的牡丹春色徐徐显现了出来。   陆珏指尖轻拨她衣襟,“依你的说法,准你碰回来,两相清算。”   他束手以待,好似任她施为。   但身处其中与作壁上观哪里能一样?   婉婉是要从容地看他局促,才不是把自己当成送入虎口的小兔子,哪儿会有兔子去给老虎挠痒痒,挠舒服了再将自己麻溜儿奉上给人塞牙缝的?   她脑子转过来弯儿,才不要上他的当!   陆珏却不肯放过她,大手捏住那一截细细的后颈,就将想逃跑的小人儿提拎回来,抵在桶壁上。   婉婉扑腾着双腿蹬了蹬,被他毫不费力的就压制下来。   她双手也被钳制在身后,彻底成了只落入虎口的兔子,只好蹙着眉冲他哼唧,“夫君,你放开我好不好……今天先不跟你两相清算了。”   啧……可他很有些想教她来不择手段地“清算”啊。   陆珏手掌握着她细细的颈项轻抚,慢条斯理地道:“晚了。”   男人神色始终波澜不兴,但那只好看的手惯会欺负她,落在她身上,像个耐心的工匠在雕刻一尊温软玉雕,不疾不徐、精雕细琢。   衣衫褪尽,婉婉面上酡红,不安地扭动着软软的身子,陆珏终于俯身过去,附耳问她,“再说一遍,想不想要?”   婉婉咬唇,难受地忍耐片刻还是被他逼得没办法,软着嗓子应了声。   陆珏这才满意地松开她的手,垂首亲了下她的鼻尖,掐着掌中细细的柳腰重新靠回到桶壁,教她:“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老天爷知道,婉婉在心里默默腹诽了千万遍夫君是大坏蛋!   夜幕初降的熙园小院儿,月色撩人温柔,外间正燃香的云茵听着浴间里徐徐传出缠、绵的动静儿,暧、昧地笑笑,随即见怪不怪地退了出来。   出门正好拦一把廊下的临月,“主子小两口正蜜里调油呢,快别没眼色了。”   临月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可也已经习以为常,修炼的面不红心不跳了,掩嘴直笑,“咱们姑娘怕是个缠人的小妖精转世,都把世子爷从天上拉进红尘中了。”   红尘多好啊,热热闹闹,比从前那冷冷清清的看着可有人味多了。   翌日天气晴好,清晨骄阳就有些灼人。   婉婉的膝盖不幸在昨夜的欢愉中不小心磨破了点儿皮,现下青红交加,陆珏早起又照看着上了一回药膏。   小猫儿如今被男人养得越发娇气,药膏覆上去稍微有点蜇,立时哼哼唧唧地冲他喊:“夫君,都怪你,我好疼啊……”   他掌心温热握着她的膝盖,只能耐心哄着:“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上完药膏,陆珏把她的裙子放下来,将将盖到珠圆玉润的小脚上一寸,他手掌捏了捏,婉婉这会儿倒知道害羞了,轻踢他一下,忙将小脚藏进了他的衣摆下。   早膳过后,陆珏便要前往皇帝下榻的承明殿议政。   婉婉偎在软榻上补觉,没睡醒呢,就总觉着耳朵里有根羽毛不停地在挠她痒痒,睁开眼一看,陆雯正瞧着她坏笑!   “瞌睡虫,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迷糊!”   婉婉觉得陆雯不懂,摇摇头叹口气,“且等着吧,再过一两年你也是我这般。”   陆雯确实没听明白,只觉她是故作深沉,嘁一声,又来拉她,“快起来,听说行宫西边儿聚了几个公子哥在比试攻擂呢,咱们也去瞧瞧。”   皇家行宫,若是没有皇帝的首肯,谁敢在里头随便玩乐呀。   这厢两个人跑去凑着热闹一看,果真是场面不小,原是随行的好些官员、官眷、皇子们都在场,大赢朝尚武,这就是给好动的年轻人们疏松筋骨的。   既是玩乐,规矩就不那么重。   陆雯拉着婉婉寻了个视线开阔的观台,擂台上正是武将家的公子比试,两人都用□□对战,挥舞地虎虎生威,引起周遭如潮的喝彩声。   陆雯也爱看,跟着一道激动地欢呼。   偏只有婉婉,皱着脸装不出愉悦,眼睛眉毛都挤成一团,浑身都跟着人家挥舞的起落一惊一乍,感觉那□□的棍子好似一棍一棍尽都打在了她脸上。   咦……看着就好痛……   此时距离擂台旁几十步外的小阁楼中,皇帝立在窗边,倏忽指着观台上的婉婉唤了声陆珏,“容深,那不是你府上的小丫头嘛。”   陆珏神色淡淡地,并不愿意皇帝的目光落在婉婉身上。   他从小猫儿入场就看到了,她站在围栏边,五官随着人家擂台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乱飞,可还是太漂亮太耀眼,站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眼注意到。   “她心性小,一贯贪玩儿,让陛下见笑了。”   “是小……”   皇帝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复又去看擂台上的动静,曼声道:“这二人倒是不相上下,斗了大半天了,也瞧不出究竟谁的本事更高一些。”   一旁的太子道:“现下年轻的男儿们个个儿有为,将来便是朝廷的栋梁之材。”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便吩咐李德全,“你去一趟,给他们些彩头,就说是朕赏的,教他们都拿出真本事来,赢者得之。”   李德全呵腰应是。   后头伴驾的霍宴目光在围栏边流转一瞬,忽地也朗声请缨,“既然有陛下的彩头,那臣斗胆,也想上去献献丑,还请陛下恩准。”   章家被贬谪后,霍宴已接过禁卫指挥权,如今也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   皇帝从不在意年轻人争强好胜,反倒十分赞许,大手一挥便教他去,“你既是要去那就得力压场中一众习武之人,如若做得到,朕便再许你自己要一赏。”   霍宴分毫不怵,“臣谢主隆恩。”   身负本事的人大多有几分傲气,如陆珏、如霍宴,既出手便不可能空手而归。   李德全与霍宴齐齐现身之时,擂台内外静了片刻,等李德全传完了皇帝口谕,场中欢呼声前所未有的热烈。   圣驾不亲自露面,就是不想扰了这儿的氛围,众人该干嘛还干嘛就是,可大家伙儿现在都知道皇帝正看着,自然一个个越发踊跃卖力起来。   霍宴飞身上擂台,手中长刀的刀刃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睛都疼。   烈日炎炎,婉婉用力眯了下眼睛,悄默声儿凑到陆雯耳边说:“雯姐姐……我怎么觉得霍小侯爷在看你啊。”   陆雯眉头紧拧,坚决不认,“你看错了。”   嗯?   婉婉暗暗瞥她一眼,刚才明明还跟人家对视上了呢,可是小侯爷一笑,陆雯眉头却就拧起来,这俩人别别扭扭,肯定有问题呀。   周遭的欢呼声浪潮似得,此起彼伏,直热闹了小半个时辰。   霍宴一把长刀使得极其霸道,接连上场攻擂的□□、利剑,无一不被压制的毫无招架之力,他在台上笑得张扬,“再来,要么就一起上。”   此时却已无人敢上台。   静了片刻,李德全命人敲响铜锣,上擂台亲手将彩头递给了霍宴。   霍宴的目光却不在彩头上,他回首往小阁楼的窗边看了眼,随即一指围栏边的陆雯,吩咐一旁的小太监:“拿去给陆大小姐。”   话音落,场中一片哗然。   男人们大多顺势起哄不止,姑娘们都在掩嘴轻笑瞧热闹。   婉婉也在瞧热闹,她看到身边的陆雯脸红了,从一点点红加深到很红,非常红,再渐渐蔓延到耳根子,闹得整张脸都好似要滴下血来。   “你……你这人……”   陆雯羞恼得不行,难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憋了好半会儿才憋出来句:“莽夫!这弓重得跟石头一样,我要来做什么呀!”   说完她实在是没脸再待下去了,拉起身旁的婉婉,转身一溜烟儿跑出了擂台。   身后调笑声又是一阵难平的浪潮。   有人捏着嗓子学陆雯的模样调侃霍宴,说小侯爷不识情趣,给姑娘家怎么能送长弓,果真是莽夫一个。   远处小阁楼窗边。   陆珏瞧着婉婉渐渐跑远的小身影,余光中的太子面容平静,但搭在窗沿上的右手,已不由得握出了手背的青筋。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   陆雯拉着婉婉一气儿跑出去小半盏茶的功夫,等完全听不见擂台那边儿的动静了,才终于在一处小亭子里歇下来。   烈日炎炎,两个人都是一头的汗。   婉婉拿手中的团扇轻轻拍着胸口喘气儿,还记着打趣她,“你跑什么呢,越是跑得快,才越是教人看得心里有鬼呢。”   陆雯胳膊倚在围栏上用手捂着脸,只需要稍稍回想起来方才的哄笑声,就把她无地自容的要命,简直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我的一世英名真是毁在那莽夫手里了!”   “还莽夫呢?”婉婉用团扇敲她一下,“真正的莽夫哪儿能跟你说上话呀,况且人家得了弓便送你弓,我瞧着不是莽,是真。”   陆雯的眼界儿多高啊。   霍宴若没有点儿本事,她那天晚上就算才被太子伤透了心,也不可能留在亭子里和他单独说话,看都不可能看一眼的。   但陆雯十分嘴硬,“什么莽啊、真啊,我看他自己都没你想得那么多!”   婉婉忍不住笑,“那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陆雯这次倒没有再恼羞成怒地来挠她了,两个人并肩坐在围栏上说私房话时,小亭子外忽然有人扭着腰过来了。   支着眼皮儿一瞧,却是比程氏还关心陆雯终身大事的陆淇,约莫她刚才也在擂台凑热闹。   “你来做什么?”   陆雯面色不善,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眉头就皱起来。   陆淇倒难得明艳朝她笑了笑,“来看看大姐姐你呀,方才擂台上那一出可真是热闹极了,教我往后好多天都有的乐了呢。”   约莫不等明天,整个行宫都会知道霍小侯爷与陆大小姐两情相悦。   陆淇观望了这么久,从陆雯当不成太子妃开始,她的斗志和攀比之心就已经被赵姨娘勾动起来,原以为陆雯会找个什么下家呢,竟然只是霍宴。   霍宴那一类陆淇并欣赏不了,参照弘昌世子可见。   况且陆淇现下和勋国公府已算是八九不离十,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尚且未定,但大公子体弱多病,二公子是庶出,只有三公子最有可能承袭爵位。   而霍家原先远离盛京多年,就算如今霍宴回来了,人脉地位肯定也没有常年扎根盛京的勋国公府来的体面。   这么一想,陆淇心里简直愉悦坏了。   陆雯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瞧着这人就窝火,“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巴巴儿地凑过来,烦不烦?”   陆淇撑着遮阳伞,也不生气,“瞧大姐姐这话说的,咱们姐妹之间怎么没关系,我是专程给你贺喜来了,祝你与建兴小侯爷早日结成连理、地久天长。”   她说着拿手帕掩嘴轻笑,戏弄的心思都要溢出来。   陆雯气得想冲上去撕烂她那张破嘴,婉婉也觉不悦,蹙着眉开了口。   “陆淇,你心里如何想法大家都清楚,何必跑来多此一举,但这世上比攀比重要的事多不胜数,望你别局限了自己的眼界,还以为旁人都和你一样想。”   陆淇斜歪歪地瞥婉婉一眼,碍于先前被罚跪祠堂的痛苦记忆,哼了声没言语。   陆雯压一压火气,也道:“就是,嫁给谁都是嫁,但日子过成什么样还是得看人,我自己乐意我就开心。”   陆淇嗤笑了声,才不相信她的说辞,什么没有攀比之心、什么自得其乐,说给鬼听呢!   “大姐姐开心就好,苦中作乐,我且看你能高兴到几时,咱们走着瞧!”   说着话,陆淇扭着腰又一阵风似得走了。   陆雯在后头鼓她一眼,“目光短浅,还以为那勋国公府是什么好地方呢,别到时候人家给她塞一院子小妾,她还哭着跑回来问赵姨娘该怎么收拾!”   擂台上的事果然当天下午就传遍了行宫。   众人都知道先头皇家大选上,陆雯因为太子好生难堪了一番,然而这才过了大半年,在太子那儿如同鱼目的陆雯,就变成了霍小侯爷心上的珍珠。   这……怎么能不引起一番波澜呢?   傍晚时分,婉婉正眼巴巴儿等着夫君回来一道用晚膳时,云茵进来道:“快别等了,世子爷回来便被侯爷召去了那边儿,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的。”   想必是为了陆雯的事。   陆进廉年轻的时候常干这种事,不过只是逗姑娘玩儿罢了,是以当这事落到自己女儿身上,他决计是不愿意的。   他对霍宴没有底,自然要寻同霍宴交好的陆珏问问清楚。   婉婉独自一人用过晚膳,夏日暗得晚,便又偎在软榻上看了会儿书。   陆珏回来时正瞧她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小鸡啄米似得,他走过去瞧,这丫头看的竟还是《政史通合》,也难怪会枯燥得打瞌睡。   小几边放了一小碟墨汁,他拿狼毫沾了些许,抬手凑着小猫儿的鼻尖和脸上画了两笔。   婉婉梦里只觉得脸上湿乎乎的,约莫就梦到了水觉得渴,便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唇,给自己解渴。   陆珏眸中笑意浮现,指尖沾了盏中甜乳茶轻覆在她唇上,婉婉在梦中尝到甜头,果然满足得很,随即将红唇微微噘起来吮住了他的指腹。   十指连心,指尖一点酥酥麻麻的触感只需要片刻就能传遍全身。   陆珏好整以暇瞧了半会儿,眸中暗色逐渐遮住笑意,修长的手指不由得捏住小花猫儿的下颌,撬开她的红唇探了进去。   婉婉的瞌睡一瞬间全都入侵的难受搅散了,睁开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呆怔怔眨了眨长睫,回过神就冷不丁儿给了他一口。   “又想欺负人!”   她话音含糊,蹙着眉煞有其事地哼唧了两声教他松开。   陆珏轻笑了声,收回手慢条斯理拿块儿手帕擦拭,却没告诉小猫儿自己如今变成了小花猫儿。   他落座在软榻上把人强硬地圈到怀里来,随手拿过婉婉方才看的书,一本正经地转移了话题,给她讲起书上被标注出来的疑难问题。   婉婉窝在他怀里,不满地扭了扭,还被他弹脑门儿教训,“专心。”   她从读书时候起就是个顶乖巧的学生,被这么一教训,好嘛,满腔阵仗还没等架起来,又只能别别扭捏地偃旗息鼓下去。   期间云茵和临月进来添了两回茶水,婉婉都没明白她们为什么瞧着自己就笑。   自己有那么好笑?   直听讲到外头挂灯时分,陆珏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花猫儿,教她去洗漱准备就寝。   但兴许是他声音太好听,讲得也深入浅出,婉婉越听越入迷,还不愿意,拉着他的袖子央求,“夫君,再讲一个问题好不好,我还想听。”   陆珏眼中倒映着她的小花脸,唇角微扬,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今日就到这里,该就寝的时辰了,乖乖去洗漱。”   “唔……好吧……”   婉婉噘着嘴很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磨磨蹭蹭从软榻上下来,去到隔间唤云茵和临月进来伺候。   陆珏倚着软枕目送她进去,手指敲在小几桌面上不出十下,便听见隔间传来小猫儿气哼哼的喊声:   “陆容深!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嗬,这恐怕是气坏了吧,都连名带姓地唤他了。   *   婉婉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陆珏哄了好些天都没有哄好,而那边擂台的事后,外头逢人遇见陆雯都要拿这事打趣,她不敢出门走动,正好和不想理夫君的婉婉凑在一处,整日玩儿花棋。   这日早膳后,婉婉先前给皇后处递的牌子得了回应,她先头答应过老夫人要去看看皇后的。   算算日子,前来行宫这几天该前去参拜的命妇大抵都已经参拜过了,她现在去也清净,若能心平气和地同皇后说上几句话,兴许算是个好的开始。   这般想着,婉婉便没有去找陆雯,领着云茵撑一把遮阳小伞,前去拜见皇后下榻的地方拜见。   盛夏的早晨便已骄阳似火。   婉婉头顶一把遮阳伞似乎没起太大作用,一路走过去晒得她有些头晕眼花,到廊下碰见的依然是大宫女律容。   “上回宣徽殿之后好些日子未见,姑姑近来可好?”   律容如今倒不敢对着婉婉随意托大,忙下台阶上前迎了两步,福了福身,“劳小夫人挂怀,奴婢见过小夫人。”   婉婉含笑颔首道:“姑姑不必多礼,前些时候递了牌子,今日我前来拜见娘娘,还劳烦姑姑代为通禀。”   律容难为道:“您先稍等片刻,此时不巧,太子妃现下正在殿中与娘娘说话,奴婢先进去同娘娘知会一声。”   婉婉点点头,撑伞站在院中等着。   律容进殿时,皇后与姜蕴正分坐上下首,下首的姜蕴面冷心硬水火不进,上首的皇后暗自恼怒,闷气受了一茬儿又一茬儿。   这位新晋太子妃可真是个硬茬儿。   姜蕴打从一开始就背靠永安长公主,压根儿没想过试图与皇后这位婆母冰释前嫌,是以任凭皇后如何想给她立威,她一招都不接,全都不动声色地拦了回去。   皇后堵得都快要心梗了,就想要个孝顺合心意的儿媳妇,简直都难如登天!   恰好这会子律容进来回禀,又说是婉婉前来拜见,皇后正在气头上,拧着眉便道:“不见,教她回去。”   律容迟疑片刻,半掩着嘴低声劝道:“娘娘,这怕是老夫人的意思,人都来了,还是见见吧。”   先头老夫人苦口婆心地劝了那么久,唯一的愿想就是让皇后敞开心扉接纳婉婉,日后那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侯府当家做主的人,不接纳气的还是皇后自己。   皇后缓了缓心气儿,看着底下悠闲饮茶的姜蕴,婉婉似乎都顺眼了许多。   外头蝉鸣嘈杂,日头几近要把人融化了去。   伞面透下来的光把婉婉的脸照出一层闷热的红,嘴唇却发白,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眼前越来越晕,脑袋里却愈发沉重,难受得很。   律容进殿还没有出来,先出来的却是太子妃姜蕴。   两人迎面相对,婉婉依着礼数冲她福了福身见礼,姜蕴并未有所回应,但也未曾有何为难,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只一动作,婉婉腿就有些发软,多亏云茵扶了一把才站稳。   云茵担忧瞧她,“你怕是受不了这天热,要不别等了,咱们先回去吧,改日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想必也不会怪罪的。”   婉婉确实站不住,只怕待会儿就算见了皇后也没心思跟人家好好说话,遂蹙着眉点点头,让云茵上前同人留了话先行告辞。   出来后忙往熙园赶回去。   然而路程才走了一半不到,婉婉眼里的事物便成了一滩融化的颜料,黏黏腻腻地搅弄在一起,随即天旋地转,两眼一抹黑。   耳边只听云茵急急呼唤了两声,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   再醒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婉婉脑袋昏昏沉沉,朦胧间瞧见床前站了个人,却也看不清是谁。   “云茵……”   应声儿的是个宫女,上前来扶起婉婉,恭谨道:“拜见小夫人,云姑娘也中了些暑气,我们娘娘便教她在外间稍事歇息,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你是……”婉婉看着这人有些眼熟,顿了顿神儿,赶在对方开口前认了出来,“宁昭仪的婢女,碎玉!”   宫女颔首,很惊喜贵人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碎玉回身倒了杯茶水递给婉婉,“娘娘今日从陛下处回来,路上经过正好碰见您晕倒,吓得不轻,便将您扶上御撵带了回来,您现下感觉可好些了?”   婉婉点点头,接过茶盏润了润嗓子,问:“昭仪娘娘现下在哪儿,我想当面道声谢。”   碎玉道:“娘娘现下在偏殿陪小殿下,您先歇息片刻,奴婢前去回禀。”   碎玉出去后,婉婉起身去看了看云茵。   云茵的症状实际比婉婉还严重些,但因为她身子骨一向强健些,加之心里挂念着婉婉,没有晕,却也乏力得头晕眼花。   宁昭仪教人熬了些冰镇绿豆汤给她解暑,又安排了她在殿中靠着软榻歇息,两人这厢说着话的功夫,外间有人迈进来。   碎玉来请婉婉前去偏殿见宁昭仪。   婉婉进屋时宁昭仪正弯腰立在婴儿床边,轻轻摇晃着哄小殿下安睡,抬眼看见婉婉,柔和笑了笑。   “你可算是醒了。”   婉婉第一眼望见宁昭仪,却一时稍觉讶异。   她与上回堆雪人时的差别甚大,但不是往圆润、容光焕发的方面好,而是教人一眼看过去便显出憔悴的差别。   婉婉站定福了福身,轻声道:“今日给娘娘添麻烦了,多谢娘娘援手。”   “这哪儿算什么麻烦,”宁昭仪含笑摇头,“早前就听闻你也在行宫,原想寻个由头和你见面的,可惜誉儿这段时间一直生病,也没有机会。”   “难得娘娘还记得我。”   “京中第一美人怎会不记得,我后来还听说你嫁了靖安世子,又在宫宴上训了睿王府的人呢。”   宫墙深深,除了这几件传开的事,宁昭仪也无从得知婉婉其他的消息。   言语间,婉婉不由得细细打量面前这位昭仪娘娘,她天生一双大而圆的小鹿眼,本该是个极水灵的模样,但如今透出疲惫,笑也很黯淡。   婉婉稍许倾身往婴儿床中看了眼,睡着的小孩子看起来白净圆润,并看不出什么不妥,遂问:“恒王殿下是怎么了,御医看过怎么说?”   宁昭仪提起此事眉尖便蹙起来,抬手携婉婉去杏黄软榻稍坐,苦恼为难地叹息,“还没有看御医,娘娘……娘娘不准我张扬。”   “为何?”   婉婉眉尖一时拧得很紧,她绝没有打探皇室秘辛的心,可贤妃在干嘛呢,孩子生病了却不许看病?   眼下偏殿没有旁人,宁昭仪才焦心道:“娘娘说誉儿这是犯了鬼煞,冲撞了陛下却被陛下的龙气镇压,先前已派了巫医给我,还说此事不可以传扬出去的。”   “这……”   婉婉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不懂巫医,可大赢朝确有为帝王驱邪避凶的神官司,恒王若与帝王命格犯冲,结果恐怕不会好。   但贤妃教宁昭仪隐瞒病情拖延不治,总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异。   婉婉见她满面忧愁,想必也不好受得很,自己的孩子病了却没法儿光明正大请医师看诊,试问哪个母亲不心疼啊?   婉婉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思忖道:“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事的,不过巫医毕竟玄乎,若有机会你还是……”   话没有说完,碎玉忽地从殿外匆匆跑进来,“娘娘,贤妃娘娘来了。”   宁昭仪闻言忙从软榻上站起来,对婉婉道:“抱歉,娘娘她向来不喜欢我与你交往,我没法儿留你了,你回去后记得再寻个御医瞧瞧身子。”   婉婉也不好再给她添麻烦,当下便带着云茵往殿后偏门去。   她走出去前只听见似乎是贤妃进来,言语颇为严厉地质问宁昭仪,“你方才在做什么,屋里还有谁?”   宁昭仪惶然否认,“娘娘没有,我是一个人……”   后头的便听不清了。   婉婉也不知宁昭仪与贤妃之间常日究竟如何相处,可她只听宁昭仪话音里的慌张,也能猜到大抵是害怕居多,哪怕就连孩子病了,但凡贤妃不准传医师,她再忧心却也不敢。   这边婉婉正与云茵相扶着往熙园回去时,皇后那头才得知婉婉晕倒的消息。   “晒晕了?”皇后手中拿着的茶盏一顿,“她不是早都回去了吗?这莫不是出苦肉计?”   人到皇后这儿来走了个过场,没等皇后召见便先行告辞离开了,却又半路禁不住日晒晕倒,皇后怎么想都觉得这像是出专门来离间人心的啊。   律容倒是替婉婉开脱了句,“先前是听闻过这位小夫人身娇体弱,走一路过来,这日子太阳那样烈,别说她,换了底下干粗活的下人恐怕也会受不了。”   皇后蹙着眉,“可她这一晕,毕竟是从我这儿出去的,教容深怎么想,莫不是还以为我给她使的绊子?”   皇后承认自己对婉婉确实有偏见,可她绝不可能为了这个偏见,当众给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下脸子教外人瞧靖安侯府的笑话。   连姜蕴也是同理,皇后再不待见,也只会私下里敲打,不可能摆到外人眼前去。   律容沉吟道:“世子爷明察秋毫,想必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错怪了您,就是不知那位小夫人会不会乱说话了。”   “你走一趟吧,”皇后看向律容,“带些补品什么的去熙园看看,把话跟容深说清楚,别教个小姑娘就把陆家的人挑拨得团团转。”   律容颔首领命,退了出去。   *   傍晚日照西落时分,陆珏与太子自皇帝处议政出来,才听闻婉婉中暑之事。   陆珏阔步走后,太子不过多问了常喜两句,听到当时太子妃姜蕴也在皇后跟前,回去后便径直踏进了太子妃姜蕴的云华殿。   此时姜蕴正坐在桌边悠闲修剪盆栽,见太子到了跟前,方才起身福了福身,“殿下今日回来的倒比寻常早些。”   “你今日去了母后处?”   太子在桌边落座,也教她一道坐着,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整张桌子,半点都亲近不起来。   姜蕴继续修剪着花枝,若无其事嗯了声,“但怕是又惹了她老人家生气,殿下此来是为劝诫臣妾的吗?”   她没有任何情绪,两个人本就是为了权势而结合,彼此心知肚明,若太子需要她在皇后跟前软和退让一些,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但太子此来并非为此。   “今日容深的夫人在母后殿外,你看到她中暑了吧,为何当时未曾言声?”   姜蕴手中剪刀一顿,“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妾没听懂,臣妾与她素不相识,为何要多管闲事?”   “闲事?”太子望着姜蕴轻笑了声,“容深与母后之间的事于孤而言不是闲事,于太子妃而言亦不该是闲事。”   他说着稍顿了顿,“兴许姜小姐会对那位小夫人心有芥蒂,但太子妃不该有。”   话到此处已十分明显,姜蕴怎会听不明白。   她从前心仪陆珏、还赠送过画轴的事,旁人兴许不知,但太子是陆珏表兄,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可人心的事有什么好分辨的,分辨不清,也没有必要。   姜蕴将手中的剪刀放下,看着太子道:“殿下会觉得我对陆小夫人有私心,难道不是因为殿下自己心有牵挂,才觉得旁人便都是这般放不下?”   前些日子擂台上霍小侯爷给陆大小姐当众赠长弓,当晚太子便生生在书房静坐了一整夜直到天亮,姜蕴分明都看在眼里。   二人相对而坐,室内一时静默。   太子并没有生气、恼羞成怒,他本性便就是温和的,他的太子妃说的也是事实。   “兴许的确是孤以己度人,但你我如今已同在一条船上,既然都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凡事还是勿要掺杂私心的好。”   姜蕴当然懂靖安侯府、陆珏对太子的重要性,淡淡地颔首,“臣妾谨记。”   太子走后,姜蕴唤来身边的大宫女,亦是相同的吩咐,“靖安侯世子夫人今日中了暑气,你带着东西走一趟,替本宫去瞧瞧吧。”   *   熙园中。   婉婉回来便吩咐临月去传了个医师,结果医师来了,她只让医师给云茵瞧,自己揣着手郑重其事地说自己没事,不用人家看。   临月和云茵一瞧就知道她的心思,这肯定是不想喝药啊!   两个人不答应,遂一左一右过去站到面前好似两个冷面无常,婉婉左右逃不过,还是只好教人诊了脉。   果不其然,虽然没有大碍但也收获了苦涩的药方一张。   陆珏回来时已近傍晚酉时末,正碰上律容在屋里过问婉婉的情况,婉婉在软榻上坐的端端正正,已应付了好半会儿。   她也不知道律容为什么一直不打算走。   直到陆珏进屋,律容特意当着陆珏的面表达了皇后对她的关怀之情,婉婉才从中品出点味儿来,合着人家就不是为看望她来的。   律容功成身退,婉婉才冲陆珏努了努嘴,“娘娘其实是怕我回来胡乱跟你告状吧?”   陆珏没先言声儿,提步过来将手掌覆在她额头上摸了摸,问:“医师看过怎么说的,现在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他看起来没有常日那么温和,婉婉不好造次,乖乖摇了摇头,“我没事,夫君你别担心嘛。”   “近来这么烈的天气你也敢往外头跑,纵然给皇后娘娘递了牌子,晚几日又能如何,不听话!”   陆珏两指重重捏了捏她的脸,轻而易举就给她捏出了两个红印儿。   婉婉顿时蹙着眉拉了拉他的手,软声软气地跟他喊,“夫君,疼……”   这会儿就娇气得不行了,他不在的时候,明明风吹日晒她也能顶得住。   陆珏此时很有些想揍这不听话的小东西,但不舍得下手,只好屈指对着她脑门儿敲了敲,教她长记性。   恰逢此时临月从外头端来药碗,瞧世子爷在跟前,便正好呈到了世子爷手里。   陆珏接过来,捏着小勺轻轻的搅动散温,回过头便仍记得问起她,“今日去拜见究竟怎么回事?”   皇后究竟有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当时婉婉先行告辞了,那只有皇后自己知道,可总归陆珏是绝不肯教婉婉受半点委屈,再憋闷着心里难受。   婉婉听懂了他的话,眼睛滴溜了下却凑过去搂着他一只胳膊,“夫君,女人间的事我想自己处置,你看着就行,好不好?”   她不喜欢事事把人往坏的那方面猜度,况且皇后对她的偏见,并非靠陆珏去与皇后掰手腕便能化解,要想皇后发自内心地尊重她,她得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   “那万一人家把你欺负的哭鼻子怎么好?”   陆珏捏着药匙垂眸轻笑了声,婉婉顿时不满地哼唧一声,拉了拉他的胳膊,“怎么这样说,我哪里爱哭了?”   她不肯认,觑他一眼低低地反驳,“更何况明明只有你才总爱欺负我……”   陆珏但笑不语,没有否认。   他是很喜欢看她哭鼻子的,泪眼汪汪、盈盈水润,眼尾一道嫣红的痕迹,旖旎而艳丽,美得能勾动他心里最隐秘的欲望。   但那只能他一个人看不是吗,哪儿教旁人把她欺负哭了去。   “你想自己处置便自己处置吧,但若有自己处理不了的,也不要硬撑,嗯?”   他待她总像是在扶植一株娇弱的小芙蕖,为她遮风挡雨抵挡波涛,却也许她自己从淤泥中奋力生长,从而开出漂亮的花朵。   婉婉面对他永远都只觉得自在和舒适,抿唇点点头,“夫君最好了。”   “好了,乖乖把药喝了。”   汤药的温度适中,陆珏将勺子拿出来,银碗递到她面前。   但果然,婉婉瞧他好脾气的模样就不死心,试图跟他打商量,“夫君,我其实醒过来的时候就不难受了,能不能不喝呀?”   早听云茵说过她寻常喝药就最爱耍赖皮,陆珏面上尽是无从商量的沉静。   “不行。”   婉婉蒙混不过关便恃宠生娇,干脆一把撒开他,兀自倒回了软榻上藏着,“哎呀,不想喝、不想喝,闻着就苦死了……”   “又不听话了?”   婉婉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看他,一个劲儿直摇头,使性子耍赖得厉害,“嗯……不想听、不想听!”   那好,陆珏抬手将小银碗放在小几上,大手伸过去掐着小娇气包的一把细腰将人压制成趴下的小猫儿,吧唧就给了她尊臀一巴掌。   “再说喝不喝?”   他每次惩罚人都干这样害羞的事,自己却还一本正经得很,婉婉趴在软枕上动弹不得,蹬了蹬细细的小腿想踢他,当即又挨了一巴掌。   婉婉蹙着眉回头瞪身后的男人,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又气又笑地说:“就不喝、偏不喝,你就继续打吧,我今儿晚上可不跟你睡了!”   陆珏忍着笑意,“不跟我睡,你想跟谁睡去?”   婉婉硬气得很,“我一个人睡也自由自在呢。”   她趴在软枕上,身子不能动,便不安分地翘起小腿,拿白白嫩嫩的小脚够着男人肩头,五个珠圆玉润的小脚趾灵巧在抓他的衣裳。   这小猫儿的胆子比起从前,可真是大了不止一点点。   陆珏微微挑了挑眉尖,手掌握住那一截细腰揉了揉,像是握了块儿温热的软玉,摩挲间,指腹忽地找准腰窝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婉婉身子一僵,顿时哼唧着试图躲开,“夫君你干什么,别动啊……别……哎呀!”   她向来怕痒极了,偏巧身上每一处敏感的地方他都了如指掌。   陆珏制着她不让动弹,手上像是逗猫儿似得断断续续地刺激她,婉婉趴在软榻上挣扎着扭成了条泥鳅,话说不利索,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他不肯放过她,轻描淡写地问:“还听不听话?”   “听听听!”婉婉好汉不吃眼前亏,脸颊红红的,忙去抓他的手,“我听夫君的还不行嘛!”   陆珏又问:“那今晚跟谁睡?”   她鬓发都在笑闹中弄乱了,劫后余生似得抹了把眼泪,望着他委屈巴巴认了怂:“跟夫君睡……”   “药还喝不喝?”   “我喝。”   陆珏这便满意了,勾唇笑笑,松开掐在她腰上的手掌,留她伏在软枕上歇气的功夫,便兀自将已经凉了的药拿出去,重新教临月送进来一碗。   婉婉靠着软枕扒拉了两下头发,瞧他坐在跟前,云淡风轻地吹了吹药汤,她冷不防、气不过,抬起小脚也抵着他腰上使劲儿钻了钻。   坏男人啊!   真是个顶坏的男人!   可她没出息,还是很喜欢夫君,靠过去偎着他半边胳膊,娇声娇气地道:“不管,那要你喂我。”   陆珏此时不想惯她,眼皮儿都没抬,“都多大的人了喝药还要人喂,羞不羞?”   “我不羞,”婉婉理直气壮,“反正更羞人的事你都做过了呢……”   陆珏忍着笑,支起眼皮儿瞥她一眼,婉婉将下颌撑在他肩头,毫不在意,长睫眨巴了两下,玩儿似得仰着脸用鼻尖蹭了蹭他脸颊。   “喂喂嘛。”   他还能拿她有什么办法,毫无办法。   这回好歹安安分分地喝完了药,婉婉唇上沾染了些,陆珏伸手从她袖子里拿手帕,没等拿出来,她使坏得很,俯身凑过来把残留的药汁全擦在了他唇上。   “亲一亲就不苦了。”   陆珏唇边扬起的弧度过于无奈,从小几的碟子里拿了颗大大的蜜酿青梅,抬手塞进了婉婉嘴里。   “淘气包。”   今日若非他在跟前,她想必使不出这么些缠人的把戏。   傍晚两人用过晚膳后,东宫派来的人上了门。   陆珏未曾插手,径自在里间看公文,婉婉自己在外头见了客,不过只是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她并非不会说。   姜蕴原先逼她给陆珏送信笺的事,婉婉后来也没问过陆珏究竟是如何处置的,也不想知道,她心里并没给这件事留地方,过去也就过去了。   如今时过境迁,婉婉只需谨记姜蕴是太子妃,而她是臣子妻,一应礼数妥帖便是。   在行宫的日子过得尤其快,婉婉中暑过一回,接下去好几日,每天都会有闲不住的官家夫人上门来看望她。   婉婉先前都听程氏说起过这些人。   她记性好,对方两代之内的底细全记得一清二楚,应对也得体又周到,疑问之处就等陆珏晚上回来再问他,周氏和陆雯也常来一道作陪。   这一来二去,谈笑间倒在众位夫人间渐渐传开些好名声,都说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生得美,性子还好得很,总教人如沐春风。   七月中旬时,行宫避暑临近归程,突然接连下了三日夜的瓢泼大雨。   陆雯和陆淇下榻的院子因为地势较低,当晚屋子地面渗进来齐膝的深水,又是好一阵兴师动众地阵仗。   婉婉夜里正熟睡,被外头的走动声、说话声吵醒过来,才头回发现夫君的手掌正捂在她耳边。   “夫君,外面出什么事了,我想去看看。”   她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领口露出来的胸膛,陆珏瞧她还是醒了,这才将手掌挪开,起身掌灯。   两人穿好衣裳出门,大雨之下,行宫树枝间的宫灯全都取了下来,周遭一片漆黑,来来往往全是湿透的宫人。   陆珏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还得忧心身边的小娇气包看不清路被绊倒,站在廊下垂首嘱咐她,   “拉着我的袖子,别松开。”   婉婉抿唇笑着摇头,把自己的手代替灯笼塞进了他掌心里,“我来提灯笼,夫君牵着我。”   她挪着步子往他身旁又靠拢了些,周围太黑了,还是在夫君身边最安心。   陆珏牵着她过去时,陆雯和陆淇都已经在廊下避雨。   西边的廊檐下,霍小侯爷竟也早早就到了,出现得并不怎么合时宜,但陆进廉好似也接受了,两人说话,一旁的掌事官员呵着腰作鹌鹑状,不敢多余言声儿。   婉婉进了灯火通明的院子后才松开陆珏的手,独自绕过回廊去看陆雯。   不料脚步走到一半,院子里如瀑的大雨中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大风,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雨点卷进回廊中,一瞬间熄灭了院中所有的灯火。   周遭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婉婉目不能视,身子瞬间僵硬,只听耳边七嘴八舌地都是众人跑动的脚步声,宫女和太监们的呼喊声……   乱糟糟的。   而那些声音掺杂了黑暗后就好似就变了质,传进婉婉耳中,变成好多人凌乱的呼救、哭喊、尖叫、慌不择路的奔逃,极其清晰刺耳。   “藏起来,不要出声!”   一个女人的声音,压抑、着急又慌张。   婉婉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人,但莫名肯定对方是在对她说话,可是她为什么要藏?又藏在哪里?   “你是谁?”   她对着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的漆黑问了句,没等到回应,双肩便覆上来一双温热的大手,吓得她冷不防狠狠颤抖了下。   “是我。”   陆珏可以看见她因为紧张而下意识抿起的唇,方才周遭灯火熄灭的一瞬间,他亦有片刻的失明,但脚步却分毫未停就朝她而来。   他将人拉近自己怀里护着,摸了摸她的后颈,“别怕,我在。”   婉婉听到他的声音,周身顿时松懈下来,轻呼出一口气,“夫君,你帮我看看是谁,方才好像有人跟我说话。”   今夜出门两人没有带随行的婢女,底下人不敢冲撞贵人,行走都不敢上廊檐,陆珏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并没有旁人。   陆珏目光稍顿,嗓音却始终沉静,“说得什么?”   “一个女人,她说让我……藏起来,不许出声。”   说着话的功夫,已经有宫女重新点燃了烛火,一盏盏宫灯亮起来,在漆黑的雨夜化成了点点暖黄的萤火。   婉婉举目四顾,看着眼前一切如常的院子,眸中浮出茫然的神色。   陆珏眸光流转,指腹轻抚了抚她耳后,安抚道:“院子里方才有些乱,想必不是同你说话。”   不是吗?   婉婉说不上来,那声音于她而言熟悉极了,意识里就应是个极亲近的人,只是她脑子里想不起来任何佐证罢了。   这晚上一场渗水,熙园整夜未曾消停。   从陆雯那边回来后,婉婉躺在夫君怀里也睡不着,但不像从前那么不安分,这儿摸摸他、那儿亲亲他,只乖乖躺着若有所思。   陆珏没法儿视而不见,知道她还在为那些莫名的声音烦扰,忽然问:“这次避暑之后,我带你回灵州看看,好不好?”   婉婉原本恹恹的,闻言眼睛果然顿时一亮,“真的!”   陆珏抬手揪她脸蛋儿,“我何时骗过你?”   没有,夫君从来都言出必行。   婉婉笑得眉眼弯弯,噘着嘴凑上去吧唧亲了他一口,响响亮亮地一个吻,满满都是她的欢喜与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这本预计12月出头完结,目前进入收尾阶段了,写得比较慢,明天14号会请假一天,我缓一缓哈,15号早上评论区有红包雨降落噢   爱你们,么么哒~ 第78章 ·   炙夏暴雨过后,空气中的热意骤降。   从行宫回程的日子将近,临走前几日,皇后传令各官眷要在玉湖旁设宴,婉婉中暑后休养了许久,此回按理不能再躲懒。   倒是程氏,兴许是看陆进廉都将陆淇带来行宫,为了显示自己作为当家主母的公平,便也不偏不倚地将陆淇也带去了玉湖。   靖安侯府女眷们一道出熙园,陆淇与程氏、婉婉、陆雯都合不来,只能与大嫂子周氏并肩而行。   她是头回被程氏带出来参加正经宫宴,是以打扮地很精心,昂首挺胸,手上团扇也扇得十分得意。   “哼,莫不是我娘千方百计要我嫁去国公府呢,嫂子可看见夫人前后的差别了,果然惯会见风使舵的!”   周氏知她心中所想却不好附和,面上稍有些难堪,低声道:“阿淇少说两句吧,夫人就在前头,教人听见可是失礼。”   陆淇的胆子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大,话也只说给周氏听得见,瞧对方闷葫芦不搭腔,只好略觉无趣闭了嘴。   众人来到玉湖旁,今次小宴有些别出心裁,是在水上。   皇后命人在湖面搭建了个戏台子,周围大船由宽阔的木道相连,这时节半个湖面的睡莲开得正盛,人在船上便也在花间,十分有情致。   女眷们上船后,自然先去拜见皇后。   这回宫里的高位娘娘们都在座,宝船舱中放了个巨大的冰鉴,十分凉爽,屋里言笑晏晏,气氛听来倒尚且算的融洽。   唯有一道嗓音带几分尖锐,哪怕在笑着,也教人听来就直觉不那么好相与。   婉婉与程氏、陆雯一道进舱中,下意识抬起长睫扫了眼,便看见是正坐在皇后下首的贤妃,上回宁昭仪殿里听到的简短一句质问,婉婉记到了现在。   也不知宁昭仪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贤妃为难?   皇后面对这些妃嫔面上总都是淡淡地,唯独瞧见陆雯时高兴了些,教人给她们赐了座,自顾与程氏与陆雯寒暄了几句。   回过头来才意有所指地问婉婉:“今儿瞧着天儿不错,过来一趟身子可还好?”   婉婉从椅子上站起来,端庄颔首道:“多谢娘娘体恤,先头一遭平白教娘娘忧心,是我考虑不周。”   把过失放在自己身上,皇后闻言神色稍霁,“坐吧,本宫听闻你向来身子弱,往后且好生将养着,若是府上医师有不足,本宫再遣御医去给你瞧瞧。”   婉婉弯唇福了福身,“多谢娘娘。”   两个人上下相对,一来二去、三言两语的好似融洽极了,倒教周遭众人听出点名堂,德妃随即温温笑了笑。   “娘娘舐犊情深,待小夫人真是关怀备至。”   “是啊,况且嫔妾活了这些年就没见过比小夫人更绝色的佳人,娘娘慧眼识珠,得了这么个好的侄媳妇,真是教人羡慕。”   ……   众人的连连附和恭维声中,婉婉知道这些话的用意跟她没有关系,并不做声。   皇后这才满副风轻云淡地笑了笑,“你们这些人啊,快消停些吧,别把小姑娘给吓着了。”   岂料这边话音方落,贤妃忽地哼笑了声,“淑妃姐姐你羡慕什么呢,人家小夫人容色惊艳,天底下也难找出第二个,连陛下见过都难忘,可惜陆世子对自家的小表妹爱不释手、不肯割爱,这样的美人,皇后娘娘又哪会儿不喜欢她。”   女人间打机锋,惯常是先阴阳怪气一通,临了再掩嘴轻轻一笑,就差直接把原先皇后召婉婉进宫,打算献给皇帝的旧账扯上台面来。   皇后脸色骤然变得冷硬,很不好看。   宽敞的船舱中气氛一时颇为凝滞,原先捧场的人顿时都不好再吱声。   婉婉原本没想开口,可眼见自己当众被人拿去作了筏子教皇后难堪,她想装哑巴也不成了。   更何况,她如今见到贤妃便会想起面容憔悴的宁昭仪……   她轻笑道:“诸位娘娘莫要打趣我,我是晚辈,皇后娘娘是长辈,娘娘喜欢我那是我的福气,贤妃娘娘如今若觉膝下寂寞,大可再从本家寻个侄女来陪的。”   长辈、晚辈界限分明,哪怕同是宠爱关怀,也与贤妃那拿养女媚宠的行径大有区别。   被长辈喜欢是晚辈的福气,但被人养大送去媚宠的福气,若给贤妃本家的侄女,不知贤妃觉得可好啊?   婉婉心中对宁昭仪总有莫名的怜惜,这份怜惜也教她面对贤妃抵触至极,出口不自觉便都是软刺,直直都朝着贤妃的不堪处扎。   当初宁昭仪及笄之夜承宠,城里有多少人暗地里骂贤妃黑心肠、不择手段,只是可惜碍于魏国公府的脸面,没人敢当面提罢了。   婉婉今儿便起了这个头。   底气是夫君给的,陪夫君处理政事时听他提过陈王与魏国公府,脸面早已经撕破了,顾忌也没有什么必要。   船舱里坐着的都是人精,画外音没人听不懂,本就和贤妃不对付的几位娘娘,甚至当时便掩嘴轻轻笑了起来。   贤妃眉头紧紧拧起来,硬克制着才没有当场黑脸。   正当她想再开口挤兑婉婉时,上首的皇后悠悠然打了个差,“好了贤妃,这孩子一向心善,她教你找人陪不也是怕你寂寞,大家都坐下看戏吧。”   说着也不给贤妃再开口的机会,又吩咐律容,“时辰差不多了,教那台子上唱起来吧,挑个热闹的。”   这厢一应吩咐完,皇后才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流转到婉婉身上。   婉婉在椅子上坐的端正,她确实生得十分貌美,无需过多的粉黛妆点就能艳压群芳,但她又很淡然、舒展,半点不会为自己的美貌所傲、所累。   十七八的姑娘,才成为妇人没多久,面上还总透着一股子软糯的娇气,然而骨子里却绵里藏针,自有一股子韧劲儿在。   皇后细细思忖着。打量着,心中暗道:日后兴许是该听老夫人的话,凑近去看看这姑娘的内里。   戏台子上鼓点敲起来,一时间,伶人们唱词绕梁婉转。   可惜没什么新意,陆雯很快便坐不住,起身拉着婉婉便悄悄退出了船舱。   两人调皮的心思闹起来,自顾去到另一条船上,寻了个阴凉处躲起来吃冰碗,这东西陆珏寻常不许婉婉碰的,说太凉对身子不好。   但夫君现下不在,他早起就被皇帝召过去了,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陆雯捧着冰碗边吃边说:“三哥如今可是把你给惯得胆大起来,贤妃也敢去招惹,她回头要是教宁昭仪去陛下跟前吹枕边风,你可就惨了!”   婉婉抿唇笑笑,她相信宁昭仪不会,但她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按头陆雯也相信,便只好绕开了这话头。   她可还记得先前雷雨夜那晚熙园淹水,霍小侯爷可是来的十分及时且殷勤呢。   婉婉凑过去拿手肘碰了碰陆雯,“诶我问你,那天晚上小侯爷怎么会来,你们两个究竟到哪一步了?”   陆雯嘴里包着碎冰与坚果一顿,呐呐了半会儿才说:“也没有什么哪一步,你不知道他那个莽夫,直接……直接求陛下赐婚去了……”   “嗯?”婉婉睁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婉婉决计不相信陆雯心里真的像表面那么无波无澜,细细去看,果然从她不由抿唇紧张的动作瞧出些端倪。   陆雯浑身不自在地瞥婉婉一眼,装模作样咳嗽了声,“就是擂台那天之后的事……我爹都和陛下通过气儿了,旨意约莫也就这几日下来。”   话音才落,婉婉忍不住大笑起来。   陆雯羞得拍她一下,“你笑什么嘛,好像谁很愿意嫁给他似得,只不过就是御旨赐婚我也没法儿拒绝了呀。”   她总是别别扭扭的,婉婉都见怪不怪了。   “哎呀好好好,委屈我们大小姐将就将就好啦!”   两人这厢正说笑得欢快时,好巧不巧,岸上浩浩汤汤走过来一行人,正是皇帝等人,太子、陆珏、霍宴等人皆在其中。   呀,夫君来了。   婉婉还捧着冰碗,瞧见陆珏的身影顿时心一慌,手里的冰碗也不能吃了,赶紧连带着把陆雯手中的一把塞到围栏座椅底下藏好。   她又拉着陆雯一道站起身遥遥行礼。   目光再往后头看,皇帝身边还跟着今年的新科状元、榜眼、探花郎,值得一提的是那探花郎便是许承安。   说来实在是巧。   先前还记得许承安曾携文章请教过陆珏,当时陆珏有意考问,他未能答上来,回头想必是在这上头仔细琢磨过。   可巧这次殿试中,皇帝所问竟与陆珏当时的问题多有相似,许承安此回胸中有沟壑自然对答如流,故而得了皇帝青睐被钦点为探花郎。   知而进取,其人实则也还是不错的。   这厢陆珏随皇帝一行踏上木道,并未前往御船,而是径直往婉婉所在的宝船而来,见他上来,陆雯赶紧偷笑着逃之夭夭。   婉婉跑不了,只好一只小脚藏在裙摆里,不动声色勾到后头,把那两只冰碗又往里踢了踢。   坚决不能被夫君抓到,不然他又要罚人的。   陆珏其实老早就透过树影看见,两个姑娘靠着栏杆吃得满嘴冰,一边吃一边咧着嘴角不知在笑什么,开心得很呢。   他到跟前倒没有发难,先抬手牵着婉婉进船舱中,“外头那么热,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东西。”   婉婉乖乖教他牵,摇摇头说成是专门在等他呢。   甜言蜜语她一贯是张口就来,陆珏也没言语,消停靠在藤椅上,揽着腰将人搂到身上抱着,才明知故问道:“方才在藏什么?”   婉婉眼珠轻轻的滴溜,“没什么呀……”   陆珏俯身凑过去,碰了碰她的小红唇,低笑呢喃,“那有人的嘴怎的这样凉?”   婉婉又被抓包了,狡辩无效只好缩着脖子笑起来,但他不肯放她离开,锢着细腰追着她亲。   “嗯?今日又露馅儿的小骗子!”   时下天气炎热,小骗子爱穿齐胸襦裙,领口露出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隐约藏起沟壑,衣带系下饱满鼓起的酥雪塔,教人忍不住就想咬一口尝尝。   唇齿带来些微酥麻的痛感,婉婉回过神儿忙抓在男人肩上推了推,嗔怪道:“别留下印儿,待会儿还要出去见人的呢……”   陆珏低低地笑,反倒使坏稍用力咬了一口,而后才退开重新靠回到藤椅里。   婉婉低头瞧,白嫩的雪肤上果然凌乱红了几块儿,顿时拧眉哼唧一声,坐在他身上使气地扭了扭腰,“都怪你,我今天没脸见人了!”   陆珏手掌扶着她后腰,耐性儿哄着,“乖,很快就消了,不会有碍观瞻。”   他怎会连这点儿分寸都没有呢?   婉婉噘着嘴忿忿鼓了男人一眼。   这厢两个人正腻腻歪歪分不开时,却听外间忽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更远一点的还有惊呼声。   出什么事了?   陆珏神色稍沉,当即从藤椅上起身阔步出船舱,婉婉跟在他身后,才走出几步至舱门口,他却骤然回身,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   御船上抬出来具尸体,盖着绸布看不清面容。   其他船上的众人只瞧着个身上染血的太监仓惶从里头跑出来,嘴里喊着宣太医,仓惶得脚步不稳,连滚带爬地在甲板上一连滑了两跤,脚底踩出一行血脚印。   这怕是出大事了!   但自从皇帝上了船后,御船上的官眷、随行官员都已退了下来,此时那边禁卫林立甲板,里头的情形外人一概不知。   陆珏并没教婉婉看见半点血腥。   等他拿开手时,婉婉便只看见周遭宝船甲板上疑惑观望的众人,以及从御船木道上匆忙而来的常喜。   常喜几近小跑着至近前,嗓音里难得掩不住焦灼:“殿下请世子爷移步,有要事商议。”   陆珏闻言并没问何事,面上却也沉了沉。   常喜在太子身边十来年,并非没有见过风浪之人,若只是寻常祸事,不至于教他慌张成这幅模样。   他临走前,婉婉忽然在身后不由得拉住了他的手,犹疑嗫嚅道:“夫君……你、你当心些,我等你回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眼下的情况很不对劲。   陆珏回身,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她耳朵,嘱咐句:“安心,去和陆雯待在一起,不要一个人乱跑。”   他说完便不再耽搁,转身阔步朝御船而去。   登上甲板穿过重重阻隔的禁卫直进舱中,几个随行的妃嫔此时都惶惶然聚在东阁,并未见皇后,而最里侧的舱门紧闭,太子在西厢隔间。   未等陆珏提步过去,西厢门打开,太子神色凝重前来。   太子简短低声道:“宁氏母子皆亡,临死前以命行刺指认母后,死无对证,父皇眼下受了伤正是震怒之际。”   字字句句都不容乐观,陆珏眸中一霎冷凝。   但未等他再同太子言语几句,里侧舱门吱呀响起,李德全躬身出来,传话教二人一同前往觐见。   这边宝船甲板上,婉婉虽不知实情,一颗心无端却提得老高。   大抵全靠女人的直觉,她目送陆珏的身影穿过禁卫进了御船中,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来,总感觉他此回过去,面临的处境必定十分棘手。   可惜婉婉什么忙也帮不上。   四下环顾去寻陆雯,在另一艘贵女们的宝船上看到了她,和其他众人一道站在甲板上观望,又朝婉婉挥了挥手。   婉婉过去与她汇合,问起方才的事,陆雯却也摇头。   “不知道,我出来时明明还好好地,后来看见宁昭仪抱着恒王殿下也上了御船,这么大热的天她还带着斗篷……总之现下里面都是宫里的人。”   那便是天家秘辛,外人不得而知,也不宜打听。   只是婉婉听说宁昭仪赴宴,也难免担心起她和小恒王。   不知那日贤妃后来有没有为难宁昭仪,也不知那孩子先前病得那样厉害,仅靠巫医有没有效果,现下究竟好了没好?   御船现下像个密不透风的坟墓,把秘密都埋在了里头。   不多时,那边船上出来几个李德全手底下的太监,传皇帝口谕,教诸位官眷们都先告退,不得在此久留。   众人至此依次退散,婉婉与陆雯也不好多待。   两人在人群中拉着手往岸上走,身后一艘宝船的甲板上却又横生变故,陡然传来一身女子短促的惊呼,紧接着就是响亮的扑通声。   “有人落水了!”   “是陆三小姐,谁会水快下去救人啊!”   今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婉婉与陆雯闻言大惊,回过头果真见陆淇正艰难挥舞着双臂在水中挣扎,她不会水,越扑腾越往下沉的厉害。   “来人啊!快来救人!”   程氏方才与陆淇同在一条船上,此时站在甲板边面色焦急,也在喊救人。   但御船刚出事,现下陆瑾与陆进廉都在那边,连身手好的侍卫也都在那边,近处的官眷们别说不会水,就是会,又怎么可能下去?   现下可是盛夏,薄衫一旦沾了水便等同于无物。   女子一入水,名节便全毁了。   *   这日的湖上宫宴最后极其惨淡的收场,局面从内至外全都乱作一团,好似一锅被人搅烂的粥。   陆珏自船上走后,并没能很快回来。   他再踏进熙园已是入夜亥时初,屋里未灭灯,窗户半开,婉婉也没盖被子,在床榻间枕着他的枕头蜷缩成一团。   陆珏熄灭灯火后,翻身上床从背后将人抱进怀里,他垂首吻了吻她后颈,原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婉婉却忙扭着身子转了过来。   “夫君你回来了……”   夜深人静时,她总格外地依恋他,纤细的手臂使劲儿抱着他,又使劲儿埋首往他胸膛前钻了钻,娇小的身子紧紧蜷缩进他怀里。   