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儿玉》作者:脆桃卡里   【文案一】   李樯出现时如神兵天降,救胜玉于水火。鲜衣怒马的救命恩人,对着她这么一棵落魄野草深情款款,称她是年少初心、枕上月光,胜玉犹豫着信了。   信了之后才明白,只有傻子才会把这话当真。   后来听见李樯亲口承认只把她当成玩物,胜玉认了。   再后来李樯支吾几次终于说他要去成亲,胜玉也认了。   李樯高兴起来,说成婚后也要跟她过一辈子,胜玉笑了一下,眉眼淡定地收拾细软,装好这些时日里攒下的资产,客客气气地跟傻了眼的李樯告别了。   【文案二】   李樯成年后再见到胜玉,她在泥潭里打滚。   烈日炎炎,一身泥污,她从污秽中抬起头来,一张白似无瑕玉的脸还是那么亮。   他把胜玉带回去安置,懵懂时曾怦然心动的人,如今成了他的笼中客,廊下燕,掌上的玩物。   李樯很得意,哪怕是击退十万敌军时也没有这么得意过。      胜玉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傅家小姐,只有明媚的星子能入她的眼,除去灿烂的云霞不能做她的裙裾。   一朝家破人亡,她被褫去姓氏,变成人间的孤魂野鬼,头顶再无明月,碗里只有酸粥。   但她看见了李樯,年轻将军来自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如今英姿飒爽,眉眼宠纵,轻易就能把情字说得热烈。她忍不住要喜欢他,不顾自己两手空空,一身褴褛。   胜玉用尽力气响应他的喜爱,燃烧破衫当做热火,流出热泪充作珍珠。   直到李樯终于承认,她于他而言只不过比得上一处屋宅、一个稀罕摆件、一匹还算舒适好用的细麻丝布。   所有人都觉得胜玉应该认命。   她认了,但又没有全认。   命是天给的,心是自个儿的,她确实是活得没劲,又蔫儿又孬,但心里的东西,能给就能收回,谁也坏不了。而且,野草有野草的好处,在哪儿过不是过,何必非得要碧瓦金墙。   她说,天地之广,大有地方可去,贵人,我们不必再遇见啦。   【排雷!!】   #内有强取豪夺情节,慎入慎入!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爱情战争 爽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胜玉 ┃ 配角:李樯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贵人,我们不必再遇见啦。   立意:在困境中挣扎生长 第1章   ◎傅胜玉,你不记得我了?◎   昨日刚下过暴雨,今日放了晴,日头一晒,泥泞里潮湿的腥气直往鼻子前钻,耳闻一阵敲锣打鼓声,还有调子难听吵闹的吹拉弹唱。   胜玉穿的裙子布料虽然粗糙,却很洁净,边缘还绣着清雅的小花,透着一股穷困潦倒的俏丽。她脑袋上顶着一块粉盖头,跟身上的衣裙很不搭,显然是临时加上去的,她双手捆起来缚在身后,被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身前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她,她悄悄在盖头底下恨恨地差点把嘴唇给咬破。   郭老太这个老乌龟王八,假称要给她说个正经人家,转手竟把她卖到乡绅府里来做通房,把她绑着,等会儿就要去行礼。   乡绅的妾,跟猪狗没有什么不同,想弄死就弄死,谁也不会过问的。   况且,做妾,哪怕一日也脏得很,胜玉绝不要!   她想逃,可周围到处是人,怎么逃?   胜玉想了一晌,定了主意,夹着双腿,扭捏地上下磨蹭,等身边经过一个人影,就立刻哀哀叫起来:“哎呀,哎呀!”   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个人不耐烦地停下来,凶恶道:“叫唤什么!”   胜玉扭动得更甚,焦急得很真挚,一边连忙道:“好姐姐,我要解手,好急。”   “忍着!”   “不能忍,不能忍,再忍下去要尿在裤.裆里,等会儿怎么见人。”胜玉羞怯地垂下头。   “别给我耍花招!”   “我没有,我想通了,能进朱府过好日子,我求之不得,我不嫁人了,我就要做朱老爷府里的人!可我也不能还没见着老爷就尿裤子啊?”胜玉声音里满是惶惑。   那人嫌弃地退后两步,大约看她不像装的,犹豫了一会儿才把她扯起来,扯下粉盖头。   “喏,茅厕是没有的,后面有个猪圈,你去那边上解一下,老实点!”   说完胜玉就被一把推进了后门。   她打眼一望,其余三面只有高墙,不远处有个猪圈,木栅栏连着河边。   胜玉忍耐着快步走了过去,左右看看,作势用背在身后的手提起裙摆,蹲下来。   后门被吱呀一声嫌弃地关上。   胜玉用力抠着衣袖,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刀。   这刀是劈柴用的最寻常的短刀,她一个孤女,常年带着防身用,这会儿便是她仅有的武器。   割断了束着双手的绳子,胜玉踌躇一瞬,从篱笆底下的破洞钻进了猪圈。   昨日刚下过大雨,这会儿猪圈里到处是湿哒哒的泥污,臭气熏天。   胜玉是最爱干净的,看着这景象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却丝毫不敢回头,没命地一脚深一脚浅趟过泥泞,奋力用短刀去砍另一头的栅栏,想再刨出一个洞钻出去。   猪圈里十几头猪见了生人立刻围上来,不知把她当成了食物还是什么,接连的拱她踩她,还有的张开嘴像是想咬她,胜玉心腔里跳得飞快,她听老人说过,猪饿急了是会吃人的,是能把人咬死的。   胜玉不想被抓回去,也不想被猪咬死,她被十几头猪拱来拱去,站都站不稳,只能把手指根根攥紧,使出全身的力气又挖又割。   总算,栅栏被她弄开一道口子,胜玉刚迫不及待挤进去,就被不知道哪头猪拱得摔倒在地。   猪群吭噜噜吭噜噜的声音劈头盖脸,有的嘴巴舌头已经碰到了胜玉的脸,胜玉忍着到嘴边的怒骂,胡乱挥着短刀和猪搏斗,浑身上下滚满了污泥,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急促接近的马蹄。   “咚、咚”数声闷响,方才胜玉拼命驱赶的几头猪挨了几棒子闷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其余的猪受了惊吓,嘶叫着四散奔逃。   胜玉从泥泞里爬起来,大喘气地靠着栅栏,回头望去。   河边柳条青青,山沉远照,粼粼河面映着高头乌马,和身材挺拔、面目俊朗的男人。   胜玉一边竭力喘气,一边疑惑地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   李樯走的官道,他被叔父发配至此,正要去上任,一路憋闷,眼前却突然钻出一个乐子,不由驻足看了看。   居然有一个人在猪圈里打滚,滚得浑身是泥,狼狈得不得了,真是个脏玩意儿。   李樯从未见过人和猪打架,饶有兴味地驻足托腮看了一会儿,直到看那人像是要输的模样,才派手下去帮忙。   只是那滚得浑身是泥的人猛一抬头,却让李樯脑袋里轰然一声,僵在当场。   那张溅了污泥的脸依旧挡不住雪白的玉色,粹亮的双眸更不会叫人认错……   傅胜玉!   那个脏玩意儿竟然是傅胜玉!   李樯怔了一息,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蹲下.身盯着眼前的泥人打量。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可他一眼便认出来。   李樯一把抓住胜玉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拽,好像要看得更仔细些,约是紧张,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   胜玉吓了一跳,眼睛看看这人,又看看他的手——自己身上全是泥,把他的手弄脏了。   他显然金尊玉贵,周围的属下争先恐后搬来脚踏子,唯恐泥污沾染他的鞋。   “这位,公子……”胜玉迟疑着开口,却立刻就被打断。   “傅胜玉。”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不记得我了?”   胜玉浑身一僵,听到后一句话,才又抬头仔细去看他。   剑眉星目,昭昭少年,光彩照人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熟悉的。   胜玉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李樯。”   这个名字念出来,胜玉脑中有些嗡嗡作响,仿佛一段被深埋的时光和记忆也随之被挖了出来。   手臂上拽着的力道松了些许,李樯的面色也显然柔和了许多。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胜玉下意识地缩了缩,她自己最爱干净,也最讨厌肮脏的东西,可她现在就是最脏最臭的。   李樯叹了口气,用指背帮胜玉拭去眼睫上的泥污,免得掉进眼睛里面去。   他倒没有一丝嫌弃,那声叹气更像是埋怨,埋怨她把自己弄成这个境地。   胜玉刚一动,手臂又被拽了回去,比方才跟李樯还靠得近些。   “好了,”李樯安抚道,“你先打理干净。”   胜玉用力摇头,她还没忘自己的处境:“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走了。”   “去哪儿?”李樯皱眉,随即想到什么,又松开,“那你就跟着我。等你弄干净了,再告诉我是谁欺负你。”   李樯说着,拉着胜玉把她塞进一架马车,跟手下人说了几句什么,马车辘辘启动,离开了满是泥泞的河边去客栈。   胜玉坐在马车里,一阵荒唐,一阵茫然。   今日她被卖进朱府,又滚在泥潭里与猪为伍,结果遇到了幼时故交。   李樯救了她,这是她天大的好运,可之后她该怎么办?   惹恼了乡绅,她在岭坡村要怎么待。   胜玉脑中纷乱芜杂,不由得朝外边伴着马车骑行的李樯看了一眼。   李樯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下一瞬便转过头来,与她对视,又提起嘴角温和地笑笑,带着安抚与包容。   胜玉已不知自己神色如何,有几分慌乱地放了车帘缩回来。   车窗外,李樯眸色深沉。   他无意经过,却叫他撞见了傅胜玉。   这破地方也因此变得不再那么无趣。   傅胜玉,傅胜玉……   她定不知道,他执念深深,以往那些画面在他心中从未模糊半分。   既然遇见了,便要好好叙叙旧才是。   直到客栈的小二送来热水,胜玉长出一口气,钻进桶中,将自己清洗干净。   淹没在热水里,胜玉想起朱老爷,又想起那个郭老太,心中既是恨,又是怕。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可实在与蝼蚁也无甚区别,郭老太一句话就能把她卖了,上天下地都无处可告,很轻易就被吃得只剩骨头。现下她是逃出来了,可郭老太会放过她吗?她就像一个逃犯,随时可能被朱家再捉回去,只要在这雨灵乡的地界上,她就无处可逃。   方才在猪圈里的狼狈和恐惧这会儿涌上来,激得胜玉浑身直打颤。   胜玉搂紧自己,背靠着木桶,手心一下一下地在自己肩背上轻轻拍着,就像是有人在守着她,安慰着她一般。   “不慌,不慌,一定能有办法的……”胜玉轻声地对自己嘟嘟囔囔,双目茫然地盯着水面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出神。   整整洗了五遍,胜玉才终于觉得干净了,爬出木桶,刚顿了顿,就立刻看到屏风外放着一叠整齐的衣裙。   看来是方才小二送热水时留下的。   崭新的,只有可能是李樯嘱咐人准备了放在这儿。   胜玉将湿哒哒的长发捋到背后,拎起襦裙看了看,眉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又飞快地消失。   她自己无权无势,只是贱民一个,想要对付朱家和郭老太,只能借力打力。   至于这个力——   胜玉拉开门,就见李樯居然抱着剑靠着墙,守在门外。   看见胜玉出来,李樯双眼微亮,嘴角弯起一个笑,本就俊朗的面容更加流光溢彩,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合身吗?”   合身自然是合身的,胜玉身形清瘦,肩薄颈长,再简单的衣饰也能穿得好看,在她身上,寻常的皱褶也像是恰到好处,如同仙女的衣履一般。   素白的衣带勒住细细的腰,衣裳宽大,但也能看出腰线到腿的线条很漂亮,若隐若现的手腕和耳垂白得像上好的玉石。   许久不见,这份陌生带来的冲击感则更甚,如同隐秘的山洞,引人探究。 第2章   ◎看一杯花茶也是这样多情◎   他笑得好看,胜玉也跟着勉强扯了扯嘴角,点点头:“嗯。”   大约是觉得对救命恩人太过冷淡,于是又补了句:“谢谢。”   李樯这回轻轻地笑出声,那笑声像是小鼓,低沉又动人:“这也值得你谢我?真是不像你。傅胜玉……”   胜玉出声打断了他:“别这么叫我了。”   说完胜玉停顿一息,才喃喃道,“世上已无傅家,我也被陛下褫夺了姓氏,从许多年前就只叫胜玉。”   李樯一阵沉默。   胜玉并没有抬头看他,也并不好奇李樯此时的神情。   她见过太多太多了,状似怜惜的,惋叹的,幸灾乐祸的,兴奋想探询更多的……各种各样的面目,各种各样的神情,她都早已看过。   并不差李樯这一个。   过了许久,胜玉感觉头顶一暖,是李樯抬手在她头顶碰了碰,似是安慰,只轻轻触到发丝便立刻收了回去,亲昵却不失君子端方。   “好,胜玉。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胜玉捏了捏手上的干布,将干布盖到头发上去继续擦拭,着意揉了揉刚刚被碰过的那个地方,趁机抬眼觑了觑李樯。   这句话听着有些怪怪的,她跟李樯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   李樯忽然在此时又笑了一声。   胜玉抬眸看他。   这人怎的这般高兴。   李樯赶紧摆摆手,再握成拳抵在唇畔,“抱歉,我只是又想起来,你方才滚来滚去,真像只……猪崽。”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胜玉拧着头发的手不由得使力,闷闷的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而过。   李樯迎上她的目光,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于是试图收敛。   可惜他最后也没收住,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你以前可厉害得很,当着夫子的面也敢爬树捉鸟,学堂里的学子哪个没被你揍过?今日看你吃瘪,确实有几分趣味。”   提起以前那些混账事,胜玉有些讪讪。   毕竟小时候她惹的人多了去了,每天到夫子到爹爹跟前告状的人络绎不绝,李樯也被她揍过,也曾是告状的苦主之一。只是她从未赔礼道歉,惹完一次下次还敢惹,许多人因此恨她怕她。   李樯今日救她,实在是以德报怨,胜玉越发心虚,不断向他投去偷觑的目光,这一看,却有些愣。   李樯正直直盯着她,一眨不眨,形状优美的双眸中似是漾着温暖的情意,像是湖泊,一半波光粼粼引人向往,一半在云影下深不可测拽人沉溺。   胜玉愣了下,垂下眼睫避开。   李樯这人家世优渥,自幼便好似那浑身上下镶满宝石的孔雀,一颦一笑皆是风流潇洒,好似恨不得把全天下人都迷倒一般,因此这含情脉脉的眼神,应当只是他习惯使然,与她并无干系。   李樯又一本正经道:“从前不爱拘在学堂里,可这些年在外面以命搏命,再想起当年在学堂中的事,才觉得唯独那段日子珍贵有趣。”   “以命搏命?”胜玉不想和他追忆往昔,顺势转了个话题。   李樯唇角轻微地勾了勾:“你从不联络我,自然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做什么。”   他语气似是含着嗔怪,那点情绪仿佛看不见的小钩子,勾着人。胜玉又打了个抖,呵呵笑两声没有接话。   李樯自顾自地道:“我去过大罗,金支,淮下,旌州,打了数不清的仗,现在被派到金吾郡来做郡守。”   郡守,是金吾郡最大的官,而那个朱老爷横行霸道的雨灵乡,也不过才是金吾郡里的一小块指甲盖而已。   胜玉听在耳中不由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   李樯只比她大一岁,今年也才十八,可他已经游历过那么多地方,身披荣光,而她这么些年什么正经事也没做,连活着都已经要费心竭力地钻营,更何谈其它。比起李樯而言,她显然是一身尘灰。   胜玉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就像这几年的每一个日夜一样,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了。可是站在李樯面前,听他风轻云淡地说着于他而言极寻常的事,胜玉心中还是蹭的一下钻出密密麻麻的艳羡和自卑,压得她有些呼吸困难。   好在李樯似是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这些,转而道:“总之无趣。今日碰见你,才叫我有几分欢喜。”   他说完,隔着衣袖拉起胜玉的手腕,把她推进另一间客房里:“你饿了吧?坐下吃点。”   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茶具、桂花酒、水乡特有的各色鲜花饼,胜玉和他隔桌对坐,目光忍不住落到那些点心上。   她馋得口舌生津,这些吃食,她已经很久没碰过了。   李樯微微垂眸,长睫轻扫,将对面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再落回自己面前的茶杯上。   茶也是花茶,比起炒茶少了几分咸腻,比起浓茶又多了几分清香,柔软馥郁的气息团成团地往鼻子前钻,颇讨人喜欢,就是不爱茶的小孩子也不会拒绝花茶。   李樯捻着茶杯,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不知想到什么,不知不觉间笑容满面。   胜玉手里的饼子已经吃了一半,脸颊里塞得鼓鼓囊囊,使劲嚼着,见到李樯盯着一杯茶看得专注,笑容甜腻得仿佛见了商纣王见了女娲像,眸光流转缠绵多情,不由得有些吃惊。   正在此时,李樯抬眸看着胜玉,又是那般流水脉脉的眸光,轻轻道:“你还记得么,那年我们一起在贺府。”   贺府?哪个贺府。   胜玉老实地摇摇头。   李樯闻言叹息一声,似乎很是惋惜。胜玉有些怕惹恼他,好在他倒也没有变脸,只是自己嘀咕了句:“算了,慢慢来吧。”   胜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想,不愧是当年闻名京城的公子李樯,头发缝指甲盖儿都泛着风流,就连看一杯花茶也是这样多情,看草看人,看天地万物都是如此,叫人忍不住小鹿乱撞,泥足深陷。   不过,李樯天生风华,迷人而不自知,而且他在生人面前冷漠无度,只有亲近之人才可窥见他的神光,这一点更叫人容易如痴如醉,总想成为他眼中最特别的那一个,殊不知他看待谁都是如此,正如那双天生的桃花眼一般。   胜玉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更何况她本就是个心大的,再经过这些年的磋磨,早把那些没用的情丝嚼吧吃了,更不会觉得羞涩。   填饱肚子,胜玉拍拍手上的饼屑,李樯很快递过来一张手帕。   胜玉顿了顿,抬眸看他,李樯俊朗如青山的眉眼蒙着云雾,柔和道:“新的,你拿着。”   那手帕布料简单,并非什么昂贵上品,李樯身份尊贵,留着这手帕也用不上,胜玉干脆接过来,一边擦着指尖,一边道谢。   “说了不用谢我。”李樯往后一靠,眉眼间的云雾慵懒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蒙昧不定的暮霭,“你家当年……遭难,我没帮上忙,一直遗憾至今。如今有缘重逢,我想尽尽同窗之谊,现在我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你还不必言谢。”   他说得恳切,胜玉默然听着,也不知道信了几分,但先前按捺下去的那番心思又活络起来。   没办法,人被逼到绝路上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脸面清高,她想活下去,哪怕是要利用旧时同窗,也无可奈何。   “说起同窗。”李樯黝黑的眼眸抬起,直直地注视着她,“燕怀君他们几个,也不知现在在哪儿?”   问这话时,李樯声音不自觉低沉,仿佛暗藏什么玄机。   胜玉坐着没说话,等了一会儿,发现李樯也不说话,才讶异道:“你难道是在问我吗?我离开京城后,就再也没有过问别人的消息,但他们是王公贵爵,日子总不会差。你想知道这些,是易如反掌,何须问别人呢?”   胜玉疑惑地看他一眼。   李樯双眼微眯,不知为何似乎很是愉悦,修长十指交叉,搭着两旁扶手抵在下巴上,朗然笑道:“没错,只是闲聊罢了,他们也没什么好提起的。”   “那还是说你罢。这些年你去了哪儿,怎么会在雨灵乡?”李樯靠近前来,沉声问。   胜玉呼出一口气,心道还好李樯没有直接问,你怎么会在猪圈里。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自己这几年逃难似的经历大略说了说。   傅家灭门后,她虽被赦免了死罪,但京城还是待不下去。   她独自一人辗转了许多地方,这其中的苦涩复杂就不值得向李樯赘述,总之最后胜玉到了偏僻的雨灵乡,对旁人假称自己是大宅院里被赶出来的丫鬟,在岭坡村里讨生活,到现在也算是定居了两年半。   原先还好,她仗着年纪小,旁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到处乱蹿也没人管她,最多只是招来嫌弃。   可如今她已经十七岁,完全长开了,如同花苞盛放。她自幼漂亮,后来吃了许多苦,外貌上也没有一点缺损。   可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和一个小女孩的漂亮是完全不一样的,对她而言,是不合时宜的。   渐渐地,多了许多麻烦,她才真正意识到一个女子在这世上独自生活的艰难。   因胜玉独自个儿住着,邻里之间斤斤计较、欺负人的事数不胜数也就罢了,要命的是招来一些地痞流氓,知道她家中没有男人,便想着法儿地纠缠,钻着空子想找机会将她错扁揉圆。   除此外,雨灵乡还有个郭老太,娘家似乎与县衙有些牵连,借着这个背景在雨灵乡呼风唤雨,平日最爱做媒。   胜玉刚满十六那天就被她找上门来,一年里间断给她说了好几回亲。胜玉从没想过成亲这回事,自然不理她,但是前段时间的夜里,那几个地痞吃醉了酒,竟打破篱笆翻进胜玉的屋里来,胜玉梦中惊醒,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红砖头砸破了其中一个的脑袋,才把他们逼退。   那之后胜玉也是被吓得够呛,再不敢耽搁,终究还是性命要紧,找个寻常人家去做媳妇受气,也好过孤零零地被几个地痞磋磨死。   胜玉才终于松口,同郭老太答应了一门亲事,是说给一个郎中的。胜玉把户籍册拿给郭老太去相八字,想赶紧快快出嫁,结果哪里想得到郭老太拿着她的户籍册就去换了婚书,将她卖进乡绅府中做通房,她迫不得已才那样狼狈逃出来。   至于那个什么郎中的亲事,估计也全是郭老太捏造出来骗她的。   “砰!”一声巨响。   李樯的拳头砸在了桌面上,一张好好的木桌被他一圈锤散了架。   胜玉闭了嘴,吓一跳地往后退了退,迎面对上李樯神情阴鸷,双眸中愤怒的情绪浓稠。   “地痞,郎中,乡绅?这都是些什么下等货色。”李樯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她,“胜玉,你怎么敢让自己这么轻易地被欺负?” 第3章   ◎徐徐图之更有趣味◎   见他似乎义愤填膺,胜玉心下稍定,不过并不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坐着,一副老实模样。   桌子底下却悄悄拢着双手,屏息期待李樯的反应。   心中默默,既然见不得这些腌臜,何不清理一番。   李樯正要接着说话,却忽然回过味来,眉头一展。   轻柔道:“胜玉别怕,那些惹你不快的人,我都会处理了去。”   李樯一双潋滟双眸似乎绽着波光,明明灭灭地看着胜玉,仿佛在引诱她依赖自己一般。   胜玉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睫轻轻眨动。   李樯的神情似笑非笑,托腮继续把胜玉瞅着。   胜玉分明就是故意拱他,想叫他给她撑腰,偏还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是怕欠下他更多人情?   无碍,他可以顺她的意,替她出气。   但是想不跟他发生干系,那是不可能的了。   李樯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便站起来:“我出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   胜玉有些吃惊,似是没想到他就这样要走,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蜷,神情有些紧绷:“去哪里?”   她清透双眸望了过来,里面透出一点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惶然,像是在大风雨里找到一个临时落脚处的小可怜,下意识不想让李樯离开。   李樯笑意更深,放柔了声音,微弯下腰看着她:“去办一件眼下顶重要的事。”   胜玉怅然片刻,收回目光,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李樯定然有他的公务要办,不可能一直守在这儿。   她当然想借机彻底摆脱朱府,但李樯并没有这个责任非得帮她帮到底。   脑子里嗡嗡地忙乱想了一阵,胜玉也起身道:“那我,也不打扰了。今日多谢你。”   主人家走了,她岂有留下来的道理,还是早点想别的办法要紧。   李樯收了笑意,微微皱眉,长腿往前迈一步,伸手在胜玉肩上一碰,就把打算站起来的胜玉按了回去。   “我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儿等我,绝对不超过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嗯?”   他们隔的距离近,李樯漆黑的眼眸几乎能倒映在胜玉的双眸里,带上了几分焦急的情绪,更显诚挚。   胜玉稍稍犹豫,最终还是点点头。   李樯像是得了什么承诺,喜得一弯唇,转身旋风般地出了门。   到客栈楼下取过一匹快马,李樯疾驰而去,一路高扬马鞭,下马后都是用跑的。   衙门的人早听说来了一尊真神,却不想这么快便能亲眼见到人,还是这般急吼吼的姿态,哪里敢耽误他的事,自然是怎么说怎么办,一路喊着“大人”,恨不得跪着送他出门。   李樯看也不看他们,又快步离开翻身上马原路赶回。   回到客栈时,果真没过半个时辰,甚至只过一炷香多一点。   李樯跑上楼,脚步声蹬蹬的,又快又稳,听得胜玉心腔也跟着跳了几下,忍不住抬头看向门口。   唰的一声,厢房门拉开,李樯身姿颀长,指间闲散恣意地转着一串令牌,步伐落拓。   李樯见胜玉还乖乖坐在桌前,正眼巴巴望着他,李樯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几步走过来撩袍坐下,将令牌一按,另一手握着的文书也放在了桌上。   “还给你。收好,下回可不能再这样轻易地给出去了。”李樯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嘱咐了一句。   那文书竟是胜玉的户籍册,还有官府出具的签章说明,指明胜玉与朱府的婚约乃是受人胁迫,并未走完流程,婚书作废。   她又自由了,不仅如此,连履历都是干干净净的,仿佛那场厄运从未发生过。   胜玉心神猛地一松,如绷紧的细弦,放松之后反而轻轻地颤动。   李樯说的最紧要的事,原来不是公务,是这个?   胜玉捏紧自己重新清清白白的户籍册,心头五味杂陈,眼底一时间忍不住泛起水汽,更显温软。   她反应过来,忙将那水汽眨掉,希望李樯没看见。   她很久没在别人面前哭过,眼泪意味着示弱,意味着祈求,将自己的性命与别人的垂怜挂钩。   她不能靠别人的垂怜过活。   胜玉站起身,对着李樯恭谨地一鞠躬,她从小浸润的这些礼仪没有丢失半分,一旦认真起来,一举一动之间皆是风骨。   李樯受了她的礼,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看着乌发后露出的一段洁白颈项,李樯拿起一杯凉了的花茶解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总觉得违和。   胜玉身上的衣裙是在雨灵乡的铺子里随便买的,一点也不衬她。   她分明生来是最娇贵的傅家千金,采天边的云絮来装点裙摆也不过分,如今却沦落这番境地。   说来也奇怪,与胜玉重逢之前,李樯也曾在闲暇间隙想起过她,想她现在在做什么,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李樯是希望她按照记忆中的模样长大,明眸善睐,星光覆身,但他也知道,当年傅家遭难上下几百人口殒命,只剩下傅胜玉一个人,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过得很好的,所以李樯也想过她灰头土脸、被折磨得低声下气的样子。   可真正见到胜玉,李樯才明白过来,之前的想象都算不了数,她不再清高,却也并不灰暗,她虽困在污泥中,却还是美得惊人,那溅上的泥点反而成了装饰,使她显得更执拗,更洁白,更无暇。   这让李樯产生了一种惊喜和期待,脊背里蹿起一股子兴奋。   他和傅胜玉自幼相识,小时候的傅胜玉就像一块瑰宝,他在自己都懵懂不知情的时候便惦念过,错失过,如今撞见,就像是天上落下来一件宝物砸在他怀里,细看发现竟是小时候在梦中短暂见过的神仙法器,兴奋之下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把玩才好。   李樯收紧五指,将手中的茶杯握得不留一丝缝隙,垂眼看着那花茶,将眸底深处的神色掩去。   方才他问起当年在贺府的事,很可惜胜玉并没想起来。   那年他们年纪也还小,夫子放了假,他被兄长抓去贺府一同做客,本来满心不甘,结果却发现贺家还请了傅胜玉,登时所有不甘的心思烟消云散。   从看见傅胜玉开始,李樯就忍不住目光追着她,看她像个雪团子一般昂着小下巴从门口走进来,小手被娘亲牵着,在花圃后面乖乖地站了会儿,等娘亲跟熟识的人说完话,才带着她入席。   李樯早已等得有些焦急,但看着她慢慢走近,竟然是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最后甚至就坐在了他旁边,李樯的不耐烦又瞬间消失,脸也微微红起来。   傅夫人把傅胜玉放在座位上,转眸看见李樯,还笑吟吟地叫了他一声小世子,叮嘱他们两个好好玩,李樯的脸似乎烧得更厉害。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酝酿许久,才从小兜里拿出珍藏的玩具递过去,邀请傅胜玉一起玩。   李樯心里有几分高兴。   在书院里,傅胜玉身边拥挤得很,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她,他每次都不屑于挤进去,可其实,有时候也想跟傅胜玉近一点。   现在傅胜玉只坐在他旁边,他可以跟傅胜玉私下里多说几句话。   不过傅胜玉只瞥了他一眼,就根本不理睬他,甚至连他手上的玩具都看也不看,像个精雕细琢的小玉人似的端端正正坐在那儿,目光只在场中找娘亲。   李樯喊了她几遍,她都像没长耳朵一般,李樯一气之下把那个玩具丢进了傅胜玉的茶杯里,想要吓她一跳,稍作惩罚。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只黑木雕的蚂蚁栩栩如生,傅胜玉把花茶喝了一半,才猛然看见花瓣底下有一只大蚂蚁,当时就吓哭了,玉牌似的小脸上滚下颗颗琉璃泪珠,鼻尖哭得红红的。   李樯看着她哭,便忘了得意,反而有些后悔,拿出手帕就想走过去给她擦眼泪。但是傅夫人已经抢先一步,大步过来将傅胜玉护在了怀里,一边轻拍一边哄,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给傅胜玉上茶的小厮年纪很小,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被押过来跪着等着傅夫人处置。他知道自己无意搅扰了贵人,吓得浑身打颤。   李樯皱眉看着那小厮,眼神中也有些恼怒。他当然知道不干这小厮的事,但是既然傅胜玉哭了,他不想让傅胜玉讨厌自己,就只能把这小厮当做自己的化身,让这小厮代他受过,之后再行补偿。   可是傅胜玉趴在傅夫人肩上哭了一会儿,哭过劲了,就抬起脸来,泪水浸过的琥珀眼珠越发透亮润泽,还有一颗泪珠坠在尖尖的小下巴上,她抬起手背抹去,带着些鼻音对那小厮说:“花茶很香,是蚁虫自己忍不住爬进去,与你无关。”   一句话,轻飘飘就赦免了那小厮的过错,还维护了主人家的面子,顺便夸了他家的茶香。   小厮感激涕零,还在不断磕头对傅胜玉道谢,傅胜玉却也不理他了,蹙着小眉毛,仔细地回忆:“我喝了,蚂蚁的洗澡水……”说到一半又崩溃起来,把脸唰的一下埋到傅夫人颈窝里,汪汪又哭一通。   那只木蚂蚁后来被李樯藏起来带了回去,现在大约还收在府里的哪个匣子里。   李樯盯着茶杯,微微晃荡的水纹似乎能映出傅胜玉当年那冰雕玉琢、又娇贵又出尘的小模样。   再想到方才胜玉在自己眼前弯下去的那截细腰,李樯喉间发痒。   不急。他轻咳一声,又抿了抿茶水。人已经在这儿了,自然是徐徐图之更有趣味。 第4章   ◎心口莫名发烫◎   李樯放下茶杯,恣意起身,朝胜玉伸手,略略一扶。   挑眉道:“我受了你这一礼,就算你报答过我了,往后可别再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瘆得慌。”   说着,他还刻意摸了摸手臂,做出受不了的模样来。   胜玉微怔,她方才确实在想,李樯这样热心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要怎么报答。   可是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还报给李樯的,毕竟她两手空空,而李樯覆掌可唤风雨。   而李樯先猜到她的心思,甚至不要她再道谢。   胜玉心中隐隐不安定,她虽然耍过小手段,但那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可从没有占过别人这么大的便宜,天上掉的大馅饼,她不敢吃,只怕一不留神要被毒死。   胜玉想说什么,就已经被李樯堵了回去。   “好了,你就在这儿歇下,我的房间就在另一条走廊上。”   胜玉这下来不及纠结先前报答不报答的事了,连忙说:“不,我不在这儿住,我得回去。”   她有屋子,虽然破旧些,但也没必要住在别人花钱的客栈里。   李樯闻言蹙了蹙眉,不过也没说什么,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行吧。你住在哪儿?”   他好奇道:“我送你回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胜玉顿了顿,还是摇摇头:“我那里太远,来来回回耽误时间,又太简陋,没什么可看的,你还是不要去了。”   李樯暗中咬了咬牙。   这胜玉,方才还湿答答地瞅着他,离不开他的样子,看得他心尖发软,现在就恨不得立即把他甩到一旁。   看了她这样子,方才李樯还念着的“徐徐图之”立刻就想不算数,急躁起来,想使些强硬手段才好。   心中这样想着,李樯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依旧是弯了弯唇,如朗夜金钩:“你不愿意,那就不勉强了。”   胜玉呆了呆,试图解释:“不是,是那山路不好走,也确实没什么意思,你不必费这个事……”   她语调真诚,清润的嗓音带着软和的甜意,的的确确是在为了对方体贴考虑。   只不过,她并不知道,李樯不需要她这份体贴,反而只当她是在装傻推拒。   胜玉无辜地垂下眼,因她察觉到李樯不大高兴,便渐渐声音也低下来,止住话头。   过了半晌,李樯总算不再追究,旋身走在前头:“罢了,不让我送你回去,送你下楼总可以吧。”   胜玉只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两人走到客栈庭前,这间客栈开在繁华地方,临街人流如织,各个都往自己的地方奔去。   胜玉深吸一口气,先前她不大敢出门,是因为害怕朱府再来捉她,但现在她婚书作废,朱府名不正言不顺,想必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李樯抬眸看了看天色,快要黑了。   胜玉一个人走夜路,定然不安全。这回李樯是真心想送胜玉回去,可想到方才胜玉拒绝他的话,李樯便没有张嘴,眸光有些冷漠,扭头看向另一边。   几个路过的少女手挽着手,脚步飞快,脑袋都凑在一处,讨论着什么,声音从李樯和胜玉面前飞过,漏下几个字,其中就有“花月宴”、“热闹”之类的词。   李樯冷着脸想了一晌,问胜玉:“花月宴是什么?”   胜玉殷勤答道:“是雨灵乡的节庆,办在夏夜最繁盛的时候,不管是大商铺还是小摊贩,都会一直开放到子时,如流水宴一般,所以得名。”   “哪天?”   “三日后。”   李樯说话时,一直扭脸看着别处,此时停了一停,哼道:“三日后,你到这里来,陪我过这个节。”   胜玉知道自己先前惹恼了他,虽然还没想明白他是为何恼怒,但下意识不想让他更加不高兴。   便点点头,见他不看自己,又“嗯”了一声。   李樯心中总算舒坦了些。   脸也扭了回来,朝着胜玉,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快回去吧。”   胜玉知道时辰不早了,不好再耽搁,就匆匆跟李樯又告了一次别,快步挤进了人流里。   走出挺远,胜玉忽然想起回头看了一眼,李樯还站在庭前阶上,看那人形模糊的样子,似乎还在瞧着她这边。   胜玉顺着长街的方向,没有先往岭坡村走。   而是去了书市,在里面找到一间书铺。   她没有别的本事,唯独一手字写得还算漂亮,就只能靠这个挣点钱买些吃穿,每月帮书铺掌柜抄书,偶尔还接一接替人写书信的活,每月中结一次账。   今日她本就是要来书铺领钱,结果被逮住捉去了朱府,才有后面那场无妄之灾。   如今灾厄过去,她又回到了寻常的生活,好似没有任何变化,可她心口莫名发烫,跳得也有些快,像是患风寒前兆。   ——可别当真是风寒?   她没有钱,病不起的。   胜玉悚然一惊,再没心思想其它的,脚步更快了些。   胜玉走到柜台前,那书柜很高,她站在后面,只能露出半个脑袋,两只清透的眼。   “掌柜的安好,我来领钱。”   正忙着点数的掌柜闻声抬头,看见她便奇道:“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一边说着一边提了个钱袋给她,另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拎起来还有点沉。   “喏,这是你的工钱,还有柚子皮。”   书铺掌柜的岳丈开了间药铺,胜玉每月从工钱中划出二成跟掌柜换柚子皮,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胜玉点了点数,数量都对,便扒着柜台跟掌柜道谢。   掌柜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她走,像赶走一只乞食的猫。   他并非刻意冷漠,只是这姑娘长得太俊俏,若是让她留得久些,或多说几句话,被娘子瞧见,又有一阵鸡飞狗跳的难听叫骂。   胜玉也不在意,装好新赚来的铜板,瘦瘦的身影贴着墙根溜出去,在街角买了一根热腾腾的甜玉米,边走边吃。   等到玉米吃完,胜玉恰好走到了河谷边,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座连在一起的排屋,在一处破旧简陋的木门上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里边儿是个女子,长发枯黄,容貌虽然清秀,但没什么血色,显得暗淡。   “颖儿姐。”胜玉喊了一声,将那一大袋晒干的柚子皮递给她。   女子名叫陈颖儿,胜玉初到雨灵乡的时候,被她收留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慢慢好起来,自己寻了住处。   陈颖儿看了看胜玉,因为脸颊枯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看人的时候也仿佛目光冷冰冰的,衬着褴褛衣裙和昏昧天光,像是鬼魅一般。   她接过布袋,一句话没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门后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胜玉习以为常,继续沿着河谷往住处走。   陈颖儿性情冷漠,但并不是坏人。   当初胜玉被水淹得浇透,整个人几乎半死不活,没有人理睬她,只有陈颖儿蹲在旁边看了她半晌后,把她捡回了自己家中,也是这样整天一声不吭,时而独自哼唱水乡的歌谣,仿佛胜玉全不存在一般,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却会与胜玉分食。   巧的是,过了好些时日后,胜玉才发现,陈颖儿的经历竟然与她有几分相似。   陈颖儿原先家中颇为殷实,可刚嫁了情郎做了新娘,亲爹就沾上了赌瘾,将家产全部败光,妻离子散,全部死于非命,可信的长辈之中只剩一个姨母,还不知所踪。   夫家也即刻变了脸,狎妓赌博,整日把她困在家中打骂,打坏了一只眼睛,打出了一身病,陈颖儿终于逃了出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行止怪异,像是有几分阴森,又整日吁咳不止,周围人都叫她痨鬼,怕她避她,倒也是另一种相安无事。   胜玉不怕陈颖儿,但胜玉也摸不准她的喜恶。胜玉至今不知为何陈颖儿会收留她,也不知道为何陈颖儿后来又把她赶走。   那时胜玉在陈颖儿家养好身子,又找到了赚钱的路子,有一天忽然惹得陈颖儿厌烦,拿着木棍打她出门,因此不得不在河谷另一头另寻一处住。   陈颖儿话极少,连胜玉都没和她聊过几回,只是勉强从她的只言片语和她爱唱的小调中拼凑出她的身世而已。   且陈颖儿并不亲近她,自从把胜玉赶走之后,陈颖儿待她与待生人无异。   胜玉买不起药,只每每领了工钱,换一大袋柚子皮给她润肺止咳,若是一个月过完还有结余,就再把剩下的钱拿去买些衣裳棉被给她,也算是相依为命。   胜玉在雨灵乡住了这几年,没有任何可亲近的人,唯一一个还算有些羁绊的,便是陈颖儿,可她们也从来没什么交流。   有时天黑下来,或者将要落雨而未落之际,也会有一种突然冲上心头的孤独。   将将赶在彻底天黑之前回了自己的茅草屋,胜玉把剩下的两吊钱和户籍册都仔细收好,快速洗漱了一遍,赶紧吹灭煤油灯,蜷在床上。   她的屋子很小,躺在床上便能看见窗外的夜空,今夜星子明亮闪烁,是个晴夜。   今日算是死里逃生,往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若是再有,又该怎么过?   就这么庸庸碌碌地活着,有一日算一日,能活到什么时候?   胜玉胸腔里的心飞快地跳三下,又缓缓地跳两下,咚咚地起落。   察觉到危险,胜玉赶紧闭上眼,打散心中的念头。   她从不许自己想这些事,因为她穷得叮光,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像她这样的人,不配有余裕去伤感,或是去想什么明天未来,这些东西,富人想想是消遣,穷人想想会疯掉。    第5章   ◎当年的小公子骄矜漂亮◎   只要能活着,不管昨日经历了什么苦难,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胜玉就已浑不放在心上。   每天睁眼就只剩一个念头,挣铜板。   胜玉醒来便爬起来抄书,馒头拿在左手,时不时咬一口,虽然已经小心翼翼,但翻动书页时,还是沾了些墨迹上去。   胜玉看一眼,面不改色地把蹭黑了的那一块吃掉。   她爱洁,不过书墨本身就不脏,更何况,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一丁点也不能浪费。   抄了几页纸,屋外一直时不时有吵闹的脚步声经过,似乎有人急匆匆地下山,胜玉抬起脖子甩甩手腕,瞥见几个孩子舞着木棍跑过去,便起身出门喊住他们。   胜玉拉过来一个,低声问:“今日镇上有什么事?”   那个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玩得正疯,被胜玉捉住不乐意,拿起木棍作势要拍她,恐吓:“干嘛,不知道!”   胜玉不理睬,接着问:“沈牛儿她们为什么都下山去了,去做什么?”   这下男孩听懂了,嘟囔道:“做工呗,你咋不去?王婆还在村口招人,半天就有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比她一个月抄书挣的还多。   胜玉塞给他一块糖饼,拉上门快步下山。   村口果然聚了许多人,胜玉趁机混进人群里,王婆在前头挑挑拣拣。   “你个好吃懒做鬼也敢来,滚滚滚。”一个满头乱发的汉子被挤了出来。   “哦唷,这个不行,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出去出去。”一个青色布裙的姑娘也被推在了路边,哭闹起来,她就只偷拿了那一回,赌咒发誓绝不再犯,却没人理她,一点情面也没有通融。   看来这果然是个大生意,胜玉心里更安定了些,排到她的时候,胜玉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不过王婆只上下扫了她两眼,就放她过去。   胜玉忍不住欣喜雀跃,好似已经看到二两银子飞到了自己手里。   她左右看了看,悄声问旁边同样入选的一个姑娘:“姐姐,这是做什么去?”   “你不知道?”那姑娘嗓门大,一开口把胜玉吓了一跳,生怕被王婆发现她浑水摸鱼,把她赶走。   好在没有,那姑娘继续说:“镇上的大鳖新办了个宅子明个儿就要住,喊人去洒扫。”   大鳖是雨灵乡的土话,指有钱人,或当官的。这活通常是肥差,若不是那院子太大又要得急,不得不挑选这许多人,也轮不到他们去。   胜玉点了点头,等人到齐了,就跟着队伍走。   一路上王婆都在训话,叫他们老实勤恳,该扫干净的不能留一粒灰尘,否则就不要想拿工钱。大多数人都缩着脖子老实答应,毕竟在他们眼中,半天工就能挣这么多,几乎是笔天降的横财,没人敢不尊敬。   到了地方,王婆给每个人都发了块牌子,等收工验账,就凭这个兑钱。   胜玉绕着这个宅子打量了一圈,位置很好,地盘也大,视野很不错,屋后连着山水,一片片的针叶林簇拥着山峦,山顶处有些凹陷,像一个天然的大香炉,云絮则像是飘起的香烟,很适宜造景建园林。   不过这些都不是胜玉该想的,她很快收回目光低下头,握紧扫帚仔细地洒扫。   每个人都分了一块地方,各负其责。这处宅子荒废已久,地砖缝隙里长满了杂草,胜玉正蹲在地上拔草,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能不能,和我换一个地方啊。”胜玉扭头,就见一个扎着花苞髻的女子站在她身后,冲她笑得很和善。   为何要换?胜玉疑惑。   院外响起人声。   脚步声渐近,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月白长衫的贵公子进来,那公子身形疏朗,眉眼惊鸿,唇边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倦懒,好似悠哉睥睨人间的仙鹤降世。   胜玉收回目光,怔了一息。   原来这里是李樯买的宅子。   再看那花苞髻姑娘通红的面颊,胜玉便悟了。   眼看着那群人目不斜视地经过、走远,最终消失在院内,花苞髻急了:“哎呀,快跟我换!”   胜玉摇摇头:“不换。”   “你!”许是少被拒绝,花苞髻跺了跺脚,又勉强耐着性子哄,“我那儿的活轻便多了,给你占便宜,你不要?你跟我换,我那份工钱给你一半。”   “那好。”胜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   花苞髻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快就同意,不由得反倒有些迟疑起来,甚至在心里悄悄衡量,是进去在那贵公子面前露个脸划算,还是这半份工钱划算。   不过胜玉不容她反悔,快步走出了院外,爬上梯子去修葺房顶。   这份活果然轻松许多,树荫下还有凉风徐徐吹来,不用顶着日头出汗。   乌金渐沉,也不知怎的,验收的人迟迟不来。这边离其它地方都远,听不到消息,跟胜玉一起的大哥便说:“我去问问怎么个回事,你在这儿等着,发钱的人要是来了,记得有我的一份!”   胜玉拉了拉包着脸的布巾,点点头。   等大哥走了,就真的只剩胜玉一人,她虽然也等得有些焦躁,但是不敢乱走,生怕领不到钱。   便在瓦墙上坐着乘凉,墙边榆树开了一树□□花,几只白蝶悠悠飞来,胜玉伸出指尖去接,白蝶绕着她的指尖一圈,停了会儿后又飞走。   墙下响起脚步声,似乎有人靠近。   胜玉虽是背对着,却心有所感,收回手越发拘谨地坐在原处不动,拉紧自己脸上的布巾。   那脚步声本要经过,却在将将离开时停了停。   然后退回来,又走到墙边,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有两道目光落在胜玉背上。   胜玉屏息,在心里许愿让他快走,他倒是走了,只不过是穿过月门,绕到了墙的另一侧,往胜玉的正脸那一面走。   胜玉踩在青瓦上的鞋尖悄悄抵了抵,不动声色地转动自己身体,想要换一个方向坐。   “傅胜玉!”底下响起叫她名字的声音。   胜玉闭了闭眼,放弃转动方向的动作,无奈解下面巾,看向站在墙边的李樯。   李樯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指了指她,气笑:“你,躲着我?”   “没有。”胜玉呐呐解释。   她也说不上是刻意躲着李樯,但她原本就欠着李樯人情,昨日分别时似乎还惹得对方有些不悦,今日她就上门来赚李樯的银子……这事儿怎么想都有些尴尬,便干脆不与李樯打照面最好。   但是被李樯当场捉住,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樯看到她手边木桶和刷板,就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也没说别的,朝她招了招手:“下来。”   胜玉看着他,慢吞吞往墙边梯子的方向挪。   李樯就站在梯子底下,还一手向她伸着,像是呼唤,也像是伸手要来接住她。   胜玉不知怎的,突地想起另一个画面,原来这并非是她与李樯第一次在墙头墙边相望。   当年她与李樯的交集也不算深,除了在学堂中见面,傅胜玉便只偶尔在夫子布置下和李樯有过几次私下的相处,又或许在各家世叔世伯的宴会上跟李樯碰到过几次。   有一回傅胜玉在一个堂姐家里玩,不知怎么的说起同窗之中有个李樯,家里跟堂姐家离得不远。   那堂姐也认得李樯,而且好像颇为欣赏,说着说着就要去看他。   傅胜玉有些懵,告诉堂姐,现在学堂还没开学,没有人在,谁也看不到。   堂姐用指头戳她额头,说她蠢笨,学堂没开,那便偷偷去李樯家里找他。   傅胜玉才懒得走,不要去,可堂姐一把没收了她正玩着的丝竹葫芦,非要拉着她一块儿去。   两个小姑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李家府邸不走正门,偏偏扒着一扇矮墙,矮墙上开了一方小窗,透过小窗刚好能看见李樯的院子。   李樯正在里面练剑,那会儿正是大冬天,小小少年褪了外裳只着薄衫,在雪地里舞动,身形如修竹,叫傅胜玉看着都冷得发抖。   练剑没什么意思,胜玉看了一会儿就不肯看了,裹紧自己茸茸的小毛领拉着堂姐要走。   堂姐却看得津津有味,不仅不肯走,还说李樯轻易不会见生人,要耸着傅胜玉爬到墙头去,偷偷把李樯叫出来说说话,并特意叮嘱傅胜玉小心些,别惊动了李府的大人。   爬墙对傅胜玉来说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又实在拗不过堂姐缠她,便翻了个白眼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趴在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悄声喊李樯。李樯回过头来看见她,眼睛唰的瞪圆了,直往后踉跄了两步,像是看见石头上突然长了花一般,吓了一跳。   傅胜玉来不及安抚他,歪了歪脑袋,朝他招手叫他出来玩。李樯看起来整个人都僵硬着,反应却很快,立刻点点头,外裳也不套,直接大步走了出来。   走出门外,傅胜玉才看清楚他面颊烫红,正直直盯着她,傅胜玉心里简直有些可怜他,这一看就是冻病了,毕竟这么冷的天还要练剑。   傅胜玉在家养得娇,怕冷得很,把人叫出来,也没别的废话,就指了指堂姐:“楠姐姐找你。”   说完,李樯的面色好像倏然就黑了下来,双眸跟这冰天雪地一样冷。   傅胜玉不明白,也没管那么多,急急忙忙地丢下两人,转身跑回堂姐家里,抱着手炉吃糖看话本,在屋檐下窝着不知多逍遥。   结果过了没多久,堂姐也回来了,还一直在哭,进了屋子就摔了各种摆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傅胜玉听了好半天才明白,是李樯把堂姐赶回来的,好像还说了些很刻薄的话。   胜玉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小公子骄矜漂亮,性情冷漠生人勿近,如今却变得这般热情随和……让胜玉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   作者有话说:   小傅胜玉:玉玉我啊,气死谁了?    第6章   ◎在她面前如一个寻常少年◎   上梯容易下梯难,胜玉拿眼睛比了比墙与木梯的距离,疑心自己最后几步会走不稳。   便瞅了瞅李樯,垂眸道:“你让开些,或许会砸到你。”   李樯挑了挑眉,果然让开一步,胜玉这才转背过来,扶着木梯两边,小心翼翼爬下。   刚挪了两阶,梯子底部被什么东西一撞,立即摇摇晃晃起来打着转,只剩一只木脚杵在地上支撑。胜玉扒着长梯试图稳住,最后还是摔了下去,她咬牙忍着尖叫,却是摔进了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里。   胜玉没像自己想的那么重,不是“砸”到李樯身上,李樯单手便轻松托着她的模样,倒更像是她是一只毽球,轻飘飘地落在他臂弯上。   李樯身上的气息醇厚深沉,温润的浅香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冷冽锋锐,胜玉一只手撑在他肩膀上,掌下肌肉搏动,几乎有按不住的错觉。   胜玉忙站稳退开一步,以手抚平自己的衣衫。   脚下“喵”的一声,一只灰褐狸花丛她脚边蹭过去,或许正是撞歪木梯的罪魁祸首。   胜玉定了定神,想好说辞,抬头正要说话。   嘴还没张开,手腕被人一把捉了过去,放在眼前细看。   李樯皱着眉,黑湛湛的桃花眸仔细审视着胜玉手心细小的伤口,目光在每一处上都停留了好一会儿,看了好半晌才开口,带着不满:“你看你,弄成这样。”   胜玉微噎,她要为此对李樯道歉不成?   李樯拉着她,往院内走。胜玉下意识回头,像是要找人。   李樯头也不回,便猜到她动作,说道:“等会儿有客来,府里只留伺候的,其余人都叫回去了。”   胜玉暗忖,难怪方才等了那么久,也等不见人来验收,原来是都走了,落了她这一处。   胜玉被李樯拉着,一路穿过石子小径,踏上台阶,进了主屋,两人都没再提方才胜玉跌进他怀里的那事。   李樯让她坐在一扇屏风后,叫下人送伤药过来。   药刚端上来,院外便来了人。   李樯揭开药瓶的手顿了顿,把药瓶放在桌上,微微俯身对胜玉说:“你先在这儿上药,我出去见客。”   那气息就在胜玉的耳边,胜玉点点头,没有敢转动脖颈,只余光瞥见李樯的衣摆从桌边擦过离开。   胜玉舒了口气。   屏风外很快响起说话声,胜玉盯着药瓶发了会儿愣,终于还是抬起指尖,摸上瓷质润泽的瓶身。   她是要自己捡柴烧饭的人,手上这点小划痕实在不值一提,更别说上药。   这药不仅能加快愈合,更有润肌美颜的效果,随便挖一指甲盖,都不止二两银子,比胜玉金贵得多。   但她若是不涂,只怕李樯不会肯,方才李樯简直是有要亲自替她上药的架势。   胜玉垂着眼睫,趴在桌上摊开手掌,努力找着伤处,慢慢将药涂上去。   隔着一扇屏风,恭维谄媚之声不断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异香,胜玉皱了皱鼻头,继续仔细上药。   李樯不怎么开口,只偶尔“嗯、哦”两声,听起来也心不在焉,毫无诚恳可言。   而对方却丝毫也不在意,绝不让话冷下来,边说边谄笑,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几乎说满了两柱香,才总算是差不多够了,终于起身告别。   等人走了,胜玉从屏风后出来,看见地上堆满了箱子,大约是方才那人送来的见面礼。   李樯微微皱眉坐在主位上,两条长腿随意支着,霸道恣肆,不悦的神色似虎豹被沾脏了皮毛。   李樯身边站了个人,正束手跟李樯说话:“主子,这小小府尹哪来的面子?芝麻大小的官,竟也敢直接找上门来,看似献媚讨好,实则是否包藏祸心还未可知,耽误主子这些时辰……”   说着,那人见到胜玉的身影,惊怔之后立刻止住话头,似是根本没想到此处还会有旁人在。   李樯顺着他动作,目光亦落在胜玉身上,接着道:“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个郡守罢了,此人背后又有高人指点,要进这个门槛并非难事。”   见主子当着这陌生女子的面并不避忌,那人才接着道:“主子只是暂任郡守,以主子的身份,怎可能长久委屈于此,更不是人人都可攀附的。更何况,若是主子的行程谁都可打探,往后府上岂不漏成筛子一般?此人背后究竟是何人,作何居心,必须查个明白。”   李樯已站起身,朝胜玉走过来,边道:“还能是谁?北平王,宫中的十二皇子,或南宁府,总不过就是这么几个……药涂好了?我看看。”   最后一句是对胜玉说的。   胜玉摊开手,配合地在他眼前摊开。   不过也就一瞬,在李樯似乎想要握着细看时,胜玉就唰的把手收回来,脱口道:“南宁府。”   李樯怔了怔,疑惑看着胜玉。   胜玉转头,站在椅子旁边的那个下属也看着她,一脸怀疑。   胜玉对李樯解释道:“我并非胡说,来人身上带着麝香檀,你方才说的三处里,只有海南有这种香,因此我猜他是与南宁府有来往。”   胜玉没说的是,麝香檀与煎香闻着类似,她却能笃定是前者。   梁朝的香料珍贵,配香燃香都是一件雅事,达官贵人、天子近臣都常常用香,民间富户也爱靠点香来攀附风雅。   不过梁朝的香料大多靠番邦进献,而香料的品类多达几百种,产地更是纷杂,流传范围又狭小,因此懂香识香之人寥寥无几。   傅家当年富可敌国,胜玉幼时在家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玩也玩腻了,她又天生记性好,各色香料逃不过她的鼻子,一嗅便知。   不过,她熟悉的这些奢靡之物现在对她来说一丝用处也没有,既换不来一个肉包,也保不了她一夜安寝,这大约就是幼年不知事、只懂玩乐的报应,装了一脑袋风花雪月,却连自己的肚子也难填饱。   李樯听她说完,唇边笑意渐深,看着她的黑眸中凝起一缕兴味与探究。   胜玉垂下头,与他目光错过,低声道:“我只是猜测,还是不要信我。”   她欠李樯颇多,若是能帮上他的忙是最好,若是帮不上,至少也不要添乱。   李樯扭头道:“去查,只查南宁府这条线。”   属下束手领命,目光在主子与这美貌女子之间来回扫过,识相地不再久留,弓腰退出门去。   等旁人离开,李樯面上浅浅的笑意才露了恶劣的底色。   他捡了胜玉身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来,一双黑曜曜的桃花眼紧盯着胜玉,虽是仰视的姿势,却叫人觉得自己仿佛被猎鹰攥住。   李樯下巴微抬,话音便带上了些许委屈,两人之间平白多了几分旖旎:“老实交代,来我府中,为何不同我说?还说不是躲我。”   胜玉避重就轻,道:“我并不知这是你的府邸。”   虽然只是事先不知。但这也是半句实话,李樯不好追究,哼了一声,又道:“那你见了我,还以布巾遮面,分明就是故意。”   胜玉扯扯唇道:“那是为了怕晒,才遮住。”   李樯并不信。他细细打量胜玉的脸,这张脸是不怕晒的,谁也夺不去它半分美丽,白腻清透,仿佛美玉生了灵,或是软瓷成了精,两腮润着淡淡的粉,再杰出的丹青圣手也上不来这几分颜色,纤巧瘦薄的下颌尖尖的,灵动神秘,好似暗藏着什么宝贝,而下颌上方,正是饱满红润的唇瓣,看起来如带露的芍药一般柔软。   李樯喃喃道:“你平日里,遮住也好。”   对上胜玉投过来的目光,李樯才如梦初醒,轻咳一声正了正脊背,使坐姿规矩了些,移开目光道:“你方才也见了,我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要应付。过几日要往京城送一批贡品,其中便有大量香料,你懂这些,来替我掌掌眼?”   胜玉愣了一下,她只是个穷困贫女,李樯身居高位,竟然还有要找她帮忙的事。   况且李樯身边绝不缺能人,挑拣贡品并非只能找她。   胜玉没立刻说话,想了一晌,再开口时,反倒问起另一件事:“听你属下所言,你到金吾郡来是被迫的?”   李樯眼中暗沉一瞬,随即又只是寻常,淡淡道:“我在旌州五年,凯旋不过十日便匆匆来此,任谁都能看出我失意。不过也算不上被迫,皇命难违罢了。”   胜玉呼吸顿了顿。   李樯竟然是在旌州整整待了五年。   她先前问起李樯的经历,李樯并没细说,只说到过许多地方,提及了旌州,胜玉也没做多想。   旌州神将之名,整个大梁说是家喻户晓也不为过。   五年前平阳之乱,大梁陷入动荡不安,虽然宰相及时稳住了局势,但国力毕竟受创,诸蕃趁危作乱,围困最北端的旌州,斩断了旌州与朝廷的联系,没有一条消息能传出来,守城的节度使更是生死未卜,仿佛整座旌州已经被西北的风沙和狼蕃吞没。   大梁阴云笼罩,以为已经痛失旌州,结果沉默了一年之后,旌州传来了第一封密信,旌州将士仍在衔命守边,未辱圣命。   这封信点燃了大梁民众心中的火种,数十年来大梁从未如此上下一心,所有人都在牵挂着旌州同胞的生死,只可惜诸蕃战乱不休,除了书信,其余什么物资也无法出入,大梁派兵几次都无法突围,仅偶尔有守将的零星消息传出来,被写成传奇故事,传唱到每一个大街小巷。   旌州就这样靠着一郡的兵力与粮草独自苦撑五年,最后大败狼蕃,班师回朝。   旌州神将保住的不止一郡百姓性命,更是大梁的荣耀与安定,据说他们凯旋之时,威震荒野,旌州与附近百姓自发举起美酒,跪在路边哭送。   如此英雄回京后会是如何尊荣,也是说书人津津乐道之题目。   胜玉只当传奇故事听,从未想过,就在她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年是从炼狱里闯回来,而朝廷给他的“礼遇”,只是给他封一个小小的郡守。   这对李樯而言,的确称得上折辱。   而他经历了这一切,并不夸耀自己的功绩,也不渲染自己的苦楚,在她面前如一个寻常少年,言语带笑,眉清目朗。   不论如何,他是救世的英雄。   胜玉抿了抿唇,心中多少对李樯多了几分敬意。   作者有话说:   那个…不给我留言这种事,不可以!    第7章   ◎有些不习惯了◎   她之前确实对李樯有些偏见,心底最深处认为他与寻常的富贵公子哥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多了几分了解,才知道他的寻常日子来之不易。   如果能帮他做点什么,胜玉打心里愿意,更何况,她本就还欠着李樯。   胜玉便开口道:“贡品之事,交给我吧。”   说完又补充:“我,我不要你的酬劳。”她只是想单纯帮忙,以及还债而已。   说完,胜玉多少有些心虚。   或许李樯只是说句客套话,她粗裙木钗,哪有人会相信她有这个本事,能对上贡之物挑挑拣拣。   她真答应下来,或许还叫李樯看轻,嘲笑她不自量力。   李樯却没有一丝不屑,反而喜形于色道:“当真?”   胜玉眨了眨眼,总觉得李樯似乎不止是为了交代出去一件事而高兴,可她又说不出其它原由。   李樯只怕她反悔,很快叫了人进来,要给胜玉下一道文书,让她管辖贡品选送之事,这样有了正式的文书,她就跑不了了。   他越是有意亲近,胜玉越是提防退远,但若是有了正当的名头同她接近,那便不一样了。   胜玉虽然觉得有些夸张,不过也没去阻止,扯了扯唇看向门外。   天色渐晚,白日里还晴朗的天这会儿有些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了。   胜玉还惦记着自己那二两银子,怕去晚了王婆不认账,思索再三,对正低头盯着别人写她名字的李樯小声说:“我得先回去了。”   “嗯?”李樯抬起头,也看了看屋外,“那我送你。”   胜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开口,这回没再拒绝。   再拒绝似乎就有些不识相了。   马车很快备好,有下人凑上前来,被李樯一个眼色指使退回去。   李樯站在马车边,摊平手心扶胜玉上车。   胜玉在他手心按了下,雨珠就在这一瞬铺天盖地落了下来,雨帘蓦然围住身周,噼里啪啦的雨声充斥着所见的天地。   在这混乱的情形中,胜玉没注意到李樯的手臂在她腰上圈了圈后很快便收回,只提着心赶紧钻进车厢里。   李樯随后也跟了上来。   马车颇为豪华,坐两个人也是不拥挤的,李樯紧紧靠着左侧,身姿笔挺,正襟危坐,目光垂落在自己的右臂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胜玉也不太想和他搭话,她掸落自己裙上残留的雨珠,刚刚在李樯手上扶过的手心莫名有些发热,于是指尖捻紧了,攥起来握成拳。   李樯虽纯善随和,但也毕竟是一个男子,还是少些碰触为好。   雨声哗啦啦,隔着头顶的车顶板,大的雨珠小的雨珠交混在一起,好似一场盛大的乐曲,两人坐在马车内,穿梭在这乐曲之中,却彼此无话。   李樯喉头无声地连连滚动着,右手臂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那么瘦,那么纤巧。   他若是没有停下动作,就能一臂将对方的腰整个搂住,靠着胸膛收得紧紧的,还能留下不少余地。   方才在马车下,胜玉站在他身前,后背不设防地朝着他,隔得那么近,很容易便有她已经靠在他怀中的错觉。   她整个被他的身形包裹住,像是已在笼中的猎物,李樯被激得血气一腾,一时没忍住,第一次在没有幌子遮掩的情形下碰了她。   好在胜玉并未察觉。   他才能在此刻不做声地回味。   那滋味确实很好。   好到让他不愿意克制。   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肆意地享受?   李樯眸底暗色深浓,忍不住落在胜玉身上。   她靠在窗边挑起帘子一角看雨,帘外的水汽染湿她的眼睫与额发,矇昧的天光打在她细嫩的脸上。   还不行。   她是一只防备心极强的兔子,还得让她再对他多添几分依赖,才不会那么轻易缩进洞里去。   李樯深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身体里的躁动。   车夫识路,顺顺当当到了岭坡村口。   再往上便是狭窄泥泞山路,车轮轧不过去了,只能步行。   李樯拿了一把伞,坚持要送胜玉到家门口去。   胜玉为难,一把伞怎么撑两个人?她拒绝,李樯就手腕一转,把伞背到身后不给她,昂着下巴睨胜玉:“那你淋雨吧。”   胜玉一噎,呐呐躬身要出车厢去,又被李樯用力一把拽住。   她再回头,见李樯墨黑眉眼正紧张地瞧着她,对上她的视线后,又生出一点忿忿恼怒。   仿佛被她欺负了。   李樯把伞拍在她手里,气得发笑:“为了不让我进你家门,你真是不计代价……”   胜玉静静看着他。   少顷,胜玉淡淡道:“一起去吧。”   李樯一顿。   胜玉抿抿唇,也不再重复,转身钻出车厢撑开伞。   身后李樯迅速地跟上来,在大雨里疾走两步,踏起地上的浅浅积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伞柄,描着金枝的油纸伞举得高高的,雨珠被他晃得顺着伞骨一粒粒落下来,缀成串,连成线。   李樯故意抢过油纸伞,跟在胜玉身边的脚步轻快稳健,伞面朝胜玉这边倾斜着,偌大的雨却硬生生只能沾湿胜玉的鞋尖和裙摆,李樯肩头则已经湿漉漉一片,深色的黛连着浅色的青,仿佛山峦在他肩背攀延。   李樯朝她笑,绯色的唇抿得紧紧地弯着,虽是不说话,晶亮的桃花眸中却满是笑意,得意的,雀跃的。   还时不时拿靠近胜玉的那边肩膀撞她一下,若是惹得胜玉看过去,他的神色就更洋洋自在,浑身的高兴掩都掩不住。   看他像个第一回 被允许去同伴家做客的孩子一般雀跃,胜玉无奈,又有些好笑,抿唇摇摇头,径自加快了步伐。   胜玉也算是已经领教过了李樯的霸道与强硬,若是让他把伞收回去遮着自己一些,他定是不放在心上。   倒不如不要白费口舌,快些进屋,让他少淋些雨。   山林被雨水砸出一片茫茫白雾,曲折小路一点点显出,好似受了山神或鹿精指引。转弯时,胜玉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的雨雾里,不由得驻足,可再看又不真切了。   “怎么?”一只宽厚大掌扶住她的手臂。   热度隐隐传来,攀升。   胜玉回神,和李樯对视一瞬,退远些许:“……没事。”   她的住处实在简陋,除了一圈崎岖不平的石头勉强围出一个围栏,就只剩一个小小的院子,和独身立在雨幕中的小小草房。   被李樯看着,胜玉不禁有些面热。   就像是鸟类被同伴看见自己小得可怜的巢穴,忧心同类会看不起自己的打猎能力。   胜玉低着头,拉开门栓,足尖在地上碾了碾:“说了,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李樯一脚迈进去。   这间草屋的确称得上家徒四壁,而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四壁上仔细逡巡了一圈。   这是胜玉住的地方,这几年,京城好些人一直在找胜玉,他却远在边漠,本以为胜玉早已被他们捷足先登纳入羽翼之下,可胜玉蜷缩在这个小屋里,谁也没找到她,她哪儿也没去,被他捉住了,仿佛天注定地在等他。   这当然是无羁的想象,事实并非如此,胜玉只是住在这儿,并没有在等谁。   但这想象让李樯兴奋。   屋内实在太小,没有像样的坐具,唯一一张椅子上还铺满了宣纸,胜玉只能招待李樯坐在床上。   李樯悄悄把手张开,放在床榻上,在被单上偷偷抚了一下。   这屋子小得难堪,却有一个好处。   那便是每个角落都沾染上了胜玉身上的味道。   清甜的香味,同记忆中如出一辙。   随着一呼一吸,李樯的瞳孔深处在不被察觉地微微舒张收缩着。   李樯喉头轻滚:“胜玉。”   他声音低,但胜玉还是听见了,从屋后回应了他:“怎么?”   没过多久,胜玉握着一节竹筒进来,将竹筒递给他:“喝点水。”   李樯接过来低头喝水,两条长腿无意义地摆动两下。   胜玉忍不住催促:“你快回去。”   话音刚落,就对上李樯警惕的视线,好像在不满她赶他走。   胜玉只得补充:“……你浑身都湿了。”   她这里可没有足够的柴火能把他的衣服烤干。   “况且,我这里没有可以招待你的东西,你坐得越久,我便会越窘迫。”胜玉语气淡淡,平铺直叙着她的穷困。   李樯努了努嘴,勉勉强强地起身,似乎还不想走,提醒道:“好吧,那你别忘了花月宴。”   两天后的花月宴,胜玉答应了要去陪李樯过这个小地方的节。   胜玉点点头,送他到门口,虽然也就两步路。   李樯脚步犹豫,临到门边又转头,似是征求着胜玉的意见:“我还要再来。”   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哪里值得李樯这样执着。   胜玉头大如斗,敷衍地又点点头:“嗯,好。”这才总算把人送走了。   李樯离开,胜玉掩上门靠在门板上,有些出神。   怔了一会儿,她目光忽然移到床边,仿佛那里还坐着人,但确实空空如也。   这间小屋太久没有外人进来,她突然有些不习惯了。   就像李樯突然闯进她的生活,她处处都不习惯一样。 第8章   ◎我不愿将就◎   翌日一大早,胜玉便去找了王婆领自己的工钱。   也没忘了找那个花苞髻姑娘,要上她答应的那半份。   对方忿忿不平盯着胜玉,似乎给得很不甘心,胜玉装眼瞎,就当没看见,硬是等着她把钱数出来。   总共三两银子,胜玉牢牢揣在身上,沿着河谷往下走。   她平日挣来的钱只够吃饭,这回挣的这三两,总算能买得起像样的药。   胜玉敲开陈颖儿的门,把钱塞给她。   陈颖儿往常接她的东西时从不推诿,仿佛理所应当,这次却没有立刻伸手。   她抬起双眼,那双过于素淡的眼睛从乱发后死死盯着胜玉,有些凉飕飕的。   “三两银子?真是个好价钱。”   不知为何,语调中似是带着嘲讽。   难得见她关心,胜玉很是积极地同她说了昨日的好差事。   “不仅工价高,还讹来一两,真是好运。”胜玉美滋滋。   陈颖儿不接话,只是看了她半晌,神色晦涩难懂。   胜玉眨了眨眼,握在身后的双手摆了摆。   “对了,昨天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吗?”   在大雨中胜玉见到一个素裙身影,看姿势是望着她这边,有七分像是陈颖儿。但是胜玉又想不明白,陈颖儿为何要伫立在雨中。   陈颖儿脸色刹那间彻底冷了下来,劈手从胜玉手里拿过银子,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胜玉脸前拍上。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   一个大娘挎着篮子出来劝,手指对着胜玉点来点去,又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指指戳戳:“丫头啊,你还给不识好歹的病痨鬼送钱,被病痨鬼拖累做什么,她一身死气,要把你也拖进黄土里——”   胜玉没等她说完,凉凉地笑了一声,蹲下身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块砸过去,砸得对方尖叫窜走。      再过一日便是花月宴。   花月宴极热闹,每个人都呼朋引伴。   吵闹的声响几乎要顺着山路嚷进寂静的小山村,胜玉在天将黑未黑时慢慢从无光的山路里走出来,走进汪洋灯火中。   这是花月宴最盛大之时。   她在雨灵乡待了好几年,但从没参与过这种节宴,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主动走进这番热闹的时候。   往常都是越吵闹的时节她越是避开,缩在被子里也还是被孤独的潮水淹没,今天那种潮水却似乎自觉避开了她,淹不到她的足踝。   大约是因为她有要去见的人。   胜玉朝着跟李樯约定的地方走,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满面带笑,她渐渐发现自己心中也有隐隐的期待。   ——期待能跟她们一样真心地轻松地笑起来。   路还有好长一段,胜玉步伐逐渐快了起来,赶得有些心急。   却突然半道上被人拦住。   “胜玉!”李樯喊她。   琼琼烛火之下,少年将军绯衣白衫眉目如星,晔兮如华,正低头瞧她,五色皆是明动的欣悦,皎若明月舒其光。   胜玉短暂地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在这儿?”明明说好在客栈前等她。   周围人潮拥挤,李樯似是听不清晰,半弯下腰将耳朵递过来:“什么?”   胜玉只好将手心拢在自己嘴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   李樯转眸看她,弯起一个笑弧,笑容明朗俊美:“我来找你!我等不及,所以一路寻过来。”   胜玉无声注视着他,脑海中的思绪却有些不受控制地飞到远处,胡思乱想着。   ……他的睫毛好长,很近才能看出来其实有些卷翘,显出几分稚气。   见她不说话,李樯还以为她不高兴,也没多想,下意识拉起她的手摇晃,讨好地说:“别怪我了,同一段路两个人一起走更快,不是么。”   咚咚声响将胜玉惊得回神,身畔背着锣鼓的一行人大摇大摆挤过,打着喜庆的乐曲,胜玉张口呼吸了一下,悄悄按住自己的心口,方才她还以为那声响是从自己胸口传出的。   李樯拉着她收得更拢,两人靠得更近了些:“这里太挤,我们去别处。”   胜玉点点头。   李樯把胜玉护在自己身前,几乎是半搂着把人带出去。   胜玉藏在他衣襟里看路,分明看见不少姑娘经过时,含羞带怯的目光都流连在李樯身上。   一直到小桥边,才总算清静了些许。   月色映在河面,荷叶底下石蛙咕咕叫了两声,胜玉从李樯怀里挪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也分开。   “从前不觉得雨灵乡有这么多人。”胜玉呼了口气,感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李樯闻言,忍不住轻笑逗弄:“你在雨灵乡,见过哪些人……”   说到一半,李樯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自顾自地脸色一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呵,比如朗中?乡绅?”   胜玉一噎,赧然恼怒道:“说什么呢。”   什么朗中乡绅,被骗是很不光彩的事,显得她很不机灵,胜玉当然不愿意反复提起。   李樯独自无声哼哼一会儿,低头见胜玉面色不像先前那样高兴,便又改口:“对不住,我胡说的。你想买些什么,吃的玩的,罚李公子付账。”   他自称李公子,差点把胜玉逗得发笑,往年在京城,旁人便常常用小公子称呼纨绔子弟,当年他们这一班辈最风流的几个人物里,李樯可是打头的,公子之名最衬他不过。   如今李樯当然不是纨绔,但这般自称像是回到了更少年时,这周围的街景也不是一年热闹一次的雨灵乡,而是日夜长歌的繁华盛京。   胜玉似有所感,烛火如流萤在她眸中逸散,她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踢着步子慢慢往前走:“那就,谢过李大公子……”   李樯在身后注视着她,神色似乎有亮光闪过。   如今的胜玉处处提防,胆小慎微,有时甚至局促得令人气闷,是不会待他这么自在的,又怎会随意接受馈赠。   但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傅胜玉,莫说有人主动让她吃请,她怕是会懒得带银子,在大街上逮着谁顺眼便掏空谁的荷包,哪怕极尽娇蛮,也还是会有人争着抢着付账。   在他眼前的这个胜玉,被褫夺姓氏,仿佛已经跟从前那个傅胜玉没了关系,若是旁人见了,定要叹息失望。   可是,难道傅胜玉真的会在她身上完完全全消失么?   自然不可能。无非,要花些心思慢慢挖掘,慢慢找出来罢了。   李樯笑意渐深,被暖暖烛光耀过,仿佛翘起的唇角盛了一汪沁甜花蜜。   长摊如流水,见头不见尾。   比起货架上的玩意,胜玉似乎更喜欢弥漫其间的浓浓烟火气,好似每个人都能在这种情景里用几枚零碎铜钱换来衷心的快乐。   胜玉能瞧上的东西不多,一直走到街尾,李樯手上也不过只多了一只纸灯笼,灯笼上绘着店家手描的兔子,颇有童趣,一碗浓稠的八宝热粥,还有一个宝珑球,布料色彩秾丽,里面包着颗珠子来回滚动,发出咚咚嗒的声响,是婴孩枕边最爱的哄睡玩具。   李大公子的荷包根本没瘪下去几分,很不满意,捻着反复打量。   “不成,你怎么这么不会挑,我得再给你买点好东西。”   胜玉正晃着腿吃粥,闻言噗地笑出声,虚心请教:“什么好东西?”   “自然是最贵的。”李樯说得理直气壮,伸颈看向前方。   前边儿是一个竟宝台,台下热闹非凡,不少小姐聚在那儿,身边陪着父兄亲眷,正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的东西。   唰的一声,幕布揭开,是一匹崭新的布料,寻常不料自然不金贵,但竟宝台上的这一匹,纹理细密,质地上等,其色泽更是见所未见,令人耳目一新。   台上人绘声绘色地夸耀这匹布料,其实不用他多宣传,台下的看客早已躁动起来,哗声一片,吵嚷声几乎翻了个倍。   花月宴每年最大的看头便是竞宝,而年年都不缺席的便是女子的首饰胭脂,雨灵乡虽不富庶,但竞宝台上的东西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在整个金吾郡都是珍品,更传说曾流出过贡品。   能拍下竞宝台上衣料首饰的女子,在接下来一整年里都会成为雨灵乡乃至整个金吾郡闺中少女艳羡的对象,更不用说名气大增,引人追随。   更何况,这匹布料的色泽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竟是从未有人能染出的金色,而且还散发着淡淡幽香,仿佛有花魂寄居其上,几乎每个亲眼见到她的女子,都忍不住立刻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模样。   李樯昂首向前,就要气势汹汹去一掷千金,用银票砸下这匹布。   胜玉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拦下。   “你可饶了我吧,我不要这个。”   李樯目光落在她主动握住自己的手指上,佯怒:“怎么,难道我不配送你最好的衣裙?”   “若真是最好的也就罢了……”胜玉犹豫了一瞬,笑着继而道,“可这不过是赝品罢了。古有花名郁金,但它并非指某一种花,而是番红花花心的其中一株。约一万五千朵番红花中才能摘出一把郁金,可以染布。这一匹布便是仿造此法才显得光鲜亮丽,但它用的并非真正的郁金,而是姜黄,染出的布虽然一时之间颜色几乎与郁金一模一样,但香气虚缈,不耐日晒,不久便会褪色。”   胜玉一手托腮,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摇摇头:“花大价钱去将就,实在是愚蠢做法。我不愿将就,若不能拿到最好的,便干脆什么都不要,无论对待何事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胜玉:赝品我不要。   我:听见了吗狗砸?:) 第9章   ◎还好她现在身边有……◎   一个不小心将真心所想泄之于口,但话音刚落,胜玉就瞬间后悔。   她一个饭都快要吃不上的农女,还如此挑剔,实在是不知好歹。   在旁人眼中她大约狂妄得像个笑话,好似猴子捞月。   胜玉捻紧衣角,垂着眼睫,正待找补。   李樯却先开了口:“有道理。”   胜玉眼睫扬起,朝他看去。   李樯神情认真,隐有了悟之色,好似醍醐灌顶:“胜玉,你说得对,你的眼光万里挑一,自然值得最好的,等我找到真的顶顶好的东西再送给你!”   胜玉“啊”了一声,困窘地轻轻咬唇,面色微红。   她值得最好的……自己说出这种虚妄之言已觉后悔,听旁人附和则更是羞耻。   胜玉扭过身,深吸一口气,用凉风冷却烧热的面颊:“不要胡说,罚你的已经够了,不要再送。”   她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本就柔软的嗓音更加轻了几分,好似吹过河面的蓿草,涟漪浅浅,情意怯怯。   李樯耳尖微动,敏锐地察觉出胜玉身上的些许变化。   他低头细看,果然在胜玉雪白的耳垂后发现一点粉色。李樯仅自己可闻地低低哼笑一声,探过身去凑在胜玉耳边说话,站姿也略微调整,笼罩着胜玉的视线,越发显得高大英武。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李樯慢慢说着,嗓音低沉柔和,似是被拨弄的琴弦。   一边不动声色地盯视着胜玉,如鹰逮兔子,捕捉着她的任何一丝反应。   行兵打仗,最快意之时便是乘胜追击。   胜玉好不容易有两分动摇,李樯怎么可能放过,恨不得像孔雀一般,在她面前全方位炫耀自己的魅力。   李樯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在这儿开屏,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胜玉抬头看他,目光之中,似乎有几分吞吐难言。   “你……”   李樯眸色更亮,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没地方站了吗?能不能过去一点,我这儿很挤。”胜玉后腰都已经压上回廊的石栏杆了,他不知为何越靠越近,挤得她没地方站,实在忍不住小声抱怨。   李樯:“……”   他脸上那种柔和深情的诱惑表情瞬间消失殆尽,长腿麻木地朝侧边迈开一步,咚的踩出声响。   牙根再度咬紧,仿佛恨不能一口咬碎一块榆木。   方才还以为她眼光高妙,现在又觉得她分明像个睁眼瞎,不解风情。   他真的是扮美给石头看。   李大公子越想越气,混着挫败感和羞耻,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委屈。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的这么容易被忽视?   李樯摸了摸鼻子,抬眸找了一圈借口,生硬道:“有糖水铺子,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便消失。   胜玉这时才有几分后知后觉。   他刚刚是不是又生气了?   胜玉乖顺地站在原地等他回来,目光看着挂在檐角的灯笼发呆。   除了旌州之事,她对李樯全部的了解便来自于少年时的记忆。   在傅家当千金小姐的那些回忆,对胜玉来说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埋在心底深处,轻易不会想起。   她脑海中好似有一座高墙,将过往之事、过往之人牢牢圈在其中,平时不碰,就仿佛它们跟自己没有关系,也仿佛它们从未消失,从未褪色。   而若要回想李樯,则免不了要触碰那些记忆,高墙摇摇欲坠,洒下簌簌灰尘。   时光的灰尘有些呛鼻,却又带着让人难以抵抗的独特芳香。   当年京中聚集了一帮望族,玩在一起的各个都是世家子弟,名头闪闪发亮,哪个人不耀眼,哪一个不贵重。   而李樯在这样一群人之中仍然夺目,他是京城李家的命根,他母亲是当年美艳冠绝天下的绿琥公主,父亲是太后母族中最俊朗的小公子,两人虽然差着辈,但年龄相仿青梅竹马,经历波折后成就一对佳偶,至今仍是佳话。   父母仙逝后,李樯在叔父手下抚养长大,他叔父李伯雍又与皇帝有姻亲,乃是皇帝的嫡亲舅舅,皇帝尊他为太师,让他做唯一一个能坐着上朝的权臣。李樯与皇帝是亲上加亲,但凡进宫,比皇子的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六岁时他上金銮殿,被皇帝抱在膝上听朝臣奏本,在殿上与朝臣有问有答,皇帝欣喜至极,盛赞李樯是神童转世,“众皇子难比其髌”,竟将自己所有儿子都贬低在李樯的脚下。   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喜怒难以捉摸也很寻常,好在他如今看起来性情宽和,应当也不会太计较她。   胜玉耸耸肩,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李樯在生什么气,只好下了如此定论。   花月宴已过半,场中的热闹直达顶峰。   身后吵吵嚷嚷,胜玉一开始并没在意。   直到在其中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还间杂着难听叫骂,才猛然一凛,脊背紧缩发寒,下意识地飞快移了一步。   “砰!”一根长凳砸塌了方才胜玉身后的摊位。   长长的钉子呲出来,若非胜玉及时躲开,那长钉已经戳进胜玉的脑门。   胜玉立即转背对着来人,是郭老太。   郭老太一脚踩在花凳上,面容暗红,像是已经吃醉了酒,脚边到处是歪倒的酒罐。   她指着胜玉骂:“背后长眼的贱人,妖!妖怪!往死里打!”   她身边跟着几个强壮家丁,其中有几个胜玉有些面熟,像是朱府的人,胜玉盯住一个贼眉鼠眼的灰衣男子,更确定被绑那日她正是被这人在肚腹上踹了几脚,至今仍是青紫,一碰就疼。   几个家丁抄起木棍长板,周围街上是乌泱泱的人,却静如鹌鹑一般,无一人上前阻止。   胜玉飞快往人家摊位后面躲,边大喊:“郭老太!你要当街打杀人,眼中还有王法?”   “王法?”郭老太冷笑,砸碎几个酒罐,歪歪倒倒往前几步,“贱蹄子,你有点手段能废了婚书,可是想吓唬我?差得远!管你攀上了衙门哪个杂种,坏了老娘的生意,你就该死!”   家丁冲上前,胜玉四处躲藏勉强避过棍棒,心中悚然。   她没想到郭老太如此无法无天,若她真是孤身一人,便从第一日被郭老太盯上开始,就已经成了人家碗中铁板钉钉的肉,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还好她现在身边有……   有谁?   胜玉顿了顿,无言地凝视心底浮现的那个名字。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外面追逐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胜玉悄悄从摊位后面探头。   李樯拦在她前面,一身红袍如翩飞枫叶,猎猎坠落,一个家丁捧着手腕跪在地上□□,不远处是脱落的木棍。   “你们方才说,谁该死?”他问着这话时,手中还端着豆花,稳得风平浪静,一点儿也没外撒。   旁边的家丁回过神来,喝叫冲上去,李樯单手把他牢牢擒住,直接“啪嚓”一声折断成臂骨,抬腿在肋间重重一踢,那人倒在地上,立刻便有进气没出气。   李樯一手端着豆花,踩了踩那人的脸,用脚尖拨弄着看了看,嗤笑一声:“是谁呀?是你,还是——”   李樯目光抬起,直直盯向另一头呆若木鸡的郭老太。   郭老太的酒意已经被吓得清醒,面色灰白僵硬,往后撤了几步,慌忙就要逃跑,脚步绊在了滚动的酒罐上,摔倒压碎一地陶片。   李樯一步步走过去,抬起脚对准郭老太的三庭五眼就要碾下去……   “李樯!”胜玉从小摊后钻了出来。   李樯微微歪头,回眸瞧着她。   胜玉拉住他的手臂,叮嘱道:“莫过火。”   李樯目光依然看着她,仿佛什么都听她的,长腿稳稳地收了回来。   转头对四下道:“带下去。”   人群之中钻出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捆猪猡一般几下捆住郭老太和几个家丁,捂住嘴拖走了。   这暗地里处置,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   胜玉心知肚明,却没再阻止。   今日郭老太朝她发难,并非真的只是吃醉了酒,而是心中笃定她攀不上什么真正的权贵,但又唯恐她有朝一日真得了机缘,因此才借着酒疯报复,要置她于死地以绝后患。   郭老太这等蠢人尚且知道斩草除根,她又岂会不懂。   原本胜玉并未想着找郭朱二人寻仇,但他们主动撞上来,胜玉不可能手软。   虽然,又是借了李樯的手做这等事。   这已经是她第二回 借李樯的光。   再回想先前种种,才真正了悟她牵扯进郭老太的圈套里,有多么险象环生。   她食不果腹漂泊无依,以为自己已经是最最下等人,却原来还能更差,有人在人间造炼狱,以穷肉困骨为炉火。   若不是遇到李樯,她已经填了那炉灶。   胜玉怔怔出神,面前递过来一碗豆花。   豆花温润白嫩,上面撒着一层砂糖,还未完全融化。   “吃吗?很甜。”李樯低头问她,黑眸纯净,全然没有一丝施恩后的骄矜与高高在上,只全神贯注关心她想不想要这碗豆花。   胜玉伸手,指腹碰到温暖的碗边,霎时回到了另一重人间。   她接过来,手指触到了李樯的手心。   胜玉也不知自己那瞬在想什么,没有立即收回,还忍不住多停留了一刹。    第10章   ◎李樯对她来说很危险◎   那晚回去之后胜玉躺在床上脸热了许久。   好不容易冷却下来,又一会儿便烧了。   她头一回没有按时入睡,辗转反侧了几回,用月光下凉凉的床板去贴自己沸热的面颊。   她在犯什么病,在李樯手上停顿的那几瞬,简直是毫无道理。   再进一步就是牵、握。   好在她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及时收了回来。   只能在心中盼望,李樯身为男子不拘小节,并没有在意她的逾矩,或许只会以为是她不经意之下的擦碰。   他会发现吗?   那时烛光都沉默着,两人都没说话,目光都落在她的手指上……   胜玉把脑袋钻进了枕头底下去,身子一动不动摊在床板上,装死。   她为何要对李樯做这种事?   近似于一个女子对男子的挑逗,夸张一点说,和抛媚眼,献芳心,也差不离了。   她那时真的是鬼上身、昏了头了罢。   李樯生来便有轻轻一睐便使人呼吸停滞的能力,他是人皇的心尖,亦是天神的瑰宝,簇拥者如海,爱慕者大约更多,无穷魅力吸引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即便如此,胜玉很清楚,她不会对李樯有什么超出寻常的念头。   因为她是胜玉。   无家无姓的胜玉。   靠着一碗酸粥活下来,床下塞着破衫当软垫,费尽力气才能将一身旧衣裙洗得干净,维持着旁人眼中的体面。   李樯还长在仙气缭绕的瑶池,她则已经变成了路边人人可踩的野草,永远不可能跟李樯比肩。   这般大人物对胜玉来说是很危险的,比那乡绅更甚。   所以在雨灵乡初见李樯时,她只有畏惧,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如今虽然李樯热情接近,她放松些许,但也丝毫没有那等暧昧心思。   那她今晚为何……   或许是当下已臻极致的恐慌和感激涌上来,扰乱了她的心智,让她忍不住想离李樯更近一些。   以后切不能如此。   胜玉在心中对自己再三警告,才终于疲惫睡去。   翌日早起,胜玉已经与往日无异。   她专心致志在屋中抄书,没了杂事吵扰,速度比以往还要快些。   过了尤为清静的两天,胜玉也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带上抄好的书去给书铺掌柜交货,顺便看看能不能接点别的生意。      新修缮好的院子题名“绿园”,与主子的名一点儿也不沾边,显见不会久住。   不过此时园子里风清气雅,很是舒适,还颇得主子欢心。   李樯坐在雕花木格窗边,窗上嵌着琉璃,晨光洒落下来笼在李樯的白衫上,铺着淡淡柔光。   他睁着眼盯视窗角,目光却有些缥缈,唇边噙着一抹坏笑。   左手心朝上平摊着,不断收拢五指握成拳,又摊开,再收拢。   重复着,仿佛还能感受到胜玉留下的触觉。   她那时定是故意的。   故意搭着他的手,像一场隐秘的依偎。   她是不是还偷偷按他手心了?   不太确定。   李樯又收着五指回忆感受了一番,可惜她的动作轻柔,实在不好分辨。   无果,李樯只得收回手,哼哼低笑两声。   谁说胜玉是榆木,她分明有好手段,小小一个动作,勾得他思索了两个晨昏。   但终归李樯是得意高兴的,原先提防着不肯进洞的兔子,现在却已学会了主动蹭他的手心,这种美妙滋味只有猎人才懂得品尝,每一丝甜意都是兔子最后主动钻进陷阱的铺垫。   李樯当晚不动声色,转头却刻意冷了胜玉两天,没去找她,今日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想到此处,李樯皱着眉,又使人去催了一遍。   过了不久,总算有一个盘子呈了上来。   盘中是一块玉牌,角落里刻着郡守府邸的徽印,其余空白,是李樯特意给胜玉定做的铭牌。   有了这个铭牌,胜玉将来不仅可以随意进出郡守府邸、他名下的所有住宅,她的身份更是不言而明。   ——是他李樯的人。   虽然此时还最多只能称得上是属下,但日后可不一定。   给属下送铭牌,总算得上是正当理由。   他堂堂正正去见她,她会不会娇娇怯怯,躲闪羞赧?   想着那般画面,应当也很有意思。   李樯喉头轻滚,催马跑得更快。   疾驰来到胜玉门前,李樯面对的却是一把生锈门锁。   这门锁对李樯而言实在是不堪一击,但此时却又是一句强硬得不能更分明的拒绝。   他下马来环绕一圈确定屋中无人,不由瞠目,胸中鼓噪的兴奋被浇熄了大半。   甚至怀疑胜玉是不是故意的。   就像他故意冷着胜玉一般,胜玉今日叫他兴致勃勃扑个空门,是不是故意拿捏他?   但这般猜测实在无理,胜玉从哪里得知他今日要来寻她。   因此李樯兀自气了一会儿,咬咬后槽牙,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   李樯没去坏那门锁,只伸手一攀,翻进石头围墙里,干脆坐在院子里等胜玉。   胜玉的小破屋虽然地处偏僻,但偶尔也会有人拾柴经过。   且都是附近的熟人,见到胜玉门前有一匹漂亮大马,都好奇地探头来看,结果就看见院中支着长腿坐在凳子上、翘起三只凳脚打摇摇的陌生男人。   男人一身华服,通身贵气,眉目如画好似天神降世,这等贵人,他们这小山旮沓里听也没听说过。   发现有人窥视,李樯便眉头一皱,抄起马鞭甩过去。   马鞭啪的一声响在篱笆上,没打到人,却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赶得远远的。   若不是顾忌着胜玉就住在此处,这些人或许可能是胜玉的左邻右舍,李樯的马鞭绝不会这样留情。   只是时不时总有人来,来人必要看他,李樯终究烦了,捡过院中火灶边的蒲扇盖在自己脸上,闷闷仰颈打盹。   这些人惹起的恼火统统被李樯算在了胜玉账上,想着等胜玉回了,必要她好好偿还。   远在集市上的胜玉并不知道有人等她,她交了货,又在书市的角落里站了好半天,盯着每个进来的人瞧,看能不能接到一两个代写书信的活。   她出行习惯蒙着面巾,本就纤瘦,这下更不起眼,直到晌午胜玉也还是一单也没接到。   忽然,胜玉的目光定在人群中经过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戴低调,但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十分富贵,坐在牛车上和同行之人阔谈,言笑晏晏,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下半张脸蓄着胡须,身形偏瘦小。   胜玉死死盯着他,越是看他,浑身越是如筛糠一般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像是看了很久,但其实也没有过多久。   牛车穿过两三个铺子的时间,胜玉便已经确定,这人她认得。   虽然只打过短暂的交道,但她绝不会忘。   胜玉没发觉自己已经屏息得快要断气,直到不受控地重重倒吸一口气,才换过气来,拔腿朝那人坐的牛车猛追。   她只在一个晚上和这人说过话。   天宝五十九年,夏二十四的深夜。   胜玉死了也不会忘的日子。   这人是个行商,早年便与外邦做生意,常常入京城贩货。当初胜玉有一个堂哥,在傅家借住,堂哥从这人手上买到一件奇珍异宝,喜欢至极,又加之与这行商很谈得来,没过多久便与他称兄道弟,进而邀他进府同住。   傅胜玉只知家中多了这么一个人,别的不知,某天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起来,睁眼一看却是家中暂住的行商。   她揉着睡眼找嬷嬷,还没找到便被抱上肩膀,托着她出门去。   傅胜玉有些害怕,府中太静了,静得离奇,她下意识想哭但压住了,故作勇敢地睁大眼睛,看着经过的每一条路,一边问那人,要做什么去。   那人却什么也不说,只呼哧急喘,捂着她的嘴一路狂奔。   跑到城郊一处宅院里,这人端来羊乳果干,满脸堆笑地哄她吃。   傅胜玉终于压抑不住哭声了,一边扑打他一边喊着要爹娘,门外一直有吵闹声,这人也像是很不安的模样,时不时盯着门外,任她捶打着。直到天蒙蒙亮,城中喧哗惊叫起来,行商忍不住打开门,傅胜玉趁机偷跑出去。   她踩着小小的绣花鞋,顺着惊呼大叫的人群一路走,满脸都是茫然,走到菜市时,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一地血污,和数十具无头尸身,傅胜玉很慢很慢地眨眼,又顺着眼熟的路往傅府走,在飘得越来越近的黑灰之中,傅胜玉看见原来是自己家的位置,已成一片火海。   周围有人不断地喊叫,说话。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家没了。   菜市口上那一地血是她亲人的血,那数十尸身是她的爹娘,兄姐,她所有的血脉亲人。   整个傅家,只有她活了下来。   胜玉一边拼命推开人群追逐,一边忍不住地作呕。   不只是因为跑得太急,还是因为那焦黑的恶臭的记忆。   在傅家遭难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若是有任何一点征兆音信,爹爹都一定会为全家性命筹谋,定不会让全家上下就这样惨死。   唯独她被这行商从府中偷偷抱出来,不曾卷入那场祸事。   可为何偏偏就在傅家出事的前夕,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后来兵荒马乱,傅胜玉再也找不到这行商的踪迹,他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直到今日在这集市上偶遇。   他定然是知道什么内情。傅家的所谓谋逆,贪赃,胜玉从没信过——   这行商手上,或许就有能证明傅家清白的证据,有傅家当年惨遭横祸的线索。   胜玉嗓子干痛,自己也听不见自己是否已经喊出声来,只觉一阵阵血腥气上涌。   她拼命地推开眼前出现的所有人,目光死死盯在那牛车上。但穿过了拥挤人群到了宽阔土路上后,牛车立即跑得快起来,好不容易拉近些的距离轻松甩开,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胜玉又往前茫然地跑了几步,狼狈跪倒在地上,竭力喘息。   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润湿了她的眼睫,使她嘴角苦咸难当,砸在满是灰尘的泥土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   胜玉回到小草屋时,日头已经沉得只剩余烬。   她手指无力,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锁。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内的李樯已摆好架势瞧着她,容色中跳跃着生动的埋怨和骄矜。   门外的胜玉目光木然,满脸灰尘,尽是沉沉死气。 第11章   ◎更想将这块美玉攥进手中◎   胜玉的神色惨白枯槁,仿佛一个活人转瞬间变成了一具枯骨。   李樯不由得吓了一跳,讶然收了吊儿郎当的坐姿,甚至直接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   “胜玉,怎么了?是病了?”李樯语调关切,悄悄掩饰住其间的一丝心虚。   他疑心胜玉是不是在花月宴上被吓坏了,所以生了病。   那个老太婆朝胜玉发难险些伤了胜玉,其实也有李樯的刻意纵容。   否则李樯身边随时带着四五个暗卫,但凡任何一个人插手,胜玉都不可能被惊动一丝毫发。   李樯有些后悔,不应当为了换取胜玉的一份感激,就那样冒险,让她受了惊吓。   不然胜玉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   胜玉目光茫茫然地看着前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她院中有一个人。   瞳仁中的光芒勉强重PanPan新汇聚几分,胜玉眸光转动,提振起一丝精神。   “……李樯?”   怎么又像是初重逢时,不大认得他了似的。   李樯眉心不满地微蹙,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倒是没有发热,反而一片冰凉,或许是路上撞到了树尖的雨露。   “是我。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言罢,李樯十分自觉地转身合上院子门,又把屋门拉开,轻轻推着胜玉的肩膀让她进去坐在椅子上,还拿着他先前遮脸的蒲扇给她轻轻泼风,叫她好受些。   倒是反客为主了。   身边有人,胜玉好似被打散的鬼魂,勉强收起自己零落的七魄,又把自己捏成一个活人。   她喉咙滚了几番调整气息,神智归位,不再如僵硬的傀儡。   面色也生动了几分,眉眼沉静,好像一个将死之人被吹进一□□气,又仿佛刚才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胜玉瞅了瞅李樯,这时候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樯撇了撇嘴,从腰间拿出那个玉牌。   “我殷勤来送东西,你可叫我好等。你去了哪儿?”   胜玉接过他手中的坠绳,挂在眼前看。   她认出郡守府的徽章,自然也就知道此物是什么。   胜玉一双琉璃眼映着那玉牌,眸光微微流转。   在遇到李樯之前,她一直隐姓埋名,就这样麻木地活着,几乎连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姓傅。   可是她看见了李樯,往事一点点被唤醒,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一丝一毫也从未忘记。   今日见到那个行商,胜玉便更明白,自己心头一直血淋淋地插着一把刀,为了活命,她假装那刀不存在,或者扎的并不是自己的心脏。   可一旦有风吹草动,那刀刃便更进几寸,流出来的仍然是她赤亮的鲜血。   想要真正疗愈,便只有追根溯源。   这把刀从何而来,伤她的,伤傅家的,究竟是谁。   她对那个行商知之甚少,只识得样貌,至于姓名,籍贯,来历,则是听也没听过,一旦他回到茫茫人海,自是如大海捞针。   但是她可以试着猜测他的行踪。   他是个商人,自然逐利而行,这雨灵乡乃是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值得置换之物,他来这里最大的可能便是冲着新上任的郡守,看能否从新郡守这儿讨得些好处,日后不仅好做贵重生意,甚而或许还能在贡品生意中掺一脚。   若是如此,她只需让李樯帮一点忙,便能守株待兔等那行商上门。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将玉牌收进掌心,对李樯温温一笑。   “谢谢,辛苦你。”   胜玉本就生得白璧无瑕,这一笑更是神光流转,好似玉瓶上投下一道虹光。   李樯直直盯着她,黑眸渐渐浓稠,暗处翻涌起不可言说的深浪,他的确有几分愧疚,但不妨碍他更想将这块美玉攥进手中。   李樯声音沉哑,又问了一遍:“你方才是不是不舒服,可要配什么药?”   胜玉摇摇头,缓缓说:“不碍事,只是上山时走得急了些,有些头晕而已。”   这事情对胜玉来说太重要,没有定论之前,她不想先透露任何。   李樯这才暗暗吁出一口气,放松了些。   想到还有机会再找到那行商,胜玉心中已定了大半,起身给李樯倒水喝。   上回来得匆忙,李樯只坐了一会儿就回去,现在才能把这间小屋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这间茅草屋实在矮小,一眼便能看得到头,没什么好“欣赏”的。   小小一间茅草屋,房顶低得像是随时能掉下来,简单的桌椅都破旧不堪,一看便是用了很多年的玩意儿,恐怕在胜玉之前就被不知道什么人给用过了。   若真按李樯的要求来评价,它只配得上几个“不”,不起眼、不入流、甚至,不得体。   但因为有胜玉在其间,所以李樯还觉得此处堪可忍受,不然也无法在院外坐这一整天。   胜玉将装满清水的竹筒放在李樯面前,那白瓷一般的手指与遍布斑驳刻痕的竹筒对比鲜明。   李樯叹道:“胜玉,你记不记得,你原来是最娇气的。”   胜玉无甚反应,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谁能守着以往的日子一成不变呢。   李樯抿了一口清甜的山泉水,兀自嘟嘟囔囔:“我要早些遇到你,定然把你养得跟从前一样娇气。”   “什么?”胜玉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认真道,“我自己养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如是,我过得很好,没必要跟从前一样。”   李樯本是偷偷嘟囔试探,却被胜玉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有些臊,同她犟嘴道:“好?哪里好了,过路的乡野村夫都可随意打望你,这也能叫好?”   胜玉闻言,脸色却有些微白。   “你今日在这里遇到谁了?”   “樵夫,猎户……尽是些粗鲁之人。”   胜玉捡柴烧茶的动作顿住,脸色愈发难看。   李樯说的那些,都是岭坡村的人,让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她的屋里待了那么久,还不止一个人瞧见,明日定要传得风风雨雨。   这是个闭塞的小山村,不像城中人那般畏惧他不敢议论他的是非,这里没人认识李樯,只认识她胜玉,哪怕传出些污言秽语的言论,也只会有她胜玉的名字。   胜玉虽然不在意旁人的喜恶,但在这种地方,流言就是能压死人。   她想好好活着罢了。   胜玉压下思绪,勉强平声道:“下回再有事,我去衙门找你,你还是不要来这里了。”   “什么?”李樯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在外面苦等了整整一日,被蚊虫咬,还被粗鄙之人烦得不行,他都为了胜玉忍了没说什么,结果到头来,胜玉反倒指责他,还叫他不要再来?   凭什么!   李樯躁道:“你又是这样,我拿你当久别重逢的知交,你却只想疏离我,还动不动就想甩开我,是不是?”   胜玉无奈,也只能安抚:“不是这个意思。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若是让人误会了净说闲话,污秽难听。”   听闻这个,李樯气恼消了大半,哼哼两声。   “那又怎么,他们愿意多嘴多舌,让他们说去,我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其实是他倒巴不得有人胡言乱语,在胜玉耳朵边上吹吹风,让她来巴结巴结他。   胜玉听了只想苦笑,不说李樯身份贵重,至少他是个男子,这些唾沫星子砸不死他。但女子不一样,多少肉身泥胎只一转瞬便消融在胡诌狂海之中了。   但这些与李樯争辩也无用,就算争赢了这一个,也争不赢其他人,之后的日子,还是只能胜玉自己去度。   因此她不再费这个口舌,更何况也没必要因为一个说服不了他的道理再惹得李樯不悦。   她之后恐怕还有很多要与李樯打商量的地方。   胜玉闭嘴不言,接着烧水煮茶。   李樯却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在心里嘀嘀咕咕。   什么污秽之言?他还什么污秽之事都没做呢。   哪怕是西天佛祖来了,恐怕都要赞赏他的好耐性。   为了捕一只小小的胜玉鸟雀,他这温文尔雅的网子都已经摆了多时了。   在这小小的草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无人栖,只有山林草木能听见他们的絮语,就好似天地之间只有他与胜玉。   他若是放纵些,现在便能将胜玉按在怀里,再不跟她玩那什么故友重逢的把戏。   他自幼便惦记傅胜玉,只是懵懂不知。更长大些知事了,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胜玉却消失无踪。如今再碰见,怎么能不心痒。   一开始招惹她,就是为了挠平心中的痒意。   渐渐地却不止是痒,而越发转为了焦渴,日渐难以按捺。   李樯目光直直落在前方,忍不住走近几步,呼吸微屏。   胜玉弯腰往炉灶里塞着柴火,细腰如柳,腰后绷紧的布料却圆润微翘,她侧身探头看那炉灶,颇有些吃力地伸手拨弄,似乎很应付不来手上那粗壮的木柴。   半张侧脸雪白,唇瓣洇开一抹嫩红,受不住时贝齿轻咬一下,通透双眸中漫出几分闷闷愁色。   “有东西在里面卡住了,烧不燃……”胜玉回头朝李樯解释,才发现李樯站的位置离她这样近,对上李樯如火燎原的黑眸,倏地一愣。   