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多妩媚》 作者:白玉钩   文案:   心机貌美准皇后x假扮宦官皇太孙   奸宦当道,老皇帝昏庸无能,好色多情。   宦官钱远奉旨采选,送来了一个婀娜妩媚的扬州美人。   皇帝龙心大悦,封其为荣国夫人,为其修亭阁、筑高台,更有传言说要立她为后,羡煞旁人。   颜芷战战兢兢地扮演好受宠美人的角色。但等到皇帝病重快死了,她发现那些奸宦商量着要拿自己做法祭天,活活烧死。   她慌了。   为了脱身,她瞄准了当朝九千岁身边的养子,一个年轻的宦官。   “到那时候,你便递给我一杯毒酒,让我轻松点死,好吗?”   她扯着年轻宦官的衣袖,美目含泪,梨花带雨。   他不会舍得自己死,他有能力救她出去。   等到做法那日,宦官果然遵守约定,递给她一杯浊酒。   颜芷确定杯中无毒,放心地喝了下去。   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真的得救了。   年轻的宦官换上了一身帝王常服,坐在榻边,凤目一扫,向她瞥了过来。   “算计朕,算计的开心吗……夫人?”   萧烨刚当上皇太孙的时候,宦官钱远曾给他送过来一个美人,被他拒绝了。   后来,他发现那美人坐在他皇祖父身边,成了盛宠加身的荣国夫人。   -女主是国夫人,非后妃,与老皇帝没有实质关系!   -SC设定,甜文路线,风格轻松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主角:颜芷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机貌美准皇后x假扮宦官皇太孙   立意:不向命运妥协 第1章 . 夫人 风风火火,高调得很。   狂风呼啸,吹动着窗柩哐当作响。   屋外电闪雷鸣,萧烨睡得并不安稳,他眉头紧皱着,身上似乎都因为这闷热的天气出了一层薄汗,皮肤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内官王盛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提进来一桶冰,盼着能给这室内降降温,让太孙殿下歇得舒服些。   没办法,出门在外,驿馆不比宫里,能找来冰块就不错了。   王盛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房门。随着一道闪电劈下,屋内亮堂了一瞬。就在这一刻,萧烨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上了他的额头。   是女人的手。   萧烨霍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那几根纤细冰凉的指。   “谁派你来的?”他逼视来人,冷声喝问。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女子那张白皙妩媚的脸。两弯柳叶眉不浅不淡,鼻尖小巧,下巴清瘦,端的是一副楚楚动人之感。女子在他的目光中垂下眼睫,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那双含情眸,软声道:“妾奉钱公公之命,前来服侍殿下……”   女子话音未落,萧烨手上已经猛然一个用力,将她拽倒在了榻上。   ……   暴雨停了。   萧烨自榻上坐起身,一手撑住额头,目光有些晦暗。   身上略带黏腻的触感在提醒他,他又做梦了,梦见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王盛听见动静,躬身立在门外,小声唤:“殿下?”   “几时了?”   “卯时刚过一刻。”   “起吧。”   王盛应诺。过了片刻,他带着另一个内官端着洗漱的用具走进来。萧烨屏退他们,自己一个人拿起巾子沾水把身上擦了一遍。   他在民间待了十多年,前年才被皇帝以太孙之礼迎回宫,行事上没那么多讲究。   王盛再进来伺候的时候,就看见太孙殿下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案边,手里摩挲着一块玉佩把玩。   王盛赶紧低下头。   半年前,也是在这个官驿,太孙殿下在这里遇到了自扬州采选美人返京的宦官钱远。当夜,钱远设宴邀请殿下做客,并献与他一个美人。   那女子姿容妩媚,身姿袅娜,席上一曲绿腰舞让他这个从小去势的太监眼睛都看直了,太孙却毫无反应。   不仅如此,在那女子夜半前来自荐枕席的时候,还被太孙毫不留情的轰了出去。   兴许是走得太过匆忙,慌乱间,女子留下一块玉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被太孙收了起来,留到如今。   那宦官钱远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当今九千岁的众多干儿子之一。太孙殿下向来厌恶那些弄权的阉人,自然不会接受钱公公送来的美人。   但这玉佩……   王盛不敢多想,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恭敬问道:“殿下,可是要启程了?”   时隔半年,他们终于要回京了。   “嗯。”萧烨顿了顿,随手把玉佩丢给王盛,“找个地方收着吧。”   王盛神色一凛:“是。”   ……   盛夏时节,饶是到了傍晚,日光也还炙热着,照得地面发烫,各处都升腾起热气,让人心里也不自觉地烦躁。   宫女书圆端着一碗刚做好的冰酪,自廊下穿过,转了几个弯,才看见斜躺在树荫下乘凉的荣国夫人。   说是国夫人,其实不过是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女,此时正闭目安睡着,面上白白净净的,瞧着有些稚嫩,根本不像旁的宫里主子娘娘那副雍容华贵的样子。   书圆走到近前,眉头一皱,有些急了。   “夫人,您怎么还在睡呀!”书圆把冰酪放在一边的案上,小步上前,蹲下身轻碰了碰荣国夫人的袖子,“晚宴就要开始了,您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梳妆了!”   书圆很是发愁。   明明她之前都把荣国夫人叫起来了,夫人嫌热,吩咐她去厨房拿一碗冰酪过来,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夫人竟然又睡下了!   荣国夫人如今圣眷正浓,脾气虽不说差,却也着实不那么好说话,整个瑶华宫中,也就书圆能劝上两句。因此,夫人使小性子,赖着不起,宫人们竟然连说都不敢说,硬生生等到书圆端了冰酪回来。   正在睡梦中的颜芷听见声音,不太情愿地动了动眼皮,睁开一条缝来,她看见书圆放大的脸,小小地撇了下嘴,嘟囔道:“我想告假……”   “夫人万万不可!”书圆一边说着,一边扶她起来,“今日可是太孙殿下回京的接风宴,陛下重视得很,夫人怎可轻慢?”   颜芷抿了抿唇,知道她说的对,默默由书圆扶着,转身进屋梳妆。   ——但她就是因为这是为太孙殿下接风的晚宴,才不想去的。   半年前,她还是扬州一小户人家的女儿,侥幸被负责往各地采选美人的宦官钱远看中,带到望京,入了这庄严肃穆的皇城。   宫里人都知道她出身普通,凭借着一副好颜色,才被宦官们送到宫中,摇身一变,飞上枝头。虽然不知为何皇帝没有选择把她纳为嫔妃,而是封做国夫人,赐住东南角的瑶华宫,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帝对她是个什么态度。   而颜芷知道,宦官钱远,一开始是打算把她送给太孙的。   当时颜芷随着钱公公北上入京,在离望京城不远的一处官驿落脚,正好碰上奉旨南下办案的皇太孙。   那天也是一个晚宴,颜芷入殿献舞,带有江南特色的舞步旋转蹁跹,满座惊艳,只有太孙不为所动,颜芷甚至没看清太孙殿下的相貌,就听见那傲慢又玩世不恭的声音说:“所谓美人,不过如此,钱公公见识少了。”   这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丑!   再加上她那晚被钱公公送到他房中,却被他不留情面地赶走,自小带到大的贴身玉佩也因此丢了,她就更恼火了。   颜芷至今都忘不了当时那羞愤难堪的感觉,自记事起,她于美貌上都是颇为自负的。太孙拒绝便拒绝,贬低她干什么?左右她不过是个被送来送去的工具,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好歹也是国夫人,再不能任人随意嘲讽诋毁。   颜芷想起太孙,心里就憋着气,如今老皇帝还算看重她,她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当然不想再去晚宴上看见昔日冤家,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   听说皇太孙幼时因昭和太子谋逆案流落民间,两年前才被皇帝接回宫,行事上颇有些放荡不羁。谁知道他再看见她,又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颜芷坐在梳妆镜前,看着书圆一双巧手在自己的发间快速穿梭,转瞬间就把满头散落的青丝挽成高髻,戴上漂亮的钗环,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想起来什么,问:“皇贵妃去了吗?”   书圆摇摇头:“皇贵妃娘娘身体不适,早就告假了呢。”   颜芷心中一嗤。   中宫空置已有二十年之久,皇贵妃执掌凤印,位同副后,与皇太孙不睦已久,颜芷对此早有耳闻。可见皇贵妃也想躲着皇太孙,他可真是不招人待见呢。   “走吧。”颜芷手里拿了一把团扇,摇了两下,抬步往外走去。   宫宴上的名单有她,她的身份又不如皇贵妃。皇贵妃能任性告假,她却不能。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去见见又如何,兴许那皇太孙日理万机,早不记得她了。   想到此,颜芷觉得自己一开始逃避的想法很是可笑。   丽春殿内,宫人来回穿梭,为每一个席位的案几上摆好瓜果糕点,西侧一角已经来了好些个乐伎,吹拉弹唱,在大殿内响起泠泠之音。   这是家宴,来的都是些皇亲国戚。颜芷到的不算早,才到殿外时,就看见几位王爷王妃、公主在席位上坐着了。殿门口负责唱礼的太监瞧见她,立时站直身体,尖利着嗓子喊:“荣国夫人到——”   颜芷脸上扬起明媚的笑,扶着书圆的手步入大殿。   颜芷今日穿着一身海棠红的衫裙,发髻高挽,满头珠翠,随着她迈步一晃一晃的,面上经过妆点,朱唇雪肤,明眸善睐,瞧着艳丽又张扬。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都是这般做派,风风火火,高调得很。   颜芷知道有许多人看她不顺眼,但皇帝纵着她,几个月来,簪钗珠宝流水一般往瑶华殿送,风头正盛,没人敢对她不敬。   她一入殿,那些正在交谈的王爷、王妃、公主郡主们就纷纷看了过来,有些品阶低的,还要向她行礼。   颜芷含笑道免,自顾走到上首御座旁边的一处位置坐了——原本她是没资格的,但自她入宫以来,凡有宫宴,皇帝就会让她坐到身边,久而久之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颜芷坐着等了没多久,皇帝就来了。   皇帝年逾花甲,外表上早已呈现老态,但他沉迷丹药,宫里养了一大群炼丹做符的道士,隔几日总要服上一颗,好使自己添些精神气。   颜芷不喜欢伺候老男人,可毕竟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妃嫔,再加上皇帝年事已高,或许力不从心,每每召见她,就只是让她跳舞,他会痴迷地看着她,跳着跳着他就睡着了。颜芷一开始还心中忐忑,时间久了竟也习惯了。只要皇帝看重她,给她地位,纠结那么多做什么?   眼看着皇帝出现,颜芷弯起唇角,起身迎上去,屈膝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夫人不必多礼。”皇帝伸手,虚虚地扶了她一下,又回身瞥一眼大殿中正行拜礼的皇亲们,松弛的面皮不着痕迹地抽动一下,“都起来吧。”   颜芷站在皇帝的右侧,另一边是司礼监总管大太监李玉韬,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九千岁。   九千岁可是御前红人,贴身伺候皇帝,深得宠幸,别说是颜芷,就是皇贵妃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说话。   颜芷与李玉韬一左一右,扶着皇帝在御座上坐下了。   皇帝侧目问颜芷:“让你抄的文章,都抄完了吗?”   颜芷小声答道:“已经抄完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朕明日去你那里检查。”   颜芷应诺。   除了看她跳舞,皇帝还有个癖好,就是逼着她抄书练字。颜芷出身小户人家,于读书一道上没费多少功夫,写的字只能说不丑罢了。皇帝却不满意,他专门找来好看的字帖,让她跟着写,有时候坐在旁边盯着她练字,一坐就是一天。   颜芷常常练得手腕酸痛,有一次试探着跟皇帝说不想练了,皇帝还生气了,当即就甩袖走了。   颜芷无法,只能听从。这几个月下来,她的字居然真的有些进步,越来越好看了,皇帝也对她愈发满意。   颜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看皇帝转过头去跟九千岁说话,她也不好奇,只低下头,偷偷拿起签子,扎了一小块甜瓜塞进嘴里。   ——她饿了。   书圆瞧见荣国夫人偷吃的动作,顿时眉毛一挑,连忙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悄悄松了口气。   宴席还没开始,夫人就这样偷吃,实在是有些不体面。   颜芷察觉到书圆谴责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转了转眼珠。   肚子空空很难受嘛。   “太孙怎么还没到?”皇帝瞥了一眼下首的空位,不耐烦道。   李玉韬微微躬身,笑道:“殿下下午才进了望京城,想来舟车劳顿,被什么事耽搁了。”   皇帝皱眉:“早就派人与他说过今日设宴,也不知道他磨蹭什么,晚了两天才回来。”   正说着,殿外突然一声唱礼:“太孙殿下到——” 第2章 . 多虑 怕是比您还想遮掩   皇帝面色才好转了一些,颜芷却立时警觉起来,下意识低下头去,微微偏向一边,不想被那个太孙认出来。   毕竟当初的事,她不仅生气,还觉得有些丢人。   可她动作太急,竟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手边的瓷杯,清透的茶水一下子泼出来,浇了她一身。   皇帝察觉到动作,转头朝她看来。   颜芷额上微汗,立时起身,屈膝行礼:“陛下恕罪,臣妾不小心污了衣裳……”   皇帝向来纵容她,这会儿面上也没什么不悦的神色,点头道:“下去换身衣服。”   颜芷心头微松,恭声应诺,然后由书圆扶着,转身快步走了。   全程没有往已经步入大殿的皇太孙那边看上一眼。   荣国夫人离席更衣,还赶在皇太孙入殿的这个节骨眼上,殿中众人纷纷起了些异样的心思。按理说,荣国夫人就算再受皇帝看重,也不过是个外命妇,怎敢朝一国储君甩脸子?不过转念一想,这荣国夫人可是钱公公送进宫的,那钱公公又是九千岁身前的红人……   果真是皇权式微了,老皇帝竟也纵着她对太孙殿下无礼,实在是糊涂!   萧烨大步入殿,身形挺拔,宴席上坐着的皇亲纷纷向他看来。萧烨抬目看向御座上的天子,他的皇祖父,眼角余光一扫,却正看见一个穿着艳丽的女子离席,那女子身姿袅娜,细步离开,侧首时,一股熟悉的感觉骤然将他席卷。   萧烨目光一凝,垂在身侧的拳头倏地握紧。   是她!   皇帝以为他第一次见颜芷,开怀笑道:“那是荣国夫人,去年腊月入的宫,那会儿你已经动身去荆州查案了,没见过。一会儿等她回来了,你再拜见她。”   “拜见”一词用得很是微妙。糊涂的老皇帝明显是把荣国夫人当成与自己同辈的人了。   萧烨回神,没应也没拒绝,只微微躬身,行礼道:“孙儿参见皇祖父。”   皇帝摆摆手:“快去坐着吧,满殿的人,就等你了。”   祖孙二人对话的时候,颜芷才刚转过侧面的屏风,听了个清清楚楚。意识到一会儿皇帝要让太孙“拜见”她,她更是不安地连帕子都捏不稳了。   虽说来之前给自己心理暗示壮过胆,但临到头,颜芷还是怕。   万一那皇太孙认出她,可如何是好?两人尴尬且不说,万一被有心人查出些端倪,捅到皇帝跟前,她这荣国夫人还做不做了?皇帝虽然宠她,但那宠爱是浮在表面的,颜芷可不确定皇帝到底会不会介意这件事。   书圆瞧出她神色不太对,担忧问道:“夫人,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从荣国夫人傍晚时不愿意前来赴宴,到刚刚那会儿碰倒茶水,再到现在这脂粉都遮不住的苍白面色,书圆忍不住猜测:“夫人从前见过皇太孙?”   颜芷眼皮一跳,语气却急了:“哪有的事!”   书圆是她入宫后才跟在她身边的,因着办事妥帖被她信任,自然不知道她以前的事。   颜芷加快脚步往偏殿去,一边走一边低声与书圆解释,欲盖弥彰地:“我不过是听说皇太孙为人有些古怪,与皇贵妃不对付,心里忐忑,害怕他也对我有意见罢了。”   皇帝昏庸好色,朝野上下哪个不知,私下里也没少人有微词,只是不敢放在明面上说罢了。而皇太孙正值壮年,身份是一国储君,颜芷担心他会厌恶自己这个迷惑皇帝的“妖女”,再正常不过。   书圆听了,却是跟上来,笑着接话道:“夫人多虑了,您有所不知,太孙殿下为人和善,对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敬重的,就那翠微宫里的贤妃娘娘,每逢年节都能收到太孙殿下送去的礼。”   颜芷不信:“可皇贵妃……”   书圆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那是有些因由的,陈年旧事,夫人还是不知道为好。”   两人步入偏殿,书圆从一侧的矮柜里找出备用的衣裳,走上前为颜芷宽衣。   “总之夫人只需知晓,平白无故的,太孙殿下不会针对您就是了。”   颜芷扯扯嘴角,有苦说不出。平白无故?她和那个皇太孙,明明就是有故啊!   颜芷想着一会儿要去宴席上跟皇太孙面对面,不免在偏殿磨蹭了好一会儿,她绞尽脑汁地想用什么法子避开那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就差要装病跟皇帝告假了,偏殿外却响起敲门声。   “荣国夫人。”   颜芷听出这是宦官钱远的声音,顿时精神一振,连忙让书圆开门。   钱远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宦官服饰,走了进来。他弯腰行了一礼,笑问:“奴婢看见夫人已经在这偏殿待了许久了,来就是想问问,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钱远是李玉韬最为倚重的干儿子,颜芷就是被他带进宫走到如今的,因此,颜芷在他面前根本不敢摆国夫人的架子,和颜悦色道:“是……”   她想直说,又忆起身侧还站着个书圆,于是先温声让书圆去门外守着,方才对钱远道:“公公也知道,那太孙殿下就在席上,我……”   颜芷顿了一下,难以启齿。   钱远却是明白了,直接问:“夫人怕被太孙殿下认出来?”   颜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钱远笑道:“便是认出,又有何妨?”   颜芷一愣。   “夫人如今可是陛下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便是皇太孙认出了,怕是比您还想遮掩,您何必担忧?”钱远眼含精光,脸上的肉一动一动的,尖声道,“再者,当时在驿馆,知道那件事的人本就不多,夫人确实多虑。”   颜芷抿了抿唇。   钱远提醒道:“您已经在偏殿待了许久了,再这样下去,恐怕陛下都会起疑。”   颜芷被他这一说,只得把那些思绪都撇开,连忙道:“我这就回去。”   钱远笑了笑,亲自转身给她开了门。   皇帝转头瞥见颜芷回来,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久?”   颜芷软声道:“臣妾有些头晕,就在偏殿多坐了一会儿。”   她从小在扬州长大,说话的声音自带了一股娇柔的味道,皇帝看着她,神色不由软和下来,温声道:“若是身体不适,便早些回去休息也可。”   颜芷应是,说话间却有些迟疑,稍稍侧眸,用余光向座下皇太孙的席位瞥去,竟看见那席位空了。   皇太孙不在?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瞥去,不悦地扯了扯嘴角:“不用理会他,说是荆州的案子还有些证据要理,竟是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没规矩。”   颜芷还记得他说要皇太孙拜见她的话,连忙道:“太孙殿下心系政事,也是好事。”   皇帝却不想轻飘飘放过:“他是小辈,哪有不来拜见一下就走的?等过两日,有机会朕再叫他来见你。”   颜芷的表情因为那句“小辈”奇怪了一瞬,但她自然不敢反驳皇帝,柔声应道:“是。”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转过头与九千岁说话去了。   东宫。   正坐在案前焦头烂额整理卷宗的祝清川听见脚步声,一抬头看见是萧烨回来了,连忙道:“哎哟霁之!你快过来看看,这些够不够?”   萧烨大步走来。   祝清川把案上挑出来的几份卷宗往外挪了挪,又一拍脑袋,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站起身朝萧烨行了个礼:“参见殿下——”   萧烨嗤他一声:“做作。”   萧烨还没有流落民间的时候,身为昌远侯世子的祝清川就在宫里当他的伴读。南下这半年,萧烨常常微服办案,祝清川也跟在一边,两人散漫惯了,以至于他有时都会忘了规矩。   如今回了望京,他是得注意些。   祝清川摸摸鼻子,直起身,看萧烨拿起卷宗翻看,与他道:“这些证据许是还不足够,但加上咱们从荆州带回来的人证,够给那李阉定罪了。”   皇太孙南下荆州,查的是贪墨案,原本也花不了这么长时间,但总有人暗中阻挠——   那荆州刺史与司礼监总管大太监李玉韬关系匪浅,他们费了许多功夫,才找到证据,把荆州刺史押送回京。这一路上,遇到的刺杀更是数不胜数。   李玉韬几乎只手遮天,要骑到天子头上去了。   祝清川说起他,都只用“李阉”代替。   萧烨放下卷宗,道:“不够。”   祝清川道:“带回来那么多人证,只要明日上朝时,他们肯指认——”   “他们不会指认的。”萧烨说,“最关键的是,皇祖父信任阉党,不肯给我放权,我行事难免诸多掣肘。对付李玉韬,我们已经不能用阳谋了。”   祝清川一拳砸在书案上。   萧烨神色未变,淡淡道:“明日朝会时,只述那荆州刺史之罪即可,旁的一概不要牵扯。”   祝清川皱皱眉头,应一声。他平复了下心情,重新与萧烨商议起明日向皇帝汇报的事来,两人一谈就过了许久,祝清川起身准备走的时候,视线扫过萧烨腰间,奇怪了一瞬:“你那个经常带着的玉佩呢?”   萧烨一愣,垂目扫过自己空空如也的腰腹,想起什么,说:“让王盛收起来了。”   祝清川摸了摸下巴:“我没记错的话,这玉佩是之前在官驿那个女人留下的吧?”   萧烨薄唇轻抿,一时不言。   祝清川啧一声:“我早就知道你看上她了,如今既然也回宫了,你让人去打听一下她的身份呗。总归知道她是钱远那边的人,你再暗示他一下,让他把人给你送过来不就完了。我看那女人弱不禁风的,就算有什么图谋,又能成什么事?”   “……”萧烨想起今晚在丽春殿赴宴时见到的那抹侧影,脸色微沉,“不必了。”   祝清川摇头叹息:“我就是觉得你好不容易有个动心的,不容易……”   萧烨冷笑:“轮得到你来操心我?也不看看你自己。”   祝清川比他还大一岁,还不是至今形单影只,心里念着他那个早亡的未婚妻。 第3章 . 宦官 宫宴那日见过了。   才下过暴雨,地面上湿漉漉的。颜芷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八角亭中的靠栏上,抓了一把鱼食,撒入湖面。转瞬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锦鲤就把它吃了个精光,水波荡漾,鱼儿摇摆着尾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再次投喂,又晃动着跑远了。   颜芷托着下巴,轻轻叹气:“作诗?作什么诗呢?咏锦鲤?还是赏夏湖?这真是太难为我了。”   前几天皇帝驾临瑶华宫,翻看了一会儿颜芷这段时日抄的诗经,对她如今的字非常满意。   颜芷看着皇帝欣慰的表情,料想自己应该能得到夸赞,或许还能获得不少的赏赐,谁知道皇帝夸是夸了,紧接着就给她布置了另一个任务!   老皇帝居然让她作诗!   要知道,颜芷入宫之前,勤学苦练的只有舞艺,正儿八经的书就没看过几本,压根儿不是那种出口成章的人。   虽说这几个月被皇帝盯着抄了不少诗词文章,但她只顾着琢磨怎么模仿字帖了,对于内容就没走心。   颜芷在瑶华宫对着书案枯坐几日,始终毫无头绪。为了寻找灵感,颜芷今天早上就开始在宫里四处溜达,下午更是在这湖心亭坐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个字。   颜芷愁眉苦脸,有些痛苦地想,为什么她跟别的宠妃就不一样呢?   别的宠妃只需要长得好看,哄皇帝开心就行了,她怎么……   她好像也只需要做这两样。   但她哄皇帝开心的难度可真大。   颜芷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幽幽地想,看不出昏庸好色的老皇帝还喜欢才女款美人。   但论才情,贤妃娘娘就称得上才女了,为什么还要找她呢?   颜芷百思不得其解,眼看着天快黑了,她只能神色恹恹地起身,叫上宫女书圆一同往回走。   偏偏书圆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夫人可是有灵感了?”要赶着回宫作诗?   “……”颜芷脚步一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陛下都说了不急,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你催什么?”   书圆连忙住口,低着头:“奴婢不敢。”   她也没有催嘛。   颜芷哼一声,手里的团扇摇的更快了。   她心里清楚,一个月,看起来是挺长时间,但与此而来的,就是皇帝的要求也一定会高。寻常人读书哪个不得读上三年五载,才能做出像样的诗、写出漂亮的文章,她这才多久?这个时间给的太急了。   急得让颜芷怀疑,皇帝是不是心情不好在惩罚她。   书圆跟着颜芷走了一段路,想起什么,倒是出了个主意:“夫人若是实在没有头绪,不如找个机会去贤妃娘娘那里请教一二。贤妃娘娘素有才名,又脾性极好,想来是愿意帮助夫人的。”   颜芷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好!”   第二日,颜芷就带着礼物去翠微宫拜访。   贤妃娘娘陈氏年逾四十,保养还算得宜,只是身上穿着暗青色的衣裳,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簪钗寥寥,整个人看起来沉闷了些。   颜芷与她交往不多,但少数的几次交谈中,相处还算和谐。贤妃娘娘早些年曾盛宠过很长时间,现在虽受冷落,但平日里就在翠微宫静心礼佛,不问世事,对颜芷应该没有什么敌意。   对着这么一个可以当自己娘的人物,虽然两人同属正一品的品级,但颜芷根本不敢拿乔,老老实实行了平礼,唤一声:“贤妃娘娘安。”   陈贤妃还了一礼,两人坐下后,自有宫婢上前奉茶。陈贤妃弯了弯唇角,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荣国夫人今日登门,不知是有何事?”   颜芷微微侧眸,示意书圆奉上礼物,含笑说:“听闻贤妃娘娘熟读诗书,作得一手好诗,亦曾被陛下盛赞过。我心中向往,是来请教您的。”   陈贤妃怔了怔:“作诗?”   颜芷点头,面上神色万分诚恳:“若能得贤妃娘娘指点,我感激不尽。”   陈贤妃笑了。   上午天气正好,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陈贤妃雍容沉静的面容上,影影绰绰的。她似乎是陷进了什么回忆里,眼睛看向房门的方向,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她才缓声说:“是陛下让你学作诗的吧?”   没等颜芷回答,陈贤妃又道:“那我是教不了你的。我擅长的风格,与陛下喜欢的,不是同一种。”   颜芷一懵。   怎么还分起风格了?   “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教你,”陈贤妃顿了一下,看向颜芷,“是个因家族落罪才入宫为奴的宦官,荣国夫人可愿屈尊?”   颜芷连忙点头:“自然是愿意的。”   对她而言,能写出来让皇帝满意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她哪儿会在乎那么多虚的?更何况如今这世道,混不好的宫妃还不如太监,不知道谁看不起谁。   陈贤妃和善地笑了笑:“不过他如今不在翠微宫当差了,我让人去给他带个话,夫人下午再过来吧。”   颜芷大喜,起身连连道谢。   得了陈贤妃的准话,颜芷心里的一大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皇帝只知道布置任务,又不教她,那她学起来自然麻烦。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只要能给自己找来个夫子,学不会跑还学不会走么?   颜芷心中轻快,坐着辇优哉游哉地晃到瑶华宫的时候,正看见皇帝身边的一个宦官在宫门处候着,迎上来说皇帝召她去乾元殿侍膳。   侍膳是个轻松活儿,既不用跳舞也不用练字,只用坐在一边陪吃饭、殷勤布菜就行了,还能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保持地位,颜芷一直都很喜欢这种安排。   于是她欣然应允,在瑶华宫停都没停,直接往乾元殿去了。   乾元殿内,皇帝刚由李玉韬服侍着吃了一颗丹药,这会儿正闭着眼睛,飘飘欲仙,他享受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问立在面前的皇太孙。   “刚刚……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萧烨抬目,眸光不咸不淡地从皇帝身上划过,余光瞥了一眼一侧的总管大太监,平声道:“既然皇祖父在忙,那孙儿晚些时日再来回禀。”   说完,他转身要走,却被皇帝叫住。   “急什么,”皇帝半阖着眼睛,慵懒道,“陪朕用完午膳再走。一会儿荣国夫人也要来了,你正好见一见。”   萧烨身形微顿,垂在身侧的指尖稍稍蜷起。   片刻后,他刻薄道:“一个无名无分的外命妇,有什么可见的?”   “你!”皇帝被他气得睁开眼睛,神志清明几分。   其实萧烨说的算是实话,皇太孙贵为储君,身份何等尊贵,自然不必刻意去见一个国夫人,无论她有多受看重。   但在老皇帝心中,国夫人的封号只是暂时的,等尘埃落定,她就该是大曜的皇后……颜芷是特殊的存在,让太孙拜见她,也是出于私心。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想说什么,萧烨已经开口道:“孙儿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实在不能陪皇祖父用膳了,还请赎罪。”   说完,他直接走了,也没管身后皇帝是如何生气,那所谓的九千岁又是如何跟皇帝耳语、撺掇的。   王盛瞧见萧烨从乾元殿出来,忙不迭迎上来问:“殿下,咱们现在是回东宫吗?”   萧烨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光。   “去翠微宫吧,”萧烨说,“本就打算这几日去看望陈贤妃。”   陈贤妃与萧烨的生母昭和太子妃差不多大,两人关系不错,萧烨小时候,还经常跟着昭和太子妃去陈贤妃那里玩耍。因此回宫之后,萧烨偶有闲暇,也会去翠微宫探望。   陈贤妃还没开始用午膳,听说皇太孙来了,素日里无波无澜的面孔上终于带了丝喜色:“快请进来,刘嬷嬷,吩咐厨房再添几样菜过来。”   刘嬷嬷迭声应是,也跟着高兴起来。   陈贤妃无儿无女,自打失宠之后就一直在宫里吃斋念佛,日子过得寡淡极了。直到前年皇太孙归朝,来看望陈贤妃时,这翠微宫才算有些人气。虽说中间隔了一辈儿,但陈贤妃看皇太孙时,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欢喜得很。   萧烨来拜见陈贤妃,倒是真心实意。   “听说你前几天才回来,这一路上可真是辛苦了。”陈贤妃抬头打量着他,“没遇到什么凶险的事吧?”   萧烨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路上都有随行护卫,歹人近不了身,您放心。”   陈贤妃点点头,两人在膳桌边上就坐,萧烨抬目看见桌子正中间摆放的一只琉璃花瓶,目光凝住了一瞬。   陈贤妃顺着看过去,笑道:“这是上午荣国夫人来我这儿送的礼物,听说是西域进贡的。我瞧着还挺好看,就让人摆在了这里。”   她瞧着萧烨面色似乎有些变化,补充说:“你还不知道吧?荣国夫人是你皇祖父近来的新宠,年初的贡品约摸着没让旁人沾一分,都送到她那儿了。”   萧烨目光忽得沉了下去:“知道。宫宴那日见过了。”   陈贤妃一愣,看他脸色不太好看,心想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连忙岔开了话题。   “你尝尝今日的菜式,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用完午膳,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贤妃站起身打了个呵欠,她有午睡的习惯,用完膳正是最困的时候。   萧烨适时提出告退,这时,刘嬷嬷站在外面禀道:“娘娘,吴公公来了。”   陈贤妃听了,对刘嬷嬷道:“我先歇下了,你让他去偏殿等着,等荣国夫人来了,直接请她去偏殿就好。”   正准备推门离开的萧烨身形一顿。 第4章 . 年轻 还有点俊俏。   颜芷在乾元殿伺候皇帝用膳。   皇帝服完丹药没多久,初时飘然欲仙的感觉过后,瞧着便是个精神抖擞的老头。   他一边吃着由颜芷奉上来的食物,一边听颜芷说话。   “臣妾小时候有些淘气,”颜芷回忆起以前的事,笑着说,“有一次偷懒不想练舞,就缠着哥哥带我一起出去玩。离我家不远就有一条河,哥哥带着我下河摸鱼,那鱼滑不溜秋的,可肥了。”   皇帝听着,脸上慢慢也浮现出笑容,问她:“你家中有多少人口?”   颜芷说:“我父亲很早就与叔伯们分家了,自我记事起,我家中就是我爹、我娘、我哥哥还有我,家里奴婢也不多,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她从不避讳谈起自己的出身,皇帝问:“那你入了宫,他们估计很高兴吧?”   颜芷眸中依然灿若星光,含笑道:“那是自然,只是他们也舍不得我。”   其实颜芷下意识说了假话。   真实的情况是,得知她被钱公公看中之后,她娘哭天抹泪,她爹唉声叹气,她哥更是当即就咒骂起这昏庸无道的朝廷和奸诈弄权的宦官!   只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反抗不了,只能擦干眼泪,为颜芷收拾好细软,助她北上入京,盼着她不要在这里受欺负。   好在她如今过得还不错。   颜芷当然不能把这些说给皇帝听,左右在她眼里,皇帝就是个能决定她生死荣华的主子,哄好了享不尽的富贵,一不留神小命玩完。   不知皇帝是觉得她回答的敷衍还是怎么,面色有些疲惫下来,他把筷子丢到案上,结束了今日的午膳。   “朕累了,你回去吧。”   颜芷恭顺起身,柔声应是。   李玉韬上前来扶皇帝回寝殿休息,一边走,一边观察着皇帝的面色,笑说:“荣国夫人倒是个有趣儿的人,每次夫人一来,陛下都很高兴。”   皇帝抬了抬眼皮,敷衍地嗯了一声。   李玉韬又问:“陛下可有打算厚赏荣国夫人的家人?也让他们感受皇恩浩荡,若是让夫人知道了,一定欢喜。”   皇帝摇头:“不必了。”   李玉韬识趣地不再追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皇帝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冷嗤。   ……   萧烨步出翠微宫正殿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太监在宫人的指引下进了西偏殿。   想到那女人一会儿要过来,萧烨眉头轻皱。   不愧是钱远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当初在官驿,搅得他这半年都心神不宁不说,竟转头入了宫中,一跃成为国夫人。   这几日,萧烨心中那股躁动不仅没有被按捺下去,反而更加强烈了。   那个女人……   她凭什么!迷惑他不成,便来迷惑他的皇祖父吗?   如今朝堂上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浑水,满朝文武,竟大半都屈服于司礼监那□□宦门下。而她作为被钱远亲自送进宫的“美人”,竟是要学那些祸国的妖女,继续给大曜朝廷添乱不成?!   萧烨眸光微沉,他转了步子,朝西偏殿走去。   吴公公刚在殿中坐下,喝了口茶水,就听见开门声响,抬头看去,把他吓了一跳,连忙站起了身。   在宫中经营多年,吴公公自然也是有些地位的,能认出来人是皇太孙。   他躬身行礼。   萧烨却不认识他,只吩咐道:“出去。”   吴公公料想皇太孙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征用这间殿宇,解释道:“奴婢在这里等候荣国夫人……”   “出去待着,”萧烨皱眉,“别让人看见。”   吴公公不再坚持,低声应了句是,抬步退出房门。   萧烨撩袍落座。   这殿中只有他一人,枯坐着的时间,仿佛过得格外快。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开了。   -   颜芷一路上来得很急。从乾元殿离开后,她先是赶回瑶华宫换了身衣裳,又因为服侍皇帝用膳,自己没怎么吃,还让宫人又给她准备了一顿午膳。这般耽搁许久,她心中惦记着跟贤妃娘娘的约定,生怕误了时辰,便紧赶慢赶地来了。   翠微宫的掌事刘嬷嬷上前迎她。   “给荣国夫人请安,”刘嬷嬷道,“贤妃娘娘正在小憩,还请您……”   “哟,是荣国夫人来了。”   刘嬷嬷话没说完,太监王盛便从一侧走过来,躬身朝颜芷行礼。   “您先这边请。”王盛走到刘嬷嬷身前,笑着把颜芷往西偏殿的方向引,而刘嬷嬷看见王盛出来,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又迅速消失不见。   她闭上嘴,识趣地退了下去。   颜芷一心只想着学东西,没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她只当王盛也是这翠微宫的奴婢,没有丝毫怀疑就跟着王盛走了。   王盛立在西偏殿房门处,微微倾身,示意颜芷上前。   颜芷侧目,正想吩咐书圆开门,就听见王盛道:“夫人,还请您自己进去。”   颜芷一愣,不就是教她些言律韵脚么?至于这样?   也不知道这个贤妃娘娘推荐的宦官是什么来头,架子这般大。   但颜芷求人在先,陈贤妃在后宫中又向来是一副极好的名声,颜芷料想她应该不会坑害自己,便定了定神,抬步推开房门。   这一下却愣住了。   只见几步之外,梨花木椅上坐着一个身穿暗蓝色锦袍的男子,那衣服料子瞧着不错,装饰却极为简单,只袖口用金线袖了几道云纹。   颜芷知道,九千岁李玉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绣了金线的。   按规矩当然算逾越,但都是“九千岁”了,威望比皇太孙都大,谁还敢质疑?   看来眼前这人是个很有权势的宦官,说不定又是李玉韬那数不清的众多干儿子之一。   只是没想到他看起来这么年轻,还有点俊俏。   不愧是家族落罪、半路进宫的太监,跟那些从小养在宫中、眉清目秀的内官一点都不一样,面孔竟然有几分硬挺。   颜芷悄悄地咬了下唇,看这“宦官”朝自己望过来,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试探着唤了声:“……公公?”   萧烨:“……”   -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萧烨眯起眼打量她,只看到她满脸无辜的神情和流转的眸。   她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看自己的眼神很是陌生,就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不认识?   她搅得他夜夜不得好眠,她居然不记得他?!   几息之间,萧烨脑中闪过无数个当初在驿馆时的片段,恍然发现,她竟是从始至终都低垂着眉目,折颈躬身,姿态低微……   她没有看过他一眼。   萧烨蓦然有些烦躁,搭在案上的指尖轻轻地动了一下。   颜芷已经调整好心绪,笑着走上前来,语气轻快:“你就是贤妃娘娘说的那个公公吧?她应该已经向你说明了因由,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还要你多多指点。”   萧烨不知道颜芷口中的“因由”是什么,但他意识到,刚刚他把那个宦官赶走,让王盛引了她进来,她显然以为自己是那个宦官了。   萧烨皱了皱眉,想直接向她挑明,又觉得此举有失身份。   他本意是要让她进来,质问一番,先后迷惑他与皇祖父,究竟有何居心。   皇祖父年事已高,本就糊涂,身边围着一群太监、道士还不够,如今再多一个这般惑人的妖女,简直是亡国之兆!   他决不允许皇祖父再这般堕落下去,如有必要,他不介意去揭穿这妖女的过去,让皇祖父清醒清醒。   但……   她压根就不记得他了。   萧烨心中怒意翻涌,可他看着她带笑的眉眼,那讥讽的话就说不出来,反而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颜芷高兴起来:“那就多谢公公了,不知您怎么称呼?”   萧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那一声,他竟是答应了她说的什么“指点”。   蹭地一下,萧烨猛然起身,把颜芷吓了一跳。   她有些奇怪地打量这个身材还挺高挑的年轻宦官,自以为想到了原因:“公公是不是觉得此事麻烦,有些不乐意?”   颜芷十分大方地把自己手腕上的金玉镯子褪了下来,伸手递过去。   “我过来的仓促,没有准备,这个就当见面礼了。”颜芷怕他拒绝,紧张地咬了下唇,瞥眼看向身前人,“我私库里还有不少这样的物什,若是公公教得好,那我也是不会吝啬的。”   颜芷白净的手停在半空,其上躺着那只漂亮的玉镯。   半年来皇帝赏赐她的珠宝数不胜数,随手一件就价值不菲。   但权势滔天的宦官们,还真不一定看得上。   颜芷等待着,然后就感觉到眼前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了她的掌心。   下一刻,萧烨抬手,拿走了那只玉镯。   冰凉的指尖不经意剐蹭过颜芷的掌心,却让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萧烨将金玉手镯穿在四指上,拇指屈起,缓慢地摩挲着上面的雕刻纹路。   这玉镯刚从她手腕上取下来,内里的玉璧上还有些温热。   萧烨扯了扯嘴角,恶意道:“不够。” 第5章 . 生气 没脸没皮!   寝殿之内,陈贤妃悠悠转醒,由侍女扶着起身,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荣国夫人来过了?”   侍女一边服侍她穿好衣服,一边应道:“夫人正在偏殿呢。”   陈贤妃嗯一声,料想着荣国夫人那边该是一切如常,她得等梳妆好了,再去见夫人,问问她可还满意。   这时候,刘嬷嬷却走到屏风后,轻唤了一声:“娘娘,吴公公来了。”   陈贤妃一怔,转眸间就瞥见那镂刻屏风后隐隐约约的影子,他躬着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在屏风尽头处露出一片暗红的衣角。   “进来吧,”陈贤妃盯着那片衣角,直到那宦官吴海上前一步,现出全身,她抬目朝吴海望去,“你不在偏殿伺候荣国夫人,来这里做什么?”   刘嬷嬷站在一侧,隐晦地看了一眼左右。   陈贤妃会意,摆摆手让随侍的宫人们都退下了。   “娘娘,太孙殿下去了西偏殿,把奴婢赶出来了。”吴海看一眼陈贤妃,缓缓说道。   这下陈贤妃是真的诧异了:“太孙殿下?”   太孙殿下和荣国夫人能有什么交集?皇太孙才刚从荆州回来几天,不过是在宫宴上与荣国夫人见过一面……   陈贤妃想起午时两人用膳,皇太孙听到她提起荣国夫人时那不太好看的面色,顿时有些忧心地蹙起了眉。   皇帝昏庸,宫中众人哪个不看在眼里?就这半年盛宠荣国夫人,下面的人都没少说些风言风语,说什么国夫人风流妩媚,习得一身惑人的本领,最会讨皇帝开心。哪怕陈贤妃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都有所耳闻。   但这些传言毕竟是私下里的,谁都不会把这种难听话摆在明面上说。   陈贤妃现在就是担心,万一皇太孙一时冲动,与荣国夫人发生了什么冲突,可怎么办?   这可是在她居住的翠微宫,一旦出事,她难辞其咎。   陈贤妃思索片刻,当即便唤来宫婢,快些为她梳妆,等一结束,直接起身朝殿外走。   午后的日光正是毒辣,陈贤妃刚转过回廊,走到西偏殿外,就瞧见房门突然打开,荣国夫人一脸怒意地走了出来。她皱着眉头,气冲冲的,似乎是刚刚才跟殿中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陈贤妃,大步往离开翠微宫的方向走了。   陈贤妃一愣。   一直在殿外等着的书圆也是一懵,但不管发生了什么,荣国夫人要紧,于是她赶紧和其他几个宫人一起跟上去:“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颜芷脚步未停,径直往前走去,眨眼间主仆几人就出了翠微宫。   刘嬷嬷扶住陈贤妃的手臂,问:“要派人去看一看荣国夫人么?”   陈贤妃抿了抿唇。   荣国夫人是在翠微宫碰上的皇太孙,也是在她这里发生的不愉快,这会儿荣国夫人估计是觉得自己故意坑害她了,就算追上去宽慰,对着一个正在气头上的人,恐怕也会被认为是虚情假意。   还是等过两天,荣国夫人气消了,她再准备些礼物上门赔礼吧。   这般思绪在陈贤妃脑中过了一遭,她微微转眸,抬步去了西偏殿。   西偏殿房门大开着,陈贤妃进去的时候,正看见皇太孙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只金玉手镯把玩。   陈贤妃没关注过今日荣国夫人的穿戴,因此也没发现什么。她只是吩咐刘嬷嬷关上门,然后温声问皇太孙:“我看到刚刚荣国夫人离开了,瞧着有些生气,不知……”   萧烨没有接话。   陈贤妃叹了口气,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你便是有什么不满的,也不该如此冲动。”   奸宦当道的朝堂,皇太孙自己地位都不稳固,何苦在这时候给自己结仇呢?仇家还是如今最得圣眷的荣国夫人。   虽说在她与荣国夫人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往中,觉得她也不像是那种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人,但人心可怎么赌?何况荣国夫人才受了气,正委屈着,万一就去皇帝那里哭诉了,不是平白让皇帝对皇太孙更加不满吗?   萧烨清楚陈贤妃的担忧,颔首道:“您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怎么说?   陈贤妃见萧烨如此笃定,倒也松了口气:“殿下刚回望京不久,或许有些误解。这宫里的传言五花八门的,能有几分可信?荣国夫人虽得盛宠,却并没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便是上午来寻我帮忙,也是客客气气的。我在这深宫待了二十年,看人还是有些准头。身处宫中,多少人身不由己,殿下实在是不必怪她。”   萧烨想起荣国夫人一开始进来,以为自己是那个宦官,恭敬有礼地请求自己帮忙的样子,心知陈贤妃说的对。   那会儿,是他执意认定她心术不正、刻意勾引,是他魔怔了。   萧烨默了默,问:“她来翠微宫什么事?”   “左右还不是你皇祖父吩咐的那些事,”陈贤妃笑了笑,“陛下让她学作诗呢。□□国夫人说她以前书都没读过几本,这可不觉得为难么,就求到我这里来了。”   萧烨惊诧抬目:“作诗?”   陈贤妃道:“不只是作诗,我听说陛下还盯着她练字,每月往瑶华宫送的笔墨和宣纸呀,比赏赐她的财宝都多。”   萧烨眸光微闪。   那女人……   那女人是钱远从扬州带回来的,生得婀娜妩媚,窈窕纤细,擅长的是跳舞,那是最能迷惑男人的本事。她能宠冠六宫,丝毫不让人感到稀奇。但皇祖父……居然还对她生了些旁的要求么?   陈贤妃看着皇太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殿下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   颜芷出了翠微宫,没乘轿辇,只脚步飞快地往前走。   书圆快步跟在身侧,她不像荣国夫人一样每日练舞、体力好,才跟着小跑了这一会儿,她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剩下的那些宫婢们,都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夫人……”书圆喘着气问,“可是那宦官惹怒您了?”   颜芷稍稍冷静下来,脚步慢了一些,气道:“那人简直贪得无厌!”   那会儿在翠微宫,她好声好气把自己的镯子给他,他居然还不知足,说什么“不够”。   当时颜芷就愣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看到那人盯着她,眸光幽暗,似乎含了些别样的意味。   就在那一瞬间,颜芷意识到了什么。   她又不是傻子,这种眼神,她在许多男人身上都看见过,闺阁时扬州城里那些喜欢她的贵公子、初到扬州见到她时被惊艳的钱公公、官驿献舞时在场那些官员、甚至是老皇帝……   颜芷深知,如果不是因为钱远能把她送进宫,谋求更大的“用处”,恐怕等她落选之后,只能沦落到更悲惨的境地,不知道被钱远送去讨好哪个官员、甚至是那些宦官了。   如今一个被陈贤妃召来的太监,也敢对她有那种想法吗?   简直胆大包天!   可颜芷感到生气、委屈的点在于,即使她意识到了,她也不能做什么。她不敢把这种事告诉皇帝,更没有能力去对付那个宦官。   她甚至连那个宦官是谁都不知道!   说起来是国夫人,看着风光,但她名不正言不顺,在宫中待得时间极短,没有什么根基,离了皇帝的看重,她就什么也不是。哪怕是失了宠的陈贤妃,也在宫中经营二十年,名声威望比她强出一大截,颜芷都不敢去质问她,为什么她推荐的宦官敢那么轻辱她。   颜芷想着,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书圆也跟着义愤填膺:“可是他狮子大开口,问夫人要赏赐了?这没脸没皮的东西!”   要是只要赏赐就好了!她堂堂国夫人,还能给不起吗?   颜芷呸了一声:“没脸没皮!”   书圆安慰道:“夫人息怒,宫里的人那么多,陈贤妃那里行不通,咱们就想想别的法子。奴婢回去就给您翻翻这后宫娘娘们的家世名册,听说许多都是出身大家族的小姐,总能找出来能教您的。”   颜芷还在生气,摇头道:“不找了!我自己学。”   就算她出身不好,家境普通,但她也是在父母、哥哥的宠爱下呵护着长大的,要不是被无常的命运推着入了宫,谁想去别人面前伏低做小,说那些讨好的话啊。   书圆连连附和:“也对,夫人向来聪慧,作诗算什么,绝对难不倒您的!”   作了几天诗没憋出来一个字的颜芷:“……”   书圆这丫头,狗腿起来,她还真有点害怕。   接下来这几天皇帝都没来找颜芷,也没召她去见他。颜芷便整日里把自己关在瑶华宫,闷头看书。   这些书全都是皇帝命人送来的,有些是之前就送来,让她练字所用,有些是前几天才送过来的诗集,颜芷每天研读,读累了就抄,抄累了就去跳舞。   这般反复下来,颜芷终于在三日后,写出了第一首蹩脚的诗。   颜芷举起宣纸,对着窗外的日光反复观看。   这时候,书圆捧着一个木匣子进来了。   “夫人,刚刚有个小内官送过来的,奴婢问他做什么,他说夫人看了就懂了。”   得到颜芷的点头首肯之后,书圆走上前,把木匣子放在桌案上打开,看到里面躺着一只精致的金玉手镯。   书圆歪头想了一会儿:“这不是那天夫人去翠微宫带的镯子吗?” 第6章 . 框子 一个既定的模样   颜芷眼皮一跳,快速地把木匣子抢了过来,果然看到那只镯子完好无损地放在里面,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   书圆伸着头,好奇地看过去。   颜芷说:“你去给我沏杯茶过来,要玉叶长春。”   书圆收了目光,恭恭敬敬地应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等房门关了,颜芷才做贼一般,从玉镯下面抽出了那张字条,小心翼翼地打开。   字条上只写了三个字:   ——万春亭。   这是还想约她见面?   傍晚时分,陈贤妃坐着步辇,来到瑶华宫外。   她是来向荣国夫人道歉赔罪的。   那日荣国夫人怒气冲冲地走后,她到偏殿与皇太孙聊了许久。虽说之后皇太孙特意叮嘱她不要把那日的事说出去,但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来向荣国夫人解释一二,赔礼道歉。   陈贤妃在宫门处停下脚步,早有机灵的小内官看见,小跑着去正殿通禀。   颜芷一个人在书房,还在拿着那只玉镯与字条,翻来覆去地看。听见动静时,她连忙把东西随手塞到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坐直了身体。   “夫人,陈贤妃来了。”宫婢站在屏风外,恭声禀道。   陈贤妃?她来做什么?可是来向她解释的?那宦官对她无礼,陈贤妃难道不知?   诸般思绪只在颜芷脑子里过了片刻,她站起身,吩咐道:“请去正殿吧。”   宫婢应诺。   陈贤妃一如既往的素净打扮,一身暗蓝色的襦裙,配以素白的上衫,头上用简单的木簪做饰,与颜芷那一身艳丽夺目的妃红形成鲜明对比。   再配合上陈贤妃那因年龄而带来的端庄、严肃感的面容,颜芷一看见她,就觉得像是看见了长辈。   两人互相行礼过后,颜芷坐在椅子上,目光往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上扫了一眼,有些别扭地问:“贤妃娘娘怎么来了?”   “我是来向夫人赔礼的。”陈贤妃语气温和,徐徐道来,“那日发生在西偏殿的事,我都听说了。这是我的不是,下头的人安排不周,实在是罪过,让夫人你受委屈了。”   早知皇太孙那日要来,她就应该事先派人去给荣国夫人递话,让她换个时间,好教二人避开。哪怕没避开,下头的人在发现皇太孙去了西偏殿,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也该早些叫醒她,让她出面周旋。   说到底,是她失宠多年,清心寡欲,对下人约束不够。皇太孙又是翠微宫的常客,几番因素叠加下来,造成了那般不愉快的局面。   颜芷不愿把人想得太坏,因此陈贤妃一道歉,又表现出不是她本意的样子,颜芷就信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跟着陈贤妃的话抱怨:“这事儿倒与娘娘无关,是那太监太过无礼。”   陈贤妃一怔:“太监?”   “是啊,”颜芷点点头,“不知娘娘推荐的那个太监是在哪里当差的?我打听打听,既然跟他不对付,以后也好避开。”   说完颜芷又在心里唉声叹气,这什么世道,她堂堂一个国夫人,被一个太监欺负了,还不能还手!   陈贤妃眸光微动,几息之间,她明白了过来。   荣国夫人……竟然不认得皇太孙,还把他认成了宦官。   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在来的路上,陈贤妃忐忑不已,道歉也不只是为了自己,还有为皇太孙周旋的意思。毕竟荣国夫人正得圣宠,要是因此对皇太孙起了嫌恶之意,难保不会在皇帝面前说什么。   皇太孙虽然入主东宫,但上头还有几个王叔,哪个不是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辈分压着,皇太孙过得本就艰难,实在是不好再给自己树敌了。   如今荣国夫人将账算在一个莫须有的宦官头上,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皇太孙那边,他约莫也知道贵妃认错之事。前朝后宫本就隔着界限,日后只要皇太孙有意避免二人见面,荣国夫人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皇帝年事已高,只需再熬上几年……   陈贤妃被自己大不敬的想法吓了一跳,神志瞬间回笼。   她笑了笑,顺着荣国夫人的话应道:“一个小宦官罢了,不值当夫人为此费心。那日夫人走后,我已经罚过他了。”   “嗯?”颜芷眸中掠过一丝诧异神色。   若只是小宦官,怎至于那般无礼?   颜芷直觉有些不对劲,但陈贤妃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鸡同鸭讲地附和几句。   左右日子还长着,她细细留心,总能打听到。   陈贤妃又问:“那夫人可还需要人指点诗词?若是需要,我还可以另外给你引荐一个宦官——”   说的还是吴公公。   颜芷现在听见什么太监宦官的名头就害怕,连连摇头:“不用了,我自己看着来吧。”   总归她只是个刚看了没多久书的人,皇帝应该不至于对她要求太高吧?   陈贤妃笑笑,并不勉强:“好。”   她让宫人们呈上她准备的赔礼,又坐了一会儿,与颜芷闲扯几句家常,婉拒了颜芷要留她用晚膳的意思,带着宫人离开了。   天色昏暗,陈贤妃沿着宫道慢慢地往回走,刘嬷嬷在一侧扶着她的手臂,而在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宦官吴海。   “听说你已经进了司礼监,认了那钱远做干爹。”   吴海低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并不反驳。   陈贤妃面上无波无澜,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那钱远比你还小些,你这一声一声的叫着呀……”   陈贤妃看着远处的天边,那晚霞火红火红的,连成一片,染红了她的眼睛。   她想起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曾在学堂中读四书、背五经,写得出漂亮文章,心里念得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在朝堂上大展宏图,铲除奸宦,还这天下一片清明。   但世事无常,他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   陈贤妃叹了口气,道:“也罢,总归你现在前程光明,是不容旁人置喙了。”   吴海嘴唇微颤。   他抬起头,看见身前人挺拔的背影,脑中划过一幕幕幼时他追着邻家姐姐奔跑的场景。一晃眼,她就进宫了。然后没过几年,家中巨变,他也跟着进宫,到了她的身边,看她从盛宠到失宠,从青葱少女逐渐成熟,直到如今。   他不满于翠微宫的冷清,离开了那里,去谋求一个更好的前程。   但他心里知道,他终究还是会回到她身边的。   “娘娘何出此言,”吴海颤声说,“奴婢一天是翠微宫的人,就一辈子忠于娘娘。”   陈贤妃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我没别的意思,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来表忠心。”   她微微侧眸,余光瞥见那缀在身后的影子:“你过得好,我为你高兴。”   吴海咽下胸腔中那股酸涩之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陈贤妃已经如常开口:“既然荣国夫人用不上你,我这里也没有别的事了。天色不早,吴公公回吧。”   吴海只能把诸多话语吞回肚子里,他停住脚步,躬身应了句是。   -   夜幕降临,皇帝驾临瑶华宫。   歇了几日的瑶华宫宫人们又都忙碌起来,恭迎圣驾。   书圆张罗着让内官们在寝殿铺好地毯,又有宫婢们服侍着荣国夫人梳妆换衣,好让夫人在皇帝面前跳舞。   颜芷最擅长的就是绿腰舞,之前在官驿时跳的就是这个,而碰巧,这也是皇帝最喜欢看的舞。   寝殿内燃着安神用的香料,颜芷赤脚踩在地毯上,和着乐师弹奏的曲调,水袖翻转,衣袂飘飘。一般情况下,皇帝在她跳完一曲之后就会睡着,但今晚却有些不一样。   皇帝斜靠在隐囊上,一手支着头颅。听见乐音停了,他抬了抬眼皮,朝颜芷看过去:“过来。”   颜芷应一声,收拢好舞衣,走到近前。   皇帝问她:“让你作的诗,可有眉目了?”   颜芷点点头:“臣妾今日是写了一首……只是,只是文辞粗陋,还未曾修改。”   皇帝起了些兴致,坐直身体道:“让朕看看。”   颜芷心中窘迫,但她只得应下,侧目示意书圆去书房一趟。   颜芷在皇帝身边坐下来。   她刚跳完舞,额上出了些汗,皇帝看了,随手拿起几案上的丝帕,为她擦了擦额头和鼻尖。   颜芷能感觉到皇帝应该是喜欢她的,要不然不会这么纵着她,给她这么多的赏赐。   但皇帝与她相处时又很规矩,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握着她的手,或者是像现在这样为她擦汗。   如果只从力不从心的角度去解释的话,似乎也说不通。   这个问题颜芷想过很多次,但都没有想通。   过了一会儿,书圆拿着一张宣纸回来了。   颜芷一眼就瞥见那上面自己写下的四句诗,那字形已经很贴近皇帝给她的字帖的模样了,端端正正的楷书,好看得颜芷都不相信这是自己能写出来的。   颜芷接过宣纸,在心里默读了一遍自己的大作,然后才转过身,硬着头皮给皇帝看。   “臣妾第一次写诗……”   她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希望皇帝不要嫌弃。   皇帝十分温和地接过,垂目扫了两眼。   “倒是还有点味道,”皇帝没有苛责,点评道,“就是方向错了。”   颜芷抬眸,面上有些不解。   “朕给过你两本诗集,”皇帝说,“按照那上面的风格来写。”   蓦地一下,颜芷想起几天前在翠微宫时,陈贤妃说过的话。   她说她擅长的风格题材,并不得皇帝喜欢。所以才要找那个宦官来教她。   电光石火之间,颜芷明白了什么。   皇帝……或许根本不是喜欢才女,而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既定的模样,套在框子里。 第7章 . 打听 是个不够完美的替身。   这晚颜芷没有睡好。   她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其实这事还比较好理解,套框子,皇帝心中有理想的宠妃模样,而她只能按照皇帝的想法去发展,不能有一点自己的发挥。   只是这个框子……   究竟是皇帝心里的渴望,还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货真价实的人呢?!   想到这里,颜芷脊背发凉。   皇帝年少登基,在皇位上坐了近五十年,这么漫长的时光里,后宫中人来人往,若说有哪一位女子是令皇帝念念不忘的,倒也能说得通。   颜芷对此还不算难过,反正是讨好人,不管皇帝喜欢的是她,还是透过她看到的另一个人,她都享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宠爱。   想通了,颜芷便释然了。只是她意识到自己对这后宫知之甚少,往后还需要多留心打听,弄明白皇帝对她与众不同态度的真正原因,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次日明,颜芷起了个早,用完早膳便又往书房去了。   书房的桌案上还摊着两本她昨日下午打开的书,她有个怪毛病,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不喜欢让人动,怕后面再找不到了。因此这书案还是原本的样子,宫人们收拾的时候,都会避开这里。   颜芷走到书案前坐下,想起昨夜皇帝的叮嘱,目光瞥向右手边放置的一摞书,翻找着皇帝说的那两本诗集。可她余光一瞥,就看见下面第一层抽屉半开着,昨日那宦官派人送来的金玉手镯和字条露了出来。   颜芷眉心一跳,伸手把抽屉拉开。   东西倒是完好的,想来是那会儿陈贤妃来找她,她太过匆忙,连抽屉都没有关好。实在是不小心,虽说她心里坦荡,但字条若让人看见了,说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此,颜芷赶紧把字条拿出来,起身走到房中一角的烛台前。   这会儿天光大亮,灯都熄着,颜芷弯腰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火折子,把火点上,又将那纸条覆上去,看着火舌一卷,便将其吞噬。   颜芷吹灭蜡烛,回到书案边坐下。   她现在才懒得猜那宦官递的字条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见她,轻飘飘几个字也想占据她的心神?笑话。   书圆在外面敲了敲门。   “夫人,您要的玉叶长春来了。”   “进来。”   书圆推门而入。   她将托盘放在案边一角借力,素手执起紫砂壶,为颜芷倒了一杯香茶。   颜芷翻开一本诗集,吩咐道:“来给我磨墨吧。”   她习惯读书时做些笔记,但皇帝不允许她在诗集上乱写乱画,她只能摊开宣纸,把那些诗句摘抄下来,再写上批注。   书圆应是,走到一侧的书架旁取了磨条,站到桌边的时候,她忍不住动了动鼻子,轻嗅道:“夫人刚刚烧东西了?”   “是昨天写的废稿,”颜芷面不改色地翻过手中书页,“我看着不舒服,就烧了。”   书圆笑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夫人只管吩咐奴婢来,不用亲自动手。”   颜芷敷衍地嗯一声,专心看书去了。   没过两日,是皇贵妃娘娘的生辰。与宫里旁的妃嫔相比,皇贵妃才算是在宫中几十年经营,与皇帝是实实在在的同龄人。如今这生辰宴,几乎可以说是寿宴了。   皇贵妃主掌后宫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权。这一过生辰,阖宫妃嫔都要前去拜贺,颜芷也在受邀之列。   下午的时候,颜芷梳妆打扮了一番,备好贺礼,特意提前了一个时辰,往长乐宫去。   比起陈贤妃,颜芷还挺经常见到皇贵妃的。   皇贵妃娘娘都快六十岁的高龄了,虽然头发白了一半,但瞧着精神抖擞,很是精明,只是坐在那儿,就透着一股子威严劲儿,让人忍不住生出惧意。   颜芷倒是不怕她,因为她对颜芷还挺好的。   不说旁的,只颜芷刚入宫的时候,对宫中的一切都是懵懂的,就是皇贵妃派了身边的锦香嬷嬷来照应她,帮她张罗了许多事。   颜芷这次提前来,一是想再谢谢皇贵妃,二是想与她唠唠家常,顺便打听一下宫中几十年前的事。   ——颜芷问过书圆了,可书圆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只是对最近几年的事比较熟悉,再往前就不知道了。   要想打听清楚,还是得问皇贵妃这种久居深宫多年的人。   颜芷经过通传,看见老熟人锦香嬷嬷迎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瞧着非常干练。还没朝颜芷拜下去,颜芷便连忙伸手托住了她。   “荣国夫人来了!”锦香嬷嬷弯起唇角,笑说,“娘娘晌午吃过饭还在念叨您呢,这可不是巧了吗。夫人快进去坐,陪娘娘说会儿体己话。”   颜芷含笑应了,把备好的礼交给锦香收着,抬步入了殿门。   皇贵妃还挺有闲情逸致,正站在窗边,逗弄着笼子里七彩斑斓的鸟儿。那鸟儿叽叽地叫了两声,伸着头穿过笼子,去啄皇贵妃的手。皇贵妃也不嫌疼,脸上的神情很是欢喜,还时不时地用指尖主动去磨那鸟儿尖尖的喙。   “臣妾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恭贺娘娘生辰大喜。”颜芷停在几步之外,规规矩矩行了礼。   皇贵妃愣了一下,转头看见颜芷,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是荣国夫人呀,好些日子没见了,过来让我看看。”   颜芷直起身,听话地走过去,被皇贵妃拉住了手。   皇贵妃的手宽厚温热,颜芷被她握着,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祖母,她连忙挥散思绪,笑着说:“是臣妾的不是,这些天光顾着去研读诗书了,娘娘若是不嫌我,以后我常来。”   皇贵妃道:“哪儿能嫌你呢?你可是忘了,当初你入宫的第一天,我看见你,就发自内心的喜欢。”   她手上微微用力,拉着颜芷往一旁的椅子那里走。颜芷顺势扶住她,弯了弯眉眼:“臣妾都记着呢。”   皇贵妃在椅子上坐下,示意颜芷也在一旁落座。   她打量了颜芷几眼,想起什么:“你刚刚说,你这些天都在读什么诗书?”   颜芷点了点头,试探道:“陛下给了我两本诗集,让我照着上面的仿写。”   皇贵妃眯着眼笑:“陛下是这样的,他最喜欢那些熟读诗书的女子了,就那翠微宫的贤妃,年轻时就是望京城有名的才女,从前那会儿,后宫里还数贤妃最受宠。”   这些颜芷当然知道。可她既然来问了,想求证的就不是这个。   “贤妃娘娘也是成平二十五年左右入得宫吧?”   如今已经是成平四十六年。   颜芷状似不经意地说:“臣妾之前听贤妃娘娘提起过,说陛下不喜欢她作的那些诗,嫌娘娘笔下的诗句太过柔婉,陛下更喜欢些大气端庄的。”   在陈贤妃之前,一定还有别人。   陈贤妃与她一样,是个不够完美的替身。   皇贵妃闻言,笑意微敛,眸光落在颜芷的面上,带了一丝探究。   颜芷面上一片怅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后宫中还有哪位娘娘满足陛下的要求,臣妾真想去请教一二。”   皇贵妃收回目光。   “如今是没有了。”皇贵妃语气平淡,“最近几年入宫的都是些小户出身的女子,你能识字,就已经让我和陛下很意外了。”   颜芷敏锐地捕捉到皇贵妃话里的信息:“如今?那就是从前有了?”   皇贵妃顿了一下,身体往后靠在了椅子上。   “你这小女子,是变着法儿地向我打听呢。”皇贵妃瞥眼看她,佯怒斥一句,又摇摇头,“也罢,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也无妨。”   颜芷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一下,连忙坐直身体,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不知道,在你入宫之前,瑶华宫空置了三十多年。”皇贵妃声音缓慢,她端起案上的杯盏,抿了一口清茶,方继续道,“它从前的主人,是六宫独宠的江贵妃。要说江贵妃呀,那是比贤妃名声更响亮的才女,不仅熟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还极善舞,那时候,宫里教坊司编排的舞,都是有她在旁指点的。”   说到这儿,皇贵妃看向颜芷:“你大约也猜到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看见江贵妃回来了。”   颜芷眼皮一跳,心脏剧烈窜动起来。   她居然长得像江贵妃?   “那、那江贵妃……”   皇贵妃弯了弯嘴角:“说起来,那会儿的江家,也是盛极一时。家族里出了个尚书、出了个常胜将军、还出了个贵妃。江贵妃宠冠六宫不说,膝下还有个十五岁的二皇子。我记得很清楚,成平十三年,江贵妃的亲弟弟率军出征北伐,带着二皇子一起去边关历练,本想着若是他打个胜仗回来,江贵妃就能封后了,谁知怎么着?那一仗惨败,好端端的常胜将军犯了军中大忌,指挥失当,回来就被下了狱,二皇子也在那一战里殁了。”   颜芷忍不住捏紧了袖口,直觉接下来的发展不会令人太愉快。   “证据确凿,满朝文武都要斩那常胜将军,陛下能怎么办?”皇贵妃长叹一声,“后来,江贵妃就没了。”   颜芷一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怎、怎么没的?   皇贵妃望向颜芷,回答了她的默问:“是自缢。” 第8章 . 解围 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天。   宴席就要开始了,长乐宫邀请的客人们也陆陆续续来了。   颜芷出了正殿,坐到东阁里专为她准备的坐席上,还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据书圆说瑶华宫早几年前就里里外外翻修过,颜芷入宫这段时间,皇帝更是为她把瑶华宫后面带着的小花园扩建了一番,如今那后园里的亭子还没修完呢。   但她想想皇贵妃告诉她的事,什么瑶华宫里面住着从前的宠妃,还吊死过人,她就瘆得慌。   她想追问些细节,又有些害怕,恰巧皇贵妃不乐意往下说了,她只能止住自己好奇的心思。   颜芷双手捧着案上的一杯凉茶,朝着到场的嫔妃们,一一望过去。她们多是些年轻的娘娘,约莫二三十岁的年纪,似皇贵妃与贤妃这种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的,阖宫上下再也找不出旁人了。   嫔妃们挨个儿上前,向皇贵妃敬茶,说几句好听话。颜芷就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就好像个局外人。   倒是一旁的陈贤妃好奇地打量她片刻,笑说:“荣国夫人这是怎么了?瞧着有些闷闷不乐的。”   颜芷回神,面上又扬起明媚的笑:“怎么会?我是许久没见过这么多娘娘齐聚一堂,一时看花眼了。”   她眨了下眼,声音又带着些少女特有的娇俏味道,仿佛是在用力表现自己没有不高兴。   皇贵妃听见两人说话声,瞥眼过来,啐道:“贤妃你别听她胡说,她是下午就来我这儿玩了半天,这会儿定是累了。”   站在皇贵妃身侧的杨美人立时捂着嘴娇笑起来:“看来荣国夫人与咱们皇贵妃娘娘感情就是深厚,旁人比不来呢。”   颜芷脸颊两侧适时染上几丝绯红,她在众人的笑声中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   全是后妃的宴席,没那么复杂,娘娘们送完礼、道完喜,就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众人开始吃席,一旁也请了教坊司的乐伎弹奏助兴,席上时不时再交谈、调笑几句,转眼宴席就过了大半,而天还亮堂着。   快结束的时候,殷王来了。   殷王是皇帝第六子,如今在礼部任职。   说起来皇帝后宫妃嫔众多,子嗣却并不丰盈,皇子们满打满算也就十三个,还有些夭折、或是成年后牵涉进谋逆案里丢了命的。如今还活着的,也就排行第六、第七、第十、第十三的四位王爷。   殷王以刚过三十的年纪,成了兄弟里面最大的那个。而最小的十三爷景王,今年才刚满十四岁,比皇太孙还小上许多。   殷王生母出身低微,幼时多由皇贵妃抚养长大,因此与皇贵妃格外亲近。今日皇贵妃这生辰宴,他怎么也要来尽尽孝心。   乐音适时停了。   须臾,便见身形挺拔的殷王大步入了东阁,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亲王礼服,宽背挺阔,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中央,朝上首的皇贵妃行拜礼,声音浑厚:“儿臣给母妃请安,恭贺母妃生辰之喜。”   皇贵妃皱起脸来,怪罪道:“你公务繁忙,早就派人去给你递话说不用赶过来,怎么还非要来?”   语气虽然是责怪,但脸上那笑意,怎么都遮挡不住。   殷王道:“再忙也不能忘了为母妃庆生。”   他示意身后跟着的内官,送上一抬大箱子,两个内官抬着都吃力。只看这阵仗,就知道这礼物绝不小气。   皇贵妃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说:“你费心了。不过这儿坐了你那么多母妃,你还没拜见呢。”   殷王一怔,这才看向阁中两侧端坐的后妃们,他连忙微垂了眉眼,笑着拱手,朝两边各行了一礼:“是儿臣的不是,让各位母妃见笑了。”   颜芷混在一众宫妃中间,破觉得有些不自在,她这人还是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往一边挪了挪身体。这一微小的动作,就被殷王余光察觉了。   他抬眼,目光与颜芷相撞片刻。   颜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错开了眸光。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皇帝的儿子孙子们,她总是有一种很诡异的别扭感。   那殷王的眼神让她不舒服,跟之前在陈贤妃那里遇见的那个宦官还不太一样。那宦官只是看起来对她有些痴迷和渴望,而殷王……就好像有小虫子顺着她的袖口爬进衣服里叮她一样,弄得颜芷忍不住悄悄挠了好几次自己的手腕,雪白的皮肤都挠红了。   皇贵妃朗声道:“快过来坐吧!你一来,我们听得好好的曲儿都停了。”   殷王自然笑着赔罪,他应下,抬步走到皇贵妃身侧,在宫人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了。   乐音再起,东阁里很快又热闹起来。颜芷仍能感觉到两道强势而不容忽视的目光时不时向她扫过来,她坐立难安。   好在没过多久,宴席散了。   长乐宫的位置离御花园不远,颜芷出了宫门,望着即将转入昏暗的天色,又想起江贵妃的事,心情更加不爽利起来。   她心里实在是抗拒,便不想这么早回去,索性只带了书圆去御花园闲逛。   平日里她闲着没事的时候,还挺经常来御花园的,对这里的路也熟。只是她转过一座假山的时候,冷不丁听见一声唤:“荣国夫人。”   颜芷脊背一僵。   她转过身,看见刚刚在宴席上才见过的殷王站在那里,背着手看她,暮色中,那眸子深深沉沉的,直盯得颜芷发慌。   “王爷。”颜芷屈膝行礼。   “夫人怎么还不回去?”殷王语气温和地问了一句,抬步向颜芷走来。   颜芷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脚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硬着头皮:“我看着天还早些,就想先散散步……”   还不是为了舒缓心情!结果散心没成,居然又遇见了殷王。   这些王爷们一个比一个的难缠,颜芷可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殷王笑道:“夫人是住瑶华宫吧,本王回府正好顺路,不如送送夫人?”   颜芷连忙摇头:“不敢劳烦王爷,我还要再逛一会儿,王爷请回吧。”   殷王又上前一步。   这一次颜芷下意识往后退,没站稳还踉跄了一下,幸好书圆扶着才没摔倒。   殷王挑眉:“荣国夫人害怕本王?”   颜芷心说:怕他个鬼!   老皇帝都没让她感觉到这般头皮发麻的恶心,殷王居然做到了。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王府中自然妻妾成群,招惹她做什么?只会给她惹祸!   颜芷站在离殷王两步远的距离,忍着不适笑了两声:“王爷多虑了,只是我现在确实不想回瑶华宫罢了。”   殷王嘴角弧度微收,因为颜芷的拒绝,似乎是有些不悦。   而颜芷在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要快点摆脱这难缠的殷王。   正这时,又一道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原来荣国夫人在这儿啊。”   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个小内官,快步走到颜芷身前,才后知后觉地看见殷王,一拍脑袋,朝二人行了一礼。   又对颜芷说:“夫人,陛下有召。”   这内官看着眼生的很,颜芷确定自己没见过他。但他此时出现,无异于给了她一个很好的理由脱身。于是她连忙应了一声:“我这就过去。”   看也没看殷王一眼,匆匆跟着内官走了。   假山后,殷王负手而立,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微眯了眯眼睛。   颜芷跟着那个内官七拐八拐,走了好远一段路,确定不会再被殷王看见了,这才警惕地叫住那个内官。   “你哪个宫的?我可没见过你。”   内官嘿嘿一笑:“夫人去了就知道了。”   颜芷又不是傻的:“不说我就走了。”   她扶着书圆的胳膊就要转身,却见前方不远处的亭子里,走出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前面那个,不是那日在翠微宫见到的宦官又是谁?   颜芷抓握住书圆的手腕,无意识地加了些力道。   书圆语气有些疑惑:“夫人,他们是谁?”   “不认识。”颜芷冷淡地说。   她想,反正那天她怒气冲冲地从翠微宫离开,也已经把这个宦官得罪了。若要缓和关系,那她只能用些她不喜欢的下作手段。伤自尊不说,她觉得没那个必要。   她的大腿是皇帝,专注于讨好皇帝就行了,多了反而吃不消,容易出事。   颜芷转过身,抬步打算离开,萧烨叫住了她。   “荣国夫人。”   声音也冷冷淡淡的,竟然清朗好听。   书圆回头看看,又凑近颜芷耳边,小声说:“他认识你欸。”   颜芷:“……”   之前在殷王面前,这丫头怎么安静地跟什么一样,没这么多话呢?   颜芷定了定神,回身笑道:“刚刚多谢公公解围,只是我还要赶着回去,就不与你多说了。”   萧烨淡淡一哂。   他没理会颜芷的抗拒,就像是没听懂一样,自顾问她:“给你送回去的镯子收到了吗?”   颜芷动作一顿。   书圆又向她投过来疑惑的目光。   “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颜芷怕被书圆看出端倪,吩咐一声,朝萧烨走了过去。她微微垂眸,这会儿倒是不抗拒了,“公公有什么话,到亭子里说吧。”   萧烨不置可否。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亭中,颜芷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亭子竟然就是萧烨在字条中所说的万春亭。   萧烨嘴角轻扯。   “那张字条夫人也收到了?”   萧烨转过目光,看见一片漆黑中,女人柔美的侧脸。   他盯着她,语气平静地叙述:“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天。” 第9章 . 蓄意 被皇祖父看到时,又会是何等局面……   颜芷:“……”信他才怪。   三天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事实上萧烨只是在刚派人把字条送去瑶华宫的时候,在这万春亭等了半个时辰。   他字条上没写时间,就是想让她当时就来赴约。   可派去送东西的小内官说,荣国夫人还挺忙的,赶着见了陈贤妃不说,晚上皇帝还去她那里了。   之后的这几天,萧烨就一面让人盯着万春亭这边的动静,一面让人盯着瑶华宫。   终于在今天找到机会,把她引了过来。   颜芷道:“谁知道那字条什么意思?我以为不小心混进去的,看都没看直接扔了。”   她态度不算好,甚至有些恶劣。但她身为国夫人,本也没有必要对一个宦官有什么好脸色。   萧烨倒是没恼,只是盯着她不说话,似乎是在用神情告诉她,他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气他的。   颜芷转转眼珠:“公公若是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   “坐。”   