陆珏手掌轻抚她的背,温声问:“怎么还没睡,今日到底是吓着了?”   他声音里透着难以掩藏的疲乏与倦怠,想必下半晌又一刻不停地在忙,婉婉不想再教他担心,忙摇了摇头。   “我不怕,只是今日发生太多事了……”她说着仰面问他,“夫君你累不累,头会不会疼得很,我帮你按按吧。”   状况接二连三地发生,她不明就里都觉得心力交瘁,更何况他。   陆珏拉住她的小手说不必,但婉婉不肯,执意教他平躺在枕头上。   她从他胸膛上爬起来,摸黑地伸手过去描摹了几许他脸上的轮廓,而后找准太阳穴的位置,轻轻的按揉起来。   软软的手指,力道也是软绵绵的。   陆珏闭着眼呼吸平稳,略带薄茧的手掌从她宽松寝衣的边缘探进去,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软玉,听见她细细地问:“夫君,今日御船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好半会儿没回话,婉婉的心里便又沉了几分。   直当婉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陆珏才简短地道:“不过是些宫里的事,你无需操心。”   给了模棱两可的回答,那就是不愿跟她详细说。   婉婉心底确实十分好奇,很想知道更多,但也不会去逼他,他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缘由。   她在昏暗的月色中微蹙着眉,只幽幽地跟他说:“夫君你答应我,万事别把自己绷得太紧,行吗?”   “你若是累坏了,我可怎么好呀?”   她嗓音袅袅地,像月色中的一缕烟,柔软地萦绕在他心上。   陆珏睁开眼,透过月色望着她莹洁的小脸,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的名贵瓷器,人心里一旦有了牵挂、有了软肋,便觉只要能护好她,哪怕如山的重负也都不值一提。   他勾唇笑了笑,屈指刮她的鼻尖,“你夫君又不是纸糊的,哪儿能这么容易就累坏。”   “可你也不是铁做的呀……”婉婉嗔怪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自己呢?”   陆珏唇边无奈,笑着不说话,只忽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落雨似得去亲她脸颊。   婉婉躲不开,眼睛眉毛都挤成一团儿,双臂却抱着男人宽阔的脊背不愿意松手。   他亲够了,也不离开,就那样放任自己伏在她软软的身子上,胸膛紧贴着她的胸膛,坚实有力与娇弱柔软,两个人每一次呼吸都和对方靠得更近。   “沉吗?”   陆珏埋首在她颈间,婉婉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侧过脸也亲一亲他的耳廓,把他搂得更紧些,喘着气儿也说:“不沉。”   但陆珏还是怕把小猫儿压坏了,胸膛闷闷地笑了笑,翻身躺回到枕头上。   抬手理了理婉婉鬓遍蹭乱的发丝,他温和道:“往灵州的行程都已安排妥当,这回路上不谈公事,我带你私奔一回。”   婉婉抿唇偷乐片刻,却又不放心,“那你会不会觉得闷啊?”   常年公事为重的人,突然教他眼里只看得见风花雪月,似乎太过强人所难了些。   陆珏将她抓到怀里来揉了揉,低笑说:“这得你来想想法子了。”   婉婉在他手里好似个软软的面团儿,任他揉圆捏扁得欺负也没有还手之力。   他揉弄够了便哄她闭上眼睡觉,临了又嘱咐句:“还有今日陆淇在玉湖落水,回府后恐怕不得消停,你不要掺和进去,记住了吗?”   陆淇到底被人救了上来,救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许承安。   依许承安如今的身份那时还到不了御船里,陆淇出事之际他正在岸上,听闻声响,未曾犹疑便纵身跃入水中,奋力游过去将陆淇拽出了水面。   上岸时陆淇已然呛晕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湿透地被许承安背上来。   纵然婉婉与陆雯动作迅速拿披风将人裹了起来,但再快又如何能快得过周遭众人的眼睛,那些指点、瞧热闹的目光直教人脊背发凉。   陆淇回到熙园后许久才醒过来。   醒过来头一遭并未想得起来许承安的救命之恩,而是扑倒在陆进廉跟前,哭得死去活来,说是有人推了她。   但那又怎样?   不必她说陆进廉也知道是有人把她挤下去的啊,总归不可能她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往水里跳,可当时甲板上人头攒动,她被挤下去,似乎又没那么稀奇。   此事压根儿无从追究起。   靖安侯府的小姐当众被许承安从水里抱出来,旁人碍于靖安侯府的威慑,并不敢太过放肆嚼舌根,然而勋国公府呢?   越是那般初初开始没落的世代贵胄,越是在意门庭荣光。   两家的婚事到陆淇落水前也还未曾公开,勋国公府犹疑不定之际,官眷贵女之间,不知如何又隐约传开陆淇先前便与许承安私交甚好。   有人记起原先曾见过二人共同参加诗社、灯会同游等等。   此一遭过后,勋国公府便再没有如之前向侯府殷勤抛出橄榄枝,侯府有侯府的傲气,自然也不可能上赶着去贴一个没落贵胄的冷脸。   不了了之,就成了双方心照不宣的共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   陆淇与许承安的过往交从人翻出来,不止陆淇躲在房里,为自己嫁不了国公府哭得昏天黑地,许承安亦是同样的惶恐。   救了人却败坏了人家的名声……   陆淇是靖安侯府的小姐,许承安才皇帝钦点为探花郎,仕途正起步的阶段,哪里担得起这么大罪名,去触靖安侯府的霉头。   是以避暑之行回城第三日,许家老太爷亲自给陆进廉递拜帖,带着许承安一道登了侯府的门。   陆进廉倒很是恩怨分明,先吩咐了人去唤陆淇前来,拜谢许承安的救命之恩。   那边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而知,素琴来回话时,婉婉正在程氏跟前讨教府中事务,顺道听了一耳朵。   程氏慢悠悠地从桌上执起茶盏,歇口气,“要我说,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她干脆就跟许家那小子罢了,反正都给人囫囵碰了个遍,往后谁还愿意娶她。”   屋里没有旁人,素琴不接话,那摆明了是说给婉婉听的。   婉婉却也不搭腔,兀自垂首将手中的册目又翻过一页,只作充耳未闻状,程氏心里便跟明镜儿似得,人家不掺是非呢。   侯府里各有各的地界儿,这小夫妻俩的眼里就没放下过他们这些人。   程氏与素琴相视一眼,随即转了个话头问婉婉,“听说你跟容深近来要去灵州,这山高水远的,路上一应都安排妥帖了吗?”   婉婉这可就能听见了,抬起头冲她一笑,“谢夫人挂心,夫君早前许久就在着手准备,倒无需我操心什么。”   “你是个有福气的。”   程氏闻言略有感叹,“容深日日在外头忙得团团转,心里却总挂念着你的事,多少女人,嫁出去再教夫君陪着回趟娘家都难。”   这多少女人里就有程氏。   当然,她最初入侯府也不能算嫁,妾只能是纳,高门权贵扶正妾室那于她而言简直跟做梦一样,甚至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   是以后来,纵然陆进廉只在扶正后陪她回门过一次,她也满足了这么些年。   婉婉体会不了程氏的心境,只好笑道:“夫人与侯爷琴瑟和鸣,您替侯爷打理后宅井井有条,侯爷心里必定记着您的好,我才要虚心跟您学呢。”   然而程氏闻言唇角嘲弄,摇了摇头,“你还年轻,哪儿懂男人啊。”   “夫妻之间可不兴能者多劳那套,真正心疼你的男人,才不舍得教你整日操劳,为些琐事耗费心神。”   她说着瞧婉婉乖巧眨眨长睫,似乎很不解的模样,才又幽幽打开了话头。   “女人就像那瓶子里的花儿,若有人滋养着、呵护着便会越开越娇艳,你以为男人都不懂吗?他们心里都门儿清,区别只在于他们愿不愿意呵护你。”   “侯爷他心里记不记得我的好,不一定,但他必记着容深母亲的好呢,能称得上与侯爷琴瑟和鸣的也只有先夫人,我嘛……便算作掌家的管事吧。”   掌家的管事,专门就是干活儿的。   话说得有些深,婉婉并不好往下接,可那话里的端倪教人奇怪,先夫人明明都已然枯萎在了多年前的盛春,侯爷的呵护从何而来?   侯爷这人也实在教婉婉很好奇,总好似每个人提起的过去,他都是截然不同的面孔,似乎薄情是他、长情也是他。   但婉婉这些不解并不能直白去问程氏,思忖片刻只温吞道:“夫人何必妄自菲薄,侯府上下都记得您的功劳与苦劳呢。”   一来二去打太极似得,程氏望着她,并没言语。   不过这会子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婉婉的账册看了大半早上,也该告辞回去了,程氏倒没执意留她。   人走后,素琴上前来给程氏换盏新茶,随口问道:“夫人今儿是怎么了,忽地同三太太说这些话做什么?”   程氏倚着软枕慢悠悠叹一口气,“与人相交最忌交浅言深,可你没见人家,避重就轻,把我防得是滴水不漏啊。”   先头往淳如馆塞的两个丫头也没多大用处。   婉婉拿不定主意就都听陆珏的,其余的她自己的主意比天都大,陆珏宠着惯着,整个淳如馆都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旁人的话她也不听,程氏再塞多少人也没辙。   倒是陆淇那边,如今眼瞧着与勋国公府的婚事已泡了汤,教程氏心下舒坦不少,只着等御旨赐婚下来,风风光光送自己女儿出嫁便是。   就是皇帝答应的赐婚,这怎么又没见陆进廉有什么动静了?   程氏心里十分中意与霍家的这门婚事。   不管是从霍宴其人的样貌品行、霍家的门第、还是皇帝亲自赐婚的排面,哪一样都堪称一句无可挑剔。   程氏看重,自然也就上心。   这日她教素琴派人瞧着,待陆进廉送走许老太爷后,便教人踩着点儿去请陆进廉前来畅春阁用晚膳。   陆淇才出了那档子事,赵姨娘的寒烟斋此时正乌烟瘴气,陆进廉近来都不曾往那边儿去过,是以畅春阁的晚膳早早便备好了。   夫妻两个相对在桌边落座。   程氏先招呼着给陆进廉夹了几道爱吃的菜,这才状若无意地问起,“老爷方才见过许老太爷,这事许家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陆进廉浓眉微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空穴来风,还能有什么说法。”   “那……”程氏好似讶异,“许家那小子也真是胆大包天,老夫人原先属意是将婉婉许配给他的,谁料到他……唉!”   “跟人家没关系。”陆进廉不悦道:“要不是陆淇这丫头自己凑上去,再给许承安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肖侯府千金。”   自己女儿什么性情,陆进廉自认心知肚明。   那会子陆淇在跟前哭得双眼通红,却不敢辩驳一句说那些事全都是莫须有,而只说自己知道错了,就很能表明些问题了。   “可我听说陆淇跟他出去都有老二在一边,也不是单独私会,只怕是外头传着传着就传歪了。”   程氏似是而非地劝,边劝边颇为忧虑地看一眼陆进廉,“可如今的风头,老爷打算把陆淇怎么办?她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恐怕更要给人落了闲话。”   话说得心急了些,陆进廉当即支起眼皮儿寥寥瞥了程氏一眼。   程氏忙借着给他盛汤的动作遮掩些许,徐徐道:“咱们府上只有这么阿雯和陆淇两个姑娘,她们嫁出去就是侯府的脸面,我哪能忍住不操心。”   陆进廉淡淡移开目光,“这些事现下总归急不得,你且歇着吧。”   歇着?   陆淇没着落,不是还有陆雯吗,这是教她歇什么呢?   程氏牵唇笑了笑,“老爷这说得什么话,先头陛下不是还要给阿雯和霍小侯爷赐婚,我歇着了谁去给她操办啊?”   提起此事,陆进廉眉目间亦是有些凝重,没什么胃口地放下了碗筷。   “宫中出了丧事,城里这大半年别再挂红灯笼了。”   这……宫里至今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程氏闻言神情一顿,嘴唇开阖了几下,惊骇之下却硬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   八月初始,淳如馆院内的桂花才开始飘香的时节,陆珏彻底将盛京中诸事交代下去,灵州之行便近在眼前。   婉婉前往灵州前还记得嘱咐碧华,说等桂花繁盛时记得摘下来存着,好等她回来酿桂花蜜。   这次出行,她只带了临月和沉星姐妹俩,云茵和茂华留在院里管事看家。   此行没有两个多月大抵是回不来的,出门前婉婉特地先去浮玉居看了老夫人,仔细叮嘱老夫人保重身子、按时喝药、按时用膳……等等。   她事无巨细,说得老夫人耳朵都要起茧子,直笑着推她,“快些去吧,祖母都要教你唠叨烦了!”   李嬷嬷在一旁也笑,“太太且安心去吧,我替你瞧着老夫人,这位若是使性子,我一笔一笔且都记着等你回来。”   婉婉煞有其事地应着声儿,引得老夫人狠狠鼓了李嬷嬷一眼。   外头来人传话该启程了,婉婉起身同老夫人告辞,陆雯一路送她到西偏门,说了一箩筐的贴心话才好歹看着人上了马车。   车窗关上,陆珏揽着腰将人从窗边抱回来,忍不住笑话她,“又不是一去不回,有什么好依依不舍的。”   婉婉侧身依偎在他怀里,有些感慨,“我还没有离开祖母这么远、这么久过呢。”   她就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性子,分别无论长久都会惹她惆怅。   陆珏指腹摩挲她的脸颊,话音儿耐性儿十足,“开心的事,这么多年未曾回去过,届时到了灵州吃什么、玩儿什么,或者对爹娘兄长说些什么。”   婉婉听着他的话,脑海里便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浮现自己象中的灵州。   小桥流水、烟雨朦胧,白墙绿瓦木街亭,甚至连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都在雾气氤氲的天气里变得缠绵、柔婉起来。   灵州在婉婉象中,是幅绝美的水墨画。   她一点都不记得从前留在那里的血腥与惊惧,陆珏听着她所有的溢美之词,只盼她永远都不要记起来。   盛京与灵州相隔千里,若一路马车颠簸过去,婉婉的身子骨恐怕受不住,是以马车出盛京城后先走陆路前往丰州。   长言已先行在码头备好了大船,傍晚时分抵达时,婉婉登上甲板,还能看到昏黄的落日余晖下一排停驻在船舷边的白鸽。   小家伙儿们常年在码头,并不怕人,扑腾着翅膀绕着船头飞来飞去,也没有离开。   陆珏遂教人在岸边买了些小米,牵着婉婉的手,陪她脚步轻缓地靠过去。   他在婉婉掌心倒上一把小米,捉着她的手腕撒出去,引得那些小鸽子争相来啄,婉婉顿时便学会了,她自己也抓一把米,马马虎虎就将手直接伸了出去。   大胆的鸽子飞来夺食,一不小心就啄到了姑娘家软嫩的掌心。   婉婉又痒又疼,忙一把撒开掌心里的小米,转身扭头躲进男人宽阔的胸膛里,缩着小脑袋冲他告状。   “夫君,它们咬我!”   陆珏搂着怀中的小娇气包,眉眼间笑意溶溶,几近融化在日暮霞光中。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夫君,你替我咬回去!   陆珏(把小媳妇抓过来):来,让我咬糖豆一口…… 第81章 ·   傍晚戌时,大船起航,码头上吹响寮长的号角,像是江河飘扬在空中的呐喊。   婉婉先前在盛京好几年都没出过远门,印象里这还是头回乘船远行,是以瞧什么都新鲜。   码头上大小摊贩们的吆喝声新鲜,窗口望出去星星点点的丰州灯火新鲜,连大船驶出码头,迎风展开的巨大船帆与江面上层层泛开的浪花儿都教她新鲜。   晚膳用的凌江鱼,顾名思义这鱼是凌江的特产。   陆珏特地从岸上酒楼雇的大厨随行,鱼肉做的鲜美无比,婉婉闻着食指大动,自己动筷夹了一块儿。   他温声嘱咐她:“慢些,这鱼刺多,当心扎着嘴。”   婉婉闻言觑着他抿唇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脸红。   她都是个大人了,可在他眼里总好像还小,她可以不懂事、犯错,也可以肆意的撒娇耍赖引他注目,好教他费心费力地去看顾着。   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但其实从前没跟夫君在一起时,婉婉从来都不需要云茵或临月操心她吃喝、穿衣,她从前照顾老夫人、给陆雯做好吃的糕点,一向都十分懂事、能干。   是他把她养娇气了。   陆珏离开盛京难得不理公事,又吩咐临月,“去将船上的醉花阴拿来。”   那是南地的酒,名字起得婉约柔美,倒在盏中香气更美,说不出的清甜甘醇,不似旁的酒那样清冽,反倒有些绵软缠绵的味道。   婉婉皱着鼻尖凑过去轻嗅了嗅,眼巴巴儿地瞧着他自告奋勇,“夫君,独酌多寂寞呀,我陪你饮几杯吧。”   她是一点儿都不长记性,原先大婚之夜明明醉得出尽了笑话,到现在却好似全都翻篇儿了。   陆珏笑看她,“那你要是再醉糊涂了闹笑话怎么办?”   “唔……”   婉婉噎了噎,眼珠子滴溜着看舱门边的临月一眼,凑过来低低地跟他说:“夫君,咱们不都说好既往不咎的嘛,你别当人的面揭我的短儿呀。”   她还挺爱面子,又爱装模作样地妩媚。   从桌子底下把小脚伸过来蹭了蹭他的腿,婉婉凑着夫君耳边偷偷地说:“更何况我醉了也只给夫君你看,随便你怎么罚我都行。”   这举止可太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了。   陆珏支起眼皮袅袅瞥她一眼,小东西把媚眼如丝学得有些四不像,但美人的一颦一笑本就韵味天成,恰而形成了她独一份儿的蛊惑。   那便许她喝吧。   要她半醉不醉,清醒而朦胧地受着罚,教她微红美目沾染上难为的雾气,软嗓娇怯地跟他落泪求饶才最好不过。   陆珏眉尖轻挑,唇边浮出些隐晦无奈的笑意,执起酒壶给婉婉倒了一盏。   晚膳过后,婉婉共饮了三盏酒,脸颊红红的、身子热热的,江面上风潮,陆珏遂吩咐临月备水带她去沐浴了一回。   他也去换了衣裳,而后靠着窗口的软榻看书。   婉婉再出来时,便看见夫君穿着单薄宽松的长衫,领口松松散散地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余光里瞧着她便抬手招了招。   “来。”   船舱里没有旁人,婉婉柔黄色的芙蓉小衣外只套了件薄纱蝉衣,他将手掌落在她平平的小肚子上揉了揉又捏了捏,太平了,捏不出一点儿多余的肉肉。   “方才光顾着喝酒,是不是没吃饱?”   婉婉怕痒的很,摇摇头忍不住想笑,软软偎在他怀里蹭了蹭,忙按住他的手不许动。   “吃饱了呢,就是不显……”   婉婉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小肚子,忽然想起原先看见大嫂子周氏怀孕时,圆圆突起的肚子像是衣裳底下藏了个球。   她认真问他:“夫君,我怎么还没有怀宝宝呢?”   陆珏讶然失笑,捏一捏怀里香甜软糯的小娇娇,“想要孩子了?”   婉婉侧身趴伏着,指尖勾起他披散的长发缠绕在手上把玩,“也不是,只是看人家都有我就眼馋,可仔细想想……又好似并不开心。”   “为什么会不开心?”   陆珏在意她的想法,然而等了半会儿,只看见婉婉蹙着眉提前苦恼道:“夫君的心是一整块儿,有了宝宝以后,我就只能占半块儿了。”   等将来宝宝越多,每个宝宝占一点,那她的宠爱岂不是就会越来越少?   果真是半醉不醉,都开始说浑话了,她方才喝下去的酒,现下大抵都变成了脑子里莫须有的醋。   陆珏忍着笑意,搂着人到近前来亲了又亲,直把人亲得晕晕乎乎,双眼迷离得都快要找不着北,浑身软腻地靠在他身上喘气儿。   他抵住她额头呢喃哄着:“别怕,小糖豆永远在夫君心里最重要,没有人能比得上。”   “嗯……”婉婉哪怕晕乎着也觉心满意足,“那好,那我想要孩子,三个还是四个呢,人多才热闹嘛,等他们大了好给我们捶腿揉肩、逗我们开心。”   她养孩子是为了好玩儿的,想着就忍不住偷笑起来。   “但生孩子会很痛,不怕吗?”   陆珏嗓音温温的,婉婉望着他笑笑,问:“夫君你会陪着我的吧?只要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并没有那么不知事。   先夫人因难产拖垮了身子,又因生他彻底耗光了气血,这在他心里早已成了解不开的结,婉婉知道强大如夫君也会害怕,更不想教他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酒劲儿作祟,教她变得格外大胆,目光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凑上来亲他。   小手从夫君松散的领口钻进去,肆意妄为地探索,陆珏教了她那么久的“自力更生”,她是个聪慧的小丫头,早就学会了怎么勾动他的欲望。   其实也并不用勾动。   陆珏原本就对她有着巨大的渴望,犹如心底深处一道填不满的沟壑,外表被君子端方的礼数遮盖着,内里实则无论如何都要不够。   他起身抱着她往床榻去,衣裳沿途坠落满地。   姑娘家的腰肢纤细柔软,如落在男人掌心的柳条,盈盈不堪握。   她的眼睛盛满一池春水,望着他脉脉不得语,只有在实在难以承受时才会断断续续地唤他的名字,几近语不成调。   “容深……容深轻……”   船舱里的烛火未灭,火光随着江面波涛摇曳不止,照映出舱壁上两人交融的身影,床边四垂的帐幔伴着浪涛声轻颤了半晚。   小桌上的香炉袅袅飘香,香气沾染上两人灼热的气息,又催生出别样的旖旎情致,萦绕满室。   后来灯火灭了,婉婉跌落进整片黑暗中也浑然未觉,她在他身边已经学会适应目不能视的恐慌,只是更加尽力地迎向了他。   大船渐渐驶出丰州地界,江面上落满星辉月色。   床帐内又过了很久才终于云收雨霁,陆珏每每临到关头上到底还是克制住,没有落在她身体里,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似乎察觉到她的不舍,他俯身亲吻了下她的额头。   “等你再长大一些。”   几不可闻地呢喃,只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但兴许是这样的夜晚太过寂静,婉婉看不见时听觉便格外敏感,她从充盈头脑的愉悦中抽离出来,头一回迷迷糊糊地问他,那是什么?   婉婉摸索着想去碰,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陆珏能看见她的茫然无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三两下拿打湿的巾栉清理干净,他把人抱进怀里咬一口她的小耳朵,终于无奈地低低说了句。   婉婉是头回知晓这一遭,细细的眉头顿时滞住片刻。   过了会儿,她忽然很认真从黑暗中跟他说:“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身子,因为将来,我是要陪夫君一辈子的。”   两个人之间,甚至说不清究竟谁更需要对方。   陆珏从前总以为自己心冷似铁、无坚不摧,但有些滋味儿就是一旦尝过、拥有过,便会教人觉得从前的日子顿时黯然失色,譬如这颗小糖豆。   他真切的喜欢并享受着有她陪伴的每一天。   陆珏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闭上眼睛睡觉,“乖乖的,一辈子很长,我们慢慢地走,不着急。”   翌日天晴明朗,小夫妻俩齐齐睡了个懒觉。   陆珏陪婉婉直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最后还是他实在躺不住,强行起身给噘嘴闭眼使性子的小娇气包穿好了衣裳。   洗漱过后婉婉还是没什么精神,早膳也没有胃口,答应的会好好吃饭变得有些力不从心,干巴巴搅了两口粥就说吃不下。   陆珏瞧着难免忧心自检,昨夜是不是要得太多太狠,把人给累坏了?   然而用过膳后婉婉就觉得反胃,忍不住想作呕,她在凳子上坐不住,只好跑过去没骨头似得歪在他身上,蹙着眉说:“夫君,怎么回事我好难受啊……”   陆珏瞧她小脸发白,忙吩咐临月去传医师前来,又问她:“哪里难受?”   他把手覆在婉婉额头上探了探,听她哼哼唧唧想了大半会儿,说:“头晕,眼睛也花,浑身没劲儿……我、我想吐……”   婉婉好怕害怕待会儿忍不住吐夫君身上,赶紧要从他身上下来。   陆珏没让,只教沉星去拿了个漱壶过来,又拿桌上的清茶喂着教她先慢悠悠饮两口,总能舒坦些。   沉星在旁看着忍不住嘀咕,“爷,太太这是不是有喜了?”   嗯?   婉婉眼睛睁得圆圆的,捂着嘴顿时去瞧夫君。   她有些猝不及防的失措,陆珏一时也没能分清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究竟是高兴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不过哪儿有这样巧的事,昨晚上刚说完今儿就成真,更何况他并没给她。   不多时医师前来,仔细一番望闻问切,躬身回道:“贵人还请安心,夫人并无大碍,只是晕船的反应比寻常人稍晚了些,今日才发作罢了。”   小东西常时就后知后觉,连晕船的反应都比常人晚。   陆珏温温瞧她,手掌安抚地摸着她的背,无奈地很,“小娇气包,接下去这一路可拿你怎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   今儿个阳光温和,江面无风,大船行过水面,划开一道道粼粼波光。   陆珏遂吩咐人在船顶露台搭了把遮阳伞,放上藤椅,遣退了周遭值守的侍卫后,便将婉婉拦腰抱出去透透气。   她出门时拿了本《风物志》,然而却不是为了自己看,上露台后顿时成了小懒猫儿,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闭上眼,央求他来读给她听。   陆珏指尖揪了揪她的脸蛋儿,“乖,先别睡,我陪你一起看书,等喝了药再睡。”   婉婉躲懒不愿意,哼哼唧唧地还耍赖,伸出两条细胳膊环着他,脑袋使劲儿往他怀里钻,藏得严严实实地教他揪不着。   “夫君,我只闭着眼,保证不睡着。”   话说出来听见他低低的笑,兴许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保证,又小声找补道:“万一睡着了,你待会儿再叫我嘛……”   陆珏真是拿她没法子。   但她原本就晕船,那样睡着片刻再叫醒,来回折腾着只会更难受,更何况万一受了头风,又要再受一桩罪。   医师临走前留了药方,又说让她躺卧着时由人按压鸠尾穴,可缓解晕船。   陆珏便将书接过来,没先急着翻开,一只手解了她上衫的盘扣探进去,带着轻缓的力道按压着她肋下一处,只剩一只手空闲,寻借口给小懒猫找了个事情做。   “那你自己来翻书,想听我读哪一篇就翻到哪一篇。”   婉婉这可就躲不了懒、也睡不成觉了,但话换个说法她就很乐意。   她从他怀里露出脸来,饶有兴致地打开书本,挑了篇南地山水志端端正正地捧给他看。   “读这篇吧,杨道清记滴翠春来游。”   那是篇将南地名胜之地的游记,陆珏就知道她要听这个,唇角浮出隐隐笑意。   头顶上云卷云舒,将阳光半遮半掩地在江面投下一片片游动的光影,光影在书页上流动,像是沙漏中流淌而过的光阴。   