她忍不住提醒:“你走开些。”   李樯正看得发痴,忽然被她驱赶,顿生不满,还未发作,下一瞬又忽然警醒。   因他察觉到身体异样,立即垂头看自己下摆,不受控制间已经有突兀的褶皱,很是不端,身前有一条桌子挡着,也不知胜玉到底看见了没有。   李樯咬唇,倏忽冒出冷汗。   他窘迫想稍作躲避,胜玉却眼睛微瞪,迈步过来,似是打定主意要抓他把柄。   李樯心中几乎哀求起来,目光却注意到桌边的一个木槌摇摇欲坠……   李樯没有躲。   木槌砸在他脚面上,李樯嘶啊一声,弯下腰去,顺势挡住自己的下腹部。   胜玉唉唉直叹,一边查看他伤势一边忍不住抱怨:“让你走开些呀,被砸到了吧。”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李樯苦闷低笑两声,半是酸涩难言,半是劫后余生。    第12章   ◎清晰地意识到他是个男子◎   胜玉一把将桌上的杂物推开,还特意点亮了一支蜡烛,想看得仔细些。   李樯穿着一双靛蓝长靴裹着胫骨,料子很硬挺,上面绣着银线白鹇,从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也不可能脱了人家的靴子去看。   胜玉一手举蜡烛,一手搭在自己膝头,忧愁地看了看李樯。   李樯脸色有几分苍白,还有些失神,看样子像是真的被砸狠了,胜玉迟疑道:“你怎么不躲开……现在脚上感觉怎么样?”   李樯倒抽一口冷气:“疼,疼得厉害。”   胜玉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安歉疚。   她的确没什么收整,东西时常乱放,不过她独自个儿住着,屋子也就这么一绿豆大,什么东西无论放哪儿她都能找到,也不碍着旁人,因此这习惯就一直没改。   要说,若是李樯不到这儿来,他也不会挨这一遭。   不过李樯是为了帮她送东西才来的,更何况,木槌放在桌上本就是不应该,是应该要预料得到有伤人危险的,总之,这事儿她有一定的责任。   胜玉小心翼翼问他:“还能走吗?要尽快下山去找大夫看看才行。”   李樯还捂着自己的腹部,不肯站起来:“不成,疼得麻木了。”   看来是真的很痛,嗓子都嘶哑了。   胜玉有些着急,拉来一条劈柴用的小木凳让他坐一坐:“你等我一下。”   说完就小跑着去打了两壶井水倒进木盆里,让李樯把脚拿出来泡一泡。   “冰镇下会舒服些。”   李樯犹豫了一下,果真坐在木凳上,侧身脱了鞋袜,踩进木盆里。   他的脚很大,比胜玉的手大上两倍还有多,脚趾有力脚背白皙,青筋很明显,指甲圆润整齐,稳稳地踩在盆中,跟女子的巧足显然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胜玉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眼前的是个男子,如鹿过溪水般在心中惊了一跳,尽管男子的双足并没有不可直视的规矩,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撇开头。   谁料李樯又嘶嘶痛叫一声。   胜玉只好又看回来,这下才看清楚,李樯的小脚趾青紫了一块,似有淤血积在里面。   胜玉不由得轻轻“啊”出声。   她方才有一瞬还在想,李樯不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么,为何连这点动静也避不开,但是看到他脚上的惨状,胜玉已经完全没了那些心思,毕竟脚指甲盖是多么脆弱的地方,哪怕是棕熊成精不小心踢到脚趾恐怕都要痛叫几声。   伤口看着很有几分严重,胜玉忧心道:“你动一动试试?伤着骨头没有?”   李樯收了收脚趾,冷汗都要下来:“几乎动不了。胜玉,这种情形我遇到过,最好的方子便是在原地歇着,不要走动了。”   听着他这样说,胜玉渐渐面有菜色。李樯是个男子,她让李樯进屋已经是冒大不韪,怎么可能让他久留?   “不过你先前说得对,不能让旁人说你的闲话。”李樯虚弱地看着她,话锋一转,“所以我还是得下山去,只是我一个人实在是走不了,你陪我一道,好么。”   胜玉有些结舌。   她渐渐察觉到李樯似乎有些黏人,像小猫小狗似的,要么总是想着送她回家,要么又想被她送回去。   都多大人了。   胜玉迟疑了一会儿,李樯便眼神幽幽,控诉道:“难道这也不行?你对我果然是如对陌生人一般冷漠。”   他微撅着嘴,看着的确有几分可怜,而他个子高大又是个武将,这般示弱就像是猛兽撒娇一般,更让人难以抵抗。   胜玉犹豫了一会儿,终究点点头。   “好,那你的马怎么办?”   “扔你这儿。”李樯双目灼亮,答得飞快。   那么漂亮的一匹马,说不管就不管,胜玉不敢苟同,吹熄了蜡烛,扶起李樯出门去,还是把那匹马的缰绳牵在了手里。   山中猎户多,不讲规矩的也有。若是这马被人逮去炖了吃了,哪怕只是受一点点伤,她都赔不起。   就像眼下这位祖宗一样。   李樯几乎整个人倚在胜玉的肩膀上,仿佛不是被砸了小脚趾而是整个腿都已经瘸掉,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一瘸一拐,不遗余力地激发着胜玉的负疚感。   他身形高大,这样弯下身的姿势是很别扭的,几乎快把他的腰折成了两截,他却毫不在意,还有几分喜滋滋的。   胜玉叹了口气。   她搀着李樯的胳膊,仔细盯着脚下。   山路本就难走,她一个人时走惯了倒也轻便,现在拖着一个脚受伤的李樯,仿佛怎么走也没有尽头。   慢悠悠的月亮被云船渡进了夜空里,林间光线更加蒙昧,偶尔有萤虫摇摇摆摆地飞过,点亮夜路人的眼眸。   李樯垂眸盯着胜玉的侧脸,喉结不断地滚动。   她肌肤白如新雪,天地间最洁净的水汽凝结而成,仿若混世中唯一一块干净的甜糕,让人看着便有狠狠啃咬一口的冲动。   带着欲.望的念头一旦兴起便再难克制。原本李樯尚可还维持着翩翩君子的做派,保持一个让胜玉觉得安全可靠的距离,但越是触碰她,便越是上瘾一般,原先李樯为自己画下的那道线,已经再拦不住脑中的野兽。   想要掠夺更多,想要品尝更多,想要挖掘占有更深的东西。   夜路寂静,只余沿路柴扉之内偶尔的低语,和时不时交织到一起的脚步声。   “李樯……”胜玉盯着脚下的目光忽然顿了顿,“你伤到的是左脚对吧?”   李樯呼吸滞了一瞬,随即又吐息自然,一派坦荡:“嗯。”   正应了一声,他又一个趔趄,似是差点栽倒,更往胜玉身上靠了些。   胜玉忙扶住他,也来不及再去深想方才的疑惑。   她刚刚,好像看见李樯一瘸一拐的腿变成了右脚来着。   两人一马走了许久总算下了山,到了平路上,便可以骑马。   幼时傅胜玉自然是六艺都学过的,但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马,更何况还要再带个人,胜玉只敢在平坦的地方骑。   胜玉端端正正坐在前方,手里握着缰绳正琢磨,身后倚上来一个人,双手环抱住她的腰。   热烫的双臂如铁箍一般,胜玉悚然一惊,腰身都挺直了,微微偏头斥道:“李樯!”   李樯的声音有几分黏糊糊的:“怎么了?”   他竟然还敢问怎么了,胜玉只觉气得热血冲顶,一阵阵发晕,咬牙:“手,松开。”   “哦。”李樯倒也没纠缠,乖乖地放开手,让胜玉方才升起的一腔怒火才刚开了个头便落了空,剩下的不知要撒给谁去。   李樯还有些委屈,嘟囔道,“旁的姑娘坐在马背后都是这般扶着,我只是想坐稳些,免得再摔了。”   他倒理直气壮。   胜玉莫名想起之前看见过张婶家的儿子小虎,犯了错还胡搅蛮缠满嘴歪理,被张婶的藤条抽得满山跑。   胜玉闭了闭眼,压下想抽人的冲动。她是个孤女,经过了朱府一事后也不再想着嫁什么人,便不那么在乎所谓的贞洁名声,但若她真有这个东西,也早就被李樯糟蹋得一干二净了。   胜玉捏紧缰绳,冷声道:“你不是姑娘,也不会摔下去。闭嘴,坐好。”   李樯果然不再出声,在背后沉默得像是被人拿布条绑了,再没有一丝动静,但胜玉的脑海中总是时不时出现他冷着眼努着嘴的样子。   活像是被她欺负狠了。   到绿园门前,小厮认出主子,赶紧来接。   李樯哼哼两声,下了马推开旁人搀扶,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迈过门槛,背影颇为萧索。   胜玉摸摸鼻尖,看他进了门。没人管她,胜玉便忍不住琢磨着,她还要不要进门。   刚冒出这个念头,面前便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拱着手弯着腰,一脸笑意,很恭敬的模样。   “姑娘同我们大人一道回来的,还请姑娘进府中喝杯热茶,歇歇脚先。”   胜玉只好下了马,将缰绳还给他。   管家在前面领着路,带胜玉去了正厅。   李樯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看见她进来,嘴巴又翘了起来。   还在闹脾气呢。   胜玉试图理解他。他在边疆多年,或许早就不熟悉民间规矩。加之他表面冷峻,私下里却有几分黏人,或许,他是真的大大咧咧,不设男女之防,因此反倒会觉得她小题大做,不近人情。   但也不至于气这么久吧。   胜玉压下叹息,坐在了另一张酸梨枝雕花木椅上。   那管事在李樯身边嘘寒问暖,当得知主子的脚被砸伤,立即紧张得不得了,赶紧让人出去请医师。   “这可耽误不得,有的人被石板压了一下就得截去整条腿,大人是要上阵杀敌的,莫说少条腿,就是少根脚指头,也是牵扯到性命的事啊!”   管事急得团团转,李樯倒还安慰他:“莫胡说,砸了一下而已,哪就那么严重了?只是现在还疼得厉害。”   管事闻言更是心惊不已,眼看着简直是要垂泪,好在这时医师已经请来了,管事扶着李樯去帐内看诊,才没再继续说下去。   胜玉压着心虚吁出一口气。    第13章   ◎就当他今夜疯了◎   大夫在里间看诊的时候,胜玉在外边儿便有些坐立不安。   一会儿想到李樯说疼得厉害,一会儿又想到折腾这一趟得花多少银两。   若要她赔,恐怕赔不起,只是李樯大约不会要她赔。   大夫出来时,胜玉便忍不住站起来迎。   挎着医箱的大夫面色有些凝重,回头看了看胜玉,一声叹息:“好好将养着吧。”   医师说话似乎总是这么高深莫测,但胜玉不敢质疑,讷讷点了头。   等管事出来送走医师,胜玉才去里间看。   李樯已经从榻边站起,正提着一条腿披外裳,只靠一只脚站立着,另一只脚被包得像个棒槌。   胜玉先前还觉得,砸一下或许也没多么严重,可看他包成这样,再也不敢轻忽大意了,越发心有戚戚。   “你……小心点。”   胜玉不由得上前扶了一把。   李樯转头见她,黑眸之中光芒星星点点。   只是还是不高兴,扭头哼了一声,才道:“我以为你不想管我。”   不想管你就不会扶着你一路下山了。   胜玉在心里反驳,倒也没说出口,只讪讪笑了下:“怎么会呢。”   李樯拢好衣衫,宽大的外裳罩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更柔和了几分,他抬眸看了眼窗外月色,轻声说:“去荷池边坐坐吧。”   两人慢悠悠往池边去,李樯拄了根手杖,一步一挪,倒也走得很稳。   走着走着忽然撑了撑额角,忖道:“这般情景,似乎在哪见过……”   胜玉也凝神想了想,亦觉得有些熟悉,脱口道:“是燕怀君吧!他爬树崴了腿,也是带着手杖来上的骑术课。”   李樯顿了顿,目光变得有几分不善。   但胜玉没察觉,低头替他注意着脚下,一边回忆起更多:“脚崴了还想骑马,真是异想天开,后来果然被夫子发现他站都站不稳,将他赶出去了。”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燕怀君当时站姿还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傅胜玉悄悄从后面踢掉了他的手杖,害他在人群中摇晃起来,这才被夫子发现。   那时燕怀君脸上赤白一片,眼睛瞪得快要飞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玩。   胜玉咬着唇角轻轻笑出声。   李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本有些不悦,恼于自己意外让胜玉提起了旁人的名字,但看她露出一点活泼的笑意,又渐渐褪去了那股不悦。   当年之事,的确想念起来处处都是美好。   李樯也记得,那时燕怀君本应该在家中休养,却非要来上马术课。   傅胜玉不懂,其余人却对燕怀君的心思看得分明。   燕怀君哪里是对马术情有独钟,坚持拐杖也要来,只是为了不错过在课上能与傅胜玉并驾齐驱的机会罢了,只要燕怀君在,其他小子再想去找傅胜玉就都要往边站。   结果燕怀君一番努力,最后反倒恰恰是被傅胜玉搅了局,也算是他活该。   那时每个少年的念头都昭然若揭,只是没人点破,总以为明日很长。谁又能料到世事无常,当年山中映着月光的清涧轻灵美丽,却下一瞬便被压在乱石之下,再寻不见。   胜玉正往前走,忽而察觉头顶有一道灼灼目光。   她微怔,抬头看,见李樯双眸正凝着她,好似牢牢将月色遮住的青瓦。   胜玉不由得迟疑了一步。   难道说,李樯也还记得那天其实是她踢了燕怀君。   胜玉的目光再度移向李樯支着的右腿。   她赶紧抬起一手保证道:“我不会再干那种坏事了。”   李樯没答话,只是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应了声,脚步却不易察觉地谨慎着往远处挪了挪。   胜玉:“……”   她真的不会再那么做了呀。   李樯随便捡了级台阶坐下,胜玉也在他边上收起裙摆坐着。正对着荷塘,水色如练,夜风轻拂,荷叶时而弯垂。   胜玉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想了想寻了个话题。   “你当郡守后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方才一路过来,似乎没见到能议事的厅堂。”   李樯弯了弯唇:“因为处理公务并不在这边。这是我休憩时居住的园子,待文书齐全,正式接任后,就要搬到郡守府去。”   胜玉愣愣看着他侧脸,半晌,“哦”了一声。   她还没想过李樯原来只是在这里暂居,原来还要搬走的。   “那……你什么时候去郡守府?”   “或许半月吧。”   胜玉抿了抿唇,胸中莫名钻出一丝遗憾。   “那你呢?”李樯低头问她,“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她的生活就很简单了,胜玉耸耸肩,按着指头数了一遍,结果数来数去都是些极无聊的事,不是砍柴烧饭,就是为铜板忙碌,日复一日,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   “偶尔几日,我会和颖儿姐一道下山来,在茶馆里坐坐,看看旁的女郎踢毽子,等日落了再回去,落日照在河面上,很好看的。”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并没有那么悲惨,胜玉竭力挖出还算有趣的部分描绘一番。   李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脉脉,好似藏着什么未竟之语。   “胜玉……”李樯声音低沉,缓缓地说,“当年你突然从京城消失,我后来再派人去找,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为何非要离开?若是你来李府,照料不敢说,至少保你锦衣玉食,风雨无忧,不至于叫你这些年过得这么辛苦。”   胜玉垂下眼。   她十二岁那年夏傅家遭难,那年冬独自离京。   期间在远亲之间辗转半年,虽然她被陛下亲口赦免了死罪,但仍没有人敢负担她的一辈子,毕竟她的存在就意味着傅家几百条人命的重量。   自古灭族遗孤大约都是这样处境,于她而言唯一稍有不同的是,也许要感谢上天垂怜,她人缘颇好,远房亲族不敢接纳,却有一帮好友争着为她想办法。   那年燕怀君在天井里长跪不起求阿父去为她上奏,凌昭绑起了最厌恶的学思带誓要入春闱考出功名帮她争一个落脚所,大她三岁的黄莹姐差点就闹着要随便选个夫婿出嫁,只为带她随嫁一起远走高飞……   亲族已入血海,胜玉没办法承受再有人为她付出更多,当下选择了狼狈的逃避,甩下一身义气的诸位好友,隐姓埋名独自逃走。   那年她十二,燕怀君被阿父用藤编打得血肉模糊,凌昭头悬梁锥刺股硬啃着难咽的书,发誓永世不嫁的黄莹摸索着舆图选夫婿,李樯大约是京中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在雨夜找到躲在斗篷底下的她,匆匆见了一面就被号角召了回去,当夜就随军去了西漠边疆。   他们就这样走散了。   稀里糊涂,又无可避免。   胜玉回神,摇摇头:“时势混乱,怎好麻烦你们。”   李樯闻言只觉刺耳,他不想胜玉把他和旁人混为一谈,但回想当初,与傅胜玉关系亲近的人里他绝对排不上前列,若真要细细算起来,他或许甚至没办法与那几个人“混为一谈”。   于是皱皱眉,按下这桩不提,李樯垂眸看到胜玉搭在膝头的手背,身边人似月,皓腕霜雪,白雪琼貌,温柔可亲。   他轻轻覆过手去,包住胜玉的手背拍了拍:“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似往时,多了很多选择,亦多了许多能做的事。”   这样的安抚,胜玉接受了,偏头对他温温一笑。   是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逃跑的孩子,她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她要查清当年傅家涉事的真相,那惊天的贪污、命案,究竟真的是傅家犯下的吗?   更何况,线索已在眼前,她要牢牢守着贡品把控的关卡,好好织网,等鱼上门。   “胜玉,你在那荒僻山上住得不舒服,不如搬下来,我替你另择一处宅院住?”   胜玉警醒,才察觉自己的手仍被李樯覆在掌中,她收回来,疑惑好奇地向李樯探问:“难道,郡守给每一个属下都发一个屋子吗?”   李樯手心顿空,神色微冷:“当然不是。”   胜玉便腼腆摇摇头:“那便不要。”   这个回答显然令李樯不满意,他蹙着眉看向胜玉,几番受挫,他还没摸清让胜玉动心的窍门。   她住着那种破屋,可黄金青瓦竟统统打动不了她,实在叫人头疼。   但李樯并没显现什么,淡淡地收了话头,仿佛从未提过。   “好,那就日后再说。”   胜玉也没在意,又朝李樯多问了几句进贡的细节。   李樯虽然初来乍到,且看起来颇为闲散,但他大约实际上一点也没闲着,至少对公务之事如数家珍,无论胜玉问到何处,都能对答如流,细细解释。   从他这里胜玉问出了许多事,心中慢慢有了盘算。   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脑袋越来越重,最后困到眼皮打架,竟是一边说话,一边直接失去了意识,沉入梦乡。   轻轻的一下,胜玉的脑袋靠在了李樯肩上。   李樯浑身肌肉微微紧绷,僵坐不动。   夜风携着月色轻轻拂来,柔柔披洒在两人身上。   李樯心猿意马了整整一夜,但被胜玉盯着,最过分的举动也不过是借着安慰之名,悄悄按了按胜玉的手背。   现在胜玉双眸阖着,乖顺地靠在他肩上,似乎很是信赖,任人施为。   李樯心尖忍不住躁动起来,喉结连番滚过。   余光瞥见胜玉白腻柔软的面颊,不知用指腹抚过,触感会否与想象中一致。   指尖动了动,似要抬起。   胜玉发丝被风吹动,指尖又僵住。   过了少许,又轻轻地抬起。   最终还是放了下去,回归原处。   一声带着纠结与甜意的叹息。   罢了。   就当他今夜疯了,真的想做个君子。    第14章   ◎好似呼吸之间都泛起甜意◎   第二天胜玉是惊醒的。   毕竟不是熟悉的地方,待困累的潮水慢慢褪去,拍打的浅岸就变成了心惊。   胜玉拢被坐起,才明白梦中不间断的潮水从何而来。   屋外不远处连着荷花池,大清早的,月光还未褪尽,下人划着小舟一路沿着曲折岸边捞浮叶,双桨拍出浪声。   她昨夜……   竟然就在李樯眼皮底下睡着了。   不管从男女之论还是作客之道,都实在有失礼数,胜玉慌忙下榻,发现肩上多了一件披纱。   她对这披纱没有丝毫印象,甚至不知道是谁给她盖上的。   胜玉不由心惊,步伐急促朝外走,双足踩过地面,披纱摆尾随之曳曳。   这处殿宇十分宽大,也很清静,伺候的人不多,也免于胜玉对上生人的羞惭。   直到走到门口,才碰见一个圆圆髻的女孩儿,朝她福了福身。   “姑娘起了,小奴伺候姑娘洗漱,再用早膳。”   胜玉定了定神,攥紧衣襟问:“叨扰。昨夜我是怎么……”   见她为难,圆髻小婢忙接道:“是大人将姑娘抱进来,姑娘睡着,奴婢伺候姑娘简单梳洗过,就让姑娘歇下了。”   胜玉长睫轻颤,眼神微微躲闪,喉间滚动了几下。   她平日里都警觉得很,睡到半夜屋檐上有点动静都会立刻握住枕下匕首醒来,怎么昨夜竟被抱……也未曾察觉。   是真的困极,还是,她已经不自觉地在心底信任李樯了。   小婢女看着十分年轻,束手等着胜玉的吩咐,等了许久还不见胜玉说话,悄悄地偏头打了个哈欠。   “这会儿还早得很,姑娘若是还吃不下早膳,要不先去花厅里坐坐吧。”   胜玉不知晓这府里的规矩,这个点也实在太早了,天才蒙蒙亮呢,她只能勉强算个客人,不好意思叫厨房为她一个人烧热锅,想着等主人家起了再听安排,便点点头,跟着婢女往花厅去。   这园子是真的很大,顺着砾石小路走了好一会儿,天色也渐渐亮起来了,才到花厅。   胜玉坐在石桌边,婢女去给她奉茶,一时安静,便听见隔墙的院子里似有绸带破风之声。   她好奇起身转过门墙,在门口站定。   看清的瞬间,下意识想要回避,但理智又提醒着她,此时回避得太明显,反而更显突兀。   便只好站在原处,目光假作平静地投去。   空旷院中,李樯一身白衣黑裤,正在晨练。   绸料宽松,裤脚却束紧,仿少林武僧的制式。   黑带系在腰间,以白玉明珠扣固定,勒出一段窄腰,显然是不容侵犯,而为方便动作,白衣衣领却敞开着,罅隙几乎直开到胸腹,肌肉饱满紧实,半遮半掩地透出力量。   李樯手中无剑,拳风却似雷霆,虽然绑着一只脚不便行动,但每一招一式都还是赏心悦目。   余光中瞥见了胜玉,他动作停了一停,从容收势,冲胜玉洒然一笑。   胜玉单手扶着门框,身如垂柳,文静站着,仿佛此时并不是在他府里,而是在宽阔大路上无意遇见似的,平静而落落大方地冲他点点头:“早,我在旁边坐会儿。”   说完这句,胜玉便迫不及待转身,又压抑着步伐,仔细回忆着平日里的步态慢慢走着,好不叫自己走得太快,以免显出仓促。   又坐回石桌边,灌了两口茶水,胜玉疾跳的胸腔才渐渐安稳下来。   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热闹的声音从旁边院子追来。李樯招呼下人收了东西,自己大步走来花厅在胜玉旁边坐下,也端起茶一饮而尽,身上热腾腾的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对视一瞬,相顾无言。   “睡得好么?”   “你也起这么早。”   异口同声。   胜玉先闭了嘴。   李樯低笑了两声,笑意爽朗,穿透晨风,惊走树梢上两团圆乎乎的鸟雀。   “你昨夜说着话就睡了过去,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昏倒了。”李樯靠过来,撑腮笑说。   他姿势随意,胜玉还没答话,目光不自觉在李樯胸前溜了一圈,顺着衣襟滑了进去,那衣裳实在宽大,都能看清锋利硬朗的锁骨,还有沾染了汗意后,如浸露玉石一般的肌肉。   胜玉一时张嘴沉默,视线不由得定住,又火速收回。   李樯似有所觉,也低头看了一眼,似是才发觉自己大咧咧张开的衣领,忙一手攥紧,面颊飞红。   看见他脸上的颜色,胜玉微微撇过头,眼神忽闪,耳根也终于忍不住有些热了起来。   “咳……你醒了多久了?恐怕也饿了吧,早膳想吃什么?”李樯舒展了下肩膀,脊背挺直坐姿端正,转移话题。   见他尴尬,胜玉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心里淡淡好笑。   缓和应道:“我就不吃了,原本也是打算要走的,只是想起还没和你打招呼,就这样离去不大礼貌。”   李樯闻言面色一变,一双桃花眸眨了两下,就泛起润润的色泽:“怎么这么快?你才刚来,还没待多久。”   他仿佛还是幼时友伴一般不舍地挽留,胜玉对于这种姿态实在有些不好抵抗,声音也软了几分:“昨日已经够打扰的了,我……”   不说还好,一说胜玉又想起来,她竟然在李樯的园子里留宿,甚至还是被对方抱进了屋中。   好在这园子里侍候的人不多,也没有在她面前说只言片语的闲话,否则她这时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早就臊得站也站不住了。   想起这些,实在尴尬,但又想起昨夜荷池边,和李樯并肩畅谈,那些难得回忆起的人和事都太过美好,相比而言,那些尴尬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李樯既当君子,不计较繁文缛节,她也应该大度些。   胜玉轻咳两声,眨眨眼,假装忘记昨晚。   “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离开京城后我就没再用过原来的名字,日后若要替你做事,我还是想,尽量不在人前露面,也最好不要用自己的姓名。你虽给我玉牌,但没刻字,我想你是要让我自己定夺的意思。”   李樯听着她如絮絮流水一般的声音,面色似有几分沉溺,等她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应。   点点头:“嗯,不急,随你挑,你想封什么都可以。”   “我不要官职,只要一个称号即可,就帮我刻‘流西子’吧。”   胜玉解下玉牌,又交还给李樯手中。   “流西……”李樯重复一遍,眸色渐暗,念道,“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1)”   孤舟渐远,人各东西。   身如浮萍,随时都可以离去。   胜玉愣了愣,没有反驳。   她确实想到的是这一句,才为自己取名“流西”。   似乎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的了。她是无根野草,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但野草萋萋。   别的词大多美丽,她担不起,只好借用这随意写景的一句。   只是意外,李樯会瞬间猜中。   这首词毕竟意境阑珊,她不想多聊,免得因此显得自怨自艾,打着哈哈含糊过去:“那就这样。大约什么时候能刻好?”   最好是刻好后能放到什么地方,她再去拿,就不用再来李樯这儿一趟了。   李樯五指收拢,攥紧那枚玉佩收了回去,似是束紧了欲要飞远的纸鸢细线,嗓音沉沉:“我也不知,做好了再说。”   胜玉点点头,也没再追问,起身要走。   李樯起来送她,墨黑的双眸把她紧紧盯着,问:“你下回还来找我吗?”   胜玉只道:“你忙得很……”   李樯走了两步,又追着问:“你会来吗?”   似是非要她说出口,明明白白地答应他会再来找他为止。   这样黏人的样子,脉脉不舍都流连在那墨黑瞳眸和绞缠的目光中。   胜玉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瞬,就被糖丝一般的视线缠得黏黏糊糊,好似呼吸之间都泛起甜意。   胜玉张了张嘴,又有瞬间的失语。   好半晌才终于点点头,含糊答道:“我,我认路的。”   李樯似乎把这句话当作应诺的意思,终于勉勉强强地放她走了,还要送她到门口,被胜玉止住,才只站在门框上,一直看着她走远。   胜玉又忍不住回头看看他。   她小时候去最喜欢的黄莹姐姐家里玩,再分别时,黄莹也没有这样黏人过。   胜玉心里敲起了莫名其妙上蹿下跳的鼓点,一路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   经过河谷时,竹屋木门开着。   胜玉不由得停了停,朝里面张望。   过了不多时,陈颖儿恰巧从屋中走出来,一头长发依旧是披散着,似是被暮霭牢牢覆住的双眸盯着胜玉。   胜玉迟疑了一下,喊道:“颖儿姐。”   陈颖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往旁边让了让。   这是,叫她进去的意思?   胜玉眨眨眼,她已经许久没有进过陈颖儿的门,陈颖儿一直拿陌生人姿态对她,今日难得叫她进门,已经算是热情。   胜玉当然没犹豫地立刻走进去,进门后,陈颖儿就“砰”的一声,把木门拍上。   胜玉回头,就见陈颖儿在她背后,长发遮着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另外半张。   “你昨夜彻夜未归。”   胜玉呆了呆。   这话的意思,是陈颖儿知道她昨晚不在家里。   难不成,陈颖儿还去小破屋看过她?   不不,不太现实,陈颖儿不爱出门,更何况是深更半夜,怎可能无缘无故跑去。   更可能的应该是……陈颖儿看见了她昨夜搀着李樯下山。   作者有话说:   (1)引用:“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谪仙怨》刘长卿。    第15章   ◎他倒是个心肠良善的好人了◎   陈颖儿见她夜里下山,却不见她上山回来,恐怕觉得很奇怪吧。   胜玉想要解释,但又犹豫。   这一解释,就牵扯到她与李樯是旧识的关系,也就不得不牵扯到她的身世。   胜玉原先想将一切过往都埋藏,因此对陈颖儿从未提起过半分,现在再坦白,显然不合适,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她隐形埋名,本就是为了减少麻烦。   便只扯唇笑道:“颖儿姐,那么晚了你不用记挂我,我会仔细的。”   陈颖儿也扯了扯唇,只不过是凉薄的,嘲讽的。   “我不会记挂你。”   她说完,就往里走去,不再同胜玉言语。   自顾自地唱起曲,声调婉转,声线却薄得像枯叶,凄厉欲凋:“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1)”   胜玉听在耳中,脸色微白。   曲江临池柳,是用来喻青楼女子,所谓文人书生多把妓子比作岸边柳枝,指其千人攀折,仿佛生来便是任人玩弄遗弃的,写的词多了,久而久之青楼中女子也以此自贬自嘲,叱骂自己任人玩侮。   她被陈颖儿看到彻夜不归,陈颖儿又在她面前唱这首曲,难道真是没有其它用意,只是巧合吗?   无须多言,胜玉已经明白,陈颖儿是误会了什么。   李樯通身显贵,任谁也能看出他并非寻常男子。   而她地位低微,和李樯站在一处,也难怪陈颖儿会有此联想。   细细想来,这恐怕还不是陈颖儿第一回 误会。   之前那个雨日,陈颖儿伫立雨中看见她与李樯同行,恐怕就已有此猜测。   难怪后来再见她,那般冷漠,还跟她说了句,“真是个好价钱”。   胜玉浑身发凉,手掌有些微颤。   她之前心软让李樯进门,昨日又听闻李樯在她院中待了一整天,那时便已明白,自己的名声绝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她只是已经不在乎这些,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扔去脑后不管。   但是她不在乎旁人的言论,却不能不在乎友人的误解。   陈颖儿的丈夫前后嘴脸变换,就是从狎妓赌博开始的,陈颖儿如今孤身独处,明明有余力收拾外貌好好过日子,却宁愿把自己搞得一身邋遢,使众人见之厌之,也存了与以皮肉媚人的妓子割席之意。   陈颖儿厌恨青楼,更极厌恨剥光家产去玩弄妓子的男子,绝不会饶恕,陈颖儿这一首唱妓子自悲自贬的曲子,无异于扇在胜玉脸上的一巴掌。   胜玉追上前,解释道:“颖儿姐,你见到的那位是——”   话声一顿,稍落下来:“是金吾郡新来的郡守。我前些日子被他救下所以熟识,仅此而已,有些麻烦,我没同你说过,是他替我料理的。”   最终还是没说实话。   好不容易陈颖儿停下步子,胜玉殷殷看着她。   胜玉眼眸湿润,圆圆的像是山林间的什么动物,急切盯着人时,几乎让人怀疑,她鼻腔里也会像那些赖娇的小动物一样,哼出腻腻的叽嘤声来。   陈颖儿默了半晌。   方才应道:“你的意思,他倒是个心肠良善的好人了。”   胜玉又即刻点点头。   她不仅是为自己申冤,也是不愿意李樯被人误解。   陈颖儿被乱发遮掩的双眸迸出一丝愤懑,似怒似叹:“那样的大官——哪怕他是真的好心,愿意救你,也只救得你一时。”   胜玉一怔,又点点头。   下颌微垂下去,双眸敛着,声音也低了:“我省得。”   颖儿姐虽不明就里,但这句忠告,却是她很应该受用的。   短短几日,胜玉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变化,这段时间过的日子,想的事情,跟过去几年,都毫不相像了。   她的生活已如一潭被石子敲开的死水,彻底乱了。   至于是好是坏,此时还没有一个定论。   但能确定的是,李樯即便跟她有再深的交情,也终究只是一个外人,往后不论遇到什么麻烦,她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想起花月宴上,她突遇危难时,心里竟冒出了李樯的名字。   这是极危险的征兆。   在这世上,谁也不能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地帮她、救她,李樯或许是她此时的贵人,但绝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仰赖。   她不能纵容自己心生这种仰赖,更不可把自己的性命压在旁人来救的可能上。   除非,连她也不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见胜玉神容沮丧,似是真心有反悔之意,陈颖儿才逐渐收了怒容,不再言语,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样。   她在门边慢慢坐下来,枯望着远处。天边浮霞让一行白鹭吞净了,山出云岫,白鹭随之隐去。   “咳咳。”陈颖儿多日不动嗓,方才唱了这几句,就止不住咳。   胜玉帮她拍着背,忧心蹙眉:“柚子皮一点用处也没有么?上回三两银子,买了些什么药,可有一直在吃么?”   她与陈颖儿之间,鲜少说这样的体己话,陈颖儿总是凶,叫她少管自己的事。   这回也一样没有回答,陈颖儿扶着她的手弯腰一阵猛咳,瘦弱的脊背咳得像是几乎要把肺腑吐出来,好不容易收住了,手指掐着胜玉虎口处,重重地捏住。   胜玉眨眨眼看她。   陈颖儿艰难起身,呼吸如拉乱了的琴弦。   “你还年轻得很……”陈颖儿轻声地说,在胜玉手背拍了两下。   胜玉不明其意,还要再问,陈颖儿却放开她的手,倚着门站直了,拢紧衣衫。   “你回吧。”   这便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   陈颖儿性子冷,且直,从不讲客套,要赶她走,便不会再让她多留一刻。   否则要发脾气的。   胜玉只好离开,帮她带上了外面的木门。   她同颖儿姐的这一番解释,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胜玉生怕她记恨自己,或还对自己心存不满只是不表露,坐立不安了一整天,直到深夜还无法入睡。   陈颖儿待她虽然看起来并不亲近,但也已经是胜玉这几年来最为亲密之人,胜玉实在舍不得与她疏远。   接下去几日,胜玉时常寻个理由,找上门去看陈颖儿。   但陈颖儿又跟往日一样,哪怕看到她来了也极尽冷淡,说不了几句话,就将大门关上。   好在几日后的一个晴日,是两人惯常一起下山逛逛的日子,胜玉有充足的理由和陈颖儿在一起多待一阵子。   这回见到陈颖儿,显然察觉到她与往日不同。   一袭淡紫莲叶裙,虽不是什么鲜妍颜色,但也足够让人眼前一亮。   平日里乱糟糟的长发也仔细用头油抹过,编了几条辫子在脑后盘起来。   面上似乎还敷了浅浅一层粉,气色好了十分,散着淡淡的香气。   秀气的脸衬得娇美娴静,整个人透着妇人优雅熟美的气息。   胜玉看得有几分呆住。   直到陈颖儿挽着篮子向她走来,胜玉才摸了摸鼻尖,回过神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么?颖儿姐,你今天好美。”胜玉衷心道。   陈颖儿淡淡笑,只是那笑容里不见多少喜气,反而有些莫名凉落的悲。她提着篮子走到胜玉身侧,说道:“走吧。”   胜玉点点头,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最后也只买了两个面人儿。   但原本也不是为了来买东西的,更多是为了来感受感受烟火气,仿佛世间的繁华也与自己还有些关系。   胜玉还想带着陈颖儿再去医馆看看,陈颖儿摇头不去。   “哎,我们只是去问问,不抓药。”   陈颖儿还是摇头。   “今日还早,或许会有大夫闲着呢?闲着时问他两句,不打扰的!”   陈颖儿依旧摇头。   胜玉无法,但又不想放弃,只得半拉半拽地把人往那儿拖。   隔了几个摊位的远处有些吵闹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开道。   陈颖儿瞥了一眼,胜玉还卯着劲,根本没回头。   忽然,陈颖儿的力道松了松。   胜玉以为她是同自己僵持得没力了,喜滋滋地越发卖劲把人往医馆带。   好不容易快到门口,陈颖儿还是不愿意进去,只肯在旁边不远处的珍宝阁落脚。   胜玉屏气瞅她,最终只得道:“好罢!那你在这儿歇歇脚等我,我去问问症状,或许大夫能支一两招,也叫你好受些。”   陈颖儿点头应了声,放她去了。   没多久,胜玉的身影消失在人堆里。   陈颖儿站在原地没动,又等了一会儿。   身后果然被人轻敲了两下。   “夫人,劳烦问问,方才同您一道的姑娘哪儿去了?”   陈颖儿这才回身,身后站着一个脸嫩的小僮生正同她讲话。   再不远处,一个俊美公子华衣锦服,骑马倚斜桥,腰间佩剑,手执缰绳,好似能停风驻雨,一身通天富贵之相。   陈颖儿屏息,弯腰行了一礼。   她幼时家境不差,也习过礼仪女红,如今倒也不算生疏,自知还有几分姿貌。   再直起身,果然见那僮生眼光直直,与方才的态度已是不同。   陈颖儿目光直落到后面那骑马之人身上。   “郡守大人。”她扬声,“我那妹妹为我抓药去了,嘱咐我在这里等着。不如郡守大人和我一道,在这儿等等她。”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望江南》佚名。    第16章   ◎她与李樯终究不是一路人◎   李樯眼睫低垂,俯视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去军营看了一圈回来经过集市,仆从在前面清路,他无聊托腮一望,就在人群中看见了胜玉。   胜玉拖拽着一个女人的手臂,任周围喧喧闹闹,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李樯当然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住她,便干脆弃了马车,独乘一骑过来找她。   谁知再来找,已经不见人影。   只有胜玉身边的这个陌生女人在,还对他直呼郡守。   这人应当是胜玉提过的“颖儿姐”了。   李樯凝神一瞬,便收回目光,缰绳在掌心里绕了几转,撩袍下马。   他迎面走来,陈颖儿呼吸越来越迟滞。   虽然早已知道对方身份显贵,但真正面对时,这种极强的压迫感,还是让她难以招架。   她原先家境好时,也见过不少官吏,却没有一个像这么的……   陈颖儿定了定神。   无论他是谁。   他又能拿一个将死之人怎么样呢。   再抬头时,陈颖儿比先前多出几分底气。   目光稳稳地瞧住这位贵公子,伸手一招:“请。”   衣袖落下时,带起一阵香风。   李樯不动声色地微微蹙眉。   珍宝阁的掌柜见来了客,又见到李樯的气度,连忙躬身相迎。   “两位,要看些什么?请入雅间。”   掌柜将两人带到一间无人打扰的暖阁内,地上铺着织毯,桌椅也是价格不菲。   陈颖儿顿了顿,微抬下巴走了进去。   落座后,陈颖儿直直瞅着李樯。   待旁人退去,陈颖儿才一弯腰,又行一礼。   “大人勿怪,民女陈颖儿,方才您寻的那位姑娘与民女虽无血缘,但也是姐妹相称,作亲姊妹一般,闲聊之中,得知奴这妹妹与大人颇有渊源,时常往来。”   李樯双眸微眯,已有不耐。   他并不乐于与陌生人闲谈,更何况这是个女子,若非对方搬出了胜玉的名字,他从一开始便会直接无视。   况且这女子身段低柔,声音造作,一听便是捏着嗓子,并非本音,行止绝不纯粹。   但无论她想做什么,李樯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在这儿等胜玉回来而已。   便随口应道:“嗯。起来说话便是。”   那女子才柔柔地直起身,香粉又是一阵一阵。   陈颖儿站直后,也不说话,目光在这周围的珍宝架上流连。   此处的任何一个物件,都比她或胜玉的性命贵上十倍百倍,莫说现在,哪怕是以前未出嫁时,陈颖儿也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她看着这些精致华美的死物,神色中却似透出垂涎。   挨个扫了一遍,陈颖儿又看向李樯。   李樯亦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其中的暗示已十分明显。   李樯眸光冷了冷。   胜玉流落之后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乡绅地痞,便是这般粗浅庸俗女子。   但这种不悦只是短短一瞬,便消失无踪。   毕竟是无关紧要之人,哪怕是厌恶都落不深。   李樯颇觉无趣地移开目光,淡淡许诺:“想要哪个,只管拿。”   实在是干脆。   钱货两讫,明码标价。   人的买卖也不过如此。   陈颖儿微僵,目光中透出几分凉薄。   “价钱呢?”陈颖儿柔声地问,“哪怕奴想要最昂贵的,也可以吗?”   李樯沉了沉气:“随意。”   能用钱摆平的人都不值什么。   何须费神。   “大人实在大方,奴真是感激不尽。”   陈颖儿缓缓走近,越是走近,越觉得眼前人浑身气质如刀锋一般,冷得她手都不自觉打颤,却没有停下。   “奴家那妹妹竟能结识大人这般人物,实在是幸运,连奴家都羡慕这般的好运气。”陈颖儿缓缓道,“听闻大人襄助舍妹许多,大人真是天生一副好心肠。”   李樯古怪地看着她,眉峰已经紧紧拧在了一处。   “大人,奴知道,像大人这般,生下来便是人上人,生了一副好皮相,自然恨不得自己也生一副菩萨心肠。”   “救风尘,听起来多高尚,最能让人敬仰,正似菩萨一般。”   “世人说,越是悲惨柔弱的女子越讨人喜欢,惹人搓磨玩弄,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奴那妹妹还是青涩,哪里懂得讨男人欢心?大人想做菩萨,尽管找奴,奴会满足大人……”   陈颖儿说着,竟抬手扯开腰带,褪下外衫,几步走到李樯面前,便要俯身依偎下来。   门槛轻响,胜玉恰好回来,手里捏着一张刚写好的药方,撞见这一幕。   还没能说话,神色已经微僵。   李樯听到最后已然暴怒,抬起一脚将靠近的陈颖儿狠狠踹出去。   陈颖儿脊背撞到廊柱,惨叫一声滚落下来,“铮”的一响,李樯剑已出鞘,直指陈颖儿喉间,当场便要她血溅三尺。   “李樯!”胜玉浑身冷得发麻,尖锐喊出声。   李樯动作一顿,扭头看向她,浑身气焰烧得更甚,立即状告道:“你终于来了,你看这人……”   胜玉看着那闪着寒芒的剑尖几乎双腿发软,踉跄奔来,一把将李樯狠狠推开,“你走开!”   李樯不设防,被推得退后几步,手中剑被震得摔落在地,嗡嗡作响。   他不可置信看着胜玉,双眸瞪得震惊,冤屈。   “胜玉,你明明看见了!是她意欲欺辱我!”   在外虽然也有女子萦绕周围,但从不敢近他身。李樯从没遭遇过这种事,因此一开始见陈颖儿行止古怪,只是疑惑。   越听得明白,越是怒火上涌,只觉阵阵恶心反胃,唯有杀了此人才可解心头之恨。   谁知恨还未解,胜玉闯了进来,不仅处处维护那个使他恶心难受之人,还推他骂他,吼他好大声。   他不值钱的是不是?   李樯长腿迈前几步,胜玉越发紧张,弓起脊背将陈颖儿护住,似乎生怕李樯要对陈颖儿做什么。   李樯怔怔几息,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连道:“好,好。”   说罢颓然捡起长剑,重重踏步离去。   临出门前,李樯紧咬牙关,冷冷出声:“玉牌已刻好了,在街头工艺铺子领。本想亲手送给你,你既如此看轻我,此后只当不认识,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我再不会来找你!”   胜玉浑身僵硬,听得李樯步子离开,外间一通琳琅碎璧之声,想必是李樯发了脾气,摔了不少东西,都是要赔的。   等所有声响静止了,胜玉才慢慢放松。   手还抖着,揽住陈颖儿问她怎么样。   陈颖儿唇色苍白,被踹的那一处和撞上了的脊背生疼,好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不适。   至少,没有真的被一剑斩了。   那剑尖到喉咙就只差那么一点点,那一瞬间锐利的死气,无比真实地直逼上她眼前。   胜玉见她的确没有骨头的损伤,才勉强松出一口气,嘶声问:“你疯了!你方才是要做什么?你不是最看不起讨好男人这般行径么!”   陈颖儿扯了扯唇,神色有几分无所谓,又有几分苦涩。   “只要能挣到银钱……你都替我去挣了,我还守着这样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   原来胜玉那日的解释她是一句都没有信。   陈颖儿把李樯当成了那般有特殊癖好,爱假借援救之名玩弄女子的一方恶霸,她生怕胜玉只是表面答应她会悔改,以后又泥足深陷,所以想出这李代桃僵的法子。   她这身子本来也活不长,何须旁人再为了给她治病去赚银子。   她已是一副残躯,这病也没甚好治了,坚持那些看似清高的道理又有何用。谁挣不是挣呢,至少在她死前,说不定还能留几个银子儿留给胜玉,也算是回报胜玉了。   故意叫胜玉撞见这一幕,也是为了让胜玉看透所谓的“好人”,所谓的“真心”。   只是陈颖儿没想到,李樯没有上钩,还差点当场杀了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存决然死志,可在死亡迫近的那瞬间,感受到的净是后悔和恐惧。   原来她也没那么洒脱。   胜玉心像拴着石头一样重,唇瓣颤抖,她紧紧搂住陈颖儿,一叠声地说陈颖儿想岔了,却苍白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更多。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自己的身世之事隐瞒陈颖儿,今日陈颖儿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犯傻。   胜玉明白,陈颖儿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她们这样手无寸铁的人,想要绝处逢生,便非要从自己身上舍弃些什么不可。   胜玉心中愧疚已极,只想把一切真相全盘托出。   她哽咽着道:“颖儿姐,李樯他……”   话音未落,胜玉的手被陈颖儿抓住,陈颖儿摇了摇头。   那双强打精神后愈显疲惫的眼睛注视着胜玉,仿佛平白跨过了许多个春秋。   “不用跟我说这些。你只记住,我今日虽没试出他来,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良善男子。”   “你现在或许觉得他好,但也只是因为他装得好,还没在你跟前露馅而已。”   胜玉话头只好止住。   不知为何,听着陈颖儿这些话,她心中似是敲响了冥冥之音,深沉不分明。   她枯坐一会儿,摇摇头不再去想,还是紧着眼前的事,扶着陈颖儿起来。   “去医馆,拿药,我去山上把存的铜板拿下来。这个月之后的日子……我再来想办法。”   陈颖儿痛得几近昏迷,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被胜玉弓腰背起,送去了医馆。   胜玉把陈颖儿托在医馆照料,回去取了所剩的所有银钱。   却也只够当下的诊金,陈颖儿要敷药、休养,接下来一段日子都得住在医馆才行。   胜玉陪她坐到深夜,才独自折返。   脑袋里一会儿想到陈颖儿的伤势,一会儿又想到李樯气愤离去的身影。   李樯气得厉害。   他气性一向很大,但这回显然比往日气得更甚。   连断交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甩袖离去,怒火炽烈得很真实。   字字落音如凿,说得坚决笃定。   但胜玉也疲惫了。   她已经不再有力气去关心李樯的心情,也不可能再去迁就他。   断交……也没什么。她与李樯相处时,确实称得上开心,甚至有几个瞬间,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时,但她与李樯终究不是一路人。   她于李樯也毫无益处,李樯并不缺她这个朋友。   或许对李樯而言,的确是从未遇见她还要更好些。   第17章   ◎胜玉,你能对我好点吗◎   回到屋子里,胜玉也没能安稳睡上一觉。   在桌边沾着椅子趴一趴便算是歇息了。   初晨迷迷糊糊地清醒,见枝头重蕊低挂,金线穿过树叶罅隙,丝丝缕缕地绣在桌角。   正是盛夏好时节。   胜玉心中却潮湿答答。   她闷闷起身,去院中井边捧水凉了凉脸,脑中才随之清醒些许。   陈颖儿在医馆里,有人照料着无需探视。那她还能做什么?   昨日李樯对她说,玉牌已经刻好,叫她自己去拿。看来他们虽已断交,但督管贡品之事她还需负责。   这让胜玉松了口气。   她先前有意纵容迎合李樯,多少也是存了些利用他给的职权来接近那个行商的心思。   说她厚脸皮也好,即便她现在已经跟李樯闹翻,但却不能让这条线索断了。   胜玉去了街头,找到工匠铺。   里边儿有人拉着丝竹,琴意幽幽,分外悠闲。   似是主事模样的人坐在铺子前,一手捏着一把刻刀,一手握着一枚金镯,正低头吹去镯子上的金屑。   胜玉出声问:“叨扰,我来取玉牌。”   “哦?什么牌?”对方眯着眼瞅她,显然这个距离已经看人不清。   胜玉不由得声音放大了些,好叫他听清楚:“郡守府的牌子,上刻‘流西子’。”   “郡守府……”那匠人念念叨叨,弯腰在柜子里摸索一阵,摸出几个盒子。   递出其中一个给胜玉:“喏。”   胜玉接过来,启开搭扣,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玉牌。   玉牌润泽,小篆刻着她的自号,很是端庄。   取这号时,她还跟李樯相对而坐,有商有量。   李樯还邀她去玩,殷殷切切,一如少年时盼望着玩伴那般。   但现在一切已成泡影。   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就仿佛注定如此一般。   胜玉将玉牌扣进掌心,定了定,妥帖收好转身要走。   却又被那匠人喊住。   “姑娘!还忘了东西没拿,喏!”   胜玉微怔,还有?是什么?   她回头,有些怀疑,匠人却一脸笃定,抬起一只手将另一只木盒递给她,已有些不耐。   “郡守府的,两个盒子没错!拿去拿去,来在这儿签字。”   胜玉只好先接过木盒,依言在簿子上签了字。   心里知道这大约是李樯在此定做的其它物件,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先打开了搭扣。   若是李樯来找她要,她也得说得出是什么东西才行。   打开看了只一眼,胜玉愣住。   街边人来人往,喧嚣声撞过耳际。   “啪”的一下,胜玉又重新按牢那木盒。   当下气息倒涌,耳根红了红,想把木盒再还给那匠人,让李樯有本事自己来取。   但伸到一半的手终究给不出去,又缩了回来。   这种东西,她不敢给生人。   那匠人佝偻着脊背,似察觉面前有人,便又抬起脖子,瞥了她一眼。   虽未言语,表情却已言明:你怎么还不走。   胜玉僵持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红着耳垂,大步走开。   在屋前吹了一上午的山风,胜玉才冷静下来。   四下无人,她再次打开那木盒,看着里面物事的目光依旧震惊。   那是一面玉雕的小像,巴掌大,雕得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早听闻雨灵乡市集上有个脾气古怪的玉雕工技艺高绝,今日胜玉算是见识到了。   如若雕的不是她的小像,胜玉定会啧啧赞叹出声。   胜玉又“啪”地合上盒盖,跑进屋中将木盒塞进箱子最底处。   那小像雕绘的还并非一般的图样,乃是她酣睡时的面容,双目闭阖,长睫微卷,连鼻尖唇瓣的弧度都十分清晰准确。   李樯为何能绘制出这样的图样,自不必说。   那晚胜玉倚在李樯肩上睡着,虽然胜玉努力装作一切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显然李樯并不这么想。   他唯一的克制,是在图样上把胜玉倚着的肩膀换成了一枝海棠,花开烂漫,好似靠着花枝丛中春睡。   胜玉又想起李樯说的。   “本打算亲自送来给你。”   如若不是因为陈颖儿的事情与李樯起了争执,她便不会去工匠铺子,也不会发现这幅小像。   李樯要拿这个做什么去?   胜玉越想越是荒唐。   午时刚过,高悬的日头晒得蝉鸣吱吱响成一片,山路烫脚,林间一片寂静。   柴门就在这时被推开,李樯一身白衣玉冠彬彬神秀,单手负于身后,站在门边。   他一脸冷漠,双眸似深潭,嘴巴紧抿地看来。   胜玉无言瞅了瞅他。   两人相顾寂静。   直到胜玉微扯嘴角出声,似是无奈轻讽,重复了他当日的话。   “此后只当互不相识?”   李樯闻声立刻跳脚。   “不是我毁诺……我只是不得不来。”   先前绷着的冷冰冰白衣公子模样荡然无存。   胜玉嘴角又扯了扯。   “哦。”   言罢捧着木盆转身,不再理他。   李樯自己追了进来。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胜玉脚步顿住。   她面无表情瞅向李樯,目光疑惑:“你的东西?”   李樯咬了咬唇。   他身形高大,体格颀长且是武将,却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眸点朱唇,做这般行止竟也丝毫不嫌别扭,只将懊恼难堪之色在面上写得淋漓尽致。   “……就是我的。一个玉雕,我去拿时看你签了字,是你跟玉牌一起拿走了。”   胜玉神情麻木,并不是因为她对李樯无甚感想,而是她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他竟还敢上门来讨要。   又是这般理直气壮。   其实李樯也并非那般不顾面皮。   仔细看去,他眼睫频颤,目光四下游弋。   显见是知耻的,只是实在舍不得那物件罢了。   胜玉叹了一声,觉得头痛。   昨夜本就没怎么休息,今天看见李樯,越发累得想叹气。   她进屋在床边坐下,李樯自觉溜进来,趁没人看见,偷偷掩上门。   显然还记得上回胜玉说,让人看见了说闲话不好。   只是他双手贴着门框站着,脑袋也微微低着,怎么看怎么像受欺负的小媳妇。   ……   头更痛了。   胜玉平了平心绪,淡声说:“那玉雕小像不能给你。”   “为何!”李樯断然阻止,一双不满的黑眸晶亮,“我付了钱就是我的,当然得给我,你凭什么扣下?”   “凭什么?”胜玉冷笑一声,微微咬牙,声音加重,“凭我们互不相识,可我却认识小像中的人。”   李樯乍然收音,自知理亏一般的,缩回颈子,一阵闷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若蚊蝇的声音传出来。   “你怎么这么无情,逼我说了那种狠话,还来奚落我。”   她逼他的?   胜玉闭了闭眼。   “我从未逼迫你,你要绝交,怎么是我无情。”   说起这事,李樯一肚子的委屈翻涌上来。   “那女人把我当什么?龌龊下流之徒?”   胜玉垂了垂眼,目光偏移。   此事李樯确实冤屈。他好端端的,就被一棒子打成奸恶小人,甚至与嫖客相提并论,于郡守大人而言,的确是触怒之重罪。   但若论情理,这也怪不得陈颖儿,陈颖儿的所见所闻致使她不信任官僚之辈,也并非有意诋毁李樯。   “她竟敢往我身上凑,意图玷污我。你还帮着她护着她,正说明你心里也那般瞧不起我,无论什么女人来染指我,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这话问得胜玉一怔。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罢了,她在意?与她何干,她在意什么?   李樯越说越是愤怒,或许经过了一夜的沉淀,昨日的愤怒有些许转成了苦闷。   “我早该明白的。你清高自傲,根本看不上我,我还指望你替我鸣冤诉苦,真是痴心妄想。”   “罢了,我自己给自己出气。好在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   胜玉忽地一滞,猛然抬头望过去,目光如刃:“你做了什么?”   李樯若想要陈颖儿的性命,就如同切段一根发丝那样简单。   陈颖儿现在在医馆,该不会已经……   李樯被她这样看着,懵了懵,随即又愤懑道:“我倒是想杀她!你让吗?我只是让人把她打包滚蛋而已,丢得远远的,不再叫我恶心,这也不行?”   陈颖儿被送出城了。   胜玉突然听闻,呼吸急促,几乎要坐不稳。   她知道李樯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也猜到陈颖儿惹怒李樯,李樯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她更知道,陈颖儿这回能在李樯手里活下来已应感激李樯宽宏大量,但是,但是……   “李樯,算我求你。”胜玉向他低垂了头,“你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她回来。她没有亲人,只与我相依为命,我还可以照料她。”   李樯闻言面色古怪,瞅着她。   “谁说她没有亲人?她分明有个姨母,赖着你做什么。我把人送去她姨母家,此时已经在路上,那边也欢欢喜喜地等着了,不用你照料。”   胜玉怔住,绝处逢生一般。   “你怎会替她找到姨母?”   据胜玉所知,陈颖儿从夫家逃走之时就想去找姨母,只是姨母屡次搬迁,她找不到门路,盘缠几乎用尽,才不得不在雨灵乡歇了脚。   李樯嗤道:“意图接近我的生人都会被查个底朝天,一个姨母算什么。行李中还附上了五十两银子,算是伤药费。只要她识相,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   胜玉呆呆坐着,不知是该怒该喜。   陈颖儿惹怒李樯,却因此因祸得福。   她有了姨母陪伴,又有银两治病,往后身子好起来,一定越过越美满。   这是胜玉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她方才差点以为,陈颖儿快要死了。   胜于一时悲一时喜,这样大起大落又熬了一夜,没禁住长睫轻眨,洇下两滴泪。   李樯望着她颊边滑落泪珠,好似清露划过花瓣。   她莹莹坐在陋室之中,清透得生光。   李樯喉结轻轻滚动,痴了一会儿,嘟嘟囔囔。   “你对旁人都好,唯独对我不好。胜玉,你不能心软一下,对我好点吗?”   胜玉心神收拢,神色茫然望向他。    第18章   ◎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   她对他不好?   细细想来,类似的抱怨,她已经从李樯那里听了好几回了。   李樯曾说她躲他,说她疏离,时常想甩掉他,今日又说她什么清高自傲,看不上他,对他不好。   胜玉是真心的好奇。   那李樯觉得,怎么样才叫做对他好?   胜玉自觉还算有礼有节。虽是与旧友重逢,但他们毕竟身份有别,自当守着礼数。不冒犯也不上赶着,以免有攀炎附势的嫌疑。   她这样的态度,应当可称中规中矩。   却没想到这也能招致李樯抱怨。   她还要怎么做。   难道要比照李樯那几乎堪称黏人的热情?   那她只能甘拜下风了。   说实话,胜玉也想不明白,李樯对她这般的热情是从哪里来。   哪怕是在年少时,她与李樯也不曾这么熟稔。李樯是李家的宝贝,一根珍稀独苗,李太师恨不能把他栽在仙土里,日日用灵丹妙药浇灌他,并没有多少能放他出来自在玩耍的时候。   傅胜玉则成天和她那一群好友混在一处玩,他们之间最多只说得上一句友好而已。   胜玉是真摸不透李樯在想什么。   这会儿心神放松下来,忍不住瞅了李樯几眼。   今日又险些误会了他,他虽然言语恶毒,却实打实地帮了陈颖儿一个大忙。   胜玉五指扣紧,不自觉攥着袖边,暂且忘记了其它的事,虚心请教道。   “那,我该如何?”   实在是被数落了太多遍,心有戚戚焉。   她已经欠李樯诸多,不想再对不住他。   李樯听得怔了一怔。   他借机抱怨,一是因为胸中郁气积攒太多,不得不吐,二是存心说给胜玉听,想刺一刺她。   不过并没抱希望她真能听进去。   所以胜玉出声时,李樯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她问,她该如何?   如何什么。   该如何对他好些?   李樯倏地呼吸无比顺畅,脊背挺直了,肩膀也开阔了。   整个人扬眉吐气起来。   看着他眉眼突然亮了几分,跟云开日出似的,胜玉面上忽地热了一片,有些莫名。   她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话而已,李樯何至于如此。   李樯缓缓踱步,悠悠走近,朝着胜玉弯下腰。   一双眸子在她面上逡巡,似乎要仔细探究她的真假。   “你诚心想知道?”   胜玉点点头。   李樯差点乐出声。   他赶紧抿了抿唇角,压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既是诚心问的,我便教教你罢。”   李樯这样认真的态度,让胜玉不由得有些紧张,甚至想拿出纸笔来记一记他说的。   “首先呢,你得对我亲切些,不能见了我就躲,最好要笑一笑,打个招呼。”   胜玉谨慎问道:“怎么打招呼呢?”   李樯斜了她一眼:“直呼姓名就是。你喊得不是挺大声么。”   又想到昨日吼他的那一声,胜玉微微低头,自认理亏。   李樯轻哼一声,又接着道:“我若是忙起来没空找你,你也要主动来找我。往后每一日,我要见你一次……不,两次。”   胜玉闻言有些愁闷,一日两次?看来昨日李樯自己说的分道扬镳是彻底作废了。   好吧,好吧。胜玉又点点头。   李樯从未见她这样好说话过,心里登时痴了,又痒起来,好似被猫挠了一遍,越发想要得寸进尺,疑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轻,要的好处不够多。   忍不住就换了个姿势,坐到了她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李樯喉结滚了滚,低声说:“还有,往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第一个想起我,要说给我听。”   胜玉轻轻“啊”了一声。   那她岂不是不能有秘密了。   况且这些要求,越听越觉得奇怪。   这样步步紧逼的亲密,已经不像是好友,而像是……   胜玉粉唇微张,圆润的眸子里盛着陷入思索的茫然。   一束明丽日光映着清冽井水跃至她鼻尖,似有林间灵鹿,光蝶轻吻。   李樯眼眸深暗,痴意更浓,似烈焰点燃群山,已难以自控。   “还有。”   “还有?”   胜玉吃惊低呼。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   李樯侧转身子面朝胜玉,一手撑在床沿,微微前倾,一瞬不瞬盯着她。   胜玉老实坐着,转头看他讲话。   两人呼吸之间隔着半掌不到的距离。   忽然,胜玉暴起,抓住桌边的一只陶碗要狠狠砸他。   “你!”   李樯也反应急速,在被锤到之前赶紧后撤,绕着桌沿转圈,双手投降。   “别,胜玉,把碗放了……”   胜玉怎么绕得过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举着碗气得双眼明亮,双颊通红,另一手指着他:“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李樯亦是胸口连着脖颈一片片地发热,发烫,咬了咬唇角,连声叹气:“哎,哎。我说错话了,胜玉,我真错了。”   他越是道歉,胜玉越是气得喉头都哽住。   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李樯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眼下也正是如此。   他哪里是诚心道歉,若真的诚恳,就不会说出那般孟浪言语,想都不该这么想才是!   念及此处,胜玉又是一僵。   因她终于又想起来了那个被她塞到箱子最底处的玉雕小像。   她现在已彻底明白,李樯哪里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经想了好久了!   胜玉半是恼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细细地颤,怒火似岩浆在双眸喷涌,恨不能真拿手里的陶碗锤李樯的脑袋,把他一下一下锤进土里去。   李樯的确是没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纵了自己,才会没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这翩翩君子,谁爱当谁当。   装不住了。   李樯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亲就不亲。想想都不行吗?这也管我。”   胜玉气得发抖:“不行!你不能想。”   “我就想,就想了。”李樯直直盯着她,“我还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闲逛。我不仅现在想,年少时想,在旌州时望着渐白边草千里月明也在想,现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凭什么听你的。”   胜玉愣住,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面颊越发烫红,像是只烧红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这是什么意思。   李樯目视着她,毫不避让。   他自幼金尊玉贵,身边从不缺主动献媚之人,他从未沾身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边境战事繁忙吗?   年少时一腔清澈纯粹的心事被淹没在那个雨夜,后来在几百几千个毫无消息的日子里,他从焦急到灰败,以为再也不会相遇,放任她变成记忆中的一片枯叶,只是偶尔深夜梦中惦念,清醒时想起也只有付之无奈一笑。   谁知枯叶复生化蝶,好似奇迹,他怎可能甘心错过。   谈起往事,即便是李樯,也难以避免地露出几分真心。   “胜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说话,冰雨打你的斗篷打得太响,你没有听清。”   “我现在再告诉你。”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业,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么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个时辰,我去同叔父辞行,不去沙场争功名,分些田亩庄园,养得起你我就可以。”   “但你连半个时辰也没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随军。那之后我又派人去寻你,也再无回音。”   “我何止想这些,我还想过你凤冠霞帔,红鸾帐暖……”李樯顿了顿,“都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经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现在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李樯本似翩翩君子,现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来,变成个无赖的痞子了。   胜玉怔怔无言。   她能说什么呢?   她脸烧得太热,疑心脑袋也因此有些转不动了。   看她好像不会再打自己,李樯等了好一会儿,轻缓地靠近。   小心地迈过步子来,走到胜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张,在胜玉眼下摊平。   掌心带着薄茧,看起来温实可靠。   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是剑与竹的共存。   让人看了,很想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李樯低声开口。   “你气出完了吗?那个……等会儿再气,先把小像还我吧。”   到底脑袋上还是挨了一陶碗。   李樯嗷的一声,抱着脑袋逃跑了。   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什么玉雕小像,影子也没见到。   胜玉追出去,大力锁了篱墙,又回来锁了木门。浑身力道卸了,靠在门板上吁气。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蝉鸣如海。   闭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个雨夜。   雨里夹着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响。   她已经不怎么觉得出痛了,竭力把斗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冻得迟钝,鞋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坨巨大的冰块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后转,有人冲她大吼,在她斗篷外面围了一件大氅,丝丝暖气传过来,她才逐渐看清眼前人。   李樯脱了大氅,只剩玄色内衫,被雨浇透了,裹着少年身形。   他好像问她,要去哪儿。   胜玉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李樯又喊了些什么,风声大了,她听不清晰,困惑看着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樯沉默了,没再说话,嘴唇紧抿着,夹着冰晶的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下来,聚在下颌,汩汩滴落。   他在风雪中静静看她,被淋湿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号角响了,他放开她回身疾奔,背影决然,胜玉也慢慢转身,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和他告别。   那时已经以为是诀别。    第19章   ◎胜玉要拒绝他◎   诀别很艰难,硬生生将自己与一直攀援生长的土壤撕开,疼痛和不适既锐利又绵长。   即便是自己主动离去,也仿佛是被抛弃一般。   戴着一身冰霜离开京城时,胜玉前路无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或许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掉。   那时的孤独是钻心的,比铺天盖地落下来的冰雨还要刺骨,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迫人。   如今知道原来当时见最后一面的少年是特地跑过来挽留她,原来她踽踽独行以为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深夜,还有人在身后找她。   胜玉抚了抚心口,指腹和胸口之间升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仿佛连当初的害怕都抚平了一些。   有遗憾吗?   胜玉不知道。   她常常觉得,或许是自己幼时过得太美满,美满得成了一种罪过,所以为了赎罪,她从那之后都在不断地失去。   错过和失去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的常客,如果每一桩一件都要遗憾,那她需要难受的事也太多了。   她只好迅速地学会了接受,或许人各有命,她生下来时已经把所有的福气用尽了,之后要受多少罪,都是应得的。   至于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事……   俊朗的将军朝她剖白心迹,少年被雨淋湿的眉眼和如今倔嘴又欠打的神情慢慢重合。   胜玉眸色忍不住掺上几分温软。   但,这暖意来得浅,很快又如潮汐般退下。   就如胜玉拿到那玉雕小像时一般。   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有震惊,有羞窘,这羞意掺着少女春情也似是喜意,不过,也就只是看看。   而且不能多看,很快就把盒子关上,收进箱子里去,与己无关了。   因她心里清楚,这些撩人心魂的饴糖是天边月映在地上霜,美丽却无法饱腹,她吃不起,也不愿意去吃。   李樯的剖白似不灭火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取暖,但是她却不能那么做。   李樯仍是天之骄子,她却已不是当年的傅胜玉,李樯对她的情意还可当真吗?   就算当真,这份情谊又能抵什么。   她根本无心去想情爱之事,对于婚姻也很悲观。曾经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是嫁去一个憨直郎中家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想了。   她凭什么去想李樯?   李樯放在她眼前,她也只能看一看,听一听,然后收进盒子里,啪嗒关上盖子。   胜玉长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神色虽还有动容,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绿园。   落花被剑意扬得纷纷,围观之人连忙喝彩,唤来几声不冷不淡的嗤笑算作回应。   但清朗的嗓音显然比平日要高昂几分,无论哪个路过的仆从都能听出其间的主子今日心情极佳。   李樯收了剑,自然有人上来替他擦拭剑刃,即便剑上除了残瓣与花汁便什么都没有。   李樯自己也取了一张干净布巾,左右擦着手,嘴角挂着浅笑。   管事蒋喜德侍立一旁,一边弓着腰随时准备接帕子,一边打量了主子的神色,嘿笑:“大人,可仔细着些,脚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提及脚伤,李樯难得感兴趣,立刻低头看了一眼。   只是那一眼不甚担忧,反而眉飞色舞。   这脚伤得很好。   若非如此,胜玉怎会在绿园留住。   天时地利人和,他近来是占尽了。   原本还打算再按捺按捺,但胜玉实在是把他逼急了。   胜玉是全然不在乎他,他在胜玉面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粗鄙贱妇。   这哪里能忍,他得让胜玉明白,他也是有脾气的。但这脾气也不能撒得太狠,否则以胜玉的性子,或许真就与他不相往来了。   所以李樯又刻意让胜玉拿到那枚小像,先攻为上,打乱她的思绪,叫她措手不及。   那突然冒出来的陈氏妇人,原本他是想当个臭虫踩死,但转念一想,又暂且留着能用。   五十两银子打发了,再拿去胜玉面前假作不经意地邀功,果然胜玉心软,叫他捡了好大的一个便宜。   只有一处失算了。   原本,他还想再钩着胜玉,再磋磨一阵子。   要磋磨得她心软骨头也软,习惯性地倚靠着他才好。   但到头来,是他自己先心痒难耐,忍不住地,半真半假露了心迹。   不过露就露了,李樯也并不后悔。   毕竟那些话早在五年前就该让她听见,他自己憋了五年,多么辛苦,现在再忍不住,也是正常。   就是眼下的瘙痒忐忑有些难捱。   李樯坐不住,时而站起来四处晃晃,时而托腮出神,仔细思索着胜玉的反应。   他刻意先走,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想。   这会儿她应该已想定主意了吧。   就算她原先是个木头,看不明白他的示好,如今也定然要懂了。   既然懂了,就该欢欢喜喜,扑到他这里来,才好报偿他五年前的相思之苦。   他现在已不是孱弱少年,能保她护她,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李樯想来想去,实在觉得自己没有被拒绝的道理。   李樯又偏头,看了一眼院子正中的日晷。   又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找他。   李樯喊来蒋喜德,问:“门口有信来吗?”   蒋管事出去看了,又快步回来,恭声答道:“没有。”   李樯横了他一眼,靠椅背坐着,双脚翘着架起踩在扶手上,叮嘱道:“有信来——或者有人来传口信,即刻叫我。”   “晓得,大人。”   过了一会儿,李樯又换了个姿势。   偏头盯着那日晷,日影怎么走得这么慢。   好不容易,又过了一个时辰。   胜玉还没来。   也没来信。   李樯气得快饱了。   甚至过了一夜,李樯也没得到任何消息。   哪怕胜玉是个蜗牛,也应该要有回答了。   他再忍不住,把蒋喜德推出来,支使他去找胜玉。   “你去,就说——说我脚疼得厉害。”   蒋喜德深深看了一眼主子,低头作揖,不敢耽搁地去了。   因他动作麻利,一个时辰内就又回了。   李樯看他回来得这样快,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空空如也。   便开口指责道:“没见着人?那就多找找,附近林子找了没……”   “大人,见着姑娘了。”蒋喜德行了一礼,斟酌着道,“姑娘说,说您脚疼得看大夫,她就不来了。”   李樯听得一懵。   不来了。   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蒋喜德又从身后马车里取出一个布包裹,给李樯复命。   “大人,姑娘还让奴才把这个带给大人,许是大人要的。”   蒋喜德边说着,边拆开那布包,两边布料一松开,露出里边儿的一只纸灯笼,一个宝珑球。   是花月宴上李樯“罚”给胜玉的。   除了一碗八宝粥她已经吃进了肚子,其它的都还回来了。   李樯眉宇骤然一沉,阴山押界般地压着,原本还有几分少年急性的面容霎时收得一干二净,透出几分狞厉。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明白得不得了了。   胜玉要拒绝他。   他步步为营了这许多,甚至不惜挖出珍藏的几句真话说给她听,她却以拒绝回应。   胜玉好样的。   真是回回都叫他意外。   李樯神色沉沉地站了一会儿,牵起唇角慢慢笑起来。   只是这回笑,蒋喜德没再敢凑上去讨好。   而是缩着肩膀,赶紧把那惹事的布包绑起来,藏到身后。   绿园里的天色好像也凉了些。   李樯转身往里走,轻飘飘喊了一声。   “喜德。”   蒋喜德连忙跟上。   “收拾东西,去郡里赴任。”   “大人,朝中的文书似乎还要过几日才能到郡中。”   “我需要那种东西?”   “当然不需要……知道了,大人。”      李樯走了。   这消息不用胜玉自己去看也能知道,绿园空了,这么大的事情,镇上村子里人人讨论,早传得沸沸扬扬。   胜玉神色麻木,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或许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一人来往,只不过现在比以前更独。   有时经过陈颖儿门前时,胜玉会稍稍驻足。   她收到了陈颖儿托人送来的手信,她的确到了姨母家,平安团聚,也开始好好治病了,大夫说她身子亏虚,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况且还年轻,养一养就能养回来的。   随信附来的还有三两银子,原来那时胜玉给她去买药的钱她一直没花。   她还同胜玉致歉,但为什么致歉,她没说,只说希望胜玉将来一切都好。   胜玉彻彻底底变成独自的一个人,每日依旧是赚钱,捡柴,吃饭。   忽然有一个小僮找上门。   “请问是流西子吗?”   胜玉愣了愣,点点头。   小僮松了一口气。   “郡守府开始选贡了,正等着姑娘坐镇呢,还请姑娘收拾东西,跟我去吧。”   开始选贡了?   胜玉稍稍警醒了些,打起精神,拿起早有准备的包袱,跟着那小僮出门。   路上验过了小僮的铭牌,的确是郡守府的人,胜玉才跟他多说了几句。   “怎么这么早便开始了?往年不都要先张榜布告十日以上吗?”   小僮摇头晃脑。   “这等事情,小的就不明白了。”   胜玉也只好不再多嘴。   那小僮招呼她上了一辆马车,走着走着,胜玉忽然觉得不对劲。   “选贡都安排在湘竹院,这是往哪儿去?”   湘竹院在繁华街上,最方便商户往来,大集会一般都在这里,这马车显然不是往那条路。   “今年定在郡守府啦,当然是往郡中去!”   小僮在前边赶马车的声音遥遥传来。   去郡守府。   胜玉怔怔放下车帘,莫名其妙按着心口。   咚咚似乎有些快。   作者有话说:   桃桃不在家,存稿箱日渐消瘦,好寂寞!快来火热的一百条评论,让存稿箱胖胖起来吧!   听说明天的更新要推迟到晚上十二点,以后都是晚上十二点更新了噢~ 第20章   ◎他似乎解开了什么枷锁◎   郡守府邸古朴巍峨,比起清新雅致的绿园大了数倍,伺候的人穿梭来去,显然也翻了几番。   胜玉下了马车,平了平心绪,随那僮生进门。   府里的下人看着个个都很老练,步子匆匆,迎面见了她这个生人,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接着走自己的路。   胜玉被带去了最里边儿的一进院子,已有十数个人统一穿着青绿长衫,头上束着浅蓝头巾,正在忙上忙下,搬着一箱箱的东西。   僮生道:“这便是竹屿苑,这些人都任姑娘差遣。”   他话音方落,院子里的人都拱起手来,朝胜玉行了一礼,显然早知她要来,并不意外。   胜玉抿了抿唇。   来的路上她还怀疑过,这是不是李樯耍弄的什么把戏,捏个借口把她叫过来,不知要做什么……   或许又生气了,要拿她出气?毕竟她驳了李樯的面子。   也或许是别的。   胜玉不敢再想,干脆水来土掩。   结果来了这里,才发现并不像她想的那般,胜玉为自己的胡乱猜测羞愧了一刹。   便收拢心神,对他们微微颔首道:“没事,你们接着忙。”   人带到了,僮生便就告退。   胜玉踱步看了一圈,见这十数个人整理的不仅是往年贡品名录,还有一些古籍经典,看来这处院子划出来以后还有别的作用。   胜玉找了几个人问了问具体。   原来他们都是郡守府雇请的,有的原本是在寺庙里修补佛经,有的是原先就被郡守府聘作匠人,如今全部编作明经事支,由胜玉管辖。   胜玉点了点头。   又问了食宿之类。   对方答说,明经事支与其它事支一样,所有人都安排在郡守府外的旁舍。每人定屋,食肆送一日三餐,亦有仆妇洒扫,统一起居,若逢休沐则无约束,去哪里都可以。   这倒是与湘竹院的安排一致了,只是处理事务的地方换成了郡守府而已。   胜玉心中疑虑更加消散不少。   不论她与李樯有什么纠葛,眼下选贡之事的确是她最重要的事。   这既是她应诺了李樯的责任,亦是她要抓住那个行商的关键之处,丝毫马虎不得。   她朝一直替她解惑的人一笑:“多谢你,怎么称呼?”   对方口吃了一下,支支吾吾正要回答,目光忽然看向胜玉身后,弯腰行礼。   “姑娘您来啦。”   身后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   胜玉回头,正见李樯的高挑身影,身边跟着见过几面的蒋管事。   李樯身穿鸦青色暗金绣纹襕衫,外罩一件水烟灰轻纱鲛衣,乌发以浅紫玉簪高束,手里捏了柄折扇,俊秀风骨立于浊世,风度翩翩。   几日不见,他似乎越发俊美,如同仔细梳理了羽毛的金翅鸟,闪闪夺目,连轻过来的视线都越发锐利了几分。   胜玉也躬身,合手行了一礼。   “郡守大人。”   又回蒋喜德的话:“是,有劳蒋管事照顾。”   蒋喜德脸上的笑容快要把眼睛堆没了,乐呵呵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在郡中可还习惯吗?行李带齐了没有,若缺什么,吩咐老奴去备齐就是。”   胜玉忙致谢推辞。   她与旁人说着话,李樯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   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挑起嘴角,低声道:“胜玉姑娘安好,这回见你,你怎么客气了许多。”   胜玉心里一跳。   不知李樯究竟是在暗讽什么,许是还在记仇她上回吼他,也或许是在记恨她无礼的拒绝。   但不论是什么,周围还有十几号人,显然不便在此讨论。   胜玉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面不改色道:“郡守大人说笑了,民女对大人一直崇敬万分。”   李樯眯了眯眸子,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转了个方向,闲闲倚着桌案,挡在胜玉面前。   正拦着胜玉的出路,胜玉若想离开,就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行。   胜玉估量了一下,沉气不动。   她不动,李樯也不动。   悠然地转动目光四处看看,监工一般。   郡守本人在这里盯着,底下做事的人显然很快变得不自在。   偶尔有书失手滑落在地上,都会引起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片战战兢兢的死寂。   胜玉无声叹了一下。   只好低声道:“大人事务繁忙,定然还有别处要去吧?”   李樯又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是有……可是我脚疼。”   李樯的声音压得低,只有胜玉听得清。   而因为被刻意压低,原本清冽明朗的嗓音似乎多了一份甜腻,撒娇似的往胜玉耳朵里钻。   胜玉面上依旧扬着笑,装作惊讶:“似乎是轻伤,这么多天了,还在痛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虽未伤筋骨,痛个十来天不过分吧。”   胜玉耳尖抖了抖,牙根微紧。   是撒娇吗,威胁才对吧。   “……不如大人去旁边休息,民女恰好有些事情需单独禀报大人。”   她先选择了妥协。   李樯挑了挑眉,翘着嘴角,终于挪开了尊步,朝僻静处走去。   胜玉看他行动完全没有不便的样子,就知道他全是胡说八道。   湖边一块巨石天然而成一张石桌,上面已摆了两杯热茶,李樯先坐下,像模像样地哎呀几声,揉了揉脚踝。   胜玉在旁边,屏了屏气开口。   “别装了。”   李樯被戳破,顿了顿瞥眼看向她,神色有些冷。   “胜玉,你要毁约?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答应过什么?   胜玉回想了一下,想起来那要对他“好”的一二三四条。   胜玉眼睫眨了眨,随即平静道:“并非我毁约,而是那已经不能作数了。”   “为何?”   “原先我把你当作好友相处,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你的心思,就不应该同你走近。至于原先说过的话,自然都只能作废了。”   李樯一阵沉寂。   胜玉等了半晌才抬眸,就见李樯正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她。   李樯在心里恼恨已极。   只做朋友,她温声软语,说声倾慕,她恨不得把他扔到十八里开外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棋错一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得他自己吃胜玉的冷脸。   早知真心君子这套无用,他便也干脆做个无赖。   “呵,我心悦于你,你就要疏远我。我就这般令你嫌弃难忍?”   “连我都嫌弃,胜玉,你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有难了。”   “你看,我体格很好,手臂很硬,一把就能把你搂起来,还能转圈,转多少圈都没问题。你不喜欢强壮的?我长得也算漂亮,嘴唇很软,你可以尝……”   “闭嘴!”   胜玉气得浑身轻颤,她听出了李樯言语中的恶意,她分不清李樯说这些话,有几分是故意气她,又有几分是认真的。   她只觉得可怕,以及羞窘,又为自己竟然因此羞窘而感到更加可怕。   她不认为自己对李樯有过心动,但李樯说的一言一语,的确能挑动她最敏感的心绪。   李樯变得安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那有些凶狠的表情渐渐转成闲适的笑容,轻描淡写道。   “生气了?我道歉。你好像很紧张。你放心,我不是流氓,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但是你既然要嫌恶我,最好说清楚我到底是哪里招你讨厌,否则我也会觉得很冤枉的。”   他这样说,显然是带着自嘲,让胜玉越发分不清他话中的虚实。   李樯神色淡淡,起身要从胜玉旁边擦过,双手却紧握成拳。   他经过的一瞬,胜玉终于还是没忍住,抓着他手臂留了他一下。   “我不是嫌恶。”胜玉顿了顿,“但是你不要再有什么爱慕的心思,我担不起。”   “胜玉。”李樯惊讶地看她,“你以为人心是木头做的吗?想让它有什么,它就有什么,不许它有什么就没有?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就当做不知道吧。”   “……”   胜玉茫然。   当做不知道吗,已经知道的事情,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李樯已经走了,没有再为难她,背影依旧与往日没有不同,颀长清朗,矜贵桀骜,丝毫看不出他方才还在不要脸地说些撩拨人的话。   但胜玉总觉得他似乎解开了什么枷锁,就如同摘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些许本性。   虽然胜玉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李樯,但这种火舌一般席卷而来的攻击性,似乎才真正属于他。   胜玉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眼前的石子路。   她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21章   ◎再多骂我几句◎   开始选贡的消息一经传出去,郡守府门前立刻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明经支事中除胜玉外共十二人,胜玉把他们分成几组。   一组二人专门负责对送贡品之人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将所献样品详细登记;二组四人本就是选品行家,便交由他们初选,逐人逐件评分,并注明加分减分原因;三组两人统算分数,每日禀报成果;四组四人资历深厚,对往来的商家行当了若指掌,每日听取评分结果再共同研讨,有争议之处再交胜玉定夺。   这般安排尚算合理。   但胜玉无官无衔,又是个用化名的年轻女子,唯恐旁人不信服压不住事。为了弥补这般空缺,胜玉只能时时刻刻自个儿多想多做。只要能亲力亲为的事,便全都自己处理了,不落他人闲话。   而且,胜玉还怀着另一个心思。   幼时把她从傅家带走的那个行商,她不知姓名籍贯身份,只知长相,于是但凡有人到访,她一定要到场细看,亲自辨认。   这样下来,只要在竹屿苑待着的时候,胜玉竟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每日下值后,胜玉还要悄悄出去一趟,每次要花去一两个时辰,做了什么也没人知晓。   连着过了三日,胜玉没能看到那行商的影子,连一丝消息也没有听到。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紧,选贡的规矩一贯如此,前几日都是豪绅、大贾名流占主场,游商散户还需再看看风头,还要再等上几日,也是正常的。   但心中难免不安定。   会不会她根本就猜错了?   那行商会不会只是路过?或许他早就离开了金吾郡,根本不会再来了。那么,她做的这一切也都是徒劳,往后再也没有能找到他的法子。也许,那一日在集市上她没能抓住他,就已经永远错失了挖出当年真相的机会。   而就算他真的如她所想来到了竹屿苑,她又要怎么从他口中逼问出想要知道的细节?   她仅仅只有脑海中的一个主意,却根本没有能力布置实现,就像一个两手空空的士兵踏上了战场。   不敢回头,又每一步都是惶惑,偏还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傅家的案子是皇帝亲办,傅氏灭族之后,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再不提起那桩旧事。   如今胜玉说什么当年真相,其实是她自己心存的一个妄想罢了,对于旁人而言,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算真相,那什么才算?想要推翻,无异于忤逆皇权。   因此,在她的这份痴念上,胜玉是真正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只能靠她自己,或许,还要靠老天赏的一点点运气。   正出神,一行脚步走到她面前。   胜玉怔然抬头,撞上李樯低垂的视线。   李樯肯定也忙得很,这几日以来,胜玉没再和他碰过面。   现在见了,胜玉心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倒霉。   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发一会儿呆就被他抓住。   胜玉赶紧站起来,朝他行礼。   低着头的时候,感觉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脖颈上,胜玉再抬眸,却只看见和她守着一段距离的李樯,面色不冷不热。   李樯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会儿,幽幽移开。   身后的侍从搭话道:“大人是来查看选贡的进度如何。”   胜玉点点头,伸手朝内殿招了招。   “今日的研讨正要开始,大人若有闲暇可以坐镇听听。”   李樯不言不语,步子却已经往胜玉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身后缀了一串的人连忙跟上。   胜玉反倒落在最后,抿了抿唇。   她若只是李樯的一个寻常下属,或许也挺好的。   内殿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摆了一张长桌,两侧分别布两张椅子,是面对面讨论用。上端摆一张椅子,是胜玉坐的。   既然李樯来了,胜玉正要把原来的位置让给李樯,着人在下端再加一张椅子,她换去下首,侍从却接了李樯一个眼风,搬了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胜玉那张椅子的边上,齐肩而坐。   李樯率先坐了下来,轻撩流金雁纹的蔽膝,脊背自然挺直,与椅背离着一寸,微微昂首。   “开始吧。”   郡守都已这样说,其余人自然赶紧落座,瞬间坐得整整齐齐。   胜玉纠结了一下,也没多耽搁,握着笔和簿子坐好。   坐下后,还是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扯了扯。   但即便如此,李樯长腿支着,占地颇多,低眼看下去,还是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她的膝头。   胜玉收回目光,直起脖颈。   三组的人清了清嗓子,诵读今日的评分细项,以及优劣等级。   簿子上对这些已经都有记载,胜玉听着听着忍不住有些走神。   李樯比她稍坐得靠前,从胜玉的角度,余光很容易就落在李樯的侧脸上。   他似乎对这般模式很有兴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凝神思索,习惯性地摸着下颌,修长手指渐渐游移到嘴唇上,漫不经心地轻轻触碰。   很好摸吗?   他之前夸耀过,他的嘴唇很软……   胜玉忽地回了神,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恢复清明。   此时兆伟正提出异议。   “江州陵氏乃享誉多年的布庄,御下曾几次到江州都提及过陵氏,京城女子乃至宫妃都喜爱陵氏所产布料,可谓是御前红人,评分却只占个二等,是否有失偏颇,私以为,改为一等为好。”   他提出疑议时,便有侍从将相应的样品呈上来让胜玉细察。   这布艺虽然工整精细,但的确太过规矩无甚新意,给它评个二等不算亏待。   但毕竟是呈上御前的贡品,除了考虑贡品本身的优劣,也要考虑皇家的喜爱,因此兆伟所提也有几分道理。   胜玉又翻着簿子细察。   发现陵氏的妻子佟氏乃临安出身,与兆伟是为同乡,胜玉便顿了顿。   偏私同乡,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言之有理,意见亦可采纳。   但……   胜玉蹙眉看着簿子上记载的陵氏详细来历,摇了摇头。   “陵氏去岁新修成洛神庄。不可提级。”   兆伟闻言眉毛倒竖,不服道。   “姑娘或许没听说过,不了解。洛神庄饱受美誉,其园林造诣堪称一绝,陵氏向往之,在自家庄园中能复刻洛神庄,正是其身份与财力的象征,我也亲自去看过,与画卷中的原版洛神庄乃同出一辙,巧夺天工,有何不妥?”   这是直言胜玉没见识了。   胜玉也没动怒,只看着他道:“修建园林绝非易事。洛神庄原身在鲤洲,那里本就多秀丽山水,借着天然山水石雕才有了仙气逼人的洛神庄。而江州平地开阔,无山无水无石,想要复刻洛神庄只能全部人工打造,所耗甚巨,绝非商贾之家能轻易拿下。”   “既然兆大人亲自看过,新洛神庄确有其事,那么证明陵氏所言非虚。以陵氏的资产而论,这个新修的洛神庄大约已掏空了他所有家底,或许还欠了外债。但生产、运送、售卖,哪一样不需要钱?短期内还不显病灶,但凡拖得久了,或订额突然激增,陵氏布庄只能停摆。”   “我们若将陵氏布料作为一等贡品呈上去,宫中贵人见了心喜助其广开销路,最后却收不到布品,这罪责不是你我担当,而是看金吾郡守担不担得起。”   胜玉越往后说,兆伟面色越是青白难看,渐有羞惭之意。   胜玉说完后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金吾郡守就坐在她旁边,便不由得转脸看去,以目光征询。   李樯不知何时正托腮看着她,专心致志,一双桃花美目潋滟波光,眸色深深。   胜玉噤声,不自觉地看进他眼底去。   睫毛真长。   沉默了少倾,李樯才出声。   嗓音轻轻的,带着懒散笑意。   “听你的。”   这到底是认同还是纵容。   胜玉有些不满,但不能与他争执。   收回目光耳根微热,无声清了清嗓子,又低头看簿子。   “下一议。”   此后的研讨却不大平静。   倒不是因为出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争论,而是因为李樯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桌子底下时不时踢踢胜玉的脚。   胜玉警觉躲开,他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踢得也不重,就是轻轻地撞一下,蹭一下,贴在一起,胜玉觉得自己像是在桌子底下养了一只黏人的猫。   她被贴得浑身都不对劲,绕开他,趁着没人注意扭头瞪他一眼。   他倒坐得端端正正,不愧是习武之人,脚快要追着别人伸到了天边去,上半身还纹丝不动,正正经经地坐着,时不时迎上旁人的目光,回以一丝浅笑,激励得桌上讨论气氛越发热烈。   胜玉无语。   他再贴过来的时候,胜玉就没再留情,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一下。   这一下李樯倒是忍住了没出声,可胜玉膝盖抬得太高,没留神在桌沿上撞了一下,撞出“砰咚”的动静。   另外四人纷纷望过来。   胜玉沉静地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簿子,时而用手指点着文字细读,十分认真。   郡守大人依然泰然自若,亦无异常。   静了一瞬的桌上,四人疑惑地互望一眼,又重新热闹讨论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   胜玉迅速收起东西想先走,膝盖上却一重。   胜玉瞳孔震了震,整张脸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却根本不敢低头看。   李樯……仗着他身高腿长,居然把一条腿架到了她腿上来压着。   “主事?”   一人朝胜玉打招呼。   胜玉扯了个笑容:“我还不走。你先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人也讨好地笑了下,又冲李樯行了一礼,才收着东西走了。   李樯听见胜玉说“我还不走”时就把腿放了下去。   等到殿中人都散尽了,连侍奉的下人也被遣退,胜玉才目不斜视地开口。   “你想做什么。”   三天不见,果然他并没学会知礼,还越来越疯了。   胜玉是真的好奇,旌州边关到底教了他些什么。   “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就想来见见你,你却这么冷淡。”李樯干脆完全扭过身来,直直地面向胜玉,盯着她说。   胜玉抿了抿唇。   “我早已跟你说过了,我对你只会有这个态度,你不要有别的念想。”   “是吗?没关系,我现在觉得这样也不错。”李樯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舌尖舔了舔似是回味,“你方才严肃着凶人的样子也好看极了,说不定你再多骂我几句,我会喜欢上这种感觉。”   胜玉被他气得双眸圆睁。   “你!”真的毫无羞耻,亏他方才在外人面前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你真能装模作样。”   “多谢,你也不赖。”李樯双眸愉悦地眯了眯。   虽然早知这人宁愿输阵也不会输嘴,但这一回胜玉是真的喉头微哽,承认自己或许说不过他。   毕竟她方才确实也“装”了不少。   胜玉寒着脸踢开他的脚,抱着簿子起身,快步往门外走。   李樯没再追上去,双臂伸展靠在椅背上,双眸还在笑眯眯地弯着,只是那目光深深地裹着人纤细的背影,像是即刻便能拽人沉溺。   第22章   ◎“你应该喜欢我的。”◎   共事几日,明经支事的人都对胜玉逐渐熟悉,原先或许也有对她本人有所怀疑的,慢慢地也逐渐信服。   因她的确做事踏实,眼光独到,处理公务时没有一句废话,私下里性子也温和,作为主事而言,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因此胜玉在竹屿苑的人缘渐渐还不错。   但在竹屿苑以外的地方却并非如此。   胜玉在这里待了几日之后就发现,郡守府虽然看似端庄肃穆,规章严谨,但其实因为府中仆从多为服侍已久的老人,空子多,闲话也多。   她这么一个年轻女子便是府中最好的闲谈,没有正经官职,尚未成亲,长得美貌,又似乎时常与郡守有来往。   胜玉已经不下三次在路过时听见叽里咕噜的闲言碎语,有人指着她窸窸窣窣,“搞不清来历”、“不领郡守府的俸禄”、“哪有人白干活,该不会是……”   此种耳虫的确惹得人有些厌烦。   若是以前在乡野里,她碰见这样好事之人,就会直接捡起石头砸过去,大不了撕起来打一架,各自头破血流罢了。   但在这里显然不能这么做,只好闭紧耳朵忍着装没听见,平日里越发低调,尽量不去生事。   可惜府里有个最爱生事的人。   胜玉接到小厮传信,叫她休息后留在竹屿苑、不必去食肆领午膳时,就胸口一憋,半晌才幽幽吐了口气。   但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没走。   若是她不听招呼地走了,恐怕李樯会直接闹到食肆里去。   不必丢那个人。   竹屿苑空了,胜玉闲闲翻着竹简等了一会儿,李樯果然姗姗而来。   他今日十分华丽,一件石青色暗光襕衫衬得肩宽腿长,裥褶里藏着一对双鹿玉佩,缀着苍蓝鲛珠,与衣衫颜色正为相称,行走而来,就像似开屏的孔雀。   他人来了,还带来了一桌饭菜,十数婢女将手中食盒铺开摆在桌上,丰盛得令人咋舌。   李樯冲她柔柔一笑,眨了眨眼睛:“听说这几日食肆的菜肴寡淡如水,我从别处买了些来,你尝尝?”   尝尝……   胜玉险些又有一瞬想歪。   她抿抿唇瓣,看了眼桌上的饭菜,不出声。   李樯招了招手,让仆从退下。   胜玉才有些无奈道:“只要你不出现,我在哪里都胃口很好。”   李樯闻言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有你这么和郡守说话的吗。”   胜玉立即低头,脖颈轻轻弯了弯:“是民女失言。”   但李樯还是不怎么高兴。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又含笑道:“没关系,我不管在哪里,只要见了你就胃口很好。来,先吃吧。”   胜玉撇开目光。   她似乎已经渐渐对李樯这样的疯言疯语习惯了,原先还觉得有些羞窘,如今渐渐地已经麻木,只当他在发疯罢了。   现在想起来初重逢的时候,李樯装得真像个人,也真是辛苦他了。   面对一桌浓油赤酱热腾腾的饭菜,胜玉毫无所感,衬得李樯的兴致勃勃越发可笑。   他眸光微暗,突然凑到胜玉耳边呵气:“你如果太累了,我也可以喂你。”   胜玉耳根本就容易发红,哪里受得了这个,立刻捂着耳朵站起身退远几步。   “不要胡闹!”   李樯轻撅起嘴:“谁叫你跟我一起吃饭也不愿意。”   一脸委屈,又成了胜玉的错了。   胜玉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心绪。   李樯的举止总是撩拨大过于冒犯,她几次想揪着他认真发火,却也难以捉到他的把柄。   只得警告道:“你矜持些,不要这么……”放荡。   最后两个字胜玉咽了下去,实在是脸热得说不出来。   李樯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认真了些许。   “为什么要那么拘谨?我喜欢你所以想接近你,是自然而然的,我是个活人,这很正常,我不觉得羞耻。难道,胜玉你不这样吗?”   胜玉被他的歪理噎得难以言语。   哪里会有人对女子这样说话?虽然胜玉不觉得自己陈腐,但是这种言论也实在是惊世骇俗。   她冷着脸道:“没有。我没有心悦之人。”   李樯顿了顿,接着诚恳地说:“你再想想吧。”   想什么?   胜玉不耐。   “你应该喜欢我的。”   胜玉心头忽地一跳,莫名有些慌乱。   兀自把眉头蹙得更紧,疑惑看他。   李樯自信道:“不然难道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有魅力的俊美郡守吗?”   “……”   胜玉沉默了好半晌。   终于艰难开口。   “郡守是没错……可俊美和魅力在哪里呢。”   “哦。”李樯自信的神色归于平静,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吗。”   胜玉不动声色地咬紧下唇内侧,摇摇头。   “没有也没关系。”李樯淡定地重新拿起木箸。   盯着眼前的一碗菜说:“没关系。”   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   然后似是再也忍不住地站起来,放下碗筷,掉头朝外走去。   院外传来蒋喜德的声音。   “哎,大人,怎么这就走了,用膳呢?”   “饱。吃不下。”   “大人等等奴才……”   胜玉才终于没忍住,放开咬得已经有些疼痛的下唇,慢慢地牵起唇角。   余光注意到李樯仓促间落在桌上的令牌,胜玉伸手拿起来,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叫来一个侍从送还回去。   午前积攒的疲惫被李樯这一出闹得烟消云散。   李樯吃不下,她却悠悠坐下来,胃口大开。   几乎是一直扬着嘴角吃完了整顿饭。   大约是午膳吃得太好,之后胜玉简直精神百倍。   一连接见了四五起人,都丝毫不见疲惫。   来得最晚的商户也等得最久,为首的一人进来介绍自己是从海南来,常年与外邦通商,这次亦是由外邦写信推介,带来一批沉香。   胜玉点点头,婢女端上来一个小盘,里面盛着几枚香片,代表所献贡品。   胜玉用指腹捻了捻,放在鼻端轻嗅。   又微微蹙眉,换下一枚。   然后遗憾摇摇头,抬眸看向那商户。   “这些都不大正宗,你们既然与外邦通商,难道没有更好的吗?”   对方僵了僵,立即反驳道。   “这些已是我们最好的香品,何来不正宗,沉香乃是难得珍品,贵逾千金!”   “这些,严格来说并不算沉香。分别是青桂、栈香、黄熟。虽然都与沉香出自同树,但青桂紧致过于坚实,栈香自带黑色木纹,黄熟轻虚枯朽,哪一种都算不得沉香,如作贡品,只有栈香还能入选,但也只能是最次品。”胜玉声音平静。   那原先激动的男人喉头哽住,呐呐不言。   最次品,便没有多大价值。   他们这趟看来是白跑了。   “不,我们其实还有更好的。”旁边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忽然出声。   他自个儿上前一步,说道:“女先生看得不错,我们这次来所带香品实则是为了迎合中原口味,选取了清淡类型,而此香最精华之处的确不在于此。我等这就回去取新香,五日之内必返,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说着,络腮胡朝一旁随侍使了个眼色,随侍立即弯腰从箱子中取出一个丝绣藏银的囊袋,弯腰呈到了胜玉面前。   “还请女先生宽宏几日。耽搁先生时间,这些算作补偿。”   胜玉抬眸,瞅了一眼。   屋内其余仆从都十分识相,垂着头低着眼,一声不吭。   胜玉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睫微微颤动,喉头轻滚了滚。   贿赂之事,在选贡之中的确是十分常见。   她这个位置其实油水富庶,若真想捞财,随便一笔便可成百上千。   许多州郡甚至光明正大直接设立一个门槛,要求商行交齐数百银两,才能有资格来送贡品入选。   她不设门槛,广开门户,已经算是奇事,还有不少人奔此而来。   旁人赞她清廉,生活极简,其实没人知道,她眼下的确有迫切要用钱之处。   甚至应该说,是非常迫切。   这袋金子在她此刻眼中的诱惑,无异于沙海中干渴焦虑之时送到眼前的泉眼。   但,她终究不是那种人。   过了一会儿,缓声道。   “沉香的确是宫中青睐的好物,如果你们确有合格的,我可以多等几日,无需补偿。”   她话音落下,对方却并没收回钱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她,手一直举着。   胜玉深吸一口气。   两个方向的理智拉扯着她,一方在提醒着她不能收不合时宜的钱,另一方则在挤压着她的太阳穴,在她耳边尖叫,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绝不可逞能。   胜玉脊背上蹿出一层细密的汗。   