颜芷未说出口的话被生生打断。她抬目,想瞪又不敢瞪地看了萧烨一眼,忍气吞声地在石凳上坐下了。   他一个太监,凭什么一副主人家的样子,比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国夫人还装腔作势!   要不是顾忌着眼前这宦官的身份,害怕他日后报复,她才不受这个气呢!   一直望着她的萧烨见状,唇角微翘了一下,亦撩袍在她身侧的石凳落座。   “公公有话快说,”颜芷扫了眼周遭完全陷入昏暗的景致,略带不安地道,“我还要赶着回去。”   萧烨哦了一声,这次没再有意捉弄她,真诚相问:“上次在翠微宫,夫人跑什么?”   颜芷低着头,小小地撇了下嘴:“我哪里跑了?”   萧烨脸色一沉。那天她原本好声好气与他说话呢,突然就变了脸,怒气冲冲地推开门走了,惹得陈贤妃都以为是他们俩发生了什么冲突,还说不是跑?   颜芷道:“我那是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学了。”   萧烨轻笑。因为天黑,颜芷没发现他手里握着一块玉佩,在缓慢地摩挲、把玩着。   “为什么?”萧烨淡声问。   颜芷在心里哼一声:“公公要得价太高,我出不起。”   “不是把镯子还给你了么?”萧烨看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之前是有些误会,但既然是贤妃吩咐的事……”   他顿了一下:“我不问你要报酬。”   说完,萧烨去观察她的反应。   颜芷诧异抬眼,但随即,她反应过来,一张脸气得更红了。   好在天已经黑了,有什么变化也看不出来。   她可不信这奸宦能安什么好心,不要珠宝,不就是想要别的来换么?一个臭太监,他想得美!   颜芷在心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遍了,唇角却弯起弧度,端起了国夫人的架子:“多谢公公好意,只是不劳费心,我已经不需要了。”   说完,她看向萧烨,语气中略带了一丝不耐:“没别的事,那我可以走了吗?”   萧烨沉下脸,一时静默。   颜芷稍稍抬手,抚了抚鬓边簪了许久的那朵海棠花。天太热,已经有些枯萎干掉了,实在是有些影响她荣国夫人的形象。   而萧烨目光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昏暗中,与她四目相对。   颜芷感到别扭,睫毛轻颤一下。   “江霁。”萧烨说。   颜芷一愣:“嗯?”   “夫人上次问我如何称呼,”萧烨凝视着她,“我名江霁,可记住了?”   顿时,颜芷心中警铃大作。   他说他姓江!   而今天下午皇贵妃才告诉过她的,说皇帝三十多年前喜欢的那个人,不就是什么江贵妃吗?   难道这两个江,是同一个江?   萧烨拿出一个腰牌,放到了颜芷面前。腰牌是铁质的,与石桌相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园子里格外刺耳。   “下次夫人若想见我,就让人拿着这个腰牌去御马监找安才忠。”说完,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颜芷,“好了,夫人回吧。”   语气笃定,就好像坚信她会再找他。   -   书圆在离亭子不远的距离处等着,时不时探头张望一下。   她没见过那个公公,更不知道自家夫人何时认识了这么个人物。书圆眼看着夜色一点点加深,心中有些焦灼,时不时踢几下路上的石子,打发时间。   而那位公公身边的两个宦官,也站在她旁边守着,书圆认出其中一个是上次同荣国夫人一起去翠微宫时见过的,当时就是他把荣国夫人请到了西偏殿,还不让她跟着,只让夫人自己进去。   是他?   那在亭子里和荣国夫人交谈的宦官,也是那日在翠微宫时贤妃娘娘引荐的那个吗?   这般思绪在书圆脑子里过了一遭,她不知等了多久,才看见那亭子里有些动静。须臾,那公公站起身,带着两个内官离开了,只剩下自家荣国夫人在亭子里坐着。   书圆连忙跑过去。   “夫人,咱们现在回宫吗?”她跑到颜芷身边,问了一句,视线往下,就看到那个腰牌。   不过天黑,她看得模糊,也没看清上面是什么字。   颜芷把腰牌拿起来,收到袖子里,站起身点点头:“走吧。”   书圆应一声,扶着颜芷的胳膊出了亭子。她们来御花园逛的时候天还没黑透,连个灯笼都没拿,这会儿只能借着路边昏黄的宫灯照明,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的。   书圆忍不住抱怨:“刚刚那几个太监也真是小气,走了都不给咱们留一盏灯笼。”   她明明看见那两个小内官一人手里一盏,便是借给她们又怎么了?她明天可以还回去嘛。   颜芷脑子里揣着事,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能看见,快些走吧。”   书圆扁了扁嘴,走了一段路,她又问:“奴婢看夫人与那个公公说了挺长时间的,这次他没惹夫人生气吧?”   “这次?”颜芷一怔。   书圆说:“奴婢都看到了,那个脸有些方的内官,就是上次在翠微宫里见到的那个呢。”   书圆这么一说,颜芷倒也想了起来。   看来这江霁的身份是瞒不住了,颜芷便啐一声,顺着说道:“怪人!上次在翠微宫态度那么差,今日倒想起来,又要来找我了。”   书圆问:“他是哪里当差的公公呀?”   颜芷含混着说:“似乎是御马监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拒绝他了,我这几日都没心思看书。”   书圆点头道:“夫人最近一直泡在书房,是有些累了,歇歇也好。”   颜芷没吭声。   她倒不是因为累,她就是一时心里有些乱。本来她想着打听一下皇帝从前那个宠妃的事,是为了自己以后更好发挥。可谁知道,那江贵妃居然是自缢死的呢?这结局也太糟糕了,让颜芷心里毛毛的,总感觉预见了自己的将来一般。   想了想,她问书圆:“你听说过江家没有?”   书圆茫然:“哪个江家?”   颜芷叹一声:“算了。”   反正她进宫这么久,没听说过。   按照皇贵妃的说法,当时江家出了尚书、将军、贵妃,那将军和贵妃一前一后死了,总还有个尚书吧?后来江家怎么样了?江贵妃自缢,可有牵连到家里人?怎么到现在的望京,就好像……销声匿迹了一样呢。   主仆二人慢悠悠晃出御花园,又朝瑶华宫去。走了这么许久都没有用辇,颜芷觉得自己累得腿都要断了,每踩一步,都像是踩在了细细密密的绵针上。   此时她无比后悔,为什么在宴散之后没有立即回来,去什么御花园,先后碰见两个不想见的人。   颜芷神色恹恹。   不过经了萧烨一番打岔,她这会儿再看到瑶华宫,倒是没那么害怕了。只是她进寝殿的时候,还是忍着腿脚酸痛,把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翻翻这里,看看那里,就为了确定殿中所用的榻、椅、书案等物件是不是近些年新换的。   书圆跟着她跑前跑后,累得满头大汗:“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颜芷直起腰,站在殿中,神色深沉地想了一会儿:“库房里是不是有一尊王母座像?明日你找几个人把它供出来,请到西殿,我要每天早起的时候都拜一拜。”   书圆惊讶:“夫人怎么开始拜王母了?”   皇帝在宫里养着一群炼丹画符的道士,确实在妃嫔中也掀起一股修道之风,像陈贤妃那等信佛的都是异类。只是娘娘们拜王母,多是求皇帝宠爱,求子嗣绵长。但说实话,皇帝这个年纪,龙子龙孙都多少了,求子嗣也争不出什么大用处。更何况书圆一直近身伺候荣国夫人,自然知道,夫人与皇帝之间是个什么状态。   颜芷没解释太多:“求求好运,总归没差的。”   她不信道,但谁让她库房里只有一尊王母娘娘的神像呢。反正是个神仙,拜了比不拜好。   如果不是因为宫里不能随便祭拜死人,给人烧纸,她还想供一座江贵妃的牌位拜一拜,求江贵妃在天之灵多多保佑呢。   如此这般安排了一遭,颜芷总算松了口气。   她避开宫人,把萧烨给她的腰牌藏在了床板下面,然后才叫人跟她去侧殿伺候沐浴。   靠在浴桶边缘的时候,颜芷还静不下来。   那腰牌她仔细看过了,并不是宫中太监们通用的腰牌,更像是他私人的,边缘有些磨损,其上用一根黑绳穿着,估计用了有不少年头。   腰牌正面是一只雄鹰的图腾,背面则阴刻着一个“霁”字。   ——看来这确实是他的名字了。之前陈贤妃说,他是因家族落罪才入宫的,江家如今又销声匿迹……他是江贵妃的娘家人么?   颜芷自然不知,皇太孙昔日流落民间,行走在外,用的就是“江霁”这个名字。   她思维不由自主地发散,一想便远得很了。她不明白,那江霁告诉她这些信息做什么?他知道她被老皇帝看重的原因了吗?   而他最后那笃定的语气,更是在坚信,颜芷会因为想要知道江贵妃的事去找他。   这太监!   颜芷擦干身子回到寝殿,躺倒在榻上,拉起薄被蒙住了头。   她偏不去找他。   打听那么多关于江贵妃的事做什么?反正她已经知道了江贵妃的容貌、特长和喜好,就连要怎么模仿皇帝都告诉她了,那她乖乖当替身就可以,为什么还要去费这个功夫?   颜芷哼哼两声,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   东宫却仍是灯火通明。   萧烨手中把玩着那块属于荣国夫人的玉佩,玉佩通身雪白,色泽莹润,好似牛乳一般,这段时日更是整天被他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瞧上去玉质更晶莹纯粹了。   他虽未特意打听,但也听说过关于荣国夫人的事。荣国夫人家境简单,没什么背景,似这等材质的玉佩,估计是她家中能拿出的顶天的宝贝了。   若是往前数几十年,这种家境养出来的女儿家,便是连入宫做宫女都不够格的。可如今世道混乱,她硬是凭着一副相貌,变成了这皇朝尊贵的国夫人。   估计当初钱远看中她,把她带到望京的时候,也没想到她会与过世三十多年的江贵妃容貌那般相像。皇祖父年轻时钟情江贵妃,到了中年开始昏聩,江贵妃惨死,后来江家举族灭亡,江贵妃就成了这宫中不可言说的秘密。除了皇帝、皇贵妃与同样在宫中经营几十年的司礼监总管李玉韬,没有人知道江贵妃长什么样。   不然,一开始的时候,钱远怎么会试图把荣国夫人送给……   萧烨瞳孔骤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钱远恐怕一开始就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向来与他不太对付的钱远才会让荣国夫人在他面前献舞,夜里更是大胆,竟直接唆使那女人藏在他的居所,趁他换衣时从身后扑上来,蓄意勾引。   以至于萧烨至今都还记得,那具娇软温热的身体贴在后背时的感觉。   不难想象,如果当初他被她成功引诱,将她带到身边,被皇祖父看到时,又会是何等局面。   萧烨捏紧了手中玉佩,盯着玉佩中央镌刻的那个“珠”字,勾起唇角,冷笑出声。 第10章 . 建造 不能叫姐姐。   熬过酷暑,天气变得温和起来。瑶华宫后花园里的六角亭也终于在这时竣工。   尚服局又送来了几身裁制的新衣,颜芷挑挑拣拣,选了身软烟罗做的松绿长裙,腰间系带飘飘,外罩一层同色纱衣,身上添了一丝雾蒙蒙的仙气儿。   颜芷惯常爱穿红裙子,她的衣柜里,各式各样的红裙是最多的。这乍一换了色系款式,让书圆看了,又是好一通夸。   颜芷在琉璃镜前左晃晃右晃晃,转了好几圈,美滋滋地往后花园荡秋千去了。   后花园栽种着好几棵大树,非常适合夏日里乘凉。颜芷逛完园子,才更深刻地意识到当年的江贵妃有多受宠。只是论瑶华宫建筑的规模,还有这精致的小花园,都是后宫里独一份儿的,比皇贵妃居住的长乐宫还要好。   颜芷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跟书圆说闲话,约摸着快到中午的时候,有宫人来报说是尚服局的赵司宝求见,颜芷眼前亮了亮,连忙让人把她请进来。   赵司宝名唤赵苏叶,其实是与颜芷一同被钱远看中带到望京城的扬州姑娘,只是颜芷被钱远送到了老皇帝身边,赵苏叶却落了选。不过钱远看上了她,把她安排到尚服局做女官,半年下来,已经做到了司宝的位置。   颜芷隐约知道些赵苏叶和钱远的事,不过她从不多问。反正都是以色侍人,谁也不比谁高贵。   两人约莫有快一个月的时间没见了,今日相见,颜芷自然非常高兴。   不多时,赵苏叶就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后花园,一眼看见坐在秋千上的荣国夫人。   赵苏叶屈膝行礼。   颜芷兴奋地朝她招了招手:“你来试试这个秋千,荡得可高了。”   说完,她就从秋千上站了起来。   赵苏叶却并没有上前,她打量了一下颜芷:“这身衣服夫人可喜欢?”   颜芷点头,意识到什么:“是你经手的?”   赵苏叶并不否认,她笑了笑,说:“今晨来为夫人送衣服的宫女,是我派来的。”   颜芷不想让赵苏叶跟她这么客气,她还有话要问。想了想,她打发书圆去沏茶,等周遭只剩下两个人了,颜芷方走近赵苏叶,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问:“之前拜托赵姐姐帮我送出去的信,可有消息了?”   赵苏叶笑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颜芷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终于有消息了!我等了好久!”   到底是年纪轻轻离开故乡,来的还是皇宫这种地方,颜芷心中怎么会一点都不想家?哪怕皇帝再宠她,赏赐她的财宝再多,也填补不了她心中的忧愁和空虚。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寻常后妃若是受宠,位置爬得高了,皇帝怎么也会对后妃娘家赏赐一二,表示看重。但对颜芷,皇帝压根就不关心她背后的亲族。   颜芷没什么不理解,作为一个替身,本就不能要求太高。她只能偷偷想办法与家人联系,思来想去,只能拜托与她一样出身扬州的赵苏叶。赵苏叶身为女官,手底下管着一众宫女,偶有些出宫采买的活计,她安排着往外送东西就是很容易的事了。   大约四个月前,颜芷把一匣子珠宝和一封信交给赵苏叶,请她帮忙送出去,寄到扬州,交到她兄长手里。   这么长时间过去,总算有音信了。   赵苏叶看一眼颜芷激动的神情,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她。   信封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赵苏叶说:“应是你兄长给你的回信,你看看是不是吧。”   这年头寄信寄错、弄丢的比比皆是,颜芷当初把那些珠宝和信件送出去的时候,也没抱多大希望。   颜芷屏住呼吸,颤着手指打开信封,拿出一沓厚厚的纸,当看到那纸上的第一个字的时候,颜芷忍不住眼眶一红:“这是我哥哥的字!”   赵苏叶松了口气,莞尔道:“那就对了,你先看信吧,我那尚服局还有些事忙,就先走了。后面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再来找我。”   颜芷不舍得赵苏叶这么快走,但她又急着看哥哥的信,只能犹豫地点点头:“那你下次不忙的时候再来找我玩。”   赵苏叶爽朗地应一声,离开瑶华宫走了。   颜芷坐到亭子里,把信放在大理石做的桌面上,一页一页地认真看了起来。   哥哥在信上首先是向她问好,让她不必担心家里,说父母一切都好。然后又叮嘱她在宫中小心行事,不要太过逞强,也不要想着给家里寄东西,万事以安危为重。   之后哥哥给她讲了许多家中发生的趣事,洋洋洒洒写了三四页,看得颜芷又哭又笑,咬住嘴唇,泪花在眼眶里转啊转的。   她翻到最后一页,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哥哥说,他就要参加扬州城今年秋天举办的乡试了,若是顺利中举,等明年春天,他就能来望京城参加会试,或许兄妹二人就有机会见面了。   因着这封信,颜芷整整一天的心情都特别好,她依然避开宫人,把这封信也藏在了寝殿的床板之下,与那个宦官的腰牌放在了一起。   次日中午,皇帝派人来接颜芷去乾元殿侍膳。   午膳后皇帝惯常问了她两句,看了看她最近几日仿写的诗词,却似乎还是不太满意的样子,没说什么就放下了。   颜芷心中有些忐忑。   那江贵妃出身大族,从小饱读诗书,无愧才女之名,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她照葫芦画瓢几个月就能学来的。   皇帝这会儿显然非常有闲暇,让她坐在一边的书案上,又开始盯着她抄书。   这时,有内官来报说殷王殿下来了。   颜芷一顿,随即迟疑地看了眼皇帝。   皇帝道:“只管抄你的就是。”   说完也不避讳,直接让人请了殷王进来。   殷王竟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了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男孩,正是殷王府的世子。   殷王看见荣国夫人也在,非常隐晦地看了一眼颜芷,向皇帝躬身作礼。   殷王与皇帝聊起宫中玄天台修建之事。   这玄天台,是半年前皇帝下令建造的,地处宫城正东处,预计高三十七尺,如今还只有一个雏形。而殷王,正是负责这次修建的官员。   两人谈话不背着颜芷,颜芷却不敢听,她一门心思都在眼前的诗集上,尽管这些日子天天抄已经倒背如流了,她还是不敢有丝毫放松。   皇帝一边抱着小世子,含饴弄孙,一边与殷王说话。   冷不丁地,颜芷听见皇帝叫她:“改日朕带荣国夫人去看一看那玄天台,这可是为她建的,得让她看看喜不喜欢。”   颜芷一惊,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起来。   她都不知道这件事!   而皇帝怀中的小世子看见她,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拍着手叫道:“美人姐姐!”   坐在一旁的殷王眸光微动。   皇帝低下头,拍了拍小世子圆圆的头顶,皱眉道:“不能叫姐姐。”   小世子好奇地扬起脸:“那叫什么?”   皇帝默了一默,缓慢道:“以后……得叫皇奶奶。”   由内官引着,正要推门而入的萧烨停住了脚步。 第11章 . 看出 一只伸过来的手。   内官见状,立时高声通禀了一句:“皇太孙到——”   皇帝松开抱着小世子的手,看着小世子站起来,把他往颜芷那边推了推:“让荣国夫人带你去后面玩。”   小世子闻言,非常高兴,迈着小短腿就跑到了颜芷身边,去扯她的袖子。   颜芷知道这是皇帝不想让自己跟皇太孙见面了。她看看小世子,放下笔起身,应一声是,屈膝向皇帝和殷王福了一礼,牵着小世子的手走从后门处走了。   萧烨刻意在门外停了片刻才进来,转过屏风时,就看见一大一小离去的背影。他微微垂眸,拱手向皇帝作礼:“皇祖父。”   又唤一声:“殷王叔。”   殷王亦起身还礼:“太孙殿下。”   皇帝道:“坐吧。你不在兵部忙你的公务,来这里做什么?”   皇帝虽然不喜欢自己这个皇长孙的倔脾气,嫌他总惹自己生气,但他内心里,还是很看重他的。要不然也不会把兵部、刑部都交给他掌管。更不可能让他越过上面那么多王叔,册封皇太孙。   只是这份看重,更多来自于对早逝长子昭和太子的愧疚。   如今这长孙总与自己作对,甚至连他宠爱荣国夫人这种小事都要给他摆脸色,见一面都不肯,皇帝心中生气,看见他就觉得烦躁。   他只觉得,皇长孙来找自己,准没什么好事。嘉   -   颜芷牵着小世子的手在廊下玩,小世子好奇地看了看她,说:“你这个皇奶奶,好年轻,比长乐宫那个奶奶年轻。”   小世子平时没少跟着殷王去皇贵妃那里玩,皇贵妃很喜欢小孩子,抱着他就不撒手。小世子对皇奶奶的印象,就是慈祥的、和蔼的,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么好看的美人姐姐也能当他皇奶奶。   颜芷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神色。她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就说出了这种话,她只是个国夫人,连后妃都不是,如何担得起这种称呼?   更何况,这实在是把她叫老了。   颜芷蹲下身,好声好气地道:“世子不必这般叫我,我是荣国夫人,叫我封号就可以了。”   小世子嘿嘿一笑,却偏不听话,故意喊道:“美人姐姐!”   颜芷无奈,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两人在廊下玩了一会儿,小世子拽着颜芷,说想要去前殿看花。他跟父王来的时候看见了,那边新换了几个盆栽,里头的花开得正好。   颜芷犹豫地回头看看书房的方向,料想殷王、皇帝与太孙几人议事还要些时间,便牵着小世子的手过去了。   前殿守着许多侍卫,颜芷低下头,小声对殷王世子说:“我们只在这里待一会儿啊,远远看看就行了,那些侍卫会赶人的。”   小世子嗯一声,点点头。颜芷见他应下,不免有些放松警惕,哪知她手刚松开一点,小世子就挣脱开,撒开腿朝着正殿门前那盆盛开的菊花跑了过去。   颜芷心头一跳。   “世子!”她努力压低声音,快步追上去,然而她穿着繁复的宫装,跑起来竟然还不如一个孩子跑得快。   殿前的侍卫们反应更快,瞬间就围了上来。   这是殷王世子,颜芷自然不担心他们伤害他,可她不想落个看护不利的罪名,让皇帝和殷王对自己不满。颜芷有些慌张,这一慌,她的脚就不小心绊住了裙摆,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   颜芷感觉到左脚传来一阵剧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眶里几乎是瞬间就涌上了泪花。   好疼,估计是扭伤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扶起来?”   祝清川一直候在这里等皇太孙,听见动静看过来,就发现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跌在地上,看衣着倒像是后妃。   平日里殿外挺多太监的,这会儿倒是都不在。只剩下这群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扶一下都不敢。   “美人姐姐……”   小世子见状,终于不惦记看花了,回到颜芷身边,一脸局促的模样。可他这小小的身板,根本扶不起人。   祝清川见他们都不动,又看看这女人缩着肩膀,疼得一抽一抽的模样,走上前,犹豫道:“欸……用我扶你么?”   这世道虽也有男女大防,但没有特别苛刻。颜芷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可不想顾忌那么多,连忙点点头。   祝清川便蹲下身,为了避嫌,还拿帕子垫住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胳膊。   颜芷借着他的力道,刚准备起身,又疼得惊呼一声,缩了回去。   看来这脚伤得不轻,没一两个月是好不了了。   这时祝清川看见她的相貌,愣了一下:“是你啊。”   颜芷一怔,也茫然地看向祝清川。   她不记得祝清川,祝清川却记得她。   实在是当初驿馆那一曲绿腰舞,不得不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后来听说那女子夜半潜入皇太孙的居所行引诱之事,他就更忘不了了。   祝清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那个女人。   怪不得皇太孙放弃找她了,原来她……成了后妃啊。   祝清川呆呆地看着颜芷,虽然是在想事情,看起来却像是被眼前人美貌所惑,惊住了一样。   颜芷抿住唇,微微低首:“你是……”   “太孙殿下。”殿门口的侍卫躬身,对着出来的皇太孙恭敬行礼。   祝清川猛然松开扶着颜芷胳膊的手,站起身,走到萧烨身边。   “殿下,她、她……”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颜芷的方向,面部表情有些诡异,想暗示萧烨什么。   萧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眉心微动。   只见颜芷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面,脖颈低垂。她似乎是感觉到皇太孙望过来的视线,头愈发低了。她非常窘迫,没想到会在这里被皇太孙身边的亲信认出,那皇太孙……定然也看出来了吧。   颜芷紧张地指尖屈起,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发出难听的剐蹭声。   萧烨微顿,抬步向颜芷走了过去。   颜芷眼睫轻颤,看到视线里出现一双长靴,和一只伸过来的手。   众目睽睽之下,这是要扶她起身的意思。   颜芷知道,皇太孙定然是认出自己了。 第12章 . 前程 那是皇后的居所   “夫人!”书圆终于得到消息,快步朝颜芷跑了过来。   她直接无视了周遭的侍卫,似乎也没看见颜芷身前的那两个人,蹲下身,撑住颜芷的胳膊,用力扶她起来。   而颜芷视线中的那只手,也终于缩了回去。   祝清川小声:“殿下?”   萧烨直起身,克制地看了眼始终低头、不肯看他的美人,沉声道:“走吧。”   祝清川只得啧一声,抬步跟上。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头看看主仆二人,问:“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   所以才放弃的?   萧烨平静道:“你想多了,我没关注过此事。”   祝清川:“……”真的吗?   他狐疑地看了看皇太孙,又见皇太孙脸上的神色确实是非常淡然,只能将信将疑地把话憋回肚子里。   -   乾元殿内,颜芷躺在榻上,由太医给她正骨。   她握着书圆的手,疼得眼泪汪汪的。   皇帝已经听说了前殿发生的事,坐在榻边,阴沉着脸,而殷王牵着小世子的手站在屏风后,恭敬地前倾着身体,一副认错赔罪的样子。   太医手上用力,握着颜芷的脚踝,猛然掰了一下,颜芷忍不住惊叫一声,等缓和过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脚已经不怎么疼了。   太医把一小瓶药膏递给书圆:“每日早晚两次,为夫人涂药,养几日就好了。”   书圆连连点头接过。   颜芷这才分出心神,转头看向生气的皇帝,小声说:“陛下,臣妾没事,就别怪小世子了。”   皇帝道:“忒得顽皮,也该好好管教。”   殷王弯着腰,迭声应是:“父皇息怒,荣国夫人赎罪,儿臣回去定好好教训这小子,再不让他如此淘气。”   皇帝皱着眉头:“行了,你好好建玄天台,别出纰漏,就当是给朕和荣国夫人赔罪了。”   殷王自然又是应下,他迟疑片刻,问:“那先前说好的预算……”   皇帝道:“该多少是多少,修建玄天台乃是大事,朕可等不及。至于太孙那里嫌银子不够,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殷王面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今日皇太孙来求见皇帝,实在是来要钱的,说什么京城禁卫军要置办一批新的军备,但户部拿不出那么多钱。皇太孙就想从玄天台这边的预算抠出来一些,补到兵部去。   那兵部又不归他殷王管,殷王怎么可能乐意?再者,皇帝如此重视玄天台的修建,这般好的差事,他可不想被皇太孙破坏。   幸好皇帝心意坚定,皇太孙又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从乾元殿出来的时候,殷王简直神清气爽,他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九千岁李玉韬,笑着打了声招呼:“李公公。”   李玉韬笑眯眯的,手里拂尘一甩,做了个揖:“王爷这是要出宫回府去?”   殷王道一句“正是”,拍了拍小世子的后背,示意他去找奶娘,然后走近了李玉韬,颇为神秘地看了眼左右。   李玉韬会意,两人转了个身,一起往外慢悠悠地走着。   殷王低声问:“敢问公公,那荣国夫人……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李玉韬闻言,侧目瞥他一眼,双眸微眯:“王爷何出此问?”   殷王道:“这玄天台自半年前就开始筹备,陛下如此重视,说是为荣国夫人所建,本王心中也是好奇啊。”   原本,以荣国夫人的出身,众人只以为皇帝是看中了她的美貌,不过是个寻常的受宠美人罢了。只是殷王没想到这耗资巨大的玄天台竟然是为荣国夫人所建,之前在书房时,皇帝还让自己的儿子喊她皇奶奶……   别说荣国夫人现在还没有后妃的名分,就算是有,也不是谁都配被一个亲王世子叫皇祖母的。   这种种不同寻常之处,让殷王实在没有办法不多想。   李玉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王爷是聪明人,这荣国夫人啊,以后前程远大着呢。奴婢好心提醒王爷一句,可千万不能轻视她。”   殷王心头微惊:“公公的意思是……”   李玉韬轻甩了一下拂尘,半白的眉毛微挑,视线望向身后,与乾元殿同样地处中轴线的坤德殿——   那是皇后的居所,至今已空置二十年了。   殷王整个人都愣住,待反应过来,他额上都不禁出了一层冷汗,连忙拱手,向李玉韬道谢。   “多谢公公提点。”   -   颜芷是坐着步辇回到瑶华宫的。   她伤了脚,估计有好些天都不能跳舞了,这让她不禁有些气馁。尤其是皇帝也看出这一点,又给了她一本诗集让她继续努力抄书的时候,她就更难受了。   她素来活泼好动,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在书房待得久了,就想找点好玩的事做。   可她又不能出门,思来想去,颜芷吩咐书圆去尚服局看看赵司宝是否有空,要是她也闲着的话,就把她请到瑶华宫说话。   书圆应了。   可她还没走到尚服局,就看见了宦官王盛迎面走来。   书圆认出他是那个捉弄自家夫人的太监身边的人,不免站住多看他两眼。   偏巧王盛就是要往瑶华宫送东西的,他看到书圆,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咱家听闻荣国夫人受伤了,”王盛说,“特意给夫人备了些薄礼,还请姑娘回去带给荣国夫人。”   书圆望望王盛递上来的木盒,狐疑道:“是不是你那个……嗯……你干爹?送来的?”   宦官里面认干爹干儿子的事数不胜数,如果这个人不是那个太监的干儿子,没道理这么狗腿,还替他跑前跑后的。   王盛脸上笑成了褶子,也不否认:“姑娘聪慧,那就有劳姑娘了。” 第13章 . 解闷 就不会安什么好心   书圆捧着王盛给她的木匣子,一路走到尚服局,说是求见赵司宝。   赵苏叶今日轮休,正是闲着,有小宫女领着书圆去了赵苏叶居住的屋子,见门关着,上前叩了叩门。   “赵司宝,”小宫女扬声喊道,“瑶华宫来人了。”   屋里赵苏叶飞快地应了一声,随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房门开了,书圆抬头看过去,却不想走出来的不是赵司宝,而是宦官钱远。   书圆一愣,连忙屈膝行礼:“钱公公……”   钱远往外走了两步。   其实他腰间的衣物有些凌乱,约莫是刚刚听到人声,收拾得比较匆忙,但光天白日的,他和赵司宝共处一室,任谁都能猜出来他们在房中做什么。   钱远扫了一眼书圆手里的盒子:“拿的什么东西?”   书圆恭声道:“是给荣国夫人的东西。奴婢奉命来请赵司宝去瑶华宫,一会儿要带回去呈给夫人的。”   书圆说的含糊,也没说盒子是从哪儿来的。钱远盯着她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赵苏叶正好从室内出来了,书圆飞快地看她一眼,发现她虽然穿好了衣服,但发髻有些松散,唇上的口脂也被蹭掉了一些。书圆连忙低下头。   钱远倒是没兴趣再待下去听她二人说话,抬步走了。   赵苏叶看向书圆,笑问:“可是荣国夫人要找我?”   书圆点头道:“夫人想问问您是否得空,若是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去瑶华宫赏花喝茶,陪陪夫人。”   赵苏叶没有犹豫地说:“我今日轮休,有的是时间。你且等着,我稍微收拾一下就过去。”   书圆乖巧应了。   -   如今已是快入秋的天气,日头并不热烈。颜芷让人把她的贵妃榻搬到后头的长亭中,自己又由宫人扶着,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书圆领着赵苏叶来瑶华宫的时候,她都快睡着了。   还是听见赵苏叶那有些爽朗的笑声的时候,颜芷才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赵苏叶朗声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巧,扰了荣国夫人休息。”   颜芷用手臂撑在榻上,身体往后挪了挪,稍坐起来一些。   她抬目,瞪向走来的赵苏叶:“还不是一直在等你,磨磨蹭蹭的,这么久才过来。”   虽然语气听起来是凶巴巴的责怪,但赵苏叶深知她性子,何况两人从前在来望京的路上就经常这般互怼,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赵苏叶躬身一礼,笑道:“那就请夫人赎罪了?”   颜芷轻哼一声,朝赵苏叶指了指身边早就准备好的凳子:“快坐吧。”   赵苏叶应下,便有宫人张罗着为二人沏新茶去了。书圆知道她们惯常喜欢独处,便也很有眼色地带着其余宫人下去了。   赵苏叶看一眼颜芷藏在薄毯里的双腿,问:“听说夫人的脚扭伤了,怎么回事?”   她提起来,颜芷便哎哟两声,一五一十地把发生在乾元殿的事情说了,一个劲儿地叹自己倒霉,怎么好端端的就能绊住裙摆。   “我手也擦破皮了,到现在还不敢沾水。”颜芷伸出手,把掌心给赵苏叶看,语气中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在这宫里,她跟谁都得客客气气的,谨守着礼节本分,唯独对着赵苏叶,可以把她当好姐妹看。   赵苏叶果真伸手,轻轻地托住她的指尖,顺着她的话说:“那是要好好养几天,不过你可是荣国夫人,有许多人伺候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颜芷撇了撇嘴,正打算收回手,目光却突然一扫,瞧见赵苏叶露出的一截手腕,白皙的皮肤上,显出了异常明显的红痕。   “你的手腕怎么回事?”颜芷猛然一惊,反手抓住了赵苏叶的腕子。   赵苏叶一怔,想缩回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应该是不小心磕碰到了……”   颜芷不由分说,直接掀开了她的袖口。   夏日衣衫穿的清凉,很轻易就把小臂露出来了。这一下,颜芷就看见赵苏叶的小臂上,横亘了足有四五条这样的红痕,有的颜色浅,看样子已经有些时日,有些甚至还泛着血丝……   噌得一下,颜芷觉得有血液冲上头顶,她耳边嗡嗡得响,牙齿打颤:“怎么回事?赵姐姐……是、是那个钱公公吗?”   赵苏叶用力把手臂抽出来,别开脸道:“你别管,这与你无关。”   “一定是他!”   颜芷很生气。她原本只知道宫里太监与宫女做对食的多,赵姐姐在宫里无依无靠,她若是愿意与钱远处着,那多个靠山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她自己都是背靠皇帝,没资格说赵姐姐什么。   可她没想到,赵苏叶跟着钱远一起,竟然能受这种折磨和羞辱!   颜芷怒道:“来望京之前,我就听说过,那些个宦官没了根儿的,大多都心里变态,喜欢折磨人,我本将信将疑,现在看原来是真的……”   颜芷说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赵苏叶怕被人听见,连忙看看左右,扯了扯颜芷的袖子:“我真没事,不疼的,你可小声些,别给自己招祸。”   颜芷气得慌,忍不住锤了锤身下的矮榻。   “就当真拿他没办法了吗?”颜芷低声,“若是我去求皇帝,不知道有没有用……”   赵苏叶赶紧制止:“快打住这个想法!且不说他在九千岁面前如何得脸,若是没成,又被他知道了,你以为我们能落得了好?左右你不必太过担心,我在尚服局做事,他也有分寸,事后还给我上药,不会让我伤得太厉害,影响当值。”   颜芷听了,更是气得咬牙,胸口一起一伏的。正巧这时宫人端了泡好的茶过来,赵苏叶赶忙说起别的话题,转移颜芷的注意力。   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颜芷留赵苏叶一同用了晚膳,才恋恋不舍地放她走了。   见赵司宝离开,等候半日的书圆终于得到机会,把收了许久的盒子捧了上来。   “夫人,”书圆道,“奴婢去尚服局的路上碰见了那个王公公,他说这是他干爹听说您伤了脚踝,给您送来的。”   颜芷还在想着赵苏叶的事,心不在焉地看过去,怔愣道:“干爹?”   书圆说:“就是那日您在万春亭碰见的那个太监。”   颜芷抿住嘴唇。书圆见她不吭声,便自顾把盒子打开了。   “咦,有九连环,鲁班锁,七巧图……”书圆一个个数着,笑道,“估计是送来给您解闷儿用的!”   “丢出去扔了,我不要。”颜芷沉着脸说。   书圆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颜芷。   “丢了!”颜芷重复一遍。   这群臭太监,就不会安什么好心,她才不要他给的东西! 第14章 . 教训 荣国夫人可不是普通后妃   “那九千岁当真是这么与你说的?”   皇贵妃站在鸟笼前,掌心摊开着,凑到那毛发鲜亮的鹦鹉面前,看着它小口小口地去啄手心里的食物。   殷王立在皇贵妃身后两步的距离,上身微微前倾着,面色凝重道:“千真万确。”   皇贵妃嗤笑一声。   殷王实在是不解,震声开口:“那坤德殿都空置二十年了!想不到父皇已至这般年岁,还——”   “是啊,”皇贵妃语调幽幽,动作轻柔地摸了摸鹦鹉小巧的脑袋,“谁都想不通。可这种事,就是发生了呢。”   左右皇帝年老昏聩,名声已经难听到极致,也不差这一两件荒唐事。   殷王握了握拳:“那您呢?母妃您已掌管这后宫二十余年,如今却要冒出来一个出身低微的黄毛丫头做皇后,岂不是可笑至极!母妃竟能忍得?”   皇贵妃神色平静,收回逗弄鹦鹉的手,缓慢地转过身,视线落在殷王的面上。   “老六啊,你这就沉不住气了。”皇贵妃语气中带了一丝责备之意,她抬步,慢慢往椅子边走,殷王连忙走上前扶住她。皇贵妃道,“且不说这立后之事是何等缥缈,就以我对你父皇的了解,这事就没那么简单。如今众人只看得到荣国夫人深受盛宠,又可知这其中的深层原因?往年似她那般美貌的妃嫔又不是没有,你父皇怎么不想着立后?”   殷王张了张口:“是因为那荣国夫人酷似……”   “翠微宫的陈贤妃就不像么?”皇贵妃反问,“虽说相貌上差了点,可她年轻时那脾性、爱好,简直跟江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贤妃出身还好些,家世、才学都比那荣国夫人担得起中宫之位,早十几年,她正是盛宠加身的时候,为何不立她?”   殷王讷讷不敢言。   皇贵妃道:“你真是小看你父皇了,他会仅仅因为荣国夫人酷似江氏,就荒唐到把她捧上皇后宝座么?要真有这么简单,还拖着干什么,让你建的玄天台,又是为了做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殷王还真答不上来,但他也确实因为皇贵妃的这几句话,起了些疑心。   皇贵妃却不肯再与他深入说下去:“总之,你我都稍安勿躁,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想入主坤德殿?这事儿顺利不了。”   殷王心头大定,他想了想,又道:“其实母妃生辰那日,晚些时候,我在御花园碰见荣国夫人了。”   “哦?”皇贵妃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怎么?”   殷王皱了皱眉:“倒是个难伺候的,我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她可倒好,话里话外地避着我,还真把我当成洪水猛兽,能吃了她不成?”   皇贵妃道:“你可少招惹她吧!从前你与那柳才人的事,还不足让你长教训?虽说后来我替你摆平,道是那柳氏蓄意勾引,可你若再来一桩,让你父皇想起往事,焉能不怀疑到你头上?荣国夫人可不是普通后妃,你莫要掉以轻心,肆意招惹。”   殷王连连应道:“母妃教训的是,儿臣再也不敢了。”   -   颜芷抄了半日的诗词,累得手腕酸痛,双眼也干涩无比。天色昏暗,她张了张口,想唤书圆进来掌灯,却叫了几声都没见到人。   颜芷有些恼了:“书圆!”   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书圆姑娘这会儿不在,不知您有何吩咐?”   不在?   颜芷暗思,书圆这丫头可能是跑哪里躲懒去了,等她回来再质问她。对小宫女吩咐道:“进来掌灯,再给我倒杯水来。”   小宫女应一声喏,轻轻地推开房门进来了。   颜芷的脚伤已经好多了,能勉强在屋中走动。她站起身,整理自己这几日抄下来和仿写的诗词,在书案上堆了厚厚一大摞。   等到颜芷从书房出去,由宫人伺候着坐在侧殿吃饭的时候,书圆才姗姗来迟。   颜芷抬目问她:“你这是跑哪儿偷懒去了?”   书圆撇撇嘴道:“还不是又被那王公公叫过去,好说歹说,非要往奴婢怀里塞东西,让给您带回来。”   所谓的王公公就是王盛。自从前些天颜芷拒绝了萧烨托人送来的小玩意儿之后,他每天都要想办法往瑶华宫送东西,颜芷拒绝,第二天便会换了种类再送,非要颜芷接受,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样。   颜芷烦不胜烦。   书圆从袖口捧出来一只金线编成的蛐蛐儿:“夫人你瞧,这送的东西是越来越奇怪了。”   那个太监不会以为夫人会喜欢这种小孩子才玩儿的东西吧?   颜芷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从书圆那里接过那只金蛐蛐儿,放在案上,用手指拨弄着玩。   她想了想:“我之前让你打听的,御马监到底有没有一个姓江的太监啊?”   书圆摇头道:“没有。那御马监总管太监名叫李敬平,也是九千岁的干儿子,听说是好多年前认得亲,那时候改的名儿,跟了九千岁的姓,倒不知道本家姓甚名谁。”   颜芷若有所思,那倒也有可能,如果“江霁”是李敬平的本名的话。   书圆目光落在金蛐蛐儿上,犹豫道:“夫人,这次这个,收不收?”   颜芷问:“我收了的话,他能别再来烦我了吗?”   书圆:“……”   颜芷的食指指尖轻触金蛐蛐的头须,一个用力,它就弹跳了一下。金蛐蛐编织得惟妙惟肖的,两颗眼珠子的地方各缀了一颗黑宝石,瞧着有些呆,倒是把颜芷逗笑了。   书圆顺势道:“夫人,其实奴婢觉得,那个江公公不是坏人。”   颜芷一愣,抬目朝书圆看去。   书圆道:“兴许,他只是想向夫人示好呢?”   颜芷问:“你这么快就被他收买了?”   “夫人!”书圆脸颊微红,“奴婢只是说说这几日的感受,若是夫人不喜欢,奴婢以后不说了。”   颜芷屈指点了点桌面:“这次的金蛐蛐就收下吧,以后那边再给你塞什么东西,你直接拒绝就是了。”   书圆屈膝应是。   “对了,”颜芷想起什么,说,“一会儿你帮我去书房找一下我昨天抄的一首诗,我下午翻了半天,找不到了。”   书圆一愣:“夫人说的是哪首?”   “就是陛下才给我的诗集,第六卷 第二首,还是情诗呢。”   也不知道她照着这首情诗仿写一篇,皇帝会不会喜欢。   书圆脊背一僵,片刻后,她跪地叩首道:“夫人赎罪,奴婢昨日奉茶时,不小心将几张纸弄脏了,就私自做主丢了出去……”   颜芷微怔。   书圆焦急道:“夫人若是还要的话,奴婢再去外头找找,兴许还能找到……”   “算了,”颜芷叹气,“不是什么重要的,我再抄一遍就是。”   -   东宫。   王盛好不容易等到皇太孙与幕僚议事完毕,快步走进去,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殿下,今日送去的东西,荣国夫人可终于收下了!非但如此,还给您送了一封信呢,可见是被您真心打动……”   萧烨抬目瞥他一眼,搁笔,身体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接过了王盛递来的信。   随着信纸展开,一首用工整楷书写就的情诗映入眼帘。 第15章 . 真人 漫不经心地凑近了她的耳……   颜芷的腿好得差不多的那天,皇帝派人来接她去看玄天台。   玄天台地基已成,远看已经能隐约看出建成后的气派模样。皇帝带着颜芷到玄天台周遭走了一圈,殷王率领着工部一干官员殷切相迎,跑前跑后,热情地给他们介绍现在的修建进度。   颜芷逛了一阵子,却有些不安。   她虽不知道修筑一座高台具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但她能看出来,这个工程规模宏大,耗费更是不小,人力、物力都要有很大支出……而皇帝说,这是为她修建的。   这和翻修瑶华宫后花园还不一样,这是劳民伤财的大工程,颜芷觉得自己担当不起。   她犹豫片刻,壮着胆子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转目看她,神色温和地问:“怎么了?”   “敢问陛下……建玄天台是为了做什么?”   皇帝“唔”一声,笑道:“待其建成,你与朕一同登上高处,远眺皇城,台榭楼阁尽收眼中,岂不美哉?”   颜芷一听,心里压力更大了。她张了张口:“臣妾不……”   几乎是在那个“不”字出现的瞬间,皇帝脸色沉了下来。   颜芷察言观色,适时把剩下的话咽在肚子里,笑道:“臣妾谢陛下隆恩。”   皇帝面色缓和,拍了拍她的手:“朕找玉景真人算过,此处藏风聚气,实乃宝地,等到高台筑成,你就知道了。”   颜芷温言附和。   两人沿着玄天台外围往东走了一段路,被李玉韬引进一间临时搭建的屋子。   室内光线昏暗,正中央的蒲团上坐着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道士,道士盘腿打坐,双目紧闭。他须发半白,一半披散着,一半用黑色缎带束起,两缕长发垂在额前,随着自门外吹来的微风轻轻晃动,一副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模样。   李玉韬笑眯眯的,甩了甩手中的拂尘。   “玉景真人,陛下与荣国夫人来了。”   颜芷听到名号,暗暗打量眼前的道士,就见那道士睁开眼睛,朝她与皇帝看了过来。   那眼神凉涔涔的,瞧着无悲无喜,但莫名地让颜芷觉得很不舒服,她连忙垂下眼睫。   “陛下,荣国夫人。”玉景真人起身行礼,身体往一旁避了避,是把身后的主位留给皇帝的意思。   颜芷与李玉韬一人一边,扶着皇帝在位置上坐下。   玉景真人走到一侧的木架旁,从上方抽出来一个方形的瓷盒,而后又走回来,把瓷盒交给了李玉韬。   李玉韬熟练地拿出一方手帕,从瓷盒中取出一粒拇指大小的药丸,用帕子托着,递到皇帝的嘴边。   这是颜芷第一次看见皇帝服药。她忍不住瞪大眼睛,屏气凝神地盯着,然后看着皇帝吞下药丸,整个人都陷入平静,又缓慢地在脸上浮现笑意,呈现出一种飘然欲仙、不知今夕何夕的状态。   玉景真人坐在屋中一角,用金钩拨弄着袅袅升烟的香炉,这香似乎是能安神的,颜芷坐了一会儿,都觉得有些困了。   不知等了多久,皇帝才睁开眼睛,看着精神抖擞了些。   “颜氏,你先退下吧。晚些时候,朕再去瑶华宫。”   颜芷一愣,连忙应诺,行了一礼就走出了这间屋子。她本就对皇帝修道没什么兴趣,对于皇帝服用的那些丹药,她更是厌恶惧怕得多,只要皇帝别想着逼她一起吃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丸,那就一切都好说。   而皇帝在颜芷走后,转目看向了玉景真人。   玉景真人已经从香炉旁起身,坐回了蒲团上,面对着皇帝,在案几上摊开了一幅阴阳八卦图。   “怎么样?”皇帝问,“刚刚那么长时间,真人可看清楚了?”   -   夏末秋初,就连下的雨也缠绵起来。   颜芷出门没有带伞,她从玄天台那边往回走,才走了一半,天空就飘起了蒙蒙的细雨,不大,但落在人身上,让人觉得黏黏糊糊的,不舒服。   书圆跑回瑶华宫给她拿伞,颜芷索性走到一旁的回廊处避雨。   她身上的衣服都潮了,贴在身上也别别扭扭的,她只好在廊下来回走动,优哉游哉地散步,好缓解那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经过拐角时,冷不丁却从旁侧伸出一只手,猛地把她拽到了红墙下。   颜芷瞪大眼睛,看清拽她的人竟然是那个叫江霁的宦官。   颜芷一怒,顿时柳眉倒竖,就要喊人。   萧烨却动作比她更快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颜芷:“……”   “不是说什么‘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么?”萧烨微微倾身,漫不经心地凑近了她的耳,“怎么见到我,反而这幅反应呢?” 第16章 . 笃定 我等夫人亲自来找我。   萧烨的薄唇离她极近,目光也似那绵长缠绕的丝,黏在她面上一样。颜芷感受到耳边温热的吐息,忍不住浑身僵硬,脊背挺直。   他口中念的,不是前些天自己才抄过的那首诗吗?   当时书圆说被她弄脏之后,就丢出去了,难道落在了这太监的手里?   颜芷睫毛轻颤,她张了张口,想出声说话,双唇却触到萧烨的掌心,顿时让颜芷浑身哆嗦了一下。她转过目光,恶狠狠地瞪向萧烨。   萧烨看着她凶悍的表情,不禁眉梢轻挑,一时掌心微松,另一只手却仍是牢牢拽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半分。   “你这太监,也忒得无礼!”颜芷终是忍不住心头怒火,出声骂道,“我随手让人扔掉的废纸,也能被你截去,还恬不知耻地当做是写给你的!”   她就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皮之人!   思君?思个屁!   萧烨被这般责骂,面色却是如常,只顿了一顿:“扔掉的废纸?”   他声调一沉:“王盛。”   王盛立时应了一声,不知从哪儿出现,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苦着脸向两人行礼:“殿……干、干爹有何吩咐?”   萧烨双眸仍落在颜芷面上,口中的话却是问着王盛:“那封信,你是如何得来的?”   “自然是书圆姑娘给奴婢的呀!”王盛语气笃定,就差指天发誓,“那天奴婢把金蛐蛐交给书圆姑娘,书圆姑娘瞧着还挺高兴,临走的时候给奴婢留下了那封信。”   萧烨嗯一声,看着颜芷没再说话。   而颜芷听明白了王盛的意思,顿时神色一变。   正这时,书圆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廊下,她左右望望,没看到颜芷的人,不由出声轻唤:“夫人?夫人?”   转角处的红墙下,萧烨放开了颜芷。   颜芷看他一眼,理了理衣袖,往前走了一步,平声应道:“书圆,我在这儿。”   书圆面色一喜,立时快步朝着颜芷的方向走过去,到了地方的时候,看见一同站在那里的萧烨与王盛二人,却是怔了怔,迟疑地放慢了脚步。   “夫人……”书圆屈膝行礼,又朝萧烨的方向福了福身,“江公公。”   颜芷努力安抚着胸腔中那颗因怀疑、恼怒而快速跳跃的心脏,压抑着腔调,温声问书圆:“前几日你说不小心弄脏的几页纸,丢到哪儿了?”   书圆不假思索地答:“就埋在后花园里的那棵桃树下呀。”   “那其中一张,”颜芷抬起胳膊指向萧烨,指尖禁不住轻轻颤抖,“怎么会在他那里?”   书圆一懵。   王盛插话道:“那日书圆姑娘见了我,不是留下了一页纸吗?”   书圆否认得很快:“那时候我急着回瑶华宫复命,哪里有给你留东西?”   王盛道:“是,可你走的时候,故意把一张折好的纸丢给我。”   “……”书圆默了一会儿,瞬间瞪大眼睛,“那时我身上还带着几张夫人写的废稿,没来得及丢掉,一定是不小心掉在地上,却被你捡去了!”   然后王盛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是荣国夫人写给皇太孙的。   被书圆这么一说,王盛仔细一回忆,好像是有这种情况,一时呆住了,脸上哭笑不得。他头低了低,一时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表情。   这真是闹了个乌龙呀。   书圆看看王盛,看看萧烨,又望向自家夫人,踌躇着问:“夫人,可是奴婢给您惹祸了?”   荣国夫人虽然还算不上后妃,但依照皇帝对她的态度,若是她笔下的情诗落在一个太监手里,再被人添油加醋说些什么,那可就真给荣国夫人添大麻烦了。   书圆愧疚不安,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脸愁眉不展的样子。   颜芷见状,满腔怒火倒是消散了大半。   “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   半年多以来书圆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颜芷自然更倾向于相信书圆。她微微侧目,看向萧烨,道:“我从未给你写过信,更遑论什么情诗。宫中人多口杂,我并不想惹祸上身,还请江公公莫要再纠缠于我。”   萧烨一只手背在身后,盯着她,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稍。   “你确定?”   颜芷心头一沉:“确定。”   萧烨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倾身,再次靠近了她的面容。他看到颜芷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眼皮微垂:“可夫人的情诗,还在我这里。”   换言之,他有了她的把柄。   颜芷眉心一跳,面上就要浮现出怒意来,萧烨却直起身,又后退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不过我从不喜欢为难于人,既然夫人如此说,我照做就是。”萧烨目光在她面上停顿片刻,唇角勾起一丝笃定的笑意,“我等夫人亲自来找我。”   说完,他转身走了。   留下颜芷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得响,一团乱麻。   -   雨过天晴,日头从厚厚的云层中冒了出来,很快就将地上的雨水晒得湿一片干一片的。人身上的潮气也被蒸发了大半。   王盛快步跟在萧烨身侧,越想越是不解:“殿下,当时那封信,真是正正好掉在奴婢身前,奴婢心思一歪,就想差了,真不是故意曲解书圆姑娘的意思的。”   他脸上愁苦极了,想他跟在皇太孙身边这几年,最擅长揣摩主子心思了,什么时候闹出过这种差错啊。还好荣国夫人没有特别计较,太孙殿下也没有因此发怒。要不然,他估计得好几天都被殿下冷待,不能近身伺候。   萧烨却淡淡道:“你没有曲解。”   王盛一愣:“欸?”   萧烨没有解释。   那荣国夫人亲口所说,宫女书圆是因为那几张纸脏了才要丢出去,可他拿到手里的那纸情诗,上面哪有丝毫脏污的痕迹?   他一开始就觉得不对,递送情诗,这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除非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再次蓄意勾引。   可今日这一番试探,显然不是。   “去盯着那宫女,”萧烨目视前方,微眯了眯眼睛,“从前我就在想,钱远把她送到宫中之后,不可能撒手不管,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第17章 . 围猎 你早就知道孤的身份。   时值八月,皇帝下旨往庆山围场狩猎,宗室、内监及文武百官随行,而后妃之中,唯皇贵妃、杨美人与荣国夫人一同前往。   颜芷坐了一整日的马车,只觉得头晕眼花,胃部翻滚。   下车之后,她径直到自己所在的营帐中休息,连晚间主帐里举办的宴席都称病没有参加。   书圆看她难受,心中着急,便出去找随行的太医。   这会儿围场各处的营帐还没有完全扎好,到处都有来往的奴婢侍从,书圆经过几座装饰豪华的营帐,来到营帐驻地内围与外围的交界处。   这里的几座营帐里,住着跟来的几位太医。   书圆找到主事,说明来意,便有人领着她去见常给荣国夫人请平安脉的太医,那太医一听是荣国夫人有请,丝毫不敢怠慢,提起药箱就跟着书圆走了。   颜芷这症状算不得严重,太医也惯是个有经验的,给她开了一副丸药,嚼服吞咽下去,那不适的感觉立即就减轻了。   宫女拉下层层帷帐,伺候颜芷歇下。   书圆又把太医送走,返回营帐的时候,迎面却突然走来两个侍卫,对她客气地拱了拱手:“书圆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书圆警惕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二人:“你们主子是谁?”   其中一侍卫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两侍卫人高马大,横在身前,挡住书圆的去路。   书圆觉出不对,转身就想跑,却被那两个侍卫飞快地拽住了胳膊,一人一边,押着她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书圆叫嚷起来:“放开我!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心我告诉荣国夫人!”   侍卫面无表情,其中一个约莫是嫌她吵闹,押着她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手帕。   此时已至黑夜,月明星稀。侍卫们带着书圆离开营地,走上一条小路。   这条路通往高处的山上,曲折环绕,四下无人,书圆被他们押着,反抗不得,越想越是心慌。   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四方亭前,书圆抬头望去,借着月光,只见亭中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身上是赤色盘领长袍,头戴金冠,腰束革带,胸前、大臂与下摆处皆有用金线绣成的团龙祥纹,无一不在彰显着眼前之人的尊贵身份。   书圆忍不住浑身哆嗦,都不用身边侍卫押着,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萧烨眼风轻扫。   侍卫弯腰,把书圆嘴里的帕子取了出来。   书圆以头触地,声音发颤:“奴婢……奴婢参见太孙殿下。”   萧烨背过手,冷淡的音调,顺着晚风,飘到书圆的耳中。   “你早就知道孤的身份。”   -   颜芷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那太医给她开的是什么药,只觉得口干舌燥。她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几次,终于掀开眼皮,看着漆黑一片的营帐,张口喊人进来:“书圆。”   进来的是另一个小宫女:“夫人,书圆姑娘送梁太医去了,还没有回来。”   颜芷揉揉眼睛,脑子里混沌着也没多想:“嗯,那你给我倒杯水过来,要凉的。”   小宫女应一声。颜芷困意倒是消散了大半,她坐起身,下榻在营帐里溜达了一会儿,等小宫女把凉茶送进来,双手捧着小口啜饮的时候,书圆回来了。   颜芷转头看过去。   帐内点着昏黄的灯,书圆头上发髻有些松散,裙摆上也带了些星星点点的泥污。   颜芷觉得奇怪,出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书圆看看颜芷,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颜芷哎呀一声,道:“那你快去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摔伤的地方,今晚我这里就不用你伺候了。”   书圆听着荣国夫人这般温和的语气,不禁鼻头一酸,连忙忍住,点了点头应道:“谢谢夫人。”   等回到自己的住处,胡乱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书圆捏着被角,眼泪才终是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想起今夜被皇太孙派人押过去的事,当时她看清要找自己的人是谁,心中满是惶恐,只觉得自己怕是要死在那里了。或许等明日有人发现她的尸身,草席一卷被丢到乱葬岗去,就是她最后的归宿。   可她没想到,太孙殿下没有杀她,反而给她指了一条活路。   书圆闭上眼哭了许久,那恐慌的情绪才终于平静下来,她摸了摸枕头,发现那上面已经湿透了。   -   第二日,庆山围场要举行开射仪式,由皇帝亲射大雁,搏一个好彩头。但皇帝毕竟年事已高,虽然经常服用丹药,瞧着精神不错,可内里还是空虚,自皇太孙被迎回宫中以来,这秋猎第一箭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围场中央搭建了高台,用以举办仪式。颜芷身为女眷,与其他后妃、公主、郡主们坐在一处,离高台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有几个年轻的公主、郡主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高台上皇太孙的身姿,有的个子矮看不见的,索性直接站起了身,踮起脚尖望过去。   皇贵妃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眸光掠过坐在一侧毫无动静的荣国夫人,轻弯了弯嘴角:“荣国夫人似乎对秋猎不感兴趣。”   颜芷正无聊得神游天外,闻言回神,笑说:“臣妾不擅长这个,看了也瞧不出什么明堂,索性不费那个力气了。”   看她们踮着脚尖还挺累的。   皇贵妃望向高台的方向:“皇太孙于骑射上颇为精通,这些年秋猎,与亲王大臣们的比试中,总是赢得头筹。陛下把开射之事交给他,也算是选对人了。”   颜芷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句。   皇太孙身为储君,这种代天子开射之事,当然应该交给他。   这时,众人突然听到一声大雁的哀鸣,随即高台处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一旁的公主郡主们也高兴地跳了起来。   皇贵妃莞尔,看向颜芷:“陛下昨日晚宴上才交代过,这秋猎射中的第一只大雁,可是要赐与荣国夫人你的。” 第18章 . 玉佩 落在了他的手里。   皇贵妃此言一出,杨美人顿时用艳羡的目光看向颜芷,其他公主、郡主们也纷纷望了过来。对着这个大半年来颇为受宠的荣国夫人,她们或许心中有些想法,但都是在宫中沉浮多年的人精,面上端的是一派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颜芷微微一怔,随即低垂了眉眼,含笑说着讨好的话:“臣妾愧不敢受,这大雁理应献与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捏住帕子,十分优雅地沾了沾唇角:“既是陛下的旨意,有什么不敢受的?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颜芷只好笑笑,应一声。   待开射仪式结束,宗室、百官与内监们便分别往几个不同的圈好的围场狩猎去了。公主、郡主们也有参与的,朝廷专门为她们开辟了一个猎场,里面都是些温顺的、不会伤人的猎物。   颜芷与杨美人不通骑射,皇贵妃年轻时倒是挺擅长,只是如今也上了年纪,不好再参与。因此她们在开射仪式结束之后,就回到后头的营帐中休息去了。   颜芷坐在帐中,刚捧起一本书看,还没翻上两页,书圆就走进来禀报说:“夫人,外面来人给您送大雁了。”   颜芷:“……”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送过来了。老实说,她不仅对秋猎没兴趣,她还害怕这些凶禽猛兽之类的活物。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   颜芷面上显出迟疑之色,书圆却很高兴:“陛下对您好重视呀,往年开射仪式上射中的活物,都是送到皇贵妃娘娘那里,或者赐给前朝那些功臣的。”   颜芷不禁问道:“那为什么给我呢?”   书圆歪了歪头,对荣国夫人的话感到不解,被皇帝重视还不好吗?   颜芷心中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因为她的身份,根本配不上这般厚待。从前在家中时,兄长就告诉过她,一个人能获得的,与他所要承受的东西,必然是对等的。而皇帝所给她的,已经远远超过了宠爱一个普通后妃的程度。   书圆道:“夫人还是快出去看看吧,让外面的大人等久了不太好。”   颜芷收拢思绪,点点头站起了身。   营帐外,祝清川手中提拎着一只大雁,看到荣国夫人由侍女带着出来,忙抬步迎上去。   而颜芷看到祝清川的面容,认出他就是那日在乾元殿想扶自己起身的人,也是皇太孙身边的亲信,不由瞳孔骤缩,脚步一顿,差点就想转身回去。   这么久了,皇太孙带给她的阴影都没有消散。   她想起来乾元殿外摔倒那日,眼前这人认出她,转头就去报给皇太孙的事,脸色一瞬间变得很是难看。   祝清川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头:“荣国夫人……”   他是在后来才知道钱远送进宫的这个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荣国夫人的。当时他就一阵唏嘘——要是普通的国夫人也就罢了,求个圣旨赐个婚都没什么,可偏偏这个国夫人,皇帝对她态度暧昧,不敢轻举妄动。   今天被皇太孙指派了一个给荣国夫人送大雁的活儿,他在来的路上,还止不住地想这乱七八糟的关系。   颜芷沉着脸看他。   祝清川后知后觉地躬身行礼,举了举手中的大雁:“这是太孙殿下让臣给夫人送来的。”   颜芷看不得血腥,那伤了翅膀、仍活着的大雁还会动,吓得她立时往后退了一步。   “书圆。”她唤一声,眼神暗示书圆上前接过。   奈何书圆也害怕,踌躇着不敢走过去。颜芷无法,只得另外叫了一个小内官,从祝清川手里接过大雁。   颜芷绷着脸说:“大雁送到了,大人回去吧。”   祝清川却并没有走,他迟疑片刻,问:“夫人刚刚见到臣,似乎有些不悦,不知夫人是否还在怪罪之前……”   “我没有!”颜芷快速出声打断他,话说出口又觉得太过刻意,面上染了一丝微红。她掩饰地轻咳一声,侧过身道,“我对大人没有意见,上次在乾元殿,还要多谢大人出手相扶。”   这倒是实话,当时外面站了那么多侍卫,没有一个想扶她一下,只有祝清川伸出援手。虽然后来他认出她,转头就去说给皇太孙,也挺令人讨厌的。   “夫人客气……”祝清川笑着抬头,一瞬间那姣好的侧脸映入眼帘,把他看得怔了一怔。   女人下巴精致,乌发分明,容颜雪白,鬓边垂落几缕松散的发丝,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看到那耳垂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祝清川停了几息,方回过神,连忙垂下目光,迟钝地补充上后半句:“……那不过是举手之劳。”   颜芷嗯一声:“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祝清川原本还想与她说两句皇太孙的事,解释什么当初在官驿,皇太孙不是有意说难听话贬低她的,后来更不是真心拒绝。他想让她不要记恨之前的事。但这会儿,祝清川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竟张不出这个口。   “没……没了。”祝清川吞吐着应了这么一句,知道自己没法再待下去了,后退一步拱拱手,“臣这就告退。”   心神不宁地走了。   颜芷回到营帐,拎着大雁的小内官站在帐门处问:“夫人,这大雁怎么处理?”   颜芷托着下巴,发愁地想了一会儿:“给它处理一下伤口,先养着吧。”   毕竟是御赐的东西,皇太孙亲自射下来的,可不得好好供着。   小内官应一声诺,便麻溜下去办了。   可没过多久,小内官又回来了,他步入帐内,走上前行礼,双手捧了一只白腻莹润的玉佩。   “夫人,这是在那只大雁的爪子上发现的。”   颜芷一愣,抬目看过去,却突地神色一变,立时伸手把玉佩拿了过来。   这不是她从小带到大,在官驿时弄丢了的那只玉佩吗?   颜芷心脏狂跳,她握着玉佩,翻来覆去地看,可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没涌上来,下一瞬就被凉水浇了个彻底。   她随身的那只玉佩,背面刻着一个“珠”字,这是她的小名,在家中时,父母和兄长都会叫她“珠珠”。   而现在手里的这只,背面却空荡荡的。   这不是她的玉佩,这只是皇太孙让人仿制而成,拿来告诫她的。   他想告诉她,她的玉佩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要她去找他。 第19章 . 驭马 陛下那边出事了   主帐那边又设了晚宴,端上席的都是些今日猎得的活物。秋猎头一天,众人都收获颇丰,席上兴致高涨,气氛热烈,不仅有美酒好肉,还有随行而来的教坊司舞姬乐伎,奏乐、起舞助兴。   在场大臣们看得目不转睛,皇帝却早早离席,回帐去了。   皇帝想看荣国夫人跳舞。   颜芷下午的时候得了令,便命宫人准备起来。   她近来习舞时琢磨了一些新花样,也练得不错了,但老皇帝只喜欢看她跳绿腰,她便仍按照之前的习惯换上舞衣,在帐中起舞。   一曲过后,皇帝如常问起她的诗作。   此时距离皇帝第一次把诗集交给她,布置下任务,已经过了快两个月的时间。而皇帝期望的时间是一个月。颜芷心中焦躁,忐忑地把这些时日仿写的东西都呈上去,然后站在一侧,看皇帝一页页的翻看。   颜芷低着头,有些不敢看皇帝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皱着眉头把一沓宣纸仍在案几上,道:“还差些火候。”   他转了目光,看到颜芷面上有些慌乱的神情,叹口气道:“朕对你有大期许,你连个像样的诗都作不出来,怎么行呢?”   颜芷把头垂得更低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大期许是什么。   “臣妾……”   “等回宫了,朕给你找个女夫子,教教你。”皇帝看着一旁案几上跳跃的烛火,神色莫名,“她如今已有七十岁的高龄了,不过从前曾教过许多官家贵女,才学渊博。”   颜芷暗暗地想,这里头的官家贵女,应该就是指江贵妃吧。   皇帝竟要派曾经教导江贵妃的女夫子亲自来指点她,可见皇帝希望她成为江贵妃的心愿有多么迫切。   颜芷眸光闪烁,低声应道:“是。”   说完,皇帝也不在她这里多待,起身出帐去了。   候在帐外的书圆望着皇帝离去的身影,一挑帘子,走到颜芷身边。   “夫人,陛下瞧着是去杨美人那里了。”   颜芷手中翻弄着自己这些日子写的东西,神色恹恹地嗯了一声。   皇帝惯常是这样,看她跳完舞,时辰还早的时候,就去别的后妃殿中休息。如果不是半年前颜芷进宫横插一脚,估计如今宫中最受宠的,是杨美人才是。   不过颜芷根本不关心这些,她想着皇帝的话,心中愈发焦躁。   若说一开始练字、读书、写诗,都还有些兴味,也算是给她枯燥的宫中生活找点事做,但当皇帝一心让她模仿另一个人的风格,一丝一毫的差别都不能有的时候,这种事,就变成了折磨。   书圆瞧着颜芷神色不好,以为她是累了,问道:“夫人要沐浴休息了吗?”   颜芷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一片,闻言随意地点了点头。   书圆便朝营帐外吩咐了一声,自己扶着颜芷起身,坐到梳妆镜前,一点一点的为颜芷卸妆,拆下簪环。   帐内明烛跳跃,映照着美人如玉的脸庞,哪怕是将妆容擦拭干净,钗环尽卸,长发下的一张素面也是极美的,足称得上雪肤花貌,玉面生辉。只是相较于白日的艳丽妩媚,更多了一丝清润之感。   尽管不是第一次伺候荣国夫人梳洗,书圆还是在心中暗暗惊叹。   而颜芷望着面前的瑞兽葡萄纹铜镜,胡思乱想着,竟不留神问出了声。   “我就一定要这条路走下去么?”   书圆一怔,手上的动作停住,看向颜芷,迷茫地眨了眨眼。   什么路?   -   接下来几日,颜芷在围场待着无聊,原本只闷在帐中看书、练舞的,也还是被书圆说动,去猎场外围逛了逛。   立时有内官张罗着给她选马,还找了个善马术的太监来教她,让颜芷先在跑马场练练马术,别急着去猎场。   给颜芷挑的这匹是温顺的母马,通身雪白,瞧着非常漂亮。颜芷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也因为它很温顺,颜芷被内官牵着缰绳在跑马场溜了几圈,就敢自己骑着马乱跑了。   但她仍是对围猎不感兴趣,因此只是在跑马场乱逛,这般玩了一会儿,颜芷瞧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骑装的女子过来了。   来人是临安县主萧闻玉,已故四王爷楚王的嫡女,听说与皇太孙关系不错。她身材高挑,头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袖口收紧,脚踩长靴,纤细的腰间还别了一支皮鞭,端的是一副飒爽英姿。   颜芷在宫宴上见过她几次,一眼便认出了她。   萧闻玉看见颜芷也是一愣,随即面色不善地皱了皱眉,悄声问身边的侍女:“她怎么也在?”   侍女轻轻摇头:“兴许是在这里练马。”   萧闻玉顿了顿,不太情愿地拱手,向颜芷行礼:“荣国夫人。”   颜芷客气地笑笑,骑在马背上没有动:“临安县主。”   萧闻玉心中更怄火了。   原本她就不喜欢这个迷惑皇祖父的女人,偏偏皇祖父似昏了头一般,封她做什么国夫人,硬生生比县主的品级还高!   她是皇家宗亲,为什么要对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出身这般低微的女子卑躬屈膝?   萧闻玉冷哼一声,从侍马官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鞭子甩下去,那马儿便在场中疾驰起来。   颜芷连忙拽了拽手下缰绳,往后急退几步,怕自己的马被萧闻玉惊着。   这县主明显对她有意见,颜芷打算离开回营帐了。   察觉到颜芷要走的意图,萧闻玉高声道:“荣国夫人,要不要与我比试一番骑术?”   颜芷道:“我今日才学习骑马,恐怕比不过临安县主。”   “那正好检验一下荣国夫人今日学习的成果了。”萧闻玉脸上笑意更深,挑了下眉毛,“就是不知夫人是否看得起闻玉?”   “……”颜芷心中的怒意猛然被激发出来。她都准备走了,这县主还想怎样?就想看她出丑吗?无聊。   颜芷盯着萧闻玉,正要出声反击,跑马场的入口处却突然跑过来一个太监,他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大喊。刚一入跑马场,看见在场的两位主子,就急急道:“荣国夫人,临安县主,陛下……陛下那边出事了。” 第20章 . 变故 若是招惹她的成了皇太孙   皇帝一把年纪,本不适合再骑马射箭,参与围猎,但他不想被人觉得老迈不中用了,再加之玉景真人献上的丹药着实有用,皇帝恢复了些信心,便不顾大臣们的劝阻,执意去了猎场。   一开始还算顺利,皇帝张弓搭箭,很快就猎中一只野兔、两只山鸡与一只狐狸,跟在身边的总管太监、大臣们都忍不住夸赞起来。可谁曾想紧接着皇帝就能为追一只跑到林子里的梅花鹿,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呢?   颜芷与萧闻玉得到消息,当下也顾不上旁的事,忙不迭跟着内监往御帐去。   御帐外已经聚集满了人。   皇贵妃、皇太孙与九千岁李玉韬在帐内,盯着几位太医为皇帝诊治看伤,而包括殷王在内的其他宗亲与一干大臣们候在帐外,焦急地等待着。   颜芷与萧闻玉一同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外围还立着一圈穿盔戴甲的侍卫,挤都挤不进去。   颜芷的身份,说起来好听,还备受皇帝看重,但真等到这种关键时候,一点用处都没有。不仅御帐内轮不到她上前查看情况,外面守着的这些内卫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萧闻玉一个县主,自然更挤不到前头去。   不过她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不远处立着的祝清川。祝清川身为太孙伴读,昌远侯世子,如今虽未在朝中担任什么正式官职,但一直跟在皇太孙身边,算是太孙殿下的亲信幕僚。   萧闻玉指了身边的婢女去请祝清川。   祝清川正与人交谈,婢女过去后,他诧异地往萧闻玉这边看了一眼,视线自然而然地扫过立在一侧的荣国夫人,当下未有迟疑,抬步便走了过来。   “微臣参见临安县主,”祝清川倾身行礼,又转向颜芷的方向,“荣国夫人。”   颜芷客气地点了下头。   萧闻玉急问:“清川哥哥,你那会儿可在猎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清川直起身,摇头道:“当时臣与太孙殿下在另一处,并不清楚陛下那边的情况,也是才得到消息,便过来了。”   他看了看萧闻玉,安慰道:“县主不必太过担忧,那会儿臣远远瞧着,陛下伤得不重,应是无碍。”   萧闻玉却并没有放下心,她抿起了唇,眉心轻蹙,看向御帐的方向。   不多时,李玉韬出来了,他站在帐前,手中拂尘一甩,半白的眉毛轻动了一下,高声开口:   “陛下有旨——所有人收拾准备,明日一早启程回宫。”   站在帐外的人群立时骚乱起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殷王出列,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公公,父皇的伤势如何?”   李玉韬道:“太医已为陛下诊治开药,并无大碍,只是养伤还是以回宫为宜,大家不必惊慌。”   他顿了顿,视线在帐外立着的人群中扫了一圈,含笑下了逐客令:“诸位请回吧。”   李玉韬如此说,众人就算心中有再多的疑惑和担忧,也只能按捺下去,四散离开。   颜芷亦转身准备回去,刚走一段路,离她不远的祝清川却跟了上来。   “荣国夫人!”祝清川走到颜芷身侧,试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颇有些没话找话,“夫人这是要回营帐去?”   颜芷侧目瞥他一眼:“大人有事找我?”   “只是想提醒夫人……”祝清川慢吞吞道,“刚刚李公公的意思,明日怕是要赶早回宫,时间紧迫,夫人要早做准备。”   颜芷一愣,随即笑出了声。就这样吗?   “多谢大人嘱托,我知道了。”颜芷唇角弯起,因这一句好意提醒,心情都变得愉悦了起来。她美目流转,盈盈落在祝清川的面上。   祝清川突然觉得有些窘迫,连忙垂下头,后退了一步:“夫人清楚便好,臣、臣告退。”   说完也没等颜芷反应,转身就脚步匆匆地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鬼使神差地跟上来与她搭话。他只是觉得,皇帝受伤这件事生得突然,于朝政、于天下,甚至于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影响。他下意识地想过来说这么一句——希望她能听懂他话里的深层含义。   书圆扶着颜芷,回头望望祝清川离去的背影,对颜芷道:“夫人,那个大人好像喜欢你。”   “……”颜芷顿住步子,瞪她一眼。   这丫头也真是的,惯常嘴上没个把门的,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书圆话音落下也察觉到这么说不合适,连忙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瞪着一双杏眼看着自家夫人,一脸无辜的模样。   颜芷轻叹了口气:“以后注意些。”   书圆连忙点头。   两人回到营帐,书圆就开始张罗着让宫人收拾细软。颜芷带来的东西并不多,除了穿戴的衣物、首饰,就只有几本常看的书和笔墨纸砚之类。   等天色稍晚,颜芷还没用膳的时候,御帐来人了。   “夫人,”来的是李玉韬另一个干儿子,一个圆脸的内官,他微微躬身,含笑道,“陛下召您前去侍疾。”   颜芷一怔:“好。”   书圆便又伺候着她整理仪容,往御帐去。   御帐内烛影昏黄,颜芷入内的时候,只看到殷王坐在榻边,伺候着皇帝服药。颜芷走上前行礼。   药碗正好空了,殷王转目看见她,顺势把药碗放下,站起身,客气地朝颜芷拱了拱手:“既然夫人来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颜芷温声应下,殷王又向皇帝行了一礼,躬身退出帐外。   颜芷酝酿了一下情绪,眼眶红红地走到榻边,问:“陛下是伤到哪儿了?这会儿可有好些?”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坐下,哑声道:“朕无大碍。”   只是他上了年纪,从马上摔下来身体有些吃不消,弄不好就容易酿成大祸。   这些众人应该都明白,不敢说出口罢了。   颜芷倒是还没想那么多,她听了这话,反而放下心,伸手为皇帝掖了掖被角,道:“那陛下好生休息,有事便吩咐臣妾。”   皇帝嗯一声,闭上眼睛。   身体的变数不可预估,为免节外生枝,玄天台的事,要抓紧了。   -   夜色浓重,漆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缀。殷王扶着皇贵妃的手臂,送她回营帐去。   “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母妃今夜便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殷王姿态恭敬,贴心叮嘱。   “我晓得,”皇贵妃懒懒地看着前方的路,带着些苍老的声音缓慢道,“只是你父皇这一伤实在突然,万一……万一出了变故,咱们得提前想法子应对。”   “儿臣明白。”殷王道,“现在皇太孙那边已经在追查今日之事,少不得要发作一批人,今日跟在父皇身边的,可有许多都是儿臣养了多年的暗桩……此事实在棘手。”   皇贵妃道:“我瞧着你父皇精神还好,又有李总管在那儿站着,岂能由着他随意处置?左右等到回宫再说,你这几日记得小心行事——”   殷王连连应下,默了会儿,又道:“原本是计划等玄天台建成……现在这情况,母妃,万一出了变故……”   他亦提到“变故”二字。两人心中却都明白,这变故,无非就是怕皇帝突然驾崩,皇太孙顺理成章继位,他再想上位,可就只有造反一条路可走了。   但那是万不得已的做法。   皇贵妃问:“你有何想法?”   殷王眯了眯眼:“父皇看重玄天台,还不是因为看重荣国夫人?母妃您之前还告诫过我,说不可招惹荣国夫人,但若是招惹她的成了皇太孙……”   殷王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笑道:“瞧我忘了,还没跟母妃讲过一个故事。”   皇贵妃侧目,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他。   殷王拍了拍手,一直在身后缀着的一个宦官立时走了上来,他穿着一身暗蓝太监服饰,赫然是最得九千岁器重的干儿子钱远。   殷王客气地拱了拱手:“钱公公,劳烦你来说给母妃听。” 第21章 . 诏书 朕立不立后,与你何干   颜芷腹中空空,等到皇帝睡着,才敢起身出帐,让宫人给她送些吃的。   草草用完晚膳,她也不敢歇着,又去皇帝榻边守着了。   这般过去一夜,她清晨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又因为趴在榻边睡觉,脖子也疼得厉害。   好在白天就换了人来伺候,接替她侍疾、跟在回宫车驾上的是杨美人。颜芷则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在书圆给她铺好的软垫中,美美地睡了一觉。   等醒来的时候,便是书圆在耳边唤她:“夫人,该下车了。”   除了皇帝所在的御驾,其他人所乘坐的马车是没有资格进内宫的。   颜芷睡了一整天,精神恢复得不错,下车连步辇都没有坐,散步走回的瑶华宫。   今夜似乎是轮到皇太孙侍疾,等明日一早才轮到她。   书圆提前指了个小宫女跑回瑶华宫,吩咐厨房备膳,等颜芷慢悠悠晃回宫的时候,东侧殿的桌上已经摆满了符合颜芷口味的食物。   颜芷坐下来用膳的时候,心里还想,幸亏皇帝没有让她在小习惯上也向那江贵妃靠拢,要不然可真是难为她。   -   夜幕降临,一轮弦月清冷地挂在天际,笼罩着整个宫城。   萧烨步履匆匆,大步朝乾元殿而来。