两个人静谧、安稳,而又舒适的光阴。   陆珏的嗓音伴着江上的微风,不徐不燥,婉婉觉得耳朵里有根羽毛在轻柔拂动,拂得心头痒痒的,便是闭上眼,也没办法心如止水地偷懒。   听着听着,她忽然煞有其事地摇摇他的胳膊,“夫君你读错了,这里不是这样写的,你看……”   婉婉指着书中写镜湖中央有座七层宝塔的介绍。   陆珏轻轻地笑,也是难为这小懒猫儿听得那么认真,“此书写成于十三年前,但镜湖中央的宝塔,已于鸿丰四年被一道惊雷击塌,至今还未能重建。”   “鸿丰四年?”   婉婉记得很清楚,她记忆的起始点就是鸿丰四年的深秋。   那一年,她在侯府的濯缨馆里醒来,前尘尽忘,却有了疼爱她的祖母、照顾她的雯姐姐,而后又在花园里头回遇见了夫君。   “夫君原先去过南地吗?”   婉婉以往没有听人提起过他的事,府中下人哪里敢议论世子爷的行踪,就算是张口闭口的称赞,他也并不喜欢听。   陆珏没有刻意隐瞒她什么,“去过,鸿丰四年我正陪同太子南下巡视官员。”   婉婉稍微一怔,脑子里拐过几道弯儿,忽然狐疑问:“那你从前见过我吗?”   外头的传言里,她是老夫人的故交之女,既然是故交,那年老夫人也在灵州,她便理所应当地猜测夫君兴许也很早就认识她。   否则那时府中花园突然多出来个丫头,他怎么都不问她是谁呢?   陆珏看她仰起脸巴巴儿地模样,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如实说:“见过,你那时丁点儿大,十一岁的丫头却还没有树桩高,像个……”   “像什么?”   “像个糖捏的小矮人儿。”   外头集市上的小糖人儿,身子圆圆脑袋圆圆,脸蛋儿再抹两团红,看上去喜庆又好笑。   “啊……你怎么这样说嘛!”   婉婉的小眉头皱起来,不愿意的很。   她觉得他在戏弄人,不想让自己留给夫君好笑的印象,赶紧要纠正他,“你看看我现在吧,我现在不矮也不圆了,你重新看看!”   手上扔了书,婉婉伸过去捧住他的脸,凑近些把自己送到他眼前。   小丫头闹腾起来一点儿都不似寻常乖巧,反倒很是调皮,陆珏单手扶着她的腰,以防她从藤椅上摔下去,却只是笑笑不言语。   露台楼梯上有脚步声响,临月捧着药碗上来,打眼儿便瞧着她家姑娘正骑在世子爷身上撒娇耍赖,眼看就还要亲上去了。   临月这哪儿还敢直戳戳冲过去啊。   赶紧悄默声儿退了两步,假装自己才上楼梯,敲一敲木壁,“爷,太太的药熬好了。”   听着那边儿教过去,临月这才垂着脑袋上前,递上药碗又说:“方才长言还教奴婢给您带话,他说有要事回禀,请爷移步下去一趟。”   陆珏离开盛京,说得是放下了全部公务,但哪儿可能真的万事不管。   婉婉心里明白,忙自己从他手中拿过药碗,“夫君快去吧,我保证你回来前我就乖乖的把药都喝完了。”   她答应过他,往后要好好养身子的呢。   陆珏起身前抬头摸摸她的脑袋,临走还记得嘱咐她,“若是困了想睡觉,得盖上毯子,不能怕热偷懒。”   婉婉点点头,听话地嗯了声。   这厢下到甲板上,长言已等候在此。   见他下来,长言上前去恭敬呈上一封信笺,“方才盛京传来的消息,请主子过目。”   此时盛京来信,想来无非便是御船之事的进展。   宁昭仪临死以命指认皇后加害她们母子二人,这时候整个太子一系都要为此案避嫌,靖安侯府陆家人尤甚,是以陆珏临走前将此事交于了霍宴暗中调查。   他拿到信打开略扫了一眼,并未说话。   长言不敢猜度主子心意,也没有多言,又回禀道:“还有先前暗卫在灵州未能查清的那条线索,最近又有了动静。”   陆珏眼睫微抬,“是什么人?”   “还在查实。”长言道:“但暗卫追踪到对方近年来似乎都在灵州、克州、云州一带辗转,并不像是盛京的人。”   若不是盛京的势力,大抵便不会是陈王。   陆珏吩咐教长言派人继续查下去,而后转身复又上露台,脚步踏在木梯上踩出极轻微的响声,楼梯口投下来一道光线,将空气里的浮尘照得无所遁形。   这回带婉婉前往灵州,此时变成了一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旅程。   当初他不肯轻易拿掌心里的小宝珠做饵,是怕自己事务缠身,稍有疏忽会顾不上她,但如今他就在她身边,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护住她。   引蛇出洞便可以一试,若对方心存不轨,正好尽早斩草除根。   露台上,婉婉已经缩在藤椅上睡着了,她是个瞌睡大的,陆珏走过去把人抱进怀里她也无知无觉,只扭一扭身子,好让自己窝得更舒服些。   陆珏唇角微弯,垂首亲了下小猫儿柔软的发顶。   睡吧,只要在他身边,她永远都能这般安稳无忧地入眠。   *   船行江上第七日的午间,进了礼州地界儿。   这里有码头渡口,陆珏便吩咐人靠岸停船,稍作歇息,也为了给婉婉些许上岸去脚踏实地的机会。   她喝了好些天的药,喝完人没有精神,胃口也不太好,几天下来又瘦了不少。   陆珏带她上岸去住客栈,脚踩在结结实实的黄土地上,感觉和晃晃悠悠的甲板是不一样,下半晌在城里酒楼用膳,婉婉好歹多吃了半碗饭。   用过膳后,她换了身轻便衣裙,让夫君牵着小手在附近的商铺里逛了逛。   其中有家卖文墨的铺子,掌柜的摆出来一种朱砂墨,说是下笔后可经久不褪,但晾干后随即隐藏,只有在遇热时才会显现,并且越热越鲜艳。   婉婉瞧夫君在柜台前驻足片刻,买下来两块儿,很觉好奇。   她兴许是戏折子里的各种密信传书看多了,凑到他跟前小声问:“夫君,你要用这个墨跟太子殿下商议秘事吗?”   陆珏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动了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从铺子里出来时已是日照西山,一路走回到客栈,婉婉有点累,沐浴过后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弹,但听见隔间的书案有些动静,是夫君。   也不知道夫君在做什么神秘的大事呢?   婉婉是只富有好奇心的小猫儿,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接着抱柱偷瞄一眼,陆珏躬身立在桌案后,面前笔墨砚台均已备好,唯独缺一张可供下笔的纸。   他眼皮儿都没抬,轻描淡写地唤一声,“过来。”   婉婉满心狐疑,走过去便被男人拦腰揽到身前,后腰抵在桌案边,她抬眸对上夫君的眼睛,只瞧见他眸中盛满似是而非地笑意。   “今夜有桩秘事,要与夫人商议。”   直等衣衫犹如花瓣被人层层剥落在地,婉婉咬唇趴在桌案上,双手捂着散了系带的牡丹心衣,羞得浑身泛红、发热。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就是他的那张纸。   姑娘家养得一身娇柔软糯,肌肤细腻莹洁,白里透着出层淡淡的粉,当世都再找不出比这更美的画纸,落一笔朱砂嫣红,更添几分蛊惑到极致的妍丽。   狼毫笔尖轻扫至腰窝,婉婉终于忍不住回头,难为情地抗议,“夫君……”   男人长睫轻抬,烛火摇曳照出一张玉面清雅的脸,偏生做的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陆珏扶着肩将小人儿转过来,托着她坐上桌案,而后修长指尖捏住牡丹心衣的系带拉了一拉,婉婉楚楚瞧着他,耳根子都是通红的。   她不肯松手。   陆珏轻笑,俯身亲了下她鼻尖,温温的哄着:“乖乖别动,很快就好。”   心衣到底是没保住,狼毫沾染着濡湿的墨迹落在心口,像是支柔软的焰火,一笔一笔,几近要把她浑身的血液点燃。   婉婉不好意思低头,索性闭起眼睛来。   难熬的时候通常时间都过的很慢,等他最后一笔落下,俯身亲吻芙蕖花蕊,婉婉已经分不清那是被她体温暖热的笔尖,还是他的唇。   “不想睁开眼看看吗?”   陆珏话音有些逗弄,指尖轻抚过小丫头紧闭的长睫,瞧她眼睛眉毛都挤成一团,冲他使劲儿摇摇头。   “我不看!”   他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便来亲她的眉心、鼻尖,亲她软嫩的脸颊和嫣红的唇,直亲得她仰着身子无处躲藏,只好睁开眼睛忿忿地鼓着他。   陆珏随手将笔搁下,双臂撑着桌案边缘形成一圈小小的禁锢,低低地问:“为夫要去净手沐浴了,小糖豆会听话把画晾干吗?”   这叫什么,压迫了人还要人乖乖的!   婉婉又成了个小受气包,任由他揉圆捏扁也没法子反抗,气急了也只能抬起小拳头狠捶他两下,“去吧去吧,我才不会管呢,哼!”   男人这才满意地退开身子。   等他走了,婉婉坐在桌案上百无聊赖,还是忍不住低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顿时便教她浑身的温度蹭蹭蹭地又窜了上来,于是身上好不容易消散些许的朱砂嫣红,又逐渐鲜艳了回来。   她忙沉心静气,不敢再动了。   坐着等画晾干时,婉婉将周围摆放的笔架砚台放回了原位,但拿开砚台后,才发现底下压着一张才烧掉一角的信笺,是有人给夫君的。   婉婉不想随意动夫君的东西,正要再将砚台放回去,目光轻扫过纸张,宁昭仪三个字却就猝不及防地引入了眼帘。   她顿了下,还是将纸张拿起来。   这是张最新送来的密信,上头写宁昭仪之案悬而未决,皇后幽居凤仪宫不得出,东宫只能暂避锋芒。   也是因此案缘故,原本交给陆珏的南境盐务,如今在魏国公世子手中,此人这几日业已南下,信中还说教陆珏留意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   夜幕初降,窗外渐次燃起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汇聚起来直至照亮了一座城。   陆珏沐浴更衣出来时,房间里静得出奇,寻常闹腾、不安分的小猫儿此刻坐在书案后的椅子里,安静地有些黯淡颓然。   婉婉低着头,手上拿着他的信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呆怔怔望着他,惶然无措。   “夫君,盛京城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离开盛京的这一路在婉婉眼里,她只看到夫君好不容易闲暇无事,每天能从早到晚、一刻不分离地都陪着她,却从没认真仔细地想过,如他那样的人,哪里可能平白无故就卸下一身重担。   原来她所有无忧无虑的朝朝暮暮,都只是因为他将烦扰全都藏起来了而已。   陆珏垂眸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并没回应,走过去先拿了件披风将人裹住,手掌握着女孩儿纤细的后颈安抚性地捏了捏。   “原打算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你的……”   他话音沉静,早就知道小丫头听闻消息,一时间肯定会难以接受。   她的心柔软、干净,像是颗藏在宝塔中的剔透水晶,盛京城里那些龌龊的勾心斗角,本不该传到她的耳朵里。   “那天在御船上是出事了,宁昭仪意欲行刺皇后,结果却误伤了陛下……这件事现今还在调查中,我离开盛京也是为避嫌,不会有危险。”   “宁昭仪为什么会行刺皇后娘娘?”婉婉紧紧蹙着眉,她心里乱的很,一时间只记得告诉他,“夫君,宁昭仪她不是个坏人。”   陆珏弯腰蹲身下来望着她的眼睛,温声说:“我知道。”   “宁昭仪与小殿下是生病了,御医来不及救治,但她以为是皇后动了手脚,那天她大抵是想为她的孩子讨个公道罢了。”   面对婉婉,陆珏总是习惯用言语将所有的事都美化、修饰,他不想吓到她。   事实上,那天宁昭仪抱上御船的已是恒王的尸体,她自己也是强弩之末,当场脱下斗篷便整个人几近疯魔,拔出簪子径直朝皇后刺了过去。   一旁的皇帝情急之下试图出手阻拦,却直接被刺穿了右手,血流如注。   母子二人染的就是先前城中流传的那急病,一旦沾染,发作时势头极其凶猛。   宁昭仪与恒王大抵是头天染病,翌日孩子体弱,先行没了气息,宁昭仪察觉时为时已晚,连宣太医的机会都没有,是以御船事发前才会毫无征兆。   可也正是病症太过凶猛,染病者通常在未能传给旁人时便已去了半条命,这才并没能大肆传染开。   宫中当时一把火将死掉的宫人烧的干干净净,宁昭仪母子却是因有人将皇后宫中那名染病宫女的衣物混在了孩子乳母的衣物中,导致宁昭仪宫中贴身侍奉之人,无一幸免。   如今死无对证,皇帝受伤震怒之下,没有直接拿皇后问罪,而只是令其幽居凤仪宫以待查实,已经算是给陆氏一门的体面了。   死去的宁昭仪于陆珏而言只是把贤妃的利刃,他并不在乎对方本性如何,但于婉婉而言,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与她有过交从,不是说没就没、无关紧要的物件儿。   婉婉闻言怔忡许久才喃喃道:“怎么会来不及呢,明明那时候就病了……”   陆珏一时并没能听清。   婉婉忽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夫君,宁昭仪的孩子早就生病了,但是贤妃不许她传御医救治,她……她不敢忤逆贤妃的。”   她曾亲耳听到过贤妃私下对宁昭仪的控制、恐吓,也记得宁昭仪很怕贤妃,对贤妃的话无有不从,做过唯一“不听话”的事,大抵便是不顾皇后与贤妃水火不容,而与婉婉亲近。   婉婉此时很觉懊悔,懊悔那时自己没有留在那里与贤妃对峙,力争给小殿下传来医师。   然而两人口中的此病其实并非彼病。   陆珏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些端倪,“恒王有恙,是宁昭仪亲口对你说的?”   婉婉点头,“中暑那次宁昭仪带我去了她的下榻处,小皇子表面并看不出病态,但宁昭仪说孩子病得很严重,贤妃却只给她寻了个巫医。”   恒王如若早就身体有恙,甚至兴许先天不足,贤妃故意隐瞒病情,再用个注定夭折的皇子与正得宠的宠妃去扳倒皇后,便说得通了。   母子皆亡,人就成了皇帝心头的朱砂痣,碰不得、忘不掉。   哪怕皇帝最后没有大刀阔斧的发落皇后与靖安侯府,但信任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碰就碎,何况皇帝的猜忌之心比之常人更甚,届时太子该如何自处?   贤妃也不必担心事情败露,宁昭仪宫里的人如今都死绝了,染病而亡的尸体,皇帝自己都避之不及,更加不会再有人去碰。   但这些恶毒心思,陆珏不愿意告诉婉婉太多。   见她红着眼不好受,他抬手搂着腰背把人抱过来,拍了拍她的背,“会有人还给她一个公道的,你不要思虑过多,嗯?”   婉婉闷闷地没作声,她知道夫君一言九鼎,但心里还是堵得慌。   这晚的夜色很长,婉婉始终没能睡着觉,陆珏便陪着她说了许久的话。   她想起从前陪宁昭仪堆雪人,做完一个后累得全身冒汗,但只歇了片刻,宁昭仪便又做了一个。   宁昭仪那时跟婉婉说:“宫里只有娘娘和陛下对我最好,我想给他们都送一份惊喜。”   婉婉现在想想只觉得难过,她究竟知道什么才是好吗?   这些年贤妃拿她当金丝雀养着,必定是“好”的,那样小鹿一样天真烂漫的女孩子,靠打骂绝不可能养成。   可她所有的天真烂漫都是贤妃为了给皇帝看的,为了让她言听计从,贤妃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曾教过她。   皇帝呢?   皇帝要是真的疼惜她,恐怕也不至于那时在她怀有身孕之际,就惦记上婉婉,况且她产子后休养身子,皇帝也照样有新的美人相伴。   那宫里,能找出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吗?   窗外的月色到后半夜变成了流淌进来的水波,凉浸浸的,夏末初秋的夜里,婉婉却觉得有些冷。   翌日天亮,婉婉主动提出上船继续前往灵州,她怕耽误他的事,也想尽早回到盛京,替宁昭仪求个公道。   此一行后便没有再中途靠过岸,大船顺着水流的方向加速航行,婉婉晕船就更加严重了,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却没再向陆珏叫过苦。   幸好赶着中秋节那天午间,大船提前抵达了灵州渡口。   踏上岸后乘马车入城,婉婉的精神头不太好,靠在陆珏怀里又懒懒睡了一觉,等再睁开眼,是被远处街上极其热闹的声响吵醒的。   屋里烛火摇曳,窗外天色则很暗。   临月听见寝阁的唤声进来,婉婉坐在床边艰难眯着眼,问她:“现下什么时辰了,夫君呢?”   睁开眼就要找夫君,世子爷交代的果真不错。   临月去拿外裳过来,笑道:“才过戌时,爷知道您一醒就准得寻他,刚出去特地交代了说在前头接见个当地官员呢。”   出京这一路陆珏的行程其实没有外露过,但想来堂堂靖安侯世子驾临,想真的瞒住滴水不漏,也不太可能。   临月这头给她穿鞋,想着又说:“您这会儿醒了,可得四处瞧瞧去,您猜猜看咱们现下是在哪儿?”   婉婉听她这么一说,四下打量才发现周围的陈设并不像是客栈,再看看临月的神色,顿时也就明白了。   “这是……我家?”   她原先听人说起来自己家人是疫病没的,但过去这些年,灵州的疫病早就时过境迁,夫君既然早打算带她回来,一定也会有心提前将钟家老宅重新修整一番。   婉婉眼睛黯淡了这一路,此时总算亮起来,忙趿鞋起身招呼临月,“快穿衣裳,我要去看看!”   粗粗拾掇一番,她提裙往外头跑,谁成想刚过屏风便冷不防一头撞进了男人宽阔的胸怀中,额头结结实实碰了好大一下。   陆珏在屏风外一把将小猫儿抱了个满怀,笑问:“灵州的月亮也不比盛京的圆,跑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又在取笑人,婉婉囫囵揉了揉发红的额头,反驳道:“谁说我要看月亮了……”   她顾不上头疼,拉着他的手匆匆忙忙地出门去,然而直等站在廊檐下才想起来,现在都天黑了,自己眼神儿不好,很多地方都看不清。   婉婉一下子很有些泄气,“早知道咱们是要回我家,我就不睡这一觉了……”   陆珏瞧着好笑,抬手摸了摸她碰红的额头,“好了,宅子就在这里跑不了,今天看不了明天再看,街上这会儿有灯会,我带你去凑凑当地的热闹。”   她自从礼州上船后便没有再舒心笑过,陆珏看在眼里,却并不想教她为了旁人的事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灵州过中秋讲究拜月神,祈福家人平安喜乐、岁岁阖家团圆。   南边是水乡,整座城都好似建在水上,人走出去几步一小桥,河流里放有许多河灯。   两人出去后便沿着河边的街亭走,街亭上的灯笼直挂出去几里地,照得底下人影绰绰,又添几分风情。   沿途摆满了各种摊贩,婉婉贪吃,每个都想尝一口,尝过了味儿又吃不下,便全都喂给夫君,以致于后来她没饱,陆珏先饱了。   陆珏只好拉住身边的小馋猫儿,之后买了糕点也不给她,“今天不许吃了,明天再尝。”   瞧她小眉头一拧就要冲他撒娇耍赖,陆珏板起脸来,“不听话的丫头晚上回去可是要挨打的。”   “夫君你别……”   大庭广众之下,婉婉羞得想直接在人群里隐形,忙急着去拉他的袖子撼了撼。   陆珏眸中藏笑,三言两语唬住了人,悠悠然牵着她离开了糕点摊位。   再往前走不远,周遭人群忽地开始喧闹起来,旁边的人尽都跃跃往河边挤过去,摩肩擦踵地人潮中,婉婉只管躲在夫君怀里,谁都碰不着她。   “花船来了!”   听见旁边有人喊了声,婉婉从夫君怀里露出头来,伸着脑袋、踮着脚往前头看,无奈身量太小,视线被人群挡得严严实实。   正想回头向夫君求助,陆珏便已弯腰,伸臂揽着小丫头的双腿轻松就将人抱起来。   婉婉坐在夫君强有力的臂弯中,视线顿时高出前头人群一大截,把河面情形一览无余。   她双手紧紧抱着夫君的脖颈,却在周遭姑娘家投来的艳羡目光中悄然红了脸,“夫君,人家都在看咱们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还在等我的宝子们,最近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希望今年的水逆至此退散吧,也祝宝子们万事胜意,每天都开开心心!   老规矩,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哈~ 第84章 ·   陆珏唇角勾起的弧度云淡风轻,掂了掂手臂,把小丫头抱得更稳当些,“许他们看去便是。”   周遭人群济济如潮,婉婉被夫君托得高高的,一张娇艳美人面在灯火下格外显眼。   陆珏今儿则是身极素净的便服,面如冠玉,通身的清贵不减,站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将周遭的男人们尽都比成了泥点子丢出来似得。   旁边的小夫妻瞧在眼里,女子艳羡之余,忙也拉了拉身边的男人,示意自己也要坐“贵宾席”看月神。   男人都爱较劲,暗地里瞥一眼陆珏修长挺拔的身形,再看他怀里的绝色美人,心里无端堵住一口闷气,一弯腰也把自己媳妇抱了起来。   输人不能输阵嘛!   攀比心大抵也能人传人,一时间,街亭里的人头堪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眼瞧四下里都较上劲了,婉婉不好意思乐,望着周遭有些男人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坚持不住,她想起来伸手去摸了摸陆珏的额头。   “夫君,你累不累呀?”   姑娘家嗓音绵绵软软,陆珏听得耳朵酥麻,手掌掩在宽大的衣袖底下捏了捏小丫头细细的柳腰,挠她痒痒。   “你说呢?”   “夫君!”   周围好多人,婉婉不敢扭身子躲也不敢露馅儿,紧紧抿着唇话音低低的,小手使劲儿揪了揪他肩头的衣裳,教他快别逗弄她了。   不过却是那个理,她的夫君是天下第一厉害,旁的男人哪里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婉婉瞧着周围那么些男人,各式各样,又更喜欢夫君了好多好多分。   水乡夜晚的月色都是温柔的,她方才偷偷跟当地的姑娘学了句灵州话,正好此时伴着夜色晚灯,弯腰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郎君,我心悦你啊。”   灵州口音讲究个缠绵婉转,便好似那蜿蜒水路一般要拐千百个弯。   陆珏从前下南境几回巡视,其实听得懂,只是为了捧小丫头的场,装作不懂地去追问她。   “说得什么?”   婉婉喜欢吊着人,尤其喜欢吊着他,“夫君你自己猜猜看,猜对了我回去有礼物给你呢。”   她软软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沿着他的耳廓画圈儿,像个拨弄人心的小妖精,藏着掖着自己的尾巴,不肯轻易教他知道。   陆珏心下轻笑,由得她古灵精怪。   两人纠纠缠缠地玩闹半会儿,花船还没完全过去,婉婉的注意力忽然被个卖面具的摊贩吸引了去。   那摊子正中最显目的位置摆了个兔子面具,样式很有些特别,特别在,那兔子面具的额头上被人张冠李戴地画了个“王”。   那样奇特的面具又怎么能卖出去呢?   可婉婉莫名挪不开眼,随即拍了拍夫君的肩膀,从他怀里跳下来,拉着夫君一道去了小摊前,“夫君你看这个,兔子怎么能称王呢?”   “兔子为何不能称王?”答话的是摊主。“我家小妹说它是王,它便可以就是王。”   那是个带面具的男子,身量很高,听声音还很年轻。   婉婉抬眼对上人家的目光,对方的眼睛看着她在笑,十分护短的模样,教她为自己的唐突颇为汗颜。   她不好再言语,陆珏遂道:“家中小妹有这般通情达理的兄长,是她的福气。”   摊主沉沉笑了笑,“贵夫人瞧中这个面具岂不更是慧眼识珠。”   话是对着陆珏说,但摊主的目光却仍旧看向婉婉,当着陆珏的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婉婉,好似浑然未觉她身旁男人逐渐凌厉的目光。   婉婉天生一张美人面,每逢上街都必定会有人看直了眼睛,但没有哪一个像眼前这人教陆珏不悦。   婉婉并没察觉,只是不想带人家给的高帽子,便侧目望着夫君笑问:“夫君,咱们索性买两个面具回去玩儿吧?”   未等陆珏开口应声。   摊主已伸手将那兔子面具取下来,递到婉婉面前,“夫人既然与这面具有缘,在下愿意赠与夫人,小妹知晓有人喜欢她的杰作,想必也会开心。”   婉婉可不好收陌生人的礼物,她也不喜欢旁人无事献殷勤,下意识拉着陆珏的手,往他身后退了一小步。   摊主察觉了,拿着面具的手几不可察的一顿。   陆珏眸中带些打量的意味上下扫了眼对方,随即波澜不兴地掏出银子放在摊面上,“无功不受禄。”   他给了银子,婉婉这才好上前来,挑了两个喜欢的样式,却到底没要那个兔子的面具,随即便不多留,乖乖由夫君牵着,离开小摊重新没入了人群中。   小丫头只有在夫君跟前才会闹腾。   她手上轮番拿着两个面具戴给男人看,一会儿又凑上去央他也戴上看看,他不肯,她便噘起嘴来冲男人撒娇,不知具体在说些什么,总归到底是把他磨得言听计从。   发自内心的快乐和依赖,从来是假装不出来的。   两人的身影在前方拐个弯儿就瞧不见了,小摊后的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等过了好久,才伸手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的人,眸光晦暗,却俨然有着一副与婉婉如出一辙的眉眼。   *   回到钟家宅子时辰已晚,偌大的宅子里并没几个下人,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婉婉走一路累得很,进屋便吩咐临月去备水沐浴,夫君在偏房里召见长言,他有他的事要忙,婉婉该懂事的时候并不闹腾。   浴间里水汽氤氲,婉婉靠着桶壁闭目养神,脑海中也不知怎的,又浮现出方才那个特别的兔子面具。   “兔子为何不能称王,我说它是王,它就是王。”   耳边忽地传来个小姑娘的声音,婉婉忙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临月掌心捂着精油,正仔细替她按摩胳膊。   这回婉婉没有再问旁人有没有听到那声音。   此种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她又不傻,也能隐约猜到,那声音大抵就是她原先听过的记忆,只是她还想不起话究竟是谁说的。   方才的摊贩兴许早年也与钟家有过交从。   但瞧方才,人家并不认得她这张和母亲白璐一模一样的脸,可见并不熟络,可能就只是孩子们之间幼年在一道玩儿过罢了。   婉婉心里略有些失落。   她其实还蛮希望有人还记得钟家,记得曾经是灵州第一美人的白璐,仁善好施的钟老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钟牧。   可事实是当年的疫病波及太大,导致很多人迁居,如今早已无人提及旧事了。   沐浴出来,陆珏已拾掇好,正靠在床头看书。   婉婉刚穿衣裳时小腹胀痛,这才察觉自己来了月事,无精打采地偎过去钻进夫君怀里,她拉住他温热的手掌放在小腹上。   “夫君,替我揉揉吧,疼得很。”   陆珏只得放下书卷,手掌缓缓沿着一个方向打圈儿,瞧她又伸手想去拿床头的面具玩儿,一把将小猫儿爪子抓了回来。   “今日累了大半天还不困,乖乖闭眼睡觉。”   他常时总都是一本正经的,规矩可严了,婉婉今儿不想耍赖,闻言便听话地缩回手,扭身把小脑袋钻进他胸膛里蹭了蹭。   