又过了半晌,她抿紧唇瓣,泄了口气,似是认输。   胜玉转向那两人,目光坦诚道。   “这钱当作是我向你们借的,改日归还。”   络腮胡听到这句话,惊讶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平常,还神秘地笑了两声,仿佛心照不宣。   显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女官是想收钱又搁不下面子,在说客套话,或假作清白。   毕竟这个行当,哪有什么还不还的。   他的笑声听在胜玉耳中像是嘲讽,胜玉面色微白,没什么情绪。   下值后,胜玉罩上斗篷,蒙住面巾,悄悄离开了郡守府。   她寻了一辆马车付了银子,在天黑前赶到雨灵乡。   雨灵乡有一河渡,常年乱糟糟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胜玉拢着斗篷径直朝那儿去。   几乎踏进那块地盘不久,胜玉就被人给盯上。   这里极少出现清清白白的纤瘦小姑娘,胜玉来得实在突兀。   她似乎熟门熟路,低头直奔水边的一座小筑。   面前被一根脏兮兮的铁棍拦住时,胜玉也并不意外。   在面巾之下抬眸,定定地看向面前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好水灵的羊。”对方吹了声口哨,“什么价?进船坞里玩玩?”   “我来做交易。”胜玉无视了他的话,直言道,“我要买人。”   作者有话说:   下章要v啦!越往后胜玉会变得越厉害,李樯嘛就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嗯嗯,拜托期待一下吧!(双手合十)   推一下两本预收!《渴欲》和《散花满衣裾》,都是小甜文,想看虐文的话也可以光顾专栏,有完结文《be后成了所有人的白月光》可以康康!      《散花满衣裾》文案:   斯暮山年少时救下了谢氏遗孤,从此沾上了一个黏人奶包。   谢氏满门皆风流缊藉,唯一留下的谢缃却得了“呆症”,在斯暮山身边长到五六岁仍不能言。   旁人指着丁点大的谢缃嘲笑或叹息,少年斯暮山眸光冷冷扫过,将奶包抱起严严实实藏在怀里,看也不给人看。   小时候,谢缃最爱黏着斯暮山,斯暮山也惯着她。但是渐渐的,这个幼时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把她抱在怀里的哥哥,开始对她疏远冷淡。   长大后,斯暮山外出征战,谢缃成了名动京城的的丹青手。许是画仙耀福,谢缃在作画时,偶尔会不受控地绘出所触碰之人脑海中最强烈的一幕。   谢缃小心藏着这个秘密,某一天,斯暮山突然归家。   谢缃偷偷瞧他,小心翼翼地规矩行礼,被斯暮山伸过来的手略扶了一扶。   斯暮山自上而下俯视她,神情冷峻缄默,双眸深沉晦暗。   谢缃还是忍不住委屈,撒开手。   入夜之前,谢缃照例在窗边作画。   一个时辰后,谢缃脸颊脖子烧得红透,不知所措地盯着画卷上斯暮山与她自己交颈相拥、抵死绞缠的一幕,陷入沉思。    第23章   ◎似乎是在对她毫无保留地赤诚◎   对方显然一愣。   特意赶到河渡里来做生意的人, 不多。   “买什么人?”   胜玉早有准备,脱口而出。   “两女一男。女的要一个年纪小的, 不满十三岁最好。一个年纪大的, 做事麻利,不爱说话最好。男的要打手,力气大,听话些。”   胜玉在雨灵乡摸爬滚打了五年, 她知道雨灵乡比起别处尚未开化, 做哪条道的都有。   在其它地方, 她没有把握。   但是在雨灵乡, 她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什么样的人。   对面几人似是以眼神对着什么消息, 胜玉屏息等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为首一人哼笑。   “你是哪家的小姐?想要奴婢去集市, 多的很。”   “我的来历就不方便说了。”胜玉答道,“来这里买人, 自然是要做一些寻常家仆做不成的事。”   她说话干脆, 对方也挑挑眉, 似乎不欲再多纠缠。   直言问:“钱带够了?”   胜玉一顿。   她确实带了, 这笔钱数目不小,她之前的计划是最好先离开这里再拿钱出来。   但现在对方问起, 恐怕这里的规矩就是要当场钱货两讫。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胜玉不想再多有变故,免得节外生枝。   便点点头:“带了。”   远处似乎寒芒一闪。   胜玉低下头,提了提险些被踩到泥里的裙裾。   这一伸手,袖子里的令牌掉了下来。   哐啷一声, 正巧正面朝上, 花纹清晰。   胜玉旁边围着的几个男人仓促退了一步。   “你是军中的人?”   胜玉神色淡然, 将令牌捡起收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疑惑问:“这生意能做么?”   几人咽了咽口水,为首那人朝下一摆手,远处的寒光收了回去。   他转头道:“去领人。”   胜玉屏着的那口气徐徐呼了出来。   方才险些被杀人夺财。   好在她多准备了一手。   这令牌自然是假的,她是仿着李樯手里那块刻的,糊弄外人应该足够了。   人很快按胜玉的要求带了来。   一个小姑娘又瘦又黑,像根被烧焦的芦苇杆,眼白很大,直愣愣地盯着人。   还有一个婆子,老老实实地站着,双手合在身前,看起来是懂点规矩的,一径垂着脖子,胜玉走到她面前,她才“啊、啊”两声,竟是个哑的。   再有一个男人,面相比山中的屠户还凶些,不过缺了半边耳朵,辨音不大清晰,行止有些木讷。   “就这几个。”对方的语气蛮横,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胜玉也不想再挑来选去,点点头,付了现银。   这三个人,小丫头叫豆儿,婆子姓文,男人叫邓四。   胜玉把文婆和邓四则安置在陈颖儿原先住着的草屋。   陈颖儿住得偏僻,周围邻舍又都知道她已彻底搬走了,不容易引人注意。   又嘱咐邓四每日午时前到郡中的一个土地庙里去一趟,若有要他做的事,会在那儿安排。   豆儿则被她带了回去,只要在旁舍里登记,便可作为随行奴仆安排住处。   利落做着这些时,胜玉没有一丝犹豫。   等到事情办完,却反而有些飘忽起来。   彼时日头渐沉,落在护城河上,给苍白的河水染上一抹刺眼橘色。   胜玉独自出门,沿岸缓步,一阵阵的恍惚。   有种竭力奔跑过后的疲惫虚软。   她今日做的这些,其实都已在脑海中将计划反复过过几十遍,白天也想,晚上也想,想得几乎入魔,就像在地上铺满的火药,只差一根引线。   而现在,她已经按照之前所设想的那样,把这引线点着了。   这之后会烧到什么境地,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全然不知。   她布置的网,究竟是否能等来想要的鱼,即便是真的抓到了人,得到了想要的线索,她又能怎么做?   去寻仇吗,就以她空空两手,以她一脑袋热血,向谁去复仇?   胜玉深吸一口气,阖目有些晕眩。   像是失重,像是沉浮在水中。   心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去,肉.身却命悬一线,无可凭依。   “辘辘……”   沉重的车轮声经过。   胜玉回神,下意识侧身让路。   她扭头看去,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拖着一辆板车,身上绑满了粗绳,负荷着一整车红泥砖的重量,因为用力,头颈低垂得几乎缩进黢黑的衣襟里瞧不见,勒在绳子上的手不受控地颤抖,步子艰难往前。   胜玉心头微震,又一酸,伸手握住板车拉把上的麻绳。   “大娘,帮您推一下。”   板车完全上了小坡,老妪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拢着手要道谢。   胜玉连忙退开,摆手说了几句无碍。   老妪慢慢离去,胜玉目送着。对方一步步地努力,拖着这般沉重的负担,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岁月,也不知接下来还要走多远。   老妪大约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该放下身上的担子,也从未想过,凭什么自己要比旁人费力许多。   她们只是身处在这个境地,只有这一条出路有些光亮,就头也不回地往前。   分明是素不相识,瘦弱得如同枯叶一般的身影,却像一个沉沉的锚,让胜玉的心定了下来。   她无需犹豫,也无需后退。   竭尽全力去做就是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不管日后会遇见什么,能做到何处是何处。泥人捏出一身血肉,最终又化为一抔黄土,人生只是轮回,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胜玉将胸中郁气徐徐吐出。   从此再不迟疑。      胜玉回到旁舍,豆儿已在屋中候着了。   若主子没有别的的要求,随行奴仆要值守到子夜才会回住处歇息,翌日要在主子起身前到门口侍候。在旁舍,所有人的一切起居都有安排,一刻也错不得,奴仆的规矩就更多更严苛了。   胜玉方一进门,就对上豆儿那双眼睛。   眼白很大,显得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人时有股呆气,更有股寒气。   她有些不习惯,毕竟身边奴仆环绕已像是上一辈子的事,而她只一眼便能看出来,豆儿同样也不适应。   豆儿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肩膀拘着,身子佝偻,像是浑身爬满了跳蚤却要强忍着一般不舒服。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胜玉心中笑了笑,跨步进去,边随口道:“知道在这儿要做些什么吗?”   “服侍主子。”豆儿年纪小,声音倒不细弱,听起来没有娇柔之气,小声地答,“教导嬷嬷教了。”   旁舍有专门的嬷嬷管着奴仆,基本事项大都会叮嘱一遍。   不过一般带来的奴仆都是带的身边惯用的,自无需教什么,嬷嬷不会细说,大约只是同豆儿说了说规矩罢了,具体做些什么事,如何做得妥当,是不会教的。   但胜玉也无需人服侍照顾。   留着豆儿在身边,是有别的用处的。   胜玉便没说什么,点点头走去桌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豆儿忽然又出声道:“方才有个郎君来问,你怎么不在。”   胜玉一顿。   放下茶杯合上盖子,才问:“哪位郎君?”   “脑后有山羊髻,穿一身粉色衣裳。”   胜玉抿嘴笑了:“那不是郎君,是郡守身边的小厮,同你一般年纪,你下回见了他,叫他拂茹就是。”   豆儿低了低头,显然是为自己把个仆从认成贵主感到羞赧,她肤色黑,也看不出是不是脸红。   胜玉又道:“今日得闲,去旁边转了会儿罢了。这周围街巷交缠,还真是分不清头尾。”   随口一句,似是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   豆儿果然听了进去,抬头道:“好分,所有街头都在东边,西边是一条横街串起来,哪个口子都能走得出来。”   胜玉又瞥了她一眼:“你挺机灵。”   这么快就把这周边的路都摸清了。   豆儿目光讷讷的,小声接了句:“这里跟我从前住的地方像,所以认得。要是去了别处是不认路的。”   胜玉又笑了笑,没接话。   桌上摆了许多吃食,竹屿苑虽职级不高,但向来是待遇最好的几个支事之一,郡守府分果子糕饼时,都是挑好的往这儿送。   有一盘无忧果红红圆圆十分脆甜,看着也引人心喜口舌生津。   它的价格也十分昂贵,莫说寻常人,就是小富之家也只能在待客时拿出来一盘罢了。   但在竹屿苑的桌上,就像是不值钱的炒米一般堆成一碟,一颗压着一颗。   胜玉指了指那碟子:“爱吃这个吗?你尝尝。”   豆儿目光在碟子上落了落,停了几息,又收回去,谨慎地摇摇头:“奴婢不能吃这样的好东西。”   胜玉看出她的忌讳,弯了弯眼睛走上前。   “不用怕,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欢喜,想必是眼缘吧。”   豆儿黑黑的脸上蹦出一丝讶然,过了会儿才应声:“我跟你……跟主子,哪里来的缘分。”   胜玉轻轻摇头:“你以后是要长久留在我身边的,有些事情或早或晚你总要听说,我也不瞒你。我不是什么娇贵千金,我流落到雨灵乡时与你年纪相仿,比你还要瘦弱些。你虽然面上有风霜,却无卑怯,在河渡时,身边定有父母照看吧?”   听闻父母二字,豆儿眼圈一红,躲闪着眼神,呜咽起来。   “是,我爹娘也过得很苦……”   胜玉定定盯着她,眼神凝着,好半晌才移开,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好孩子,过去的事不想了,往后跟着我好好儿过吧。指使你做事情,你可要机灵些。”   豆儿擦了眼泪,点点头。   胜玉揉着腰坐了下来:“走这么一圈还真是累了。等会儿还要看书,外厅窗台上有盏蜡灯,给我拿来吧。”   豆儿走出去了,胜玉指尖在桌面上轻点着,目光凝在桌子一角。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啪嗒”碎响。   接着便是一阵骚乱动静。   胜玉等了一会儿,才走到门口去,探着脖子望了望:“这是怎么了?”   正在此时,一位有些年纪的嬷嬷揪着豆儿的耳朵,正押着她向胜玉这儿来。   “姑娘。”嬷嬷先行了一礼,“这可是您的丫鬟?”   胜玉满目忧心,点了点头:“是,怎么了,她今日刚来,不知事的,得罪嬷嬷了?”   嬷嬷摇头:“倒不是,只是她笨手笨脚打碎了外厅的蜡灯,按照规矩是要受罚的,但她是姑娘的仆从,所以老身想着来过问下姑娘。”   豆儿在嬷嬷手下挣扎起来:“不是我!那灯的手把本来就是坏的──”   胜玉见状忍不住劝道:“是我叫她去拿灯的,不如就记在我账上,我过几天赔。”   嬷嬷瞪大了眼:“这怎么行,姑娘是竹屿苑的掌事,老身怎敢罚姑娘。但是旁舍也有规矩,若是失了威信……”   嬷嬷压低了声音,正要说这回就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便罢了,却见胜玉愁染眉梢,屈指掩了掩唇畔:“那,没有旁的办法,只好请嬷嬷代我管教几日。”   嬷嬷一句话卡在喉间,还想再小声解释,胜玉已殷殷嘱托了她:“请嬷嬷宽和些,不要打骂,她还小呢。”   话说到这里,嬷嬷也不好再提之前想说不算数的事,只好点点头:“是,那老身就带她下去了。”   胜玉一直站在门边,目送她们走远。   过了许久才退回来关上门,神色淡去。   不认路,思念父母?   这个豆儿对她说的,没一句实话。   在她装得这样纯良卑怯,大约是想放松她的警惕,拿她做跳板,离开河渡后,再借机从她身边逃走。   每一只养不熟的野猫都是如此,假装温和顺从,实则弓着脊背时时刻刻准备进攻。   但胜玉并不排斥去抚摸一只呲着牙的野猫,这世上多些聪明人,很好。   况且她专程去河渡挑人,不就是因为需要用这样的人么。   只不过在那之前,得修剪修剪小猫的爪子,让她明白比起流浪,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胜玉悠悠往里屋走,经过桌边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走向那盘无忧果,指尖轻轻一推,堆着的果子四散开来,胜玉轻轻点着数了数,摇摇头低笑出声。   果然少了一个。   而且偏偏少了最底层的,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有胜玉的那句话,嬷嬷果然只是象征性关了豆儿两日,就将她放了出来,让她回主子身边侍候。   胜玉正忙得不可开交,看见豆儿过来,也只是目光略停,没有旁的表示。   她知道豆儿的目光正像针一样落在自己背上,里面满是怀疑和警惕,显然在思索那盏蜡灯的事情究竟与她有没有干系。   但胜玉只是勾唇笑笑,不置一词,当作没看见。   豆儿懂得怀疑她,正说明豆儿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聪明。   她是故意让豆儿被嬷嬷抓住,好叫豆儿明白这府里规矩多,到处都是眼睛,短期内熄了逃走的心思,也是故意让豆儿怀疑她。   就像放在老鼠窝前的一碟香油,把小老鼠的注意力全部引去,就不用担心它会从别的地方挖出洞来。   胜玉不打算跟豆儿以亲密主仆的关系相处,但对于自己身边多出来的任何人,她都必须要掌握所有的主动权。   什么时候该让豆儿对她不满,什么时候要让豆儿亲近她……都得由她来决定。   这样忙碌的时候,竹屿苑还来了个惹不起的客人。   看见李樯从门口走进来,胜玉的目光就顿住,停在他身上。   李樯大摇大摆地过来,翘起嘴角:“你好像不欢迎我。”   胜玉也扯了扯唇,没有否认:“原来你知道。”   “当然了,你在用眼睛骂我。”李樯皱了皱鼻子,“好凶。”   现在看他装相,胜玉已经不会再心软了,这可不是什么惹人怜爱的小狗,而是只心怀不轨的豺狼。   但看他装模作样,又确实有几分好笑,胜玉想了想也没再驱赶他,毕竟这偌大的郡守府哪一块不是他的地盘,他来便来了,她也没立场阻止。   胜玉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转头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顾自地悠然自在,像个手痒的孩子,拿起胜玉放在桌上的文书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地点评。   “你这样整理,要到什么时候去。不如划张表把所有类别记录下来,依次往后添人名。”   胜玉抬头瞥了一眼,想了一想,点点头:“确实不错。你安排就是。”   受到认可,李樯挑了挑眉,美滋滋地转头抓了个人过来教导一番,故意说得字正腔圆,好叫胜玉听见,再夸他一夸。   最后虽然没受到额外的褒奖,李樯也还是眉目雀跃,脸上都光亮了不少。   只不过这一偏头,却叫李樯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皱着眉,又回头看了好几眼。   远处的墙根下,一个黑黑瘦瘦的婢女一直盯着这边,更准确地说,是在盯着胜玉,一对眼白十分晃眼,令人碜得慌,莫名心生不悦。   李樯凑到胜玉耳边,低声道:“你怎么弄来这么一个蠢仆?”   豆儿被李樯发现是迟早的事,胜玉早有准备。   淡声道:“我无人可使,昨日去雨灵乡买了个小丫头,忘了提前同你报备。”   “报备倒不必——”李樯迟疑了一瞬,接着道,“但这人看着并不堪用,不大顺从,我看还是去了好。”   胜玉听得想笑。   豆儿虽然聪慧,能装作老实呆木,但毕竟年幼没有城府,装不出忠心耿耿的模样,叫李樯这火眼金睛一下便看了出来。   胜玉道:“不顺从说明心思活络,这不是挺好。”   李樯还是觉得不妥,皱眉:“身边服侍的人,怎能容忍她有旁的心思。”   胜玉摇摇头:“这殪崋世上,除了王侯身负天子血脉,其余人谁又生来高贵、活该被人服侍,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凭何对我忠心?人只有一双眼睛,都会盯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这是天性,比起旁的伪装乖顺的人,我宁愿要豆儿。”   胜玉边说着话,边忙手头的事,等专心忙完这一阵再抬头,才察觉面前已经安静了许久。   李樯正托腮,正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专注时仿佛天地万物都消失,只在暖意融融的深潭里映着她一个人的倒影。   胜玉耳根后腾的一热,她不自觉抓了抓散落的发丝掩了掩,拿起桌上镇纸抵在李樯肩上把他推远。   “别靠这么近。”   这点力道对李樯来说当然不值一提,但他还是十分配合地退开,露出委屈的表情。   一边懒洋洋道:“喂,我可是在说人坏话呢,不得小声点吗。”   胜玉无言。   每次他来,周围服侍的人都自觉退开老远,别说是说人坏话,只要他不大声喊叫,否则根本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哪里需要这样额头碰额头地小声说话。   她想开口驳斥,却听李樯探询地问。   “胜玉,你在害怕什么?竹屿苑的下人都任你驱使,谁敢对你不忠?”   胜玉抿抿唇,低着头,从李樯的角度看过去柔软的脸颊肉有些嘟起,难得透出几分稚气。   “我才没害怕。”   李樯默默笑而不语,没再去戳穿她。   连身边的婢女都要小心翼翼地反复考量,还说她不害怕。   简直就是一只警惕得耳朵都贴着脑袋的兔子。   原先李樯时常为胜玉的这份警惕难接近感到恼火,现在看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又真情实感地觉得有些怜惜了。   很想捉着这只受惊炸毛兔子的尾巴提起来揉一顿,把她的毛都给揉顺才好。   李樯喊了她一声。   “胜玉。”   胜玉抬眸看他。   李樯一手托腮,表情笑盈盈的,因他生得俊朗,所以更显得玩世不恭,但他的目光却很宁静,像溪底的沉石,透彻坚定。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放手去做就是,做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有我呢。”   胜玉喉头轻轻滚动,眼睫轻眨。   有我在。   这种话她已经许久没听过了,今天才发觉,就算这只是一句口头空话,至少听起来是舒心好听的。   胜玉摇摇头,似是无奈,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立即把李樯激得兴奋起来了。   若是这世上真有神明在照看着世人,定会怜惜地告诉胜玉,她在此之前都做得很对,李樯这样的人,是不能给他任何一点好脸色看的。   即便胜玉并非成心要冲着李樯笑,但只要让他看见了,他就如休憩之中的豺狼见了带血的生肉,立即双眼发红,心痒难耐。   他又忍不住了,无论如何想跟胜玉更亲近一些。   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   李樯紧紧盯着胜玉,真想直接伸手握住她的下颌,把那抹丛中雏菊一般的笑容拉到眼前细看。笑得这样漂亮,被他看见了,就该是他的,他要刻记在瞳孔里,再狠狠地吻上去,沿着笑弧用力舔一遍,尝尝到底有多甜。   他竭力克制,喉结滚动,脑海中翻滚的种种暴行最终压抑下去,伸长手臂凑近胜玉,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眼巴巴地瞅着胜玉:“我今天可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他这么严肃,胜玉也不由得郑重了些,抬起头看他:“你说。”   李樯抿着唇角,甜甜一笑:“听说河堤边的野樱开得很漂亮,你得陪我去看看。”   “……”   这就是所谓的正事?   胜玉深吸一口气,偏他还招摇着那张桃花一般艳丽的俊脸,笑得理直气壮。   胜玉拒绝:“不行,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做了。”李樯蛮横。   “那怎么行。”胜玉只当他是又在耍孩子脾气。   李樯咬了咬唇角。   “那我等你,你下了值再去看。”   “那便天黑了。”   “天黑也能看!”   胜玉不做声了。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李樯今日突然又这么执拗。   明明这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   除了有时候嘴巴讨嫌,李樯也没再有别的什么过分举动。   胜玉本来想着就这样冷下去,等过一阵子,李樯对她不感兴趣了,两人自然又变回朋友。   但现在李樯又突然没来由地急燥起来。   胜玉垂下眼,是个拒绝防御的姿势。   “我不去。你自己去看吧。”   李樯皱了皱鼻子,放柔嗓音。   “是我不好,我刚才声音大了些。你别气我,那一路野樱当真漂亮,我想让你高兴高兴。你鲜少来郡中,不看美景反倒整日忙碌,浪费大好时光岂不可惜。”   他百转千回地劝,胜玉差一点点就心动了。   好在还差了一点。   胜玉始终不点头,李樯费尽口舌都没用,干脆站了起来。   自顾自地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河堤边等你。”   李樯说完就走,显然是不容分辩。   胜玉张了张嘴,却只对上他飞快消失的背影:“……我不会去的。”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胜玉叹了口气,怔怔出了会儿神,就收拢心思接着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己耍了赖,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叫来竹屿苑的杂使管事。   “酉时一到,就立刻把人赶出去,一个不许留,把门都锁了,听到没有?”   胜玉既然说要忙着干活所以不理他,他就叫她没法儿积极。她无处可去,总得来找他了吧。   那管事诚惶诚恐地点头,哪敢有失,一连点头应了好几遍,直到把李樯送走了,还在独自嘀嘀咕咕,低声重复,免得忘记了这尊大佛的嘱咐。   “落锁,落锁……嗐,竹屿苑多久没用过锁了?都收哪儿去了……”   胜玉对这些一概不知。   她急着找一本典籍,午饭过后就没歇息,一头扎进了藏书阁。   沉进了那些卷宗里,根本不知外面天色是白是黑。   到了酉时,管事拎着起锈的铜锁过来锁门。   到处张望一圈,将还逗留在里边儿的人全都赶出去,零零星星也没剩几个人。   看着园子差不多空了,到处都静悄悄的。管事还多留了个心眼,对着一个旁舍里的侍女问:“主事呢?”   侍女摇摇头:“姑娘平日里都不叫我们跟着,用过午饭就回去歇息。今日并未在旁舍见到姑娘,之后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主子,他们自然不会过问。   管事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儿,叫上那侍女一道绕着园子找了一圈,确实是找不见人,才把每一道门仔仔细细落了锁。   郡守大人的命令是竹屿苑里不能留人,至于这些人去了哪儿,就跟他们没干系喽。   胜玉直到发现书页变得模糊,须得要到窗边借着光才能把字迹看清晰时,才意识到时辰不早了。   她捧着书犹豫了会儿。   在藏书阁里待了这么久,固然是因为被书中所述内容吸引,但胜玉明白,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躲避李樯,所以刻意支开仆从,独自图个清静。   他邀她去看樱树,她不能去。   踏青赏景本是雅事,但李樯别有心思,她不想回应,就只好回避。   哪怕是用一些看起来很笨的法子。   只是,胜玉发觉自己莫名地有些遗憾惆怅。   一旦眼睛离开了书卷,心思也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似是失落,也似是遗憾。   间隙里总是时不时地回想起,在雨灵乡时,花月宴上,她跟李樯有说有笑,并肩而行,丝毫不似现在这般烦忧。   要是她当真能装作李樯没说过那些话就好了……   胜玉想着想着,悚然一惊。   没抱书卷的那只手连忙拍拍自己的脸颊,好叫自己清醒一些。   她定然是饿了,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本来就爱胡思乱想。   时间也不早了,如果李樯要去看樱树,这会儿定然已经去了。   毕竟,再晚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胜玉自觉捱够了时辰,不会再出去撞上李樯,才从藏书阁里走出来。   一路拾级而下,只有自己的脚步回声,园子里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当值的人不在了倒还好说,可怎么洒扫的婆子也没见一个?   胜玉觉得有些奇怪,脚步加快了些。   走向门口时,突然察觉不对劲,一直走到近前,看得清楚了,才终于确定大事不好。   门竟然锁上了。   她赶紧换了个方向去别处,结果发现竹屿苑四道门全都堵得严严实实。   这……   平日里竹屿苑不见锁门,怎么偏偏今日勤快。   胜玉揉了揉额角,颇觉头疼。   碌碌转了好几圈,也根本找不到出路。   胜玉朝着大道上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今日像是说好的一般,全消失了。   胜玉整个呆住,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高墙。   忍不住,拿目光比了比墙头。   要不……爬出去?   胜玉咽了咽喉咙,还真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墙根底下,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她小时候的确很会爬墙爬树,可如今手脚不如幼时灵活不说,这堵高墙也不是那时贪玩到处爬的墙头可以比拟的。   若真不自量力去爬了,丢脸是小事,恐怕要摔断腿。   胜玉又原地转了两圈,又荒唐又好笑。   怎么就这么倒霉。   “咻——嘭!”   远处,一枚焰火升空绽放。   吵吵闹闹的惊讶人声,模模糊糊地从远处传来。   那焰火照亮的位置,似乎正是堤岸边。   既然有光,那倒也不用担心李樯会因为等她而错过晚樱了。   衬着璀璨焰火,说不定樱树粉花会看起来更美。   胜玉回到藏书阁的台阶上,靠着廊柱坐下。   双手捧着面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焰火出神。   真的很漂亮。   藏书阁地势高,能看到一点蜿蜒流过的河面。   映着岸边灯火,护城河也似乎变得多情了些。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哪一家那么大的手笔,不仅有焰火,还在向来入夜就黑黢黢的河边点满了灯。   ……等等。   河堤边不寻常的美景,和竹屿苑莫名其妙落的锁。   有这么巧的事吗?   胜玉回过神来,把前后想了一遍,大约猜到关联,眉心隐隐抽搐。   李樯想要让她去看樱树,就弄出了这么大阵仗。   又是锁园子,又是夜里点灯放焰火。   ……她却反而因此被关在这里。   胜玉是当真气笑了。   李樯是傻子吧。   夜风吹过,凉意透身。   胜玉搂紧自己的手臂,靠在廊柱上,仰头看着焰火。   那样绚烂的光芒,哪怕只是倒映在河面上,也显得温暖明亮。   若是能在樱树下亲眼见到,大约会被美得失语。   李樯真的准备了很多。   他似乎一直都不太擅长说真心话,不管是少年时的沉默寡言,还是如今像是戴着面具一般的温和。   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也总让人有种无法真实地靠近的距离感。   可是他做的事,却似乎是在对她毫无保留地赤诚。   他现在,恐怕还在焰火下等她。   等不到她,该要生气了吧。   就像之前每一次被她拒绝的时候,他会沉着眼,耷拉着眉毛,一脸的不高兴,仿佛在说,他这么好,凭什么不喜欢他。   胜玉想象着李樯的神色,无奈地笑笑。   她困在出不去的竹屿苑,仰头看焰火,在心中百无聊赖地猜测着,樱树下,游人会有多么欢欣雀跃。   可惜她猜得不对。   河堤边不仅没有热闹,还死寂一片。   精兵卫队分列开来牢牢把守着,谁也进不去。   那数百盏精心挂在枝杈间的灯笼轻轻摇晃着,暖光交织,映着如云粉瀑,美不胜收,可落在大道正中那男人的脸上时,再暖的光也要被冻得打个寒颤。   这繁盛到极致的美景被他一人独占,他脸色却冷得很难看。   李樯今晚推了别的所有事,一直在这儿等。   他当然知道胜玉并没有答应他会来,他只是在赌胜玉会为他心软。   可惜她当真不来。   晚樱转瞬即逝,珍如昙花,她说不看就可以狠心不看。   他精心打扮半个时辰才出门,她也不屑一顾。   火树银花自夜空四散,拽着拖尾悠悠坠落,重新归于寂静,暗光流散的世界正中依然是男人独自立着。   静默着站了半晌,李樯终于转动脚尖,一言不发地迈步离开。   一旁的蒋喜德连忙跟上。   空中还弥散着硫磺的气味,是盛大荼蘼绽放过的痕迹,亦是虚妄不甘的灰烬。   蒋喜德悄悄抬眼,看一眼前边儿主子戾气丛生的背影,心惊胆战,实在忍不住,无声地叹息一回。   太可惜,这样好看的焰火,胜玉姑娘怎么就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胜玉:救命,有笨蛋啊。   庆祝我们在这章相见,评论区塞小红包=v=    第24章   ◎他又没法儿不想要她。◎   胜玉最后是趴在楠竹桌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除了几次被夜风冷醒之外, 其它都挺好的。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日上值的时辰,总算有人来开门, 胜玉才悄悄出了园子, 回旁舍洗漱休整。   被旁舍的嬷嬷撞见,好一阵大呼小叫。   “姑娘,您早晨是怎么了,喊多少遍也不应门, 唬老身一跳!”   原来昨夜没一个人发现她未归, 直到今晨见她迟迟不开门才觉异常。   胜玉默了半晌, 摇摇头不语。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昨夜的事实在太过乌龙。   见她不出声, 嬷嬷也识眼色地不再多问。   只是在旁边踟蹰了一会儿, 忍不住说:“姑娘,您脸色不大好, 饿不饿?老身去备些吃食来。”   察觉出嬷嬷话中小心翼翼的关切,胜玉顿了顿。   她转过头, 轻声说:“多谢嬷嬷。昨夜歇在外边儿, 有些受凉, 叫嬷嬷忧心了。”   她语声轻柔, 叫人听在耳中十分舒适,仿佛能听出来她在时时刻刻顾及对方的感受。   嬷嬷点点头:“哎, 知道啦,老身去给姑娘准备红糖姜汤。”   胜玉目送她走远。   到热水边绞了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才终于觉得精神了些。   腹中隐隐泛起绞痛,呼吸也带上了些虚。   她这几年过得不算好, 时常不能按时吃饭, 肠胃就落下了毛病, 只要夜里醒来就很容易翻搅疼痛,更何况胜玉错过了昨日的晚饭,从昨夜到现在,已经难受了许久了。   嬷嬷端上来热汤和白粥,胜玉弯起眉眼,瞳色亮晶晶的,道了声谢。   端起汤碗,就要往嘴里灌。   嬷嬷吓得赶紧拦住。   “使不得,还烫着呢。”   胜玉茫然地看了眼手里的碗,又看看门外,眉心微蹙,有些着急。   “可是,上值的时辰要迟了。”   说完抿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胜玉有些不舍地放下碗。   算了,早饭就不吃了,忍一忍。   嬷嬷只好叫她等等,拿来一个食盒将汤和粥都放了进去,嘱咐道:“带去吃吧,早饭可不能随随便便缺得!”   胜玉微怔,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比方才的笑容更璀璨些,盈盈地瞧着人,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多谢嬷嬷。”   嬷嬷看得有些呆,她走远了,才渐渐回神。   没想到这位自号流西子的姑娘美得像仙女似的,又很有才干,年纪轻轻便做了一院的主事,却如此不会照顾自己。   偏还招了个不懂事的婢女,连食盒都要姑娘自己提着。   真是……让人有些怜惜,想多照顾几分。      胜玉赶到竹屿苑时也还不迟,总算松了口气。   她无甚资历,占着这个住屿苑主事的位置,担心会有人不服。   因此事事都想竭力做到尽善尽美,才不会多生事端。   即便是按时到了,胜玉还有几分不自在。   端着食盒找了个安静地方,偷偷打量了几圈没见人,才放心打开来吃。   粥热热的正好入口,胜玉一勺一勺慢慢舀进嘴里,肚腹妥帖了,心情也高兴了些。   李樯领着蒋喜德穿过竹林过来时,抬眼便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胜玉。   她背朝着李樯,穿着一身青裙,裙摆在巨大的岩石上散开,莲花髻上垂了些许发丝下来,随着动作摆荡,轻灵得像个竹林间生出的小妖精。   李樯步子止住。   深深的目光直直落在胜玉背影上。   她低头咬木勺,脸颊因此鼓出来白白软软的一块儿,长睫乖顺地耷拉着,遮住圆圆亮亮的眼睛。   真奇怪,这人原本让李樯磨着牙记恨了一晚上,原以为再见到她定会咬牙切齿,可现在看着她毫无所觉的背影,李樯却不怎么气得起来。   蒋喜德见主子停了步子,悄悄探身打眼一望。   看见前方的人,眼珠滴溜一转,立刻笑言。   “姑娘素日来一本正经,原来竟还晓得躲到这儿来偷食。”   李樯忍了忍,没忍住唇角微勾。   偷这个词太形象。她躲躲藏藏的模样,可不就像一只偷到甘草的兔子。   蒋喜德又奇怪:“姑娘今日怎么没去食肆,难道是贪睡,起晚了?”   李樯的笑容又落了下去,脸色黑了黑。   他想象着,他被气得辗转反侧半夜无眠,胜玉却睡得香甜,还贪睡晚起。   顿时心情非常差劲。   李樯回头,眼刀冷飕飕地刮着蒋喜德。   “贪睡什么,你以为跟你那对鹩哥一样,没心没肺。”   蒋喜德一时失言挨了一通训斥,腆着笑脸嘿嘿退下。   心里颤颤地想着,下回要把那对嗓门大的傻鸟收到后院,免得被大人记恨上,炖了泄愤。   院门外有些动静。   一个婢女快步进来,打眼一望。   没看见竹林后的郡守,但瞧见了胜玉,便连忙过来。   “主事。”   胜玉躲起来吃东西被当场逮住,显然吓了一跳。   眼睛睁得圆圆的,却强装镇定。   放下勺子,清咳两声,应道:“何事。”   婢女递过来一个小布袋子。   “旁舍的嬷嬷叫奴婢送这个给主事,这糕点是山楂制的,说姑娘昨夜歇在外边儿受了凉,恐怕没胃口,边喝粥边吃这个,好开胃化食。”   胜玉惊喜地接过,笑弯了眉眼,嗓音清甜:“麻烦替我道谢。”   婢女行了一礼走了。   李樯眸色深幽。   她昨夜没歇在旁舍?   李樯的目光越过竹枝,细细看她。   她肌似美玉,很容易留下印痕,稍微磕碰擦到,就会泛起红痕,许久才退。   李樯的视线定定落在胜玉的一截小臂上。   她捏着勺子动作间,袖口顺着小臂滑落,露出肌肤上的一抹印记。   像是靠在什么东西上面太久了,印上去的。   直到现在还红彤彤的,能看出大概的模样。   李樯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逐渐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朵菡萏。   枝条弯曲的弧度有些特别,也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李樯压着恼火,细细回想了许久。   终于想了起来。   藏书阁中有一批丝楠竹桌,上面就有菡萏浮雕,正是这种形状。   李樯黑眸中泄出冷芒,桃花眸泛着几丝冷。   他没再往前出现在胜玉面前,而是转身往来路走去。   胜玉吃完了粥,喝了一碗汤,捧着糕点边啃边回去干活。   今日鉴宝会要开到金吾郡,还有很多事要做。   各地向朝廷进贡大多都图一个好印象,盼着能给自己今年的政绩加分,因此难免形成攀比的风气,鉴宝会正是由此应运而生。   相邻的几个州郡总会不约而同地到处“学习”,在将贡品送上京城之前先彼此看看对方准备得如何,还弄了一套比试的规则,既是互相通个气儿,也是相互比较。   州郡之间打擂台,商户也懂得看苗头。   赢得多的一方名气便响,名气响便似乎更能说明此地州长郡守的实力,贡品升格的概率也就更大,商户自然趋之若鹜,就如良种都争相往肥沃之地长。   想要宣扬自个儿的名气、尽量吸引游商前来,除了放低门槛展现亲和友好,还要在鉴宝会上打出名气才行。   胜玉这阵子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很大一部分便是在为此事奔忙。   半个时辰后,宾客果然如约而至。   郡守出面待客,胜玉领着明经支事的人进了会场,在一旁垂手而立,恪尽本分。   她老老实实,目不斜视,却总觉得脖子上凉凉的,仿佛有道目光一直落下来。   忍了一会儿,胜玉终于没忍住,抬起眸。   正前方的郡守坐在高台上,单手支颐,姿态优雅又带点散漫,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在看这边。   胜玉又垂下眼帘。   过了一会儿,那凉凉的目光又如影随形。   胜玉复又抬起眸,这回正对上李樯的双眼。   被迎面逮住,李樯也不闪不避,定定地瞧着她。   他卖乖时会笑得很甜,无表情时俊容便好似雪原高山冷峻,那双桃花眸直泛冷气,幽幽的似怒似嗔。   李樯旁边坐着的是葫洲郡守,不知为何,两人分明同级,胜玉却总觉得对方在同李樯说话时,有些刻意讨好的意味。   寒暄完,对方又提出要见一见这回负责选贡的班底。   胜玉适时带着竹屿苑的人上前见礼。   葫洲郡守定睛看清人后,就是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道:“将军,早听你麾下有位女先生钟灵毓秀,今日一见,果真并非夸大其词,我们岂不是未比先输了?”   这些溢美之词,大约是为了卖李樯的面子。   胜玉正要出声谦逊一番,却听李樯先轻哼一声,开了口。   “你看错了,她很是愚钝。”   胜玉:“?”   她站着的位置,恰巧在李樯背后,于是撩起眼皮,拿眼风扫了一眼李樯的后背。   这个傻子,怎么好意思说她啊。   葫洲郡守不解其意,只当李樯是在客气,哈哈朗笑几声,走下看台。   “那我们直接看成果罢。”   比试开始了。   今日鉴宝会,会场是对所有百姓开放的,周围挤挤攘攘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胜玉戴上带面纱的锥帽,目光在人群中克制地搜寻着,看是否有那个游商的身影。   面前却飘来一片阴影,随即视线被一个高大背影彻底挡住。   胜玉默了默,往旁边移开一步,继续探看。   李樯也往左挪了一步,再次挡住。   胜玉:“……”   他绝对是故意的。   左右站满了人,胜玉不好挪动位置,干脆踮脚越过李樯的肩膀去看。   还没来得及得意,身后有人经过擦了她一下,胜玉脚上不稳地往前扑。   李樯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回身牢牢握住她的腕子,把她接住。   胜玉慌张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道了声谢。   李樯却抓紧她的小臂,不让她缩回去。   黑眸凝着她,沉声:“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什么?”胜玉茫然,下意识地反问。   他们的对话声音很小,身边有人来来往往,要是再大声一些,很容易就会被人听到。   李樯抿了抿唇,在又有一个人经过这里时放开胜玉的手,转了回去,安静地站着,仿佛跟胜玉毫无关系。   胜玉感觉心脏在喉咙口轻轻地跳着。   她目光落在李樯背上,像一堵高墙似的。   他刚刚是想要她说什么?   胜玉想不到。   旁边的同僚毫无所觉,跟胜玉搭话,胜玉也平静地回应。   没有人发觉她和李樯短暂的对话,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名有种瞒着所有人,偷偷……的感觉。   胜玉轻吸一口气,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第一轮比试是单纯贡品的比较,结束得很快。   结果出来,判金吾郡胜。   葫洲郡守抚掌赞道:“果然是将军治下,宝物之丰饶,令我等敬服。但是三局两胜,最后的赢家是谁,还未可知。”   其实在胜玉看来,两方贡品实力相差无几,胜负难断。   葫洲郡守认输认得这么干脆,越发印证了胜玉之前的猜想,对方的确就是在讨好李樯。   为何?   李樯被贬至此地,按理来说寻常人应当避之不及,为何对方却着意献媚。   胜玉正思索着,又听高台上,戴一顶红冠的小厮唱诵道:“下一试,齐心寻宝。”   这场鉴宝会是由金吾郡提供场地,葫洲主办,因此所有比试规矩都是按照葫洲所定,大体上沿袭过往鉴宝会。   这齐心寻宝胜玉虽没亲眼见识过,但也有所耳闻。   是要将一排宝物蒙上红布放在三丈之外,只凭目视判断其大体轮廓,来猜测其物,猜中多的即为赢。   之所以又叫做齐心,则是因为需要二人合作。   一人可以目视、可以辨认,不可作答,另一人蒙眼不可辨认,仅靠同伴的提示作答,二人可以商讨答案,但是不可高声喊叫,免通外援。   葫洲郡守摆明了是来玩的,兴致勃勃解下外袍,捋起袖子上场了。   还对着这边扬声道:“将军,来陪在下比试两把。”   对方郡守亲自上阵,自然也只能由郡守去应战,否则输赢都不好看。   胜玉下意识看向李樯背影,想着他还要找一个人做同伴,却见他稍稍动了动,又顿住步子,回头直直看着她。   胜玉:“?”   她没能犹豫多久,就被左右两边的人架着送上场去。   同伴竟是我自己。   胜玉站在空旷的场地中央,迎着众人目光,有些拘谨,双手捏在身前,无意识地往李樯身后躲。   李樯已经接过了绸带缠至脑后,自己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修长有力的指节衬着朱红绸带,缠绕之间轻轻拉扯,一个飘荡的绳结就在脑后系稳。   露出的下半张脸依然冷静自持,泰然自若,一点儿也没有受到视线的约束,观者绝不怀疑他下一刻依旧能挽弓上马,直取敌人首级。   让人对他的实力很放心。   葫洲郡守站在对面,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   俊朗高大的将军身边伴着美娇娘,虽然那女子此时面巾遮面,看不见清丽容颜,但曼妙身姿却无可遮掩。   你侬我侬,默契互助……这和谐绮丽的场景,真是让人流连。   葫洲郡守哼着小曲儿,也绑上了绸带。   百宝架送了上来。   即便知道了规则,亲眼看到实物时,依然感到难以辨认。   胜玉从架上一扫而过,先确定了几个形状特殊的,一边同李樯形容。   “圆形,珠子大小,无底座……”   “东洲鲛珠。”李樯听了朗声回答。   一个侍从拿着一杆银秤,挑开第一块红布,唱喏道。   “非也,乃震天宝珠。”   这就已经失了一分了。   胜玉屏了屏气息,不再纠结,转向下一个。   “方盒状,上有突起,许是簪花……”   李樯又道:“敛月盒。”   第二块红布被挑开。   “非也,乃西长公主簪花妆匣。”   连错两题,这会儿再看李樯那镇定自若的脸,胜玉再也不放心了!   他根本就没有实力!   胜玉气得喉头微哽,很想说李樯两句,偏偏此时不能大声说话。   他们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侍从用以监督,若是他们的说话声量大到被那侍从听见,便视为违规,即刻判输。   胜玉压了压心绪,小声道:“你慢一点呀,等我说完你想想再答。”   说完胜玉着急地从他下颌线看过去,只见李樯默不作声,神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冷冰冰的,似是严肃,又似是觉得无趣。   胜玉只得叹了一声。   再到第三个,她便不同李樯商量了。   细细看了半晌,直接对李樯说出自己的答案。   “应当是微雕的醉莲楼。”   李樯高声回答:“七宝阁。”   侍从掀布:“非也!乃木雕醉莲楼。”   胜玉:“……”   明白了,他又是故意的!   胜玉瞪大眼睛,盯着李樯侧脸好一会儿。   才闷闷问:“你是刻意想输?”   方才葫洲郡守认输,或许李樯是也想认输还他一局,可以理解。   李樯微微偏过头去,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想。”   “……”   懂了,他不想输,但是也不想配合。   她说什么,他偏就不干。   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胜玉摸了摸鼻尖,两相沉默之间,一炷香燃尽了。   葫洲郡守那边猜了五个对了三个,李樯这边猜三个三个全错。   葫洲郡守解下蒙眼绸带,挑眉走过来,乐得满脸是笑。   “贤弟,你们这不太行啊。”   围观的百姓也在嬉笑着。   稍作休整,第二局马上要来了。   第二局规矩稍变,一人可以看可以提示,一人蒙眼摸宝作答。   胜玉抢先接过绸带,撩开锥帽,蒙到了自己眼睛上。   “我来猜。”   李樯故意不配合的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了,还不如自己来。   李樯也没阻止她,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一声哨响,第二局开始。   胜玉摸索着,隔着布料的触感不大真切,但是仔细体会还是能察觉出一些特点。   手中之物软软的,轻捏的时候有些微的弹性,个头很大,又似乎很轻,这应当是……   一阵温暖靠近了她的耳边,是李樯轻轻靠近,在她耳边似要说话。   有提示?   胜玉屏息准备听。   李樯说:“昨夜,你是不是在藏书阁待了一夜。”   胜玉心口一跳,忙屏息忍住。   她欲要假做平静,但终究没有李樯那样的定性,即使只露着半张脸,也可见慌张。   趁她看不见,李樯的视线毫无遮掩地落在她脸上、鼻尖、唇瓣,如同燎原的火舌。   看见她小臂印上的那枚菡萏之后,李樯就去了一趟藏书阁,找了杂使管事来问话。   果然对方昨日巡园时,漏了这一处。   李樯不用脑子都能猜到,昨日胜玉定是为了躲他,才会待在杳无人迹的藏书阁,结果阴差阳错,被他关了一夜。   瞧他干的什么蠢事。   他自己都唾弃自己,可是胜玉对此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让李樯压抑不住地恼火。   比枯等她几个时辰她不来赴约更恼。   胜玉定了定神,抬头:“中禹绒。”   侍从掀开布。   “然。金吾郡记一分。”   胜玉连忙挪动脚步,快速移到下一个位置,想离李樯远些。   但李樯像个甩不掉的影子,紧接着追了上来。   他靠在胜玉耳边说话,在旁人看来只以为是在提示比试内容,只有胜玉知道,他微热的呼吸扑打在耳际时,是在对她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对我发脾气?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跟我说。”   李樯的逼问像一个装满蝴蝶的笼子坠进胜玉耳朵里,惊慌拍打的蝶翼撞得心房纷乱。   她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真的逆来顺受,不提自己受的荒唐委屈,只是因为这件事与他有关,她避之不及,所以不愿意提起。   更多的也是害怕。   怕他发疯,怕他又露出执拗的神色,缠着人不放。   “罗霄印。”   胜玉摸索着随便猜了一个,也不管对不对,逃跑般地挪到下一个位置。   李樯又靠了上来。   温热的气息贴在耳边,语调却冰冷。   “你嫌弃我,对吗。”   胜玉呼吸微滞。   她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很想跟李樯平和相处,小心翼翼地维持,但这份平和来得虚假而脆弱,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争执的火池。   因为她跟李樯想要的东西终究不同,她不能直面李樯的心意,却又暂时无法离开,这样微妙的平衡,保持不了多久。   她紧张得心口都有些疼痛。   茫然地朝着前方启唇:“……伽罗鼓。”   她真的回答不了李樯的问题,只能继续往下走。   李樯眸中寒气愈盛,长腿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按住红布下的东西,不让她猜。   他本不能触碰,这显然不合规矩,但是侍从觑了一眼他的脸色,瞪着眼卡着嗓子,不敢出声。   胜玉毫无所觉。   她只想赶紧完成这场比试,赶紧下去,躲得远远的。   她伸手摸向红布,脸色显然变得疑惑。   什么东西,竟然是温热的。   但天下宝物奇多,有的玉石握着便可生温,应当是她一时没想起来。   胜玉仔细感受着。   手指顺着红布慢慢碰触,沿着轮廓仔细地抚摸。   李樯轻轻咬着牙,垂着眸,面上的轻笑冷酷,带着玩世不恭。   他像是看笑话一般,看着胜玉隔着一块布在他的手上到处轻按、揉捏。   跟她拿捏他的心脏时,一模一样。   动不动就让他兴奋,又动不动让他恼火。   摸着摸着,胜玉终于察觉不对了。   这哪里是什么宝物,分明就像是一只……   她吓了一跳,直接摘下了蒙眼的绸布。   果然看见李樯捣蛋地将手放在红布里,害她绞尽脑汁瞎猜了半天。   摘下绸布视为结束,一旁看了他们半晌的葫洲郡守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胜玉羞窘又愤懑,恼怒盯着李樯,圆圆的瞳仁明亮灼人。   看她窘迫又羞恼的模样,面上绯红都飞到了耳际,似粉云覆雪。   李樯咬着牙根,斜斜站着,哼笑出声。   罢了。   嫌弃他就嫌弃他吧。   他又没法儿不想要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祝大家打游戏时不要碰到李樯这样的狗队友吧(双手合十.jpg)    第25章   ◎李樯这人变脸太快◎   胜玉瞪着他, 双眸惊吓得滚圆,李樯原本积蓄的满腔郁气就这么散了。   他无声轻笑, 俯视进她眼底, 相顾无言。   侍从高声唱喏,宣布结果。   葫洲郡守猜出来一题,胜玉猜对三题,赢了这一局, 于是第二轮双方打平。   还要进行第三轮, 胜玉怕李樯还要使坏, 说什么也不参与了, 随便寻了个借口匆匆逃走。   离开背后吵嚷的人群, 胜玉滚热的脸颊才逐渐冷却。   恰巧走到湖边,胜玉拨着水晃了晃, 纤细指尖在清波里撩过,又愤愤地在水面上弹了弹。   真是可恶, 这种时候李樯还在戏弄人。   他真是个傻的吧。   欠骂是不是, 她不计较、不斥他, 他反倒不好过了。   胜玉深深呼吸, 看到水上倒影中自己似有些温润的眉眼,愣了愣, 忽然又掬起一捧水把倒影泼乱。   波光凌乱的湖面晃荡着想要重归平静,褶皱间突然多出一个清俊的倒影。   胜玉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想往旁边躲。   鞋尖踩在湿泥上,往下滑了一截。   在及时稳住身形之前,胜玉已经被人一把拎起, 裙摆在空中翻飞, 也不知李樯怎么动作的, 胜玉只看到天际的云絮在眼前旋转,接着她就落到了李樯怀里。   “咕。”胜玉惊吓,伸手去推他,但是整个人都被他端着,怎么使得上力,推了两下也像是猫爪拍拍似的软。   胜玉放弃了,垂着眼不跟他对视。   “放我下来。”   “然后让你掉进水里?”李樯淡淡反问,抱着人离水边走远两步。   胜玉脸颊微鼓,若不是被李樯吓到,她也不会差点摔倒,但是她不想跟李樯争辩,准确地说,她现在不想跟李樯多讲一句话。   刚冷却的脸又逐渐烧了起来,她担心李樯看出异样。   远离了水边,李樯还没有松手的意思。胜玉抿抿唇,左右看了一眼,想要挪动着自力更生跳下去。   腰上立刻被人按住,李樯声音发紧:“别动。”   胜玉耷拉着眉眼,软嫩的脸颊嫣红,却板着脸,似乎要一本正经地讲道理:“那你放手。”   李樯垂眸看她,嗤笑一声。   把人抱在怀里她才好不容易老实些,现在自然不会放。   “你原谅我,我就放。”李樯蛮横。   有这样跟人道歉的吗?   胜玉闭了闭眼,叹息一声。   “我本来也没怪你。”胜玉轻声。   李樯没接话,似是不信。   胜玉干脆抬头看他,圆乎乎的瞳仁清澈:“是我自己出来晚了,你又不知道我在里面,跟你没关系。”   李樯怔了怔,半晌,面上划过无奈。   他怎么忘了。   胜玉从来就是不愿意把自己的难过怪罪在别人身上的性格,小时候对那杯花茶是,现在亦是。   他终于把胜玉轻轻放下地,只手遮脸笑了半晌。   胜玉被他笑得奇怪。   “你笑什么?”   李樯瞥她,下颌线凌厉似险峰山壁。   他可不像她那么好脾气。   李樯目光像鹰爪似的攥着她,沉声道:“那就轮到你欠我了。”   “什么?”胜玉听着觉得荒唐。   “我等你那么久你不来,所以我很伤心。我以为你生我气了,所以着急一整天。都跟你有关系,原本我想跟你扯平的,既然你说你不计较,那就没法儿扯平了,现在是你欠我。”   胜玉憋得脸又涨得通红。   喉咙口忍了一堆骂他的话。   这太狡猾了。   胜玉很想回到片刻之前,好在自己说出“不怪他”之前改口。   “你要怎么补偿我才好呢……”   在胜玉成功从一大堆骂人的话里挑出一句合适的甩到他脸上之前,李樯已经大言不惭地接着道,“我暂时还没想好,那么便先记在账上吧。怎么样,胜玉,我对你很宽和吧?”   胜玉真真目瞪口呆。   想起一刻钟之前的自己,居然还有些心软,怜惜李樯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现在看来,李樯脑子好用得很。   纯是心黑啊!   眼看着胜玉的表情从一脸认真变得快要崩溃,李樯明白不能再逗下去,识相地赶紧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   免得真的把人逼急了,又被当场打一顿。   而胜玉,直到看着他走远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又平白多欠了一身债。      三轮比试下来,最终还是金吾郡胜。   胜者的牌匾当天便挂上了郡守府门外,十分喜庆。   葫洲郡守已和李樯称兄道弟,说为了庆贺,要李樯请他去喝酒,还要邀胜玉同去。   胜玉分不清他是真热情还是假客套,总之一径婉拒。   被催得急了,就假称身体不适,无法同去。   可对方还不想放过,一直点着她道。   “你们郡守这般照顾你,你可不能缺席,得好好陪着才是。”   “一点不舒服又有什么关系,几杯黄酒包治百病。”   这话已不知是调侃还是暗示什么。   胜玉听在耳中,只觉不适。   她面上仍和和气气地躬腰行礼,看不见的地方却悄悄蹙着眉。   好在李樯轻轻挡在她面前。   “主事不爱这些排场,让她自己待着还自在些。”   不依不饶的葫洲郡守这才终于歇了,同李樯相偕出门,声音渐渐远去。   胜玉松出一口气,靠在门后有些出神。   她还在傅家当大小姐时,所有人都捧着她,她只需按照父亲母亲的要求,同长辈们见礼。   而且,那时父母会带她去见的长辈,都是知书达理,很有教养的门第,绝不会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   再后来落难,她没有什么交际的场合,自然也就遇不上这些事。   如今也算是自己有了个独立的名号和头衔,才意识到,原来女子的社交场并不简单。   今日是有李樯挡在前面她才省去不少麻烦,但可以想见,她今日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那若是李樯不在呢?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她得学着应对,定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被动。   鹤洋楼。   李樯倚窗坐着,动了动手指,让人斟酒。   葫洲郡守面前的酒杯被满满倒了一整杯,酒香四溢。   他赞了一声,正要端杯,李樯却懒懒地扯着唇角一笑。   “不够。”   侍者听令,又拿出一个空酒杯,徐徐斟满。   这般一连倒了整整十杯,齐整地摆在葫洲郡守面前,侍者才停下。   葫洲郡守眨了眨眼。   “十杯一起……?不知这是什么新的雅习。”   李樯单手支颐,神色动也微动,只轻声道:“看张大人敢不敢喝。”   葫洲郡守挑了挑眉,举起第一杯,朝李樯敬道:“将军的地盘,自然没什么不敢的。”   说罢仰头饮尽,啧的一声,向李樯展示了空杯,又接着饮第二杯。   李樯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两人看似寻常的对话中,都暗藏机锋。   直到将十杯都喝完了,饶是本就贪杯的葫洲郡守也觉得头晕目眩。   压制了一番,才能重新摆出一张笑脸,正常地开口说话。   “贤弟,”葫洲郡守笑嘻嘻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早就听说你雅人深致,乃逸群之才,这回终于有机会拜访。”   李樯自饮自斟,亦回敬了一杯。   “我也听闻张大人对朝中局势颇有研究,近来纠集了一批文官,正在张大人府上做客。”   葫洲郡守呵呵笑得愈深,之前面上憨厚和气的神情渐渐褪去,露出精明锋锐的本相来。   “将军果真耳目通天。我此番来找将军,其实也正是为了此事……”   阁楼外十数侍卫把守,蚊蝇也难飞入,   包厢内密谈许久,直到日头落下,才终于打开一扇窗,只听里面拍了拍手,传饭菜。   葫洲郡守其实已被那十杯酒灌得难受至极,但因为谈成了事情,面上仍然满是喜气,朝李樯眉飞色舞道:“地方是贤弟安排的,这膳食就由愚兄来招待吧。我精心挑选的美味,保准让将军你鲜掉舌头。”   李樯闲闲摆弄着酒杯,随意应了一声,似是无所谓。   葫洲郡守神秘地一笑,拍了拍手,十数艳丽女子便从门外鱼贯而入。   她们脸颊上以彩铅绘着图案,每个图案都是一道菜。   点哪一道菜,便是要了哪一个人。   葫洲郡守殷勤引荐着:“这些可都是精心培养的,保准干净新鲜,肉嫩可口。”   女子们左右看看,见到李樯便含羞低头,抚着胸口移动莲步过来,走到近前时竟软软跪下,以双膝挪动行进,使人心不自觉震动,仿佛瞬间点燃了征服欲。   这把戏的确新鲜。   李樯垂眸,唇边那抹似无意似嘲讽的微笑一直不曾散去,冷冷注视着她们爬过来。   “哎,那一个,那一个过来。”葫洲郡守招呼着喊了排在后位的一人,叫她赶紧上前来,嬉笑谄媚,“将军你看,这一个是不是同你府上那流西子,有几分相像……”   话没落音,离李樯最近的那名女子忽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刚接近这位神仙似的大人,刚要伸手去摸他的靴子,就被一根木筷扎在了胸口,直接穿透肌骨。   她挣扎着逃到一边,嘶嚎着摸上那根木筷。   再靠里一寸,就会直接穿透她胸腔里正跳动的那颗心。   血腥气顿时弥漫,葫洲郡守被吓得呆住。   “贤弟,这——”   李樯理了理袖口,放下交叠的长腿,站起身。   视线看也未看葫洲郡守,留下一句。   “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想想你的下场。”   李樯抬步往前走,屋内挤满了脸上绘着彩铅的女子,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挪不动步。   “滚。”冷厉嗓音带着阴鸷。   挡路的躯体立即四散奔逃开。   直到李樯离开,葫洲郡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时门又被嘭地推开,吓得葫洲郡守浑身剧颤,差点尿了出来。   进来的却是一个侍卫,手里提着一大串酒壶。   他将酒壶放在了桌上,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   “将军说,这是张大人最爱的黄汤,请将军享用。”   说罢即刻转身告退。   葫洲郡守靠在椅子上,浑身有些发软,老半晌才回过一口气。   他总算明白了,进门时那十杯酒,出门时这满地血,是为了什么。   不是他以为的下马威。   而是因为他得罪了人,招来的报复。   李樯这人变脸太快,真是极其可怕的人物,聊生意时能谈笑风生,转眼又能翻脸不认人,竟丝毫也摸不透他的真心,要是真的跟这种人纠缠……会有好果子吗?      下值前,一组的人来给胜玉递簿子,上面录记了今日新报名的商户。   胜玉数了数,察觉不对。   “怎么多了三个人?”   对方高兴答道:“鉴宝会的比试结果出来后,立即又多了三个,那会儿热闹得很呢。”   胜玉蹙眉:“为何没告诉我?”   对方一愣,熄了声。   她本是想邀功,却没想到胜玉不仅没夸赞,反倒还没个好脸。   顿时有些讷讷。   胜玉抿抿唇:“不是说了,每个商户只要进门了,无论名贾还是散户,都要叫我去看一眼吗?”   那人憋了一会儿,细声道:“这几日忙得很,到处找不到主事,又不想耽误了事,便只能……”   胜玉仍然沉着脸。   她费尽心思,不敢错过任何一点可能,可手下的人却说漏就给她漏了,万一她要找的行商就在这其中,该怎么办?   眼见气氛肃杀,一组的另一人赶紧道:“别急,别急,这种事也常有的,我趁有闲暇的时候,将主事没审阅过的人相貌都描了一遍,主事您看,这便是那三人。”   胜玉呼出口气,接过那几张画卷,没立刻打开看。   只尽力柔和了面色,对两人道:“有心了。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并肩退下。   走出一段,愤愤的小话声隐隐传进窗子。   “她凭什么甩脸子?来报名的商户都得经她检阅,这是哪里来的规矩,有何益处?分明就是故意给我们添麻烦,没事找事!”   “唉,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吧……”   “你当然觉得没事了,你方才出尽风头,我看你就是刻意讨好她!”   “……”   胜玉听在耳中,神色未变。   说来也是她理亏。   要求亲自检阅,是为了私利,的确是强加给他们的职责。   对她有不满,也是正常的。   这种情形,她也早就预料过,否则也不会这些日子这般拼了命的努力,为的就是少落人口舌。   但终究无法完全避免。   轻轻叹息一声,胜玉打开画卷。   翻到第三张时,手上的动作猛然顿住。   笔者画工不算精妙,但胜在写实。   尤其画人脸,竟完完全全将人的特点描摹出来。   这张脸……正是胜玉在脑海中复刻了无数遍的那张脸。   胜玉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攥紧那张画卷,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脑海中嗡嗡作响。   来了。   那个人真的来了。   她指尖轻颤,缓缓移到画卷右下角,那人的名字上。   手指抵着那几个字,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才终于看进脑海中。   胡不峰。   原来他叫胡不峰。   作者有话说:   就这几章会有感情上的小突破~    第26章   ◎你方才一直在看我,对不对?◎   门被轻轻叩响三声。   “姑娘, 我来添茶。”   闷闷的女声,是豆儿。   胜玉眼睫轻眨, 从画卷上收回目光。   她也没刻意去收那画卷, 就那么散在桌上,偏头看向门口:“进来。”   吱呀轻响,豆儿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推开门走进来。   眼睛低垂着, 脚步迈动的幅度没有超过裙摆, 似是已经学得像其余婢女一样规矩。   茶盘放在桌上, 豆儿伸手要倒茶。   胜玉轻轻挡了一下:“不急。你把那柜子上的匣子拿给我。”   话音落下许久, 豆儿却一动不动。   胜玉抬眸看她, 后者脸色依旧看似乖顺,双眼却直直瞪过来。   沉默半晌, 豆儿闷声问。   “上次那盏坏掉的灯,是你做的吧。”   不错, 终于问了。   胜玉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 弯唇笑了笑, 才道:“是又如何。”   豆儿被激怒, 伸手去拿茶壶,胜玉却比她更快, 端了茶杯往旁边倾倒,杯中剩下的凉茶全都洒在豆儿身上。   胜玉手指在眼下一拉,吐着舌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我可不比你差。”   豆儿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买下她的主子在她眼中无论怎么看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居然也会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她已没了别的招,颓丧跪坐在地, 道:“你还想给我什么刑罚, 直说吧。”   受人挟制, 挣扎不过,就没什么好说的,豆儿认定这大小姐买下她是故意为了折磨取乐,否则上回怎么会故意栽赃她犯错,害她受罚。   胜玉慢悠悠出声。   “你也在嬷嬷那里学过了一遍规矩,应该知道,若我真想看你受罚,比起打碎灯盏而言,偷窃岂不罚得更重?”   豆儿猛地一愣,倏忽白了脸。   “我没有偷!”   “是还没有偷到而已。”胜玉起身,在屋里慢慢踱步。   “抽屉、匣子、柜子,哪一样没被翻过?只要我给出证据,你的下场会如何?”   这一回豆儿是真的满脸绝望。   正是因为还没有偷到值钱的东西,她才没有冒险逃跑。   否则,她在来到旁舍的第一夜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只是她没想到,尽管她还没有真的偷到什么,却已经被抓住把柄。   是她技不如人,本以为偷这种漂亮女人的财宝是探囊取物,却没想到对方藏东西比她这个贼藏得还要好。   其实这实在是误会,豆儿不知道,胜玉并不怎么会藏东西,之所以能让她回回都空手而返,只是因为胜玉的手上根本一件值钱物件也没有罢了。   没有的东西,当然偷不到了。   对奴仆而言,偷窃是重罪,私藏赃物的家奴只要被抓住就会立即砍头,哪怕是偷窃未遂,只要起了心思被主子逮住,也会要斩断双手。   看来眼前等待豆儿的,也就是这样的命运。   没有了双手,要怎么活。   豆儿心腔渐渐被恐惧占满。   胜玉慢慢踱着的步子在她面前缓缓停下。   她弯下腰来看豆儿,姣妍璀璨的面容慢慢靠近。   “你放心,我没有想要害你,只是想要你帮我一个忙罢了。”   若是先前听见这话,豆儿铁定不信。   但是在这绝望境地,莫说是谎话,哪怕是天方夜谭,只要有一点希望,她也会不受控制地牢牢抓住。   豆儿黝黑的脸抬起,仓皇地盯着胜玉。   胜玉浅浅地笑了下。   她生得漂亮,却并不是漂亮呆板的木偶。   她很知道自己怎样笑得会让人生厌,而想要让人感受友善时,只要稍稍调整笑容的弧度,即便对方再怎么厌恶她,也只会感到春风拂面。   豆儿心头微震,紧紧攥住胜玉的裙摆,喊叫起来:“姐姐,姑娘,主子……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我会做很多事的!”   胜玉依然笑着,比出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   她相信豆儿此时的真心诚意,因为豆儿想要活下来。   但是若只是这般程度,过了这一夜豆儿还会不会有这番诚心,就不一定了。   她蹲下来,轻轻执着豆儿的手。   “你放心,这事对你来说不难。而且,做完之后我会给你一笔报酬,帮你找个法子离开此地,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豆儿唇瓣抽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在听天书。   胜玉轻轻地摸上她的鬓发,手指勾动一缕散发,替她服帖地顺到耳后,再直视着她的双眼。   “就凭你自己,就算逃出去了,又能离开雨灵乡的地界吗?你也不想冒着丧命的危险带着财物偷偷溜走,却又被河渡的人抓回去,当作货物重新卖一次吧。”   豆儿脸颊颤动,似是想起什么回忆,泪水控制不住地从眼眶坠下。   这回不是装的,对死亡的畏惧到了极致,豆儿已无法再伪装什么。   她半晌没有回答,只是蜷着身子轻轻发颤,胜玉也没有着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以作抚慰。   终于,豆儿平静下来。   她不再急切,反而透出一股坚定,低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胜玉徐徐吐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画卷递给她看。   “这个人是我的旧识,但我不能出面与他相认,明日我带你去见他。认清人之后,你想法子同他来往,先与他熟悉,之后你得找个理由带他去一个地方。”   豆儿盯着画卷看:“去文婆和邓四那儿?”   胜玉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温和地夸赞:“聪明的孩子。”   豆儿吸了吸鼻子,不自在地回避。   她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再装那些文雅规矩,弯腰大力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   “我知道了。”   说完又看了胜玉两眼,犹豫地问。   “为什么是我。”   这几天豆儿观察了这个主子看了很久,确定她有钱有权,每日都指使着一整个园子的人,十分威风。   这样的人,为什么非得找她做事。   这种疑惑,也是豆儿先前不信任胜玉的原因之一。   胜玉背着双手,裙摆轻轻晃动,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听见今天有人骂我了吧?”   豆儿沉默了一下。   她确实听见了。   其实不止今日,她在园子里穿行的时候,因为太不起眼所以总没人在意,也没几个人知道她是流西子的贴身婢女,好几次听见几个人聚在一起絮絮叨叨地提起流西子,当然,也提起别的人。   这也很正常,毕竟只要无聊的人聚在一起,就总会嚼舌根,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   只要是不在他们这一圈人里的,都会被说尽坏话,哪怕是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被说的,只要聚集的人够多,也能编出些事情来说。   胜玉朝她摊了摊手,说:“那么你就明白了,我在这儿没有‘自己人’,我怎么可能信任他们去替我做私事。你不一样,你无依无靠,只有我会保护你,我不想单打独斗,所以要求你也同样保护我。能做到吗?”   胜玉想要说服豆儿,不谈别的,只谈利益。   她主动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豆儿面前,告诉她,在这个地方,只有她们才可以成为同盟。   成为盟友,互惠互利,这就是豆儿必须为她做事的理由。   豆儿那眼白大得过分的双眼看了胜玉好一会儿,半晌点点头,走了出去。   胜玉看着她掩上门,知道这事成了。   她缓缓地在床边坐下,失神地看着前方,窗子外面,悬着半块儿银白的月亮。   手心指尖攥紧。   五年前的傅家血海,有太多未及向她解释的秘密。这个时隔五年再次现身的胡不峰,究竟会给她带来什么答案。      翌日,胜玉戴着帷帽去了竹屿苑。   她能认出胡不峰,恐怕胡不峰也能认出她,所以要严严实实遮住。   若是此番露出什么马脚再惊动胡不峰,叫他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她可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好在她平日里在众人面前现身时,就常常戴着面巾或幂篱,因此也没人对她这般打扮感到奇怪,如果有来宾问起,竹屿苑的侍从还会帮着解释。   胜玉随便捏了个借口,召胡不峰过来商谈。   当然,并不只叫了他一个,而是同时叫了十数人。   但是,当胡不峰四处张望着走进来的那一刹那,胜玉的心脏还是瞬间就跳到了喉咙口。   她以想要压低定价为由抛出话题,让他们自由讨论,并不特别给胡不峰关注。   当他开口时,胜玉凝神细听。   这个声音也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经过了再三的确定,胜玉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等这个人等了这么久,而现在他终于在咫尺之隔。   动了动手指召来豆儿,对她耳语几句。   豆儿点点头,依旧束着双手垂首站在一边,再没别的动作。   但在商讨结束后,众人离场时,豆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胜玉站在窗边,隔着栏杆看着庭院。   胡不峰背着箱篮往前走,被豆儿撞上。   三言两语间,两人似是搭上了话,互换了姓名。   过了一会儿,胡不峰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开,豆儿站在庭院里朝这边望过来。   对上胜玉的视线,点了点头。   胜玉勾勾唇,离开了窗边。   胡不峰既然想依托竹屿苑选入贡品,正是要同竹屿苑打好关系、要多走动走动的时候,只可惜他没有什么门路。   在这种时候,只要豆儿在他面前透露出主事大丫鬟的身份,胡不峰自会想办法攀扯豆儿,求豆儿帮忙。   再让豆儿与他相处一段时间熟悉熟悉,打消疑虑,到了引君入瓮之时,不愁他不上赶着。      今日有公开讲学,所有支事的主事都要参与,胜玉虽未正式挂名,却也不例外。   她走进厅中才发现李樯也坐在席上,原来今日还有他授课的内容。   这还是胜玉第一回 见到李樯穿正经官袍,在一群人之中,他身着绯色深衣,纹着飘逸白鹇,制式与旁人相差无几,他却格外显眼,以至于胜玉一眼便看见了他。   他比身旁大腹便便的官吏高出一个头,即便只是随意支着腿斜坐,他也像是最名贵的工笔画,其余人则被衬得像是粗墨随意铺就的乱石背景。   不断有人去李樯身边向他请示,他时而点头,或者简短回应两句,黑眸湛然,腰肩笔挺,看起来十分成熟优雅,似是一切尽在掌握。   胜玉不由得想,看李樯这样一副端方模样,谁能想到他嘟着嘴撒娇卖乖,痴缠人的样子。   他周围无论男女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就像活物生来就会被光源吸引。   李樯忽然偏头看向这边,捕捉到胜玉的视线,就神秘地勾勾唇,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却活灵活现地显出些暧昧。   胜玉赶紧收回视线,低头在一个人身后坐了下来,用对方的脊背挡住李樯的目光。   当地官吏给百姓讲学是大梁的传统,每年都要记入官员功绩,算是一桩大事。   李樯描述了大致规划,讲得深入浅出,用词十分简练,听众虽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却也几乎没有听不懂的。   李樯讲的也全都是与民众相关的实事,桥梁、水利、农田,尽管这桩桩件件中,有许多还未见踪影,但他说出口后,就仿佛已经具象在眼前一样。   若这些内容是旁人说出来,或许像是在说大话,但李樯的笃定使人相信他的能力和手腕,也敬服他独到的远见卓识。   胜玉本想中途离场,因为她已经可以预见在讲学结束后李樯会如何黏人。   但李樯条分理析的讲授的确很有价值,不论从什么角度解析都能学到很多东西,如果因为在意她那一点上不了台面的私事就错过这样的机遇,实在是太过不值,因而胜玉还是认认真真地聆听,一直坐到了最后。   和众人一起离场时,胜玉果然被拦住,说郡守有请。   胜玉犹豫着不想过去,正打算找个借口赶紧离开,身后却有人喊她,催促道:“流西子姑娘,快来呀。”   胜玉回头,这才发觉李樯身边还围着不少人,正朝她招手。   显然这些人都是被李樯“请”去的,并非只叫她一个。   原来是她多想了,胜玉顿时有些无言。   李樯似乎看透她在想什么,抿着唇又露出那种神秘得有些讨厌的微笑,湛然黑眸里仿佛盛了一层浅浅的桃花酿,春意醉人。   胜玉更加尴尬,轻咳两声强压下去,假作从容地走入人群。   李樯带着他们绕着城中心巡视一圈,时而停下来在某处指点介绍,更加证明他方才在台上所言非虚,而且一些很艰巨的工程在他口中变得轻而易举,光是这种大权在握、举重若轻仿若神祇的姿态,就已经能迷倒无数人。   就这样逛了许久,一行人中总有人来来去去,胜玉也没在意,等到走入一条无人的小巷,胜玉回头发现只有李樯跟了上来,其余空无一人,巷头巷尾被背对着他们的士兵牢牢把守。   胜玉下意识退了一步,这一步没多远,却像是刺激了李樯。   他长腿猛地跨过来,近在眼前的胸膛几乎把胜玉挤到了墙上,看她逃脱不了,才满意地微微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你方才一直在看我,对不对?”   他语气甜蜜,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胜玉喉间轻滚,目光谨慎地丈量着她和李樯之间的距离,发现她无论想哪个方向试图逃走,都将会无可避免地碰触到李樯的身体,只好维持原样。   她低声地说:“很奇怪吗?我还以为注视着说话的人是一种很常见的礼仪。”   “哼哼,只是这样吗,我看不见得。”李樯说着,露出了饱含深意的笑容,捉住胜玉的手腕,让她的手抚摸到自己的前襟,“我以为,你是喜欢看我穿这一身。”   胜玉倏的收回手,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叱他。   “你除了胡言乱语还会什么。”   李樯耸耸肩:“好吧,原来又是我在胡言乱语了。”   他识相地退让开,倒不如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先把人惹得快要发恼,试探出底线,再乖乖地在人要真的发火之前后退,让人拿他无计可施。   李樯盯着胜玉,方才在众人面前疏朗儒雅的视线已经全然变了,充满征服和掠夺的欲/望,他也低声说:“胜玉,总有一天你会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就是想看着我的。”   胜玉聪明地选择不去接他这话,冷着脸往巷口走。   李樯踱着步子慢悠悠跟在她后面,像一只猫轻巧地跟着自己将要扑捕的猎物。   胜玉忽然想起什么,步伐停了停。   她努力缓和了些语气,转头对李樯叮嘱道:“这些日子,你没什么事就不要来竹屿苑了。”   李樯当年也住在京城,胡不峰在各个达官贵族府上走穴卖货时,或许会见过李樯。   为了尽量不打草惊蛇,最好不要让与当年相关之人出现在胡不峰面前。   李樯挑了挑眉,问她:“为什么?”   胜玉当然说不出原因,沉默一会儿,只能又问一遍:“行不行?”   李樯叹息一声,似是纵容地开口:“虽然我每天都会想你,但既然胜玉不想见到我,我只能少去讨嫌了。”   胜玉有些无奈,李樯非要在嘴上占这几分便宜的模样,真的很欠打。   但好在有一点,但凡他答应的事情,都从未失约过。   胜玉想了想,只要他能做到,就忍他一次,当作自己没听见好了。   按照胜玉的吩咐,邓四来了郡中几趟,胜玉支使他分几次做了些准备。   豆儿那边也已经与胡不峰推拉得差不多了,终于在胜玉的授意中定下了会面的地点和时间。   为了把当天的时间腾出来,胜玉不得不提前将一些工作做完,时常需要挑灯忙碌。   时间越近,她心中越是忐忑。   这时候不敢有一分一厘的疏忽。   只要空下来,她脑海中就不停地演绎着。   如何把胡不峰控制住,如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这一套法子是否可行,那样做是不是会更加可靠,有没有更好的计划……   到了这一步,就像是面临最后的战役,一丁点差错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失败。   胜玉高度紧张,时常阵阵头疼,整个人绷紧了一根弦,尽管竭力装作平静,但却无法欺骗自己的身体,睡觉进食都已经失调。   她的不寻常不知怎的传到了李樯耳朵里。   一大清早,李樯亲自提着食盒驾到了。   胜玉看见他,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李樯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你自己说,你这几天有好好地吃一顿饭吗,嗯?”   一边说着,李樯一边坐了下来,揭开食盒。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忙成这样,这一顿,我非得盯着你吃完。”   李樯出行,从来不会悄无声息,身边必定是仆从无数,浩浩荡荡的大阵仗。   胜玉心中隐约觉得不好,摇头道:“你别在这儿待着,先走……”   “不行。”李樯拒绝,“你吃完我才走。”   大清早的竹屿苑本来清幽,被李樯这么一闹,动静立刻大了。   胜玉还想再劝,余光忽然瞥见窗外的人影。   来人这么巧,就是胡不峰。   他手里提着篮子,似是打算来送礼的,见门外侍从整整齐齐立着,迟疑着探头望过来。   李樯似乎也察觉到门外有生人,亦回头看向了门外盯了一会儿。   “有些眼熟,令人厌恶。”   他嘀咕道,但大约没看出什么名堂,最终无趣地收回目光。   但就这一会儿,也足够外面的胡不峰看清他的模样了。   胜玉心中顿时一空,仿佛一颗石子坠进了深渊,她竭力捏紧掌心,祈愿事情不至于像她想的那么糟糕。   屋外,胡不峰似是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面露古怪,迅速地折身离开。   胜玉眼前一黑,给豆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去问。   过了一会儿,豆儿跑回来,贴到胜玉耳边小声说:“胡氏已经走了,原本定在明日的见面,他说不来了。”   最坏的变故发生了。   胜玉呼吸碎得很突兀,她筹谋了这么久,功亏一篑。   “胜玉,”李樯还无知无觉,尾音拖得长长的唤她,带着撒娇一般的催促,“快来吃东西呀。”   听着他无忧无虑的声音,胜玉压抑的焦虑、怒火,全都涌了上来,她控制不住地低吼:“你做这些没用的事有意思吗?我说过了,让你不要过来!”   李樯怔住,之前含笑的神色落了下来,变得面无表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连嗓音也低落微沉。   “我只是担心你……抱歉,我现在就走。”   说完,李樯起身大步迈开,与她擦肩而过,衣袍在空中摆动猎猎有声。   胜玉闭上双眼,浑身僵硬,脑袋嗡嗡作响。 第27章   ◎感觉他真的能把自己吃掉◎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胜玉也还是迅速冷静下来。   她紧紧闭上眼,喘出一口气。   她并非坐以待毙的个性, 况且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 她早已明白,不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坐在原地哭诉悲惨命运都没有丝毫用处,命运不会因为你可怜就怜惜你, 也不会因为你喊几句不公平就给你降下福祉。   唯有奋起直追, 才有可能堪破一线生机。   她分析了一番眼下的境况。   胡不峰为何突然取消明日的会面, 其实具体缘由还并不确定, 最坏的猜测也不过是他认出了当年故人, 心中有鬼,所以仓皇退避。   但是胡不峰已经决定来竹屿苑投贡, 他的货物定然全都压在附近某一家客栈,短时间内想走也不可能就立刻走得掉。   更何况他是商人, 本性逐利, 即便他有顾虑, 但只要可图谋的东西够多, 他难道不会想大着胆子冒险一试吗?   眼看着李樯走了,豆儿问:“要不, 我再去把他叫回来?”   胜玉摇摇头。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从屉子里翻出一本簿子,仔细找了一阵。   接着取出笔墨写下一封短信,塞进信笺里,按住豆儿的手道:“这个奇珍阁的乔公子住在城东, 你去把这信送到他手里, 务必要他立即回信。”   豆儿低声应下, 飞快跑出门去。   胜玉吁出一口气。   她还有补救的机会,绝不能在此时再乱了阵脚。   但她也明白,她方才在李樯面前已然失态了。   她对李樯那通发火很没道理。   她当时心情极差,翻搅的焦虑、担忧、惶恐几乎将她吞没,眼看着苦心筹谋的机会像是要在眼前再次溜走,无力感攥住了她,要将她拉向深渊,以至于很难自控,但李樯本来无需承担这些。   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成与败都应该是她自己担着,不能怪罪别人。   她从来不是会迁怒旁人的性子,可为什么会下意识对李樯发这样大的脾气……   恃宠而骄四个大字忽然浮现在胜玉脑海中,墨迹深深,笔锋嘲讽,好似带着雷霆天罚。   胜玉不自觉死死咬着嘴角,直至咬出血来。      翌日午时。   胜玉进了鹤洋楼。   此处地段最为繁华,招待过无数贵客,在最高层可俯瞰整个金吾郡,连楼梯扶手都似乎冒着金光。   胜玉步态从容,虽然身边只跟着一个婢女,但是清雅的身姿任谁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因此小二一路热情相送,直接引路到包厢。   豆儿瞅瞅左右,凑到胜玉旁边小声问:“这里是不是很贵?”   “是吧。”胜玉也小声回答。   豆儿哦了一声,有些说不出的艳羡,又问:“多贵?”   胜玉回答她:“我付不起的那种贵。”   豆儿:“啊?”   胜玉坦然且小声:“所以让别人付。”   豆儿:“……”   挺有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包厢。   内里的豪华陈设边已经有一个通身华贵服饰的微胖公子在等待,一见到二人进来,立刻堆起笑容。   “流西子姑娘?”   胜玉戴着帷帽微微点头。   “乔公子,久仰。”   乔公子喜不自胜,赶紧对胜玉示意请坐,桌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味。   豆儿看了一眼,默默摇摇头。   冤大头。   胜玉端正地坐下,乔公子立即迫不及待。   “流西子姑娘,您在信上所说,可以通过一个渠道快速获得上等贡品名额,是真的吗?”   胜玉含笑点头。   “是的。其实没有那么神秘,就是提前审核资质,只不过通常来说,外人不知道这个罢了。”   乔公子激动搓手:“好,好,那我要怎么做?”   胜玉语气温和:“这个,容我详谈……”   胜玉慢悠悠地编了一通。   一会儿要筹金银百两,一会儿要有严格流程。   每一条都对应着守则里的内容没有越界,但每一条其实都没什么用,把对面的乔公子唬得一愣一愣。   她的目的只是拖时间,引蛇出洞而已。   这位乔公子所献贡品中有一类与胡不峰献上的一模一样,只能留其一,胡不峰一定会关注乔公子的动向。   她不再试图联系胡不峰,而是立即就转头跟乔公子共进午饭,这件事一定会传到胡不峰的耳朵里。   只要胡不峰还想赚这笔钱,他就一定忍不住。   做生意是这样的,自己赚不到或许还不甚要紧,可看到同行赚到了,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等胡不峰坐不住再来找她,她就又能拿回主动权。   胜玉微微笑了笑,端起一杯清茶送进帷帽里,轻抿一口。   对面的乔公子已经快要眼冒星星。   “那个……流西子姑娘,其实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听懂……”   胜玉惊讶:“哪里?”   居然只有一个地方不懂吗。   乔公子抓耳挠腮,随便指了一处。   胜玉好脾气地笑笑:“好说,那就再来一遍。”   选中乔公子当这个炮灰,除了他与胡不峰是竞争对手之外,还有一点。   乔公子是乔家的第二个少爷,他长兄是大权总览的大当家,他虽然早就想独当一面,但几乎没有出头之地,至今还未与大哥分家。   他定然很想建功立业,摆脱大哥桎梏,因此很容易轻信。   胜玉也不打算骗他钱财,只是要耽误他一些时间,只能默默说声抱歉了。   胜玉又翻来覆去地忽悠了好几遍。   直到一桌饭菜吃得差不多,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乔公子自觉已经听懂,心满意足地送胜玉出门。   离开酒楼走到大街上,胜玉隐隐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   她看了一眼便很快收回目光,故意留下豆儿在后面,拉开距离,独自去小摊边拿起摆件看看。   过了一会儿,豆儿果然追上来,有些兴奋地鼓溜着眼睛。   “那胡氏方才拉着我,求我再给他进言一次,再给他个机会呢。”   胜玉深吸一口气,总算露出个舒心的笑。   已经脱过一次钩的鱼儿,这回应该不会再跑得掉了。      回到竹屿苑,胜玉迎面撞上了李樯,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她不该吼他的。   于公,李樯是她的上级,于私,她早已跟李樯当面划清界限,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对李樯发脾气。   李樯斜靠在栏杆上,在看远处湖边的人钓鱼。   看见胜玉过来,耷拉了下眼皮,什么也没说,又静静地去看鱼。   胜玉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走过去。   踟蹰半晌,胜玉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吃饭了吗?”   李樯也没不理她,“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看着湖面。   胜玉终于忍不住了。   敢做敢当,做错了赔礼道歉就是。   胜玉往前走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微微低了头,像是轻轻鞠躬的穗苗:“李樯,对不起啊,你昨天来关心我,我还凶你。”   李樯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胜玉终于忍不住抬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幽怨地瞅着自己,一双桃花眸像是被浸湿了一般,马上就要掉出露水来了。   李樯低声地说:“看来你真的很厌恶我。”   胜玉有些慌乱。   李樯惯会在她面前装的,要是以前李樯说这种话,她就随他去,甚至可能添一把火,让他自怨自艾个够。   但是现在或许是内疚作祟,胜玉只想赶紧跟他解释。   “没有的。你那么好,怎么会有人厌恶你?”   这是胜玉的真心话。   她注视着李樯的时候,只觉得李樯浑身都在闪闪发光,仿佛随身带着七曜星在行走一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招致厌恶呢?用头发丝想都知道。   李樯眼睫眨了眨,说:“你呀。”   “我也不会厌恶你。”胜玉揉了揉额角,李樯似乎不愿意让她含蓄,非得逼她把话说清楚。   她放弃抵抗一般,呼出一口气,说:“虽然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也很缠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厌恶你,昨天那样对你,是事出有因。”   李樯抿了抿唇,像是不敢置信,又小声说:“真的吗?”   胜玉点了点头:“真的。”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胜玉忍不住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像是想要挥散他的不开心。   “别这样,我都已经道歉了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说着,胜玉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无奈地笑了笑。   那笑容带着浅浅的纵容,若是往深了解读,或许还有一丝宠溺。   李樯心头像是被狠狠地提起来捏了一把,原本潋滟的桃花眸变得深沉,就好像溪下卧着的石头露出了水面,变得专注凝沉,仿佛要把胜玉给牢牢笼罩其中。   就好像一只本来翻着肚皮撒欢的小狗,忽然神情收敛,变成了一只威猛嗜血的猎犬。   胜玉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不由得心神一凛。   她收了笑容,想到巷子里的那一幕,下意识抬起了手,竖起一根手指在李樯面前:“你,别乱来。”   那根细弱白皙的手指当然没有任何的攻击力,但李樯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被拴上了颈链,当真顺着这个动作停了下来。   居然有效。   胜玉自己都愣了下。   李樯专注的目光看了看那根手指,又看了看她。   竟然乖顺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胜玉心口莫名地颤了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   她慢慢地弯起手指,快速将手放到了背后,收起这个奇怪的动作。   负着手侧身对着李樯,胜玉仓促地说了一句。   “总之,你不要随便地靠近我。就是,不准突然发疯!”   她真的要被李樯吓死了。   看着他的眼神,感觉他真的能把自己吃掉。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第28章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 李樯似乎也冷静下来。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露出一个堪称温文儒雅的笑, 很是顺从道:“好, 都听你的。”   胜玉感觉手臂上寒毛无风而动。   这句话她在雨灵乡第一次见到李樯时,就听李樯说过。   现下再听,感觉完全不同。   胜玉忍不住嘀咕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地……”   乖顺?柔弱?痴缠?   竟然找不到能形容他的词。   李樯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柔柔地说:“因为是你。”   只有为了胜玉他才吃了这么多瘪, 旁的人他看都懒得看一下。   但奇怪的是, 越是在胜玉这里碰着钉子, 他就越是舍不下。   胜玉摇摇头, 目光中露出几分茫然。   “我一点也不特别,你怎么会偏偏喜欢我呢?李樯, 我想,你可能是还在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或者想救赎过去的那个傅胜玉, 或者其它什么原因……总之, 你真的不必这样。”   李樯眯了眯双眸, 轻轻地说。   “胜玉,你怀疑我?”   “不是, ”胜玉有些语塞,想了一会儿,终于坦诚道,“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曾经傅家发生的事情如今已经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我不希望你也被束缚住。”   李樯桃花似的眸子闪了闪, 勾唇笑了笑。   “你多想了。胜玉, 我只会被你束缚住。”   最后三个字他刻意压低,平添一丝暧昧。   胜玉脸颊热了热,别开脸打算走。   跟他说不下去。   “去哪?”李樯追上来。   “自然是回去。”   李樯掰着她的肩膀,不容拒绝道:“我送你。”   他手掌如虎掌,按着人就牢牢的动不了,身躯贴近了更显高大健硕,藏在衣衫里的肌肉硬邦邦的,随着若有似无的碰触,热和劲儿一阵阵地传来,彰显着存在感和压迫力。   胜玉背对着他,一瞬间都有些恍惚,没办法把这个人和整天在自己面前撒娇装委屈的人联系在一起。   李樯就这样半揽着她,一直走到门口,外面有人经过的路上才停下。   他闲闲地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   在胜玉要走开之前,又喊住她。   “胜玉。”   她回头,李樯弯着嘴角,轻轻地一笑。   “我对你的倾慕都是真的。无论你是那个同窗傅胜玉,还是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胜玉。我不是傻子,我分得清。”   李樯鲜少的认真,桃花眸湛黑粹亮,好似落下星辰,一闪一闪的,看不出一丝作伪,也看不出一丝犹豫。   胜玉心头微动。   类似的话李樯对她说了很多遍,但是这平铺直叙的一句,却让她格外有些震动。   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忠诚的同伴,也没有人会去拒绝炽热纯澈的爱意,尤其是在刻骨的孤独之中时。   但最终胜玉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离开也没有回应什么。   之后胜玉与李樯之间,又仿佛恢复到之前的关系。   李樯时不时就一本正经地过来,然后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和胜玉打打闹闹,怎么赶都赶不走。   胜玉都被他闹习惯了,干脆随他。   豆儿和胡不峰重新约了一个时间,又推迟了些日子。毕竟不能太热情,显得太假。也不能一直拖着他,因为从胡不峰胆小如鼠的性格来看,他大概也没有什么耐心。   这一回,胜玉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着急得惊慌失措了。   她照常吃喝睡觉,平日里照常上值,一点旁的心思都看不出来。   似是刀剑经过了锻造,胜玉变得沉稳了许多。   李樯在她专心看书的时候,把一个琉璃珠在桌面上滚来滚去,滚得哗哗作响,她也不为所动。   直到琉璃珠滚到了她的书卷上。   琉璃珠通透美丽,日光透过其间落在几个字上,轻微晃动。   胜玉捡起来,瞥了李樯一眼,放回他手里。   李樯轻咳一声,假装自己在干活,品鉴道:“这珠子品质不错。”   “嗯。”胜玉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很不错的猫玩具。”   被骂了。李樯嘟了嘟嘴,低声嘟囔:“你不理我,很无聊啊。”   胜玉笑了一下,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叠长长的纸。   “你刚好在这儿,就把这些批一下。”   李樯下意识接过来,一看发现全是竹屿苑的用度批条,等着他署名呢。   这些都是每月下旬一起批的,根本不是现在的事情,李樯把脑袋探过去,扬了扬手里的纸,发出了不想工作的声音:“我来找你散心,你怎么叫我做这个?”   胜玉眼风未抬,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嗯,谁叫你没事干呢。”   李樯不甘不愿地瞅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屈指在她面颊上蹭了一下,接着快速收回来,端端正正地坐好。   “这是报酬。”   “你……”胜玉失语,又被他强词夺理赢了一回。   她抿紧唇擦了擦自己的脸。   两人在同一张桌上埋头处理文书,倒也算得上和谐——   除了李樯时不时就丢下自己的批条非要凑过来看一看胜玉手里的卷宗以外。   园子里的仆从不知何时已经全都退了出去,留下一张只有两人絮语的石桌,和一池静悄悄的粉莲。      这天休沐。   胜玉换上衣服,带着豆儿出门。   两人离开没多久,红衫子的小厮过来,对守门的婆子打了个千儿:“劳驾,找一找流西子姑娘。”   婆子一见是郡守身边的人,哪敢怠慢,站起来回道:“姑娘带着婢女出去了,小哥可要留话在这儿,等姑娘回了听?”   小厮神色一顿,显然是有些尴尬,摆摆手道:“那便无事了,劳烦您。”   婆子目送他远去,心中暗自琢磨。   近日来,这都好几趟了,回回郡守来找,姑娘都不在,会不会把大人给惹恼了。   不过,怎么偏撞得这么巧?   胜玉拢着幕篱跟胡不峰碰上了面,透过面纱在后面看他。   胡不峰毫无所觉,于他而言,他是等了许久又挽救了许久,才能再有这番跟竹屿苑主事搭上线的机会,实在是来之不易,自然得好生珍惜。   一路上殷勤备至,问什么答什么。   胜玉似是无意,问起他上回为何突然毁约。   胡不峰纠结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犹豫半晌才道:“这,这是因为,小的与郡守大人曾有一点不足挂齿的纠葛,不、不敢再触怒大人。”   胜玉一顿。   胡不峰与李樯还有纠葛?   可是那天看李樯的脸色,他是完全没有认出胡不峰来。   胜玉用好奇语气道:“是什么事?”   胡不峰半晌不肯说,只连连作揖:“真是小事,恐怕大人也早已不记得了,姑娘不必问了。”   胜玉摇头:“你不说清楚,你既得罪了大人,我怎么敢用你。”   说罢就转身要走,胡不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跪下来求,却还是不肯说出口。   胜玉心中一沉。   看来是套不出来了,还是得走到那一步。   她任由胡不峰求了半晌才假作原宥,接着往前。   胡不峰经此一问更是吓成鼠类,被带着往哪儿就走哪儿,再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只怕自己答错。   正在心里琢磨着,脑后突然挨了一闷棍。   胡不峰痛叫一声回头,什么都没看清,立即被装进了一个麻袋里。   胡不峰简直惊慌失措,怎么也没想到,好好地走在道上,竟然遇到这种事情。   他疯狂地挣扎,可惜外面的男人力气很大,死死按着他,还把麻袋口给扎了起来。   胡不峰大喊救命,心里疑惑怎么同行的流西子和她的婢女没有一点动静,结果就听见一把粗嘎的男人嗓音说:“那边两个女的已经晕了,这个还没晕,接着打。”   胡不峰一听,胆都差点吓破,没晕也要装晕,立即硬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了。   胜玉当然好好地站在外面,让邓四把人搬去了小木屋。   她早已在屋子里准备好几日的干粮,文婆负责看守,邓四则对胡不峰拷打盘问。   邓四装作是与流西子结仇的山匪,逼问胡不峰与流西子的关系。   胡不峰当然是如实相告,说自己只是无辜牵连,求邓四把他放了。   邓四不理睬,接着盘问胡不峰的籍贯来历,又问他认识哪些达官贵人,胡不峰通通说了。   “傅?”邓四按照胜玉教他的,揪着这个字问,“你怎么认识的傅家人。”   胡不峰懵了一下,他脑袋刚刚被砸到石头上,晕得够呛,但是他刚刚提了傅家吗?   邓四又怒吼一声,揪着他的领子,粗声:“快说!”   “我说,我说。”胡不峰晕头转向,“在京城做生意时曾在傅家小住过,这位匪爷,小的与你无冤无仇啊。”   邓四抬手就扇了他两个耳光:“有没有仇是你说了算的?老实点儿,交代清楚喽,你在傅家住时,同哪些人有来往。”   胡不峰被吓得涕泗横流,又拖拖拉拉地说了一些,可他说的不是生意,就是寻常交际。   隔着一片门板,胜玉在屋外听了半晌,始终没有听到有用的信息。   她不由得攥紧手心。   邓四是混出来的,早就习惯了逼讯的方式,屋内拳拳到肉的痛击声和胡不峰凄厉的哭嚎,都让胜玉控制不住地时不时轻颤。   但她不能露面,更不能露馅。   以她现有的条件而言,想要从胡不峰口中撬出信息,只有这个办法。   尽管这个办法……实在是有些吓人。   邓四揍了胡不峰半晌,终于把他打晕了过去,才阖上门走了出来。   朝胜玉摇摇头。   “这种情形,今天是问不出来了。”   胜玉看到他拳头上的血迹,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   她点点头:“我明日再来。”   说完,又戴好帷帽快步离开。   跟在她身后的豆儿满腹疑惑,频频窥视她的背影,想问,不是说是旧识?怎么还打人了。   豆儿隐隐感到被骗,但看到胜玉踉跄走了几步,忽然蹲在路边呕吐,想了想,还是走过去站到了对方身边。   胜玉把一天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几乎连胃囊都要吐了出来,才终于直起腰。   她拿出手绢,仔细将脸擦干净,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继续稳稳地往前走。   走到旁舍附近,发现拂茹蹲在门边。   见了胜玉,拂茹立即起身迎了上来,小声道:“总算把姑娘盼来了,主子等着姑娘呢,都等一天了。”   胜玉顿了顿。   李樯等她一天?她想了想问:“拂茹小哥,知不知道大人是什么事要找我。”   拂茹摇摇头:“这小的哪里知道呢。”   胜玉喉头动了动。   “知道了,多谢你。”   拂茹又行了一礼,这才赶紧回去复命了。   胜玉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隐约预感不大好。   她在金吾郡无亲无故,李樯是知道的。   可休沐日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李樯若是问她去了哪儿,她该怎么答。   这件事情,胜玉下意识想瞒着李樯。   一开始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私事无需别人掺合,现在……   她利用职权,“借”钱买凶,将人骗到偏僻处,毒打逼问,她已经坏事做尽。   又能怎么开口。   但事已至此,胜玉也无法逃避。   想着水来土掩,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胜玉漱口稍微清理,便乘上拂茹留下的轿子去了李樯那儿。   李樯还在议事厅,但周围服侍的下人寥寥,也不知是他本身就这般朴素,还是特地清了人。   就连他的面色也沉得异常,仿佛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胜玉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   不,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心虚。   正因为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预知。   胜玉犹豫着迈进了门槛。   李樯本来急着开口说话,看清她的脸色,却是一顿,接着走上前,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   轻声地问:“胜玉,你不舒服?”   胜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可能有点累。”   难道她脸色差得这么明显。   但是不得不说,李樯关切的话语让她悬着的心缓缓放下些许。   因为李樯的这个态度,她似乎已经可以确信,无论李樯到底是察觉了什么事,只要不是捅破天去,李樯都不会对她怎么样。   胜玉心中苦笑。   事到如今,她还会在心里下意识地算计李樯,甚至连李樯的偏袒都算了进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   “那你快坐下。”   李樯甚至亲手替她拉开椅子,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坐下时,李樯顺手将腰间的兵符解下,放在了桌面上。   胜玉眸光一顿。   这正是她去河渡之前、用来仿造的那块。   李樯指尖在桌上点了点,眉头紧皱,仿佛有话不知从何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定定地直视着胜玉,轻声地问。   “近来,坊间有传言称府军曾在雨灵乡的一处黑市现身,但我从未到过那里,亦从未派人前往……胜玉,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29章   ◎命运的荒唐之处◎   这一套下来, 胜玉哪能不明白李樯的意思。   他其实已经笃定了此事与她有关,甚至已经猜到她曾仿造过军令, 他这样问, 只是一种温和的审讯罢了。   仿造军令是重罪,但李樯手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毕竟她早已经将那块木牌烧毁,也从未主动声张过她与府军有干系。   