他面容严峻,薄唇紧抿,身上都带了一股冷肃之气。   乾元殿外侍立的内官们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行礼。   萧烨推开房门,看见在皇帝身侧侍立的李玉韬,顿了一顿,垂眸敛去眼中寒意,朝榻上人行礼:“皇祖父。”   皇帝半躺在龙榻上,闻言睁开眼看他,懒懒道:“来了。”   萧烨嗯一声,目中无波无澜:“李总管,皇祖父这里有我就够了。”   李玉韬笑眯起眼:“奴婢刚伺候陛下用过药,那今晚就有劳太孙殿下了。”   萧烨默然不语,李玉韬也丝毫不在意皇太孙的冷眼,他甩了甩拂尘,抬步出殿。   “孙儿昨日处置了一批太监,”萧烨淡声开口,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走上前递给皇帝,“他们御前伺候,却不尽劝诫之责,又护卫不周,以至于皇祖父龙体受损,该杀。”   皇帝看他一眼,伸手接过折子打开。   里头赫然是一排排的太监名单。   皇帝皱起眉头:“倒也不至于这么多人……”   萧烨笑了一下:“是李总管在您面前说了什么吧?”   皇帝将折子丢到一边:“非得是他说了什么?就不能是朕自己认为?”   “昨日事发之际,孙儿即让人把那些太监捉拿起来,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萧烨手指微曲,缓慢地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盯着皇帝说,“只今天,李总管就派人去刑部要人,气势汹汹的,跑了八次。若是昨日我动作迟缓一些,恐怕一个太监都拿不到。”   李玉韬一个宦官,凭什么敢向皇太孙要人?   还不是平日里皇帝太过听信纵容,让他生出了恶胆,荒谬至极。   皇帝目光闪烁,冷哼一声:“依朕看,你处置几个主要的就行了。”   “此事既然是那群太监伺候不周,与李总管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萧烨话说得难听,“皇祖父如此偏袒,听信阉人,长此以往,恐怕有碍社稷。”   事实上已经有碍了。   他在民间那些年,百姓之中,谁不会偷偷骂一句昏君。   萧烨眼神晦暗,面色不愉,而皇帝被他直勾勾地盯着,一时竟有些窘迫之感。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不该过于宠信宦官?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局面已经形成,他就算想改,也是有心无力。   何况……何况他已至晚年,总盼着享乐舒心,于政事上,是真的不想操劳。   对他来说,现在唯一的大事,就是玄天台。   皇帝思绪混乱,面上渐渐有些挂不住,心烦意乱之下,突地生出些愠怒来:“放肆!朕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皇帝这一声呵斥可谓是中气十足,立在门外的宦官都听见了,连忙竖起耳朵,打算等偷听完回去汇报给九千岁。   萧烨却垂下眼皮,平静道:“皇祖父息怒,孙儿这就伺候您歇息。”   皇帝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着粗气,萧烨伸手扶他,让他平躺在龙榻上。   皇帝静了几息,又开口道:“明日李玉韬去找你要人,你放了便是。”   萧烨动作一顿,眉心皱起。   “朕留他们有用。”皇帝面色不善地看他一眼,理直气壮道,“等朕的事了了,随便你怎么样。”   爱杀不杀,一群太监罢了,到时候他可不心疼。   萧烨问:“皇祖父留他们干什么用?”   皇帝不打算告诉他:“这不关你的事。”   萧烨沉默。   皇帝已经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准备入睡的模样。萧烨便也不好再追问什么,起身走到一边,把殿中的明烛熄了,只留角落一盏昏黄的灯。   他在房中的矮榻上歇息,等到后半夜的时候,他没什么睡意,索性起身,坐在角落里,借着昏黄的烛,拿起一本书翻看。   这里是皇帝的起居室,殿中除了床榻,还摆放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案几,上面堆着些书册、奏折。萧烨扫过去一眼,被案上一角放置的明黄卷轴吸引了注意力。   这般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想来也不是什么机密要旨。   萧烨没有犹豫,径直伸手,把那道圣旨拿了起来。   随着卷轴在眼前徐徐展开,一道没有加盖玺印的圣旨呈现在眼前。   萧烨一目十行地扫过,却突地眉心一跳。   ——这是一道立后诏书。   -   天蒙蒙亮的时候,颜芷就由书圆服侍着起身梳妆了。   今日轮到她去侍疾,她得赶紧去乾元殿接替皇太孙。皇帝卧病在床,这方面她得积极些,不能惹皇帝生气。   颜芷坐在梳妆镜前,左右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发髻,对书圆道:“打扮得素淡一些吧。”   书圆应诺,一双巧手之下,很快就给她妆点好了。   颜芷用过早膳,便坐了步辇往乾元殿去。   只是才刚走到寝殿外头,就看见外面立着的宦官们皆是一番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样子。   颜芷正感觉到疑惑,就听见啪地一声,殿中有什么瓷器被摔碎了。   一个小内官瑟瑟发抖地走到颜芷身边,行礼道:“荣国夫人安,夫人不如先到侧殿休息,眼下皇太孙还在内殿,似乎、似乎……”   似乎与陛下吵起来了。   小内官话没说完,殿中就传来皇帝的发怒声。   “你这孽障!朕立不立后,与你何干!” 第22章 . 争吵 皇祖父想立谁都可以,荣国夫人不……   萧烨呵笑:“立一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女子为后,皇祖父您也真做得出来。”   皇帝脸上愈发挂不住,额角青筋都跳了起来:“你又懂些什么!朕身强体健,后宫充实,中宫空置多年,为何不能立后?”   萧烨攥紧了手中圣旨,指节用力到泛白,他盯着皇帝,一字一顿地说:“皇祖父想立谁都可以,荣国夫人不行。”   皇帝最讨厌这个长孙跟自己对着干的样子,当下他也怒极,冷笑道:“你可长本事了,敢管到朕身上,朕就是偏要立她,你又当如何?”   萧烨目光凉了几分。   二人对视几息,萧烨道:“您并不喜欢荣国夫人。”   皇帝讥讽一笑:“这话又从何而来?朕封她为国夫人,为她修亭阁、筑高台,金银珠宝流水一般送到瑶华宫,朕怎会不喜欢她?”   萧烨平声:“皇祖父看荣国夫人时,心中想的究竟是谁,您应该自己清楚。”   寝殿内突地静默下来。皇帝瞳孔骤缩,屏息看着面前的皇长孙,拳头慢慢握紧。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说话,室内寂寂,只听见灯烛燃烧的滋滋声。   “你怎么知道?”皇帝嘴唇动了动,“你出生时,江氏都殁了多少年了。”   “我虽未见过江贵妃,但我幼时开蒙,是得了江太傅的教导,对江家往事,知道的不少。”萧烨淡淡道,“皇祖父如此看重荣国夫人,宫中上下不少传言,稍微了解些,并不难猜。”   虽然他也疑惑过,皇祖父既然看中了那个女子,为何不纳后宫,反而封一个国夫人。   皇帝听他提起往事,一时心中更是感慨。   江家曾盛极一时,虽然后来江贵妃与其胞弟常胜将军先后身死,但江家还有尚书、还有其他在朝为官的子弟,并没有完全垮台。没过几年,江尚书成了江太傅,专门负责教导东宫太子,江氏一门成了归依东宫的属臣,不少子弟都入了东宫,辅佐太子。再接着皇长孙出生,又兼为长孙开蒙,深得东宫信重。   那时世人只会想着,等将来太子继位,江氏一门又会成为朝中望族,恢复鼎盛。可谁也没想到,好景不长,太子竟卷入谋逆案,惹得皇帝震怒,东宫上下近千人皆被斩首,一夜之间,流血千里。   江贵妃仙逝多年,那时的皇帝在盛怒之下,又怎会想起顾及昔日旧人的脸面?江氏一家亦被牵连,诛杀满门。   年幼的皇长孙失去父母,原本也不能幸免,是从江家逃出的仆人将他救下,藏匿民间,带他投奔了远房的江氏族亲。   也因此,这么多年,萧烨一直以“江霁”的身份行走在外。   萧烨微微垂眸,眼前这人虽然是他的皇祖父,但中间也隔了那么多条人命呢。   皇帝有愧于江家,更思念江贵妃。想起皇长孙与江家之间的渊源,他怒气消了些许:“你既然知道,就更不应该拦着朕。”   萧烨问:“难道立一个荣国夫人为后,能等同于立江贵妃为后?”   他不明白。   皇祖父既然心心念念着江贵妃,为什么不追封她为皇后,反而要来立一个替身。   皇帝神色又难看起来,不想与萧烨多说:“朕的私事,与你无关。”   萧烨眸色沉沉。   皇帝默了片刻,突地不耐烦地拍了拍身侧的床榻:“滚出去!朕不用你侍疾了。”   一天天的就会惹他心烦。   萧烨见皇帝如此抗拒告诉他原因,便也不再多问。他站起身,平静地行了一礼,转身推开房门就走了。   -   颜芷被请到偏殿歇息。   直到关上偏殿的房门之前,她还能依稀听见几句皇帝暴怒的呵斥声,与皇太孙那因为低沉而非常模糊的腔调。   除了一开始的“立后”之外,颜芷再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几番之后便也放弃了打探。   颜芷坐在椅子上,臂肘往案上一搁,托着下巴好奇道:“陛下要立后了么?是要立皇贵妃?”   她边想边认可地点点头:“皇贵妃娘娘掌管后宫这么多年了,劳苦功高,是该立为皇后。”   书圆站在一侧,闻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夫人,奴婢觉得不像是皇贵妃。”   颜芷微讶:“那会是谁呢?”   在她看来,后妃之中,没有比皇贵妃娘娘的资历更合适的了。至于剩下的在宫中有些存在感的妃嫔,贤妃娘娘失宠多年,杨美人虽然恩宠在身,但太过年轻,出身也低微……   颜芷琢磨了一会儿就摇摇头。   不想了,反正跟她没关系。   寝殿里头,祖孙二人吵起架来,精神一个比一个旺盛,颜芷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只知道当她被御前伺候的内官请出偏殿的时候,正好看见皇太孙大步离去的背影。   他手中似乎还握着一道明黄卷轴,不知道是写了什么内容的圣旨。   颜芷只望了一眼便回过头,跟随内官步入皇帝寝殿。   皇帝着一身黄绸中衣,坐在榻上,由李玉韬伺候着用早膳。   刚吵过架,皇帝脸色还是臭的,颜芷偷瞄了一眼,就赶紧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行礼,希望不要被皇帝迁怒。   皇帝安静地用着早膳,颜芷站在一侧等着,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皇帝才摆摆手,示意李玉韬不吃了。   李玉韬应一声,立时有内官上来帮着撤下膳食,带着人一道退了下去。   皇帝抬了抬手。   颜芷上前,贴心地帮他把被子盖好,谁知皇帝却皱了皱眉:“扶朕起来。”   颜芷:“……”哦。   已经是受伤的第三天了,皇帝躺久了不舒服,就想坐起来活动一下上半身。他伤到的是腿,估计好长时间不能下地。   颜芷对此非常理解,她之前伤到了脚,也是这种很痛苦的养伤过程。   皇帝舒展了一下手臂,过了会儿,对颜芷道:“你去那边的案几上,有一道拟好的圣旨,给朕拿过来。”   颜芷应一声,起身走到案边,看了一会儿却没找到,于是又回到榻边,有些不安地说:“臣妾没有看到……”   皇帝一愣,随即想起什么,又大怒起来。   这逆孙!竟把他令人拟好的立后诏书带走了! 第23章 . 直觉 孤什么时候念过她?   颜芷不解地看着皇帝。   她倒是有些好奇了,那圣旨上到底是什么内容,能让皇帝和皇太孙吵成这样,引得皇帝勃然大怒。   好在皇帝怄火了一会儿,面色就恢复正常,对颜芷道:“朕之前给你说过的女夫子,今日就会入宫。到时候就让她在瑶华宫住下,不仅教你些诗词歌赋,有些宫规礼仪也一并学了。”   礼仪上他惯常对她要求不高,但若要立后,怎么也得让她坚持到礼成,万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颜芷认真听着,颔首应下。   皇帝又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瑶华宫,接受夫子教导,不用来乾元殿侍疾了。”   这下颜芷一怔,诧异地看着皇帝。   皇帝顿了顿,说:“等你学成,朕送你一件大礼。”   颜芷面上显出一丝喜色。这次又是什么大礼?是外族进贡的珍珠、美酒,还是地方献上来的碧玉、丝绸?到底是年岁不大,在宫中,除了练舞与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务之外,把玩珍宝也是她难得的乐趣了。   皇帝看她欢喜,目中也染上几分笑意。他往后靠了靠,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颜芷聊天。   等到中午颜芷服侍皇帝用过午膳歇下,正好有内官来报,说是裴仙姑来了。   皇帝所说的女夫子,本名正是姓裴。她一生未嫁,年轻时就早早入了道观修行,又因才学渊博,所作诗词歌赋在望京城广为流传,被许多达官显贵之家的小姐追捧,拜入其门下学习,未出阁时的江贵妃就是其中之一。   颜芷不敢怠慢,连忙乘坐步辇回瑶华宫,在正殿见到了年逾七十、头发花白的裴仙姑。   裴仙姑一身灰色道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扎起,神情严肃,面上虽布满皱纹,一双漆黑的眼眸却充满力量。   颜芷快步入殿,客气一礼:“见过裴仙姑。”   裴仙姑看向颜芷,目光却突地凝住了。她忍不住发出感慨,声音都颤抖起来:“像,实在是太像了……”   颜芷微怔,轻轻地垂下眼皮。   裴仙姑似是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不妥,连忙住口,神色恢复严肃,向颜芷还了一礼:“夫人的事,我在入宫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接下来这些时日,还望夫人把诸般杂事都丢掉,一心向学,与我一同完成陛下的嘱托。”   颜芷恭敬应道:“有劳仙姑。”   裴仙姑点了点头,她不欲浪费时间,只想立即开始:“那就请夫人,与我一同去书房吧。”   -   祝清川入殿的时候,闻到一股绸布烧焦的味道。他转目一看,见是墙角处的火盆里丢了一道明黄卷轴,已经被火舌卷去大半,大片焦黑。   他啧了一声:“你烧了什么东西?我怎么瞧着是皇帝给的诏书?”   萧烨站在书案边,垂目整理着案上的奏报,道:“一道废旨罢了,算不得什么重要的。”   连玉玺都没盖,当然称不上诏书。   “好吧,”祝清川摸摸鼻子,道,“我说这还没入冬呢你就在屋里升火盆,进来都感觉热得慌。”   萧烨没应,只过了一会儿,等那明黄卷轴被吞噬殆尽的时候,沉声唤了一句:“王盛。”   “在。”   “把火灭了。”   王盛应诺。   祝清川又转身去把窗户开了条缝,两只手作蒲扇状,不停地在耳边挥舞扇风,这才好受些。   “我来是跟你汇报一声,刑部关着的那些人,”祝清川脸色不太好看地说,“被李玉韬派人带走了。”   萧烨:“嗯,这是皇祖父要求的。”   祝清川叹气:“这一次次的妥协,不知道何时才能扳倒李阉。”   萧烨沉默,他想起昨夜在乾元殿时,与皇祖父的对话,片刻后问:“你知道玄天台么?”   祝清川道:“不是陛下为荣国夫人修建的吗?听说是玉景真人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殷王殿下亲自监工,这都建了大半年了,约莫也快完工了吧。”   “为什么要为荣国夫人建玄天台?”萧烨敛目深思。   荣国夫人自身,不像是有这么个爱好的人。至于江贵妃,更没有听说过什么类似于喜高台的话。   而皇祖父为了修建这么一个并不怎么受待见的玄天台,耗资巨大,连他给兵部添置装备的预算都能砍掉,最后还是他想法子从私库与朝臣们手中匀出来的钱填补兵部……   若只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吗?   萧烨直觉,皇帝修建玄天台的背后,一定还别有目的。   思及此,萧烨立时吩咐祝清川:“仔细查查玄天台,还有玉景真人,搞清楚皇祖父筑高台的真正因由。”   祝清川神色一凛,连忙应是。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别的事,祝清川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看一眼萧烨,问道:“殿下,那荣国夫人……”   萧烨:“怎么?”   “你现在应该已经不念着她了吧?”祝清川盯着萧烨的面色,细心观察,想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奈何萧烨神情平静得很,无波无澜地反问:“孤什么时候念过她?”   “……”祝清川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这乱七八糟的,搞得他心里也毛毛的。 第24章 . 命数 不知道皇帝是着了什么魔   裴仙姑在瑶华宫待了半日,对这个年轻的荣国夫人还算满意。   她身边跟随了一个贴身伺候的女冠,扶着她往厢房去。   裴仙姑一边走,一边与女冠感叹:“荣国夫人脾性是个好的,看书时也认真,只是底子实在薄弱,难以短时间内与江贵妃比肩。”   女冠道号唤作静仁,生得年轻,看起来约莫二三十岁,与裴仙姑穿着一样的灰布道袍,素面朝天,一张脸却圆圆的,煞是可爱。   静仁问道:“陛下是希望荣国夫人成为像江贵妃那般富有才学的女子吗?”   裴仙姑摇了摇头:“不止。”   若真是只要比肩的才学,反而好办了。可惜皇帝要的是复刻。   个人有个人的经历,那荣国夫人与江贵妃出身过往都不同,怎么可能完全一样呢?   也不知道皇帝是着了什么魔,几十年过去了,竟为了纪念一个死人发这样的疯。   思及此,裴仙姑漆黑的眸中,带了一丝怜悯。   怪只怪这荣国夫人与江贵妃生得太像了,兴许是如此,才让皇帝动了些不切实际的妄念吧。   裴仙姑步入厢房,瑶华宫的宫人忙前忙后,为她端上饭食,送来净手的干巾与清水,殷切伺候,又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   裴仙姑摇头,待那宫人行礼之后,即将退下的时候,又出声叫住了她。   宫人屈膝行礼:“裴仙姑请吩咐。”   裴仙姑笑了笑,温声问:“你们夫人,可是江家的人么?”   宫人一愣,抬起头懵懂地看了裴仙姑一眼,说:“我们夫人本家姓颜。”   “这样啊。”裴仙姑怔了片刻,又笑道,“你退下吧。”   宫人躬身告退。   待人走了,静仁走到裴仙姑身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捏着肩膀,裴仙姑叹道:“我原先还当她是出身江家,却想不到世上竟存在这般没有血缘关系、而如此相像之人,倒是巧了。”   静仁附和道:“大约也是天道命数。”   命中注定那荣国夫人会被带到皇宫,承受江贵妃所不曾享有的东西。   -   颜芷在瑶华宫闭关研习了几日,实在是坐不住了。她本就活泼好动,每日都要练舞不说,还喜欢出去闲逛。可她现在好些天没出门,把瑶华宫后花园都逛腻了。   颜芷坐在书房就神色恹恹的,怎么都打不起精神。裴仙姑约莫是看出了她情绪不好,大发慈悲地找了个借口向她告假,让颜芷有了半日的喘息时间。   颜芷换上一身新制的裙子,又对镜描画半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带着书圆就出了门。   颜芷掰着指头算了算:“十七、十八、十九……今日赵姐姐休息……我们去找赵司宝!”   书圆连连点头。荣国夫人在瑶华宫闷了几天,她也跟着有几天没出来玩,这会儿好不容易跟着颜芷出门,她也兴高采烈的,走在路上脚步都恨不得雀跃地蹦跳起来。   颜芷手里捧着一只七彩鎏金瓷瓶,里面装着一束从瑶华宫后花园采摘的鲜嫩花枝,上面还带着露水,娇艳欲滴。   她要把花束送给赵苏叶。   主仆二人走到尚服局,忽视了迎上来行礼的女官们,径直走到赵苏叶的住处。   房门是虚掩着的,书圆上前敲了敲门:“赵司宝,荣国夫人来了。”   里面没人应声。   颜芷与书圆奇怪地对视了一眼,书圆耐心又敲了一遍:“赵司宝在吗?”   这时,房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   颜芷觉出不对,猛地上前一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进门就被一股浓郁的药膏味儿熏得眯起眼睛,她皱了皱眉,转过步子,掀帘进入内室,一眼就看见躺在榻上,形容憔悴的赵苏叶。   颜芷眉心一跳,慌乱地把怀里的花瓶放到一旁案上,疾步朝榻边走了过去。   “赵姐姐!”颜芷在榻边蹲下,焦急地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你怎么了?”   赵苏叶缓缓地睁开眼睛,道:“我这是病了,休息两天就好。”   颜芷不信她说的,她看到赵苏叶手背上的淤青,直接把她的袖子撩起来,果不其然又看到比上次在瑶华宫时还要严重的伤痕,颜芷心中涌起滔天怒火,她颤抖着手,掀开赵苏叶身上的被子,发现她的脖颈处、身上都有伤,这次竟如此严重!   “又是他?!”颜芷怒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他竟如此变态——”   赵苏叶咳嗽了两声,沙哑着嗓子说:“昨天的事,我已经涂过药了,没事。”   颜芷摸了摸她的额头:“你都发烧了!我让书圆去给你叫个御医过来。”   赵苏叶连忙拦住她:“使不得,我一个小小的司宝,不敢用御医,你可别给我招祸。你要真想请,就把太医院的张医士请过来吧,平时我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找他。”   “……”颜芷咬牙改口,“去请张医士吧。”   赵苏叶这才松了口气。   颜芷原本欢欢喜喜来找她玩,这会儿心情也全然被破坏了。她一边仔细查看了一遍赵苏叶身上的伤,一边生着闷气。   等张医士过来,给赵苏叶开完药走了,颜芷才想起把一旁的花枝捧给她看:“赵姐姐,你看这花儿,搭配得好不好看?”   赵苏叶目光望过去,不由笑起来:“好看。”   颜芷得意道:“我之前研究过插花之法,还是有些心得的。”   她把花束放回瓶中,调整了一下位置高低,一边不忘给赵苏叶讲解。   直到赵苏叶露出疲态,有些困了,颜芷才离开尚服局。   走在路上,颜芷越想越气:“简直是无法无天!”   要不是为了照顾赵苏叶的情绪,她刚刚都恨不得骂死那个钱远了!   书圆脸色也很不好看,沮丧地说:“赵司宝过得太苦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赵姐姐迟早会被折磨死的。”颜芷顿住步子,突地转了方向,“我要去求陛下。”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想探究钱远到底有多势大,也不想猜自己在皇帝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为了救赵姐姐,她总得一试。   可她没想到当她走到乾元殿外,看到立在廊下的宦官,赫然就是钱远。   钱远笑眯眯地迎上来,朝她行礼:“荣国夫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颜芷眸光闪烁,温声道:“我来求见陛下。”   钱远道:“干爹和玉景真人正在里头呢,夫人恐怕要等一会儿了。” 第25章 . 招祸 不像是那种胡来之人。   颜芷面对着钱远,总归是有些害怕,不敢教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   她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带着书圆站到一侧等着。   钱远侧目看她,打量片刻,视线在书圆身上转了一圈。   有玉景真人与九千岁陪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惯常是屏退旁人的。颜芷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耐心等着,好在她下午与裴仙姑商议了休息,不用急着赶回去。   傍晚的秋风带着些凉意,颜芷站了没多久,就觉得冷。有内官来请她到偏殿暂坐,她也拒绝了,她只想快点见到皇帝。   等到房门终于打开,玉景真人踏出乾元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   颜芷眸光一亮,连忙提裙上前求见。   皇帝依然半躺在龙床上,瞧着精神还不错。倒是李玉韬瞧见颜芷,笑了一声:“夫人怎么这时来了?”   颜芷看见九千岁也在殿中,只能把想说的话都暂压下去,轻声道:“臣妾担心陛下伤势……”   皇帝目中露出宽慰之情,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榻,示意她坐到身边来。   “这几日与裴仙姑处得如何?她为人严厉些,但最是负责。”   颜芷点头应道:“裴仙姑教的是极好的。”   皇帝看着她坐在身边,思绪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几十年前,神色愈发温和起来。他问:“你这时过来,用过晚膳了么?陪朕用一些。”   颜芷从尚服局过来,一路匆匆,当然没用过。   李玉韬含笑躬身:“奴婢这就下去传膳。”   皇帝嗯一声。   颜芷看见李玉韬转身走了,紧绷的思绪终于有所放松,她抿起嘴唇,脑子里开始思索要怎么向皇帝开口。   皇帝却与她道:“下午玉景真人前来见朕,说是玄天台不日即将建成。”   颜芷一愣,有些懵懂地抬头看他。   皇帝忍不住叹一声:“这玄天台建成了,朕的心愿,也算完成了一半。”   至于这另一半……   皇帝默默瞥眼,看向颜芷,又静了下去。   颜芷扬起微笑:“那臣妾先恭喜陛下了。”   管他什么心愿,恭维一番总是没错。她顿了顿,提起这次来的目的:“其实臣妾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想求陛下。”   皇帝:“何事?”   颜芷道:“尚服局的赵司宝很合我心意,臣妾想把她要到瑶华宫。”   颜芷在心中纠结了半晌,还是先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方式。   皇帝浑不在意:“这有何难。你看上哪个女官宫女,觉得喜欢,只管去跟李玉韬说,让他给你安排。”   如今宫中宦官势大,六尚局女官的名头听着好听,实际上也得听内官监的调遣。   颜芷听见皇帝如此说,脊背不由紧绷了起来,她张张唇,还想再说什么,李玉韬竟又入内了。   “陛下,荣国夫人,晚膳已经备好了,可要传进来么?”   “传吧。”皇帝道一句,又吩咐,“刚刚荣国夫人说,她看上了尚服局的一个什么女官,你去安排一下,把她调到瑶华宫。”   李玉韬一愣,面色如常地笑问:“敢问夫人看上了哪位女官?”   颜芷只好硬着头皮说:“是尚服局的赵司宝。”   李玉韬道:“奴婢记下了。”   颜芷心里发毛,晚膳用得心神不宁的,伺候皇帝吃完之后,她就赶紧出了乾元殿,没走两步,被李玉韬叫住,他侧目一望,又甩了下拂尘,示意钱远过来。   “荣国夫人想从尚服局要个女官,是赵司宝,”李玉韬看着钱远,微微笑道,“六尚局现在都归你管,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颜芷听了这话,眼皮猛地一跳。   而钱远也是一怔,随即他目光微转,似蛇一般,冰凉地缠绕住了颜芷。   -   “我……我可能给赵姐姐招祸了。”   颜芷蜷缩在瑶华宫的床榻上,拉住书圆的手,急得眼眶发红。   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把这事又丢到宦官们头上,最后让钱远知道了。   钱远看她那眼神,定然是清楚她开口要人的真正原因。   他还能老老实实把赵姐姐送到瑶华宫吗?   书圆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夫人别担心,说不定明天赵司宝就来咱们宫里了呢。”   颜芷摇摇头:“是我太胆小……临到头,没敢跟陛下说实话,委婉过了头,才变成这样的。”   她好自责。赵姐姐已经在病中了,万一那变态钱远一生气,又想着法折磨她,害得她病情加重怎么办?宫里莫名其妙失踪、暴毙的宫女内官多了去了,她真的害怕。   书圆道:“其实奴婢倒庆幸您没与陛下全盘托出。”   颜芷怔了怔,视线有些朦胧地看着书圆:“为什么?”   书圆道:“陛下也未必会向着您呀。而您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去告状,岂不是把人得罪的更厉害了吗?”   颜芷更心焦了,她眨眨眼,那睫毛便沾了些眼眶里蓄满的泪,湿漉漉的。   “其实夫人您进宫时间短,不知道,”书圆说,“这宫里对食的宫女太监,许多都是这样的,越是有权势的太监,越……”   她话没说完,突然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道:“除了那个御马监的江公公!他瞧着还挺正派,不像是那种胡来之人。”   颜芷听着她如此跳跃的发言,不禁朝她看去。   书圆眼睛亮晶晶的:“夫人要不试试去求江公公?”   颜芷沉默半晌。   书圆不说,她都差点要忘记他了。 第26章 . 敲打 折了她的翅膀   可颜芷跟他又不熟,也不信他会真有书圆说的那般好。   她只是狐疑地看着书圆,觉得书圆有些不对劲了。   似乎在之前的时候,书圆就说过那个江公公的好话,甚至连落在江公公手里的那纸情诗,也是因书圆的疏忽才导致的。   难道……难道书圆是那江霁的人么?   颜芷手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书圆,却看到书圆眨了眨眼,一双杏眼圆圆的,一脸无辜又真诚地看着她。   颜芷别开了脸:“他是御马监的,如何能插手女官之事。况且赵姐姐还病着,等我找到他,哪怕他愿意帮忙,也不一定来得及。”   正这时,殿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动静,是颜芷派去尚服局查看赵司宝情况的小宫女回来了。   “夫人,”小宫女入内行了一礼,低头禀道,“奴婢去求见赵司宝的时候,被人拦住了,说是赵司宝正在养病,不能见人。”   颜芷眉头一皱:“她们知道你是我派去的人吗?”   小宫女道:“应是知晓的。”   那她们还敢拦着?且不说以赵苏叶和她的关系根本不会拒绝她的探视,这简直是不把她这个荣国夫人放在眼里。   一定是钱远出手了,这比颜芷想象的还快。   -   夜色沉寂,颜芷嫌步辇太慢,索性下辇步行,脚步匆匆,带了好几个瑶华宫的宫女太监,行走在去往尚服局的宫道上。   反正她已经打草惊蛇,甚至为此得罪了钱远,那不如继续下去。   似钱远那等宦官,心思再是阴狠,再是无法无天,在皇帝面前,都得客气对她。   她对皇帝还有利用价值。那她索性抓住钱远不敢明面上对她不敬这一点,亲自去尚服局要人。   时辰已晚,颜芷步子很快,只花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尚服局。   宫女们虽然得令守在赵司宝的住处外面,却不敢拦住荣国夫人。   颜芷摆出一副气势凌人的架势,指了书圆上去叩门:“我现在就要见到赵司宝。”   书圆应一声是,却还没等走上前,就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钱远从屋中出来,他衣衫倒是整齐,看见颜芷,脸上挂上意味深长的笑,躬身朝颜芷行了一礼:“荣国夫人,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颜芷努力忽略掉心中那丝惧意,扬了扬下巴道:“前几日尚服局送来的一副头面有些问题,我要找赵司宝问话。”   说着,她似乎是才发现不对,佯装惊讶地看了看钱远,问:“钱公公怎么在这里?”   钱远笑说:“不是夫人要把赵司宝要去瑶华宫的么,奴婢心里惦记着这事,便赶着时间来安排了。夫人既要见她,明日便见到了,这般着急做什么?”   颜芷道:“我那副头面明日就要戴的,等不得了。”   说着,她径直上前,越过钱远往屋中去,钱远竟也没拦她。   颜芷如下午来这里时一样,转到内室去,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昏睡的赵苏叶。   她顿时一慌,快步走到榻边,伸手触了触赵苏叶的额头,摸到了一片滚烫!   一定是钱远又对她做什么了!   钱远气定神闲地走近内室,微微倾身道:“这赵司宝不知怎么竟病了,奴婢刚刚发现,正想派人去告诉夫人一声。”   颜芷牙关紧咬,心尖都跟着颤抖。但她知道,她不能跟钱远撕破脸,只有这样,钱远才能尊敬她国夫人的身份,她才能把赵苏叶带走。   这般想着,颜芷皱眉低斥了一声:“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她又扬声唤:“书圆,找几个人过来,把赵司宝抬到步辇上,送回瑶华宫去。”   书圆应一声,带着身后的宫女们进了屋,她一路低着头,没敢去看钱远。   钱远轻笑:“奴婢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头面,能让夫人如此看重了。”   颜芷扯了扯嘴角,含混道:“日后等公公见了就知道了。”   钱远笑容微收,他冷眼睨着几个宫女,看她们吃力地抬起赵苏叶往外去,突地开口:“这赵司宝如今还是尚服局的女官,夫人就这样带到瑶华宫去,不太好吧?”   颜芷一愣,随即她镇定地笑了笑:“陛下今日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   她眸光微转,与钱远对视片刻,然后迎着他的视线走过去。   “左右不过是公公一句话的事儿,”颜芷手腕动了动,褪下来一只镯子递给他,“我先在这里谢过公公了。”   钱远扯动了一下面皮,目光向下,落在手里的那只镯子上。   颜芷也盯着它。说起来,这只金玉手镯,还被她送给江霁过,只是后来又被他还回来了。   钱远笑开了,他伸手接过:“夫人的吩咐,奴婢自然会办好。”   颜芷顺利地把赵苏叶带走了。   但走在路上,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钱远会这么轻易让她达成目的?   “书圆……”颜芷回头,就想叫书圆问话,却没见到人,“书圆呢?”   -   书圆在尚服局滞留了一会儿。   钱远背过手,远望着荣国夫人离去的方向,问:“她下午去求见陛下,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书圆紧张道:“夫人也是临时起意,奴婢没来得及……”   钱远“唔”一声:“她与赵司宝关系还不错。”   书圆低着头说:“的确经常见面。”   钱远皮笑肉不笑地道:“养得雏鸟儿长大了,想自己飞了。”   书圆头更低了。   默了会儿,钱远问:“东宫那边呢?”   “夫人似乎……似乎与太孙殿下并无深入交集。”   她几次三番的试探、推动,都没有奏效。   钱远嗯一声:“那就再加把火吧。”   不听话的小东西,得敲打一顿、折了她的翅膀、让她惧怕才行。   -   书圆抱着一堆东西追上荣国夫人的步辇,颜芷回头看她:“做什么去了?”   书圆道:“奴婢收拾了一些赵司宝贴身的衣物,想着带回瑶华宫。”   颜芷有些意外地扫了一眼她怀中的衣物,颔首道:“你想得还挺周到。”   书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眸间瞥见步辇上赵司宝苍白的面色,连忙道:“夫人,得赶紧去请个太医过来。”   颜芷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已经派人去叫了。我看赵姐姐病情加重,实在不是很好……”   颜芷想着,不禁握紧了拳头。如果她今晚没有赶去尚服局的话,说不定明日见到的,就是赵苏叶的尸身了。   钱远本不至于把她折磨至死,但颜芷今日得罪他,他想用赵苏叶给她一个下马威。   思及此,颜芷心中微慌,她吩咐内官们加快步子,快些赶回瑶华宫。 第27章 . 皇后 萧烨眼眸微垂,望向她惊惶的神色……   颜芷守在赵苏叶榻边,守了一夜,直到天光微亮,赵苏叶才悠悠转醒。   她能好转,保住性命,颜芷不禁大松了口气。   她握着赵苏叶的手,自责道:“对不起,赵姐姐,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   赵苏叶弯了弯苍白的唇角:“没事,他已逐渐腻烦了我,过往那些与他有关系的宫女,被他弃了之后的下场我都知道。我还要感谢你把我带来瑶华宫。”   颜芷眼圈一红。   “倒是你,”赵苏叶动了动指尖,目光落在颜芷面上,“你得罪了他,日后可怎么办?”   颜芷摇摇头说:“赵姐姐先别担心我了,陛下如今还算喜欢我,我不会有事的。”   赵苏叶面色有些复杂,她轻叹道:“可陛下能护你一时,又怎能……”   又怎能一直护着她?   何况陛下年迈,身在病中,不知什么时候就驾鹤西去了。到时候颜芷失了宠爱,可不知道要沦落成什么样子呢。   “赵姐姐既然醒了,我就有些放心了。这些天你先在我这里养病,别的什么都不要想,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颜芷细心叮嘱一番,又起身道,“我还要去找裴仙姑,就先走了。”   赵苏叶疑惑道:“裴仙姑?”   书圆解释道:“是陛下派来的一位女道士,要教习夫人诗书礼仪的。”   赵苏叶哦一声,点点头:“那你快去吧,只是你在我这儿守了一夜,怕是精神不太好。”   颜芷自然也知道自己状态不行,可她昨日下午就已经歇息半天了,今天如何再敢继续找借口告假?于是她走到侧殿,匆匆用了几口早膳,收拾一番,便往书房去了。   她强撑着听了半日的课,裴仙姑一开始面色还好好的,到了快中午时,嘴角已经耷拉了下来。不过她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只道:“夫人午后多歇息一会儿,到申初再来吧。”   颜芷感激又不好意思地看了裴仙姑一眼,连忙应是。   过了两日,皇帝传召颜芷去乾元殿。   “听说你前几日从尚服局要的那个女官,重病都快死了,”皇帝半阖着眼睛,眉头轻皱着道,“怎不把她送出宫去?”   按照宫里的规矩,那些病重的太监宫女,得脸的还有主子帮着救一救,至于旁的,多是草席一卷,丢出宫等死。   颜芷心里一惊,知道是钱远想办法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忙道:“回陛下,赵司宝只是有些风寒,算不得严重,这两日已经渐渐好了。”   皇帝面色不太好看:“一个女官而已,这般重视做什么?朕听李玉韬说,她与你都是从扬州来的,所以才关系好些。”   颜芷应道:“是,臣妾在来望京城的路上就与赵司宝相识,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她摸不准皇帝的态度,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臣妾也是看她在尚服局时设计的花样好看,觉得她办事伶俐,才想把她要到瑶华宫的。”   皇帝默然不语,只因伤重而呼吸有些粗重,在这寂静的寝殿中格外明显。   颜芷低着头等了半晌,听见皇帝道:“案几上有朕拟好的诏书,你去拿过来。”   颜芷一怔,下意识想起不久前她在这寝殿,也曾被皇帝这样交代过。   她听话地站起身,这次果然看见案几上静静地放置着一道明黄卷轴,整齐地卷好了,外面用带子系紧。   颜芷拿起卷轴,走到皇帝榻边,有些迷茫地看着皇帝:“陛下……”   “打开看看。”   颜芷依言照做,随着卷轴的缓缓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祥云瑞鹤的图案,绣工精美,富丽堂皇,在这金黄色的绸布上面,写着规规整整的字——   这竟是立后诏书!   颜芷面色僵住,她看着那些黑字,惊得好久都回不过神。   良久,她才动了动唇:“陛、陛下……”   皇帝问:“喜欢么?”   颜芷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不合理呀!虽说早就猜到皇帝要立后,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人选会是她啊!不管是论家世,还是论资历,都轮不上她!颜芷想想后宫中那些妃嫔,基本上都比她年龄大,皇帝竟跳过那么多家境好资历佳的后妃,来立她为皇后,颜芷都能想到那荒唐、凌乱的场面了。   颜芷并不明白:“臣妾……臣妾有些惊讶。”   皇帝微微含笑,到这会儿了,也与她透露一些实话:“届时立后大典会在玄天台进行,在此之前,你跟着裴仙姑好好学习,有些该是皇后要注意的礼仪,千万不能搞砸。”   颜芷心神不宁地点头:“是。”   “时间定在腊月,你仔细准备,这段时间,就不要去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了。”   颜芷意识到皇帝应该不喜欢她和赵司宝走得太近,恭声应道:“是。”   皇帝顿了顿,说:“还包括皇太孙。”   颜芷一愣,诧异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没跟她解释。他只是想起来之前皇太孙与自己争吵,一定要阻止自己立后的事。他不希望颜芷乱跑,碰见什么人,被有心之人算计,从而破坏他的立后大计。   颜芷也想起了那件事。不过她自入宫以来,跟皇太孙连话都没说上过一句,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正眼看过皇太孙,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那皇帝的担心,就完全是多余的。   她又温声应了。   与颜芷把事情交代得差不多,皇帝心情好了些。他暂时懒得理会颜芷与什么女官关系亲近的事,左右现在还不到时候,等立后大典那日,他自会把她身边伺候过的人一一换掉。   颜芷服侍皇帝喝了药,玉景真人又来了,她便只好暂时退出寝殿,前往偏殿休息。   偏殿内静悄悄的,殿中一角燃着香料,闻起来就让人觉得犯困。颜芷并不想睡觉,她难得空闲,便屏退宫人,坐在桌案前,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字。   玄天台。   皇后。   玉景真人。   到底是为什么要立她为后呢……   颜芷托着下巴,皱眉仔细思索着。她想起江贵妃,想起裴仙姑,想起皇贵妃……   她抬了抬手指,再次沾取少量茶水,在“皇后”的旁边缓缓写下“江”字。   “看来夫人已经见过那道立后诏书了。”   颜芷刚落了两笔,就冷不丁听见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悚然一惊,指尖轻颤了颤,往后看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江霁!他怎么会在这里的?   萧烨眼眸微垂,望向她惊惶的神色。   颜芷下意识地伸手胡乱在桌上擦拭几下,把字迹消去,强自镇定道:“江公公,你何时进来的?”   萧烨道:“在你之前。”   颜芷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不禁握住了拳头。   那个把自己引到偏殿休息的宦官,不会不知道这里面有人吧?   她脸色不太好看,蹭地一下站起身道:“你说过不会再纠缠于我。”   这又算什么?   萧烨眉梢微挑,往后退了几步,撩袍坐在另一张椅上,屈指在案上轻敲:“夫人这话说得可笑,明明是我先进来,你在之后。你进门不看看这屋中有没有人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倒打一耙,说我纠缠于你?” 第28章 . 算计 萧烨箍住了她的腰。   颜芷一噎,面颊染上微红,她看看萧烨手边,竟然还真有一杯饮了一半的茶,显然是早就坐在这里了。只是这个位置有些不起眼,不远处还有一扇屏风,颜芷进门的时候,视线被屏风挡住了。   但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薄怒道:“那公公留在此处吧,我这就出去。”   说完她抬步要走,萧烨也毫无反应,只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颜芷却停顿片刻,想起一开始时萧烨说的话,问道:“公公说诏书的事……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立后的事实在是太让她费解了,她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萧烨嗤笑一声,没回答她。   他只是觉得好笑,这女人惯来对他没什么好态度,这会儿要打听事了,才好好与他说话。   萧烨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夫人不是说要出去么?怎么不走了?”   “我……”颜芷脸颊涨红,不觉语气就软和下来,一手扶着桌案道,“是我的错,我刚刚误会你了。江公公心胸广阔,就不要与我计较了。”   萧烨听着她张口就来的讨好话,一时胸中更是升起些燥郁之气。瞧她说的多顺嘴,是不是没少跟别人说?比如,他的皇祖父?   萧烨眸色淡淡,挨着玉扳指摩挲了半晌,才勉强嗯了一声:“夫人想问什么,问吧。”   颜芷松口气,复又在椅子上坐下,开口道:“我听公公刚刚提到立后诏书……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萧烨撩起眼帘看她,一时没回答,那眼神直把颜芷看得发虚。   “不是什么好事,”萧烨言简意赅,“夫人能避就避吧。”   颜芷心里咯噔一下,心道难怪她觉得不对劲,可是……   “公公可否再说得详尽些?”颜芷困意袭来,忍不住以袖掩面,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复又诚恳问道,“诏书都拟好了,我又怎么避呢?”   -   寝殿之内,玉景真人正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为皇帝讲道。   钱远入内,往香炉中添了些安神静气的香料,又静悄悄地退出大殿。   出门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小内官看着钱远,向他使了个眼色。   钱远走过去,眯眼看向偏殿的方向,压着嗓子问:“都进去了?”   小内官道:“奴婢亲眼所见,都进去了。”   钱远扯了扯脸上的横肉,轻笑一声:“行,咱家知道了,下去领赏吧。”   小内官面上一喜,忙不迭哈腰谢恩,乐颠颠地退下了。   -   玄天台的事仍在调查之中,萧烨对皇帝的目的不是很清楚。这会儿颜芷问起,他也只能大概提醒她一下,至于更详尽的,他确实答不上来。   颜芷看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是在记恨自己之前态度不好的事,她只好抿了抿唇角:“还请公公告知……”   “诏书尚未下发,便做不得数。”萧烨只回答她后一个问题,“当前这段时间,夫人只需拖延即可。”   颜芷不解:“拖延?”   萧烨又转了一圈手上的扳指。   颜芷想了片刻,突然就明白了。   皇帝之前告诉过她,等她跟裴仙姑学成之时,就送她一份大礼。那时候她还期待这份大礼会是什么,现在看来,原来就是那封立后诏书!   刚刚颜芷在寝殿与皇帝说话时,皇帝也叮嘱过她,让她跟裴仙姑好好学习,听那个意思就是为了立后大典做准备了。   皇帝要求她与江贵妃绝对地相像,如果不像,他是不会立她为后的……   所以如果她要拖延诏书下发的时间,只需要在接下来这段日子,故意拖延跟裴仙姑学习的进度即可!   颜芷懂了,目光便清明几分,真诚向萧烨道谢:“多谢江公公,我知道了。”   萧烨嗯一声,随手端起案上杯盏,凑到唇边轻抿一口。然而下一刻,他面色却突地变了。   只因他感觉到不对劲,这偏殿中本就闷得慌,香料就足够让人犯困了,而他饮了这茶水,竟觉得身体都燥热起来,有什么冲动的难耐之感,从四肢疯狂地涌向一个地方,让他皱起了眉头。   茶水……有问题。   颜芷好奇地看着他:“江公公,你怎么了?”   萧烨手中紧握杯盏,薄唇紧抿,他面色冷肃,并未回答颜芷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想平复那汹涌而来的燥意。   颜芷回头望向自己桌上的杯盏,她是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没喝,都被她沾着在桌上写字了。   这会儿她奇怪地端起杯盏,凑到鼻尖嗅了嗅:“这茶不好喝吗?”   “别碰!”萧烨陡然厉声,把颜芷吓了一跳,端着瓷杯的手腕一抖,茶水就在衣服上泼了半杯。   颜芷慌乱地把杯盏放回到桌上,掏出手帕擦了擦衣服。   秋天的衣服穿得还没有那么厚,水渍很快渗透布料,贴在了颜芷的皮肤上,凉得她一个哆嗦,刚刚进偏殿之后所升起的困意也消散了一大半。   她得换衣服了。   颜芷站起身,朝萧烨走了两步:“江公公,你……”   萧烨突然伸手,拽住颜芷的手腕,一个用力,颜芷就踉跄着往前,跌在了他的怀里。   萧烨箍住了她的腰。   他气息不稳,被那茶水刺激得只想靠近她,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在梦中经常见到的片段,控制不住地低头,靠近了她的耳廓。   颜芷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了,她愣了一瞬,面上便猛然涨红起来,挣扎几下:“你这是做什么!”   不敢被外面人听见,颜芷只能压低声音。   萧烨低伏在她耳边,温热吐息:“我……”   他想抱抱她。   他还想亲吻她,想和她紧紧贴着,像梦中那样亲密。可他现在还不能,那就只抱一会儿就好了。   颜芷耳廓被他烫住,一时忍不住一个哆嗦。   这会儿她似乎也懂了:“是不是你喝的茶有问题?有人要害我——”   颜芷开始慌了,怪不得她进来时,江霁也在这里。可是诬蔑她与一个太监有染,又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他不是个太监吗?怎么这种茶水也能对他起作用呢?   -   皇贵妃乘坐步辇,来到乾元殿外。   她年纪也不小了,皇帝体恤她,本来没让她侍疾。但毕竟帝妃这么多年的情分,皇贵妃掌着后宫那么多年,一直深受皇帝尊敬爱重,她便仍每日下午,挑个时间来乾元殿看望皇帝,伺候一番皇帝的起居。   皇贵妃走到寝殿外,钱远笑着迎上去,道:“皇贵妃娘娘稍候,现下玉景真人还在里头,恐怕要等一会儿。”   皇贵妃含笑点头:“无妨,我先去偏殿等着。听说今日荣国夫人也在,我好久没见她了,正好与她说说话。 ”   钱远便恭恭敬敬地把皇贵妃往偏殿引。   “荣国夫人也在偏殿歇息呢。”   说着,钱远示意一个小内官推开了房门。 第29章 . 做法(一更) 抱着她发疯时,给她弄乱……   颜芷躺在矮榻上, 身上盖了一条小薄毯。   她闭着眼睛,等听到动静,皇贵妃走到近前,才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睁开惺忪的睡眼, 茫然地看向皇贵妃。   “皇贵妃娘娘, ”颜芷唤她一句, 坐起了身,“您怎么来了?”   皇贵妃环视殿内, 没发现第二个人待过的痕迹,目中顿时划过一抹厉色,瞥眼看向钱远。   钱远亦是心惊, 不知道哪里出错,消息竟有误了。   皇贵妃望向颜芷,如常般温和地笑了笑:“我来看望陛下,听钱远说你在偏殿休息,便先来看看你。”   她望向颜芷薄毯下有些凌乱的衣襟,眸色探究。   颜芷顺着低头看了看,衣领乱糟糟的, 定是方才那江公公抱着她发疯时,给她弄乱了。   颜芷心里恨恨,面上却笑着道:“臣妾方才进了偏殿, 觉得有些累, 便在这里睡下。看来得让书圆过来给我梳头, 整理一下仪容了。”   皇贵妃颔首,打趣她一句:“你倒是悠闲。”   两人坐在偏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而宫道上, 萧烨大步向前,王盛小跑着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   “殿、殿下……”王盛追上去,哭丧着脸,“您好歹等等奴婢。”   他不理解,为什么原本太孙殿下好好地在偏殿里待着,突然就从窗户上跳出来,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乾元殿。   萧烨拳头紧握,目视前方,面色紧绷。王盛悄悄觑一眼太孙殿下些微泛红的耳垂和下巴,试探着问:“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萧烨眉头皱得更紧了。   出来之后,没了偏殿那腻人的香料,又被冷风一吹,他神志清醒几分,但身上依然难受。此时他根本懒得理会王盛的问题,只紧抿着唇,脚下的步子越发快速,想早些回到东宫,等药效过去。   祝清川来东宫求见的时候,就看见紧闭的房门,和守在殿外,神色愁苦的王盛。   “怎么回事?”祝清川一脸惊讶。   王盛道:“殿下从乾元殿回来就身体不适,已经在房中待了半个多时辰了,谁也不让进。”   祝清川顿时蹙眉:“请太医了吗?”   王盛摇摇头。他回头看看紧闭的殿门,又凑近祝清川,小声说:“世子待会儿别多问,奴婢瞧着殿下心情不太好。”   祝清川一愣,狐疑地扫他一眼,点头嗯一声。   又过了会儿,房门开了。   萧烨换上一身银灰色圆领袍,做日常打扮,穿戴整齐,面色如常地站在房门处。   他目光微动,看见立在前面的祝清川,淡淡道:“进来吧。”   祝清川连忙抬步入内,看萧烨走到书案前坐下,他也跟上去,递过来一张折起来的纸。   “殿下,玄天台刚开始建造时,玉景真人给它写了一份批词。”祝清川说,“原版还在玄天台下的静室里放着,这是我让人偷偷抄来的。”   萧烨伸手接过,展开扫了一眼,神色凝重。   祝清川道:“这玄天台,根本就不是为了登高之用,而是为了做法事的。可是陛下要做法事,为什么要拿荣国夫人做借口?”   天下莫不以为,皇帝是因为宠爱荣国夫人,才要为她修筑高台,以登高望远,俯瞰皇城。为此,有些激愤正派的文人,已经写了许多讽刺谩骂的诗文了。   萧烨沉默片刻,道:“皇祖父意欲立荣国夫人为后,而立后大典,就定在玄天台。”   祝清川不由瞠目:“立后?这、这……”   萧烨心中已大致有数。他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而问祝清川:“钱远在宫外的宅子,你知道在哪儿么?”   祝清川想了想:“似乎是在出右安门往东,长平街那一带。”   萧烨把批词放到案上,说:“先从他开始如何?”   祝清川一惊,随即意识到萧烨的意思。   几个月前,他们从荆州办案回来,明明收集了许多阉党的罪证,最后却因皇帝亲信李玉韬,其中诸多利益牵扯,只能压下不提。当时萧烨说,对付他们,已经不能用阳谋了。   现在皇太孙说要先从钱远开始……   祝清川思索片刻,道:“那钱远最得李玉韬看重,手底下管着内宫数千名太监宫女,若能除掉他,也算是砍掉了李玉韬的一只臂膀。”   萧烨嗯一声:“你去安排,做干净点。”   今日发生在乾元殿偏殿的事,并不难猜。他素日与荣国夫人相见,身边只有王盛几个亲信之人,而荣国夫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一直把他当做御马监的宦官。那这宫城之中,知道皇太孙与荣国夫人过往的人,就只剩下了钱远。   敢算计到他头上,还是用这等龌龊手段,萧烨不会再忍。   -   颜芷从乾元殿回来,心情非常低落地去找赵苏叶。   赵苏叶伤势已经好多了,能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颜芷闷闷不乐的模样,忍不住笑她:“你怎么了这是?”   颜芷坐到榻边,手臂一身,向前抱住赵苏叶的腰,委屈地说:“我被人算计了。”   赵苏叶一怔:“怎么算计的?”   颜芷却不方便与她说那么清楚,她只是与赵苏叶倒苦水:“我原先以为的好人,原来不是,她要害我!”   当时那个江霁跳窗走了,偏殿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听着殿外传来的脚步声,非常恐慌,只能赶紧把自己塞到薄毯里,躺在矮榻上装睡。后来看到进来的是皇贵妃与钱远,她整个人都惊住了!   怎么会是皇贵妃?   也是,皇帝还在病榻上起不来身,皇贵妃如今代理后宫,如果说要“捉奸”,以此来定她个秽乱宫闱的罪的话,的确是皇贵妃娘娘最合适。   可她根本不是故意在偏殿与那个江霁私会的,甚至江霁中了药,也是被人算计,有意促成。   颜芷觉得,这八成与推门进来的皇贵妃与钱远脱不了干系。   她前几天才得罪钱远,他这么干也就罢了。可皇贵妃……   颜芷非常难过,她一直以为皇贵妃是真的喜欢她,与她亲近的。这大半年来,她常常去长乐宫找皇贵妃娘娘说话,心里把她当做慈祥和蔼的长辈。   赵苏叶轻叹一声,也不追问颜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当长个教训,以后与人相处,多防备些。”   颜芷吸吸鼻子,闷声应了。   她抬起头坐正,想起来问赵苏叶:“赵姐姐,你今日觉得如何?身子可好些了吗?”   赵苏叶点头道:“好多了,约莫再歇两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颜芷说:“那你也别出门,这段时间就一直在瑶华宫待着吧,我怕那钱远不甘心,再对付你。”   万一来一群太监,宫道上把赵苏叶劫走,对她做什么,那麻烦可就大了。   赵苏叶自然是应下,她想起什么,叮嘱颜芷说:“前几天我曾听到钱公公跟人说话,说的似乎是你的事,阿芷,他们似乎要对你下手。”   这几日她病得厉害,险些把这事儿忘了,刚刚颜芷提起钱远,她才又猛然想起来。   颜芷一懵,问:“怎么说的?”   赵苏叶凝神细想片刻,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听见他们说,你……你活不了多久了。”   颜芷面色一滞。   可是赵苏叶所说的时间点,她还没有得罪钱远,为什么那时候钱远就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   皇贵妃走出乾元殿,侧目斜了一眼立在廊下的殷王,殷王会意,立时跟了上来。   “母妃。”   “今日棋差一着,非但没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了。”皇贵妃眉心轻皱,低声说道。   “但儿臣问过了,”殷王扶住皇贵妃的手臂,同样压低声音,“今日他二人确实先后进入偏殿,至少在殿中待了两刻钟的功夫。”   皇贵妃想起看到荣国夫人时,她衣裳凌乱的模样,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对,两刻钟的功夫,要做什么事也能做了,他们的关系绝不简单。”   殷王笑了笑:“所以咱们只需耐心等待,终有再次抓住他们把柄的一天。届时那所谓的立后一事,就只能搁置了,再没人能越到母妃您的头上。”   皇贵妃扫他一眼,神情颇有些无所谓:“其实我不在乎这个。立后?真当陛下要立的是她荣国夫人不成?你没听九千岁说么,等到玄天台上做法祭天,一番招魂祷告下来,陛下要的是货真价实的江贵妃。至于颜氏?反正她也是要死的,届时烈火焚烧,她能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一侧的廊柱后,站在那里听完全程的颜芷脸色煞白。 第30章 . 祭天(二更) 就说我有要事,想见江公……   颜芷跌跌撞撞, 从回廊旁的小道穿过,步下石阶时,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书圆瞧见她这副模样出来,连忙迎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夫人, 您怎么了?”   颜芷摇摇头, 紧紧地抓住了书圆的手, 嘴唇哆嗦道:“回宫……快回宫!”   书圆心里咯噔一声, 意识到是发生什么事了,当下不再多话, 只搀扶着看起来状态非常不好的荣国夫人,快步往瑶华宫的方向去。   颜芷脸上血色尽失,失魂落魄。   她没想到, 她只是想去乾元殿求见皇帝,再试探一下皇帝对她的态度,却教她意外从皇贵妃与殷王的口中,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她所得到的身份、地位、宠爱、珍宝……终究都是假的,只是用来迷惑她眼睛的浮云,她受不起, 并将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偿还回去。   可是……凭什么啊?!   只因为她与那江贵妃容貌过于相似,她就要被那□□宦选中,远离父母亲人, 来到这吃人的皇宫么?   只因她生了这样一张脸, 所以她就要努力满足皇帝的幻象, 逼迫自己去模仿一个死人,力求无限贴近皇帝心中完美的贵妃吗?   模仿还不够,皇帝想让她死。   颜芷不信那所谓的招魂之术, 那殷王、皇贵妃,乃至于九千岁、钱远,又真的相信吗?   只有昏庸的老皇帝!他失去爱妃,执念成魔,找了这么多替身还不够,竟还听信那道士荒唐之言,妄想逆天改命,起死回生!   可他年轻时造下的那些孽,他对江贵妃的亏欠愧疚,为什么要用她的命来祭奠?   颜芷一路快走,等回到瑶华宫时,书圆发现她的眼眶都红了。   “夫人……”书圆懦懦开口,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但颜芷摇了摇头,她不敢把听到的事冒然说给书圆听,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想静一静。   “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颜芷哑声说,“你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   书圆担忧地看着她,温声应了句是。   颜芷把自己关在了寝殿内。她趴在床榻上,用被子蒙着头,闷闷地想自己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经历的一切。   怎么办呢?皇帝、九千岁、皇贵妃、殷王……这些有权有势的人,都想让她死,没有人可以救她,她一个没有身家背景的人,所得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来自于皇帝的恩赐。那玄天台从她刚入宫时就开始修建,也就是说,皇帝在最初,就是奔着要她的命来的……她连谈判的筹码都没有。   颜芷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便从眼眶里汹涌而出,滴落在枕头上,很快就将上面绣着的海棠花打湿了,显得原本的娇嫩花瓣,颜色更加鲜艳。   她想起远在扬州的父母亲人,想起之前与兄长的来往信件……当初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就足够让他们痛苦了。若是让他们知道她在宫中即将面临什么,又该是怎样的悲痛?   颜芷低声抽泣着,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伸手在床板下面摸了摸。   她摸到了那封哥哥给她寄来的信件。   她把信打开,看到哥哥说要参加今年的秋闱,若能中举,明年春天就能来望京与她团聚……   颜芷泪流得更凶了,立后大典定在腊月,她哪里还能活得到明年……   “夫人。”   殿外响起了书圆的敲门声。   颜芷连忙擦擦眼泪,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裴仙姑请您到书房去,说是要把上午落下的篇目讲完。”   颜芷胸口一窒,差点忍不住心头翻涌上来的怒火。   她现在只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诗集、字帖烧了!她一点都看不进去书,她不想再做江贵妃的替身,甚至连她素日里钟爱的绿腰舞她都不想跳了!   ……可她不能任性。   颜芷甚至清醒地意识到,现在她能做的,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按部就班地跟随皇帝的安排,学他想让自己学的一切。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恐怕她会死得更快。   半晌,颜芷对着门外的书圆道:“等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书圆恭声应诺。   颜芷把哥哥的信件叠好,收回到信封里,然后又俯身下去,把它放到床板下面,收回手的时候,却不防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掉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颜芷一怔,顶着一双未干的泪眼往地上望去。   然后她看到了一块腰牌,和上面阴刻的“霁”字。   -   裴仙姑在书房等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才看到荣国夫人姗姗来迟。   “夫人这几日上课颇有些敷衍,照这样下去,你我何时才能完成陛下的嘱托?”   裴仙姑虽然面相瞧着严肃冷酷了一些,但平日里对颜芷还算和颜悦色,哪怕颜芷犯错,也不会过于苛责。可现在,她眉头紧皱,面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悦,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颜芷神色平静地低下头,屈膝朝裴仙姑行礼道歉:“裴仙姑见谅,实在是我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之后不会再这样了。”   裴仙姑打量她一眼,本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发现她眼睛似乎有些红肿,虽然面上用脂粉遮过一遍,但仍带着些憔悴。裴仙姑缓和了一下面色,颔首道:“开始吧。”   -   颜芷跟着裴仙姑学完剩下的篇目,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还没用过晚膳,问了书圆说赵苏叶那边刚送了晚饭,她便去厢房找赵苏叶去了。   赵苏叶看见她这时候过来,愣了一下。   颜芷直接在她旁边搬了个凳子坐下,两手托着下巴,闷闷道:“我来找你蹭饭。”   赵苏叶忍俊不禁:“我这吃食可比不得你堂堂国夫人的,只怕你觉得简陋。”   虽然颜芷叮嘱过瑶华宫的宫人好好照顾赵苏叶,但那案几上放着的,也只有简单的四菜一汤而已。   颜芷现在听到她说自己是什么“国夫人”,心里就烦得慌。她摆摆手:“别说话,先用晚膳,吃完再说。”   赵苏叶诧异地看她一眼:“怎么了?有心事?”   颜芷摇摇头。   赵苏叶也不追问。宫人又来添了副碗筷,颜芷便闷头吃了起来。   旁人心情不好时,惯常是吃不下东西的。颜芷这会儿却相反,赵苏叶几乎没吃几口,桌子上的菜全被颜芷夹进了碗里。她双目无神,口中只知僵硬地咀嚼着,就仿佛那唇齿之间不是饭菜,而是想害她的仇人。   不一会儿,两人就用完了晚膳。   宫人上前把案几收拾干净,又扶着赵苏叶坐回床榻上。她拉着薄被盖住身体,等宫人都退下了,才侧目看向颜芷,轻柔地笑了笑:“现在可以说,你遇到什么事了吧?”   颜芷看赵苏叶一眼,又垂下目光,难以启齿地说:“我知道钱远说的,我‘活不了太久’,是什么意思了。”   赵苏叶微怔,神色凝重起来:“什么意思?”   “陛下沉迷修道,他听信玉景真人,要拿我做法祭天,给另一个人招魂。”   赵苏叶并不知晓关于江贵妃的隐秘之事,因此颜芷并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她握住赵苏叶的手,眼神中带了一丝惧意:“时间就定在腊月,赵姐姐,我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   赵苏叶一惊,忙问:“你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可属实?”   颜芷道:“这是我今日去乾元殿的时候,从皇贵妃娘娘与殷王那里偷听来的……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应该是真的。”   皇帝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他的恩宠一直都浮于表面,甚至当她表现出不符合他心中完美贵妃的模样时,他还会生气。   如此多的细节组合起来,颜芷没理由怀疑皇贵妃的话是假的。   颜芷苦涩一笑:“赵姐姐,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宫去吧,你只是个宫女,待在瑶华宫,还有可能被我牵连。”   “你在说什么!”赵苏叶反握住颜芷的手,“这次还多亏了你救我,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走?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能有转机呢?”   颜芷心中悲痛,倒不想做这种无意义的畅想。她想了想,问:“你之前帮我往扬州送信的时候,是怎么送的?找了谁帮忙?我还想再给家中寄一封信。”   如果她真的活不过腊月,那她至少要跟家里人告别,想办法往家中送些珠宝金银,也不算白费了她这条祭天的命。   赵苏叶听了,愈发心疼起来:“尚服局有个宫女名唤金兰的,她与广渠门的一个侍卫是熟识,平日里有什么出宫采买的活儿,也都是交给她。你若是想找她送信,只需……”   赵苏叶把过程一五一十地讲给颜芷听,颜芷一一记下,颔首道:“多谢赵姐姐。”   赵苏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轻叹一声:“跟我还客气什么,之后有需要帮忙的,也只管告诉我。我只盼着你千万别想不开,船到桥头自然直,总归有办法的。”   颜芷忍住心头泛起的酸涩之意,连连点头。   她与赵苏叶分别,出了厢房的门,看一眼立在旁侧的书圆,抬步往寝殿走。   书圆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等她在床前停下,才伸着脑袋,打量了颜芷一番。   “夫人今晚瞧着有些不对劲……”书圆小声试探。   颜芷没吭声,她弯下腰,从床板下摸出来那枚铁制的腰牌,然后转身,递给了书圆。   “帮我送去御马监,”颜芷牙齿轻颤,面色发白,“就说我有要事,想见江公公一面……” 第31章 . 约见(三更) 伸手抚上了她轻轻颤抖的……   书圆怀里揣着腰牌, 在宫道上艰难行走。   今儿风大,秋日里天气又凉,风刮在耳边呼呼地叫,冷得跟冰刀一样, 把书圆的耳朵都刮红了。   她两手抱臂, 环在胸前, 抬腿一步一步地往御马监的方向走。   冷不丁却听见后面传来人声。   “站住。”   书圆脊背一僵, 转过身去。叫住她的人,赫然就是钱远。   钱远走上前来, 随意地看一眼书圆,背过手问:“这么大的风,你干什么去?”   书圆道:“奴婢给荣国夫人办差……”   钱远盯着她, 抬了抬下巴:“怀里揣的什么?拿出来看看。”   书圆应声,顶着钱远直勾勾的目光,用一只手臂挡着,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那枚腰牌。   \"是去找皇太孙?\"钱远看见那腰牌上的字,诡异地笑了一下,又把腰牌扔给书圆。   皇太孙表字霁之,在民间时更是以“江霁”的身份行走, 他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去吧,”钱远闲闲道,“有什么新进展, 记得及时告诉咱家。”   书圆低首,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恭声应诺。   钱远看着书圆走远,转身往出宫的方向走。   他今日不当值,可以回去到宫外的宅子里休息。   他在望京城有三处住宅, 不过长住的是长平街的那一座。宅中除了养着他六十多岁的老母,还养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妾室。   不过那两个妾室跟他多年,他早就没了新鲜感,因此才更喜欢在宫女中物色合适人选,给他做对食。   这般想着,钱远难免又想起赵苏叶。其实他对她还没那么快腻掉,如果不是荣国夫人横插一手的话,说不定他今天就不回宅子,还是找赵苏叶快活去了。   钱远眯了眯眼,身边带着十几个护卫,乘坐马车出宫,往家宅去。   却刚进了一条小巷,就从旁侧飞出来一只羽剑,直直地朝钱远乘坐的马车射了过来!   锵地一声,铁质的箭头擦着钱远的耳廓飞过,插到马车壁上,力道之大,入木三分,以至于钱远偏过头看去时,箭尾还在轻轻颤动。   钱远大惊失色,连忙高喊来人,转瞬间,马车外就响起了兵器交错的铿锵声,钱远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   谁?!谁刺杀他?!   -   颜芷心神不宁地跟着裴仙姑看了半日的书,等到中午书圆回来,她连忙遣退宫人,急切相问:“你可见到人了?”   书圆摇了摇头:“奴婢只是把那个腰牌拿给了安才忠安公公,安公公说上头若有吩咐,会遣人来告知奴婢的。”   颜芷闻言,有些失望。   她以为书圆是江霁的人,应该有些自己的渠道去联系,不至于要通过御马监的安才忠,却没想到还是这么麻烦。   书圆试探问:“发生了什么,夫人怎会这般急切要见江公公?”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之前的时候,她几次三番想撺掇二人见面,荣国夫人都不肯,对皇太孙避之不及呢。   颜芷不会在这时候就与书圆说实话,她得见到江霁,问些事确定一番再说。因此她只是抿了抿唇,略过了这个话题。   “等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你再告诉我吧。”   书圆温声应了。   颜芷按捺心绪,一如往常地跟着裴仙姑修习,努力忘掉刚刚得知真相时的恐惧,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此过了三日,书圆终于拿着一张字条来报说:“夫人,江公公传讯过来了!”   颜芷面色一喜,慌忙接过字条,长指动了两下,把字条摊开看去——   是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明日午时三刻,明光阁。   颜芷长呼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她两手捧着字条,把它贴在了胸口。   江霁肯见她了。他之前一直或多或少地暗示她江贵妃、诏书的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那钱远竟带着皇贵妃来捉他们二人的“奸”,是否说明他与钱远一系是不合的?他给自己留腰牌,让她去找他,是不是意味着他愿意出手帮她?   颜芷脑中混沌的一片,但她整颗心都轻快了一些,仿佛在绝望中看见曙光。   不管那江霁想要什么,有什么目的,她都得去试一试。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   秋夜寂寂,颜芷结束在裴仙姑那边一天的修习,往厢房去找赵苏叶。   赵苏叶原本都睡下了,硬是被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让看看她那一身打扮好不好。   赵苏叶狐疑问她:“你这是要去见谁?”   颜芷摇了摇头,只道:“你就说,我穿昨日那身妃红的好看,还是现在这身淡紫的好看?”   “昨日那身艳丽,今日这身柔婉,都好看。”赵苏叶摸了摸下巴,“看你喜欢。”   颜芷撇了撇嘴。   这么说她要怎么选?她又不好意思问书圆,免得书圆再跟江公公那边透露出去,怪丢人的。   “如果是一个有权有势的……”颜芷停顿了一下,问,“会喜欢什么样的?”   赵苏叶接话:“有权有势的什么?宦官?”   颜芷立时抬头,否认道:“不是,我就随便一问。”   赵姐姐伤才好了几天,她不想提起任何宦官,勾起那些伤心事。   赵苏叶嗤地一声,不在意地笑了:“是就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过去那些时日,我就当被狗咬了,还真当我多在乎不成?你想问钱远什么,都随便问,没什么不能提的。倒是你,什么有权有势的宦官?你也遇到了?”   颜芷面色窘迫,抬目觑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是真的不在意的模样,才稍稍放下心。   她点点头道:“是有个宦官……我想去试试看,看他会不会帮我。”   赵苏叶蹙眉:“那些太监大多心理扭曲,他要帮你,定是要你付出代价的,你可想好了?”   颜芷想起赵苏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顿时也是一个哆嗦。   但那江公公……书圆说他为人正派,应该不至于吧?那日在乾元殿偏殿,他虽中了药物,却也没有更过分的举动,看起来还算是克制守礼。   更何况,他长得还挺好看,起码比钱远之流顺眼多了。颜芷觉着,只要他没有什么折磨人的癖好,那就是跟他亲亲抱抱,似乎也不讨厌。   反正他是个太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最后一步。   “就是试一试吧,”颜芷神色哀苦,“如果发现不对,那我趁早抽身,去想别的办法。”   赵苏叶不放心道:“你小心些。”   颜芷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问赵苏叶:“赵姐姐,宦官也会中那种药么?”   “中什么药?”   颜芷面色微红,低声道:“就是那种让人冲动、神志不清的药。”   赵苏叶原本听她说的隐晦,还不明白,但结合她涨红的面色,瞬间就懂了。   “当然会,”赵苏叶说,“那药乱的是人的意志,该有的反应都会有,只是太监么……身上到底缺点什么,没能力罢了。”   颜芷恍然大悟。   -   次日午时,颜芷趁着午休的功夫,避人耳目,带着书圆往明光阁去。   算上来回的消耗,她能见江公公的时间,统共也只有两刻钟。   颜芷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把自己要问的问题过了一遍,想着等一会儿见到了人,就直奔主题。   希望那江公公不要为难她。   主仆二人快步走着,到了明光阁外,果然看见周遭一片寂静,连个守卫都没有,显然是被人提前清场了的。   颜芷有些放心,提起裙摆就走入室内。   江公公却还没有来。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颜芷并不着急,她在屋里找了个椅子,舒服地坐下了,一边还有闲情逸致欣赏一下房中的布置摆设。   这是个暖阁,外面有一片梅林,每到冬天的时候,这里的人就会比较多,赏梅时累了冷了,便到这暖阁中休息。   此时还不到季节,因此附近都比较冷清。   颜芷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站起身走动,她看看暖阁中摆放的花瓶、香炉,又看看两把交椅后面竖立的屏风。如此这般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江公公竟还没到。   颜芷有些慌乱,她问书圆:“你确定信是江公公传来的么?为什么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他还未到来?”   书圆笃定道:“奴婢确信,绝不会有错的。”   “那现在怎么回事?”颜芷在屋中走来走去,“我一会儿就要回瑶华宫听裴仙姑的授课,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书圆面上也有些茫然,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颜芷却突然想到什么:“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扑空,给她下马威,戏弄她,好让她知道,她之前对他诸般冷脸,错得有多离谱?   书圆脸色白了一白:“夫人……”   她同样不明白,难道真的是太孙殿下故意的?   颜芷站在窗边,推开一角看去。外面空荡荡的,景致萧条,连一个人都没有。她一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好似被戏耍的猴儿,暗处指不定就有江霁的人在看热闹。   江霁不愿意帮她,那她还能去求谁?   她在这宫中,连一个能想到的、有能力并愿意帮她的人都没有了。   颜芷突然有些崩溃,她转身坐回到椅子上,捂着脸呜咽起来。   正这时,房门开了。   萧烨目光一扫,看见坐在椅上,低头啜泣的美人,和她身侧侍立的宫女。   萧烨眉心微蹙,大步朝颜芷走了过来。   “我有些事路上耽搁了,你怎么就哭上了?”   萧烨与她解释一句,犹豫片刻,伸手抚上了她轻轻颤抖的肩头。 第32章 . 小轿 今夜戌时,我派人去瑶华宫接你。……   颜芷哭得正伤心着, 根本没听见动静。   直到萧烨的手触上她的肩头,她才猛然发觉,身体僵了一下,抬头朝他看去。   只见他低垂着眉目, 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无波无澜, 面上一派平和, 虽没有她预想的嘲弄、轻蔑,但瞧着也还是很冷漠。   颜芷视线哭得有些模糊, 不由眨了下眼,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为了赴约而精心打扮的妆容, 恐怕都被她哭花了!   颜芷没留神刚刚萧烨到底说了什么,她这会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他来了,那她一定要抓住机会。   转瞬之间,颜芷大着胆子,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抱住了身前人的腰。   萧烨身形一僵, 扶在她肩上的手垂落了。   他腰间束着玉带,冰冰凉凉的,贴在了颜芷的下巴上, 激得她忍不住一个哆嗦。但她没有退缩, 两只手臂用力地抱着他, 牢牢箍紧。   书圆见状,默默退出房门。   “江公公……”   颜芷低声唤他,话刚出口, 又簌簌落下泪来。   反正妆已经哭花了,那她索性继续下去,美人垂泪,看他会不会心疼。   “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事……”颜芷小小地啜泣了一下,侧了侧脸,在他的衣袍上留下泪痕,“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泪水很快浸湿衣料,让萧烨腰腹之间也感觉到一丝凉意。他垂目看她,气息不觉加重几分。   这才几日的功夫,她对他的态度怎么就变了?   “你说什么事。”萧烨平着声调,语气如常地问她。   “玄天台……”颜芷想求他帮忙,自然是尽快表明来意,“陛下想立为皇后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对不对?”   她仰起脸,顶着一双含泪的眼看向他,黛眉轻蹙,瞧着满是哀苦。   萧烨对上她的目光,一时心中有些燥意:“你知道了。”   颜芷心里却咯噔一下。其实她来找江霁,虽说是来求他帮忙救她,但心中也存了一丝希望,盼着她听到的是假的,她根本就不用死。   颜芷脸上又淌下来几行泪:“那陛下……陛下想用我做法祭天,烈火焚烧,使招魂之术,让江贵妃得以新生,是不是?”   萧烨只是从玉景真人的批词中,大致推断出皇帝的打算,倒是与颜芷所言相差无几。   不过他顿了顿,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颜芷道:“我听见皇贵妃娘娘与殷王的对话了……”   她说着,见萧烨神色莫名,害怕他与这两人有什么关系,连忙说:“那日在乾元殿,往茶水中下药陷害你我的,就是他们两个!”   她抬头看着他,心中有些忐忑,抱着他腰身的手臂不知不觉松了一些。   萧烨嗯一声:“我知。”   话说了这许多,他大致也清楚,颜芷约他今日见面是为了什么了。   他看着颜芷些微凌乱的发髻,红肿的双眼,以及花掉的妆容上未干的泪痕,明白了她对他态度突然转变的原因。   