她话音传出来闷闷地,“夫君,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爹娘和兄长啊?”   “着急了?”陆珏温温地道:“陵园在山上,等你身子利落了再去,并不差这几日。”   婉婉一向听他的,闻言没有异议,懒懒嗯了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陆珏靠在床头若有所思良久,临睡前才停了手掌动作,抱着她平躺下,垂首吻了吻怀里香香软软的小丫头,动作轻柔,丝毫没有打搅到她。   八月的灵州多雨,婉婉身子不适休养了几日,便连绵不绝飘了几日的雨。   陆珏自打头一日召见一回官员后,应当是给了吩咐,之后便又清净下来,每日只与婉婉煮酒烹茶,诗情画意倒也惬意。   偶尔雨歇之时,他牵着婉婉慢悠悠将钟宅里外转了一遍。   院子里的海棠树,树下的秋千,后院一口井……等等,所有婉婉在梦里看见过的场景,眼下都一一呈现在眼前。   唯独只有钟宅西偏门外,她隐约记得从前梦里那外头是片梨花林,可现在不是,出门是条三人宽的小巷,能直接通往集市热闹处。   不过婉婉自己都记不清的事,自然也没有追着去问夫君。   四处看了没多久便又下起雨来,灵州的天大多数时候都是青灰色,雨势淅淅沥沥,很有些缠缠绵绵的意味。   两人同撑一把伞回了正院,陆珏的衣裳淋湿大半,他进里屋换衣裳,留婉婉在外间换绣鞋。   他踏进屋径直往寝阁衣架处去,才走出两步,眉间却骤然一凛。   下一刻,只见昏暗天光中有道银光迅速一闪,陆珏侧身回避方寸,随即抬手两指,堪堪制住了近在脖颈咫尺的锋利长剑。   对方背离天光,眉目隐在一片阴影中,实则也并没有进一步的攻势。   两两相对,陆珏望着对面的人,眉尖舒展开来,恢复成一如既往的沉静清冷。   “钟牧。”   当日带婉婉出行逛街,周遭都有暗卫隐匿在人群中,但凡主子有吩咐,只需一个手势,甚至目光示意足以。   陆珏向来观察入微,那时在面具摊前,只看对方身形颀长挺拔,一双手孔武有力、虎口覆有薄茧便已觉出端倪。   那大抵是常年习武练就的体格,手持刀剑留下的痕迹。   他转身便示意长言伺机将人拿下,然而长言后来空手而归,缘由无他,其人当街未曾避讳地摘下面具示明了身份,赫然正是夫人的兄长,长言又怎敢轻举妄动。   陆珏从那日就知道,他一定会主动寻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   雨丝打在窗外的芭蕉页上稀稀疏疏,屋里一时寂静,光线越发暗得很。   钟牧手中长剑始终未收,眉眼间难掩对面前这位靖安世子天然的敌意。   “我妹妹怎么会在你身边,当年钟家祸事,靖安侯府究竟占了几成?”   陆珏闻言眸光微熹,他平生还从未被人威胁,随即两指捏住剑刃稍转动,食指屈起便将其弹开,开口话音冷淡。   “鸿丰四年,府中祖母前往老宅祭祖,回程途中遭遇南地□□匪患作乱,祖母遇险时是钟家所救,这份恩情靖安侯府铭记于心。”   陆珏负手看向钟牧,又道:“然钟家祸事却并非因祖母一人而起,其间缘由,你这些年辗转南境各地杀人无数,想必心知肚明。”   当年南境□□匪患,陆珏率军剿匪下令赶尽杀绝,于回风谷中用熊熊烈焰烧出白骨堆积如山,也将真相一并掩埋了去。   但雁过留痕,钟家与□□匪徒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后并没能逃过侯府侍卫的严密调查。   当年钟父白手起家,短短几年内便身居灵州商会元老,富甲一方,光鲜亮丽的背后离不开有人暗中为其铲除异己,扫清一切路障。   那些手段并不干净,对方为钟家干了脏活儿,钟家总要投桃报李。   试想一个当地小小的□□组织若无庞大、源源不断的金银支撑,又如何能至那般占山为王,与官府公开为敌的规模?   钟家与逆匪,本是互惠互利的盟友。   但后来逆匪野心日渐膨胀,眼看官府刀兵清剿所至,钟父决意脱离,甚至可能早有此意,当初不惜冒险救下老夫人,本该是为弃暗投明后的自保。   只可惜贼船易上却难下。   钟父试图独善其身,想给妻子和一双儿女清白的未来,可陆老夫人的下落一经泄露,想要灭口钟家之人,堪称数不胜数。   提及过去,钟牧握剑的五指又紧了紧。   剑刃闪出的银光照亮了他的眉眼,被仇恨浸染数年,哪怕轮廓与婉婉再像,兄妹二人的心性却也早已天差地别。   钟牧身为钟家长子,自幼被钟父寄予厚望,家中一应生意、人脉往来他又怎会不知。   父亲曾说自己一步行错再难回头,自从与母亲成婚后,父亲没有一天不在懊悔忧虑中度过,本性中的良心也教父亲夙夜难眠。   钟牧知晓自家背景并不无辜。   这些年他所杀之人,亦是当初官府未能清剿干净的余孽,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但手上沾满鲜血,他的良善也早已冷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报复杀戮中。   唯一一丝复苏的温情,便是那时听闻有人在寻钟家画像,得知妹妹兴许还活着的时候。   “婉婉呢?”   钟牧抬眸,望向陆珏的目光阴冷,“你对她做了什么?非亲非故,你当初将她带在身边又是何居心?”   眼睁睁看着数千人在火海中哀嚎也无动于衷的权贵公子,世上之人在他眼中恐怕皆如蝼蚁一般无二。   他破天荒留下婉婉,真的只是因为突然善心大发?   更遑论,婉婉眼下已然成了他的人。   那日街亭之上二人举止亲密,事实胜于雄辩,钟牧对陆珏的敌意是天然的,若非顾忌婉婉,当时钟牧便会对这个沾染了自家妹妹的男人拔剑相向。   陆珏多言无用,只道:“不论你信与不信,婉婉在靖安侯府数年,是为侯府表小姐,养在老夫人膝下,没有吃过半点苦头。”   “如今,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是夫人,将来会是靖安侯府的女主人,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以取乐的姬妾,当初留下她确为一时兴起,但绝无半分邪念。   陆珏不喜他这般猜度,眉目也凌寒下来,“何况当初我若不带走她,难道要等你回来,将她的尸体从暗室中拖出来吗?”   钟牧闻言眉尖蹙起,显然并不知晓当初的情形。   “钟家书房的密室,暗不见天日,她一个人在里面待了两日夜,亲耳听着外头的惨叫呼救偃旗息鼓,钟夫人的血渗透进去打湿了她的绣鞋,直到如今,哪怕前尘尽忘,每逢天黑她还是会看不见,不由自主地害怕得发抖。”   陆珏寒声问:“婉婉最需要你这个兄长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他记得那时刚带回婉婉,她睡觉总习惯要抱住他一只胳膊,或是枕在他腿上、哪怕牵住他一片衣袖也是好的。   他若是不在,她宁肯整夜燃灯也绝不闭眼。   如今想想,那时小丫头依赖的恐怕并非是他这个人,而是一个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你闭嘴!”   钟牧面色铁青,咬紧牙关呵斥了声。   钟家遭祸之时,他正代替父亲远赴礼州办事,然而船行江上便遭遇夜袭,身受重伤掉落江中,醒过来才知已过月余。   他未等伤势痊愈便隐匿身份重回灵州,却得知灵州疫病,钟家百余人患病身亡,钟家宅子在一夕之间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从意气风发的钟大少爷到家破人亡的无名之人,于钟牧而言只在朝夕之间。   然而陆珏今次见他,本意并不为善心大发再许他二人兄妹团聚。   陆珏冷漠地近乎不通人情,“如你先前所见,婉婉已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无论好坏,你若当真疼爱她,便不要再出现在她眼前,引她记起过去。”   这话并不出钟牧所料。   眼前的这个男人,面上温润如玉,内里实则如所有上位者一般霸道、强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分都未曾掩盖自己想独占婉婉的心。   他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这就是你建造一个假的钟宅哄她的理由?”   钟牧锐利直视陆珏,“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将她据为己有?”   陆珏冷声道:“婉婉不是物件儿,没有人能将她据为已有,可我是她的夫君,她余生都注定只会同我在一起。”   谁都不能把婉婉从他身边带走,哪怕钟牧这个亲哥哥也不行。   陆珏不仅要婉婉,更要她的眼里心里,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   更何况孑然一身这些年,婉婉已经接受了家人皆亡于疫病的事实,也已经不会再为家人逝去感到痛苦。   家人于她而言更像是潜意识里美好的存在,如若记起来那时经历过的可怕,对她而言才会是重大的负担。   陆珏绝不愿意教婉婉重新回到阴影中。   可他的那些话在钟牧听来简直与强盗无异,不过是仗着二人已有夫妻之实,木已成舟,仗着婉婉的爱慕,便连她得见兄长的机会都一并剥夺。   “你打着为她好的旗号,问过她的意愿吗?”   试想若非是婉婉思念亲人,眼前这强盗一样的男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她回灵州,建造一座假的钟宅、假的陵园哄人开心。   钟牧这些年见惯了世态炎凉,如眼前人这般权贵公子,生于浮华之中,眼过风花雪月无数,兴致正浓之时为搏美人一笑做什么都不稀奇。   但等兴致散尽,朱砂痣也会沦落成蚊子血,除了厌弃还是厌弃。   从前是钟牧不知情,但要他知情后,哪怕不能带走小妹,仍旧放任小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地在这男人身边,视这男人为自己的天   钟牧怎么能放心?   两人各有主见,一时僵持不下,没有一个人愿意退让半分,却又碍于婉婉的缘故,常时杀伐果断的两个人都无法向对方贸然下手。   雨声稀疏间,寝间外忽地有人敲了敲门。   婉婉细细软软的声音透过门扉传进来,娇嗔埋怨道:“夫君,你怎么还没有出来,午膳都备好了。”   寝间中,两人周遭凝滞的气氛一霎缓和许多。   钟牧调开目光透过屏风望向门外,薄唇轻轻开阖了下,欲言又止,最后却到底没有发出声音。   哪怕当着陆珏的面如何拒不退让,但他其实真正临到关头上也会怕。   怕真如陆珏所言,婉婉见到他便会想起从前那些可怕的过往,更怕如今忘记过去的婉婉,没办法接受一个满手鲜血,是整个南境官府的重点通缉人犯的哥哥。   不然他也不至于当时在街上,一定要带着面具才敢去同小妹讲上两句话。   越是疼爱才越是会瞻前顾后。   陆珏见状眸中终于温然不少,应声对外头哄道:“你先去桌边坐,乖乖喝完一碗汤,我便出来了。”   “那你快些。”   婉婉答应着,听着脚步是走开了两步,但很快又折返回来,她这次没敲门,直接推门便进了寝间。   她以为夫君又在逗她玩儿,好好的换个衣裳哪里需要这么久?   “夫君,你用不用我来帮帮忙呀?”   婉婉挪着小步子到屏风外,模模糊糊能看见夫君站在衣架旁的身影,从这个角度并看不见寝间里还有其他人,是以教她有些肆无忌惮。   正打算从屏风旁探出小脑袋偷偷去看一眼夫君……   陆珏哪怕背对着这方也能想到她此时的一举一动,对上钟牧寒刀利刃似得目光,他正色对外头的婉婉道:“乖乖的,不许偷看。”   “唔……”   婉婉噘了噘嘴,虽然觉得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很听话地背过了身去,自顾自嘀咕,“也不知道又背着我在做些什么呢……”   她背靠着屏风,屏风上便映出个窈窕娇小的影子。   却不知此时屏风后,正有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眸中诸多情绪翻涌不绝。   钟牧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小糖豆,她才比他腰间高一点点,还不及胸前,站在门上送他离家时,挥着手提醒他回来时一定记得要给她带糖吃。   那天的情形在钟牧脑海里,永远都好似才是昨天一般。   那时父亲和母亲恩爱不疑,小妹活泼闹腾又极其爱黏着他。   幼时的小糖豆总喜欢跟在哥哥身后满宅子里跑,真正的钟家宅子里的每一颗大树,都有兄妹二人攀爬的足迹。   然而小丫头只会被他拉着上树,不会下来,每次都要哥哥站在树下接,接住了皆大欢喜,接不住两个人就只能像叠罗汉一样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哥哥从来都是底下给妹妹垫背的那一个。   还记得头回为了接她,两个人没掌握好力道,钟牧直接被她砸骨折了一只胳膊,养病期间,小丫头天天到他床前探病,都要悔不当初的大哭一场。   她哭得眼睛红红,鼻尖红红,越发像只小兔子。   是以在兄妹二人的小天地里、在钟家,兔子是能称王的,那一点都不荒谬。   可如今的小糖豆转眼间却已经长到齐他肩膀的位置,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也已嫁做他人妇,为人梳起了满头青丝。   只是很可惜,她明明还有亲哥哥,那时却都没有他来亲自送她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   兄妹之间一扇屏风,隔出两个天地。   婉婉对身后的目光浑然未觉,靠在屏风上半会儿,夫君一本正经地不教她进去,他藏着掖着,她就闹别扭,挪着小步子扭着腰便又出了门。   要等会儿用膳时夫君好好哄哄,她才会理夫君呢。   目送那道娇小玲珑的身影出去,钟牧垂眸颓然立在阴影处良久。   他未再同陆珏多言,直到临走时才黯淡道:“父亲与母亲安葬在汀山南面半山腰,不要用假的陵园哄她。”   钟父钟母的尸首是钟牧当年折返灵州后,从官府义庄中寻到的。   他那时费尽心思,甚至寻遍了乱葬岗也没有找到小妹,而后得知官府已将部分疫病尸首焚化,这才只得无奈忍痛罢休。   而陆珏命人所建造的钟家陵园,只是处衣冠冢。   外头雨势纷纷,四处都是灰蒙蒙的,廊下白日里便已燃上了灯,钟牧越窗而出,无声无息便飞身上屋脊,只如一道黑影略过,便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长言站在对面廊下,对上陆珏沉静的目光,握在剑柄上的手这才放松下来。   灵州水乡于钟牧而言并没有那么温柔,他在此处是身负数条人命的通缉犯,城中并没有可供他安稳落足之处。   纵马疾行出城,往北三十里地,汀山南面山脚有片翠竹林,深处有间翠绿小院。   两层高的小阁楼布置的精巧雅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廊下用绳子串起来一排玉米、辣椒高高挂在头顶,前院东边角落种花,后院花圃里种着蔬菜。   钟牧从后院小道轻车熟路上二层,却又怕脚上淤泥弄脏干净的露台,是以将鞋子脱了下来,刷洗后放在走廊角落里晾干。   这不是他的地方。   小半个时辰后,翠竹院门吱吱呀呀响起一串,半旧一柄油纸伞下是个纤细的女子身形,单薄的两肩背着个大竹篓,里头装着满满一篓草药。   女子进屋里未等倒杯水喝,目光便越过小窗看见后院围篱旁的脚印。   提步上楼,果然在二层窗口看到个抱剑小憩的男人,没穿鞋,就那么盘膝靠着窗棱坐,头发是湿的,一身黑衣大抵也都淋透了。   “这回又伤到哪儿了?”   “没受伤。”   钟牧嗓音淡淡的,有些倦怠与松散,身形未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女子闻言波澜不兴噢了声,随即转身去另一间房,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洗得发白的长衫,放到这边的桌子上。   “把湿衣裳换了,今日赶巧打了只山鸡,过半个时辰下来吃饭。”   两人之间有种陌生的熟稔,距离上一次见面到今天,粗算算刚好整整半年,那时钟牧说他要去杀最后一个人。   这些年他杀了不少人,刀光剑影里过身,难免落得一身伤。   不过也只有受伤的时候钟牧才会来这儿治伤,几年前他年纪尚轻、杀人的剑法还没有那样狠辣时,伤势几次都几乎去了半条命。   后来慢慢地,他受的伤势越来越轻,来这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上一次见面后,她还以为不会再看见他了。   “宋眠,”窗台上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却只望着窗外的雨幕,情绪不明地道:“我找到婉婉了,但我带不回来她。”   宋眠转身的动作一顿,那是他妹妹,宋眠知道。   大约是一年多以前的时候,钟牧带着伤,就像今天一样的过来,说灵州有人在寻钟家人的画像,唯独没问过妹妹,请她帮忙查实那些人的来历。   宋眠是医女,这些年四处救死扶伤,在当地的人脉不错。   但不查不知,一查才发现那群人的背景实在太过深不可测,半年前那次见他,她还曾劝过说对方兴许不是他妹妹,而是某个仇家。   “先前那些人真是她派来的?”   宋眠想象不到,一个年少家破的小姑娘得有多大的势力,才能驱使得动那样的鹰犬?   “那她如今想必过得不错?”   钟牧并没否认,他没什么表情的嗯了声,“她嫁人了,也不记得过去,如今过得……应当已是很好很好。”   宋眠走了两步过来,靠在窗台边,“你今日去见她了?那你往后什么打算?”   钟牧却又摇头,“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灰暗潮湿的雨幕天光中,他好似极淡地笑了笑,笑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无所归处的茫茫。   “该杀的人都已经杀完,能找的人也已经找到,原来以为后半辈子都走不完的路,忽然就好像走到尽头了。”   宋眠认识钟牧有几年了。   从她爹把半死不活的钟牧从江水里拖出来算起,大约七年将近八年,她还从没见他笑过。   当然,也没见过他对前路茫然。   前些年的他,眼里始终只有一条路报仇。   宋眠侧过脸望了他片刻,眉尖轻轻挑了挑,“这条路走完了就换条路走,天南地北、山高海阔,何处不能容身。”   她并没有多余追问钟牧与妹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必问。   临迈步出门时,钟牧忽地叫住她,说:“这几日借你地方一用,再请你帮最后一个忙。”   宋眠没应声,只路过桌子上时又将上头的衣裳推了推,还是那句话   “半个时辰后下来吃饭。”   *   灵州这一场雨连绵不绝地下了好些日子,直临到八月底九月初入秋,才好不容易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前往陵园祭拜赶早不赶晚,定在明日一早出门。   下半晌陆珏安排完一应事宜,进里间后便一直没再出来,婉婉兀自垂首在软榻上解开他留下的棋局,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揉揉酸疼的脖颈,她进里间去寻人。   陆珏正靠在窗边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着,几不可察地蹙着眉,难掩几分燥意。   “夫君,你怎么了?”   婉婉直觉得他有些难受,到近前去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还好,并没有发烧。   小手很快被他捏住拿下来,陆珏睁开眼,望着跟前的小丫头舒展开眉头,温声问:“留给你的棋局解开了?”   婉婉点点头嗯一声,却只瞧他神色便猜到端倪,顿时忍不住怨道:“你是不是头疾又发作了?做什么总要背着我一个人强忍着,还要我解什么棋局,专门就为拖着我!”   她凶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陆珏眸中颇为无奈,说不出什么干脆就不言语。   四目相对,婉婉到底还是先软了性儿,觑他一眼,“草药枕在这地方用不了,过不了一夜就要生潮,咱们出来带的药你服过了没?”   陆珏有些懒懒的倦怠,不想多提头疾这回事,只想忍忍便等它这样过去,遂拉着她的手将人往藤椅上揽了揽。   “乖,你来替为夫揉揉就好。”   他惯会哄人敷衍那一套,可婉婉也不能每回都被他拿捏住,“这次换夫君乖一点好不好,按时用药,别教我担心嘛。”   她蹙着眉不肯答应,说着便在陆珏腿上坐不住,难得强硬地要他等着,自顾起身去柜子里翻找药瓶。   陆珏长眉微动,轻轻叹了口气。   在身后看她纤细袅娜的背影,蹲在那里小小一团儿,却越发凸显出一捻柳腰不堪握,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漂亮的曲线像极了一只绝世名贵的瓷器珍宝。   婉婉找到那红色的小瓷瓶,打开来才发现里头已然空空如也。   但不应该的,临走时婉婉特地吩咐茂华准备了三个月的量,理应绰绰有余,现下才一个多月就没了,可想而知,他近几回每逢发作时用了多少。   “这……”   身后有人走过来,突然揽着腰一把将她从柜子前抱起来,脊背抵在柱子上,婉婉手中瓷瓶没拿稳,掉在地板上砸出叮咚一连串闷响。   “夫君你”   陆珏突然俯身封住她的唇,很有些贪婪的吻住她,汲取甜蜜的养分,他强有力的手臂托着轻飘飘的女孩儿抱到腰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婉婉怔忡一霎,纤细的手臂下意识搭在男人肩膀上推了推,但那一点绵软的力道,如何能撼动面前铜墙铁壁一般的男人?   她被亲得晕乎,脸颊很快酡红成晚霞倾洒,朦胧中听见他在耳边蛊惑似得呢喃,   “我的小糖豆,世上哪里会有药比你更有效用。”   人活一世当真可谓每时每刻都在克制,红尘中没有清心寡欲的陆容深,他的贪嗔痴念全写的是她的名字。   他抵得她有些疼,婉婉茫茫然沉浸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竭力抱紧了他。   予他温存缠、绵,也做他的药。   后来陆珏在占据着她时,忽然低沉着嗓音附耳告诉她,“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夫君都是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   婉婉没太听清。   她被欢愉充盈的小脑袋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言片语,但却奇异地记得很牢,像个是烙印,伴随着他灼热的气息一并烫进了她的脑海中。   热意沸腾,好似将空气中的潮湿都蒸发殆尽。   屋顶上一滴豆大的雨滴陡然从瓦楞中掉落,正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弯曲的枝叶颤巍巍承载片刻,雨滴到底还是滚落了下去。   翌日雨歇,辰时过后头顶上日光熹微,瞧着是个好天气。   婉婉起得稍晚,用过早膳后启程前往汀山,雨水浸泡数日后的官道不太好走,马车行得缓慢,等到汀山南面山脚下,时辰便已算不得早。   山势高耸,上山要走林间小道。   陆珏却没直接带婉婉上去,而是先带她往一旁的竹林中去,“那里有户人家,咱们今晚可以暂且借宿,明日再登山上去拜见岳父岳母。”   婉婉对夫君的安排从来没有异议。   陆珏牵着她来到小院前,扣响门扉不多时,屋里便走出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男人。   前来开门的钟牧已不是原本的面容,目光扫过婉婉也没有过多停留,随即冲屋里唤了声,教宋眠出来招呼客人。   陆珏先前曾答应过钟牧,许他与婉婉最后相处一日,一日之后,便该当桥归桥路归路。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   宋眠出来迎人时,看见门上站着的年轻夫妻,顿时便明白了钟牧的甘愿退让。   那样龙章凤姿的男人,哪怕用一种再苛刻不过的看妹夫的眼光来看,也教人挑不出半点差错。   钟牧如今四处漂泊隐姓埋名地活着,双手一旦沾了血,那柄剑便不可能再放得下,再加上官府的通缉令,他又怎么肯让那样娇弱的妹妹跟着他风吹雨打。   许二人安稳如常,便是钟牧对小妹最大的疼爱与成全了。   宋眠一念及此,不免为这男人感到几分心酸,面上却也只好摆出个笑来请二人进屋。   四人一道往小院里走,两个男人在后头沉默不语。   宋眠侧目望着婉婉片刻,随意挑了个话头问:“看你们夫妻二人不像是本地人,来灵州是为探亲?”   婉婉不遑多想,点头嗯了声,“我本家原是灵州的,今次与夫君一道回来是为祭拜家里人,前来此处天色有些晚,多亏遇到你们。”   宋眠笑了笑,“这处山寻常来人很少,山路陡峭不好走,你们且安心住着,明日若要上山去,刚好教我家那个给你们带路。”   这……路过一趟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哪里好再麻烦人家劳累带路?   婉婉忙推辞说不必,却听身后一直沉默的男人出声道:“明日她要上山采药,我去打猎,顺路而已不算麻烦。”   这声音总觉在哪里听过。   她下意识回头打量了眼对方,触及对方的眼睛也觉莫名熟悉,但毕竟是素未相识的陌生男子,她不好一直盯着看,是以到底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调转目光又看了看夫君,陆珏倒没有推辞,淡然颔首道了声多谢。   夫君发话,婉婉自然也就没有异议。   她对眼前这对夫妻也好感颇多,没来由的就很信任和亲近。   进了屋里,宋眠一壁给两人奉上茶水,一壁又婉婉随意闲聊了两句,猜想那两个男人想必是还有话说,便冲婉婉提议,说带她去后院看看。   “你们两个想来还没有用午膳吧,不嫌弃的话待会儿就同我们一道好了。”   宋眠的自然熟络在婉婉看来并挑不出哪里不妥。   她原也没有在旁人家里做过客,是以人家待她熟络,她也待人家熟络,站起来应道:“那我来给嫂子帮帮忙。”   寻寻常常一声称呼罢了,倒引得钟牧与宋眠齐齐一顿,   哪怕明知婉婉不是那个意思,也难免教人忍不住多想几分。   宋眠怔忡一霎,随即笑起来,“我瞧你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怕你做不来这等粗活呢。”   两个女人去了后院,屋里没了说话的人,一瞬间便安静下来。   陆珏面前的茶盏始终就没有动过,从小窗瞧着婉婉走远后,他才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道令牌放在桌上。   “今日之后,我会派人撤销你在南境各地的通缉令,日后只要持此令牌,天下各州道府皆可由你畅行无阻,只是”   陆珏话音淡然,却半点不容拒绝,“你仍旧要隐姓埋名,此生不得恢复原本身份示于人前。”   钟牧抬眸看他一眼,勾唇冷笑,“你何不扪心自问,不愿教我兄妹二人相认究竟是为她好更多,还是为你自己的私心更多?”   他没有看那块令牌,也没有拿。   