只是让那河渡的人自己去猜罢了。   胜玉定了定神, 平静地开口:“我不太清楚。雨灵乡只有一个黑市, 就是南边的河渡, 我曾去过一次, 豆儿便是从那里买回来的, 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樯定眼瞧着她。   胜玉也与他对视,神情虽没变化, 目光却不由得露出恳求。   她明白自己这通话一定骗不过李樯,况且李樯故意将军令解下放在她面前, 就已经是在提示她。   并非是提示她要如实相告。   而是提示她, 他已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 所以她无需说出口, 也不能说出口。   没有证据的事情,只要她不承认, 他就能保得下她。   胜玉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也或许,是她自作多情。   胜玉深吸一口气,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等着。   若是李樯再沉默下去,她便默认自己是猜错了。   李樯并没想要包庇她的意思, 而是在要求她如实相告。   那么她也不再辩驳, 直接认罪, 该罚就罚,该杀就杀。   在她就要忍不下去的时候,李樯撑着腮笑了。   他屈着食指在胜玉鼻梁上蹭了蹭,软声道:“没事儿,就找你问问,毕竟你对雨灵乡比较熟悉。”   胜玉长睫颤了颤。   她知道,这便是这事要翻篇了的意思。   心缓缓落下之后,继而涌上来的是一阵空虚和失落。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   干尽坏事,还被李樯抓到。   简直就像一只脏兮兮的老鼠。   其实,她从前的几年就是这么像老鼠一样活过来的,虽然不至于大偷大盗,但是偷奸耍滑、看人脸色,她早已做得非常顺手了。   到处占点小便宜,才能捡到旁人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钱财,抱回窝里去妥妥帖帖地收好,谋划下一个天亮要怎么过活。   她之前并不以此为耻,或者说,她从来也没去考虑过这些问题。   只要能活着,孬一点儿又怎么样?   可是唯独在李樯面前,她不愿意如此。   尤其是李樯时不时对她说些很热烈的话,让她忍不住真有了一种幻觉,仿佛她还跟过去一样干净,还能做回从前那块无暇软玉。   但现在,这层幻想被揭开了。   她和李樯的差距分毫毕现地摆在眼前,李樯是手执利剑的执法者,而她是在界限边缘游走的肮脏鼠辈。   她竟还要这样的李樯来包庇她。   她真的……令人生厌。   “……胜玉。”李樯唤了她一声,刚刚刮过她鼻梁的手指移了上来,从她眼下蹭过。   胜玉抬眸看他,见李樯神情有些无奈,混着些许心疼。   胜玉坐在他面前,眼眶慢慢变得红彤彤的模样,终究让李樯忍不住心软了。   他干嘛非得吓她呢。   真是改不了的恶趣味。   他郑重道:“我错了。胜玉,你什么都没做错,不用怕,好吗?”   胜玉看着李樯,目光一时无法错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哄她。   明明她是犯错的那一个。   他不变得厌恶她,就已经是好事了。   可是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她是什么珠宝,生怕她会受到一点点伤害。   胜玉心里越发乱了起来。   李樯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她,里面盛满真挚。   “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对你说实话吧,这些日子,我发现你似乎有些奇怪,好几回找你你都不在,所以好奇而已。”   原来如此。   按李樯的说法,他肯定很早之前就发现不对劲了吧。   只是一直没有对她说什么,原来这段时间以来,李樯一直都在容忍她。   胜玉心里的愧疚越发重了些。   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对李樯说真话。   她酝酿了许久,再开口:“没什么……只是处理一些颖儿姐走后留下的东西罢了。”   李樯点点头,似是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胜玉,你在这里孤身一人,我真的很担心你,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也想替你分忧。所以,无论你遇到什么事,都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好吗?”   李樯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很柔软,像是下一刻就会蹭上来,黏人又忠诚。   胜玉心弦忍不住一动,但是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李樯,谢谢你。但是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不想欠你太多,我还不起。”   “那有什么不好还的,我还不好打发吗?这样吧,你同我出去玩一次,我替你做一件事,不错吧?”李樯似乎说得随意,其实,他还在惦记着那场胜玉没陪他看的焰火晚樱。   胜玉蹙了蹙眉,隐约觉得不好。   “这种事怎么能……”作为交易?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李樯几乎是带着些哄:“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没关系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李樯拽着她裙摆上的飘带把玩,哼唧两声,才终于不说什么了。   “那你明天陪我用午饭。这几天,你都瘦好多了。”   李樯埋怨地看着她,胜玉被他看得有些手痒,有点想摸下他的脑袋。   “好。”她答应了。   李樯面漆那个满意,这才放她走了。   软轿载着胜玉离开的背影消失。   李樯坐在空荡的屋子里,指尖下意识地在扶手上慢慢地敲了起来,原本生动的脸色变得面无表情。   一个手下适时进来,单膝跪在他脚边。   李樯冷漠的嗓音从上至下传来。   “去查,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自此之后,胜玉安静了好几日没有出门。   直到一天夜里,她终于忍耐不住,披着斗篷徒步去了雨灵乡。   到小木屋时,胜玉双脚上的鞋都已经破了洞。   她叫醒邓四保护自己,透过小窗,看见被束着手脚倒在里面的胡不峰。   不能再拖下去了。   时间拖得久了,胡不峰可能会察觉到这场骗局的不对劲,胡不峰的家人或许也会找他。   胜玉咬咬牙,冒险推开了那扇门,慢慢走进去。   胡不峰似乎昏睡着,并未察觉她过来。   胜玉靠得近了,看到胡不峰几乎遍体鳞伤。   这也是她的罪证。   胜玉心上仿佛长出了荆棘,又焦急,又疼痛。   她犹豫着,要不要解下伪装,直接以本来身份同胡不峰交涉。   或许她不需要这样折磨胡不峰,而是可以跟他谈判。   在她犹豫时,胡不峰梦中发出一声痛吟,腿脚缩了缩。   这一挪动,使得原本就已经有些破烂的裤管更加散开来。   借着月光,胜玉看见胡不峰膝盖下方有一处显眼的伤疤。   似乎是陈年刀伤,那疤痕的形状尤为突出,可以看出愈合的过程定然十分艰难,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及时用药,就是因为使刀之人手法毒辣,让伤口轻易无法愈合。   胜玉不由得凝神细看了一会儿。   这伤疤的形状,像是有几分眼熟。   怪事,她怎么会眼熟胡不峰身上的伤口?   她与胡不峰根本没有交际的。   ……胡不峰与李樯,倒似乎曾有过冲突。   胜玉忍不住屏息,往李樯的方向仔细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   胜玉终于想起来,李家就有这种形状的刀。   刀背上覆了一层铁片,如同弯钩,在刀刃伤人时,还能同时挖出敌方的血肉。   李家的当家身边常年跟着十数侍从,他们就用着这样的刀。   因刀身形状特殊,这种刀从不入鞘,无论走到何处都闪着锋锐寒光。   因此李家在尊享圣宠的同时,也让其余世家忍不住胆寒。   看来胡不峰说的,与李樯之间只是“小误会”,果然全是谎话。   若真只是小误会,怎会让李樯身边的侍从下此重手,甚至刻意留下此种伤疤,如同烙印?   可是当年胜玉竟然对这人与李樯之间的冲突全然不知情。   胜玉在胡不峰身边待得太久,他终于有所察觉,从昏睡中醒来。   见到面前戴着白纱之人,胡不峰先是猛吓了一跳,接着认了出来,急忙道:“流西子?你没事?快救我出去!”   胜玉对他毫不理睬,只问:“你为何会来金吾郡?”   她有些担心,这胡不峰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会不会对李樯不利。   胡不峰嘶声回答:“早知道会这么倒霉,我哪里会来!新郡守竟是李家的将军,还被山匪……流西子,你,你为何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胜玉摘下帷帽,俯视着他。   “胡不峰,你认得我吗。”   胡不峰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先是疑惑,后又心惊肉跳。   “你,傅、傅……”   胜玉冷声道:“你既认得我,我有话问你,你答便是,我不会伤你性命。”   胡不峰本就被少粮缺水地关了几日,又日日遭毒打,早已心境紊乱。   再突然来这么一遭,霎时崩溃。   他大声嘶喊,又哭又叫。   “我没对你做什么,你为何不肯放过我!当年险些叫李家的小儿断了我的双脚,今日又被你逮住……”   胡不峰喊到一半,翻着白眼,几乎昏厥过去。   胜玉听得越来越奇怪。   什么意思?   她从不觉得自己与胡不峰结仇,抓住胡不峰,也只是怕他再逃跑,想从他这里问出当年的信息。   可是为什么胡不峰心绪崩溃之时,只字不提傅家血海,反倒像是跟她一个人有仇怨?   李樯又是怎么回事?   胜玉冷声喝止:“你说清楚。”   胡不峰大叫了一阵,不知是哭是笑地嚎完,忽然开始痉挛,木屋里弥漫起刺鼻的尿骚味。   他竟然吓到失禁。   缓过来后,胡不峰不顾自己双手双脚还被捆着,奋力挣扎成一个跪姿,给胜玉不断磕头。   “我错了,我是畜生,我不该对幼女下手,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求求你放过我……”   胜玉听得头脑嗡嗡作响,心中一片凉意。   邓四从外面进来,说胡不峰喊得太大声,恐怕引起外人怀疑,要不要用布条堵住嘴。   胜玉阻止了邓四,对胡不峰道。   “继续说。”   胡不峰只以为她是叫自己当面忏悔,立即用更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头磕破:“我不该,不该觊觎傅家的小姐,被李少爷瞧见,险些折了双腿。我不该,不该为了报复,把傅家小姐……把你从府中偷出来,试图囚禁,我失心疯,我该死,我猪狗不如,你放了我,我什么都没对你做,你还好好的,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胜玉静静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磕头不止。   她终于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从前的几年,胜玉无数次地想过,那个陌生的行商为什么会独独救她一命。   是不是爹爹娘亲在生死存亡之际对一个外人递了信,向他托孤,所以才会把自己带出来。   她想找到胡不峰,与其说是铁了心为了复仇,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从他口中得知只言片语,再听一听五年前父母的叮咛。   她太孤单了,太无助了,一个人走在人世间,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是她是傅家存活于世的唯一血脉;是爹娘或许还在人间留下了什么讯息,她还没有听到;是还有一种可能,傅家那一夜或许还有生机,她既然能跑出来,为什么别的人不能。   她好想回到爹娘的怀抱里,如果有得选,她那一夜一定选在父亲母亲身边,和他们去一样的地方。   可是现在,她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真相”终于大白。   她活下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嘱托,什么谋略。   真的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偶然。   她当年毫不知情地被觊觎幼女的行商盯上,被偷出去试图侵犯,却恰好因此躲过了傅家的劫难。   五年前的傅家,原来真的无人可救。   而她的生机,其实也是衍生于一段更悲惨的命运。   如果不是当天夜里,傅宅大火,百姓奔逃,每条街巷都有官兵严加把守,吓破了胡不峰的胆子,并没真的对她动手。   她现在会如何?   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粗俗商人的禁/脔玩物,她的家族毁于一旦,所有人都会以为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将背负着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度过何其难熬的一生。   胜玉泪流满面,却摇晃着笑了出来。   命运的荒唐,就在于它其实从来没有能够变得越来越好的解法,它给的悲惨从没有止境。   从来没有人承诺过,吃过苦了,就必定能尝到甜。   苦难的背后常常仍是苦难,只是有些未发生,有些未察觉。   人总幻想着,我已经够倒霉了,我已经在最低谷了,往后的日子总不会更差的,殊不知,身后还有无尽的深渊,只是人一厢情愿地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愿意瞧见。   原来她不是什么能为傅家复仇的英雄。   她身上也没有重要的使命,她只是悲惨的一只蝼蚁。   一只蝼蚁,并没有非要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胜玉慢慢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木屋。   这里的动静太大,周围的邻舍已经有所察觉,亮了烛灯,遮遮掩掩地来看。   胜玉什么也管不了了。   她踉跄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昏黑,根本看不清方向。   双腿软倒,胜玉的意识察觉到自己在跌落,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半途被一个人拢抱住。   硬实的胸膛和冷幽的暗香,很熟悉。   胜玉连抬眸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彻底地消失。   月光之下,山林漆黑寂静。   屋内的胡不峰已经被揍到重新噤了声,屋外山路上,李樯打横抱着胜玉,眸底比深山的潭底更黑更沉。    第30章   ◎她好好儿往下活◎   长久的黑暗中。   胜玉终于睁开眼, 长睫挣扎着颤抖开,像一只脆弱的成蝶奇迹般地越过漫长寒冬。   她眼前昏暗, 有些天旋地转, 似乎是在房间里没点灯。   视线转到右边,一个人影单手撑腮侧着靠在椅背上,用很勉强的姿势睡着。   胜玉往后退了退,发出的动静惊扰了他, 李樯睁开眼直起身, 从昏暗中望过来。   “啪嚓”, 帘子被拉开一些。   外面的光透进来一部分, 让胜玉差不多看清屋里的陈设。   床头点着檀香, 物件无一不精致贵重,这……不是她的房间。   胜玉垂下眼睫, 就不再看了。   衣袂晃动的声音,是李樯靠近了。   手背在她额头上贴了贴, 叹息一声。   “总算不烧了。”   胜玉拥着被子坐在墙角, 低垂着脑袋。   “还想睡吗?可不能再睡了。”李樯坐到了床边, 含着笑看她, “你都睡了整两天了。”   胜玉很慢很慢地反应,开口时声音嘶哑。   “你, 这两天……”   “放心,我可没一直守着你,我还有事要干呢。不过,干完活就来陪你了,谁叫你看起来那么吓人。”   李樯调侃道。   他接到胜玉时, 胜玉的状态着实有些可怖。   仔细想想, 他已见过胜玉许多狼狈的时候, 淋着冰雨,浑身裹着污泥,又或是一脸苍白地出现在柴扉外……   但都不像那一夜,胜玉像一张揉皱了、浸湿了又风干了的纸,脆得一碰就碎,沉睡的姿态像是折翼坠落的蝴蝶,再也不会醒来。   胜玉唇瓣嗫嚅了两下。   “对不起。”   顿了一会儿,又说:“谢谢。”   她喉咙干涩,唇瓣却还有几分润泽,还有些苦味。   说明这段时间,有人一直在给她喂水喂药。   这个人是谁,除了李樯不作他想。   李樯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之中仿佛带着无尽包容。   “胜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查傅家当年的事。”   胜玉噤声,目光死寂地落在被子上。   她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李樯这里,就已经明白,李樯定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再没有隐瞒他的半分可能。   不过现在,胜玉既没有隐瞒他的必要,也没有隐瞒他的心力了。   她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李樯查清楚了也好,不用她一一交代了。   该怎么定罪,该怎么处置,都听凭他了。   李樯沉吟了一会儿,柔声说。   “胜玉,其实当年傅家的事情,我知道一点。”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胜玉听到这一句,僵硬地抬起脖子看他,像被丝线牵引的木偶。   李樯边说边沉吟,像是在斟酌着字句。   “傅家的事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当时的罪行是由三家同时判定的,陛下、御史台、给事中。惊动三家的案子当属重案,自开朝至今也没有几例,行刑时常常骇人听闻,没人敢提当年的事,但我不怕什么,只是担心提起这些,又使你伤心。”   胜玉挣动了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李樯靠近了些,手心放在她瘦薄的肩膀上安抚,“我知道,我知道。傅大人和傅夫人的为人,整个京城有目共睹。当年提起傅家,谁人不盛赞?办会举宴,若能请到傅家人,那就是莫大的殊荣。哪两家有了不平之事,请傅家人去出面调和,必能立即说和。这般以德服人的威望,在京城没有第二家。”   胜玉沉寂下来,泪落如珠,胸腔里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舍不得傅家,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所有熟悉的、曾陪伴过她的面孔。   那样美好的傅家,葬身在污名唾骂的大火里,她每每想到自己的亲人受到那种苦楚,就如烧刀刮骨,全身痛得难忍。   李樯轻轻地在她背上抚摸着。   “可是胜玉,在世上,德行并不等同于罪行。有些时候所谓的罪只是一念之间的选择,傅家被判有罪,诚然是犯了错,但是在我心里,傅家永远是那个温暖亲切的大宅,是同门学子之中人人都欣羨的傅家。”   胜玉不由自主地揪住他的衣襟,指骨瘦得突兀,如同抓住一根浮木、一条救命的藤蔓。   “……当真?”   李樯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胜玉的力道卸了些许。   李樯的话多少让她得到些许安慰。   父亲母亲如若在世,大约不会在乎世人的评价。   但是在胜玉心里,却丝毫也不愿意使父母的画像蒙尘。   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同她站在一边,也足以使她喘息。   “胜玉。”李樯用掌心轻轻替她拭泪,“从现在起,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你那时能活下来,我不知道有多感激天意……你现在这样伤害自己,我也同样受折磨。”   胜玉怔怔地看着他。   很缓慢地说:“那个,胡不峰……”   李樯眼神一冷,满是厌恶。   “我看到他时,便觉有几分眼熟,还当他是什么人,原来只是畜生罢了。当年他借居傅府,不知感恩戴德,还动了歹念,竟敢爬到你院外窥视,被我的侍卫逮住,当场施以惩戒,并拖到傅大人面前去指认。”   “傅大人当即就把他赶出了傅府,未免使你受惊吓,大约没有对你提过一字半句。哼,谁也没想到此人贼心不死,竟为了报复,又偷偷潜回傅府,正巧那日傅府大乱,他如入无人之境。”   胜玉的舌头像是被石头压住,说话又缓又沉。   “可是,若非如此,我也活不下来。”   李樯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有些不敢再开口,生怕刺激了胜玉。   胜玉涩然道:“我可能,确实是个扫把星。整个傅家,偏偏活了我一个。而我活下来的原因,也这么肮脏……李樯,我曾经确确实实憎恨过天命,为何给我这么多苦难,可现在我才知道,我连憎恨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我如今能活着,正是苦难给我的礼物。”   李樯抿紧唇,再顾不得什么,一把搂紧了她。   双手捆得牢牢的,不许她挣脱。   “我从没见过什么扫把星,你要非说你是,那我倒要见识看看你有多厉害,能方到谁。胜玉,我敢打赌,你连一只猫都打不过,就不要假装自己很厉害,还要说自己是什么扫把星了。”   胜玉呆住。   李樯……强词夺理。   但是莫名的,那一阵浓烈的自厌情绪,就这么被李樯三两棒子打散了。   “我……”胜玉还要说话,李樯立刻又动作起来,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你不许再说了,我不想听。”李樯严肃地说。   胜玉:“……”   那他应该捂自己的耳朵的。   李樯蛮横道:“你现在什么都不应该做,就应该好好躺着休息,吃点好的,把这阵子的亏损都补回来。”   胜玉摇摇头:“我囚禁了胡不峰,还没有领罪。”   “你这是为民除害,要领什么罪?”   郡守大人一脸嫌弃,哼的一声道:“那胡不峰是个欺霸幼女的惯犯,只是原先被他拿金银摆平,没闹出过事罢了。如今既然被抓起来,所犯罪行就干脆一并查清。如今他已经被关押入狱,受阉刑和杖鞭,与你再无干系了。”   胜玉张了张嘴,又沉默。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犯了错。   可也知道,李樯这明晃晃的偏袒。   简直像是双眼都被蒙蔽了一般,就看不见她一点不好,甚至不允许她自己说。   胜玉虽然刚刚还在心如死灰,只想干脆认罪,了却所有往事。   但也绝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个性。   她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脖颈弯了弯。   “谢大人明察秋毫。”   李樯弯眸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这就对了。好好养身体,快些精神起来,可不许再吓唬我了。”   门外被扣响,婢女在外面问能否传膳。   李樯赶紧站起来,亲自拉开门,让婢女进来给胜玉喂粥。   李樯让开了位置,胜玉视线中就渐渐看不见他了。   温热的粥流进肚子里,仿佛第二种生机流进了这具身体,将她支撑了起来。   胜玉从一开始勉强吞咽,到大口喝下。   一边喝粥,泪水一边再次从已然肿胀的眼眶里坠落下来,一颗、一颗,如暴烈的雨滴。   婢女面对她的眼泪虽然惊慌,但捏着勺子的手却不敢抖哪怕一下,只敢垂眸不看。   胜玉喝完了粥,身子骤然平稳下来,脑袋沉得厉害,被扶着躺回被窝里,昏昏欲睡。   听着耳边收拾餐盘的动静,胜玉下意识转头,想再看一下李樯在哪儿。   但还没找到,就已经克制不住地再次昏睡过去。   后来高烧又反复了两三日。   再一夜过去,暴雨初晴,胜玉呼吸轻松起来,才终于完全好了。   她推开被子走下地,拉开门板,看着外面洗刷一新的世界。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依旧和平。   她想象的山崩地裂就已经过去——不,更像是没有到来,刚露了个影子,就被人蛮横地、不讲道理地赶跑。   路过的婢女小厮朝她屈膝问安,笑得很甜。   “姑娘大好啦。”   “谢天谢地,神仙保佑姑娘。”   胜玉一一笑着回礼。   对于旁人来说,原来她只是病了一场。   这么简单,这么平常,谁也没有把她当成异类。   而她的内里,已经彻底地拆洗了一通,仿如新生。   她的问题真的得到解决了吗?   并没有。   但是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活着,并不是为了非要实现什么或者得到什么而活着,这种念头本身,就是命运诱引她自毁的圈套,她好好儿往下活,就是她对抗命运的最强劲的资本。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要在一起啦!又欣慰又有点心酸,哎……其实不管跟不跟李樯谈这场恋爱,都是胜玉成长的必经之路,其实对我来说现在就已经是最虐的时间段了,以后不论是感情上被背叛,还是文案上的分手,都不会有现在这么让人难受了。   李樯:喂?我不是人是吧?    第31章   ◎李樯很快就会把她看透的◎   胜玉先回了旁舍洗浴, 换了身衣服。   挽着湿发走出来时,胜玉发现厅中有个人。   胜玉立住, 惊讶地看过去。   “你没走?”   豆儿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走哪去, 你又没叫我走。”   胜玉一阵无言。   “你的身契,就放在抽屉里。”   她去见胡不峰之前就做好了不会再回来的最坏打算,她以为凭借豆儿在某方面的“技术”,她不在旁舍的这几日, 豆儿早就找到她该拿的东西, 逃之夭夭了。   因此现在见到豆儿还在这里, 自然惊讶。   豆儿撇了撇嘴。   “我想过了, 跑出去又能做什么?还不是被人当牛做马。至少你也没欺负过我, 待在你这儿挺好的。”   胜玉没想到,还能从豆儿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她失笑:“嬷嬷教你的规矩哪去了, 能这样跟主子说话吗。”   豆儿翻了个白眼,不理她。   胜玉沉吟一会儿, 将自己所有剩下的银钱拿了出来, 分了一半与豆儿。   “无论如何, 这是先前答应你的报酬, 还有这个。”胜玉拿出那张身契递给她。   “文婆和邓四的身契,在那晚我就已经留在了木屋里, 他们此时恐怕已经不知去了哪儿,你如果愿意留下来,我当然高兴,但也不强求。如你所见,我曾利用了你, 也确实不是什么娇贵千金, 你跟着我, 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你不会的。”豆儿看着她,摇了摇头,“你有把日子过好的念头和本事,往后不会差的。”   她言语笃定,仿佛在说一句谶言。   胜玉愣了半晌,被她逗笑了。   “你这哪来的信心。”   她摇摇头,豆儿这个年纪,正是心气比天还高的时候,以为自己能赢下整个世界。   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感谢豆儿这样看得起她。   胜玉摸了摸豆儿的脑袋,和她并肩出门。   “你已经大好了?不用住在医馆了?”   胜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阵子李樯对外都是说她住在医馆,难怪没有人起疑。   她心里又一阵妥帖,点点头:“嗯,不用了。”   胜玉虽已正常下地,正常活动,但在李樯眼中,仿佛还像是纸糊的一样。   一日三餐,李樯必定要陪着她吃,只要她想出门,不管李樯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事过来陪她。   胜玉实在是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照顾了。   她忍不住对李樯说:“你不用这样陪着我的,你忙你的就行了。”   李樯正趴在桌上小憩,日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在他侧脸上,给那张冰雪一般俊俏的脸颊增添了深深浅浅的暖意。   他听见胜玉说的话,半睁开一只眼看她。   “干嘛,你又要赶我?”   胜玉心里轻颤,赶紧低下头不看他。   李樯耍无赖的样子其实也很有魅力,尤其是他反问你的时候,你会感觉他像一只匍匐的野兽,抬着爪子在思考,是一掌拍下来,还是再拨弄着逗你玩玩。   危险和美丽并存的野兽。   胜玉回答:“没有,只是怕打扰你而已。”   不知怎的,李樯似乎看出她的回避和害怕。   像是见了带血的鲜肉一般,李樯凑得更近,仔细观察着她。   “不打扰,胜玉,你的事对我来说才是头等大事,怎么会打扰。”   以前听到这种话,胜玉觉得是调侃。   现在再听到,就多了几分沉重。   胜玉隐隐想叹息。   李樯眼睛微眯着,问:“以前这时候,你会骂我的。今天你怎么不骂我了?”   这……胜玉瞠目结舌地看他。   难道她要天天骂人才行。   李樯忽然笃定地说:“胜玉,你好像对我凶不起来了。”   胜玉气闷逐渐上升,开始犹豫着要不要拿桌上的茶壶砸他。   李樯又丢下一句重锤。   “你开始喜欢我了吗?”   胜玉语塞。   说实话,她现在有些分不清自己对李樯的感情,掺杂的东西太多了,感激,歉疚,和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李樯帮了她一次又一次,在她将要跌入深渊时李樯是拉住她的最后一双手,面对这样的李樯,她早已做不到像之前那样铁石心肠。   可是胜玉也有些恐慌,她好像在两个极端之间游走。   她分明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却又被李樯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李樯对她实在太好,好到让她有些害怕,因为她早已看清自己的命线,她的身边真的配拥有这么好的人吗?   如果她真的沉溺进去,但有一天发现这些全都是假的……   胜玉光是想象,心口便一阵绞痛。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宁愿跟李樯停留在现在的位置,至少不会变得面目全非。   最终,胜玉摇摇头。   “没有。”   李樯并不退缩,继续直直地盯着她。   “是没有,还是不敢有?”   胜玉屏住呼吸。   她像是一只被抓住尾巴的松鼠,脑袋埋在最后可供藏身的树洞里,明知道身后就是爪子锋锐的捕猎者,却掩耳盗铃地不敢动弹,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   李樯本来就火眼金睛。   很快就会把她看透的。   她僵硬地沉默着。   好在捕猎者像是失去了耐心,又或是觉得她装死的模样不太可口,等了一会儿后,自顾自地从树洞门口绕开了。   李樯换了个话题。   “选贡也快要结束了吧。”   胜玉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到时候我要去宫中述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京城?”   胜玉呆怔着,没有立刻接话。   其实她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在遇到李樯后不久就想过。   李樯终究是要回京城去的,就算他现在是金吾郡的郡守,也定然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太久。   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也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黄莺姐他们,如果李樯顺路的话,能带她一程,或许能让她进京见见故人。   她真的很想他们。   黄莺姐应该已经出嫁了吧,燕怀君在做什么呢?他原先说最大的愿望是去河边柳树下做一个给人画像的丹青书生,也不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同描画有没有关联。还有凌昭,他性子太皮了,多读点书也好,现在再见面的话,至少《礼记》能背全了吧。   但是,她又有些害怕。   当年太狼狈,回去的路才会这么难走。   这大约就是近乡情怯吧。   胜玉低声道:“我对京城,哪里称得上是‘回’呢?”   李樯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就当是陪我去,行不行?胜玉,回京城述职一趟,加上来回的时间,少说也得半个月,你要是不在,我真要无聊得撞墙了。”   胜玉忍不住想笑:“哪有那么可怕。”   “真的有。”李樯一脸心有余悸,“总之,我最烦京城那一套唧唧歪歪的。你不陪我的话,我……干脆称病不去吧。”   胜玉吓了一跳,劝阻道:“这不行。”   哪有刚上任的地方大臣就这样抗旨不尊,连述职都不去的。   李樯哼哼,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什么不行?说得出就做得到,胜玉,你自己看你要不要改主意吧。”   倒变成她的事了。   胜玉哭笑不得,想了半晌,终于还是点点头。   她心结已解,京城不再是不能碰的回忆。   就当是回去探望故人,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就碰上了再说吧。   李樯高兴起来,嬉笑道:“好胜玉,我就知道你乖得很。”   这样的说话虽然是调笑,但也让胜玉听着有些不舒服。   她心里微梗,但只当李樯是这种性格,也就不再计较。   两人的日程就这么定了下来,选贡已近尾声,竹屿苑只剩一些扫尾的工作,很快也要清闲下来了。   明经支事的人也要重新调配,分去不同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不易,胜玉便提出在彻底结束之前,用院里的公账庆祝一番,众人自然是热烈响应。   竹屿苑摆宴,成功入选贡品的各方商户得了消息,自然也要来参加,不少人还带了丰厚礼品,被胜玉着人拦在门外,人可以进,东西通通不留。   最后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言笑晏晏,一团和气,推杯换盏间,的确是有几分纯粹庆祝的样子。   胜玉站在廊下看一只纸灯笼,旁边忽然窜过来一个人。   胖胖的,是乔二公子。   乔二少爷憨憨地笑着看胜玉,拱手道:“流西子姑娘,谢谢你啊。”   胜玉尴尬地弯了弯眸,回以一笑。   这傻公子,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胜玉是在忽悠他。   恰巧他成功入选,还以为是胜玉帮的忙呢。   乔二性情中大约的确有几分单纯,道完谢又关心道:“流西子姑娘,听说你当时被居心叵测的游商袭击了,现在好些了吗?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有流西子姑娘照拂,还不知感恩!”   胜玉眨了眨眼,花了些工夫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病倒的原因被李樯编成了“被行商袭击”,还是为公事犯险呢……真是高尚。   胜玉尴尬得额上汗滴越来越密集,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感动。   李樯看着大大咧咧、自由随性的一个人,却替她将这些事前前后后处理得一点瑕疵也没有,体贴至极。   乔二跟胜玉说了几句,端着酒杯要敬她。   胜玉毕竟亏欠他,推辞了几句推辞不过,也举杯喝了。   这一开头可不好,周围的人渐渐全都涌了上来,围在胜玉旁边,要同她敬酒。   胜玉哪里应付过这种场面,退了两步很快无处可退,一张张热情的笑脸挤在她旁边,拒绝的话还没开口就被淹没。   胜玉只好勉强喝了一杯又一杯。   间隙之中,胜玉似乎瞥见远远的院门边站着一个人。   月光皎洁,披在疏朗少年肩头,乘着酒意和笑闹的潮声,好似初见,好似往日重现。   少年将军朝她抿唇笑着,双手负在身后,摆明要看好戏的样子。   “你……”胜玉下意识要同他说话。   但还没开口,就立刻被下一个敬酒的人给打断了。   最后胜玉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被婢女搀着进屋时已经头晕眼花,只勉强洗漱了一番,就倒头昏睡。   这一觉睡得浑身轻飘飘的,醒来时只觉身边有一堵墙替她挡着外面的日光,因此睡得格外安心香甜……   等等。   胜玉忽地睁开眼,就看见李樯侧身躺在她面前,脑袋枕着手臂,眉眼沁然。    第32章   ◎“李樯,往后你教教我吧。”◎   胜玉受惊吓地躲开, 脑袋一不留神撞在了床头挡板上。   “嘭”的好大一声响,把睡梦中的李樯也吵醒了。   李樯揉了揉眼睛, 长睫缓缓抬起, 清晨的睡颜显得有些懵懂。   他看见胜玉,眼睛也弯了起来,软软地笑:“早,胜玉。”   胜玉勉强定了定神, 她发现自己和李樯虽然盖着同一床被子, 但身上衣物却与昨晚无异, 整整齐齐。   她磕磕巴巴地问:“你为何, 在这里?”   “嗯?”李樯半坐起来, 左右看了看,脸色特别无辜, “这里是我的房间。”   胜玉差点咬到舌头。   “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樯笑得甜甜的, 像一个乖巧无比的孩童, 认真而骄傲地回答着夫子的提问。   “因为婢女把你扶过来的呀。”   胜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昨夜她实在是喝多了, 昏睡过去之前根本已经看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谁能想到婢女竟把她带到了这里来。   “婢女弄错了,你也可以叫人再把我送回去。”   “那我怎么舍得。”李樯理所当然地说, “胜玉喝醉了,已经那么难受,我当然不忍心让你再挪来挪去。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轻轻地叫了你很久, 你都没有醒, 我也很累了, 就也睡了。”   李樯说得自然又流畅,仿佛全天下的道理都站在他那一边。   胜玉气得牙痒痒,可是恬不知耻一向是李樯的拿手好戏,她若是跟李樯计较,恐怕又要掉进他的圈套里,被他缠得更深。   胜玉瞪他一眼,努力冷静。   李樯静静地凝视着她,被那清透的眸光瞪在身上,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了一般。   李樯蓄势待发,一下子就扑了过去,双手撑着床板,把胜玉困在墙角。   “胜玉,一醒来就能见到你,好高兴。”他低下头,脸颊在胜玉耳垂上蹭了蹭,“我给你寻一处宅子,我和你搬出去住一块儿,好不好?”   胜玉脸色腾的红了起来,李樯靠这么近,又是在这种地方……   她咬了咬唇内侧,压抑着声音吼道:“李樯!”   李樯停止了磨蹭的动作,偏头看她。   这个距离也实在是太近了,呼吸交闻。   胜玉脸颊红得快要滴血,睫毛颤动着:“走开。”   说完,她就闭唇不语。   过了半晌,李樯才终于慢慢地退远。   胜玉总算松了一口气。   虽然李樯的身躯并没有碰到她,但是那铁板似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还有手臂……如果她真的是猎物,一定没有生还之机。   李樯生就一双桃花眸,平日里看人已经是风情万种,着意撩拨人时更是如流光魅惑,他舔了舔唇瓣,说:“胜玉,你考虑一下嘛。”   “别发疯了,当然不行。”   胜玉终于还是忍不住斥他。   李樯不是第一次提这个了,在绿园时他也说过,但那时,胜玉还没参破他的实际用意。   李樯先是不满地嘟了嘟嘴,接着又像是说服了自己,抚掌道:“啊,我明白了。现在还太早了,是不是?没关系,胜玉,反正你会答应我的。”   说着,李樯弯着两只眼睛笑得十分灿烂,收回来的双手撑在下巴底下,几乎捧成了一朵花。   胜玉看到他那胜券在握的模样,气得想笑。   她绕过李樯直接下榻,好在身上衣服齐整,也不需要整理什么。   李樯倒是脱得只剩里衣,目光随着胜玉的动作转动,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拿过一件新衣,正要解开衣带时,胜玉已经走到了门边,李樯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啊”的一声。   “胜玉,你要不要看这个?”   胜玉下意识要回头,但是好在头脑反应算快,立即扼住了动作。   果然,李樯继续笑眯眯地说:“我的胸膛,很好看的哦……”   “嘭!”   回应他的只有热烈的关门声。   李樯耸了耸肩,继续怡然自得地把衣服换好。   他真的,从没见过比胜玉更有趣的人。   想到京城里那些事,李樯又有些烦心,唇角的笑容微收。      胜玉径直走出去,用手背贴着自己的脸。   她目光落在眼前的石子路上,有些迷茫。   她发现,即便是发生了这种事件,她心里对李樯也是无奈大过生气。   其实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欺瞒自己了。   无论她对李樯是感激居多还是依赖居多,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她越来越习惯于李樯的靠近。   那么,她再像以前那样逃避下去就显得毫无意义。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显得很蠢。   胜玉忍不住叹息。   人世间的苦恼,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   两日后,胜玉同李樯的车队启程去京城。   车队浩浩荡荡,押送着所有的贡物,难免行得慢了些。   到达京城时,已是七日之后。   京城热闹非凡,州郡地方官几乎都在这几日济济一堂,汇聚齐了。   所有官员送上来的贡品都要送到宣治门外等候检验,于是便可见到十分惊人的景象,堂堂一州郡守,竟像是不值钱的春笋一般,在喧闹的宣治门外扎成一堆,常常光是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列队等候就要好几个时辰。   若请人代自己排队,是不敢的,一来这是要呈送皇家的东西,出不得差错,二来若是在天子脚下还贪图休闲,显得为官心不诚、力不逮。   这些个郡守站出去,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里却也只能受这种苦。而且,负责检验的只是宦官而已,一个奴籍却能对着地方官员呼来喝去,这样神奇的景象,也只有在京城才能看到了。   李樯虽是身份贵重,但也不能例外。   在等待的时候,胜玉忍不住在马车里到处听听看看,获知了不少讯息,也大约摸清了门路。   宫□□有二十四监,分别是厂库、寺庙、坊舍,都由宦官专职掌管。   这些“官”说大不大,都是芝麻大点的小事,但偏偏在宫城之中,每一件小事都与天子息息相关,因此自然水涨船高,这些个公公的地位也就高了起来。   等了这么半日,胜玉就已经亲眼目睹好多回小太监淡定从容收下贿赂的情形。   说是检验贡品,其实并没有严苛的标准,纯看这几位宦官的“眼缘”罢了,银子到位了,眼缘自然也就来了。   胜玉看得多有叹息,她认为事情不该如此做,但那又应该怎么做呢?   人世间的规矩自然是由人定的,既然是人定下的,就有改动的可能,又有谁能向她保证,她信守的那些规矩就一定是正确的呢。   这般胡思乱想了半晌,前边儿的马车缓缓离开,终于轮到了他们。   胜玉立即从车窗外缩回来,老老实实戴好帷帽。   李樯注意到她的动作,哼笑一声,屈指扣在她的帷帽边缘,弹了一下。   胜玉隔着青纱瞪他一眼。   车窗帘撩开,李樯就立刻收了笑。   神情冷冷淡淡地,目光投向车窗外。   宦官见了他,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尖着嗓子恭维。   “原来是小将军,将军舟车劳顿,想必辛苦。”   李樯毕竟还是身份不同,他一旦露出尊荣,自然是不必给宦官行贿的,对方已经礼数周全地就等着迎他进去。但李樯也没有吝啬,挥手放下了帘帐,立刻便有奴仆送上满满一包钱袋,揣进了宦官衣袖里。   自从进了宫门,李樯就变得很沉默。   胜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便忍不住一直看向他。   李樯瞥眼过来,笑道:“看什么?”   胜玉摇摇头。   她只是直觉李樯不高兴。   其实她大约能猜到,像李樯这样出身富贵,又有赫赫功勋在身上,被发配到金吾去当郡守就已是极不合理,当然,他很年轻,资历比不上京城重臣,被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李家氏族出了问题。   李樯从没提过这些,胜玉也不去问,但是现在看李樯不开心的样子,也大约知道不是小事。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李樯帮了她那么多,她却无法回报什么。   胜玉托着腮发呆。   进了宫之后,有不少地方需要李樯亲自去交涉。   李樯留下侍卫守着她,便自去忙碌,马车停在偏远的宫门外。   胜玉当然不会在这种要紧的地方乱跑,坐在车厢里听路过的人聊闲打发时间。   李樯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哗啦一声掀帘进来,似是好大的火气。   看来这京城的确让他很不高兴,他之前说的都不假。   胜玉眸光亮亮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李樯的面色看得柔和了些。   “胜玉,你有事要说?”李樯勉强放柔语气。   胜玉点点头:“今晚去漯河边瞧瞧吧,我方才听人说,有几个州郡在那最大的酒楼赛宝,不知他们准备了些什么东西?”   李樯哪里还有闲心去关注这等事情,蹙了蹙眉,但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只是因为心情压抑,不冷不淡地应下来:“嗯,你想去就陪你。”   胜玉朝他笑了笑。   用过晚饭,星子升空,李樯果然按时等在了胜玉门外。   胜玉依旧蒙着面巾,和他并肩往漯河边去。   漯河由北向南贯穿京城,一年四季有人在漯河放花灯,本就热闹。   再加上最繁华的坊市都开在这边,几乎风里都是纸醉金迷的气息。   李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跟着胜玉的步伐往前走。   胜玉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不是要去坊市?   李樯正要问,忽听“咻”的一声尖啸,焰火升空。   发出巨响,在夜空中绽放,火光徐徐四散坠落,仿佛包绕着天地,须臾之间又消亡。   焰火底下映亮的,不再是转瞬即逝的晚樱,而是花气熏人的一树树茉莉,清甜、热烈、纯稚。   胜玉背着手转过身,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李樯。   李樯的面色闪过惊愕,呆愣,和反应过来后的哑然失语。   “你……”李樯罕见地在她面前笨口拙舌,“胜玉,你是特意带我来看这个?”   胜玉抿抿唇笑着,眼睫有些羞窘地低垂。   什么赛宝,只是借口。   她其实是听人说,城中大吏的小儿子今日满周岁,要在漯河边为他放焰火祈福,所以骗李樯过来散散心。   她欠李樯一夜焰火,也算是还给他。   李樯喉结极速地滚动,克制不住地伸手,握住胜玉的手腕。   他的手简直如铁钳一般,胜玉被他抓得牢牢的,紧得都有些痛,但她轻轻甩了甩,终究没有用力挣脱。   “你不要不开心呀,现在你烦恼的这些事,等过几日离开京城,就都烦不着你啦。”   在焰火迸放的间隙里,胜玉轻声地劝。   她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只能学着李樯哄她的手段,哄哄李樯,让他高兴一点而已。   李樯却好像什么别的都听不进去了。   直直地盯着她,目光专注浓烈得可怕。   “胜玉,你这是在,疼惜我?”   胜玉眼睫颤动得更快,羞窘的绯红快要漫过面巾可遮盖的范围,蔓延到眼周了。   “胜玉,你是不是,喜欢我?”   李樯问得一声比一声更坚定。   胜玉全身发烫,最终还是没有否认。   她不喜欢自己畏缩逃避的样子,她现在再也没有非要留在李樯身边的理由了,既然她也舍不得跟李樯分开,那为什么不坦然一些。   胜玉一言未发,李樯却全看得分明了。   他再也难忍,手上用力,将人拽入怀中。   胜玉薄薄的一片,在昏暗的河堤边,即便紧紧相拥也难以察觉。   胜玉慢慢地伸出手,李樯还以为她是要推开他。   屏息等了一会儿,腰后的衣料却被轻轻地拽住。   胜玉也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我……我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喜欢一个人,但是,我想尽我所能对你好些。”   “李樯,往后,你教教我吧。”   轻柔的声音攀缘至耳畔,像柔然生长的藤蔓。   李樯克制不住地轻轻战栗,心下一阵叹息。   他设想过无数遍此刻。   猎人收网,猎物落袋的时刻。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要命。    第33章   ◎她跟李樯之间的差距,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焰火燃尽, 人群也慢慢散去。   渐渐有人往这边走,李樯长身而立, 容颜俊朗, 如同一盏萤火吸引着路人视线,胜玉察觉到了,赶紧挣开李樯的手臂,往旁边走了两步。   李樯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在后面喊她:“胜玉, 胜玉。”   胜玉用手背凉着脸。   她不知道李樯叫她做什么, 但是准没好事, 便干脆埋头不理。   李樯叹息一声, 一边迈着长腿轻轻松松地跟着她,一边摊着手道:“胜玉, 你这样装作不认识我也是没用的呀。”   胜玉捂着耳朵走得更快了。   李樯心情极好。   平时的冷脸无影无踪,一双眼睛弯得仿佛天生就是月牙状, 甚至偶尔还跟来来往往路过的人打招呼, 一副恨不得所有人都看过来的张扬姿态, 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最高兴一样。   胜玉大感丢脸。   脸颊和心口都烧得慌。   好不容易走到临时下榻的驿站, 胜玉又被李樯拦住。   在无人的回廊里,李樯在胜玉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问:“胜玉, 你不是骗人的吧?”   胜玉起先还很有耐心地摇头,到后面实在是忍不住了,推了他一下:“这种事是能骗人的吗?”   李樯眸光一闪,被她推了也没生气,垂眸看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 捉了起来。   “你、你想干嘛。”胜玉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李樯之前就有点疯, 现在……不知道会不会疯得更厉害。   胜玉心口跳得快, 像是有虫子在往外钻的沙洞,时不时露个头,让人时不时紧张,又恨不得能快点得个干脆。   李樯捉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慢慢靠近。   他的手掌宽大,垫在底下,胜玉的手悬空着,指尖再稍微落一些就要碰到他的手心,离得很近。   “……好小。”李樯莫名感叹了一句,像是看见了什么很神奇的事情。   这有什么好感叹的?   胜玉不理解,李樯却只是一直盯着,仿佛今天什么东西都是第一次见到一般好奇兴奋,胜玉想缩回手,李樯又不让。   胜玉咬了咬唇角,突然有点想要犯坏的心思,手上用了些力气直接按上李樯的手心。   “啊。”李樯受到惊吓似的瞪了瞪眼。   胜玉本来还想再乘胜追击嘲讽他两句,但掌心相触的瞬间她自己也顿了顿。   方才不觉得,这样比较起来,李樯的手真的比她大很多。   而且硬实、带着握剑的茧,胜玉甚至有种自己把手放到了一座山上的错觉。   虽然之前也有过碰触。   但是这才是真正的牵手。   真的感觉好不一样。   胜玉咬紧唇,赶紧把手收了回来,清清嗓子:“嗯,比、比较了一下,也没有多小吧。”   看着她故作淡定的样子,李樯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吗?没有多小吗?”   毫无意义的对话也有让人害羞的感觉,心跳得不受控制的情形实在是陌生。   胜玉小声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再等一下。”李樯也小声地说,“还不想分开。”   “……”胜玉心里有些软,身子微微前倾,额头在他肩膀上撞了一下,“明天还可以见。”   说完胜玉和他擦身而过,一溜烟跑到了楼梯上,停了停,又回头看他一眼,和他挥挥手,才跑进屋里去了。   李樯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目光一直停留在半空目光中,激荡着,含着笑,软和得像波浪,许久才平息下来,轻轻地呢喃了一句:“明天。”   胜玉独自回房间后,又在桌边坐了好一会儿。   她已经决定好了要喜欢李樯,而且现在也没有要后悔的迹象,她好像,以后可以越来越喜欢他。   但同时,她也不能停留在现在的模样。   她跟李樯之间的差距,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两个要并肩而行的人中间,是不能有鸿沟的。   那也没关系,她不可能让李樯俯下身来低就她,她自己去努力填平这条沟壑就好了。   她确实没什么本事,但胜在年轻,只要努力,总有希望的。   虽然和李樯基本算是互通心意,但两人都不是有足够的闲心风花雪月的。   翌日胜玉用完早膳,李樯还没叫人来找她。   这倒是稀奇,胜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往李樯那边去。   李樯房门闭着,里边儿似乎正在见客。   她在门边停了一会儿,好奇想听听是谁在里面,看自己认不认识,旁边的小厮已经大声招呼:“见过流西子姑娘。”   胜玉吓了一跳,都没来得及阻止他,只能叹息,也不知道他是太有眼力见还是根本没眼力见。   但很快,门从里面被拉开,李樯站在门边,双手拉着门把,眼睛亮晶晶的。   “胜玉!”他语气听起来像是见到了救兵,长腿一迈,就想走出来跟她说话。   但或许是终究还顾忌着屋里有客人,李樯顿了顿,还是不甘不愿地收了回去,对胜玉道:“快进来。”   他大门敞着,胜玉已经能隐约看见屏风后坐着的人,想必对方也看见了她。   她来找李樯,根本没戴面巾,可是现在再走,又显得太不礼貌。   胜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跨进了门槛,尽量把步伐迈得轻而乖巧。   她走近了些,完全看清了屏风后那人。   好在,是不认识的。   她还没做好准备现在就同旧时认识的人相见。   对方身着官服,胜玉便颔首半弯腰行了一礼。   李樯把她拉过来坐下,自己也要一屁股坐下来,想跟她挤在同一张椅子上,胜玉立刻瞪了他一眼,他才委委屈屈地挪了挪,坐到了旁边。   胜玉有些脸上燥热。   这还有人呢!   对方也一直在观察着他们,见李樯坐定后,才问:“敢问这位是……”   李樯笑而不语,对方似乎也明白自己不该多嘴,立刻止了话声。   既然已经见过了礼,胜玉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走了。   便微微起身朝向李樯道:“你们先忙,我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   李樯眉毛耷拉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胜玉,胜玉觉得,要不是这旁边有人,他肯定又要把嘴巴翘起来了。   “不行,我正烦得很,你陪陪我呀。”   话已经说到这里,两人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胜玉有些尴尬地瞥了瞥在场的第三人。   那人三四十年纪,也算是长辈,见两人如此,摸了摸鼻子,低下头来避开不看。   胜玉更觉尴尬,整张脸臊得更红,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推来拉去,便不再吭声,安静坐了下来,极力使自己看起来不太存在。   李樯却非要找她说话。   “你用早饭了吗?爱吃吗,这里的膳食可能不大合你的口味,等会儿我们出去吃。”   对面坐着的那人及时开口道:“小将军,李府的厨子仆婢都是用惯了的,肯定合口味。”   李樯神情一冷,瞥了对方一眼,道:“你懂什么,我在外面几年,早与李府的口味不同了。”   胜玉默默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原来这人是来劝李樯回府的。   也对啊,李樯回了京城,为何不回李府去住?总不可能是为了她。   就算是觉得回李府麻烦,可这两天来,李樯一点要去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而且,李樯说的这话似乎也在暗指,他与李府已经离心了。   对面那人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劝道:“大人也是事出有因,小将军莫要怪罪。”   李樯轻哼一声,不接话了,低头专心玩起胜玉的手指。   胜玉臊得几乎坐不住,将手竭力藏在袖子里,不引人注意。   沉默一会儿,对方终于坐不下去,主动起身告辞。   他走之后,胜玉平了一口气,看了看李樯,没说话。   李樯终于还是撅起嘴。   “干嘛这样看我?胜玉,你不知道他有多烦。”   胜玉是见过李樯对生人的态度的,对于不喜之人,他几乎看都懒得看一眼,而对这人,李樯至少是熟悉的,且并没有真的那么讨厌。   胜玉便安抚他道:“他也很为难的样子,你不要生气了。”   李樯看起来很受用,又连连告状起来,想要胜玉再多哄他几句。   “他非要我与叔父和好。可是叔父对我多么恶劣,又没人知道。”   ……这是什么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吗,胜玉有些想叹息。   胜玉耐心问:“嗯,那太师大人是如何对你的?”   “他仕途不顺,便把火气撒在我身上。”李樯撇撇嘴,“你或许不知道,前年天生异象,有客星生于帝星旁,钦天道断言这是因为皇帝勤勉不够,天降祸端。为平灾祸,陛下令叔父代他自省,平日无事不得出,困于屋中反悟所思所言,一日要写满五大张纸,烧于天坛前向神明请罪,直至今日都是如此,我看他就是不爽,所以天天找我麻烦。”   胜玉听得咋舌。   早知皇帝信赖太师,几乎朝中事事都由太师把关,因此皇帝要太师代为自省,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是,这般严苛,又持续时间这么长,对任何一个臣子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对仕途亦是打压,更别提太师本就日理万机,这样半禁足两年,会带来多少不便。   “况且,我才不会在这时候回去。”李樯嘀咕。   “这时候?”胜玉抓着这个点反问。   李樯道:“前些日子,有人接二连三递了本章,状告叔父只手遮天,擅作威福,更有人直指陛下听信奸佞,罪当其首。”   李樯说着,像是在谈论旁人家里的事一般,嘴角还挂着一抹冷笑。   胜玉却不得不沉思。   首先,本章与普通奏折不同,其中内容除了递本章的臣子与阅章的皇帝,不应该有任何人知晓,为何李樯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其次,太师被圣罚两年,李樯被贬迁金吾郡,又接二连三有人上奏弹劾太师……这些事之间,很难没有关联。   李樯有想好如何应对吗?    第34章   ◎夫妻之间挽发描眉◎   看李樯这段时间烦心, 大约也是因为这些事吧。   胜玉看着他眉头打结的样子,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人在诸事缠身的时候容易心浮气躁, 这节骨眼可不能随便出事。   她按了按李樯的手背, 温声问:“那太师大人怎么说?”   李樯得了一点甜头,嘴角就翘了起来,眉眼间的阴翳散去不少,动作却是越发变本加厉, 整个人紧紧贴在了椅子边缘, 靠向胜玉这边, 脑袋抵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还能怎么说?我朝规矩历来如此, 被弹劾的官员无论有罪无罪, 先就要请辞卸任,显示高风亮节、一身清白。叔父已请辞两回, 都未得圣音,便干脆借着自省名头彻底闭门不出, 不上朝上奏, 不议论朝事。”   难怪李樯说这时候尤其不能回去。   胜玉听得入神, 太师辅佐朝政多年, 就像是朝中的一根顶梁柱,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他的请辞定然是不会有下文了。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陛下不能让太师走,但是也不会愿意让太师留。   对太师的打压,以及朝臣的弹劾便是君臣已然离心的证据。   若没有皇帝默许,文官怎可能轻易去挑战太师的权柄?太师名下有门生无数,在朝中各个地方都身居要职, 可谓盘踞牢固, 任谁也不会轻易去得罪他。   难怪人家都说, 李家的事无小事。   李家的人哪怕打个喷嚏,或许就是朝中的局势要变天。   但在胜玉看来,这种事对外人而言,听起来或许胆战心惊,但对李家自己而言,却大约只是无关紧要的一桩小事。   最多,只是会影响一些心情而已。   看李樯这般虽然烦恼,却依旧游刃有余的姿态就知道了。   而太师那边,也定然是无所畏惧,才会接连两次提出请辞,又直接不见皇帝。   双方对峙,看似退让的是太师,但最后动摇的人,一定是皇帝。   胜玉默默猜测着,却没说什么。   这些事情,是李家的私事。   她无论与李樯再怎么亲近,也只是一个外人,不便去插嘴这些。   胜玉便没再提这些,又拍了拍李樯的手以作安慰。   李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贴在她肩膀上,像只黏人的猫。   “胜玉,早知道你动心之后会对我这么好,我以前应该更努力些。”   胜玉听得有点害羞,又有点别扭。   她虽然从未涉足过感情的事,但也觉得这应该不是能靠努力换来的东西,应该顺其自然才对。   但是李樯说的又好像没错,她身上缠着那么多麻烦,又一直对李樯的态度十分冷淡,但凡李樯退缩一点,不那么“努力”一点,他们都不会走到今天。   想到这些,胜玉心尖发软。   忍不住摸了摸李樯的脸颊,认真地说:“你已经很好了。”   李樯猫儿似的满足地蹭了蹭她,又孩子气地说:“往后每一天,我都会让你发现我还能更好的。”   胜玉抿嘴笑笑,没有理他的大话,但心里也难免有些甜蜜。   她想起另一件事,对李樯说:“今天好像闲着没有什么事情,我想……去黄家看看,你能陪我吗?”   她想来想去,最想先见到的还是黄莺姐姐。   但是时隔多年,她有些怕物是人非,又不敢一个人去。   当年她所有的旧友李樯都认识,让李樯陪她去是最合适的。   李樯眼神暗淡了几分,看着她的目光里似乎很是心疼。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刚到京城的第一天,我就想同你去拜访他们,但是被这些事耽误了。”   胜玉连忙道:“那还是正事要紧。”   李樯上京本就是为了述职,怎么能抛下正事陪她去做这些,她本就是想着等闲下来再说的。   李樯又叹了口气:“这些破事哪有个到头的时候。昨日夜里,查出来一个州郡专门呈给太后的贡品中有弄虚作假的嫌疑,太后大怒,立即下了懿旨,严查所有州郡带来的贡品,还有滥竽充数者一律问罪,重者可处斩。”   这,居然会有人贪没到贡品头上来,真是匪夷所思。   胜玉点点头,她是专职负责贡品的主事,这就与她密不可分了:“这事情会闹得多大,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李樯摇摇头:“暂时还没个定论。不过现在所有的主事都要在原地候审,不得离开所登记上报的驿站,直到查清无嫌疑。”   胜玉听明白了,也叹了口气。   她果然是倒霉,到哪儿都这样。   不过也好,她就再多准备两日吧。   其实现在想起来要见黄莹姐他们,都还是心里直打颤。   李樯怜惜道:“胜玉,你别急,要不然,我代你先去看看?替你给他们问个好,回来之后告诉你消息。”   胜玉确实心动,她很想给挂记自己的人报个平安,但又有点不敢见他们。   但是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我们这么多年没见,这第一面不亲自去见的话,实在是太失礼。”她语气轻轻。   李樯沉默了一下,笑着说:“也好。”   胜玉想了想,有些羞窘地说:“李樯,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李樯一听,直接站起来了,走到她面前打了个千儿,直接弯下腰去:“但听姑娘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胜玉被他逗得笑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请你拨一个婢女替我去集市上买一套妆奁来。”   李樯听了,呆呆地看着她。   “胜玉,你要点妆?”   胜玉点点头。   她要去见故人,就不能太过潦草,至少得精神些。   李樯半弯下腰来,仔仔细细研究她的脸,看了半晌,遗憾地摇摇头。   “我实在不知道你要化哪里。胜玉,你知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完美的画?就是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又少。”   胜玉笑着往后躲:“别胡闹。”   “我说真的。”李樯逼近前,“你实在要上妆的话,我给你画,好不好?我还没做过这个呢。”   胜玉心里跳了两下,因为李樯的话让她想到以前在书里看到过的,夫妻之间对镜描眉挽发的情形。   她喉咙吞咽了两下,压下这个念头。   李樯简直像拿到别人的玩具一样好奇又兴奋,直接伸手在胜玉脸上比划起来:“到时候,眉毛就这么画……对了,好像还有不同的颜色,你喜欢什么颜色?嗯,脸颊嘛,不行,我还是觉得胜玉生得就已经是最好看的,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怎样更好看的。”   李樯的手指像恼人的蜂虫一样在她脸上碰来碰去,痒痒的,胜玉忍不住双手抓住,轻轻拉扯开,把他按回原来的位置上。   “你老实点。”   李樯眼底有星芒在闪烁着,胜玉越是叫他老实,他就越是心里痒痒的,偏不。   两条长腿伸过去,结结实实地缠住了胜玉的,将她裙下的双腿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   胜玉睁大了眼,惊讶瞪视着他,小声吼道:“你在做什么!”   李樯哼哼两声,摇了摇自己的双手:“你捉着我,我便困着你,礼尚往来罢了。”   胜玉哪里和人这样紧密地触碰过,几乎是肉贴着肉了,她又羞又恼,心跳得飞快,瞪着李樯眉飞色舞带着魅惑和张扬的神色,忍不住咬牙。   李樯真是个孔雀,狐狸,总之,就不太是个人!   她想放开李樯的手,又怕放开之后他变本加厉,急得用力推着他,竭力平了平气息:“那我数三下,我们一起放手。”   “好,你数。”   “一,二,三。”   数完了,两人谁也没松劲。   李樯笑得桃花眼弯弯湛然,唇色鲜妍,像个食人心魄的妖精。   连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带着钩子:“胜玉,你耍赖。”   胜玉气得立刻回敬:“你也是。”   李樯反而得意,直接承认:“对呀,我们都一样。”   胜玉真是拿这厚脸皮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怎么一点都不避忌,方才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当着别人的面直接握她的手,难道一点害羞都不会吗。   胜玉越想越气,沉下脸来含怒道:“你再缠着我,我不理你了。”   李樯被吓到,刚刚还一脸笑的表情顿时堂皇起来,眼巴巴地瞅着她,老老实实地松了力气,让胜玉挣了出去:“胜玉,你别生气。”   胜玉有些无奈,明明是他自己犯浑,却表现得好像是他受了委屈。   果然如李樯所说,这几日附近的几个驿站都有些戒备森严,进出的人只要是眼生的都会被盘问,宦官带着一群小太监挨个查过来,也查到了胜玉这里。   不过胜玉准备齐全,所需手续都依着那宦官来,问什么便答什么,应对得很自如从容,且她带来的又的确都是些好货,所以没经多少盘问便解决了此事。   胜玉也算是重得自由,时辰还早,李樯没回驿站,她一个人也有些无聊,便用李樯叫人买回来的胭脂水粉上了一遍妆,想出去看看新衣裳。   妆奁还能请别人代买,衣裳却只能自己试了。   胜玉许久都没有在京城的街头这般闲适地逛过,她与大街上任何一个精心打扮过的鲜妍少女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她从未经历过灭门的惨案,也从没有那辛酸苦楚的五年。   虽然是繁华的京城,但也有一种回到故乡的岁月静好之感。    第35章   ◎柔软的暖意一碰而过◎   走进店里, 刚拿着一匹布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就听见隔断后传来吵闹声。   似乎是两个年轻姑娘在为了一匹布料该做什么制式争执, 胜玉好奇, 便从隔断后看了一眼。   铺子里人不多,她一露面,就被那两个姑娘抓住了,大约是两人争执已久也没个结果, 竟然逮着她问:“你说, 这匹绫子, 做短衫好, 还是长裙?”   胜玉还真探头看了一眼, 那是匹上好的绫子,最适合做夏裳, 鹅黄色很亮眼也很讨喜,做短衫或长裙都不错, 的确分不出胜负。   但是长度不够, 做LJ短衫有余, 做长裙不足。胜玉看这二人年纪肖似, 模样、打扮却全然不同,猜测她们是感情好的闺中密友, 并非是同一家的姊妹。   便摇摇头道:“不如做分巾?做个点缀,随便配浅色都合适。”   两个姑娘一听这话眼神亮了亮,再也没了先前吵闹的模样,和和美美地握着手抵着头商量:“这感情好,到时候你一件, 我一件, 你配粉裙, 我配湖蓝,最合适不过。”   她们结了账,跟胜玉道了声谢,就挽着手亲亲密密地跨出铺子。   胜玉看着她们的背影,双眸不由得弯了弯。   真不怪她年少时耽溺于这些浮华之物,毕竟与此相关的,大多都是美好的事。   她在大街上逛了一会儿,就有人急匆匆地找她。   定睛一看,是李樯身边的拂茹。   拂茹着急道:“姑娘,你回去给公子露个面吧,公子都急得不行了。”   出了什么事?胜玉吓了一跳,赶紧跟拂茹回了驿站,一上楼,便看见李樯正在回廊上站着,神色极深沉,好似被铅云沉沉压住。   “李樯。”胜玉喊了他一声,关切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李樯看见她,立即大步走过来。   “胜玉,你跑到了哪里去?”   胜玉有些吃惊,结巴了两下,说自己只是随便出去转转。   李樯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看见你不在,吓我一跳。”   只是因为如此,就要满大街地寻人?   胜玉有些哭笑不得:“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这可不好说。”李樯微微撅着嘴,“近来京城里并不太平,你没遇到什么人吧?”   胜玉摇摇头,虽然李樯这么说了,但她还是觉得李樯有点小题大做。   京城再不太平,也是京城,她又并非真正的乡下农女,若真是有什么乱子,她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李樯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了好几遍,似乎要确认她没有说谎,才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推着胜玉开门进了屋,继续同她闲聊。   “对了,上回同你说的事情,大约有个结果了。”   “怎么说?”   “陛下驳回了所有对叔父的弹劾,还要惩治领头的几个臣子,现已将人关押了,明日在午门前罚廷仗数百。”   胜玉听完,点点头。   她倒也并不意外,太师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被扳倒,只是陛下对那几个臣子罚得这么重,可能她先前预估的错了。   难道这批文官忽然之间一同弹劾太师,并非出自陛下的授意?   想了半天,胜玉抿抿唇,小声对李樯道:“要不,明日你去午门前看看。”   “去那里做什么?”李樯不大在意,“看人受罚?我可没这个兴趣。”   “不是啦。”胜玉轻轻推了他一下,又不知道怎么说,咬咬唇,“明日太师应该也会去。总之,太师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   李樯闻言一顿,很快就反应过来。   长臂一伸将胜玉搂进怀里,李樯弯眸道:“你是说,叔父明日会去替他们求情?”   胜玉不自在地推他:“松开——我是猜的而已,你先去看看,总之不会出错。”   “这是在屋里,没人看着,又没事。”李樯不依,继续将她搂得更紧,“那为什么非要我去?哦,我知道了,胜玉在担心我,是不是?”   其实胜玉只是觉得他应该要去而已。   否则,太师怎么会特意在这个时候专程让人来劝他。   看李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胜玉又有点无奈。   李樯在边关待了五年,这些勾心斗角的算计,他似乎是不太擅长,所以才会连太师这么明显的用意都没看出来,心思都还在这些儿女情长上。   在这样波澜诡谲的京城,他这样单纯孩子心性,会不会被欺负啊。   胜玉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道:“是,谁叫你傻呢。”   李樯立刻竖起了眉毛,质疑道:“我不傻。”   他双臂稍稍使力,把胜玉整个抱了起来,像抱着一只风筝似的轻巧,在屋里转了两圈,一边走一边问:“我傻吗?嗯?傻吗?”   胜玉陡然悬空,虽然知道这个高度就算是摔下去也不会怎么样,但难免紧张,拍着李樯的手臂:“傻子,放我下来。”   李樯哼哼的,修长挺拔的双腿充满力量感,走得更快了,饱满结实的胸肌稳稳地顶着胜玉,诱哄一般说:“快说,我不傻。”   “我不傻我不傻。”胜玉敷衍,厅堂不大,却被李樯转出了如风的感觉,转得她有些晕,“快停。”   “不行,你不诚心。”李樯更加疯了起来,抱着她还颠了几下,好像要把她抛出去,吓得胜玉发出小小的尖叫声,又牢牢地把她接住,玩了许久许久,直到胜玉拍他的手都发红,紧张到最后变成了不断惊呼带来的疲惫。   李樯才终于把胜玉放开了。   胜玉坐在实木桌上,抚着胸口喘气。   李樯双眼还亮得灼人,显然还意犹未尽,心痒得厉害。   忍了半晌,李樯克制地凑近脸,在胜玉额角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跑。   柔软的暖意一碰而过,胜玉下意识地捂住额角,热度从脖颈攀到耳后。   被大力推开的门扉摇晃着吱呀轻响,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逃跑的人咚咚慌乱的脚步声。      翌日辰时,李樯果真听胜玉的安排出门。   胜玉自然没跟着去,但也免不了好奇,在驿站大厅里探听消息。   午门要行刑,这样大的事情自然不乏人谈论,时不时就有人回来报信。   说两位大臣已经被押到了横板上,五花大绑,正要开打。   几百廷仗可不是好玩的,文官大多身体孱弱,又颇上了年纪,以往受过此刑的人大多当场毙命,就算能活下来的也落得终身伤残。   百姓对这等事是又害怕又心惊,不断地渲染这两个文官的家人是如何跪在路边泪湿黄土,还有妇孺几度晕厥。   胜玉也听得暗暗捏紧手心。   跟李樯走得太近,总是免不了会接触到这些朝堂之事,朝堂之中的争端虽然不见兵刃,可不代表没有血泪,听着这些事情,就像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当年的噩梦,她的家人又何尝不是葬身于一纸圣旨之下。   就算傅家犯了大错,应得报应。   可是就这两位文臣而言,所谓的正误,难道不是在皇帝一念之间?   今日要你活,你便活。   明日不需要你了,便死无葬身之地。   她忍不住生起厌恶、退缩、害怕的情绪,却强自按捺住。   毕竟只有跨过这些,她才可以往前走。   过了会儿,又有人回来报信。   绘声绘色地传述着,久未上朝的太师大人竟出了府,他身披长袍,面色苍白,一路咳着去了午门,跪在午门前,身姿显得形销骨立。   皇帝沉默良久,对太师说,太师瘦了。   太师为了那两位大臣向皇帝求情,请陛下宽恕他们的罪过。   那两人亲笔弹劾太师,太师却如此宽容,皇帝实在不解,立即驳回他的请求。   皇帝认为,这两人霍乱朝纲,不仅捏造罪名诬陷太师,还煽动一帮文臣离间皇帝与太师之间的君臣情谊,更离间舅甥之间的亲情,使太后也日夜难安,乃是对皇帝的不敬,对太后的大不敬,理应重罚。   太师又拜,恳请皇帝海涵,从百姓社稷的角度考虑,不必当众仗罚,也不必褫去重臣的官阶,只将这两位大臣流放边远,使他们到苦寒之地反思过错,远离京城,受地方官的管辖,日后若在政事上还有建树,仍可官复原职。   皇帝冷嗤一声,再次驳回,这回却没再叱骂。   这时进京述职的金吾郡守也跪到了太师身边,原来他是太师的亲侄,二人一同对着皇帝又拜求了第三回 ,皇帝才不得不动容,勉强改了主意,说,就按太师说的办。   说完之后,又亲自走下台阶,双手将太师与金吾郡守扶起,感动得龙目之中泪光闪烁,与二人好一番寒暄叙旧,一起乘金龙轿辇返回宫中。   至于那二位大臣,则无人问津。   直到皇帝的龙辇消失,才有人替他们解了绑,像卸下猪猡一般将他们放了下来,家人立刻围上来团聚。   虽然剩下的众人都是一脸土色,已知了自己接下来的悲惨命运,但终究是捡回一条命,于是彼此安慰着,一步一跛地回了家。   至此午门的这场大戏终于落幕。   胜玉也像是个听戏的人,从故事中抽离出来,怔了一会儿神,就又返身上楼。   眼尖的小二追上来问:“姑娘今个儿晌午是出去吃,还是客栈里备着?”   胜玉犹豫了一会儿:“备着吧。”   李樯进了宫,肯定是不会回来用午饭的,她一个人,本可以再出去逛逛,顺便在外面的酒楼尝一尝,但想起上一回李樯那种紧张的模样,还有叫她不要随便出门的叮嘱……   胜玉抿抿唇,还是选择了妥协。   其实她出不出去都无所谓的,就在这儿待着,等他回来吧。    第36章   ◎越是得到,越是不安◎   龙辇抬进宫中, 一辆青顶马车到墙根下候着。   过了半个时辰,李馥君同李樯一前一后从宫门出来, 习以为常地径直坐上了青顶马车。   李樯上车便掸着袖子。   “一股怪味儿。”   不过是进殿中待了一会儿, 就浑身发臭。   李伯雍仪态端庄,他四五十年纪,比皇帝还要大几岁,但皇帝已然发须全白, 他却眉乌面清, 看上去还是个儒雅的美髯中年。   见李樯动作, 李伯雍淡淡收回目光, 似是数落:“药味而已。陛下身边常年浸淫各色药物, 难免有气味,不要小题大做。”   李樯皱了皱眉:“这药味比我离京前更浓了。皇帝莫不是病入膏肓了。”   尊贵的人皇天子, 在这马车之内被讨论起来,就仿佛一块无足轻重的破布那般随意。   李伯雍瞥了一眼年轻的侄子, 姿态依然端庄如良臣, 眸中却卷起风云。   “若是皇帝当真命不久矣, 你要如何。”   李樯撇了撇嘴, 眉间闪过一丝不耐。   他明白叔父话中的含义。   早在几年前,叔父便已对皇帝心生不满, 再加上这几年皇帝体弱多思,对叔父渐生猜忌,对李氏更是连番打压,已激得叔父越发不满,对皇位上的人有了取而代之之心。   古话说龙生九子, 可一条病龙生出来的儿子也不怎么样, 如今几个年龄合适的皇子都如腐木生虫难堪大用, 朝堂尽在叔父掌控之中,叔父有此念头也不奇怪。   李樯心知肚明,但不愿参与。   当他从边关身负盛名回来,叔父要求他暂避锋芒,李樯二话不说便收拾了东西,一来时为了打消皇帝疑虑,二来也是为了离这摊子麻烦事越远越好。   他想躲懒,叔父也由着他,随便他对外胡说自己遭厌弃遭贬斥。   但这终究是李家的事,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等叔父当真起兵之时,他也只有冲锋在前。   见李樯不答话,李伯雍叹了一声,掸了掸膝头的布料。   “今日在午门,你难得配合一次,倒是叫我意外。难道真是李弘说动了你?”   李弘便是那日来劝李樯回府的官员。   李伯雍虽是这么问着,却心如明镜,李弘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让李樯改变主意的,另有其人。   李樯略有不耐:“想做便做了而已。”   马车辘辘行进,李伯雍又开口,低声说着只有叔侄二人听得见的话。   “行罢。这些日子你在金吾郡待得如何?”   李樯靠着车壁,懒洋洋的已是心不在焉。   “还能如何,都在叔父的预料之内。”   “嗯,有察觉到什么动向?”   “除却南宁王府伸了爪子之外,别的没有。”   李伯雍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往后会更多。多小心。”   李樯浑不在意,一身桀骜的劲,完全没把那些事儿放在眼里:“嗯。”   他一双眼睛黏在了车窗上,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只嫌不够快。   一副心都已经飞远了的样子,长眼睛就能看出来。   李伯雍观察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你带在身边的那个傅胜玉,是什么打算?”   李樯一愣,神色有些别扭。   “没什么打算,带在身边解闷而已。”   “长那般模样,解闷倒的确是不错。”李伯雍微微颔首。   李樯牙根轻咬,分明叔父只是在重复他说的话,却叫他忍不住攥起了拳。   “当年傅家的事她知道多少?”   李樯答得很快:“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么,她什么也不知道。”   “嗯。”李伯雍微微颔首,“那看来,你果真只是拿她解闷而已。”   李樯浑身紧绷,像一只被激怒后暗自压抑的雄豹。   他不想听叔父提起胜玉的事。   李伯雍似乎没看出他的恼怒,摇摇头道:“也罢,你爱玩就玩吧。你我还不知道,从没有长性,别惹出麻烦耽误了正事就行。”   李樯垂眸盯着一旁,默而不语。   李伯雍又道:“你也不小了,该给你说门亲。”   李樯皱眉,“这也太早了。”   李伯雍倒也没有强迫:“嗯,完成大事之前,的确不急。”   李樯莫名地舒出口气,再不接话了。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李樯的心思却再不如先前轻松。   他迈着长腿快步离开,一时之间却又不大想回驿站去。   约莫是心虚。   在集市上逛了逛,李樯买了两盒糕点。   一盒时兴的,没见过。一盒从前就有的,小时候见傅胜玉吃过,似乎还挺喜欢。   提在手里满满当当,李樯才回了驿站。   胜玉正坐在那里等他。   一打照面,胜玉清透的双眸就弯了起来,微微含笑。   “你回来啦。”   李樯心头微颤,滚过一阵热流。   如今的胜玉待他,比当初已经热和了不知多少,从前他哪敢想有现在的日子。   李樯目光直直落在胜玉脸上,带着些许贪婪执拗。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了,按上门,就大步跨过去,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双手掐得紧紧的。   胜玉吓了一跳,本能想要挣扎,但勉强按捺住,带着羞意问:“你,怎么了?在宫里受委屈了?”   她以为李樯是心情不好需要安慰。   她软软的声音像风吹过的萱草,又柔又甜地裹在耳边。   李樯眼眸凶狠,控制不住地偏头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虽是隔着衣料,但胜玉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热度和牙齿,捂着嘴惊呼一声,皱眉斥他:“你疯了?”   李樯胸口快速地起伏,他还没疯得彻底,若不是因为还有神智,他就不会只是咬着这里,而是直接舔上了胜玉的脖颈,烙下自己的印记。   他急切地想要通过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拥有,否则他会怀疑自己眼下手里抓着的只是一缕云烟。   越是得到,越是不安,仿佛他的财宝下一刻就会被人给全部偷走。   胜玉拍了他两下,当然推不开。   她察觉到拥着自己的高大男人脊背僵硬紧绷,似乎有种惶怯的情绪也传到了她这里。   算了,其实咬得也不疼,就是吓人。   像是一只大猫尖锐的牙齿抵在自己命脉上,但又没有真的咬下去,只是吓唬你。   胜玉把本能里的害怕压下去,手心轻轻摸到了李樯的脑袋后面,顺着脖颈慢慢下滑,一点点地安抚。   “你干嘛呀,别随便发疯,吓人。”软软的抱怨,比起讨厌,更像是埋怨。   李樯当然听得出来。   他又不是傻子。   排斥他的胜玉,和宠着他的胜玉,区别这么大,能听错吗。   之前是哪怕吞到嘴里也咬不开的硬青李子。   现在是吮一口就要破皮流出汁来的熟甜桃子。   哪怕是嗔怒,也香甜得诱人。   李樯升起难忍的饥饿感,鼻尖萦绕着诱人至极的气息。   他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个性。   给他点甜头,只会叫他缠得更狠,咬得更紧。   李樯眸光发直,愣得转不开,松开嘴偏过头,用力含住胜玉颈边的一块嫩肉,狠狠地吮了一口。   果真是甜得流汁的。   李樯贪嘴地又吮了好几下,最后才一边伸手挡住胜玉踢上来的膝盖,一边退开。   胜玉已经气得双眼泛红,脸颊更是像烧透了的火烧云。   “你个变态!”她怒骂,从没对李樯骂过这么难听的重话。   李樯“嗯”地受了,浓得化不开的黑眸死死盯着她,还在舔着嘴角回味。   胜玉全身轻颤,感觉自己被蛇咬了一口,捂着脖子往外走,心里愤恨得想流泪,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他去哪里受委屈都好,委屈得要死掉也不理他了。   没走几步就被人一把拽住。   李樯怎么可能让她走掉,强横地把人拖过来,困进怀里用双臂绑住。   “嘘,嘘,胜玉乖,不气。”   他的语气像是在掩耳盗铃。   胜玉颤抖得更厉害,热气扑在她耳边,很难不想起方才被人吮吸的感觉。   她牙关都在颤:“你是个疯子,变态,□□……”   “我是,我是。”   比起胜玉想要哭又不敢哭出来的通红的脸,李樯表情非常冷静,只有一双黑眸凝沉得过分,光看这情形,还以为无理取闹的是胜玉。   李樯的掌心很大,很热,在胜玉背后轻拍,道歉似的安抚。   “别气了,气坏身子。你尝尝这个。”   他打开放在桌上的点心盒子。   胜玉不要吃,用力扭过头,一闭眼,长睫就把眼泪眨下来了。   她愤愤地擦掉,本来没想哭的,真丢人。   李樯声音更柔,捏起一块糕点送到胜玉嘴边,用糕点轻轻啄着她紧闭躲避的小嘴,在她想要开口骂人的时候送进去,让她咬了一小口。   胜玉:“……”   李樯问:“甜吗?”   “……嗯。”   李樯又笑了,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在她唇角亲了亲。   胜玉胸腔里跳得厉害,咚咚的,声响很大,好像又不完全是气得。   亲她的时候,李樯还闭着眼。   那触碰轻柔又软和,像一片云絮在她的唇角轻轻磨蹭。   亲完了,李樯才稍稍退开,睁开眼,眸底漾着柔情万丈的波光。   “胜玉,讨厌我吗。”   胜玉紧紧咬着下唇,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没说出来那句“讨厌你”。   李樯又凑上去亲亲她。   胜玉像是被人提溜着脖颈,也不挣扎了,看他闭着眼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快要碰到自己的鼻梁,她也忍不住半阖上眼,脑子里一阵晕乎乎,又一阵轻飘飘。   李樯小声地问:“喜欢这样亲?”   “……”胜玉沉默,半晌恼怒地答,“不喜欢那样亲。”   “嗯,我错了。”李樯道完歉,也不说话了。   云絮一样的吻游走在下颌,脸颊,鼻梁,双眼和眉心。    第37章   ◎他本来不是与你最有缘分的那一个◎   胜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李樯惹恼, 又莫名其妙地被一阵轻吻给安抚。   难道恋人之间便是如此吗?   在飘忽忽的云絮里,胜玉不由得想。   嗔怒, 爱怨, 都来得突然又浓烈。   两人好不容易分开,胜玉还被牢牢地抱在腿上。   李樯用额头抵着她的,呼吸很热,掌心不受控似的摩挲着她的脸颊。   喃喃地说:“胜玉, 我好像真的离不开你。”   即便知道情话都是荒唐炙热的, 胜玉也还是有些难为情。   她咬了咬唇瓣别过脸, 面红耳赤:“只要你别再那么……我又不会赶你。”   李樯沉默了一阵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伸手拿起桌上的糕点, 捧在手心里喂给胜玉。   “金吾郡没有这个铺子, 你看看这个味道跟小时候还一样么?”   胜玉方才就已经尝过了,这会儿就着他的手吃了一整块。   “嗯, 我觉得一点儿也没变。你看呢?”   胜玉说着,也捻了一块喂给李樯。   李樯含笑接了, 舌尖从胜玉指尖卷过, 说:“我没什么印象, 不爱吃这东西。”   胜玉瞪了他一眼, 又觉得奇怪:“不爱吃……那你怎么记得以前有这个。”   李樯笑着说:“看你下课了常吃,你最爱一块儿嫩黄的口味, 还时常跟人分着吃,不过从没分给我过。”   胜玉呆了一下。   李樯说的这些,的确历历在目,连这种小事也注意到了,看来那时李樯说的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意她, 确实是真的。   虽然胜玉其实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假, 但是现在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 又有些甜意。   李樯说:“凌家我已替你约好了,还有黄莺,应当也已经收到信了。你明日去看看他们?我们要启程回金吾郡了。”   这么快就要走。   胜玉呼吸微屏,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地方官在京城待的时间都是有限制的,更何况李樯还是个将军,本就身份敏感。   她跟李樯道谢:“辛苦你了。对了,燕家……怎么说?”   李樯摇摇头:“很不巧,燕怀君前几日刚奉皇旨去了北地,这三个月大约回不来了。”   就前几日啊……要是没有宦官查贡品那档子事,说不定就能碰上了。   人长大了是这样的,再也不像小时候,有无边无际的时间能待在一块儿,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各奔东西。   “那就下次再见吧。”她叹息一声。   李樯摸了摸她的脸颊安慰。   第二日李樯带着她出门。   李氏与凌氏素来有交情,去凌府也不需要拜帖,只是凌家人对李樯上门还颇有些意外。   胜玉戴着兜帽,隔着帽檐看对面主座上的人。   凌昭好像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就是高了,瘦了,但看面相,还是个憨直少爷的样子。   果然,他一开口,声音也是同以往一样的熟悉,胜玉低头听着,忍不住就露出了微笑。   凌昭如今也算凌家的主事,出面招待贵客,也有礼有节,还和李樯嘘寒问暖起来。   “将军这趟回京待得几日?”   李樯答道:“傍晚便要启程走了。”   凌昭“哦”的一声:“事务繁忙,繁忙。”   李樯微微一笑,瞥了瞥左右。   “有个人要同凌大人引荐一下,私下说最好。”   凌昭虽不解其意,但他是最直爽的人,立刻便叫周围人都退了下去。   大门阖上,胜玉站在李樯身后摘下兜帽,朝凌昭笑了笑。   凌昭登时傻在了原地。   胜玉咽了咽口水,心里紧张,正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听得凌昭惨烈地嚎了一声,旋风似的便扑到了眼前。   “傅胜玉!你、你、你回来了!”   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凌昭,此时像个傻子,又喊又叫,一会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又蹦了起来,站不住地绕着胜玉转圈,要把她看个仔细。   “啊!啊!怎么会这样,胜玉!”凌昭喊着喊着就流下眼泪来,伸手想要碰碰她,看看是不是真的,但是又不敢。   胜玉主动伸手,在他垂下来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凌昭哭得更大声了。   他鼻涕都流下来,整张脸都被眼泪打湿,一边流泪一边擦,跟十三四岁时没有一点区别。   “你还活着,太好了,你不知道,好多人都说你死了……”   嗯,口无遮拦也是一点也没区别。   李樯微顿,不大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凌大人,说话注意些。”   “好好,我错了。”凌昭方才还和李樯很客套,但是见了胜玉,他在李樯面前也不装风度了,认错认得很快。   “我太高兴了,对了,怀君知道吗?还有黄莺姐,她今日似乎要回京。”   巧得很,说到黄莺,门外就传来通报声,说是黄家大小姐到了。   凌昭还没出声,李樯应了声进,门外守着的蒋喜德才让把客人请了进来。   黄莺提着裙摆,身后跟着四五个仆从全被拦下,正有些心气不顺,一边迈过门槛一边道:“谁啊,好大的架子——”   说到一半,黄莺的声音被掐在了喉咙里。   她死死盯着胜玉,忽而怀疑的目光又转到了李樯身上,疑惑地打量。   她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皱着眉问李樯。   “李将军,你上哪儿找来一个跟傅妹妹长得这么像的,再怎么惦记也不能这样啊。”   胜玉眨了眨眼,还没仔细品这里边儿的不对劲,凌昭已经又哭出来一鼻子,又笑又泣地喊道:“黄莺姐!你快进来看啊,这就是傅胜玉!”   黄莺瞳孔颤了颤,慢慢地走近。   越近,看得越清晰,也就越确定。   胜玉看着她,久违的面容,还是那么熟悉,是那个夏日和她小扇扑流萤的玩伴,也是那个冬日摘橘子把她塞到大氅里暖手的姐姐。   胜玉眼睫也渐渐湿了,盈盈望着她,面上终于忍不住泄出一丝委屈。   黄莺疾步奔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   沉默的一瞬间,千言万语都没能说出口。   最后只有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胜玉鼻头酸涩,正要忍不住,身后突然“呜哇”一声,凌昭也张开双臂扑了上来,三个人抱成一团。   胜玉都能听见凌昭在自己耳朵边上吸鼻涕的声音。   “……”   顿时悲伤少了一半。   等几个人好不容易冷静些,才终于想起晾在一边的李樯。   黄莺看了他一眼,问胜玉:“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怎么不找我们,倒是跟他在一块儿。”   胜玉就把先前的事情说了说,黄莺听完默了半晌,叹息一声:“没办法,也是缘分。”   胜玉不解其意。   黄莺又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能在京城留下来吗?”   黄莺一双美目中盈盈都是关切。   胜玉又想起当年,黄莺那般不管不顾、一腔热血地说着要带她私逃的话,现在的黄莺虽然不会再做那般不负责任的妄想,但对她的关怀却是一分也未曾少过。   胜玉微微笑了笑,想起来凌府之前,还紧张地猜测他们会不会与自己生疏无话可说,更加觉得那样胡思乱想的自己好笑。   不管经历了什么,朋友永远是朋友。   胜玉道:“我在京城已经没有家,况且,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我身份还是敏感。我想,我还是回我原来的地方,能做什么,就做点,总之日子应当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黄莺抿抿唇,掏出自己的丝帛手绢丢给胜玉:“我不管,你将你的住处写下来,写得仔仔细细的,一条河,一棵树,都得写清楚,我时不时就要去找你!”   胜玉忍不住笑,当真从凌昭那里接过一支羊毫细笔,认认真真写了下来。   写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最后还是没写郡守府,而是写了岭坡村的那个小山头。   李樯和凌昭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   黄莺拎起手绢吹干了,仔仔细细地收好。   几个人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差点连午饭都忘了吃。   一切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简直是胜玉这几年来,最最高兴的一天。   只有一个地方奇怪,便是胜玉察觉到黄莺总是时不时地瞥一眼李樯,接着面有难色地又挪开目光。   这样来回几次之后,胜玉去洗手的时候,黄莺也跟着来了。   凌府后边儿有一片幽静的竹林,黄莺拉着胜玉站在竹林底下,神神秘秘地说小话。   “你和李樯,究竟是什么关系?”黄莺点着她的鼻头逼问。   胜玉脸红了,支支吾吾的,一时张不开口。   黄莺叹了一声,说道:“你怕是不知道,他从小就惦记你,现在是不是还是?”   胜玉脸更红了。   难怪方才黄莺姐说什么“再怎么惦记也不能这样”,原来有些事情,明显得连黄莺姐都知道很久了。   她却不知道。   她定了定神,忍下羞窘开口。   虽然提起这些事情,她还很不适应,但是在自己朋友面前,她当然不能不给李樯名分。   “我们的确已经情投意合。这一路上,他都帮衬着我。”   黄莺叹息一声。   “罢了,也好。他光华熠熠,配你也算配得。只是,他本来不是与你最有缘分的那一个。”   说到最后半句,黄莺声音低落下去,嘟嘟囔囔的,像是自言自语。   胜玉没太听清,即便是听见了也没太听明白,下意识追问:“什么?”   “没什么。”黄莺摇摇头,似是下定决心道,“你若是喜欢他,愿意同他在一起,也挺好的。但是你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我的傅妹妹。包括我们这几个人,从来都等着你,把你当作真正的家人,你并不是孤身在这世上的。你以后再遇到任何事,都不许像从前一样犯傻,知道吗?”   胜玉咬了咬唇,脑袋垂下来,抵到黄莺肩头上去,坠下几颗眼泪,落到泥土地里。   “嗯,我记得了。”    第38章   ◎李樯,这才是你真正在意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就被凌昭赶来的脚步声打断。   看见胜玉和黄莺好端端地站在后院里乘凉,凌昭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原来你们在这儿, 还以为你们变成鸟儿飞走了。”   黄莺嗤他:“你这点胆子, 当初被玉儿吓了一回就吓破啦。”   胜玉羞惭地低下头。   两人都不是在朝着她说话,却句句都在点她。   分明是在指责她五年前的不告而别。   黄莺哼了一声走在前面,胜玉也跟着返回去。   李樯也来了,在门里站着等她。   胜玉经过时, 他低头来看, 伸出手指擦了擦胜玉脸上还残留的泪珠。   带着笑的嗓音温和得像吹过竹林的风。   “别哭了, 没事了。”   已经走到门边的黄莺回头看了一眼, 恰好看见这一幕, 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胜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拍开李樯的手。   李樯温和的面容渐渐皱了起来, 露出些委屈。   “胜玉,黄大小姐似乎不太喜欢我。”   这话黄莺自然也听见了, 一阵头皮发麻。   不过她也历练了这么多年了, 在后宅院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当即叉腰哼道:“你想多了, 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太喜欢傅妹妹了, 今日无论谁站在她身边,我都是这样态度。”   果然,胜玉听了这话,根本来不及搭理李樯,一双眼睛只感激地落在黄莺身上, 朝她软软地笑。   李樯委屈的脸变得面无表情, 木然地看了黄莺一眼, 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人走出去。   时间流逝得飞快,仿佛还没回过神来,便已到了傍晚。   李樯和胜玉得启程回金吾郡,黄莺和凌昭一路送到门口。   直到马车行远了,胜玉再探出头去看,还能看见凌昭双眼通红地朝马车用力挥手,黄莺也站在原地用手绢抹着眼角。   胜玉心里也酸酸的。   但是更多的是温暖和踏实。   她笑着喃喃:“凌昭就是真性情。黄莺姐也是直肠子。”   这么一想,她身边亲近的几个挚友都是性情直纯之人。   大约气场相合吧。   李樯搂了搂她的肩膀安慰。   “还有机会,你若是想他们,随时都能再见。”   胜玉点点头,又说:“可惜没见到燕怀君,不过黄莺姐说会替我写信寄给他,希望能早点见面。”   “嗯,我陪你去。”   胜玉靠着李樯的肩膀,静静地没说话了。   李樯从一旁取出两个匣子,打开给胜玉看。   “对了,这是这回的赏金。”   那两个匣子里,竟然装的满满的都是银票。   要知道,一张银票可抵小半匣子金条,这么多……   胜玉愣了一下,双眼不受控制地发亮。   “给我的?”   李樯笑着点点头。   “当然,你辛辛苦苦操办选贡之事,赏金不赏你赏谁?”   胜玉立刻坐起来了。   她捧着箱子里的银票一张张数过去。   在竹屿苑当主事,胜玉是为了给李樯报恩,自然不领俸禄,可是得了赏金还不拿,那岂不是傻子。   数完了,胜玉心满意足。   看她一脸乐滋滋的表情,像小老鼠偷到油灯一样,李樯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调笑:“就这么喜欢银票?”   胜玉推开他的手,理直气壮。   “对呀,我就是这么市侩。”   “行,不过你得喜欢我多过喜欢银票才可以。”   胜玉红着脸,把匣子收好。   几日后,一行人回了金吾郡。   挂了名的商户来领牌子,一个络腮胡的卖香商人也在其列。   每人发了一个袋子,香商也领了自己的袋子回去,觉得有些意外地重。   走出门外解开袋子一瞧,里边儿除了牌子,竟装着几块金子。   点一点数,正好是那时他给竹屿苑那位女主事送的“礼钱”,还多出些许。   看来……那天那女主事没说空话。   竟真是同他借的。      选贡之事已了结了,胜玉琢磨着,自己得另外找些事情来做。   至于做什么,她在京城时,已经有了模糊的念头。   忙完之后,胜玉到大街上逛了一圈。   那个想法更加确定成型。   她其实身无所长,会的都是些好玩享乐之事,看起来确实没什么用处。   但是谁说无用的东西就不能存在了,有人喜欢它,就自然有它的道理。   像胜玉,在数着珠花的时候就感觉很自在、心平气和,仿佛世间的烦恼都消失。   那些爱逛爱玩的姑娘家,大约也有类似的快乐。   能给她们带来享受,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呢?   胜玉第一次有了,自己还有些用处、有些本事的感觉。   她想定了以后,就把这主意跟李樯说了说。   “你要开店?”李樯果然吃惊,讶异地盯着胜玉。   不怪李樯惊讶,这世道士农工商之中,商是最贱之业,胜玉虽然过了几年落魄贫寒日子,但也是大官之女,却甘愿去做个商人。   胜玉倒没那些负担,坦诚地跟李樯说。   “只要能凭我自己的本事糊口,便已经很好了。我也不讲究贵贱,反正日子是自己过的。”   李樯蹙眉道:“你怎么会担心糊口的事?胜玉,我说过了,我会照顾你。”   胜玉摇摇头:“那好没意思呀。李樯,你是觉得我做不成吗?”   “那当然不是。”李樯矢口否认,又嗫嚅了下,“只是觉得没必要。”   胜玉不说什么了,以沉默避开同他的争执。   她能明白李樯的意思,对李樯而言,财富唾手可得,要分些许给她,或许也并非难事。   但是对她来说却不是如此,李樯分出来的“些许”就可能是天大的财富,她与李樯再怎么亲近也得有账必还,而李樯给她的,她是还不起的。   从前已经欠下许多了,往后只能争取少欠一些。   似乎看出她坚决,李樯凝眸半晌,终于松了口。   “罢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胜玉这才笑了起来,抱住李樯的一条臂膀贴了贴。   “好呀,我已经看中了一间铺子,明天就能去盘下来。”   说着,胜玉有些止不住地兴奋,“天哪,我竟然也能有自己的铺子。颖儿姐若是看到,肯定要高兴得不得了了。”   她捧着一袋钱蹦蹦跳跳,心里满是雀跃。   毕竟不久之前,她还是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贫女呢。   李樯看着她这么高兴,虽然也陪着笑,但眉宇间总有些淡淡的纠结。   他觉得违和。   胜玉在他心里一直如神女般高高在上,即便落魄之时,也是仙子受伤似的惹人爱怜。但现在的胜玉,有些打破这个幻想。   她不再是一个缥缈出尘的仙子,而是变得世俗、像个凡人,她甚至在为了李樯不屑一顾的几袋银钱高兴。   李樯知道她从前受了苦,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自然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他压着心头的古怪,连和胜玉一起吃午饭时都心不在焉。   胜玉没察觉他的情绪,吃完午饭又匆匆出门,连午休都免了。   真要开店,首先要考虑的便是人手。   胜玉带上豆儿去看自己相中的铺子。   两人一人端了一碗豆花,坐在街对面的树荫下长桌边,探头探脑地打量那间铺子。   “就是这个。豆儿,以后我做老板娘,你做店小二。”   豆儿也是一阵吃惊。   不过是高兴的。   “当真?我不用做奴婢了?”   胜玉呲牙一笑:“当然。不仅如此,还给你算月钱。你招待客人招待得越好,就给你越多。”   豆儿简直喜出望外,看着那间空铺子的眼神也变得跟胜玉一模一样,像是看着个金饽饽。   那边李樯虽然还没调理过来,但一下午没见胜玉,还是忍不住又想了。   他过来找,却到处都找不到胜玉的影子。   弄得他更为光火。   一个破布料铺子,也值得这样费神。   但他已经亲口说了随便胜玉做什么的话,也不好反悔。   只是有些烦闷,胜玉为什么就不能老实点。   好不容易将她哄住了,不再抵触自己,她又想着往外跑。   一整天的都见不到人,跟从前有什么区别。   李樯越想越是气得脸黑,干脆坐在屋里等着胜玉。   直到等到天都擦黑,才见到胜玉回来。   李樯收了兵书,执着烛火,表情不大好看。   “胜玉,你怎么耽误这么久?”   胜玉其实也没去哪儿,就一直在那对着铺子做发财梦,跟豆儿扯闲吹牛。   这么一想,这一下午确实是荒废了,光干了没用的事。   胜玉也有些心虚,挠了挠鼻尖:“往后不会了。”   李樯只当她在哄自己,心情顿时又好了不少。   方才的气闷也全消了,但还是想拿点乔。   毕竟,他还是希望胜玉最好能打消那个想法。   他依旧抬着下巴,别着脸,跟胜玉说:“还是从前好些。你在园子里,我随时都能见到你。你看看你从京城回来后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想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胜玉有些脸红,低声喃喃。   “今天不是见了么,哪里就那么想……”   话说着,胜玉的眉眼还是忍不住有些软。   李樯黏人,她是知道的,像家里养了只小狗,不能冷落太久。   她就凑上前,顺毛似的摸了摸李樯的下巴。   “怎么会呢?我在外面都想着你的。你可是我的大贵人呀,没有你的话,我哪能开得起这个店呢。”   李樯其实已经被哄得很高兴了。   他一把将胜玉抱进怀里,看着她温软的眉眼,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崭新的涟漪。   他定定地瞧着,眼前的姑娘已经长大了,褪去了少年时痴梦里的那份青涩遥远,也消弭了重逢后想象中的传奇神性。   她就在他怀里,甜滋滋地哄着他,不是那天边虹,而是他能牢牢地抱到的恋人。   李樯目光像是黏在了胜玉脸上,心里一阵澎湃,觉得她越发像一块儿揭开了糖膜的糖糕,更加的甜香诱人,黏上手就放不开。   但即便如此,李樯想起胜玉要开店的事,还是不大高兴。   他低头亲着胜玉的脸颊,一连印下好几个吻,说:“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要多看重我些?你要开店,找几个人去替你看着铺子就行了,你还是在园子里陪我吧。”   “那哪行呢。”胜玉被他的嘴唇啄得有些痒,笑着躲闪,“当然要我自己在那儿才最上心。再说了,我不在园子里,你也可以出来找我呀,我又不是跑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   “我身为郡守,怎么好去商铺找你?让人看见不够丢人的。”   胜玉忽地一僵。   李樯也怔住。   她抬起头,把李樯一把推开。   虽然人还在李樯怀里,但分开了半臂的距离,倏然就冷下来了。   李樯喉咙干涩:“我方才……”只是脱口而出,随口胡说的。   胜玉却不让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   她仰着头,澈亮的眸子里满是探究,认认真真地询问着他。   “李樯,这才是你真正在意的,是不是?”    第39章   ◎你喜欢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不是。”李樯反应很快, “我就是那么一说。”   胜玉当然不觉得他只是随口一说。   抿了抿唇,认真地对他开口。   “我们本来就身份有差别, 如果你在意的话, 最好尽早……”   李樯脸色倏地一变,沉得有些难看。   他眉眼凶戾地盯着胜玉,“尽早什么?你说啊?”   被他这样逼问,胜玉原本就算能说得坦荡, 现在也不好开口了。   