颜芷被他盯得不自在,竟有种要被看穿的感觉,她连忙松开抱着萧烨的手,往椅子后面坐了坐,别过头说:“我入宫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见了许多人和事,谁知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些都不过是假的,镜花水月一般。我却要为着这虚伪的一切,付出我的生命。”   她说着,心中又是憋不住的委屈。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江公公……”颜芷看看他,又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这么多人里,你是唯一一个告诉我真相的了。”   颜芷目中含着一丝期盼,切切地望着他。   萧烨顿了一顿,撩袍在她身侧坐下。   颜芷便也跟着侧过身,两手向上,扒住了他的手臂。   她眼神实在灼热,萧烨不得不侧目望她:“所以你今日约我见面,是想让我救你。”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反正他本来也没打算任她去死。   萧烨语气笃定,声调平淡,却把颜芷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就摇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番话多是做戏。可摇头摇到一半,她又有些僵住,暗恼自己为什么要否认。   颜芷咬了咬下唇,只好补充道:“我自知从前对公公多有得罪,万万不敢为难公公……我只盼着、只盼着……”   她纠结嗫嚅了半天,把心一横:“到那时候,公公能递给我一杯毒酒,让我轻松点死,行吗?”   她纤细的指,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用力扯动,未染豆蔻的指尖渐渐泛白。   颜芷想,只要他肯答应,那真等到了那时候,他不会舍得她死的。   即使现在能舍得,那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也要让他舍不得。   -   书圆站在明光阁外等候。   屋中时不时传来隐约的啜泣声,伴随着两人的交谈,让她不敢细听。   她只是严格估算着时间,想着回到瑶华宫最快需要多久,荣国夫人收拾一番赶去书房见裴仙姑需要多久,到了极限时,书圆终于忍不住,给自己壮了壮胆,试探着唤一声:“夫人……咱们该回宫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离原计划要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超出好一会儿了。   书圆等待片刻,才听到里面传来荣国夫人沙哑的声音:“好。”   -   萧烨手中拿着一方素净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为颜芷擦脸。   颜芷微抬着头,双目紧闭,眼睫随着他触碰的动作轻颤。   她心中紧张,因为萧烨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请求。   他只是目色幽暗下去,沉默着掏出手帕,伸向了她的脸。   此时听到书圆在门外喊颜芷回去,萧烨才缓声道:“今夜戌时,我派人去瑶华宫接你。”   颜芷一怔,茫然地睁开眼睛。   萧烨收回丝帕,静默地盯着她。   颜芷连忙垂下眼睫,应一声:“好。”   萧烨点头:“走吧。”   颜芷便匆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发髻,快步走出房门。   书圆扶住她的胳膊,看她脸上明显是哭过的样子,担忧道:“夫人一会儿见了裴仙姑,可怎么说?”   颜芷意识到这一点,也是头疼。她之前上课时状态不好,就已经让裴仙姑起疑了,今日再顶着一张哭脸过去,万一让她发现什么,汇报给皇帝怎么办?   书圆给她出主意:“不然夫人一会儿直接称病告假好了,奴婢瞧着您这几日心情都不大好,好歹也歇一歇,让自己缓口气儿。”   颜芷摇摇头。   装病哪有那么容易,装伤还差不多……   这般一想,颜芷立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她与书圆匆匆赶回瑶华宫,到寝殿的时候,颜芷故意打碎了一个花瓶,把自己的右手掌心划破了。   书圆看她对自己这么下得去狠手,一时目瞪口呆。   到了时辰,裴仙姑再见到姗姗来迟的荣国夫人,就看见她手上缠了一圈纱布,眼眶通红通红的,说自己中午不小心把手划伤了。   裴仙姑神色莫名地往颜芷的手上扫了一圈,冷淡道:“看来夫人这两日是不能写字了,不过也无妨,有些东西,多加诵读即可,关键是要了然于心。”   颜芷连连点头,乖巧应是。   而且因着中午见了江公公,虽然没有得到他明确帮忙的答复,但到底是让她看到了一丝脱身的希望。因此她上课时,心间轻快,竟比前些天都认真许多。   裴仙姑原本对她积攒了多日的不满,倒是被消融些许。   -   月上枝头,在庭院内落下斑驳的影子。   书圆看着颜芷又开始在铜镜前比划衣服,不禁感到奇怪:“夫人,这么晚了,您要做什么?”   颜芷刚沐浴过,头发柔顺地披散在后背上,她挑出一身藕荷色的衣裙,侧目对书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过来帮我梳妆,等一会儿到了戌时,江公公会派人来接我。”   书圆震惊瞠目:“江公公?她来接夫人做什么?”   颜芷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兴许是继续说中午没说完的事情吧。”   她怎么也得磨着他松口,答应救她。她从前就是太不在乎皇帝宠她的因由,才让她直到最近,才发现那令人可怖的真相。这次,她一定要有足够的把握,确定他会帮她……   或许只有他的帮忙还不够,她还要思考另一个计划,为自己增加一条退路。   颜芷静立思索着,书圆面色开始变得奇怪:“那夫人可知……他要接您去哪儿么?”   而且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见面?   荣国夫人不知皇太孙的身份,书圆可是清楚的。今日在明光阁,荣国夫人竟主动伸手抱住皇太孙,就已经足够让她震惊。谁知道还没消化完,又得知夜里两人又要约见。   若是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颜芷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萧烨要接她去哪儿,她也并不在乎。为了抓住眼前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什么都可以做。   颜芷坐在了梳妆台前,目中是一片沉静:“来吧。”   -   夜深人静,一台小轿避人耳目,来到瑶华宫后门处。   颜芷在这里等了许久,终于看到眼熟的王盛。   “夫人,请。”王盛侧身,请颜芷上轿。   书圆抬步,想要跟上去,却被王盛笑着拦住了。   “干爹说,只有荣国夫人一个人去就可以。”   书圆咬住下唇,担心地看了颜芷一眼。   颜芷对她回了个安抚的眼神,跟着王盛,走到那两人抬的小轿面前,坐了上去。   王盛又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块长条状的黑布。   颜芷疑惑看他,目光落在那个黑布条上。   “这也是干爹交代的,”王盛躬身道,“还请夫人配合,遮住双眼。” 第33章 . 底线 我们是不是该就寝了?   颜芷眉目低垂, 从王盛手中接过那条黑布,将自己的眼睛蒙上了。   她想起赵苏叶说的,太监们大多心理扭曲,有些变态的癖好, 那大概这就是江公公的爱好之一吧。   颜芷的眼前陷入黑暗, 她往后坐了坐, 两手牢牢地抓握住了小轿的扶手, 然后听到王盛一句“起”,小轿便颤颤巍巍地晃着起来了。   颜芷什么都看不见, 其余感官就变得格外灵敏。她感受着深秋的冷风从耳边刮过,听着身旁内官们快步走动的脚步声,感觉到他们转了个弯, 走一段路,又转了几次,才终于停下了。   王盛走上前,伸出一条胳膊,让颜芷扶着他下轿。   颜芷摸索着步下小轿,往前走了几步。   “夫人,小心台阶。”   颜芷嗯一声, 眼前似乎有光亮透过黑布传过来,她抬头“望”了一会儿,搭着王盛的手步上石阶。   又走两步, 迈过一道门槛。   颜芷感觉到自己是进了什么室内, 王盛松开扶住她的手臂, 躬身往后退下,随着一声吱呀,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颜芷两只手在腹前交握, 原地静立。   既然没人跟她说要把布条取下来,她便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会儿,室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萧烨自屏风后转出,看到她亭亭玉立的身影,一时眸光幽暗,向她走去。   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臂伸出,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腕。   他想牵着她往内室去,但眸光往下一扫,落在她右手上时,却看到了上面缠绕的素白纱布。   萧烨眉心微动:“你的手怎么了?”   颜芷正紧张着,连呼吸都不敢放开,这会儿猛一听到他的问话,右手下意识就往后缩了缩。   ——只是手腕被萧烨紧握着,她并不能挣动分毫。   “不小心被碎掉的花瓶划伤了。”颜芷低声回答。   萧烨举起她的手腕,在烛光下打量片刻:“上过药了么?”   颜芷点点头:“来之前才换过纱布。”   萧烨问:“要多久换一次?”   颜芷不太明白他问这个是做什么,愣了一下答道:“太医说三四个时辰。”   萧烨嗯一声,握着她腕子的手轻一用力,带着她往内室去。   颜芷只能跟着他的步子走,但她看不见,行动起来难免受限,一不小心就踉跄一下,脑袋撞到了他的手臂上。   “江公公……”   萧烨侧目看她,停顿片刻,等她站稳,又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只是这次放慢了脚步。   颜芷被他领到内室,带到榻边,两人一同坐了下来。   到这会儿,萧烨才抬起手,绕过她的脑袋,把缠绕在她发髻后面的结轻轻打开。   颜芷眼睫颤了颤,内室光线昏暗,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自然而然地就睁开了眼。   然后她看到,白日里穿戴整齐的江霁,这会儿身上只穿了日常的袍衫,广袖宽大,头发竟也披散着,垂在后背与肩膀两侧,兴许是才沐浴过,那发尾有些潮意,身上也散发着好闻的清新气息。   她看向他,幽暗的烛光下,那平素透着些冷漠严肃的五官,竟也变得温和起来。   颜芷活这么大,除了自家兄长,还没见过别的男人这般打扮,虽然眼前之人也不过是个太监,但她一时竟觉得有些耳热。   这里显然是他的住处了,这大晚上的,他让人把自己接过来,又这幅打扮,是想做什么?   内室的气氛过于暧昧,颜芷不安地动了动,张口唤他:“江公公……”   “叫我霁之。”   萧烨把黑布条随手丢到一边,侧目看她。   一口一个公公的,他偶尔听听还能忍,一直叫真是受不了。   颜芷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一瞬,随即乖巧点头应道:“霁之。”   萧烨凝视着她:“你呢?”   颜芷一愣,抬起目光,不解地看着他。   萧烨停顿片刻,避开她的视线:“你叫什么?”   宫里人向来称呼她的封位。说来可笑,这么长时间,他也只知道她的姓氏、身份和出身,对于旁的,一概不知。   颜芷了然应道:“我闺名一个‘芷’字,‘兰芷’的‘芷’。”   萧烨想起她玉佩上的那个“珠”字:“小字呢?”   “小字……”颜芷犹豫了一下,温声答道,“小字珠珠,是我在家中时,父母和兄长常唤的。”   萧烨眉梢微挑,目中露出一丝果然神色。   还真是她的名。   两人身下的床榻宽敞,萧烨身后正好放着一个隐囊,他往后靠了靠,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发髻上,那上面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粉嫩海棠,与她今夜的藕荷色衣裙遥相呼应,他刚见到她时,就注意到了。   萧烨对她的精心打扮感到满意。   “知道我今晚叫你来是做什么的么?”   “知道,我愿意……愿意服侍公……”颜芷觑着他脸色似乎变得有些不对,想起什么,慌忙改口,“霁之。”   想来这是他的本名,他虽入宫,也不愿意抛弃自己的过往,因此才更愿意让人叫他的真名。   颜芷自觉推测出了真相,又逮着机会问他:“你既然是江家的人,那一定对江家的事所知甚多了?”   萧烨并不否认:“可以这么说。”   颜芷试探:“那公……霁之就不想看看玉景真人所言是否成真,不想试试那法术的威力吗?”   萧烨望她一眼。   他看出她心情仍是忐忑,想起她中午时那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估计是恐惧极了,到底是愿意表态让她安心。   “我从不信道。”   颜芷面色一喜,趁机把怨言发泄出来:“本就没什么可信的!若是正儿八经地去观里拜拜神仙,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可要论什么旁门左道,做法招魂,还要生生祭奠掉活人的性命,那简直就是歪理邪说,丧尽天良,算什么修道之人!”   她这话说得颇为大胆,若是让旁人听到,少不得会给她招来祸患。但在萧烨这里,他还挺愿意听她说这些。   萧烨瞧她语气活泼,目中不禁染笑,抬手朝她发髻处伸了伸。   可他身体还靠着隐囊,一时没有够到。   颜芷因他刚刚的表态感到雀跃,当下也愿意配合,身体前倾,就把脑袋伸了过去。   美人鬓发如云,却不饰钗环,发间只有那朵娇艳的海棠花。萧烨触到那颤颤巍巍的新鲜花瓣,手指微动,把它摘了下来。   “霁之……”颜芷脸颊微红。   “比起虚无缥缈的先贵妃,我更看重夫人。”萧烨将海棠花凑到鼻尖,唇角轻轻地勾了勾,“不过我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夫人选择来找我?”   颜芷一怔,抬头朝萧烨看去。   “怎么不找旁人?”萧烨问,“比如陈贤妃,比如……皇太孙?”   颜芷刚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看来这也到了她要表明心意的时候,于是半真半假地说:“我白日里才向你说过,如今在这宫中,也只有你是最真诚待我的了。贤妃娘娘久不问世事,一心礼佛,我怎好拿这种事去烦她。至于皇太孙……”   披散的长发下,萧烨耳朵微动,有些好奇她接下来的理由。   谁知颜芷愤愤地扁了扁嘴,身体前倾抓住了他的手臂。   “江公公,我要是与你说了,你可别告诉旁人呀。”   隔着一层布料,萧烨感受到臂上温热的触感,他低眉望着颜芷,平静地点了下头。   “我与皇太孙有些过节,实在是他过于不近人情,且最是厌恶我这种被采选上来的地方女子。之前有一次碰见他,就被他贬低一番,他应是很嫌弃我的。”   颜芷说着,顺势往前挪动身体,虚靠在他的肩膀上。   萧烨不意竟然是这么个理由,心说怪不得那块仿制的玉佩送到她手上那么久了,她也当没看见一般,没个动静。   他动了动唇,想纠正一下她的这些猜测,谁知就听到颜芷继续说:“可我也很嫌弃他呀!美丑不分,随性放荡,哪比得上江公公你这般贴心真诚。我不知你现在心里怎么想,但我是决定了,从今往后,会以十二分的心意来报答你。”   萧烨另一只手臂已经伸出,想抚上她的鬓发,却因颜芷这番话僵在了半空。   在颜芷看不到的角度,萧烨一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   美丑不分?随性放荡?   他就是这么看他的?   颜芷转转脑袋,往上靠在了他的颈侧,头顶贴住了他的下巴。   她深夜赴约来此,发髻挽得并不算牢固,又被他摘去鬓边簪着的海棠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松散了。鬓边的几缕发丝,柔顺地贴在了她的脸上。而大多数,则落在萧烨的身上,一半隔着布料,一半在他颈肩,与他温热的肌肤相贴。   “霁之,”颜芷伸出右手,带着纱布的掌心抚过他的胸膛,顺着往他的腰间探去,“我们是不是该就寝了?”   他深夜让人把她接到此处,又打扮成这副模样,穿着一身松散的常服见她,说了这么久都没有让她回去的打算,那颜芷想,他的目的应该是很明确了。在瑶华宫时,书圆的担忧是正常的。   跟性命比起来,颜芷并不在乎这个。她甚至想探探这个江公公的底线,看他到底会变态到何种程度。   萧烨却在这时,扣住了她乱动的手腕。   颜芷咬了咬唇,一脸真诚地望着他说:“我愿意服侍你的……”   萧烨脸色微沉,他没想与她发展这么迅速。   “不必。”   颜芷意识到什么,隐晦地朝他腰下望了一眼。   “没关系的霁之,我不会嫌弃你的。” 第34章 . 主动 可不允许他用完就扔。   颜芷是觉得, 太监大多数会比较忌讳自己没有的东西,她说这话,也是想进一步表明真心。   谁知她话音刚落,萧烨面色却猛地沉了下去, 眸光阴郁, 把颜芷吓了一跳。   他拍拍颜芷的手背, 语气僵硬道:“坐起来。”   颜芷瞧着他情绪不太好了, 暗想可能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当下也不敢再挑衅, 连忙哦了一声,低下头坐直身体。   萧烨眉头轻皱,伸手抚平袍袖上被她弄出的褶皱, 从榻上站起身来。   “你急什么,”萧烨低眉看她,神情冷肃,“之后每隔三日,我便会让王盛去瑶华宫接你过来,届时你准备好,如今夜一般安静等待即可。”   颜芷诧异地睁大了眼。   每隔三日?竟是要形成习惯的意思么?   萧烨又补充说:“若哪天临时要你过来, 我会让王盛提前告知于你。”   颜芷心尖抽动,本能地有些抗拒。但她有求于人,不得不颔首应是。   萧烨收回目光, 往外走了两步:“至于今夜, 你先在这里歇下, 熟悉一番。一会儿洗漱用具会有人送过来,没我的吩咐,不能踏出这间房门。”   说完, 萧烨抬步出了内室。   徒留颜芷望着这满室的陈设,气恼地锤了锤床榻。   这算什么?每三日过来一次被他软禁么?这什么变态癖好?   -   萧烨转出内室,步出灯火通明的外殿。   王盛立在殿外,见状立时迎了上来:“殿下……”   “叫一个宫女过来,伺候荣国夫人洗漱。”萧烨淡声吩咐。   王盛连忙应下:“早都准备好啦,那喜鸢嘴特别严,肯定不会往外乱说的。”   萧烨嗯一声,又道:“等明日卯时,你再把荣国夫人送回去,记着跟来时一样,别叫她看见了,也别被旁人盯上。”   前几日宫外的那场刺杀,他本想除掉钱远,但钱远周身护卫竟还挺多,只伤了他的胸口,让他逃掉了。   等钱远把伤养好回宫,指不定又用什么下作手段来构陷他。萧烨虽然不惧,但不能牵扯到颜芷。   王盛笑眯眯的:“奴婢明白。”   他想起今夜去瑶华宫接荣国夫人过来,让她蒙上眼睛时,那一瞬间荣国夫人脸上诡异的面色,没准儿她还以为这是太孙殿下的特殊癖好,但其实因由很简单,若是让她一路上睁着眼,那她就该发现,她来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御马监,而是东宫了。   萧烨吩咐完毕,去书房坐了片刻,估摸着颜芷应该收拾完歇下了,才起身回到内室。   内室宽敞,被他令人提前收拾过,中间树立了一道屏风,将其隔成两处。   萧烨放轻脚步,立在床榻前,隔着纱帐,看到了榻上隐约的身影。   他伸出手,缓慢地掀开纱帐。   月色从窗外冷冷清清地挥洒下来,透着些朦胧的光亮,萧烨看到她卸去粉黛后清丽的眉眼,闭目安睡着,一副恬静的模样。   萧烨微微俯身,便有一片阴影笼罩在了她的身上。萧烨看到她眼睫轻颤,知道她是装睡,一时轻笑出声。   颜芷眼皮跳了两下,伪装不成,只好睁开双目,就看见那张凑得极近的俊美面庞,她想瞪视他表达不满,却又想起他刚刚那一副严厉模样,心念微转,伸出手臂就勾住了他的脖颈。   “霁之要与我一起睡么?”   她手臂没什么力道,却让萧烨险些顺着她俯下身去,他抬手撑在她的肩侧,眉头轻皱了一下,她向来是这般大胆主动的吗?   萧烨冷着脸,把她的手臂掰开,直起身体,强硬地把她的双臂放回了锦被里。   “睡你的觉。”隔着锦被,萧烨按住她的双臂,压着声音训斥她,“往后每一次接你过来,我自有主张,你不要妄动。”   言下之意就是要听他的,她主动的不行。   颜芷轻轻地撇了下嘴角,不服气地哦一声。   看来他果真是个变态,该不会是自卑吧?   但这样倒也好,她不用费心思再想什么花样讨好他。可离大典那日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她不能全听他的,要是他在这中间腻了,不喜欢她了,不打算救她了怎么办?   颜芷可不允许他用完就扔。   颜芷整个身体裹在被子里,又被他用力压着手臂,一时动弹不得。她索性闭起眼睛,真按他说的酝酿起睡意来。她中午为了见他,都没有午休,而且今日一整天心情起起伏伏的,早就累得很了,不一会儿功夫,她就陷入了沉睡。   萧烨听着她变得均匀的呼吸,才缓慢地松开了手。   他站起身,把纱帐放下去,转身绕过屏风,走到另一处榻上躺了下来。   他也得早早休息了,不能再与她胡乱折腾。明日一早还有朝会,殷王、阉党,还有一帮亲近他们的大臣,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   颜芷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右手伤处有些刺痛,她不安地动了动,睁开眼睛,正看到房内燃起了灯烛,一片昏黄的光线。   而自己右手被萧烨握在掌心,纱布被去掉了,他另一只手里拿了一个靛蓝色的瓷瓶,在往她的伤处上药。   颜芷想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到了该换药的时辰。   这么说,他在今夜刚见到自己时,问她多久换一次药,就是为了这会儿亲自给她上药吗?   颜芷圆睁着一双黑眸,一眨不眨地看向萧烨。   而萧烨察觉到动静,抬目瞥她一眼。   “醒了等会儿就收拾一下,我让王盛送你回去。”萧烨淡淡道,“马上就卯时了。”   “嗯……”颜芷半坐起身,点点头,那药刚触碰上伤口有些疼,她不安地缩了缩手指。   萧烨蹙眉,把她的指尖攥住了:“别动。”   颜芷问:“这是什么药?我昨日在瑶华宫时……涂的药不是这样的。”   书圆给她涂的药清清凉凉的,敷在伤处舒服极了,不像这个,跟虫子似的蛰着疼。   萧烨:“不害你。”   他堂堂皇太孙,东宫日常备用的药哪个不是上品?现下这药膏他自己都用过,比一般的金疮药更能加速伤口愈合,好得快些。毕竟如今深秋时节,天冷的厉害,按照原先她那个药涂,不知几天才能好。   却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接触到伤处时,会有些不适。   萧烨这般想着,果不其然见颜芷指尖又颤了一下,声调有些委屈:“疼。”   萧烨动作僵了僵,目光朝她看去。   还挺娇气。   萧烨把药膏放在一侧的矮柜上,伸手拿过一卷干净的纱布。   “行了,涂完了。”   萧烨皱着眉头,把纱布一圈一圈地给她缠上,遮住了她掌心那道可怖的疤痕。   “今晚你再过来,我给你换药。”   他想着让她这几日勤来一些,他日日给她涂药,那她的伤很快就能好了。   但颜芷一点都不喜欢他手里这个烈性的药膏,一听他还要让她来涂药,她眼睛都瞪圆了,一时却又不敢强硬拒绝,只顿了顿,小声问他:“不是说了每三日才来一回的吗?”   萧烨掀起眼帘:“你不想伤口好得快些?”   他倒不是不能直接把药瓶给她,而是这瓶底有东宫的标识,她拿回去一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况且,他看她这般抗拒的模样,就知她自己不会乖乖涂药。   太医院研制的药膏,虽说涂着舒服,也能用,但不如这个效果好。   颜芷摇摇头,语气笃定地说:“我这伤不碍事,不耽误什么。”   她才不相信他手里的药膏能比太医院的好多少,左右不过是个小伤,她还能借口在裴仙姑那里躲懒,何必来江霁这里涂这个药受罪折磨自己?   萧烨定定看她片刻,见她实在坚持,语气冷淡地嗯了一声:“那三日后再见了。”   他松开她受伤的手,微微倾身,靠近了她的耳侧。   “届时需要准备什么,我会差人提前告知夫人。” 第35章 . 舞裙 长指在她后颈处缓慢摩挲   刚到卯初, 外面的天黑漆漆的一片。   颜芷尚来不及往窗外看一眼,就再次被迫蒙上了那个阻隔她视线的黑布条。   她被人领出房门,扶到来时的那抬小轿上,依旧由王盛领着, 护送回瑶华宫。   颜芷斜靠在轿子后背上, 昏昏欲睡。   她平日里根本起不来这么早, 今晨又是被手上的伤疼醒的, 这会儿痛感消散,倒是困起来了。   也不知那江公公怎么会这么早起, 倒是方便了她早些离开,免得瑶华宫那边的人发现。   书圆在瑶华宫寝殿内焦急地等了一夜,终于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   她抬起头, 见是荣国夫人回来了,忙不迭起身迎过去。   她扶住颜芷的手臂,紧张地问:“夫人,怎么样?”   太孙殿下没为难她吧?   颜芷摆摆手,身上仍穿着昨夜的衣服,她一边解开披风丢给书圆,一边往榻边走。   “我先睡一会儿, 晚点再叫我。”   颜芷颇为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往榻上一躺,就把自己裹进了被窝。   没一会儿, 她就睡熟了。   书圆见状, 忍不住嘴角抽搐。   这么累?昨晚做什么了?折腾了很久吗?   天光微亮的时候, 颜芷正式起身梳妆。书圆伺候她换好衣裳,看到她右手上包裹的纱布,想起来问:“夫人是不是该换药了?”   颜芷摇摇头:“在江公公那里换过了, 这会儿还没到时间。”   书圆一愣,随即应一声,扶着颜芷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轻柔地给她梳着青丝。   这会儿天亮了些,颜芷举起右手,看到上面包扎整齐,就连打的结也是漂亮规整的,忍不住有些惊奇。   “我跟你说,”颜芷跟书圆道,“这江公公还真是有点奇怪,捉摸不透。”   书圆心说,那是自然,毕竟那可是皇太孙。不过她还是嗯一声,附和道:“怎么了?”   颜芷回忆起昨夜:“我过去之后,只跟他说了会儿话,然后他什么都没让我做,就让我歇下了!”   书圆暗暗吃惊:“什么都没做?”   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颜芷道:“也不算吧,后半夜的时候,他给我涂药了,不过那药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研制的,涂上去疼得厉害,回来的时候才好些。”   颜芷打量着手上的纱布,停顿片刻,突然眼皮一跳:“这该不会就是他的嗜好吧?”   跟钱远一样变态,喜欢看人受伤,然后故意弄疼伤口,以此来获得满足?   颜芷面色苍白了一瞬,想起他原本要她这几天日日过去,仿佛生怕她伤口好了他见不到了一般……   那赵姐姐身上的伤痕那么恐怖,她不会也要面临这些吧?   想到此,颜芷慌忙把纱布解开了:“书圆你快给我换药,要太医送来的药。”   书圆懵了一瞬,手上动作一松,半边发丝便从颜芷的脸侧垂了下来。   “夫人,怎么了?”   颜芷盯着掌心那道狰狞的疤痕,越看越觉得可疑,她有些想哭。   “书圆,你与我说实话,那江公公到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书圆讷讷道:“奴婢不知……”   她确实不知,毕竟她对皇太孙的了解,也不多啊。   颜芷问:“你真不知?难道你不是他的人?”   书圆怔了片刻,发现荣国夫人的目光在镜中与她对视,面上陡然就丧失了血色,她慌得松开了颜芷的头发,后退一步跪在了地上。   “夫人……奴婢没、没有……”书圆语无伦次,支吾半晌,憋出来一句,“奴婢也是被逼的!”   那日皇太孙派人将她带到猎场后山,虽饶过她一命,但要求她每隔五日向东宫汇报一次荣国夫人的近况。   这些事她做得小心翼翼,既要瞒着荣国夫人,还要提防不被钱远发现,每日提心吊胆,没想到,还是被荣国夫人看出来了。   “奴婢绝无对您不利之心!”书圆信誓旦旦,俯下身磕了个头。   虽然她曾做过一些不利于荣国夫人的事,但早已被皇太孙发现化解……   颜芷见她承认,不由道:“看来那江公公确实是早就盯上我了。不过我与他素无交集,为什么呢?”   书圆紧张地伏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皇太孙会对荣国夫人感兴趣?   颜芷思索一番,瞥见书圆诚惶诚恐的模样,叹一声:“你先起吧,我不怪你。”   起码现在没什么可怪的。她还得靠书圆跟江公公那边联络。   “先给我换药,”颜芷皱眉盯着手上的伤口,在晨光下转了转掌心,“换好药再梳头。”   她现在不敢相信那个江公公,万一他涂的药膏,会让伤口减慢愈合怎么办?毕竟那么疼。   现阶段,她还是相信太医院的,总没错。   书圆松了口气,起身应一声诺,躬身退下了。   颜芷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抛掉,心情轻快地跟着裴仙姑上完了今日的课,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去找赵苏叶用晚餐,意外得知了钱远受伤,最近这段时间不能进宫的消息。   赵苏叶笑得很是开心:“听说是遇到仇家,把他刺伤了。我就说,那阉人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总有看不惯的!我只叹为什么不刺准一些,直接要了他的狗命!”   颜芷一听,忧心忡忡地说:“那他不会查到是谁刺杀他,报复回去吧?”   赵苏叶默了一瞬,突然冷笑:“他这人睚眦必报,若是查不到,私下里只会用些更变态的手段折磨无辜宫女发泄,恶心至极。”   颜芷意识到什么,开始担心:“那赵姐姐还是一直在我这里待着就好了,千万不要出门。”   赵苏叶点头:“我会小心,你放宽心。”   她又问了一番颜芷与那个江公公相处的情况,确认颜芷目前还好好的,没受到什么伤害之后,才松了口气。   但颜芷虽然那般与赵苏叶说,她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她得赶紧思考一个别的出路,不能把身家性命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转眼间,三日之期就到了。   当晚颜芷亦是提前梳洗准备,等到王盛带着小轿来后门处接她的时候,无比配合地接过那个黑布条蒙在了眼睛上。   “王公公,”颜芷往后靠了靠,感觉到小轿一晃一晃地往前走,试探问,“你可知道平常夜里江公公都做什么吗?”   王盛知道自家主子对荣国夫人的看重,清楚日后她身份必定不凡,因此也愿意与她搭话,当下笑眯眯的,道:“往常没有夫人在的时候,便是自己看些公文,或与下头的人议事……”   王盛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颜芷,补充说:“夫人你也知道,干爹手底下管着整个御马监,那么多号人呢,平日里事情是真的多。”   颜芷认可地点点头,似九千岁这种有实权的太监,日常起居的忙碌程度比大臣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她试探着问这个,只是想看看那江霁会不会像钱远一样找些宫女玩弄,手段如何,以此来对比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   可惜王盛没说关于这方面的。   颜芷笑着附和一句:“那可真是辛苦。”   小轿如上次一样晃晃悠悠地来到一处门前,颜芷扶着王盛的小臂下轿,抬步迈过门槛。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走得顺畅许多。   今日的天比前几日都要寒凉,是入冬了。颜芷裹了裹身上的毛绒披风,蒙着眼站在室内,一动不动,等着江霁出现。   半晌,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萧烨站在她面前,打量她一番,没有急着上前为她解开布条,而是问:“下午我让人送去给你的衣服呢?”   颜芷一怔,随即抿住嘴唇,耳垂上悄悄染上一丝红晕:“在……在里面穿着。”   他命人送来的是一身青碧色的舞裙。   那舞裙跟她自己曾有的一身还挺像。不过她那身是从前穿的,好看是好看,款式上却称得上平平无奇,她只在官驿献舞与刚入宫那两个月时穿过,后来就被更多更好看的舞裙取代了。   而身上萧烨给她送过来的这件,虽然乍一看颜色风格挺像,但款式出彩得多,做工显然更精细,用料也比较讲究,腰间还挂着几串金玉铃铛,要不是她这一路过来下意识用手捂着,怕是要响一路了。   萧烨目光微转,落在她的领口处,隐约瞧见了一抹碧色的衣领。   他满意颔首,走上前牵起颜芷的手,引着她到了内室。   内室的地龙烧得很旺,颜芷本来在路上冻得冰凉的手脚都觉得暖和了。   萧烨抬手向上,掌心在她后脑的发髻处轻抚片刻,修长的手指一挑,那蒙眼的黑布条就掉在了地上。   萧烨垂目看她,烛光下,她漆黑的眸却仿佛透着光亮,只一眼,便教他回忆起初见时那袅娜的身姿,和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   萧烨的手自她后脑继续往下,落在了她的衣领处。   那里围着一圈绒毛,配合着宽大的披风,将大部分的窈窕曼妙都遮挡在了其中。   他长指在她后颈处缓慢摩挲,触到那温热滑腻的肌肤,又续续推动,终于捏住了她脖颈前披风上的那跟系带。   两人四目相对,萧烨手上用力,转瞬间,那在外面为颜芷御寒的披风就向下滑落,堆在了地面上。   镂空的腰间与肩膀顿时裸露在外,颜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带动着腰间悬挂的铃铛轻晃,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响。   萧烨视线往下,眸光掠过她窈窕婀娜的身姿,忽地幽暗了一瞬:“听说荣国夫人擅舞,不知今夜可否有幸一观?” 第36章 . 跳舞 我来伺候夫人沐浴。   深夜寂静的东宫, 响起了悠扬婉转的琴音。   寝殿之内,屏风、案几、香炉等物件都被收置在一旁,留出中间宽敞的一片空地。   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绒毯,颜芷赤脚踩上去, 只觉得触到了软绵绵的一片雾。   她没想到, 江霁一个太监, 居然还通乐理, 晓琴音。   萧烨坐在琴边,长指拨弄着琴弦, 轻挑慢捻,一双目却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正中央随着乐音起舞的美人。   他弹得即兴, 颜芷跳得也随意。除了那些前人编排过的,很有名的舞,颜芷闲暇时,也会自己琢磨一些动作来跳。只是皇帝只喜欢看江贵妃擅长的绿腰舞,她很少在人前跳其他的。   颜芷灵活地转着舞步,腰肢扭转,手臂轻扬, 她的身体轻盈地在绒毯上起舞,和着琴音,竟教人觉得意外的和谐。   琴音陡然加快, 颜芷也紧跟其上, 自然地调整了自己的节奏, 伴着激昂的乐音,在绒毯上快速旋转舞动,腰间的铃铛兴奋地跳跃着, 叮叮当当清脆地响个不停。   颜芷跳得兴起,琴音却在这时戛然而止。   她愣了一下,动作来不及收,当即便踉跄了一下,顺势跌坐在了雪白的绒毯上。   而那架一看就名贵非凡的古琴上,琴弦还保持着余韵轻轻颤动。   萧烨收回手,起身向颜芷走来。   颜芷身体歪斜,一手扶着绒毯,抬头看向走过来的萧烨,细声开口:“霁之……”   为什么突然停了?   萧烨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颜芷的发间斜插了一支翡翠金步摇,下缀流苏,因刚刚动作过于激烈,有些凌乱起来,有几缕勾在了发髻的另一处珠花上。   萧烨凝目看了片刻,伸手为她把流苏拨正。那手指却没有收回,而是顺着她的鬓角往下,划过她些微汗湿的脸庞。   “跳许久了,”萧烨说,“不累么?”   颜芷面颊红润,气息也因跳舞而有些喘,她缓了一息,轻轻摇头:“不算累。”   她从前练舞的时候,经常一练就是一天,比现在累多了。   萧烨静静地盯着她。她这身裙子特意与从前在官驿时见到的那件做得类似,虽跳了不同的舞,但还是很容易就让他回忆起了那次。   他一共也就看她跳过这两次舞。而听闻皇祖父在腿脚受伤之前,经常去瑶华宫看荣国夫人跳舞。   每一次,当她一曲完毕,皇祖父也会像他现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吗?   萧烨问:“你最常跳什么舞?”   颜芷顿了一下,不太情愿地答道:“绿腰。”   这曾是她最喜欢的舞,现在也是她最厌恶的舞。   萧烨了然。   他的手停在她的下颔处,拇指微屈,温热的指腹从她的下巴处轻轻刮过,擦去那上面细密的汗珠。   而在他指腹所处往上咫尺的距离,是一双娇嫩红润的唇。她唇形完美,用艳色的口脂染上诱人的颜色,此刻檀口微张,随着胸口的起伏,轻轻吐息。   萧烨看了片刻,突然别开目光,松开捏住她下颔的手,站起了身。   颜芷一怔,以为他是听到自己跳绿腰最多,联想到什么,不高兴了,连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袍角。   “霁之!”颜芷仰头看他,一双眼亮晶晶的,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以后只给你一个人跳舞。”   管他能不能实现,先承诺了再说。   反正老皇帝现在下床都难,没功夫找她跳舞。   萧烨的目光,便跟着再次垂了下来,落在她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上。   为了哄骗他,她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若是当初官驿时他没有把她赶走,她说的这些话,恐怕早已实现。   鬼使神差的,萧烨问了一句:“真的?”   颜芷连连点头,想了想又扁扁嘴,故作委屈地补充:“除非是你自己不想看我跳了……”   萧烨弯腰,握住了她拽住自己衣袍的手指。   “好,”萧烨看着她的眸说,“我记住了。”   颜芷面上一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瞬,整个人就突地悬空,竟是萧烨把她抱了起来。   颜芷连忙抓紧了萧烨胸口的衣服:“霁之……”   萧烨抱着她往外走:“你出了许多汗,该沐浴了。”   颜芷一愣,沐浴?嘉   这么突然?!   她怔了好几息,才猛地反应过来,一张脸整个都红透了。   她抓着萧烨的领口,一时话都没说利索:“是,是你带我去么?”   上次她主动引诱他都没成功,怎么今天一来就这样了?   萧烨嗯一声,说话间已走到了房门处,萧烨想起什么,托着她后背的手微微用力,让她面朝自己,又按着她的后脑,把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胸膛。   顿时,颜芷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被迫缩在他的怀里,耳边甚至能听到他有规律的心跳声。   “王盛。”   萧烨唤一声,房门立时打开,他抱着颜芷从廊下穿过,很快就到了后殿,来到热气氤氲的汤房。   随着王盛在后面轻轻把门关上,萧烨手上的力道才松了一些,让颜芷抬起了头。   颜芷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有些慌,但还是强自镇定,笑着问萧烨:“你要与我一起沐浴么?”   屋中摆放着一个木桶,里面盛满了温热的水,水上还漂浮着满满的花瓣,热气升腾,淡淡的花香气充斥着整间汤房。   而在木桶旁边,还放置着一个矮榻。   萧烨往前走了两步,把颜芷放在了矮榻上。   萧烨的掌心贴着她的肩膀,顺着她身体的曲线一路下滑,停在了她镂空的腰间。   他笑了一声:“我来伺候夫人沐浴。”   -   长乐宫。   皇贵妃洗漱完毕,刚打算歇下,掌事宫女锦香就神神秘秘地走进来,遣散所有宫人,凑到皇贵妃的耳边道:“娘娘,秋云那边有消息传过来。”   秋云是在东宫伺候的杂使宫女,不过早就投靠了长乐宫,是皇贵妃娘娘安插在那里的一双眼睛。   只是她近不了皇太孙的身,很少有机会探听到有用的信息,因此并不常来皇贵妃这里汇报。   锦香这一说,皇贵妃就知道东宫那边定然是有什么动静了,她来了一丝兴致,拢了拢刚染黑的一头长发,问:“说了什么?”   锦香道:“说是皇太孙近日有些古怪,寝殿附近总是不让人靠近,近身伺候的只有王盛几个得他信重的内侍宫女。而就在今晚,秋云听见寝殿那边竟传来琴音,足足响了有小半个时辰!想不到如今陛下卧床养病的关键时候,皇太孙还有心思享乐。”   锦香说话时,声音里自带了一丝老成的腔调,语气中充满鄙夷。   皇贵妃缓慢地用手梳拢着长发,布满皱纹的脸笑了一下,说:“皇太孙擅长琴艺,闲来无事奏些曲子,倒也算不得大事。”   锦香道:“娘娘此言差矣!若只是抚琴消磨时间,为何寝殿附近不让人靠近?秋云猜测说,皇太孙最近几日应是沉迷上了女色,但他这方面素来低调,在朝臣中立的是不近女色、勤勉政务的形象,因此才不敢光明正大,害怕被人知晓。”   皇帝昏庸好色,荒淫无道,为此没少被一些大臣劝诫,虽说这些年宦官当道,曾经正派的大臣死的死、贬的贬,但若在百官中树立一个与皇帝截然不同的储君形象,自然还是更容易赢得那些对宦官不满的大臣的支持。   皇贵妃沉吟道:“也有道理。不过说到底,皇太孙也到了年龄,早该纳妃了……”   正常的娶妻纳妾,根本算不上荒淫,并不会于形象有损。   想起什么,皇贵妃突然坐直了身体:“你说,皇太孙遮遮掩掩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那女人,身份见不得光?”   她想起瑶华宫的荣国夫人,眸中顿时划过一丝精光。   -   颜芷整个身体都埋在水里,平日里素白的脸在此时红透了,也不知道是被热气熏的,还是羞的。   萧烨手中拿着一个被热水浸湿的毛巾,眸光幽暗,面上却毫无波澜,朝她的肩膀敷了上去。   颜芷忍不住瑟缩一下,往后一躲,道:“我来之前才沐浴过,刚刚只是出了一点汗,随便洗一下就可以了……”   萧烨眉梢微挑:“上次还见夫人那般主动,这会儿又躲什么?”   颜芷身形一僵。   上次她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次比较突然啊!再者,她虽然不在意与他发展到何种地步,但到底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这般望着,她有些抗拒也实属正常。   想着想着,颜芷有些不服气:“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洗?”   怎么不让她看看他?说起来她还挺好奇,太监那处到底长什么样呢。   萧烨按住她的肩头,皱眉道:“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沐浴过了。”   他又没出汗,再洗一遍做什么。   可颜芷不喜欢这个理由,她就是觉得不舒服,她稀里糊涂就被他脱光了衣裳,按在木桶里沐浴,而他还衣冠整齐。   颜芷转转眼珠,突然掬起一捧水,扬起手臂就朝着萧烨泼了过去。 第37章 . 胡来 一把扒开了他的交领袍   哗地一声, 萧烨的胸膛被她浇湿了大半,温热的水意透着布料传过来,很快又凉下去,虽然这汤房非常暖和, 但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萧烨沉了脸, 他松开毛巾, 胳膊朝水下探去, 轻易就抓住了她作乱的双手。他想扣住她的腕子,她的手臂却像条鱼一般, 滑溜溜地乱动,一不留神又被她挣脱了。   萧烨沉声:“别乱动!”   颜芷往后缩了缩身体,整个人也往下沉, 下巴都挨在了水面上。   她盯着萧烨几乎湿透的衣服,问:“你不换衣裳吗?”   萧烨默不作声,他总算知道她为什么泼湿他了,还真是不安分,鬼主意真多。   萧烨复又抓起毛巾,一手握住她的肩膀,探着在水下胡乱给她擦了两下, 就把她抱起来了。   颜芷一惊,连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萧烨把她抱在怀里,他刚刚被她浇湿的衣料便又紧贴着她的身体, 凉凉的, 让颜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冷, ”颜芷捂着他眼睛说,“我没有衣服穿了。”   萧烨抿起嘴唇,他现在被她遮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只从她指缝处隐约透出一丝光亮。   “松手,”怀中凝脂如玉,萧烨气息有些不稳,“我抱你去榻上,给你找东西裹身。”   “哦。”   颜芷迟疑地把手移开,又不想被他看得那么清楚,赶紧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把脸也埋在了他的颈肩。   就好像她看不见,他就也看不见了。   这掩耳盗铃的架势让萧烨心中发笑,他顿了一顿,抱着她去了榻边。   那榻边放置着一扇小小的屏风,屏风上挂着一条宽大的长巾。萧烨把她放到榻上,随即那长巾便兜头将她裹住,颜芷顺势在榻上来回滚了两圈,把身体完全包裹在巾子里。   这些做完,她才动了动,露出来一个脑袋看他。   萧烨又俯身抱她,依旧是把她的脑袋按在怀里,这下颜芷不像之前那么配合,他身上衣服都湿透了,贴着脸很不舒服。   萧烨在这上面却是固执地很,他手掌用力,扣着她的后脑不让她动弹,直到回了寝殿,转入内室,他才松开了手。   颜芷推了推他,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气道:“做什么总不让我看!”   萧烨把她放在床榻上,一手撑在她的身侧,盯着她面不改色地说:“外面都是人,我不想你被人看见。”   颜芷一听,顿时有些怂了。万一有人认出她的话……似乎的确是不太好。   萧烨见她不再追问,才伸手去扯她身上的长巾。水渍大部分都被长巾吸收去了,摸起来潮潮的,萧烨捏起长巾一角,给她擦了擦鬓边、额角以及后脑处沾湿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很。   颜芷悄悄瞥眼打量着他。   萧烨神情专注,目光平淡,烛光映照着他线条分明的脸,以鼻梁为界限,半边都隐在暗处。他这般靠近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上散发出的热气。   说实话,他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容貌最为俊美的男人了,可惜入宫做了太监。若是江家还在,他这个江家出身的公子哥,恐怕在望京城会很受那些世家小姐的欢迎吧。   萧烨松开长巾,伸手把她头上那跟用来固定的银簪取下,顿时,满头青丝便顺着披散下来,搭在她白皙的肩膀上,颜色分明。   萧烨长指插入她的发间,顺着往下滑动,又落在了她的肩头。   “在想什么?”   萧烨低眉望她,看出了她的不专心。   颜芷问:“霁之,你在宫外有宅子吗?”   “有。”萧烨感受到掌心滑腻的触感,不着痕迹地低头凑近她的颈侧,“你问这个做什么?”   颜芷道:“随便问问嘛。我听说,似九千岁,还有钱公公那种有权有势的大太监,外面都好几处私产,过得舒坦极了。”   她心里有些高兴。在宫外有私产,更是说明他实力不错,有能力救她。而她身份特殊,被救出后肯定不能待在宫里了,宫外的私宅就是个好去处。   等成功逃出宫,她就能计划后面的事了。   萧烨道:“有机会带你出宫。”   颜芷面色一喜:“真的?”   随即又沮丧下来:“可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萧烨撩开她耳边的长发,薄唇倏地凑近,咬住了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颜芷一愣,整个人僵住。   从刚刚在汤房亲手为她取下耳珰时起,萧烨看到她曼妙美好的一切,他就一直在克制。他心头渴望,不受控制一般伏在她的颈侧,辗转亲吻,就好似那日在乾元殿被下药一般,满脑子都是她窈窕婀娜的身姿。   颜芷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被他触碰之处,如过电一般,让她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她的肩处激起战栗。   “霁之……”   颜芷伸出手臂,向他的脊背抚去,可她身上只有一条长巾,臂上空无一物,伸出又觉得冷,不禁往后缩了缩,柔若无骨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恍恍惚惚地想,这就要开始了吗?   跟太监做那种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萧烨沿着她弧度优美的颈项一路亲吻,星星点点,鼻息温热,让颜芷受不住地扬起了头,而这一下,就导致她身上的长巾滑落,突然的凉意袭来,颜芷下意识就往后躲,抓住一侧的薄被,想扯在自己的身上挡住。   萧烨顿住,抬头向她看去,那眼尾泛着红,似是未散的情潮,他盯住她姣好的面庞,视线渐渐往下。   那薄被根本没有抖开,她两手抓着护在身前,却好似什么也没有挡住,倒比遮住之前,更勾人几分。   颜芷被他盯着,心中无端生出些窘迫来,她不想就这样只有她一人光着,好像个被随意摆弄的物件一般。   而物件,什么时候被珍惜过?恐怕很快他就会腻了,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她哭都没处哭去。   她要走到他心里。   颜芷伸了伸手,够住他的衣领。   那里早就变得皱巴巴的,在汤房溅上去的水渍竟也快干了,也不知是被这内室地龙升腾上来的热气熏干的,还是被他身上的体温烤干的。   颜芷趁他盯着自己出神,一把扒开了他的交领袍,看见了他精壮结实的胸膛。   颜芷一愣,想不到一个太监,脱了衣服之后,看着还挺强壮?   萧烨眉头微皱,面色不善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   颜芷眸光流转,笑盈盈地抬头望他:“当然是服侍你歇息呀。”   萧烨自然不许她胡来,乱摸乱碰的,发现他身份怎么办:“我说过,要听我的安排。”   颜芷一听,脾气上来倒有些恼了,她一把甩开他的领子,往后一坐,把棉被仔细地拢在身上,捂得严严实实:“公公根本不是喜欢我,只是想看我笑话罢了!”   她没叫他的字,又叫他公公了。   萧烨面色一沉:“这话怎么说?”   颜芷别开头看向墙角,声音绵软,却带了一丝委屈:“这也不让看,那也不让碰的,我还想真心报答公公呢,都不给我机会。”   萧烨额角青筋跳了两下,有些头疼。他缓和了面色,身体前倾靠近她,语调不知不觉就放轻柔了些:“那你想怎样?”   颜芷道:“要么公公就别碰我,要么就跟我一样,也把衣服都脱了。”   萧烨:“……”还真是铁了心要扒他的衣服啊。   想了想,他试探着说:“我怕吓到你。”   颜芷义正言辞:“我都不怕,公公怎么畏缩起来,我都说过不嫌弃你……”   萧烨低头按了按眉心,犹豫片刻,他道:“在这儿等着。”   然后起身绕过了屏风。   颜芷听见动静,好奇地转头朝他看去,只看见他走去的背影,很快就到了屏风的另一面,透过上面的镂空,隐约露出些影子出来。   颜芷竖起耳朵,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脱衣声,过了会儿,萧烨从屏风后走出的那一瞬间,颜芷慌忙别过头,掩饰一般,用后脑勺对着他。   萧烨走到榻边,一条腿屈起,跪在上面,上身前倾,用身体投射下来的阴影笼罩住了她。   “你看看,这样可以了么?”   颜芷才假装消气,扭过头朝他看去。   只见他身上的袍衫都脱下了,头发披散,上身赤|裸,只下半身还穿着一条亵裤。   颜芷看到他臂膀、胸膛、腰腹处好看的线条,忍不住想,不愧是统领了一支禁军的御马监,连里面的太监都这般孔武有力。   她也只在一些羞人的话本子里,看到过用墨色线条描绘出来的这般身材,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脸上就忍不住红了。   萧烨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难得有些忐忑。   他轻咳一声,看到颜芷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腰腹间流转,不由道:“这是极限了。”   他怎么也不会把裤子都脱了的。   颜芷抬目在他面上过了一遭,红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其实只是气不过他把自己扒光,却仍旧衣冠楚楚的模样,现下这样子已经可以了。听说太监那处非常可怖,不给她看就算了。她还害怕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刺激到他心中的敏感处,坏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呢。   萧烨见她消气,心中才松了口气。他拿起床头叠放好的一套中衣,递给颜芷。   “穿上。”   颜芷抖开一看,发现非常宽大。   萧烨别开目光,语气中隐隐有些底气不足:“忘了给你准备要换的衣服,先穿我的。”   反正她明早回去,还要裹着厚厚的毛绒披风,外人也看不见。 第38章 . 纳妃 只顾着金屋藏娇了   颜芷慢吞吞地给自己穿好了衣服。他的衣服过于宽大, 袖口长出一大截,颜芷只能卷起来一部分,才能露出细白的手腕。腰间也过于松散,得拿带子系牢了, 才能勉强穿在身上。   颜芷撇撇嘴, 又有些闷闷不乐。让她穿着舞裙一个人过来, 又不让她带宫女, 那他都不知道把东西准备好的吗?   她低着头,长发披散在肩膀两侧, 遮住了她的侧脸。颜芷正想着心事,不妨右手又被萧烨握去,他摊开她的掌心:“刚刚忘了问你, 你的伤好了?”   烛光下,她凝白玉润的手掌心横亘着一条狰狞的伤,原本已经结痂,但刚刚泡了水,这会儿痂有些掉了,边缘处又渗出些血丝来,瞧着甚是丑陋。   不过倒是不疼, 不然颜芷也不会一直没有发觉。   她缩了缩手,不想让他给自己再涂那种药膏:“好的差不多了,不用管它。”   萧烨眉心轻蹙:“这怎么行?我去拿药——”   “我才不要涂那个!”颜芷心里憋了一晚上的气, 一件事两件事的堆叠在一起,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 直接打断了萧烨的话。   萧烨一愣,随即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又在气什么?”   “反正就不要涂。”颜芷约莫也看出他没什么折磨人伤口的癖好,但她还是怕疼, 于是耍无赖地说了这一句。   从刚刚缠着他把衣裳脱了的事就能看出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有些纵容的,那颜芷当然乐意顺着杆子往上爬,看看他的容忍限度到底在何处。   颜芷直接把手挣脱回来,裹着棉被就躺倒在了榻上。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脑袋露在外面,盯着萧烨说:“你不困吗?我要睡觉了。”   萧烨见她坚持,倒也不好再劝,反正伤好得差不多了,不涂药自己也能好。   他看着她心情不太好的模样,心里猜着是不是今夜他做得太过分了。可他忍了那么久,实在难以克制,也不想用什么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她本就该是他的。   萧烨眼神微暗,低低地嗯了一声:“歇吧。”   颜芷眨了眨眼。   萧烨起身下榻,去熄灭墙边的灯烛。   转瞬间,室内陷入黑暗,颜芷心中估摸着他大约又是去屏风另一侧的榻上睡了,却没想到很快,萧烨就回到了她所在的榻上,倾身朝她靠近,伸手拽了拽她身上包裹的棉被。   “松开。”   颜芷一惊:“霁之……”   “不松开我怎么歇?”   颜芷实在是没想到他打算今夜与她同床共枕,可转念一想,连沐浴的事都做了,那也没差什么……   颜芷撇撇嘴,手上的力道松开了。   萧烨轻易掀开她身上的棉被,在她的身侧躺了下来。   虽然在外面待了许久,他的胸膛仍然滚烫,颜芷刚触上去一瞬,就下意识想往后躲,却又被萧烨伸手捞了回去。   她被迫枕在了他的胳膊上,面朝着他,嗅到他皮肤上好闻的皂角香气,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些红了。   不是都说太监腌臜,身上有股怪味儿的吗?他怎么不一样?   萧烨不知她心中所想,但他把她抱在怀里,能与她相拥而眠,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愿望。萧烨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后脑,声音温和几分:“睡吧。”   颜芷向来睡眠极好,很快就进入梦乡。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榻却空了,只有宫女喜鸢立在旁侧,等着伺候她起身洗漱。   颜芷看看她,问:“江公公何时走的?”   喜鸢心中划过一丝诧异,这里明明是东宫,和荣国夫人彻夜在一起的是皇太孙,江公公又是何人?   但她虽不知颜芷口中的江公公是什么意思,可她得过交代,不会在荣国夫人面前多说一个字,因此她只是屈膝一礼,含笑道:“奴婢伺候夫人洗漱梳妆。”   颜芷见她不肯回答,不由气馁,随意道:“起吧。”   喜鸢扶着她坐在梳妆镜前,趁着她梳头的功夫,颜芷伺机打量了一下屋中的陈设,看得出来,这里摆放的物件都是些名贵之物,饶是她这近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受宠了,她那瑶华宫里的摆设,也只是跟这里差不多而已。真奢侈。   颜芷感叹一番,视线又移到镜中的喜鸢身上,想起什么,她突然觉出一丝奇怪。   江霁一个太监,身边跟着一群干儿子伺候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宫女?难道是他的对食?   这般一想,颜芷突然紧张起来,他有对食的话,自己还上赶着来引诱他,是不是不太好?喜鸢是不是该恼自己了?   颜芷纠结一会儿,试探问喜鸢:“你跟着江公公多久了?”   喜鸢猜出荣国夫人口中的江公公应该就是太孙殿下,但她怕说错话,依然闭着嘴,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肯往外吐露。   “夫人瞧着样式满意么?”喜鸢对着镜子,让颜芷看她梳好的发型。   喜鸢约莫不是专职做梳头娘子的,手艺只能说中规中矩,但颜芷本来就是赶着回瑶华宫,这方面倒也无所谓。她看着镜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猜着喜鸢可能是对自己有意见,所以才这般少言寡语。   坐上轿子的时候,颜芷估摸着已经走了一段路,又叫住王盛询问:“王公公,喜鸢姑娘是做什么的呀?”   王盛没多想什么,笑答道:“喜鸢姑娘做事伶俐,又极有分寸,平日里都是帮着……帮着干爹打扫屋室。”   颜芷听了这话,更觉得喜鸢身份不简单了,她别扭地问:“那江公公怎么能让喜鸢来伺候我?我……喜鸢姑娘心中岂不是要难受了?”   王盛一愣,随即脑子一转,明白了荣国夫人的意思。   他怕荣国夫人误会,连忙哎哟一声,解释道:“夫人,您这可就是多虑了呀。喜鸢姑娘平时只打扫屋室,从未在干爹那里近身伺候,是这段时间夫人过来,干爹才让奴婢安排的喜鸢,专为了伺候您的。”   颜芷微怔,那是自己想茬了?   王盛顿了顿,又笑眯眯地补充,有意说讨巧的话给颜芷听:“夫人有所不知,这么多年来,您是唯一一个□□爹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啦!”   颜芷收起思绪,绷住下巴:“知道了,王公公。”   反正她又没法去求证,也没必要去求证,还不是由着王盛一张嘴瞎说。   -   乘着月色,颜芷小心谨慎地溜回瑶华宫,由书圆伺候着解下披风的时候,露出来里面宽大得明显不合身的中衣,她忍不住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好在书圆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也能淡定地见怪不怪了。   她从衣柜里翻出一身颜芷的衣服,伺候她换上,然后瞅着她脱下来的那身衣服犯了难:“夫人是打算……”   “先收起来放在柜子里,”颜芷想了想说,“等我下次去的时候,给他还回去。”   与之相对应的,她那身舞裙也落在他那里了,虽然本就是他送她的。   书圆应一声喏,便按颜芷说的收拾去了。   颜芷在寝殿中歇息一会儿,到了平日里早起的时间,就用过早膳,收拾好去书房找裴仙姑。   裴仙姑正在整理着书案上的卷册,听见动静,抬头看颜芷一眼,问:“前几日教夫人的那些技巧,夫人可都学会了?”   颜芷应道:“算是基本领会,只是还需熟练。”   裴仙姑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拿起其中一本书册:“那我要考教一下夫人,陛下刚刚派人过来传话,召我们去乾元殿,约莫着是要询问夫人这段时日修习的成果,夫人可要做好准备。”   颜芷一听,神色紧张起来。自从知晓皇帝的谋算之后,她就再没去过乾元殿了,这乍一召她过去,她都不知要如何应对。   -   萧烨步入殿中,闻到刺鼻的药味儿,不禁眉头轻皱。   皇帝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他那次还摔到了头,不知是不是落下的后遗症,最近这几天竟反复头疼起来,疼得厉害的时候,还会陷入昏睡,让太医们看了,也只能开些温补的药方养着。毕竟皇帝年纪大了,不敢轻易用药。   太医院束手束脚,玉景真人手底下那一群徒子徒孙却仍旧热火朝天地练着丹,皇帝吃惯了的东西,饶是太医院、皇太孙与几位大臣轮番劝了数次,都没能改变皇帝的意见,把丹药停下来。   眼下这寝殿之中的刺鼻气味,既有太医院开得汤药之故,又有玉景真人所献丹药的原因。   萧烨看到坐在皇帝榻边的皇贵妃,与站在一侧伺候皇帝服用丹药的玉景真人,眸色微沉,抬步上前行礼:“皇祖父。”   皇帝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转目向萧烨看来:“你来了。”   萧烨面色冷淡,当着玉景真人的面,毫不避讳道:“您该多听太医院的,少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皇帝嘴角弯了弯,应道:“你不懂,朕吃了丹药,舒服……这么久了,离不开啊……”   萧烨神色紧绷。   皇贵妃侧目看他一眼,又笑看向皇帝,岔开话题一般,温声道:“皇太孙来了,刚刚我和你皇祖父还说起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纳妃了。”   萧烨目光一凛,朝皇贵妃处扫了一眼。   皇帝认可地点点头:“对,朕让皇贵妃去留意望京的那些官家小姐了,到时候列个名册出来,让你挑一挑。”   萧烨倾身,拱了拱手:“劳皇祖父挂心,不过纳妃一事,孙儿自有主张,不必操之过急。”   莫说他如今正与荣国夫人不清不楚,就算没有,他也不会让皇贵妃插手他的婚事。   皇贵妃闻言,却睨他一眼,笑话道:“陛下你听听,皇太孙这是什么话,莫不是私下里看上哪家的小姐,却不肯说,只顾着金屋藏娇了?” 第39章 . 提前 荣国夫人听旨——   太孙殿下与皇贵妃关系不睦, 宫中上下人人皆知。   眼下听见皇贵妃这揶揄的一句,虽说似乎没什么不妥,但还是让老皇帝眼皮颤了几颤,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长孙, 毕竟他知道皇长孙脾气倔, 像极了已故的昭和太子, 对于他不待见的人, 那是连玩笑都懒得理会,更遑论有什么好脸色。   萧烨眼睫微垂, 冷淡道:“皇祖父还在病中,我无心于此。”   皇贵妃脸上笑容一僵,嘴角耷拉下去。他果然是这般直截了当, 不给自己面子。不过没关系,等她抓住他的把柄……   “那就以后再提吧。”皇帝生着病,没心情看俩人针锋相对,他顿了顿,转头吩咐皇贵妃与玉景真人,“你们先下去吧,朕与太孙说几句话。”   两人应是, 等退出去之后,皇帝才面露不悦,训斥萧烨:“再怎么说, 皇贵妃也是你的庶祖母, 你这般无礼, 成何体统?”   萧烨眉头轻皱,没有应声。   皇帝又叹气道:“罢了罢了,反正等朕百年之后, 这烂摊子也是要交到你手里,到时候,随便你怎么处置……”   他这话说得苍凉悲切,实在不是他平时的做派,萧烨闻言,不禁抬目朝他看去。   “皇祖父何出此言。”   皇帝摆了摆手:“原本只是小伤,但这几日,朕能感觉得出来,果真是老了,病痛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朕本来还想着等腊月,有个算好的黄道吉日,这会儿却有些犹豫,觉得那大典也该提前了……”   要不然,他还真怕他等不到那时候。   萧烨指尖一顿:“皇祖父是指,那玄天台上的立后大典?”   皇帝点了点头,有些期盼地看着萧烨:“朕为君几十载,荒唐过糊涂过,但年轻的时候,怎么也能称得上励精图治吧?朕知道,你对朕有诸多不满,但这玄天台,是朕的最后一个心愿了,你能不能……”   萧烨面色难看,打断了皇帝的话:“皇祖父就没想过,万一做法不成,失败了怎么办?”   皇帝一愣:“你知道朕要做什么?”   随即暴怒起来,扬起手臂指着外面:“是谁走漏了朕的消息——”   萧烨按住了他的手:“您不必生气,玄天台那么大动静,我查到一二线索,并不艰难。”   皇帝胸口起伏,喘着气说:“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能阻拦朕。朕筹谋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个时候,朕管它是不是真的,朕不甘心,总要一试……”   “多年?”萧烨捕捉到话中的一丝信息,“所以那钱远奉旨往各地采选少女,充入后宫是假,找江贵妃的替代品是真?”   皇帝眼皮跳了跳,别开脸说:“这与你无关,你少管朕的事。”   萧烨冷笑:“那您可曾想过,江家满门忠烈,家风清正,傲骨铮铮,若是江贵妃知晓您今日滥杀无辜,只为听信那所谓道士之言,妄想起死回生,该作何感想?”   皇帝固执道:“她若泉下有知,那就证明魂魄有灵,招魂一说,确实可信。若说招魂之事是假的,世上本无亡魂,那朕又何须在意死人想法!”   萧烨默了片刻:“所以,您是铁了心要牺牲荣国夫人了。”   皇帝目光闪烁,往后靠了靠道:“这怎么能算牺牲?不过是以她为引,诱阿月出来,法术若成,阿月还要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呢。”   江贵妃闺名双月,阿月是皇帝对她的爱称。   萧烨没听明白:“怎么个活法?”   话已至此,皇帝倒也没什么好瞒着萧烨的了,他道:“玉景真人说,人有魂魄肉身,一番法术做下来,便可将那颜氏魂魄与肉身分离,再引阿月入身,如此,阿月就活了。”   萧烨面色一沉,就想斥一句荒唐。他活了这么多年,何曾听过这种做法?   但皇帝心意已决,萧烨不好再多发作,只又问了一遍:“若是法术未成呢?”   “届时烈火焚烧,若成,则火自然会灭,若不成……”皇帝叹气:“那就只好委屈颜氏了。等事了了,朕会派人往她的家中赐些珠宝,当做补偿……”   啪地一声,萧烨捏碎了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皇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看看长孙明显不善的面色,没来由往后缩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端起皇帝的架子,厉声道:“朕告诉你,往日不论你怎么无礼,与朕如何意见不合,朕都不与你计较,让那些事过去了。可这玄天台一事,朕绝不容许任何人用任何原因阻拦!若是让朕发现你有什么私下动作,阻挠此事,朕看你这皇太孙也不用做了!”   皇帝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声音大得连站在门外的太监们都能听见,他们神色各异地对视一眼,下一瞬,就听见哐当一声,殿门大开,皇太孙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萧烨离开乾元殿往东宫去,走在宫道上,刚过一段路,远远的就看见一行人迎面走来。   王盛眼尖,连忙小声提醒自家主子:“殿下,是荣国夫人与裴仙姑。”   萧烨眯眼看过去,只见颜芷低头与身侧的裴仙姑交谈着,不知说了什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萧烨转身走上另一条岔道:“避一下。”   王盛连忙应一声,跟着皇太孙走过去。   边走边想,还是荣国夫人厉害,居然让堂堂皇太孙主动回避。   -   颜芷被裴仙姑耳提面命了一路,等终于到了乾元殿时,她反而松了口气。   裴仙姑才学广博,要求也严苛,颜芷觉得,就算她不是故意拖延进度,她可能也吃不消。   九千岁李玉韬立在乾元殿前,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走上前向颜芷行礼:“荣国夫人来了呀,您快些进去吧,陛下可等候多时了。”   颜芷看他一眼,想起那日听到皇贵妃说的话,正是从李玉韬这里传出来的,当下心中便有些异样。   但她情绪缓和了这么多天,这会儿还算平静,能笑着朝李玉韬点点头,应付一声。   倒是裴仙姑主动与李玉韬搭话:“公公可知,陛下召荣国夫人来是做什么的?”   李玉韬甩了甩手中拂尘,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芷一眼,笑道:“自然是好事,快进去吧,别让陛下久等。”   颜芷忐忑地与裴仙姑一同步入大殿。   皇帝照常问了几句颜芷这几日修习得如何,又看了看裴仙姑呈上来的颜芷写下的诗文,半晌,幽幽道:“总归还是差点什么,不过,倒也算勉强可以了。”   颜芷明白皇帝是在评估她被当做活人祭的资格,她心中怒气翻涌,手指颤抖,但为了不被看出,她只好捏紧了袖口,低垂着眉目,努力放缓呼吸。   裴仙姑忍不住为颜芷说话:“陛下见谅,荣国夫人这些时日颇为用功,进步还算挺大,只是离陛下要求的,还有点距离,但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   皇帝面色疲惫,摆了摆手,打断了裴仙姑的话。   “你只管继续教着,只是朕今日召你们过来,是有旨要宣。”   说着,他抬了抬手臂。   适才跟着颜芷她们一同入殿,候在殿中一侧的李玉韬躬了躬身,拿出了一道明黄的卷轴。   颜芷脸色一白,身后的裴仙姑已经屈膝跪下,而她意识到这圣旨上是什么内容,脑子里霎时变得一片空白,膝盖一软,也跪在了地上。   她低下头,撑在地面上的手腕,忍不住轻轻颤抖。   要宣旨了……诏书一旦下发,就再无回旋余地了!她注定要登上那个玄天台了!   李玉韬扫一眼地上的二人,徐徐展开了那道圣旨。   “荣国夫人听旨——”   -   走在回瑶华宫的路上,裴仙姑还一脸震惊之色,与颜芷道:“怪道陛下为何对夫人要求如此之高,原来是对夫人寄予厚望……这般看来,这段时日的教习,可不算白费。”   她心中还有些高兴,曾经拜入她门下的江贵妃宠冠六宫,如今教出来的这一个又即将成为皇后,那传出去,对她来说都是很有面子的事。   颜芷面上却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只是被厚重的妆容掩盖着,裴仙姑没有看出来。   颜芷嘴唇哆嗦,微微垂眸,细声道:“辛苦裴仙姑了。”   裴仙姑望她一眼,瞧她神色怪异,心中也掠过一丝惊诧。荣国夫人怎么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两人走到一半,有一个小宫女跟上来,对裴仙姑说了什么。随即,裴仙姑叫住颜芷,笑道:“我这边有些事,要晚些回瑶华宫了,夫人先回吧。”   颜芷点点头,根本没在意裴仙姑说了什么,仍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她带着书圆,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经过回廊时,书圆突然停下了。   她拽拽颜芷的袖子,示意她朝前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两人,一个是王盛,一个便是萧烨。   颜芷呆愣了片刻,突然拔足狂奔,径直朝着萧烨扑了过去。   她撞到萧烨的胸口上,不管不顾地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处。   “霁之……”颜芷眼泪流了下来,“诏书颁下来了,日期还提前了。” 第40章 . 字条 这是私相授受!   温香软玉在怀, 萧烨微微侧目,睨一眼王盛,王盛便会意,连忙扯着书圆就避到了十步开外, 站在那里为他们留意周遭的动静。   萧烨才又垂眸看她。颜芷刚刚去乾元殿面圣, 打扮得明艳华贵, 发髻高挽, 珠翠环绕,萧烨只需低头, 下巴便能触碰到她头上的钗环。   萧烨伸手,轻轻地抚住了她的后背,提醒她道:“小心把妆哭花, 等会儿没法见人。”   颜芷身形一僵,意识到这里还是在外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来往的人看见了,连忙直起身体,后退一步,抬手抹了把眼睛。   她眼圈微红,直勾勾地瞪着萧烨, 轻轻地抽了下鼻子。   萧烨看着她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大典提前到了什么时候?”   具体的时辰诏书上有说,而颜芷接旨之后, 诏书就交给了书圆捧着。   颜芷回头看了一眼书圆, 瞧见她怀中捧着的长盒子, 低声道:“下个月廿一,也是玉景真人算出来的吉日。”   萧烨沉吟片刻:“倒也不算太过紧急。”   眼下诏书只是在司礼监过了一遭,下发到荣国夫人处, 知道消息的只有李玉韬几个权宦,和牵涉到玄天台大典的几位大臣,诏书还没来得及晓谕天下,等朝臣们都得到消息,得知皇帝这把年纪,竟还折腾着要立后,册立的对象还是个论资历论家世都不够格的荣国夫人,恐怕怎么也得来乾元殿闹上一闹。   可惜皇帝不会在乎。   他这般年岁,行将就木,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颜芷听萧烨语气这般平静,心中却更是摸不准主意。他什么意思?他是对救她一事心有成竹,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打算救她?难道他真的准备到时候递给她一杯毒酒,就算了却他们二人这些时日的情分么?   颜芷鼻尖一酸:“霁之……”   “你先回去,”萧烨隐晦地扫了一眼左右,“有什么消息,等下次派人去接你的时候,自会与你说。”   颜芷忍住眼眶酸涩之意,还是不放心,但她也知道这里不是个好的说话的地方,于是迟疑地点点头,向萧烨微微倾身,礼节性的一礼,转身走了。   -   裴仙姑跟着宫女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六角亭。   亭中直身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远远的瞧见裴仙姑,忙不迭出亭相迎,朝着裴仙姑躬身就是一揖。   “见过裴仙姑。”   男子赫然就是昌远侯世子祝清川。   裴仙姑在望京城名声响亮,结交甚多,与江家、祝家关系颇好。说起来,祝清川小时候跟江家那个小女儿定的娃娃亲,仪式上还是她出面主持的,多少也算个证婚人。只是江家后来惊变,那小女娃不过三岁的年纪,就跟着江家满门遭了横祸,这婚事没有结成。   这么多年下来,祝清川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一直执拗着不肯成婚,家中介绍了好几个姑娘,都被他自己捣乱搅合黄了。按理说,江家遭祸时两人年纪都小,祝清川不至于是念念不忘那个死时还是女娃娃的未婚妻。   裴仙姑常年清修,有许久未见过他了,这下有些意外,扬起眉梢,笑道:“原来是昌远侯世子。”   祝清川应一声,侧身做出“请”的手势,与裴仙姑一前一后步入亭中落座。   裴仙姑先打量了一番周遭的景致,然后才看向祝清川,闲闲问道:“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祝清川颔首道:“不瞒仙姑,的确是有事相求。听闻裴仙姑最近一直住在瑶华宫,负责教习荣国夫人诗书礼仪?”   裴仙姑道:“对,这是陛下吩咐的,陛下对荣国夫人寄予厚望。”   一直跟在皇太孙身边调查玄天台一事的祝清川,当然明白这所谓“厚望”是什么,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试探道:“之前秋猎时,我曾有幸与荣国夫人说过几句话,当时曾向夫人借过一本诗集,现下已经读完,不知可否请裴仙姑帮我归还给荣国夫人。”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抚平了表面的褶皱,放到裴仙姑的面前。   的确是诗集,里面都是精选出来的前朝名篇。   裴仙姑一愣,垂目扫一眼诗集,又仿佛察觉到什么,眯起眼睛看向祝清川。   祝清川堂堂昌远侯世子,家里要什么书没有?怎么会向荣国夫人借书,借的还是这种并不罕见的名篇精选?   裴仙姑眸含探究,缓慢道:“我从未听荣国夫人提起这事,想来时间已久,夫人不打算追究,这书就送给世子了。”   祝清川道:“非也,我曾答应过荣国夫人这个月归还此书,实在不能失信,劳烦裴仙姑帮我这个忙。”   裴仙姑见他坚持,索性不与他兜圈子,直言不讳:“送书?世子,你可知荣国夫人是什么身份?今日陛下才下诏要立她为后,你让我帮你送书,里面若夹杂了什么,闯出祸来,可怎么办?”   这是私相授受!   他好大的胆子!这么多年无心娶妻,惹得全家上下着急也就罢了,这乍一动了念头,怎么好端端的就要与准皇后扯上关系?   她可不信祝清川只是单纯的还书,里面一定有他亲自写给荣国夫人的内容!   裴仙姑与祝家私交甚笃,在祝清川面前,当然端着一副长辈的架子,语气虽严厉,却也是在提醒他,莫要行差踏错,给家族招来祸患。   江家已经没了,她不想看到祝家也步上后尘。   “裴仙姑稍安勿躁。”祝清川看看左右,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知道这于理不合,但事关人命,我这书必须要送到。裴仙姑素来心慈,也不忍心看荣国夫人香消玉殒,见死不救吧。”   “见死不救?”裴仙姑眼皮一跳,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祝清川自得知皇帝打算后就纠结多日,最后选择来找裴仙姑当这个传话人。他自然没打算瞒着她,适才交谈间一番拉扯,也不过是试探。   裴仙姑肯出言劝他,那就是还当他是故交之子。   祝清川默了默,对裴仙姑如实托出:“据我所知,陛下根本不是真心要立荣国夫人为后,立后大典当日,便是荣国夫人的死期。”   -   颜芷用完午膳,休息之后,裴仙姑竟还未回来。   她不在瑶华宫,颜芷便自己一个人坐到书房,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书的下面,压着她给哥哥写好的信。她原本估算着时间,打算等下个月月中的时候再找人送出去,免得信寄到的太早,让哥哥知道了她这边的情况,心中着急,再影响他秋闱的发挥。   颜芷琢磨着,眼下大典的日期提前了,那她近期就要找个机会把信寄到扬州,免得到时候日子临近,再生出什么变故,她连给家中寄信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她真的能侥幸活下来……那她希望哥哥来接她回家。   如果她死了,她也要把真相告诉哥哥,让哥哥努力科考,当上大官,为她报仇。   皇帝这个身体状况,估计根本就撑不到哥哥当官的那一天。可那个搞歪门邪道的玉景真人,还有那些天天尽谗言,撺掇着皇帝干坏事的奸宦们,以及皇贵妃、殷王……她一个都不想放过。   她恨死他们了。   颜芷一边假装翻书,一边把压在下面的信又看了一遍,确定内容都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她做贼一般,把信叠好,贴身收到了胸口处。   等会寝殿的时候她再把信收到床板下面,免得被别人发现。   颜芷刚把信放好,就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是裴仙姑走了进来。   颜芷抬头望去,连忙起身行礼:“裴仙姑。”   裴仙姑面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应一句:“荣国夫人。”   怪不得上午的时候,她瞧着荣国夫人的表情,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恐怕在那个时候,荣国夫人自己也察觉到这立后一事的不对劲了吧?   裴仙姑递出手中的诗集,面色平淡道:“我见了昌远侯世子,他说这是之前在猎场时问夫人借的书,让我还给你。”   颜芷一怔,昌远侯世子?那不是皇太孙身边的亲信吗?之前皇帝受伤的时候,在营帐外,他似乎还跟自己说了什么话,只是她记不清了。   她什么时候向他借过书?   颜芷张了张口,就想说裴仙姑是不是弄错了,裴仙姑却直接把诗集往颜芷手里一塞,抬了抬下巴道:“夫人先拿着看吧,我还有些事,等会儿再过来找你。”   裴仙姑仍是那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说完就转身出了房门,只留颜芷一个人在书房。   颜芷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书册里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内容,可那祝清川是皇太孙的亲信,难道是皇太孙上次送玉佩暗示不成,又来找她了?   这种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她可一点都不想应付他。   颜芷抿了抿唇,捧着书册坐回了书案前。   书册很薄,中间却空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看就知是夹了什么东西。   颜芷打开一看,果然在中间发现了一张薄薄的字条。字条是折起来的,纸张薄得能看到里面黑色的墨迹。   颜芷迟疑片刻,又把字条展开了。她本以为是什么关于皇太孙、关于当初官驿之事的文字,但她一目十行地扫下去,却呆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原来这字条与皇太孙无关。祝清川是来告诉她那玄天台立后大典背后的阴谋的,他提醒她小心,并表示,如果她有需要,他可以帮她。 第41章 . 底气 萧烨的身体猛然僵住   颜芷捧着书册来到外间, 正看见裴仙姑站在窗前,望着外头苍茫的天,一动不动。   颜芷眸光低垂,轻声唤道:“裴仙姑。”   裴仙姑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回头看她一眼, 语气不咸不淡地问:“好了?”   颜芷嗯一声。   “好了就开始。”   裴仙姑走进书房, 如往常一般, 在书案对侧的椅子上落座,随手往案上搁了一本书。   “那祝世子还挺奇怪, 放着好好的书肆不去,偏偏要到我这儿来借书。一会儿等为夫人上完课,我还要赶去见他, 把这本书给他。”   颜芷目光往那书上掠去,心有所感,再抬眼时,视线就与裴仙姑的交错了。   裴仙姑眼瞳漆黑,看向颜芷的眸中,竟带了一丝悲悯。   两人按部就班地上了一下午的课,中途裴仙姑出去更衣时, 颜芷趁机拿出自己给祝清川写好的回信,把它夹在了裴仙姑所说的那本书中。   托皇帝的福,她现在书法颇有长进, 不仅能写出与江贵妃一般无二的正楷, 还能按照自己以前的习惯, 写一些狂野奔放的草书。   与人通信往来,她当然要用自己惯用的笔触。这种字迹见过的人不多,且她信中援引了好些诗词, 说辞隐晦,就算中途被人截去看到,也不能断定就是她写的。   祝清川这信来得刚刚好,颜芷正愁找不到别的人向她伸出援手。而他作为昌远侯世子,皇太孙亲信,将来的朝中新贵,能给她提供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只是他们二人之间还不太熟悉,颜芷不能贸然求救,她先在回信中感谢一番他的坦诚相告,后续如何,还要看祝清川的反应才能决定。   