其实不论有没有陆珏这番话,钟牧也早已经无法以原本的身份生活,只是他对面前这个男人,始终没有过多好感。   这男人太过强势,其人心性深不可测,手段亦远非一般人可比,自家妹妹又太过天真、单纯,落到他手中,做兄长的无论怎么想都没办法完全放心。   钟牧知晓陆珏的身份,心中却从未惧过,“婉婉如今跟了你,来日你若教她伤心难过,我必定杀你。”   陆珏闻言并未曾言语,虚无缥缈的话多说无益。   他从不喜对人解释,人当然会有私心,但那些私心归根结底也全都是婉婉,信与不信,那是钟牧自己的事。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宋眠和婉婉的谈笑声。   侧目看去,后山竹林边就有条小溪浅潭,婉婉在和人家学叉鱼。   她站在石头上拿着削尖的竹竿,聚精会神的模样,宽大的两袖直搭到肩上,露出藕白地两截小臂,倒像是个行家里手。   瞅准了时机,婉婉突然对准水中猛地一扎。   然而鱼是不知扎到没有,陆珏只看见她动作过大,脚底一个不慎打了滑,顿时扑通一下子滑坐进了水里。   竹竿敲在石头上,哐当一声巨响!   陆珏眉尖抽动,当即与钟牧齐齐从桌边起身,两人下意识相视一眼,脚下往外头去的步子强硬地互不相让。   但赶到水潭边时,宋眠已经将婉婉拉起来。   婉婉在石头上站稳脚跟,谁知扭过身一打眼就看见主人家也在,更觉失礼得很,双手背在身后很不好意思挪动脚步。   “夫君……”   婉婉小小声地冲陆珏唤了句,又使了个眼色教他同主人家别过来。   那目光钟牧也看见了,当场怔忡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了,小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她也只当他是个陌生男人,如今是应该避嫌回避的。   一念及此,钟牧眉间几不可察地蹙起轻微的痕迹,借取东西挪开了视线。   这天傍晚打湿了衣裳,宋眠带婉婉去换了身自己的衣物,她穿着简单的布艺坐在桌边,几人一道用晚膳时,倒很有一家人的氛围。   钟牧拿了酒来招待二人,婉婉不胜酒力,陆珏难得随和奉陪饮了几杯。   晚上就寝,她还忍不住同夫君感叹,说当地人真是极其和善好相处,又那样热心,与盛京那些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陆珏隔着昏暗的光线眸中无奈,到底没有说话。   翌日清晨日光刚从山间冒头时,几人便已出发前往半山腰,婉婉体力不支,后来还是被陆珏背着走,她觉得不好意思,特别是看宋眠步伐轻快时。   钟牧并没将二人送到钟父钟母的坟前,在岔路口便与他们分道扬镳。   直瞧着两个人走进了树影间,宋眠才问他:“真的决定了,不再多留她些时日吗?”   钟牧低声道:“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何必呢。”   他身后的包袱里并不是打猎的弓箭,而是随身的长剑,他再转身提步,也没有往林子里去,而是山下。   宋眠一直目送他走出去几步,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这次还会不会再回来?”   钟牧脚步稍停片刻,而后淡声道:“不会。”   *   从汀山回来后,婉婉心头好似有只无依无靠的小船终于靠了岸,有了归处,她得空在当地寻了工匠,仔细将父母兄长的坟墓重新修整了一番。   修整期间又路过一回小竹林,只是见院里没有人,婉婉也就没有再去打扰。   九月份的灵州已然开始入秋,春困秋乏,天气转凉便越发容易惹人倦怠。   陆珏午间出门一趟,回来踏进屋里,便瞧着婉婉沐发过后,裹着薄薄一层锦被正窝在藤椅上小憩。   被子大半都掉在地上,剩下小小一角,捂不住小丫头整个身子,露出底下一双白嫩的玉足和光洁的小腿。   陆珏走过去将打开的窗户关上,而后坐在藤椅边,握住姑娘家纤瘦的脚踝放到腿上,大手触及那一双珠圆玉润的小脚丫,不由得放在掌心捏了捏。   婉婉在梦里都怕痒的很,加上男人手劲儿大,捏得她脚心有点酸酸的疼。   睁开眼,垂眸瞥见男人正低头,温热的唇落在她被风吹得发凉的脚踝,婉婉下意识想抽回来,却被握得更紧,羞得忙抬起小脚在男人怀里挠了挠。   “夫君……你做什么呀?”   陆珏眸色有些暗,非但没有起身退开,反倒张嘴咬住她小腿上一块嫩肉,齿间稍用了点力,轻而易举就在小丫头身上留下个红红的牙印儿。   婉婉疼得眼尾染了红,两泪汪汪地瞧着面前欺负人的坏男人,越发气坏了,见他直起身来,干脆拉起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好疼,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地,越发显得软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陆珏闻言勾了勾唇角,后腰惬意靠着藤椅扶手,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块痕迹,不一会儿便沿着膝盖顺势蜿蜒而上。   他知道她怕痒,“天这么凉,看你下回睡觉还记不记得关窗盖好被子。”   “不就这一次嘛……”婉婉哭笑不得,在被子里扭得像是条泥鳅,受不住了,只好踢着两只小脚蹬他,“好了,我记住了还不行嘛,夫君你快停手!”   她从被子里露出头来,披散的鬓发蹭地乱糟糟,脸颊也红彤彤。   陆珏垂眸掩去笑意,抬手拉过被角,将小丫头的小腿连带小脚一并包裹起来放在怀里,问起她修整钟家陵园的事。   婉婉其实已经都着人弄完,算算两人前来灵州已有不少时日,是该返程了。   盛京里近日与陆珏往来书信越加频繁,不知又是何等大事,先头宁昭仪被贤妃利用的冤屈也总要有个公道,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陆珏主持大局。   这厢夫妻二人正说着话,寝间外的屏风忽然被人敲了敲,临月在外说长言办事回来,请世子爷移步,有要事回禀。   陆珏遂起身出门,在偏房召见长言。   长言此一趟出去,原是为了撤除钟牧身上的通缉令,但岂料事与愿违,他回禀道:“枢密院杨大人奉旨暗访南境,已于今晨将卷宗全部调走。”   枢密院是皇帝心腹,无缘无故,绝不可能亲赴南境只为调查一个通缉犯。   果不其然。   长言话音才落,廊下很快有侍卫前来禀报,说宅子外有枢密院的人求见,只称近来有人犯落网,涉及府上世子夫人,特此前来请夫人随同走一趟,协助调查。   陆珏闻言侧目,眸中一瞬浮现锋利凌寒冷意。 第88章 ·   枢密院亲下南境,拿人拿到靖安侯府头上,对方也不敢过于放肆,只在大门外等着,并未直接踏足宅子里。   “夫君……外头那些人是来抓我的吗?”   婉婉头发未挽,因为出来匆忙穿得也单薄,站在高阔的门边越发显得娇小。   她只听了个尾巴,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婉婉心里越发惴惴的不安,触及陆珏眸中未及隐去的寒意,一颗心就更加没有着落。   陆珏顿时垂眸遮去锋芒,换上满目柔和,两步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无事,在家等着我,自己不要出门去。”   他遇事从来不肯教她担一点心,便如上回御船那般,只教她乖乖在家等着。   这次又见他提步,不知要去赴怎样棘手的境地,婉婉忙挪着身子微微挡了下,“夫君,若有难处千万不要瞒着我,晚上等你回来我们一道商议对策。”   陆珏心里冷不防被猫爪子挠了下。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遂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别怕,我走后教人关好门,只要你平安待在家里,便没有人能威胁得到我,记住了吗?”   小丫头到现在还稀里糊涂,不清楚自己究竟犯到哪处才会招惹上枢密院,但头一个念头不是好奇究竟什么事,而是担心有人拿她做筏子会对他不利。   婉婉的第一念头,永远都是他的安危。   “我记住了,夫君你早些回来。”   陆珏临走将长言留了下来,吩咐他守好钟宅,若有任何人胆敢擅自踏足钟宅,就地杀无赦,而后便只孤身一人踏上马车,独自前往灵州府衙面见枢密使杨琛。   马车入城后小半时辰,停在府衙门口。   当地官员站在门前相迎,犹似夹缝里一颗卑微的野草,秋风瑟瑟里也惊吓出一身冷汗,见陆珏露面,忙挪着不听使唤的腿小跑着下了台阶。   “下官无意惊扰世子,原只是云州近日送来一名人犯,似乎与贵夫人有些关联,杨大人便想请夫人……”   “杨大人在何处?”   陆珏素来不喜听废话,嗓音单寒止住了对方的话头,脚下步子一刻未停,径直往府衙内去。   官员在一旁跟着,忙呵腰道:“杨大人与魏世子现下都在牢房审问人犯,那人倒是个硬骨头,到现在什么都不肯交代。”   陆珏闻言眉尖微微动了下,“楚怀松?”   “是,”官员殷切应声,“魏世子是与杨大人一道押解人犯进城的,杨大人行踪向来隐秘,下官也无权过问。”   枢密使代天子行事,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当然不敢过问,但魏国公世子楚怀松此时本该在克州巡查盐务事宜,突兀出现在这儿,其中有多少端倪可想而知。   然杨琛此行究竟有没有私心,还未可知。   陆珏提步入府衙地牢,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儿迎面而来,灵州地界儿潮湿,墙面上渗了一层细细的水珠,地牢深处越发显得森寒。   沿着墙上的灯火往里走几十步,转过拐角便是处刑房,陆珏在那里看见了杨琛与楚怀松,还有不远处刑架上的钟牧。   杨琛其人一贯不苟言笑、面容冷肃,此时微弯着腰立在方桌后,垂首翻看府衙卷宗,倒是楚怀松,坐在刑架前的太师椅上品一口清茶,正喝令狱卒再上重刑。   面前两个狱卒手上的长鞭未歇,正待还要落下,才听身后传来一声凌寒嗓音。   “住手。”   刑房内,杨琛与楚怀松一时动作稍滞,齐齐转过目光看向门口。   楚怀松侧头往陆珏身后瞥了一眼,当即冲那官员呵斥道:“教你去请夫人前来协助调查,你还劳烦容深亲自跑一趟做什么?”   屋里外站着的,两个是如今盛京最顶级勋贵,另一个是一众官员谈之色变的皇帝心腹,当地府尹谁都不敢得罪,被楚怀松这么一问,当场战战兢兢,险些将腰弯成了虾米。   “夫人矜贵,来不得这污秽之地。”   陆珏话音淡淡的,躬身进里头,半分眼神都不曾浪费在楚怀松身上,只问杨琛,“不知杨大人此行下南地,所为何事?”   杨琛颔首道:“半月前陛下收到奏报,南地邪、教复起,盐务数年来缺漏巨大,遂令下官奉旨稽查此事,公事为先,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世子海涵。”   他是皇帝的人,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党争也好、私怨也罢,枢密院只讲证据。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刑架上的钟牧,问:“此人在户籍名册上早已是个死人,先前隐姓埋名多年,世子可认得?”   陆珏只听三言两语便已寻到了其中关联,一时沉吟未语。   多年前邪、教匪患兴盛,所依托的正是灵州商会源源不断的金银,而南地官盐素来都是官府交托于商会运营。   只是官盐账务严密,审核极其慎重,多年前陆珏随同太子巡视南境,并未曾发现有任何可供作假之处,那巨大的缺漏数额,不知从何而来。   但如今楚怀松上奏查出缺漏,不论当初钟家是否是贪赃枉法的商户其中之一,光是私通匪徒这一项,钟家便难逃其罪责。   而隐匿数年的钟牧一朝落网,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   果然这厢杨琛话音方落,楚怀松便推波助澜道:“世子若不认得,不妨还是教夫人前来看看吧。”   陆珏闻言眸光似剑,锋利剐过楚怀松面上。   他毫不避讳道:“此人钟牧,乃是我夫人钟意婉的嫡亲兄长,你又当如何?”   若当真怕钟家的背景于自己有碍,陆珏当初大可以一劳永逸地将婉婉从这世上抹去,给她改名换姓,使“钟意婉”彻底成为户籍册上的死人,半分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于他而言何其容易。   可既然没有这样做,陆珏自然不惧将来有朝一日,有人拿此事来兴风作浪。   然而魏国公府此回处心积虑,前有蒙蔽宁昭仪陷害皇后,后拿婉婉做筏子触及逆鳞……   好,好得很,那便正好借此机会一次做个了结罢了。   *   钟宅大门前围住的府衙衙役与枢密院侍卫,在陆珏走后不及小半个时辰,便收到了撤退指令。   婉婉提着一颗心放不下,一直在廊下站到挂灯时分,临月终于看不下去。   “太太别站在外头吹风,进去等吧。”   临月前来携住她一只小臂,婉婉眉尖微蹙着,不肯挪步,说:“就让我在这儿站会儿吧,他若回来我头一眼就能看见,不然我这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这头劝不动,临月只好轻叹一声,回身从屋里拿出来件披风裹在婉婉肩上。   临月又道:“其实我觉得您不用担心,爷向来手眼通天,定然会平安无事的,可要是爷回来看到您吹风受了凉,那怕是才要担心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临到这时候,谁能听得进去啊……   两人这厢正说着话的功夫,正好看见长言从外院回来路过月门,婉婉忙教临月去叫住他,请他到跟前来。   婉婉原本是这才想起来问长言,枢密院此行来抓她是做什么的?   然而长言口风太紧,主子还不曾开口对夫人讲的事,他绝不会多透露半个字,只说让婉婉等主子回来,直接问主子。   陆珏向来御下极严,婉婉也不好为难人家,只好作罢。   这晚上直临到亥时时分,外院门外才终于响起一串马车车辙声,碾碎了整个宅院的寂静。   陆珏归来还带着满身疲倦与来不及收起的冷厉,却在看到回廊上快快朝他奔过来的小丫头时,顿时将所有的不悦全都一扫而空。   婉婉提着灯笼,一点昏黄的烛火把娇小的身影照得像是只暖色的萤火虫,披风被风吹起来一道匆忙的弧度,她跑过来,然后结结实实地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陆珏伸臂环住怀里一片绵软,手掌覆上她后脑勺摸了摸,眸中浮出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怎么这么晚还在等,不知道累吗?”   “我担心你担心的睡不着嘛……”   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地,陆珏的指尖顺势划到前方捏着小丫头的下颌抬起来,果不其然便看见她微红的眼尾,眼里一层盈盈泪光,将落未落。   这次怕真是忧心坏了,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抓人都抓到家门口了。   楚怀松吓着了他的小宝珠,这笔账,陆珏决计是要同魏国公府加倍讨回来的。   他屈指轻轻在她眼下抚了抚,温温地道:“爱哭的小丫头,我不会有事的……”   但话没说完,婉婉捏在他腰间的手便使劲儿扽了下他的衣裳,蹙着眉说:“你别这样轻描淡写。”   她听着他那些话一点也没有放心,她已经不是原先他哄一哄就能骗过去的小丫头了,要真是没什么大事,怎么会惊动枢密院千里迢迢下南境?   何况对方要拿她问审,摆明了是来势汹汹直冲着他去的。   婉婉望着他道:“我们是夫妻,万事不论好坏,我都想陪你一起承担。”   陆珏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望着半会儿还是先将人牵进屋里,秋夜风凉,怕把她吹病了。   钟牧的事今天过后,已不可能再避开她,他并没打算等她从旁人口中得知。   取了她肩上的披风挂在衣架上,陆珏回过身来,忽然沉声问:“若是我先前对你藏起了一些事,小糖豆会生夫君的气吗?”   他以为婉婉至少要问问什么事,但其实没有。   她摇摇头,“不会的,我知道夫君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哪怕先前藏起来,但你现在不是正打算告诉我吗?”   现在就不晚。   陆珏眸光忽地好似融化开来,他伸臂将婉婉揽进怀里,垂首吻了吻她柔软的发顶,话音低低地道:“对不起,是我不该自作主张。”   “你的哥哥钟牧,你已然见过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   夜凉如水,屋里轻轻抽噎声伴随着潮湿的晚风,在陆珏心上下了一场雨。   婉婉没有怪他,半句都没有,但埋在他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她大抵是怨自己,怎么如此后知后觉,至亲之人就在眼前都没能认出来。   看她把自己哭得嗓子沙哑,双眼通红,陆珏心里一阵隐隐的疼,倒宁愿她一股脑儿把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手掌缓缓拍着小丫头的后背,他沉默地叹口气,片刻后低声问:“乖,不哭了,小糖豆还愿意相信夫君吗?”   婉婉抽噎地气息都不顺,没有力气说话,只脑袋抵着他胸膛蹭了蹭。   至亲之人都已故去,夫君和哥哥便是婉婉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哥哥如今身陷囹圄,她唯一可以信赖依靠地便只有夫君了,又怎么会不相信他?   “那夫君答应你,一定会将哥哥平平安安地还给你,好不好?”   婉婉闻言没说好不好,而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哑哑地纠正他:“哥哥和夫君都要平安,你答应我这一件事便好,行吗?”   她从不会怀疑夫君,但那些坏人如此不择手段,她是真的很害怕,怕夫君为了兑现给她的承诺而受人掣肘,出现意外。   婉婉是个贪心的女孩子,哥哥和夫君,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陆珏垂首轻吻小丫头红肿地双眸,将她的眼泪都吮干净,温声哄着,“我答应你。”   翌日清晨照看婉婉用过早膳,陆珏便还要外出。   他事务多,婉婉哪怕再无精打采,也好歹听话将碗里的粥都用光了,不想教他忙着公事之余还要为她的身体操心。   如今南地盐务那个大一个漏洞,魏国公府想将私通匪徒、其心必异的黑锅一并扣给靖安侯府,将人置之死地,当真宛如跳梁小丑。   不过他们跳得过高也罢,陆珏正好抽了那根梁,彻底教其摔得粉身碎骨。   钟宅外有人前来求见时,陆珏已离开外出,婉婉正在家里对着小佛像跪拜,为哥哥和夫君祈福,试图请诸天神佛保佑他们平安。   临月前来回禀,说:“门口的侍卫在外拦住了个女人,说是想见您,还拿着咱们侯府的令牌呢,您要见见吗?”   钟宅内外都有身手高强的侍卫把守,婉婉也不怕对方生事,便教临月去将人请了进来。   来人进屋里一瞧,却是先前曾见过面的宋眠。   宋眠自得知城中的告示起便焦急不已,但临到真正见到婉婉,却又难言半句。   她只记得钟牧临走前都还为小妹着想,不肯显露身份打搅小妹的生活,而自己动用了灵州所有的人脉都无法探听到钟牧在狱中的消息,这一遭前来,却是要把钟家的伤疤揭开……   正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婉婉便已好似看出了对方的踌躇。   “嫂子不必避讳,我已经都知道了,”她上前,握住宋眠的手,“也请嫂子暂且稍安,夫君会全力保兄长无恙的。”   宋眠看得见她眼底深深的青色,至亲之人危在旦夕,还叫她反过来安慰自己,宋眠自觉惭愧。   “你既然都知道了,便叫我的名字吧,我担不起你一声嫂子。”   婉婉一时稍怔,倏忽听明白过来。   于是那些原本还为兄长这些年至少还有相爱之人、有温情相伴所生出的些许安慰,顷刻间也荡然无存。   兄长这些年都是孤独的。   她在盛京锦衣玉食时,兄长一人一剑隐姓埋名,便背起了全家的血债。   婉婉仍旧记不起当年的情形,如今说来她应当是幸运的,从前忘记的记忆,无论好坏,她都已然彻底想不起来。   可哪怕是陆珏仔细修饰过的言语,旁观者一般避重就轻地描述,也足够教她从心底里生出无尽地悲痛。   钟家整整一百三十六人啊,只存活了她与兄长两人。   在婉婉前尘尽忘,只管待在祖母与夫君的羽翼、疼爱下无忧无虑的日子里,这些仇恨、重负,全都由兄长独自背负。   他累不累呀?   婉婉的眼圈一霎那间便红透了,整个人的心都好似被一只锋利的爪子狠狠握住,她捂着心口,几近透不过气来。   宋眠吓坏了,连忙前来扶住她。   素手搭在婉婉纤细的皓腕上时,宋眠无意摸到她的脉象,不知是摸到了什么,眉头稍皱了下,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便又摸不到了。   “给我说说兄长吧,宋姐姐,你给我说说他的这些年吧……”   婉婉紧紧捏住她的手,宋眠只好暂且先收回思绪。   她扶着婉婉先往软榻上去坐着,而后娓娓道来,这些年与钟牧实则寥寥无几地几回见面,从一线痕迹中,便得以窥见他过去那些年的经历。   榻上小桌一缕幽幽的檀木香,袅袅飘了小半个时辰。   宋眠的话音浅淡,后来又道:“你哥哥不想教你伤心,也从未觉得你忘记过去有何亏欠,他只会为你的快乐而高兴。”   事实确实如此,可事实也教人心酸。   傍晚时分钟宅外回来有侍卫传信,是陆珏的意思,接婉婉前往府衙见钟牧一面。   外头马车已然备好,婉婉临走不忘带上宋眠一道,二人一路疾行至府衙,门前领路的衙役却竟没有将二人领去天牢,而是后头供衙役们歇息的厢房中。   进院子时,婉婉在廊下看见夫君在和枢密院的人说话,便是杨琛。   杨琛是个无心无情之人,他原以为面前的靖安世子与他是同类,眼中只有权势,甚至权势也并非所求,要的只不过是登临高处俯视下方的孤傲不胜寒。   是以杨琛心中难免对这位世子爷多有顾忌,直到……   直到昨日牢房外,这位向来以清冷孤绝示人的世子爷寻到他,说家中夫人见不得血腥,要将钟牧提出大牢就医问诊,次日才好安排兄妹二人相见。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无坚不摧。   杨琛心中有说不上来的可惜,也可怜那魏国公府,几次三番地触他逆鳞,却连剑刺要害的道理都没探究明白,好不容易碰到了,也就挨了个边儿。   太子一党但凡有靖安世子,现如今的龙种中,怕是挑不出足以一决高下的了。   这厢婉婉与宋眠一同进了厢房中,钟牧早已收拾妥当在桌边等候。   他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便从桌边站起身来,转过身去看,日光在屏风上照出两道细细的影子,他不必看清也分得出谁是谁。   宋眠先走出来。   二人也算相识多年,看钟牧至少还完好无损,勾唇笑了下便不多话,回身朝藏在屏风后还在吸气的婉婉招了招手。   到底多年未见,她除了在梦里,也不记得更多关于兄长的事。   婉婉眼下有些紧张,从屏风后露出脸来朝桌子旁的男人看了眼,两人相似度极高的眉眼在此刻很能缓解她的紧张。   怔忡片刻,她才喃喃唤了声,“哥哥……”   似乎有些生疏,钟牧面容稍显苍白,闻言却也爽朗勾唇,又如小时候一样冲小妹展开了双臂,“小糖豆,过来。”   话音才落,终于见原本拘谨的小丫头放开手脚,快快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   两人藏在血脉中的亲近,无论何时相见都仍旧可以单凭一句话、一个拥抱而复苏过来,并非记忆的消散便可以隔断。   唯有门外正打算踏足的陆珏,透过屏风虚空朝里看了眼,又退了回去。   从前小丫头答应只准他唤的小名,现在被别人光明正大地唤了,他的小丫头也正抱着旁的男人,纵然那男人是她亲哥哥,也教他眸中浮出冷意。   男人内心的占有欲浓重得无法忽视,却又不能做什么,索性回避些许,眼不见心为净。   回程时已近至日暮时分,马车上只剩下陆珏和刚因为与兄长重逢而高兴地哭唧唧的小猫咪,宋眠留下来替钟牧治伤熬药。   婉婉的眼睛红得不像样子,不敢再擦,怕把皮肤擦破了,也不敢教教夫君看,怕他又要说她爱哭鬼。   只好躲在夫君怀里,将眼泪都哭在他衣服上,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   她抽噎噎得还记得问他,“夫君,我很担心哥哥,他在那里还会不会再受伤?”   府衙里的恶人用刑太过狠毒,兄长那样常年习武、身体强健之人,短短几日便已元气大伤,婉婉真是恨不得把那些用刑的人都抓起来如数奉还回去。   陆珏将人抱在腿上,指腹极轻地去摸她腮边的泪珠,闻言倒有些酸酸的,“如今满眼都是哥哥,都不记得夫君了是不是?”   “没有……”婉婉吸吸鼻子,认真地否认,“夫君和哥哥都在我心里。”   陆珏瞧她细细的手指戳了戳心口,眸中却难得不为所动。   “都在心里,但有了哥哥以后,夫君的地方就被分走了一半,日后这一小块儿地方不知还会有谁,夫君的位置只会越来越少,对不对?”   嗯?   婉婉怎么听这话,怎么都耳熟。   稍稍一怔后,她忍不住蹙眉轻轻觑他一眼,“夫君原来是个小气鬼……”   陆珏长眉动了动,偏生忍住了没言语。   常日万事在握,天塌下来也觉不过如此的夫君,他的别扭竟然是认真的,真切地在吃飞醋,真切地不高兴,也真切地需要人去哄一哄。   婉婉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倏忽间哭笑不得。   抿唇忍住笑,她凑过去用双臂抱住男人的脖颈,像他从前安抚她那样,亲一亲他的鼻尖,亲一亲他的眉间、眼睛,而后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眷恋地蹭了蹭。   “夫君糊涂了,我心里明明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人,谁都分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   甜言蜜语,向来是小丫头的天赋。   陆珏心里是不肯教她拿捏住的,可偏偏最是招架不住她软软的嗓音,眼角眉梢藏不住地软化下来,便被婉婉发现了。   她很是肆无忌惮地揶揄起夫君来,皱着小鼻子凑上来嗅了嗅他,“让我闻闻,夫君现在是什么味道?”   “怎么酸酸的呢……嗯?”   婉婉扬了扬脖颈,鼻尖抵着陆珏的鼻尖碰了下,一壁追着他明知故问怎么回事,一壁不停地轻轻啄他。   陆珏教小猫儿逗得心猿意马,手掌扶住她后腰处捏了一把,板着脸训人:“别闹。”   “偏不……”婉婉坐在他身上扭了扭身子,双臂勾着男人脖颈,指尖轻轻地他耳后画圈儿,“除非你说你就是小气鬼。”   陆珏低笑了声,他才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眉尖稍挑了挑,他抬眸,触及她美眸中笑意,便只觉得这丫头是故意在作乱、装模作样地撩拨他。   清甜的香气近在咫尺,垂眸瞧一眼她送上来的红唇,陆珏忽地冷不防一低头便覆了上去。   男人的力道不像姑娘那样轻描淡写地逗弄,而是攻城略地的掠夺,强势而霸道地占据她所有的呼吸。   