其实她想到那样的后果, 也有一点点心痛。   但是, 比起李樯, 她更轻易地接受现实。   她的身份和李樯本就不相称, 黄莺姐姐说什么李樯勉强配得上她,只是因为偏爱她, 才说出这样狂妄的话罢了。   放在世俗之中,她只是一粒渺小的尘埃, 而李樯却是一颗璀璨的明珠, 别人不嫌弃明珠蒙尘已经是好事。   李樯气得牙痒痒, 他没想到, 自己一句无心之失,竟会引出胜玉这么气人的真心话。   他抬起手恨恨地捏住胜玉的嘴巴, 愤愤道:“你是不是总想着甩掉我,所以什么时候都能说出来这种话。”   胜玉被捏得像一只小鸭子,双眼无辜地瞅着他,呜呜嗯嗯许久,李樯才把她放开。   胜玉说:“没有, 我是想好好和你在一起的。”   这话还听着舒心, 李樯气消了, 板着脸说:“那你就不要想乱七八糟的,安安心心地待在我旁边就够了,知道吗?”   胜玉没再接话。   李樯是低就她,只要她愿意,当然不用考虑是否跟她般配的问题。   她却不能不想。   打算开铺子,也是为了能自己有自己的事业,虽然说经商听上去要低微一些,但也总比一个依附着他的女人好。   怜惜有尽时,她即便身世再怎么可怜,也不能陷在过去里,一味等着旁人来支扶自己。   李樯则是在盯着她被自己捏得更红的嘴唇发呆。   其实,他还从来没亲过这里。   虽然现在亲昵了,但他也只敢对着胜玉抱一下,亲亲脸颊,最近最近的时候,也是亲在唇角。   他不是不想,其实想得不得了。   但是总觉得有些害怕。   像是害怕胜玉生气,又像是害怕……这个后果他承担不了。   胜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也被那凝成利箭似的目光扫得有些脸热。   她想躲开,可刚一动,就被腿边的东西吓了一跳。   胜玉眸浸水光,不知道该瞪李樯还是该赶紧不管不顾地推开他跑走。   李樯知道自己的反应已经被发现了,干脆捉着她,低声地诱哄。   “亲一下,就一下。”   胜玉平时再淡定,这时候也不由得有些慌乱。   她没法儿开口答应,也拒绝不了,犹豫了一会儿,就被李樯欺身上来,含住了双唇。   这样的亲吻,让人手心止不住地战栗,仿佛一个最亲密的印记。   胜玉抖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李樯手心放在她的腰后,爱怜地安抚着,叫她不要害怕。   再睁开眼时,李樯又是一脸柔情蜜意,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的影子。   他能高兴起来,胜玉虽然也很开心。   但心底还是有些惆怅。   她知道这件事又被这样含糊带过去了,虽然李樯现在看着是已经不再反对,但是以后还会不会有矛盾,尚且未知。   但即便如此,胜玉还是没耽搁正事。   第二天她就去交了铺子的钱,又去物色了几个绣娘。   她不做布匹生意,毕竟丝绸布帛最好的一批全在宫里,其余的则都差不太多,若没有自己的布庄,赚不了几个钱。   她也不想做成衣,成衣难卖,贵了卖不出去,便宜了也没人来买,穷人家的姑娘都会自己裁衣。   她想卖的是“定制”。   绣娘好寻,家家户户的姑娘都会女红,她只需找几个技艺熟练的,画图给她们看,教她们看图,按照图子绣花样出来,裁剪布料,做成一套衣裙。   这种裙子是一人一件的,谁也不会重了去,自然而然就珍贵。   至于客源,就要一点点积攒了。   铺子开张的头几日,根本就是无人问津。   这虽然在胜玉的意料之内,但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毕竟,没谁能保证她的想法就一定能成。   胜玉在门可罗雀的铺子里守了几日,终于有些坐不住。   她要豆儿在这儿守着,自己去集市上转了一圈。   还真让她逮到一个消息。   松茗镇的富户要接儿媳过门,过几日正要办喜宴。   胜玉在自己聘来的绣娘里找来一个样貌清秀的,定定观察她一会儿,替她“画”了身衣裳。   把这身衣裳裁出来,再让那绣娘穿上,竟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身姿凸显了出来,连气质都大不相同了。   胜玉左看右看,很满意,从自己的私钱里拨出一些,封在锦囊里,让那绣娘拿着。   “你以王员外长女的身份去庆贺,这就是礼金。住址就写铺子里,我教你写。”   “可、可我不是什么员外的女儿……”   胜玉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   豆儿抢在她前面说:“傻姐姐,你拿着钱,谁会管你究竟是谁?”   那绣娘懵懵地眨巴眨巴眼,看看胜玉,又看看豆儿。   做戏做全套,胜玉还雇了一辆马车送她去,日落前又接回来。   果然第二日,松茗镇的那个新嫁娘就跟着婆母带着奴仆上门拜访。   走进来见到是一间铺子,两人都有些傻眼。   胜玉走出来,朝他们露出一双笑眼。   “你们没走错,这里不是什么王员外的宅子,只是一间铺子,之前是我有所欺瞒。”胜玉先道了歉,“那天送去丰厚礼金的,也并非员外之女,而是我这里的一个绣娘。”   胜玉招招手,让那姑娘走了出来。   新娘子见了她,惊讶地捂住了嘴。   “你,你怎么这般瘦小。那日见到你分明不是这样……”   “衣裳穿得不同,所以就显得不同。”绣娘细声细气地答。   胜玉慢慢走过去,朝那姑娘的婆母行了一礼。   “我经营不善,铺子里生意惨淡,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害你们跑这一趟,其实是想跟你们做点生意。”   那位婆母和儿媳对视一眼,半是无奈。   “我们能同你做什么生意。”   “听说过几日贵府还要办酒,如果能在我这里量几身新衣,就再好不过了。”   乡野之间没那么多讲究,新媳妇过门第一天就拜了堂,但摆酒通常还要挑人多、人齐的日子。   那新媳妇听到这话已经很不高兴:“你说谎欺瞒、假冒员外,哪个好人家还敢跟你做生意?”   她说了一句,婆母却悄悄在底下拦住她。   做生意的手段无数,见过骗钱的,却没见过送钱的。   他们自己祖上也是贩小货发家,分得清什么是仁义的生意,什么是满肚子坏水坑钱的主。   “那就试试看吧,先说好,你要是手艺好,我们娘俩儿才有银子拿出来。”   胜玉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这种计俩,对别人还真不一定起效。   只有在这富户娶了新媳妇,正是喜上眉梢的时候才好用。   否则,真是大触霉头。   第一桩生意,胜玉尽心竭力地对待。   做出来的效果还真不俗。   几日后,试穿上新裙时,那姑娘眼睛都直了,原本满面的气愤消失不见。   她对着铜镜,来来回回地打量自己,简直移不开眼。   “娘,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剪裁,县令老爷家的千金恐怕也没穿过。这个真好看,我要在宴上穿这个!”   胜玉眉开眼笑。   那位婆母也是很爽快地掏钱,胜玉只算了材料、人工,并没额外收钱,竟比外面的成衣店还便宜,这个价钱,哪怕一月来做一套都是做得起的。   胜玉又试探着说动那位婆母。   “什么年纪的我们都能做。而且,就只做这一套,以后或许有花纹相似的,却绝对不会有一模一样的。”   果然,对方立刻动了心:“那就也给我做一件。”   这一下子,就多了两桩生意,以后或许还能成为常客。   胜玉晚上点灯算账时,还是眉开眼笑的。   她那些赏金剩下来的已经不多了,都花在铺子、绣娘和布匹上,并没多的钱可以贴补,只有尽快将铺子运转起来才有生机。   胜玉一边算,一边想着还要招揽多少客人。   外面响起喧哗声,物件拖动的声音有几分刺耳。   胜玉不由得搁下笔,走出去看。   果然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正把东西往外搬。   “这是上哪儿去?”胜玉打了声招呼。   对方应答道:“流西子姑娘夜安。我往后不在衙门里做事了,不能再住旁舍,这就要搬出去了,往后再会!”   胜玉靠在门边,怔怔看她。   选贡结束之后,许多人都搬了出去。   她也不能再住在旁舍了。   现在是外人都看着李樯的面子,也没人来赶她。   但她自己得识趣。   明日,还得去找新住处才行。      这件事,胜玉下意识地瞒了李樯没有说。   她同豆儿一分两头,寻摸了一上午,终于在铺子不远处找到一进很好的小院子。   这里边儿干干净净,比邻而居的另一进院子也空置着,既安静,又方便。   她搬出来住在这里,实在是非常合适。   胜玉回去又考虑了一番,没犹豫多久就下了定。   本打算定下来再去同李樯说,结果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想到李樯之前发脾气的样子,胜玉就有些犹豫。   她不想跟他吵架。   于是又忍不住拖了拖,拖到打算全部打点好了,真正住进去前,再同李樯说清楚。   那套院子本就空置着,只有一些堆积的灰尘,打扫起来也很轻易。   胜玉和豆儿一起动的手,把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通,看着自己的小院子,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满足感。   她一直以来都想要有一个自己的正式的房子,不是山谷里风一吹就像要倒掉的小木屋,也不是为了公务住在旁舍里,随时都有可能要搬走。   小院里栽着文竹,等过些时日,还能搬一些蝴蝶兰过来,放在一起,刚好凑个景。   虽然简单,但想必住久了就会足够温馨。   胜玉忍不住把这间还没添置什么东西的小院看了又看,已经有些爱不释手。   她跟豆儿闲聊:“我都不敢信我能盘下这样好的院子,只盼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正说着,墙头一阵响动。   仔细听那声音似乎是从隔壁传来的,脚步声有些重,似是个英武有力的男子。   胜玉紧张地和豆儿互看了一眼。   不是说好的隔壁院子没人住吗?   怎么还有男的?   豆儿黝黑的脸都有些发白,若是在外面遇上什么歹徒,还不如回去旁舍住着呢。   这院子虽然环境清幽,但是院墙矮,习武之人轻轻松松就能翻过来。   胜玉咬着牙,毕竟比豆儿大几岁,胆子也大些。   她低声叫豆儿躲进门后去,自己进屋拿了块废弃的木板,够厚够重的,想必一板子拍下去,也要把人拍得脑袋开花。   胜玉攥紧木板守在墙根下,屏气凝神,抿着嘴横着眼,打算如果隔壁院子里的人真要闯进来,她就快准狠地往对方脑门拍。   她在这边等着,就听那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墙根,然后又慢慢地绕远了,过了一会儿,她这边的大门被人推开了,李樯一手提着糕点盒子,一手拎着两壶酒,从门口进来。   胜玉霎时有点呆。   李樯怎么会在这里?   李樯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李樯脚步顿了顿,看向她手里长长的木板。   胜玉回过神来,哐啷一声将木板扔了,轻咳一声,拍了拍手。   “我在这里,嗯,捡垃圾。”   李樯扬了扬眉,轻笑一声。   他转眸看了眼墙头,大约也能猜出来胜玉在干嘛,泰然自若地拎着东西进来,压低了嗓音小声问:“怎么了,隔壁有坏人?”   胜玉哪里知道?她瞎猜的罢了。   低着头有些支吾:“或许吧。”   “或许?若是有坏人来,你这一木板防得住?”   胜玉还在想李樯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有些心虚。   再被他这样反问,就忍不住有对抗的心思。   也反问回去。   “那该如何?”   “要是遇到危险就叫我呀。”李樯坦然地说,“我以后住隔壁。”   胜玉:“……”   胜玉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李樯被逗得终于忍不住笑了,一把抱着胜玉端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   “这两进院子都是我买下的,再转卖给你一间,刚刚好。我也不住那郡守府了,往后咱们就出来住,多么自在。”   难怪,难怪!   她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院子等着她买,原来李樯早就布置好了。   胜玉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纠结,越发羞愤,推着李樯说:“你,你……怎么能这样?”   李樯撇了撇嘴,把她放下来。   “为什么不能?无论你是想自己挣钱,还是要自己买宅子,我都配合你了。我就是想离你近些,住在你隔壁,这不行吗?”   胜玉有些气短,但又反驳不上来。   确实,铺子是她开的,院子是她选的,李樯都没插手,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走进了这个圈套。   但是她还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屏气道:“你可以提前跟我商量,为什么,瞒着我设计这些?”   李樯眨着桃花眼看她,似乎很是无辜。   “你要搬出去,也没同我提前商量啊。”   “……”   这的确是胜玉理亏。   她想了半晌,找不到理由再计较。   趁她没想明白,李樯赶紧牵起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如果不喜欢,我也可以躲得远远的。但是你一个人住,我实在不放心,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胜玉本就是吃软不吃硬,这一点,李樯早已琢磨得透透的。   听到李樯这么说,胜玉的气闷散了些许,变成了无奈。   “我真的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用这样。”   “怎么照顾?用这块木板吗?”李樯没什么表情地反问。   胜玉咬了咬唇角。   她想说,如果不是因为事先被告知隔壁无人居住,让她毫无防备,她也不会紧张成那样。   但是说来说去,话题就又绕回了起点,她不想再掰扯一次。   但是她知道,李樯显然没把她做的这些事放在眼里,可能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犹豫纠结,在李樯看来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酒。   这就是实力和地位的差距带来的后果,如果她不一点点地变强大,以后这种差距会一直存在,而且隔阂会越来越深。   李樯叹了口气,抬起手,掌心抚了抚胜玉的面颊。   “胜玉,为什么每次我想对你好些,你就总是退缩。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你能坦然地接受所有人的爱意,仿佛天生就该如此,我想让你像以前一样安安心心的,不用操心别的事,就只是享受我对你好。”   胜玉眼神茫然了一瞬间,握着他的手按住。   “可是,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傅胜玉了呀。”胜玉仰脸看着他,目光像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去,“李樯,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樯眼睫微抖,神色变了变。    第40章   ◎不做点什么,实在是他太蠢◎   他闪躲了一下, 嘴角却习惯性地勾起,抚着胜玉的发丝说:“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喜欢的当然是你,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   这话倒也不违心。   准确地说, 他也不知道所谓真正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他惦记的就只有傅胜玉一个,想要得到的也就只有她一个, 自然不管她是从前, 还是现在的样子。   胜玉皱了皱鼻子, 对这句听起来很甜蜜的回答, 说不上认同。   她想了想, 认真地说:“我就很清楚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啊。我喜欢你,长得好看, 武艺高强,待人和善还很贴心, 有的时候傻得很有趣。”   李樯怔怔看着她。   好半晌才喃喃说:“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   胜玉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这还要问吗, 他们都已经这样亲昵了。   她想了想又说:“我平时是不是说得太少了?抱歉,你总是很热烈地表达情意, 这方面,我做得不如你。”   她言语坦荡,不见忸怩。   从前,她对李樯总是回避、推拒,像是个泥古不化的老古板, 但是一旦对李樯动心, 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回馈给对方同等的爱意, 羞涩和礼法并不会束缚住她。   李樯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鱼钩钩住,忽上忽下,在水里沉浮,又被拉扯得有些胀胀的酸疼。   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实在是他太蠢。   李樯一步跨上前欺身而上,低头盯着胜玉的眼睛,像一只本来不打算进食的野兽,盯着被送到嘴巴前面来的大餐。   “亲一下。”   像是要求,又像是宣告,李樯下一瞬便堵住了胜玉的嘴唇。   他一点一点探索着胜玉的底线,在得到容许的范围内,大肆掠夺。   之前还只敢轻柔地唇瓣相贴,今天已经忍不住地碾压吸吮。   他按着胜玉的腰贴近自己,另一只手在胜玉的头发上轻柔地摩挲、安抚,像哄着一只即将被拆吃入腹的兔子。   最后的时候,李樯克制不住地把舌尖探了进去。   胜玉飞快地推开他。   胜玉浑身滚烫,手上力气倒不小。   李樯被一把推开,脸上的神色还没收起餍足。   他用指节擦了擦唇角,笑容比往常更加冒火。   胜玉看他这表情,就有点想捂脸,又有点想说他……放荡。   她唇瓣上还有濡湿的触感,让她整个嘴巴连着人中都有些麻麻的。   胜玉低声说:“你赶紧走。”   李樯笑着点点头:“别怕,我是很守承诺的,说了亲一下,就只会亲一下。”   他反反复复地提什么亲什么一下,让胜玉滚烫的脑子更加冷却不下来,捏紧拳简直想把人打出去。   李樯见好就收,并不逗得太过分,举起两手示意投降朝大门走,故意从她肩膀贴过去。   “新邻居,我就住在隔壁,记得随时过来打招呼。”   听着这个称呼,胜玉好气又好笑。   李樯好像浑然不觉自己的幼稚,走到门边了,还要回头朝她抛几个媚眼才消失。   走得远了,李樯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里面虽然空空的,却比平常跳得快了些。   听着胜玉说喜欢他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努力去想了一下什么是爱意,没想象出来。   但是,他知道自己很高兴。   胜玉对他的防备,放下得越来越快,几乎就要不存在了。   在沙场上,他守着城池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费尽心力,而他现在在胜玉身上花的心思,也不遑多让。   而且,耗了这样长的时间,他竟然一点也没觉得不耐烦。   像是面对最艰险的战役,难,却能满足征服欲。每一次攻城略地,吞没城池,都会给他带来战栗级的兴奋,最后的胜利仿佛伸手可得,但他却要按捺着自己,强忍着心痒和欲求,让它酿得更为甘美。   当天过了不久,就有一大堆人涌入胜玉的院子。   搬着各色家具,将她原本空荡荡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安置在合适的地方。   甚至连绿植花草都弄好了,仅仅一个下午过去,她新买的小院就被装点得又温馨又精致。   但是,胜玉看着,却还比不上之前看着一个空院子的满足。   至少,那时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得来的。   现在则好像,凭空出现,“赏”给她的。   突然没什么意思了。   但是她同样也很感激李樯的好意,她想,如果她和李樯身份互换,她看到李樯需要帮助,也会想要竭尽所能帮帮他的。   只不过……胜玉苦笑了一下,她现在其实并没有李樯想的那么落魄呀。   最终胜玉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刚整理好的灶房。   一直忙碌到天黑时,豆儿跑进来喊她。   “那个大人又来了。”   豆儿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警惕,她只有在面对李樯时才会如此称呼。   胜玉刚好揭开屉笼,将里面蒸得白白嫩嫩的糕点一个个夹到了盘子里。   胜玉端着盘子出来,夏夜的晚风刚好徐徐而至,从身前穿过,拂动发丝和裙摆,使人心旷神怡。   李樯似乎是刚刚已经沐浴过了,乌发束着高马尾,在肩上留下半湿的印记。   他换了一身简单的月白锦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手指摆弄着桌上的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新鲜的小野菊,嫩嫩的黄色点缀着,很是俏皮。   他身后是四合的暮色,围起来的院墙和大门似乎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和喧闹,只有他们两个待在一起。   看见胜玉出来,他就抬起头朝胜玉笑着,容颜俊朗弯着双眼,可爱又可亲。   这份静谧的确很美好,像一幅无声地会活动的画。   胜玉深吸一口气,端着盘子走到桌边。   “这是谢礼。李樯,你费心了。”   李樯双眸怔了一下,随即眯得更加愉悦。   “你还会做糕点?”   “只会这一个,小时候跟外祖母学过。”胜玉回忆起往事,也面上带笑,在李樯对面坐了下来。   盘子里的甜糕趴成一个个小兔子形状,耳朵翘翘的,屁股圆圆鼓鼓的。   李樯瞅了一会儿,忍不住手痒地摸上去,轻轻捏了捏。   “啊,弹弹的。”   胜玉笑出声来。   李樯按捺不住,又把脑袋凑过来在胜玉下巴上亲了一下。   亲的一声好响,不过豆儿早已躲到了屋后去,这里也没别人会听到。   胜玉捂着下巴,微微脸红。   李樯感叹道:“胜玉,早这样多好,我们住在一块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   胜玉纠正他:“不是住在一块儿,是住在隔壁。”   李樯笑而不语,单手托腮盯着胜玉嫩嫩的脸颊和清澈的双瞳欣赏。   傻胜玉,住在隔壁还不只是一堵墙,他若是想拆了,还不只是时间问题。   “那也差不多。”他含混着带过去了,又说,“胜玉,我只有跟你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才最开心,你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吧。”   他说得诚心实意,眼睛渴求地盯过来,胜玉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以前总觉得,李樯没心没肺,可是进了一趟京城才发现,李樯其实也有很多烦忧,只是不表露在脸上。   胜玉忍不住问:“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李樯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后面半句李樯说得快速而小声,似乎生怕有谁听见了,会嘲笑他。   说完他转眸看胜玉的神色,见胜玉只是怔怔的,并没有嘲讽或意外的表情,才接着快速说:“人活着谁不是为了成家立业,胜玉,你和我组一个小家,我看很合适。”   说着说着,李樯的语气又带上了不怀好意的调笑。   胜玉无奈地睐了他一眼,却生不起多少怒气。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觉得李樯刚刚说的好像是真的。   不仅仅是成家立业那么简单,他是真的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   想想李樯的身世,这也不难理解。   他父母逝世后就一直住在李府,虽然有叔父教导他,但是血缘上终究是远亲,隔着许多层。   李樯这么聪明,小时候肯定早慧,那时心里肯定想了很多事情。   他们也早就认识了,为何她那时没有多亲近李樯一些跟他在一起玩,或许多占用一些他的时间,他就不会胡思乱想那么多了。   天色渐渐黑了,天边挂起星辰。   胜玉眸色比星子更灿亮,静静地看着李樯出神,什么都没说。   李樯在胜玉面前挥了挥手。   她不动。   李樯又挥了挥,她的视线还是落在李樯脸上。   李樯坏笑了一下,凑上去在胜玉唇上亲了亲,这个吻浅尝辄止,在胜玉要推他之前就已经松开,含着甜滋滋的笑招呼胜玉:“吃饭吃饭。”   他带来的自然是美食佳肴,但是在所有菜肴里,他偏偏把胜玉做的那盘糕点放在最中间,吃几口菜就要拿起来看一眼,像对个宝贝似的,眼巴巴的。   胜玉看不下去了,说他:“光捧着看什么,你吃呀。”   “舍不得。”李樯叹息,“真好看。”   胜玉从他手里拿过一只甜糕兔子,自己咬了一口,刚好把耳朵和脑袋一口咬掉。   “啊!”李樯站起来了,愤愤道,“我的兔子!”   胜玉还要去拿下一个,被李樯及时制止住,捉着双手推到头顶,两个人在石桌边打打闹闹。   吃完饭胜玉收拾东西,李樯看不惯她做这些,拦着她说:“你不是有个婢女么,叫她来收。”   胜玉已经好几年没让人服侍过,哪里习惯,摇摇头说:“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那我明天送些人来,你不要做这些粗活了。”   胜玉还要争辩,李樯只是不听不听,蹲下来一把抱起她就往屋里跑。   胜玉吓得掐紧他的肩膀,只觉得手下硬硬的,捏都捏不动。   每次李樯把她揣起来她都害怕,更何况现在还背对着,什么也看不见,李樯跑得飞快,胜玉生怕他撞到什么门槛台阶,一不小心摔一跤,把她的后脑壳给砸了。   这里也没别人,胜玉卧房门都没锁,李樯越过屏风把胜玉直接放到了床上,压着她不让她起来。   胜玉本来就心慌,被他的重量压着,更是心跳到了嗓子眼。   “你,你……”胜玉有些舌头打结,“你起开。”   李樯无赖地说:“你推开我我就走。”   胜玉又气又慌,脸憋得更红,她哪里敢动,她现在都搞不清李樯到底是哪里压在她身上,怎么好去乱碰他。   李樯像是拿准了她不敢,哼笑一声,双臂垫到她腰后,收紧了抱住,在她颈侧蹭了蹭脸:“就抱一会儿。我特别想抱着你睡觉。”   胜玉气得眼睛都瞪大了,曲起膝盖要踹他,李樯赶紧把她摁住,这回是真的无辜:“睡觉,只是睡觉,什么都不干。胜玉,我早就想和你一起住了,就是想天天看见你。”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李樯低下头都没有亲她,只是和她脸颊贴着脸颊,像两个很纯洁的小动物。   过了好久好久,胜玉才渐渐地没那么僵硬。   李樯怀里抱着软软的暖暖的人,觉得无比的踏实,心情好到了一个境界。   他嗅了嗅胜玉的发间,满足道:“胜玉,我们以后一直这样吧。”   胜玉心里才不信他会一直这样老实,她早已发现了,李樯最会一次次地试探她的底线,把一些她本来很不能接受的事情变成习惯。   但是现在当然不能这么说,否则李樯立刻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于是低声地“嗯”了一下,算作应答。   至少那天最后李樯只是抱着什么都没做。   翌日李樯去应付他的公务,胜玉则又去了店铺。   那天回去的那一对婆媳在喜宴上穿着胜玉制出来的裙裳大出风头,自是对她赞不绝口,还带了好些客人来。   他们是富户人家,结交的自然也都是非富即贵,出手都大方,胜玉铺子里的生意一下子好了不少。   而且她们来时,最爱成群结队,总是你约着我,我约着你,颇有把逛这间衣坊当做固定的闲游活动的架势。   来的人多,在铺子里就总有要等一等的时候,好在她们自己聊自己的就能聊得欢畅,并不枯燥。   “林大娘子好福气,这些日子丰腴了不少,一看就过得滋润。”   “哪有你好啊周夫人,你家老爷嘛了不得的,跟京城的卢大人都能说上话。”   “哼,那他们可不是只能说说话,明日还要一同去游湖呢。”   “厉害了,厉害了。”   胜玉进来送样式,朝几人弯了弯笑眼,点点头打招呼。   几人都回以一笑,和气友善。   她们都对这女东家印象很好,画的样式新鲜,做的裙裳好看又独一份,还话少性子好,这铺子里一个男子也没有,在这儿待着很是舒服,乐于跟她做生意。   送走了几个客人,胜玉盘了盘账。   她发现一个问题,自家铺子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不说,来铺子里的客人身份也越来越高了。   这对她而言当然是好事,以后布料可以进更贵更好的,能做的花样也更多。   休市后,胜玉关了铺子回去。   但这晚有些奇怪,她等了许久才等到李樯过来。   李樯还带着人,一边走一边同人说话。   似乎是在训斥着什么人。   李樯脚步下意识地往胜玉这边走,走到门边了,胜玉悄悄拉开门迎他,他又转了个方向,去了隔壁。   胜玉只好又阖上门,坐到桌边喝茶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李樯过来了。   这回是他自己一个。   一进来,李樯就长舒一口气。   “总算能歇会儿。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蠢,蠢得我头疼。”   胜玉忍笑,上位者是这样的,别人是做事做得焦头烂额,他是被人气得头痛。   她屈起指节,给李樯按了按太阳穴,还有脖子后面的那根筋,每次她很累的时候,这么做都有用。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李樯嗤道:“叔父突然传信来,说有一个京里的官要去南宁府不知干些什么勾当,要我在他路过金吾郡时找着这个人,以便派人跟着。”   原来,身为太师还要掌握朝臣的动向?   胜玉不大明白,但是选择了没有多问。   李樯说着说着又气。   “这些废物,找半天都找不到。叔父也是,匆匆忙忙突然就说要找卢精义,能成什么事?”   胜玉顿了下。   “卢?”   李樯仰头看她:“怎么?”   胜玉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今日在店里的时候,听见那县官夫人说她老爷明日要与京里来的卢大人去游湖。不知道,跟你说的这人有没有关联。”   李樯坐直了,定神想了想。   “不会有错。”他笃定,“近期离京的人里,只有他姓卢,其余同音的都没有。”   胜玉眨了眨眼。   李府的权势到底有多广阔,竟连哪些官员离京都摸得清清楚楚。   这是要做什么?   李樯伸手到后面,把胜玉一把拉进怀里,牢牢地抱住了,蹭了蹭她的鼻尖。   “胜玉,你说你是不是个福星?叔父出给我的这道难题,居然迎刃而解了。”   胜玉从前只觉得自己是扫把星,第一回 听见有人说她是福星。   登时有些不自在,挡着他凑上来的脸,说:“既然弄明白了,你就快去把事儿办妥吧。”   “不急。”李樯一点也没了焦躁,气定神闲,眉疏目朗的模样很有些迷人,“有眉目了更不急,眼下当然是陪你吃饭最重要。”   胜玉看着他从容不迫的模样,有些无奈,又有些羡慕。   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气度,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不急不慌的。 第41章   ◎五年前还有这事◎   不过, 胜玉也渐渐觉出些不对劲来。   原先她以为李樯是仕途受挫,被氏族排挤, 太师才会放任他到这种小地方来出任郡守。   但眼下看李家对李樯的态度, 绝对不像个弃子。   那为什么李樯会来这里?   金吾郡物产并不富饶,最挣钱的矿业盐业都不发达,只是个穷乡僻壤而已,唯一可称道的便是其交通甚广, 四面八方均可通行, 几乎可以通往整个大梁所有的郡县, 而那些丰饶富硕之地彼此之间通行, 也大多要经过金吾郡。   胜玉忍不住思索。   若是往前推几年, 她还会相信姻缘天定,相信机缘巧合, 相信一切美好都有偶然性。   现在她不大信这些了。   不弄明白一个前因后果,她总觉得不安心。   后来的几天, 李樯一直都很忙, 早出晚归的, 偏偏不论多晚, 他还要非要过来胜玉这儿看她一眼。   门被敲得咚咚响,胜玉打开门, 果然看见门边李樯支着长腿坐着,双眼有些发直,正倚在梁柱上,手捏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敲门。   瞧见门开了,他还愣了一下, 迟钝地抬起目光对上胜玉的, 咧开嘴嘿嘿傻笑。   胜玉叹了口气。   要不是他长得过分俊俏, 这模样还真像是哪里来的傻子。   最近李樯每天都喝得这么醉,应酬实在是太多了。   她蹲下来扶他:“别坐着,地上凉。”   “不凉。”李樯凑过来,在胜玉肩窝里蹭了蹭。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虽然带着醇正香气,但胜玉终究不大欣赏酒味。   她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挡了挡鼻子,皱眉。   李樯立刻发现了,眉心贴到她鼻子上去,瞪着她瓷白的脸,指责:“你嫌弃我臭!”   “你就是臭啊。”胜玉心里慌慌的,把他拉开。   本来李樯这么大的个子凑过来就很有压迫力,更别提现在还是晚上,他又浑身酒气。   比平时更要吓人。   李樯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威慑力,哼哼唧唧的要哭的样子。   哼了一会儿见没人哄他,他又立刻恢复自如了。   平静地说:“胜玉不会嫌弃我。”   “我会。”胜玉亲自纠正他。   李樯嘻嘻地笑:“要是嫌弃我,为什么还每天晚上点灯等我。”   胜玉一时失语。   她想说,如果不是因为李樯一定要来找她,她又想要衣衫整齐地见人,哪里会点灯熬油到这个时候。   但是她也明明可以把李樯放到门外不管,任由他去敲门,在路边挨冻。   她只是没选择那样做。   李樯靠近她,半弯着腰屈就着,也要把脸放到胜玉的肩膀上,依偎着她撒娇似的。   “胜玉,你现在有多喜欢我?”   自从胜玉上回对他说了喜欢以后,他每天都要问一遍。   胜玉忍着羞意答了,他还不满足,要胜玉用手比划出来给他看。   胜玉被缠得没办法,随便比划了一个距离。   李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晌。   然后小声地问:“有没有比昨天多一点?”   胜玉心头颤了颤,李樯实在是擅长蛊惑人心,就算已经天天和他待在一块儿,她也总是会感到一种无法抵抗的悸动。   这些日子胜玉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好。   对外她只称自己是流西子,找她的人越来越多,在这一声声称呼当中,她偶尔也觉得,自己好像与曾经那个人真的不一样了。   事情多了,偶尔回去就迟。   这天绣娘都已经去休息了,胜玉遣豆儿去替她换一批针线。   夏末秋初的时节常有大风天,关门时,门扉被扇得呼啦作响,地面上到处都是飞沙走石。   街上也没什么人了,显得有点阴沉沉的。   胜玉裹紧面巾,加快脚步往回走。   经过小巷时,总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   可是再细看,却又没有。   胜玉不敢停下来,莫名地有些慌张。   因着这份警惕,肩头被人按住时胜玉立刻反应了过来,猛地推开立刻往前跑。   但她哪里跑得过对方,很快就被按住摔到地上,嘴也被捂住。   胜玉的手伸到袖子里摸住匕首。   另一只手按住了她。   “傅姑娘,不要激动。”   胜玉怔了一下,什么劫匪,能喊出她原本的姓名?   那黑衣人蹲下来,虽然只露出双眼,但也能看出其中的轻蔑。   “我们是太师派来的。找你,是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太师?   李樯的叔父,找她做什么?   胜玉干涩的喉咙吞咽。   双眸冷冷地凝视着对方:“我看不出来,这是商量的态度。”   “因为我们必须要小心行事,而傅姑娘又太过谨慎。”   胜玉抿唇不语。   “不过,谨慎是件好事。”那人直起身子,“很适合我们要请你做的事。”   胜玉忍不住开口了:“什么事?李樯的事情,我全部不了解。”   那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竟然真的笑出了声。   “你的确跟将军交往甚密,但是,我们找你一定要跟将军有关系吗。”   胜玉一瞬间心里微沉。   她从这人几句话中听出了李家对她的态度。   ——不放在眼里。   “那是什么事。”   “请傅姑娘到别处说话。”   日头沉尽时,胜玉才回到小院。   她神情冷静,脑袋却还有些发懵。   方才那人说的话,她听是听懂了。   皇帝命不久矣,各皇子都有夺嫡之势,朝中百官各自站队,一旦有风吹草动,天色就要大变。   为稳固江山社稷,太师暗中组建一张网,掌控朝中百官的行踪,严密跟踪,需要各色各样的人来充当眼线。   这种人最好不起眼,能接触到官员却又远离朝堂之外,同时忠心耿耿,绝不会叛变。   如此一来,胜玉就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找上。   她这点闲云野鹤的把戏,是文官最看不起的,却是文官的夫人千金们最喜爱的。   前些日子她提供的那位卢大人的讯息,恐怕就已经成了她“本事”的证明。   再者,她与李樯关系匪浅,自然不会与李家作对。   更何况……   胜玉垂目,看着手中捏紧的那张字条。   是方才那黑衣人给她的。   上面记载着一些名字,都是曾经服侍过母亲和父亲的家仆,后来年纪到了便离开傅家去自谋生路,也没有被牵扯进当年的惨案。   那黑衣人承诺,若是事成,除了丰厚报酬,还会将这些人全部召回。   虽然早已没了主仆关系,但他们毕竟曾与父亲母亲亲近,若是能见一面说说话,也算聊以慰藉。   胜玉回得晚,李樯却回得更晚,进门时带来两条焦香的烤鱼,两句话没说完就缠到了胜玉身边,讨赏地说:“我今日可没喝酒,滴酒未沾。”   俊朗的眉眼,神采快要飞出来。   看来,他对今日的事情是一点也不知情。   “胜玉,你在想什么?”没被搭理,李樯不高兴了,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胜玉慢慢回过神,笑了笑,如他的愿夸他。   “你做得很好。”   李樯眼睛亮了,揉了揉她的脸,稀罕地看了一会儿,又凑上去亲了一下。   最近他心情越来越美,每日跟胜玉一起说说话,哪怕不做什么,也觉得很高兴。   虽然有时还是会克制不住,但是反而没了之前的急迫。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挺喜欢这样的。   胜玉看着他仔仔细细地把鱼肉从烤架上拆下来,又一点一点挑干净鱼刺。   忍不住问:“李樯,京城里是不是有什么乱子?”   李樯目光还盯在鱼刺上:“嗯。总之,最近我们不要去京城。”   “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是要发生什么事?”   李樯抬头看了看她。   “胜玉,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胜玉勉强笑了笑。   “我看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就想问问。”   李樯了然地一笑,笑得邪气四溢。   “噢,我就知道,胜玉想我了。”   胜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又被他黏上来亲了好一阵,李樯才压低声音说:“陛下性命垂危,恐怕最多只有两个月寿命。皇子们……你或许不大了解,元太子被废立,如今东宫空置,正是抢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废立?”这个事情,胜玉确实没听说过。   “嗯。”李樯简略地含糊带过,“五年前。这虽然是大事,但天子震怒,朝臣也不敢讨论,更不敢张榜公告天下。”   胜玉有些恍惚。   五年前还有这事。   或许是当时她沉溺于自己的痛苦,没有心思关注旁人吧。   “嗯……”   “别想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李樯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到胜玉嘴边,笑得眉眼弯弯,“快尝尝。”   胜玉张了嘴。   焦香软嫩,确实很好吃。   可是再好吃,也耐不住有人在旁边一直“好吃吗,好吃吗?”地追问。   胜玉无奈地点点头。   李樯脸上写满自豪,仿佛他不是仅仅挑了下鱼刺,而是这鱼是他养大的一样。   “来我再喂你。”   “我不要喂……唔,李樯!”   李樯对喂食的行为很是享受,只是喂着喂着就不正经,渐渐亲到了一处,情热之际,李樯轻轻地开口,难耐地问:“可以吗?”   胜玉犹豫了好半晌,才点点头,李樯便急不可耐地吻开她的唇瓣,堵了她一嘴。   从上回胜玉被李樯吓到,李樯做什么都要经胜玉同意。   但是这种时候,李樯锲而不舍的问话,就显得有些……更加让人羞耻难当。   李樯不知道太师找了她。   她暂时也不打算告诉李樯。   毕竟,她喜欢的只是李樯,而不是李家,她也没想过要作为李樯的什么人融入李家。   对于太师,她只需要当做一个合作对象来对待就好,既是合作,就没必要事事麻烦李樯操心。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对不起我发现我写呲了(大哭),最近都写得很纠结,今天我终于发现了原因,就是因为每次要写李樯做坏事的时候就下不去手!!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不对劲!!   我前面不该写那么甜的,我应该一开始就写李樯是个坏蛋,不然今天也不会这样……   呜呜总之就是这本从技巧上来说确实没写好,因为人物已经发展到这里了我只能舍弃掉一些很虐的桥段,不然就崩人设了。   对于读者来说可能阅读体验会不够虐了,变得平淡,对不起宝宝们QAQ   不过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现在的想法写完,等到完结时,发个全文app等价的红包给宝宝们当补偿QAQ   补充:好像有宝宝误会了,文案是不变的!!只是删掉了一些未公布的设定里太狗血的桥段,因为感觉跟正文不搭调了twt 第42章   ◎不知做了什么梦,喊了三个字◎   胜玉没考虑多久, 在那个黑衣人再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就同意了。   “傅姑娘很识趣。”对方这么说。   也不知道这一句, 指的是她点头点得够快, 还是指她没有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李樯。   胜玉扯唇笑了笑。   不管是哪种,她都没必要在意。   黑衣人给了她几个名字,都是将来一段时间可能会经过金吾郡的官员。   待对方离开,胜玉想了想, 把几个绣娘和豆儿都叫了过来。   “这几个人名, 你们得记住。留心这些是为了留住贵客, 把生意越做越好。”   交代完, 胜玉又拿来一张纸, 教他们画一些图案。   当客人的谈话中出现某个人名时,就画个圈, 如果出现地点时间,就用横线或斜线指代。   如果再具体一些, 比如说午时三刻, 就用一个小十字和三个点指代。   这些图案当然不必画在纸张上, 绣娘的桌上时常有碎布边角, 直接用石灰点上就行,也不引人瞩目, 即便是看见了,也可以用花样标记遮掩过去。   以生意做借口,几个绣娘果真都没有怀疑。   胜玉又叫她们练习了几次,直至准确无误。   铺子里的生意继续做着,只是没人知道, 已经悄然多了一重身份。   城东有一间杂货铺子专门负责传递信息, 每每胜玉收集到相关的信息便送过去, 也是在那里拿更新的名单。   这天的新名单里,竟然出现了燕怀君的名字。   胜玉心里一跳。   燕怀君要来?是路过,还是来找她?   之前黄莺姐说要寄信给燕怀君说明情况,大约也已经寄到了。   她还挺期待的。   也挺想找人聊聊,不过也没人能聊,跟李樯肯定说不了,否则她跟太师暗中有合作的事情就要暴露了。   只能在心里憋着。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胜玉多心,这几天她总觉得,李樯也有点怪怪的。   说不上具体哪里怪,实在要说的话就是……容易敏感。   有时胜玉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也能叫他不高兴好久。   就比如刚刚,李樯问她吃不吃枇杷,胜玉正看书,随口说了句她从小就不爱吃这个。   李樯就生气了。   沉着脸不说话,胜玉也没发现,直到那本书看完了,才意识到李樯已经沉默了好久。   “你怎么了?”   李樯瞥了她一眼:“你爱吃的东西,我看黄莺他们都挺清楚的。”   这倒是。   胜玉点头笑了笑,眼神也温软。   前些日子还收到黄莺姐让人送来的东西呢,吃的玩的,一应俱全,仿佛生怕她过不好。   李樯沉沉呼吸了一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胜玉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   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想李樯怎么什么飞醋都吃。   她忍着笑摸了摸李樯的眉心:“别皱了,再皱,成小老头了。”   “我哪有那么老。”李樯捉着她的手拿下来咬了一口,把人拉到怀里来抱住,闷闷地说,“你以前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可是李樯,谁会不把你放在眼里。”胜玉惊讶,解释道,“那时候只是……觉得你不好接近,你整日不是练剑就是温书,跟你比起来,我们都像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屁孩。”   “哼。”   胜玉又哄了他好久。   哄到后面,又被人黏着亲。   李樯今天躁动得有些按捺不住,胜玉都往后躲了他还不松,手还……   胜玉瞪大眼,按住自己的衣襟,隔着布料想捉住那只手。   李樯还接着往后往上,胜玉的挣动也被他按住,胜玉急得用力咬了他一口。   “唔。”李樯终于把那只手收回去了,捂住自己的嘴。   好半晌,他吐出舌尖,上面沾着丝丝血迹。   李樯面无表情地看着胜玉,莫名显得有些臊眉耷眼的,委屈。   胜玉瞪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跳下来跑了。   李樯无声地盯着她,默默把舌尖收了回去,眸光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翌日傍晚,小院里来了客人。   倒也不是陌生人,正是之前胜玉见过的,来客栈劝李樯回府的李弘。   胜玉见了他,难免有些尴尬。   上一回在这人面前和李樯拉拉扯扯,已经够丢脸的了。   但是那一次是想着大约以后不会再见面,便自我安慰说没什么。   结果谁想得到,还真有再见面的时候。   胜玉真想遁地逃走。   但李樯却叫她过去。   “胜玉,他年纪大,你叫叔就行。”   胜玉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开这个口。   喊了一声,“李大人。”   李樯又似乎不高兴了,眼风瞥着她,一下又一下的。   胜玉咬唇。   她拿什么去认李樯的长辈作叔?   李弘倒是恭恭敬敬应了,站起来微微抱拳。   “傅姑娘,许久不见了。”   还不如不要见。   胜玉干笑两声,想找个借口离开。   李樯却说:“胜玉,等会儿去你那里吃饭,你让人准备准备。”   胜玉顿了下,深吸一口气。   在心里劝着自己,没必要那么小气。   来者是客,基本的礼仪还是有的,既然李樯都决定了,她也不适合在这时候去反驳。   于是只能强笑了一下,点点头。   她这边布置了一桌饭菜,没等多久,李樯带着李弘过来了。   走到门边,还能听到李樯的说话声。   “这两个院子本就是一个,就是这堵墙碍事,早晚拆了。”   胜玉抿了抿唇。   还有没有人记得,她本来是想自己买一个院子的。   但因为李樯来得太频繁,又住在隔壁,现在弄得好像……她理所当然地住在李樯的庇护之中。   这个局面当然不是她想看到的,可是能怪谁呢?   只能怪她自己,在一开始发现这院子有问题时没有及时搬走,后来李樯来的时候,也拒绝得不够坚定。   唉,算了。   毕竟李弘只是一个外人,他怎么想,都跟她没有什么干系。   她只需要把今晚的这段饭应付过去就好。   胜玉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容。   李樯进门看见她等在旁边,立刻就迎了上来。   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也看得出足够亲昵。   他一脸歉疚讨好:“胜玉,麻烦你了,辛苦了吧。”   胜玉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刚刚再怎么恼火,现在看李樯这样,也全散了。   其实李樯也没做错什么,来了客人要招待,本就是很正常的。   她帮点忙也是理所应当,说不上辛不辛苦,李樯还帮过她那么多呢,还都还不完。   胜玉摇摇头:“没什么,力气活儿都是婢女们干的。”   李樯笑了笑,拉着她上座。   许是方才说了会儿话,李弘也不像刚开始那么严肃,脸上多了些笑容,还会开玩笑了。   “小将军对傅姑娘真是疼惜得很。”   李樯扬了扬眉,仿佛在说,那当然。   李弘又道:“之前在京城见傅姑娘,不知姑娘身份,多有失敬,今天补敬一杯,还请姑娘恕罪。”   “哪里的话。”胜玉赶紧站起来,端起自己的酒杯接了这一杯。   她其实不爱这些交际,之前那个葫州郡守要她同去酒楼,她就不知如何应对,后来痛下决心要改变自己,因此现在也不好退缩。   屏着气息,将这杯酒一口吞了。   辣得刺喉,也难闻,真不知道哪里好喝了。   李弘赞她豪爽,胜玉压着难受笑着应了,低头吃菜掩饰。   李弘便继续跟李樯说话。   只是说着说着,就时不时要来敬胜玉一下。   胜玉硬撑了三杯,实在觉得有些危险。   就先带着歉意笑笑:“我看我是喝不了了。”   李弘好奇地问:“傅姑娘很清楚自己的酒量,从前在哪里喝过酒?”   胜玉脑袋已经有点发晕,摇摇头:“从前并没喝过。”   “那说不定还不止呢。”李弘朗声大笑。   那声音穿透耳膜,胜玉觉得耳朵鼓胀,越发难受,蹙起了眉。   李樯大约是发现了,连忙出来帮她说话。   “别过分,就这一杯,最后一杯了。”   李弘也连连应好,说后面再不劝了。   胜玉吞咽了一下喉咙,指尖微蜷。   她脑袋已经有些昏昏然,但还是听得清,说是最后一杯。   既是最后一杯,喝了就能离场吧。   好过继续在这里坐下去。   她抬起手,手指已经有些发颤,摸到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李弘又赞了几声,果然不再劝了,李樯给她夹了许多菜,在碗里堆得高高的,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胜玉,多吃点,别烧着腑脏。”   胜玉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但是她一转头,看李樯已经是能看到两张脸了。   她摸着桌边站起来。   “我,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休息。”   李樯站起来搀扶她,又把豆儿叫过来。   “赶紧扶你家主子去歇着。”   胜玉终于如愿离开,硬是强撑着给自己擦了个澡,仔仔细细漱了口洗了面。   勉强把酒味赶跑,胜玉才爬上床。   头挨到枕头,没过多久就昏昏没知觉了。   胜玉走后,李樯吃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李弘看了出来,识相地告退。   李樯叫人来收碗筷,进房去看胜玉的状况。   胜玉侧着身子背对屏风,蜷睡在枕上,看起来乖得有些可怜。   李樯心口火热,眼眸愈来愈亮,手下意识地摸着腰带上的玉佩把玩。   胜玉就像一块儿他馋了许久的糕点,惦记了那么多年,又放在眼前诱/惑了自己那么些时日。   原本他还有些情怯。   似乎总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现在,他不想再等什么时机了。   再等下去,这块儿糕点是不是他的,都未可知。   李樯合上身后的门,牢牢地闩上。   褪下沾满酒气的外套,单膝跪上床。   近距离面对胜玉酒后粉粉的双颊,李樯心尖又软了软。   那种情怯的滋味,又漫了上来。   他再一次想,这样是不是不好。   手指微曲,李樯用指背缓缓地磨蹭胜玉的脸颊。   胜玉在醉梦中似有所感,凑上来贴了贴。   喉咙里软软地呢喃一声,不知做了什么梦,喊了三个字。   李樯浑身僵直,黑眸沉得像是玄玉落到了冰水里,身体却似堤坝崩溃,汹涌奔出急切热浪。   他俯身重重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文案是不会变的啦,只是我没信心能写得很虐,所以昨天这么说……   因为现在的李樯我就已经很讨厌了——   所以大概不会更坏了。 第43章   ◎你千万不要厌了我◎   胜玉已经喝得醉醺醺, 迷迷糊糊中,或许是日有所思, 居然梦到了燕怀君。   她梦见燕怀君已经来了, 两人久别重逢相视一笑,她还喊他,邀请他坐下来喝酒吃饭。   正在梦里疑惑,她分明不喜酒, 为何会邀燕怀君喝酒, 就觉一阵呼吸困难。   她在梦里奋力挣扎了好半天, 才睁眼看见, 李樯也在边上。   她睁着眼看李樯, 李樯的脸贴得很近,像是即将压倒下来的城墙, 她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   是……又要接吻吗?   这幅画面胜玉已经非常熟悉。   每次他亲过来的时候,都能看到。   胜玉害羞地垂下眼睛, 掌心贴着他的脸。   果然唇上温热, 李樯贴了过来。   突然胜玉想到什么, 羞窘地推开他。   “有、有人……”   她神智昏昏, 连自己的唇舌都不大控制得稳当,勉强说出两个字。   旁边有人在呀!   啊, 有谁来着。   胜玉茫然朝旁边看,但是怎么也看不清,似乎并没有看到人。   她昏昏地摇了摇头,闻到自己身上的淡淡酒气。   酒,对了, 喝酒。   她正请人喝酒呢。   燕怀君来了, 她正要问问他现在喜爱吃什么菜。   胜玉再一转头, 这回又看见了燕怀君,他站在小院里,正笑着看他们两个,好像在给胜玉和李樯道喜。   这一看,胜玉愣住了,接着忍不住地笑出声。   好奇怪呀,燕怀君还是那个小少年的样子,身材挺拔清瘦如竹,而她和李樯站在旁边,都已经长成大人啦,哪怕是她也比燕怀君高出好几个头呢。   这般荒谬的景象,让胜玉即便在醉梦中也意识到了,自己大约是在做梦。   既然意识到了,那幻境便也就如风吹沙似的散了。   梦当然也无法延续。   只剩下脑袋里昏昏沉沉,像是想睡,却又莫名被提着精神,不觉得困。   她被逗得笑个不停,面颊酡红,乌发在枕上散乱着。   李樯眼眸深深,一手擒住她的两条腕子按在她头顶,撑在她上方,看她笑。   在叫了“燕怀君”的名字之后笑得那么开心。   她醉酒梦见燕怀君?   梦里他们在做什么。   是不是比他跟她还要亲密。   李樯克制不住心底的恶念,欲.望如藤蔓蹭蹭攀升。   他伸手扯开胜玉的衣襟。   凝脂似的软玉便滑了出来,她白得生光,躺在褶皱柔软的被褥里,肢体娇柔,像月宫生了精灵,落到他面前。   酒后她的脖颈、锁骨泛着淡淡的粉色。   大约觉得冷,她哆嗦了一下,迷茫地看他一眼,双臂缠抱上来,攀着他的脖颈,贴得紧紧的。   李樯喉头滚动。   他浑身愈发火热坚硬,心头却有些发软。   但刚刚闪过停顿的念头,就被更加暴戾的念头压盖。   她醉了。   她在梦里抱着的是谁?   李樯克制不住在她肩头咬了一口,牙印深深。   胜玉被咬得痛,蹙眉睁开眼,眼睛里泪花闪闪,控诉地看着他。   “李樯……”   这下她认出来对她干坏事的人了。   李樯冷笑一声。   梦到燕怀君就开心,偏偏不高兴的时候又想到他。   难怪他不讨人喜欢呢。   李樯心里酸楚,一手托着胜玉的腰使力,把她翻了个个儿,趴在柔软的蜀锦上,贴着她的脊背。   衣裳滑溜溜的,从背上褪去。   衣料从肩背经过腰窝,又经过小腿。   胜玉茫然,想撑起身子,弄弄清楚什么情况。   却很快被人按住。   像只被狼捉住的兔子。   李樯在她颈边重喘着。   到这一步,折磨她也是折磨他自己。   绷紧的弓弦再收不回去,李樯狠着心,双手都垫在她和床褥之间,牢牢锁着她,用力一扣。   胜玉眉毛又深深地蹙起来了。   醉酒降低了痛感,但本能还在。   她觉得委屈,想抱怨两句,结果听见李樯一声很轻的□□,接着是喘息,很急很重,听起来很严重,好像比她还要难受很多很多。   胜玉吓了一跳,趴在枕头上,双手乖乖地放在自己下巴下面,转着眼睛想看后面的李樯,关心他。   “你也好痛吗?”   一瞬间李樯像是僵了一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过了会儿他凑过来,嘴唇贴着她的脸颊,轻轻的声音里带着颤:“是,我很痛。”   急得,胀得。   胜玉可怜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   李樯喉结急剧地滚动,只是强忍着身子没动弹。   他还是那么轻地问:“胜玉,你还痛吗?”   胜玉是有点痛的。   而且那种痛很陌生,她从没经历过,让她有点慌张,怎么甩都甩不掉。   但是看李樯也很痛,她又觉得自己的不舒服没那么要紧了,她想先安慰李樯。   “我没事了。李樯,你受伤了吗?”   她前半句话刚落音,脑袋就被晃得一阵阵的更晕了。   胜玉从京城里出来后跌到过河里,她被暴雨下的河水卷着推着走,毫无攀附之力,直到最后被拍到岸边,才被陈颖儿救下。   现在她觉得自己又像是掉进了湍急的河里,被一下下地拍着怎么都上不了岸。   她又急又慌,还有一种莫名的滋味,逼得她心跳飞快。   她还是跟落水那回一样,拼命找着可攀附之物,玉白的指尖在深红的蜀锦上紧紧攥着,柔软锦缎溢进指缝,扯出绷紧如弦的褶皱。   李樯将这幕看在眼里,重喘一声伸过手去覆住她的手背,牢牢握住。   最后一切的混乱结束于一个漫长的深吻。   胜玉像一枝玉雕的海棠,玉背沾露地靠在枕上,轻柔喘气,手指都无力抬一下。   李樯精神百倍亢奋,套上中裤下床去用温水浸湿了帕子,一点一点地帮胜玉擦洗干净。   擦着擦着又热血下涌,但胜玉已经不堪重力沉沉睡去,再没有一丝反应。   李樯喉咙吞咽几番最后还是没有动作,将帕子扔回盆里,折身返回来,将人稳稳地搂住。   胜玉醒时,正对上他一双笑眼。   胜玉脑袋发懵,心却是像拴了铁块往下重重一沉。   不用低头看,她也能察觉到自己浑身的不对劲。   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慢慢印在她脑海中,让她唇色发白,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李樯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俯身拥住她,在她脸侧亲了亲。   “胜玉,你喝完酒真热情。”   “我?”胜玉下意识地反问。   迷茫,羞耻,恐惧和慌张快要淹没她,她只有探出头去呼吸,那么她就只能倚靠在李樯的肩膀上。   “对啊,你抱着我,叫我的名字……”李樯详细地描述着。   随着他的叙述,胜玉脑海中也慢慢浮现出更多画面,每一个画面都在佐证着他所言非虚。   李樯搂着她,像是搂着一个珍宝一样吻了又吻。   恋人热情柔软的亲吻是最好的抚慰,让胜玉刚刚那瞬间升起的慌张恐惧被抚平了不少。   但她还是有些难受。   这种难受并不具体,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失去了什么,只是潜意识觉得,这样不好。   她手臂挡在自己身前,垂着眼。   有些苦涩地说:“可是,我喝醉了,你怎么能在这时候……”   醉酒误事。   她酒量并不算好,上一回喝醉后,被侍女扶到李樯的房间,就已经让她狠吓了一跳,这一回却是直接成真了。   李樯顿了顿,往下挪了挪,直视着她低垂的眼,握住她的双手。   “胜玉,你怪我了?”   胜玉紧咬唇瓣。   她能怪李樯吗?她只能怪自己。   怪自己不警醒,之前明明已经先有预兆,居然还放任自己喝醉。   李樯地位尊贵,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依凭李樯得来,她凭什么去约束李樯呢,平时李樯对她千依百顺,那是给她好脸罢了,她难道还真能仗着这个摆什么威风吗。   李樯想从她这里要什么,本来就是迟早的事。   胜玉深深地吸气,平复了翻涌的情绪,最终吐出来的两个字平静至极。   “没有。”   李樯却是面色铁青。   不知为何,他觉得眼下的胜玉比对他哭闹打骂的胜玉还要糟糕。   “胜玉,我知错了。”李樯握着她手的大掌攥得紧紧的,另一手不断摩挲着她的脸颊,“是我不尊重你在先,你罚我吧,怎么罚我都行,你不要不理我。”   他双眸焦急而诚挚,好似生怕就此被胜玉给扔下。   悔意真切地流露出来,殷殷地盯着胜玉,仿佛此刻世上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胜玉看着他,眼圈终于红了,泪水没忍住地从两腮滑下来。   李樯死死咬着牙。   他真有些悔了。   若是现在回到昨夜之前,他定然要忍住的。   李樯跪坐起来,一声不吭地低头轻轻地帮胜玉擦眼泪。   胜玉本就是一时情急,落了两串泪就忍住了,挥开他的手盯着床帐默默平复。   李樯又在她身侧跪坐一会儿,轻手轻脚地下床去。   胜玉没管他做什么。   直到听见利剑出鞘的金鸣响声。   胜玉一惊,翻身坐起来,就见李樯穿着白色中裤,上身□□健硕,宽肩窄腰,一手提着剑正往自己腰间比划。   胜玉:“你要做什么?”   李樯低头认真地找着地方:“刻一个罪字。”   按大梁律法,轻薄良女者黥字,永世不得抹削。   胜玉磨了磨牙,冷声道:“那应当让我来刺。”   李樯闻言竟点了点头,似是觉得她说得有理十分赞同,当真转身走过来,将剑柄递到胜玉手里。   胜玉握着剑柄,盯着已经刺到他光滑皮肉的剑尖,沉着脸咬牙好一会儿,松了手让那柄利剑滚落在床上。   李樯单膝跪上床,俯身过来拥住她,强势而轻柔地在颊侧亲吻。   那吻有多么炙热,声音便有多么颤抖。   “胜玉,你莫要恼我,我真的错了。我发誓,往后你不说愿意,我绝不再碰你一指……你千万不要,不要厌了我。”    第44章   ◎各取所需罢了◎   胜玉偏过头, 一把推开他。   其实她与李樯两情相悦,若是李樯真的说要, 她未必不会同意。   只是李樯以前一直点到即止, 让她即便有些害怕也还是选择相信他,从没阻止过他的亲密,这是她交付出去的信任。   结果,她醉酒不清醒时, 迷迷糊糊之中发生了那事, 清醒过来后就好像吐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觉得恶心。   胜玉深深吸气, 拂开他, 拥着被子坐起来。   李樯被她推开,手臂僵硬, 黑眸痴痴地落下来,好像即将要被主人家扔掉的狗。   胜玉看他这样, 忍不住开口讽刺。   “委屈你了?”   李樯立刻抹了抹脸, 竭力扬起一抹笑, 让自己脸色好看点。   “没有, 没有。我不委屈。”   胜玉抿了抿唇,声音很冷。   “出去。”   李樯僵了许久, 不肯让开。   胜玉定定地盯着他,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李樯唇色苍白了些,小声喊她:“胜玉……”   胜玉径直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真的不理解。   她并不是看重这块贞节牌坊,她也看得清楚李樯一直以来的重欲,看着李樯为她忍耐, 她也曾经心动, 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再进一步,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想一想便过了,所以从未说出口。   但是,李樯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   天亮之前,两人还极致亲密。   醒来之后,他却要面对胜玉的白眼和冷漠。   连番冷待和质问之下,李樯也生出烦躁,忍不住狡辩:“我本就想亲近你,你昨夜也不推拒,为何今日就变了脸色,对我这般嫌弃?胜玉,你昨夜明明也很快乐,你忘了?”   是,他是使了一些手段,但昨夜他与胜玉水乳交融,两人极致的亲密,她与他一样沉浸,难道那种反应能作假吗?   李樯觉得,胜玉就是一直放不下那些礼教才会对他心生怨怼,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啊,我很享受。”胜玉披上衣裳,掀开被子走下来,冷冷地和李樯擦肩而过,“反正我没有神智,哪个男人来我都会很享受。”   李樯唰的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僵得像是被雷劈过的木头。   胜玉身上的冷香从身前拂过,像一缕尘烟即将飘散离去。   李樯猛地回过神来,仓促转身上前紧紧攥住胜玉的手腕,惊吓地把人锢在怀里。   他几乎是带着惶恐小心翼翼地低头去看胜玉的脸色,就看见胜玉神情依然冰冷木然,眼圈却通红,好似有无尽的泪将落未落。   若说原先只是浅薄的悔意,这一刻李樯真的感受到了心碎。   他从未站在胜玉的立场想过,也从没想到真正使胜玉痛苦的原因原来是这个。   他现在才想象着胜玉的感受。若是胜玉一梦醒来时不是他就在眼前,察觉到自己醉酒后身上发生的一切,恐惧地猜测着是哪个陌生男人闯了进来……   李樯死死咬牙,双眸亦恨得血红。   仅是这样猜想了一瞬他便浑身泛起杀意,下一瞬就要亲手凌迟那个虚无的“陌生男人”,更何况胜玉亲自承受着这一切。   而那个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李樯心中复杂至极,肺腑扯裂疼痛,五脏俱烧。   他只能紧紧地搂着胜玉,试图将自己的气息蹭遍她的口鼻,让她重新认识一下自己。   “胜玉,胜玉,我错了,求求你别那么想,我绝不会让你遭遇那种事……”   胜玉心中满是疲惫,伸手推开他。   “你走开,让我自己待着。”   李樯手臂绷紧,用力得仿佛下一刻要碎掉。   但胜玉冷冷地看着他,眸底是一层陌生和防备,李樯咬紧牙关,强逼着自己松手,转身出门。   门阖上,胜玉浑身的力气卸了。   这时候才察觉到,原来强撑着下床已是极限,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动作,都让她浑身不适,酸得发软。   再低头一看,凌乱披着的衣裳底下,腰上腿上,都是印记。   她抿紧唇走进里屋。   小院虽外观俭朴,里面的东西却是李樯一手安排的,只会豪奢过度,绝不会差。   里屋有一个特制的桶可常年保持温热,最方便沐浴,胜玉将自己沉进去,心思转了几转,才终于下定决心仔细擦洗。   只是手指无论碰到何处,都会激起昨夜的画面,使胜玉在温热的水里也打了好几回抖颤。   她从一开始的惊惶,到后来的痛苦,甚至自我厌弃,某一刻消极的情绪已经达到了顶端,发泄过后,慢慢地回落,理智又渐渐回笼。   她想明白了,她最不应该折磨的就是她自己。什么名节,清白,随着流水逝去,又有谁会在意。   至于李樯,她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无论李樯在她面前表现得多么无害可靠,都不再可信。   他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她的意愿,仅这一点就足以让胜玉明白过来,以前是她太幼稚,以为爱情真就那么高尚,可以把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变得同心同体。   这是给她的教训。   让她变得懂事,却也感受到无尽地疲惫。   胜玉深吸一口气,掌心捧起水,撩到自己肩上,顺着滑落。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又有一些画面跳进脑海里。李樯像个狗一样,到处乱啃,她醉得昏昏,也没有阻止,只是靠在枕上垂眸,懒懒地看着他。   胜玉闭了闭眼,压下心悸披上衣裳。   沐浴完胜玉站起来,将湿发勾到前面用干布巾擦拭。   肩后披上来一件外衣,胜玉顿了顿,抬眸往面前的一架铜镜瞥了眼,果然李樯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像个小丫鬟似的帮她提着衣衫。   胜玉在镜子里没什么情绪地瞅了他一眼,拿过衣带自己系紧。   李樯乖顺地闭上眼,以示自己不会乱看。   胜玉低声:“说了让我自己待着,我不想看到你。”   “是现在不想看到我,还是永远不想?”李樯抬眸问她,神情有些慌张。   胜玉没说话。   李樯像是被她的沉默刺痛,当即发誓:“已酿成的过错,我不强求你立即原谅我,但我更不想你为此难受。胜玉,我只要你别怕我。我对你的情谊绝不会变,除非河水倒灌,北斗南现。”   他言语凿凿,神情笃定,仿佛在说什么刻在三生石上不可磨灭的誓言。   但胜玉看着镜中的他,却在想,情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对李樯心生恋慕,是因为李樯有恩于她,能让她忘记烦恼,而李樯对她的喜爱,大约也是来自于这副皮相,这具身子。   那他们之间的算得上情谊吗。   还是各取所需罢了。    第45章   ◎我和你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这个念头冒出来后, 胜玉像是豁然开朗,心中仅余的痛苦也彻底消散了。   留下的, 只有淡淡悲凉的余烬。   感觉像是看了一场焰火, 在最绚丽的时候熄灭,徐徐坠下的只有漆黑夜空的怅然。   既然是各取所需,也就没那么多好讲究的。   她总不能强求李樯一直给她好脸色。   胜玉没答话,李樯双臂缠上来抱住她。   语气有些痴迷:“胜玉, 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你不要再跟我置气, 好不好。”   李樯的手臂像铜铁一般, 以前胜玉靠着他, 常常感觉到坚实的安全感,现在却觉得这双臂膀像一个天生的囚牢, 压得她从骨头缝里面爬出痛意,被他碰到的每一处都仿佛针扎一样难受, 但理智终究还是将这种幻象压下去, 胜玉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木偶似的浅浅勾起唇角。   李樯的心也还紧紧悬着, 看似游刃有余的动作底下也全是慌乱。   她只要一笑,李樯来不及分辨详细, 先就高兴了起来,一手拿过干布巾轻轻握住胜玉的长发。   “我帮你通发。”   胜玉没有反抗,静静地坐在浴桶旁的木凳上,目光直视着水面缭绕未散的雾气。   两人一坐一站,在热气宜人的浴房里靠得很近, 仿佛很是亲密。   李樯看着镜中两人的倒影感觉很满意, 低声地对胜玉说:“这样子, 就像你我已成了夫妻,若是以后每个清晨都能这般就好了。”   胜玉没说话,李樯心里不知为何错跳了一拍,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下,探过身去看胜玉的神色,有些紧张地问:“胜玉,你怎么不出声?”   胜玉摇摇头,轻声说:“累。”   “哦,哦。”李樯转回来,继续帮她擦头发。   李樯服侍人并不熟练,时不时就扯掉几根发丝,胜玉倒是坐着没动,似乎毫无所觉,他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了,只能放下布巾,用手指梳了梳她的长发。   “不滴水了。”   胜玉点点头,起身往卧房去换衣裙。   李樯看着她走进房间,心潮还在一阵阵地翻涌。   他从侧门出去,踩过一段石子小路到了院外。   蒋喜德在那儿等着,恭恭敬敬地弯着腰。   李樯说:“让丫鬟把东西送进去。”   蒋喜德应了一声,快步走到门口,对两个小丫鬟挥了挥手,让人抬了一个大箱子进卧房。   胜玉在屏风里换好了衣裙,出来便看见一个大箱子朝她开着口。   里面一片金光闪闪,盛着各色珠宝和名贵锦缎。   胜玉勾唇讽刺地笑了笑。   他们像夫妻?   夫妻,可不会在这种时候送这些。   胜玉看了那箱子半晌,直到小丫鬟忍不住问她,这箱子宝贝怎么处置。   胜玉说:“就放着。”   于是那口箱子就那么敞开放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路过都能看见。   仆婢下人们都满是疑惑不解,虽说是在屋里,可谁会把这样的宝物敞着放的?   再看女主子的态度,也是摸不着头脑。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样大张旗鼓地露财,简直像是炫耀。既是炫耀,应当是喜欢的吧。可若是喜欢,又为何似乎全然不在意有谁会从里面偷拿了去。   胜玉确实不在意。   她连里面有多少东西都没点过,放在这里,只是为了时不时看见。   时不时提醒自己,别忘了今日的感受。   她和李樯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但在那之前,该记得的都得记得。   李樯知道胜玉收了东西,心也放下去大半。   胜玉虽有些脾气,但也还是好哄的。   他又接着计划,这几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可以带着胜玉出去走一走。金吾郡虽然物产不丰,但还是有些出名的古迹,他猜胜玉肯定都没去过,正好能去看看。   没一会儿李樯就挑出几处,坐在秋日和煦的太阳底下幻想起和胜玉共游的场景来。   胜玉昨夜累了,要让她好好歇歇,睡个午觉再出发,也来得及。   可惜谁都赶不上变化,没等胜玉歇晌起来,郡守府里又来了人。   李樯皱着眉很不高兴,拖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起身,交代蒋喜德。   “胜玉醒了,再问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算了,你别问,让她等着我回来。”   说到一半,李樯不知想到什么,剜了蒋喜德一眼,火急火燎地走了。   蒋喜德擦着汗干笑,心道主子到底还记不记得他并不是个全乎人,怎么连他都防着了。   主子有令,蒋喜德自然恭恭敬敬地等着,过了一会儿,门口有了动静,蒋喜德赶紧带着笑迎上去。   “姑娘,日安。”   对于这个管家,胜玉原本是当熟识的人尊敬。   现在却连看到他的笑容,也觉得胃里难受。   胜玉移开目光,看向门外。   “我出去一趟。”   蒋喜德弓着腰:“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也别怪小的多嘴,大人唯恐姑娘磕着碰着,才支使小的问一句。”   胜玉说:“我去铺子里。”   这是正经事,原先李樯都没拦过,蒋喜德也不好拦,万一两人生了怨怼,怪到他身上,可就说不清楚了。   蒋喜德忖了忖:“那小的陪着。”   胜玉不置可否。   铺子里有绣娘和豆儿盯着,其实并不需要她一直在,她只是想找些事情做。   好在去了之后,铺子里生意红火,许多人拉着她说话,一刻也没有让她再闲下来想七想八的时候。   和客人说着料子、花样,胜玉心里渐渐踏实,那种被挖空了的感觉慢慢淡了。   等这批客人走了,胜玉才在椅子上坐了会儿。   余光往旁边扫了眼,这一眼便看见桌缝底下透出一个角。   胜玉顿了顿,走过去将那张纸抽了出来。   是个官道专用的信封,还未印上封泥。   这种信封都是可以跟奏折一起送往京城的,一般来说,都是寄去宫里的家书或者密信。   胜玉只犹豫了一瞬,便伸手打开。   快速扫了一眼,信的内容倒是寻常,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胜玉又快速看了一眼。   称谓是,袅袅。   门外有些动静,她将信纸原样折了回去,又将信封塞进那个角落里,走到远远的另一张桌边喝茶。   一个小婢引着一位贵妇人进来,面色有些焦急。   也来不及跟胜玉打什么招呼,就在屋里到处寻摸起来。   胜玉放下茶杯,好奇地看着。   那贵妇人寻摸了一会儿,终于找见了那个信封,眉色舒展,赶紧塞进袖子里。   “瞧我,定是试新衣时落下了……”   放松下来,贵妇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女东家。   笑盈盈地转过身,跟胜玉解释了一番原委,胜玉也点头笑笑,寒暄了几句,目送她又出门。   袅袅。   宫中身份显赫的女子,哪怕没有见过真人,也总听过名字。   带“袅”字的,据她所知只有太子妃。   不对,是前太子。   胜玉把绣娘们收集的符号信息归总起来,写了封密信,想了想,又将这封寄给“袅袅”的家书提了一句。   晚饭前,去城东的杂货铺子买了点花钿,顺便悄悄将这封密信塞给了掌柜。   做完这些,再要回小院时,胜玉有些迟疑。   之前只有温馨愉悦的小院,现在却让她不大想进去了。   正犹豫的时候,街道尽头走来一个人。   身形高大,风度翩翩,正是李樯。   李樯身边一个随从也没带,虽然通身的尊贵无法掩饰,但比起平时,多少显得柔和了些,更像是一个普通人。   他走近,眼角带着温软笑意,握住了胜玉的双手。   “胜玉,我来接你。”   胜玉有些恍惚。   她看着李樯,心中的迷茫越来越重。   到底,她见到的哪一面才是真实的李樯。   是那个撒娇卖乖的少年将军,还是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的郎君,还是……昨晚乘人之危的他。   胜玉收回手,微微低下头。   “回吧。”   察觉胜玉的情绪不高,在回小院的路上,李樯忍不住跟她说了出游的计划。   他极力描绘那些他其实也没见过的风景,想要胜玉听着高兴些。   胜玉默默地,让他说了半晌说得尽兴,才说:“我不去。”   李樯忽地哽住,眉宇腾起不悦。   他是真的很想和胜玉一起去。   而且现在他正是刚得了新鲜的时候,心里正越来越热乎,胜玉却总是冷淡、拒绝,给他不断地泼冷水。   这冷水倒不会使他冷却熄灭,但是就像是泼在烧得沸红的木炭上,呲啦地响,激起被忤逆的烦躁。   但他将烦躁压了下去,还是耐心哄着。   胜玉说自己铺子里忙,不可能有时间走得开。   李樯不高兴了,终于抱怨了一句:“你开了那个破店,现在比我还忙。”   说出口李樯又有些后悔,他知道胜玉的性子,说是落魄市侩吧,骨子里又有改不了的清高,说她那铺子一句不好,估计比说她本人不好还难受。   李樯就顿了顿想改口,但胜玉抿着唇没有接话,他也看不出胜玉究竟在不在意,不好再往下说。   终于进了小院,李樯自然而然地跟着胜玉进屋。   在他看来,他与胜玉之间最后一层生分都没了,理应住在一起。   一进门,李樯就看见了摆在屋里正中的那口箱子。   奇道:“怎么把东西放在路中间,不碍事啊?”   “不碍事。”   毕竟是李樯自己送的,李樯嘴上说着碍事,其实能在屋里看见他送给胜玉的东西,心里还是挺美的,凑上去邪气地笑了笑,故意逗弄她:“这么喜欢啊?”   “喜欢啊。”胜玉淡淡地回答,眸色凉薄微带嘲讽,“我和你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李樯脸色一变,像得意洋洋的猫被踩了尾巴,不正经的笑瞬间收了。    第46章   ◎那个少年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   李樯便是再愚钝, 也不会听不出来胜玉的反讽之意。   更何况他本身便是个聪明人。   和他在一起就为了这个?   即便是故意说出来讽刺他的,他也不愿意听到。   李樯顿了半天才要开口说话, 又咬到舌头, 磕磕绊绊道:“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樯一口气憋在胸膛里喘不过来。   这玩意儿他送出去已经一整天了,刚刚还美滋滋的半带炫耀,结果才发现胜玉根本就厌恶得很。   这简直就像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胜玉已经生了一整天他的气。   李樯胸腔里变得忽上忽下的, 不安定。   胜玉没说话, 不知道是觉得他这个问题无需回答, 还是不愿意理他。   她越是沉默, 李樯越是想多找补几句。   “胜玉,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所以才把这东西送过来,绝没有别的意思。更何况, 我从没有和旁人亲密过,根本不知道什么该送什么不该送, 有时疏忽犯错也是正常, 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李樯越说越顺溜。   他说的, 似是合情合理。   胜玉也低头想了一阵。   李樯看她思索的神色, 以为自己说动了她。   正要凑过去再说几句软话,胜玉却开口。   “从没有经验, 你却很懂得怎样腌臜人的。”   李樯脸色白了白:“我不是故意的。”   胜玉抬眸直直地看向他:“李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李樯喉咙管发直,说话的声音也硬硬的。   “我怎样。”   胜玉看了他半晌,又慢慢地垂下眼睫去,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怎样说。   但是, 她觉得, 她记忆里的那个雨夜给她披上斗篷的少年, 应当做不出这样的事。   李樯急道:“我怎样了?你不说清楚。”   他挪了两步走到胜玉正面,双臂围着胜玉:“胜玉,你不能这样,觉得我不好你可以对我发脾气,可以教我应该怎么做,不能在心里就默默地给我减分判刑,大理寺卿也没有你这样铁面无情!”   胜玉顿了顿。   “我教你?难道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当然。”   李樯答得笃定。   胜玉苦笑。   “凭什么。”   她与李樯,还不知道能有多久的缘分,她凭什么去改变李樯,李樯又凭什么要来配合她。   “凭我喜欢你啊,胜玉,你说什么我难道还敢不听吗?”   李樯朝她眨眨眼睛,揉了揉她的面颊。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以后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都不用闷在心里,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李樯语气诚挚,“胜玉,我想了一整天,我犯蠢做错了很多事情,以后我都会改的,但是我需要你教我怎么做。”   胜玉摇头。   “李樯,我也想了一整天。我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你,我们两个,恐怕不合……”   不合适三个字还没说完,胜玉被李樯用力捏住了脸颊,嘴巴被挤得嘟起来,说不完整了。   李樯眉眼沉沉地盯着她,有些恶狠狠的。   “胜玉,不要说这种挑战我底线的话。我喜欢你,想好好和你待在一起,你为什么老想着离开我呢?”   胜玉沉默。   李樯又道:“哪对夫妻没有矛盾的?难道只要吵一架就必须要和离,那户部的人一年到头也忙不过来了,天底下再也没有一对完整的夫妻。你穿破的裙子尚且知道补一补,为何偏偏对我这么没耐性?我做错一点点事,你就这样痛恨我。”   胜玉深吸一口气。   她想说,这也不是“做错一点点事”,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李樯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她一个人独惯了,再加上本来就比较悲观,或许在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下意识偏向了逃避,想逃开目前的状况,恢复成原先一个人的样子。   但是正如李樯说的,天底下所有人相处,夫妻、君臣、友人都是如此,都需要一颗包容的心,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需要磨合。   如果李樯还在努力,她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趁她思索的时候,李樯握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里捏捏她的指节,只觉得白腻瓷肌之下,似乎连骨头都是软软的。   李樯玩得上瘾,一直捏着不放,还得寸进尺地拉到自己脸上来轻轻拍了两下。   “胜玉,要是下回你再恼了我,打我两下就是,我立刻就知道错了。”   这是什么,训狗吗?   胜玉可不敢再把他真当成一只没心眼的大狗。   “不过,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生气了。”李樯瞳眸黑亮,盯着人似乎满是认真。   真的吗?   他话说得越好听,胜玉心里就越没底。   胜玉张了张嘴,又闭上。   算了,她要的并不是李樯承诺什么。   没必要再去反驳他。   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其实很实际很市侩,只看得到眼前。   从前的事已经发生了,再怎么计较也是无用。往后的事又太遥远,她也不会信李樯嘴巴一碰就能说出来的一句话。   但是,她现在还和李樯在一块儿。   既然在一块儿,就尽力好好过着现在的日子。   于是胜玉没再说什么。   她点了点头,看着李樯,目光清凌凌的。   李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亲昵地凑上来,鼻尖在胜玉的脸颊上蹭蹭,以示争吵结束,两人重归于好。   胜玉却默默地想。   至少,她有心理准备了。   往后就算李樯再做出什么,她大约都不会再惊讶。   李樯则是自己都被自己说的话给说服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那些很有道理。   胜玉原先提防着他,现在虽然跟他亲近了,却还是有些怕他。   再加上昨晚他确实干了不是人的事儿,胜玉一时之间当然会有些退缩。   但他可不能真让胜玉给跑了。   至于送珠宝这个事儿……他没考虑到位。   以后他跟胜玉多商量商量,就不会再出这样的窘事儿了。   他看别的人家,日子也就是商量商量着过的。   有点争吵也没什么,他跟胜玉,是过得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李樯想着,有些愉悦丽嘉从骨子里蹿出来。   这种愉悦跟以往的兴奋有些像,却又不完全一样。   不会让他着急忙慌地迫切要得到什么,而是让他悠悠然,心里涨得满满的。   李樯轻轻地搂了搂胜玉,晃着她碎碎念叨。   “胜玉,你想做什么你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懂呢,对吧?”   胜玉不答。   李樯:“快说,快说,你心里想什么,都告诉我。”   “我……”胜玉开了口。   李樯鼓励地看着她。   “我现在看到你还是觉得烦。”胜玉只好说真心话,“我想要你这几天离我远点。”   李樯:“……”   人还是不要作孽比较好。   在胜玉的要求下,李樯果真幽怨地避了她几天。   她上回通过杂货铺子传的信也有了回音。   太师那边要她留意的姓名加了两个。   一个郑元,一个古聂清。   郑元,是前太子的名讳。   古聂清是谁?   胜玉捏紧了那张纸。   古姓并非大姓,偏偏巧得很,五年前,跟傅家一同被抄的,还有一个古家。   朝廷判古氏跟傅家勾结行贿残害百姓,几乎是前后脚被抄了家。   这个古聂清跟古家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又为什么会跟前太子在同一张纸上出现?   胜玉把那张纸烧了,静静地深思了一会儿。   屋外轰隆几声。   方才还晴着的天,霎时间收了所有日光,乌云沉沉地压来,眼看这就要下雨。   胜玉赶紧让豆儿带着几个绣娘把铺子收了,免得弄湿了料子,等收拾妥当时,天上已开始落下来雨滴。   再一转眼,瓢泼的雨砸了下来,仿佛天漏了个口子,有人站在云上提着桶往下倒水。   这恐怕连穿油衣都遭不住了。   铺子里本来就有一间卧房,里面摆了两张床,是胜玉平日里歇晌用的。   今日雨下得这么大,不好赶路了,胜玉把那卧房让了出来,给几个绣娘和豆儿挤一挤,便不用赶着回去弄湿一身。   豆儿问那她怎么办。   胜玉说我自有办法。她安置了豆儿她们,不想让她们再反过来担心她又退让,假作无事地出了门。但转身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目光有些茫然。   铺子离小院也不远。   要么,直接走回去。   淋湿倒不要紧,只是这雨来得急,巷子窄小,下了这么一会儿,路面都淹没了,街面上积水被冲得一股一股的,外边儿更不知情形。   但是再等下去,积水只会更深。   胜玉咬咬牙下定决心,提步要踩进水里。   旁边传来涉水声。   胜玉顿了顿,看向转角。   少倾,李樯执着一柄钢骨黑伞出现。   他腿长,马靴踩过积水,一步步走得很稳,快速到了廊下。   见到胜玉,他脚步更快,收了伞过来。   “胜玉,下大雨了,现在回吗?”   这段时间,胜玉要李樯别接近她。   李樯也就不往她面前凑,只是每日都过来铺子陪她回小院,一起走一段路。   今日还没到收铺子的时候,李樯却也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官袍,大约是见下了暴雨,就直接过来接她。   胜玉看向他的鞋子。   “你脚都湿了。”   李樯低头看了看,不大在意。   “没事儿。”   他看了眼铺子里,发现都已经门窗紧闭,像是收完了的样子,便知道胜玉本来也是要打算回去。   便走上前,将伞递到胜玉手里,让胜玉撑着。   自己蹲下/身来,把脊背朝着胜玉。   “来,前边儿路不好走,好些人摔了。”   胜玉抿了抿唇,慢慢地靠上去。   他脊背宽厚坚实,温热的体温在接触的瞬间就蔓延上来。   胜玉赶紧撑开伞。   李樯稳稳地背着她,一步步在水里走。   钢骨油伞很是坚牢,水帘一样的雨砸在上面,也没有分毫松动。   胜玉一手牢牢地举着伞,一手攀着李樯的脊背。   走出小巷,果然看见街面上漂过来许多篓子篮子,大约是没来得及收的。   还有许多人狼狈摔倒,彼此搀扶的。   她趴在李樯背上,除了刚刚撑伞时沾湿的袖口,其它地方都干干爽爽。   李樯一身官服背着她,引不少人看过来。   胜玉忍不住把伞放低了些,遮了遮。   “胜玉。”李樯停了下,“看不见了。”   “哦,哦。”胜玉赶紧又把伞举起来一些。   李樯问她:“手累了?”   胜玉摇摇头。   她都不用自己走路,只是举着伞,怎么会累。   李樯没有回头看她,但大约察觉了她摇头的动作。   想了想,明白过来,笑了。   “你是不是,不想被别人看。”   被人背着,姿势不太雅观。   胜玉默了会儿,说:“你一个当官的,背着我,他们看的是你,不是我。”   李樯怔了怔。   想起自己原先说,他一个郡守,如果成天来商铺找胜玉,让人看见丢人。   李樯顿时被自己说过的话给蠢到了。   他恨恨开口,字句里都带着恼火。   “你怕我丢人?我背你,我乐意,我不丢人!”   他好像在自己跟自己吵架。   胜玉抿唇笑了下,没再说话。   可能,有时候人说出来的某句话也确实并不能代表一辈子。   或许天底下确实没有生下来就合适的两个人。   她会慢慢适应,他也会慢慢改的。    第47章   ◎“你都长这么大了,小花仙。”◎   雨下得太大, 即便胜玉已经尽量把伞撑牢了,到小院时李樯仍是前襟湿透, 踩在积水里的靴子更是泡得发胀。   他在门廊前抖了抖浑身的水, 要去隔壁换衣裳。   胜玉目送着他。   走了两步,李樯又停住。   转身过来讪笑着。   “我的靴子……在这边。”   何止靴子,那晚醉酒之前,他已经在胜玉这边院子单独占了一间房放衣帽靴袜, 大有要用自己的东西润物无声地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意思, 偶尔留宿, 胜玉也没法说他。   是后来胜玉生气, 不许他接近, 他才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   但现在鞋子官服都泡坏了,那边屋子没得新的, 只能在这边换了。   胜玉看了他一会儿,倒也没拦着他, 让了让身子给他进屋。   李樯跨过门槛的步伐都雀跃了几分。   胜玉坐在檐下看倾盆落下的雨幕。   她在心里猜测, 李樯说要留下来换衣裳, 到底有几分真, 几分假。   经过那事之后,胜玉再也不像从前一样, 李樯说什么就信什么,她已经彻彻底底知道了李樯心眼子多的本性。   但是,生活就是不要太计较。   如果总是揪着过去不放,往后大约也好不了。   胜玉在心中劝说着自己。   隔着一扇窗,屋里传来疑惑声。   “我那件织锦袍子藏哪儿去了?”   门口的小丫鬟闻言, 便要进去服侍。   手刚碰上门, 李樯便阻道:“谁?别进, 还没穿妥当。”   小丫鬟只好继续守着,这位郡守大人从不要丫鬟婢女贴身。   胜玉站起来,拉开门走了进去。   门被拉开的时候,李樯满眼怒色和警惕,背转身来正要发火,见了她又消弭得无影无踪。   神情也换上讨好之色。   眼巴巴地瞧着她:“胜玉,你也找东西?”   胜玉瞥了他一眼。   柔软里衣还未系紧,胸膛敞着,露着浅玉色的紧实皮肉。   他是武官,平时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袍子,加之长相俊雅,让人看了觉得玉树临风,还以为是飘飘洒洒的贵公子,实际脱了衣服才看出来身形精壮,仅是露出坚硬的胸膛胳膊,都已经带着压迫力。   胜玉打开书桌底下的一个箱子,第一件就是李樯在找的那件锦袍。   李樯一拍脑袋:“在这儿。”   说着大步过来,胜玉刚好起身,脑袋撞在他胸膛上,硬得脑瓜嗡嗡,比撞在桌子上也好不了多少。   李樯赶紧给胜玉揉揉,关切道:“疼吗?没事吧?”   疼是有点疼,但撞了一下能有多大事,胜玉知道他故意大惊小怪,没吭声。   她目光垂落,就无可避免地滑进他衣襟里,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赶紧移开。   安静的房间被周遭大雨包围。   揉了一会儿,李樯渐渐低下头,似乎想要靠近她。   但在碰触到之前,李樯又停住,抿紧唇。   胜玉没躲。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抬眸看他。   这一眼像是点燃了什么引线,李樯呼吸微乱亲了上来。   这一吻很短,李樯像是在害怕着什么,很快就退开,小心翼翼地看胜玉的神色。   胜玉依旧很平静,没有生气的样子。   李樯呼吸有些重,方才的动作让里衣本就松垮的系带更加松动。   胜玉像是看不顺眼,微微抬手,勾住那根带子,把它彻底扯开来。   李樯按住她的手。   “胜玉,你在做什么?”   胜玉低低地说。   “我不想一直记着那天的事。”   “什么?”李樯没懂。因为两人这样站着的距离和胜玉的动作,李樯呼吸越来越急。   胜玉说:“我看到你的时候,就会想起来,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也会想起来,闻到酒味也会想到……每次想到都很难受。”   李樯呼吸都停滞了。   浑身的热度也慢慢退了下去。   他手脚僵硬,想要退开。   胜玉却拉着那根带子。   “想要忘掉,是不太可能了。”胜玉说,“如果重新来一次,是不是就不会想起那些?”   既然已经决定放过,她就不想让自己每天都被那件事破坏心情。   也不想看到李樯每天谨小慎微的样子,仿佛是她在故意耍性子折磨人。   她或许永远不会真的原谅那件事。   但是也不想被那些烦恼绊住脚步。   她要用这些时间,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李樯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心脏跳得砰砰咚咚,却不敢问一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大雨掩去了所有的声音。   空置许久的床铺上,李樯收起了所有的急躁,极尽缓慢温柔。   时不时抬头看看胜玉的神色,唯恐她露出一点不适。   胜玉这次没醉,却好像也头脑发软。   所有的一切,陌生中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仿佛梦境和现实交杂在一起,更加刺激人的神经。   即便雨声磅礴,但屋外就守着丫鬟婢女。   胜玉还是咬着指节,不让自己哼出一声。   李樯浑身是汗,肌肉硬实又光滑,哪里都攀不住。   他凑上前来,要低头和胜玉索吻。   胜玉扭头避开。   她不确定那晚醉酒时有没有和李樯亲到。   但是现在,她清醒着,李樯刚刚做了那事……她绝不要亲。   李樯被她拒绝,有些着急,喉咙里的声音都明显重了些。   但是他也知道她嫌弃,没办法,只得转向脖颈重重地压了几下。   最后胜玉惫懒地翻了翻身子,滚去床的里侧,阖目休息。   李樯贴在她身后,浑身还烫得似火。   她知道他没有尽兴。   因为她说了想用这一次的记忆取代上一次,他便用尽手段,几乎不考虑他自己。   但胜玉也懒得管他。   胜玉闭着双眼,浑身香汗淋漓,侧躺着,纤细绵延柔软的弧度。   李樯不断地吞咽,只觉越看越焦渴,却又舍不得走开。   刀山火海一般的挣扎。   他馋得受不住,凑上来在胜玉肩膀和背上亲几下。   痒痒的,让本来就没睡着的胜玉睁开眼。   这会儿不是胜玉平时睡觉的时辰。   虽然很累,手指都不想动一下,但是就是睡不着。   既然睡不着,也没必要这样干躺着。   胜玉撑起身。   一转头,就看见李樯饿狼似的双眼直直盯着她。   李樯显然不够。   当还是很老实地拿过衣服给她披上。   温柔小意,可以说是再体贴也没有了。   胜玉真的披上衣服,一件件穿好。   李樯见她毫无留意,心里虽然遗憾不满足,但也只好自己也低头找衣裤。   正找着,腿上飘下来几张银票。   李樯有点懵地抬头,发现胜玉斜目瞥着他。   银票是胜玉丢下来的,丢完之后,胜玉最后理了理衣襟,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李樯:“……”   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胜玉的记仇。   虽然还有些别扭,但两人也算是重归于好。   暴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天后,李樯忙着处理水患,胜玉回了铺子开张。   三天没开店门,宾客蜂拥而至。   胜玉招待时都有些手忙脚乱。   她带着暂时需要等待的客人到另一间房饮茶吃点心,好在这些客人本就彼此之间熟识,多等一会儿也不碍事,自在地聊了起来。   胜玉在旁边微笑当陪衬,时不时倾听点头。   但很快,她有些笑不出来。   她又听见了古聂清这个名字。   听着她们的交流,胜玉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古聂清就是古家人。   而且,当年古家虽然也同样受罚,但不像傅家烧成灰烬,还留得一些家底。   那么,元太子为何还会与一个罪臣有纠葛?   胜玉端着茶愣住,眼神发直久久不语。   旁边熟识的客人见了,推她一把:“东家,你怎么不说话……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这一推不小心让胜玉把茶洒在了自己裙摆上。   胜玉赶忙起身,微微弯腰。   “做完没休息好,有点累,我正发着呆呢。那我先去换身衣裳,这就不陪你们了。”   另几人也不怪罪,关心地问她有没有烫到。   胜玉笑着退出门去。   门后笑意尽褪。   她脑海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当年接受古氏行贿、与古氏合谋掏空国库的,真的是傅家吗。   前太子为何被废,古氏为何同为主谋却留得一线生机,如今前太子又为何与古氏纠缠。   胜玉直觉一般确认。   这才是她真正想找的答案。   那个游商的出现,或许只是巧合。   但这些,绝不会是。   但是,接下来的几日,胜玉再也没得到关于前太子或者古家的任何消息。   她虽然暗中着急,却也知道不能鲁莽。   依旧按照从前的习惯,与杂货铺交换着信息。   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胜玉见到了燕怀君。   那时胜玉吃完午饭,倚坐在竹椅上摇着扇子。   有些闷热,脖颈出着一层细汗。她把长发捋到一边,单手靠在椅背上,脑袋枕着手臂。   裙摆逶迤着漫下竹椅,随着动作微微摆动,似缓缓流动的河水。   直到胜玉终于发现身后有人,停了扇子转头时,燕怀君已经在后面负手而立,笑着看她许久了。   竹椅发出“吱呀”一声。   胜玉站了起来,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   她已经预想过很多次,见到燕怀君要说什么。   却在此时都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燕怀君先出声。   “你都长这么大了,小花仙。”    第48章   ◎惦记别人的妻子,燕怀君还要点脸吗?◎   听到这个称呼, 胜玉不由得放松了些。   一部分尴尬转成了不好意思。   “什么小花仙,别叫这个。”她拒绝, 找了张椅子搬给燕怀君坐。   燕怀君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一边坐下来,一边摘下头顶的斗笠:“行,那你也不能叫我——那个。”   胜玉顿了顿。   “那个”指的是她小时候给燕怀君取的外号,兔子。   那时候燕怀君习惯梳一个发髻, 脑袋后面冒出来两个小角, 像兔子耳朵。   胜玉叫了一次之后, 就传开了, 渐渐就叫习惯了。   她叫他小兔子, 燕怀君不服气,问那她是什么。   胜玉想当点厉害的角色, 刚好听了一出戏,戏里有个最厉害的小花仙, 便昂着下巴说自己是小花仙, 还要求身边的朋友都这么称呼她, 尽量要喊出山大王的口气。   后来读的书多了点, 才知道“小花仙”这个称号,也并没有多少气势, 于是又蛮横地不许别人叫了。   胜玉看了眼燕怀君。   她倒是想叫。   但是现在也叫不出口了。   燕怀君跟以前那个任她欺负的小少年也不一样了,现在的燕怀君面容端肃,高大的身板很有威严。   胜玉端了杯茶给他,问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大多时候都在游历山水,细化舆图。”   燕怀君是个纯正的文臣, 他这样的又有实绩又有文才, 是大梁朝廷中最不敢惹的, 人人都要敬一分。   胜玉看着他,不由得比较了下。   他跟李樯还真是反着来,李樯面容俊秀,看着是冠玉似的公子面,实际却是武将的身板;而燕怀君五官正气凛凛威严,看着很凶,却是个执笔绣河山的书生。   燕怀君没有问她过得怎么样。   黄莹给他的信里,大约已经都说清楚了。   因为想到李樯,胜玉就自然而然地说:“李樯还不知道你来了吧,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我让人去叫他,中午一起吃个饭。”   燕怀君笑了笑:“他肯定知道的。”   “什么?”   燕怀君摇了摇头。   “没什么。胜玉,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必然是唐突的。   但问的人是燕怀君,胜玉也就不觉得被冒犯。   反而觉得,幼时好友多年不见,还能这样坦坦荡荡地问出这种问题,正说明他们之间毫无隔阂,也说明燕怀君是真的关心她。   胜玉心生暖意,便开心答道:“喜欢呀。”   她点点头,眼里的光都是闪亮的。   燕怀君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也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   李樯收到消息,到得很快。   他大步走进来,就看见胜玉和燕怀君正坐在同一张石桌旁,胜玉言笑晏晏地给燕怀君茶杯添满。   直到胜玉看见他,朝他挥了挥手,李樯才理了理衣襟,放缓步子沉稳地走近。   燕怀君同他打了声招呼,笑眉笑眼的,好似他并不是多年未见的客人,而是就住在这里、对这儿一切都熟悉至极、日常来串门的友邻。   李樯面色愈沉。   不过,也没有谁有时间关注他。   桌上,燕怀君一直同胜玉聊着。   “你这铺子看起来挺红火,黄莹的信里可是一句也没提到。”   胜玉有些不好意思,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目光里带上点隐隐的自豪。   “是啊,那时还没开呢。从京城回来以后开的,所以黄莹姐也不知道。”   “那我是第一个看到的了。”燕怀君含笑。   李樯咳了两声。   胜玉没注意,燕怀君倒是瞥了他两眼。   注意到燕怀君的视线,胜玉想起来方才燕怀君问她喜不喜欢李樯,她很果断地答了喜欢。   现在对着李樯不管不顾的话,是不是会让燕怀君觉得她不诚心,觉得她很坏啊。   于是胜玉转向李樯,认认真真地关心了一句:“李樯,你不舒服吗,着凉了?”   李樯面色稍缓:“没有。”   “哦。”胜玉说,“那你就不要老是在饭桌上咳了,我看你刚刚已经咳了好几次了。”   李樯:“……”   “如果你实在不舒服,可以去旁边休息一下。”   “行了。”别再说了。李樯黑着脸道,“我不想咳了。”   燕怀君笑意深深。   等吃完饭,胜玉去找丫鬟倒茶来给几人漱口。   李樯和燕怀君并肩站在屏风前。   李樯和燕怀君从前就不算亲近,这会儿也没多少话可以聊。   随口问了句:“什么时候走?”   燕怀君颔首道:“不急,留多久都可以。”   李樯磨了磨牙。   “既然这样,我和胜玉商量商量,会替你找一个合适的住处。”   或许是因为胜玉不在眼前,或许是因为被挑衅。   燕怀君再压抑不住,在严正平和的表象下泄露出一丝怨恨。   他轻声:“李樯,你占着偷来的东西就这么心安理得?”   李樯唰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都对彼此的身份和心思心知肚明,李樯锋锐的眼眸也不再掩藏,满是敌意。   “偷?你有什么立场说这个字,我凭本事罢了。”   燕怀君双目依旧定定地盯着门外暗沉的天,这段时间是金吾郡的雷雨季,天总阴沉着,似乎湿湿的永远不会放晴。   “本事?还是手段?不敢光明正大,只能巧取豪夺,不是偷是什么。若是没有那些阴差阳错,让胜玉自己选,你觉得她会怎么选?”   李樯闭口不言,牙根咬得死紧,嘴里几乎泛出腥气。   胜玉会怎么选,他当然心中有数。   他从来不是胜玉优先选的人。   以前在学堂里,胜玉只有在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才会看到他,跟他说上两句话。   现在,胜玉也是在走投无路、无人可依的时候才会跟他亲近。   如果胜玉身边有燕怀君,有黄莹,有凌昭……有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找他帮忙。   李樯沉默良久,咽下齿间泛起的血丝。   然后极力以轻飘飘的语气咬字:“至少好过你,特意在皇帝面前求了个游山历水的活儿,结果几年了连胜玉的人影都没找到——你们就根本没缘分。”   “缘分?”燕怀君嗤笑,“李大将军还信这个。我现在就去向胜玉表明心意,让你看看我们的缘分……”   燕怀君话没说完,被李樯一拳打断。   李樯当真暴怒,双眸敛如刀锋,瞪着仇人一般,指节狠狠砸在燕怀君面上。   燕怀君被打得偏过头,捂着左边面颊,舌头舔了舔内侧。   头脑嗡嗡作响,牙根都似乎隐有松动。   李樯仍未解气,揪着他的衣领还要再补一拳,零落脚步声急速奔来,被胜玉厉声喝住。   “住手!李樯,你发什么疯。”   李樯唇瓣微颤,颇用了些力气才松开紧握得几近僵硬的拳头。   燕怀君揉了揉面颊,转向胜玉,温温文文地笑了笑。   “没事,胜玉,我一时兴起想活动活动筋骨,跟李将军切磋下。”   胜玉不怎么信,一边查看燕怀君伤势,一边仍然怀疑地打量了李樯几眼。   燕怀君脸上的伤,一时之间确实看不出什么。   他言笑若常,安抚了胜玉好几句,胜玉才不再追究。   燕怀君没待多久,说自己在客栈有东西要收拾,很快离开。   等他走后,胜玉埋怨地看着李樯。   “你干嘛真的动手?他是个文臣,受得住你一拳吗。”   李樯冷笑一声。   是啊,他怎么忘了,燕怀君是在官场上浸淫了几年的文臣,浑身都是心眼。   但是即便知道这个,若是再让他听见燕怀君那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揍下去。   惦记别人的妻子,燕怀君还要点脸吗?   李樯浑身是火,听不进胜玉的教训。   搪塞道:“他自己找打。”   胜玉踢了他一脚:“就算他要跟你切磋,你不知道让一让?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打坏他了怎么办?”   听见“客人”二字,李樯身上的火熄了一半。   他瞥一眼胜玉,又瞥一眼。   忽地没头没脑问她:“你下午做什么?”   胜玉翻了个白眼给他。   “看着铺子呗,还能做什么。”   李樯不动声色,心里长松一口气。   他本以为胜玉还要去找那燕怀君叙旧。   看来燕怀君引以为豪的从前情分也不过如此,他再怎么惦记,他现在也只是客人。   他和胜玉才是一块儿的。   李樯弯下腰,拉着胜玉过来在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那你在铺子里好好待着,我下了值过来接你。”   光天化日,胜玉嫌弃地推开他,身上没找到巾子,又抓过他的衣袖擦脸。   “你去就是了,快点走。”   她没说“不要你接”就是没生气。   李樯抿唇一笑,快速地低下头,在她刚刚擦干净的地方又亲了一口,然后拔腿走了。   胜玉又气又羞窘,除了瞪着他快速离开的背影,也拿他没办法。    第49章   ◎她整个人像一只濒临破碎的蝶◎   跟燕怀君聊过之后, 胜玉才知道,原来这些年燕怀君已经撰写了好几本游记, 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皇帝极少离宫, 想要知晓天下百态,大多只能依靠各地方官的奏折,甚至连舆图也是几十上百年不更新。   但为了突显功绩,很多地方官习惯报喜不报忧, 甚至是捏造事实上报, 即便是皇帝也常常无可奈何, 鞭长莫及。   为了弥补这个空缺, 就需要燕怀君这样的官职, 代替皇帝的双眼去游览天下,巡视地方官的同时, 也修正舆图或传记里的错误。   总而言之,燕怀君的官职是很了不得的, 他所到之处即可视为陛下的目光所及, 想要攀附他的人自然很多。   于是……那天吃过饭后, 胜玉连着好几天没再见到燕怀君, 他根本没空出门,他所住的客栈, 也每天都被排着队来拜访他的人团团围住,只能每日让小厮送来给胜玉问好的短信。   胜玉倒是想去找他,有心想要救他于水火,却被李樯阻止。   “他既担了官名应酬就是必不可少的,躲是躲不过的。”   胜玉觉得他语气不大对, 听起来怎么有点高兴呢。   斜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李樯立刻正色。   “当然没有。我也最讨厌应付公差了。”   