颜芷站在窗边,看到裴仙姑带着书册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到无比的痛快,与感激。   在宫城能遇见这么多愿意帮她、对她抱有善心的人……情况倒也不算太坏。   -   书圆脚步匆匆地走进瑶华宫寝殿,瞧见荣国夫人正穿着一身单薄的舞裙,对着铜镜练舞。   颜芷正练得认真,从镜子里看见书圆进来,也没理会,等把当下这个舞步顺畅地走了一遍,她才站好身体,转头望了书圆一眼。   “你又跑去做什么了?半天没见到你人。”   书圆从前就偶尔会失踪,那时候颜芷没想太多,总被她糊弄过去。猜到书圆是那江公公的人之后,她便觉得,可能书圆消失的时间里,都是为江公公办事去了。   这会儿颜芷好奇地看着书圆,见她面色踌躇,似有为难,忍不住出声询问:“可是那江公公又有事让你告知于我?”   书圆抿着嘴角,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江公公约您明早卯正一刻往万春亭相见。”   颜芷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不过明晚我就该去见他了,清晨又急着见面做什么?”   书圆摇了摇头:“奴婢也觉得奇怪,兴许……兴许是有什么紧要事。”   万春亭。从前萧烨第一次约见颜芷的时候,颜芷爽约,萧烨口口声声等了她三天,那次约定的地点就是这个万春亭。   那里处在御花园东北角,地方偏僻,等到明早卯正,天还黑着,不易被人发现。   而颜芷与裴仙姑定好的教习时间是辰正,她赶过去,与萧烨说上几句,再赶回来,倒也来得及。   颜芷想了一下,颔首道:“好。”   兴许是他那边又调查了什么关于玄天台的事要告诉她,等不及明晚了。   书圆又补充说:“江公公交代了……让您把上次的衣裳带着,小心一点,别被人看见。”   “衣裳?”颜芷很快反应过来,“是说他那身中衣吧。”   书圆点点头。   颜芷面上便有些发红:“又不是什么金贵衣裳,这么着急要回去做什么,我还能昧了不成?”   说起来,那身衣裳被她脱下来就收到箱底去了,这几天洗都没洗,她就要这般还回去了么?   书圆眨了眨眼,假装没看见自家夫人的不好意思,问:“可要奴婢现在把它找出来?”   颜芷眸光闪烁,随意地嗯了一声:“去吧。”   这晚颜芷早早收拾好,准备歇下,临上榻的时候,想起来问书圆一句:“明早会有轿子来接我吗?”   那会儿她刚起身,肯定困得不行,要是有轿子的话,还能小眯一会儿。   书圆奇怪地看了颜芷一眼,道:“夫人,这次江公公说了地点,就是要您自己过去的。”   “……好。”颜芷颓然地躺倒在榻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她心里惦记着要与江公公见面,次日一早,不等书圆叫起,自己就醒了。书圆如往常般服侍她洗漱梳妆,很快便收拾整齐,书圆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那身要还给江公公的衣裳。   颜芷步出房门,走了几步,发现书圆没跟上,不免回头看去。   “你站着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卯正的么?”   书圆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颜芷皱皱眉头,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往回走,到了书圆身边时,竟发现书圆脸色泛白,嘴唇哆嗦,抱着包袱的手也忍不住轻轻颤抖。   “书圆?”颜芷轻声唤她,“你怎么了?”   书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手里的包袱掉在了地上。   “夫人!夫人别去!”书圆低下头,眼泪掉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她小小地抽泣了一下,“奴婢……奴婢传的是假消息,江公公这会儿根本不在万春亭。”   “你传假消息做什么?”颜芷拢起眉头,有些生气。   但看在书圆及时向她坦白的份上,她这气又消散些许。   “夫人赎罪……”书圆苍白着脸道,“奴婢不敢说。”   她如何敢告诉荣国夫人,她在最初,其实是钱公公派来的人,这次假传消息,也是受了钱公公的威胁。   钱公公伤养的差不多,回了宫里当差,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找来书圆,让她把荣国夫人引到万春亭。   等荣国夫人真的去了,就会被等候在那里多时的内官们抓个正着,而书圆怀中的男子衣裳,则会变成指认荣国夫人与外男有染的罪证。至于这个外男……查到皇太孙身上,同样不难。   其实九千岁等人与荣国夫人无冤无仇,没有必要针对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弱女子……他们的目标,自始始终都是皇太孙。   只是钱远与赵苏叶的事被颜芷搅合,他心有不甘,当然想着顺便给荣国夫人挖一个坑。   可这些,书圆都不敢说,荣国夫人对她很好,她不想让荣国夫人失望。   颜芷却深信书圆是萧烨派来的人,很容易想到了别处:“为什么不敢说?是江霁让你这么做的?他是闲得慌,找不到别的乐子,所以来逗弄我,寻我开心的么?”   书圆慌忙摇头,她更不敢这般诬蔑皇太孙。   颜芷哼一声:“算你这丫头有些良心,临到头还知道与我说实话。等我见到江霁,倒要亲自问问他,这般糊弄我是为了做什么。”   说着,她弯腰托起书圆的手臂:“起来吧,我要回榻上休息了。”   真是白费她早起的一番功夫。   颜芷愤愤不平了一整天,终于等到夜幕降临,熟悉的小轿来瑶华宫接她。她看一眼忐忑不安的书圆,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便跟着王盛上了轿。   等小轿落地,颜芷不等王盛上前搀扶,就凭着记忆与透过黑布传来的光亮,迅速找到方向,往前走了几步,摸到了房门。   王盛在一边看得是目瞪口呆,想不到荣国夫人还有这等本事,不过是来了两次而已,全程蒙着眼睛,居然就能记得地形,不用人扶着自己走路了吗?   王盛心里暗忖,等明日他要找个机会告诉皇太孙这件事,要不然荣国夫人再多来几次,把路上的地形也摸清,不就知道她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了吗?   颜芷推开房门,屋中热气扑面,烫得她黑布下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了眯。   她抬步往屋中去,房门随即在身后关上。颜芷站了片刻,伸手就要自己把布条解开。   ——每次都要等他来解,这次她想换一换。   “阿芷。”   萧烨却突然出现,叫住了她。   颜芷动作一顿。他喊她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萧烨走上前,扣住了她右手的手腕,强势而不由分说地把她的胳膊按了下去,目光往下,淡淡地落在她的发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布条,只有我才能解。”   颜芷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服气道:“你是不是就喜欢逗弄人?每次见我都蒙着眼睛也就罢了,还让书圆假传消息寻我开心,你是不是就喜欢看我上当,傻乎乎的去找你,然后你躲在暗处看我着急,你就欢喜了?上次在明光阁就让我等了你好久,今天竟然还想这般糊弄我——”   “什么假传消息?”萧烨眉头轻皱,拉着颜芷的手往内室去。   颜芷步子灵活地跟着他走,一点都没有磕绊,边走还能边回答萧烨的话:“你还装糊涂?那书圆不是你的人么?她昨天告诉我说,你约我今日卯正在万春亭相见,我原本都相信了,结果临到时辰,书圆才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在那边等我……”   “消息不是我传的。”萧烨牵着她的手,让她在榻上坐下,另一手抬起,轻轻地解开了她眼上的黑布条。   他盯着她:“书圆也不是我的人。”   颜芷愕然。   萧烨看到颜芷惊讶的表情,语气平静地补充:“她是钱远的人,不过是中途良心发现,被我利用了而已。”   颜芷:“……”   萧烨勾起她鬓边的一缕长发,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原来夫人前些天与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啊,在你心中,其实是这样想我的么?”   颜芷一惊,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承认她今晚态度似乎有些无礼了,不知是因这些天与他的相处,让她察觉到他的纵容,愈发大胆,还是因为她寻到了另一条可能的退路,她此时的底气,确实足了一些。   心气足,便不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谨慎讨好。颜芷自己可能还没有察觉,但萧烨一眼就看出来了。   颜芷被他点破,一时心下微慌。她只是觉得多条退路多个胜算,可没想过得罪萧烨,把他这边的路彻底堵死。   颜芷下意识就拽住了他的手臂,解释道:“我又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我只是以为自己差点被你耍弄,太生气了。”   萧烨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颜芷心下一横,抬起头朝着他的下巴就亲了过去,却一下没瞄准,落在了他的喉结上。   颜芷不管不顾,索性继续下去。她感受到萧烨的身体猛然僵住,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腰间,死死箍住,捏得她都疼了。   颜芷忍住疼痛,顺势抬起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她边亲边想,为什么太监的喉结也长得这么好看啊? 第42章 . 许诺 他可不能这般不人道!   她热情如火, 就好像一只调皮的猫,在他的颈间滚来滚去,灼热的气息烫着他的皮肤,让他躁动难安, 箍在她腰上的手越握越紧。   “阿芷, ”萧烨又唤了她的名, 却是哑声道, “松开。”   颜芷一愣,动作不知不觉就停滞几分。   萧烨又重复一遍:“松开。”   颜芷迟疑地松了手臂, 身体往后离开些许。萧烨立时收回箍着她腰的手,一句话没说,起身大步离开了内室。   他脚步匆忙, 留下颜芷坐在榻上,有些茫然。他不喜欢这样吗?他还在生她的气?   -   萧烨再回来的时候,看到颜芷蜷缩着侧躺在榻上,闭着眼安睡。   可她又没有睡着,听到萧烨回来的动静,立时睁开眼朝他看了过来。   “霁之……”   萧烨已经换上了寝衣,看起来刚刚沐浴过, 头发上带着浓重的水气。   他伸出手触上颜芷的肩膀,虽隔了衣物,那凉意还是让颜芷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萧烨顿了顿, 收回手在榻边落座, 看向她仍旧如来时一样的打扮:“既要睡下, 头发怎也不散,衣裳也不脱?”   颜芷小声说:“还不是在等你吗?”   萧烨眉心微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却又是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向颜芷伸出手,把她拉起来,又抬手触上她挽好的发髻,一根一根地把上面的簪钗拿了下来。   静谧的室内,灯烛被一一熄灭,最后只在墙角留一盏昏黄的灯。   颜芷散了满头的青丝,趴在萧烨的腿上,一只手臂往前伸着,搭在榻上,而另一只手臂屈起,侧脸枕着手背,落在了萧烨的大腿上。   萧烨手中拿了一把精致的黄杨木梳,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为她梳着长发。   他似乎还挺满足,仿佛这样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不喜欢让颜芷乱摸乱动,刚刚那会儿颜芷不管不顾,抱着他亲的时候,萧烨整个呼吸都乱了。   颜芷不会知道,他在那种情况下,最后还能克制自己,把她推开有多么艰难。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以为他真的是个太监……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可他骗了她,他卑劣而无耻,明明早已动心,情至深处,却又不敢让她得知,只怕她更加有恃无恐,连如今的这点主动都不肯有了。   他喜欢她主动抱他、亲他,却又怕那无法克制的情动被她察觉。   他喜欢她时不时表露出的小脾气,嬉笑怒骂,却又怕继续这般纵容下去,她越发无法无天,很快就发现他内心的那些隐秘了。   萧烨手中握着木梳,从她的头顶划过,缓慢而顺畅地梳到了发尾。   细细的梳齿从头皮上碾压过去,又隔着一层中衣在脊背上轻刮而过,颜芷觉得有些舒服,忍不住眯起了眼,藏在裙摆下的圆润脚趾都舒服地蜷缩了起来。   她头发保养得极好,浓密柔顺,色泽乌黑,如那上好的绸缎一般,大部分都铺在她只着中衣的后背上,而还有一些散落的发丝,触到萧烨的膝盖处,让他觉得有些痒。   萧烨低下头,便刚好能看见颜芷的侧脸。他凝视着她似乎颇有些享受的表情,看了片刻,与她续说起之前未完的话题。   “上次在明光阁,我是路上有事耽搁,才去得晚了,不是都给你解释过了,刚刚怎么又拿这件事与我生气?”   他语气很是平淡,如常的询问一般。   颜芷闭着眼哼哼两声,没有理会。   她情绪上来的时候,当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况且当时在明光阁,她整个人都慌张极了,忙着哭还来不及,怎么会记得他已经与她解释过了?   不过萧烨又提起这事,倒是让颜芷想起来什么。   “你说书圆是钱公公的人?”   萧烨把木梳扔到一边,换了手指插入她的发间。   他盯着她后背的墨发,手指从其上缓缓抚过,淡声开口:“不然呢?”   他知道她没有多信他,因此也不打算在这上面与她多说。   她若是想知道,大可以等明日回瑶华宫自己审问。   颜芷抿住嘴唇,联系到书圆之前的种种怪异之处,心里有些愤愤。不过她也很快明白过来,钱远既然大老远地把她从扬州送到宫廷,怎么会不在她身边安插人手呢?   “那是我误会你了,不过你也从未与我说过……”   颜芷从前以为书圆是受他指使,还奇怪过为什么两人明明毫无交集,他却早盯上了她。现在看来,却只是一场误会,他对她产生兴趣,根本没有多长时间……   不知为何,颜芷心情有些低落。   又听见萧烨道:“往后莫要再这般。”   颜芷闷声开口:“我以后不胡乱怀疑你了,你别生我的气了。”   萧烨眉心轻皱,沉默片刻:“我说的是之前,你莫要再那般突然……”   “突然什么?”颜芷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把话说完,不禁动了动脑袋,斜着眼睛往上看他。   萧烨按住她的肩膀,想起不久前她扑上来搂抱亲吻的场景,才在冷水里泡透了的身体又隐隐涌上几许燥意。   “莫要再突然那般主动,”萧烨皱着眉,用刻意变得冷酷的语调说,“你不会想继续下去的。”   颜芷一愣,脑袋往上抬了抬,瞪大眼睛。   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他不喜欢她主动,她只能听他的话之类的说辞呢,没想到是这句。   颜芷撇嘴:“我怎么不想继续下去了?”   左右不过那档子事嘛,他一个太监,还能继续到什么地步?只要他不折磨人,那就摸摸抱抱而已,她有什么可惧的。   萧烨嘴角紧抿,伸手把她捞了起来,翻个身抱在腿上,他捏着她的耳垂,轻轻地揉了两下,低眉吓唬她说:“那下次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颜芷虽然不服,但还是被他这语气唬住,一时心弦颤了一下,暗恼自己不该总是挑衅。   “也……也不是一定要见识……”   萧烨嗤笑一声,抱着她躺倒在了榻上,颜芷见他气似乎消得差不多,才敢扒住他的衣领,试探着问起正事:“霁之,这几日你可探听到什么有关立后大典的消息了?”   萧烨抚住她的后背,轻拍了两下:“诏书虽然下得仓促,但礼部那边显然早就得知消息,开始准备,司礼监亦分拨了不少人手督办。李玉韬盯得紧,礼部又被殷王握在手里,我正在想办法往其中安插人手。”   颜芷紧张起来:“能安插得进去么?”   “哪有那般密不透风。”萧烨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届时不过递杯酒的事罢了,这有何难?”   颜芷一听,心里开始着急。   她这般辛苦搭上他,难道就是为了痛快点死么?他可不能这般不人道!   颜芷咬住嘴唇,面上好是伤心,眼圈立时就红了:“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倒霉……”   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眼眶里还真流出来几滴泪,惹得萧烨啧叹一声,又拍了拍她的背。   “之前不是说想去我在宫外的宅子看看么?”萧烨低声问她,“我在东郊有一处私宅,背靠雁山,三面环湖,有机会带你去看可好?”   颜芷抬起泪眼,朦胧的视线看向他。   他说得隐晦,但好像又是在暗示她,那处在东郊的私宅,就是他把她救出皇宫之后,让她安置的居所。   毕竟在她没有脱身之前,她根本出不得这座宫城,更遑论有什么“机会”。   颜芷抓着他的领子:“那可说好了,你不许不带我去。”   萧烨低笑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应道:“好。”   室内一片幽静,气氛也算和谐安然。颜芷得了他的许诺,不禁心头微松,她闭上眼,浓重的困意很快袭来,转瞬间就陷入梦乡。   屏风外响起轻微的响动声,竟是王盛站在那儿轻唤:“殿下……”   萧烨一怔。   王盛跟他多年,向来极有眼色,不会在他与荣国夫人独处时进门打扰,这会儿胆敢进门喊他,可见是出了什么事。   萧烨静了片刻,小心地抬手松开颜芷,又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身,披上外袍,穿上长靴。他转过屏风,出内室来到外间,才看向王盛,低问道:“何事?”   王盛凑近萧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   次日颜芷起身,如往常般回到瑶华宫,寝殿里仍是昏暗的一片,她摸着黑,低低唤两声书圆,却没有人应。   颜芷皱起眉头,这丫头,怎么又不见了?   她赶着回来,何尝没有好好审问书圆一番的意思。虽然她最后还是倒戈,说了实话,但颜芷也要问清楚,她与钱远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圆能改过自新,放弃陷害,颜芷没打算罚她。   但这会儿人不在,颜芷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暂时压制。她回到榻上补觉,想着或许等到天明,书圆回来了,她再问话。   却没想到,等伺候她洗漱梳妆的几个宫女都站在屏风外面叫她了,书圆还是没回来。   颜芷从榻上坐起来,目光有些疲惫,看向几个宫女:“书圆呢?”   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奴婢几个从昨晚就没有见到书圆姑娘了,还以为书圆姑娘一直在殿中贴身服侍夫人……”   颜芷脸色沉了沉。   的确每到夜里,她这寝殿中都不会留人,只有她和书圆,这样也是为了方便她离开瑶华宫去见萧烨。   但这同样导致,书圆可能消失了好久,都没有人发现。   以往书圆就算有事不在,也不会如此不知分寸,这么久都不回来。何况这次又是在夜里……   会不会是出事了? 第43章 . 骗子 不是说以后只给他一个人跳舞的么……   夜黑风高。   书圆小心翼翼地沿着宫道一侧往前行走, 走一段路,还要时不时回头观望一下,生怕被人瞧见。   待转过一处拐角,瞧见前头背对着她站着一个太监, 书圆眼前一亮, 忙不迭快步走了上去。   “刘公公!”书圆快步过去, 屈膝就是一礼, “奴婢刚服侍荣国夫人歇下,让您久等了。”   刘公公扫她一眼, 背过手,捏着嗓子道:“磨磨蹭蹭,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咱家看你待会儿怎么跟钱公公解释。”   书圆脸色一白:“奴婢尽力了,只是夫人今晨突然改变主意……”   刘公公摆了摆手:“这话,你留着给钱公公说吧。”   话落,刘公公便率先朝前走去,书圆无法,只得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 走进一处小院。   这院子处在宫城的西北角,偏僻得很,平日里鲜少有人来此。   书圆见状, 却是心头一跳, 浑身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只因她清楚, 钱公公只有在处置那些不听话的宫人的时候,才会选一处这般僻静的地方,这样能避人耳目, 等有人发现……恐怕都是几日之后了。   下意识地,书圆转身拔腿就跑。   候在这里多时的几个太监却比她反应更快,立时涌上来把她擒住,按趴在了地上。   书圆吓得又哭又叫,看着钱远从前面一步步走过来,挣扎道:“公公饶命!饶命!奴婢对公公一片忠心,绝没有背叛公公!”   钱远走到书圆身前站定,诡异地笑了一声,抬脚勾起书圆的下巴。   “忠心?”钱远尖着嗓子怪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糊弄咱家呢?”   书圆嚎哭:“公公!求公公相信奴婢,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钱远厌恶地踹了她的头一脚,皱眉道:“聒噪。”   这一脚揣得书圆眼冒金星,耳边都是嗡嗡声。   压着她的几个太监会意,立时有人上去往书圆嘴里塞了一块布,不知道这块布之前是用来做什么的,臭味熏天,熏得书圆只想干呕。   她拼命挣扎着,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嘶吼声。   钱远满意吩咐:“动手吧。”   书圆面上露出绝望神色,太监们狞笑起来,不知是谁手中拿了一条拇指粗的麻绳,转瞬间就套在了书圆的脖颈上,书圆呼吸一窒,白眼一翻,很快就晕了过去。   “住手!”   院门外传来一声厉喝,转瞬间,就有禁军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钱远循声往外一看,顿时眯起了眼睛。   有宦官急道:“干爹,是皇太孙手里的明骁卫!皇太孙为何要插手此事?这不过是个宫女而已!”   况且,皇太孙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慌什么?”   钱远不耐地斜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那明骁卫将军也正好大步入内,在离钱远几步的距离停下了。   “陈将军,”钱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咱家不过是处置一个犯错的宫人,您怎么来了?”   陈世方扫一眼被压在地上绞着脖子,生死不知的宫女,冷淡开口:“依大曜律法,宫女犯错,应交由宫正司调查定罪后再行处置,不可滥用私刑。”   钱远心中冷嗤,律法?要是真按律法,他都不知道该死多少回了,这陈将军是在跟他开玩笑么?   陈世方抬了抬手,不欲与其废话:“带走。”   他身后跟着的明骁卫立时上前,气势汹汹,他们这些明骁卫穿盔戴甲的,身上又带着刀,又岂是几个宦官能比的?宦官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就松开了手。   钱远目光忽沉,不悦道:“陈将军,你……”   两个明骁卫弯腰架起书圆,剩下的则拦着钱远这边的太监,当着钱远的面就直接把书圆给带走了。   钱远面色铁青。   -   颜芷在瑶华宫等得心急,终于在上完半个时辰的课,中途休息的时候,听到宫人来报说书圆回来了。   颜芷连忙出了书房去看,却瞧见书圆一副狼狈之态,脸颊一侧泛着青紫色,上面甚至还有渗出来的血丝。她面容憔悴,头发也有些松散,缩着脖子,两手抓着衣领,就仿佛是在努力遮掩着什么。   颜芷眉头轻皱,走上前去:“你怎么了?”   书圆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颜芷见状,连忙让人将她扶到偏房去,屏退众人去瞧她脸上的伤处。   这一看可把颜芷吓了一大跳。   “你昨夜做什么去了?这伤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去见钱远了?钱远知道你临时变卦,告诉我真相,所以迁怒于你了?”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书圆忍不住流了眼泪。事已至此,她再没什么好瞒着荣国夫人的了,于是抽泣着,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是钱公公发现奴婢背叛……所以要处置我,”书圆露出脖子上的一圈勒痕,红红的透着青紫,“奴婢差点就回不来了,是东宫的明骁卫突然出现,救了奴婢。”   那些明骁卫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等她醒了,喂她喝了水,恢复些体力,才放她回来。   颜芷有些诧异:“东宫?东宫为什么会救你?”   书圆嗫嚅着说:“兴许是东宫与钱公公有些嫌隙,这次只是顺便救了奴婢。”   颜芷心中感到庆幸,可随即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些怒火来。那钱远果真作恶多端,之前害得赵苏叶差点死掉,如今竟又把手伸到书圆身上!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一直都想给她下马威!   说是惩治的都是宫女女官,可这一个个的,不都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吗?   颜芷越想越气,想着反正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钱远约莫是不会再放过她,那她还不如鱼死网破,到皇帝那里闹上一闹,为赵苏叶和书圆讨个说法。   诏书已下,不日就会有礼仪嬷嬷来教导她立后大典上的仪式规范,不管这背后的真相到底如何,她都是大曜金尊玉贵的准皇后。她倒想知道,当这种事真的闹到明面上时,皇帝会不会偏袒她?   颜芷与裴仙姑告了个假,随即带着几个宫人往乾元殿去求见。   玉景真人刚服侍皇帝用完丹药,颜芷甫一进殿,就提起裙摆,快速朝皇帝的榻边扑了过去。   “陛下!”颜芷跪在脚踏上,双手扒着皇帝的胳膊,眼泪转瞬间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呀。”   丹药起了作用,皇帝看着精神还好,他有些诧异地看向颜芷,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臣妾身边的贴身宫女书圆,昨夜竟被人捉去滥用私刑,差点就死了!这瑶华宫的宫女犯错,自有臣妾处置,这一声不吭地把人拿去,不是打臣妾的脸么?这也太不把臣妾放在眼里了!”颜芷小声啜泣,面上满是委屈,“陛下,您的立后诏书,可才下了没几天呢。”   皇帝面色微沉。准皇后的脸面,自然关乎他的威严。他抬了抬手,召来李玉韬询问:“怎么回事?”   李玉韬看一眼颜芷,面上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陛下息怒,待奴婢着人去问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芷破罐子破摔,索性补充道:“似乎是钱远钱公公把我的侍女带走的。”   皇帝“哦?”了一声,道:“钱远?那不是李玉韬的干儿子么?”   李玉韬面上讪讪:“奴婢这就去问问……”   皇帝皱了皱眉:“若真是他做的,你速去把他带来,给荣国夫人赔罪。”   李玉韬躬身应诺。   待他退下,皇帝才看向颜芷,温声宽慰两句:“你放心,这等有损于你颜面的事,朕定会为你做主。”   颜芷点点头,应道:“谢陛下。”   可她心里却在想着,赔罪?皇帝难道只打算让钱远赔罪吗?只赔罪怎么够?   颜芷心事重重,但来都来了,等待消息的这一会儿,她干脆在乾元殿认真侍疾,伺候老皇帝服药。   得裴仙姑教导了这么久,颜芷早就能在心中拼凑出一个属于江贵妃的大致形象来。她有心让皇帝更偏袒她一些,索性刻意模仿了江贵妃说话的语调、姿态,陪着老皇帝说话。   老皇帝与她聊了一会儿,竟果真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里,仿佛又忆起了从前,目光落在颜芷的身上,眼含痴迷。   “阿月……”   老皇帝意识不清,手臂微抬,触上了她的手腕。   颜芷指尖微顿,意识到皇帝在唤江贵妃的闺名,她没有迟疑太长时间,含笑应了一声:“臣妾在呢。”   “朕……”皇帝脑中混沌的一片,他张了张口,用极低的声音说,“朕想看你跳舞……”   -   萧烨来到乾元殿外,听到殿中传来阵阵弦乐之音,曲调婉转,悠悠绵长,正是皇帝最喜欢的舞曲绿腰。   一个小内官迎上来,哈腰行了一礼,笑道:“太孙殿下稍候,如今荣国夫人正在殿中,可能不太方便……”   萧烨面色未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仍然抬步向前,走到了殿门处。那乐音便更加清新地,透过门缝传入耳中。   但萧烨没有入内,而是停顿片刻,绕到了旁侧的木窗处,伸手打开一条缝隙,往殿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瞧见了那熟悉的,昨夜还被他抱在怀中的窈窕身姿。   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舞裙,鬓发轻挽,水袖飞扬。她腰肢柔软,身段灵活,赤着脚在地上起舞翩翩。而不远处的床榻上,他的皇祖父半躺着看她,眸光热切而痴迷,就好像魂魄都被勾去了一样。   萧烨合上木窗,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不是说以后只给他一个人跳舞的么?骗子。 第44章 . 报复 不愧是扒上了皇太孙这条大船……   颜芷一舞毕, 往皇帝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他闭着眼,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颜芷便披了一件衣裳,走上前去, 坐在榻边等待。   她不会忘了自己来乾元殿的目的, 不等到钱远现身给她一个说法, 她是不会走的。   李玉韬转过屏风, 低眉顺目地走上前来,对颜芷轻声道:“陛下已经歇息, 夫人不如到偏殿小坐,等陛下醒了,再召夫人过来。”   颜芷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躺在榻上的皇帝, 摇了摇头。   “我就在这里伺候陛下。”   她语气执拗,看也没看李玉韬,李玉韬嘴角轻扯,垂首应了句:“是。”   颜芷等到正午,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皇帝醒了。   他瞧见颜芷在榻边坐着,有些诧异:“你怎么还在这儿?”   此时皇帝目光清明, 显然是药效过去,他脑子不再混沌,也不会把颜芷认成江贵妃了。   颜芷低垂着眉眼, 小声说:“臣妾在等您醒来, 服侍您用午膳呢。”   皇帝一愣, 眸光柔和几分,笑道:“你有心了。”   他抬了抬手,颜芷便立时上前扶他坐起来, 李玉韬又张罗着让几个小内官往殿里送膳。颜芷殷勤地伺候皇帝用了一顿午膳,等到快结束的时候,才又提起这次来求见的目的。   “陛下……”颜芷觑皇帝一眼,试探问,“也不知那钱公公往哪儿去了,怎么还没过来?”   皇帝这才想起前事,他召来李玉韬,冷声询问:“怎么做事的?一个钱远,叫这么久叫不来人?”   李玉韬连忙躬身赔罪,道:“钱远今儿个不当值,约莫是出宫去了,这才来得慢些,奴婢这就派人再去瞧瞧……”   话音刚落,殿外却传来通传声:“陛下,钱公公来了。”   颜芷心头一跳。   皇帝扫她一眼,吩咐道:“传进来。”   少倾,钱远躬着身步入大殿,他微微抬眼,似是朝颜芷这儿望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尖着嗓子行礼:“奴婢拜见陛下、荣国夫人。”   皇帝朝颜芷抬了抬下巴:“人给你叫来了,你只管问吧。”   颜芷指尖一缩,皇帝这是让她自己问话的意思?她不禁有些紧张,但她既然来了,若在此时显得畏缩,反倒不好。   于是颜芷看向钱远,摆出一副生气模样:“昨夜我那婢女,就是被你带走,以绳缢之,险些丧了命的?”   钱远诧异:“原来昨夜那婢女是荣国夫人宫里的?”   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歉意道:“奴婢实在不知,只是看她深夜鬼鬼祟祟,所以才让人拿了她询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奴婢只好吓她一下,假装要勒死她,好教她招认,奴婢滥用私刑确实不对,可便是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滥杀宫女啊!”   颜芷被他这一番颠倒黑白气得心火直冒,放在膝上的手都忍不住发抖:“你荒唐!那书圆是我的贴身婢女,常跟着我出门的,又不是没有与你见过,你怎么可能不知?!”   钱远笑了一下,道:“夜黑风高的,奴婢一时看不清人,确实没认出来,还请荣国夫人赎罪。”   “你……”   “好了。”皇帝皱了皱眉,睨一眼钱远,道,“荣国夫人身边那个宫女,朕都见过,你怎会没见过?”   皇帝这话到底是帮了颜芷一把,颜芷不禁心头微松,看来皇帝也不是糊涂到底,是非不分。   钱远闻言,那从方才进门时便有些满不在乎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他上身更往前倾了几分,忐忑道:“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还不快向荣国夫人赔罪?”   颜芷趁机扒住皇帝的胳膊,眼巴巴道:“陛下,我那宫女今晨回来,瞧着惨兮兮的,半边脸都青紫了,听说是被钱公公踹的。”   她直接当着钱远与李玉韬的面告状,顿时便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脊背上,但她强自镇定,脊背仍然挺拔。   皇帝看向颜芷,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复又看向钱远,眼神厌恶几分。   钱远心道不妙,立时跪了下来,抬起手臂照着自己的脸就乎了一巴掌:“陛下息怒!荣国夫人赎罪,奴婢不该越俎代庖,冒然惩处夫人身边的宫女……”   颜芷心里暗爽,连忙趁热打铁,委屈地看着皇帝,也不继续开口,俨然一副怒火未消的模样。   钱远顿了顿,复又抬起另一只手,往自己脸上乎。   颜芷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在这些奸宦面前扬眉吐气的一天,一时间,殿内寂静的一片,只听得到啪啪清脆的巴掌声。   直到皇帝目光又落在颜芷面上,温声问她:“可消气了?”   颜芷才红着眼点点头,又抿起唇角笑着说:“多谢陛下为臣妾做主。”   皇帝才睨一眼钱远,不耐烦道:“滚出去吧。”   钱远连忙谢恩,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   李玉韬步出大殿,看到自己向来器重的干儿子站在一侧低着头等他,那两边的脸还有些红肿,当即怒从心来,走上前去,低声呵斥:“你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还不嫌丢人?”   钱远咬牙:“那荣国夫人——”   李玉韬眉头紧皱:“你还好意思说!平白无故的,你招惹她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陛下如今最看重的是什么?一切都要为大典让路!而你我的作用,早在之前就用的差不多了,到现在这地步,整个重心都聚焦在了荣国夫人身上,陛下能不重视她吗?”   钱远被训斥,只得把满腔不忿都忍下去,可他还是不甘,阴阳怪气地说:“想不到她素日里那般谨小慎微,今儿倒是胆子大了起来。”   不愧是扒上了皇太孙这条大船,都敢跟他撕破脸了。   李玉韬嗤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到底是逍遥不了几天了,你还不让人多蹦跶一会儿?”   钱远低垂的眼里闪烁着精光,却是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李玉韬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吩咐:“好了,你且退下吧,这几日可低调些,别再惹是生非。”   钱远躬身应诺。   他先去了自己在宫里的居所,往铜镜前一站,就看见镜中红肿的脸,钱远顿时一怒,不及发作,却听到门外传来人声。   “干爹?”   钱远听出这是自己数月前认下的干儿子吴海的声音,当下缓了几息,应道:“何事?”   吴海笑着说:“儿子看见干爹回来,特意来给干爹送茶。”   钱远不想见人,他嘴角抽了抽,说:“不要茶,你给我送点冷水过来。”   吴海一愣,这寒冬的天,好端端的,要冷水做什么?   但他没有深究,连忙应一声,把放着杯盏的托盘搁在地上,转身走了。不多时,又端过来一盆冷水。   钱远让他进去把水放下,吴海识趣得很,始终低着头,站在一边。   钱远拿起盆上放的干巾,沾了冷水往脸上敷,他盯着镜子看,等了好一会儿,看红肿消得差不多了,才随手把巾子扔到盆里。   吴海小心翼翼地问:“干爹可是去乾元殿见了荣国夫人?”   钱远冷笑一声:“可不是么,荣国夫人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我得罪不起了。”   吴海讪讪。   钱远背着手,眯眼道:“想不到那宫女命大,竟然还活着。昨儿夜里你怎么不多用些力气,竟还让她喘过气儿来了?”   吴海额上当即就出了冷汗,紧张道:“干爹赎罪,那明骁卫来得太急,兴许是时间不够……”   他定定神,试探问:“可要再找个机会……”   钱远摆了摆手,讥讽道:“一个小喽啰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这次且放她一马,我倒要看看她跟着新主子,能得意到几时。”   -   颜芷虽然没能让皇帝为她杀掉钱远,但到底是小小的报复了一下,一时心头轻快。想来钱远经过这一次教训,不敢再明目张胆对着她身边人出手了。   颜芷带着宫人往瑶华宫走,步下生风,恨不得立时飞回去,好告诉赵苏叶与书圆这个好消息。   迎面却突然走来了裴仙姑和女冠静仁,裴仙姑身上是那身常穿的灰布道袍,头发却束得整齐。她手中抱着两本书册,含笑朝颜芷看来。   颜芷收敛了面上的得意神情,定了定神,屈膝朝裴仙姑一礼:“裴仙姑怎么出来了?”   “我来寻夫人,今日天光晴好,夫人不如与我一同往芙蓉池去赏景,这书中恰有两章篇目,正是应景。”裴仙姑扬了扬手里的书册,笑道,“夫人觉得如何?”   颜芷微怔,她虽然很想回宫报喜,但倒也不急于这一时。裴仙姑一般没事的时候都是按部就班地给她上课,不会有这么多花样,除非是有些特别的事……   颜芷心有所感,抬目朝裴仙姑望了一眼。   须臾,她低下头,乖巧应道:“我都听裴仙姑的。”   裴仙姑点点头,两人便转了步子往芙蓉池去。   芙蓉池中种了满池的荷花,每至夏季,荷花盛开时,这里最是人多,常有宫妃召了宫廷画师来这里,以花为衬,让画师为自己画像。如今这寒冬时节,池水深邃,池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却是一派衰败之景。   池边有一凉亭,檐上立有飞鸟,振翅欲飞,名曰飞鸟亭。颜芷屏退宫人,与裴仙姑、静仁一同步上石阶,走入亭中。   果不其然,颜芷就看见亭子的另一侧,大红漆柱下面,立着一个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的青年男子。他背着手,目光却一直望着亭中,显然是在等人。   颜芷走上前去,唤了一声:“世子大人。” 第45章 . 心慕 殿下有红颜知己了?   祝清川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人,当即心中一喜,朝前拱了拱手。   “荣国夫人,”他向颜芷行礼, 又朝旁侧倾身, “裴仙姑。”   裴仙姑轻轻颔首, 带着静仁在亭中的长木椅上坐了。她们离祝清川的位置还有些距离, 显然是要避开,留颜芷与祝清川二人说话的意思。   祝清川目光殷切, 定定望她:“夫人近来可好?”   颜芷步下石阶,走到祝清川身前一步的距离。   她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日子过得还算悠闲, 只是想起世子在信中与我说的事,心中总有些忧虑不安。”   祝清川道:“今日引夫人来此相见,就是为了此事。”   颜芷抬眸看他,眼中隐含期冀:“世子可有办法?”   祝清川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卷牛皮纸,展开给颜芷看去,正是玄天台及其周遭的地形图。   “夫人如今身在宫中, 多有不便,我思来想去,唯一的脱身机会, 就是在大典当日。”祝清川看看左右, 上前一步, 低声给她透露消息,“如今陛下病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大典当日,玄天台定不太平。夫人只需安心等待,届时我自会寻到时机,趁乱将夫人救出。”   颜芷心里咯噔一下。祝清川这话什么意思?不太平?趁乱?   他竟把这种话都告诉她了!   祝清川看到颜芷惊愕的面色,眼睫微垂,道:“等过几日,应该就会有教导女官来告诉夫人大典当日具体的流程,我也会通过裴仙姑与夫人及时沟通,以明确详细的脱身之法。总之且请夫人安心,我……定会不遗余力,帮助夫人。”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颜芷是没想到这乍一与他见面,他就肯毫无保留的,把这些话都说给她听。这话中但凡有任何一句传出去,恐怕都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颜芷震惊于他的坦诚,她迟疑片刻,亦直接问了出来:“世子如此帮我,是为什么?”   “我心慕夫人,亦不忍见无辜之人赴死,如此而已。”   暖融融的日光下,祝清川笑容坦荡,声音清朗。为着这句“心慕”,颜芷眼睫轻颤,呼吸竟停滞一瞬。   祝清川后退一步,谨守着礼节,倾身朝她行了一礼:“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   “世子等等!”颜芷想起什么,突然叫住他。   祝清川便微微抬首,视线望向她,一副倾听的模样。   颜芷顿了片刻,问道:“世子一直跟在太孙殿下身边做事,是吗?”   祝清川颔首:“正是。”   颜芷犹豫道:“那世子可曾见过一个玉佩?玉佩通身雪白,下坠流苏,正面刻着……”   “夫人可是在说,一年前在官驿时,落下的那只玉佩?”祝清川不等她说完,便出声询问。   颜芷眼前一亮,点头道:“正是!”   话落又想起这玉佩到底为什么会落在官驿,那件事终究是难以启齿。颜芷有些不好意思,当下目光闪烁,张了张口:“我……”   祝清川面色如常,没有提起那令人尴尬的往事,温声询问:“夫人是想做什么?”   颜芷心头微松:“那玉佩是我从小到大带在身边的,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不知……不知世子可否帮我留意一下,看看是落在哪儿了?我想找回来。”   话说到最后,颜芷声音小了下来,语气中带了一些试探。   她想起来之前皇太孙把那块仿制的玉佩给她的时候,就是把玉佩绑在大雁的身上,交由祝清川给她送过来的,也不知道当时的事……眼前的昌远侯世子究竟知不知道。   颜芷心思转了几圈,却实在是多虑,祝清川根本没留心那些。他眸光微垂,思忖片刻,道:“不瞒夫人,那玉佩,我曾在太孙殿下身上见过,不过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现下那块玉佩在哪儿……还真未可知。”   他想起皇太孙在他提起荣国夫人时,面上那冷漠的神情,不由暗思,皇太孙既已对荣国夫人失去兴趣,那玉佩可能就不在东宫了也说不准。   祝清川道:“我多为夫人留心,日后若是见到了,便想办法带给夫人。”   颜芷面色一喜,一双杏目亮晶晶的,看向祝清川:“那就多谢世子了。”   祝清川被她盯着,一时耳根微热,颔首道:“夫人不必客气。眼下已耽搁了这许久,我就先……先走了。夫人且先安心,等有消息,我会托裴仙姑进行转告。”   “嗯,世子慢走。”颜芷弯起唇角,朝他点头,目送着他离开。   -   祝清川来到东宫的时候,正看见萧烨坐在书案前,垂目理事。   萧烨手里拿着一道折子,头都没抬地问他:“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过来?”   祝清川莫名有些心虚,他摸摸鼻子,自顾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路上碰见裴仙姑,跟她多聊了几句。”   “裴仙姑?”萧烨愣了一下,随口道,“我倒是许久未见过她了,身体可还安好?”   祝清川笑说:“好着呢,我瞧着很有精神。”   两人正说着,有内官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是叠放整齐的一件衣物。这书房连着的内室就是萧烨平日里起居之所,内官端着这身衣服,约莫是要放到内室去。   祝清川随意往那上面瞥了一眼,一开始没在意,等反应过来,他突然瞪大了眼!   只因他看见,那衣裳根本不是皇太孙寻常所穿之物,而是一身属于女子的裙子!若是寻常衣裙,他兴许也不能一眼看出,但这身裙子特点太明显了,青碧色的衣料,肉眼可见的轻薄,其上还有镂空及几枚装饰用的铃铛,怎么看都不会是皇太孙自己的衣裳。   顿时,祝清川面色诡异地又往那托盘上看了一眼,再看看低头批折子的皇太孙,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   倒是萧烨淡道:“有话就说。”   “……”祝清川小心试探,“我刚刚看见那衣服……”   萧烨手指微顿,把奏折搁在案上,抬目朝祝清川瞥来。   祝清川努力问得委婉:“殿下有红颜知己了?”   萧烨眉梢轻挑。   红颜知己?这词听着倒也不错,于是他没有否认。   祝清川嘴角抽了抽,停了片刻,连忙起身向萧烨拱手作礼:“那臣就先恭喜殿下了——”   与此同时,祝清川心中微妙地松了口气。如果说皇太孙已有红颜知己,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彻底把荣国夫人忘在脑后了?   祝清川尽力克制着面上的表情,以求不被皇太孙看出端倪。   萧烨嗤笑:“行了,叫你过来是说正事的。”   他扔给祝清川一道折子:“看看这个。”   如今兵部、刑部都被皇太孙握在手里,御马监总管太监、禁军统领亦与东宫相熟,可以说,望京城有大半兵马,都已归皇太孙掌管。皇太孙又身为嫡长孙,不出意外的话,等皇帝百年,皇太孙就是毫无疑问的天下新主。   可……皇太孙亏在年纪轻,不仅以殷王殿下为首的那些皇叔们不会服他,许多亲近李玉韬、没少跟皇帝进谗言的大臣们也不想看到他上位。   玄天台的立后大典,于荣国夫人是生死危机,于萧烨而言,又何尝不是。   他要救颜芷出来,势必引得皇帝大怒,届时一番动荡,各方虎视眈眈,权力已不可能平稳交接。   他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两人议了一会儿事,萧烨临时出去了一趟,留祝清川一人站在书案前琢磨着事儿。   等房门一关,祝清川回头看看,把手里的折子放到案上,小心走到一侧的木架上,打开了上面放置的其中一只木匣子。   ——他记得皇太孙许多东西都是收置在这个木架上的,包括一些古玩珠宝,荣国夫人所说的那块玉佩,会不会就在这里?   祝清川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动静,一边细心翻找,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祝清川连忙收手,快步回到书案前,装模作样地看起了奏折。   他得再找机会观察观察……等找到了,把它“偷”出来。   荣国夫人毕竟身份特殊,他可不敢让皇太孙知道自己与荣国夫人的约定。况且,皇太孙好不容易忘了荣国夫人,有了别的红颜知己,万一经他提醒,殿下又想起来了怎么办?那才是得不偿失。   萧烨步入房门,斜目看一眼祝清川手里的东西,“看完了么?”   祝清川摆摆手:“还差些,等会儿。”   萧烨也不着急,走到案前,撩袍落座了。等祝清川看完放下,才道:“你再往张尚书府中走一趟,按之前说的,探探他的口风。”   祝清川点头:“行。”   他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回过头来问:“殿下,我能不能先向你求个恩典?”   “什么?”   “你都有红颜知己了,我这……”祝清川停顿片刻,“我家里还催得急呢。”   萧烨抬目,瞥他一眼:“等事忙完,你看上哪个,我给你赐婚。”   祝清川面上来了几分兴致:“当真?”   萧烨没应,真是笑话,他堂堂皇太孙,自然是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不过——   “你还真有心仪之人?”萧烨挑了挑眉,“不是一直都说,心里念着你那个早亡的未婚妻么?”   祝清川叹道:“我总得向前看不是?何况那时宝珠还小,我对宝珠……”   祝清川顿了一下,又摇摇头,不说了。   萧烨却是知道那段往事,一时眸光微动,没再继续揶揄祝清川。   当年江家落难,祝清川刚好跟着母亲往外祖家做客小住,那时候江家那个小女儿刚刚三岁,整日里跟在祝清川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听说祝清川要去探亲,抱着祝清川的腿就想让他带自己一起去,却被祝清川拒绝了。   祝清川那时候七八岁的年纪,他虽然喜欢逗着小女娃玩,但小女娃太缠着他,也是会烦的。更何况,他是去外祖家做客,带着江家小女娃算什么事啊?   可他没想到,在他狠心拒绝江宝珠之后的第二天,江家满门就遭了难。   之后的日日夜夜,祝清川不止一次地在想,如果当初他答应带江宝珠一起走,是不是就能让她幸免于难……   愧疚和懊悔折磨着他,让他难熬了这么多年。也因此,虽然当初年纪还小,他对江宝珠并无什么男女之情,他也还是无法从中走出,屡次拒绝祝家给他说亲,形单影只到了现在。   萧烨道:“哪儿那么多真的假的?给你赐婚便是。”   祝清川抿着唇,犹是不信:“我看上谁都成么?”   萧烨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你便是说看上了哪个后妃,只要你二人情投意合,我都能成全。”   这些年皇祖父糊涂着,也没少往宫里进新人,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年轻少女,民间对此怨声载道。萧烨本就打算等登基后,将那些愿意归家的年轻后妃放归。   祝清川看上的人便是身份再特殊,能特殊得过后妃去?   萧烨只是随口一说,祝清川听了这话,却是眼神亮了亮,顿时有了信心。 第46章 . 胡话 萧烨呵一声   时至傍晚, 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了一片昏暗的天色里。   颜芷跟书圆两个人坐在寝殿里,清点她私库里的那些宝贝。   有些明显有皇家标识,不好出手的东西就算了,旁的金银首饰之类, 倒是可以偷偷找人弄出宫, 融了变成金子银子, 存到钱庄去, 等她脱身逃出宫后取用。   她今日又拜托赵苏叶往尚服局去了一趟,找那个宫女金兰帮她送信。   从望京到扬州路途遥远, 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把信送到。   信中内容敏感,颜芷为了不被看出,特意绞尽脑汁, 用她哥哥从前最熟读的一本史书为基础,隐晦地用暗语把信重新写了一遍。她的兄长向来聪颖,与她极有默契,她特意在信中留了几句令人怀疑的话,希望她哥哥能看懂她的意思,把她写在信中的内容破解。   等她被救出宫,兄长能来望京接应她, 带她回家自然是好。可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那信没有送到,或是她哥哥没看懂信上的暗示, 她就要想法子自己回到扬州。   多融些金银首饰, 给自己准备点盘缠总没错。   颜芷一边清点着自己的私库, 一边把能用的东西都拿笔记了下来。   书圆看看她,好奇问:“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颜芷还不敢完全跟她说真话,随口道:“这一年得了陛下那么多赏赐, 我心里总要清楚吧。”   不用白不用,她就算再使劲儿挥霍,也无法平复她在老皇帝那里受的气!   更何况,这大部分东西,她根本就带不走。   能融掉换钱的那些,也得小心托人弄出宫去,颜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走与送信一样的渠道,让那个尚服局的宫女金兰帮忙。只盼着那宫女可靠些,莫要被旁人发现,再追究起来,怀疑她的打算。   毕竟,还没听说过哪个即将要被封为皇后的宫妃,贫穷到要变卖首饰的。   如今离大典不过二十多天,她得仔细筹谋,不仅要借着江霁与祝清川的手逃出皇宫,还要为后续回家做打算。   只是……祝清川瞧着还好说话,江霁肯放她离开么?   颜芷把笔放在架子上,左手撑着脑袋发呆。   不肯放她走也没关系,只要出了禁卫森严的皇宫,她自己长了腿,又不是不会跑。   颜芷思绪飘忽,想得出神,这时,赵苏叶回来了。   颜芷看到她进门,眼前一亮,慌忙把书圆支开,然后问她:“赵姐姐,信送出去了么?”   赵苏叶点点头,神色却有些气闷:“那金兰也是个贪心的,说你这次送的信太厚,两片金叶子还不够,最后把你给我的五片金叶子全要走了!”   颜芷一愣。   她用得是暗语,表面上看都是些家常话,实际上里面隐藏了许多信息。也因此,这次的信格外厚些。   乍一损失了五片金叶子,颜芷虽然肉痛,但还是苦着脸说:“她要就给她吧,谁让我求人办事呢。”   贪婪也好,金兰拿钱办事,颜芷不用怀疑她别有用心。   赵苏叶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又说:“我在回来的路上,还碰见钱公公了。”   颜芷一听,顿时紧张地看向赵苏叶,伸手拽住她的手臂,就要撩开袖口:“碰见钱公公了?他、他做什么没有?”   赵苏叶无奈地止住她的手,笑道:“没有,你别担心。”   颜芷心头提起的那口气又放下。   赵苏叶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原本以为他最起码会讽刺我几句,却没想到,他只当没看见我似的,直接就走了。”   “他没为难你就太好了!”颜芷高兴起来,她转转眼珠,献宝一般给赵苏叶说,“那是因为前两天在乾元殿,我向皇帝告他的状了。”   颜芷望着赵苏叶诧异的神情,一五一十地把那天发生在乾元殿的事说了。她说那钱远跪在地上,自己打自己巴掌,明明心里不服气,却不敢反驳皇帝的样子,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赵苏叶也跟着她大笑:“原来如此!我说呢!那可要多谢谢你了。”   颜芷喜滋滋的。笑完,却又忍不住想到等她脱身离开皇宫之后,赵苏叶与书圆该怎么办……   她们都得罪了钱远,到时候钱远看她“不在”了,可不得使劲儿磋磨她们?   颜芷眉头轻皱,暗想,她不止得给自己准备退路,也得给赵苏叶与书圆留一条生路。   -   夜深人静,颜芷如往常般,赴约上了小轿。   小轿晃晃悠悠的,颜芷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被颠着倒觉得挺舒坦。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喜欢闭目养神一番,等休息片刻,精神恢复的差不多,小轿也就到了。   可今晚,颜芷感受了一会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不禁出声:“王公公。”   王盛立时应道:“夫人。”   颜芷迟疑着说:“我怎么觉得,今晚走得路似乎不太一样?”   王盛眼皮一跳,暗道,荣国夫人还真是好本事,竟真能记得!幸亏他足够机灵谨慎,早就提醒过太孙殿下这件事,今夜特意绕了旁道。   王盛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宫中守卫多变,为避人耳目,这路线也要跟着变一变。”   颜芷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心中却有些遗憾,总觉得似乎按照从前的路再走几遍,她就能知道江霁让她去的究竟是哪里了。   不过……江霁既然让她蒙着眼,想来是不想让她窥探太多,反正她的目的只是要他救她,知道那么多也没有必要。   颜芷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估摸着应是快到了,轿子还没落下,耳边却先传来了阵阵琴音。   是她熟悉的曲调……皇帝最喜欢的舞曲绿腰。   颜芷身形一僵,不及细想,轿子便停下了。   王盛走上前,笑眯眯地伸出手臂扶她:“夫人快些进去吧,干爹要等急了。”   颜芷点点头,没有特别依靠王盛的搀扶,自己走入了房中。那琴音从内室传入,颜芷对这室内的摆设也基本熟悉了,她定定神,循着光亮与乐音,转到了内室。   琴音停了。   颜芷伸了伸手,摸到一侧的屏风。   她“望”着刚刚那琴声的方向,声调冷漠地问:“你弹这首曲子做什么?”   她现在很讨厌这首曲子,虽然老皇帝喜欢,她不得不继续跳。   萧烨的手从琴弦上粗糙地刮过,发出“铮”地一声,他收回手,神色平淡地看向颜芷。   “你前几天在乾元殿跳的舞,不就是这首么?”   颜芷一愣,他怎么知道?   她一手扶着屏风,嘴角耷拉下去:“我不喜欢这首。”   “我也以为你不会再跳了。”萧烨起身,宽大的广袖从这架名贵的古琴上拂过,他身形微动,抬步向她走来,“你还说以后只给我一人跳舞,可你不还是在别人面前跳了?”   颜芷惊愕抬头!   她都忘了她许诺过这种话了!   而萧烨正好在她身前站定,手臂微抬,解开了她眼前的布条。颜芷瞪大的双目,以及其中那一丝来不及收回的讶然,尽数被萧烨收在眼中。   萧烨望她一眼,转身到榻边落座。   颜芷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似乎是在与自己置气,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去。   “陛下要看……我有什么办法……”颜芷小心翼翼扯住他的袖子,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摇了摇,“这事又由不得我做主。”   萧烨觉得好笑:“既是由不得你做主,那你与我说那种话做什么?”   颜芷自觉理亏,低下头转了转眼珠:“我……我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呀……”   萧烨呵一声:“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颜芷眨了眨眼。   江公公您还挺会开玩笑。   萧烨见她沉默,不免转目睨她。   其实当初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他都没当真,所以也算不上生气。她惯常是这样,瞧着似乎是挺喜欢你,但实际上都是装出来的罢了。就好像之前在驿馆,她都大胆到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的腰了,竟然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萧烨不生气,气这个做什么,她又不会懂。   萧烨屈起食指,在膝盖上轻敲了两下,皱眉道:“满嘴胡话,下次不许再这样。”   颜芷哦一声,又拿眼瞟他:“那我以后不止给公公一个人跳舞,我还要给陛下跳,给宫里的娘娘们跳,给宴席上的文武大臣们跳……”   她掰着手指数了一堆,就差数到在瑶华宫伺候的那些宫女太监了。   萧烨额角青筋跳了两下,倏地揽过她的腰,把她的上半身扣到了自己腿上。他一只手臂托着她的背,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让她枕靠着自己,形成半躺的姿势。   “你成心气我是不是?”萧烨沉着脸睨她,冷声道,“不许。”   还是哄他的那些好听话更顺耳一些。   颜芷笑眯眯的,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颜芷今天胆子大,她抬了抬头,凑近他的耳朵,“霁之,你好难伺候呀。” 第47章 . 大典 夫人想不想活?   难不难伺候的, 萧烨还不是纵着她愈发无法无天,都敢故意气他了。   萧烨手掌轻扣着她的脊背,微微侧目,询问:“你去找皇帝做什么?”   立后诏书已下, 颜芷如今最主要的事就是学习流程礼仪, 为大典做准备。从前皇帝身体还好些时, 倒是喜欢时不时召颜芷侍膳伴驾, 可现在他卧病在床,整日里浑浑噩噩, 也分不出闲工夫召荣国夫人御前侍奉了。他一门心思盼着大典,颜芷扮得再像,对此时的皇帝来说也没有了意义。   而对颜芷而言, 如果不是有要事,她没必要去乾元殿求见皇帝。   颜芷靠在萧烨的肩上,在他颈窝动了动脑袋:“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书圆本来要骗我去万春亭,最后却跟我说了实话的事。这事儿后来被钱远知道,书圆差点就死在他手上。我气不过,就去求了陛下。”   萧烨倒是听说那日钱远在乾元殿受罚的事, 他顿了顿,道:“你也可以来求我。”   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再和皇祖父见面。   颜芷眼瞳睁大几分, 转眸盯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钱公公可是九千岁最器重的干儿子……”   言下之意, 她不太信他能对付得过钱远。   萧烨目光沉了沉, 手掌往下握住她的纤腰:“你什么意思?”   颜芷偷偷撇嘴,一定要她说得那么直白么?   萧烨转过脸,紧贴着她的面儿, 轻轻地蹭了几下,手指却捏住她腰上的软肉,在上面来回勾画。   颜芷被他挠得有些痒,她笑着扬起头,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体,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就是来求你了,你要怎么帮我啊?”   萧烨盯着她道:“他活不过大典。”   颜芷一愣,她两手搭在他的肩头,呆呆地忘了动作。   等反应过来萧烨说了什么,她身体立时坐正,迎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话都结巴了:“真、真的?!”   如果不是钱远把她从扬州带到望京,她到现在还是一个有着父母兄长疼爱的普通女子,或许仍待字闺中,也或许已经与一个跟她两情相悦的男子成婚,怎么会沦落到要面临死亡,而且还是要被活活烧死的这种境地?哪怕是进了宫,她贵为国夫人,也连个太监都不敢得罪,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磋磨折辱,她早就受够了气,恨死那个钱远了!   如果钱远在大典前就死了,对她而言,可真是极大的好事!她也不用担心等她脱身之后,赵苏叶与书圆会被钱远报复了。   颜芷一双眼亮晶晶的,因过于兴奋,其中甚至情不自禁涌上了几许潮意。   萧烨抚着她腰的手微顿,眸中微含了一丝笑意,贴近她的面儿。   “不骗你。”   他可不像她,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他既说出来,那就是有十成的把握。   上次动手虽未成功,但也让他探到了钱远的底。这些年说是奸宦当道,但他们手里的权势,多是来自于皇祖父的放任。可眼下,皇祖父心里就剩下玄天台大典这一件事了,他自知时日无多,并不会由着太监们继续嚣张下去,碍了萧烨的路。   只要皇祖父有了这个念头,那风向转变,就是迟早的事。李玉韬还不好说,可从他身边人开始,对付一个钱远,并不算难。   颜芷心里乐开了花,她与萧烨对视,两人挨得极尽,鼻尖碰着鼻尖。   兴许是说出来的话让人舒坦,颜芷此时觉得这个江公公长得更好看了,她盯着他,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和胆子,头竟然往前伸了一下,温热的唇就触碰上了他的。   萧烨身形一僵。   两人虽亲过抱过,萧烨甚至还抱着她去沐浴,但这般唇对着唇还是头一次。萧烨是觉得这个行为过于亲密,他原本就忍得辛苦,勉强维持理智,若是再这般,那恐怕他真要昏了头,不管不顾,把什么都交代了。颜芷却是没想到这一茬,她素日里觉得这个江霁冷着一张脸,讨好他时亲亲下巴和脖子就顶天了,往往每到这时,她不是被制止,就是被他抱住,夺去了主动权,她根本没机会与他这般。   唇瓣一触即分,萧烨脑子里轰得一声,所有的理智都消失殆尽,感官只留下那一瞬美妙的触感。   他托住了她的后背,不容她退开,再次把双唇压上了她的。   如狂风暴雨,惊雷滚过,便势不可挡,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一时不能停歇。   ……   颜芷气喘吁吁地躺倒在榻上,她面上泛着潮红,身体里涌起了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不讨厌,但却让她觉得很难受。   她仰面看着萧烨,萧烨亦眼尾泛红,沉沉地盯着她。他一手撑在她的身侧,身体悬空,克制地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都这么难受了,那他肯定更不舒服吧?颜芷开始有些怜爱他了,难怪太监好多都是变态,明明心中渴望,却得不到纾解,长久下去心里不扭曲才怪。   颜芷张了张唇:“霁之……”   萧烨翻了个身,坐在她的旁侧。他闭了闭眼,有意与她转移话题:“指导你大典上礼仪流程的教引嬷嬷,什么时候到?”   颜芷怔了一下,说:“约莫就这两日吧。”   萧烨沉思片刻。   颜芷抱怨道:“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学,学这个有什么用?反正陛下要的不过是我这个人来做法祭天,那有我这个人还不够么?”   “学的是立后大典的流程,”萧烨转目看她,眸中隐含深意,“这些仪式,你总归是要走的。”   颜芷想起自己要一边担心着小命,一边学这些繁琐的礼仪宫规,她就头疼。当下她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萧烨,耍无赖一般说:“我就是不想学嘛,到时候陛下干脆把我绑去玄天台算了。”   反正都是架在火上烤,不绑着她她肯定是会跑的,那何必多此一举,让她装模作样地走流程。   她说这话,虽也是丧气和恼怒,但语气让萧烨忍不住发笑,伸手在她头上轻摸了摸。   “又说胡话了。”   -   教引嬷嬷果然在第二日来到瑶华宫。   皇帝派了两位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嬷嬷,她们是尚仪局出身,四十出头的年纪,瞧着精明干练,指导颜芷礼仪时,神色严肃,比不苟言笑的裴仙姑看起来还要吓人几分。   颜芷被她们盯着,在接受裴仙姑教导之余,还要抽出半天时间跟着这两个嬷嬷学规矩,累得她苦不堪言。   以至于她接连两次被小轿送到萧烨那里时,都撑不住睡着了,第一次时,萧烨直接把她抱去了榻上,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第二次时,她心里惦记着,倒是在小轿挨着地面的时候醒了,可等她去了内室与萧烨说话,没说两句又是起了困意,只好早早睡下。   这中间,颜芷还抽时间,跟着裴仙姑一起去芙蓉池,见了一次昌远侯世子祝清川。   祝清川告诉她,他暂时还没发现那块玉佩的下落,让她耐心等待。   “你放心,”祝清川说,“最迟等到大典那日,我一定把玉佩带给你,我大约已经猜到那玉佩会放在何处了。”   东宫皇太孙的寝居里有一处暗格,太孙殿下有什么紧要之物,都是放在那里。祝清川已经把皇太孙惯常起居之处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个遍,甚至还找借口要赏赐,往他的私库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那枚玉佩。   思来想去,祝清川觉得,那枚玉佩剩下的唯一去处,就是寝居里的那处暗格了。   作为皇太孙儿时的伴读之一,以及现在的亲信,祝清川知道那个暗格在何处,只是不方便去“拿”。   但若是等到大典那日,宫中事多杂乱,他有把握找到机会潜入进去,把那块玉佩带出来。   颜芷忧心忡忡地问:“若是你猜的那处没有呢?”   祝清川默了一下,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枚玉佩已经不在东宫了。”   皇太孙把她忘到脑后,玉佩也被随手丢掉,这不是不可能。   颜芷非常难过,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玉佩还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距离立后大典就只有三日的时间了。   皇帝约莫是不放心,又召了颜芷往乾元殿侍奉。   颜芷心事重重地伺候了皇帝半日,等到傍晚的时候,方起身离开。   出了乾元殿没多久,却冷不丁被身后一道声音叫住了:“荣国夫人留步。”   颜芷转身看去,竟看到了一身道袍的玉景真人。   玉景真人身形清瘦,头发半白,披散在后背上,与宽大的道袍一同随风飘扬,仿佛遗世独立的高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   颜芷心里虽恨极了他,却不得不低下头,客气地道一句:“不知真人有何事找我?”   “夫人借一步说话。”   玉景真人看她一眼,引着她往一侧的岔路去。   颜芷回头朝书圆使了个眼色,抬步跟上。   等走了一会儿,确定周遭没有旁人的时候,玉景真人才站住步子,转头看她。   “我猜夫人已经知道这大典背后要做的事。”   颜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毫无波澜,只皱起眉头,佯装不知:“什么事?”   玉景真人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一切。   他也没有给颜芷解释什么叫做背后的事,而是往前一步,靠近她,低声问了一句:“夫人想不想活?”   颜芷眼皮一跳:“放肆!你这是什么话,我很快就会成为大曜的皇后,你是在咒我早死吗?”   玉景真人笑了一下:“是皇后,却也会是大曜立国以来唯一一个在立后大典上丧命的皇后。夫人,你不想活下去,成为真正的皇后吗?” 第48章 . 委屈 你是不是不打算管我了?   颜芷神色凝重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 再装下去已无必要。她微微垂眸,问:“真人想说什么?”   “玄天台一应布景由我设计,等大典之时,台下百官只观礼前半段, 而后, 高台上亦只有我与夫人二人。”   玉景真人的话飘散在寒风里, 他衣袍猎猎, 定定地看着颜芷,神色中带着笃定的笑。   他说的内容, 颜芷是不知道的。所谓礼仪嬷嬷的教引,也只告诉了她前半段的流程该怎么走。想来在那之后,玄天台便成了玉景真人的主场, 他们以她为引,做法祭天,是成是败,都由不得她了。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夫人都活不了。”   颜芷望着他说:“所以我的命,握在真人手中。”   玉景真人后退一步,躬身行了一礼。   “不敢当, 我来只是想告诉夫人,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颜芷平声开口:“什么路?”   玉景真人抬目看她,面上露出微笑:“促成法事, 让陛下心愿达成, 夫人荣登后位, 皆大欢喜。”   颜芷不禁轻蹙了眉。促成法事?那她不就要给那个江贵妃腾位置么?那般荒唐可笑的事,她只在话本子里见过,怎么可能成功?   但他又说她会荣登后位……   突然, 颜芷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让我配合你,以假乱真,骗过陛下。”   玉景真人道:“夫人为此筹备了一年的时间,想必不是难事。”   颜芷听懂了。她大笑起来,语气万般讥讽:“所以玉景真人自己专门钻研些歪门邪道,妖言惑众,成功说服陛下跟着你胡来,最后却骑虎难下,不得不来找我,让我跟着你一起弄虚作假,欺瞒陛下?”   玉景真人轻眯了眯眼。   他没想到荣国夫人死到临头,还有胆子嘲笑他。   颜芷随便一捋思绪,很快又意识到更多的事:“所以陛下让我模仿江贵妃的字迹,跳与她一样的舞,甚至研读与她一样的诗书,都是因为真人你在背后提议,就为了有今日,让我能改头换面,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吗?”   玉景真人目色沉了下来。   颜芷却像是发现了好玩的事,面上的笑容越发活泼起来:“可是陛下是那么好糊弄的吗?哈哈哈……到时候万一被发现,我无所谓,反正总归是要死的,但真人你,可就麻烦了呀。”   “既然夫人无心配合,那就是贫道冒犯了。”玉景真人不想再与她多说,转身欲走。   颜芷这时才慌忙叫住他:“真人留步。”   玉景真人侧了侧首。   “我刚刚……只是一时气话,口不择言,还请真人莫要往心里去。”颜芷抬步上前,观察着他侧脸的神情,语气谦虚几分,“只是我实在不明白该如何以假乱真,还请真人指点。”   玉景真人默了默,道:“夫人之前就成功过,不是吗?”   颜芷一怔,然后便想起约莫一个月前,她来乾元殿面圣那次,皇帝服用了丹药,又在她有意识的模仿、扮演之下,被皇帝认成江贵妃的事。   “以丹药辅之,并不算难。”玉景真人侧目问她,“夫人究竟想不想活?”   颜芷心中大惊。怪不得每次看皇帝服用了丹药之后,状态都很奇怪,原来那药还有迷惑人的心智,让人糊涂之用。   这玉景真人真是胆大包天,等皇帝百年之后,继位的新君可会饶他?   但此时她来不及多想,连忙点头应下:“我自然想活。真人说的话……我记住了。”   万一她之前找的后路都失效了,她可不得答应这个玉景真人所言?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多一条活路,总有多一条的好处。   玉景真人嗤笑一声,他就知道她会答应。   “这般不就对了?届时礼成之后,夫人贵为皇后,那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玉景真人眺望远方,看到灰暗的天际,“等将来新君继位,不论是谁,不都得把你当长辈敬着,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啊,就妥当了。”   颜芷嘴角抽了抽。   听起来还真是一片美好。   但她又不傻。且不说万一被皇帝发现假冒,她难逃一死,再就说她如此年轻,文武百官都不服她,继位的新君又岂会心服?万一是东宫那位……   颜芷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她可不想再待在皇宫,活在皇权的阴影下了。依照她对皇太孙片面的了解,说不定他比他爷爷还不好对付。就算她到时候当上太皇太后,也是有名无实,不伦不类,根本不可能过得好。   颜芷还是想回家。   但她笑眯眯的,应和了玉景真人的话:“真人所言极是。”   “夫人是聪明人,既然如此,贫道就不再多言了。”   玉景真人捋了捋胡子,一晃手里的拂尘,往前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留下颜芷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快看不见了,才朝着他轻轻地呸了一声。   -   王盛步入大殿,走到皇太孙身侧,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萧烨眉头轻皱:“带上来。”   王盛应诺,须臾,便有一个穿着一身粉色宫装的女婢被带进来,瞧见龙章凤姿的皇太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奴婢金兰,尚服局宫女……拜见太孙殿下。”   王盛清了清嗓子,对金兰道:“你速速把事情,都交代一遍。”   金兰俯身应诺,伶俐道:“十个月前,荣国夫人通过赵司宝,让奴婢往宫外送了一封信,是荣国夫人寄到扬州家中的。大约半年前,又收到回信,也是奴婢带给的荣国夫人。”   王盛忍不住催促:“说重点。”   皇太孙哪里在乎十个月前荣国夫人往扬州寄的家书,重点明明不是这里!   金兰神色一慌,连忙接着道:“一个多月前,荣国夫人又让奴婢往扬州送信,只是这次的信很厚,约莫有几十页纸……”   她观察着王盛的面色,瞧着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心里猜着这可能还不是皇太孙想听的,语调一转就提到了另一事:“最近这段时间,荣国夫人总是隔三差五地拿些金银首饰,让奴婢送出宫卖了换银子,再按她说的把银子存到名和钱庄。”   王盛恨不得直拍大腿,前面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早把这事说出来不就行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太孙,唤了声:“殿下……”   萧烨蹙眉:“她变卖首饰做什么?”   据他所知,皇祖父对她还挺大方,金银珠宝流水一般送到瑶华宫,她不可能缺钱。   王盛朝金兰挥挥手:“行了,你下去领赏吧。”   金兰神色一喜,她应一声喏,麻溜地退下了。   一时殿内空荡,王盛觑着皇太孙,小声提醒道:“殿下,那银子是存在外头的钱庄的。您让奴婢一直留心着瑶华宫的动静,奴婢也是近日才发现那宫女金兰做的事的。”   萧烨怔了片刻,唇角掀起笑意。   “她这是为自己出宫准备银钱?还有寄到扬州的家书……”   萧烨想到什么,脸色淡了下去。   “她打算回扬州?”   -   颜芷步入房中,透过蒙眼的黑布条,看到屋中明烛透过来的光亮。   后日就是立后大典,按照皇帝的旨意,她明日一天都不能进食,还要沐浴焚香,净化己身,以期大典能顺利完成。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坐着小轿,来到这里面见萧烨了。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颜芷摸到内室去,转过屏风,那熟悉的声音也依然没有出现。   她不免感到疑惑,当下心念微转,自己伸手解开了眼睛上的布条。   她眼眸微眯,待适应眼前的光亮,目光一转,就看到靠在榻上,安静地翻着手中书卷的萧烨。   原来他在这房中啊。   那他为什么不出声,不像往常一样牵住她的手接她,不亲自上前为她解开布条?   颜芷感觉到有些委屈,她扔开布条,抬步快走几步,走到萧烨面前,身体往前一扑,纤指就抓握住了他拿着书册的手腕。   “我后天……后天就要上玄天台,我就要没命了,你还有心情看书!”   颜芷眼圈红着,执拗地盯着他的脸,两手牢牢地抓住他不放,直到他抬眸朝她看来。   嘉   萧烨道:“还有一页。”   颜芷一愣:“什么?”   萧烨目光微垂,指腹捏住书页一角,手腕上仍挂着她的葱指,带着她的手把这页掀了过去。   “我还有一页没看完。”萧烨淡淡道。   颜芷一听,随即心里更恼火了!   她都来这里了,他竟然还要看书?   他从来没有这般无视过她!   颜芷瞪大着一双目,看着萧烨从容不迫地在她面前看书,她心绪起伏不定,眼眨也不眨,终于等到萧烨把书看完放下,望向她的时候,她才别过头,控诉道:“与江公公相处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已经腻了我了?”   萧烨道:“怎会?”   “那你……”颜芷撇了撇嘴,心里一委屈泪就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挂了泪珠,“你是不是不打算管我了?”   让她自生自灭吗?   萧烨握住了她的手。   “我答应过你,大典开始前,自然会去找你履行我说过的话。”萧烨凝视着她的面容,缓缓问,“那你呢?”   颜芷抽了一下肩膀,抬眼看他,声调里带了一丝鼻音:“我什么?”   萧烨道:“作为交换,你答应我的事。”   颜芷看着他,想起了第一次来这里时,发生的那些事。   颜芷小声:“我每三日来你这里一次……我服侍你……”   她感到茫然,她不是已经履行了这些事吗?三日一次,次次不落,就连她来月事,不太舒服的时候,她都没有拒绝前来。   ——虽然那晚的结果是,他给她揉着肚子,哄她早早歇下了。   萧烨嗯一声:“你说你会以十二分的心意来报答我。”   利用完就想回扬州?算什么十二分的心意。 第49章 . 代价 我要你一生。   “我……”颜芷嗫嚅道, “我对公公是真心的呀。”   萧烨抬手向上,缓缓地抚住了她的侧脸。她皮肤娇嫩,触感滑腻,让萧烨情不自禁地屈起拇指, 在那肌肤上来回摩挲, 看到那皮肤上被他磨出微红, 目中很快划过一丝晦暗。   “最好如此。”萧烨望着她, 语气平淡。   他看到颜芷仿佛受惊的面容,似乎很是忐忑不安, 慢声开口:“等后日一早,我自会如约前去找你。但之后的一切,你都要听我安排。”   颜芷慌忙点头:“我自然都听你的。”   萧烨手掌滑动, 托住了她的后脑,微微使力,迫她靠近。   他向前倾身,温热的薄唇只差一寸,就可以触上她的侧耳。   萧烨幽幽吐息:“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任何私下动作……”   颜芷脊背僵了一瞬。   在这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打算等脱身后偷偷逃跑的动作被他发现了!   紧接着萧烨就放开了她。   他靠在床头,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身上, 周身那逼人的气势猛然消散,仿佛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与她相处时,随意又有几分温和的江公公。   颜芷抬眼觑他。   她觉得今晚的萧烨有些不对劲, 似乎是在生气, 但她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一直都很听你的呀, ”颜芷犹犹豫豫地开口,话一说出来胆子又大了,试探着上前抱住他, 趴在他的身上,“这段时间,我待你还不够真心吗……我本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明日一早就要开始忙大典的事,然后今晚来见你,你还这么对我……”   说着,她又忍不住湿了眼眶:“我活这么大,还从没对谁这般费尽心思讨好过。你要什么我都依了,前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忙着筹备大典,还要赶来见你,还给你跳舞……你还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听嘛。”   萧烨垂眸看她,感受到胸腔处她的身躯轻轻颤动,单薄的衣料上传来一丝温热的湿意,他轻轻抬手,触上她的后背。   “我要你一生。”萧烨道。   -   天将破晓,整个宫城还处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瑶华宫却早早亮起了灯。   几十名宫人鱼贯而入,她们手里捧着衣物、沐浴要用的香料、干巾,排成两列,站在寝殿的两侧,垂首等候。   颜芷被书圆叫醒,只觉得满身疲惫。   她才刚从萧烨那里回来没多久,昨夜也根本没有睡好。   她脑子里回想着萧烨那句“一生”,心里就觉得很慌。   什么意思?他把她救出宫,脱身之后,她还要跟他继续保持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一直到她死吗?   这是否也太可怖了一些?   难道活着的代价是被他豢养在宫外,一辈子做一个太监的外室,不能回家吗?   与此同时她也感到费解。   明明两人各取所需,世上的美人千千万,他也不必可着劲儿地盯着她不放。难道就算将来他腻了,她也得在他身边待着,直到病死老死吗?   赵苏叶说得对,这些太监果真没一个好相处的,与他们做交易,都要做好被扒掉一层皮的准备。   相比起来,性格温润,一开始就无比坦诚,尽心尽力帮她的祝清川就顺眼许多。   颜芷脑子里晕晕乎乎,由书圆扶着起身,宫女们簇拥着她往汤池去。   她不仅要禁食一天,连沐浴焚香都要来回做上三次,才能在明日一早,穿上皇后的翟衣礼服,到玄天台接受册封。   汤池里早已被宫人们蓄满了热水,热气蒸腾着氤氲往上,雾气蒙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是汤中所加的香料散发出来的。   颜芷被女婢们剥了衣裳,扶着踏入池中,温热的香汤顿时向周身涌来,颜芷泡在其中,舒服地喟叹出声。   她还挺能自得其乐,不管有多少糟心事,好好享受当下的舒坦,才是要紧。   裴仙姑放轻步子,走入殿中。   她是皇帝亲自指派来教导荣国夫人的女夫子,在瑶华宫素来地位极高。她看一眼在殿中服侍的女婢们,随意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退下,女婢们便听话地离去了。   颜芷睁开眼睛,转了转脑袋,朝裴仙姑看过去,神志顿时清明几分。   “您来了。”   裴仙姑应一声,走到池边,在放置的玉凳上落座。她视线微微往下一转,就看到荣国夫人那如云的鬓发,和裸露在外的那一截白腻莹润、微微泛红的肌肤。   的确是好颜色,与当年名动望京的江贵妃一般令人惊艳,也难怪会让皇帝如此痴迷,铁了心要用她一试。   “明日一早,凤鸾车会先来瑶华宫迎接夫人,绕皇城巡游一周,而后入太庙,拜见皇家先祖,待得巳时,方入玄天台,受册封大礼。”裴仙姑看着她,缓慢道,“玄天台下有一静室,夫人在登上玄天台之前,还要再经历一次焚香换衣,这中间约莫要等上两刻钟的时间。而这短短的两刻钟,就是夫人脱身的良机。”   颜芷认真听着,望向裴仙姑:“这是祝世子的计划吗?”   裴仙姑颔首,嗯了一声:“届时夫人只需在静室中安静等待,无论在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理会,自有世子派去的人接应夫人。”   颜芷眸光微转,看向眼前雾气蒙蒙的汤池。   她现在有了三条路可以走。   玉景真人所说的那条路首先排除,皇帝年事已高,且听祝清川的意思,明日皇城中少不了一番动乱,届时皇权沦落谁手还未可知,她冒不起这个险。   而祝清川看起来为人最是正派,他出身官宦世家,读的是圣贤书,待人温和,谦逊有礼,如果她是被他救走,她起码不用担心被迫答应什么,他甚至还很有可能愿意让她回家。   可那江霁,又岂是好糊弄的?   她与他打交道了这么久,一旦事到临头,他发现她不听他的安排了,大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怎么办?   颜芷觉得,在彻底解除生命危机之前,她还是老实听从江霁的安排比较好。   可她又不愿意答应江霁说的什么“一生”……   颜芷抬起手臂,带动着水声哗啦。她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对裴仙姑道:“我知道了,多谢仙姑。”   具体应该如何应对,她还得想想再说。   -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次日颜芷被迫起得更早了些,在天还完全黑着的时候,就被宫婢们簇拥着往汤池里沐浴去了。   她一天没有进食,只被允许喝了些蜂蜜水,这会儿感觉浑身无力,只能由着婢女们动作,让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案板上的鱼肉,被人反复洗刷干净,好吞吃入腹。   从汤池里出来,被伺候着穿衣的时候,裴仙姑又进来了。   她如常把婢女们都遣散,温声与颜芷交代:“夫人莫怕,这典礼流程早就过了无数次,今天只当是与从前一般即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那一步的。”   颜芷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愿意进殿来安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我不怕的。”   正好婢女都被遣散,颜芷趁机走到一边的矮柜里,找出自己辛苦攒了一个月的银票,检查一番,塞进了贴身的衣服里。   裴仙姑瞧见她这番动作,不禁一愣。   颜芷倒没什么好遮掩的,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给自己准备些银钱傍身。”   毕竟过了今日,她就不再是荣国夫人了。   裴仙姑弯起唇角,含笑点头:“夫人为自己多做打算,总是没错的。”   颜芷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对裴仙姑说:“还请仙姑转告祝世子……若是,若是出了意外,我没去静室,还请世子到东郊找我。那里有一座宅子,背靠雁山,三面环湖,应该不难找的。”   裴仙姑目中划过一丝诧异。   “夫人这是……”   颜芷低下头说:“事关性命,我不得不考虑多条退路,还望裴仙姑与世子见谅。”   裴仙姑笑了:“夫人能有别的脱身之法,自然是好事,毕竟这世间之事,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看到夫人能够自救,我为夫人高兴。”   颜芷抿起唇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又在矮柜里扒拉了半晌,不妨把什么东西带了出来,掉到厚厚的绒毯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颜芷低头看去,见是很久之前皇太孙给她送来的那块仿制的玉佩。   颜芷伸手去拿,犹豫了片刻,又把玉佩放下了。   也罢,这块仿制品就不带了,不是她的东西,她没有留下的必要。   颜芷收拾好要带的所有东西,尽可能地把它们收在了中衣里缝的布袋里。   大典上她要经历几次换衣,能不离身的只有贴身的中衣。她很早之前,就让书圆给她在里面缝了好几个布袋。   礼仪嬷嬷的催促声在殿外响起:“夫人,该快些梳妆了。”   颜芷应一声,站直身体对裴仙姑笑了一下,然后便率先抬步出门去。   裴仙姑思绪转了几圈,也打算跟着出屋,不妨视线却转到一旁的矮柜处,在那绒毯上看到了那枚莹白的玉佩。   裴仙姑脸色一变,连忙快步走过去,将玉佩捡了起来。   这枚玉佩,这样式……   荣国夫人怎么会有?!   -   天光亮起,宫城奏起了庄严肃穆的礼乐,高大豪华的凤鸾车驾停在瑶华宫门之外。众人屏息等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宫门大开,一众女婢们簇拥着身姿绰约、风华绝代的荣国夫人走了出来。   ——不,或许该称为皇后娘娘了。   颜芷在凤鸾车驾前站定,目光一扫,看到车驾边站了一圈的内官太监,又看到不远处垂首静立的一群小道士。   问:“那是什么?”   礼仪嬷嬷笑着说:“是陛下吩咐的。”   颜芷收回目光,嗯一声,扶着礼仪嬷嬷的手上了凤鸾车驾。   车驾缓缓启动,向宫城外驶去。等出了宫门,有皇城禁卫前来相迎护送。他们在最前开道,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随后是礼乐仪仗队,宦官们,道士们,最后才是颜芷所乘坐的凤鸾车驾。   颜芷端坐在车驾中央,两侧车窗镂空,稍一侧目,便能看到沿路威严肃穆的皇城建筑,令人望而生畏。   颜芷入宫以来,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到皇城,她时不时地向车窗外瞥过去一眼,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江霁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找她。   等她拜完太庙,到玄天台时,大典才真正开始。   可若是他始终不来找她的话,那她或许只能在静室中,等待祝清川派人来接应她了。   颜芷心中思绪翻滚,突然,凤鸾车驾停了。 第50章 . 拦车 事关荣国夫人与太孙殿下——……   乾元殿内。   皇帝今日醒得很早, 罕见地很有精神。   他动了动头,看见坐在床榻边守着的人影,竟是皇贵妃,他怔了怔, 问:“你怎么来了?”   皇贵妃笑说:“今日是陛下与荣国夫人大喜之日, 臣妾特来恭喜陛下。”   皇帝神色柔和了一瞬, 想起什么, 问身旁的李玉韬:“颜氏到哪儿了?”   李玉韬微微躬身,恭敬道:“凤鸾车驾刚出宫城, 估摸着时间,应是快到太庙了。”   皇帝嗯一声,冲皇贵妃抬了抬手:“扶朕起来。”   皇贵妃连忙伸出手臂, 扶住皇帝的胳膊,微微用力,让他靠着床头坐起来。   内侍们捧着装有温水的铜盆、干巾与帝王礼服入内,服侍皇帝洗漱穿衣。   所谓立后大典,皇帝自然也要盛装出席。只是他如今身体虚弱,祭拜太庙一事,就不出面了。按礼制, 应由皇太孙代天子出席,领新后祭拜先祖,完成仪式。   但皇帝知道皇长孙对自己要立后一事, 有诸多不赞同。他筹谋多年, 并不希望计划被皇长孙破坏, 因此他不惜破坏规矩,引得朝臣猜疑,诏令殷王代他领新后祭拜太庙。   如此这般, 立后一事就完全将皇太孙排除在外了。朝臣上下难免多思,可皇帝不在乎。   等他得到想要的,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长孙。   希望事情能顺利进行。等凤鸾车驾到了玄天台,他就会出席册封礼,亲自见证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皇帝服用了一颗丹药,渐渐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内侍将厚重的帝王礼服一件件穿在他的身上,皇帝看着铜镜中头戴冕冠、玄衣纁裳的威严帝王,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今日就是他期盼了许久的做法之日。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很快就可以见到阿月了。   皇帝闭了闭眼,不禁喟叹出声,在心中期盼着天道有灵,能让他得偿所愿。   突然,屏风处传来一阵动静,是一个侍女探头过来,似乎有事禀报。   皇帝并未发觉,皇贵妃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屏风处,听那侍女耳语了几句。   侍女焦急道:“这事要快些禀报陛下!”   皇贵妃顿时眉头一皱,低声呵斥:“住口!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岂容你说这种话——”   “什么事?”   两人声音虽然压低,但还是被皇帝听到了。   他已穿好了帝王礼服,当下转了身体,朝二人看过来。   皇贵妃面色局促,低头道:“此事、此事还是等大典完成,再禀告给陛下……”   皇帝皱了眉头,有些不耐:“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皇贵妃犹是踌躇,身侧的侍女却似乎是抗不住帝王威压一般,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陛下明鉴!事关荣国夫人与太孙殿下——”   “放肆!”皇贵妃厉声喝道,“此事真假还未分明,你就这般急切说给陛下听?今日可是荣国夫人的立后大典,那般污言秽语,若是污了荣国夫人的名声,你担待得起吗?!”   皇帝额角跳了跳,听出皇贵妃话里隐含的意思,当即心中就起了怒火:“皇贵妃。”   他冷声道:“让她说。”   皇贵妃怔了怔,连忙倾身,低下头不言。   侍女俯身,把头磕到了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字一句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近段时间以来,每至夜里,太孙殿下寝居之处便会屏退所有奴仆,偶有笙歌,奴婢一开始还没想那么多,直到有一晚,奴婢亲眼看到荣国夫人出现在太孙殿下的寝殿之外。”   啪得一声。   皇帝扫落了一侧木架上摆放的彩釉龙凤花瓶,脸色铁青。   刹那间,殿内陷入寂静。本来刚伺候完皇帝穿衣,还没来得及出殿的内官们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低下头去,只求皇帝不要迁怒自己。   皇贵妃跪了下来。   “陛下……”她颤着声音,“如果此事属实,这大典……”   是不是要临时叫停了?   “大典如期进行。”皇帝面无表情地说。   反正他要的又不是颜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止江贵妃回来。   皇贵妃低着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嘴角带了一丝微弱的笑。   这并不出乎意料,但此事中牵扯到的另一人,可就不好说了。   果然皇帝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大怒道:“皇太孙呢?去东宫,把他给朕叫过来!”   李玉韬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躬身道:“陛、陛下,皇太孙出动了明骁卫,在承天门外拦住了荣国夫人的车驾……”   -   颜芷坐在鸾车之中,安静地等了片刻,还没等到鸾车重新启动。   她疑惑出声:“书圆?”   “夫人,前头似乎是有什么人拦住了队伍,他们正在交……啊呀!”   书圆话未说完,突然惊呼一声。   紧接着,颜芷就听到外面传来骚乱声。   颜芷一惊,连忙高声问道:“外头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书圆哆哆嗦嗦开口:“夫人,他们打、打起来了。”   颜芷心里一突,连忙起身,扒着镂空的车窗往外看去。   兵器相接的铿锵声、宫人内侍的叫喊声,以及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乱七八糟地混成一团,传入颜芷的耳朵。   她第一次这般真实地看到血腥的场面,顿时吓得一惊,跌坐回了鸾车正中央的位置上。   拉着凤鸾车的六匹马儿也受了惊,不安地动了动头颅,扯动着缰绳,仰头嘶鸣起来。   驾车的几名内侍连忙拽紧缰绳,口中喝着马儿的名字,想让它们安分。   车驾剧烈晃动,颜芷不得不侧身扶住一侧的车壁,堪堪坐稳身体。此时她脑中一片空白——   拦车的是谁?为什么会打起来?   会是御马监手底下管着的那一批禁军吗?是江霁来找她吗?居然这么大阵仗……   书圆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夫人,他们打过来了……似乎,似乎是东宫的明骁卫……”   颜芷心里一惊,她连忙推开车门,向书圆伸出了手:“上车。”   书圆定定神,正要抬臂搭上去,却冷不丁从旁劈过来一只横刀,正砍在颜芷身侧的鸾车上,硬生生把书圆的手逼得缩了回去。   颜芷吓得闭上了眼。   几乎是瞬间,原本就躁动不安的马儿更是受到了惊吓,撒开蹄子就往一侧跑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颜芷才发现,原本好好的拴在鸾车上的六匹马,这会儿只剩下了两匹,其他的马儿不知怎么回事,缰绳都松了跑开了。   连坐在前方车板上驾车的内侍,也只剩下了一个。   颜芷双手扒着车门,回头朝刚刚的方向看,正瞧见书圆双手拎着裙摆,向她奔来。   颜芷急道:“我的侍女还在那里!”   内侍头也不回,恭声道:“夫人快回鸾车坐好,她不会有事的。”   颜芷听他语气笃定,一时心下微惊。她向他看了一眼,见他似乎是胸有成竹地驾着车,往一个方向而去,不禁心念微转,依言回到了鸾车内。   鸾车的速度很快,颜芷晕晕乎乎地靠在车壁上,一手撑着额头。   她眉心紧蹙,强忍着胃部翻涌带来的不适,等到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了的时候,鸾车终于停下了。   颜芷趴在绒毯上,浑身疲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少顷,车门被打开了。   一束阳光照射在颜芷柔美的侧脸上,她眯了眯眼,抬头朝来人看去。   平日里惯常以散漫装扮见她的江霁,今日带了冠、束了发,俊美的脸庞隐在日光里,好看得宛如神祇。   萧烨步上鸾车,走到颜芷的身前,朝她伸出了手。   “霁之,”颜芷张了张唇,发现自己嗓子沙哑的厉害,她忍不住扁扁嘴,委屈道,“我好难受……”   萧烨的手顿了一下,往下落在她的肩膀上,他扶她起身,又从一侧的矮几旁拿来软垫,垫在她的后背与车壁之间,让她坐着舒服些。   “怎么了?”萧烨温声开口。   颜芷道:“我昨日一天都没有进食,只喝了点蜂蜜水,刚刚一路上又颠簸得厉害……”   她说着说着就想哭:“我还看见他们动刀动枪,离我好近,吓死我了。”   萧烨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没事了。”   说着,他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牛纸包,递给颜芷:“知道你没吃东西,特意给你带的。”   颜芷眼前一亮,连忙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见是几块梅花糕,闻起来还挺香的。   她饿得狠了,当下也不顾什么仪态,直接伸手捏住糕点,塞进嘴里就吃了起来。   萧烨见她吃得凶猛,怕她呛着,往外叫了一声:“王盛。”   王盛立时应道:“奴婢在。”   “呈上来吧。”   颜芷几下就把梅花糕都吃完了,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抬头去看时,正巧看见萧烨一手端着一个酒壶,一手握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搁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颜芷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她看看案几上的酒壶,又看看萧烨,局促地抓住了衣袖,抿起了唇。   萧烨眉梢轻挑,看着她道:“你要的酒。” 第51章 . 浊酒 试探地触向了他的唇   颜芷眸光闪烁, 她低下头去,错开他的目光。   虽然这段时间两人相处还算和谐,但她仍有些不放心,尤其是看着他颇有些意味不明的神情, 她心中发虚, 害怕他真给她递的是毒酒。   萧烨抬手, 慢条斯理地执起酒壶, 往琉璃杯中倾倒酒液。酒液浑浊,在车厢中散发出淡淡香气。   他端起酒杯, 递到颜芷面前。   “也……也不急于这一时。”颜芷身体往后一避,她微微侧眸,面上显出抗拒, “你不要跟我再说会儿话吗?”   萧烨唔一声,把酒杯搁回案上:“你想说什么?”   “……”颜芷颇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就这么着急灌她毒酒么?   但她脑子一转,还真让她想起一件疑惑的事来。   “刚刚车队那边打起来……”颜芷犹豫道,“书圆说那些人是东宫的明骁卫。你与皇太孙相熟么?”   萧烨矜持颔首:“算是吧。”   颜芷瞳孔大睁:“你投靠他了?”   “……”萧烨顿了一下,依旧模棱两可的回答,“可以这么说。”   颜芷又迟疑起来:“那他知道你把我劫去, 给……给我递酒这件事么?”   萧烨盯着她低垂的眸,目光幽深起来。   “知道。”   颜芷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知道就好……她还怕这事儿是瞒着皇太孙的,这么大阵仗难免暴露, 皇太孙再出来捣乱就不好了。如果他事先就知道的话, 那就说明他对此事是默许的。   他大概早就对她没兴趣了, 才会放任她和江霁深交。   萧烨伸手抚住她的下巴,低声问:“在想什么?”   颜芷摇了摇头。   萧烨复又松开她,端起酒杯, 平声道:“问完了就把酒喝了,吉时可不等人。”   颜芷顿时一惊,诧异地看向他。他什么意思?都这会儿了还关心吉时?难道他当真要把她毒死,然后再把她送到玄天台上祭天?!   萧烨的手往她面前递了递,语气温和几分:“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颜芷咬住下唇,眸中升起几分氤氲的雾气:“你便这么心急,要看我去赴死吗?”   萧烨笑她:“这不是你自己要的吗?怎么真到了这会儿,你还哭上了。”   他的确要赶时间。明骁卫在皇城弄出这么大阵仗,后续一应事宜,哪个不需要他坐镇指挥。能抽出这一刻钟的时间来见颜芷,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把酒杯递到颜芷唇边,哄劝道:“快喝。”   颜芷心里一慌,一抬手就把琉璃杯打翻了,大半都泼在了她和萧烨的手上。   萧烨顿时皱起了眉头:“你……”   颜芷却抬起那被浊酒晕染的纤细手指,试探地触向了他的唇。   “你让我再看看你,我再饮嘛……”   颜芷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去观察他的反应。   萧烨低眉望她,一动不动,任由那酒渍沾染他的下唇,而后一把握住了她的指尖。   颜芷今日盛装打扮,妆容明艳,连唇上的口脂都涂了最为鲜亮的正红。萧烨喉结轻滚,双唇在她指尖上剐蹭而过,之后俯身下去,吻住了那双饱满的红唇。   些微的酒气顺着两人的唇齿间蔓延开来,颜芷仰起头,一手被迫搭在他的肩膀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须臾,萧烨放开她,目光在她唇边晕开的口脂上来回逡巡,缓慢地屈指为她拭去痕迹,哑声问:“现在可以喝了么?”   颜芷眸光流转,乖顺地点了点头。   萧烨虽没在酒中下毒,但却在其中加了能令人昏睡的药物。刚刚二人口齿间那少量的一些并不足以起作用,而颜芷饮了一满杯,萧烨没等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眼皮子打架,靠在身后的车壁上睡着了。   萧烨不再耽搁,倾身横抱起她,抬步就下了凤鸾车驾。   在车驾一旁,停着一辆灰扑扑、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马车。   萧烨把她放入车中,侧首吩咐王盛:“把她送去兰溪别院,加强守卫,除我亲至之外,谁都不许放进去。”   王盛神色一凛,连忙应是。   -   乾元殿内。   李玉韬还在跟皇帝一五一十地禀报:“不仅承天门,还有明华门、昭德门、北安门,都……都被明骁卫控制了。”   皇帝半躺在榻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阵一阵的疼。   他抚住心口,破口大骂:“这孽障!他这是要造反,要造反了!”   皇贵妃站在一侧,亦没想到事态这般发展,她手里攥着帕子,神色慌乱:“想不到皇太孙竟为了一个荣国夫人,做下这等忤逆之事……”   李玉韬连忙安慰:“陛下放心,奴婢已经派人去调羽林卫了,想必很快就会赶过来护驾,叛军攻不进来的。”   这话直接把皇太孙定罪为反贼,皇帝一听,暴怒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一些。   他没想过换储,相反,他很清楚地知道,诸王无能,唯一一个聪明些的殷王只会琢磨些讨好之事,又亲近李玉韬之辈,只有把皇位传给长孙,这些年朝廷的混乱之象才有可能被终结。   虽然平日里他向来是一副看不惯这个皇长孙的样子,但他确实对他寄予了厚望。哪怕是刚刚得知皇太孙很可能与荣国夫人有染,他第一反应也不是废掉他,而是召他过来训斥一番,责令他悔过。   因此,即使现在已经到了刀兵相见的紧要关头,他也不愿意直接把皇太孙定为谋逆。   皇帝强自镇定,对李玉韬道:“你派个人,过去见太孙,让他滚过来给朕请罪,朕可以既往不咎!”   皇贵妃绞着手帕的手猛然顿住,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她气得面容都有些扭曲。   李玉韬道:“陛下三思,那明骁卫来势汹汹,此时派人过去,皇太孙岂会听劝……”   皇帝怒道:“朕让你快去!”   李玉韬身形一顿,躬身应了句是。   -   钱远怀里揣着调兵的令牌,带着吴海一同往顺安门去。   这些年皇太孙手里掌着兵部,除明骁卫外,朝廷有一半的禁军都被他控制了。皇帝有意暗地里给他放权,能握得住的兵马一缩再缩。   殷王之流从前之所以一心想着在皇帝面前挑拨离间,赌的就是皇太孙为人正派,又占据正统之名,不会行这等造反之事,如此他捏住帝心,才有资格与皇太孙抗衡。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皇太孙竟然直接动兵了!   这真刀真枪的捅上来,他们哪儿还有胜算?   钱远焦头烂额,吴海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干爹,咱们能出得了顺安门吗?”   越往外走,路上能见着的人越少。   明骁卫那么大动静,传入宫内,宫女内侍们都吓得躲起来了。   钱远皱皱眉道:“自然出得了,你慌什么。”   吴海低头应诺。   “一群叛军而已,成不了气候。”钱远咬牙吩咐,“一会儿我去找羽林卫将军,你去调金——”   吴海突然从身后扑上来,用胳膊锁住了钱远的脖子。   钱远蓦然瞪大眼睛,他两手抱着吴海的胳膊挣扎,怒从心起,喉里断断续续发出声音:“你……你……”   吴海面无表情,将一把刀捅入了他的心脏。   周遭四下无人,吴海动作很快,一切只在转瞬之间。轰得一声,钱远身躯倒地。吴海低头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弯腰把刀抽出来,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迹。   “成不了气候的东西,还调什么兵啊。”吴海幽幽地说,“先把你祭了吧。”   -   颜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屋中布置得很是简单,但装饰用具又能一眼看出精致,而价值不菲。   看来江霁果真把她救了。   颜芷坐起身,晃晃脑袋,犹能感受到头部有些发晕。身上的翟衣礼服已被脱去,沉重的发髻也被散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身上,发现那些布袋还在,而且里面装满了她为自己准备的银票之后,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是第一步,她顺利从皇宫脱身了。   接下来,她要研究怎么回家。   颜芷动了动身体,打算下榻穿鞋,房门却突然开了。   走进来的正是从前伺候她清晨洗漱梳妆的喜鸢姑娘。   “夫人醒了。”喜鸢向她行了一礼,走上前来,蹲到脚踏边,为她穿上绣鞋。   又有两个不认识的侍女端了饭食进来,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想来是江霁有交代过,怕她还饿着,让她一醒来就有东西吃。   颜芷穿好鞋子站起身,接过喜鸢递来的袄裙穿上,坐在案几边问:“江公公呢?”   喜鸢一如既往地摇头:“奴婢不知。”   颜芷知道她惯常是个嘴严、什么话都不会往外说的,于是也放弃了在喜鸢这里打探的念头。   虽然昏睡前已经吃了几块糕点,但根本不顶用。她很快就把桌上的饭食都吃完了。   颜芷站起身,语气轻快地道:“我出去逛逛。”   喜鸢自然不会拦着。   颜芷便随便用簪子挽了一下头发,步出房门。   入目是一个布置非常别致的小院,有假山、池沼,旁侧还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环绕,倒像是个小小的园子了。   而出了院子,往右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两层的阁楼。   四周虽有侍卫守着,但他们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颜芷,颜芷乐得自在,提起裙摆就登上了阁楼。   等站到二楼的时候,颜芷终于看见了萧烨所说的“背靠雁山、三面环湖”是什么样子了。   如今正是隆冬的天气,寒冷得很。颜芷目力极好,甚至看到了那湖面上结起的少许薄冰。   不错,地点没有变,她相信祝清川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把她的玉佩送过来。 第52章 . 退位 为了个荣国夫人,大胆犯上   东宫。   祝清川从皇城赶过来, 一路上步履匆匆。到了这会儿,大半的东宫守卫、属臣都跟在皇太孙身边,并不在此处。   他又是众所周知的皇太孙亲信,因此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太孙殿下日常起居之处, 才被一个内官拦下了。   “祝大人安, 敢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祝清川面不改色地道:“殿下说让我来拿一道折子送过去。”   内官不疑有他, 连忙把祝清川引进书房。   书房连着皇太孙休息的寝居。   祝清川站在书案前,侧目对内官道:“你先出去, 我来找就可以了。”   内官心想大约那折子是什么机密之物,不方便让他看见,连忙应一句是, 躬身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祝清川立时转入内室,在床榻那一侧的墙壁上,摸到了那处暗格。   暗格中放的都是些机要信函,祝清川身为东宫亲信,曾亲眼见到皇太孙打开过。而这次,祝清川目光落在了那一沓信函之上, 那枚莹白润泽的玉佩。   他定了定神,将玉佩拿走,快速地关上了暗格。   祝清川离开东宫。   他得赶紧去找荣国夫人, 情况有变, 明骁卫在皇城动手, 立后大典根本没有进行下去,他原本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此时他没有、也不愿深思为什么皇太孙会把荣国夫人的玉佩放到那样重要的暗格里,更没有去想为什么皇太孙发动兵变, 是从荣国夫人的车驾开始的。   皇太孙对调兵的计划瞒得极严,除了相关的将领之外,他都是在今日才知道的。   祝清川手里攥着玉佩,指骨用力到微微泛白。   突然被身后的一道声音叫住。   “祝世子。”   祝清川转身望去,见是裴仙姑。   裴仙姑好不容易找到他,当即快步走了过来,也不顾什么礼节,一把拽住祝清川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侧的墙根处。   “你可知那荣国夫人是何身份?”   祝清川一怔,荣国夫人就是荣国夫人,还能有什么身份?   裴仙姑心里着急,把袖中的玉佩拿出来给他看:“这是我在荣国夫人那儿发现的,她怎么会有这个?”   祝清川垂眸看去,发现是一枚与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玉佩怎么了?”   裴仙姑道:“江家!江家!你可真是年纪小,不记得了,当年江家那些姑娘们,戴的都是这种样式的玉佩,背面刻着每个人的闺名。只是这枚玉佩我看了,后面空荡荡的,倒也是奇怪。”   说着,裴仙姑把玉佩翻了过来,眯着眼打量。   祝清川一时心神剧颤,连忙把手抬到裴仙姑面前,露出了掌心那枚一直攥着的玉佩。   “那这个呢?”   两人垂首望去,俱都在那上面看到了刻着的“珠”字。   祝清川手腕一抖,险些把玉佩摔下去。   “这……”裴仙姑面色剧变,却疑惑道,“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有字,一个没有字?”   “我手里的这枚,是荣国夫人从小戴在身上的。”祝清川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情绪,他尽力压制着激动,用正常的语气说,“至于裴仙姑您这个,兴许是荣国夫人以为玉佩丢了,特意仿制的。”   “这么说……”裴仙姑喃喃道,“荣国夫人果真是江家女,还是、还是与你有婚约的那个宝珠姑娘?”   祝清川突地收回手,把玉佩放在怀里,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裴仙姑告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等等!”裴仙姑反应过来,又叫住他,“你可是去找荣国夫人的?”   祝清川道:“正是。”   “我刚刚还忘了与你说,荣国夫人让我转告你,若是出了意外,她没有去玄天台,就让你到东郊的一处宅子里找她。那里背靠雁山,三面环湖,应该不难找。”   祝清川拧眉道:“她有别的法子脱身?”   裴仙姑笑说:“到底是江淮成的女儿,我看她聪明着,咱们不用太过担心。”   祝清川的心却没有因此放下去一点,他应一声,再次朝裴仙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   明骁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了整座宫城。   乾元殿外,两列甲士排列整齐,让出中间一条宽敞的大道。萧烨翻身下马,大步往敞开的大殿而去。   他腰佩长剑,神情冷肃,眉宇间充斥着一股煞气,让那些本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侍宫女们更害怕了。   寝殿之内,皇帝气息不顺,躺在榻上不住地喘气,皇贵妃紧张地跪坐在他的身边,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   萧烨抬步入殿,只打了个手势,跟在后面的明骁卫便立时冲到前头,将殿中侍立的李玉韬和跪在榻边的皇贵妃都拿了下来。   被拖下去时,皇贵妃忍不住高声疾呼:“陛下,陛下救救臣妾……”   皇帝瞪大眼睛,伸手颤抖着指向萧烨,气得话都说不顺:“你、你这孽障!你是要造反不成!”   萧烨解下佩剑,随手把它扔到地上,而后朝皇帝倾身:“皇祖父息怒,孙儿是来清君侧的。”   皇帝冷笑:“清君侧?你要清谁?玄天台一事都是朕授意的,你为了个荣国夫人,要大胆犯上,不忠不孝不成?!”   对于皇帝提及他是为了荣国夫人,萧烨并不感到意外。他动静那么大,再有皇贵妃与李玉韬几人添油加醋一番,不愁皇祖父不知道。   萧烨微微侧目,便有两个明骁卫押着早已被五花大绑的玉景真人走了进来,他们手上使力,往前一推,玉景真人就一个踉跄,跪趴在了地上。   一个明骁卫拿走了他口里塞着的布团。   玉景真人连忙嚎哭道:“陛下救命!太孙殿下饶命!”   他身后的明骁卫踢了他一脚,不耐烦道:“别鬼哭狼嚎的,速速把你刚刚招的,再说一遍!”   玉景真人“哎哟”一声,面上是遏制不住的恐惧,只好结结巴巴道:“陛下赎罪,那所谓招、招魂一说,都是编造出来的……”   皇帝抬手把一个瓷杯冲着玉景真人丢了过去。   哐当一声,玉景真人被砸得头破血流,眼前一花,身子往一侧歪了歪。   萧烨冷声问:“还有呢?”   “还有……”玉景真人瑟缩着道,“还有我给陛下服用的丹药,有些药材,于龙体有、有损……”   “住口!”皇帝皱眉,不耐地呵斥了一句。   萧烨看他一眼,冲明骁卫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皇帝听着玉景真人被拖下去的哭嚎声,面色显出一丝灰败。   他闭了闭眼:“朕知道招魂一说是假的。”   萧烨目色沉静地盯着他。   皇帝颓然道:“可朕又能怎么办呢?午夜梦回,朕总是会梦到当年的那一切,梦到阿月,朕总得做点什么,给自己个念想,这日子才有盼头。”   “玄天台筑造劳民伤财,做法一事伤人害命,”萧烨淡淡道,“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孙儿是留不得了。”   皇帝悲痛不已,他狠狠地抬手锤了锤床榻:“你这孽障!你只需再等几天,让朕过了这个念想,朕什么不依着你来?你为何就偏偏要与朕对着干,连朕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肯满足……”   萧烨面无波澜,示意身后的一个属臣上前,坐在皇帝身侧的案几处,摊开了一道拟好的明黄卷轴。   “皇祖父,”萧烨唤他一句,“诏书给您拟好了,退位吧。”   皇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口再次因为暴怒而剧烈起伏起来。   但他心知大势已去,他别无选择。   半刻钟后,萧烨握住加盖了皇帝玺印的诏书站起身,将要步出殿门的时候,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皇帝道:“当年我父王被定罪的时候,也曾求过您相信他,给他一个机会,但您没有。”   说完,大步离去。   皇帝瞳孔骤然睁大,他强撑着抬起身,瞪着萧烨离去的方向,良久,又颓然地躺了回去。   这么久了……皇长孙还记恨着他啊。   -   颜芷把院子逛了个遍,等到天都快黑了,她百无聊赖地趴在二层阁楼的栏杆上,问喜鸢:“江公公怎么还不来啊?”   喜鸢难得回答她一次:“今日宫中事忙,想必等忙完了,会来见夫人的。”   颜芷心想,她离开的时候,看那架势是动兵了,估摸着确实没有时间出宫找她。   那倒也没什么,她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别院的地形,熟悉熟悉。谁知道日后那江霁想起她,又变态地不让她出门,成日里把她拘在这儿怎么办。   这般想着,颜芷索性让喜鸢把饭食送到阁楼这里,一边吃,一边临窗打量着外面的景色。   二楼视角极佳,可以俯瞰整个别院,还能看到院门处燃起的那两簇照明的灯火。   突然,颜芷看到那里似乎是来了什么人,与守卫发生了争执。   颜芷心念微转,提起裙摆就跑下了楼,往院门处去了。   -   祝清川抬头望着门上的“兰溪别院”四字,再看看门前两个眼熟的东宫守卫,终于明白了皇太孙为何会把荣国夫人的玉佩收到暗格。   原来她所谓的另一条脱身之法是在这里。   祝清川扯了扯嘴角,无声苦笑。   一个守卫拦着他,歉意道:“世子见谅,太孙殿下吩咐过,除非他亲自来了,否则谁都不能放进去。”   祝清川道:“我是来给荣国夫人送东西的。”   守卫一愣,想到什么,自以为机灵道:“可是殿下让世子送的?您交给下官便是。”   祝清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罢了。”   他转身欲走,颜芷却在这时跑到了院门处,从里面叫住了他。   “世子大人!” 第53章 . 怪罪 只能说明萧烨认定了她   祝清川身形一顿, 缓慢地回过身,目光落在颜芷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   颜芷笑着眨眨眼:“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呢。”   院门处的守卫看见这一幕,对视一眼,纷纷觉得有些怪异。   颜芷却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到祝清川身前一步的距离:“怎么还没见到我就要走啊?”   守卫们下意识觉得于理不合, 但皇太孙又没交代过不让荣国夫人到院门处见人, 他们只得下意识后退几步, 低着头避开视线。   祝清川看着她,神色复杂, 万般思绪不知从何开口,良久才道:“我来给你送玉佩。”   颜芷惊喜道:“你还真找着了!”   祝清川嗯一声,从怀里把玉佩拿出来, 他想递给颜芷,却又迟疑着道:“冒昧问一句,这玉佩,是夫人从哪里得到的?”   颜芷对这话感到奇怪:“就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呀,是我娘给我的,从没离身过。”   除了丢失的这段时间。   祝清川眸光微闪,他看着颜芷从他手里接过玉佩, 捧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心绪有些不稳。   原来她就是宝珠……   但她不记得他了。   这也正常,事发时她才三岁多, 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 一定受到了不少惊吓。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场变故中脱身、又是为何才流落扬州, 但看她如今的脾性状态,那户人家应当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养得很好。   祝清川喉头微哽, 低声道:“那夫人以后要好好保管,别再弄丢了。”   颜芷连忙点点头,把玉佩小心收在了袖中。   “之前是意外,”颜芷想起被迫向皇太孙献舞献身还被冷漠拒绝的事,就忍不住撇嘴,“以后肯定不会了。”   祝清川抬目望向颜芷的身后,看到院中精致的景。   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一片湖泊,这别院环境优美,清幽宜人,他竟不知皇太孙是何时置办的。可见皇太孙对有关于荣国夫人一事,瞒得有多严。   她以后若是跟在皇太孙身边……   祝清川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眉心狠狠一跳。   “夫人为何不直接向皇太孙索要这枚玉佩,反而舍近求远,把此事交托于我?”   颜芷愣了一下,解释说:“我不敢去求见他……”   她垂下眼睫,语气飘忽道:“世子大人,您也知道的,之前在官驿多有不快,太孙殿下想必对我有诸般厌恶,我实在是不敢。这事、这事麻烦你了,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她心里忐忑,却没发现祝清川脸色突然变了。   祝清川扫一眼颜芷身后的东宫守卫,试探道:“那夫人今日……是怎么脱身的?”   颜芷不好意思地说:“是御马监总管江公公救了我,把我安置在此处的。”   祝清川眉目一动,什么都懂了。   他当然知道皇太孙另外有个名字叫江霁。没想到皇太孙与她相处,竟然连真实身份都没有透露。   刹那间,祝清川原本得知两人关系时非常苦涩的心情,竟然好转了。   他问:“那夫人对他了解有多少?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颜芷一紧张,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守卫,见他们没有往这边看,才又凑近了一点祝清川,苦着脸小声道:“我想回家,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放我走。”   祝清川心跳快了一些,也就是说,她根本不喜欢皇太孙?   “只要夫人坚持,那一定能实现的。”祝清川诡异地说出了这句话。   以他对皇太孙的了解,虽然他出身民间,行事上有些不拘小节,放荡不羁,但为人做事都是极有原则的。此番救下荣国夫人,兴许……兴许只是不愿意看到无辜之人赴死?   如果荣国夫人不喜欢皇太孙,那他应该不会勉强。   颜芷却仍是发愁。那江霁既然说出了什么“一生”之类的话,一定不会轻易同意让她回家,她还得好好跟他谈谈条件。   祝清川看着她略带愁容的面色,问:“夫人在担心什么?”   颜芷低下头道:“世子有所不知,实在是……实在是那江公公不好说话,我心里实在没底。”   祝清川指尖微蜷。是什么让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两人平时相处……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明明就是他的未婚妻,皇太孙不该对她起那种心思。   颜芷叹道:“罢了,多谢世子给我把玉佩送过来,剩下的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祝清川已经帮了她许多,她不能再难为他了。   颜芷微微侧身,打算与祝清川告别,回到院子里。   祝清川却心思百转,突然叫住了她。   “夫人可愿跟我离开?”   颜芷惊愕道:“现在?”   祝清川望一眼她身后的守卫,颔首道:“只要夫人愿意。”   颜芷不确定道:“可是江公公……”   “我去应对。”   颜芷心思一转,突然就意识到两人同是在皇太孙身边做事的,想来本就认识也说不定。   她虽然很感激江霁救她,但她只要一想到他要把她一辈子困在身边她就怵得慌,如果此时能跟着祝清川离开……那对她来说,可能是一个仅有的机会了!   颜芷眼前亮了亮,她压低声音:“你看后面那两个守卫,我们走得了吗?”   祝清川同样对她低声道:“就现在,直接走。”   颜芷眨眨眼,还懵着,就被祝清川扯了一下袖子,带着往离开此地的方向去了。   院门前的守卫本来还在互相使眼色,猜着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一瞥眼却看见荣国夫人跟着祝清川走了,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快步追了上来。   “荣国夫人!世子!”守卫齐刷刷拦到他们面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祝清川面不改色地道:“太孙殿下有召,命荣国夫人随我入宫求见。”   守卫挠了挠头,心里感到疑惑,不是让他们把荣国夫人好好看着,等太孙殿下来的吗?怎么又变成让她入宫了?   颜芷听到祝清川的话,面上却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把皇太孙搬出来当借口。   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确实如此。”   祝清川手腕一翻,朝守卫亮出了一枚令牌:“你们还信不过我?出什么事,有我担着,回去吧。”   两守卫对视一眼,只得将信将疑地让开道路。   祝世子与皇太孙的关系,可不是他们能比的。   祝清川带着颜芷走了一段路,与她一同上了马车。   祝清川吩咐车夫:“回永昌巷。”   车夫一甩鞭子,麻溜地应了一声:“好嘞!”   而两个侍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若是殿下真的诏令让荣国夫人入宫,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祝世子不说,只说是来送东西的?”   “不好!我们怕是被骗了!快快入宫,把此事禀告殿下!”   -   十一月廿一,原定的立后大典这日,皇帝颁下退位诏书,称太上皇。同日,皇太孙登基,受百官跪拜,将玉景真人、李玉韬、皇贵妃、殷王以及牵涉到的一干人等下狱,命大理寺严审定罪。   由于太上皇重病,不好迁宫,因此新帝仍暂居东宫,登基大典亦拟定在三日后。   萧烨吩咐完一应事宜,看着外头昏暗的天色,不免问一句王盛:“怎么一整天都没看到祝清川?”   王盛亦疑惑道:“按理说世子应该在的,却是不知怎么回事,竟不见人。”   萧烨眉心轻皱,正想派个人去祝府问问,殿中侍立的一个小内官却插话道:“陛下,今晨祝世子曾到东宫,说是要为殿下拿一道奏折。”   萧烨眉梢一挑:“什么奏折?”   小内官摇了摇头:“奴婢不知,祝世子进来之后,就把奴婢赶出去守着了。奴婢……奴婢以为是机要之物,不敢窥探。”   萧烨神色淡了下来。   这怎么听着有些不对劲?   他蹙起眉,随手翻了翻书案上的折子,没发现不对,思忖片刻,又踱步到内室,打开了墙上的那个暗格。   暗格里的信函倒也没少,只是萧烨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他翻了片刻,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当即面色一沉。   少了颜芷的玉佩。   他拿颜芷的玉佩做什么?   正这时,殿外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个内侍,凑到王盛耳边说了几句,王盛眼皮一跳,连忙走到萧烨身边,弯下了腰。   “陛下,刚刚兰溪别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黄昏的时候祝世子去了一趟,把荣国夫人带走了。”   啪地一声。   萧烨用力扣上暗格。   他冷声问:“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王盛道:“张统领派人跟上去了,说是瞧着方向,去的是世子在永昌巷的那处私宅。”   萧烨蓦然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备马,出宫。”   -   颜芷跟着祝清川来到了他的私宅,坐在正堂说话时,犹有些不放心:“你真的能应付得了他吗?”   祝清川不吭声,良久,他道:“若是怪罪下来,由我扛着。”   如果他都应付不了,那只能说明萧烨认定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了。   颜芷听他用词觉得奇怪:“怪罪?谁怪罪?江公公吗?”   明明祝清川和皇太孙的关系更近呀,没道理他还要怕一个太监怪罪。   祝清川却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道:“我与你说一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颜芷怔怔:“什么事?”   “他的身份,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般。”   颜芷眨眨眼,还没细想,一个小厮就跑了过来,对着祝清川结结巴巴道:“世子,外面来、来人了……”   颜芷紧张起来:“是江公公找过来了吗?”   祝清川站起身道:“你先去内室避一避,我出去见他。” 第54章 . 工具 不曾想还有第二个人   颜芷还云里雾里的, 祝清川就抬步出门去了。   颜芷犹豫一会儿,却没听他的话去内室躲避,反而走到一边的窗户处,轻轻戳破了一圈尾指大小的窗户纸, 眯着眼往外看去。   院子里黑黢黢的, 只有浅淡的月光照射在地面上, 笼罩着院中模糊的人影。   萧烨在庭院外翻身下马, 神色冷峻,阔步走入庭院。   祝清川这处私宅并不大, 是他有时为了躲避家中父母唠叨,才会来这里小住,知道的人不多, 但萧烨与他多年的交情,自然一清二楚。   萧烨眉目森冷,看见祝清川从正堂中迎出来,理都没理,径直要往屋中去。   祝清川慌忙拦住他,干笑了两声:“殿下……哦不,陛下……”   祝清川虽然消失了一天, 没参与这场宫变,但前期的大臣联络、计划敲定他可是一直都在,自然也晓得, 萧烨如今能出现在这里, 定然是白日进展顺利, 那退位诏书一下,皇太孙就该成了新帝。   他唤人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不大不小, 却让在室内偷偷往这边看的颜芷猛然顿住,面色僵硬起来。   什么情况?   -   萧烨扫他一眼,目中不辨喜怒。   祝清川轻咳一声,道:“荣国夫人刚刚歇下,您现在不方便进去。”   萧烨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握起,复又松开。   祝清川这话说得并不暧昧,但仍让萧烨觉得刺耳。他不方便?难道祝清川就方便?   萧烨冷冷道:“谁许你带走她的?”   “陛下,”祝清川说,“荣国夫人并非您的所有物。”   萧烨突地眸子眯起,被祝清川气笑了。   “一整天不出现,我还以为你是去做什么。”萧烨讥讽道,“结果先是到我那里偷了玉佩,又假传我的旨意,去带走荣国夫人……祝清川,你现在好能耐啊。”   “玉佩本就是荣国夫人的,我只不过是帮您物归原主。”祝清川道,“至于假传旨意,若是荣国夫人自己不愿意,难道我真能带她走?”   萧烨目色一沉,周身的气势愈发外扩。   祝清川却丝毫不惧,继续火上浇油:“陛下,您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拘着荣国夫人?”   “与你何干?”萧烨一手背在身后,冷笑出声,“你又是什么身份,来质问朕?”   祝清川心说,他可是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未婚夫。   但他现在还不打算把这事儿说出来,只好言道:“荣国夫人想要回家,或许陛下该听听她的意思。”   萧烨冷然道:“她答应过朕,一切都听从朕的安排。”   祝清川轻叹出声:“陛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印象中的萧烨,可从来都不会强人所难。   萧烨懒得理会他这番感叹,只背着手,又抬步向前,想步入屋内。   祝清川却执拗地拦着他,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半个多月前,你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可还记得?”   “记得,”萧烨转目看他,“我答应给你与心仪之人赐婚,后妃也可,但那个后妃,是太上皇的,不包括我的。”   萧烨拂开他拦住自己的手臂,大步往前而去。   祝清川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她差一点就成为太上皇的皇后——”祝清川心知,若让萧烨进得了室内,那他将更加无法阻拦这一切,只得语气急速地说,“虽然典礼未成,但圣旨已经昭告天下,谁不知从前太上皇有多宠爱她,你若执意将她纳入后宫,可知将会迎来多少反对之声?如今政局未稳——”   “朕知道。”   萧烨停都没停,走到正堂门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   颜芷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留神祝清川与萧烨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萧烨的身份,努力想从以前两人之间的相处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她慌乱极了,直到看见萧烨抬步往屋中来了,才赶忙转身往内室去。   怎么办怎么办,她应该躲起来,她根本还没想好怎么应付他。   他身份变了,不再只是一个手握权势的太监了,那他只会更难对付了。   颜芷焦头烂额,满屋子转了两圈也没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而外间已经传来了吱呀的推门声。   颜芷心下一横,径直在一旁的矮榻上躺了下去,翻个身背对着屋门处,快速地合上了眼睛。   由于太过匆忙,连薄被都忘了找来盖。   萧烨转入内室,透过昏暗的烛光,一眼就看见了侧躺在矮榻上的颜芷。   这会儿不过是刚到戌时,平日里她到他那儿去的时辰,都比现在晚些,他不信她会休息这么早。   萧烨心下轻嗤,抬步上前,直接坐到了榻边。   颜芷察觉到后腰处坐过来一具身躯,不由身体一僵,然后就感觉到萧烨的手覆上了她的腰。   “外头的夹袄也不脱,被子也不盖,就这般睡?我怎么不记得,你何时变得这么不讲究。”   颜芷一动不动,自顾装睡,不敢搭话。   “睡着了?”萧烨盯着她,故意道,“那不如我们今夜就在这里歇下,虽说条件简陋些,但也免得你来回奔波的劳苦。”   颜芷身体一颤,不得不睁开了眼睛,稍稍回过头,眼睛往上斜着看他,待瞥见他一身威严冷肃的装扮时,又吓得赶紧把头转回去。   果然是与从前瞧着不一样呀,那衣服上绣的是金龙么?他居然连衣服都没换就出宫找她了……   “我、我……”   颜芷语无伦次,半晌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萧烨眉梢微挑:“早上见我时不是还很伶牙俐齿么?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颜芷咬住嘴巴,心里着急地想哭。   她错了,她就不该招惹他,她为什么这么倒霉,以为只是一个太监,结果却又招惹了那个不好相处的皇太孙,哦不,新帝呀。   萧烨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慢慢回过身来,两人目光相触了一瞬,颜芷赶紧闭上眼睛,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萧烨“哦”一声,并不感到意外:“你听见了。”   颜芷面上满是愁苦:“是我错了,我从前不知道……”   萧烨并不想听她说这些,他淡淡道:“朕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颜芷连忙点头,睁开眼睛,目光飘忽不定,就是落不到萧烨身上。   萧烨看着她:“第一个问题,你何时认识的祝清川?”   颜芷心中一惊,想着肯定是自己跟着祝清川走的事情让他生气了,可她如何敢照实说连累旁人?原本她不知道萧烨的身份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她自然要害怕因为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影响到堂堂昌远侯世子的前途。   “就……”颜芷眼珠乱转,突然想起什么,“就好几个月前,有一次在乾元殿,我和殷王世子玩的时候摔倒了,祝世子就在旁边……”   “我是问,”萧烨极有耐心,“你何时与他这般熟的?”   颜芷眼睫轻颤,并不敢说。   但萧烨猜得到。   他回忆着祝清川问他要恩典的那次,语气平淡地问颜芷:“大约一个月前,你们二人之间有了往来。你一直担心自己会死在玄天台上,所以并不敢把性命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于是你也想让祝清川救你,是不是?”   颜芷心下愕然,他如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萧烨看她反应,心中已然有数。   “下一个问题,你处在深宫,如何与祝清川见面、往来的?”   颜芷摇头:“我们没有经常见面,也没怎么往来,我只是……我只是求他帮我找到玉佩,当时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份,那块玉佩对我很重要。”   她避重就轻,并没有实际回答萧烨的问题。   “是么,”萧烨呵笑,“没怎么往来,那他今日怎么找到你的?”   颜芷答不上来,她皱着脸转过头,脸上露出认命的表情。   “第三个问题,”萧烨道,“在你眼中,我与祝清川,究竟有何不同?”   颜芷脑子一懵。   这什么意思?   萧烨是萧烨,祝清川是祝清川,他们身份、性情、长相都不一样,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呀,他为什么要与祝清川作比较?   颜芷脸朝里侧,眸光闪烁,一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她不知道萧烨是想问什么,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烨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所以在你眼中,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萧烨自问自答了。   他垂眸睨着她娇美的脸庞,声线发寒:“如果我和他身份互换,或者说你先求救于他,那是不是,曾经你与我有多亲密,也会与他有多亲密?”   他原本以为她只向他求救,不曾想还有第二个人。从头到尾,他只是被她利用的工具,还不是唯一。   他想到她依偎在另一个人怀里的场景,就嫉妒到双眸赤红。   而当他在想象中把那人看成是自己的至交好友祝清川,他心中的怒气和妒意更是达到了顶峰。   “你成功地算计了朕,如今得偿所愿,算计得开心吗?”萧烨伸手抚上她的下巴,把她的视线勾了过来,“夫人。” 第55章 . 引导 明明是你先算计我的呀   颜芷下巴被他握着, 不得不抬眸看向他。   他看起来很是生气,满腔怒火。颜芷被接二连三地质问下来,心里的防线早就崩塌了。   “我……我的确算计你了,”颜芷望着他, 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湿雾, “可我那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吗?我要是早知道, 我怎么敢呢……”   那时候她躲他都来不及, 怎么可能上赶着去算计皇太孙,没得给自己找不痛快。要不是因为把他错认成太监……   想到此, 颜芷倒有些理直气壮。   “若不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真实身份,我怎么会一直错认?”   萧烨笑:“你倒是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一年前在官驿, 你难道没见过我?”   “一年前……”颜芷眸光闪烁,大着胆子为自己辩解,“那时我如何敢直视天颜,反而是陛下,明明认得我,却偏要装作不认识,还故意扮成太监, 戏弄于我。现在,现在还怪我错认了……”   他可真是倒打一耙啊。   萧烨喉结轻滚,捏着她下巴的手不由微松, 缓缓地在她细嫩白腻的脸庞上划过, 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   “若是早知我的身份, ”萧烨缓声问,“你当如何?”   “那我、那我就不敢去招惹你了呀。”颜芷小声说。   萧烨呵一声:“然后就去找祝清川是么?”   颜芷下意识撇了撇嘴,却又不敢把表情做得太过明显, 只顿了顿,说:“我的确……的确也去找祝世子了,可我那不是为了活命吗?你连身份都瞒着我,又凭什么让我全心全意只信你呢?”   她算计他他不高兴,她不招惹他、去找旁人他也不高兴,那他到底想怎样?   萧烨沉默片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起来。”   颜芷不敢不听,便屈肘撑着矮榻,坐起身来。萧烨一把握住她的脚踝,把她往边上拽了拽,弯腰为她穿上了绣鞋。   “跟朕回宫。”萧烨道。   颜芷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有些抗拒。   萧烨轻扯嘴角:“怎么?之前还说得好好的,说什么一切听从朕的安排,现在目的达到,却不愿再与朕虚与委蛇、说那些好听话了?”   颜芷慌忙摇头。   若说从前她是存了几分这样的心思,现在却是不敢了。她知道他的身份,那她虽然逃过了玄天台危机,但身家性命仍是被攥在他的手中,她怕得很。   可她好不容易脱离了宫城,又不甘心就这样再回去……   恍惚之间,颜芷似乎想起了祝清川最后与他说过的话。   “我、我的身份……”颜芷试探着拿眼瞧他,“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恐怕不太好吧。”   萧烨问:“旁人为何会知?”   颜芷一噎,随即想起似乎每次与萧烨见面,他都是让自己蒙着眼睛,避人耳目去到他那里,应该、应该确实没什么人知道。   可从前这样也就罢了,现在他都登基了,难道说什么让她回宫,也是要延续之前的方式,让她不清不楚、偷偷摸摸地跟他在一块儿吗?   颜芷抿起嘴唇,虽然她一心想回家,没想跟他有什么发展,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   萧烨道:“原本是打算让你在兰溪别院多待几日,等宫里的事妥当了再回去。但谁让你跟祝清川走了?”   再让她在宫外待下去,指不定她又捣鼓出什么小动作,还是让她跟自己回去,放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萧烨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把她拉起身。   颜芷却不肯跟着他走,她垂着头,默了半晌还是问了出来:“我这辈子还有可能回到扬州么?”   萧烨眉目一凝,心底陡然生出几分燥意。   良久,他勾了勾唇角:“你觉得呢?”   萧烨拉着她,两人一齐转出内室,出了房门。   祝清川犹自站在檐下,清俊的面容被一旁的灯笼映照着,显出几分柔和的光。   颜芷一看见他,心里就觉得难过,她既是感激,又是愧疚,面上神情复杂起来。   祝清川也看向她。   这一幕落在萧烨眼中,就让他觉得格外刺目。他眸光一暗,蓦然上前一步,挡住了祝清川的视线。   祝清川倾身行礼。   “陛下,臣还要向你求个恩典。”   萧烨语气不善:“若是朕不想听的,就不必再说了。”   祝清川直起身,微微笑了一下,不疾不徐道:“是臣想求陛下赐婚。十五年前臣与江家九小姐定下婚事,如今想履行约定,娶江九小姐过门。”   萧烨一怔:“她不是早已……”   祝清川理所当然道:“臣倒是想娶心仪之人回家,可陛下让么?”   萧烨面色一沉。   祝清川笑了笑:“如此,臣只好先借履行婚约之名,来躲一躲家中长辈的催促了。”   萧烨道:“这婚事是你们两家自己定下的,要问,也该回去问问令尊令堂。娶个牌位回家,他们准么?”   萧烨知道昌远侯夫妇的为人,夫妻俩为人和善,在望京城风评向来不错,可就是在对待独子祝清川的婚事上面,执拗得狠,一心盼着他早日娶妻生子。这祝清川再娶个死人回去,与旁人家小姐议亲一事就更要搁置了。到时候不管是谁进门,都只能算作续弦,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能愿意么?   祝清川道:“就是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答应,臣才想得到陛下的支持。”   萧烨没心情与他讨论这些,他只拉着颜芷的手,越过祝清川,大步往前去。   “随你吧。”萧烨留下这句,与颜芷一同消失在了浓稠夜色中。   萧烨出宫时是骑马,身边只带了几个亲近的扈从,这会儿要回宫去,自然也变不出马车。   王盛递来披风为萧烨穿上,萧烨侧目望一眼颜芷,低声问:“会骑马么?”   颜芷嗯一声:“之前去猎场的时候学了。”   萧烨便抬手,让王盛把他的坐骑拉过来,拽住缰绳,将马身固定住,示意颜芷上马。   颜芷虽然学过,但技艺到底生疏,而且好久没练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去。   紧接着,萧烨也跨上马背,坐到了她的身后。   温热的气息随之紧贴而来,颜芷不安地动了动,感受到腰上揽过来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   萧烨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握住她的腰,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撒开四蹄,朝前奔了出去。   寒风扑面而来,冷气刮过脸颊,顺着衣领就要往身体里钻。颜芷受不住地缩起脖子,随即萧烨抬手,用披风把她整个人裹了进去,霎时,颜芷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只好用两手牢牢抓握住萧烨横在她腹前的手臂,随之颠簸、颤动。   萧烨的声音隔着披风传过来:“你坐稳了。”   颜芷低低地嗯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才停下了。   萧烨先下了马,然后伸手把颜芷抱了下来。   颜芷展目四望,脚步有些虚浮地由萧烨牵着往里走。   她隐隐觉得这里的场景有些熟悉,直到进了房门,转入内室,她才蓦然发觉,这里就是她之前来过好多次,与萧烨同榻而眠的寝居!   “这……这是哪儿?”颜芷瞥眼瞧他,小声询问。   萧烨背对着她,把披风解开,随手丢到一旁。   “东宫。”   突然间,颜芷就懂了他为什么要蒙着她的眼睛,什么都不让她看见。   那这么说,她之所以一直误解他的身份,明明就是他刻意引导纵容的结果呀!   是他别有居心才对!   萧烨转身朝她走过来,面色平淡地伸手,要解开她的夹袄。   颜芷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萧烨拧起眉头:“你不热么?”   这屋里烧着地龙,一直都暖烘烘的。   颜芷直接问:“陛下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身份?”   萧烨看她一眼,道:“是你自己认错的。”   颜芷撇嘴:“若说是第一次在贤妃娘娘宫里时,那的确是我自己认错,可后来呢?难道不是陛下故意的吗?”   她记得很清楚,在她走投无路时,之所以想到要去求救于他,都是因为他几次三番的暗示。   萧烨顿了几息:“你想说什么?”   颜芷转转眼珠,突然笑着走近了他。   “我想说……明明是你先算计我的呀。到了如今这个局面,难道得偿所愿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他怎么好意思一味地指责她的?   颜芷轻轻抬手,触上了他的肩膀,含雾的眼波几番流转,和着上挑的眼梢,飘在了萧烨的面上。   萧烨喉结滚动,蓦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个旋身把她抵在了床榻上。   “你好大的胆子……”萧烨咬牙,俯身冲着她嫣红的唇瓣就吻了下去,辗转研磨,尽情放纵。   颜芷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眼中的雾更加浓重了。两人气息交缠,颜芷的两只手被他扣住,抵在榻上,而胸前的衣襟,轻而易举地就被他解开了。   “既然你知道我们是各取所需,”萧烨低伏在她的颈间,牙齿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啃咬厮磨,滚烫的气息在她耳廓上萦绕而过,“那你就该知道,朕还远没有得偿所愿。” 第56章 . 喜欢 他还从没与哪个女子这般荒唐过。……   颜芷眸中泛着潋滟的微光, 恍恍惚惚地想着,还真是被她说中,他竟恼羞成怒了。   可他说他还没有得偿所愿,那他觉得哪里没有满足呢?   换句话说, 他要怎样才觉得与她的这场交易完成了, 肯让她回家呢?   厚重的袄裙被萧烨一一剥下, 随手丢到一侧的地面上。颜芷目光迷离, 抬手勾住了萧烨的脖子,心中隐隐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之前他一直要在自己面前隐瞒身份, 所以多有克制,现在恐怕不会了吧?   难道他说的得偿所愿是指这个吗?   火热的身躯复又压了过来,颜芷闭上眼睛, 准备好承受接下来的热浪,萧烨抚在她腰间的手却突然顿住。   他蹙了眉:“这是什么?”   颜芷茫然地睁开双眸,陡然意识到萧烨正摸着的那处,正是她在中衣里头缝好的布袋,里面塞满了银票。   萧烨又把手移到另一边:“还有这里……”   颜芷扭捏地挣扎了一下,那双温热的手掌已经从她的衣摆下方探了进去,轻而易举地把她藏起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萧烨翻了翻那一沓还挺厚实的银票, 嗤笑一声,她可真是准备充足。   颜芷心里一慌,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没有了。她连忙坐起身体, 伸手就要从他那里抢回银票。   “这是我的!”   她辛辛苦苦变卖了多少首饰才换来的, 可不能被他拿去!   话一出口又觉得语气太过严厉急切, 她眼睫轻颤,两手揪住那一沓银票的一角,软和了声音道:“陛下富有四海, 应该不会看得上我这点银钱吧。”   萧烨眉梢轻挑:“谁说看不上?如今国库正空虚着,正好充公填填空缺,虽说少了点,但聊胜于无。”   “可这都是我的,凭什么说充公就充公……”   颜芷急红了眼,萧烨余光瞥见,倒是不好再故意吓唬她。   “给你留着,我不要。”萧烨拍拍她捏住银票的手背,“但你也不能一直藏在中衣里面吧?一会儿我让人帮你收起来。”   颜芷撇嘴,她可不信他和他身边的人。万一银票被藏起来不给她了怎么办?这宫里的金银珠宝便是再多,对她来说也没有丝毫用处。这些银票,就是她将来出宫的路费,她可得宝贝着。   颜芷趁机道:“我要书圆和赵姐姐到我身边来,不要你的人。这银票应该交给她们收着。”   萧烨眉头轻皱:“行,依你。”   左右不过是两个宫女,他不至于连这点事都要计较。   颜芷这才开心起来,她松开手指,看着萧烨随手把银票搁到了床头的案几上。   经过这一打岔,刚刚两人间暧昧旖旎的氛围荡然无存。   萧烨转首看她,正望进她大睁的一双杏眸里。   “明日让王盛带你去私库转一圈,看上什么拿什么。”萧烨唇角微勾,“看把你紧张的,我至于侵吞你的东西么?”   皇祖父都对她颇为大方,他又岂能小气,被她看低。   萧烨这会儿似乎还挺正常,恢复了从前与她相处时的模样。   颜芷心情一放松,就下意识道:“我那个玉佩,不就被你拿了好久,也不肯还给我么?”   萧烨神情微滞。   说到此,颜芷连忙看了看被萧烨丢在地上的袄裙,看见那袄中隐隐露出来那枚莹白玉佩的一角时,才稍稍放了心。   “我以为那是你故意送给我的信物,”萧烨语气严肃,一本正经,“原来不是?”   颜芷立时瞪圆了眼睛:“我送你信物做什么?我都被你赶出去了……”   说到这里,颜芷突然歪了下脑袋,疑惑道:“陛下当初不是都拒绝我了么,怎么后来……”   萧烨脸色一黑,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   颜芷眨了眨眼:“所以后来陛下是后悔了吗?”   她心中有些雀跃起来。   知道一开始其实是他算计她,而且还私藏她的玉佩这么久,总比她单纯的与他做交易要好得多。   “陛下,”颜芷抬手悄悄地扯了下他的袖子,“你是不是喜欢我?”   萧烨沉着脸,觉得她净是在问些废话,他若是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与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他还从没与哪个女子这般荒唐过。   可他想起今日才得知他险些被她耍弄,说好的都听他的话,却还是私下里与祝清川往来,妄想从他这里离开,他就气恼万分。   他并不想让她太过得意,只冷淡道:“你觉得呢?”   轻飘飘地把话抛给她,让她自己体会。   颜芷“啊”一声,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随即她又想起什么,眸含期待地问:“那陛下会娶我吗?”   萧烨瞥她一眼。   看来她是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挺自信。   萧烨道:“看你表现。”   他是不会立一个三心二意,一边说着与他相好,一边又暗地里盘算着离开他的女子为后的。   她得专一。   颜芷听了这话,却不知想到什么,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他最好不要娶她,要不然,她可就一辈子真的回不去家了。   萧烨不知她心中所想,他抬手触上她的侧脸,屈指摩挲了两下,又慢慢前倾身躯,温热的唇瓣覆在她唇角轻柔浅吻。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从前他只能算着日子,隔几日见她一次,可现在,他日日都能这般了。   颜芷长睫忽闪,想起之前未继续的事,有些忐忑地半阖了眼眸。   正这时,殿外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陛下,太上皇……”   是王盛的声音。   萧烨蓦然从榻上起身,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颜芷,大步朝殿外走去。   “怎么回事?”萧烨从身后关上房门,问候在殿门前的王盛。   王盛弓着腰,焦声道:“是乾元殿传来的消息,说是太上皇陷入昏睡,还发了高烧,怕是、怕是……”   萧烨眸光微暗,当即道:“去乾元殿。”   王盛连忙应了一声,又朝几个同样侍立在外的内官使了个眼色,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乾元殿去了。   “太医们都在呢,只是商量不出个法子。”王盛一边疾步跟在身侧,一边把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萧烨,“从前太上皇每日都要服用四五回玉景真人研制的丹药,这乍一停了,反而有些承受不住,生出些许症状……”   萧烨问:“玉景真人呢?把他也传去乾元殿问话。”   王盛立时应是,朝身后的内官打了个手势,示意去办。   萧烨往乾元殿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东宫寝居只剩下了颜芷一个人。   喜鸢又被萧烨派来伺候她洗漱,但她倒是不急,反而把散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穿好,转出了这间寝殿。   等把外面一圈的地形都转过来了个遍,与记忆中的路线对上的时候,颜芷才踱步回了屋中。   没了萧烨在身边,颜芷睡得也挺香,直到第二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是躺在萧烨的怀里,也不知他昨夜是何时回来的。   从前每次她来这里,清晨醒来的时候他都不见了。这还是颜芷第一次在他怀里醒来,一时暗暗惊奇。   她忍不住动了动,这一下子就惊动了萧烨,他睁开眼睛,目中还有些未睡醒的迷蒙。   颜芷张口试探:“昨晚,太上皇……”   萧烨声音暗哑:“皇祖父病重,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派去了。”   颜芷转转眼珠,哦一声。   其实她能猜得到,本来太上皇的身体就不好了,又经历宫变那么大动静,盛怒之下,病情只会加重。   可她一点难过的心情都没有,太上皇一心想让她死,她不诅咒他就不错了,她才没那么大度!   萧烨拥着她,手臂缓缓向上,掌心在她后脑处轻轻地摸了摸,喉间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   “昨夜我去见皇祖父,他说他想见你。”   颜芷脊背一僵。   萧烨已经继续道:“被我回绝了。”   颜芷好奇问:“你怎么说的?”   不会祖孙二人又在乾元殿吵架吧?   萧烨看着她道:“我说,荣国夫人已经在宫变中殁了。”   颜芷一惊,脊背上顿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疙瘩。他这算不算是在咒她?   萧烨观察着她的表情,补充道:“当然,我只是在皇祖父面前这样说。日后你若还想恢复荣国夫人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至于这几日,就先在东宫待着,没事不要出门。”   颜芷抿起嘴巴,其实她一开始想的就是假死脱身,对这个所谓的国夫人称号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她顾忌的是她的家人。   “若是我爹娘还有哥哥知道了……”   他们本来就不高兴她被选入宫廷了,要是再一下子听说她殁了的消息,得多难过啊。   萧烨顿了顿,道:“我已经派人去扬州了。”   颜芷眨眨眼:“做什么?调查我吗?”   太上皇就这般做过。   萧烨不意她这般想,忍不住在她后脑轻轻地拍了拍,表示不悦。   “见见你的家人,顺便把他们接到望京。”   这样,她所牵挂的亲人来了望京定居,再许给她那个准备科考的哥哥几许名利,她还会想着回扬州吗? 第57章 . 顺眼 在等我?   颜芷下意识道:“我爹娘在扬州生活了几十年, 不会想离开故土的。”   萧烨反问:“你当真?若是你那个哥哥考□□名,留在朝中做官,他们也不肯来望京吗?”   颜芷绷住下巴,神色严肃起来。   她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家祖上出过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地方县令, 到了颜芷祖爷爷那辈就越发没落起来, 往后就只出过秀才之类。她哥哥若是在这次秋闱中成了举人, 那对他们全族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大喜事了。颜芷根本没想过他还有考中进士的可能性。   “我还不敢想那么远……”   萧烨道:“说不定明年春闱, 你哥哥就成新科进士了。”   颜芷连忙伸手,轻轻地捂住他的嘴, 皱眉道:“现在可不敢说这种话,万一说多了,本来能中的也中不了了怎么办?”   萧烨嗤笑出声, 想不到她还信这个。   她纤细的指尖就触在他的双唇上,萧烨顺势握住她凝白的皓腕,张口在她手指上轻咬了一下。   颜芷轻呼一声,被他咬住的地方就感觉像是过电一般,酥酥麻麻的,让她忍不住轻颤起来。   萧烨很快就松开了她。   他坐起身,又侧目拍拍颜芷的肩膀:“我有事出去, 你就在这儿待着,想出门的话,让喜鸢带着你逛一逛, 别出东宫就行。”   颜芷连忙起身, 不忘提醒他:“书圆和赵姐姐……”   萧烨道:“已经让人去办了。”   颜芷这才放下心。   她看着萧烨下榻, 薄薄的纱帐也随之落了下来。   王盛带着两个小内官进来服侍他更衣洗漱,颜芷就坐在帐内,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她看着萧烨净面, 从托盘上拿过干巾擦脸。王盛趁机悄悄靠近了床榻,试探着用气音唤了一句:“荣国夫人。”   “嗯?”颜芷茫然地看着他。   王盛给她使着眼色,想暗示她快些起身,服侍陛下穿衣。   然而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帐,颜芷根本没看到他眼中那一番风起云涌。她也从来没经历过这等与皇帝在同一张榻上醒来的事,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她只是想着,这王公公是在给她打招呼么?   王盛见她没有反应,心里暗暗着急,眼皮都险些抽搐。   萧烨眉心微动,沉声唤了句:“王盛。”   王盛才猛然一凛,放弃暗示荣国夫人,快步走到萧烨身边,从内官手中接过衣袍,服侍他换了上去。   颜芷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他们收拾完毕,萧烨往床榻处看了一眼,转身走了,颜芷才收回目光。   喜鸢随之入内,立在帐外恭声问道:“夫人可要起身?”   颜芷本来还想再赖一会儿,但刚刚与萧烨说了那么多会儿话,早都精神了,便应一声:“起吧。”   喜鸢简单地为颜芷挽了一个发髻,并拿出一套新的衣裳为她穿上。   这衣裳都是早先喜鸢安排让人做的,只是没有正儿八经地量体裁衣过,将将合身。   颜芷对着镜子照了照,对喜鸢说:“得让人去瑶华宫一趟,把我的衣裳取过来几件。”   喜鸢垂首应下,自是安排宫人去做。   颜芷用过早膳,在屋子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正觉得无聊的时候,书圆和赵苏叶终于来了。   书圆一见到她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夫人!奴婢担心了一整天,可算见到您了!”   颜芷慌忙把她扶起来,笑着转了个圈:“没事,我还好好的。”   