婉婉窝在他怀里,忍不住偷偷地笑,缩着脖子想躲,却躲一寸便被男人追过来一寸,随即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后颈,像抓小猫儿似得牢牢掌控住她。   她躲不了,只好仰着脑袋任他施为。   街边车水马龙的声音从喧嚣到逐渐静谧,后来隔着衣裳也察觉到夫君有些硌着她了,婉婉到底还是会害羞,忙拿手推了推他,“夫君你、你快放开吧……”   马车里空间不算大,被两人交缠的呼吸烘得有些热。   陆珏怀抱着软软糯糯的女孩子调整片刻气息,轻笑着退开,手臂揽着一捻柳腰靠回到车壁上。   目光触及她脸颊淡淡一层绯色,红唇莹润,越发显得鲜艳欲滴,他抬手擦了擦自己唇上沾染的嫣红口脂,恶劣地又抹回给了她。   “今日去见兄长都说了些什么?”   反正他是在廊下站得远远儿的,一点儿都没见着、听着,只可惜心也没能静下来,都怪那古怪地占有欲作祟。   现在教陆珏自己想想,都觉有失风度得很。   风度丢了些,便还得在小丫头跟前找回来,他又恢复成满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婉婉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撑着手臂挪了挪身子。   “哥哥只是关心我这些年的境遇,又给我说了些小时候好玩的事……”   婉婉想着问他:“夫君,我家的案子是不是很棘手,现如今当年的人都死无对证,若我与哥哥当真被定了罪,会连累到你吗?”   陆珏这次没瞒着她,“你我夫妻一体,自然荣辱与共。”   可他又说:“但只要有我在,谁能定你的罪?”   他原先只觉将她放在掌心里护着就好,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现在却觉得,小丫头比他想象中要有韧劲儿得多,夫妻一体,万事都与她一起面对,要比将她隔绝在风雨之后更好。   婉婉想要对他在忙的事多了解一些,陆珏也愿意耐心地同她解释。   “当年的证据不在,利弊算是各一半,想要翻案并非不可能,只是如今牵扯到南地盐务,事关重大,一时半会儿恐怕查不清,你哥哥还得在牢中多待些时候。”   “那……”婉婉忍不住忧心,“万一他们再用刑可怎么好?”   陆珏安抚道:“枢密院奉皇命行事,并非指鹿为马之辈,如今我已派了侯府侍卫前往牢里日夜看顾,不会再教旁人对你哥哥滥用私刑,放心。”   他摸了摸婉婉的脸颊,“唯独倒是你,眼下的灵州不安全,你不能再留了。”   婉婉闻言一怔,“夫君要送我一个人回盛京吗?”   陆珏点头,“南地盐务牵涉甚广,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在灵州,若放你独自一人留下,我如何能安心?”   “可我不想走。”婉婉捏着他腰间的衣裳撼了撼,“我想留下来等你,不会上街乱跑给你添麻烦的。”   陆珏微微勾唇,“我还会怕你给我惹麻烦吗?”   他握住她软软的手捏了捏,似乎还嫌不够,又递到唇边吻了吻,低低地说:“乖乖听话,等你安全回到盛京,我便再无后顾之忧。”   婉婉知道凡事他连续说两回,那就是已经决定的意思。   她不能留下来成为他的顾虑,魏国公府还在虎视眈眈,他若还要分出一部分心力去担忧她的安危,那样会很累的。   思忖片刻,婉婉还是只好点头答应下来,“那你和哥哥要早些回来,我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陆珏容色认真地嗯了声,好教她安心。   回到钟宅时天色已晚,月色初上,陆珏趁小丫头去沐浴时,独自在偏房召见了长言。   这次回程,他将护卫婉婉的职责交给了长言,连带着此行所带大半侍卫,也全都用来护送他的小宝珠,自己只留下了堪堪五人听用。   长言纵然心有异议,但从不曾反驳于主子,遂颔首应下,只称待将夫人平安送回盛京后,再快马加鞭下南地。   然而陆珏却摇头,“你便待在府中,勿要教任何人对她不利。”   说着又将桌上一张写好的信笺交于长言,教他回去后承给靖安侯陆进廉,而后不论府上再如何动荡,也只管守好淳如馆便是。   那封信交于陆进廉,只看他要怎样处置。   陆珏自与婉婉下灵州,暗卫的职责便是要肃清周围一切隐患,但钟牧的存在连陆珏先前都并不知晓,他在灵州蛰伏多年,官府的天罗地网都没能拿住人,后来竹林小院相见更是隐秘,钟牧也并不曾显露身份,魏国公府从何得知?   唯一的解释便是侯府的侍卫中有人生了异心,而千里之外的侯府呢,有人吃里扒外。   按照大赢朝律法,若婉婉一旦真的被按上了罪籍,单凭这一点,也足够教陆珏处境尴尬,更遑论日后他们的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罪籍所出子嗣,不得入宗祠、不得考功名,更加不得封侯拜相。   其心何在,昭然若揭。   其实不光婉婉不能放心陆珏,陆珏也同样不能放心婉婉。   灵州也好、盛京也罢,只不过相对而言靖安侯府守卫更森严,淳如馆也比钟宅更安全,可是只要那小丫头没有真切亲近地在他跟前、眼前,他就没有办法真的做到不挂念。   她已经把他的心完全占据了,突然拿走了,胸怀里那块儿就成了空落落的   空了,便想教她来填满,只能是她,也只有她才行。   进寝间时,婉婉已经沐浴完,正坐在妆台前由临月伺候着在擦头发上的水,陆珏走过去,从临月手中拿过巾栉,教人退了出去。   他站在婉婉身后,五指穿过她如缎的长发轻抚,从镜子里看她漂亮的小脸。   素面朝天、清水芙蓉,他的小宝珠真的很美,从小美到大,不怪乎旁的男人总是一见到她就挪不开眼,他如今也是一样的痴迷于她。   夫君不说话,婉婉也没有言语,任凭他宽大的手掌隔着巾栉摩挲在她的三千情丝上。   她从镜子里能看到他的目光,看着看着,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抱住了他。   “夫君,我舍不得你……”   启程的时辰就在明日午间,两个人自成婚起,还没有分开过这么远呢。   婉婉把脸颊贴在他腰间的玉带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越发对比出他的体温灼热。   陆珏长睫低垂望着她,眸中丝丝缕缕染上情愫,逐渐在烛火照映下变得深不见底,指腹缓缓从她颊边滑落到颈侧,到底没能克制住,躬身掐住她的细腰,一把将人抱上了妆台。   他倾身而来,却没有再动作,只是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喃喃地问:“为夫想要小糖豆,今晚可以吗?”   从前并没有特别问过。   婉婉明白,他是怕她还没有从钟家的往事中调整过来,夫君总是很顾念她的感受,非常顾念。   没有言语,这次换婉婉主动去吻他。   她总是轻柔地、缱绻地,桌上的烛火没有熄灭,清晰地将两个人的爱意映进对方的眼睛里。   从月上梢头到天色幽蓝,时间缓慢得似乎变成了凝滞的沙漏,婉婉身上朱砂勾勒的芙蕖在摇曳的烛火下,盛开了一次又一次,艳丽夺目。   天将破晓时分云收雨霁,陆珏俯身亲吻怀中女孩濡湿的鬓边,听见她嗓音哑哑地问:“夫君每天都会给我写信的,对吗?”   陆珏不舍得教她失望,低低嗯了声,“每天都会给你写信。”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   天光大亮,钟宅内外渐次有脚步声纷杂响起,临月与沉星姐妹俩已在外间收拾回程的行李。   屋内帐幔轻掩,婉婉窝在夫君怀里真不想起身,但时辰已不早了,再舍不得也要离开,况且走之前,她还要前往府衙一趟,同兄长告别。   钟牧现如今仍旧单独在府衙后院关押着。   昨日一天之内,魏国公府的楚怀松派人前来与杨琛交涉过好几次,企图将人重新投入大牢,还放言称杨琛若与靖安侯府串通一气,不日便将上奏陛下明察。   可惜杨琛又怎会是受其威胁之人?   这厢充耳不闻不说,当晚便一封密信加急送往盛京,直将陆珏先前提出的南地盐务缺漏数额的蹊跷之处,一一回禀了圣听。   楚怀松至此便再没有前来纠缠过钟牧之事。   婉婉来到府衙后院,因为昨晚整夜未眠,加之离别在即,使得她精神并不太好,面容有些发白,眼底又略有青色。   眉宇间些微的怅然与低落再被哥哥看眼里,冷不防便教钟牧又难免对陆珏生出些不悦来。   自小疼到大的妹妹,失散多年后再找到已物是人非,成了他人妇,那男人还霸道又强势,两个人站在一起,便越发显得妹妹弱小好欺负。   钟牧皱着眉看陆珏一眼,随即将婉婉招呼到桌边坐下,问:“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   “没有。”   婉婉摇摇头,她毕竟长大了,有很多话不方便和哥哥说,但只看哥哥和夫君之间冷冷淡淡地气氛,也能察觉到二人并不对付。   “哥哥别担心,夫君向来把我照顾得很好。”   陆珏听出来这小丫头在为自己说好话,心里一下子便觉舒坦不少,男人心里那点小别扭生出来的莫名,消除下去得也莫名。   他过来,当着钟牧的面,抬手摸了摸婉婉的后脑勺,“与兄长好好说说话吧,待会儿时辰到了,为夫再来接你。”   婉婉乖巧点点头,目送夫君转身出了门。   这次来与哥哥告别之余,婉婉也是希望自己走后,哥哥和夫君能摒弃前嫌,通力合作,早日将钟家的罪名洗清。   她拉着钟牧一道在桌边坐,絮絮说了好些与陆珏之间,相识这些年的事情。   钟牧哪儿会听不明白。   只见她说起陆珏便眸中尽是爱慕,心底里自然还是为小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而高兴。   但说到底他是哥哥,不是姐姐,姑娘家的贴心话并说不来。   含笑听了良久,钟牧只得宽慰教她放心,“傻丫头,哥哥当然看得出来那位世子确是个人中龙凤,只是实在舍不得你罢了,大事上如何会与他作对。”   长兄如父,却没能亲自给妹妹的终身大事把关、送妹妹出嫁,难免都会有些刁难妹夫的心理。   婉婉闻言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如小时候一般,钟牧抬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如今他送你回到盛京也好,只有你安全了,我才都能真的放心,到达之后,记得送信报个平安。”   婉婉郑重点头应下来。   往码头去的路程,钟牧不得去送她了,便是请的宋眠前往代劳。   婉婉临上船前,倒是问过宋眠可愿意与她一道先行前往盛京,毕竟如今宋眠也在众人跟前露了脸,怕心怀不轨之人会对她不利。   然而宋眠摇头。   宋眠在灵州多年,她的人脉可以帮得上钟牧的忙,去查钟家的陈年旧事,是以拒绝了婉婉。   但两人告别时,宋眠倒忽地想起上回摸过婉婉那虚虚实实的脉象,上前来借送行说话之际握住婉婉的手腕,仔细查看了片刻。   可惜仍旧不算明确,姑娘家脉搏过于弱态,体质并不比寻常人。   宋眠诚心待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准备好的纸塞到了婉婉手里,嘱咐道:“矜贵的小丫头,做姐姐的没什么好送你,这个你拿着吧。”   婉婉不明所以,打开来才发现是张药方,里头很多药寻常听都没听过。   陆珏在旁,宋眠也不好避讳着他,直说:“这个你拿回去找侯府的名医再瞧瞧,每日晚上睡前喝一碗,侯府家大业大,这里头的东西想必都不难得到吧。”   婉婉这便听明白了,是很名贵的、调养身体的药方。   不过陆珏对她向来大手笔,再名贵的药,也就只是药而已,银钱多少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陆珏直将人送上甲板,婉婉背着旁人时,又忍不住偷偷红了眼眶。   她全然是被夫君娇惯成如今这幅模样了,真的好不愿意离开他那么远,哪怕知道他们忙完就会回京,还是舍不得得很。   陆珏面对她,总是颇为无可奈何。   他的心但凡不那样坚定,稍许软化半分,只看她泪眼汪汪的样子,肯定就要忍不住再将人留下来。   是以不能再拖延了,示意长言吩咐船工即可扬帆鸣笛。   后来站在岸边,目送大船离岸,看见婉婉就站在船舷边望着他挥了挥手,直等江面上风势渐大,要进去了,她转过身,陆珏就知道小丫头肯定又哭了。   她今晚一定也睡不好,说不得要一个人偷偷望着月亮掉眼泪。   所以陆珏提前吩咐了临月,在行李中备了名贵的入眠香,不想她晕船之际,还雪上加霜地睡不好觉。   船行江上的第二日一早,信鸽带来了两人分别后,陆珏写的第一封信。   临月掌握了拿捏婉婉的法子,拿着小小的信纸到她面前,定要她将早膳都吃完,才肯给她看世子爷的信呢。   嗯?   婉婉很有些被人拿住的无力感,但为了夫君的信,还是一口一口将碗里的粥全都喝完了,然后朝临月伸出手,一本正经地勾了勾手指。   自此后每日清晨,信鸽都会准时送来一封陆珏的亲笔信,从没有过延误。   这次回程没有再靠岸,灵州至丰州路途遥远,婉婉在船上乖乖喝药、乖乖吃饭,一直收到夫君的第十八封信时,大船靠岸。   岸上早有人等候。   陆雯今次是瞒着陆进廉和程氏偷跑出来的。   她从祖母哪里听说婉婉今日会到,正好赶上霍宴这日休沐,便伙同霍宴一道,教他将自己带到了丰州码头。   婉婉刚踏下甲板,便听见前头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那嗓音可太熟悉了。   陆雯趴在远处马车的车窗口朝她招手,婉婉瞧着她就觉亲切地很,目光再挪几分,就还看见马车前头骑马的霍小侯爷。   这两人,眼瞧着是只差一个大婚,便能修成正果了。   婉婉替陆雯感到高兴,快步到跟前,霍宴已率先下马,礼貌冲她微微颔首,又问:“见过小夫人,容深近来在灵州可还好?”   婉婉回了一礼,道:“多谢小侯爷挂念,夫君只是公事缠身,其他一应都好。”   她先前听陆珏提过,宁昭仪的案子如今是这位小侯爷在暗中调查,原是想问问现今结果如何的,可想想还是没有。   自己所知道的已经都给夫君说了,多问也于案情无益。   陆雯在马车里催促婉婉快上来,她积累了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呢,大到婉婉是怎么找到的哥哥,小的三哥和婉婉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好奇。   “你快给我讲讲吧,我没事去就祖母那儿看你的信,可你也真是小没良心的,居然一封都没单独寄给过我!”   “唔……”婉婉噎住了下,“那、那我不是知道你肯定会去看祖母的信嘛……”   陆雯闻言忿忿哼了声,慵懒靠着软枕撩了撩头发,片刻,气不过,还跟以前那样伸手过来,揪了把她软软的脸蛋。   这熟悉的手感,简直不要太好。   婉婉耐不过她的蹂、躏,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这次前往灵州的大小见闻,全都事无巨细地讲了陆雯听。   没一会儿,她说得口干舌燥,累了,话题一转,问起陆雯来。   “那你呢,两个多月不见,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说的?”   话还说着,婉婉的眼神儿却已经虚虚地隔着车门,往外头瞥了眼。   陆雯心知肚明,难得认认真真红了脸,“你不都看到了,若是没有宫里那遭事,兴许赐婚都已下来,但看现在,估摸着要等到明年开春儿了。”   “宁昭仪那事?”   陆雯难掩愁容地点头,“你走后过了大半月宫里才传出丧事,姑姑因为她,凤仪宫闭门谢客,我娘先前递牌子都被驳了回来。”   靖安侯府如今的处境,宫里皇后被禁凤仪宫,宫外陆珏在南地处置盐务与钟家旧事,堪称内忧外患。   外头人人都在观望,就等皇帝究竟会如何处置。   婉婉在盛京几年,也算见惯了那些墙头草一般的追捧或贬低,倒比陆雯要看得开些。   她握了握陆雯的手,“放心吧,盛京里有侯爷和霍小侯爷坐镇,灵州那边有夫君,定然都会有惊无险度过的。”   说起这遭,陆雯心里其实有些感慨,没好意思同婉婉说。   靖安侯府接连出事,她原本找到霍宴,跟他说:“如今这样的境况,若有什么意外,我不想连累你家,你我二人还是先划清界限好了。”   可谁知霍宴听着只混不吝一笑,抬手就狠狠敲了下她的头。   “你脑子里究竟进了几斤水,我好歹也是堂堂建兴侯,跟你家联姻不是为了攀附你家,你家低谷,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想趁机甩开我,你想得美。”   陆雯当时就觉得,嫁了这男人,倒也不亏半分。   这厢婉婉回了侯府,淳如馆一切照旧。   她先教云茵派人去给程氏和老夫人都报了平安,时辰已晚,便只等明早请安再露面,又去书房写了两封信笺,分别给哥哥和夫君。   那两个男人碰在一起,莫名便格外计较。   明明都是往盛京的信,问她最近好不好,他们两个人却从来都是分开寄,是以累得婉婉的回信,也得一式两份,分开给他们回才行。   那边长言回府后,便自顾去了陆进廉的集贤堂一趟,料到不久定会有风波。   只没想到那样快。   翌日午间,婉婉才从浮玉居回来倒在软榻上休憩时,淳如馆外院忽然响起陆淇的哭喊声,哭求着说想要见她。   婉婉被从梦中吵醒。   教云茵出去看的功夫,她在屋里已隐约听见了陆淇究竟在喊些什么。   “三嫂,以前是我做的不对,你别和我计较……这回我娘她也是真的知道错了,往后绝不敢再有不轨的心思,求你去同爹爹说不要送我娘走,在外头那庄子里她活不下去的,我求你了……”   婉婉听得不明所以,朝外唤了声,很快云茵回来,还一并带来了长言。   长言屏风后头站着没进里间,三小姐闹到这地步,该说的哪里还瞒得住,他只好一板一眼地,将陆珏的信上所写都告知了婉婉。   那头话音不绝,婉婉坐在软榻上听了好半晌,没开口打断过,只神色冷凝住许久,而后便越发阴郁沉静。   长言止住话头后,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后,婉婉忽然站起身提步朝门外去,云茵赶忙拉住她。   “自作孽不可活,你何必心软去为不相干的人求情,世子爷肯定不想你淌进这趟浑水里,一开始才不与你说的。”   是这个道理,但婉婉抬头望着云茵,眸光沉沉摇了摇头。   能驱使得动陆珏身旁的侍卫生出异心,真是赵姨娘自己有能力干出来的事吗?   婉婉没有那么多满溢出来以德报怨的仁善之心,此去并不是为给赵姨娘求情,而是,要为自己夫君过去那么多年受到的疏忽与不公,向侯爷一并讨个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   灵州之事背后的蹊跷,整个侯府只有婉婉一个人想得明白吗?   当然不是。   陆淇肯低下头求到曾经看不起的婉婉跟前,也不会是头一个便破天荒觉得婉婉的话会对自己父亲有多大的影响。   只不过病急乱投医罢了。   陆淇最先去找了两个哥哥,哥哥们却都神色颓败,无人说话,然后她去求了爹爹,爹爹却根本不见她。   最后是祖母,祖母从来都疼爱她们这些小辈的,可是这次祖母也只是搂着她温声细语安慰了很久,教她不要管。   可陆淇怎么能不管,那是她亲娘啊!   陆淇看不到灵州之事在恰好侯府内忧外患之下发生,已经不单单是勾心斗角那样轻巧,她只看到如今整个府里的人都默认了她娘该为此付出代价。   陆进廉处置赵姨娘,陆瑾陆瑜兄弟二人现如今没有资格置喙半分,陆老夫人在两个孙子和家丑面前,也默许了如此去给陆珏一个交代。   甚至连赵姨娘自己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唯独只有陆淇,不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都没办法接受自己娘在荒废的庄子里,潦草过完后半生。   婉婉出来时,陆淇在外院哭得毫无从前半分仪态,甫一见到人,忙就想推开面前的沉星和茗玉冲上前来。   可惜她要失望了。   用赵姨娘这般敷衍、搪塞的处置结果去给陆珏一个交代,模棱两可,处置了又好似没完全处置,陆珏兴许都已经习以为常、不在乎。   但婉婉在乎,她信一句冤有头债有主。   “长言,拿人。”   押着在灵州通风报信之人径直前往集贤堂,院门前的管事看三太太那么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家,竟看出几分来势汹汹的错觉。   管事忙上前来,笑吟吟恭敬问好。   婉婉不与他徒劳周旋,只道:“今日我有要事求见侯爷,还请进去通禀一声。”   管事的没说上话也不好得罪主子,应声答应着的功夫,一双精明的眼睛已将婉婉身后的长言等人尽都扫过一回,心中大致有了底,随即转身进了屋里。   不到片刻,人出来了。   “三太太还请回吧!”管事的脸上赔着笑,“今儿着实不凑巧,侯爷公务缠身不得空,淳如馆若是缺了任何用度,且同夫人提去便是。”   缺少用度……嗬!   婉婉的目光越过面前的笑脸看向屋内片刻,忽地从心底里生出中无力感。   侯府过去数年无数次的粉饰太平,早已经将众人内里的异人异心变成了一块儿脓疮,旁人碰不得、说不得,便都在得过且过中互相算计。   这样虚假的太平要来何用,又什么时候是个头?   婉婉站在院中沉默良久,突然扬声问:“敢问侯爷眼中,众人吃穿用度不缺,便算是家宅安宁吗?”   “缺了吃穿用度能与夫人提,可要是缺了人心公道,又该与谁去提?”   这话问出来,直教管事满脸的笑全都僵在了褶子里,急不过,险些想伸手去将这小夫人的嘴堵上。   可到底不敢,于是抬起的手顺势变成了送客。   管事的着急忙慌地低声劝,“三太太何必呢,万事如何侯爷自有主张,您若觉得不妥,哪怕等世子爷回来,请世子爷前来与侯爷再说呢?”   婉婉不曾理会他。   她知道屋里是能听见的,可若是对方听得见依然当做充耳未闻,她身为儿媳并不能如何,但想必能理解了夫君这些年对侯府众人的漠然以待。   人总有些事无法为所欲为,陆珏身为其子更加不例外。   眼看婉婉执意不退,管事的没法子,只好又转身进屋了一回,幸而这次才走到屏风后,便听得里头沉沉一声,   “教她进来。”   婉婉独自进屋,没有带任何人。   与此同时的浮玉居,陆老夫人倚在软榻上,听云茵说完婉婉这会子正独自在集贤堂后,原就微微皱起的眉头,顿时更加紧锁。   那小丫头,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去同她公爹叫板呐?   “快,赶紧扶我起来!”   陆老夫人心里一丛一丛忧心的火直往嗓子眼儿冒,陆进廉是什么脾气,老夫人比谁都知道,寻常看起来好说话,实则却是固执又冷硬。   他心里万事都自有一套章法,哪里会允许一个小姑娘来指摘?   一路乘步撵过去,抬步撵的小厮们被催得火急火燎,匆匆到门前,跟在一旁的李嬷嬷都小跑出满背的热汗。   果然这厢才踏进院门,便听得内院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拍桌声,紧随其后便是男人隐含怒意的斥责。   “小小年纪,你好大的胆子!”   陆进廉看着眼前那一根筋的丫头,浓眉深锁,“这些日子果真是容深把你给惯坏了,惯的你不知天高地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他眼中盛满无从安放的怒意,面前的人已经在克制中,然而婉婉知道,那不过就是只被人戳中痛处的纸老虎罢了。   陆进廉为何生气,因为她前一刻问了他,“侯爷当真从没觉得自己错了吗?”   先夫人走后,堂堂靖安侯府宁肯违背礼数扶正个妾室也不愿再娶妻续弦,而先夫人生前最后住的院子,至今还有人日日打扫保持原状,还有府中那处南苑,任陆瑾先后几次提及也不肯给,反而执意要留给陆珏……诸如此间种种。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的错处,只是从来都不肯承认、还试图粉饰太平而已。   婉婉直视陆进廉,又问他:“侯府为何变成如今的样子,女人之间勾心斗角,姐妹相轻、兄弟阋墙,侯爷可曾想过为什么?”   “您是个好官,但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您从来都没有称职过,夫人和姨娘为了得到您的眷顾争,陆雯与陆淇为了您的宠爱争,男人们则需要为了您的器重而争斗,可这中间您做了什么?”   “先夫人与夫人先后痛失其子时,您有真正耐心地去抚慰过她们吗?陆雯与陆淇彼此恶言相向,您有试图教导两个姑娘宽以待人吗?还有夫君幼时被兄长欺凌、推进水中落下一辈子的痼疾,您那些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一字一句尽都朝着陆进廉的心窝子里扎去。   陆进廉坐在桌案后面容阴郁,双手搭在扶手上紧握成拳,沉沉目光凝视着几步之外咄咄逼人的小丫头,却没有言语。   他不说,婉婉替他说。   “您始终什么都没有做!是您教会他们默认只要争赢了,就能拥有一切!”   屋里霎时一片寂静无声。   而屋外,陆老夫人正抬起来打算迈进屋的步子,悄然又放了回去,站在门口无声地摇了摇头,长叹出一口气。   陆家这些烂到骨子里的毛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从前老太爷还在时只不过初见端倪,后来老太爷去了,剩下老夫人自己,常年喝药维持病体,很多事更加成了力不从心,日日所盼的便只有家宅安宁。   可其实深宅大院就好似那不见底的湖泊,面上看着波澜不兴、光滑如镜,内里却不知有多少浪涛在暗地里汹涌。   罢了,既然已经被人划破了表面的安宁,便许她一次分辨个清楚明白好了。   陆老夫人一念及此,轻轻拍了拍李嬷嬷的手,悄无声息地折出院门,半句没教人回禀,坐上步撵便又回了浮玉居。   这日后来便只有云茵与长言等在外头。   屋里之后没有再传出来拍桌怒喝的声音,婉婉也没有真的叫长言将那名通风报信的侍卫押进去对峙。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门前的阳光里终于有人影闪动。   云茵忙迎上去扶住婉婉的手,侧目瞧她面容平静,却也忍不住关切问:“没事吧,现在是怎么个说法?”   婉婉说不上来,只简短道:“等。”   便是等,她不可能越过老夫人、越过一家之主和当家主母,自己去对府上的另外两个公子如何。   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眼下除了陆进廉,侯府没有谁能更名正言顺处置那兄弟二人。   婉婉走后,陆进廉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沉默静坐许久。   那丫头临走还问他:“夫君他将信笺递给您,为公也好、为私也罢,教做错事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对您而言真的那么难吗?”   陆进廉真是头一回见这样一根筋的女孩子。   她不会圆融周折、不会拐弯抹角,一旦认定了对错,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的眼里只有陆珏,一心要为他求个明明白白地公道。   陆进廉靠着椅背,脑海中有些放空,莫名之间,忽然想起那时陆珏头回跟他说要娶婉婉为妻时的情景。   终身大事,被陆珏说成一顿稀松寻常地午膳一般,清清冷冷,无波无澜。   可当陆进廉满腔不愿地试图阻拦,直白问他:“你选了她,但想过没有,她或许抗不起世子夫人这份重担?”   陆珏起初神色未有动容。   陆进廉又道:“成了世子夫人便难免要受众人的瞩目,但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圆融的手段,不会长袖善舞,家中几个姐妹间已是受欺负的那一个,与你在一起,旁人会用异样挑剔的眼光看她,背后对她窃窃私语,你觉得这些不值一提,她却不可能始终都不在意。”   “等她终于觉得委屈了,天长日久,上百次的委屈积累成心结,你自以为给了她最好的,她却日复一日郁郁寡欢。”   “若她再因你而受了旁人暗地里的磋磨、嘲讽,她那时会怨怪你,是你将她推上那个原本不该是她的位置,成为众矢之的。”   陆进廉那时怀着满副过来人的事与愿违,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三思而后行,及时打消这注定不得善果的念头。   但等来的,只是陆珏沉静的目光,望着他说:“我不是你,婉婉也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婉婉:没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我老公,无论任何形式,老公他爹也不行!   陆珏:远程表示老婆很棒!   给宝子们预告下,现在开始,完结倒计时了哈~ 第93章 ·   “我不是你,婉婉也不是她。”   陆进廉后来总是想起这句话,也会想起原先的那个人,柳太傅家的小庶女,乖乖巧巧不爱说话,容易害羞、容易脸红……   特别是,她的眼睛生得格外漂亮。   她那时候经常跟在长公主身旁,平日在盛京城里嚣张跋扈的长乐公主,一个真心朋友都没有,却偏偏和这个小庶女形影不离。   陆进廉头回见柳嫣,没记错的话,是在建德七年宫里的马球赛场,她被长乐公主一并带来观赛。   过去快三十年了,记忆里很多事都已经不太清晰。   陆进廉如今只唯独记得,那天他毫无悬念赢了球,照例张扬地拿着彩头玉牡丹绕场送出时,一眼就从人潮汹涌的观台上,看见了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   少女团扇遮面,安静乖巧坐在欢呼雀跃地长乐公主身边,软糯、温柔、洁白,一瞬间竟教他想到月宫中的小玉兔是不是偷偷跑出来,悄悄藏在了人群中。   陆进廉当时有片刻失神。   真正的失神,他的耳朵在那一瞬间听不见周遭任何声音。   常日眼过风花雪月无数的靖安世子,一举一动都能勾动全城待嫁少女的芳心,从来游刃有余,却头一回体会到了失措的仓促感。   她忽然猝不及防触及到他的目光,好似受惊,顿时慌乱垂下眼睫回避。   陆进廉便看到她一双因为害羞而飞速染红的耳朵。   月宫偷跑的小玉兔坠落凡间,团扇边缘轻轻搭着她秀致的鼻梁,日光在她眼下落下浅浅的阴影,连纤纤素手捏住扇柄时不经意翘起的小拇指都那么可爱。   他策马过去,将手中的玉牡丹递上。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给长乐公主的,可却不是,靖安世子这次眷顾了柳家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庶女。   若非长乐公主极力拉她上前,她连接都不敢接那彩头。   可陆进廉自己知道,自从那次马场之后,他就认定了这只小玉兔这辈子都只能坠落在他掌心中。   定亲的过程并没有外界看到的那样一帆风顺。   当时储君之位未定,柳家与陆家还是政敌,直等两年后新帝登基,陆家才私下里三次拜访柳家府邸,终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两年间,柳家其实有给她议过亲,可嫡母怎会当真诚心替她寻个好夫婿。   是陆进廉找到长乐公主,请公主向皇帝进言继续留她在宫中作伴,直到公主出嫁开府再亲自为她觅得良婿。   后来此事亦成了长公主的心结,至今仍不能释怀。   那是一场众人哗然的婚事,但纵然没有人看好,陆进廉也到底将他的小玉兔带回了自己身边。   他在府中建造了一处南苑迎娶她,那座偌大的南苑里几乎每一处都留有夫妻二人的身影,起初的日子无疑是美好的,令人无论何时想起都觉留恋,还有遗憾。   医师第一次诊出她怀有身孕时,两人高兴地一整夜没有睡着觉。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晚上陆进廉抱着她,想了一晚上孩子的名字,男孩女孩的都有,兴致勃勃地打赌孩子究竟会像谁多一点。   柳嫣那时说,希望孩子像他多一些。   陆进廉问为什么?   成婚那么久,她面对自己的夫君也依然会害羞,小声说:“因为我很喜欢夫君啊。”   那时候的她也曾满眼都是爱意,满眼都是自己的夫君。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他的目光渐渐变成失望、哀婉、愤怒、冷却,最后彻底变成恩怨相对?   从那孩子的小产开始。   她在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便什么都没有了,娘家的嫡姐处心积虑借探望陪伴之由,积少成多给她下了毒,原本试图一尸两命。   陆进廉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将柳家贬谪远地,可她却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开始疑神疑鬼,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再毫无条件相信他。   医师的诊断出来后,陆进廉答应老夫人日后纳妾以续香火的话传到她耳朵里,成了最后一根压垮她脆弱心弦的稻草。   两个人大吵一架,好似在彼此眼中对方都已面目全非,根本不是曾经令其倾心的那个人。   压抑多日的情绪,一瞬间全都喷涌而出,岩浆一样将理智全都吞没。   谁都没有提起,他那话原本还有后头一句:再等等吧,若待我而立之年还未有子嗣,再纳妾不迟。   陆进廉当时也不过才及弱冠之年。   可她在乎的本就不是什么时候,而应是他斩钉截铁的一句不要。   她自此闭门不出,再也不肯见他一面,冷战长达数年之久,期间陆进廉也曾试图低头,可兴许过去太过美好无暇,容不得一丝裂缝,两人终究注定回不去。   终于再一次与她耳鬓厮磨,是她主动求欢。   那时陆瑾已然三岁,陆进廉欣喜有的、感慨有的,彼时两个人都已在长久的对峙中精疲力竭,他原以为这是一切新的开始。   可原来不是的,她所有的失而复得的笑容与温柔,都不过只是想要一个能继承爵位的孩子。   她一直都是恨他的,所以才会不惜拿自己的命也要去争那个位置。   老天竟真的令她如愿了。   但当陆进廉看到那些被她藏起来、承载了满副怨恨的字帖时,所有她精心为他粉饰出的温情如初,一瞬间全都变成了个笑话。   后来许多年,陆进廉都无比痛恨她那幅明明笑着,却面目可憎的模样。   还有那个孩子,天生一副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却并非温暖而天真,而是自小冷漠、孤绝,清冷冷的样子,好似与所有人都不相与。   陆进廉每看到他一次,就如同看到了他母亲。   可那孩子却出人意料地出色,出色到教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也教陆进廉无法不赞赏他,认定除了他没有第二个更适合的世子人选。   陆进廉到底还是教那女人如愿以偿了。   但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始终不肯真正回首看过去,因为过去只会告诉他,他爱的女人到死都在恨他,他最出色的儿子自小没有唤过他一声父亲。   只有那一根筋的小丫头,倔强又执拗,非要来同他要个公道、辨个是非曲直。   陆进廉靠着椅背,忽然垂眸苦笑了下。   他活了这些年,到头来竟需要个小丫头来教他做事,如何不惭愧。   *   集贤堂那日过后许久,府里一直没什么动静。   云茵眼瞧着婉婉都已不顾礼数地去争了一回,遂也将事情放在心上,私下想着问婉婉,还要不要再去问问老夫人的意思?   婉婉正偎在软榻上用早膳,摇了摇头,说不想去打搅祖母。   眼下已进了寒冬腊月,冷风整日从院子里呼啸而过,吹得飕飕作响,天气一冷对上年纪的人来说并不好受,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太好,不能再劳心了。   更何况侯爷到底是一家之主,话已说到那份上,再去纠缠便太过了。   “今儿从灵州来的信还没有收到吗?”   婉婉舀一口银耳粥,早上起床睁开眼都心心念念着那一回事呢,然而云茵遗憾摊手说没有。   可说完就瞧婉婉噘起了嘴,云茵忙又开解道:“这些日子太冷了,送信的鸟儿怕是难免路上都有折损,也不过一日,且等等明儿后儿的信呗。”   话说得占理,婉婉不能干骄横不讲理,努努嘴,不过问这茬儿了。   但用过早膳后,还是要趴在小桌上,工工整整写一封回信教长言送出去,她是有点记仇的,这样等夫君回来,不就有借口跟他撒娇犯浑了嘛。   你给我的信都比我给你的信少一封,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这厢正在心里把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屋外廊下忽地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陆雯进屋都没来得及解大氅,两步便来了软榻跟前。   “怎么又在打瞌睡,快醒醒!”   婉婉没有打瞌睡,就是正好在闭着眼想夫君呢,但这话不好跟陆雯说,睁开眼含糊应了两声,问她怎么了?   陆雯这才取了大氅落座,明明寒冬腊月地,她倒笑出满面春风。   “还怎么呢,”她屈指轻敲婉婉脑门儿,“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今儿个爹爹朝会回来刚跟我娘说,姑姑的凤仪宫解禁了!”   婉婉忙问:“宁昭仪的事有结果了?”   可惜陆雯还不知晓具体情况,“反正肯定查清楚了与姑姑无关,与咱们侯府无关,这不就是了。”   陆雯并不在乎宁昭仪有什么冤屈。   婉婉却放不下,是以又托她得空问问霍宴,此事在皇帝那里究竟是个什么处置。   陆雯应下来,想着又调笑道:“你可真够忙的,这头挂念着宫里的恩怨,那头还脚踢咱们侯府的旧事,果真是三哥相中的未来主母,不容小觑啊。”   这话说得,简直要把婉婉揶揄地无处藏身。   古怪觑她一眼,婉婉又见她忽然俯身撑臂在小几上,低声问:“话说你上回去找爹爹,是说要那母子几人出去自立门户吗?”   冷不防一句倒把婉婉给问住了。   她哪有那么大能耐,身为儿媳竟能直接驱逐府上公子出离,她又何时这样说过?   见婉婉满面不明所以,陆雯才又低低的道:“我也是听底下人捕风捉影,延晖馆那边最近好似不太平,又是清点库房、又是归还印鉴,很不同寻常。”   婉婉听到这儿终于微微蹙起了眉。   清点库房没什么,但府中按理来说,各房都会有特定的印鉴,这个印鉴是印在家谱姓名上的,各房一应周转都认这枚印鉴。   归还了这么重要的印鉴,其中缘由,怕不能单单只用一个捕风捉影能说得清。   可婉婉到底没敢过多猜度。   只等陆雯走后,她一个人望着窗外忽然开始飘落的雪花,沉吟许久才唤来云茵,吩咐派人去仔细探探消息,不要些虚虚实实的话。   想要听确切的结果,那就需要时间。   冬日的天暗得极早,才不过酉时初,外头便已黑沉沉一片,雪花还在簌簌地落着,风势却小了不少。   婉婉睡得早,寝间里放一颗夜明珠莹莹生辉,便能照映出柔光满室。   夜里不知沉沉入了梦乡多久,朦胧间,身后却好似有具坚实的身躯靠了过来,温热地、宽阔地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强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柔柔细腰。   婉婉被人捏着腰毫不费力地转过去,带着佛偈香气的气息喷薄在她脸上,有人在亲她,亲得她痒痒的、热热的。   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了看,目光触及近在咫尺的男人,她习以为常地弯唇笑了笑。   “夫君……”   甜甜唤一声,她伸出双臂环住他,扭着身子往他怀里钻过来,脸颊埋进他的颈窝,寻到个舒服又熟稔的姿势,便闭上眼继续入梦了。   梦里才有夫君亲亲抱抱,醒来就只能孤枕难眠。   不要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   屋外大雪落了整夜未停,晨间一早,庭院里便隐约传来扫帚唰唰的扫雪声。   婉婉被那声儿给从旖旎美梦中揪出思绪来,含含糊糊地,还记得依依不舍地在夫君胸膛上亲最后一下,这才不得不睁开眼。   下着雪的天光昏暗,冷瑟瑟的。   但床帐里萦绕着一股浅淡的佛偈香气,被袅袅暖意烘出了几分软和温柔的意味,香气伴随着男人温热的身躯一同包裹住婉婉,倒显得润物细无声。   婉婉微微眯着眼,惺忪的目光从男人怀里抬起来,触及面前一张熟悉的睡颜,霎时倒不自觉地怔住片刻。   夫君!   浓密长睫接连眨巴了好多下,有些不敢置信,先前写信来还说在灵州的人,怎么眨眼间就回来盛京了?   可不敢信是一回事,丝毫不影响婉婉心里正喜滋滋地开出花儿来。   眼珠滴溜两个来回,看夫君还睡着,她不好打搅人家,只好拿搭在男人劲瘦腰背上的小手,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   触感真实又熟悉,如假包换的夫君,不是梦。   婉婉窃窃地抿唇笑了笑,一时就很不愿意起身了,反正夫君都还没醒,她拉了拉被子把自己盖严实,轻手轻脚地又试图缩回到他怀里去。   扭啊扭,挪啊挪。   怀里跟藏了条毛毛虫似得,小丫头额际柔软的碎发扫在男人脖颈处,她动一动,那碎发便像是羽毛似得,拂得人发痒。   陆珏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终于没忍住,抬起一巴掌拍在她圆润的尊臀上。   “醒过来就不安分,再动为夫就将你绑起来。”   “唔……”   婉婉又教人给抓包了,抬起眼睫去瞧夫君,男人闭着眼还凶巴巴地一本正经。   她才不怕他,娇气劲儿上来了更肆无忌惮地在他怀里扭了扭,噘着嘴跟他打擂台,“我就动,偏要动。”   陆珏慵然笑笑,没言语,这才睁开眼睛去瞧那日渐恃宠而骄的小猫儿。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里静静的,只瞧得婉婉缩着小脑袋抿着嘴,冲他边笑边又不怕死的扭了扭腰。   从前总是他逗她,现在她也能耐了,都会反过来逗夫君了。   但这回扭完了不等他发作,她便先发制人地抱住他猛地吧唧在脸上啃了一口。   “坏夫君!自己悄悄回来,居然都不跟我说!”   婉婉想到自己昨儿个教长言寄出去的信,洋洋洒洒地真情实感关心了一大篇他在南地头疾如何,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公务累不累……   结果估摸着行程,陆珏那会子大抵都已到丰州了。   陆珏许她斤斤计较,侧着身子抱着温香软玉,懒懒地折颈将半张脸都埋进她身前,嗅着甜香温温地道:“明日就是年节,我若不赶回来,谁陪你呢?”   婉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忙又问:“那我哥哥呢?你们是一起的吗?”   陆珏含糊嗯一声,“你兄长与宋眠都来看你了,昨夜回来时辰已晚,我教茂华先将他们安排在偏房。”   他说着又忽然想起来,问她:“若回来的只有我,没有你哥哥,可是会失望?”   陆珏抬眸望住她,粗粝的指腹轻轻扶着姑娘肋下的柔润肌肤,擎等着她给个能令他满意的答复。   那目光莫名教婉婉觉得些许危险。   男人的心眼儿啊,真是大的时候好比天高海阔,小的时候呢,比针尖儿麦芒还不如。   婉婉此时看夫君,简直像在看一只眯着眼的危险大老虎,稍微有点好玩儿。   她看够了便伸手给他顺顺毛,软软的指尖沿着他耳廓轻轻地划,凑过去贴近他耳朵,悄默声儿地说:   “夫君若是再这样小心眼儿,我晚上可就要罚你独守空房了!”   陆珏眉尖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下。   话音落,果不其然便被男人捏着后脖颈一把塞进被窝儿里,揉成一团儿软软绵绵的娇香暖玉,狠狠地、强硬地欺负了一通。   屋里叫伺候时已是辰时末。   云茵领着临月和沉星进屋,世子爷已经起身去隔间了,婉婉一个人裹着小被子坐在床边,刚想开口说话,谁知从胃里突然反出来一阵恶心。   莫名想呕吐!   她忙捂住嘴,小眉头皱得紧紧地去瞧云茵。   那么大的阵仗,云茵不敢小觑,赶紧从角落里拿出个舆壶过来,临月在旁一边拍着婉婉的背,一边嘀咕,“这回总不该再是晕船了吧……”   当然不能是啊,人都没在船上呢!   昨儿吃的也正常,不至于闹肚子,婉婉这月的小日子也还没到,是以云茵紧着心问起来临月,“太太上个月的月事来了没?”   这回没等临月开口,婉婉自己先摇了摇头。   “没有,下灵州三个多月统共就来了一回,可那会子医师隔三差五来诊脉,也没……呕……”   也没诊出来个所以然,她便只当是在灵州水土不服,月事不准而已。   婉婉把自己的事情在心里都盘算清楚着呢,眼瞧云茵就打算教沉星去传医师,她想着上回在夫君跟前就闹过一回乌龙,这次还是等确定后再教他知道好了。   遂没教沉星兴师动众地去,三两下洗漱完毕,她自己先去找了一回宋眠。   陆珏出来没瞧着人,就知道那丫头必定是去寻哥哥了,还真是有了哥哥,哥哥就是宝,而夫君是根草。   啧……   他心底里已经给小丫头定了罪,便不遑再多问云茵,出正屋后独自前往书房同长言交代些事下去。   南地盐务已彻查清楚。   楚怀松此次入京,乃是套着枢密院的枷锁回来的,他家此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贪污的盐税黑锅没能扣给靖安侯府,反倒将自家赔了进去。   魏国公府这些年仗势敛财、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早已不在少数,只不过没个由头作引,谁都不敢去触那个霉头上奏。   皇帝不愿意靖安侯府一家独大,也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先头宁昭仪性情大变突然于御船上行刺,贤妃刻意隐瞒恒王殿下病情,指使浣衣局宫女污染小皇子乳母的衣裳,嫁祸给皇后,又指鹿为马、煽风点火的折子早就于半个月前递到了皇帝御书房。   凤仪宫解禁之际,贤妃的甘露殿已悄然闭门。   但贤妃却并非如皇后那般只是静心思过,当晚两个李德全手下的太监便已从偏门将人带走,投入了冷宫待罪。   如今魏国公府事发,堪称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楚氏一门到如今的地步,已再没有翻身的机会,此时的陈王,想必也该已经面色灰败地踏上了回鲁地的归程。   此一去,陆珏不会再教他有折返盛京的机会了。   *   明儿个年节,今日除夕,傍晚宫中原本照例有宫宴。   然而婉婉且忙着相伴自家哥哥与宋姐姐,才没功夫去应付那些做面子功夫的贵夫人,遂去程氏那边告了假,又托陆雯届时面见皇后时替她表示歉意。   阖府出门之际,陆进廉身侧已没有了陆瑾的身影。   婉婉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可这么看着其实也很明白了,陆瑾与陆瑜兄弟二人,确实已从靖安侯府出离,自立门户。   从此旁人提起他二人,便不会再冠以靖安侯府大公子、二公子的头衔,而是尚书左司郎中小陆大人,与宣德郎小陆大人。   靖安侯府的爵位与荣耀,自然也就再也轮不到他们二人,及其子嗣后代。   如此一来,诸多为名为利的争斗,无论已经上演的还是曾在酝酿中的,都将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任何实施的必要。   陆进廉总算给了陆珏一次,他应有的公道。   赵姨娘与陆淇倒是留了下来,兄长出了那样的变故,她面容很不佳,见了面,同陆雯斗嘴的精神都没有,见了婉婉,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什么呢?   婉婉虽则是争那一场导致了她两个哥哥出离,可要没有那一场闹,赵姨娘如今早该不知被贬到哪个庄子上了。   陆淇也不傻,弄明白其中症结后,如今便不怎么愿意往陆进廉跟前贴心撒娇,反倒时时在老夫人膝下尽孝,没了那么些尖牙利嘴、刻薄嘴脸。   老夫人向来怜惜孙女,不忍教陆淇接连遭受打击后,心情郁郁地闷在府里,是以这回将她一道带去了宫宴。   程氏也没有说什么,总归程氏如今一切尽如所愿。   送走侯府众人后,婉婉回到淳如馆,路过院子时看见东墙旁的梧桐树下,清扫起的皑皑白雪堆得老高。   雪还没有人踩过,仍是洁白的。   书房窗外忽而传来姑娘细细软软的谈笑声,陆珏一时止了话头去看,是他的小夫人玩儿心大,正拉着钟牧与宋眠,陪她一起堆雪人呢。   那两人面上颇为无奈,多半都耐着性子在哄她罢了。   去找过宋眠的婉婉已经和往常不一样了,堆雪人都还记得要带上厚实的皮毛手套,全身裹成个圆圆的棉花团儿,只露出一张红彤彤的漂亮脸蛋。   陆珏瞧着都好笑地怀疑,现下兴许推一把她,她都能在雪地上打滚儿了。   但婉婉只是穿得厚,动作可灵活了,一边堆自己的,一边还能指使钟牧,“哥哥,不是你那样放的,你看看宋姐姐……”   她横得不行,拧着细细的眉头的模样,像极了戏折子写那欺压百姓的小恶霸似得。   宋眠瞧着直笑个不停,实在很想知道常日冷酷寡言的罗刹杀手钟牧,面对自家妹妹的颐指气使会是怎么个应对。   然而钟牧回首觑那小恶霸一眼,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这丫头支配的艰难岁月,如今可不肯服她,抬手一指对着小恶霸脑门儿蹦了下。   “蛮横的丫头,如今可算是换了个地方教你称王了。”   他常年握剑的手,劲儿太大了,一脑门儿蹦得婉婉两眼汪汪,捂着额头,疼得顿时瘪了脸。   回过头冷不防瞧着夫君站在廊下,她忍不了了,倒腾两步到跟前就同他告状。   “夫君你看,我哥哥他欺负我!”   现在大抵夫君是个宝,而哥哥是根草了。   可惜陆珏眼下也不打算替她伸冤,将小宝珠拉到跟前来,拿开她的手露出那一片红红的额头,他唇角含笑,掌心覆上去替她揉了揉。   而后陆珏微微俯身,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跟她说:“别说旁人想欺负你,为夫现在也很想欺负你,教你哭给我看。”   此欺负非彼欺负,但坏人果真都是同一阵营的!   婉婉这会子不止额头红、脸蛋儿红,连耳朵尖儿都红了个透彻,低低控诉他,“没正经……我、我才不会遂你的意呢!”   陆珏浅淡地勾唇,不曾言语反驳。   只落手时,修长的指尖好似无意地触碰过她红红的耳垂,似有若无地,如柳枝划过春水,便勾起她周身一阵细微的颤栗。   但事实证明聪明如陆珏,也并没有立刻听明白婉婉那话的深意。   除夕夜里守岁直临近亥时末,晚膳桌上酒过三巡,婉婉挂念着放天灯祈福,便拉着三人一并来到院子里。   她吩咐茂华只准备了两盏灯。   亲自提着一盏去交给钟牧时,婉婉冲哥哥挤了下眼睛,小小声地嘱咐他,“宋姐姐那样好,哥哥你可要抓紧些啊。”   钟牧眸中顷刻间浮出局促,还没等做出反应,婉婉已将一旁的宋眠拉过来。   两人相对而立,双手扶住同一盏天灯,倒未曾急着往回退。   婉婉与夫君也有自己的天灯要放,陆珏替她点燃,她祈福的模样依旧虔诚而认真,但这次时间很短,好像要说给老天爷的话并没有那样多。   片刻后,两盏天灯从庭院中袅袅升空,飘飘摇摇地乘风飞往高高的夜幕。   四下的风雪不休,陆珏伸手将小宝珠揽进怀里,厚实的大氅再给她裹一层,他抱着她,微微低着头,眸中倒映着廊下的火光与她小小的影子。   他这次没有问婉婉许得什么愿。   但婉婉忽然望着他,眉眼间蕴含了无尽地柔柔笑意,说:“我有话想同夫君说,夫君再低一点好吗?”   陆珏总是甘愿为她,折颈俯首。   他将耳朵奉上,听见婉婉绵软的嗓音伴随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朵,轻轻地问:“我的陆大人,你准备好当我们孩子的爹爹了吗?”   话音落的一霎那,远处皇城中传来一声厚重深长的钟声。   那仿佛上天赞礼的号角,代替陆珏迎接了这个尚且还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他没有想过会是现在,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也仍旧满怀欣喜与期待。   “会害怕吗?”   陆珏手掌覆在婉婉脸侧抚了抚,嗓音轻缓而沉静,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她,婉婉的回答依旧不变。   “只要夫君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的火光变成跳跃的炙星,将陆珏心底里最后一丝过往留下的不安与阴霾也都燃尽,还他一片明亮与温柔。   那只承载了婉婉愿望的天灯,越飞越高,最后汇成天际星河中的一点萤火,好似也带着她的愿望上达了天听。   只愿年年有今日,而岁岁都似今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但前路漫漫,女鹅女婿的一辈子还很长,幸福也会很长很长,感谢追更的宝子们陪伴女鹅女婿这么久,女鹅给宝子们么么哒   然后暂定番外是养崽日常,我缓几天理一理思路再开更,不看养崽的宝子选择性订阅哈   最后,预收《朱砂染豆蔻》,感兴趣的宝子们,点进专栏戳一下吧~   【病娇假乖巧×温雅真君子】   念安五岁流落街头,被少年裴桓捡回家,做了他姐姐的养女   养母体弱,是裴桓教会她读书识字,教她明理知事,还教她万事不要怕,有舅舅在   养母病逝后,念安和舅舅裴桓相依为命   后来裴桓将要远赴盛京考取功名,念安终日忐忑时,也是他摸摸她的头,说:“别怕,舅舅会照顾你一辈子,不会丢下你。”   这话念安听了就记在了心里,可原来裴桓的“一辈子”和她以为的“一辈子”,并不一样   同样的话,她说给裴桓听,他只会生气,狠心决绝,要她断绝痴心妄想,还要将她嫁给旁人   念安受教了   定亲前夕,她将他教的一切道理全都抛诸脑后,用自己,破了裴桓半辈子的克己守礼   一朝沉沦,念安披露满身红痕,问他,“舅舅还要我嫁人吗?你说过要和我一辈子的。”   ***   帝师裴桓端身持正,惊才绝艳,素来被誉为当世君子楷模,一生将礼法刻进了骨子里   此生所做唯一一件荒唐事,是娶了身边那个养了十几年,原本唤他舅舅的姑娘   十里红妆之时,亦是他跌落神坛之际,离经叛道的骂名,裴桓一背数年   然而某日逢友人问起,当年娶她是否后悔时?   裴桓沉默片刻,眸中却只有无尽温柔,“我只宁愿当初没有养她在身边,晚一点遇见,她或许不会因为我而那么辛苦。”   友人一时怔忡,便听屋里窗边,念安午睡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便软声寻唤:“时卿……舅舅……”   【年龄差10岁,谈恋爱在女主及笄之后】   【女主真病娇、坏小孩,男主从宠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