胜玉叹气。   “他又不是什么爱炫耀的性子, 来的时候也是轻装简行, 怎么突然之间就被这么多人知道消息了呢。”   李樯闻言看看左边的窗户,又看看右边的天,跟他没关系的样子。   不过,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实际还有另一层——   燕怀君肯定被他那一拳砸破了相,根本没法儿遮掩,要想消除痕迹至少得好几天。   想到燕怀君窝着养伤的怂样,李樯怎么能不幸灾乐祸。   李樯现在志得意满。   燕怀君现身之前,他日日紧张,绷得比弓弦还紧,现在却觉得燕怀君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因他看胜玉和燕怀君相处,虽然亲切和善,却也只是友人之间而已,再没有多的心思。   李樯知道胜玉的性子,爱恨分明,绝不是会拖泥带水的,她既然已经把燕怀君放在了好友之列,就不会再做它想,更不需要他盯犯人似的时时刻刻盯着。   更何况,他现在只想顺着胜玉的心意,也不想再因为区区一个燕怀君惹恼胜玉,不然他得是多蠢,多不划算。   如今能走到胜玉心底里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李樯每每想到此处,就浑身舒畅,好似吃了仙丹一般。   以至于,胜玉时不时在他面前提起燕怀君,他也能忍住装出不排斥的样子,耐着性子听上几句。   “对了,兔……燕怀君说,他门前人来人往,在客栈给人添了不少麻烦,过意不去,想尽快搬出来,问我旁边有没有合适的住处?”   李樯正从背后搂着胜玉,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埋在她肩窝里安安静静地吸气,听到这个就立刻抬起了头。   “你告诉他,没有。”   “没有吗?”胜玉疑惑,“可是,前边儿那一条巷子里,都没见住人啊。”   “那是人家祖宅,能随便卖的吗。”李樯打断她。   笑话,那都是他特意腾出来的,就为了他跟胜玉住着的周围清净,怎么可能便宜了燕怀君。   听见是祖宅,胜玉也只好不再坚持,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我在去别的地方帮他找找吧。”   李樯双眸转了转。   双手不怀好意地收紧,密密实实地箍着她腰,贴着胜玉颈侧小声说。   “这附近,只有一处或许可以买卖。”   “哪里?”胜玉眼睛一亮。   “隔壁院子。”李樯笑眯眯地,“你要是让我搬进来住,我就把那个院子让给他。”   胜玉咬着唇,知道被他戏弄了,脸上发热,不吭声地低头,用指甲捏起他手背的皮肉掐。   他浑身上下都结实得发硬,哪里也捏不动,只能这样掐。   李樯嘶嘶地忍痛,偏偏不撒手,还要凑近了继续说:“骗你的。我搬进来也不会把旁边让给他,我们都不够住呢。以后生了孩子,就干脆把院墙拆了,让孩子们住那边去——”   胜玉用力把这胡说八道的人推开,踢了他几脚,掀开帘子进里面去了。   李樯乐滋滋地看着门边晃动的珠帘,虽然是随口胡说的,却也不自禁地想象起那般情景来。   他正美着,蒋喜德从门口摸了进来。   小心道:“大人,府里有人找。”   李樯不高兴地觑了蒋喜德一眼。   他早叮咛过,他在小院时,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都不要来烦他,这又是怎么了?   蒋喜德也是一脸为难,更加小声地说了句。   “是太师,亲自来了,正在路上。”   李樯脸色一变。   他屏了屏气息,还是没直接出门,而是进了里间,又缠着胜玉和她说了几句话,交代自己去府里忙公务。   胜玉正烦着他,当然是立刻就把他赶走了。   但是等李樯真的出门,她又忍不住走到窗边,看他大步跨出院子的背影。   李樯忙他的,胜玉自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在铺子里忙忙碌碌,连燕怀君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还是绣娘过来告诉她,说有人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胜玉才赶紧去找他。   胜玉一边挑帘,一边开玩笑。   “你总算逃出来了。”   结果进门,就看见燕怀君坐在绣娘刚刚坐过的桌边,正翻着几页纸。   胜玉僵了僵,快走几步,又压抑下来,逐步过去,脸上还带着笑。   “今日有空?”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收起那些纸,假装只是在收拾桌子。   燕怀君却没给她打岔的机会。   “胜玉,这是些什么?”   胜玉深吸一口气。   “一些给绣娘标记的花样罢了。”   燕怀君摇摇头。   “花样可没有这样的。这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按规律出现……倒像是某种密文。”   胜玉脸色彻底僵住。   她本来以为可以掩盖过去,怎么也没想到,被一眼就看了出来。   燕怀君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   “胜玉,你该不会,以为没有人能看得懂你的把戏吧?”   胜玉沮丧地叹了口气。   她确实这样以为。   燕怀君提笔,在纸上改了改。   “你这套东西没有人帮你看过吧。只要接触过密文训练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即便不知道你这些符号背后表示的含义,但也能推个七七八八。”   这方面,游历过无数地方的燕怀君当然是高手。   胜玉收起沮丧,凑过去看了看他改过的符号,改后的标记虽然还保留着原来的形状,但已经与图纸上的花样融为一体,轻易辨认不出了。   燕怀君搁下笔。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吗?”   胜玉知道燕怀君是在等着她自己坦白。   即便她不说,燕怀君大概最终也能自己找出答案。   “对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胜玉抿了抿唇,“我只是怕把你牵扯进来,给你惹麻烦。”   “我不怕。”燕怀君答得很快。   胜玉抬眸看他,看了好一会儿。   好吧。   她关上房门,隔绝外面的声音,跟燕怀君对桌坐了下来。   小声将自己发现的一切简略跟燕怀君说了说。   从太师叫她做事,到她发现前太子和古氏的莫名牵连。   “你知道吗,我现在怀疑当初傅家只是做了前太子的替死鬼。父亲当年确实执掌国库,可是……那可是太子,太子若拿捏权势,又勾通旁人,非要从国库里占好处,父亲如何能发现,又如何能反抗?”   胜玉忍不住激动,连用几个反问。   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盘旋许久了,而且越想越觉得是真的。   燕怀君沉吟。   “你先别急。但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从我在地方上看到的记载来看,十年前几位尚书对国库的掌控权力并没有那么大,而且,十年前的选官制度与现在不同,文才极佳者可配任何官职,而无需考校其它才能,这就导致有些事情,即便是尚书也弄不清楚,更无法控制。”   这是一个长期的弊端,在近几年已经有所改善。   可是这个改善的背后,是不是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胜玉眉心皱紧,有几分痛苦。   她印象中,父亲是一个文才沛然的美男子,但对于生活琐事,却是十分懵懂,连换季更衣都需要母亲在旁时时提醒。   仔细想来,父亲根本就没有算数之才,怎能掌管国库?   若是有心人将他架到了那个位置,看准他的弱点糊弄他,最后将脏水泼在他身上,也不是没可能。   胜玉嘴唇内侧咬得几乎出血。   “国库亏空,父亲失职,理应承受失职之罪。可是父亲绝不会贪污,更不会草菅人命!傅家,何至于此……”   提起当年的事,燕怀君流露出的痛苦几乎不比胜玉少几分。   若是没有那桩桩件件,他与胜玉,也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两人出神之际。   胜玉嘶哑出声,勉强转移话题。   “你今日总算得闲了。有你说说这些,我心里也好受点。”   燕怀君勉强轻松一笑。   “是啊,城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戒备森严,我借机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全赶回去了,才得以松一口气,来看看你。”   “大人物?”   胜玉一愣。   什么大人物,会不会是……前太子?   胜玉心里一跳。   她前不久看了那封家书,是写给前太子妃的,会不会,是古氏约太子前来密聊?   胜玉猛地站起来,抓着燕怀君问。   “你知道是谁吗?他现在在哪里?”   燕怀君一愣。   “这……我不知道。”   胜玉焦急咬唇。   看她急得难受,燕怀君忍不住说:“不过最森严之处,是郡守府。”   胜玉几乎没犹豫多久,就拉着燕怀君出门。   燕怀君说得没错,郡守府果然与平时不同,处处严查。   但胜玉是熟面孔,还有不少人隐约知道胜玉与郡守关系不清不楚,根本没多盘问。   不过胜玉不想给李樯惹麻烦,尽量走的没人知道的偏僻小路,想找到李樯再跟他细说。   刚接近一扇窗下,就隐约听见飘来的熟悉声音。   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都已经被清干净了,若不是胜玉带着燕怀君从湖中一处小桥过来,根本不会有人听见。   因此李樯说话也毫无顾忌。   “你说什么?你让胜玉做什么?”李樯的声音听起来怒气冲冲。   对面的人却是慢条斯理。   “探子,细作……你想怎么说,都行。”   胜玉诧异。   这是太师?   她虽对太师的声音没什么印象,但能与李樯说这个话题的人,应该只有太师了。   原来那个“极重要的人”不是前太子。   胜玉有些失落。   正要轻手轻脚原路离开时,又听李樯怒道。   “你让她牵扯这些事干什么?我告诉过你,五年前的事,都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胜玉一愣。   李伯雍的声音轻慢道。   “谁说无关?难道她不是受害者。既然是前太子的仇人,就能跟我们坐同一条船。”   胜玉脑海中嗡嗡作响,手脚发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先前的猜测,是不是全都是对的。   而李家……李樯,早已知道真相,却从未告诉她一星半点。   燕怀君也听得明白,诧异又担忧地看向胜玉,似是要出言安慰,却被胜玉抬手拦住。   她还要接着听。   李樯的脚步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你要对付那个孬人,随你的便。但胜玉?胜玉就是个呆的,做不了这个。”   “你错了。她做得很好。”李伯雍淡淡地出口,“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不了解?”李樯反问,说不清是反驳还是炫耀,“我和她睡一个被窝那么久,我不了解?”   李伯雍不以为意,冷哧一声。   “我当你窝在金吾郡干什么,结果你只是沉迷此女。李樯,上回你告诉我,你只是玩玩,现在,你不要把自己玩进去。”   李樯顿了顿,语气别扭道:“放心吧,不会的,她也不算什么。”   胜玉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一半燃烧沸腾冲到头顶,一半冻结在心脏,拽着整颗心冰冰凉凉地往下沉。   燕怀君已是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扇窗户,捏紧拳头就要冲上前,胜玉拦着他,牢牢地拽着他的衣摆。   胜玉浑身僵硬,她木然地垂着头,藏起自己的表情,仿佛浑身的劲都用在了拉着燕怀君上。   燕怀君不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死死拽着他的力道,像是拽紧了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她整个人,像一只濒临破碎的蝶。       第50章   ◎只要她不在乎。◎   后续也没必要再听。   胜玉很难形容当下的心情, 是愤怒更多,还是伤痛更多。   但奇怪的是, 她并没有多么震惊, 或者意外。   大约是心底深处早有准备。   从她与李樯身份地位的悬殊。   到她发现李樯在她面前伪装和实际的差异。   或许冥冥之中,她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抵消她仿佛浑身血液被冻住、又被抽干的空虚和痛楚。   她紧紧拽着燕怀君的衣摆,感觉到他不再执拗地想要冲上前, 才缓缓松开。   手指已僵硬得发痛, 胜玉失神地垂目看着。   燕怀君握紧她的手, 愤恨难言, 看着胜玉的双眸中满是疼惜。   胜玉颤了颤, 移开目光与他错开。   她难以承受这样的眼神。   她从来不愿意接受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一个可怜的、受了欺负的形象,她不愿意自己沦为弱者。   胜玉深吸一口气, 积攒了一些力气,拉着燕怀君离开。   两人来得毫无影踪, 又走得悄无声息, 雕花窗内没有一人察觉。   李伯雍扫视李樯, 对他的说法不置一词。   只是语气淡漠地强调。   “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替我做事, 也需要确保她的忠心。如果你能让她对你死心塌地,我也不必费神。但你既然能被关在门外十几日, 显然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个本事,我才不得不将郑元与古聂清的纠葛透底给她。”   李樯面色涨红,恼怒却无法反驳。   李伯雍也不管他。   “总之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她已经是我这条船上的人,你不要碍事。我来找你, 也并不是为了这点小事, 你不要走来走去晃得眼晕, 坐下听。”   李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被叔父拿捏了十几二十年,沉着气憋了半晌,最后也只得听李伯雍说起正事。      胜玉拖着燕怀君离开,走出几条街后,她看着已经差不多平复下来,唯剩眼眶泛红。   而燕怀君仍气得不住轻颤,很不能找李樯拼命。   走到湖边,四下无人,燕怀君看着河面中胜玉摇晃不定的倒影,心快要碎成一瓣一瓣。   “胜玉,我只愿他真心待你,他却背地里这样……”轻贱你。   三个字说不出来,实在是连说出来都觉得齿寒。   而有的人却能这样做。   胜玉垂着眸,过了一会儿摇摇头。   “我不想说这个。”   她现在不想去想那些事。   什么被辜负,被轻贱,都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角度去考虑。   可是,有什么用?   老天爷也并不会因为你受了委屈就给你厚待几分,这是胜玉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   因此,她绝不会将自己想成一个可怜虫,她只求快些冷静下来,分析时弊。   燕怀君怒意勃发:“难道你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这口气非出不可。”   “揍他一顿?然后呢?”胜玉红着眼看他,玉雕似的小脸看着极引人怜,神色却是超然世外的冷淡,“换来什么,要他道歉?赔罪?还是说些认错之后会对我一心一意的好听话。这些我都已经听过了,不新鲜,也不想要。”   燕怀君猛地一怔,回过神来,迅速抓住重点。   “什么意思,他之前就已欺负过你了?”   往事太龌龊,当时选择原谅、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是胜玉自己决定的,说出来显得自己蠢得无药可救。   胜玉摆摆手,闭上眼不愿再谈。   “总之,怀君,你不要去犯傻。”   燕怀君咬紧牙关,半晌才强逼着自己点了点头。   “好,胜玉。那我们现在就离开这儿,你放心,过不多久你就会忘记伤心。”   胜玉静思半晌,又摇了摇头。   燕怀君愕然地看着她,仿佛看着胜玉的脑袋里浸满了河水,恨不得冲上去晃醒她,把那些水全给晃出来。   “你难道不愿意走?”   燕怀君痛心疾首,还没来得及哀叹这几年胜玉到底受了多少磋磨,竟把心性全都磨没,分明知道那是一个畜生,也还牵挂得无法离开。   胜玉已平静道:“我刚找到陷害傅家的证据,怎么走?我现在能去哪里,归隐山林,还是去京城靠几个旧友接济?活倒是也能活,但是,傅家的仇谁来报。”   燕怀君又怔住。   他心海中几番跌宕起伏,像是一叶小舟一会儿被扑到海底深处,一会儿又冒出尖浮到浪花上。   面对胜玉的质问,他沉默了,不知如何应答。   他与黄莹携手几年,都没有找到胜玉的踪迹,更别提当年被皇廷刻意隐瞒的真相细节。   他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胜玉想要完成心愿,还当真除了李樯,别无倚靠。   燕怀君唇齿内侧不平嫉恨得咬出血来,却无用。   胜玉静静地看着河面,好一会儿,才说。   “怀君,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燕怀君胸膛起伏,极力压制。   有人这样替她生气,就好像替她承受了一部分的痛苦。   胜玉此时竟还能浅浅笑出来,看着燕怀君,感激道:“怀君,还好你在。”   只要将自我的痛苦忘却,胜玉就能清晰地看见,当下她的处境已经比从前好了太多。   以前她家破人亡,身似浮萍,身边的好友个个被她牵连,使她羞愧遁逃。   而现在,她的好友个个都安稳,她也找到了苦苦寻觅的证据,亦有了报偿当年恨意的方向,还有真心相待的友人在旁鼓励,字字句句都为她考虑。   这难道不是好事?   至于这其中她的痛楚,辜负,还有错付的情思……   只要她不想起,又算得了什么。   她将所有委屈搬出来放到秤上去称,能值几文钱?   只要她不在乎。   只要她不在乎。   这桩交易,也不能说是不划算。   李樯拿她当玩物。   她便干脆顺而行之,把自己当交易。   很公平,很配合。   燕怀君当了几年文臣,笔下骂过的官员不知凡几,此时却说不过胜玉。   更是在胜玉朝他温软说一句“还好你在”时便彻底溃败。   他嗫嚅半晌,却不知再能开口劝什么。   因为他心中有不能见人的桎梏。   他真正的心思是嫉恨混杂着愤怒,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胜玉看见了李樯的龌龊,这个可恨的窃贼失了在胜玉心中的分量,胜玉总会有机会将目光投向旁人。   但他不能表露出来。   他在胜玉面前,现在还只能做一个体贴的,永远支持她的好友。   燕怀君挣扎半晌,也勉强扬起一丝笑容。   “胜玉,你别怕,我和你一同从长计议。”   这便是不再反对了。   胜玉再朝他感激笑笑。   这些,便已花光了胜玉周身所有的力气。   她几乎无法再在室外站立,要求回去。   此时去铺子绝对会被看出异样,胜玉也只能回小院。   燕怀君送她,离别时依旧心有不安。   他毕竟不是胜玉,不知胜玉说的,与她心中所想的,到底有几分对应。   有没有可能,胜玉说的这些,只是麻痹他和她自己的谎话?   实则她还是放不下这段感情,就如同荆棘上的刺,越是受伤,束缚得越紧。   但燕怀君不敢再问。   只能目送着胜玉清瘦身形有些踉跄地进了院子,在心中祈愿,胜玉没有对他撒谎。   只要胜玉能走出来,无论多久,他愿意等。      李樯和李伯雍粗浅谈完,已是黄昏。   他看了看时辰,嘱咐人去买几味可口糕点,急着就要往铺子去。   一个小丫鬟看他出来,连忙退到一边让路,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却又抬眼,好奇似的往他身后瞧了瞧。   李樯脸色微寒,停下步子。   他独自走在这条小路上,撞见这个丫鬟,最忌讳这些不干不净的打量,若有什么歪心思立刻就要拔除。   声音冷冽问:“看什么?”   丫鬟被吓得立刻从蹲姿变得匍匐,跪着道:“不、不敢……只是方才在门口看到流西子姑娘,说要来找大人,此时却不见了。”   李樯一顿。   “你见过她?”   丫鬟已吓得六神无主,她原先与流西子说过几句话,对这个长得美貌讲话又好听的主事颇为崇敬,才忍不住关心她的消息,此时被郡守逼问,倒豆子一般将看到胜玉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听闻胜玉来找了他,李樯下意识看向身后的空地。   空地连着人工湖,窗下一片寂静,只有偶尔飘下来的落叶。   他心底没来由地一沉。   挥挥手让丫鬟退下,李樯没再往铺子走,直接去了小院。   一路上,李樯心底异常的阴沉。   还有几分自己也说不清的慌张。   大步跨进院子,却见洒扫的丫鬟婆子一切如旧,正收拾着秋日的落叶。   他还没问话,领头的婆子便习惯性地交代。   “姑娘受了风寒,在屋里歇着呢。”   李樯这才感觉到肺腑之间慢慢回暖。   他不发一言地跨步进屋。   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人,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绵延起伏的弧度看起来有些削薄,可怜又可爱。   李樯伸手抚上去,低头去看胜玉的脸色。   “胜玉,病了?”   胜玉的确像是中了风寒。   回到小院后就再支撑不住,浑身冷得不住打颤。   蜷在被子里也没有好一些,反而觉得被褥冰凉,重重地压在身上。   这种感觉之前也曾有过。   在发现那个行商只是被误会的巧合、以为报仇永世无望的时候。   胜玉身体虚弱,心神却很清醒。   她知道自己会好的,也必须好起来。   那样的时刻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了的。   而且眼下,她也只能伪装成风寒。   李樯曲起手指,怜惜地轻轻蹭过胜玉的面颊。   胜玉闭着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没有避让,反而转过身,将脸贴向李樯那边,似是冷极了,要寻求一点温度。    第51章   ◎目光落在胜玉脸上,满是探究。◎   胜玉极少示弱, 此时又是这般脆弱似琉璃的模样,像一只颤巍巍的蝴蝶向人寻求庇护, 李樯立刻被迷昏了头。   他弯腰将胜玉搂紧, 仔仔细细地把被角掖好,又探她的额头。   一片冰凉,也不似发烧。   李樯疑心又忧心,不断地用掌心摩擦她的后背, 试图使她暖和些。   “胜玉, 有没有好点?”   胜玉眨开被冷汗浸润的长睫, 定定地看着他。   嘶声道:“嗯, 好多了。”   她似乎依赖地窝在李樯臂弯里, 李樯之前的疑虑已放下大半。   但他生性谨慎,还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   “早晨还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病了。你下午去找过我?”   胜玉又颤了颤。   接着把脸更加往他怀里埋去,声音闷闷的。   “我也不知。去找你, 你府里全是士兵, 我再出来在河边吹了吹风, 就突然冷得出奇。”   李樯解释:“今日府里有客, 所以人多,莫不是把你吓到了。”   胜玉闷声。   “那倒没有, 怀君和我一道,在门口看了看,见不便打扰你,就走了。”   李樯闻言眉心又皱了起来。   “燕怀君?他又来——你看,他一找你就没好事, 你病得这么难受, 肯定是被他衰到了。”   李樯嘟嘟囔囔, 抓紧一切机会诋毁燕怀君。   胜玉脑袋昏沉,越是靠近李樯,耳朵里尖锐的耳鸣声就越是剧烈,听不清他说什么,凭意志坚持着没有挣开李樯的手。   药早已在灶上熬着,李樯回来刚好,丫鬟端药进来,李樯直接接过,要在怀里喂胜玉。   药汁儿的苦气直冲鼻尖,胜玉终于忍不住地躲了躲。   “不喝。”   “不行。”李樯把她抓回来,像抓着一只不听话又无力反抗的猫儿,低声强硬又藏着点温柔,“你不吃药,我也没法儿替你难受啊。”   胜玉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喝下了那碗对她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药。   苦得舌根麻木,但是在李樯低下头来问她苦不苦的时候,胜玉摇摇头。   李樯把喝空的药碗递给婢女,挥退所有下人,褪了外衫靴子躺到床上来,把胜玉整个抱在怀里。   她薄薄的一片,贴着他的颈窝还在不住打颤,李樯搂紧她在额角轻轻吻了几下。   “可怜的,还冷吗?”   胜玉有些恍惚。   李樯似乎还跟从前没什么区别,而她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   以前她会因为李樯的体贴而羞涩,现在却是一片麻木,以几乎是冷酷的心情在思考着,李樯现在玩的又是什么把戏,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有句古话说,吃亏是福,有些事情明白得越少,便越能开心。   看来是有道理的。   从前的蜜糖如今全化为□□刀刃,冷冰冰地扎在她身上,一分情面也不讲的。   她只能自己吞下这苦果。   胜玉掩去目光,藏进阴影里。   含糊地应了几声,算作回答。   李樯的手心一直在她背后轻轻拍抚着,过了许久见她还没有入睡,猜测她大约精神还好,才问:“你今天怎么想到找我,出了什么事?”   胜玉装作茫然地眨了眨眼睫,将自己对前太子的怀疑说了一遍。   然后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樯,向他请教。   “你说,郑元会跟我家的事有关系吗?”   李樯抚在她背后的大掌停了,神色也看起来有些僵硬。   但他掩盖得很好,若不是胜玉和他太熟悉,是看不出来的。   还以为他神色平静,只是眼神有些躲闪。   今天李伯庸跟他谈过之后,李樯便知道这些事情瞒不住胜玉了。   但是论私心,李樯还是不想让胜玉沾染。   李樯停顿了一会儿对她说。   “这些事太复杂了,你不应该考虑的。”   胜玉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不应该考虑的。   因为一个玩物,一件摆在屋子里的器具,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对吗。   胜玉仰躺在他怀里,目光却清冽,像一捧在手心掬不住的清泉。   她只是执着地看着,也不出声反驳,却反而让李樯有些心慌。   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   “你只需要知道,害过傅家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话背后暗示的东西太多。   包括皇室的危机,李家的筹谋。   若是审慎之人,绝不应该在还未动手之前开口,但是李樯此时的理智不大管作用,更想让胜玉安心。   胜玉抬眸看着窗槛,天色昏暗,被雕花木窗切割成零零碎碎的一小块,仿佛一个破碎的幻梦,怎么也拼凑不完整。   她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幼时午后躺在纳凉的竹垫上,一动不动地发呆,看窗外的云和天缓慢地移动飘过,仿佛时间永远不会结束,永远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小时候除了贪玩,其它时候都很懒的,母亲为了让她多看一会儿书,要过来抱着她哄好一会儿。   跟现在李樯抱着她的姿势很像。   她原本以为,自己对李樯是感激居多,如果有一天要在感情上抽身,也没什么难的。   现在才知道,她对李樯的依赖和不舍藏在无数个小细节里,深得连她自己都会害怕。   胜玉往后挣了挣,从李樯的怀抱里挪出来一些,和他相隔一点间隙。   “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那是他们的事。但只有自己亲手报的仇,才算报仇。”   李樯哑然。   他再伸手,想把胜玉再揽过来,胜玉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这下拉开的距离更远了。   胜玉穿着寝衣,布料薄薄地贴在脊背上,显出脊骨的形状,瘦得可怜,却笔直挺拔。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很低。   “你知道真相,应该早早告诉我,为什么看着我因那个行商横冲直撞。”   她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仿佛困倦得睡着了,也仿佛不需要李樯的答案。   李樯脸色平板着,不想露出一丁点情绪。   但是他知道,胜玉说了这句话后,他就再也无法阻止。   胜玉的病症第二天就退下去不少,李樯只喂了她一次药。   半夜时不时起来看她,她没再出虚汗,只是梦中愁眉不展。   李樯疑心她的病并非来自风寒,就没再让她喝那苦兮兮的药。   她大约又是想到家里的旧事伤怀吧。   其实李樯很不愿意看到这个场面。   尤其是,他曾见过胜玉命悬一线的样子。   李樯夜里给她试了几回额温,早上便起迟了些。   胜玉从他怀里爬出去时,李樯才睁开眼。   他睡眼还朦胧,看着胜玉浅浅一笑。   “胜玉,好些了么。”   昨日的事情还刻在心头,冷却了一夜之后显得愈发沉重。   大早上起来,胜玉的演技还比不上昨天,低垂着眼躲避他的视线。   “你怎么没有去府里。”   李樯单手轻撑,轻松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想等你好些。”   胜玉蹙了蹙眉,目光有些茫然。   低声问:“为什么。”   李樯眨了眨眼,将那句话说完。   “等你好一点,跟我一起去。”   胜玉还是愣。   李樯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说:“之前瞒着你是我不对。现在起,我知道的事情,你都可以知道。但是,你要在我身边,保证绝对安全。”   胜玉听见那句话,眸光逐渐亮起。   “你的意思是……”   “嗯,你就当我的副手,昨夜我许诺过你的,你可以亲眼看着一步步实现。”   他指的是,“害过傅家的人都一定没有好下场。”   胜玉心跳加快。   她如今已经明白,傅家当年是输在了皇家手里。   那么李樯说的这些人,自然是……   此事非同小可。   胜玉定了定神,好在她并不关心李家想做什么,她只要完成自己的事。   胜玉发着呆的时候,李樯过来抱她,双手撑在她腰两侧,把她整个人端了起来,带到床下。   胜玉回过神,下意识地推他,胸膛坚硬得当然推不动,李樯站得稳稳的,然后很明显刻意地假装摇晃两下,坐倒在了床榻边缘,“哎呀”一声,盯着胜玉,好像在控诉她把他推倒了。   胜玉则被迫坐在了他腿上,脊背靠着他的胸膛。   胜玉隔着衣袖抓着他的手臂,虽然没有直接的碰触,但热度还是透过衣衫,传到了胜玉的指尖。   太熟悉的温度,会带着无法控制的反应。   无论是情热还是排斥,都难以掩饰。   胜玉朱红的唇瓣轻抿,像碰到虫子触角似的松开手,身子晃了一下就离开李樯的范围。   李樯故作委屈的表情还没褪下,膝头的布料微皱,好兴致被胜玉突然抽身的动作带走一大半。   他敏锐地察觉不对,目光落在胜玉脸上,满是探究。   胜玉没说什么,径自转身朝门外走去。       第52章   ◎他手段高超,她上当受骗只是情理之中。◎   李樯知觉敏锐, 又对胜玉太过了解,胜玉的疏远在他眼中太明显。   李樯脸色微沉, 跟着胜玉的步伐走了出去。   胜玉对镜挽发的时候, 李樯从后面环上来,贴着她的面颊,目光直视着镜中人。   语调黏腻甜蜜,目光却带着审视, 像一只缠上来撒娇的长蛇:“胜玉, 为什么不理我?”   胜玉僵了僵, 拿着木篦的手微顿。   她也抬眸, 和镜中的李樯对视一瞬。   接着垂下眼睫。   “要去哪里?见什么人?我有点紧张。”   原来在想这个。   李樯放松下来, 笑了,却还习惯性地带着嗔怨:“你满脑子只有正事, 没有我是不是。”   胜玉干干笑了笑,好像真是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李樯便放开她, 退后了些许, 不再跟她玩闹。   “你别害怕, 不会叫你有事的。”   胜玉握着一束长发无意识地轻梳, 看着镜面中李樯的脸。   他神色中难掩神采,倨傲和桀骜都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光环。   其实胜玉是可以理解李樯的。   如果她是一个旁观者, 眼看李樯身负赫赫功名,有叔父在身后筹谋无限,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她大约也不会觉得一个身负血海深仇、身无长物、又一贫如洗的女子能与李樯白头偕老。   这种现实的评判胜玉早已经受过很多。   在她忍受邻里嫌恶白眼的时候。   在她被郭老太当成货物一样贩卖的时候。   只要把李樯看作他们之中的一个,这事儿也就不新鲜了。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李樯平日里要去衙门当值, 走得特别早。   今天却慢悠悠的, 一点也不着急, 还跟胜玉一起用完了早饭。   他似乎坏心眼地故意要看胜玉笑话,既不跟胜玉说等会儿要去哪里,也不告诉她要见的是谁,只是含着笑坐在一旁,气定神闲。   胜玉一边喝粥,一边瞥了他几次。   每次看过去,李樯都仿佛抖着羽毛的孔雀,更加得意几分。   胜玉被惹得起火,干脆不再看他。   早饭吃完,见李樯还是憋着不开口,胜玉也不问了,撑起一柄纸伞带着豆儿出门,去铺子。   她身影袅袅走进烟雨中,李樯定定盯着,眸光中满是兴味,等她的身影在门边消失,才大摇大摆地跟上去。   豆儿察觉到郡守的行迹,疑惑又好奇地看着胜玉,欲言又止。   胜玉自然也发觉了,明白豆儿想问什么。   直接道:“别理,他有病。”   豆儿点点头。   胜玉加快步伐进了铺子,收伞时伞面上的雨珠乱蹦,显然带着火气。   进店没多久,就遇上一个熟客。   因着十分熟悉,对方进来便直接找胜玉。   胜玉也收起了恼火的情绪,同她行礼打招呼。   “王夫人。”   对方是某位驻军将领的妻子,三十来岁,性格颇为直爽,但也带着上位者的傲气,鲜少与人主动亲近。   但这回,王夫人拉住胜玉的手,朝她笑了笑,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胜玉正不太明白。   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人,身形不算高大,却很魁梧壮实。   王夫人拍了拍胜玉的手道:“这便是我家陶将军。”   胜玉这才知道来人是谁,连忙行礼。   “女东家不用客气。”那位将军声音浑厚,站在远处恪守礼仪,“今天来打扰,是想借个方便说话的地盘。”   还没等胜玉问清缘由,李樯从门口走了进来。   进来时步履匆匆,仿佛刚到。   他在装什么呢?   分明他就是跟了她一路。   胜玉微微蹙眉,心念微转,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果然,在她开口之前,陶将军已经跟李樯打起了招呼。   “多谢大人拨冗。”   李樯装模作样地在周围看了一圈,肩背舒展,发出疑惑:“这里是?”   陶将军连忙解释:“内子对此处颇为熟悉,说这里放心得下,可以随便谈话。”   胜玉终于明白了王夫人方才拉她一下的举动。   这位王夫人,大约也是太师安排的人,不然不会提出要来她这里。   看样子,陶将军还不知自己妻子的身份。太师的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李樯说要带她见的人就是这位陶将军吧?难怪他早上什么都不说,果然是在故意看她笑话。   胜玉收敛神思,适时上前一步,也装作和李樯不认识的样子。   “两位大人既然是有事商量,往里边儿请吧。”   李樯笑而不语地看她。   胜玉眼珠圆润,眼尾上翘,眸光流转之中自然而然多出一分纯真,一分妩媚。   昨夜拥着睡觉、今早又共进早饭的人,现在面对面地装作不相识。   有一份莫名的刺激。   李樯也抬起手,轻轻握了一礼。   “有劳女东家。”   胜玉带着几人走进内室,感觉到李樯灼热燎原的目光一直凝在自己身上,好像随时要点起什么大火。   她竭力无视,等几人坐定,便要离开以免打扰。   王夫人却拦着她。   一边以眼神暗示,一边好言相劝。   “东家还是跟我们在一块儿,免得外人起疑。”   说着,拿起一块布料翻看。   胜玉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要自己留下来做掩护,若是真有外人闯进来,她可以说她们在里面选料子。   但胜玉下意识地看了李樯一眼。   李樯也在看她,恰巧对上她的视线,眸色顿时更深。   胜玉看了一眼就转开目光,偏向一侧,喉咙轻咽。   李樯对她的那些温情都是装的,欲望则恐怕不是。   太熟悉的两人,对视的一瞬间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总之装着陌生人的样子,想的却绝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事。   见李樯没有反驳之意,胜玉也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她并不插话,在一旁时不时添茶。   既然选在这里说话,那所谈的事情必然不是能在衙门里说的。   果然陶将军说着说着,言语之中隐有反意。   他一再地鼓吹着李樯,想要与他合谋,李樯则并不直面应答,似乎没有多感兴趣。   陶将军见李樯无动于衷,越来越急。   陶将军笃信命理之说,今年他便要满四十,这几年来,好几个方士给他算命,说他四十那年必成大业,若是未成则生死难料。   他认为眼下的时机正是他的大业所在,绝不能错过。   胜玉不动声色,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她知道李樯也有反意,此时装作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李樯计划中的一环。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忽然想到,她当初是不是也是吃了李樯抛下来的鱼饵。   现在近距离地、直观地看着李樯玩弄权术,胜玉反而有些释怀。   他手段高超,她上当受骗只是情理之中。   这样想着,胜玉下意识地看了眼李樯。   孰料李樯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乌眸定定的,说不上有几分温情,又有几分凉薄。   但这回是李樯先转开眸,好像他只是在无聊走神时随便到处看看。   在李樯故意冷漠的刺激下,陶将军越来越激动。   这时候,王夫人就会拍拍他的背,或者轻轻在他腿上捏一下,提醒他不要失态。   陶将军非常尊重疼爱自己的妻子,往往都能在这些提醒下平静下来。   但人也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   陶将军发现李樯频频出神看向角落里那个美貌女东家,只怕今日的所有努力都要成为白费。   “李大人。”陶将军声音突然发沉,倾身向前,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李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些。说实话,为你不值。”   胜玉忽地抬头。   李樯面色果然沉了沉。   王夫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拦。   胜玉站起来,浅笑着拉过王夫人。   “外边儿正热闹,我们出去瞧瞧。两位大人在里面谈话,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   王夫人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跟着胜玉往外走,临出门前回头有些担忧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   陶将军还并不知道自己是李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听他的口吻,接下来他无论要说什么,都是对李家不太有利的发言。   如果他说出什么惹李樯不快,李樯能不能宽宥,只看李樯的心情。   但是若这些话被她和王夫人两个外人听到,后果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门扉合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王夫人仍然心有余悸,看着里面。   胜玉轻轻安抚她一句。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李樯演这一出戏,本就是为了刺激陶将军。   王夫人也明白,感激地看了胜玉一眼,但眸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门扉上。   胜玉默默地看着。   王夫人是被太师有意安插在陶将军身边的线人,她恐怕从一开始嫁进陶家,心意就掺了假。   但是他们的夫妻情分,看起来却很像是真的。   如果有一天,陶将军知道了王夫人接近他的真相,会不会恨上这十几年的发妻。   胜玉抿唇,压下所有的神思。   李樯和陶将军谈完出来时,铺子里刚好没人。   王夫人不用再压抑,扑过去如鸟归巢一般回到陶将军怀里。   陶将军面色稍缓,一边尽力站直显得体面,一边抱着妻子的手却没放开,搂着人低声安抚。   胜玉遥遥站着,在角落里像是一块不起眼的木板。   只在他们看过来时,遥遥一拱手,行礼示意。   李樯也抱拳回礼。   几人离开。   胜玉叫人收拾了屋子,自己倒了剩余的茶水,准备去拿点茶叶重新煮一壶。   刚进库房,就被人从后面扑上来捉住,摁在柜板上。   力气不大,却难以挣脱。   李樯炽热的呼吸扑打在耳边,有些急。   “不认识我?嗯?女东家。”   四下无人,他圈紧胜玉肆意调笑,最后三个字的称呼也咬得暧昧至极。   胜玉撇过头躲避他的气息。   跟他对上目光的时候胜玉就知道他没想好事,现在也并不意外。   只是身体不自觉地发热,凉成一片的心也无法使它降温。   身不从心的无奈,她渐渐感受到了。   大约人总有一部分是愚钝的,即便头脑再清楚也无法自控。   李樯的掌心绕过她肚腹,最后停在腰际,牢牢掌握住她,没再有别的动作。   他又不是真的精虫上脑,哪怕再有兴致也不会在这里动手,但是刚刚看着胜玉装得陌生人的样的时候,他就已经想了无数次,要贴在一起说话,像是要弥补回来一些似的。   李樯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夸人。   “方才,你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李伯雍说他不了解胜玉,他确实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亲眼看到胜玉接触权术。   但是他并不意外。   他凑过去,轻轻抿了下胜玉的耳垂。   “不过,我们胜玉本来就是什么都能做得好的。”   胜玉眸底微凉。   背着她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说。   这种哄人开心的话李樯果然是想说时就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以后他说的,到底有几句能信是出自真心?    第53章   ◎每个人都要有所牺牲◎   李伯雍在金吾郡秘密待三天, 事情差不多办完。   最后一天李樯去陪李伯雍下棋,把陶将军的事情交代了一下。   其实除了陶将军, 李樯还与其余几个人保持联系, 都是李伯雍看中的“棋子”。   李樯想了想,最终略过了陶将军的话题,着重说了另几个人的情形。   他不想让叔父过多地注意到胜玉。   如果胜玉一定要趟这趟浑水,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由他扶着走才行。   茶盏将凉, 李樯说完话准备起身走了。   李伯雍突然提起一位远征的大将。   “他的嫡长孙女过几天及笄, 离此地不远, 你去贺一贺。”   李樯嗤笑出声。   “一个小丫头片子, 值得我去庆贺?”   “傅胜玉比她只大两岁, 在你眼中也是小丫头?”李伯雍抬眸直视他。   李樯声音滞住。   他总算听明白了李伯雍的意思。   李樯神色微冷,心中满是敷衍。   “我不去。”   李伯雍嗓音往下压了压:“李樯。”   李樯不耐烦道:“你的大业与我的婚姻有什么干系。再说了。”   李樯调笑道:“待叔父上了那个位置, 想要多少皇子皇孙都可以,就不要来烦我了。”   “我不会有亲子。”李伯雍淡然地说出口。   李樯猛地怔住。   “什么?”   “早年为了保护陛下, 我受过重伤, 这辈子都不会有亲生血脉, 你是我唯一选中的继承人。”李伯雍一边说着, 一边抿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这种惊天的秘辛竟然就在残棋边的茶桌上说了出来, 饶是李樯也一时之间难以反应。   以前他一直以为,叔父不生孩子只是为了让皇帝放松警惕,韬光养晦。   却没想到,竟然是有这样的缘由。   随便猜想也能知道,当年所谓的“受伤”, 是意外抑或人为, 都不确定。   叔父竟隐忍了这么多年……   而他, 原来也一早就是叔父挑中的目标。   他看着叔父摆弄棋盘,也亲自帮他操控棋子,可是其实他并非游走棋盘之外的人,他也只是一颗将棋。   李伯雍捏着茶杯,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劝诫,又似是警告。   “每个人都要有所牺牲,没有人可以例外。”   李樯黑眸收敛,转瞬间压下了所有情绪。   他胡乱地点点头,依然是那个有些许叛逆,但总体还算诚孝的小少爷。   李伯雍再无多话,李樯径直往外走。   日光从檐下倾洒,落到眼皮上,亮得一阵刺痛,眩晕之下产生幻觉。   他眼前像是看到胜玉在屋中坐着看书的影子。   她懒懒地靠着,刚洗完的长发还半湿着,披在身后的椅背上,玉雕似的下颌时不时轻点,赞同书中之义。   李樯屏去幻觉,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看到。   经过陶将军的事,胜玉的身份算是逐渐浮出水面,陆续与好几个线人碰过头。   他们交换讯息,因为胜玉与李樯走得近,所以都由胜玉汇总直接交给李樯。   两人少不了碰面,但好在总有公事可说,现在胜玉一旦面对李樯感到难受、快要遮掩不住厌恶时,就会用一些零零散散的公事搪塞过去。   如此一来,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但今天的李樯又有些黏人。   大白天的他就一个人来了铺子里,也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就只是找些借口缠着胜玉。   胜玉赶了他几次,他沉默一会儿低声说:“要抱一下。”   他尾音轻,拖得有点长,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胜玉不为所动,反而训斥他:“大人,请自重。”   她用这个称呼提醒李樯他在此处的身份,也是借机拉开距离。   李樯此时却不大想跟她演那些官人娘子的戏码。   他只想凑近了,将人结结实实抱在怀里,嗅一嗅颈边的气息,才能安心。   有客人过来了。   胜玉立即低下头,假装倒茶。   李樯样貌不俗,一眼就能被认出来,不得不和对方说了几句话。   目光却一直往胜玉身上黏,像是被绳子牵着似的。   客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   胜玉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递过去,小心注意着一点也没碰到李樯的手。   李樯接过,喝了一口,总算不再看她了。   客人也收回了好奇的视线。   大约自动自发理解为,李樯只是在等那杯茶。   胜玉赶不走他,也不可能在店里跟他闹起来。   只得交代了豆儿几句,折身去了内室,李樯毫无异议地跟上来。   胜玉在内室里只做自己的事,拆信封、解暗号,有大量的事可做,很容易就沉浸进去。   倒是李樯在旁边无所事事,除了盯着她也不能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李樯喊了她一声:“胜玉。”   胜玉正凝神专注,突然被点名,肩膀弹了一下,双眼有些茫然地看过来,像两颗带着露的琉璃珠:“李樯,怎么了?”   李樯翘了翘嘴角,心情好了些许,单手托腮:“没什么。”   胜玉歪了歪脑袋,不再理他,又接着低下去看信。   信中写的是一个文官的去向,胜玉并不熟悉名字,因此对这些符号解得有些困难,不自觉咬着笔头深思。   见她投入,李樯又喊她一声:“胜玉。”   这回胜玉没再看他,也没再喊他的名字,只是微微抬起头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李樯就这样一直守着她,直到她把事情做完。   胜玉收了信封,在火盆里烧掉,要去外面倒灰烬。   门道狭窄,李樯一跟过来就把空间都占满了,胜玉无可避免地撞到李樯身上,被李樯顺势用手臂围住,包裹起来。   胜玉僵住,整个人没有动,像是被害怕了很久的野兽靠近身旁的小动物。   李樯也没做别的什么,只是埋在她脖子里吸气。   保持这个姿势抱着人差不多一刻钟,李樯才放开,面色比之前好了点,整个人看起来有精神了一些。   放开胜玉时,李樯在她耳边很轻地说了一句:“我要去外地几天。”   “去哪?”胜玉下意识地问。   李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只说:“不远。”   李樯这次出行似乎不是为了什么好事,从收拾行装开始他就一直沉着脸色,时不时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好像立刻就要抓一对雷公电母来打雷下暴雨,涨起洪水来好让自己不用出门。   他连蒋喜德都没带,蒋喜德老臣忠心,即便不被带着也要送他出门。   回来之后一脸苦相,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李樯的脸色受了委屈,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胜玉忙自己的事,当然没去送他。   见到蒋喜德这副表情,还是忍不住关心了句:“怎么了?”   蒋喜德目光立刻转过来,看着她像是看到了救星。   “姑娘,大人五日后便回来。”   跟她交代这个做什么?她又没问过。   胜玉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   蒋喜德攥着双手,一张老脸上满是不安。   又说:“姑娘,很快的。”   胜玉翻了一页书,简单应了一声。   她现在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每天都仿佛在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日子确实过得比以前快,也刚好没那么多时间瞎想。   蒋喜德又递上来一封手信,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大人留给姑娘的信。”   胜玉:“?”   有什么话不能说非得写信。她坐直了些,将信纸打开,上面却只写了一句话。   “返程那日要来接我。”   用的是耍赖得近似命令的口吻,句子很短,字迹很深,像是要把纸背浸透。   明显是不去不行的样子。   胜玉叹了口气,收起那张纸条,习惯性地丢进火炉里烧了。   对蒋喜德叮嘱了一句:“到时候叫我吧。”   蒋喜德如蒙大赦,这才擦了擦汗,语调都轻松了些。   “姑娘,其实五日后,是我们大人的生辰。”   胜玉一愣。   是因为这个,所以特地要叫她去接的么。   蒋喜德看出她在想什么,摇摇头道:“其实大人不过生辰。上一回过生辰还是……”   他语调迟疑,胜玉追问了句:“是什么?”   蒋喜德叹了口气说:“还不在这个李府。在原来的老府上,小少爷五岁生辰,接到的却是公主和驸马的死讯。”   这段时间胜玉也对蒋喜德多了解了一些,他是旧时从宫中拨出来跟在绿琥公主身边的宫人,后来就一直照顾李樯。   他口中的“公主和驸马”指的自然是李樯的父母。   看得出来李樯的父母当年伉俪情深,与蒋喜德也感情深厚,所以蒋喜德忠心耿耿,至今回忆起二人,还是以旧时称呼相称,连带着李樯在他口中也变成了“小少爷”,仿佛从来没有长大过。   胜玉捧着书发了会儿呆。   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叫我给李樯过生辰?”   蒋喜德一双老眼发亮,殷切地把她望着。   胜玉皱了皱眉,虽然有些为难,但对着这样的目光,也说不出口了。   但她忍不住想。   这合适吗。   她不知道蒋喜德对她跟李樯的事知道多少。   蒋喜德到底明不明白,她跟李樯只是一场交易。   并不是可以一起度过亲密时刻的家人。   这些话,当然是不必对蒋喜德说出口的。   胜玉想了半晌,点点头。   无所谓,就当是她尽职尽责吧。   李樯在她面前演得那么认真,她也得回报一下,才算公平。   蒋喜德乐颠颠地走了,脚步都轻松不少。   毕竟李樯这些年都没过过生辰,也许会排斥。   蒋喜德也没打算弄得多么隆重。   就是建议胜玉,在当日给李樯做一顿饭。   胜玉听了之后,麻木地看着他。   蒋喜德有些受惊,问她是不是这样太冒犯了?   “那倒没有。”胜玉说,“我不会做饭啊。”   蒋喜德又小小地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请教:“姑娘从前是怎么过来的?”   胜玉以前一个人住,都是应付,煮熟了吃不死人就能吃下去,这种事,她也不知道能去跟谁学,也没时间整日围着灶台学,她得到处挣钱才能吃饱肚子。   蒋喜德听完,看着胜玉的眼神带着敬畏和怜惜。   十分矛盾。   “难怪姑娘瘦成这样。”   胜玉:“……”   蒋喜德立即吩咐下人去买了许多种食材,几乎市场上有的全给备齐了。   又专门从厨房里抽.出一个厨娘,来教胜玉厨艺。   笑眯眯地在旁边鼓励:“姑娘聪明能干,一定能学会的。”   胜玉舔舔唇,倒也没有多么排斥。   毕竟以后她还是一个人住,学会做饭也不亏。   于是胜玉这几天除了忙铺子里的事,就是在灶房里泡着。   蒋喜德说的没错,煮菜其实也没有多难,她花些时间精力进去,过了几天也学得个七七八八。   至少什么食材该配什么佐料,做出来大约应该是什么味道,她心里有了本谱。   也算是学会了一项技能。   蒋喜德在旁边大夸特夸,恨不得把胜玉吹上天去。   虽然胜玉知道,他讨好自己最终也是为了得李樯欢心,但有人肯定她的成果,听着还是舒心的。   连带着,对于李樯的返程,胜玉也不由自主多了些期待。   期待又多一个人评价她的手艺。   五日后的早晨,胜玉看了蒋喜德一眼。   蒋喜德眉开眼笑,像伺候自家主子一般,给胜玉把要随身带着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一得了信,我就立刻去叫姑娘。”   胜玉懵懵地收回目光。   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并没有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李樯啊。   只是心里记挂着这一件事罢了。   胜玉去了铺子,时不时就往窗外看看。   结果从早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蒋喜德的消息。   胜玉都回到小院了,城门边也没迎到李樯的马车。   蒋喜德急得团团转。   胜玉看他这么着急,玩笑道:“李樯武功好,应该没谁奈何得了他。说不定是去的那里碰见哪个仙女儿,绊住了脚。”   她本意是想安抚蒋喜德,却没想到这句话反倒像是把蒋喜德吓了一跳,叫他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胜玉奇怪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蒋喜德一脸苦笑,正似乎欲言又止,门口总算传来小厮的报信声。   蒋喜德立刻擦擦脑门的汗,叫来早已备好的马车,请胜玉上去。   马车到城门,正好遇上李樯的车架。   胜玉撩起帘子,看蒋喜德一路小跑上前,似乎对着马车里说了什么。   下一刻轿帘掀开了,李樯大跨步走下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随从。   李樯大步走近,蒋喜德就坐进了另一辆马车,没有再过来。   过了会儿,胜玉的轿帘被掀开。   黑夜之中投下来一抹月光,恰巧照亮了李樯眸底的月影。   他躬身看了胜玉一眼,对视得极快,短促。   接着他放下轿帘,隔一个位置坐在了胜玉旁边。   方才跟过来的那个随从则在马车边跟着小跑,还在回答着李樯的话。   马车辘辘行进了。   李樯一路都在跟马车外的随从聊着公事,似乎遇到很棘手的问题。   胜玉听的时候就是从一半开始听的,没头没尾,也听不明白,干脆不再关注了,继续把她那一侧的帘子掀开一点,抬头看天赏月。   她朝上仰望的时候表情显得有些天真,长而翘的睫毛根根鲜明,月色的柔白给她镀上一层光,晕染着饱满的额头,秀挺鼻梁,柔嫩得像花瓣的唇峰,直到小巧的下颌。   如果是晴好的白日,日光会照出她细小的绒毛,显得有些毛茸茸的,蕴着粉粉的底色,瞳眸也会被照得几近半透明,像是琥珀。   李樯一边应答着随从的报告,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胜玉,有时回答得就慢了些。   她盯着窗外看得很专注,仿佛今晚的月色特别美,特别吸引人。   有吗?李樯在心里想,他回来的一路上都没注意过月色,好像连抬头看都没有看一眼。   但胜玉看得这么专注,让他也想跟着看一看。   下属还在外面,现在掀开帘子看月亮显然不太合适,李樯便想,如果胜玉能再侧过来一些,他或许能看见胜玉眼里倒映的月亮,也是一样。   但最终胜玉也没有侧过来。   直到属下终于汇报完毕,领了指示离去,李樯凑过去,摸了摸胜玉的面颊,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胜玉缩在车厢角落里,拿着手帕擦他刚刚亲的地方。   李樯蹙眉,不满意,压着胜玉的唇瓣就要深吻。   胜玉使了全力把他推开一些,在这来之不易的空隙里对李樯说。   “今日是你生辰,你想吃什么?”   李樯怔住。   他愣了许久,显然没想起来是这么一个日子。   胜玉有些疑惑。   那他今日为何非要叫她来接?   明明回去就能见到。   李樯靠得更近了,双手轻轻使力,把胜玉端了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抱着。   他浑身微热,让人疑心是不是低烧。   李樯捉着胜玉的两只手,分别放在自己脸侧,从下至上地仰视着她,盯着问:“胜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神情有些可怜巴巴的。   胜玉在心中质疑。   车厢就这么大,她声音也不小,怎么会听不清。   李樯肯定是老眼昏花了,耳朵也聋了。   在心里骂了他两句,胜玉把他看作一个年老体衰的老人,不计较地开口,垂着眼睛又问了一遍。   “你生辰,想吃面吗?还是想吃别的。”   生辰一般都吃面,胜玉以为李樯会直接应下来,或者最多想加点别的菜。   结果,李樯说:“不想吃面,浪费时间。”   吃饭怎么会浪费时间?   胜玉想起来,之前的计划里,没预料过他会回来得这么晚,于是又问了句:“你已经吃过了?”   李樯想摇头,最后又点点头。   饿一顿不要紧。   平白浪费亲热的时间。   胜玉又来接他,又记挂他的生辰,他现在什么别的也不想干。   胜玉松了口气,却也有些遗憾。   “那刚好。”胜玉背转过去,说,“也免得我做了。”   李樯抱着她的手臂又是一僵。   不敢置信地问:“什么?”   胜玉这回没有再说一遍。   李樯琢磨了半晌,改口道:“我记错了,我没吃晚饭。胜玉,你要给我做什么?”   胜玉瞥了他一眼,想了想,懒得跟他计较。   颇有耐心地把自己学会的几样菜说了一遍。   结果被李樯一一否决。   “我不吃甜的。不想喝汤。”   胜玉又想拿白眼翻他。   但是不知为何,莫名想到五岁时小小的李樯,坐在门口守着,眼巴巴地等阿爹阿娘回来。   胜玉忍住了,但语气还是不大好:“那你就吃面,给你卧个荷包蛋。”   “好。”这回,李樯倒是飞快地同意。      煮面不难,但对于胜玉目前的手艺来说,任何一道菜都称得上是挑战。   进了灶房,胜玉专心致志地操纵着锅铲,终于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面上卧着一个油煎蛋,面条里面还被蛋液裹着,每一根都嫩滑香甜。   胜玉严谨地拨正几颗葱花的位置,才把碗端到了李樯面前。   她堪称肃穆地盯着李樯,过了一会儿又去盯李樯的手,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尝第一口,也想立刻知道他的反应。   李樯叹了口气。   轻轻地说:“胜玉,你今天终于认真看我了。”   “什么?”胜玉一时接不上他的话。   李樯却没再说,拿起筷子挑了一筷。   被蛋液裹得几乎是嫩黄色的面条在烛灯下像是泛着珠光,李樯夹起来吹了吹,又翻转筷子,卷成小卷。   他怕烫。   胜玉无意识地在心里说。   李樯终于吃了第一口。   等他咽下去,胜玉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她眼睛发亮,看着他的目光某一瞬间是纯粹的期待和高兴。   李樯心腔里忽然抽动了一下。   刚刚吞咽过食物的喉管也有些发紧。   他忽然意识到。   胜玉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这些日子以来胜玉像是总有化不开的心事,而他触碰不了。   李樯猜测可能是因为傅家的事。   他不便问,也不想再提。   但是,体会过先前胜玉待他的亲近,现在隔着一层,李樯总觉得无法满足。   每一天每一天,都不断积累着饥渴。   分别五日,终于燃上心头。   “怎么样?”他一直不出声,胜玉终于忍不住追问。   李樯喉头滚动。   “好吃。”   胜玉像是有点开心,眉眼化开了一瞬。   但很快又怀疑,打量着他。   “那你怎么不继续吃了。”   李樯声音很轻:“我……舍不得。”   说完,他紧紧地抿住了唇。   讨好的,卖乖的,撩拨的,引诱人的话。   他轻轻松松就说过那么多句。   现在却连对一碗面的称赞,都有些难以开口。   在他身上消失许多年的羞涩,紧张,又齐聚心头,说出的字句像水晶,怕割破自己的嘴,又怕不够美丽,让对方觉得不够起眼。   第54章   ◎但是她不是傻子◎   胜玉先是一愣, 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明白之后,胜玉沉默。   一碗面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好像他真的很珍惜似的。   虽然她早就知道李樯这个人最擅长蛊惑人心, 但有时候还是会防备不住。   胜玉定了定神, 在李樯对着碗犹豫不舍的时候,拿起一旁的筷子夹了一口面往嘴里塞。   淡了点,但胜在够鲜,也还行吧。   李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面少了一口, 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胜玉。   没听说过有人跟寿星公抢生辰面的。   他眼角眉梢有点惊愕, 但强忍着不露出来。   努力面色平静地问胜玉:“胜玉, 你也没吃晚饭吗?”   胜玉摇摇头。   “吃过了。”   她虽然在等李樯, 但是也不可能饿着肚子等。   更何况, 她对自己的手艺心里有数,经过练习后虽然不会难吃, 但也说不上多么美味。   能吃厨娘做的,为什么非得空着肚子和李樯一起吃她自己做的。   这下, 李樯控制不住地委屈。   “那你能不能不吃我的。”   胜玉给他做一次饭不容易。   他又不是天天都过生辰。   而且到了下一次, 胜玉也不一定愿意做了, 所以是吃一口少一口。   胜玉举着筷子, 夹了夹空气,发出哒哒的响声。   脸色无所谓地说:“为什么?你慢吞吞的不肯吃, 我吃掉好了。”   李樯不和她商量了,上手去抢,胜玉假装护着碗不让,两个人在桌边打打闹闹。   最后李樯把胜玉按在怀里,一手制着她的双手, 才叫她没办法再捣乱。   那碗面最后李樯吃得干干净净, 一点汤都没剩。   烛光映着光亮如新的碗底, 胜玉看了一会儿。   感叹:“灶房都不用洗碗了。”   李樯:“……”   他知道胜玉故意奚落自己,掐着人的腰抱起来,举得有点高,让人趴在自己肩上,半扛半抱去了盥洗室。   李樯身材高大,他让胜玉站在自己前面,几乎是把人夹着,共用一盆热水。   胜玉先洗手,绞了帕子放在水里。   李樯直接拿起那条帕子擦脸,水也不拧干。   胜玉躲避,嫌弃道:“我洗过的水,你怎么洗?”   李樯脸上湿漉漉的,发梢上也沾了点,用帕子粗暴地抹了一把脸就拿下来,晃了晃脑袋,甩出点点水珠。   “没事,你干净,我脏。”   他风尘仆仆,刚刚才坐马车回来,的确比胜玉出门回家都要换好几套衣裳的脏不少。   胜玉抿唇,还是不乐意看他用自己刚刚用过的水。   扭过头说:“那你去洗澡。”   耳边呼吸渐沉,却没了说话的声响。   热热的气息扑在耳垂,胜玉皱了皱眉,转眸看了他一眼。   李樯黑眸深深凝着她,像黑夜里带着漩的河水。   嗓音低沉,带着喑哑。   “一起。”   胜玉看着铜镜,镜面被水汽蒸得有些雾蒙蒙的,勉强照出两个人的身形。   贴得很近,李樯完全将她笼罩着。   像一座山,也像一座牢笼。   李樯身上炙热,离开前他就很少能跟胜玉亲近,更别说这五日连面都见不到。   胜玉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   她面颊也开始热了,但热得跟李樯不一样,像是有一炉火在她脚下烧着,烤着,呼吸都扭曲,脑海中嗡嗡作响,耳畔重复着那几句话。   “只是玩玩。”   “她也不算什么。”   浴桶中清水荡漾,映着烛光,也能映出人的面颊。   胜玉看着水中倒影,都能看出自己面上的木然。   李樯试了试水温,大约觉得满意,抬起手来,湿润的手指抚过胜玉的肩颈。   那一片起了细小的颗粒。   李樯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带着她一起将那条腰带摘落,仿佛是胜玉主动。   李樯眼带笑意,仿佛眸中盛着一池春水,胜玉沉默地看着他拉开里衣,露出一片精壮胸膛,弯腰贴过来。   他靠得越近,炽热的吐息就越清晰,路径明确,直直寻着胜玉的双唇。   胜玉躲了躲。   她不想和李樯亲吻,这已经是一场交易,就没有必要把交易变得那么多情。   李樯的身体很重,胜玉攀住他的肩背,让他的吻落在颈侧,过了会儿,等李樯叫她名字的时候,她也偏过头,在李樯的面颊上轻轻印了印。   果然李樯没有怀疑。   被李樯抱进水里去,胜玉感觉自己全身被他洗了一遍。   有几个地方被洗得格外干净,她不得不弯腰捂住,免得被揉得发痛。   李樯沉沉的笑声从胸口透出来,在她身后震动,然后像剥一只小虾一样把胜玉舒展开。   胜玉木然地配合,但有时候还是会被他吓到。   在马车上的时候,李樯明明很挑食,不吃甜的,不喝汤,现在却一点也不挑,热水中起伏的白玉凝脂,全被他吞进嘴里。   胜玉被吓到的时候就会全身紧绷,止不住地扑腾,溅起一片水花,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把他推开,但是浴桶不够大,她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李樯大约嫌她打扰,单手捉住她两条腕子,高高举过头顶,肘弯搭在木桶边缘,水珠顺着小臂滑下去,她就也只能任人施为,脖颈靠在桶边,仰着头喘息,忍不住细细小小的声音。   在一些忙碌的间隙里,李樯跟她说了几句话。   “没有人敢给我过生辰。”   “但是,我发现我很喜欢。”   “胜玉,明天我也过生辰好吗?”   他声音很急,因为冲撞的力道吐息不匀。   胜玉仰头看着顶板上晃动的烛光,脑袋有些晕晕作乱。   她想今夜的风太大,将蜡烛吹得摇晃不止,但是又很快想到门窗都关着,有风也吹不进来,于是她又迟滞地想明白,是自己在晃。   酸软不断累积,胜玉终于忍不住挣动,被逼出细细的像是哭泣的尖叫。   李樯短暂地放过她的手腕,让她缓过一些来,很快又想抓住,胜玉不肯了,错过他的手,环住他的脖颈。   李樯顿了一下,接着更凶更重。   胜玉不知道自己洗了几遍澡。   挨到枕头的瞬间,她就很沉地睡着了。   她疲累至极,手指都动弹不得,却还有精力做梦。   梦里她被一条巨大的乌贼包裹住,重重地压着挣不开,全身都被触须缠紧。   她好像在梦里做了很艰难的斗争,最后只能勉强这样睡去。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梦境似乎并不是第一回 见到,于是睁开眼,发现果然是有人从后面紧紧抱着她。   李樯入睡时的姿势也还不算霸道,但每次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胜玉迟滞的思绪慢慢恢复活络,转眸看了看枕边,整整齐齐放着干净的里衣,两套。   分明已经拿出来了,却没有给她穿上。   胜玉能直接地感觉到李樯浑身上下坚实的肌肉,忍耐着往旁边挪了挪。   李樯还没有醒,但手脚很快,像在梦中抓住一个通敌的奸细,熟稔地擒住胜玉的手腕,再度将她捆紧。   然后埋下头,在她颈边蹭了蹭唇瓣。   胜玉想到他说,明天也要过生辰。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但并不是他的生辰。   于是胜玉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殆尽,在被子里找到他的腿骨踢了一下。   李樯动了动,环着她的手臂松了些。   胜玉被压迫了一整夜的胸腔得到了短暂的休息,她闭着眼睛装睡,假装方才踢他的那一下不是故意的,只是她梦中脚抽筋,免得他又借题发挥。   但李樯好像并没有生气。   他轻轻地移开一只手,很快胜玉的背上感觉到异样。   温热的指腹覆着茧,沿着胜玉的线条慢慢划动。   从手臂,到腰窝。   胜玉装不下去了,睁开眼,阻止他:“痒。”   李樯像是被召唤了,整个人又抱了上来。   他半撑着身体,垂眸看着她,乌润的眼睛亮晶晶的:“胜玉,早。”   有时候胜玉会有点希望自己如果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听到过的傻子就好了。   但是她不是。   胜玉坐起来,暂时没有掀开被子。   李樯穿戴了一下,摇铃让人进来服侍,蒋喜德也候在门外,胜玉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李樯刚回来,府里肯定积压了一堆事。   胜玉这么想着。   李樯于是很快地出去了,几个丫鬟叠被子,帮助胜玉梳妆。   平时胜玉不会叫人这么伺候,但是现在她实在没力气。   早饭是端进来吃的,胜玉喝下去半碗蛋羹,才觉得有精神了些。   李樯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里捏着一封信,看了会儿胜玉,欲言又止。   显然是有消息要说。   胜玉放下银勺,看着他。   “怎么了?”   但李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坐过来,接过胜玉放下的勺子和碗,又喂了她几口。   等胜玉吃饱得都有点撑了,他才说:“古聂清要回来祭祖。”   胜玉怔了怔。   她脑海中想到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原来古氏的老家是这里。   第二个是,古聂清凭什么可以祭祖。   古家跟傅家一样,当年被判为罪臣,全家抄斩永世不得翻身。   像她这样的遗孤,光是活在世上就应该小心翼翼,不给人添麻烦,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想起。   而她的亲人,早已成了烧焦的傅家门楣中的黑烟,即便是黑烟,也要背着罪臣的枷锁。   她不能够参与任何祭祀,不能为父母烧一片纸钱,甚至不应该去寺庙道观中进香,以免惹人怀疑。   为什么,古聂清可以祭拜先祖。   李樯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暖了暖。   又接着说完。   “郑元也一起。”   甚至还有前太子陪同。   胜玉抿了抿唇。   “你们有什么计划?”   “不是我们有。”李樯摇了摇头,含义颇深,“是郑元有。”   胜玉几乎立刻被点通。   被废弃的前太子,陪同祭拜罪臣。   往小了说,是皇子愚蠢失度。往大了说,是公然违抗皇命。   如果在此时翻出郑元当年与古家的纠葛,便有了更多引申。   太子尸位素餐,借权谋利,掏空国库。   后因才学不配位被废黜,心怀怨恨,勾结旧党,意图谋反。   胜玉在此刻才有些觉得,李樯说的那句话是有实际重量的。   害过傅家的人都不会好过。   虽然李樯的目的跟她不一样,但至少此时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胜玉点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   李樯放下碗,另一手摸了摸胜玉的脸颊,好像很有些怜惜。   “别急,还早呢。”      【塎州女犯自缢谢罪,留下亲笔遗信,承认曾图谋皇子钱财实施暴行。   详细见下。   十五二月,元皇子携妻探望友人,于塎州小住。   廿四月,夜,暴雨,塎州畜棚惊乱,猪羊狂奔失序,踩踏泥泞,使行迹难查。兵丁赶至,元皇子手背带血,面颊砸破,衣裳扯乱,古氏女子手持凶器披头散发,行止暴躁可疑,元皇子受惊仍保持宽和,不予追究。   初一五月,日,暴晒。古氏女自缢于祖宅大门,身边散落认罪书信。】   李樯又看了一遍这份卷宗,随手放到一旁。   这一段文字只记录在散乱稗史里,讲述的是一桩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事。   郑元当年还只是皇子时曾到金吾郡下属的塎州小住,由此结识了古家。   古氏当年也只是颇有地产的富户,祖上目不识丁,对皇子当然毕恭毕敬对待,提供宽大院宅供其居住。   但家族之中总有贪财近利的小人,记录中的这个“女犯人”便是如此,因贪图一枚皇子身上的汉田玉,起了偷盗之心,偷盗不成还将皇子诱去偏远畜棚,意图强夺。   古氏以忠诚仁厚为家训,此事发生后自然容不下此女,即便皇子不再追究,也日日对其叱骂规训,终于使其幡然悔悟,在门前自缢谢罪,还古氏清白。   其中还详述了各种细节。   比如古氏女在何时何地曾夸赞过皇子的宝玉,又有何人证,力证她当时便起了不轨之心。   又说此女平日便桀骜不驯,性情极不可亲,连父母亲族都难忍厌恶。   以至于最后犯下此等罪行,令古氏难堪。   实在是好笑。   这种自圆其说的谎话,大约也只有笔者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一个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古氏又家境殷实,为何要去贪图一块玉佩。   而这玉既然如此不凡,她就算偷得,又要如何销赃。   元皇子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难道如斯愚蠢,会被一个女子骗到荒郊野岭行窃,还对她束手无策。   难怪此等文段只能记在稗史中,用来蒙蔽百姓、讨好皇子。   若是记在正经书册上,但凡长了眼睛、读过几句书的人,都要将写这种东西的狼心狗肺之辈用唾沫星子淹死。   但从那之后,古氏获得帝下宽宥,又出了好几个卓越的后生,一路考取功名,在京中当了大官。   元太子与古氏的交往也就越发密切起来。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记得这桩稀小的陈年往事。   除了古聂清。   元太子大约不知道,当年那个自缢而亡的女子其实是古聂清的胞姐。因道士说她命里带冲,妨碍后面的子孙运,因此早早被送到主宅去,让主宅那一根压一压她的祟气。   后来古聂清出生,是家中独子,时常寂寞,知道主宅有个胞姐,常常找她去玩,姐弟俩颇有些感情。   否则也不会让李樯找到古聂清。   但最终使古聂清倒戈的,还是李氏手中的权势。   靠一个满脑草包、只差贬为庶民的废太子是没有什么用的,不如为李氏做事。   李樯捏着截获的又一封郑元写给古聂清的信,沉默。   当年傅家上下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丧命。   胜玉也承受了数年难以想象的辛苦。   凭什么?   凭他是天潢贵胄,皇室血脉。   所以他做的错事,他侵害的无数条人命,要由其他的无辜人命去偿。   类似的问题,他在边疆征战时,也想过无数回。   当年的旌州事实上就是被皇帝抛弃,那些所谓千里迢迢去送军需的队伍,其实连一根马毛也没见到过。   旌州的将士最后是靠求生欲将那座城守下来,并不是为的什么荣耀加身、皇帝赞许。   皇帝对他们来说,比草原上的马粪更不值一提。   叔父说,往后那个位置就是属于他的。   李樯抿紧唇,推开椅子起身。   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李樯径直走出大门,蒋喜德一路跟上。   他步伐急,仿佛带着烦躁的火气。   一路穿街走巷,到了一间小铺子旁边。   没有再走近,而是隔着窗,看里面的动静。   半开的窗棂内,胜玉抱着一匹新布慢慢走过,像一幅无声会动的画儿。   蒋喜德悄悄地抬头瞅了瞅主子。   主子面色微松,双眼紧盯着里面,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会儿,胜玉姑娘又出现了。   在窗边的桌前喝茶,慢慢地坐下来,似乎有些犯困,举着团扇打了个哈欠,眼里泛起水色,一臂搭在桌上,脑袋靠了上去,软软地趴着休息。   蒋喜德又往身侧看了眼。   主子嘴角翘了,桃花眼儿柔和。   落叶簌簌而下,错过主子挺拔宽阔的脊背,落在脚边,像一幅画,而主子负着双手,定着眸子,专心致志地赏另一幅画。       第55章   ◎免得下一个打开它的人失望◎   这几日起风了。   天变得很快, 街上到处被吹得呼呼作响,偶尔有又急又快的冷风穿过窗槛缝隙时的尖啸声。   胜玉把铺子里的窗子全都紧闭, 盘完账算算钱, 出了会儿神,就坐在桌边翻起了一叠信纸。   李樯是这时候来的。   他手长脚长,很轻松地把胜玉圈在桌子和他中间,熟悉的香气将胜玉层层包裹住, 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只是习惯了而已。   李樯偏过头, 在胜玉脸上蹭了蹭, 右手大拇指指腹熟稔地顺着胜玉的下颌线滑动。   “在看什么?”李樯问。   胜玉老老实实地将那一叠信纸在他面前展开。   李樯看了两眼, 认出这似乎像是燕怀君的笔迹。   他还没来得及蹙眉, 胜玉说道。   “怀君给我的。他去傅家本家所在的西川待过一阵子,搜集了一些从前的往事, 最近整理出来,刚好给我看看。”   提起傅家, 就像一道封印符咒贴在李樯脑门上, 他有再多的酸火, 也不好发作了。   只能压下去, 提了提气,假作不在意地好奇问:“都写了些什么?”   胜玉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给他看。   “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是爹娘从前的故事, 我没听过,也没人对我讲过。”   那些往事,以前没人会和孩子说这些,后来傅家败落,也无处可听了。   因此对于胜玉而言, 那些虽然都是她家里的事, 是她亲人的事, 她却是闻所未闻的,看着新鲜,仿佛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一般。   “你看,这里写的是我娘。西川好打叶子牌,我娘不会,嫁进傅家后,傅家上上下下的女眷全都出动来教她,教了整整一个白天她也没有学会。第二天公爹小叔子要上场教她,她坐在桌前打哈欠,困得流眼泪。”   胜玉忍不住地笑。   “娘以前还数落我不勤学,一坐在书桌前就犯困流泪。我看她比我也没好到哪去。”   “还有这里。写的是我爹。”胜玉指了指,“成婚前,我爹已经对我娘一见钟情,趁着上门串门时刻意表现。有人起哄叫他唱几句歌儿,他还真唱,唱那卖油翁从门前经过时拖得长长的调,据说还唱得很好呢。但我娘没夸,嫌他吵闹关了窗,爹立刻噤声,从那之后再不提自己会唱歌儿的事。”   胜玉笑了会儿,不怎么出声了。   李樯抵在胜玉下颌上的拇指微微施力,将她的面颊往自己这边推了推。   胜玉脖颈的弧度顺着扬起。   她睁着眼睛,从下至上地将目光投过来,视线最终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双眸之中像下过一场细细的雾一样的雨。   眼睫好似莫名被淋湿的花叶,在雨水中卷曲伸展,托着一双眸子,水光湿润,倒映着刻骨的思念。   李樯靠近了,用力地吻在胜玉唇上。   他抵开胜玉的唇齿,柔软的舌头安慰着她。   胜玉有些痴痴的,没有闭上眼,李樯便也一直看着她。   看她眼里的水雾,目光中的思念,眸底隐隐暗藏的孤独。   李樯把她抱得很紧,偶尔很低声地在她唇上说话。   有时候他说“别哭”。   有时候他说“哭出来吧”。   胜玉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怎样。   她恍惚地听着他讲话,脑海中并没有在具体地想些什么事情,因为呼吸被掠夺,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但是在这令人不自觉紧张的窒息感中,那种最亲密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的陪伴感也是真实存在的。   绵密的亲吻,恰到好处的力度,引人沉溺的眼神。   李樯的每一个细节都好像在表达很喜爱她,他的喜爱总是热烈直接,毫不遮掩。   以前胜玉会因为感受到这种喜爱而觉得心腔惴惴的,像是揣着一份沉甸甸的礼盒,她觉得珍贵,总想千方百计地回馈,生怕怠慢了半分。   现在,她却止不住地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演出来的。   最后唇瓣分开的时候,李樯稍微推开了一点点。   从衣襟里摸出一张请帖,放进胜玉手里。   上面的落款是谷家。   李樯摸了摸胜玉的脸,在她耳边说。   “胜玉,一起去。”   胜玉攥紧了那张帖子,点了点头。   最后的关头,她要亲眼看着。   比郑元更先来金吾郡的,另有其人。   因参与了陶将军的事情,胜玉与郡守府时不时又有走动,也算半个谋士。   只是,她再也没走过小路,回回都是走的大门。   那日她恰巧正在,只听府外马车辘辘,有人来了。   这也不稀奇,郡守府整日有人来来往往,但随即有小厮进来报信,是点名道姓找李樯的。   胜玉一开始也没在意,但李樯听完小厮附耳禀报后,很快地看了胜玉一眼。   胜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李樯当时正同一屋子人交代事情,立刻暂停了,走出门去接人。   过了好一会儿,李樯才回来,后面的话都说得很短促且迅速,像是迫不及待要把公务处理完。   胜玉是跟他来的,本来理所应当要跟他一同离开。   等人散尽,胜玉习惯性地看着李樯。   结果李樯有些支支吾吾。   好半天才说出口:“胜玉,你先回去。”   胜玉点点头,也没什么意见,转头出门了。   走到前院,就见一堆的家丁婆子在忙上忙下地搬东西,箱子匣子摆了一地,旁边候着的马车也很是豪华,即便在京城,也是少见的。   熙熙攘攘的声音之中,有一个蓝裙姑娘坐在不远处竹林里的大石头上嘤嘤哭泣。   粉腮带露,受了委屈的样子。   一个郡守府里的侍从急匆匆地找过来,见了她就立刻上去恭恭敬敬地请。   “徐小姐,您怎么又跑出来了?大人吩咐过了,请您在偏殿等一等,您看,小的刚给您买了新鲜果子……”   胜玉顿了顿,原来这便是来找李樯的人。   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身边也没个长辈。   只有一个嬷嬷伴着,一双眼睛时不时警惕地打量周围。   看一眼便能猜到,大约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偷跑出来的。   但即便是偷跑,也带着这样多侍候的奴仆,不可谓排场不小。   胜玉只看了一眼,就没再停顿,回了院子。   李樯当日回来得很晚,对那个“徐小姐”没有提半句。   胜玉想了一下午,到最后,还是没问,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胜玉醒得很早,李樯出门的衣裳是她挑的她配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选衣服的时候,胜玉想到昨天那个蓝裙子的徐小姐。   于是挑出来的全是黛色、蓝青色。   看得出来李樯很喜欢,弯腰搂着胜玉亲昵了好一会儿,才一件件穿上。   胜玉看着他,试图弄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但最后也没弄明白。   大约,就像是拆开一个礼盒,又亲手给它包好,并努力地试图包成比之前更好看的样子。   免得下一个打开的人跟她一样失望。   配好衣裳胜玉去洗漱,换了衣服再经过花厅,发现李樯坐在那里吃早饭。   他很少在家里吃,胜玉当然觉得奇怪。   李樯倒是没说什么,吃得很认真。   等到胜玉都快吃完了,李樯才放下筷子。   蒋喜德在旁边候着,李樯让他擦了擦手,起身跟胜玉说:“我出门了。”   这句话倒是与平常一样,胜玉便也跟平常一般回应他,“嗯。”   李樯往院外走。   差不多要走到门口了,李樯又折身回来,似乎忘了什么东西。   他招呼人给他从屉子里翻出一个许久没用过的扳指戴上,举着手看了一会儿,才又往外走。   这回又是走了几步停下来,返回。   将那扳指摘下来,扔在桌上打了几个圈,嘀咕说:“不舒服,不戴了。”   下人当然不敢有异议,又仔仔细细地帮他收好。   李樯莫名其妙的纠结当然不在于扳指。   他目视着重新进屋的下人,有些大声地叹了口气。   这样明显,胜玉再不过问就显得奇怪了。   她张口,问了一句。   “怎么了?”   李樯沉默了一会儿,嘟哝道:“讨厌公务。”   对于公务的厌烦情绪,倒也是一直有的。   但是今天的这些异常,真的也是因为公务么?   胜玉心如明镜,但没再多说。   李樯最后还是走了。   徐稚柳从没出过远门,这次同家里闹了矛盾跑出来,已经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即便身边带着那么多熟悉的奴仆,但从没历练的大小姐还是有些惶恐。   见到李樯时,所有的惶恐就都转成了缠人的兴奋。   她看到李樯便双眼一亮,爱娇地扑上去,只是记得李樯的忌讳,没有碰到他。   站在他面前撒娇道:“樯哥哥,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小姑娘在家里同谁都是这样讲话,因为谁都宠着她。   李樯嘴角轻扯,没有回应。   眼眸一低,瞥见徐稚柳身上绣着蓝紫蝴蝶的群裳,再看自己身上的墨蓝衣衫,便有些抵触厌烦。   但徐稚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她就关心起了下一个问题。   “樯哥哥,你今天要带我去哪里玩呢?”   这个李樯早有安排。   徐稚柳幼时跟着爷爷住在大漠,长大一些后才回了本家,从没看过高山大河,新鲜得很。   李樯昨晚便让人封了一座山,今天专供徐小姐游玩。   那座山不高,刚好能满足爬山的乐趣,况且一路山石嶙峋,也很有趣味。   徐稚柳果然被吸引,时不时惊叫连连。   李樯的目光则漫无目的地游走。   两团鹅黄色的圆乎乎的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一个黏着另一个,后者被黏得烦了,在它脖子上的羽毛里啄了几下,过了会儿似乎消了气,又帮它梳理起来。   李樯觉得,这种小鸟胜玉应该会喜欢。   胜玉喜欢这些活灵活现的小东西,但是她从来不养,就只是看着,好像很深地相信着只有让它们自由自在保持本来的模样,才是对它们最好的。   但是她送过一对绳结给他,上面就挂着两条陶制的小鱼,短短胖胖的,两个碰撞到一起,会发出有点笨的响声。   徐稚柳还在前面时不时哇哇感叹,李樯听了,更觉得时间流逝得过于慢了,让人有些难以忍耐。    第56章   ◎“要提前告诉我。”◎   徐稚柳终于爬到了山顶, 游赏的乐趣终于慢慢淡了下去。   注意力又转回到了李樯身上来。   李樯站在树下眺望,她蹭过来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撩起裙摆锤锤小腿, 很累到了的样子。   嗓音也拖长撒娇着。   “樯哥哥, 这儿真好看。你从前还带谁来过这里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占有欲和小小的嫉妒,但这种情绪出现在小姑娘身上并不会使人厌烦,像是一朵带着嫩刺的花,反而叫人觉得更为可爱, 也沉溺于被她放在心上的感觉。   但李樯只有不耐。   他没必要跟徐稚柳交代任何事, 无论有或者没有。   “你就说说嘛。”徐稚柳双手捧着脸颊, 仰望着他, “我绝不会捻酸的, 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呀。”   李樯发现徐稚柳可以非常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似乎从不怕说出口后会遭到旁人的拒绝或嘲讽。   敢这样说话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胜券在握,并不害怕会被拒绝。   另一种则是从来都顺风顺水, 饱受宠爱, 从没想过会被拒绝。   徐稚柳一定是后者, 这也正是李伯雍会挑中她的原因。   李樯自己, 则是前者。   他从前同胜玉说话时也是这样,直来直往, 从不拐弯抹角,只怕自己的心意有一丁点漏掉的,有时甚至七分要说成十二分。   胜玉总拿他没办法,会忍不住地对他温软些,他总能借此多讨到些甜头。   李樯想着胜玉, 回答了徐稚柳。   “没带旁人来过。”   徐稚柳没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瘪了瘪嘴, 缩了回去。   “好吧。”她叹息着,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四周没有外人,又压低声音悄悄地对李樯说话,像是跟他打一个很秘密的商量似的。   “樯哥哥,你要是已经有看中的人了……你懂的吧?我不在意的,只要我先过门,风风光光的,别的都随你。”   李樯双眸唰的瞥过来,剑一般地朝下指着她。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肩膀退缩了一点。   她的心思很好猜,无非是从哪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自以为抓到了他的把柄,于是卖弄出来想要与他交好。   李樯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没什么情绪地收回目光。   不管她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既然她表了态,不会干涉他,至少现在就不会使他产生多余的厌烦。   徐稚柳是安静不下来的。   没有人理她时,她就会不停地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   她说到小时候和祖父在大漠的经历,又说到和爹娘争吵时觉得爹娘多么可恶,甚至说到了有多少个公子哥儿追着她打转想要讨好她。   李樯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听了一半没听一半。   没听的那一半是因为他想到,徐稚柳的一些经历和他竟然有点相像。   徐稚柳说,她第一次杀生是骑马奔驰时无意间踩死了一只沙兔。   她吓得够呛,直接手脚麻木,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祖父抱着她安慰了许久,从此她无论去哪都要清场,有时候士兵受罚她去了,也会立刻停下来,免得让她见到血腥的场面。   李樯第一次杀生,是猎一只鹿。   他的箭法很准,已经练习过千百次,熟稔地搭弓,放箭,箭矢飞出,直接射穿了对方的头颅。   他知道那种手脚麻木的感觉,甚至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些许。   但是他没有得到跟徐稚柳一样的安慰。   那晚半夜他睡不着的时候,叔父破天荒地进了他的院子。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忍不住带了几分意外和期待看向叔父。   叔父外表一直儒雅,温文问他:“你害怕吗?”   李樯犹豫着,还没有顺从心意地点头,叔父又说,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你今后会猎杀更多的野鹿,飞鸟,战马,敌人,都要像今日这样,毫不手软。   在山上消磨了半日,李樯准备送她回去。   经过郡守府时,李樯才想起来之前李伯雍安排过,有一只礼盒要交给徐稚柳,于是让马车停了停,派人回去取。   但很快他又想起来,那礼盒并不在郡守府,而是被他顺手带回了小院,于是又叫人折返回来,去小院拿。   结果跑腿的小厮迫不及待到了小院,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大人的交代,找不到那只礼盒。   婢女不敢在李樯的领域里乱翻,恰巧想起此时女主人还在府上,竟然直接去找了胜玉问。   胜玉愣了一下。   听着人说,郡守大人带着徐小姐在烟霞山幽会,现在要返程了,得给徐小姐送礼物去。   她当然觉得荒唐。   但是对着小厮,什么也没说,自己折身进了李樯屋里,过了一会儿。真找到一个精美绝伦的礼盒,交到了小厮手中。   小厮高兴地去了。   李樯接过礼盒,送给了徐稚柳,又说了一些场面话,送她到城外的庄子。   再往回走时,李樯叫来小厮问。   “你去拿东西的时候,姑娘在家吗?”   家里的姑娘,指的是谁,小厮心里当然有数,朗声地答:“在的。”   李樯心里一咯噔,还没接着问,小厮又感激道:“礼盒也是姑娘拿给我的,不然还找不着呢。”   李樯:“……”   也不必再多问了,从小厮的只言片语中,李樯已拼凑出他与徐稚柳的相处是如何传到了胜玉那里,胜玉又是如何平静地替他翻出他要的东西,再让小厮帮他送到同他“幽会”的女人手里。   李樯的脸黑沉得可怕,吓得一路上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他怪罪小厮没眼色不会办事,不断催促马车更快些。   小院中,胜玉正在浇花。   天气闷闷的,前几日光起大风,总有要下雨的样子。   搅扰得人呼吸也跟着闷闷的。   李樯冲进来,她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她看见李樯一脸灰土色,好像天塌了的样子,心里反而松快了点。   “胜玉……”李樯喉结吞咽了一下,勉强将这话说得完整而轻松。   “她是徐家人,还是个小孩子呢,你不要多想。”   两人碰面的第一句话,虽没有别的前因解释,但这个“她”字却都心知肚明指的是谁。   “小孩子?”胜玉转了转眸,轻声问,“多大?”   李樯哽了哽,只好答:“前些日子刚及笄。”   “哦。”胜玉的声音还是轻轻的。   “至少你没犯法。”   李樯:“……”   他被噎得呼吸不畅,胸口憋闷得不行。   李樯极力忍耐着,抓住了胜玉的手,说:“胜玉,我真的没别的心思,你信我啊。”   胜玉不想听,但是被他捉着哪里也去不了,只好低着头想自己的事情。   她想她要怎么去信任李樯呢?   信任大约总是同爱意挂钩的,可是李樯已经在她面前展现过了最好的样子,她已经为此心动过一遍了,现在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又要怎么再喜欢上他呢?   或许李樯现在对那位徐小姐是真的如他所言,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可是李樯总有一日要娶妻,而她,只是个“不算什么”的玩物而已。   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大约也不远了。   胜玉在李樯面前已经装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除了她对燕怀君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还是因为她自己心底里想要逃避。   不想面对李樯,不想跟他对峙,也不想听他的道歉和解释。   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在争执和对峙中感受伤心,也确实有一点点怕自己会再动摇。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大约不会再摇摆了。   因为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不舍和伤心,更具有重量的现实再一次明确地提醒她。   她和李樯总是要走到两条路上去的。   胜玉眼下沾了一点湿痕,很快就被李樯察觉了。   他的指腹摸到那滴眼泪时,胸口也被很重地敲了一下。   他有些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跟胜玉重复地解释。   但胜玉那滴流得很浅的眼泪也很快地干了。   她平静下来,像是一个能够使世间河川全部倒流的宝瓶,把所有情绪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去。   李樯触摸不到了,并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慌乱。   他最后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只能低声地要求胜玉:“你乖些。”   他说的乖,可能是指,叫胜玉不要胡思乱想。   也可能是指,叫胜玉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胜玉觉得两种都很好理解。   她觉得李樯的怀抱太紧了,紧得让她有些窒息。   这种窒息跟当初被蒙着喜帕捆在朱老爷府上时很相像。   她甚至想到如果当初她没有逃出来,那她在府里拼命挣扎的时候,那个姓朱的乡绅会不会也一边拿着鞭子教训她,一边叫她乖些。   后来胜玉都很平静。   李樯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好也沉默地守在她旁边。   她不吵不闹,甚至食欲也都跟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在睡前,李樯在桌上发现一只她叠了一半的纸蝴蝶。   傅家的祭日快到了。   纸蝴蝶是用来怀念傅家父母的,胜玉不能烧纸,每年都只能这样曲折的方式纪念。   李樯拿着那只纸蝴蝶过来,讨好地。   “胜玉,你教我折吧?”   胜玉看了那半只蝴蝶一眼,没有立刻拒绝。   过了很久才摇摇头,说:“不折了。”   李樯问为什么。   胜玉把蝴蝶收起来,塞进屉子里,放到最深处。   “……不是很想见他们。”   前面几个字说得很含糊。   是不想,还是不敢。   李樯有些没听清。   他心里漫开一片一片的凉意,像月下河流的水波,重复地漾开。   尽管现在胜玉还好好地和他说着话。   李樯按着胜玉的手心,低头很重地亲吻她。   在那些把唇瓣都要吸吮吞吃掉的吻里,李樯好像又说了很多遍“你相信我”。   胜玉扬着双眸,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说。   “李樯,你想要成婚的时候,要提前告诉我。”   李樯胸口划过尖锐的痛意,伸手按住了她的睫毛,把她能戳伤人的视线全部挡住了。   “不会的。”   他很轻地承诺。    第57章   ◎也应该要放下了。(剧情过渡章无感情线)◎   几天后, 李樯带着胜玉去赴宴。   古家说是要祭祖,但各处却装饰得既不清寂, 也不庄重, 反倒像是寻了个由头,聚齐亲朋欢乐一场。   胜玉坐在坐席中,看到了郑元的身影。   这应该并非胜玉第一次见到他,或许小时候也见过, 毕竟当年太子是多么风光的人物, 即便长得肥头大耳, 也会被夸成人间蛟龙。   但现在郑元全没了那股贵气了。   他甚至有些畏畏缩缩的, 站在古聂清旁边, 甚至都不如古聂清挺拔。   大约这就是世人常说的人靠衣装。   没有了金银和敬畏堆出来的金身,哪怕是皇帝嫡子也不过是泥人一具。   他当然不认识胜玉, 胜玉坐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他。   今天她没有刻意隐姓埋名。   偶尔有一旁的客人问起她的渊源来历, 她都回答, 自己姓傅。   因为她知道今天之后或许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有人听到这个姓氏有些吃惊, 但胜玉一切如常, 旁人也再不好追问。   只当与昔年的傅家毫无关系。   李樯是显眼的贵客,当然不跟她坐在一处。   胜玉独自静静地饮茶, 古宅已经许久没有住人了,哪怕打扫得再干净,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灰尘味,隐隐约约的霉味从房梁,窗角, 屏风上传出来。   因此胜玉饮了两口, 就放下茶杯不再喝了。   屋里的客人都彼此说笑, 有人认得胜玉,拾了一把瓜子儿过来打招呼,叫她女东家,一边恰啵恰啵磕着,一边带着点酸味儿和羡慕问她已挣了多少银钱。   胜玉还当真心算了一下。   接着诚实地说:“一点薄产罢了。几进小院,几亩田契,还是买得起。”   旁人听完,神色自然是更加异彩纷呈。   闲聊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古聂清四处敬了一圈酒,带着郑元回到了上座。   过了没多久,便招呼开饭。   古家招待得很是丰盛,人人桌上都放了一个小炉,一盘鱼脍,再来一碗蒸鲜菌鸡油饭,旁边的碟子里摆着牛舌、羊肚,都是已经用橘皮腌好去味了的。   胜玉听到许多人咋舌的声音。   寻常人这般姿态倒不稀奇,上首的郑元也是双眼发光,口水直吞,甚至腹中直接咕咕叫出声。   底下的小孩不怕他,闻声吃吃发笑。   郑元也知羞惭,摸了摸肚子摇头道;“古兄莫怪。父皇要我安于清贫,府上好些年不见油腥,整日挨饿。”   即便他已无太子名头,却也终究是皇子,一提起“父皇”,再无人敢随意颜色,都眼观鼻鼻观心。   古聂清直道他受苦了,将菜碟越发堆到郑元面前。   胜玉默默垂眸。   郑元窘迫到这种程度,也难怪如此自降身段,与古家走得这么近。   除了贪图古家现存的财富,或许还有把柄在古家手中。   古聂清又劝了几句,郑元本就难耐饥饿,面对这等美食更是馋虫骚动,哪里忍得住,没矜持多久便提筷猛吃,那吃相比起村野农夫还要粗鄙几分。   郑元只顾享受,不断对古聂清赞赏点头。   “好吃!”   古聂清又让人传来葡萄酒,并细细介绍,这酒是去岁古家自家的果园里采的葡萄酿的,葡萄品质极佳,酿的果酒香飘四溢,庄园的地窖全都塞满了酒壶,还有许多摆不下的,最后剩下的那些葡萄扔了坏了,做果园来年的肥料。   郑元双眼迷蒙,只喝了一口,就已然隐约有了醉意。   也不知道这醉意究竟有几分是因为酒,又有几分是因为向往古聂清所描述的财富。   大片的庄园,塞满的酒窖,堆得放不下的葡萄……   这与遍地黄金何异。   看到这里,胜玉已然确定郑元对古聂清也不安好心,或许时时刻刻想着侵吞古家的家产。   或许在郑元心中,古家还与当年一样,仍然是他的走狗,古家所有的一切,只要他想要,最后都能到他手中。   当年郑元及他背后的那些谋士,就是这样对待父亲的吗。   现在为郑元“出谋划策”的那些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剩下郑元一个,死活也不聪明。   推杯换盏,酒意渐酣。   这时大门打开,一个小黄门捧着一卷文牒进来,李樯紧随其后。   郑元已醉得稀里糊涂,但看到那个太监模样的人,还是大吃一惊,立刻就站了起来。   小黄门轻咳一声,全场立时肃静。   他拿出帕子净了手,才从卷轴里请出一道圣旨。   “皇子郑元听旨。”   郑元吓得差点噎住,一片香嫩的牛舌堵在嗓子眼里,险些让他翻起白眼。   他赶紧举起袖子擦了擦嘴,要凑近前去看。   此时李樯提醒道:“殿下,请勿妄为。”   这一声把郑元唤回了神。   他是躲难到这里来的,父皇怎会这么快就知晓?   难道是知道他又与古家厮混,所以这么快下旨来拿他?   郑元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心中七上八下。   因害怕杖罚,两股颤颤,冷汗也流了一身。   虽然不论如何,父皇总不至于打死他,但偏偏每回被打得死去活来,难熬又丢人。   小黄门见他跪好了,才展开圣旨宣读。   越听,郑元越是惊讶。   原来圣旨中并未有一丝责罚之意,反而是交代他一件私事。   皇帝在宫中有些趣味寡淡,知道嫡子来了金吾郡,便想起此地有一出名的特产名为好三金,金吾郡也是由此得名,名头太响,也被成为金吾金。   此物既可调味,也可做妆钿,据传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圣旨中将郑元封为“金吾使”,要他带些特产回去,还关怀了几句,颇有慈父之风。   这差使虽是随意指派,并没多少分量,但郑元听着,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从被废去太子之后,有多久没见过父皇和颜悦色的好脸,又有多久没有被父皇当做一个皇子看重过,此时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差使,也让郑元感激涕零。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好得让郑元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敢起身接旨,一再地重问。   但在看到小黄门身后的李樯时,心里更加踏实了几分。   本来郑元还要怀疑一下,这圣旨怎会发到这里。   但是李樯的叔父是太师,由他带来圣旨,再正常不过。   好半晌,郑元起身谢过。   并挥笔在敕令上写下自己的大名,还拿出随身印章端端正正地盖了印,意为接下此职。   小黄门拿出专用的印版,将郑元签下的字拓印备存,又仔仔细细卷起来收进了卷轴中,回京城复命。   郑元当庭受封,自然是风光无两,一时间敬酒者众,乘着高兴,本就微醺的郑元喝得越发晕晕乎乎,甚至当场走下高阶,乐呵呵地跳起舞来。   他如此欢腾,自然有人陪着他闹,屋子里的宾客都围着他又唱又笑,说尽了吉利话。   拥挤热闹的人群之中,李樯走了过来靠近。   在一片荒唐里悄悄牵住胜玉的手,轻轻捏了两下。   胜玉抬头扫了他一眼,在他眼底看懂了暗示。   便收回手,躲去了角落里,静观其变。   到了傍晚时,宾客散得差不多了。   郑元尽兴之后便睡着,休息了一整日,慢悠悠地醒来。   醒来后,他便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摸到了那张任命书,咋着嘴再度欣赏。   但看着看着,郑元忽地定睛,看出一身冷汗。   他聚起两只眼珠,定定地盯着任命书上的某一处,忽地抬手拨了拨。   那任命书上,竟幽幽飘下来一张小小的纸,与任命书的纹路颜色如出一辙,若不细看极难分辨,纸上写着一个“巾”字。   而原先被这张小纸盖住的地方,写的是一个“金”字。   金吾巾和金吾金,虽是一字之别,却犹如天壤。   前者是一郡的兵部,后者只是一道点心。   他签下的这一份,被小太监拓印带走,很快就要呈到御前。   这代表什么?!   皇帝封他来采买些特产,他却大笔一挥,私改了圣旨,强行将自己封为金吾巾的统帅!   郑元脸上飞快地浮现惶恐,灰败,惨烈。   他当然是被算计的!   但是,字是他签的,章是他盖的。   这口锅,严严实实地压在了他头上。   擅谋兵权,与平日里惹父皇恼怒绝非同级。   他真要被剐了皮去——   郑元几乎是滚下了榻,扒着门框就要去求救。   结果刚踏出门,外面一片肃杀。   金吾巾的将领姓陶,此时一身盔甲,立得笔挺。   李樯身着朝服,也是负手而立。   还有古聂清、其余平日围在他旁边的侍从……   一个个都堵在门前,见他出来,便喊道,听殿下号令。   他已出不去了——   被逼到这地步,是被架着反!   郑元喉间一声尖啸的悲鸣,眼白朝天翻着,如一截枯木滚落在地,脑门在台阶上砸出一个硕大的洞,血流如注。   众人静静看着,没人管他。   看了一会儿便散去,古聂清才出声叫来一个小厮。   “上点药,别叫他死了。”   胜玉旁观了一切。   她知道,这便是李樯“大事”的开篇。   借着郑元的幌子反,只是第一步,之后还要与各皇子斗,与皇帝斗。   但对于胜玉来说,这场闹剧已经谢幕了。   她想了很久复仇的意义。   她发现,大约只是能让自己快活很短的一瞬间。   郑元该死,是因为他本就混账猪狗不如。   他以及他所代表的皇室终究会垮台,也是因为背后有实力雄厚急着上位的李氏。   世上并没有什么黑白分明的公平和正反,也不存在所谓的报应。   郑元虽然栽了,但胜玉却无法知晓,傅家的先祖是否已经能够安息。   昔年傅家蒙受的冤屈,或许在许多许多年后可以大大方方地解释,但是又有谁人会听,谁人会记得。   时间如流水,将会带走一切。   她如有执念,也应该要放下了。   胜玉站在院外,双掌轻轻合拢,轻叹一声,秋风从叶间哗哗而过。   作者有话说:   卡了好久的剧情。胜玉现在没有理由留下啦~    第58章   ◎在身躯里直直地往下坠。◎   胜玉独自在院外站了一会儿, 看着来来往往的下人快速地收拾欢闹过的酒器盘碗,像收拾一场余烬。   李樯过来找她, 握着她的手, 说要带她回去。   他们原先在外面很少接触,甚至连对视都少,因为她要维持女东家的线人身份,而李樯不应该认识她。   现在李樯却常常想要靠近她, 和她牵着手, 或者只是并肩站在一起。   可能是因为不需要遮掩了。   棋盘开始走动, 李樯已统领大局, 根本无需在压抑自己的欲望。   而他们正式登台唱戏, 一些失去作用的暗棋也该退到幕后。   胜玉觉得灌进衣袖的风有点冷,很快李樯的身体就靠了过来, 恰巧挡住了有风吹来的方向。   他拉着胜玉上了马车,在车厢里习惯性地用怀抱包裹住她。   他的体温确实很舒适, 像一池温水, 有时又会烧得沸腾。   胜玉静了一会儿, 转过身子, 倚靠着李樯的肩膀,面向李樯直视着他。   