书圆啜泣道:“奴婢昨日听到有人说您出事了,吓了一大跳。幸好今晨东宫的人来了,奴婢才放心……”   颜芷听了这话,却是意识到一件事:“你早就知道皇……知道陛下的身份么?”   书圆一愣,随即垂下头,眸光闪烁道:“奴婢知道。”   颜芷一时沉默。她心里有些生气,却又知道书圆也不过是被萧烨逼迫的。那么大一个身份压下来,她自己面对的时候,都不得不听从,何况书圆?   她问:“陛下之前都让你做过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让奴婢每隔几日,汇报一下您的近况。”书圆小声说着,又突然抬起头,急切道,“夫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有事瞒着您了!”   她好害怕,荣国夫人搬到新帝这里之后,她的作用就完全消失了,若是荣国夫人因此也疏远她……   “不怪你,”颜芷摇头轻叹:“你先出去吧。”   只是她一时半会儿,确实不敢再信任书圆罢了。   书圆抽了抽肩膀,依言告退。   赵苏叶自进门之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才打量了一番室内的摆设,语带疑惑地问:“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个有权有势的太监,竟是新帝么?”   颜芷臂肘搁在案上,掌心托着下巴,嗯了一声:“是,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赵苏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所以新帝绕了个大弯来接近你,现在又对外说你死了,把你藏在东宫,是为了做什么?”   颜芷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为了报复我吧。”   赵苏叶诧异:“报复?”   “哎呀我瞎说的。”颜芷脑子里有些乱,她索性把两只手臂都放到案上,俯身趴上去,下巴枕着手背道,“我之前是求他救我,为此没少讨好他,结果昨天被他知道,我还与旁人私下来往,就、就……”   赵苏叶目中划过一丝兴味:“看来荣国夫人姿容艳绝,声名远播,竟能引得这般多人竞相追逐……”   颜芷怒瞪她一眼:“赵姐姐!”   她明明是在诉苦,不是为了听这种玩笑话的。   赵苏叶收了笑意,正色道:“那陛下生气了么?罚你了么?”   颜芷点点头:“昨天他看起来很生气,今早看着还好,不知道气消了没有。至于罚我……好像是没有罚。”   除了明知她想回家,还不同意,非把她带到东宫里拘着之外。   “那不就得了?新帝若真想报复,肯定是当时就发作了,不会等到日后。既然这样,谈什么报复?”赵苏叶说着,又联想到什么,暧昧地看了一眼颜芷,道,“知道你与旁人来往,还能忍下不发,这般胸襟确实让人意外。”   颜芷知道赵苏叶的意思,后妃与外人私会乃是大罪,何况她这种直接跟着祝清川到了人家私宅的。若是萧烨不喜欢她,那很可能他盛怒之下就直接赐死她了,不会还把她带回来,像往常一般与她亲密、同榻而眠。   可颜芷想到这里,就更发愁了。他看起来似乎还真挺喜欢她的,不会真想把她纳入后宫吧?她没有身份背景,当荣国夫人的这一年就足够让她心神不宁、如履薄冰了,她一点都不想再跟宫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打交道。   颜芷面色颓废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我还想问问你,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有关昨天宫变的事?”   赵苏叶目光一转,含笑道:“还真有。”   说着,她身体前倾凑近了颜芷,眸中掠过兴奋的光:“钱远死了。”   颜芷一愣,随即也激动起来:“太好了!怎么死的?”   “说是被他亲近的一个干儿子用刀刺死了,”赵苏叶语气欢快地说,“不止他,还有李玉韬、玉景真人、皇贵妃、殷王……好多人都下狱了,就等着大理寺审问定罪,我估摸着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颜芷问:“是陛下下的令么?”   赵苏叶道:“当然。”   颜芷眼圈立时就红了,眸中湿漉漉的泛起了光。   这些人都是她的仇人,她原本还在给哥哥的书信中把这些人的名字都用暗语写了出来,想着万一她死了,就让哥哥给她报仇。可现在她没死,这些人也都被关起来了。虽说罪名肯定不是因为陷害她,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萧烨为她报的仇,她这口恶气出了。   一时间,颜芷心中那个属于萧烨的形象,都变得亲和顺眼了许多。   赵苏叶给她递了条帕子,温声道:“钱远一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还想着等过段时间,重新回尚服局去,却不想被你叫来……”   颜芷接过帕子沾了沾眼角,连忙说:“你若是觉得回尚服局更好,那就回去,我这里不要紧的。”   赵苏叶道:“无妨,眼下局势还混乱着,我总得陪你一段时间,看看新帝对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再说。”   颜芷抿住唇角,笑了起来,果然还是赵姐姐对她最贴心。   “那还要你多帮我留意,看看有没有哥哥给我寄回来的信,我总担心,不知道他收到没有,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颜芷忧心忡忡,低声叮嘱。   赵苏叶自然应了。   -   月上中天,萧烨回到东宫,看到寝殿里漆黑的一片,颜芷怕是已经睡熟了。   他怕惊醒她,索性出门去了净室洗漱,收拾妥当了才回来,却刚掀开床帐,榻上的人就转了个身,在黑夜中顶着一双亮晶晶的眸朝他看了过来。   萧烨动作一顿。   颜芷往里挪了挪身体,给他让出位置,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烨转身坐在床榻上,给自己脱了靴,往颜芷身边一躺,把她揽在怀里,低声问:“在等我?”   颜芷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是白天听说了李玉韬那些人被关起来的消息,激动得睡不着。”   颜芷脸颊贴着他胸前单薄的一层布料,他刚从外面进来,还有些凉凉的,不过挨着挺舒服。   萧烨感受到她在胸前轻蹭的脸颊,伸手抚住了她的后背。她这般主动的等他回来,向他示好,倒是有些令人意外。 第58章 . 惑主 想都别想。   萧烨唇角微勾:“满意么?”   颜芷想点头, 又怕这反应再让他误会什么,最后只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他们本就犯了大罪,陛下处置他们,是对的。”   萧烨指尖缠绕着一缕她柔顺的头发, 自然看得出她竭力掩饰下的高兴之意, 呵笑道:“现在知道朕的好处了?”   颜芷偷偷撇嘴。这本就是他该做的, 都不想想从前宫里被那些人搞得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了。眼下他做这些, 也不过让她从前对皇太孙那些不好的印象稍微减轻了一点。   萧烨掌心抚着她的后背,见她不吭声, 便低头咬了一下她的鼻尖,语带诱哄地说:“你好好听朕的,日后好处还多着。”   她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只要她别想着离开他。   颜芷诚恳地问:“只要听话就行吗?”   萧烨心念一动,暗思她这是想通了?   “当然。”萧烨语气笃定。   却没想到颜芷接下来就道:“那王盛、喜鸢,还有好多大臣宫人都很听你的话呀,你把好处给他们呗。”   萧烨抚在她后背的手霎时僵住,脸色难看起来,张口就往她唇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颜芷“啊”了一声,随即就被他使力拥在了怀里, 承受那汹涌而来的炽热浪潮。   其实从一开始,颜芷不知道萧烨身份来求他的时候,就不讨厌与他有肢体接触。   毕竟他生得那么好看, 谁会拒绝一个好看的人呢?   可她现在又有点怕与他再进一步, 只觉得两人纠缠着纠缠着, 她怕是又要被困在这深宫里了。   颜芷心中忐忑,眼睫轻颤,萧烨却终是伏在她颈间停了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腕, 在她耳侧微微喘息。   他心中不满,却又无奈,只能通过欲望来掩盖这种令人不适的感受。   她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她根本不知道,在他心中,她到底有多特殊。   -   天气严寒,颜芷只在头一天出门逛了一圈东宫之后,就不想再出去了。   寝殿里被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颜芷浑身都泛着一丝懒意,成日里在屋中窝着睡觉,导致她这两日黑白颠倒,等到萧烨晚上回来了,她还醒着,弄得就好像她是刻意在等他一样。   颜芷不想这样,接连睡了几天也睡够了,用过午膳,她索性逛起了萧烨的书房。   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萧烨很早就出门了,她那会儿睡得正香,只迷迷糊糊听到一点动静。东宫剩下的人也不多,只有喜鸢与几个宫人在寝殿这边待着,伺候颜芷的起居。   萧烨并不避讳她翻看他的东西,寝殿又是连着书房的,颜芷很轻易地就转了出去,在书架上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   正这时,颜芷听到房门外传来动静。   “县主稍候,陛下还没回来。”   女声傲然道:“我就在这儿等着。”   “外面天寒,县主还是到偏殿稍坐……”   “说了我就在这儿等!”女声颇有些急躁,还带着些隐忍未发的火气。   颜芷听出那是临安县主萧闻玉的声音。她之前见过几次,临安县主约莫是听说过她的名声,对她印象很不好,在秋猎的时候,还向她挑衅想跟她比试骑术。   临安县主与新帝的关系似乎还不错,她怎么怒气冲冲地来了?   颜芷心里乱想了一通,并不打算掺和他们皇家兄妹的事。   她手里捧着几本书,想带回寝殿去看,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转身越过书架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上面的一只花瓶碰倒了。   啪的一声,碎瓷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颜芷眉心一跳,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那在门外的萧闻玉就厉喝了一声:“什么人?!”   内官尴尬道:“兴许是、是在里面收拾东西的宫人……”   萧闻玉并不相信,她抬手就推开房门,正与看过来的颜芷四目相对。   萧闻玉呆愣片刻,愕然道:“荣国夫人?!”   内官一脸菜色,小声哄劝:“县主,咱们还是到偏殿去吧。”   萧闻玉却不为所动,径直抬步朝颜芷走了过去,眉目间是满满的疑惑:“你不是都死了么?怎么会在……”   说着,萧闻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是我皇兄把你藏起来的!”   颜芷手里抱着书册,脚前是一地的碎瓷片,她安静地看着萧闻玉,没有吭声。   萧闻玉冷笑了起来:“好!好呀!荣国夫人真是好手段,迷惑了我皇祖父还不成,竟把我皇兄也迷惑了!”   “闻玉。”   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萧闻玉转身看去,见是萧烨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金织盘龙锦袍,眉目冷肃,眼神中带着些许威压,不悦地看向萧闻玉:“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闻玉指了指颜芷,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你怎么和她扯上关系了!”   “这是朕的私事,”萧烨看一眼颜芷,沉声道,“与你无关。”   “她就是个只会迷惑人心的妖女!”萧闻玉厉声,“之前皇祖父就被她迷惑,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皇兄刚刚登基,难道也要步上皇祖父的后尘……”   “萧闻玉!”萧烨皱眉打断她,冷声道,“这种话不要再说。”   萧闻玉并不服气,她胸口起伏,一手指着颜芷,还想再说,却听见萧烨又开了口。   “去各地采选是皇祖父的意思,她被带到望京,有得选吗?筑造玄天台、乃至立后的旨也是皇祖父自己下的,难道她有能力阻拦?”   哪怕是如今,她待在东宫,也是慑于他的权势,被他所困。   她没有自由过。   萧烨突然有些不敢看颜芷的眼睛,但他也绝不允许有人如萧闻玉这般,轻蔑她、诋毁她。   萧闻玉被厉声训斥,一时有些委屈,她咬住下唇:“可是皇兄,你才刚刚登基,若是让言官知道了,他们只会比我骂得更厉害。”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萧烨神色稍缓,顿了一下,问她,“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的?”   萧闻玉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一时也顾不上颜芷在不在身边了,恼火道:“皇兄,好端端的,清川哥哥为什么闹着要娶那个江九小姐?”   萧烨已有几日未曾见到祝清川,当下目中掠过一丝诧异:“他还真想这么做?”   萧闻玉道:“我早上去昌远侯府找他的时候才听说的,他还说皇兄你也同意了!皇兄,你明明就知道,我……”   萧闻玉停了停,到底没把那话说出来。   她心慕昌远侯世子祝清川,这事儿在皇兄这里不是秘密。   萧烨想起那晚去祝清川那处私宅时,两人的几番对话,不禁眸光微暗:“随他去吧。”   他是没想过,祝清川能与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子的。   颜芷被他强势带走了,祝清川心中肯定不快,那他便是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萧烨也不会多想,更不会过于苛责。   何况那江九小姐与祝清川本就存在婚约。   萧闻玉听了这话,顿时柳眉倒竖:“皇兄!”   萧烨道:“这种事,你也强求不来。”   萧闻玉不甘心,她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什么,萧烨已经吩咐道:“王盛,送临安县主出宫。”   王盛立时躬身,恭敬应了句:“喏。”   等萧闻玉走了,宫人极有眼色地走进来,蹲下身收拾着颜芷身前的碎瓷片。   萧烨抬步向她走来,蹙眉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低声问她:“伤到没有?”   颜芷摇摇头。   萧烨便扶住她的肩膀,引她绕过碎瓷片,往内室去。   “刚刚萧闻玉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萧烨不放心地叮嘱,“你要是不高兴,以后我让人时刻盯着,不让她再到你跟前来。”   颜芷怀里还抱着书册,闻言并不在乎,轻声道:“县主的反应,也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她向来是不把这种话放在心里的。半年前她风头正盛的时候,流言不比现在多?说她狐媚惑主,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可她充耳不闻,走到哪里不是昂首阔步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艳丽动人。那时她只想着帝王恩宠易变,她得逮着机会及时享乐。也是到后来她知道了皇帝的打算,才忐忑起来,满腔心思为自己寻找后路,平时说话行事也谦逊许多。   颜芷不等萧烨开口,又道:“不过刚刚陛下说的话,倒是还挺有道理的。”   萧烨:“什么?”   颜芷转转眼珠,不吭声了。   她把书册放到榻边的一张矮几上,然后又拿起最上面那本,半躺在矮榻上翻了起来。   这种事强求不来?   看来他很清楚嘛。那怎么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   颜芷翻了一会儿,没听到萧烨的动静,便悄悄动了动手里的书,露出两只眼睛,向他看去。   却正好望进一双漆黑的眸中。   萧烨扯了扯嘴角,仿佛知道她刚刚那一番心理活动:“想都别想。”   颜芷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拿书盖住眼睛。   萧烨走上前来,在榻边俯身下去,微笑着抚了抚颜芷露出的额头。   “不试试怎么知道求不求得来?你说是吧,阿芷。” 第59章 . 国丧 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颜芷不敢露头看他。   她只觉得他可真是个变态, 明明要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别赶她走,哪还有后来的这一堆破事。等她成了国夫人、老皇帝的新宠,他反而又后悔了,搞出那一堆乱七八糟的, 在她一心想着要回家的时候, 开始拘着她想要强求。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萧烨见她一动不动, 倒也不恼, 只是叫王盛把折子从书房送过来,坐在离颜芷几步远的矮几旁, 安静地批着折子。   颜芷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听着室内安静下来,便又悄悄把书册拿开, 瞄了萧烨一眼。   暖和的日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地照射进来,映着他冷淡的眉目,仿佛给他线条分明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金光。萧烨一手捏着朱笔,眼眸微垂,翻看着几上的奏折,看起来还挺专注。   颜芷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看了片刻,索性也从榻上爬起来,盘腿坐着, 低头认真看起了书。   刚翻过一页, 就听见萧烨道:“坐到案边来, 你这样看伤眼睛。”   颜芷拒绝道:“你不是在用着么?我习惯了,就这样看。”   萧烨道:“到我身边来。”   这案几还挺长,萧烨身边特意留了位置, 刚好够颜芷过来坐下。   颜芷理直气壮,颇带几分有恃无恐的架势:“我不要!”   萧烨手腕一顿,侧目朝她看来。   颜芷丝毫不惧地与他回瞪。   萧烨默了片刻,转过头道:“随你吧,不过你把身体坐直了看,别老低头。”   “哦。”   颜芷这次倒是没跟他对着干。她坐直身体,又偷偷瞥了几次坐在案边的萧烨,暗忖他对自己的容忍度还挺高的。直到萧烨察觉她的窥探,往她这里望了过来,颜芷才赶紧回过头,一心一意地看起了书。   两人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得安静的下午。   这份平静却没有持续太久,刚用过晚膳,乾元殿那边就有人急急来报,说是太上皇又不好了。   颜芷自顾整理着自己首饰盒里面的珠钗,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没听到似的。   萧烨顿了顿,低声对颜芷道了句:“朕去乾元殿一趟,夜里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朕。”   颜芷点点头。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谁等他了?她前几天明明只是作息颠倒,夜里睡不着而已。   今天她一整天都忍着没有睡觉,夜里肯定很早就睡熟了。   萧烨伸手在她后脑处轻轻地抚了抚,转身离开。   乾元殿内,宫人、太医们已经自发跪成了一片,皇帝剧烈咳嗽着,难受得背都挺了起来,趴伏在床边,一个妇人坐在一旁,安抚地给他胸口顺气,用帕子接住他咳出来的血。   妇人正是陈贤妃——如今该唤贤太妃了。   听到萧烨进来的动静,贤太妃亦随着宫人的唱礼起身,微微倾身示意。   萧烨依着规矩,向太上皇与贤太妃各行了一礼。   “怎么回事?”萧烨看着榻上面色灰败的太上皇,低声询问。   贤太妃道:“今晚喝的药,一口不剩全吐了出来,直到胃里吐无可吐,便开始咯血……”   太医们以头触地,瑟瑟发抖:“臣等无能,实在是太上皇先前服用丹药太多,那毒已深入骨髓……”   太上皇又重重地咳了两声,放在榻边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哑声道:“都出去,出去!”   可他早已失势,众人不敢擅自行动,纷纷把目光望向新帝。   萧烨轻一点头,太医、宫人们便忙不迭退出殿外,贤太妃亦扶着宫人的手走了出去。   萧烨走到榻边,在凳上撩袍落座。   “皇祖父有话想说?”   太上皇想点头,奈何他浑身无力,下巴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又颓然放弃。   “是阿月……”太上皇眼睛望着帐顶,声音断断续续,“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也登基了……什么都得到了……你应该……很满意吧……”   萧烨眉心微动,语气平淡地问:“皇祖父想说什么?”   太上皇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朕知道,你既然喜欢颜氏,就不会让她死的。这也无妨,可你破坏了朕的打算,那朕……朕想追封阿月为后,你与江家向来关系好……这个,你总不会不同意吧……”   萧烨道:“当年的事,已彻底翻案。孙儿今日才下诏,追封江淮成为齐国公。皇祖父若想再多追封一个江贵妃,倒也不是不可。”   太上皇浑浊的眼睛里,显出一丝光亮:“好!甚好!”   萧烨能同意这件事,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谥号就定为……荣贞,”太上皇慢慢道,“等朕闭眼了,还想……还想跟她合葬……”   萧烨这次没有回答。   太上皇有结发的元后,正是萧烨嫡亲的祖母,可惜在昭和太子谋逆案后不久,就郁郁寡欢薨逝了,萧烨已经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追封她为太皇太后。论理,太上皇就算合葬,也该和元妻一起。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那皇祖母,亲生的儿子都被皇祖父错杀了,她当真愿意与太上皇合葬?   江贵妃——荣贞皇后也不会愿意,她当年与太上皇决裂,自缢而死,心里也定是恼恨极了。   太上皇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   萧烨静静地看着榻上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说话。   太上皇却以为他是答应了,闭上眼睛,顺着脸淌下两行热泪来。   这几日他都是如此,时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情绪起伏不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糊涂混沌。   就让他这般过完最后一程吧。   -   第二日清晨,颜芷是被连续不断的敲钟声吵醒的,她茫然地睁开眼,还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就见候在榻边的喜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悲切道:“太上皇驾崩了!”   殿外亦传来大声的嚎哭。   颜芷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刚刚那是丧钟啊。   喜鸢很快站起来,对颜芷道:“夫人,这屋里的东西,得收拾一下,把那些颜色红艳的都收起来……”   颜芷身上披着棉被,盘腿坐在榻上,隔着纱帐对喜鸢点了点头:“你收吧。”   喜鸢朝她屈了屈膝,便转身出去吩咐了。   颜芷坐在榻上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昨晚一整晚萧烨都没有回来。   接下来,他作为先帝嫡亲长孙、继位的新帝,估计要连着好几天为先帝守灵、主持丧仪了。   东宫的宫人们动作很快,转眼间,寝殿内那些喜庆的颜色都被撤了下去,挂上统一的素白,除了颜芷身上的棉被。   颜芷看着喜鸢站在帐外,一脸为难的样子,猛然反应过来,当即就掀开被子下了地:“你……你收吧!”   她虽然对先帝驾崩没什么感觉,但毕竟是国丧,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免得被人抓住错处,引来祸事。   喜鸢低首道:“奴婢先服侍夫人洗漱穿衣。”   陛下吩咐过,她们待在这里,一切都要以伺候好荣国夫人为先,别的都不重要。   喜鸢拿着一身早就准备好的素白袄裙,伺候颜芷换上,颜芷坐在镜前,看到自己寡淡的模样,也没什么打扮的兴致,恹恹道:“随便梳个头吧。”   喜鸢恭声应诺。   接下来这一整天,颜芷都没看到萧烨。她乐得自在,依然窝在榻上看书,兴致来了的时候,再对着铜镜比划一番,跳几个喜欢的舞。   不过现在国丧期间,宫里禁止一切宴饮歌舞,她不能找人来奏乐伴舞了,到底是缺点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颜芷在东宫也待腻了,她想出去。   -   天色阴暗,萧烨步出停放着先帝梓宫的灵堂,一眼看到立在廊下的昌远侯世子祝清川。   他穿着一身素服,蹙眉看着廊住上雕刻的龙纹发呆,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自登基那日之后,二人已好久不曾见面,若不是因为国丧,恐怕萧烨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见到这个昔日好友。   祝清川看见他,亦抬步迎了上来。   “陛下。”祝清川躬身行礼。   萧烨一手背后,淡声问道:“婚事筹备得怎么样?”   祝清川尴尬了一下,道:“原本是正与父母商议着,眼下遇着国丧,只能先搁置一阵。”   多年的兄弟情分,萧烨到底是对他心有亏欠,有些不自在地问:“还恼着么?”   祝清川摇了摇头,微笑道:“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臣万万不敢觊觎陛下的心上之人。”   萧烨目色一暗,只觉得祝清川是在故意说这种话恶心他。   “吏部给你留了位置,等国丧过了,记得去报道。”萧烨面色不善道,“昌远侯夫妇整天盼着你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你做出这一副颓废模样,给谁看呢?”   祝清川不回答他后面的话,只拱了拱手,应他之前那句:“是。”   顿了片刻,又问:“臣听闻,陛下追封了江贵妃为荣贞皇后?”   萧烨道:“遵照皇祖父的遗愿。”   祝清川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萧烨眉心轻皱,凝目看他。   祝清川后退一步,再次朝萧烨躬身作了个揖:“臣即将与江九小姐成婚,那就要多谢陛下再次为臣的岳家抬身份了……”   他顿了顿,撩起眼帘看向萧烨,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荣贞皇后乃是齐国公的嫡亲妹妹,江九小姐则是齐国公夫人近四十高龄生下来的小女儿,这要是论辈分,江九小姐可是昭和太子的表妹。陛下,这臣与江九小姐成婚之后,可就要腆着脸当您的表姑父了。”   萧烨:“……”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祝清川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第60章 . 隐秘 和新帝不清不楚。   萧烨没把祝清川的话放在心上, 但他这番胡言乱语,倒好像让二人又回到了从前关系不错的时候,插科打诨,没上没下, 也不用因那隐秘的情愫而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等天稍晚些, 萧烨回到东宫。   宫人们刚把晚膳备好, 颜芷坐在侧间的椅子上, 没有动筷,只两手托着下巴发呆。   瞧见萧烨回来, 宫人们极有眼色地又添了一副碗筷上来。   萧烨在内官的服侍下脱了大氅,温水净手,而后到颜芷身侧撩袍落座, 侧目望她:“怎么不吃?”   颜芷道:“没什么胃口。”   说着拿起汤匙,慢悠悠地搅了搅瓷白玉碗中冒着热气的甜汤。   “整日里在东宫憋着,我闷都要闷死了。”   颜芷语气中带着些抱怨,但事实上东宫地界可不小,殿宇众多,更不缺赏逛的园子。她只是待腻了,再加上因着国丧, 不能作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看看。   反正从前让她在东宫藏着,是因为不想让先帝再纠缠她, 现在还怕什么?   萧烨道:“等过几日, 皇祖父梓宫下葬, 我们便要迁宫,搬去乾元殿了。”   颜芷手腕一顿。乾元殿是皇帝居所,他要搬就搬, 说什么“我们”?   颜芷小声:“我不去。”   她才不要搬出去也跟他日日住一块儿,太腻得慌了。而且乾元殿人来人往的,时间久了大家就该都知道了。   萧烨微怔,继而想起她从前在乾元殿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与皇祖父相处,一时眸光微暗:“也好。”   他思忖片刻,道:“那到时候你就搬去昭纯宫,那儿离乾元殿最近,我去找你也方便。”   颜芷顿时有些气恼,她撇了撇嘴,暗想她还真要继续这般跟他不清不楚下去不成?   “我又不是宫里人……”颜芷反驳道,“总让我住宫里算什么事儿啊。”   她充其量只是个外命妇。以前皇帝糊涂,让她在瑶华宫不清不楚地住着也就算了,颜芷不信萧烨一点都不在乎名声。   “让你出宫,你有地方去么?”萧烨拾起银箸,为她夹了一样小菜,放到她身前的碟子里,淡声道,“你别说你又要找祝清川去,他等国丧一过就要成婚了,哪里还记得你?”   颜芷听他好端端又提起祝清川,忍不住眼眸大睁,转过头瞪他。   萧烨面色平静,察觉她看过来的视线眉目也没有动一下,就好像不经意才说出口的一般。   颜芷在心里哼了一声。   萧烨道:“等过一阵,你家人来望京城了,朕自会让人送你出宫,与家人团聚。”   颜芷眼皮一跳:“真的?”   萧烨沉声:“真的。”   他们二人现在还没有名分,但萧烨不可能一直与她这样下去。届时她就是待字闺中的颜氏女,他合该先让她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上,再说后面的事。   颜芷感觉到心口又有什么东西,要忍不住往上飘了。   如果真如萧烨所言,她的家人已经在来望京城的路上,那她还有什么坚持要回扬州的理由?   她只是想见见父母和哥哥,像从前那般与他们在一起生活而已。   颜芷试探着问:“陛下答应让我回家了?”   不是只回去一时半刻,而是彻底回去,开开心心做回她爹娘疼宠的女儿、兄长爱护的妹妹。   萧烨挑眉反问:“难道让你回去,你就一辈子待在家里不成?你不出嫁的么?”   颜芷心里一紧,很快就明白了萧烨的意思。   他还是想让她入宫,只是不再是荣国夫人,是他后宫里的妃子……   颜芷眸中掠过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道:“你别想着用身份压我爹娘和哥哥,他们就能、就能同意让我入宫了,他们很爱护我的,如果我不愿意,你再怎么逼他们也不会答应!”   萧烨看她一脸紧张模样,如临大敌一般,不由嗤笑一声:“这么硬气,那当初钱远去扬州采选,你怎么就到望京来了?”   颜芷一噎,一时想不出话反驳。   他们当初无能为力,难道现在就能反抗了吗?她也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任性牵连到家里的。   萧烨不疾不徐地端起颜芷面前那碗被她搅了半天的甜汤,凑到唇边尝了一下味道,而后放下。   “你不就是仗着朕纵容你,才敢这般的么?不过你放心,朕还不屑于用权势去压迫你的家人。这是你与朕两个人之间的事,朕有再多心思,也只会用到你身上而已。”他望向颜芷,“现在,先用膳。”   颜芷瞄他一眼,下意识就听从他最后一句话,端起玉碗,用汤匙舀一勺汤用了,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他吃过的!   两人亲都亲过了,颜芷也不存在什么嫌弃之类的。她只是有些窘迫,连忙把头垂得更低,快速地用汤匙舀了几勺,把碗里的甜汤都喝光了。   来宫里这一年的时间,颜芷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先帝昏庸,明面上看着是宠爱她,但也是极不好说话的。颜芷试探几番,只能老实听话,按既定的路子走,根本不敢去触碰他的底线。但萧烨不一样,颜芷隐约能觉得出来,他的确是会纵容她,也正因此,她才敢说那些反抗的话。   现在被萧烨这般直白地道出那些隐秘的心思,颜芷内心有些混乱。   萧烨自顾为她布菜,看她低着头一点点吃下,等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自己用膳。   颜芷问:“我之后能出东宫逛逛么?”   她还没忘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萧烨:“你要去哪儿?”   “就随便逛逛……”颜芷看着他说,“我小心些,尽量避着人走。”   其实颜芷觉得,所谓她“殁了”的消息,根本就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东宫这么多人呢,何况那临安县主也看到她了,怎么可能瞒得住?   只要萧烨还想让她待在宫里,就迟早会有人知道她还活着,并且和新帝不清不楚。   萧烨道:“去吧,多带几个人跟着。”   颜芷面上一喜,连忙点头:“好。”   -   寒冬腊月的天,望京城连着下了两日的雪,颜芷醒来的时候,看到外面的琉璃瓦顶都堆满了积雪,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点点金光。   今日是个算好的黄道吉日,先帝梓宫要入皇陵下葬,萧烨很早就走了。   颜芷让人给她找来衣服穿上,又披上一层厚厚的披风,在脖颈处围了一圈绒毛,连耳朵都掩护住,怀里抱上一只银制浮雕手炉,带着喜鸢几人就出了东宫。   她要去的地方是明光阁,听说旁边梅林里的梅花开了,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她想去逛逛。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大约是国丧期间,宫里气氛沉闷,又加之天气寒冷,除了不得不劳作的宫人之外,没人愿意出来闲逛。   颜芷没有坐撵,临近到梅林的那段路,积雪并没有清,她穿着绣鞋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脆得很,听起来就让人放松。   颜芷自幼长于扬州,很少见到这么壮观的雪景。去年刚到望京时虽然也经历过,但那时内心充满着对未来的惶恐和迷茫,根本没心思赏景。现在她倒是有了兴致。   颜芷远远地就看到林中枝头上澄黄的腊梅,和着皑皑的白雪、褐色的枝条,相映成趣。   她鼻尖嗅到清幽的香气,在林中转了一会儿,突然看到前方静立的老妇身影。   颜芷眼前一亮:“裴仙姑!”   裴仙姑转过身,似乎是乍一看见她,有些惊讶:“荣国夫人?”   颜芷把手炉交给身后的喜鸢,快步走上前去,扶住了裴仙姑的胳膊:“我听说这里腊梅开得好,就想来逛逛,没想到竟碰上了您。”   喜鸢自觉地后退一段距离,留两人说话。   裴仙姑道:“之前听说你出事了,我还觉得不对,也是后来听清川说你还好好的,我才放下心。”   颜芷道:“我没事,让您为我担心了。”   裴仙姑摇了摇头。   她想起颜芷的那枚玉佩,脸上渐渐露出一个欣慰的笑,缓慢道:“我正嫌逛得累了,想去暖阁里坐一会儿,夫人不如陪我一起过去?”   颜芷自然应下,扶着裴仙姑往明光阁的方向走:“仙姑小心脚下,别滑着了。您既然出来闲逛,怎么就只自己一个人啊?”   裴仙姑道:“静仁跟着呢,就在暖阁那边,我是想一个人静静,才不让她一起的。”   颜芷哦了一声,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明光阁外。   裴仙姑热情地拉着颜芷的手,亲切道:“夫人可要跟我多坐一会儿,我许久没见你,想跟你说会儿体己话。”   颜芷乖顺点头,说话间两人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喜鸢见状,识趣地留在了门外等着。   从前第一次找萧烨求救的时候,颜芷就是来这里与他见面。   这里的摆设与那次来时也没什么区别,颜芷扶裴仙姑在一张梨花木椅上落座,正想也到旁边坐了,却瞧见祝清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颜芷微微一愣。   祝清川拱手作礼:“荣国夫人。”   颜芷倾身还礼:“世子。”   “许久未见,”祝清川看着她,眸中隐有些克制的微光,“夫人还好么?”   情感上,颜芷并不想再把祝清川牵扯进来,于是点点头,主动问起他的婚事:“听说世子要成婚了。”   虽说成婚对象是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姑娘,让颜芷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这样做,除了坐实一个名分之外,好像什么用处都没有。   祝清川苦笑颔首:“正是。”   “那……”   颜芷不明白,他还来找自己做什么?   却听到祝清川话锋一转,道:“她就要过生辰了,我是想为她准备一份贺礼,却不知道该送什么,所以想来问问夫人的意思。”   送旁的姑娘礼物,却来问她?   颜芷敏感地觉得怪异,又不好不回答,于是道:“那你还记得她喜欢什么吗?”   祝清川摇了摇头:“她……她走的时候还太小了,只三岁多,那时的喜好,恐怕到现在也不合时宜了。如果她活到现在,应与夫人同岁。我来就是想问问夫人,似夫人这等年纪的女子,大多都喜欢什么?”   他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一边说,还一边用余光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颜芷皱眉想了片刻,问:“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知道余下的准备时间之后,她才能出主意。   祝清川喉头微哽,望着她缓缓开口:“腊月三十,酉时三刻生。”   颜芷眉心一跳,脑子里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怎么跟我是同一天生的?” 第61章 . 诱哄 在她唇角浅吻了一下   “是吗?”祝清川佯装惊讶, 而后笑了笑,“那倒是巧了。”   颜芷也觉得挺巧的,她忽略掉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感,当真与祝清川出起了主意:“那你便猜猜她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会想要什么啊, 珠宝簪钗, 书画古玩, 只要是你花了心思送的,她肯定喜欢。”   “我明白了。”祝清川后退一步, 倾身朝颜芷拱了拱手,“多谢夫人。”   颜芷笑道:“世子客气了。”   颜芷并没有在暖阁中待多长时间,不足一刻钟的功夫就出来了。喜鸢把手炉递给她, 跟着她继续在外面闲逛。   而明光阁内,祝清川坐在椅上,思绪飘忽,不知到了何处。   “她知晓自己的生辰,”裴仙姑道,“定然是颜家人告诉她的,他们肯定知道些什么。”   祝清川嗯一声:“若想得知当年的情况, 也只有去问一问她的养父母了。不过不急,怎么也要等我与宝珠的婚事成了,再说旁的。”   说起这个, 裴仙姑倒有些疑惑:“你说说你, 既然知道她的身份, 何不现在就挑明,好好与她办个婚事,做什么非要先娶个牌位, 你让你爹娘怎么想?让望京城其他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想?哪个不觉得你是疯了?”   祝清川道:“毕竟还没确定,我不敢贸然打扰她。”   裴仙姑叹道:“你太小心了!”   祝清川目光望着墙角袅袅升烟的铜炉,没有说话。   其实他在说谎。裴仙姑根本不知道新帝看上荣国夫人的事,祝清川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新帝爱护名声,在名正言顺之前,他和荣国夫人的关系绝对不会被公开。而祝清川只有趁着这个时机,把他和江九小姐的夫妻之名坐实,到时候再在众人面前揭破荣国夫人的真实身份,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妻子。   可即使是那样,他们成了夫妻,萧烨就会如他所愿,看着荣国夫人成为祝家妇吗?   祝清川不敢肯定。   但他知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萧烨还要坚持,他就变成了觊觎臣妻的无道昏君。当想要一个人的代价变得越来越大,哪怕他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他也会重新考虑此事。   祝清川不想对好友不义,亦不愿对新君不忠。   他只是……想娶回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子。   仅此而已。   -   时至傍晚,新帝自皇陵归来,回到宫城。   东宫的仆婢们都在收拾东西,装了好多箱笼。今日是颜芷与萧烨一同在东宫歇息的最后一天,等明日,新君就会正式入主乾元殿,而颜芷,也会按照之前说的,搬入离乾元殿不远的昭纯宫。   萧烨步入寝殿,竟看到殿内黑黢黢的一片,而颜芷窝在榻上,看样子是睡得正熟。   喜鸢走过来,小声道:“夫人今日在外面转得太久了,有些累,回来就躺下了。”   萧烨问:“睡多久了?”   喜鸢道:“不足半个时辰。”   萧烨便走上前,在榻边坐下,伸手捏了捏颜芷滑腻的脸。   “该用晚膳了,”萧烨唤她,“睡太久小心夜里又睡不着。”   颜芷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没睁开,瞧着迷迷瞪瞪的,让萧烨忍不住发笑。   他的长指在她脸上捏来捏去,一会儿揉她的脸,一会儿又捏她的鼻尖,还会屈起食指在她的眉毛上剐蹭而过,颜芷没多久就被他闹得睁开了眼,瞬间精神了。   颜芷生气道:“你做什么!”   萧烨把手探进被子里,去拽她的手腕,眉宇间隐隐带了一丝笑意:“叫你去用晚膳,不然后半夜该饿了。”   颜芷往被子里缩了缩,十分抗拒:“我不……”   萧烨扬起眉梢:“你到底逛了哪些地方?竟这般疲累?”   他这一问,颜芷顿时就想起了白日在明光阁见到祝清川的事,她怕他再追究下去,发现什么,连忙含糊道:“就去赏梅了呀,然后路过御花园,也进去逛了逛。今日宫中人少,我怕后面人多起来,就不好逛了,才玩得久一些。”   萧烨本也没想管她去哪里玩,当下只轻叹一声:“你若实在太累,就算了。”   大不了她若是后半夜饿了,再让厨房去做些东西送来。   颜芷点点头,萧烨便把手从被中抽出来,隔着锦被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我先去用膳了。”   颜芷自然应下。   萧烨出了寝殿,却还没到侧间,就瞧见王盛神色凝重地向他而来。   “陛下,”王盛快步走到萧烨身侧,附耳轻声,“是扬州那边传来的消息。”   萧烨眉目不动:“说。”   “那颜家老爷和夫人都在,已经由牛统领护送着往望京来了,只是颜家大公子……不见了。”   萧烨眸色一沉:“怎么回事?”   “大公子之前秋闱的时候中了解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颜家还办了宴席庆祝,大公子原本也在席上,瞧着没什么异样,谁知道等宴席一结束就不见了。牛统领问了在颜家伺候的小厮,说是那天颜大公子似乎是收到了一封什么信,看完信脸色很不好。”   萧烨沉默不语。   王盛道:“陛下,奴婢猜着那封信就是荣国夫人前段时间寄走的那封。”   “所以,”萧烨道,“他是先一步往望京来了。”   如果是荣国夫人寄回去的家书,那左不过就是在望京发生的这些事,颜大公子担心妹妹,瞒着家里人进京,也算正常。   但总怕他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   萧烨吩咐:“让人盯着,一旦发现他在望京出现,立时来报。”   王盛躬身应诺,又问:“荣国夫人那边……”   “先别让她知道。”   -   宫人们把荣国夫人之前在瑶华宫的东西收拾好,一大早就送到了昭纯宫。   颜芷用过早膳,懒洋洋地往昭纯宫去。   昭纯宫布局方正,占地比瑶华宫要小些,亦没有自带的后花园,但装潢精美,也算别致。   颜芷步入书房,一眼就看见两个宫人在整理她之前的那些书册,诗稿。   颜芷目光一顿,瞬间就想起了那些在瑶华宫被迫练字、抄书、仿写的日子。   书圆跟在她身侧,瞧出她面色不好看,立时训斥那两个宫人:“这些东西也送过来做什么,还不拿出去扔了!”   宫人们肩膀一抖,连忙应一句是,慌慌张张就要抱着一摞书出去丢掉,却又被颜芷制止了。   “等等,”颜芷叫住她们,“不必丢,留下来吧。”   书圆疑惑地看向她:“夫人……”   颜芷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册,翻看了几页。   “都是荣贞皇后生前的大作,丢掉做什么?”颜芷有些感慨,“她的确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太可惜了。”   先帝一死,她原本对这些属于荣贞皇后的诗集、文字,以及舞曲绿腰的恶感都消失了。说到底,她如此处境,是昏聩无能的先帝一手造成的,怪不到荣贞皇后头上。   而在她与荣贞皇后那么多间接的接触中,她对其了解越多,就越是从心底感到敬服,还有可惜。   是皇宫把一个这般富有才华、美好的女子杀死了。   午后,颜芷坐在书房看了半日的书。   萧烨进门的时候,正瞧见她靠在椅子上,头有些歪着,双目紧闭,已经睡熟了。   傍晚的昏黄光线透过窗外照射进来,萧烨低头凑近,能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萧烨喉结轻滚,在她唇角浅吻了一下,颜芷直接就醒了。   她眨眨眼,朦胧的视线落在萧烨面上,过了一会儿,她倏然回过神,别开脸道:“你怎么又来了?”   萧烨挑眉:“又?”   她今日第一次搬入昭纯宫,这个“又”字从何而来?   颜芷嘟囔:“早上才见过面……”   萧烨捏捏她的耳垂,直起身道:“不欢迎朕?”   “这天还没黑,你就这样过来,不怕被人瞧见么?”   萧烨道:“朕一路小心,没人看见。”   颜芷紧蹙了眉说:“可我今日迁宫动静不小,估计好多人都知道了。”   “无妨。”萧烨低眉哄她,“你放心,如今这段时间,朕不会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颜芷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现在国丧未过,他当然要收敛一些,可是后面就不一定了。   萧烨握住她的手腕,带她站起身来。   “这里住着可还舒心?”   颜芷随意地点点头:“还行。”   萧烨唇角微翘:“等日后得空,你尽可以把这宫中的殿宇都转上一遍,看上哪个住哪个。”   到那时他们之间也名正言顺了,他可以直接与她住在一起,再不用这般每日来回。   颜芷却是狐疑:“真的假的?”   难道那乾元殿,还有皇后所居的坤德殿,她也能随便住么?   萧烨朝王盛招了招手。   王盛笑得一脸褶子,手中端着个托盘上来了。托盘中放着六个木牌,皆是背面朝上,一端系了一根红绳。   萧烨凑近颜芷的耳边,诱哄她说:“这里面有才人、贵人、昭仪、贵妃、皇后,你抽一个试试,抽中哪个,到时候朕就给你什么名分。”   颜芷不知道他这是又在搞什么鬼,当下有些犹疑,侧目看向萧烨,眼神中非常不信任。   “我不抽。”她又不想入宫,抽这个做什么。   萧烨道:“这里面还有一个空木牌,你若是抽到了它,朕就如你所愿,放你回家。”   颜芷眼前一亮。   萧烨轻咳一声:“试试。”   颜芷视线便转向了那六个木牌,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眼一闭,翻开了右下角那枚木牌。   萧烨瞥过去一眼,心中悄悄绷起的那根弦松懈几分。   呵,他就觉得她运气不会有那么好。 第62章 . 欢心 多哄着些   颜芷忐忑地睁开眼睛, 低眸望去,只见那木牌上竖刻着“皇后”二字,让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萧烨睨一眼王盛,示意他退下, 又转目瞧着颜芷, 玩味地扯了扯嘴角:“看不出你运气这般好, 竟一下就抽中……”   “等等!”颜芷突然开口叫住王盛, 使得他刚迈出殿门的一只脚都不由顿了顿,又迟疑着收回来。   颜芷急奔过去, 三两下就把托盘上剩下的五个木牌全部掀开了。   却哪有萧烨说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位份?这上面只有五个刻着“皇后”的牌子和一个空木牌。   恍然间,颜芷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向萧烨望去。   萧烨眉头轻皱, 沉着脸跟上来,吩咐王盛:“退下。”   王盛瞧着两位主子神情不对,忙不迭应一声,快步出去,并把房门关上了。   颜芷张了张口:“你……”   萧烨陡然觉得有些颜面扫地。   他知道她一心想回家,也不会像他喜欢她那般喜欢他。可他做了什么?他骗她说让她抽什么位份,实际上他根本没想把她当做妃妾, 眼巴巴地把五个牌子都写了皇后捧给她。   她会领情么?   萧烨已经能想象到她不屑一顾的模样,当即先她一步,冷哼一声:“你也看见了, 那里头真有一个空牌子, 是你自己没抽到, 以后可怪不得朕。”   颜芷:“……”   重点是这个么?   她整个人还处在对于意识到萧烨目的的震惊中,不亚于当初她在乾元殿听到先帝要立她为后时的惊讶。   这祖孙两个怎么回事?先帝是因为想用她做法祭天,那萧烨呢?   颜芷轻轻咬住下唇, 雾一般的水润眼眸往上抬起,落在萧烨紧绷的面上,来回打量。   萧烨被她这黏丝一般的目光盯着,进一步生出几分窘迫来。他背着手,下巴微抬了抬:“不想做皇后就说,朕不勉强,封个贵妃之类也是可以的。”   颜芷:“……”   如果她一定要入宫的话,那她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做,去当贵妃,也是脑子有毛病。   可她不明白。   颜芷眸光微转,终是问了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要立她为后?他有那么喜欢她么?   萧烨眉心一拧,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朕高兴。”   他倏地转身走了几步,撩袍在一侧的椅子上落座,目色沉沉,一副不想就此事再搭理颜芷的样子。   颜芷却快步跑了过去,两手下意识扒住了他的胳膊,望着他诚恳地问:“你不会也打算用我做什么法事祭天吧?”   萧烨:“……”   呵,就知道她脑子里想不出什么好东西。   -   颜芷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不过她从前一直以为,萧烨就算对她有几分喜欢,也只是普通的宠爱罢了。以她的出身,还有她与先帝那模糊不清的关系,萧烨能纳她入宫,做个妃子都很不容易了。   可他想娶她为妻。   萧烨不是先帝,先帝可以胡作非为,是因为他快驾崩了,而且知道自己死后会有人收拾烂摊子。可萧烨不一样,他能有今天,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有着与他祖父截然不同的好名声,他能得到许多大臣的支持。   立后非同儿戏,他一定会面临许多阻力。   颜芷想,或许等他遭到朝臣反对的时候,他就会意识到这样做不划算,从而改变主意了。   颜芷与萧烨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用晚膳的时候,两人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   她看他板着脸,神情冷淡的样子,便也气得鼓了鼓腮帮子,握着筷子往碗里戳,一下一下的,仿佛撒气一般。   萧烨余光观察她半晌,终是看不下去:“……好好吃饭。”   颜芷立时瞪眼看他:“要你管!”   萧烨:“……”   颜芷一边戳着碗里的饭菜,一边气呼呼地想,谁稀罕那什么皇后之位,臭着一张脸搞的好像施舍一样,她才不要!   她不想嫁就是不想嫁,皇后也不稀罕!   对,不稀罕。   坐在一边安静观察她的萧烨,完全不知短短片刻功夫她心中就已经历了这般多的起伏。   他犹豫片刻,又拾起银著给她布菜,低声问:“你气什么?”   明明是她不屑一顾,该生气的应该是他才对。   颜芷:“?”   “也罢,朕给你留些时间,好好考虑此事。”   “……”   颜芷默默把饭吃完,回到寝殿里躺着了。   萧烨临时借用了她的书房,批着王盛从乾元殿搬过来的折子。   却有些难以投入,索性放下笔,随口问王盛:“你说,朕还能做什么,来讨荣国夫人欢心?”   王盛暗思,从前都是荣国夫人巴巴儿地来见陛下,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王盛苦着脸:“这奴婢也没经验,倒是说不出来什么……只是,只是陛下今日都表明要立夫人为后了,夫人难道还不开心么?”   萧烨沉默不语。   她看起来似乎是惊讶更多,可能以前从没觉得他会如此,只以为他是在耍弄她。   王盛试探道:“这世间女子,大多都喜欢听些甜言蜜语,正所谓吃软不吃硬,陛下多哄着些,以珠宝财物赠之,时间一久,便是石头做的心,也该捂热了。”   萧烨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直把王盛看得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嫌朕不会说话的意思了?”   王盛连忙摇头:“奴婢不敢。”   萧烨冷哼一声,索性放下奏折,往寝殿去了。   -   再过几日就是年节,国丧也过了,宫里预备着在除夕那日筹备宴席。   颜芷对此也有所耳闻,只是她一不想出席,二并不关心此事,因此还是跟平日里一样,赖在昭纯宫一动不动,偶尔才出门去闲逛。   这日她兴致好,正赤着脚踩在绒毯上,对镜练舞,书圆来报说是尚服局来人了。   颜芷一听,还以为是赵苏叶过来,连忙让人入内,一看却是几个陌生面孔。   为首的那个稍年长些,朝颜芷屈了屈膝,笑道:“荣国夫人安,奴婢是来给夫人送过几日宴上要穿的衣裳的。”   颜芷微愣,视线落在身后那两个女官手里抱着的衣物首饰上面。   衣服是艳丽的海棠红,露出的裙裾上用金线勾勒出一朵朵精致的花纹,首饰也配着衣裳做了一套全新的,上面镶嵌着几颗红宝石,都是她以前最喜欢的打扮。   颜芷道:“我不参加那个宴席。”   为首的女官面不改色,沉稳微笑:“这是陛下吩咐的,夫人还是试一试,若有哪里不合身的,奴婢们也好趁着这几日修补。”   颜芷抿了抿唇,点头应了。   众人便簇拥着她往内室去更衣。尚服局从前就没少给她制衣裳,大小尺码都是很清楚的。颜芷穿上身在镜前转了一圈,觉得还挺合身,没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几个女官面上是止不住的喜色:“这颜色真衬夫人,越发衬得夫人容色娇艳,肌肤如雪了。”   颜芷弯了弯唇角,倒也夸了她们一句:“是你们衣裳做得好。”   书圆机灵地上前,给她们一人塞了一小块碎银做赏钱,几人喜色更甚,对视一眼,躬身道:“那夫人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们就先告退了。”   颜芷不置可否。   等几个女官退下后,她低头去解胸前的系带,打算把衣服脱下,腰上却突然横过来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   熟悉的气息自周身笼罩而来,颜芷眸光微闪,动作迟疑几分,向镜中望去。   萧烨自一人高的铜镜中与她对视,点评道:“这衣裳还挺衬你。”   她就该这般明艳,这般张扬。前段时间一直看她打扮素淡,未免太过沉闷。   颜芷问:“陛下为什么要让我参加宴席?”   她根本无意于此。而且最近这段时间,虽说她还活着的消息已经暴露出去了,对此也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她根本不想出席那样公开的场合,去承受众人指指点点的目光。   她只差一步就会成为先帝的皇后,外人可不管其中内情究竟是如何,只会觉得她身份微妙。   萧烨低首,薄唇靠近她的耳廓,目光却还是凝视着镜中的她,含笑道:“阿芷莫不是把日子过糊涂了,忘了那日是你的生辰了?”   颜芷一怔。   她自己的生辰当然记得,可她根本没把那日的宴席与自己联系上。   萧烨眉梢轻挑:“估计有不少大臣已经在给你准备贺礼了,你不去,他们给谁庆生去?”   她身份敏感,宫中众人就算知道那日是她的生辰,也不一定敢给她送贺礼。除非是萧烨暗示过,那日的宴席上会给她庆生。   颜芷抿唇:“那你怎么不早……”   “我还以为你猜得到。”萧烨想起王盛那所谓的甜言蜜语,微微侧首,薄唇在她的侧脸上轻蹭几下,“阿芷,生辰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颜芷摇了摇头。   她什么都不缺,若说最想要的,他肯定懂,但他不会答应。   萧烨刻意忽视她眸中的暗淡,目光幽深几分,环在她腰间的手渐渐收紧。   “等那日,我会给你一个惊喜。”萧烨顿了顿,笃定道,“你一定喜欢。” 第63章 . 贺礼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上首的萧烨   昌远侯府。   昌远侯祝洪正站在院子里, 仰头笑眯眯地看着爬了梯子在高处挂红灯笼的仆役。   这国丧持续了一个月,总算能借着年节的功夫热闹热闹,当真是让人心情愉快。   他晃了晃脑袋,转头间余光瞥见爱子从一侧走过, 连忙叫住了他:“清川。”   祝清川步子顿了顿, 转身朝昌远侯走来。   “父亲有什么吩咐?”祝清川拱手作礼。   昌远侯看看左右, 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问:“你说那江九小姐果真还活着?”   祝清川颔首道:“正是。只是她刚刚得知身世, 情绪上还有些不稳定,不方便带她来见您和母亲。”   昌远侯忙道:“不急不急, 你先好好照顾她,等过完年开春了,再见不迟。”   祝清川嗯一声。   昌远侯又嘱咐道:“这孩子命苦, 你以后可得好好对人家。”   祝清川自然是恭声应了。   他告别父亲,穿着一身官服出了府门。嘉   刚转过一条小巷,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暗蓝圆领袍,身形高瘦的年轻男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祝清川一愣:“你是……”   男子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颜慕青。”   祝清川恍然大悟,颔首笑了一下:“原来是宝珠的养兄。”   -   颜芷收拾停当,坐上昭纯宫门前停置的步撵, 稳稳当当往设席的丽春殿而去。   从前先帝在时,她就没少参加宴席。那时先帝有意捧她,往往把她的坐席设在御座旁不远处, 比宫里正经娘娘们的位置还要显眼。   传言愈演愈烈, 颜芷也变得越发高调, 风风火火,总是昂首挺胸地走到席上,旁若无人地落座吃喝。   颜芷不知道那时百官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这次再来丽春殿,却是真的不想高调了。   颜芷思忖片刻,在步撵快到丽春殿时,朝书圆招了招手。   “你先去看一看我的坐席设在何处,快一点。”   书圆连忙应一声,提起裙摆就朝着前方不远处的殿宇跑了过去。   颜芷让抬撵的内官停下,安静等待,没一会儿又看见书圆跑回来。   “在……在下首左边的位置,您对面坐的是贤太妃。”   颜芷放下了心。   萧烨别像先帝一样,私自把她的坐席安排在御座旁就好。   步撵重新启动,很快就来到了丽春殿外。   许多人已经到了,颜芷上前向贤太妃行了一礼,便顶着或多或少打量的目光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有几个诰命夫人笑着来给她搭话,夸她长得好看,今日的衣服好、衬她。   颜芷唇边含着浅笑,态度谦逊着应了,如此这般过了一阵子,等殿中席位差不多坐满的时候,便听到一声唱礼。   “陛下驾到——”   颜芷立时随着众人起身,朝那阔步入内的挺拔身影屈膝行礼,口中齐齐道着:“陛下万安。”   那绣着龙纹的金色袍角在视线中一闪而过,萧烨步上玉阶,撩袍坐于御座之上。   “免礼。”   他目光沉沉,落在颜芷身上,未有停顿,又移向别处。   颜芷坐回席上,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除了一年前在官驿献舞那次,还有今日之外,她根本没有向他行过礼。   颜芷正想着,就听到上面那道清冷的声音开了口,语气却温和,是问她的。   “朕有许久未见荣国夫人,夫人近日可好?”   颜芷一懵。   他们明明今天早上还在同一张榻上醒来!   想来当初宫变,他把她的车驾劫走,也没少在暗地里引来猜测。他这么说话,倒像是为了在众人面前与她撇清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颜芷反应极快,低头说着规矩的话:“劳陛下挂念,臣妾近日一切都好。”   萧烨“唔”了一声,又道:“前些日子奸宦乱政,邪道横行,让夫人受惊了。朕日前已经下旨,命先皇妃嫔中无子嗣者,可自愿归家。夫人本是颜氏女,至今仍是未嫁之身,在宫中如无旁事,亦可归家。”   颜芷心头一跳,震惊之下猛然抬头,却恰撞进了一双温润的眸中。   萧烨含笑问她:“夫人觉得可还妥当?”   颜芷心里转了个弯儿,陡然明白了萧烨的意思。   他不是真想让她走,而是按照以前他们两人的说法,先让她恢复颜家女的身份,解除荣国夫人这个头衔所带来的她与先帝之间隐晦关系的暗示,让她拥有与旁人议亲的自由。   不管后续如何,到底是同意先让她回家了。   颜芷眸光微垂,眼睫轻颤道:“臣妾愿意。”   萧烨屈指轻敲了敲椅子扶手:“如此再好不过。朕听闻今日亦是夫人生辰,命人准备了一份贺礼,现在就送给夫人吧。”   王盛手里捧着一个装饰精美的红木匣,奉到了颜芷身前。   颜芷连忙伸双手恭敬接过,还想道句谢,上首的皇帝目光却已转向别处,把话题引开了。   “张爱卿,你前段时间伤着的腿可好利索了?”   被点名的圆脸大臣慌忙起身,满面笑容地回答皇帝的询问,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来回走两步,来展示自己恢复健康的身体。   颜芷低下头,手指在红木匣上摸索了片刻,轻轻地把它放在了身侧。   等一会儿出去更衣的时候,她再看看萧烨送的是什么。   皇帝坐在高位之上,对着满座的朝臣、皇亲与命妇,语气亲和地一一点名问过去,倒是让颜芷一开始被询问没有那么显眼了。   殿中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颜芷心头微松,自顾品尝起桌案上的饭菜,竟还都挺合她口味的,不知道是不是谁吩咐了什么。   皇帝问话完毕,殿中响起了丝竹乐音,有乐伎在一侧弹唱助兴,乐音欢快,应和着年节的气氛,让人听了都觉得心情好。席上的大臣们开始放松交谈,互相祝酒。还有几个命妇到颜芷这里来,祝她生辰之喜,给她送上贺礼。   宴席进行到一半,颜芷刚想借口更衣出去一下,却听得殿外又传来一声尖细唱礼:   “宣平侯到——”   殿中顿时安静一瞬,紧接着就看见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挺胸地大步走来,上前对皇帝行礼。   颜芷不由自主地朝萧烨看去,意外地发现向来面色没什么波澜的萧烨这次竟站起了身,抬手虚扶了一下宣平侯,与他寒暄几句。   颜芷转头看向书圆,面上有些疑惑。   书圆站在她身侧,见状弯下腰去,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夫人平时不关注这些,可能没听说,这宣平侯是上个月陛下登基时封的,当年昭和太子谋逆案,陛下险些遭遇不测,就是被宣平侯所救!他以前不在望京,估摸着是今天才接过来的。”   颜芷吃惊道:“当时那种情况,他怎么救啊?”   书圆皱眉想了想,说:“听说他以前是齐国公家的老仆,冒死带着陛下逃离望京,去投奔了江家旁支,这才给了陛下一个活着的机会。齐国公一家可真是满门忠烈啊,连一个老仆都能有这般忠心。”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身为齐国公家的老仆,本来就忙于逃命,还要照顾一个小小的孩童,真的是太凶险了。   颜芷感慨着点点头:“确实。”   主仆两人正小声说着话,不妨什么时候宣平侯已经往坐席处来了,他的坐席正好在颜芷的右手边。   宣平侯在位置上坐定,察觉到颜芷打量过来的目光,便也转头朝她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猛然僵住!   宣平侯一手按住桌板,眼瞳大睁,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朝颜芷压迫而来。   看着就好似是与荣国夫人起了冲突,目光愤恨要掐死她一般。   “你……”宣平侯牙齿打颤,嗓子里发出干枯嘶哑的“嗬嗬”声,整张脸都枯皱在了一起,显得面目狰狞。   颜芷被他这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身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上首的萧烨,面上带着些惊惶不安。   萧烨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眉:“宣平侯。”   宣平侯却充耳不闻,只执拗地盯着颜芷,问出了声:“你是谁?”   萧烨眉头皱得更深,他起身步下玉阶,沉声对颜芷道:“荣国夫人,你先下去。”   颜芷连忙应是,扶着书圆的手就想走,却又想起什么,弯腰把萧烨送她的木盒子带走了。   宣平侯死死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转头看向萧烨:“陛下,她……”   “朕知道。”   这大约是每一个见过荣贞皇后的人,再见到荣国夫人时都会有的反应。   萧烨倾身,目光隐含几分压迫意味,凝视着宣平侯,低声道:“她与荣贞皇后极为相似,但这不过是个巧合,她是颜氏女,荣贞皇后也不可能活过来。”   宣平侯这才冷静下来,长舒几息,颓然道:“是臣冒犯了。”   萧烨看他恢复正常,便又直起身,回到御座上,示意宴席继续。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假装没注意到这个动静,又纷纷端起酒杯,向邻座的人祝酒起来。   一片喧嚣声中,宣平侯低着头,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荣国夫人的那张脸。他脑中乱糟糟的一片,想起皇帝那句“荣贞皇后也不可能活过来”,半晌苦笑一声。   他倒不是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他是想起了当年那场谋逆案中,在乱刀之下,可能幸存的那个小姑娘。   多像啊……如果齐国公还有遗孤在世,他的愧疚,是不是也能减轻一点了?   罢,罢,仅凭一张脸还不能说明什么,他得再找机会查证一番,等确定了再公之于众。 第64章 . 宫外 若是她不答应呢?   颜芷心神不宁地来到偏殿, 怀里还抱着那个红木匣。   书圆扶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回头看看宴席的方向,小声道:“刚刚那个宣平侯也太吓人了。”   “他是把我认错了。”   就跟从前裴仙姑错认时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宣平侯的情绪显然更激动些。可能是因为他是齐国公家的老仆, 与荣贞皇后关系更近。   颜芷稍稍平复下心绪, 低眉看向红木匣。只见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周围以金边饰之, 前侧还有一个小小的暗扣。   颜芷打开暗扣,将盒盖掀开, 竟看到里面装了一个暗黄的信封。   颜芷心念微动,撕开信封看去,只一眼, 整个人就愣住了。   ——这是她父亲的字迹。   -   萧烨离席更衣,转入偏殿,一眼就看见坐在屏风后抱着几张信纸,眼泪汪汪的女人。   颜芷余光瞥见他,立时站了起来,杏眸中闪烁着喜悦的微光,声音颤抖着问他:“我爹娘……”   萧烨走上前来, 一手捧起她的侧脸,低声问:“喜欢么?”   颜芷重重点头。   原来萧烨送她的礼物是她爹娘亲自给她写的家书。   “原来我爹娘已经到了望京城了!”颜芷兴奋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   萧烨唇边含笑, 屈指在她白腻的脸颊上摩挲片刻:“他们现在就在等你, 要与你一起过年节。”   颜芷一愣, 随即眼瞳睁得更大了!   “现在?那我……”   “就这么迫不及待么?”萧烨垂眸看她,故意道,“那你就不能与朕一起过年了。”   “……”颜芷转转眼珠, “我都好久没见他们了。”   萧烨低笑出声。   也罢,他明日再亲自往宫外去一趟。   “待会儿让人送你出宫。”   颜芷眼睛亮了亮。   她看看殿外的方向,又眼巴巴地看看萧烨,虽没说话,但眼神仿佛在催促他快些安排,她一刻都等不及了。   萧烨心尖微痒,低头覆上她的唇瓣,辗转厮磨半晌,方有些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她。   “去吧。”   王盛低眉顺眼地步入殿内,示意颜芷动身。   颜芷望向萧烨,唇上犹带着些红艳艳的光泽,她脸颊微红,站起身道:“那我走了啊。”   萧烨颔首。   颜芷便步子轻快地往外走去。   萧烨转身,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目色幽暗下去。   等明日他往宫外去寻她,她也会像现在这样,眼中露出期待吗?   王盛凑近萧烨,小声道:“陛下,明日颜家那边,奴婢已经安排好了。”   萧烨沉思:“若是她不答应呢?”   王盛心头一紧,笑道:“那哪儿能呢,奴婢看荣国夫人还是很依赖陛下的,刚刚宣平侯认错的时候,夫人转头就看向您了。”   “是么?”   萧烨回忆了一瞬,思绪又转向别处。   但愿吧。   -   颜芷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坐上出宫的马车。   马车周身是负责护送她的金吾卫,各个腰别长剑,穿盔带甲,让人瞧着就觉得安心。   车行得稳稳当当,颜芷心情激动,一路上忍不住打开车窗,努力扒着往外看。   沿路上经过许多人家,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亮着灯火,偶尔还能听到热闹的说话声。   颜芷感受着这极富烟火味的一幕,心神渐渐安定下来,直到马车吱吱呀呀,停在一户宅院门前。   颜芷迫不及待,没等跟在身侧的书圆扶她,提起裙摆就跳下了马车。   院门是大开的,颜芷还不及转头看过去,就听得一道久违的声音唤她。   “珠珠!”李新柔提裙从院中跑出来,三两步就急奔到颜芷面前,“真的是你!”   颜芷惊喜道:“阿娘!”   李新柔眼圈通红,一把握住颜芷的手。颜芷往母亲身后一看,便瞧见自己的父亲站在不远处,背着手,眼含欣慰地看她。   颜芷拉着母亲的手往院中去。   李新柔絮絮叨叨地问:“这一年多来,你过得怎么样?我们也就好久之前听你哥说过一次,后来就……”   李新柔想起什么,停住话头。   颜芷却被提醒起来,左右望望:“我哥呢?他没有一起来吗?”   李新柔心里一突,想起皇帝的吩咐,掩饰般笑道:“我们来望京的时候,你二伯家出了点事,他去帮着处理了,晚一段时间才能到。”   颜慕青之前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李新柔也不想把这事说出来,让好不容易重逢的女儿担心。   颜芷哦一声,点点头,又笑起来:“爹和娘能来望京与我一起过年,我就很开心了。”   李新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几人说话间就进了屋中,屋里烧着炭盆,还挺暖和,一家人围着炭盆坐了一圈,颜芷开始与他们讲起这一年来发生的事。   “……我被封荣国夫人,之前的时候,先帝还说要立我为后。不过在典礼那天,先帝退位了,最后礼没有成。”   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只描述了自己深受看重的那些事,对于其中内情,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李新柔问:“那新帝呢?”   颜芷一愣:“新帝?”   “新帝对你是什么态度?他把我们接来望京,是想做什么?是……是……”李新柔迟疑片刻,“是要我们接你回家吗?”   颜芷思绪飘散,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吧。”   李新柔舒了口气:“太好了!早就听说新帝仁善,果然不假。”   颜芷眸光微垂。   可能他在对待其他事的时候,是挺好的。可对着她,他骗她、诱她、囚她、还吓唬她,可真是恶劣极了。   不过他既然承诺了他们之间的事不会牵涉到她的父母亲人,那她就没什么好怕的。对于他答应的事,她还是很信得过。   父亲颜正山却在这时插话道:“先别想得太简单,这一路上,皇帝对我们的护送未免太过缜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颜芷眼睫轻颤,没有应声。   李新柔啐他一口:“好好的与珠珠团圆的日子,说什么丧气话!”   颜正山立时画风一转:“不过既然这般费心费力的护送,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新柔不管那么多,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越看越是心中欢喜,很快就与颜芷又聊起别的话题。   一家人围在炭盆边守岁,直到下半夜,颜芷与父母分别,到东面的一间厢房休息。   书圆先走到榻边,为她铺床,刚一掀开帷帐,就被床上的黑影吓得惊呼一声。   颜芷抬眸望去,顿时怔住:“哥哥?”   书圆往后踉跄一步,惊慌失措地看向颜芷:“夫人……”   颜芷看着颜慕青从床上下来,走出阴暗处,露出挺拔的身形,对书圆道:“这是我兄长。你先出去吧。”   书圆定定神,屈膝应是。   颜芷仰头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兄长,眼睛亮晶晶的:“哥,你都来望京了,怎么不和爹娘一起,还在这里吓我?是不是故意想给我惊喜?”   颜慕青笑了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尖:“被你猜对了。”   颜芷哎呀一声往后躲开,抱着颜慕青的手臂往榻边坐。   “那我两个月之前给你寄的信,收到没有?”颜芷问,“你看懂了吗?”   “收到了,”颜慕青沉声,“也看懂了。”   颜芷顿时瞪大了眼。   颜慕青转目看她:“珠珠,我真恨当初那些人去扬州采选的时候,没有把你藏好。”   如果他能保护好妹妹别被看到,或许就不会让她面临如此凶险了。   颜芷摇摇头,含笑说:“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我这种相貌的人,即使没看到我,也会翻遍城中所有女子的画像,避不开的。”   她看着颜慕青面上隐约的愤恨神色,不由继续安慰道:“反正我现在躲过一劫,成功获救,而且那些恶人也都受到了惩罚,我是很满意了。”   颜慕青这才神色稍缓。   颜芷拽拽他的袖子:“你在爹娘面前,嘴可得严实一些,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颜慕青自然是应了。   想起什么,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用绣帕包裹起来的玉镯,递给颜芷。   “生辰贺礼。”   颜芷眼前一亮,唇角弯起:“多谢哥哥。”   颜慕青拽过她的左手,把玉镯套在她的腕上,端详片刻:“还真不错。”   颜芷道:“看着成色很好,花了哥哥不少银子吧?”   颜慕青淡声道:“这是昌远侯世子给我的。”   颜芷一愣:“什么?”   “这是昌远侯世子让我转交给你的生辰贺礼。”   颜芷呆了片刻,突然右手用力想把玉镯拔下来,奈何这镯子戴上去容易,取下来却有些艰难。   “哥哥为何会认识昌远侯世子?他、他给我这个做什么?”颜芷一边仰头问着颜慕青,一边手上用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镯子褪下来,低头一看手都被磨红了。   颜芷把镯子往颜慕青手里塞:“这个我不能收,哥哥还是替我还给世子吧。”   颜慕青握着玉镯,低头看了片刻:“这是祝家给每一任儿媳妇的传家礼。”   颜芷急了,为她哥哥的胡来感到震惊和抗拒。她厉声道:“那我更不能收!昌远侯府准备婚事的动作那么大,难道哥哥不知道?他都要娶亲了,怎么能还来给我送这种礼物!”   颜慕青顿了顿,目光落在颜芷面上,缓缓道:“珠珠,你与荣贞皇后生得这般相似,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当真与江家有什么联系?”   颜芷脸色一白:“哥哥这是什么意思?我自小长在扬州,能与她有什么关系?当年江家满门抄斩,人都死绝了——” 第65章 . 心悦 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颜慕青静望着她, 眸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颜芷品出他话里的意思,慌张地抓住颜慕青的手臂:“哥哥如此说,难道是不想要我这个妹妹了吗?”   颜慕青摇摇头,轻叹一声:“珠珠, 你先休息, 有什么事, 哥明天给你说。”   他拍拍颜芷的手背。   颜芷鼻尖一酸, 执拗道:“你就是在吓唬我!我难道不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难道不是你亲妹妹?你说什么胡话,你再这样欺负我, 小心我明天告诉爹娘,让他们收拾你!”   颜慕青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温声轻哄:“你当然是我们家的姑娘, 是哥哥最爱护的妹妹,先睡吧,不管有什么事,哥都跟你一起扛。”   颜芷这才嗯一声,红着眼点点头。   她哥哥真是太坏了,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还来吓唬她作弄她。   颜芷收拾好躺在床上, 翻个身面朝外侧,看见他哥哥的高大身躯还在旁边坐着。   颜慕青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房中靠近屏风的地方还有一张矮榻, 颜芷瞄过去一眼, 点点头闭上眼睛。   看来她哥哥还是很疼她的, 这才对嘛。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颜芷很快就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等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发现都快到正午了。   书圆步入房中,与两个宫女一起服侍她洗漱穿衣,颜芷左右望望,问道:“我哥哥呢?”   书圆摇头道:“奴婢没看见。”   颜芷便以为哥哥是在爹娘那边。她收拾好往正屋去,一眼就看见正在清点着什么东西的母亲。   “阿娘!”   李新柔听见声音,转头一看,笑道:“你这小懒猴儿,可终于起了。”   颜芷撇撇嘴,走上前去问:“娘这是在干什么呢?”   李新柔道:“这是宫里一早赐下来的节礼,我正在收拾,看看都有什么,好多东西啊!”   颜芷往长桌上一看,只见上面堆满了东西,有熏肉、鸡鸭这种吃食,竟还有燕窝、人参这种补品。   李新柔兴奋道:“宫里出手也太大方了,咱们家都多久没吃过人参燕窝了!”   颜家小门小户,供养颜慕青读书,又请来老师教导颜芷舞艺已是不易,家中小厮奴婢不超过三人,平时生活节俭得很,很少享用那般奢侈的东西。   反观颜芷在宫中这一年,倒是享用了不少,吃穿用度从来不缺。   颜芷心中有些伤感,她打量了一眼房中摆设,莞尔问道:“我哥呢?”   李新柔一愣,随即奇怪地看她一眼:“昨夜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哥还在路上,晚些天才能到望京。”   颜芷怔道:“可我昨晚就看见他了啊。”   “你在哪里看见的?”   “就在我房中……”   李新柔噗嗤一笑:“我看你这是做梦梦见了吧。怎么我跟你爹都不知道,就你能看见?”   颜芷抿住嘴唇,她明明就是看见了,到现在手腕上被镯子磨出来的红痕还在呢。   可是哥哥显然是故意偷偷摸摸见她的,连爹娘都不知道他已经来望京了,这是为什么?   这座宅院外面还守着皇帝派来的人,他怎么混入她房中的?   难道又是祝清川帮的忙?   颜芷心中有诸多不解,却只能按捺下去,佯装自然地与母亲聊起别的话题。   一家人用过午饭,颜芷又陪着爹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又回到房中休息。   这次她留了个心眼,自己一个人转入内室,看到房间里空落落的,她还有些失望。   但等她睡了一觉醒来,果然就看见床边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颜芷好奇地坐起身,拽拽颜慕青的胳膊,“你到底在捣鼓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   萧烨处理完宫中的一应事宜,腾出时间往颜芷那里去时,已经到了傍晚。   他推开车窗往外看去:“人找到了么?”   王盛道:“还未。这颜家大公子也是奇怪,明明到了望京,怎也不露面,究竟是在忙些什么?”   萧烨嘴角轻扯:“他一个在望京毫无根基的书生,能有这么大本事,让你们找不到人?”   王盛连忙低头,讪讪道:“兴许、兴许是为了暗中调查夫人的事,颜家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他昨夜似乎现身过,可能已经与颜家人见过面了。”   萧烨屈指轻敲桌案,面上隐有不悦。   “他知道朕在找他,他在抗拒。”萧烨语气平静地叙述,说完却有些疑惑,“他为何对朕有这么大的敌意?”   王盛不敢答话。   萧烨却想起颜芷之前寄去颜家的家书,可能是那上面写了什么,让颜慕青对先帝印象不好,连带着对他也有些不满吧。   “传话下去,不必再找了。”萧烨道,“他若想露面,自会出来。”   人既然已经平安到了望京,又不是通缉的要犯,他没必要让人这般搜寻,倒显得他不怀好意一般,让颜芷知道,反而不美。   王盛恭声应诺。   萧烨是微服出行,马车低调地到了颜家临时落脚的宅院门外。   门前的守卫看见他,立时躬身行礼,萧烨目不斜视,径直走入院中。   李新柔刚从厨房出来往正屋去,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汤。   宫里虽然安排了伺候他们的人,但李新柔总吃不惯望京这边的饭食,况且劳作惯了,索性自己动手。   她瞥眼瞧见一个衣着华贵、身形挺拔的男子走进来,还愣了一下。   王盛使着眼色小声提醒:“这是陛……”   萧烨眉头轻皱,抬手止住了王盛。   王盛连忙后退一步,让到一边。   李新柔却是听懂了,当即面上闪过一丝慌张,想行礼,但手中端着汤碗,一时只赶紧低下头,屈膝倾身:“民妇、民妇参见陛……”   “陛下。”   东侧的厢房门突然打开,颜芷从中步出,快步走到萧烨面前,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来的好快啊,是要带她回宫的吗?可是她还没有和爹娘待够,她还想再多留几天。   萧烨转眸看她,眉目温和道:“今夜正阳门外有烟花,朕是来带你去看烟花的。”   他看着颜芷紧张的神色,停顿片刻,又补充道:“看完烟花再送你回来。”   颜芷这才松了口气。   她眸光微转,含笑道:“那陛下等我收拾片刻。”   萧烨颔首。   颜芷便又转身往东屋去,萧烨抬步想要跟上,一直看着二人说话的李新柔却突然出声。   “陛下!”   萧烨转首望去。   李新柔忐忑地笑了笑,试探道:“陛下进来喝杯茶吧。”   萧烨看她片刻,嗯一声。   看来她是不想让自己跟进颜芷屋中,还真是把他当成了洪水猛兽。   -   颜芷步入房中,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坐在榻边的颜慕青。   “你要跟皇帝出去?”颜慕青问。   颜芷点点头,轻呼一口气说:“他要带我去看烟花。”   颜慕青神色微暗:“你喜欢他?”   颜芷低垂下脑袋,没有吭声。   她喜不喜欢都没用,她又拒绝不了。   何况两人已经做过很多亲密的事了,除了没到最后那一步,跟寻常的夫妻也没什么两样。   “不要跟他去。”颜慕青沉声。   颜芷一怔。   “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夫婿,他会尊重你,爱护你,一辈子只有你一人。”颜慕青敛去眸中幽暗,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跟颜芷说话,“而不是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纠缠,谨小慎微、曲意逢迎,随时都有可能被弃如敝履。”   颜芷道:“我懂。”   可她能怎么办?且不说萧烨那边根本没法拒绝,她已经入过宫,有了许多过往,难道她当真还能找到哥哥口中说的那般优良的夫婿?   颜慕青道:“即使找不到,哥也会爱护你一辈子。咱们家做不出那种卖女求荣的事,你已经在宫中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我现在只想你能回到我们身边,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   颜芷眼圈红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   “新帝爱护名声,只要你不答应,他就拿你没办法。”颜慕青沉声道。   她可是江家女,忠臣遗孤,一旦她身份暴露,全望京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新帝若还要强逼,那就是不顾恩义,恩将仇报的无德昏君,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颜芷摇摇头,犹自纠结,房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阿芷,你好了么?”萧烨问。   颜芷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颜慕青,只看到哥哥眼中不赞同的目光。   颜芷在这目光下,艰难地张了张唇:“我、我不想去了……”   萧烨眉目一凝。   少顷,他温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颜芷道:“没有,我就是突然不想去了……我、我想和爹娘待在一起。”   房门外沉默几息。   颜芷又听到他敲了敲门:“阿芷,你开开门,让我跟你说几句话。”   颜芷看看哥哥,又低下头抠着手指纠结半晌,起身走到了房门处。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萧烨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站在阴影里,一双眼没了光亮,面上带着些难言的情绪。   萧烨心中陡然就升起几分惧怕。明明昨夜与她分别时,她还那般活泼,会让他亲吻,会脸红,会用期待的眼神看他。可这不过一日的功夫,她为什么又变成这样了?   “阿芷,”萧烨哑声问,“为什么不想去?刚刚不是都答应了吗?”   颜芷低垂着眉目,没有吭声。   萧烨顿了顿,道:“不想去就不去,我不迫你。只是有几句话,本想看烟花时说给你听,不如就现在说吧。”   颜芷眼中有一瞬间的怔忪,稍抬起眼睫看他。   “朕想娶你为妻,这个念头由来已久。”萧烨看着她道,“或许你从前以为朕是耍弄你的,但不是。朕心悦于你,会以皇后之仪将你迎回,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朕这一生,都只会有你一人。”   颜芷默然不语,萧烨以为她是不信,又继续道:“朕以大曜天子的名义起誓,这一生都尊重你,爱护你,永不相弃,如若有违,天必诛之。”   颜芷眼睫轻颤,萧烨低头靠近,温声道:“我知道你无意入宫,亦不图荣华。但我依然愿意许诺,待你我大婚之后,会善待你的家人,留他们在望京居住,并允许他们经常入宫看你。你若想出宫省亲,亦无不可。阿芷,你可愿嫁我为妻?”   颜芷心头剧烈颤动,她望着萧烨,脑中一团乱麻,只张了张口:“我……”   哥哥刚刚跟她说话时,担心的那些事,好像都被他提到了。   “别答应他!”   一直在内室听完全程的颜慕青从屏风后站出,阴沉着脸走到了颜芷身后。   颜芷惶然转头看去。   颜慕青沉声道:“珠珠,你知不知道,他欠了你一条命,偷走了你的人生。”   颜芷顿时脸色煞白,萧烨亦是一怔,抬目向颜慕青看去。   只一眼,他就确认了颜慕青的身份,想不到他果真来见颜芷了。   颜慕青看看二人,话已至此,索性继续说得更明白:   “你不是爹娘亲生的女儿,而是十四年前,我在河边捡到的。”颜慕青凝视着颜芷,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江家女,当年那场谋逆案中,侥幸活下来的江家遗孤。可你本该被送往江家旁支,锦衣玉食地长大,却被那个被封了宣平候的老仆调换。他抛下奄奄一息的你,带着当年的皇太孙、如今的新帝去往生路。我从河边救你回来之后,你连续数日高烧不退,郎中说再晚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第66章 . 颓然 阿芷,你跟我说说话。   颜芷脑中一片空白, 呆呆地看着颜慕青。   颜慕青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你当时年纪太小,记事本就艰难,等你醒来之后, 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也问不出来。我们从你的身上发现了写有你生辰八字的纸, 和你怀中的那枚玉佩, 玉佩成色上佳,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原本我们也猜不到你的身份, 还以为你是被人牙子拐卖,后来因为你重病才丢弃的。   “直到去年,你被那些宦官选中, 带到望京,两个月前,我收到你寄来的信,知道你与荣贞皇后极为相似的相貌,才动了心思,去调查你的身世。   “你被我们捡到的时间,正好与十四年前的谋逆案对上了。”   颜芷颤声问:“那哥哥……哥哥如何就能确定, 我是被宣平侯调换,才被丢弃在河边的?”   颜慕青冷笑:“这还用想吗?当时把你带回家中之后不久,我尝试探查过你的身世。我顺着河道向上游搜寻, 见人就问, 查了有两个月, 才终于在汴州地界,听见一个在河边浣洗的农妇说,是一个壮汉以为你活不了了, 把你放在木篮子里丢弃的。可他走的时候,背上还背着另一个男童。”   再联系一下当年谋逆案中幸存下来、被养在江家旁支中的新帝,以及因此受封侯爵的齐国公府老仆,颜慕青不难拼凑出一个大致的真相。   而等他来到望京,见到昌远侯世子,他就更加确定了颜芷的身份。   “如果没有他,”颜慕青哑声道,“你不会被丢弃,你会生活在一个富足的家中,被呵护着,疼爱着,穿着华美的衣裳,吃着精致的食物,习读诗书,精通乐理,成为像荣贞皇后那样负有才名的女子,你会早早地恢复身份,先帝也不会、更不敢像之前作贱你一样,作贱江家遗孤。”   颜芷眼泪流了出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不住地摇头。   “可你看看你现在经历了什么!先帝逼死荣贞皇后、诛杀江家满门还不够,竟还要用那般残忍狠毒的手段对待齐国公的亲女!新帝也是一样……”颜慕青根本没有顾忌皇帝还在一旁,他眼眸猩红,愤声道,“他们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颜慕青情绪激动,双手握住了颜芷的肩膀。   颜芷泪眼朦胧地看着哥哥,忍不住低泣出声。   这消息太突然了,她一点都不想相信,她不想做什么忠臣遗孤,她只想好好当她爹娘的女儿,做哥哥的亲妹妹。   “珠珠……”颜慕青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受到她的身躯轻轻颤抖,“你本来与昌远侯世子是有婚约的,可你若不想嫁,就跟哥哥回扬州,咱们一家人还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的萧烨,终于神色微动,他抬了抬手,想触碰颜芷,却又艰难停住,最后只声音沙哑道:“阿芷……”   他凝望着她,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丝忐忑和悲苦。   事情失控了,他从未想过她会是齐国公之后。   如果颜慕青刚刚说的那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两人之间……还会有可能吗?   颜芷伏在兄长肩头,不住地啜泣。颜慕青手掌贴着她的脊背,对萧烨冷淡道:“舍妹情绪有些激动,一时难以自持,陛下还是请回吧。”   萧烨眼底微红,仍坚持着又唤了一句:“阿芷,你跟我说说话。”   颜慕青低下头,下巴贴在了妹妹的头顶上。   半晌,颜芷终于出声道:“陛下先回去吧。”   萧烨面上陡然显出一丝颓然。   他看看颜芷,眸光微垂:“我会去调查当年的事,等查清楚了就来找你。阿芷,你先留在这里,与家人好好团聚。”   颜芷没有应声。   萧烨顿了顿,最后看一眼将他心爱姑娘抱在怀里的颜慕青,转身离去。   王盛快步跟上来,他刚刚离得远,只看到三个人情绪不大对劲,没听清具体说了什么,当下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陛、陛下……”   萧烨径直出了院子,却是不想再坐马车,而是让守卫将马身上与车身连接的绳索解开,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冷然道:“去宣平侯府。”   -   颜芷在哥哥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惊动爹娘,颜正山与李新柔一齐从正屋走过来,看到颜慕青吓了一跳。   “慕青!”李新柔奔过来问,“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到望京的?”   话落又瞥见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女儿,一脸惊慌地问:“这是怎么了?陛下走了?可是刚刚陛下说什么了?”   颜芷身体一僵,从颜慕青怀中抬起头,朝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颜慕青递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应道:“没什么事,不过是珠珠刚刚看见我太过激动,不小心撞到了头,委屈地趴在我怀里哭呢。”   李新柔松口气,嗔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颜慕青弯了弯唇角:“珠珠永远是我妹妹,她永远都可以跟哥哥撒娇。娘你们先回屋,我的事待会儿再说,现在我和珠珠还得再说一会儿。”   “行,好好哄着你妹妹啊。”李新柔朝他叮嘱一句,拉着颜正山的手又回正屋去。   颜芷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把眼角的泪,转身往屋中的椅子上坐了。   颜慕青伸手关上房门,走到颜芷的身边。   “珠珠。”颜慕青声音轻柔,屈指拭了拭她通红的眼角,“听哥的,不要再跟皇帝来往了,好吗?”   “可是哥哥,”颜芷眸光透过颜慕青,看向他的身后,“我们又怎能知道,当初我被放弃,不是齐国公自己的意思呢?”   说到底,皇长孙的命就是比她的命矜贵。况且当时两个人都年幼,并不能从中做什么。   她理解了这件事。   但理解不意味着毫无波澜。   颜慕青目色一凝。   “都说齐国公一家满门忠烈,可敬可叹,但我一点也不想做他们家的遗孤。”   更不想做那个被放弃的女儿。   颜芷低垂下眼睫,怔怔道:“要是哥哥没告诉我这件事就好了。”   颜慕青心头酸涩:“珠珠……”   颜芷摇了摇头:“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哥哥。”   -   宣平侯正与妻子共用晚膳,听见管家慌慌张张地来报说陛下来了,他还惊了惊,当即携妻出了房门,来到正堂拜见。   “陛下——”   “朕有话要问你。”   萧烨盯着宣平侯,目色微沉。   宣平侯心中隐有预感,侧目向妻子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待房中只剩下皇帝与他之后,才勉强笑了一下,拱手道:“敢问陛下想问何事?”   “江九小姐,”萧烨直入主题,“才是你当年要救的人?”   宣平侯面上一慌:“陛下……”   萧烨看他反应,就什么都明白了。   宣平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前倾,额头磕在了地面上。   萧烨道:“你把当年的事,与朕一五一十地道来。”   宣平侯应一声“诺”,颤声道:“当年事发突然,整个江府都被官兵围住了……臣在齐国公身边贴身伺候,会些武艺,情急之下,臣、臣受齐国公夫人之托,带着年幼的江九小姐逃出望京,要带她投奔在襄州的那一支族亲。至于陛下,是被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云绦嬷嬷所救,陛下,云绦嬷嬷,您还有印象吗?”   萧烨眸光微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宣平侯陷入回忆,眼眶渐渐泛上湿意。   “但齐国公老爷一片忠心,就在臣抱着九小姐,要从偏门逃走的时候,老爷叫住了臣,说让臣多留意东宫的动静,怎么也要救皇长孙出来。所以臣……臣在带着九小姐逃到汴州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与陛下一起的云绦嬷嬷。   “可是那时候,陛下与云绦嬷嬷多日奔波劳苦,均已染上风寒,云绦嬷嬷拖着一副病重的身躯,衣不解带地照顾陛下。臣心急如焚,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医馆买药回来,但几天下去,陛下的病非但没有好转,云绦嬷嬷反而先倒下了……   “嬷嬷临终之前,将陛下托付给了臣。可臣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带着陛下与九小姐一起逃命,何况陛下当时病情加重,真的是一刻都等不得了……臣、臣情急之下,只好做出了选择……”   说到最后,宣平侯泣不成声。   “是臣愧对齐国公夫人的嘱托,没有照顾好九小姐……”   萧烨在宣平侯府枯坐半晌。   “江九小姐还活着。”萧烨道。   宣平侯眼前一亮,稍稍抬起头,露出一张带着风干泪痕的老脸。   “可是那荣国夫人?”   萧烨嗯一声。   “臣……臣明日就去求见荣国夫人,向她赔罪……”   “不要打扰她了。”萧烨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等过几天,她能接受这个身份的时候再说吧。”   宣平侯立时应诺。   萧烨步出房门,大步走出侯府时,王盛又小心翼翼过来问:“陛下……咱们现在是……”   萧烨沉默片刻,抬目道:“去昌远侯府。” 第67章 . 面对 难道她是在担心他吗?   “祝清川。”   深浓夜色下, 萧烨负手而立,目光阴沉地盯着从房中出来迎他的好友,语调中带着森森寒意。   “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祝清川一愣,继而恍然,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来陛下也知道了。”   萧烨拳头倏地握紧, 停顿片刻, 他刷得一声抽出腰间佩剑, 抬手就朝祝清川挥了过去。   祝清川反应极快,一个偏头就躲开了。   两人从前就没少私下里对打练剑, 对对方的招式都还比较熟悉。萧烨出招极快,片刻不给喘息,几下就逼得祝清川连连后退, 双手高举作投降状:“停停停停……停!”   寒风吹动着袍角翻飞,萧烨神情冷肃,用剑指着他的鼻尖。   祝清川还真怕他一怒之下把自己鼻子给削了,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咕哝道:“我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公平吧。”   萧烨:“去拿。”   祝清川:“……”还真是要跟他打架啊。   夜黑风高的,祝清川只好小心翼翼又后退一步, 摸摸鼻子转身去屋子里寻了自己的佩剑出来。   萧烨二话没说,顿时又抬剑劈了过去。   一时间,寂静的院子中只听得见剑器碰撞的铿锵声, 两人缠斗半晌, 萧烨显然来势汹汹, 祝清川一不留神就被划破了好几处衣衫,反而他自己有所顾忌,一直没伤到萧烨分毫。   萧烨讥笑道:“你就这点本事, 谁给你的胆子跟朕抢人?”   祝清川一个闪身躲开他刺过来的剑,登时大怒:“我与宝珠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定下的婚约!我们名正言顺!你才是半路冒出来抢的!”   萧烨嗤之以鼻:“之前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也没见你巴巴地履行那什么婚约。”   萧烨突然晃神了一下,他想回忆祝清川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江九小姐转变态度的……   可就是这一下晃神,让祝清川的剑尖划过他的手背,顿时就裂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祝清川猛然一惊,赶紧丢下佩剑。   萧烨亦皱了皱眉,停住动作往手背看去。   王盛见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陛下……”   这祝小侯爷伤了陛下,可该如何是好啊?   往常两人练剑,祝小侯爷可不会这般没有分寸。   早就听见动静寻过来的昌远侯恰看见这一幕,立时眉头倒竖,一边走过来一边大喝:“你这孽障!还不跪下!”   祝清川还在愣神,就被一侧跑过来的父亲拽着跪了下去。   昌远侯忐忑道:“陛下息怒,臣教子无方……”   萧烨摆了摆手。   “无妨。”   他是想跟祝清川打一架出气,没这么输不起。   昌远侯连忙说要让府医来给他包扎伤口,也被萧烨拒绝了。   他要跟祝清川说的事,还不想惊动昌远侯。   萧烨眉心轻皱,道:“回宫吧。”   临走又想起什么,对祝清川说:“朕从前默认江祝两府的婚事,是因为不知道江九小姐还活着。但现在既然知道了,祝卿是不是也该去拜访一番,问问江小姐本人、以及她养父母的意思?”   婚约算什么,又不是不能退。   就算是成了,也还能和离。   颜芷不答应他,难道就会答应祝清川么?她可不喜欢祝清川。   今日她甚至都要答应她了,是被颜慕青出言制止才没成的。   萧烨思及此,原本的怒气反而被抚平了,他心头轻快几分,抬步离开祝府。   留下昌远侯被皇帝的一番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由转头看向儿子。   “什么意思?”昌远侯怀疑地问,“你干什么了?大晚上的惊动陛下驾临侯府。”   祝清川面色复杂,道:“可能等过几天,父亲就知道了。”   昌远侯立时瞪大眼,一巴掌朝儿子背上抡了过去。   “孽障!要是让我发现你偷偷做什么坏事的话,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   颜芷休息了一夜,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候立着王盛和其他几个宦官,都是从前就见过的熟面孔。   王盛瞧见颜芷,谗笑着走上前来:“给夫人请安,奴婢是奉陛下之命,来给夫人送节礼的。”   颜芷扫一眼院中堆着的红箱子,道:“昨天已经送过了。”   王盛连连摆手:“不多不多。陛下还让奴婢转告夫人,说是齐国公府这几日就会收拾好,夫人随时可以入住。这院子外面还停着一辆马车,夫人若想入宫,直接跟车夫说一声就好。还有夫人要是想让陛下来的话,也是随便找个人吩咐一声,陛下就来了。”   王盛一口气说完,又小心翼翼觑着荣国夫人的神色,讨好道:“陛下不知道夫人心情是否好些,不方便冒然前来。”   颜芷嗯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王盛不敢过多纠缠,连忙应是,把箱子留下,带着人离开。   颜慕青走到颜芷身侧,目光落在那几个红箱子上。   “珠珠,跟哥回扬州吧。”他再一次提及此事。   颜芷漆黑的眸中一片沉静:“那春闱呢?哥哥去年高中解元,大好前程,难道就这样放弃会试了吗?”   颜慕青目光幽暗:“不参加了。”   他自知昨日那番话已经得罪了皇帝。如果妹妹与皇帝的关系继续,那皇帝当然可以不计较。   但他不想让妹妹入宫,他宁可不要这个前程,也不想在明知妹妹与皇帝过往恩怨的情况下,还要为朝廷效力。   “咱们回扬州,开两间铺子,像以前那样过平静的生活。”   颜芷摇了摇头。   “不值当。”她转眸看向颜慕青,语气轻柔但坚定,仿佛一夜之间就成长了,“爹和娘供养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难道是为了让你放弃的吗?哥,你不能这么自私,我也不能。”   颜慕青握了握拳:“所以珠珠是什么意思?你还要答应皇帝吗?”   颜芷弯起唇角:“我和他的事,与爹、娘还有哥哥都无关,不会影响到哥哥的前程的。”   这是萧烨承诺过的,她一直都相信。   颜慕青却不信,他觉得妹妹太过天真,眼底隐隐浮现出几分郁气。   颜正山与李新柔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儿子和女儿之间的气氛突然变了,瞧着都心事重重的,但若要细究,又仿佛一切都好好的。   颜芷每日照常起身,给父母请安,之后便回到房中看书、练舞,颜慕青也是一样,整日里要么看书,要么去妹妹房中说话,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如此过了几日,李新柔终于忍不住,在饭后悄悄去了颜芷的房间,问:“珠珠,咱们什么时候回扬州啊?”   颜芷一时沉默。   李新柔踌躇片刻,想起初一那日皇帝驾临,与女儿的奇怪互动,又问:“你和皇帝……”   “我可能暂时无法回扬州了。”颜芷道。   李新柔一愣:“为什么?”   颜芷道:“哥哥不是还要参加春闱吗?反正一时半刻也走不了,索性等他考完再说吧。”   李新柔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在宅院中闷了许多日的颜芷,终于第一次踏出院门,走向了停在一旁的马车。   车夫是早上刚过来轮值的,正靠在车身上打盹,直到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荣国夫人竟然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夫、夫人!”车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弯腰行礼,“夫人可是要……”   颜芷提裙登上马车。   “去齐国公府。”   车夫愣了一下,不是进宫?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应一声是,同时向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坐到车板上,拉起缰绳就驾着马车往齐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有人骑上快马,往宫中去报信。   这会儿天色还昏暗着,颜芷端坐在马车里,眸中一片清明。   她是瞒着哥哥和爹娘出来的,她想去齐国公府看看。   有些事,逃避了这么久,也总是要面对的。   齐国公府,就是十四年前的江府。原本在江家出事之后,就被贴上了封条,衰败了这么多年。是数月前新帝登基,追封齐国公之后,府邸才开始进行修缮,大门处换上了“齐国公府”的牌匾。   如今为了迎接颜芷,负责监工的官员更是督促着加快了进度,当颜芷步下马车,抬头望去时,看到的就是一座恢弘大气的国公府。   府中管家出来迎她。   “九小姐!”   管家没见过她,之前上头的吩咐也只是说江九小姐不日会回来入住,因此他并不知颜芷国夫人的封号,只唤一声“九小姐”。   颜芷点了点头,收拢身上的披风,抬步步入宅院。   江家乃是从大曜立国时起,就代代积累下的豪门望族,府宅占地庞大,院落众多,更有花园石景,亭台湖泊,以供消遣。   颜芷漫无目的地在府中乱逛,管家和几个仆婢战战兢兢地跟在一旁,他们摸不准这个主子的脾性,一时心中都有些忐忑。   但颜芷只是想来逛逛,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的。   很遗憾,她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颜芷停住步子,侧目问管家:“当年齐国公夫人住的院子是哪里?”   管家不是江家老仆,但这些资料他提前就背过,当下便立即给颜芷指了个方向,道:“是兰沁院,奴婢带小姐过去。”   颜芷嗯一声,正要抬步跟管家去,目光一转,却瞥见在左手旁不远处的垂花门下,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萧烨来了。   萧烨目光与她交错,当下未曾犹疑,径直向她走来。   颜芷垂下眼睫。   萧烨抬了抬手,示意管家等人退下。他们并不知道萧烨的身份,但看见九小姐都没有异议,便听话地低下头,躬身退了下去。   “阿芷,”萧烨低声唤她,“你肯接受这个身份了?”   颜芷没有说话,只是眸光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他的左手上。   那上面缠了几圈纱布。   萧烨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后知后觉地将左手背在身后,不让她看。   冬日伤口好得慢,那天祝清川割下来的口子竟然还有点深,让他养了好几日。   难道她是在担心他吗?   谁料紧接着颜芷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刚刚管家指的方向走了。   萧烨心头一紧,立时抬步跟上。   他走在她身侧半步的距离,盯着她面无波澜的侧脸,一时心里又忐忑起来。   他有心想跟她说说话,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伸出左臂就拦住了她。   “阿芷。”   颜芷眼睫微垂,清冷的眸光又落在他缠着纱布的手背上。   萧烨打量着她的神情,不知道怎么的,竟脱口道:“我手疼。” 第68章 . 请帖 心情愉快几分   颜芷呆了一瞬, 随即目光转向他的面容,竟抿唇笑了起来。   不过这笑也很快消失不见,她嘴角稍平,轻声问:“怎么伤的?”   “练剑时不小心划伤的。”   萧烨自认心胸狭窄, 并不想再跟她提起别的男人。   颜芷哦一声, 又做出继续往前走的架势。   萧烨只得收回手臂跟上, 心里却在想, 她都不带心疼他一下的。   “这点小伤也值得陛下拿来说?”颜芷目视前方,明眸清澈, 语气也轻巧,“你来得倒还挺快。”   萧烨摸不准她这话什么意思,是否怪他盯着她, 当下轻咳一声,道:“我等了几日,也不见你给我传话,只好主动前来。”   他眸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她,试探问:“你……之后是如何打算的?”   “还没想好。”颜芷随口说,“先等我哥哥参加完会试再说吧。”   萧烨便想起那个对自己有着强烈敌意的颜慕青,还有他看向颜芷时的眼神。   萧烨眼皮微垂, 敛去眸中掠过的那一抹幽暗。   他没说什么,他知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应该给她时间慢慢接受。   两人走了一段路, 不知不觉就到了管家所说的兰沁院。   院子也明显被人翻修过, 颜芷推开木门进屋, 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最后来到了齐国公夫人生前所住的寝居。   屋内装饰典雅,古朴端庄, 各样器具都被人重新擦拭、摆放过,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动乱的痕迹。   颜芷的目光从一旁竖立的山水屏风上掠过,又滑向屋中摆放的檀木长案,视线突然凝住。   她在那上面,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   萧烨顺着她的眸光望过去,恍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祝清川在从他那里偷走玉佩之后的当晚,就说要履行和江宝珠的婚约。   他是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颜芷走过去,面色平静地拿起玉佩,抬到眼前打量了半晌。   “如果说之前我还心有疑虑,怀疑哥哥可能弄错了的话,”颜芷语气平静道,“那现在是没什么好疑惑的了。”   她这几天一直都希望那只是哥哥给她开的一个玩笑,这个念头反反复复,直到今天又被她亲自否定。   “可是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世,又能做什么呢?”颜芷目中有些茫然。   她对江家毫无记忆,甚至对当年的案子也不了解,如果不是哥哥所说,可能她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去关心那些往事。   她很幸运,遇到了哥哥,遇到了爹娘,拥有一个还算幸福的过往。如果她没心没肺一点,她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像兄长说的那样,回到扬州,继续过以前的生活。   可这对早已长眠地下的齐国公夫妇、她的生身父母来说,又是何等残忍?   萧烨沉默片刻,与她道:“当年的案子,是三年前才水落石出,昭和太子及牵连的包括江家在内的许多重臣,都得以沉冤昭雪。卷宗都存放在大理寺,你若想再多了解些,我让人带你去查卷宗。”   颜芷转眸看他。   “好。”   萧烨凝望着她,面上有些隐忍的难言情绪,最后却只是按捺下去,又道:“还有宣平侯,你想见他么?”   颜芷道:“见见吧。”   既然已经决定了面对这一切,那她表现得就很坦然。   两人又转出了兰沁院,在府中散步。萧烨召来王盛,低声吩咐几句。   等约莫到了午时,管家张罗着让厨房送了午膳上来的时候,王盛小声来报说是宣平侯来了。   颜芷到前院的花厅去见了宣平侯。   宣平侯这几日一直活在煎熬之中,惴惴不安,因此一听见宣召,立时就紧赶慢赶地来了。   他又跪在颜芷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颜芷哭诉了当年的经过。   颜芷对此无感,她总不能否认宣平侯救下当朝天子的功绩,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她只是想了解真相罢了。   宣平侯离开后,颜芷回到用膳的次间。   萧烨还在等她一起,瞧见她没什么异样的面色,才心头微松。   颜芷低下头坐在桌旁:“你倒是有空闲,一直待在这里等着。”   “今日正好休沐。”萧烨打量着她,语带迟疑,“你……还生我的气么?”   颜芷摇了摇头。   当年的事她毫无印象,要说怨恨,那是真的没有来由。可她心里还挺复杂的。   没有人想被放弃,但难道宣平侯选择她,丢下重病的皇长孙,就是合适的了吗?   当年的事不适合再深想,事已至此,颜芷只觉得幸运,很幸运的拥有了疼爱她、把她当亲生女儿抚养的爹娘。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在她得知身世之前,萧烨就已经为他们翻案、立碑、封爵、修缮府邸,这让颜芷感觉到一种空洞的无措,仿佛她什么都不用做,又什么都做不了。   “等下午的时候,我想去他们的墓前看看,陛下就不必跟着了。”   萧烨神色微暗:“好。”   -   接下来几日,颜芷就常常出入大理寺,在几个官员的陪同下查看当年的卷宗。   萧烨在得空时便会微服前去看她,很多时候也不说话,就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侧陪着,看她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陷入沉思,他的心情便也会跟着起伏。   传言悄悄兴起,说是齐国公还有个小女儿活着,就是那个跟祝小侯爷有婚约的江九小姐。   也有传言说,江九小姐就是荣国夫人,她与齐国公胞妹荣贞皇后生得极像。   颜慕青对颜芷每日出入皇城多有不满,但颜芷坚持要查卷宗,他也只能把情绪按捺下去。   转眼上元节就要到了,颜芷在大理寺为她提供的房间翻看卷宗时,收到了来自宫中上元夜宴的请帖。   ——是以齐国公之女、江九小姐的身份。   颜芷低眉看着请帖上工整纤瘦的墨迹,不妨头上笼罩下一片阴影。   是萧烨来了。   他低头凝望着她,轻声问:“要出席吗?”   颜芷捏着请帖的一角,抿唇不言。   这出席意味着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世,第一次在望京的达官贵人面前以齐国公遗孤的身份亮相,往后她的生活、交际,也都避不开这个身份了。   萧烨道:“届时宫中会派人前去接你,你想出席便罢,不想来也不勉强。”   颜芷没什么表情地嗯一声,把请帖放在桌上。   萧烨伸手,下意识想抚一抚她如云的鬓发,却又顿在半空。   这十几天时间,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明显变得谨慎、克制了许多。   他也不敢再询问她的心意。   他们之间似乎总隔了一层,再无法像从前那样亲密。   萧烨低头看到她的发顶,料想她应该没看见自己做了一半的动作,迟疑着收回去,颜芷却刚好在这时抬头看他,望向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萧烨觉出一丝尴尬,那手便又落下来,在她额前的碎发处轻揉几下。   “看我做什么?”端的是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架势。   颜芷:“难道不是你在看我吗?”   她皱皱眉撇头避开萧烨的手掌,伸手捋了捋发髻,嘟囔道:“头发要乱了。”   萧烨收回手,心情愉快几分:“反正你也要回家了,怕什么。”   她好像也没有讨厌他啊。   颜芷眸光微转,站起身抱起几份卷宗往外走,走到萧烨身边时,刻意在他脚上踩了一下,惹得萧烨眉心轻皱,转瞬间就抓握住了她的胳膊。   两人低头望去,只见那双有着锦绣龙纹的玄色长靴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丝脏污。   萧烨眉梢轻挑:“被你踩脏了。”   颜芷抿唇笑道:“反正你就要回宫了,怕什么?”   说完这句,她也不等萧烨反应,挣开他的手就出了房门。   留下萧烨站在原地,半晌低笑一声。 第69章 . 婚约 她和朕定了亲。   颜芷把卷宗交回大理寺官员收着, 然后便叫来书圆,一起乘上马车,出皇城往家去。   下车时便看到颜慕青站在院门处等她。颜芷弯起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颜慕青身前, 笑道:“哥哥在等我?”   颜慕青嗯一声, 牵起她的手, 引她往屋中去。   “后天上元节, 爹娘想去永昌寺上香,我是想问问你得不得空, 到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等夜里的时候,咱们俩再去街上看花灯。”   颜芷一愣:“看花灯?”   颜慕青道:“往年在扬州的时候,咱们不都是这般过上元节的吗?也就去年你入宫了, 才没和你一起去看花灯。”   颜芷左手里攥着那张朱砂红的请帖,一时迟疑,没有说话。   颜慕青觉出怪异,不由伸手将帖子从她指间抽出:“这是什么?”   颜芷任由颜慕青拿去请帖翻看,沉默不语。   颜慕青面色一变:“你要去参加上元宫宴?”   颜芷微微垂眸:“暂时是有这个打算。”   颜慕青顿时握了握拳头,嗓音轻颤:“你已经决定了?”   颜芷疑惑地问:“决定什么?”   “决定留在望京,决定……入宫?”   颜芷摇头道:“这只是一份请帖罢了, 不论以后我去哪里,如何打算,我难道不都要面对自己的身份吗?”   她这几日沉迷卷宗, 便是因此。   颜慕青道:“可那是宫宴, 你去了之后, 不可避免地又要见到皇帝。”   “见就见呀。”   “珠珠!”颜慕青语气中隐有怒气。   颜芷轻叹一声。   她想,她是时候该跟哥哥好好谈谈了。   “不瞒哥哥,其实在这些天我去大理寺的时候, 就经常会碰到皇帝。”   颜慕青眉心一拧。   “我知道哥哥在介意什么,但我一直都很感激我有你这样的兄长,有爹娘那样的父母。我能远离是非,无忧无虑地长大,受尽疼爱,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颜芷伸手向上,握住了颜慕青捏着请帖的手。她用两只手包裹住他的,明眸凝望着他,缓声道:“哥哥所说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远没有我们一家人亲亲密密,和和美美的生活更吸引我。”   颜慕青眼底微红:“珠珠,我讨厌他抢走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颜芷温和地笑了笑:“我看了卷宗,我亲生父母的冤案是在三年前得到昭雪的,这其中少不了昭和太子一系的不断筹谋,而在那之后,新帝以储君的身份被先帝迎回宫中。哥哥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的皇长孙死在了逃命的路上,昭和太子的冤案还有人惦记吗?我亲生父母还有可能得到平反吗?如果没有了皇长孙,而是别的王爷继位,殷王或者说是其他,那些当初冤死的人,会不会只能长眠于地下,被遗忘、被唾弃,始终不能瞑目……”   颜芷闭了闭眼,幽声道:“我不想再对那些已经不可改变的事,做无意义的纠缠了。”   颜慕青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眸中掠过一抹惆怅。   道理他当然懂,他就是不甘心。   “珠珠,”颜慕青叹气道,“你还是在为皇帝说话。”   -   上元节这日,颜芷与爹娘、哥哥起了个大早,一起乘坐上出城的马车,到京郊太昌山上的永昌寺烧香祈福。   颜芷也跪在佛前拜了三拜,一愿家人身体安康,二愿兄长金榜题名,三愿生身父母在地下能够安息长眠。   永昌寺人来人往,香客众多,颜芷一行人在寺中用了斋饭,方才启程下山。   迎面却拦着一个衣着华贵、眉目凌厉的姑娘。   颜芷怔了一下。   “临安县主。”   萧闻玉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颜芷一番,眼眶泛红道:“原来你就是江九小姐。”   颜芷想起临安县主对祝清川的情意,一时眼睫微垂。   这几日一直忙着翻查卷宗,也没机会见到祝清川,她差点忘了那个婚约了。   萧闻玉哑声道:“我不懂,皇祖父喜欢你、皇兄喜欢你也就罢了,清川哥哥怎么也喜欢你?”   颜芷听她这般直白地说出来,不禁眼皮一跳。她爹娘哥哥还在身旁,她并不想让他们听到这些!   颜芷道:“临安县主,我们借一步说话。”   萧闻玉目光扫过颜芷身旁的几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颜芷便要往路旁的槐树下走去,不妨被颜慕青拉住了胳膊。   “就在这儿说。”颜慕青盯着临安县主,声音冷硬。他似乎是怕临安县主对妹妹不利,并不肯放颜芷走。   颜芷转头看向哥哥,有些焦急地给他使着眼色,想提醒他爹娘还在身旁,但颜慕青不为所动。   萧闻玉见状,嘲讽地扯了下嘴角。   她看着颜芷,直接道:“皇兄不让我见你,也不让我参加今晚的宫宴,我只能想办法到这里来拦你。我来就是想说,既然你对清川哥哥无意,能不能快点把你们的婚约退了?”   颜芷连忙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颜慕青握着她胳膊的手不由一紧。   萧闻玉神色稍缓:“那就好。”   颜芷承诺道:“等明日,我会和哥哥一起登门,向昌远侯及世子说明此事。”   “那我就等着江小姐的好消息了。”萧闻玉深深地看她一眼,带着婢女转身离开。   颜慕青侧目睨着颜芷,冷冷勾唇:“你退婚了,是打算嫁到宫里去么?”   颜芷皱眉:“哥哥……”   颜正山怒喝道:“慕青!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   颜慕青眸光晦暗,终是顾忌着父母在场,没有再继续下去。   一行人回到家中,颜芷小憩了一会儿,便起身由侍女们服侍着梳洗换衣。   天色已经不早,颜芷该准备着入宫参加晚宴了。   不同于以前当国夫人时挽起的发髻,婢女有意将她的头发散了下来,梳成少女的式样。颜芷看着镜中活泼年轻的装扮,一时心有所悟,仿佛明白了萧烨的意思。   李新柔推开房门,看见坐在梳妆台前的颜芷,神色柔和地走上前来,坐到颜芷身后的矮墩上。   颜芷唤道:“阿娘。”   李新柔慈爱地看着她,笑问:“一会儿要入宫去吗?”   颜芷点了点头。   李新柔温声道:“这段时间京城传的沸沸扬扬,其实你的事,我和你爹都听说了。但我们没有与你提起,是因为不想过多干涉。不管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与谁成婚,是否还回扬州,我们都支持你的选择。”   颜芷眼眶一热,忍不住转身抱住了李新柔。   母亲身上暖暖的,软软的,颜芷靠在上面,只觉得很安心。   “谢谢阿娘。”颜芷腔调中带了一丝鼻音。   李新柔笑道:“小心把妆弄乱了,一会儿还得收拾。”   颜芷不管,她就执拗地抱着母亲,脸颊都贴在母亲的肩膀处。   李新柔顿了几息,又道:“至于你哥那里,他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糊涂了,我和你爹自会说他,你不必操心。”   颜芷嗯一声,母女两人腻歪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颜芷才又收拾一番,登上入宫的马车。   傍晚时望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湿滑,马车行得有些慢。   这是颜芷自除夕那日离宫之后,第一次踏入宫门。   晚宴依旧设在丽春殿,颜芷到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了。她立在殿前,听着殿中传来的阵阵丝竹之音与喧闹的说话声,殿门前侍立的内监看见她,立时挺直脊背,尖细着嗓子喊:   “齐国公之女、江九小姐到——”   颜芷步入大殿,感觉到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向她转了过来,其中不乏有些从前在宫宴上就经常见到的面孔。   众人呆愣一瞬,随即那目光便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贤太妃笑着朝颜芷打招呼:“江姑娘来了,快到这边坐。”   颜芷下意识往那最上首的御座处一看,才发现原来萧烨不在殿中。皇帝向来不会从宴开待到结束,兴许是她来得太迟,萧烨已经走了。   她微笑颔首,与众人一一见礼后,便依言走到了贤太妃旁边的位置上落座。   殿中男女坐席分了两侧,这会儿皇帝不在,殿中气氛似乎还挺随和,颜芷刚一坐下,便有许多国公、侯爷家的夫人小姐过来跟她搭话,有夸她衣服首饰的,夸她妆容的,也有关心问她为什么来迟的。但不管说什么,她们似乎都默契地叫她“江小姐”、“江姑娘”,丝毫没有提及她从前身为荣国夫人时的过往。   颜芷含笑与她们闲聊一会儿,再一转头,看见祝清川手里端着一个琉璃酒杯,向她走了过来。   颜芷面上一怔。   几个围在她身边,与她说笑的夫人小姐见状,纷纷往一侧散开。   毕竟前段时间昌远侯府张罗婚事的动静那么大,谁不知道这幸存的江九小姐是昌远侯世子的未婚妻。祝小侯爷这等痴情人,一心要娶心上人的牌位回家,这乍一得知心上人还活着,两人岂不是正好把婚事办了?也算是个佳话。   祝清川走到颜芷面前,唇角笑容清冽,向她举了举杯:“江小姐。”   颜芷站起身,她眉眼低垂,手里捧着酒杯,却未举起,只轻声应道:“祝大人。”   祝清川温声问:“不知江小姐可否赏脸,让祝某敬你一杯?”   颜芷捏着瓷杯的手微微用力,一时没应。   “陛下驾到——”   突兀响起的太监嗓音救了颜芷。殿中众人立时向高位看去,只见皇帝从侧边步上御阶,撩袍在高位上落座,竟是去而复返,又回到宴席上来了。   这在以前,几乎是没有发生过的事。一般皇帝离席就意味着宴席进入后半段,参宴的大臣、皇亲们互相交谈,敬酒寒暄,尽兴后则离宫散去,各回各家。   祝清川不得不收了手,倾身向皇帝行礼。   萧烨目光直接向两人瞥去,面色冷肃,语气中似有不悦:“祝清川,你杵在那儿干什么?”   祝清川不疾不徐地笑了笑,向皇帝展示手中的酒杯:“臣与江小姐久别重逢,一时欣喜,想与江小姐喝一杯酒。”   萧烨心中冷哼,面上却不显,淡淡道:“江小姐离家多年,恐怕早不认得你了,你别吓到她。”   坐席上的昌远侯瞧见这一幕,敏感地觉出不对,连忙低声喝道:“清川,休得冒犯!还不快回来。”   祝清川却没听。   他一手握着酒杯,目光扫过殿内坐席上的众人,突然道:“既然今日是上元佳节,又有陛下驾临,那臣斗胆,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萧烨眉头一皱。   祝清川直接在大殿中央跪了下来。   “臣与江小姐乃十四年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婚约,如今江小姐既然归家,臣恳请陛下能为臣二人赐婚,以延续齐国公夫妇遗愿,结两家之好。”   萧烨倏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他垂目睨着跪在地上的祝清川,拳头渐渐握紧。   在这一刻,他知道祝清川与自己一样,都执拗得不肯放手。或许在他们喜欢上同一个女子的那一刻,他们就只能做昔日好友了。   祝清川搬出已故的齐国公夫妇,强调江祝两家婚约的正当性,是在孤注一掷,最后一次逼他放手吗?   可惜萧烨不会。   他冷冷勾唇,正要说些什么,坐席上的颜芷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祝大人!”颜芷看看祝清川,眉目低垂下去,“我从前……不知道我的身世,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婚约。因此……因此我已经与旁人定亲了。”   一时殿中众人哗然。   祝清川也立时转头看她,片刻后突然笑了,语气轻柔地问:“你和谁定了亲?”   颜芷咬住下唇,没有回答。   难道她拒绝的意思还不够明显?祝清川如果懂礼、知进退,那他就应该顺着台阶下去,收回请求皇帝赐婚的话。   可他竟然还要刨根问底。   祝清川道:“江小姐莫不是想要悔婚,所以才刻意捏造了一个旁的未婚夫出来?”   萧烨步下御阶。   “她和朕定了亲。” 第70章 . 同意 阿芷,咱们成婚,好不好?……   满殿寂静, 落针可闻。   颜芷惊愕抬头,看到萧烨走到她的面前,用高大挺拔的身躯,阻隔了祝清川向她望来的视线。   萧烨背对颜芷, 低首看向祝清川。   昌远侯双腿打颤, 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跪在祝清川身边, 俯首叩头道:“陛下赎罪!是臣教导无方……让犬子冒犯了……”   他在脑海里拼命搜刮着说辞,哆哆嗦嗦道:“这婚事自然要讲究情投意合, 既然……既然江小姐从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定了别的亲,那臣……臣等自然是要尊重江小姐的意愿……毕竟……毕竟齐国公夫妇在天有灵,应该也是想要看到江小姐生活顺心……”   祝清川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目光越过萧烨,看到那桌案后的一抹清丽残影。   “江小姐,”祝清川执拗地问,“你是与陛下定了亲么?”   他不懂,明明之前的时候,她还不喜欢陛下,她一心想要回家。   天下之大, 他可以带她去她喜欢的任何地方,他不像萧烨,他有无限的自由。   在她忘掉的记忆里, 她明明很依赖他, 每天都想要粘着他, 还想跟他一起去外祖家……   是因为他拒绝带她走,才害她丢了,忘掉了他们之间的过往, 不要他了。   如果他那天没有丢下她,他们会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不会再有机会喜欢上别人。   祝清川眼底泛红,无尽的悔恨和悲伤缠绕住了他,让他心头剧痛,身形摇晃。   昌远侯低声怒喝:“孽障!你还不住口!”   颜芷低着头,绕过桌案,走到了萧烨的身侧。   “祝大人,”颜芷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说,满脸愧色道,“对不起。”   咚得一声。   祝清川身体摇晃,倒在了地上。   -   宴散后,颜芷坐上马车,双臂抱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发呆。   马车停在离丽春殿不远的宫道上,颜芷等了一会儿,车门便被打开,萧烨走了进来。   她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垂下眼睫,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萧烨坐在她的身侧。   “还在想祝清川呢?”他语气酸溜溜的。   颜芷低声:“我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当众提起婚约的事……”   她要是早点想起来这个事,跟祝家退了婚,今天就不用这般丢人,也不用在大庭广众之下让祝家难堪了。   “估计不出今晚,皇城的人就都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了。”颜芷发愁地说,“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   萧烨扬眉:“谁敢议论未来的皇后娘娘?”   颜芷下意识反驳:“什么皇后?”   萧烨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非常不悦。   “刚刚晚宴上不是都说我们定亲了吗?”萧烨瞥眼瞅她,“你可不能再次悔婚,要不然丢人的该是朕了。”   颜芷:“……”   她别扭地转了下头,看向紧闭的车窗:“那不是你为了圆场才说的吗?”   “朕一言九鼎,就算是为了圆场,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萧烨拽过她的手,将她纤细的五指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捏。   “宴席上你可没有反驳,那么多人看着呢,朕就当你是答应了。”   颜芷抿起唇角,绷着下巴不看他。   萧烨低头凑近,伸手捏了捏她耳朵上的软肉:“你到底答不答应?”   颜芷觉得好痒,忍不住缩着脖子往一边躲,笑道:“我可没有答应!就算是在宴席上,我也没有说是与你定亲!”   萧烨心里哼哼,见她嘴硬,索性两手探进披风,握住她的腰肢,挠她痒痒。   颜芷被他挠得笑个不停,身体胡乱扭动着往后躲。   萧烨:“你再说你没有答应?”   颜芷气恼道:“哪有你这样的人?还屈打成招了!”   萧烨停住动作,两手箍着她的纤腰。   他低首靠近她的面容,与她互相刮蹭着鼻尖,笑道:“哪儿都没我这样好的人,阿芷说是不是?”   颜芷啐道:“不要脸!”   说完她的脸却有些红了,与他挨得太近,过往那日日夜夜的亲密记忆又席卷了她的脑海,让她心脏怦怦直跳,眸中控制不住地染上羞意。   萧烨覆上她的唇瓣,如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细品其中美妙惑人的滋味儿。颜芷两手拽着他胸前的衣服,仰起头任他亲吻,过了片刻,他却仿佛觉得不够满足,又碾着她的唇徐徐深入。   车外寒风凛冽,雪花飞扬,车内四角的暖炉静静燃烧。   天地万物仿佛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这小小的一辆马车,和车中相拥亲密的男女。   颜芷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中,感受到心间的悸动,和两人那有规律的怦怦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萧烨松开她。   他两手捧着她精致的面容,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松散的鬓发,又拿出丝帕,拭去她唇边氤氲的口脂。   “立后的诏书这几日就会下发,阿芷,咱们成婚,好不好?”   颜芷这次没再拒绝,她抬着潋滟的眸光,在他英挺的五官上轻飘飘地转了一圈,低低应道:   “嗯。”   -   颜家。   颜慕青跪在正堂之中,身前不远处的两把圈椅上,坐着颜正山与李新柔二人。   颜正山想起今日永昌寺外,自己儿子那欠揍的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   “简直越活越回去!你妹妹这般大了,难道还得事事听你这个哥哥的?她如今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国公之女!连皇帝都欠着他们家的恩,那也是你能掺和的事?”   李新柔听着自家夫君说话难听,怕儿子心里逆反,连忙止住丈夫,用缓和的语气开口劝道:“你如今正是该把心思全都用到读书上的时候,多与那些来自各地的举子结交,写文论道,准备今年的春闱,少管你妹妹的事吧。”   颜慕青不吭声。   颜正山怒道:“怎么不说话?你听懂没有!今天那个县主说的话你难道没听见?你再这样胡闹下去,小心惹祸上身!”   颜慕青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缓缓开口:   “珠珠是我妹妹,是我从河边抱回来的,她昏迷不醒的那几天,也是我找来郎中,亲自给她熬药,一点一点喂给她,看着她一天天好转的。当时爹还不想养,是我坚持,娘又看她可怜,才把她留到了我们家。”   李新柔想起往事,眼中亦泛起几许泪花,她点头道:“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养着,我知道你与珠珠关系好,可再怎么样,如今她长大了,有了自己想走的路,你也不能拦着啊。”   颜慕青眸光微动,低头移向地面。   “怪我,若是我能早点行动就好了。”   他说的隐晦,颜正山与李新柔却都听懂了。颜正山立时大喝:“逆子,你还敢提!”   李新柔连忙抱住他的手臂,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一边斥责颜慕青:“你快别说这种话,再惹你爹生气了!”   颜慕青握了握拳。   他大颜芷九岁,早就过了该说亲的年纪。李新柔几次提起,都被他以先考取功名的理由挡了回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   随着年岁渐长,他对珠珠的那份爱护之情不知何时就变了味儿,他看似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无比卑劣的心思。   他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会忍不住心头悸动,想要把她抱在怀里,以一个另外的身份,永远与她在一起。   可她是他的妹妹啊,他怎么能起那么龌龊的心思呢?   他煎熬着,痛苦着,直到她越长越大,出落得愈发明媚动人,求亲的媒人都踏破了家中门槛。   直到颜芷被宦官们看中带走的前一天,颜慕青听到爹娘正在商量着把她许给哪一家。   他再也克制不住,强闯进了屋中,向爹娘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李新柔大惊失色,当即就将他臭骂一顿,骂他不知廉耻,太过荒唐!   她说:“珠珠一直都把你当亲哥哥敬重,你说你要娶她,难道是要告诉她身世,让她痛苦,让她觉得我们养她,就是为了把她当做童养媳吗?”   爹却觉得可行。   珠珠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姑娘,本就知根知底,两人若在一起,就是亲上加亲的美事。   颜慕青想,他再等一段时间,等慢慢说服了母亲,再去向珠珠表明心意,或许就能成了。   可这一切都被先帝破坏。   如果他早一点,不管不顾地先与她成婚,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颜慕青跪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上渐渐觉出冷意。   院中却出现一阵喧闹声,颜芷跳下马车,看见正堂中亮着灯,当下也没多想,提起裙摆就朝着正堂跑了过去。   “爹,娘,哥哥!”   颜芷一把推开房门,正看到哥哥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不由僵在原地。   “你们……”颜芷踌躇道,“怎么了?”   李新柔面色一变,慌忙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掩饰道:“你哥哥惹你爹生气,我们正罚他呢。”   颜芷看看爹娘,又看看哥哥挺拔的脊背,小声道:“哦。”   “珠珠,你先回房吧,”李新柔道,“你哥不听话,让他多跪一会儿。”   颜芷只好应了一声,却又不放心哥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见她消失不见,李新柔才松口气,语重心长地对颜慕青说:“你要注意分寸,可别再越界了!你妹妹对你没那个心思,若是让她发现了,你让她以后还怎么亲近你?”   颜慕青垂目盯着眼前的地面,一动不动,良久才“嗯”了一声。   -   颜芷回到房中洗漱一番,换了日常的衣服,又探着头往外看正堂的动静,直到看见哥哥从正堂出来,回到与她一墙之隔的次间,她才拿了一个药瓶,小心翼翼地溜出房门,走到哥哥房间的外面。   “哥哥,”颜芷小声敲门,“你休息了吗?”   没有回应。   颜芷忍不住皱起眉头,正想再敲一敲的时候,颜慕青从内打开了房门。   冰凉的夜色下,他看向颜芷未施粉黛的清冷眉眼。   “你来做什么?”颜慕青哑声问。   颜芷举了举手里的药瓶:“我怕你膝盖受伤,来给你送药的。”   她猫着身子,从颜慕青腋下钻到房中:“你就算被罚了心情不好,也好歹让我进来嘛,外面好冷的。”   颜慕青顿了顿,关上房门,转身看她。   他刚把外衣脱下,身上只剩了中衣。   颜芷拽着他让他坐到矮榻上,蹲下身撩起他的裤管,果然看到冷白的膝盖上泛着一小团乌青。   颜芷忍不住咂舌:“哥,你又犯什么事了,竟然惹得爹在上元节的时候罚你。”   她打开药瓶的盖子,朝掌心磕了两下,倒出一团青绿色的膏体。   药膏清清凉凉,由颜芷指尖蘸着,轻柔地抹到颜慕青的膝盖上。   颜慕青低头凝望着她,心里的苦涩越散越开。   颜芷久没听到他答话,不禁抬头看去:“哥哥?”   颜慕青道:“爹娘嫌我没有好好读书,所以训斥我。”   颜芷杏眼一瞪:“居然还嫌你不好好读书?你可是扬州的解元!”   颜慕青笑了笑:“望京城才子众多,我这点水平,确实不算什么。”   颜芷道:“那你可更要好好努力了,我还等你好消息呢。”   她涂好一个膝盖,又从掌心蘸取一些药膏,去涂另一侧。   颜慕青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寒冷的周身渐渐地觉出一丝暖意。   “嗯。”颜慕青低低应她,“哥努力考。”   颜芷弯了弯眼睛。   很快两只膝盖就都被她涂完了,她满意地站起身,把药瓶放到一边的矮几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   “这药膏就放在你这里了,这几天记得涂。”   “好。”   “那我走啦。”颜芷转身就打算离开,走到房门处却又想起什么,迟疑着转过身。   颜慕青抬头看她。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哥哥。”颜芷话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他不高兴似的,连目光都不自觉地来回瞄着身前毛绒的领子。   颜慕青看她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好像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他克制地握住了拳头。   “你说。”   颜芷道:“我……我可能要成婚了。”   室内静默片刻。   颜慕青问:“是皇帝吗?”   颜芷点了点头。   颜慕青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颜芷想起哥哥对皇帝那强烈的敌意,不禁心中忐忑。   她屏息等待,短短片刻的功夫,却似乎过了好久。   颜慕青问:“你喜欢他?”   半个月前,哥哥就问过同样的问题,可她那次没有回答。   这次她低下头,确定道:“喜欢。”   颜慕青闭上了眼。   “既然喜欢,”颜慕青哑声道,“那哥同意了。” 第71章 . [最新] 完结 三月廿九,帝后大婚。   宫中上元夜宴发生的事, 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传遍了望京城每一户达官显贵之家。   昌远侯手中举着一个木盒,脸色难看地走进儿子的房间,把盒子放在桌上。   盒中正是祝家留给每一任掌家媳妇的传家礼。   “刚刚颜家那边送来的。你可真是荒唐, 明知陛下与那江九小姐的关系, 还……”   昌远侯一说就气, 索性甩袖, 背过身冷声道:“你这几日就好好闭门思过吧!朝廷那里帮你告假了。原本凭着你与陛下的交情,多好的前程, 都被你昨晚那愚蠢的举动给毁了!”   祝清川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榻上,没有说话。   “实在不行,”昌远侯琢磨道, “你就等过几天去跟陛下请求外调,避避风头,别杵在京城惹人烦。等陛下大婚之后气消了,你再回来。”   祝清川还是不吭声。   昌远侯只觉得自己儿子怎么生了这么个榆木脑袋,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祝清川,抬步走了。   -   傍晚时分,颜芷照常从大理寺回来, 看到母亲坐在正堂中,手边放了一沓的红色帖子,不远处的案几上还摆放了好多木盒。   颜芷好奇问:“这是什么?”   李新柔看她一眼, 叹气道:“今日你不在家中, 来了好多人, 又是送礼,又是要邀你出去做客游玩的,我真是一个都不认识, 应付一天下来,头都大了。”   颜芷睁大了眼,伸手拿起那一沓红帖,打开看了看,还真是各种各样的邀帖。   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神通,还打听到颜家人的住处,知道与她的爹娘套关系了。   “娘都是怎么说的?”颜芷问。   “还能怎样,我只能先收着,说是等你回来了,再看看你的意思。”李新柔道,“还有个更怪的,什么武安侯夫人,竟打听起你哥的婚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她女儿嫁过来。你哥现在可还是个白身呢!”   颜芷一时哭笑不得,立后的诏书都没下来,他们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娘若不想应付这些事,就让秋萍帮您推拒了吧。”   秋萍是宫里派过来的女官,这段时间一直跟在颜家这边张罗,处理起这种事,显然比李新柔更加得心应手。   李新柔苦恼道:“倒不是想不想的,只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贵夫人,一时半刻总学不来她们的做派,还怕她们背地里笑话我没见过世面。”   颜芷笑意微收,这一年来她习惯了宫中各种宴席交际,母亲却无法适应。   “我懂了,”颜芷道,“娘不必急着应付她们,就是不见也没什么,只管让秋萍推了就是。”   况且诏书未下,就这般上赶着结交,如此得来的交情,远不如以后颜家在望京彻底立足、扎根之后,再交际相处的情分好。   李新柔听她这么说,心里松口气,点头道:“行,那我就先不管了。”   颜芷卷宗翻看得差不多,心中对当年的事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一连晴了几日,冰雪消融,颜芷在哥哥的陪同下又去了一趟江家祖坟,给生身父母上了一炷香。   回来时兄妹二人到酒楼吃午饭,选了一个二楼的包厢,坐在窗边就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   颜芷点了好几样招牌菜,想尽兴品尝。毕竟以后在宫里,虽说不是一辈子不出来,但难得有这样跟哥哥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机会了。   “哥,”颜芷捧着酒壶给颜慕青倒酒,“听说这望春楼的梅子酒是最绝的,不过你不能多喝,下午还要看书呢。”   她只给颜慕青倒了六分满,然后给自己满上。   颜慕青睨一眼她手边的酒杯,那有些浑浊的酒液都快要溢出来了,不禁笑道:“那你呢?小酒鬼。”   颜芷转了转眼珠:“我下午又没事。”   这酒并不醉人,她还是蛮喜欢的。颜慕青知道她好这一口,倒也不阻拦。   兄妹二人在包厢里慢慢吃着午饭,颜芷喝到微醺,冷不丁听到另一侧包厢传来说话声。   “那齐国公遗孤的事,你们都听说没有?”   “听说了听说了,”一人挤眉弄眼道,“原本不是昌远侯世子的未婚妻么,结果仗着对皇帝的恩,愣是毁了婚,要嫁到宫里做皇后去了。”   “你这算什么,我这儿还有更带劲儿的。”另一人道,“听说过荣国夫人没有?差点成为先帝皇后那个,据说啊,她跟这个江小姐是同一个人。”   \"啊?还有这事?那不是乱了辈分了?\"   那人啧啧两声:“那些贵人的事,多的是你想不到的乱。”   “不过到底是没与先帝成婚,还算是未嫁之身,也还好吧。”   “呵,那荣国夫人在宫里那么长时间,盛宠在身,你信她和先帝……”   “慎言!当心教旁人听去,治你们个大不敬之罪。”   几人声音小了下去。   颜芷慢慢放下筷子。   颜慕青眉头一皱,就要起身出门,一副要跟人打起来的架势,颜芷眼疾手快,慌忙倾身拉住了他。   “哥!”颜芷朝他摇了摇头,“别冲动。”   颜慕青咬牙:“简直一派胡言!”   颜芷沉默片刻,反而弯起眉眼笑了笑:“说就说呗,又不会少两块肉。”   上元夜宴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叫她“江小姐”、“江姑娘”,那时她就隐约觉察出来了,定是萧烨暗示过什么,不让人提到她荣国夫人的身份。她以齐国公遗孤的身份出现,那就只是江家九小姐江宝珠。   碍于齐国公地位的特殊性,而且她已“归家”,那众人便默认她和昌远侯世子的婚约。反正当初的立后大典未成,她还是未嫁之身,只要皇帝不在意,那与区区侯府世子的婚事,着实算不上什么。   可这样的尴尬身份,想再成为皇后,就难免要让人琢磨一番了。   那天晚宴时事发突然,萧烨只说与她定亲,估计还有好些人没有反应过来。但等到大臣们发现皇帝要动真格的,真要立她为后时,反对声就来了。   流言蜚语是难免的。   诏书到现在还没下来,约莫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她固然可以前去理论,甚至可以用妄议皇帝家事的罪名报官处置他们,但没有这个必要,只会让那些本就对她有偏见的人,对她印象更差。况且他们说的虽然难听,也不是全无来由。如果不是先帝要用她做法祭天,兴许有所顾忌,恐怕事情真会如他们所说一般。   颜芷不在乎。她从前只想活着,现在也只想活得痛快。脸面、名声都是身外之物。   颜慕青反握住她的手腕,脸色阴沉,拉着她往外走。   “不吃了,回家。”   既然妹妹不让他去跟那些人理论,那他就听她的,不惹事。但他不想让这种话再脏了妹妹的耳朵了。   颜芷嗯一声,跟着哥哥离开酒楼。反正她也吃饱了。   等马车慢悠悠晃到家中时,颜芷一眼就看见院外站了好几个生面孔,不由心念微动,扶着哥哥的手步下马车,走到院中。   大开的正堂之内,萧烨坐在椅上,慢悠悠地品着茗茶,王盛垂首侍立在侧。而她的爹娘,则坐在另一边,瞧着有些拘谨。   萧烨看见颜芷回来,起身出门,长腿迈过门槛,走到颜芷面前。   他扫一眼颜芷仍被颜慕青握着的手腕,目光顿了一下。   颜慕青松开手,倾身朝萧烨行礼。   “你什么时候来的?”颜芷往前一步,抬头打量萧烨,眸光中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萧烨低首看她:“提前说了,你要如何?”   颜芷眨了眨眼:“那我就早点回来嘛。中午和哥哥去望春楼吃饭,待得久了一点。”   她拽住他袖子的一角,把他往自己房里拉。   “你来我屋里说话,别杵在这儿让我爹娘不自在。”   萧烨失笑,迈步跟着她走:“我可什么都没做。”   “你不做就已经够让人胆战心惊的了!”   颜芷拉着他来到自己屋中,回手关住房门。   就在这一刻,萧烨手上突然用力,把她拽入怀中抱住。   “阿芷。”   萧烨低头去啄她的唇。   “你饮酒了?”   他早发现她一身酒气。   颜芷含糊地嗯一声:“梅子酒,我喝了一壶,头还有点晕呢。”   “下次和我一起喝。”萧烨扣住她的手腕,薄唇在她侧脸处贪恋地徘徊,“宫里有的是好酒,想喝多少喝多少。”   颜芷摇头,饮了酒,她更加想到什么说什么:“那你是想把我灌醉,图谋不轨呢?”   萧烨挑眉:“我图谋什么不轨?”   颜芷哼了一声,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上。   她这会儿头越发晕沉,看来那梅子酒后劲儿还挺大。   萧烨无奈,只好扶着她坐到榻上,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明日立后诏书就会颁下,阿芷。”萧烨动作轻柔地划过她的脸庞,“咱们就要大婚了,那不叫图谋不轨,那叫……”   颜芷睁着一双迷蒙的眼,望向萧烨。   萧烨低头俯身,牙齿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鼻尖。   “夫妻敦伦。”   “……”   颜芷气恼地捶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又清醒几分,微皱了眉头说:“万一我以后后悔怎么办呢?”   萧烨脸色一沉,阴测测道:“后悔?”   颜芷道:“嫁给寻常人家,过得不如意了还能和离。可我嫁给你,以后还怎么和离啊?”   萧烨咬牙,他竟不知她还没成婚呢就想着以后不如意要和离了?   可他到底是惦记着要多哄她,当下用温和的语气道:“我这般好,你怎忍心与我和离?”   颜芷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萧烨捏了捏她的脸:“行,你说了算。若我以后有不好的,惹你生气,你就……”   “我就把你休了!”   萧烨面色一僵。   颜芷抬手去揪他的耳朵,笑嘻嘻道:“就这么办。你先给我写个放妻书,我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萧烨抿起唇角,有些不悦。   颜芷学着他上次闹她一样挠他脖子:“写不写嘛。”   不然对她多不公平。万一以后他们两个谁变心了,她走都走不了。   她是因为现在跟他待在一块儿开心,喜欢跟他亲近,他也对她好,把她的顾虑都解决了,她才愿意跟他成婚的。可不代表以后两人都能这样。   萧烨被她闹得无法,只得箍着她的双手,咬牙道:“写,不过我不会给你机会用到它的。”   颜芷躺在他怀里,惬意地眯起了眼。   她也希望用不到,她想永远跟他这样腻着,闹着,开开心心到老。   -   次日立后诏书颁下,与之一同的,还有册封颜芷养母李新柔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旨。   颜芷搬到了齐国公府居住,李新柔亦陪同一起,帮她张罗大婚之前要准备的各项事宜。   宫中派来的礼仪嬷嬷也到了府中,指点颜芷流程礼仪。   但颜芷之前就学过一遍,礼仪嬷嬷对她的熟练感到非常满意,也就没有那么紧张地盯着她。   这时颜芷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之前萧烨说的,这些流程她总归是要走的,是这个意思。   他早有预谋。   颜芷不用整日学礼仪,倒是空出些时间去参加宴席,与人交际。   有些是从前与齐国公关系好的世家,几次三番递了帖子,盛情难却,颜芷便去走了一趟。这些夫人小姐她过去一年也见过,如今再熟悉熟悉,反正日后她当了皇后,也少不了与内外命妇打交道。   转眼便到了三月,颜芷婚期临近,三年一度的会试也来了。   颜慕青从考场出来的那天傍晚,颜芷与爹娘都去迎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等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   颜芷沿着石子小道往自己的住处木香院走,没几步便瞧见月光下萧烨那颀长挺拔的身影,他站在不远处,一手背后,含笑望她。   颜芷朝他奔了过去,一跳就被萧烨牢牢抱住了腰肢,双腿悬空往后翘起。   颜芷勾着他的脖子,眸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今天这么晚了你还来!”   这段日子,基本上每隔一日,萧烨都要来国公府找她。他来得低调,又是微服,国公府的管家早就认得他,自觉地引他进来,让两人见面。   今晚颜芷和哥哥他们一起吃饭,回来晚了,她没想到萧烨依然来找她了。   萧烨抱着她转了个身,把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往木香院去。   “若是不来,让你恼上我了,可怎么办?”萧烨故意叹气。   颜芷撇嘴:“我哪有那般小气?不过从前我去找你,也是次次不落的,我都坚持下来了。”   萧烨低笑一声,捏捏她的手指:“快了,等大婚之后,我就不用这般来回跑了。”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木香院,入得房中。   屋子被颜芷布置得很是别致,窗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支鲜嫩的花枝,一旁的书案上还摆放着几摞书。   这都是她在整理国公府的库房的时候发现的。当年江府被抄家,许多宝贝都被洗劫一空,不见踪影,但颜芷意外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木箱,箱子里放着好些书,瞧着颜色破旧,有的竟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孤本。   想来那些官兵只顾着搜刮宝贝,看不上这些破烂。   托先帝的福,她这一年来也养成了看书的习惯,瞧着这些书就觉得可惜,便打算将它们好好整理一番。有的书页上染了污迹,有的被虫鼠叮咬过,多少都有些残缺。   这段时间,颜芷每日除了惯常的练舞,便是在整理、誊抄这些书册,遇上缺处不明白的,便先空着,等见到萧烨或裴仙姑的时候询问。而已成为孤本、较为晦涩的那几册,早就被萧烨命人送去了翰林院,让几个大儒来抄录整理、填补缺处。   颜芷的字练得很漂亮,就是萧烨来看见了,也不吝啬地夸奖一番,还说要把她的字拓印出去,当成字帖让人临摹。   颜芷却觉得脸热,她从前那些字都是模仿荣贞皇后——她的姑母的,哪里能值得让人照着写?但萧烨的说法到底让她动心,她决定再好好练习一番,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有了自己的风格之后,或许她真能写出更好看的字。   颜芷拽着萧烨坐到案边,让他看她这两日誊抄的书页。   “就是有点太慢了,估计等到我们大婚,我也抄不完。”   萧烨道:“你若喜欢,便带到宫里继续抄。我再让人给你找几册其他的版本,你对比着看。”   颜芷抄的这些不是孤本,世上早有别的版本流传,而她之所以还尽心抄录,一方面是为了整理家族藏书,另一方面就纯粹是为了练字了。   萧烨还挺乐意看她忙活自己喜欢的事。   颜芷眉尾一挑:“那等我抄完,岂不都成了你的了?”   萧烨捏她脸颊:“什么你啊我的,咱们日后都是一家人了,夫妻一体,没你这样见外的。”   颜芷被他捏着疼,也伸手去捏他脸上的肉。   但却捏不起来什么,他面上线条分明,人也清瘦,不像她,脸颊饱满,戳着还挺有弹性的。   两人闹着闹着,颜芷就又跟他抱作了一团。   她趴在萧烨的颈窝,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清新气息,听到萧烨道:“好了,我该走了。”   颜芷回来的晚,两人不能像以前那样腻歪太久。   她抱着他没松手,萧烨不禁挑眉:“不想让我走?”   颜芷忍不住说:“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规矩,怎么到外面就死板起来了?”   萧烨眸色一深,抱着她后背的手就不由滑到了她穿着薄薄春衫的纤细腰肢。   “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大婚了,我不差这几日。”   颜芷杏眼一瞪:“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从前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棉被抱在一起睡一夜不也挺好的嘛。   萧烨知道她的意思,却是呵笑。她倒是舒坦了,不知道他几次醒来,发现自己身上一片狼藉的时候有多难受。   “得守规矩。”萧烨绷着脸说,“让人知道了不好。”   颜芷哼道:“说得好像你每隔一日来见我,就很守规矩一样。”   明明成婚前按道理不能见面的,两个人却默契地谁都没提这一茬,算着日子照见不误。   萧烨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张口咬在她的耳廓上。   “你当真要我留下?”   颜芷一个激灵,身体轻颤了一下,嘟囔道:“不留就不留,我也不是很稀罕……”   萧烨轻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了,你早些休息,我回宫了,后天再来。”   有些事,总得留到大婚那日再做,有些期待感。   -   三月廿九,帝后大婚。   长长的卤簿仪仗队,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排到了那头。   百姓们围在道路两旁,推推搡搡,伸长脖子张望,就想一睹皇后娘娘的姿容。   而这一日,恰逢会试张榜,颜慕青高中探花郎,他看了榜上名单之后,不顾左右两侧涌上来搭话的人,径直跑着,往皇后鸾车必经之路上去了。   人潮拥挤,颜慕青不管不顾地往前,惹得左右百姓投来不满的目光。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颜兄。”   颜慕青回过头去,眸光一顿:“祝小侯爷。”   祝清川笑了笑:“颜兄身为皇后娘娘养兄,宫中设宴必有你的一席之地,何故在此?”   颜慕青冷淡道:“我不想去。”   他实在不想再看见她和皇帝携手恩爱,只想着在大街上远远地望一眼她今日的模样就好了。   祝清川嗯一声:“我也不想去,所以来这儿了。”   两个男人俱都沉默下来,相似的经历,让他们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祝清川道:“明日我就启程去荆州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颜慕青问:“皇帝将你外贬?”   “是我自己要求的。”祝清川摇了摇头,笑叹一句,“到外面散散心也好。”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人群中突然传来欢呼声,两人顿时往车队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那乘载着当朝新后的鸾车缓缓驶来。   六马并驾齐驱,威风凛凛。车上红帷彩绦,朱壁紫盖,气派非凡。车门紧闭,百姓们只能透过车窗上不断晃动的珠帘,隐约窥见车中那戴凤冠珠翠、着深青翟衣的绝代风姿。   颜芷端坐在鸾车之中,目不斜视。   她在上车之前,已经从跑去看榜的小仆口中得知了哥哥的名次,可谓是双喜临门。此时她心中紧张又激动,没有心思留意别的,只顾着在脑中过那些流程礼仪了。   鸾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百姓的欢呼声就在耳边回响。颜芷轻吐一口浊息,侧目往窗外看去,却一眼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恍神,人又都不见了。   颜芷在心中摇头,暗想自己大约是眼花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碰到哥哥和祝大人。   承天门外,正副使持节相迎,左右金鼓齐鸣,仪仗车驾止。颜芷乘坐凤舆,依次入承天门、太和门,至太极殿外。   内官唱礼,女官候立凤舆一侧,恭声请皇后降舆。   颜芷这才起身,搭上女官伸过来的小臂,走到地上站定,抬头望了过去。   长长的织金红毯自脚下起,沿着太极殿前的三十九层玉阶,铺到了最高处。   颜芷看到了萧烨。   他衮冕加身,身形挺拔,威严赫赫,是她从未见过的天子威仪。十二毓冕珠垂在额前,一双目静如深海,隔着守卫、内侍与女官,径直地朝她望了过来。   颜芷弯起唇角,迎着那目光,一步步踏上玉阶,站到了他的身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