李樯摸了摸她的脸颊:“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胜玉心里放下了一些东西, 她听着李樯寻常的语调,也听出来几分轻松。   胜玉在脑海里又回想了一遍今天看到的一切,跟李樯说:“谢谢。”   没有李樯,她大概永远无法看到这样的结局。   虽然不知能否告慰亡灵,但她的痛苦却能得到安息。   李樯捧着她的脸, 在她唇上亲了亲, 呼吸像一只柔软的大狗, 蹭在胜玉面颊上。   “不要谢我,这只是我的承诺。”   胜玉没有说话,于是这个轻吻由浅转深,从安慰变成占有,索取地自唇舌移到下颌,又移到脖颈。   被衣领阻挡时李樯停了下来,他有点重地喘了一会儿,有点不甘地咬住胜玉衣领的结扣,仰头用锐利雪亮的目光盯着胜玉的双眼,嘴角含着调笑,好像跟她约定了剩下的事情回家再说。   胜玉看着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刚跟他重逢的样子。   那时候他帮她摆脱了朱家,拿回了户籍册,也是说,不要谢他。   这么想的话,从一开始李樯就一直在帮她,怎么不能算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胜玉希望,往后她回想起李樯,也只需要记得这些好的事情。   回去以后,胜玉最后盘了一次铺子里的账。   她发现自己之前还是说得保守了,如今攒下的钱莫说田产,哪怕田庄也是买得起的。   她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农女了,拿着这钱腰包鼓鼓的,心里也踏实,数着数着钱都能高兴起来。   然后胜玉把铺子关了。   关门之前,她请几位绣娘和豆儿吃了一顿烦,给她们每人发了丰厚的礼金。   豆儿的身契也早已归还给她了,以豆儿现在的身家,足够去开一个她早已心心念念的早点铺子。   只是分别时还有些舍不得。   豆儿其实懵懵懂懂,不太明白胜玉为什么把铺子关掉,只是简单地觉得,变卖房产定是要离开了,于是问胜玉之后会去哪里。   胜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李樯也赞同她把铺子关了。   这间铺子以前参与了太多的事情,现在虽然还安全,但往后若是出了什么风险也是徒惹麻烦,不如早些脱手。   胜玉很平静,平静得李樯都忍不住问她,会不会舍不得,会不会有些伤心。   胜玉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我也早就想休息了。”   这李樯当然是支持的。   他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别的,但最后他只说,以后想开别的铺子,随时都可以再开,他也会帮忙的。   胜玉忍不住笑了笑。   因为她想到之前李樯说她开这个铺子又浪费时间又丢人,现在却是完全不同的说辞了。   李樯忙着的事情告一段落,除了偶尔要出去见人,其余时间都跟胜玉闲在家里。   两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情最后都变成了做那件事,从前也没有能这样胡闹过,一放纵起来就连续几日的昏天黑地。   这几日又接连下雨,缠绵的雨声和阴得像是永远晴不起来的天,让人也没有想要出去的心思,在屋中的厮混仿佛变得顺理成章,但又像是天地沉沦前短暂的歇斯底里的偷情。   在昏暗得只能看见彼此的光线中,胜玉依偎着李樯睡着,轻轻软软的呼吸,偶尔颤动的睫毛都像是在撒娇。   除了身体上按时到来的饥饿,李樯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低头看着臂弯中睡着的胜玉,他觉得胜玉好像愿意永远这样和他待在一起。   胜玉这几天的睡眠被他弄得很乱,偶尔睡很短的一觉,不分白天黑夜。   李樯简直是可以不用睡的,但胜玉的体力当然不如他,没多久就整个人懒懒的,好像连推拒他的力气都没有,但李樯更愿意认为胜玉是心甘情愿对他予取予求。   睡了没多长的时间,胜玉醒了。   “胜玉。”李樯第一时间叫她的名字。   胜玉嗓音含糊地应了一声,发出短短的、轻轻的鼻音。   李樯拇指抚摸着她的下颌,顺着柔软的皮肤包着骨骼的线条摩挲了一会儿,指腹微微使力,将她的脸抬起来和自己接吻。   对方的唇舌像是诱人的蜜糖,每一次含吮都只会更沉迷,更渴求。   没多久胜玉又被李樯压住了,牢牢地抱在怀里,即便身下就是柔软的锦缎,他也要用双臂珍惜地抱住,像是捧着密不可分的宝贝,但底下的动作却全不一样,胜玉的耻骨被撞得发痛。   她真的一点都不拒绝,轻软的哼声和无限度的纵容像海妖编织的梦境,让李樯深陷其中,难以醒来。   风停雨歇时胜玉还有些力气,靠近了些,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侧脸搭在了李樯的肩膀上,这样和他抱在一起,就不用看着他的脸了。   她和李樯聊天。   “刚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有点怕你。”   这是胜玉第一回 主动和他讲以前的事情,李樯想看着胜玉的眼睛,但是胜玉靠在他肩上,她的呼吸带动身体起伏都能通过肩膀传过来的感觉让他沉迷,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动。   “为什么?”他问。   胜玉说不上来。   她仔细地想着,说:“可能,因为你跟在书院时不太一样了吧。”   李樯亲吻着她的发顶,像是毫不在意地问,哪里不一样。   这问话的语调不大正经,听起来并不像是一定需要一个答案,胜玉想了一会儿,没想好怎么说,便干脆不说了。   两人闲聊着,又聊到了门前的树,窗外结的果实,一些无意义的絮语,在怀抱里像河流一样流淌。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开,李樯心里却生起迟来的后悔。   或者说,比起后悔,更像是一种希冀。   他当然知道自己变了太多。   不管是跟叔父的博弈,还是军营里的生活,都使他几乎成长为了另一个人,与幼时初遇胜玉的那个李樯当然不一样了。   但是他还是在这一刻有了些虚无缥缈的希冀,希望自己能在当初与胜玉重逢时不是那样,带着有些恶意的目的接近,希望自己能像本来的面目,也许他跟胜玉也能走到今天。   以另一种方式。   或许会更完美。   不过没关系,现在胜玉也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他已经无法忍受胜玉离开自己太远。      天气终于放晴的日子,李樯去了马场。   身边跟着两个属下,各自骑着一匹骏马,正同他禀报粮草的储备。   李樯一直注意着时辰,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他们所说的话上,一个是因为他们禀报的内容只是例行汇报平平无奇,军需自有专门的人负责打理,二是因为他答应了胜玉,中午要给她带芙蓉鸡,和她一起用午饭,所以想尽快结束谈话。   当然胜玉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但是他出门前对胜玉许诺了,对他而言就是“答应”了。   答应胜玉的事情就都要做到,更何况,他觉得胜玉会等他的,有好几次他看到胜玉一个人发呆,闷闷不乐,也没什么食欲的样子,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陪在她身边的时候,让她有些孤独。   走出马场,一个有些面生的人朝这边迎过来。   那架势一眼便能看出是找他有事要说的,李樯摘了护腕,丢给身边的属下:“打发掉。”   属下拦在他前面挡住对方,李樯自顾自地掉头走掉。   但没多久其中一个属下就又追上来,低头有些尴尬地汇报道:“是徐家。”   李樯蹙了蹙眉。   其实他认得对方是徐家的人,只是一样不想理罢了。   属下见他没有反应,又小心地进一步说:“是徐将军派来的。”   李樯顿了顿,终究站在原地没再继续走,等着那人过来。   “李将军。”对方行了一礼,显然是已经知道李樯这个郡守职位不会再当得长久,干脆恢复以将军相称,“我家大人过几日会经过金吾郡,想要与您一叙。”   李樯眼眸冷淡,神色和语气却伪装出毫无破绽的温和。   “当然可以。不知徐老何时会到?”   那人说了个时间,又提点道:“还请李将军妥善准备。时间不多,这回大约便是要定下婚期。”   李樯静默站在原地,等对方忍不住抬起头来觑他的时候,才缓缓点头:“好。”   徐家终于有所动作,定然是因为得到了金吾郡的消息。   郑元已扣押在他们手中,徐家再不上船就过趟来不及了。   而两家同盟,需要一个坚实的象征和基础。   徐稚柳年纪好,正适合。   李樯是李伯雍一手培养,交出去有诚意,有体面。   李樯模糊地想着,这桩买卖无论是对李徐哪一家都是合适的,只是没有人觉得需要过问他。   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叫来蒋喜德,让他去催暗庄的钱款。   “那几个王爷欠的赌债也该还了,我现在也是穷途末路,入不敷出。”   他说着,转了转自己拇指上的扳指,然后把扳指取下来,扔给了蒋喜德。   这么一耽搁,回小院的时辰还是晚了点。   李樯进门之后,就关心地问胜玉有没有等得着急,丫鬟闻见他手中油纸包里透出的芙蓉鸡香气,掩嘴笑道:“不会的,姑娘性子好得不得了,大人带回来佳肴美味,姑娘的脾气更好啦!”   李樯也扯了扯唇,心想她们哪里懂,胜玉不能用这些哄,她好像要的东西不多,会因为一些不起眼的东西高兴,但费尽心思的珍馐可能也无法打动她。   他正在摸索和胜玉相处的方式,而且觉得其乐无穷,每学会一点点都会感觉到莫大的兴奋。   他喜欢看到胜玉为了他高兴,她漂亮的眼睛会很清澈,很明亮,倒映着他身影的模样,轻灵又骄傲。   徐益发到的那天李樯当然亲自去迎接。   但是他没想到对方还带来了徐稚柳。   徐稚柳躲在祖父背后朝李樯眨眼吐舌头,让李樯觉得这个沙场闻名已久的徐老将军是当真很疼宠这个孙女。   商量婚期这种事情,女子本不应该出面,徐稚柳却坐在桌上叽叽喳喳,提出了许多自己的意见。   她说:“我喜欢金吾郡,以后我就要住在这里。”   李樯面无表情,徐益发笑得无奈,劝着自己的宝贝孙女。   “瞎说什么,柳儿,不要胡闹。”   徐稚柳怎么都不肯改变主意。   李樯抿了口茶,淡淡地说:“李府的宅子在京城。”   或许是有祖父撑腰,徐稚柳没上次见面那么怕他,闻言立刻瞪了他一眼,圆圆的眼睛里闪过被忤逆的恼怒,大声道:“不!我不喜欢京城!我只喜欢金吾郡!”   其实她根本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除了居所就只来过金吾郡,大约觉得这里新鲜好玩,所以说喜欢金吾郡,又怎么知道她不会喜欢别的地方呢?   敢这样骄纵地说,无非是因为家人的疼宠给了她底气罢了。   李樯默然不语,肩颈挺直,漫不经心地摸着茶杯。   他搭这话只是为了提醒徐益发,徐李两家只是交易。李伯雍的目标是宫中的龙椅,自然不可能住在别的地方。   见到孙女动气,徐益发也斜了李樯一眼。   “好了好了。”徐益发拍着孙女的背哄劝,“李府在京城没错,但也可以在金吾郡办私宅嘛,闲暇时过来游玩休息,不是很好吗。”   徐稚柳闻言这才高兴起来,抱着祖父的手臂嬉笑,开始设想宅子买在哪一处才最合适。   李樯没再参与。   他已经看明白,徐益发在宠爱孙女这事上已经近乎老糊涂了。   吃过午饭,徐益发当真要求李樯陪着徐稚柳去四处逛逛,选定宅院新址。   那架势,仿佛明日就要动工新建,搬进新房入住。   徐稚柳看起来满是幸福,李樯则感觉到自己是被另一个不情愿的自己拖着往前走。   徐稚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新鲜得很,到处找牙人询问。   李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早已对附近的房市了若指掌,从察觉胜玉想要开铺子独住的时候他就几乎把上上下下跑了个遍,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地打点好那么合适的小院,这种程度的舒适,就算有再多的下属跑腿也完成不来。   徐稚柳最后选了一处,临山临水,风景很妙。   李樯没有意见。   徐稚柳看他盖章付定,咬着唇傻笑,满脸都是憧憬。   犹豫了好久,徐稚柳松开双唇,轻轻地对着他喊了一声:“夫君。”   那一瞬间李樯险些吐出来,像是胃里被人重锤了一拳,酸水泛到牙根,喉咙连着肚肠隐隐的痛。   他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她,心中刹那转过了无数念头。   他可以现在跟徐稚柳摊牌,解除所谓的婚约,也不必再耽误这些时间。   但是理智上他又很清楚,有些时候浪费时间是很有必要的。   方便拖延,也方便合作后的过河拆桥。   徐稚柳看清李樯的目光时,忽地冷静了不少,像是一桶冰水泼到了头上,让她的智商都长了几分。   她知道这时候自己不应该再发出声音。   最好笑也不要笑。   她缩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李樯心里盘旋的那些念头也慢慢地冷却下来。   徐稚柳是一个漩涡之外的傻子。   他没必要和傻子对话。   李樯走了出去,徐益发刚好从马车上下来。   见到他们把事情办妥了,徐益发看起来很满意,点头的动作也满是宠溺。   李樯完成了一个任务,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可以分享,于是没有笑也没有颔首,偏头看向一边。   这一眼却撞上了胜玉。   胜玉怎么会在这里。   他很快地想到。   然后看清胜玉望着他的双眸里也满是灰暗的色调。   牙人从她手中接过房契,兑换成如数银票,叠起来塞在小匣子里递给她。   见她看着李樯那边,热情洋溢地介绍道:“这位可是郡守大人,他的未婚妻挑了好几家,最后也还是在我们这里下了定,恭贺乔迁。”   街上吵闹,李樯听不清楚那牙人在和胜玉说什么,但偶尔能辨认出几个字。   他觉得胸腔很奇怪,很轻又很重,好像被什么东西挖空了,才让他意识到原来他的血肉沉得像铁,在身躯里直直地往下坠。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的脚步不要立刻往胜玉那边走去,而身后的徐稚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发觉了不对,探着头想往这边看。   李樯竭力地转过了身。   平静地看着徐稚柳,说:“天色晚了,徐老早些回去休息。”   徐益发再糊涂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孙女入夜了还与男子待在一处,哪怕是名义上的未婚妻,于是这回没有再纵容徐稚柳,抓着她上了马车。   李樯负手掐着手心,强迫自己目送马车走远。   等徐益发消失不见,李樯才猛地转身。   而街角空空如也,只有不断流动的、模糊的人群。    第59章   ◎告别的时候就应该说些告别的话◎   李樯不能立刻回去, 他和徐益发还有些应酬,以及不得不商讨的事情。   在一边聊着的时候李樯一直都分出了一半心神在想别的。   他并没指望胜玉在看到那一幕后还会无动于衷, 但是在回到小院之前他已经想好了一套完整的用来解释的说辞。   但是在迈过小院的门槛后, 他又有些乱了。   第一句不知从何说起。   胜玉在院子里等他,也没给他第一个开口的机会。   看到李樯进来,胜玉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看着他走近了, 才说:“我不是说了, 你要成婚的话, 要提前告诉我吗。”   李樯静了片刻。   原先的规划全打乱了, 他试图稳重地分辩:“胜玉, 我跟徐家只是一场交易。”   “交易?”胜玉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像是有点被刺痛了, 移开了目光,看着别处地砖的缝隙, 说, “秦晋之好嘛, 我知道的呀。”   李樯松了口气, 又再一次地强调:“你不用放在心上,这跟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是吗?”胜玉还是看着别处, 眼神清澈又有些懵懂,像清晨花叶上的露水,带着一点点的忧郁和好奇,“李樯,你是打算什么时候跟我断了呢?”   事到如今, 她是真的有点想知道, 李樯什么时候才算是腻了这个“游戏”。   李樯眼睛霍然睁大了些, 像是被人踩到小脚趾一样,差点跳了起来。   “胜玉,你在说什么,我没打算断!”   胜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要,成婚。”   李樯拧着眉。   “胜玉,你根本没必要在意徐稚柳。”   胜玉无声地笑了笑。   “是吗?”   她说,“看来徐小姐很大度。”   李樯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愈加发虚。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跟胜玉说明其中的利害,说清自己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但是又觉得那些算计实在无聊,不值一提。   最后只说:“胜玉,我们还是同从前一样。”   胜玉没有接话。   同从前一样?   怎么一样。   她甚至在心中玩笑,李樯是不是觉得他与柳小姐成亲人手不够,还需要带上她在一旁给柳小姐送礼物。   李樯看着胜玉的面容,他发现,大约是经历了一些事情,让胜玉跟从前也有了些变化。   有时候他也无法立刻分辨出胜玉的喜怒,比如此时。   他忍不住又重复说了一遍,想要得到胜玉准确的答复。   “胜玉,我们得永远在一块儿。”   胜玉脑海中长长的思绪终于停止了,她笑了笑,长舒一口气,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只装好的小箱子。   她把箱子的纽扣打开,给李樯展示里面的东西。   她自己也垂目看去,低声说:“看看吧。”   那箱子里装的是一些大额银票,还有一些文书。   挺丰厚的,但对李樯来说不值一提,因此他只是扫了一眼,视线就又回到了胜玉脸上。   不知为何,李樯有些紧张。   “怎么了,胜玉,你让我看什么?”   “看我有没有多拿你什么东西。”胜玉说着,自己又用目光检查了一遍,其实哪里还需要再看呢,在等李樯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整理了无数遍了。   “李樯。”她郑重地看向对方,不闪不避。   面容上没有刻意修饰的笑容,也没有多余的哀伤,堪称肃穆,仿佛一生之中最后一次的凝望。   “你刚在雨灵乡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还挺好玩的?我是潦倒的样子让你觉得比较好笑,还是敬畏你的样子让你觉得比较有趣呢?”   “你哄人的本领确实挺高超的。你说冒着夜雨来找我的时候,在河边放烟花等我的时候,叫我不要说自己是扫把星的时候,我是真的挺心动的——噢,这个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玩的,对吧?”   李樯脸色唰地煞白,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   “胜玉,你在说什么。”   胜玉扯了扯唇角,轻轻地说。   “李樯,我和你无冤无仇,幼时当过同窗,傅家若不遭难的话与你家算是世交,你也曾说过感念我父母照顾……我也没有哪里得罪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玩儿我呢?”   李樯心头大震,他不知道胜玉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些,更不知道胜玉是怎么如此清晰地看透他当初荒唐的念头。   他心里希望胜玉是因他欺瞒婚事所以气急了胡乱说的,但是胜玉一字一句,无不应证着他曾有过的真实想法,他无可辩驳。   是,他当时是带着恶意接近胜玉的,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他后悔过,他曾希望那个对胜玉满腔算计的人不是自己,希望他跟胜玉有一个更美好的开始,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要跟胜玉有长长久久的以后。   他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日胜玉知道了他那些阴暗的念头,会不会厌恶他。他可以认错,只是不敢坦白,更不应该在今日,胜玉亲眼碰见徐家的这种时候,提起这些事。   李樯面色苍白,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他看着胜玉的目光有些哀恸:“我错了,胜玉。”   胜玉又闭了闭眼。   她说过了,她不需要李樯的道歉,可是原来听见这三个字,还是会让她感到刺痛。   胜玉心弦剧烈地颤动,她回避了那么久,今日把所有事情摊开来说,于她而言也与刮骨无异。   只是她已经不会再那么脆弱,更不会再在李樯面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我是做了些错事。可是,胜玉,我对你是真心——”   胜玉打断了他,她目光深深地看着李樯,她不想再在李樯口中听见任何一句类似的话。   她之前近乎自暴自弃,也想过,要么就干脆把她和李樯之间当做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这种念头只是自欺欺人。   人的心意是最珍贵的,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亵玩?   也更不应该变成一句谎话,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不要再说真心。李樯。”胜玉轻轻地咬字,“你不配。”   李樯嘴唇颤抖,仿佛被人用力捅了一刀,又把刀子迅速地抽了出去。   鲜血淋漓流了一地,他捂着要害看着胜玉,满是惧恸和哀怨。   胜玉说:“你如果是真心的,你就不会告诉你叔父,我是你的娈宠,更不可能有了姻亲还瞒着我,还说要跟我同从前一样。”   胜玉举证完,得到了最终的结论。   “李樯,你确实只是玩玩而已,你的所谓真心,恐怕还没有长出来呢。”   李樯紧紧皱眉,他终于知道了胜玉是为何对他如此“了解”,原来那日他与李伯庸的谈话都被胜玉听到了。   原来胜玉早就知道了。   那这段日子以来,胜玉是怎么想他的?   李樯说不出的慌张。   胜玉深吸一口气,将泄出些许的愤怒全部又收了回去。   她又恢复了平静的姿态,默默地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会儿。   然后说:“是我失态了,我今天不应该说这些的。”   “告别的时候就应该说些告别的话,翻旧账又有什么意思呢。李樯,我还是很感激你,如果不记恨私情,你应该算是我命里的贵人。你知道的,我命不好,遇了很多很多的难事儿,你帮衬了我这么久,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还清了。要是实在没有的话,那欠也就欠着吧,算我赖账了。”   还清?   李樯眼神空洞,手上使力,牢牢地攥住胜玉的手腕。   “胜玉,你为什么跟我告别?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得一直在一起的吗。”   胜玉浅浅地笑了笑。   “李樯,你是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你有出身徐家的未婚妻,日后前程璀璨夺目。我呢,我不要那些,天高海阔,我去哪里不行呢。我就祝你一帆风顺,美满天伦,从今往后,我们该走两条路啦。”   李樯恍若未闻,失去神光的双眸死死地盯着胜玉。   难怪胜玉早早将铺子卖掉,难怪胜玉怀疑他却从不过问。   原来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将他们之间当做还债,当做报恩,他想和胜玉长长久久在一块儿的时候,胜玉却是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甩掉他,并为此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这算是,报应吗?他一开始骗了胜玉,而胜玉骗他到最后。   胜玉果然,是记仇的。    第60章   ◎请燕公子一路同行吧◎   李樯死死地盯着她, 神色还有些小心翼翼,像是面对一张蛛网, 不敢用力, 生怕把它一指头戳破了。   他好像一个从书塾放学回家的孩童,虽然在书塾里使坏捣乱,但是从没真心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过分,多严重, 结果回到家里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被丢弃。   惊吓悔恨是有的, 茫然失措也是有的, 还有不可置信。   还是忍不住在想, 哪里就至于这样呢?   他攥着胜玉的手使了十成的力, 因为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能分出来去控制自己的力气,但他的嗓音却是与自己钢铁手指完全相反的轻柔微颤, 像害怕被惩罚一般。   “胜玉,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他还以为他被胜玉喜欢了呢。   他还想再问一次。   万一, 是他听错了呢?什么还债, 之类, 其实是胜玉说来的气话呢?   胜玉无言。   看着他委屈茫然又有些惶恐的样子, 胸腔深处某个尖细的地方一阵阵抽疼。   她轻轻地开口。   “是啊。可是,这不正是你设计好的吗。”   她曾经有一瞬间希望自己是个可以被蒙混过关的傻子。   因为她也希望, 这一切都能是真的。   她付出的感情,她喜爱过的人,没有谁比她更希望是真的。   李樯嘴唇抽动两下,眸光彻底地沉暗下去。   空洞的目光中逐渐浮出愤怒,甚至恶意。   半晌, 他有些轻佻地笑了下。   “所以, 你一直都是装的。胜玉, 你装得真不错。”   说每一个字时,李樯心口上都像是插着尖刀。   胜玉眼睫颤了颤,轻声回他。   “跟你学的。彼此彼此。”   尖刀插得更深了。   李樯嘴角的笑容反而咧得更大,带着些微的血腥气。   “在我跟前装这么久,你不嫌恶心自己吗?”   胜玉沉默不语。   她听得出李樯语气中裹挟的冲动和怒气,如炽火一般张牙舞爪着要将什么东西焚烧殆尽。   李樯放开她的手腕,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盯着定定地瞧,那双眼珠仿佛要把她每一寸,每一根毫发都刻进去。   “还债?你挺会玩的啊,怎么现在不继续了?玩不起了?”   被松开的手腕还在剧痛,下颌骨又仿佛要被捏碎。   胜玉蹙眉忍着痛楚,越发不愿意流露出半分软弱,不甘示弱地定定回望。   “因为觉得恶心,不玩了,不行吗。”   违心的话说出来,多少有些磕磕绊绊地结巴。   但李樯没听出来。   像是她身上突然长出刺来一般,李樯骤然松手,放开手的动作还有些害怕惊慌。   李樯紧紧地闭上嘴,全部的表情消失了,原本脸色就苍白得像旧帛,现在仿佛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李樯倏地冷静了,不敢再说什么继续刺激她,垂下眼睫遮挡着眸底一瞬间升腾而起几乎爆裂的占有欲和毁灭欲。   在这一刹那他极其想要否定眼前的现实,甚至想要把这个厌恶他、憎恨他的胜玉给捏得小小的藏起来,想找到那个可以让他拥抱会为他心软的胜玉。   但是他的另一部分又极其清醒地提示着他。   没有了,没有别的胜玉了。   他只有这一个,而他已经搞砸了。   胜玉站在他面前,就像一道最强有力的镇压符咒,凭他三头六臂,也终究无计可施。   李樯的脚步控制不住地想要后撤。   他想离开这里,好不再听到胜玉说出来的冰针一样的言词。   李樯低着头,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浑身浴血在战场上被十八柄长戟同时指着咽喉时他没想过逃跑,现在却想转身奔逃。   但是又舍不得。   李樯胸口激烈跳动,左冲右撞地拉扯着,他使尽力气压下去,挖出最后的勇气开口,试图反悔。   “我乱说的。胜玉,你也当做你今天什么都没说过吧?好不好?”   他大约不知道自己的双眸此时已经被可怜和惊惶占满了。   这样的李樯,还有心思算计吗?   这一刻,应该不是演的了吧。   胜玉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痛。   李樯的样子像是只要她开一句口答应他一句,他的痛苦就能全部一笔勾销。   这样子,简直就像是他在祈求着她的垂怜。   但是胜玉明知并非如此。   就算李樯此刻是真心的。   就算李樯待她的十万个瞬间里有九个十个是出自真心。   那又怎么样呢?   她和李樯之间隔着天堑,那些微不足道的情谊也只能淹没在谎言的洪流葬身天堑。   况且那些太轻了。   李樯可以在扮演真心中对她生出一两分爱慕,就定然也可以跟别人在更长久的举案齐眉中生出更多。   她不算什么。   胜玉收起自己的小箱子,牢牢提在了手上。   她摇摇头,又说了一遍“别再拦我”,仿佛留下一句咒语,接着跟李樯擦肩而过,离开了小院。   院中黄叶飘落,絮絮擦过她的肩头。   天地广大,该走的人总要走的,该说的话也都已经说尽了。   李樯,跟你没有必要再遇见了。   胜玉要去的地方是早已规划好的。   她离开小院一路出城,城外有辆马车在等着。   胜玉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张字条。   纸张是之前帮李伯雍做事时常会收到的信纸,上面写着一个住址,一个人名。   这是李伯雍答应她的报酬。   每过一段时间给她带来一个旧仆的消息,如果她需要,甚至可以将人直接带来她身边。   但她不需要。   傅家已不再,她去见旧人,只是为了自己怀念。   人心虽欲.望无极,但人力终有极限。   她当然很希望傅家能回到旧日的荣华,即便没有荣华,也希望重耀盛名,但她也很明白,她不可能做到。   那便珍惜现在有的事物吧。   纤纤玉指搭在门框上,撩起半边车帘。   前方戴着斗笠蓑衣的车夫恭谨扭头问:“姑娘,可坐稳了?”   胜玉微微颔首。   “去青州。”      小院中膨胀着寂凉,像是刚刚有一座冰山在此处爆炸。   啪嗒焦急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渐渐逼近了,见到院中的李樯,那脚步声便猛地一顿。   接着越发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李樯极缓慢地转身,看到来人,眸光更寒。   “李樯——”燕怀君扬臂“砰”的一拳砸在李樯面上,将之前受过的那一拳狠狠还给了他。   燕怀君瞪着李樯,满是憎恶。   “你跟徐家定亲?你的志向就靠女人来实现?”   李樯挨了一拳,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脑袋都没怎么偏移,只是漠然地定定冷视燕怀君。   “你哄骗胜玉这样做的?”   李樯嗓音无限森寒。   胜玉听到他与叔父对话的那日,是跟燕怀君一同去的郡守府。   说不定就是受了这个有心之人挑唆,胜玉才会——   “什么?”燕怀君面色古怪,有些疑惑,又有些嫌恶,仿佛不得不跟他对话。   “胜玉做了什么?”   李樯飞快地意识到燕怀君还不知此事。   他收敛起已经凋散得到处都是的心神,垂眸冷声。   “没什么。”   但燕怀君也不是蠢货。   他虽不知前情,但也看得出李樯状态不对。   丢了魂似的,整个人没了生气。   他又想到那日胜玉在河边同他说的话。   他当时质问胜玉,难道她不愿意离开。   燕怀君心念电转,已然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   胜玉没有骗他!傅家大仇已报,胜玉果然脱身。   燕怀君心中涌上狂喜和熨帖——   胜玉果然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半分,从不真的欺骗他。   燕怀君带着沉怒奔来,此时心却高高地飞扬。   他昂起下巴盯着李樯。   “李樯,当日你讽刺我与胜玉缺了缘分,可你看看现在呢?你巧取豪夺来的缘分,你守得住吗?而我在胜玉身侧永远有一席之地,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知己。”   李樯眼珠血红,怒火激起,揪住燕怀君的衣领,几乎是把他提起来扔出了院外。   燕怀君心情好到并不与他计较,朗笑两声翻身上马,马鞭用力一震,转身驱驰而去。   李樯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黑眸暗得仿佛要将日月天光全部吸尽。      离开城外很远,胜玉才叫车夫停了停。   这儿有个很小的驿站,可以寄信。   胜玉写下自己的行踪,报了平安,说自己打算去青州找人。   一式三份,分别寄往金吾郡内和京城。   好让燕怀君与黄莹他们知晓。   她伏在案上慢慢写着,窗外树影轻轻一动,似是有人快速经过。   胜玉下意识抬头,却不见人影。   她收回目光,继续写完手头的信。   写到最后一封时,驿站门口快马长嘶。   燕怀君快步过来,身上背着大小包袱,一脸满是笑意。   “胜玉!”   他喊了这么一声,便没再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以及那满面如沐春风的笑意中。   胜玉见他当然高兴,但更惊讶。   “怀君,你怎么……”   燕怀君瞥见她手上的信。   哼哼笑了两声夺过其中一封,在手中扬了扬。   “还有我的呢。”   胜玉抿唇浅笑。   “当然。我打算去青州,正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那我现在知晓了,不必寄了,省你三文钱。”燕怀君将信封揣进怀里,弯着双眸,“胜玉,路程遥远,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胜玉震惊地微张着嘴。   燕怀君就等着她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飞了树梢上几团鸟雀。   胜玉眨了眨眼。   “可是我,闲人一个,你你怎么去?你是朝廷命官——”   “无碍。”燕怀君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见,“你我都知道,朝中即将大乱,本就离京城越远越安全,我不回去才是最好的,更何况,我本就常年外派,到处游历,又有谁会在这种时候惦记一个闲散大臣?”   这,实在是有道理。   半晌,胜玉点了点头。   清咳一声,同他相邀。   “那就请燕公子一路同行吧。”    第61章   ◎“我可以进来吗?”◎   一路上, 胜玉一边跟燕怀君闲聊着,一边跟他分享自己的计划。   她打算一个个地去拜访傅家曾经的旧仆, 也算是给自己一条游历的索引, 借着去找人的目标到处看看,若是遇到一处日光宜人、微风和煦的地方,就长住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燕怀君似乎有些意外:“你想得很长远。”   胜玉笑着摇摇头:“也不算长远吧, 就是随心而至。毕竟我现在有钱有闲, 能任性一把。”   燕怀君眸底浮出畅快的笑意。   他无言地看着胜玉的面庞, 仿佛看到幼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傅家小千金又回来了。   随性而为, 随心而至, 一直是胜玉身上他最欣赏,也最艳羡的特质。   这些年胜玉受了苦, 活得小心翼翼,如明珠蒙尘, 现在终于再也没有可以束缚她的事物。   听起来, 仿佛一个完美无瑕的启航。   但是, 她心中真的如此畅快肆意, 一丁点阴影都没有吗?   燕怀君笑着笑着,眸光之中又掺进一丝沉暗。   但他没说什么, 撇开了头掩盖自己的神色,拿起酒壶在面前的两个小杯中斟满,举起其中一杯和胜玉碰了碰。   “敬明日。”   胜玉也笑,郑重举起酒杯:“我酒量奇差,就不逞强了, 让天地代我饮去。”   她撩开车帘, 窗外稀疏的树木和山石唰唰倒退, 灿烂的阳光如金箔一般铺散下来,胜玉抬腕,清亮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柔润澄澈的弧线。   她喃喃:“敬心无挂碍的璀璨明日。”   车窗外似乎又有黑影一闪而过,胜玉在枝杈间定睛瞧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回身在车厢内坐好。   燕怀君一路相伴,两人总有话聊。   只是旅程毕竟疲惫,到下一个驿站时胜玉让车夫停了停,看了一圈里面的客房还算体面,便打算在此休整。   她如今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目标,正是要享受的时候,根本不必赶时间。   燕怀君帮车夫拴好马匹后过来办入住,问到开几间上房时,燕怀君莫名结巴了一下,红着耳根说两间。   胜玉已付过了钱,在回廊里四处转转。   等房间收拾好了,她与燕怀君暂且道别,各自进房关上门休息。   门扉在身后合上的一刹那,胜玉仿佛被抽.出了一口精神气。   这口气儿一直顶着她,让她在他人面前得以正常的欢笑谈天。   但或许压抑得越狠,独处时便反噬得越狠。   胜玉茫然地低头看着驿站的地板。   她其实出门的经验很少。   除了当初懵懂的流浪,后来许多地方都是跟着李樯去见识的。   她住过雨灵乡的客栈,金吾郡的旁舍,从金吾郡一路进京的驿站。   全部都跟李樯有关。   以至于她现在在驿站中,也仿佛到处都是李樯的影子。   胜玉提着脚尖滞涩缓慢地走到桌边,唇瓣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凉茶。   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门,确认几遍它确实被闩着。   不会有一个环佩啷当的俊朗公子突然推开门,桃花眼笑着走进来。   胜玉深吸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刚刚隔着门框与隔壁的燕怀君道别时,那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了一个很差劲的念头。   尽管那念头轻若鸿羽,很快地掠过就消失,但也还是短暂地留下了阴影。   她竟然在想,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不是李樯。   承认失去或许很简单,快刀斩乱麻,左右不过是痛一下的事。   但习惯失去或许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胜玉干脆将舆图翻出来看,即便没什么意义,至少分散自己的心思,能占去一点时间。      第二日再启程时,燕怀君气色不如前日,一脸烦恼地揉着脖子。   胜玉忍不住关切:“怀君你这是怎么了?落枕?”   燕怀君摇摇头,还摆了摆手,先是反过来关心她:“你昨夜休息得好么?”   胜玉也睡得很晚,但一切如常,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燕怀君一脸痛苦难言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昨夜我不知撞到哪路瘟鬼,窗子被叮叮咚咚扔了一夜石子儿,打开窗又找不到人,扰得怎么都睡不安生,早晨起来就腰酸背痛。”   胜玉先是吃惊,然后默然。   她看燕怀君恹恹的,浑身难受的样子,干脆起身把马车让了出来。   “你在路上勉强休息会儿,我出去骑马。”   燕怀君自己带了一匹马,昨日一直放空,跟在马车边上跑。   燕怀君摇头想阻止,胜玉却已经轻松地跳了下去,踩了踩马蹬,稳稳地坐上马背。   日光煦朗,马蹄行得缓,胜玉不动声色地朝周围林间看了一眼,并没看到什么。   她无声叹息,到了宽敞地带,干脆纵马跑了起来。   燕怀君大约觉得他一个大男人乘车让胜玉骑马,有些不好意思,几次想要撩起帘子陪胜玉说说话,但路上毕竟颠簸,他苦熬了一夜的脖子越颠越疼,整个人更没精神气了,最后也只好在胜玉的劝说下躺回去休息。   如此一路无话。   青州离得不算远,他们走得不算快,但路上也没怎么耽搁,两天两夜后就到了。   太师那边似乎也是故意的,先将最近的地址交给她,再给稍远一些的,有意将她引得离金吾郡越来越远。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胜玉心想,她并非不识相之人,不会再留在那里阻挡李樯的姻缘,更懒得去阻挠他们的“大业”。   比起路上的小驿站,青州就热闹得多了,胜玉不想再住客栈,找了一户看起来宽敞整洁的农庄,同女主人商量租借了两个院子落脚,放下东西,就打算出去逛逛。   燕怀君白天补觉,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不过形貌都被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怎么也抹不平。   他拽着发尾翘起来的小角,有些不好意思。   躲躲闪闪地侧着身子,想挡住那一块儿,尽量端庄地跟胜玉讲话。   “打算去哪儿?青州,有什么好吃的么。胜玉你骑了一天马,累不累。”   最后一句还是有些愧疚。   胜玉负着手慢悠悠地踱步。   “没事儿,不累,去街上看看呗……”说着话,胜玉绕到了燕怀君身后,突地伸出手在燕怀君手背上一拍。   燕怀君不防她,手上也虚掩着没使力气,被拍这一下手就掉了下来,一直被他捂着的那撮发尾立刻弹了起来,翘得高高的。   胜玉弯下腰大笑。   燕怀君先是羞恼,后又无奈,胜玉小小的恶作剧之后开怀大笑的神色,跟小时候几乎没有了一点差别,让燕怀君也不由得翘起了嘴角,甚至心中生出一丝类似于感动的情绪。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还能找回故人,还能保留住原本的那个自己,就已经是一件幸事。   两人本就衣着简便,也不用换了,稍作打点便上了街。   青州算是个小地方,管得也不如京城严,眼见着天快黑了,还有许多人聚在热闹处闲散聊天。   “……谁不好赌?你倒是说说哪个圣人这一辈子能一次不赌!我告诉你,没有!哎你知不知道,宫里那大王爷,都还欠了赌债不还被人大半夜地拴在马屁股后面跑!”   “嘁,你就扯吧。”   “这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那也不是你嗜赌的借口。”   另一人插嘴。   “真的?那可是王爷!”   “王爷又怎样!以后算不算权贵都难说。你没听说?前太子,反啦!皇帝爹都不认,还王爷——”   金吾郡已经远离京城,青州则在更北。   这里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个有皇室血脉的人,因此对皇亲国戚的敬畏只在于画像中,或许还没有面对县令之类的官吏来得害怕。   谈论起来更是轻飘飘的。   不过,胜玉和燕怀君对了个视线。   太子叛乱、朝将倾覆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就说明这是京中的人有意为之。   燕怀君之前的判断是对的。   京城将有大乱了。   但他们所在的此处还是一派祥和。   有人谈论着叛变,有人谈论着皇室的父子,却没有多少紧张害怕。   除了见识限制于此,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根扎在此处,家人和血脉已经长在了这里,不可能如浮萍般随意漂流,不停地换地方。无论将来要有什么风雨,他们唯一要做的也就是和家人厮守在一起,共同抵御。   胜玉心中生出难言的羡慕。   她想多听些消息,便找了最热闹的酒楼入座。   见燕怀君也是若有所思,便低声问。   “怀君,家里那边,打点好了吗?现在如果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燕怀君看了她一眼,眸中溢出些温柔。   他知道胜玉问的是什么,燕家除了他,几乎都在京城,如果京中动乱,他不可能不牵挂。   但是正如他所言,他不在京城反而更安全,更何况,他想守护着胜玉,放她一个人在外面,他是绝对放心不下的。   燕怀君笑了笑,伸手在胜玉手背上覆了覆,似是感激,也似是安抚。   “没事。我已经写了家书,说了担忧。父亲大约会警觉的。”   胜玉点点头,只是叹息。   李氏要称霸,就少不了腥风血雨的争夺。   到时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她自然恨腐朽的帝王和现下如沉疴烂舟一般的官僚体系,但若是要连根拔除,它的代价也是惨痛的。   安居乐业的百姓定然会被卷入洪流,守边将士的枪头或许要朝向同胞……   说她妇人之仁也好,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面对这样的权力战争,她自认真的无法评判,更没那个能力去掌控。   而李樯,在风暴中心,甚至也是掌舵之人的其中一个。   他会成功吗?会……失败吗。若是败了,结局又会如何。   胜玉收敛心神,拿起杯子想要喝一口遮掩,却又被浓烈的气味提醒杯中物是酒,便不得不放下。   她探了探头,伸手招来穿堂的妇人。   “烦请您,给我换一壶饮品上来。”   妇人扭着腰过来,扫了她一眼,又扫了扫她摇晃着的酒杯。   似是懂了什么。   立刻笑得喜庆:“好嘞,好嘞,稍等啊。”   过了会儿,十几个男子在胜玉面前一字排开,环肥燕瘦,有高的有矮的,有面容冷峻的有巧笑嫣然的,眨着眼睛等人挑选。   胜玉和燕怀君都愣住,面面相觑。   待反应过来,燕怀君脸色一黑,胜玉有些尴尬但又忍俊不禁。   原来他们走错了地方,这儿是一个不起眼的花楼,而且这里不仅供男客,还养小倌供女客取乐。   青州竟是个这样的地方……   胜玉以前从没见过,不由得好奇地抬眸打量。   燕怀君立刻站了起来,挡在她面前,挥手驱赶。   “都退下吧。”   “都退下?!”领他们来的那个妇人立刻花容失色,仿佛燕怀君和胜玉是什么不讲道理的劫匪,“没有这样做生意的!难不成,女公子口味特别,喜好的是姑娘?”   胜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拉住燕怀君,“算了,或许此地风俗如此,我们初来乍到,也不好坏了人家的生意经。”   退不能退,胜玉硬着头皮,在一水儿的少年中挑了一个稍微顺眼的,让人在桌边坐下,斟酒布菜之类。   燕怀君满是不自在,恶狠狠地瞪了那小倌几眼。   他本就长得周正严肃,做出凶相来更是吓人,小倌好几回手抖,倒出酒来,不停地低头道歉。   带着青州本地口音,音调颇为有趣,胜玉跟着学了几句。   燕怀君脸色更黑,眸中燃着说不清的妒火,抢过小倌手中的公筷给胜玉夹菜,直到把她碗中堆满才停下手,凶着脸叫她快吃,吃完快点回去。   胜玉失笑,只得低头从那冒着尖的碗中勉强找突破口。   这期间那个小倌一直坐在旁边,很明显能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拘谨地坐着不发一言。   或许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总有几分本事,至少传情达意要非常灵敏才行。胜玉偶尔瞥见他一双眼睛仿佛盈盈含泪,一个人被晾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有几分可怜他,便试着跟他说说话。   “你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终于有人理他了,那小倌打起精神,乖巧地回答:“今年十七,叫蔷儿。”   胜玉差点又被菜呛到。   蔷儿……   在解释下,她自然明白了是花草的蔷,但是……   实在是巧。   也不知道李樯若是听见了,会有什么感想。   他要是不希望跟别人重名,大约只能等他如愿登上大宝,那便自然会人人敬畏他,避讳不用这个名字。   胜玉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想着。   但面对这个蔷儿,胜玉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无辜的小倌,勉强把这顿饭吃完。   在街上又逛了逛消消食,胜玉到邮差那儿停下。   把早已写好的一封信递给邮差,上面写的地址就是太师给她的第一个住址。   毕竟时隔多年,她不敢贸然上门。   还是先修书一封打个招呼,让人有所准备,再行拜访。   做完这些便再也无事可做,胜玉和燕怀君只得返回农庄。   进了同一道门,院外响起乌鸦啼叫。   “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吧。”胜玉跟燕怀君说。   燕怀君还是一脸气鼓鼓的,大约是身为清高文官,却不得不跟小倌同桌吃饭,气得怎么也想不通吧。   胜玉抿唇忍笑,看他进了院子,才也回了自己那一进院子。   农庄比客栈定然是宽敞不少,而且处处都洋溢着有人在此定居生活过的气息,平添一分安稳感。   奔波了几天,胜玉也乐于在这种地方休息,连窗外的虫鸣都显得格外静谧。   她沐浴完,乘着月色在桌边晾湿发。   长发披在椅背后面,脖子仰在上面休息。   阖目凝神了一会儿,忽然湿发上似乎有些热度,一只坚实大掌从她后颈下穿过,将湿漉漉的长发挽在手里,像桃花酿一般醇香醉人的嗓音亲昵地嗔怪:“又不擦干,头疼怎么办?”   胜玉猛地一惊,忽地直起身转头,发尾匆乱地甩在后背,有几缕甩到了面颊上,贴着一片冰凉。   她身后当然没有人,竹椅后一片空空的,月光照不见寂静的黑夜。   胜玉胸腔里敲得咚咚的响。   她愕然地瞪着虚空的黑夜,好半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幻觉么。   还是入了浅梦。   她在幻梦中见到李樯,是出自一时之间改不掉的习惯,还是出自她的本心。   胜玉掐紧掌心。   她当然不想承认是后一种。   若是承认,便是相当于承认人性上的弱,承认她的疯狂,承认她的爱并不明智,甚至说得上是愚昧。   她没有顺从道义的要求,去爱上高尚的,完美的,无暇的灵魂。   而是爱上了一个没有自由、满心谎言和算计、没有真心的人。   这个可恶可恨的人,甚至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   她的心意选择了一个完全错误的人,而她却无力改变。   这让她忍不住痛恨自己。   甚而一遍遍地质问自己。   她真的有这么不值钱吗?低如野草,任人欺凌,那都算了,为何偏要去在意一个把自己当做物件的人。   胜玉无声地盯着皎洁月光,像面对诸神做一次内心剖白和情愿。   她知道自己最憎恨李樯哪一点。   其实也是她最痛恨自己的一点。   她明知道自己活得孬,活得蔫儿,心底里却不肯承认。   她就是不甘心只当一棵人人踩踏的野草,命运予她苦难,她宁愿以苦难做饵,也要反手攀折下来一块儿,看清自己命运的来龙去脉。   或许她就是世人说,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道义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却改不了。   一边清醒地承认着自己的低贱,一边又在心底里给自己留了一处悬崖峭壁。   她执着地爬到了高处,不肯与现实随波逐流,哪怕摔下去或许会粉身碎骨。   她接纳了李樯,又怎么能够接受李樯不把她当人看?   这是对她的背叛,也是对她心中那处仅能立足的悬崖的攻击。   来自最亲密的人的否认和轻蔑,是最伤人的。   她接受不了,于是只有从悬崖上坠落下来,与李樯惨烈地决裂。   娇妾,外室,荣华富贵?   或许换一个懵懂不知愁的人,是可以的。   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甚至合情合理。   但胜玉做不到。   她喜爱李樯,喜爱李樯胸膛炙热坚实的拥抱,喜爱他分明威严震天却在她面前小意温柔,喜爱他咬着唇瓣撒娇,每一次成功得寸进尺都在眼底闪着亮晶晶的狡黠。   但越是喜爱她就越是憎恨李樯的背叛。   归根结底,是她不愿为爱屈就,不愿低下头颅来当一个凡人。   于是她责怪李樯的爱意不够真诚纯粹。   可世上真有她想要的那种无杂质的爱吗?   她还,找得到吗。   胜玉看着窗外似乎亘古不变的月,慢慢地闭上眼。   时间过得越久,她看自己便看得越清晰。   她与李樯说不上仇怨,只是因憾生恨。   她遗憾没有在李樯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悻悻而归。   而李樯呢,李樯会因为她……   算了。   谁管他怎么想。   胜玉最后擦了一次长发,擦到半干就不再搭理,上床卷进被子里睡觉。   第二天胜玉去拜访了住在青州的那位老仆。   对方已有美满家庭,看见她还眼红湿润,叫她小小姐。   又激动说自己何德何能收到小小姐那样谦逊的信件,小小姐要召见她只需一句话,竟然劳动亲自上门。   胜玉扶她起来,聊了整整一天。   都是过去的事情,关于父母的,关于兄长的,关于傅家每一个她们所认识的人。   胜玉随身带了一个簿子,学着之前燕怀君做的那样,将老仆口述的内容全都记录下来,分人,分事,写成册。   幸好,她替人抄书挣钱的经历也算有功劳,从前在书院里写一笔就要玩一会儿的字如今写得又齐又快,老仆所说的话,她一句也没落下。   灰烬已散,如今这些才是傅家真正的遗骸。   往后她放在床头,时时翻看,傅家的事总算还有人记得,有人知晓。   至于她若有一天离世……   那到时候再说。   提起往事,免不了垂泪。   有时胜玉分明不想哭的,见到老仆红着的眼眶,便又忍不住落泪。   这一天下来,极耗精神。   胜玉不想多打扰,强硬拒绝了老仆邀饭的请求,免得对方再为自己劳神劳力。   在青州她还要住一阵子,今天没聊完的,以后还能再接着聊。   胜玉收拾东西回住处。   女主人家给了她一张字条,是燕怀君留下的,嘱咐一声他今日要出门。   他毕竟是朝中大官,总有人想方设法要交际他,不可能真的跟她一样清闲。   胜玉点点头,谢过农庄的女主人,独自在院里用了晚饭。   傍晚时,门被敲响。   胜玉心想是燕怀君回来了同她打声招呼,便扬声应着开了门。   门外一道玄色身影,高大健朗,胸膛坚实,极有压迫力。   李樯浑身寒意,脸上也似覆着一层寒霜,冰冷得像是盔甲,情绪难看。   门打开后,他的手掌便有些粗暴地摁在了门扉上,以强硬的姿态阻止它再一次关上。   动作凶恶,他低头却一字一顿地问着礼貌的话。   “我可以进来吗?”    第62章   ◎“你喜欢我的。”◎   胜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有没有被人发现。   但是如果他一直在这里僵持下去, 不管他刚刚有没有被看到, 等会儿一定会引起农庄其他人的注意。   胜玉僵了一会儿,往旁边让了让。   李樯不再客气地迈了进来。   他垂眸盯着胜玉,语气有些冷冰冰的。   “你住在这里?”   胜玉张了张嘴,但是又不想回答。   这不是明知故问?   李樯掀了掀唇, 露出一点点牙齿, 像野兽暴露了獠牙。   却是轻声地问:“我可以到处看看吧。”   这话说出来并不是征询的语调, 更何况这间屋子本就不大, 走两步扫一眼就差不多能看个干净。   李樯问完之后, 就像是等不及回答一样,转身走了两步。   房子里有各色简朴家具, 一扇屏风,挡着床榻, 床榻下放着一双睡鞋, 再往里带了一间更窄小的内间, 李樯快步走过去打开门, 里面放着水盆,梳妆架, 一条巾帕挂在墙上。   “……”   李樯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胜玉则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动作。   对于李樯的忽然出现,她一路上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防备。   但是却没有想到,李樯还真的是在认真参观她的新住处。   她搞不明白地看着这个人。   “你来干什么?”   李樯的目光倏忽又回到了她身上。   那眼神像是一双钩子,牢牢锁着人,露出一个有些凶戾的笑容。   “吓了一跳?看到我很意外吧。”   “没有。”胜玉快速地否认了, 皱着眉, 看起来像是有点自然而然泄露出的厌烦。   “你不是派人跟了我一路么。”   李樯的笑容收了, 站在隔板下的阴影里,一声不吭。   好像智力骤然产生了退化,认为只要沉默就能否认掉似的。   胜玉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一直跟在身后的黑影,半夜三更有人扔石子砸燕怀君的窗户。   除了李樯还能有谁。   但是说完这句话胜玉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她跟燕怀君都是在驿站各住一间,现在住在农庄,跟着他们的人大约只知道他们进的是同一扇门。   难道是因为这个?   李樯知道了之后,就立刻过来了,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昨天到现在。   满打满算也才一天一夜。   胜玉在心底嗤笑,摇了摇头。   她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李樯心里怎么想,跟她没有关系。   过了会儿,李樯直接开口,硬邦邦的。   “胜玉,不要和燕怀君在一起。”   他跳过了胜玉问他的那个问题,生硬地提出要求。   说的时候他像是不愿意听到胜玉的拒绝,扭头偏向一边,把每一个字都加重音,竭力让它们像一颗颗石头一般确凿无疑地落下来,仿佛签了一个单方面的契约。   胜玉拧着的眉一直没松。   她猜李樯在意燕怀君应该是因为她和李樯决裂之后就一直跟燕怀君待在一块儿,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兽类被掠夺领地的危机感,当然更直白一点,就是因为他小心眼。   她觉得他是被惯坏了,所以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位高权重的小少爷,叱咤风云的小将军,谁敢违背他?   可是她又凭什么惯着他。   于是胜玉直视着他的双眼说:“凭什么。”   李樯动了动,唇瓣跟眼睫一起轻颤,像是泄露了一丝痛苦。   但胜玉没有停下。   她接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只要我喜欢,我乐意。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并不是属于你的什么器具,你现在到底懂了吗?”   李樯身体有些轻颤,茫然地看着她,像是挨了打受了委屈,但不愿承认是自己先打碎了花瓶。   胜玉有些疲惫地呼了口气。   她对李樯说。   “你可以走了。”   本来还有一句,我不想看见你。   但是可能是违心的话说得不够顺畅,这句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胜玉没有成功说出来。   李樯真的动了动脚步。   他往外走了过来,走到胜玉面前,抬手碰了一下胜玉的面颊。   胜玉往后躲,李樯鹰爪一般迅速出手,攥住胜玉的手臂,用力压在自己胸口上。   胜玉霎时有些慌乱,她想她刚刚宁愿闹得鸡犬不宁也不应该让李樯进来的,他们之间的武力差距太悬殊。   李樯牢牢地按着她的手臂,轻轻地用脚步推着她,直到逼迫她退到了一张桌边。   胜玉呼吸急促,背过身尽力躲避。   李樯压着她,像野兽匍匐,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梦游。   “不会的,你喜欢我的。”   胜玉一怔。   李樯一字一顿地说,好像这样可以显得笃定,也可以让言词拥有额外的力量。   “你喜欢我,我不会让你去喜欢别人的。”   胜玉眸色氤氲着恼火,被反捉在身后的手用力挣动。   李樯放开了她,目光深长,很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真的退开一步,往门外走。   胜玉知道他要走了。   她捂住自己的手臂,低声说了一句。   “别再派人跟着我了。”   李樯的背影顿了一下,接着消失在门外。   胜玉没有走过去看,只是听着脚步声远去,很快院子里就没了动静。   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心口急跳。   过了一阵子之后,她恍惚起来,都有些分不清刚刚到底是真的看见了李樯,还是她又在做梦。   她飞快地把手臂抬到面前,细如白瓷的肌肤上还残留着红痕。   胜玉叹了口气,一手搭在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   李樯还穷追不舍的做什么呢?对他而言,她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难道,他还没有“玩”够。   或者说,他又想出了新的“玩”法。   胜玉心中冷笑。   现在的朝中如整军待发,等着他这个关键人物的号令,他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没有心思再想那些了吧。   ……那他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   胜玉紧紧闭上双眼,挥去脑海中所有的念头。   不知道是不是胜玉的心理作祟,第二天起她没再看到过那时不时闪现的阴影了。   李樯突然出现的事,她也没告诉燕怀君。   等到她把青州的事忙完,收到了下一个地址,再上路时,胜玉终于能够确定,没有奇奇怪怪的人再跟着她了。   她松了口气,但莫名的又有些不安。   李樯出现过一回之后,她想起李樯的次数比之前还要多。   而且,她总是忍不住地回忆着那天的情形。   李樯的状态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是她又说不清究竟是何处异常。   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却徒增心结。   这倒并不是因为胜玉对李樯旧情难忘,而是因为胜玉知道李樯现在面对着什么。   改朝换代,自立为王,都不是简单好玩的事,其中波澜诡谲,有无数人都有可能坠入血海。   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是一个闲散看客,而李樯是真正的局中人。   但每每想到这些,胜玉就会转而嘲笑自己的不识趣。   她算什么?她了解的这些只是皮毛,甚至可能还不如街边端着酒碗侃侃而谈的赤膊大爷,她想象的那些朝堂风波,更是无异于坐井观天。   李樯又是何等能耐,哪里需要她去担心。   更何况,李樯身边皆是雄厚助力,手掌大权的叔父,结了姻亲的徐家……   胜玉干脆把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忙碌,整理之前写下的手稿,编撰成书,这方面燕怀君可是熟手,胜玉便请他掌眼过目。   燕怀君翻看了几遍,挑不出毛病来,反而是沉浸在她写的字句里,时不时随之微笑或纳闷深思。   最后也只跟她说:“这里可以留出几页空隙,方便日后填补。”   也许他们遇到的下一个人,还会带着相关联的故事。   胜玉点点头,眼睛很亮,期待地看向车轮的前方。   过了会儿,她有些小心迟疑地开口。   “……怀君。”   燕怀君心头微悸,按捺着合上书页,转头看她,柔和问:“怎么了?”   胜玉托着腮有些迷茫。   “我有个想法。我想,等这本‘书’写完之后,给傅家的人都立个牌位,念给他们听一听。你说……他们会喜欢吗?”   一路走来都很果敢的少女微微低着头,摸着裙摆上的刺绣,有些犹豫和羞怯。   燕怀君心头温软,终于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定会的。”   胜玉闻言感激地看向他,神情终于泄露出一丝雀跃和放松。   虽然她的生活中早就没有了家人的参与,但是她还是想让爹娘兄姐知道,她长成了他们喜欢的样子。   尽管,她也做过一些错事。   为了多赚几钱银子骗过人,跟摊贩厚着脸皮为了砍价吵过架,拿石子打过别人的鼻子和脑袋,还……险些阻碍了别的女子的姻缘。   但是她都会改的。   她会好好弥补,做一个好人,让爹娘在天上看见,不至于讨厌她。    第63章   ◎“你同燕大人,是何样关系?”◎   大约是因为有了前科, 在下一个落脚点看见李樯时,胜玉并不惊讶了。   燕怀君和胜玉并肩走着, 正温声聊天, 一抬眼就看见李樯背对他们坐在凉亭里,并且随着他们的脚步靠近,缓缓地侧过身来。   李樯漆黑的目光在胜玉面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才转到燕怀君身上。   接着嘴角微咧, 扯出一个带着些许血腥气的笑容。   “真巧啊, 胜玉。”   面对他打招呼的方式, 胜玉不置一词。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巧合”。   但还是皱了皱眉, 问了一句。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要做的大事多得很, 不至于为了她浪费这个时间吧。   “出公务。”李樯答得坦然,视线定定地落在胜玉和燕怀君之间, 似乎想用目光在两人之间堪称缝隙的距离里插上一堵墙。   胜玉注意到他的视线,不仅没有让开, 反而更加往燕怀君那里靠了靠。   李樯眸光骤然紧绷, 下方的眼睑轻微颤动。   “原来如此。”胜玉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好修养, 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着礼貌。   “那你先忙。怀君, 我们进去吧。”   她对燕怀君的称呼一直如此,但是此时声音微微压低了, 就仿佛显出了一丝异样的缠绵暧昧。   李樯忽地扬声:“等一等。”   燕怀君转头瞪向他。   李樯说道:“你是来拜访贺家的吧?没有请帖的话,我可以为你引荐。”   胜玉微哽。   她的确要去贺府,因为她要找的人如今在贺府当差。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别的情绪。   也扯出一抹笑容,转向李樯。   “李将军怎会知道得这么仔细?还主动提出帮忙, 民女实在受宠若惊。”   她语句里都是嘲讽。   说好的不再让人追踪她, 李樯是一点也没听, 一点也没做啊。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从她嘴里念出来,李樯怔了怔,浑身的刺都仿佛被冰冻得软了些。   他忙着解释道:“你不让,我真没派人跟着你了。”   燕怀君怀疑的视线在胜玉和李樯之间转来转去。   这两人说的话,听起来普通,但似乎暗藏玄机。   难道他们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碰过面?   燕怀君心底有些揪了起来,看着阴魂不散的李樯,目光更恨。   胜玉抿紧嘴没有接话。   她不想让李樯继续多说什么。   从金吾郡离开时她抱着永不再见的念头,现在却跟李樯“偶遇”得很频繁。   她觉得脸有些疼,也有些让人心烦。   她不知道李樯这次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   因为就算李樯没有追踪她,也有千万种方法得知她的行踪。   毕竟他的眼线遍布天下如天罗地网,更何况她收到的每一个住址都是由李伯庸发来,李樯想查不到才难。   见她沉默,李樯试图劝说。   “我没什么坏主意,是真心想帮忙的。”   胜玉淡笑了一声。   “真心?”   她没说什么,只是重复念了这两个字,就叫人心颤。   李樯呼吸微滞,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似是不甘,又小声地抗辩。   “真的。”   胜玉摇了摇头。   “不必了。李将军的照拂,我受不起。”   说完她提步往前,要带着燕怀君快步掠过李樯。   但李樯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捉住了她的手腕。   “别这样,胜玉。”   胜玉垂着眸子,神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别这样?   他自己非要找上门,使她在友人面前难堪,使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跌宕起伏,他还好意思对她说这种话。   胜玉冷冰冰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用力地甩开手。   那一眼像是冰箭一般直射过来,李樯牙根发紧,终究没有再用力。   胜玉也顾不上回头招呼燕怀君,立刻快步往前走。   燕怀君却停在了李樯身边。   两个人身高差不多,对视着彼此,眸中都是厌恶。   李樯所有的伪装消失,面上都是森寒的恶意。   “燕怀君,滚开点。”   燕怀君脾气火燥,如果这里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又想狠狠给李樯一拳。   “李樯,你别太自以为是了,你看胜玉是想见到你的样子吗?”   李樯却完全不受他的刺激。   “燕大人如果知道你这么久以来一直是追在傅胜玉屁股后面,这次会罚你跪多久?”   燕怀君脸色发青,低声怒吼道:“李樯,你不要太卑鄙!”   “我卑鄙?”李樯轻声地回击,“连自己的前程都无法做主,还奢想胜玉,你怎么好意思说我卑鄙。”   燕怀君死死咬着牙关。   他知道家中对傅家成见颇深,当年若不是家中阻拦,他也不会让胜玉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京城。   这早已成了他心中的暗疮,如今被李樯挖开,更是让他恨怒交加,恨不得全发泄在李樯身上。   “你又能左右什么?凭什么说教我。”燕怀君死死地瞪着李樯。   李樯却不露一丝多余的情绪,面上只有冷冰冰的恶意,冷静得不像话。   他当然没有必要跟燕怀君解释什么,只是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扫了燕怀君最后几眼,转身离开。   燕怀君气得胸口起伏,盯着李樯的背影,嫉恨已经藏不住。   过了许久,他终于劝慰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   无所谓,李樯早已经被胜玉淘汰出局,根本就不需要在意。      贺府门第颇高,不大好接触,即便燕怀君身有官职,但跟贺府并无来往,人家也不见得卖他的面子。   之前胜玉做了准备要耗上一段时间才能见到人,结果却没想到,递了帖子的当日,就收到了回信。   邀请她过府一叙。   胜玉按着回信。   如果昨天没见到李樯,她应该会很惊喜,但是现在不用想,她都已经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在意李樯,就不可能因为他耽误正事。   不管贺府是为何愿意接纳她,她这次若是回绝了贺府的邀请,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登门了。   燕怀君在她肩上按了按,安抚。   “没关系,我陪你去。”   温和坚定的声音很有力量,胜玉转头看着燕怀君,冲他笑了笑。   有人陪伴当然是好事,但是其实如果她自己的心足够坚定,就没有谁能拿她怎样。   紧绷着精神到了贺府,竟然并没有看到李樯的身影。   胜玉不由得有些愣怔,同人打招呼时都慢了一拍。   贺大人细细瞧了她一番。   “你就是胜玉?”   胜玉点点头,又行了一礼。   贺大人笑呵呵的。   “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流西子,是也不是?”   贺大人怎会知道这个?   胜玉恭谨道:“之前不便暴露行踪,用过这个化名。”   贺大人笑着一扬手,朝身后道:“进来吧。”   胜玉讶异抬头,从门帘后大步走进来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皮肤白净,眉眼清秀,目光直直看着胜玉,表情似乎有些激动。   胜玉眨了眨眼,认真看了看。   “认得吗?”贺大人问。   胜玉犹豫地答:“有些眼熟……”   那青年立时雀跃地说:“在金吾郡时,我曾见过你。”   胜玉想起来了。   “令妹是——芙儿小姐,对吗?”   青年笑着点头,贺大人也接话道:“芙儿是吾女。”   胜玉也笑了笑。   当初这青年陪着妹妹来她铺子里,那位叫芙儿的姑娘看中一匹布很是喜爱,可惜长度不够已经做不出一身衣裙,沮丧得不得了,偏偏那种布找遍整个城都没有了,芙儿姑娘气得坐在铺子里直掉眼泪,旁边的兄长径自慌张,又不知如何劝。   胜玉之前用那布给自己做过一件外裳,还从没穿过,问过她确定不介意,便把自己的外裳拆了,挪出布料来给她,才总算将人哄住。   青年这才介绍道:“我叫贺伟章,胜玉姑娘,幸会。”   他抱拳行礼,胜玉也回了一礼。   贺大人道:“伟章回来后向我提过几次,盛赞姑娘灵机应变,又豪爽从容,我想我是该见见。”   这样讲了一番,胜玉才明白过来,贺府愿意见她并不是因为李樯的打点,而是缘于这段渊源。   胜玉心中踏实了不少,又叙旧一番。   “芙儿姑娘近来还好么?”   贺大人爽朗笑出声。   “已然出嫁了!如今再撒娇耍赖,都由夫家受去。”   胜玉呐呐感慨了一声。   当初见到的梨花带雨的姑娘,现在已经成家了。   不知不觉间,时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改变了那么多东西。   寒暄过后,贺大人跟燕怀君又结识一番,移步书房去说话。   胜玉不着急,等着他们去说正事,自己由丫鬟领着去花园逛逛。   这个季节的花草开得不盛了,但贺府花园里栽了许多长青树,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景观颇为别致,胜玉逛得也很有意趣。   过了会儿,身边凑过来一个人。   贺伟章有些羞涩地摸了摸鼻尖,低声招呼:“胜玉姑娘。”   胜玉朝他点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丫鬟。   有人在,就不算男女独处。   更何况这是贺家,她被安排在花园,总不好叫主人回避。   贺伟章似乎有些笨口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支吾几句,直愣愣地问出来:“你同燕大人,是何样关系?”   胜玉一愣。   贺伟章自己倒慌张起来,连忙摆手:“对不住,是我唐突了,胜玉姑娘不必回答这些。”   胜玉失笑,有些无奈。   她跟燕怀君毕竟各为男女,一同行走确实容易叫人误会。   她虽确实不必自证,但是遮遮掩掩也不是她的习惯。   便道:“他是我的挚友。”   贺伟章松出一口气,挠了挠后脑勺,自顾自地喃喃:“嗯,我看也不像……”   不像什么,他没说完,胜玉当然不会去问。   假装没听见地看向面前的一朵白花,伸手揽过花枝来嗅。   贺伟章惊奇道:“这花真好看!这是什么花?”   胜玉简直忍不住笑出声。   “贺公子,这是你家的花园。”   怎么来问她?   贺伟章反应过来,脸色羞得通红,不知该说什么,一径傻笑。   胜玉也笑着。   阶前忽然传来唱喏声,有贵客到。   胜玉看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僵住。   李樯大步走来的步伐一顿,视线落在面前两张笑靥如花的脸上,神色骤然阴沉。    第64章   ◎可是胜玉觉得他恶心。◎   李樯没想到, 一进来就看到胜玉跟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有说有笑。   他都多久没见胜玉笑过了?   酸妒的火气在腹腔里沸腾着,烧心。   胜玉见到他, 脸上的表情也是瞬间冷了下来。   她想装作没看见, 转身进屋。   李樯却先出了声,喊住她。   “胜玉。”   虽然她不能冠姓,但是他喊出这两个字,就像是在刻意显得亲昵。   一边喊着, 目光一边盯着一旁的贺伟章。   大步跨过来, 没一会儿就到了胜玉的旁边。   贺伟章只觉得像是一只山上的野兽狂奔下来, 幽幽地盯着人, 马上就要大开杀戒。   “您是……”贺伟章喉咙吞咽了一下, 压住莫名的心慌,绞尽脑汁地想着眼前人的来历。   这个大人物, 怎么会跟胜玉姑娘是熟识。   伯父对他说过,今日有贵客要来, 是什么人来着——   “李将军!”贺伟章好不容易想了起来, 行了个官僚之间的礼, “幸会。”   他心思不在官场上, 对这些所谓的贵客也是过了下耳朵,没过脑子。   满脑子只记着那位女东家要来拜访。   现在面对真人, 感受到了压迫力,才开始想自己有没有失礼。   李樯挑剔地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敷衍一声。   贺伟章有些结巴道。   “您今日到府上,有失远迎……”   他不熟练地寒暄着。   胜玉看不下去, 直接帮他问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   她瞥了李樯一眼, 就移开目光。   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李樯定定地看着她。   “不做什么, 只是来拜访贺大人。”   胜玉神情未动,不信。   李樯哪怕有一时片刻没有憋着坏,也就不是他了。   贺伟章听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连忙介绍道:“伯父在里面见客,要请您稍等一会儿。不如,去旁边花厅坐着歇歇……”   李樯打断了他,目光在胜玉身上分毫未移动。   “我就在这儿。”   胜玉深吸一口气,提步往屋里走。   他爱在这儿就在这儿待着吧。   贺伟章看着这两人,心里有些颤颤的。   又有些想挠后脑勺。   刚刚他问胜玉姑娘,跟燕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胜玉姑娘的回答跟他想的差不多。   他虽然不是很擅长识人眼色,但是也能察觉出来,胜玉姑娘和燕大人即便同来同往,但并不见什么暧昧。   但是胜玉姑娘和这位李将军在一块儿时,虽然没说几句话,也没有怎么对视,他看着却像是……有很多故事。   李樯口口声声说他就要待在花园里。   结果胜玉一动,李樯立刻食言地追上来,一把抓住了胜玉的手腕。   胜玉像是被针刺了,整个人一颤,奋力地甩开。   李樯很少见到她这样激烈地抵触,眼瞳有些茫然地放大,下意识地松了手。   贺伟章就在旁边,李樯身带婚约,这是在对她做什么?   胜玉气急攻心,被握过的地方也像是扎进了十数根毒针,痛得麻木。   她压着嗓子,极力平着声调。   “李将军,你想干什么?”   李樯个子高大,身影几乎笼罩着胜玉。   目光从上而下清晰地看见,胜玉眼尾一闪而过的暗红,像是气恼得泪意不自觉上涌。   李樯顿了顿,压下心底的惊怔。   他下意识的一个举动,原来让胜玉如此排斥。   李樯声音小了些,似乎掺进去一些心虚。   “我只是想跟着你。”   贺伟章头脑再混乱,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明显看得出胜玉不高兴,不乐意,便立即开口解围。   “这,李将军,你为何要跟着胜玉姑娘?”   李樯锋利的眸光立刻射了过来,面对贺伟章时,满是令人生寒的攻击欲。   “我不认路,不行?”   贺伟章张了张嘴。   迟疑地说。   “没关系的,我认路,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胜玉姑娘也是今天刚来,也不熟悉这里。”   李樯沉默,脸色沉得有些铁青。   他眯起眼盯着贺伟章,贺伟章却是一脸憨相,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胜玉趁机脱身。   李樯再发疯,也不可能在别人家里对主人家动手,贺公子应该不会有事的。   果然她把人甩掉之后,李樯没再追上来。   胜玉得以安静了一会儿。   她现在看到李樯,就心口发紧,手脚有些冰凉。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害怕。   可能是无法预估李樯会做出什么事吧。   跟李樯好聚好散,将一切说开,在金吾郡告别,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但李樯来找她多一次,就越说明他对她的处理结果不满意。   他不满意的后果是什么?   被他纠缠,或许只是令人不快的小事。   他位高权重,如果要威胁、逼迫,也只是几句话之间。   那才是真正令胜玉恐惧的。   她害怕李樯会为了私欲强迫她变成另一个人,当他的妾甚或是外室……   胜玉坐在回廊下的长木椅上,无意识地掐紧手心。   脚步声翩然而至。   胜玉还没抬头,李樯冷冷绷着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   “这小子,真难缠得烦人。”   拖着他,净说些傻话,浪费时间。   胜玉脖颈像绷紧的弓,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李樯总是能找到她。   她也没想过能一直躲着,但是,她还没有想出能彻底解决她和李樯之间关系的办法,只能退避。   退避无用,就只能驱赶。   胜玉垂着眸子,没看他。   “你为什么要一直出现?”   “你能不能走开点,离我远一点。”   与她生活无关的那种远。   李樯僵硬了一瞬,喉咙哽得发痛。   他放在腿侧的右手紧握成拳,嗓音发紧,似是冷嘲。   “你见到我,只有嫌恶,是吗?”   胜玉毫不犹豫:“是。”   比起嫌恶,更应该说是害怕。   对未知的害怕。   李樯瞳孔紧缩,细微地颤了颤。   冷笑的嗓音中,火气越来越重。   “一个燕怀君,又来一个贺伟章,你面对他们倒是很快活!他们有哪里比我好吗?”   胜玉闭了闭眼。   她跟怀君,贺公子,都是什么也没有,李樯扯着这两人做什么?无非是为了遮掩他自己的丑事罢了。   胜玉也冷冷地低声重重道:“好就好在他们都没有未婚妻,不至于看着让我恶心。”   恶心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李樯头上,那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被砸得陷进了地底去。   胜玉觉得他恶心。   李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面目痛楚得有几分狰狞。   他紧紧攥着的右拳还下意识地遮着衣袍下摆的白灰。   是他刚刚被贺伟章缠得烦了,不得不翻墙来找胜玉时蹭上的。   他尽力注意着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节,想在胜玉面前不输于人。   可是胜玉觉得他恶心。   跟判死刑有什么区别。   回廊内的一扇门扉打开了。   里面的人一边交谈着一边走了出来,见到长椅边的两人,皆是一愣。   贺大人道:“李将军……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胜玉深深吸气,调整面色恢复了正常。   转身对贺大人行了一礼,并借着这个动作不动声色地退远几步,拉开和李樯之间的距离。   李樯身份特别,途经此地却特地来拜访他,贺大人脸上有光,当然喜气洋洋。   只是不知为何,李樯看着却像是失魂落魄,整个人都很沮丧。   燕怀君看见这人,自然没好脸色。   他不准备打招呼,往旁边错了一步,轻轻喊了胜玉一声。   “胜玉,过来。”   也不知道他刚刚在里面谈话的时候胜玉有没有被这姓李的欺负。   胜玉被喊了一声,茫然抬头看向燕怀君的方向。   李樯似是被人戳到了某个死穴,又激起了斗志,一扫方才死气沉沉的模样,重新精神抖擞。   他上前一步,同贺大人行礼。   “贺大人,久闻不如见面。”   这一步恰巧拦在胜玉和燕怀君中间的路上。   贺大人自然将燕怀君同李樯之间的机锋看在眼里,不过,他暂时还没想到,这里面儿还有胜玉姑娘的事。   只以为是两人在官场上不对付。   他当然不会掺和,但是在他的府内,可不能让这两人生事。   便装作看不见,乐呵呵道。   “李将军才是身负胜名,百姓交口称赞的战神啊!”   这时贺伟章也寻了过来。   贺大人正愁不能转移话题,见了侄子,立马招呼。   将人叫过来,仔仔细细地夸了一通。   “这是我的侄儿贺伟章,来,见过李将军。我侄儿虽然不涉官场,还有些愣头青,但人的品格是一顶一的好,最忠诚不过的好男儿……”   李樯听着这番描述,心中便预感不大好。   果然,贺大人说完之后,话锋一转,看向了胜玉。   “胜玉姑娘远道而来,今晚便一起用晚饭吧。”   李樯眼神阴沉,扭头瞪了贺伟章一眼,脸上却是立刻挂上了笑容。   “贺大人今晚有空?机会难得,晚辈还有些事情要向贺大人请教,不知能不能请贺大人赏脸,一同吃这顿饭。”   李樯才是此地最尊崇的人,却如此谦逊讲话,还口称晚辈,倒把贺大人吓得一个激灵。   其它心思都没了,做媒的想法也飞去了天边,立刻正色点头。   “当然,当然。有李将军莅临,才是蓬荜生辉。”   贺伟章敏锐地察觉到李樯的瞪视,心中有些惴惴,但更多的是迷茫。   燕怀君冷冷地瞧着李樯,眼底蕴着沉怒,心中大骂他不要脸。   胜玉躲得远远的,仿佛在这一场漩涡之外,与她毫不相干,却也暂时无法脱离。   她目光看向一旁,投落在阶下那一片落日映着的光亮上,对这种她做什么都没用的状况感到厌烦。    第65章   ◎这就是真正的结束吗。◎   一开始, 贺大人还以为李樯是说客气话。   直到李樯当真跟着他们进了酒楼,在饭桌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来者是客, 动了筷子以后, 贺大人也不再纠结,跟几人推杯换盏起来。   李樯笑得很客气,眼眸却沉沉的,一直暗藏机锋。   燕怀君的脸色也不好看。   胜玉觉得没意思, 坐在一旁闷声不吭, 低头吃菜。   李樯搞得每个人都不高兴,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处。   贺大人还记得招呼她几声。   “胜玉姑娘酒量如何?跟我们一起喝两杯吧。”   胜玉扯了扯唇角, 笑意却没透进去。   “不了。”她声音微凉, “从前在酒上面吃过亏,就再也不沾了。”   隔了几个位置, 李樯身形一僵。   贺大人只当她婉拒,没再劝什么, 又跟旁边的人说笑起来。   胜玉便又低下头, 只夹着自己面前的菜。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旁边突然递过来一碗汤。   李樯收回手, 轻轻地说:“别总吃那个凉的,不好克化。”   胜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挪到了自己身边来, 一双桃花眼近距离地很深地看着她。   胜玉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避过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了燕怀君。   她在这张桌上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熟人。   燕怀君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到李樯又缠在胜玉身边,像是被戳到了底线, 克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低吼:“李樯!”   李樯悠悠然地回望向他。   这一嗓子把贺大人吓了一跳, 看看燕怀君,又看看李樯。   迟疑地问:“燕大人,怎么了?”   燕怀君怒涨的愤懑勉强压下去一些。   外人不知内情,自然不知他缘何激动。   他也不能在无关的人面前暴露胜玉和李樯的过往,若是可以,他根本想都不愿意想起。   燕怀君沉声道:“没事,给李将军敬酒罢了。”   李樯的表情纹丝不动,仿佛一点也没有觉察出燕怀君的异常。   听完燕怀君说的话,他就托起酒杯,朝燕怀君举了举。   “谢燕大人。”   “哦……”贺大人松出口气,低头接着喝酒的时候,眼珠子却乱转。   这顿饭还是得快些吃完才是。   不然他真怕这两人当着他面打起来。   于是喝完这盅酒,贺大人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表示“不适”。   在一旁一整顿饭都没能插上嘴的贺伟章赶紧扶住伯父,担忧地关切。   贺大人眨眨眼睛:“老夫不胜酒力,有些晕了,没使各位尽兴,实在抱歉……”   燕怀君拱了拱手:“哪里的话,多谢贺大人款待。”   贺大人点点头,撑着贺伟章的手起身。   心里有点遗憾,其实他还想让侄子跟那个胜玉姑娘多趁机接触接触,但是他既然要装醉,贺伟章便也只能送他回府了。   燕怀君转向胜玉,正想叫胜玉一起走。   李樯也站了起来,似是要送贺大人。   “改日再请贺大人过府一叙……”说到一半,李樯腿软得差点栽倒,还好大掌一撑,在桌面上扶住,露出的侧脸半边薄红,目光迷离。   贺大人吓了一跳。   这李小将军怎么比他还“醉”得厉害?   他也顾不上赶紧走的想法了,毕竟他是东道主,还是得负责好所有人的安全。   贺伟章空不出来,贺大人便扭头看看,有没有别的堪用之人。   可惜今晚只是简单吃顿便饭,并没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侍卫出门。   贺大人正要遣人回府去找人。   李樯摇晃几步,满是醉态地走了过来,忽然靠在了燕怀君的肩膀上。   还笑了笑,在他肩头拍了拍,好兄弟一般。   “燕大人,再喝一杯。”   燕怀君只觉右肩一重,像是压了座山一般。   且他厌恶李樯至极,被他重重压着,更觉翻倍的难受,牙根紧咬恨不得立刻把这人甩开扔到地上。   贺大人叫几个小厮过去扶人,但李樯浑身硬肉坚实如铁,岂是常人可轻易撼动,他一副醉态地压在燕怀君肩上,似乎除了燕怀君谁也不认识。   既然拉不开,贺大人也没了办法。   这个势头,回府找人也没用了,贺大人只得对着燕怀君拜托道。   “还请燕大人带李将军下楼。”   燕怀君喉咙里能呕出血来,却偏偏什么也不能表露。   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不得不“扶着”李樯,架着他一起出门,胜玉深吸一口气跟在后面。   一直走到大街上,李樯还是脚步虚软,仿佛不压着燕怀君便不会走路一般。   到了燕怀君下榻的客栈,李樯还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贺大人只得再次拜托燕怀君。   “这……不如干脆,请燕大人给李将军安置一个住处。”   燕怀君真想把人扔河里!   但理智终究束缚着他,他沉默几瞬,僵硬地应承下来。   贺大人这才放心走了。   只是莫名其妙,这两人分明不对付,为何醉后反而这么亲厚。   等所有人离开,胜玉才冷冷地出声。   “别装了。”   李樯立刻“起死回生”,整个人瞬间站直,一点方才虚软迷离的样子都没有。   他看着胜玉,小声说:“我不是故意装的,只是想知道你们住在哪,如果我强行跟过来,你一定会生我的气。”   胜玉一个字也不信。   以李樯的手段,别说想知道她住在哪,只怕这一路上她跟燕怀君说过几句话,他都一清二楚。   他太习惯扮可怜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这一招曾经百战百胜吧。   但是胜玉如今已经能轻易地完全识破他的伪装。   看着胜玉不为所动的样子,李樯咬了咬下唇。   他又温声地说:“胜玉你有没有肚子不舒服?刚刚你吃了太多凉菜,我去给你煮碗热茶。”   她脾胃不健,吃错一点东西就容易犯疼,李樯叫过许多医师来看都无法根治,好在也好解,慢慢喝一碗热茶,再在肚脐上三指处热敷轻揉,很快就能消解疼痛。   从前每次都是李樯替她揉的。   胜玉不明白李樯为什么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话。   她已经忍受不了了。   她在金吾郡跟李樯摊牌,跟李樯告别,不是为了像现在这样,和他接着虚与委蛇。   李樯试探着伸手过来,不知是想触碰她的面颊,还是想探她的额温。   燕怀君面色大变,迈步过来要拦。   胜玉已经抬手,“啪”地一声打开了他。   嗓音裹挟着怒火从胸腔透出来。   “李樯,你能不能滚啊。”   这一下虽然是打在李樯手上,但那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像是一个巴掌。   李樯僵住了。   胜玉干脆再不忍让,心中积蓄已久的愤怒和恶念化作字句汹涌而出。   “我没打算再见到你了,你懂吗?我不需要看到你,也不需要你假装喜欢我关心我,不管你还想做什么、演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了,你懂吗!你对我来说最好就跟死了一样,死人不会再突然出现。”   李樯僵硬地看着胜玉,目光简直有些茫然。   胜玉从没有对他——不,从没有对任何人这样直白地表示过厌恶,甚至不惜用上恶毒的诅咒。   李樯胸口突然塌陷了一块,闷闷的痛,仿佛被重锤坍塌。   胜玉眼尾染上暗红,说不清楚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伤心。   她嘴唇有些颤抖。   “李樯,你有千般手段,我玩不过你。我不玩了,真的不行吗?你找别人吧,算我求求你了。”   李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眶突然红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   “李樯你……”燕怀君伸手要推开他。   李樯却突然暴起,用另一只手狠狠折住燕怀君的臂膀,将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按在一旁,双眸之中全是失控的狂躁:“滚——”   胜玉用力挣脱,想去看燕怀君的情况。   李樯松了燕怀君,抓着胜玉的手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都不分开。   他惊颤地看着胜玉在他眼前,求他放过她,又满是关怀地朝着另一个人。   脑袋像是扎进了千万根针,齐齐在内里翻搅。   他不明白怎么变成这样的。   李樯盯着胜玉,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胜玉,我想,和你说话,好吗?”   胜玉用愤怒遮掩的神情下终于显出一丝狼狈。   她悲哀地发现,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当她听着李樯对她急切哀求的时候,她的脑海里,还是会控制不住地闪过从前许许多多次李樯腻着她撒娇的画面,她的心习惯性地发软,像是已经被他驯化了一般。   她强横地闭上眼,似乎这样就可以强行切断与从前的联系。   “怀君。”她竭力平静,“你进去等我吧。”   燕怀君捂着被掰折的手臂,脸上痛意怒意交加,他死瞪着李樯,显然不愿意离开,但是胜玉很慢地睁开眼,像一只疲惫至极的蝴蝶用最后的力气扇动翅膀,朝他看过来。   燕怀君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客栈。   胜玉沉默地看向李樯。   “你要说什么。”   “说吧。”   李樯眼眶已经通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从脑海里千万句话中摘出来的一句,小心翼翼,生怕再惹胜玉不悦,却又焦急难耐,想要验证自己的生机。   “胜玉,你刚刚说的气话吧。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应该没有,恨我吧?”   胜玉愤怒的火焰已经慢慢熄灭下去,只余失望的冰冷灰烬。   她静了许久,才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你真的不可以再试着喜欢我一次吗?”李樯紧紧地抓着她,“我一开始是骗了你,但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你问过我在北疆到底学了些什么,我想我应该是在那里退化了,只懂得生死的法则,做了很多让你厌恶的事……”   “我原本以为,这样就够了,只要你离不开我,就是我想要的,但是——”   李樯通红的双眸看起来很迷茫,又有些脆弱。   “但是我好像更希望你能每时每刻都喜欢我,就像你之前装出来的那样。”   李樯低着头,似乎是不堪重负,又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不敢面对。   “胜玉,你说过的,你有喜欢过我。那你不要喜欢别人,再试一下喜欢我,好吗?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胜玉看着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李樯说的都是真的。   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李樯说的对,他是一个利益至上主义,怎么可能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低头。   除非这后面有他真正想要的。   他之前可以为了骗她,在雨灵乡装乖忍让那么久,现在说出这一番话,对他来说应该也不难。   上一次当她可以勉强原谅自己。   但是绝对做不到被骗两次。   即便这一次,他也许会把谎言编织得更好,更完美。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李樯跟徐家人并肩而立的样子,还在她脑海之中。   她此刻心中天翻地覆海啸一般的痛苦和动摇,在江山社稷面前,也是轻得连鸿毛都算不上。   他有坦途和万里江山,她凭什么非要拿一生的热忱去赔。   也许她对旁人来说,都很轻贱。   但是她自己心里的东西,她还是有权力决定给不给的。   胜玉沉寂了许久,轻声而坚定地开口。   “不可以。”   李樯整个人停顿住。   仿佛连最后一丝活人气息也被抽走了。   他早已撕裂疼痛的心口上又长出了大片的绝望,像是荆棘生在了花叶腐朽的尸体上。   绝望蔓延至骨髓,被无力和灰败吞吃殆尽。   李樯极慢极慢地松了手,指骨已经紧绷僵硬得疼痛。   他收回手,无意识地揉了揉眼角。   胀痛通红,干涩如枯叶。   李樯低着头,浑身是遮掩不住的颓然,但他静静地立着,过了许久开口时,莫名变得很有礼貌。   “对不起。”他小声地说,“我不会再出现了。”   胜玉背在身后的手指倏然抓紧。   她脑海里一瞬间纷繁杂乱,闪过无数个画面。   最后定格在幼时某一年的冬天。   她爬在墙头上叫李樯出来,李樯同手同脚地走出来了。   挺着脊背,双手恨不得贴着腿边,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礼仪,黑眸纯湛地看着她。   她当时是把李樯丢下了。   现在李樯背转身去,一步一步僵硬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胜玉喉咙紧绷,连着上颚的部分紧得发痛。   李樯的脚步声消失了。   这就是真正的结束吗。   没有她设想里期盼的从容,而是躲不开的缠人的撕扯和痛苦。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不能安安静静地结束啊。   一定要痛得这么厉害、这么愚蠢、这么不理智。   她真的,永远不想再来一次了。    第66章   ◎“可是我也想陪着你。”◎   光线幽微的密室中, 几人围坐低声商量着。   “承天门一路守牢了,今晚有事。”   李伯雍淡淡吩咐。   众人视线不由得投向抱着剑长身而立靠在门框上的年轻男人。   李樯垂着眸, 长睫低压。   “嗯。”   有人趁机讨好。   “有小将军亲自守着, 当然放心。”   李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   李伯雍将旁人的谄媚看在眼中,亦没说什么。   皇位马上换人了,这些人急着讨好下一个主子, 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等人散去, 李伯雍却单独将李樯留了下来。   显然他并不如方才旁人所说的那般放心。   李伯雍多点了根火烛, 照亮李樯的脸。   他冷声:“多久没睡了?”   李樯指背在眼下粗暴地揉了揉, 揉不开那一片青黑。   他轻扯唇角。   “无碍。”   “不会耽误你的事。”   李伯雍倒也不至于担心这个。   李樯是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拼着命活下来的人, 即便连着几日不吃不喝,也能把承天门守住。   但。   “继承大典之前, 别把自己熬死了。”   这意思是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就无所谓了?   李樯哼笑一声。   “午门外还站着几千人。”   自从挟持前太子入京后,李家的野心就暴露得越来越明显。   现在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了李伯雍想做什么。   有一堆所谓忠臣对着李伯雍口诛笔伐、以死要挟、血谏天地……都没能阻止李伯雍。   他们也学聪明了, 开始结党成派, 调动兵力围着皇城, 并且不断催促宫中立新皇, 午门外守着的就是他们的私兵。   催皇帝让位是大不韪。   但总比让李氏夺走江山要好。   只要他们来得及,李氏就无隙可入。   那病得昏昏欲死的皇帝这时倒是清醒了几分, 配合着这一帮子人搞出不少事情,确实拖慢了李伯雍的手脚。   李伯雍闻言神色果然更冷。   但终究,他并未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一帮酸儒,异想天开。”   “现在宫中有资格的只剩下一个七岁的皇子,能成什么事?”   “皇子幼弱, 但也毕竟是皇子。”   李樯轻声。   在对皇脉天定深信不疑的那帮大臣眼中, 李氏是在逆天而为, 得不到拥戴。   即便如今的皇室已经幽微。   但几百年来对文臣的驯养,已经使他们的遵从和“忠诚”深入到了骨子里。   就算李氏真的成功上位,之后的百年中,只要有现在的臣子还活着,就必将会麻烦不断,绝不会是李伯雍设想中安稳的新天下。   “只是缺了人扶持而已。”   李樯眸光转过来,盯着李伯雍,补完了后半句话。   李伯雍微僵,接着似乎意识到李樯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有些偏离轨道。   “李樯,你怕了?”   他拧眉。   就算动荡百年又如何,哪怕这一世他不得安稳,但他会开创一个崭新的朝代,震荡腐朽的风气,百年之后的百姓依然会对他歌功颂德。   他没想到李樯这般没骨气。   被几个文臣吓住。   李樯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想替你坐那个位置。”   李伯雍面色抽动,声音沉了许多。   “你什么意思。”   李樯一直懒懒地抱剑靠在门框上,现在却站直了。   他正面朝着李伯雍,几个月来,这似乎是叔侄二人第一次这般直接地面对面。   李伯雍飞快地想起了这段时间来察觉的不对劲。   宫中过分强势的阻碍,还有那几个怎么也无法收买、早已逃之夭夭的亲王。   若不是被这些阻挡着,他早已入驻皇宫。   李伯雍很快地反应过来,看向李樯,眸中寒意四起。   “你背叛我?”   在这种关键时候,任何背叛者都要当机立断地斩杀。   即便这是他的亲侄子。   唯一使李伯雍犹豫的,是因为李樯不仅是他的侄子,还是他物色好的在皇位上的替身。   李樯也看透了他的想法,带着些微讽刺扯唇一笑。   “也不算吧。”   他音调还是懒洋洋的,目光看向密室中唯一一扇窗外,落在虚无里。   “只是不想再当你的刀,你的棋子。”   “京里的四大亲王已经受我控制,绝不会在让位书上签名,还有那些护着皇室的臣子也会绝对安全,直到皇子登基的那一天。”   “叔父,现在改变主意,去占据新皇少师的位置,还来得及。”   李樯轻飘飘的语气中却满是强势,面对面看着自己的叔父,不知何时,他已经有了庞大的力量,足以与控制他十余年的叔父对抗。   密室中一片安静,却满是硝烟的气味。   李伯雍按着桌子的手背青筋顿起,盯着李樯沉默许久,面色几番变化。   最后浮现在面上的,却是疑惑。   “为什么?”   他是真的不解。   李氏铺了一条最好的路,李樯本应是最大的幸运儿,能直达云霄。   他却非要生出反骨,奋力顽抗。   李樯看着他,目光有些凉薄,冷嘲,以及不知是对谁的怜悯。   “你永远不会懂我想要什么。”   跟着一句更低声的。   “甚至以前……我也不懂。”      与贺府的旧人见过面之后,胜玉收到了一张新的字条,这回却是余下所有人的住址。   再也不像之前,是一次一个地给。   就像一根拴着风筝的线,彻底地放松了。   胜玉捏着纸条,攥进手心里。   心想,她也应该找个地方定居下来了。   她不再被动,按着自己的想法,规划下一个想去的地方。   这段时间燕怀君一直陪着她,偶尔会给家里写书信。   通过燕怀君跟她转述的,胜玉知道,现在京城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械斗无数。   每次想到京城,胜玉就会想到李樯。   他说,他不会再出现了。   按理来说,胜玉也不应该再想起他。   但是想到他的次数多了,胜玉也就慢慢不挣扎了。   法不诛心。   她只在心里想想,也不会得罪任何人吧。   胜玉还时不时想到自己那日对李樯说的话。   她口不择言时,说他应该是死了最好。   ……   胜玉揉了揉心口上方,有些揪痛。   其实她再怎么失态,也不应该那么说的。   宫中那么乱,李樯……应该应付得来吧。   胜玉闭上双眼。   “胜玉,这儿怎么样?”   燕怀君兴致勃勃地扬着一卷地形图给她看。   胜玉还是打算定下来以后做点小买卖,不过,下意识地不想再做原来的衣服铺子了。   月安郡的气候适合养茶,因此这里的茶很出名,可惜会烹茶的并不多,可能祖上就没有传下来这些技艺。   这实在是浪费,胜玉便提过一句,说若是在月安郡开一个茶馆也不错。   燕怀君很支持她,帮着她一起出主意。   还没到月安郡,就开始设想以后若是定在月安郡,会怎么样。   胜玉凝神看他指的地方。   这回倒确实很不错,胜玉惊喜道:“我真能把这里盘下来?”   燕怀君点点头:“到处都在传说要打仗。原来的掌柜收拾细软,准备回乡下避难了,所以急着转手。”   胜玉神情微黯。   打仗啊……   风雨飘摇的时候,确实会使人迷茫。   人在危难茫然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往家走。胜玉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忘了什么时候,李樯低低地跟她说话。   “……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胜玉,你和我组一个小家,我看很合适。”   胜玉心里跳了一下,刺刺的疼,但是又被什么东西包裹住,那痛意不至于散开来。   胜玉吞咽了一下,收起卷轴。   “那进了城就去看看。”   燕怀君一脸为她高兴,接着同她盘算,茶楼要是真开起来,要准备多少银钱。   算着算着,胜玉觉得不对了。   好笑地打断他。   “你别再算了。再算下去,一个茶杯要四十五两金子了。”   燕怀君愕然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算学一直很差……”   胜玉笑笑地眯着眼。   燕怀君抬眸看着她,天光落在她眼睫上,仿佛镀了一层鎏金。   他心潮翻涌,数度涌起又压抑下去的冲动再次漫了上来。   “胜玉……”   “怀君。”   两人的声音交叠。   燕怀君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你先说。”   胜玉便道:“要不,你还是回去,打点一下家里吧。”   一开始燕怀君是说不放心,要陪着胜玉走一段。   胜玉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但后来,似乎就慢慢变成了燕怀君的习惯。   胜玉跟他提了好几次,问他要不要回家里去。   并且一再地保证,自己不需要别人照顾。   但是燕怀君没有答应。   他每次说的理由都差不多。   朝廷很乱,他帮不上忙,家里自有人打点,根本不需要他。   但是胜玉知道,他还有别的原因。   燕怀君少年时就有几分叛逆,燕家对他的管教相当严格,但是又是跟李家不一样的严格。   李樯小时候总是被要求做很多训练,而燕怀君则是被要求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燕家奉行君子端方的礼节,几乎事事都要讲究有理有度。   哪怕是吃饭时不小心漏下了一粒米,整个桌上的人都要立刻停下筷子,等着他对这一粒米认错忏悔,并从今以后规训自己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也导致燕怀君跟家里的关系总是忽远忽近。   两片原本应该最亲近的土地之间,生了无数荆棘。   拉扯就疼,也说不清谁对谁错。   但现在不一样。   一开始燕怀君或许是真的不在意家里,但是如今情势愈演愈烈,胜玉看得出来燕怀君也有几分动摇。   倦鸟在山崩地裂之时尚且惦记归巢,燕怀君素来重情重义,不可能真的能放下不管。   从他跟家里越来越频繁的书信中,也能看出来。   胜玉的话一出口,燕怀君的脸色就暗淡了几分。   他扯了扯唇角:“胜玉,你知道的……”   但这次胜玉没让他说完,打断了他。   “怀君,其实就算你不做什么,陪陪他们也好,而且,你自己也想这样做。”   有些事情自己是不愿意承认的,似乎非要别人指出来。   燕怀君挣扎的面色抽动了一下。   他忽然凭着冲动,低低地说了一句。   “可是我也想陪着你。”   胜玉怔住了,眨了眨眼。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友伴,但这句话……胜玉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意。   似乎比平时他们之间的情谊更深、更重。   在胜玉犹豫迷惑的时候,燕怀君平了平神色,温文地笑了笑。   “我只是觉得和你待着挺好的。就算回家也只有争吵和训诫,我早已受够了。”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态,仿佛刚刚那骤然起伏的浅浅波澜从未存在过。   胜玉也放松了心神。   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叹息一声,无奈地看着燕怀君。   想了想,再劝了一次。   “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我只要定下来,就立刻寄信给你。你可以先回家看看情况,如果你在家中还是待得不开心,你可以再随时过来找我,总比你现在一直徒劳地牵挂着家里要好。”   燕怀君面上遮掩不住地出现了几分动摇。   但只有他知道,最吸引他的,是胜玉那句,“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就像是一个永恒的许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安心。   燕怀君眸色澎湃,语气也有几分激动。   他看着胜玉问:“当真?”   “当然是真的呀。”胜玉似乎觉得他的反问很好笑,浅浅地笑了出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燕怀君喃喃地念着这五个字。   心腔一半在火烧火燎的蒸笼里,一半在空荡荡的冰泉中。   他曾用这个身份攻击过李樯,但是其实对他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具镣铐。   让他心焦,却又踟蹰不前。    第67章   ◎他好像瘦了不少。◎   最后燕怀君还是没有答应。   这边的事他一时放不开手, 再说了,虽然上次胜玉回来后向他保证李樯不会再来骚扰, 但谁知道万一他走了, 李樯会不会又趁虚而入。   燕怀君对那个人总是抱有最恶劣的猜忌。   月安郡的确如他们之前在风物志上了解的那般,人杰地灵。   风轻水暖,一年几乎只有夏秋两季。   除了虫子多一点,别的几乎挑不出毛病。   胜玉进城之后就去看了那个铺子, 的确很合适。   她已经在心里琢磨着要把它盘下来, 以后就一直在这里生活。   不过, 也还不急。   胜玉想着, 对那殷勤的牙人笑了笑, 把嘴里要付定金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说不上为什么。   明明最好的选择已经摆在了眼前,她却又开始犹豫。   好像还可以再等等。   至于等什么, 她也不知道。   就是觉得没必要现在就定下来。   但胜玉还是仔细盘算了一下自己需要的花销,然后将尽可能的部分留出去, 平分成十几份, 打算换成金银, 直接以那些老仆的名义存到钱庄。   她的傅家录已经差不多成稿了, 这些钱就当做给他们的报酬。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忙的。   胜玉去找了一个当地姓何的印版商,想跟他商量, 能不能帮她把这书印出来。   大梁一向对教习管得很严,私印书目并非小事,即便胜玉一再保证这只需要印一本自己留着看看,对方也还是一时没有松口。   胜玉知道急不得,也没有硬来。   虽不算犯法, 但是官府若查起来, 也不好解释。   她一个外来的陌生面孔, 对方不熟悉她,也不会为了挣那两个小钱去担风险。   胜玉便打算和对方多走动走动,就当交个朋友,等熟悉了之后再提这事。   刚好这段时间可以再润润笔,再改一改。   她现在的日子很悠闲,眼前没了必须要不断去追求的目标,每一天醒来,心情都很是平静。   燕怀君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没事的时候,胜玉就会去书坊里坐坐。   去的次数多了,胜玉和那印版商一家子都熟稔起来。   对方的稚子幼女也喜欢黏着她,因为她会给他们教京城和金吾郡里的孩子戏。   “胜玉姑娘,今个儿也一起留下来吃饭吧。就把你带来的那只鸡给焖了,香得很!”   何老板朝胜玉招呼。   胜玉笑着点点头。   她每次上门时都不会空手,今日带的是一只宰好去毛的大母鸡,经过集市时买的。   她不善厨艺,基本不买食材,买了也不知道怎么挑选讲价。   但是她看到何老板一家其乐融融,夫雅妻贤,几个孩子活泼天真,便觉得买些这样的东西,他们会喜欢。   比起金银珠宝,送这些有家的氛围的东西,更好。   事实证明她想得对,每一次她来,何老板的妻子都一定要留她吃饭,生怕亏待了她。   这次也不例外。   胜玉安静地坐在院子,身边是笑闹的孩子们跑来跑去,院子里的梧桐叶飘落而下,炊烟的气息夹了丝丝缕缕在风中,她静静地等着何夫人的手艺。   这就是静谧恬淡的日子?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胜玉神思飘远,闭上双眼,感受轻风带着梧桐叶从她面前坠下。   “……哎呀,这可怎么办。”   忧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胜玉立刻站了起来,朝后院走。   “何夫人,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扫视院中的情形,就怕是哪里出了什么意外使人受伤。   “没事没事。”何夫人看见她就露了一个笑,但是又笑得有点尴尬,“小玉,就是那个荷叶包鸡,今天可能吃不上了。”   胜玉眨眨眼:“出什么问题了吗?”   这时何老板从外面走进来。   “哎,官府召我过去,在那边用饭。”   何老板是本地最大的印版商,做官府的生意多,跟官府也多有往来。   不过官府架子大,不似平常顾客,若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内容,旁人是上门来拜托嘱咐,官府却是直接将何老板召去,在那边改好了再回来印,印完之后还常常要何老板送过去,何夫人也得去给他搭把手。   好在官府待遇不错,去了便管饭,这个是不用担心的,给的报酬也高。   何老板习惯了,倒也不是抱怨这个,只是官府的命令想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也不会提前打声招呼,害得他家里的客人也没法儿招待。   刚刚来的召令,现在就得立刻出门。   胜玉明白了,便起身告辞。   “这样,那就不叨扰了,下次再来请教何夫人的厨艺。”   说完朝何夫人笑笑。   何夫人是踏实做生意的热心肠,绝对没有让客人白等了那么久又走的道理。   她立刻抓住胜玉的手腕,不让她就走。   “官府的食肆也不错的,妹子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吃个午饭,过了晌顺便去附近逛逛,我还得请你帮我挑支簪子呢。”   这也是上回说好的,胜玉说有空就请何夫人一同去逛集市。   荷叶包鸡虽然是吃不成了,但何夫人态度坚决,绝不肯让胜玉饿着肚子回去。   那实在是他们待客太无礼。   胜玉明白,推脱了两句,见何夫人越皱越紧的眉心,终究没有再强硬。   答应了下来。   何夫人这才松一口气,笑了。   何家的生意是何老板主导,何夫人只在旁协助。   虽然不懂丈夫为何不能答应胜玉姑娘,但是何夫人觉得胜玉是个善人,又见她这么执着,便更多添了一分怜惜。   他们只是小门小户,这么一个美得像仙子似的姑娘常常主动来接近,对他们敬礼有加,谁都会忍不住心软,来来往往之间,有时真恨不得把人当做自己亲妹子看。   跟着何老板去的多了,何夫人对官府也是熟门熟路,毫无生涩之态。   进了大门之后,何夫人便领着胜玉从人群背后穿过去,缀到一条队伍的尽头。   何老板束手弓腰在前面候着。   何夫人对此情形很熟稔,转头跟胜玉小声解释。   “先看看官老爷有什么事情要安排,过会儿就能去食肆吃午饭了。”   胜玉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有些好笑。   何夫人大概怕她饿着,时时刻刻惦记着她吃饭的事,还安慰她。   她真的没饿成那样。   一个官吏走过来跟何老板交代事情,何老板不住点头。   胜玉听了一耳朵。   原来是要修改法条。   开朝以来新设了许多法令,有的已经废止,就要颁布相应的新法。   这确实是大事,难怪召得那么急。   改动的内容不多,但是全部都要重新印,先说了个大概数量,最终的内容还要等人来拍板。   像某种仪式,必须要有分量的人来见证了才行。   胜玉也不着急,站在队伍里静静地等着。   直到看见屏风后一行人簇拥着一人走出来。   胜玉怔了怔。   她看着那道锋锐如剑刃的身影,喉咙像被堵住了,出不了声。   没想到她还会这样碰到李樯。   隔了多久了。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季节都完全变了。   金吾郡此时大概都已经在下雪了吧。   李樯已经在台上坐着,旁边的人殷勤地举起卷轴给他过目。   他垂着眸扫过那些字句,速度快,眸光却很锐利。   刀刻一般的侧颜紧绷着,下颌分明。   他好像瘦了不少。   似乎是隐约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李樯蹙了蹙眉,微微抬头。   胜玉在他有动作之前就收回了目光,往何夫人身后躲了躲。   她心知这是一场偶遇。   李樯再怎么算计,也不可能算到她会被何夫人带来官府蹭饭。   更何况,自从她收到那张写着所有人住址的字条开始,她就已经知道,那是李樯彻底放手的意思。   既是偶遇,就也不必相遇。   李樯没必要知道她在这里。   李樯扫了一眼底下的人群,官员乌泱泱的,紧张注视着他的人不少。   没察觉什么异常,李樯又收回目光继续看手上的卷轴。   审阅无误的就放到一旁,还需要修改的便召人过来嘱咐。   正低头说着话,李樯的耳尖不自觉地动了动。   他忽而扬起脖颈,定定地看向某处。   嘈杂的人群中,他似乎辨认出了某个脚步声。   目光定定地落着,看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背对着他的白裙女子。   李樯喉头滚动,神色如一张弓弦紧紧绷住。   胜玉给人让了一下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下意识地朝台上瞥了一眼,忽然心口被狠狠攥住。   李樯正盯着她。   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那道视线太炙热专注,只怕旁人会察觉异样。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无事地往人群深处移了移。   李樯眼睫颤了颤,收回目光。   定定地看着某处空隙,像是僵住了,整个人发着呆。   一旁的官员以为他在深思,也不敢催促。   朝人群中招手,喊来何老板,叫他到大人面前仔细记录要修改之处。   何夫人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拉着胜玉的手,问她上面是什么情况。   胜玉定了定神,也不好回避,假作平静地看了一眼。   只看一眼,就收回来,对何夫人冷静地说:“没什么,还在商量。”   何夫人忧虑地点点头。   李樯终于动了。   他垂着眸,不知为何,似乎身上的某种神光黯淡了些,好似魂魄有一半被牵引着离开了身躯。   但他没说什么,一一将错误之处指出,语速比方才要迟缓些。   何老板边听边记录。   交谈之中,李樯有时似乎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   又若有似无地落过来,黑眸很深,又有些懵懂,轻轻地落在胜玉肩上。   当他警醒时,这道目光会收回去。但是过不多久,又飘飘荡荡地转来,里面全是无言的失落和压抑的想念。   “……”   胜玉掐紧掌心。    第68章   ◎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胜玉心底有些慌张, 她也不知道那种慌张从何而来。   可能是怕又碰上面的李樯会对她做什么?   但是李樯只是安安分分地坐在台上。   直到把事情交代完了,何老板点头哈腰地退下来, 他都没有别的动作。   看到何老板过来, 何夫人松了一口气。   “总算说好了,真吓人,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官。”   胜玉嗫嚅了下嘴唇没说话。   何夫人拽着她要离开这里。   何老板的事情已经交接完了,可以先走了。   胜玉跟着转身, 直到出了门槛, 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有些不确定。   这样就能走了?   事实是直到她被拉着在食肆里坐下, 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再发生。   何夫人轻车熟路, 招呼她用饭。   她就像这里的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 安全、不起眼。   胜玉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看来李樯是真的想通了。   但是吃饭的时候,胜玉总是忍不住想起李樯的眼睛。   漆黑, 湿漉漉的。   她低头咬着筷子发呆。   何夫人疑惑地打量身边的两人。   “好好地吃个饭,你们怎么都忧心忡忡的?”   胜玉回过神, 何老板叹了口气。   接着环顾左右, 似乎是不太方便, 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匆匆吃完饭, 送何夫人和胜玉上马车时,何老板才在僻静处说了两句。   “法条不是轻易要改的, 看着改动的幅度,怕是要变天了。”   何夫人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毕竟传言已久,现在再听到这种话题,一下子就能联想到那上面去。   “难道……真是要打仗?”   何老板摇摇头。   “总之, 你们在外面都小心些, 没什么事不要乱逛, 早些回去。”   因为这番话,何夫人本来想去集市的念头也打消了。   还是早些回家靠得住。   胜玉便也顺势跟她告辞,让马车先送何夫人到家,自己才回去。   返程的时候路过府衙,看到一大队车马离去的尾巴。   ……李樯离开了。   这确确实实只是一次无意义的短暂偶遇,可能只是胜玉有些失神罢了。   傍晚在树下对弈时,燕怀君大胜了好几盘。   玩笑一般对胜玉说:“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输得这么难看。”   胜玉警醒,扯了扯唇:“是你棋艺精湛。”   燕怀君有些怀疑地打量她。   半晌试探地说:“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敏锐,进一步地猜测,“是不是李家的人又来了?”   胜玉顿了顿,平静地回视过去。   “没有。”   李樯什么也没做,也就不必提起。   就仿佛是一个平常的上午。   他们碰了面,然后彼此离去。   胜玉心中更加沉寂了几分。   仿佛一切都终于尘埃落定。   过了几天,胜玉去找那牙人将铺子盘了下来。   喜事一桩,怎么都得庆祝庆祝。   可惜她跟燕怀君在月安郡都是人生地不熟,也就只能两个人彼此庆祝罢了。   湖边风很和煦,湖面辽阔似海,偶尔有游船和渔船间隙穿过,长街尽头直达湖边,波涛一阵一阵地推到岸边。   胜玉买了两壶梅汁代酒,石凳上垫了软垫,临湖而坐。   举起梅汁对着湖水晃了晃,胜玉眯着眼笑。   “敬傅老板。”   燕怀君也忍不住笑。   因为要开茶楼,胜玉就这么自称,喜滋滋的。   像只猫儿得了什么宝贝,抱在怀里打着滚炫耀。   但是也就是私下里,在熟人面前才会露出这一面,如今的胜玉对外人,很是端庄。   燕怀君忍不住心里痒痒的。   清了清嗓子,也举起梅汁,“嗯,傅老板。”   胜玉笑得更开心。   风兀自卷乱胜玉颊边的碎发,将她的侧脸衬得越发有缥缈神秀之感。   燕怀君有些呆呆地看着,举起手饮了一口,以做掩饰。   他有些恍惚,喝的分明不是酒,却酒不醉人人自醉。   燕怀君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一个日子。   也是大风,也是在这样的湖边。   胜玉发现自己被那李樯欺骗,强忍着痛愤梳理思绪。   当时胜玉说,她会跟李樯分开,只是要等时机合适。   燕怀君还疑心过她当时那样说是不是在掩耳盗铃。   但事实证明,胜玉的果决,心志之坚韧,都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平庸。   他当时想过,无论要他等多久都可以。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湖水拍岸,燕怀君的心事也一波接着一波,汹涌动荡。   冲动不断地堆叠,逼迫到了喉咙口。   现在的胜玉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时间也够久了,足够她做出新的决定。   她现在是“傅老板”,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这样对她称呼过,旁人一概未知,光是这样想着,就足够燕怀君心潮澎湃。   他们是不是——是不是也可以,有与全天下任何人都不同的、最特别的关系?   燕怀君喉头滚动,一阵风过,风中带着幽香。   湖边只有水草腥气,这香味自然是来自于胜玉身上。   燕怀君心头抽动几下,终于克制不住地开了口。   “胜玉。”   胜玉抱着梅汁,偏头看来。   “我……”燕怀君极力克制,字句声音却在发颤。   “我现在有没有这个机会,照顾你一辈子?”   风中只余静默。   胜玉张了张嘴看着他,神情掠过错愕,目光最后定于迷茫。   燕怀君问得含蓄,其实胜玉可以认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敷衍过去。   毕竟,他们现在就是在互相照顾着,不是吗?   但这样郑重的语气,胜玉不可能做到装作不懂。   她想了许久,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又确认。   “怀君,你说的是倾慕之意吗?”   燕怀君心中的筝弦狠狠拨动,嗡嗡的回音响在脑海,响在耳畔。   是。   他想说,是。   他的倾慕已经藏了许久,在窖中发酵,甚至还添加了许多苦涩的调料。   胜玉孤身离京时他被家人困在宅院里的懦弱。   漫天遍地寻不见胜玉踪影时的彷徨内疚。   从黄莹的信上得知胜玉身边已经有了李樯时的痛苦嫉恨。   看着胜玉被骗受苦时的心疼怜惜。   千万思绪种种汇聚在一起,早已分辨不出这壶陈年的酒中到底应该是何滋味。   想要承认的这个字,也变得分量太重,以至于开口时哑然无声,只能用力地点头。   好一会儿,燕怀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的语气郑重无比,像是许诺,也像是许愿。   “胜玉,我这么些年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找到你,护着你,长长久久下去。你可愿意?”   胜玉眸中的茫然愈盛。   过了会儿,她又慢慢地恢复清明。   “怀君,情爱并不是个好东西。”   她小声地嘀咕,像是抱怨。   就像小时候,爬树被虫子咬了一口,捧着手回来跟同伴们委屈又认真地叮咛。   嘱咐他们千万小心,那虫子可恶,毒得很。   “而且,有些时候,它常常把人搞得很糊涂。”   胜玉看着湖面,神情几乎跟片刻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她听到多年的友人向自己表白心意,就像是看到友人拂去身上的一粒沙尘一样平静。   “怀君,这段时间你跟我在一块儿,有一种心愿得偿、平静满足的感觉吗?”   燕怀君张口就要答有,却在开口之前就被胜玉打断了。   “好好想想再说。”胜玉冷静地道,“你没有。”   燕怀君一怔。   胜玉扯了扯唇,一手托着腮。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满足吗?”   “不是在我以为我跟李樯两情相悦的时候,也不是彻底甩开他的时候。”   “是在我意识到我忘不了他,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但是我的生活中,还有比想他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来填满的时候。”   “情爱就像嗔痴妄念,在人心底作怪,有时真,有时假,有时谬误,任何人都永远无法从中得到满足,它只会使人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能给人力量的,绝不是这种东西。但是如果你真的拥有过,你就会觉得踏实,像是踩过了最后一片荆棘地,跟从前的你会有很大的变化。”   “怀君,我虽然不知道你在追寻的是什么,但是我很确定,你要找的,不在我这里。”   胜玉很抱歉。   但是她真的没有给燕怀君那种足够的变化。   燕怀君对她或许是冲动,或许是错认了某种情绪。   也或许是阴差阳错,没能结成熟果的藤。   但是归根结底,她并不是燕怀君要找的那个人。   燕怀君眼睛瞪大,浑身僵硬地盯着她。   他竟然反驳不出一个字。   就像是幼时在学堂上,被夫子提了一个刁钻的问题。   他不服,却被夫子连番的道理和劝诫压下来,并以怜悯的眼光注视他。   仿佛他是一个犯了错还不懂事的孩子。   燕怀君受不了这种感觉。   他腾地站起来。   胜玉忙喊住他。   “怀君。”   燕怀君一顿,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看过去。   胜玉定定地看着他,眸底满是诚恳,还有一丝困扰担忧。   “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今天说了什么,你都是我最信赖的挚友,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胜玉知道燕怀君的性子。   内敛,看似温和其实傲骨。   她怕他想不开,就此断了这份情谊。   她的关怀是很贴心。   但是此刻的燕怀君并不需要。   他宁愿胜玉不知所措、甚至因此厌恶他,也不愿意胜玉如此平静。   就仿佛他只是说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苦楚和悲愤当头压下,燕怀君再也不发一语,夺路而逃。   湖水一波一波涌来,冲倒了放在沙石边的梅汁壶。   胜玉茫然地低头看去。   ……她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反而搞砸了。   她以为这样的劝诫,可以帮助燕怀君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   她觉得自己经历过,比燕怀君要看得明白。   但是好像惹得燕怀君生气了。   胜玉有些懊悔自责,弯腰捡起撞倒的梅汁壶。    第69章   ◎他又是输。◎   胜玉独自在湖边坐了很久才回去。   到住处时, 她有些忐忑,没有先进房间, 而是先去找了燕怀君。   燕怀君的房门敞着, 显然是在屋里的,胜玉便一边跨进去,一边轻声说:“抱歉,是我……”   说到一半, 话音停住。   她看到燕怀君桌上摊着一个包袱, 里面已经装了些衣裳和重要随身物品。   发现她进来, 燕怀君动作一顿, 后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 单手撑着额角,遮住半张脸。   似乎是很颓唐。   “怀君。”胜玉咽了咽喉咙, “你是要离开了吗?”   燕怀君勉强逼出一个笑容。   他现在有些上头,脑袋里面昏昏一片, 无名火烧着使他有些难以冷静思考。   或许他需要一些时间和距离才能来面对胜玉。   “嗯。我打算回家一趟。”   胜玉沉默一会儿, 点了点头。   “嗯, 你是该回去看看了。”   燕怀君霍然抬头, 盯着她,面色有些惨。   “你就没有别的要对我说的?”   胜玉愣住。   她知道燕怀君是什么意思。   之前劝他回去, 他都不回,现在却突然收拾行李。   想都不用想便知道,一定是跟刚刚他们说的话有关。   但是她能说什么?   她确实不应该对燕怀君的情感指指点点,也不应该以所谓过来人的姿态劝导燕怀君,这是她的不对, 而且, 燕怀君从小受了家里那么多的管教, 他最烦的就是这个,胜玉说的句句话都可能在惹他生气。   这也是胜玉进门时跟他道歉的原因。   但是除此之外,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回应什么。   燕怀君决定回京城,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件好事。   胜玉也扯了扯唇角。   “路上注意安全。”   她站在门边,身影纤细,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这是看着好友的眼神,仿佛有一道明确的界限,即便这位友人对她有了执念,她也绝不会逾矩半分。   完完全全、彻头彻尾,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燕怀君苦笑一声,嗓音低沉满含苦涩。   “你一点伤心不舍都没有。胜玉,你为了他有的那些情绪,为什么不能分给我半分?”   胜玉面色白了白。   燕怀君也自知失言一般,抿紧了唇。   他是最不想再提起那个人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控制不住地和那人比较。   他曾在李樯面前嘲讽李樯偷来骗来了胜玉的感情,而他在胜玉身边有永恒的位置。   可是现在,他竟也有一丝可耻的羡慕。   哪怕拥有过片刻……   燕怀君攥紧拳,强行切断了自己的念头。   胜玉长睫垂落,目光有些无措地在地上转了一圈。   她不知该说什么,挣扎片刻后,有些狼狈地转身躲进自己的屋里。   燕怀君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歉疚,更多的仍是痛苦。   胜玉当了一回胆小鬼。   她不知道燕怀君最后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只是不想在分开时跟燕怀君再吵架。   过段时间,怀君就会想通的。   胜玉看着窗外,有些痴痴的。   直到傍晚时,胜玉才出门。   而那时,燕怀君的房间已经空了。   胜玉回到桌边,给黄莹写了封信。   希望黄莹能帮她照顾燕怀君一下。   一个人生活对胜玉来说不算难,只是要重新学着适应。   有时她想出门做什么,还是会习惯性地跑到燕怀君的门口去叫他一起,看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时又会立刻清醒过来。   她会失落。   但她很清楚,这并不是男女之间的情谊。      半个月后。   一封急信送进宫中,送信之人惶然匆促,好似遇到什么极其惊恐之事。   “——禀太师!”   李伯雍蹙眉,将信展开。   面上浮出一丝犹豫和迷茫。   似乎棋盘上有一颗棋子脱离了掌控。   平江侯反了。在南海自立为王。   先他一步……   其实对于李伯雍来说,平江侯并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他意外的只是,他以为已经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棋子走了岔路。   其实,平江侯是反应最剧烈的。   这段时间以来,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迹象,都与他的计划都隐隐有些出入。   难道,李樯说的是对的。   时机未到,他并不能急着称帝。   否则,就会有无数个平江侯效仿。   大梁并非穷困小国,多年根基下来,若是一朝动乱,谁都想分一杯羹,届时会怎样?谁都不愿意让步,也谁都咬不到肥肉,只会打得你死我活却两手空空。   他不应该去犯蠢凑这个热闹。   否则他所想要的盛世太平,或许永远不会实现。   李伯雍知道,他内心已经有些动摇了。   否则,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召见李樯。   李樯刚回京不久,上次与叔父对峙过后,两人之间还有些隔阂。   李伯雍没有隐瞒他,将密信丢在了桌上。   “平江侯,就交给你处理。”   他直视着自己的侄子。   这句话是一句深沉的暗示,代表着他难得的妥协。   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终于决定改变筹谋已久的方向,听从李樯的建议,不强求李氏的尊崇,而是去掌控尚且稚嫩的皇子。   也是他对侄子的一次低头。   这次低头,就意味着让步,甚至意味着李氏掌舵人的转换。   他有了将李氏的命运交托到李樯手里的打算。   李樯赢了,他棋错一招,好在没有输得太晚。   李樯若是想要嘲讽他,也是他应得的。   李伯雍在心底冷冷地自讽。   李樯听完李伯雍的话,顿了顿,抓过那封密信快速扫了一遍。   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紧绷得厉害,阴沉如乌云密布。   接着,他什么也没说,飞速地离开了宫城。   李伯雍看着他的背影一溜烟消失,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在向李樯低头,李樯在干什么?   李伯雍眼珠沉了沉,想到一件事,转身看了看挂在身后的舆图。   海南的军队要进京,就要经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   月安郡。   据他所知,那个傅家的女子,似乎到过那里。   “……”   不是吧。   李伯雍唯余一片沉默。   这就是他看中的新掌舵人?   李樯策马顺着宽阔宫道一路奔驰,如今宫门对李氏而言早已像是自家后院一般,毫无阻碍,只看李家想不想将其吞入腹中而已。   南海反了,李樯对战事敏感至极,甫一听说,脑海中便已闪过无数种后果。   南海兵虽多但并不富足,对兵饷的需求就尤其高,若是养不起兵能怎么办?有节操的将领会另想办法,无节操的人便一路烧杀抢掠……   南宁府向来野蛮,如今叛变,更不可能对沿路百姓留什么情面。   月安郡就在这条路上。   他上回见到胜玉便是在月安郡。   现在不知道她离开了没有。   若是已经离开了,现在又会在哪里?安全吗?   为了拖延叛军的脚步,所有城门将会一律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除非有官府文牒。   南海是今早反的,最快明早月安郡也该收到消息了。   胜玉和燕怀君在一块儿,燕怀君身上有官府文牒,若是脑子机灵,也知道该带着胜玉北上入京,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而且,胜玉警告过他。   要他最好当自己死了,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但他还是想去亲自确认胜玉的安全。   万一在燕怀君反应过来之前,南海的军队先到了月安怎么办?   万一,燕怀君脑子是坏掉的,不知道要跑怎么办?   李樯脑海中闪过千千万万种可能,每一种都是不放心。   他根本就无法安心地让另一个人去保护胜玉,也完全无法忍受。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胜玉在哪里。   李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切地痛恨自己真的斩断了所有的风筝线,放手放得那么彻底。   以至于他连胜玉的消息都无法确认。   李樯一路疾驰,要去联络线人,重新找到胜玉的位置。   途经某处,李樯目光忽然停了停。   燕府灯火通明,似乎,比往常要热闹些。   李樯蹙眉勒马,两步踩在墙上翻了进去。   底下的奴仆被吓得魂都差点飞了。   “你,你是何人!你要……”   李樯理都不理,径自大步往里走。   燕大人最爱繁文缛节,府中入夜后甚至连可以点亮的灯烛都要严格按照府中有的人数来算。   若是老爷在,可以多五十盏。   少爷在,可以多三十盏。   李樯心口急跳,在院子里用目光四下寻找,确认着自己的猜测。   只过了须臾,他的目光钉子一样定到某处。   燕怀君喝得半醉,正仰头望月,突地衣领就被人狠狠攥住。   眼前的李樯目眦欲裂。   “燕怀君——”   李樯看起来恨不得将他生吞,嚼碎了揉吧揉吧团进泥里。   “你为何在这里!”   燕怀君愣住,看见眼前这张脸,他的妒火又熊熊烧了起来。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李樯劈头盖脸的斥问已几乎将他耳朵震聋。   “没事的时候缠得那么紧,现在你凭什么在这里!胜玉呢?!”   燕怀君酒醒了大半。   他敏锐地想到了一些东西。   一句废话也没有,开口说:“在月安郡,她打算定居。”   李樯不再耽搁地丢开他,毫不迟疑地飞身越过墙头离开。   院墙外一阵长长马嘶声。   被吓懵的奴仆颤颤巍巍地靠近,满头雾水地问主子有没有事,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恶徒是谁。   燕怀君仿若未闻。   他盯着虚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半晌,他短促地嗤笑两声。   又举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已经咽不下去的清酒顺着嘴角流下,似苦泪。   他又错过了。   甚至,即便他现在赶去,也会比李樯慢上许多。   他又是输。   或者,他可能从来不在输赢局中。    第70章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讲。◎   夜半, 号角长鸣。   撞钟声一圈一圈荡开,扰乱无数人清梦。   醒来拉开房门一看, 屋外的世界已满是哭号, 哀声遍野,慌乱的脚步四处奔袭,在漆黑的夜色里踉跄地找着出路。   胜玉披着大氅在门口怔怔看了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混乱脚步声。   胜玉忙转头拦着来人, 温声问:“东家嫂嫂, 这是怎么了?”   来人正是房东家的女主子, 被胜玉拦下, 声音悲戚, 慌乱中夹杂着愤懑哭声:“能怎么!反了,仗打起来了——”   胜玉心中铮弦般一跳。   反了?   李樯……   胜玉颤声问:“谁?谁谋反?”   女人也有些迷糊, 摁着脑门想了半晌,摇头道:“一个什么侯爷, 南海那边的。总之, 带着好些兵!马上就打来了。”   说着, 又有哭声了。   胜玉又愣了一瞬, 急跳在喉咙口的心又缓缓地放了下去。   不是李樯。   那李樯现在是什么立场?   屋后又传来一阵叮铃哐啷声,女人闻声回头看了一眼, 更急。   跟胜玉道:“妹子,你好好护着自个儿,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又是一个人,千万别乱走……”   在湍流之中, 家家都要抱团, 即便身躯渺小, 聚在一起就仿佛能有更大的力量抵御激浪乱流。   偏偏胜玉没有家。   女人在慌乱之中凭着一些本能里的善良,才跟胜玉嘱咐这些。   “如今城门已经关了,你哪里也去不了,多找些食粮好好躲着,万一日后——”女人想到什么,哽咽一声,面色憋泪憋得通红,“只盼,南海的军队不会真的打进来吧。”   “我要去照顾公爹一家,妹子你……保重。”   女人说完便离开了。   胜玉倚靠在门框上发愣。   关城门说明情势已迫在眉睫,南海离这里也不算太远,若是真的失守、兵马进城,这一城百姓都将成为叛军的粮草。   也难怪人人慌乱自危。   胜玉觉得她也应该做点什么,在这种每个人都争分夺秒的时候。   可是她居然想不出来。   在这座城里,她还没有来得及去认识很多人。   最熟悉的,就是何老板一家。   天亮再去探望吧。   睡不着,胜玉坐在门槛边看着廊下街上人群来来往往。   先是喧闹至极,人们在黑夜里喊叫着彼此的姓名,去往不同的地方。   去哪里呢?   胜玉想。   城门关了,想逃也逃不出去。   最后胜玉不想了,她明白过来,有家的人总会有地方可去。   后来安静下来了,在黎明前夕的某段时间,甚至静悄悄的,就跟任何一个寻常的深夜没什么不同。   直到天亮了。   胜玉收拾洗漱了一下,去街上走了一圈。   做买卖的铺子基本上都没有开门,只有几个货郎还零零散散地站在街角,贩些小玩意。   街上多了许多官兵,四处巡逻。   胜玉想去城东,都被盘查了一番,只能说自己是去看望亲戚才被放行。   何家果然也是一片混乱。   屋里空了不少,贵重的物件都收了,免得遭劫掠,两个小孩坐在光秃秃的院子里拔草玩,茫然地看着大人们奔忙。   见到胜玉,孩子们立刻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胜玉的腿。   胜玉摸摸他们的脑袋,把一袋糖拿出来给他们。   “来,分一分,慢点吃。”   孩子们一阵雀跃,这种糖是他们最喜欢的,一袋子能吃好久了。   立刻剥了一粒塞到嘴里,甜味把茫然和恐惧全冲散了,就像每一个有糖吃觉得开心的日子一样。   何夫人经过,看到这边的动静,赶紧迎了过来。   “玉儿?你过来了。”   何夫人想笑,但面色终究被悲伤拉扯着,有些沉重的滑稽。   胜玉点点头:“我过来送糖,之前答应过的。”   说着又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   孩子们把胜玉抱得更紧,撒娇撒得更欢了。   何夫人抿抿唇,偏头用手绢擦了擦眼泪。   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候分享食物意味着什么,他们大人无暇顾及,却有胜玉来帮他们哄哄吓坏了的孩子。   “你……”何夫人想要让胜玉把东西收回去,胜玉却打断了她。   “不要推脱了,我特意来送的。省些精力。”   何夫人点点头。   胜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夫人,这院子太大,即便把东西都收了,也还是显得富贵,若真有人闯进来了,恐怕还要被逼问宝物的下落。”   何夫人也有些魂不守舍。   她看看自己的院子,比起平时来说,显得足够寥落了,可没想到在外人眼中却看得分明。   “夫人可问问何老板,有没有旁的小屋子,提前带着孩子们去别处居住,这里就造出些破败景象,装作没人吧。东西就不要带了,藏起来就好,或许不一定会被找到呢。”   何夫人越听越有道理,找到主心骨一般点点头。   “嗯,城郊还有老屋,收拾收拾就能搬过去。”她握住胜玉的手,握得紧紧的,“那你呢?玉儿,你有什么打算。”   胜玉沉下眉,低敛着眉眼似是思索。   何夫人想了起来:“那位燕大人呢?他一直与你一道,应当都已经安排好了吧?”   胜玉笑着弯起眼。   “嗯,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何夫人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   两人又说了些话,一面觉得时间仓促来不及多叮咛,一面又有无尽的絮语想说给对方。   直到何老板一身泥灰地从后院出来,胜玉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我不打扰了,这便走了。”   胜玉朝两人福了福身,算是告别。   何夫人涌上来眼泪,勉强忍下去,点点头道:“改日见。”   兵荒马乱的,谁去保证改日见?   或许随时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何老板也急促地小声叮嘱一句。   “好生注意些,听闻南宁府军昨夜关城门前已有一小支队伍混进了城中,千万谨慎。”   竟然已经进城了……难怪城中戒备如此森严。   胜玉轻轻点头,没再多说,朝他们挥挥手,又踩着原路返回。   何夫人问她如何安排,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安排。   本就孑然一身,钱财也都分给了旧人,剩余的全都投进了茶楼,即便把她搜个底朝天,也是搜不出来半两黄金。   身无长物,自无牵挂,有个屋檐可住,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回去的路上,胜玉满脑子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   一会儿想到幸好之前燕怀君已经离开了。   她这样霉,还好没有瘟到怀君,没有拖累他一起受罪。   一会儿想到还好起兵的不是李樯。   她知道李氏有反意,也知道虚弱的皇权养得朝中全是蠹虫,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看着眼前生灵焦灼的情景,实在无法用那些权谋大义、更迭的代价等等理由去原谅兴乱之人。   这样想着,竟反而察觉出来这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还应当值得高兴。   胜玉望了望身边仓忙的人群。   又在心里一哂。   这时候还能高兴,她莫不是个怪物吧。   经过一路盘查,胜玉又回到租住的屋宅。   外面全是凄凉与慌乱之景,胜玉干脆关上门窗,在屋里点上一支香。   隔绝了躁动的声响,她照常生活。   何老板跟官府走得近,容易得到一些小道消息。   他说有一支南宁府军已经进城,就一定是确有其事。   但是这个消息不能告诉民众,否则定然引起恐慌。   胜玉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只能自己越发小心。   到傍晚时,胜玉在屋里煮粥,大门被敲响。   她抬头看了看,迅速灭了炉灶,没发出一点声响。   敲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她悄悄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一队身形魁梧的官兵从她门前离开,手里拿着什么簿子,似乎在逐户登记。   这些官府的人?   胜玉松了口气。   但即便如此,胜玉还是不会敢轻易应门,毕竟这种时候……什么事情都说不准。   粥煮好了,胜玉盛出来放在一边凉。   天冷,这些粥放在这里,吃个几天不成问题,接下来几天可以不用开火了。   她自保的手段确实不多,只能尽量想办法少引起旁人注意。   勉强吃饱,胜玉似乎听见有人一声一声叫她。   声音是从墙下传来的,很苍老,有些虚弱,一叠声地喊着姑娘。   胜玉轻轻皱眉,小心地靠近窗边。   细听之下,那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常常在门口卖豆花的一个孤寡老太,胜玉曾与她说过几句话。   “饿呀……姑娘,有没有点吃的……”   老太虚弱地喊着。   胜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身进了灶房取出一碗粥,走去院子里,小心将大门打开。   门刚一打开,一对闪着银光的长戟尖刺就戳到了胜玉面前。   胜玉端着粥,脸色默然。   她抬眸看去,面前的几人就是方才从她门口离开的“府兵”。   那老太被他们的同伙挟制着,颤巍巍地被揪着领子,一双老泪浑浊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胜玉,双手抱着拳,嘴里喃喃地无声说抱歉。   胜玉紧绷着神色。   “官爷,这是做什么?”   对方面相狰狞,神色看起来也是极不好相与。   “例行问话罢了,你躲在屋里不出来做什么。你,姓甚名谁?”   胜玉张了张口:“我叫覃柳。”   顿了顿,又说,“不是躲着不出来,方才在里边儿做饭,没听见呢。”   此刻胜玉已然并不相信对方是府兵。   现在已过了府兵在这一片当值的时间,再说,若真是寻常问话,又为何拿着一个老太做幌子?   若不是府兵,会是什么人?   不论他们想问什么,胜玉都不可能傻兮兮地直接回答。   对面的人狐疑:“覃柳?你不是傅胜玉?”   胜玉眼皮不动声色地窄了窄。   这几个人果真是在找她。   她摇摇头:“官爷说的谁,不认得。”   那老太被踹了一脚,嘶着嗓子颤巍巍指住她:“不,就是她,我分明听见有人叫她玉儿。”   胜玉有些腼腆道:“小名是叫玉儿。”   对方将信将疑。   胜玉的手悄悄摸向端着粥碗的那只袖子里。   她现在虽然在尽力拖延,但是她知道不可能拖多久。   袖子里是她习惯随身携带的匕首,她知道没有多大杀伤力,面对眼前这几个人,不可能有胜算,但是不试试,她也绝不甘心。   “官爷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胜玉打算后退。   对面的人立刻喝止:“不行!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回衙门去受审。”   她清清白白,无论何人都不能随意叫她“受审”,胜玉不肯配合,挣扎间抽出匕首   在对方手臂上狠狠划过,瞬间血流如注。   见了血,对方也不再伪装。   目露骇人凶光,狗扑过来便要将人控制住,   逃无可逃之际,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似是有人从屋脊上一路疾驰,接着一个影子从面前闪过,一阵砰砰响动,胜玉再回头时,身后那些官兵打扮的人尽皆倒下。   外衣散开,里面的内衫哪里是府兵制式,甚至胸口处还绘着南海盛行的护身符图案。   胜玉微微瞪大了眼。   她们就是混入城中的——   “刺啦!”   利刃划破几人喉咙,在鲜血喷涌而出之前,一片宽阔衣袖遮住了胜玉的双眼,也挡住了飞溅出来的血珠。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又蔓延到背上,稍稍使力将她按进怀里。   失去光亮,其余的感官变得鲜明,清晰地提醒着她眼前人的熟悉,以及久违。   胜玉感觉到自己被牢牢箍住,稳在怀中,似乎即将要被带走。   她拉了拉眼前人的衣袖。   对方似是会意,动作一时间停了下来,两道目光自上而下地观察着她。   胜玉踩过血泊,走向那个缩在墙角颤颤发抖的老妇。   见她靠近,本就受惊吓的老太更加蜷缩,甚至惊恐得开始咿呀乱语。   胜玉弯下腰,把手里一直端得牢牢的粥碗放在人面前,什么也没说地后退两步。   她再一次被裹挟进那个怀抱里,身躯被带着腾空。   大约是为了方便行动,没走几步胜玉就被调换了一个姿势,被人半搂半端在了怀里,膝弯稳稳地架在对方手臂上。   这个姿势,她不得不仰起头。   目光直视着李樯的下颌。   现在不是乱想的时机。   她告诫自己。   就当李樯是途经此地除魔卫道的将士,她是一个恰巧被救下的普通百姓。   但事情当然没有这么巧。   李樯远在京城,怎会突然赶来。   那南宁府的斥候又为何带着大名找她。   到了一间器械所,胜玉被放下。   这里处于军营深处,很是安全。   里面有张拔步床,但是堆满了杂物。   李樯将所有东西都挥到地上,又脱下外袍团成一团将床的四周擦了一遍,快速地整理干净,便自觉地退到一边,似乎是让给胜玉坐下。   胜玉顿了顿,没去坐。   转头问他:“那几个人是南宁府派来的?”   李樯视线偏向一边,点点头。   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他确认,胜玉接着道:“他们混进城中已经有一整天了,不知道还做了些什么。”   李樯依旧看着门槛边的地砖:“我会去查。”   “现在城内很可能还有别的同党。”胜玉再提醒。   李樯语调克制低沉。   “无碍。”   胜玉点点头,懂了。   斥候不敢明目张胆坏事,更不会对寻常百姓出手,否则定然会暴露行踪,因此哪怕还有漏网之鱼,也不会影响城中安危。   那也就是说——   “这几个人是冲我来的?”   胜玉定定地问。   原先她还不解,但看到李樯之后,路上想了一路,大概也猜到七七八八。   李樯大约是收到消息来平叛的,而南宁府一直试图在李樯身边安插眼线,说不定就探听到一些她跟李樯之间的消息,因此才会在大军压阵之前派人来捉她。   李樯抿紧唇,脸更向另一边扭转过去。   他没有答这话,只是留下一句:“你不会有事了。”   接着似乎觉得已经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径自大步跨出门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两个士兵接替他守在了门口。   胜玉走到门边,看着一左一右两个门神。   ……的确是安全无虞。   好在这两人似乎并没有把她当犯人看守的意思,不仅十分恭顺,还有问必答。   经过一番问询,胜玉总算弄清楚了眼下的情形。   李樯的确是领军平叛的大将军,只是不知为何将军先到了,兵马还在赶来的路上。   这两人实则是就近调拨过来的亲信。   胜玉又问,叛军比之李樯带的兵,如何。   士兵骄傲地昂了昂下巴:“这支军队是将军亲自养出来的,所向披靡。”   他倒是不去贬低敌人,只是对自个儿的实力有充分的信心。   这姿态也是李樯教的?   胜玉看了看这士兵年轻显嫩的脸,默默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但听了这句话,的确使人安心不少。   她还有一件琢磨不透的事。   但不能再问这两个士兵了。   她想知道,本应称帝的李樯现在却在平反,难道这也是李樯计划中的一环么?   胜玉摇摇头,按下神思。   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天一整天也是精神高度紧绷。   如今松懈下来,困意阵阵上涌。   脑后时不时便一阵阵上上下下地乱跳,站立都有些摇晃了。   胜玉阖上门进屋。   屋里只有一张拔步床,还是李樯收拾好的。   “……”   算了,先躺一躺吧。   几乎头一沾枕,胜玉就立刻睡着了。   梦里还是兵荒马乱的,她仿佛在十数个战场间穿梭,但每个最后的时刻,都有一双手臂把她从困境中抱出来。   混乱地醒来时,胜玉愣了好一会儿神。   她明白这是遭受冲击后不可避免产生的反应,她确实会有些依赖,但这也不代表什么。   胜玉揉了揉额角,站起身。   门外稳稳地站着一个人影,她想走过去叫那守门的小士兵歇歇,但走了两步就停住。   那身影。   是李樯。   寒风四起,拂动着窗外梅枝,嶙峋树影映在窗纸上,交映着李樯的背影。   她只是看了一会儿,还什么都没说,屋外的人就有所察觉。   李樯偏头,笔挺的鼻梁和峰峦似的唇线映在窗上,低声问:“醒了?”   胜玉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李樯也不再说话,又转回头去,只是换了个姿势抱剑站着。   胜玉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醒了。   僵持了一会儿。   让大将军给自己守门,没这个道理,胜玉也自认受不起。   便对着窗纸说:“你去睡吧。”   窗外的人影一动不动,听见她的声音也毫不意外。   果然,他确实是真的知道她醒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   李樯才低低地回答了一句:“不必。”   胜玉便没再多说。   她猜测大约这也是要轮值的,那两个小士兵总也得休息。   胜玉回到床榻上,躺下来。   躺了会儿,侧身看着窗上的人影。   两个人一里一外地沉默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讲。   胜玉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大约看着天边渐渐有了光亮,在最静谧的时候,她忍不住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门外守着的人又变成了那两个士兵。   他们端来热腾腾的包子等在门外,也不知道这种时候是上哪儿弄的。   胜玉跟他们分着吃了,边吃边聊了几句。   她并非故意问起李樯的行踪,但那两人似乎对主将崇拜得很,捕捉到一丁点话音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跟李樯相关的事。   他们说兵马大队凌晨时分已经赶到了,主将带了两百人去了城门外巡视陷阱沟壕,黄昏前才会回来。   胜玉听着听着有些失神,但什么也没说,低头咬包子。    第71章   ◎“你想去送死,随你。”◎   黄昏时分, 胜玉已经吃完了晚饭,在食肆的院子里转着消食。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门口去。   恰巧看到李樯带着人马回来。   她便收回目光, 在食肆的树下站了站。   这里爱种松树, 冬日里也有一抹苍翠。   胜玉静静地赏了会儿松树,渐渐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身后的食肆也是静悄悄的,没人进来。   又过了会儿,院子外面响起马嘶声。   她似有所感转头去看, 刚好见到李樯翻身上马, 浑身的甲胄还未卸下, 又出门了。   胜玉眯了眯双眼。   人打起仗来难道都不要吃饭的吗。   军械所的人对胜玉很客气, 还特意派人来打扫她的屋子。   胜玉连忙阻止, 强调自己不需要照顾。   有人日夜替她守门已经是很浪费人力了,她不要再拖累别人。   对方看她执意推辞, 也就不再坚持,笑着安抚她:“不要这么客气, 姑娘帮着抓住了南宁府的几个斥候, 有军功在身, 我们礼遇姑娘本就是理所应当。”   胜玉:“……”   李樯是这么说的?   她还混上军功了。   不过这样说, 倒是让她有正当的理由能在这里待着,毕竟现在对她而言确实没有哪里比军中更安全。   “再说了, 我们本来就是后勤兵,这还没上前线呢,之后去了前线上,恐怕谁也顾不上姑娘了。”   胜玉心思动了动。   “前线?我也可以去吗?”   对方笑了:“惦记着去那种地方干什么——哦,我知道了, 姑娘莫不是在担心大将?”   胜玉垂了垂眸子。   也说不上吧。   “这倒是不必过忧, 大将有战神之称, 这支队伍又是他亲自带出来的,想必不会有纰漏,面对区区叛军定能轻松取胜。”   这话一听就是骗人的,就像哄不懂事的妇孺小孩说天黑了马上就会亮一样。   打仗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平江侯协同南宁府一起谋反,定是有备而来。   胜玉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   “李樯——李将军,他自己带兵?有个可打商量的人没有。徐将军呢?徐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能与李将军合力么?”   她想到了那位徐小姐的祖父。   李樯与徐氏结盟定然也是看中了徐将军的本事,这两人应该会一起出征吧。   对方显然是觉得她问的问题好笑,摇头答道:“将领们各有庶务,徐将军与上将乃是平级同僚,怎会来插手上将的事?区区叛军,交给上将就够了。再说了,上将领的兵乃是大梁最锋利的矛,理应战无不胜。”   同僚?   同僚当然不会乱插手,可是李樯和徐氏的关系分明不止于此。   世上也没那么多的“理应”。   李樯或许是能替大梁镇山河的一把利剑,但这把剑如果出问题了呢?   胜玉这几日总有种感觉,李樯现在不怎么对劲。   具体是哪里,说不上来,但就好像一支从来都熊熊烧着的火炬忽然变得沉闷内敛,这种过度的压抑,不像是沉稳,反而像是火光飘摇。   难道太师没看出来?   还是说,看出来了,但仍要把李樯送上前线。   想不通。   对面的人转了个话题:“姑娘看看房中可还缺什么花瓶不缺——对了,还有张闲置的香案,等会儿给姑娘送过来。”   说着就转身走了,也没把胜玉的话放在心上。   胜玉心里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一天又过得很快,天黑下来,士兵们分批回营地。   篝火边,回营修整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   胜玉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之后,就不肯再吃白食,她虽然不擅厨艺,但是烧烧炉灶还是可以的,草草吃过晚饭就一直守在炉灶边,把火烧得旺旺的,让将士们能更快些吃上饱饭。   正认真盯着灶膛里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沉沉钟声。   钟声一阵又一阵的,飘向很远的地方去,似乎在对全天下人传达着什么讯息。   胜玉听到第一声时,还没反应过来。   但她周围的人们都顿了顿。   第二声时,所有人都开始往外走。   胜玉看着他们,吓了一跳,也赶紧跟着出去。   出去就看见,空旷的营地里,李樯蹲在正中间高高的草垛上,一条长腿屈着,发带在脑后飘扬,银月挂得低低的,几乎与他肩头齐高,映出一道利落遒劲的剪影。   钟响了第三声,所有人都沉默地跪下来。   胜玉也明白过来了。   这是丧钟。   皇帝驾崩了。   对于皇帝死了,胜玉没什么感觉。   她早就知道天下要易主,更何况,皇帝也是傅家血案背后的始作俑者之一。   她不想跪,便稍稍蹲下来些站着,不显得打眼,心里很冷漠。   胜玉悄悄抬眸看了眼李樯。   他也没跪,光明正大地,坐在草垛上似乎在想事情。   等钟声止,李樯从上面跳了下来。   对所有人道。   “先帝驾崩,叛军必然趁机北上,时机已到,我们趁夜迎敌,待七皇子即位,尔等都能记功。”   跪了一院子的将士们全都站了起来,振臂高呼,气势磅礴,仿佛功名已近在眼前。   胜玉却想了更多。   七皇子即位?   李氏,真的不争了,放下手中权力退隐了么。   细想又不对。   丧钟刚响,圣旨未到,李樯如何知道是七皇子即位?而且,他压着军队在这处营地修整布防了差不多两天,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么一个时机。   ……也就是说。   李氏不仅掌控着下一个皇帝是谁,还掌控着先帝何时“驾崩”。   原来太师去当了隐皇。   她不知道为何忽然会有这样的改变,分明……那位太师大人,早已展露了不愿意屈居人下的心思,是谁在牵制他。   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不多。   李樯?   和徐家结盟破裂,忤逆太师——   那么,这场仗有没有可能是太师有意为之的惩罚。   胜玉有些恍惚。   眼睑下忽地有什么东西擦过,丝绸微凉,但丝绸后面又透着热。   她回神,发现李樯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用手巾在她脸上擦了擦。   手巾上黑乎乎的一块,是她在灶台边蹭上的灰。   李樯跟她隔着一臂的距离,见她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就垂下了手。   须臾,又摊开掌心,示意胜玉取走那方手巾。   胜玉看了他好几眼,伸手拿了过来。   李樯转身就走。   胜玉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李——将军。”   李樯脚步顿了顿,侧脸微偏,但是没回头,似乎在问她有什么事。   胜玉看着他的轮廓,心情滋味有些复杂。   他瘦了很多很多。原先他应该被形容为丰神俊朗,现在却像是一座嶙峋墨山。   瞳仁的乌黑蔓延到了眼下,面色黑沉沉的,像是许久没休息好了。   她想问的事情有很多很多。   最后开口还是只有几个字。   “什么时候出发?”   李樯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军机,按理李樯不应该说。   胜玉大约也知道自己问错了,刚想改口。   李樯却已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今夜子时。”   低沉嗓音落下后,李樯又陷入了沉默,在原地站着等了一会儿,似乎确定胜玉没有别的问题,就很快抬步走了。   这回胜玉没有再拦下他。   子时就要去真正的战场……胜玉虽然知道他是从旌州厮杀回来的,但那只是听闻,比不上此刻的实感强烈。   大梁需要一位将军来保护,这也是李樯的职责之一。   前提是这里面没有阴谋。   李伯庸是大梁太师,是李樯的嫡亲叔父,但仍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不过胜玉是没有办法弄明白这些的。   她只能像之前一样,到点了就洗漱睡觉。   在床上硬躺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睡着了没有。   只是在某个时候突然脑袋里无比清醒,睁开眼唰地扭头看向窗外。   子时了吗?   看不出来,但却看到窗纸上有个人影,肩宽挺拔,沉默地背对立着。   四下静谧,胜玉下床走过去,拉开了窗页。   李樯没动,耳尖却抖了抖。   这是他被惊到的反应。   刚刚在想什么?居然没听见她走过来。   这个院子角落只有这一间屋子,左右没有旁人。   胜玉看着背对她没回头的人,想了许久开口道。   “你们出发带上我,我也去。”   李樯的背影僵住,终于不能再装无动于衷,转过头来的眉眼压得沉沉的,似乎藏着深深的暴戾和焦躁。   “说什么疯话。”   胜玉:“……”   很凶,她居然有些不适应。   胜玉只当没听见,又认真地强调了一遍。   李樯回过神来了,没有答话,只是嗤了一声,又把头转了回去。   这个态度很明显。他是主将,有决定一切的权力,胜玉是什么身份?一个无辜民女,凭什么要求去战场。   他根本考虑都不考虑,根本不想理她。   胜玉又说:“你们白日里带去的军备里有一种木刺是扎在河道里用的,说明战场至少要过河。我看过舆图,经过月安郡附近的河只有一条,大约从此地往北走三十里,只要顺着这个方向再往前走,总能找到你们吧。”   她的态度也摆明了,不带她去,她也会想办法去。   李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她决定了,有件事她必须得做。   李樯彻底转过了身,压抑地盯着胜玉,鼻梁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另外半张脸。   他的声音也是紧绷得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你们去前线。”   “你疯了?很危险。”   胜玉似乎还想争辩,但看到李樯沉沉脸色背后泄露的那丝焦躁和忧虑,胜玉忽然收回了声音。   定定地看着他,眉宇平静,嗓音放柔。   “对啊,很危险。”   “你就带着我吧,除了你也没有别人可以照顾我了。”   “更何况,我只是在你的营帐里假扮一个小小的勤务兵,你不出事,我就不会出事。”   她说的话听起来很可怜,虽然表情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回事。   李樯唇色变得苍白,面上的肌肉有些抽搐抖动。   他紧蹙着的眉心压抑不住痛楚,疑惑和迷茫。   他看不懂胜玉到底要做什么。   甚至,他本应该坚定的防线被胜玉一句“也没有别人可以照顾我了”击溃,让他再也竖不起反击的威风。   他的理智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顺着胜玉的思绪走,但神智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被牵引到了其它地方去。   只能强行露出狰狞的面色,恶狠狠地放下尖刺般的警告。   语气轻蔑冷嗤。   “你想去送死。”   “随你。”   是吗。   胜玉微微低下眼,看着自己被攥得疼痛的手腕。   那你这么用力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李樯,把你老婆给我,谢谢。    第72章   ◎“睡吧。”◎   胜玉被分了一套盔甲, 很旧,也很大, 戴上之后头盔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旁边的人以为她是新兵, 看她被盔甲压得小小个子还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样子,就去找领头的想帮她换一套。   李樯刚好路过,瞥了她一眼。   牙缝里阴森森地逼出一句。   “没有多的,不换。”   那个后勤兵也只好灰溜溜地退回来, 抱歉又安慰地拍了拍胜玉的手臂。   胜玉只是沉默。   挺有意思的。   李樯现在拽得很。   这套盔甲虽然大了些, 但不妨碍行动。   只是从外面看的话, 很难看清她的脸。   她既然假扮勤务兵, 自然只能跟着队伍走。   本来应该一路跋涉过去。   但是前面传来一道指令。   说是主将临时要送一批东西回去, 拨个人去运,之后再自己赶回来。   这种白跑一趟的事, 没人想去。   一时没有人主动应声。   其实再等等的话,就会有人站出来了, 但来传话的那个仆从似乎等不及, 直接在人群里挑了一个看起来最瘦弱最好拿捏的。   “你来。”   胜玉看着他指着自己的手指。   想了想, 跟了上去。   直到一辆马车前, 那个仆从放下了一只脚踏。   胜玉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   撩开帘子,一道高大的身影果然坐在里面。   偶尔泄露进来的月光中, 甲胄上的纹路耀映着银光。   帘子在身后牢牢遮住。   李樯坐着,阖眼像是在闭目休息,没有说话,也没有搭理她。   胜玉坐到了一旁。   趁着李樯闭着眼的时候,胜玉干脆又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   最终确认了。   他瘦得这样不正常, 还有疲惫, 一定是不正常的。   这几天来, 胜玉就没见过他吃东西,也没见到过他睡觉。   别人都说他是神将,身后又有无限权势。   但是他说到底也是个人。   只要是人,不吃饭,不睡觉,就会死。   死人怎么打仗。   李樯紧紧阖着双目,心绪紊乱,一股又一股的脉冲在胸口、身周四处拱动。   脑海中原本有无数个声音纷杂不息,最后像是魔咒一般,被一个重复着的声音压下。   “除了你,没有别人……”   视线里似乎还有那张红唇一张一合着,慢慢说出这几个字的模样。   仿佛柔弱无依,很舍不得他的样子。   即便心知肚明那是假象,还是忍不住沉溺。   但也正因为是假的。   他宁愿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味,也不敢睁眼看看说这话的人。   哪怕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李樯才慢慢地睁开双眸。   眼前的胜玉已经摘下了那个对她来说大得滑稽的头盔,正托腮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神色很平静。   双眸也很安宁。   里面一点情绪都没有。   依恋一个人当然不是这样。   李樯胸口被刺了一下,抽痛着敛下了目光。   果然是骗他的。   他其实那个时候就知道,胜玉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说那句话。   只是因为,那句话对攻击他很有效罢了。   李樯狼狈地无声抽吸了两口凉气,接着屏息。   相比起来,胜玉反而放松许多。   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将,一个滑稽的瘦弱小兵,坐在一起,却分明像是后者拿捏着前者。   胜玉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炭笔,和几张木浆纸。   一边问一边低头,准备记录。   “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吃了什么。”   李樯眸光迷茫了一瞬,接着像是有些明白了。   蹙眉冷硬道:“与你无关。”   胜玉眨了眨眼,低头写下——忘记了。   李樯:“……”   胜玉又问:“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睡了多久?”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李樯总算明白,她为何非要跟着过来。   李樯没立刻回答,胜玉的眉头便已经蹙了起来。   轻声地问:“也不记得了?”   李樯顿了顿。   一时间,他确实没想起来。   胜玉收起那支没用上的笔,在膝头敲了敲。   “你打算把自己熬死?”   一声声的逼问。   李樯指尖蜷起。   神情冷硬,紧绷着的肩背透着股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   他扭过头,所有的神情沉默下来,从胜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窄冷的眼尾,和不耐烦撇下的唇角。   “我没时间听你的废话。”   说完,他弓身撩开了车帘,在马车还辘辘跑着的时候,飞身跃上了旁边空着的马背。   马车里只有胜玉一个人。   等到马车停下来,应该是离前线不远了。   胜玉戴好头盔,从马车里钻出来。   前方隐约可见一些营地和沟壕,是前两天就已经准备好的。   一个背着药箱看起来有些文弱的人从胜玉面前经过。   胜玉喊住了他。   “军医大人。”   对方停了停,疑惑地转头看过来。   胜玉刚从主将的马车上下来,又穿着勤务兵的衣服,身份自然不用多介绍。   她压着嗓子说:“方才将军说他深觉疲惫,身子不适,请大人检查一番。若是需要熬药,找小的便是。”   军医变了变脸色。   但他还是有些谨慎,点点头没有跟这个面生的新兵多说,而是径自去了前面,找到主将。   李樯弯弓瞄着前方,眸光定定。   军医靠过去,小声说。   “有个勤务兵嘱咐我来给大人查看身子,还跟我要药方。”   李樯手指微动,弦一松,利箭笔直地飞射出去。   他眸光汹涌,两息后便平静下来。   “假传军令。”   “把她关起来。”   军医:“……”   这下轮到军医头疼。   他还以为将军终于回心转意,肯用药了。   结果,还是这么讳疾忌医。   军医默默地退了回去,路上跟几个熟稔的人问了问。   得知那个勤务兵确实是新来的,还是主将亲自点的,可能是哪家的小公子来混军功。   军医便放了心。   至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他折回去时,那个脸嫩的小兵还在原地等他。   胜玉看着军医过来,就问:“军医大人,怎么样了?”   军医叹了口气,拉过她,私下问。   “身体不适,真是主将跟你说的?”   胜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适时懵懂道:“有什么不对吗?”   军医摇了摇头。   转移话题。   “将军自有打算,你别再问了,干你自己的事去吧。”   胜玉愣了愣。   什么叫自有打算?   这话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检查身体。   但军医并不意外,神色还有些遗憾担忧。   说明李樯的确有病灶,而且时间不短了,但他没想着治。   胜玉点点头,谢过军医,就穿过人群往前走。   走到主帐前,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气。   里面还不断传来异样的响动。   一个端着热水的士兵撩起帘子进去,胜玉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帐中其余人并未察觉到她这边的动静,但李樯的目光却立刻斜了过来。   她也回看了一眼。   李樯刚扔下一支断掉的羽箭,手上全是血。   赤红发黑的颜色顺着指缝流下,在腕上蜿蜒。   胜玉赶紧低眸,地上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肩头上有一个洞开的新鲜伤口。   “将军,已查验过了。将军抓住的这个斥候,确定是平江侯手下的人。”   就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捉到敌人了?   战场上果然是分秒必争。   胜玉屏息站到了罗汉床后面,假装自己不存在。   李樯点了点头,眼神漠然。   “拖下去审。”   “是!”   几人上来拖住那俘虏的手脚,连着他身下吸血的毛毡一起拖了出去。   喧闹过后,帐中只剩下了李樯和胜玉两人。   李樯用热水把手洗净,终于压抑不住地,呼出口气。   “他们为什么没把你抓起来。”   胜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认真道:“我不是来捣乱的。”   李樯下颌线颤了颤,扔下擦手的手巾,在盆中溅起水花。   他逼近到胜玉面前,低头俯视着她。   心腔里怦然跳动,跳得猛烈,让人有了窒息的错觉。   她定然不知道,他体内奔走着多么压抑,多么暴烈的欲望,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她为什么要凑到他面前?   为什么要关心他。   为什么怕他死掉,却又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这样真的挺残忍的。   让他吊在悬崖边,分明知道足下是万丈深渊,还是忍不住期待一线生机。   李樯盯着她,只是这样看着,胸腔里就悸动得厉害。   但是她古井般的双眸中,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类似的感情。   她讨厌他。   这已经很清楚明了了。   “你。”   李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   胜玉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李樯眼眸幽暗下来。   “滚出去。”   “不要来找我。”   胜玉怔住。   本以为平静无波的心里,还是有个地方轻轻褶皱了一下。   还没等她察觉到酸楚。   眼前的人却已经转身,快速地拔腿离开。   ……   他自己滚了。   李樯快步走到沟壕边,紧咬着牙根。   他真的是疯了。   怎么会真的把胜玉带过来?   而且,怎么会控制不住地,差点对她言听计从。   他不需要那些软弱的关怀。   休息?他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证明了,他不需要。   没有睡着,就说明不需要睡觉。   没有饿得昏倒,就说明还不需要吃东西。   她关心这些干什么?   李樯心口抽动,半晌平息下去。   副将从旁边过来。   “将军,眼下风平浪静,但天亮之前,定会有敌袭。”   李樯点点头。   现在正是将士们最后休整的时候。   李樯巡视一圈,离开了阵地。   主帐中,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里面应该没有人了。   李樯在帐外停顿了两息,提步走进,在罗汉床上躺了下来。   眼睛却盯着帐顶,不知还在思考着什么。   手心忽然一团柔软。   李樯下意识地握紧,眼睛也同时睁大了些。   胜玉蹲坐在榻边,一手握着他,一手放在膝上。   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念咒一般。   “睡吧。”   李樯瞳孔轻颤。   半晌,他抬起的脖颈靠了回去,砸在了枕上。   另一只手臂抬起,遮在眼前。   唇角挑了挑,似是嘲讽,又似是苦涩。   “……你是菩萨现世?”    第73章   ◎他也是有骨气的。◎   胜玉不觉得自己是菩萨。   她若是真有神仙之力, 大约会挥一挥衣袖叫世上的争端、战乱、贫穷和饥饿全都消失,人间不要皇帝, 地府也不要阎王, 人无论生时死时都自由自在,不受钱财和地位的牵绊。   可惜她没有。   她也没理会李樯的冷嘲热讽,另一手仍然搭在膝头,静默地坐着。   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只有握在李樯掌心里的手彰显着她的温度。   那只手很轻, 也很软, 几乎不需PanPan要花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直接甩开。   但压在李樯的手中, 却仿佛重逾千斤, 将他像块石板似的钉在了罗汉床上。   李樯胸腹间来回激荡, 剧烈的情绪在彼此撞动,像两口大钟来回敲击, 敲得他喉结滚动,血液在脉管里搏动不息。   他没有办法推开这只手。   就像将死之人无法拒绝天神下凡起死回生的幻影。   他知道胜玉想做什么。   世上能看出他不对劲的人不多也不少, 但是敢来管他有这个本事管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她想把他拉回正常的道上去, 免得他真的成了一个疯子, 或者干脆死在战场上。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   她一定会觉得很麻烦。   李樯心底里冷嗤一声, 满满皆是对自己的嘲讽。   李樯嘲讽她为菩萨,是因为知道她就算是看到路边一条将要渴死的野狗也会救一救, 因为她觉得跟她有关系。   她最讨厌欠别人,不管是钱还是情。   他步步紧逼时她避如蛇蝎,他强迫自己放开,她又犯了菩萨心肠,想弥补他些许, 至少不要叫他死掉了。   可是他要这点弥补做什么。   打发叫花子么。   他也是有骨气的。   李樯左手背压着双眼, 恨恨地想。   但最终还是没有展现出自己的骨气。   右手老老实实地被压着, 仿佛被砍断了,动也不能动一下。   心中气血汹涌,他根本没想着自己会睡着。   况且他早已习惯了不睡觉,连着几日地忙碌,直到体力耗尽时才像是火堆熄灭一般沉眠一两个时辰。   李樯脑海中乱七八糟地冲出各种念头,跟往常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今天脑袋里想的没有一件是战事,也跟杀人放血没有一丝关系。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思绪慢慢中止,彻底地沉入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非常安宁,正中有一团柔柔的温度,触手软腻,似乎是一盏永不熄灭又永不会灼人的灯笼,能供人拥抱依偎。   可哪有这样的灯笼?   果然是幻梦罢了。   梦中李樯仿若变成一团雪,在无尽的黑夜中空游无所依地飘着,静静贴在那盏灯笼上,仗着这是难得的梦境而肆意地发呆,什么都不想。   直到静谧之外传来些许震动的动静,他紧紧依着的那盏灯笼也有了摇晃的趋势。   李樯唰地睁开眼。   胜玉的手还在他掌心里,侧脸偏向窗外,肩颈笔挺,双目湛湛地盯着,像是一只夜月下警醒的兔子。   她看了这么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回头看向他,手里摇了摇,接着顿住。   因为她打算把人摇醒,却发现人已经醒了。   李樯在睁眼的须臾之间便已彻底清醒。   帐外火光闪动渐渐靠近,是士兵预备集合了。   他翻身坐起,刹那之间胜玉已经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一旁没有烛光的黑影里,双手规矩地合拢垂落,好似一尊仕女雕像。   出尘的秀美,极致的惑人,却无情无欲,乃是玉石刻成。   李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但也只是转瞬,便穿好盔甲,掀帘而出。   大军随着将领逐渐远去。   胜玉听了会儿马蹄声,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纹路依然熟悉,覆盖在其上的另一人的温度慢慢地散去,竟使得自己的手对于自己而言有些陌生。   胜玉收拢五指放下右手,趁着夜色无人时悄悄出帐,随手抱了两件李樯换下来的旧衣离开。   路上碰到同为后勤兵的人。   对方看到她顿了一下,有些惊讶问。   “你也值这么早的班?我怎么没在名册上看见你。”   胜玉摇摇头,举了举手中的衣物示意。   对方了然:“噢,主将要你替他洗衣裳。”   末了又拍拍她的肩膀似是替她不平:“这全是多出来的活,也就是看你年纪嫩。哎,算了,忍一忍吧,军中就是如此!打完胜仗,回去就好了!”   对方手劲有些大,拍得胜玉直晃。   她点点头,很是受教的样子,对方才越过她走了。   胜玉回到自己分配的住处,其实就是一排通铺,跟煮饭盥洗的地方都连在一起。   前线的条件好不了,哪怕是主将的营帐也只是多了几张桌椅床榻。   但她还是明里暗里受到了些许优待,虽然吃住条件跟别人一样,但却被巧妙地安排到了拐角,与旁人都有一墙之隔,因此还算是有些私密空间,离开了半个晚上竟然也没人发觉。   胜玉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衣服。   顿了顿,松开手让它们自己落到水盆里,接着拉上自己的帘子,倒下睡觉。   洗衣裳是不会洗的。   初上马时,李樯还思绪翩跹。   他脑海中不断勾勒着胜玉坐在他床边的身影,是尊莹莹生辉的玉人,又是替他瞭望着的忠实明灯。   在他混乱时,她使他安眠。   在他沉睡时,她当他黑夜里的另一双耳目。   他的心口像是被攥紧了,又提溜起来,摁到了一池春水里去,轻轻柔柔地荡漾着,浮浮沉沉地浸润着,舒服得像是成了仙。   不过。   这终究是饮鸩止渴。   他在春水里荡漾,是因为有那只手暂且肯提着他。   等有一日,那只手撤开了。   他只能沉到冰冷湖底溺亡。   但想了没多一会儿,马蹄奔驰,远处敌营的火光渐渐明晰。   李樯收拢心神,眸光比原先更锐亮几分。   战马铁蹄踏过边界,溅起尘泥,带着滔天之势。   天渐渐明了。   胜玉混在后勤的队伍中,拆着地上的坩埚等物。   抬头看每一个人,面上或是忧心忡忡,或是十分坚定、游刃有余。   她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做着眼前的事。   主将率军迎敌,他们便要负责搬迁营地。   先将家伙事收起来,到下一个驻扎点又要原样布置好。   但是至于是往前还是退后——   便看与敌军交战的结果是好是坏。   他们除了等消息,也就只能做这些杂事,这也是他们的分内事。   终于,在差不多要收好的时候,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胜玉抬眸远眺,看见一匹雄壮战马远远奔来。   是个骑兵,带回了好消息。   “将军大获全胜,继续拔营!”   周遭的人全部振臂高呼,胜玉心里也松了松,藏在头盔下的嘴角轻轻翘了翘。   至少,这说明她身后的月安郡已经是安全的了。   这种满足感比什么都更重,仿佛让人的心腔也跟着变宽阔,以前的那些痛苦烦忧都变成了芝麻大点的小事。   胜玉心想,她这一趟来得很值。   后勤队伍忙碌地赶路。   每个人身上都得背好几十斤的东西,没有那么多马匹,只能一路小跑过去。   胜玉先也咬牙跑了一小段。   过了会儿,一件大氅罩下来,将她背上的东西全都包裹住。   胜玉一回头,发现是刚刚那个来传捷报的骑兵。   那骑兵一言不发地将她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用大氅遮着带上马背,一夹马肚飞驰而去。   谁也没发觉不对劲。   胜玉缀在队伍最末尾,也没人发现她不知何时变得一身轻松。   但对从未经历过这般训练的胜玉来说,光是不停歇地跑这么一段路,也已经挺辛苦的了。   到了地方,下令可休息的时候,她便靠着不知何时又回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堆货物,脑袋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   她醒时,觉得足心刺痛。   胜玉吸了口冷气撑起身,发现自己的双脚被人握在手里。   李樯手上蒙了张丝巾,正一寸一寸地揉按她的足底穴位,眉心紧紧皱着。   旁边还放着一根烧得有些烫的银针,似乎扎破了她脚下的几个小水泡。   胜玉嗖的一下把双脚收了回来。   难免碰到伤口,有些痛,但忍着。   李樯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   接着摊了摊手,展示了下自己手上的巾帕。   意思是,隔着丝巾,不算他无礼。   胜玉撇开头不看。   此处是李樯新的营帐,没有外人进来。   但她还是为眼下不着鞋履的样子有些局促,目光低垂在地面上来回寻找,想尽快穿戴好。   这时帐外走来一个人,低声地询问着。   “将军?现在可以来施针吗。”   胜玉看了眼李樯。李樯站了起来往外走。   走到帘帐外,似乎跟军医低声说了什么。   接着就再没了动静,应当已经走远了。   帐子里剩下胜玉一个人。   她也不急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破皮的地方已经上过药了,还抹了油,方才李樯揉按时,已经把药油揉散了。   此地药物宝贵,不能浪费。   胜玉低头呼呼吹了一阵,把药油吹得差不多干了,才动动脚趾,在床榻的另一边找到鞋袜,低头穿好。   还没能走出帐子去,一个人闯了进来。   胜玉本来想着对方是以为帐内无人所以才会进来,便赶紧退到一边避让。   结果对方却直直走到她面前。   是那天和她交谈过的军医。   军医大夫看着她,一脸愁苦,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胜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拢了拢头盔,问:“大人,有事吗?”   军医叹了一声,拍了下膝头。   “主将不肯扎针。”   胜玉:“?”   “针灸,那么细的针,他平时被箭头扎进去都不吭一声,竟然不敢扎针。”   “姑娘,你得帮帮我。”   军医看着她,一脸殷切。   胜玉:“……”   她也不知是该先尴尬军医早已知道她混进军营的事实。   还是先迷惑为什么军医会因为李樯不肯针灸找到她。   但是战时紧要,不宜废话。   于是胜玉什么都没问,转瞬恢复了云淡风轻。   淡淡地颔首。   “好。”   “我去帮你扎他两针。”   作者有话说:   猝不及防二阳了……断更了几天很抱歉。   等好了以后要多锻炼增强免疫力!    第74章   ◎是他又开始做起了美梦◎   军医闻言顿了一下, 接着清醒道。   “不不,姑娘未习医术, 不能随便给病患针灸。”   “我是来请姑娘去镇镇场子。”   胜玉便跟着他去看看那场子有多大。   到了医帐门口。   只见五名军医都聚在了一起, 正跟李樯说着话。   他们轮番上阵,想把难得接近医帐的主将留下 。   但无一例外都被李樯恐吓斥责着赶开。   就差连推带搡。   “将军,趁着现在休憩,您就好好诊治休养吧。”   “战事要紧, 可也不能说没时间治病这种话……”   李樯一脸漠然, 视线忽然瞥了过来, 看见靠近的胜玉。   旋即, 他浑身的气势越发绷紧, 沉戾的眉眼微微压下。   “你来做什么。”   声音很低,但看起来不凶。   仿佛是孔雀刻意绷着羽毛显得更华丽一般。   胜玉没把他这点小心思放心上, 淡淡地说。   “军医大人跟我说你怕扎针,叫我来看看。”   周围的军医都惊呆了, 胜玉旁边那位更是吓得下巴差点掉地上。   他们从没看见过有人敢这么跟主将讲话。   而且什么叫, 来看看?   看将军的热闹么?   这小兵虽不知和将军有何渊源, 但如此出言不逊, 恐怕命不久矣……   果然,李樯眸光更寒, 嗤笑一声。   “怕?”   几位军医咽了咽喉咙,犹豫着要不要替这小兵出头,救她一命。   下一瞬,李樯脚步已然挪动。   转身朝后,掀帘进了医帐。   军医:“啊?这这, 快跟进去。”   于是一群人蜂拥而入。   胜玉也被带着走了进去。   医帐里没有其他人, 李樯已经利落潇洒地走到了一张针灸床边, 枕着单臂躺下来。   英挺的面容冷漠高贵,眉弓和乌黑的瞳眸里泛出些许不耐,显得很不易近人。   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   他不怕。   一旁的军医赶紧掏出针袋。   打开的一瞬间,胜玉震了震。   这叫很细的一根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下意识地比了比。   有的好像跟她的手指都差不多粗了。   李樯很明显神色僵硬起来,但话已说出口,只好待在原地硬躺着。   军医找了找穴位,一根一根扎了下去。   很快就要把李樯的脑袋扎成了一个刺猬。   在那些针快要扎到李樯脸上的时候,胜玉有点受不了了。   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再在这里待着,军医也会给她扎上一扎。   于是转身想溜。   李樯忽地挣动了一下,军医吓得连忙按住他。   “不要动!”   接着,胜玉也被喊住。   “姑娘,快过来陪着将军。”   胜玉:“……”   她只好默默地退了回去,居高临下地在床边俯视着李樯的双眼。   黑眸中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定定地盯着她。   胜玉忍不住腹诽。   不是不怕么。   一旁的军医倒是笑呵呵的。   “将军体能过人,对于身周的感觉也比常人敏感,提防心更重。虽是针灸,却也毕竟是利器,将军难以放下戒备也是正常的。”   这就好像对一个武林高手拿着刀在他身上霍霍,即便告诉他千百遍这是对他有好处的,他也会压制不住本能里的反抗。   难怪李樯之前那么讨厌针灸。   眼见着两人还是紧绷着,军医琢磨了一下,提议道。   “昨夜将军难得好眠,脸色也好看不少,想必是姑娘有特殊的令将军放松的法子,若是方便的话,不妨一试,毕竟心神松弛,才有利于血气周流,针灸效果会更好。”   这……   胜玉僵持着没动。   她并不觉得那个方法对现在的李樯来说有用。   她之所以会握着李樯的手,是因为她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说法。   当一个人长时间持续性地缺失睡眠,心神就会比身躯跑得更远,就像被迫拉长线的风筝,难以收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与旁人肢体接触,就能起到“唤魂”的作用,能变得安稳。   这对胜玉来说是有效的。   以前她一个人住时,偶尔失眠的夜晚就握紧枕下的匕首,再放一面铜镜在床前,盯着镜面中的自己,假装身边还有一个人,而她正拉着对方的手。   所以她才会想起来给李樯试一试。   但是那就算有效,也只能助眠而已。   她又不是真的神仙,也不觉得自己有那般特别,能让李樯握着她的手便心神放松。   李樯当然也不会信这个,毕竟他昨晚抗拒得很……   胜玉眼珠朝下转了转,心中嘀咕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李樯放在身侧的手掌悄悄朝她摊得平平的,五指伸长,虎口打开,似乎是等着人来握的样子。   胜玉看了他一眼。   李樯撇过头,朝向另一侧,暴露出来的耳根有些微红。   旁边传来军医鼓励的目光。   胜玉深吸一口气,将手放了上去。   李樯迅速地握紧,脸也扭正了,一派肃穆地盯着帐顶,仿佛正经得不得了。   几名军医默契地装作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只认真做着自己的事情。   直到李樯面上都差不多扎满了针,又被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几名军医才收手。   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像是一直想做的事终于做到了。   看着胜玉的目光也满是感激。   “多谢姑娘,将军身为病患,还从没有这么配合过,这次针灸过后,短时间内将军的身体应该不会再出问题了。”军医小声说着,瞥了一眼旁边,“将军怕是睡着了,我等先退下,过会儿来收针。”   胜玉点点头,看着其他人出去,身旁只剩下一个安静地呼吸着的李樯。   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军医回来前才收回视线。   收完针后,李樯还没醒。   胜玉看看天色,她该去灶边烧火了。   于是把手往外抽了抽。   李樯呼吸一顿,睁开了眼睛。   看着她的目光清明了许多,也多了些许依赖柔软。   仿佛慢慢地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李樯拽紧她,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时辰了?”   “申时。”   李樯怔了怔:“我睡了这么久。”   旋即,又看向胜玉,语调发软。   “今晚你还会陪我吧?”   跟以前一样的撒娇。   但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多了点骨子里透出来的小心翼翼,再也没了以前的底气。   胜玉垂下眼,收回了手。   “不必了,医师说你已经没事了。”   李樯手心落空,脸色也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像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胜玉对他好,只是对一只落水狗的好。   并非像从前一样,把他当成伴侣。   伴侣是会陪伴一生一世的。   而路边随手捡到的野狗,救活了就没有再管的必要。   是他睡了两场好觉就不清醒,又开始做起了美梦。   李樯单手一撑坐了起来,利落下床。   全程目不斜视,再也没有多看胜玉一眼。   走出医帐的步伐也利落潇洒,但步子迈得再大,背影也能看出几分尴尬。   胜玉收回目光,没有再管他。   她说的都是实话。   她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她跟李樯不必再有任何的交集。   她回去当自己的炊事小兵。   队伍休整过后,战力比起先前更加雄劲,当夜挥军南下,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后勤兵很安全,也看不到什么热闹。   只能偶尔从阵前回来的士兵口中听见一些消息。   有激昂的。如叛军负隅顽抗,还想威胁城中百姓一同抵御守城,结果百姓知道来人是旌州神将带的军队,直到城门攻破的最后一刻都没有一个人屈服。   也有危急的。如主将在某个守在野外的半夜突然吐了一次血,昏迷了小半个时辰,吓得副将立即召唤亲信封死消息,做了最坏的打算,好在军医检查过后说,先前已经过针灸,这次并未伤到心脉,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主将便好转。   如此一支队伍,最终获得胜利,也仿佛是探囊取物。   大获全胜那日,所有人都兴奋喜悦,但没有一个惊讶的。   胜玉也彻底地放松下来。   大军斩下叛乱者的首级示众,又在那儿安置了新的临时都督,便准备随着圣旨回京。   途中恰逢高山雪雨,不得不原地驻扎停下了一段时间。   不过没人着急,毕竟重担已卸,剩下的就是论功行赏,慢慢行路就当赏景。   山中雪景的确曼妙,但住宿不便,营地安排得分散。   趁着这个时候,胜玉被李樯身边的侍从喊去,顺理成章地脱下小兵衣裳,恢复女儿身。   守在她营地周围的,仍然是出征之前那几个脸熟的兵士,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存在感到诧异的。   胜玉便也很自在。   她的营地跟李樯的挺近。   不过自从那天过后,两人见面也像不认识一样,没再说过几句话。   这日偶尔晴了一日,趁着雪停,胜玉左右无事,想去雪林里找找有没有天麻,若是有的话摘几个回来送给军医。   她拖着长长的披风,在雪地里弯腰走着,全神贯注看着前面,便没怎么留神脚下。   等到察觉“咔擦”一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胜玉抬起脚,抱歉地看着自己鞋下的一堆碎雪。   雪地里剩下的另一半,还能勉强看出是个什么动物的模样。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胜玉转头看过去。   就看见李樯停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他长身玉立,身上没有带剑,两只乌黑手套上沾了碎雪。   仔细一看,他手中还拿着两粒红豆,似乎是刚刚回去取来的。   胜玉大约知道她刚刚无意杀害的这只不知名动物的主人是谁了。   她难免有些局促,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举动大约被上将认为是要逃窜,李樯冷漠而斥责的目光投了过来,一手攥紧了那两颗红豆。   “跑哪去?”   “你还没跟我的雪兔子赔罪。”    第75章   ◎带一只雪兔来◎   其实胜玉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点无辜, 她怎么会想得到刚刚打赢胜仗的主将会在冰天雪地里一个人堆兔子,又那么巧被她碰上。   但已经被人当场逮住, 就也没有什么分辩的余地了。   胜玉干脆蹲下来, 捧了一堆新雪,捏了一只新的兔子还给他,还在旁边贴心地摆上了小石头小树枝,圈起来引人注目, 免得再遭踩踏。   她在堆兔子的时候, 李樯的目光一直不遮不掩地落在她身上, 直直的, 看得很入神。   胜玉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他盯得都有些发热。   转过头时, 对方的视线也依旧没有收回,还是停在她脸上, 带着重重的力道,像是看一眼就少一眼。   这样的看法, 胜玉理所当然觉得, 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结果等了许久, 也不见李樯开口。   直到胜玉把李樯放在雪地上的两颗红豆子给安了上去给雪兔子当眼睛, 李樯仍然一声不吭。   见她站起来,只是错了错目光, 看向雪原。   现在平叛结束,没了正事也没了威胁,等雪停后他们就会接着上路,然后就各自去该去的地方。   胜玉余光瞥着他,停了停。   终于第一次直白地问出来那个问题。   “你跟徐家的婚约取消了?”   李樯顿了顿, 说。   “本来就没有这回事。”   一开始是听从叔父的命令顺水推舟, 后来是铺开力量与叔父对抗, 在叔父和徐家面前虚与委蛇。   婚约二字,也只是徐家口头提过。   胜玉怔了怔,接着有些难以理解地看了眼他。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李樯背对她半蹲着,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说话也是对着面前的雪地说的,因此声音带着些许不明显的回响。   “你讨厌我,我说了你会信吗?”   胜玉没话说了。   她仔细想了想。   李樯在她面前撒过无数大大小小的谎,信任的帆早已千疮百孔了。他当时无论说什么,她确实是都不会信的。   说实话,就算是放到眼下,如果不是她自己亲眼看出来李徐两家的变化,也不会凭着一句话就轻易地相信,只会酝酿出更深的怀疑。   这也算是有一点误会吧。   但其实即便没有这个误会,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有一点点的遗憾怅然。   胜玉还有点想再说些什么。   但李樯始终没回过头,背影也写满了冷酷和拒绝的意味。   胜玉也只好收回目光,自嘲地无声笑笑。   算了,不必强求。   胜玉脚步没再停留地离开。   雪山之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   因为住得零散,所以只有在晴日时才会有几个小孩聚在一起玩耍。   胜玉经过时,被他们的欢声笑语吸引目光,便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有个很熟悉的东西。   胜玉走了过去。   见她定定盯着,几个小孩围过来圈着她。   对这陌生的漂亮姐姐很好奇,一个比一个声音洪亮地卖着乖。   “阿姐你也想要雪兔子吗?”   胜玉抿唇转过头:“也?”   “今天有个大哥哥也来要豆子。”小女孩咯咯地笑,“大哥哥真好看。”   旁边大一些的小男孩拎着小木剑反驳。   “不好看!凶死了,他会把你抓走。”   小姑娘还不怕人,不知道什么叫凶。   “不!就是好看,阿姐也特别好看。”   胜玉笑了笑,发现那雪兔子被放到一只托盘上。   托盘还绘着一些图样,像是寺庙里的东西。   “这雪兔子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么?”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大和尚。把雪兔子给他,他会保佑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回答她,语句有些凌乱,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胜玉心里更加奇怪。   战事已平,李樯怎么突然信起了佛。   算了,反正跟她没什么关系。   胜玉摸摸小姑娘的脸,在身上找了两块糖糕给她,慢慢走回营帐。   翌日又下起了雪,山中有经验的猎户说,这回至少得好几天才能停。   这种天气是难以下山的,但山上还好,都是软厚的积雪,飘雪缓慢,走出去也是不冷的,还有几分诗意的美。   但再诗意,总待在一个地方也是要看腻的。   胜玉闲得有些无聊,村里的人倒是给她出了个主意。   这一带也没有哪里好玩,只有山上有个很灵的庙,若是有所求,可以去拜拜。   又是寺庙。   胜玉谢过对方,认真考虑了一下。   她倒没什么所求,但听说那寺庙传承已久,猜想应该也是一道古朴灵秀风景,便带上手杖找到那条小路,拾级而上去看看。   那座寺庙当真有些隐于山林的意味,沿着两侧覆盖积雪的石阶上去,转了好几道弯,才渐渐看到它的样貌。   陈旧但整洁的木楼出现在眼前,衬得背后的塔有几分巍峨。   胜玉怀着赏景的念头,迎面遇见过路的沙弥,恭谨地行礼,对方也微笑回应,接着便擦肩而过,并不过问她的来意,也不在乎她的去处。   的确是有几分灵秀的。   遇到好景,胜玉心中难免愉悦,脚步更加悠然,在这座小小的寺庙中慢慢逛着。   木楼后面更使人震撼,竟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干埋在泥土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刚好与栏杆齐高,而树冠却庞大得能覆盖住一整个庭院,这样的对比之下,像一棵天外来的神树,令人不自禁地心生崇敬。   也就难怪枝丫上挂了许多许愿的红色布条。   胜玉伸手,想招来一张看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施主有心愿?带一只雪兔来,可换一根红布条。”   一个中年僧人,笑吟吟的,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上卧着一只雪兔。   胜玉行了个礼。   “大师,我不许愿,可以看看么。”   僧人依旧含笑,点点头。   “施主请随意。”   说完他轻轻抚摸着那只雪兔,走进里面去了。   想对待一只真正毛茸茸的兔子一般。   胜玉忍不住想笑,轻风拂过,一根红布条就自动飘进了她张开的手心里。   胜玉低头看了看,却是一怔。   上面的字迹,很是眼熟。   眼熟得她刚看一眼,脊背连着颈后就有些发热。   上面写着。   “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再关心我,行吗。”   ……这算是什么愿望。   李樯堆兔子,就为了来换布条写这个?   谁会对着神树发牢骚啊。   而且这话说得——   胜玉脸上也有些臊了起来。   不用怀疑,李樯说的就是她。   胜玉以为自己并没给他添乱,却没想到竟然使他这么厌烦,烦到来对着神树念叨的地步。   既然如此,直接跟她说不就好了。   胜玉心中五味杂陈,甚至一瞬间不想再回营帐去,恨不得现在就停了雪,她自己一个人走下山去,再沿路回月安郡。   至少不用去面对如此厌烦她的李樯。   胜玉攥了攥那张布条,松手扔到了一边。   树枝晃荡,摇下来一些落雪,同一根树枝上另一张布条也在胜玉面前晃了晃。   同样的字迹,写着。   “否则我忍不住。”   胜玉愣了愣。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让她不自觉接着在布条之中接着寻找了起来。   果然,又找到了更多。   李樯写的布条并不难找,不仅因为他的字迹熟悉,还因为旁人写的都是端端正正、对仗工整的,要么祈愿来年丰收,要么许愿家人安康,都慎重得不能再慎重。   只有李樯铁画银钩的几个字,像是梦里的絮语,憋不住了冲口说出来的一般,念念叨叨的。   “我真想做个好人。”   “积点福气,重头来过。”   “不能重头就下辈子吧。”   “下辈子你就不会讨厌我了。”   “用这一世伶仃换下一世白头,神佛答应我了。”   “西天真有佛吗?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   胜玉心里有些麻麻的。   被震撼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觉得离奇。   李樯到底堆了多少只雪兔子。   他怎么知道神佛答应他了。   他想求佛祖替他办事,还要质疑一下佛祖的存在,顺便威胁一下的吗。   难道这就是天潢贵胄的傲慢。   胜玉思绪十分纷乱,充满了五花八门的疑问,简直不知从哪里开始起头比较好。   总之是被震惊得无话可说。   李樯在这里许的“愿望”,大约不会想被她看见。   胜玉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免得等会儿碰见李樯,徒增尴尬。   便心情复杂地放下那些挂在不同枝丫上的布条,准备离开。   即将经过时,又有一张垂到她的面上。   胜玉习惯性地拿起来一看。   竟那么巧,还是李樯的字。   是她之前没找到,漏下的。   “我一身杀孽半生错事,万望佛祖勿弃。”   胜玉莫名觉得烫人,放了手。   红布条在风雪里晃动,夹着山谷间的呼啸,胜玉扭头快步离开。    第76章   ◎同行◎   胜玉快步离开山中寺庙, 雪花夹在风中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衬得她面颊更热。   走十步, 她觉得羞耻难当。   走二十步,她反应过来了。   是李樯脑子有病。   他写的那些东西,跟十一二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闺中边做白日梦边写诗有什么区别?   唔,还是有的。   少女会知道把这种东西藏起来不给人看。   他则是摆在所有人面前。   不仅要给人看, 还要给神佛看。   大约是他高高在上惯了, 根本没把这周围的陌生村民放在眼里, 视他们如无物, 更何况他没有署名, 也没留下任何特别的标记,根本没想过会被谁看到, 所以这样放肆。   胜玉紧紧地捂住脸。   她假装那些跟自己没关系,才能不被尴尬得手脚蜷缩。   一路上,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   结果刚进营区, 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李樯。   胜玉一僵, 心中五味杂陈地再次炸开, 手脚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干脆站在原地没动了。   李樯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似乎要经过这里。   他比胜玉更早看见她,本来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过来,但是在看到胜玉身形僵住的反应后,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胜玉总觉得, 他看着这边的目光更冷了, 面色也愈发冰寒。   须臾, 他侧转身,带着其他人绕道。   不跟她交集。   等他走后,胜玉松了一口气。   接着面色复杂。   她真有点看不下去李樯的脸了。   一看到他高傲森寒的冷漠脸,脑袋里就会自动出现如泣如诉的声音,念着他写在布条上的那些话。   救命。   雪总有停的那日。   李樯领着大部队回京,胜玉则要去月安郡,下了山便要分道扬镳。   在启程前,曾经给胜玉守过门的一个小士兵找到她,把她叫到一驾马车前。   胜玉掀帘进去。   李樯坐在里面。   他已经穿上了官袍,盖住武将肆虐的杀戮气息,显得多了几分温雅。   坐得端正笔直,连神色都是一丝不苟,如昭昭青天一般严肃正经。   胜玉瞅了他一眼,垂下视线。   李樯让她坐在旁侧,说。   “几位军医都说你有功,理应受封赏。但你不在军士列编之中,不能按例赏金银布帛,便从别的地方寻了些东西作为赏赐。”   真是正经事?   胜玉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才想起来拒绝。   话慢了一拍,李樯已经拿起手边的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本订好的书,扉页上写着《傅园旧录》,还有一张单子。   胜玉眼睫颤了颤,接过来翻开。   这是她编的那本书。   之前想托月安郡的何老板帮她偷偷印制一本留存,何老板还没有答应,她想着来日方长,便将手稿先留了一份在何老板那里。   但她手上的这个,却是已经编校好了的。   不仅如此,那张清单上还列出了许多家书局,几乎遍布大梁,每一家书局都将会印制这本书并贩售,就跟别的正式发行的书一样,感兴趣的人都可购买阅览。   傅家的人和事,终究不只有她一个人记住。   会被千千万万看过此书的人记住。   胜玉心口微烫,指尖在书页上拂过。   她没想到李樯在离开月安郡前居然还去找过何老板,还把这事儿给弄好了。   还美其名曰是,赏赐。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好像他是被几个军医给逼迫的一样。   胜玉收敛神思,见李樯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印章,定契用的。   他递过来,胜玉去接,指腹难免擦到他的手心。   李樯飞速地松了手揣回袖子里面去,像被轻薄了一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胜玉:“……”   她脑海里又响起声音,仿佛李樯在她脑袋里一边哭一边念着那句“不要再靠近我”。   胜玉不动声色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刚还有点悸动的心思,也瞬间歇了下去。   怎么说呢。   就是不太想跟傻子讲话。   胜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双手合在身前,行礼道谢。   然后转身下了马车。   旁边是去月安郡的乡道,前方是去京城的宽阔大道。   胜玉站在路旁树下,看着那辆马车又在原地静静停了好一会儿,然后启程。   车轮粼粼扬起尘土,没过多久,全部消失不见。   胜玉骑上留给她的那匹马回到月安郡。   战事平息之后,月安郡就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她赁下的那处庄子的东家又回来了,站在门口跟左邻右舍招呼着,喜气洋洋,嗓门很响亮。   见了胜玉,对方惊讶地“呀”了一声。   “妹子,你回来了!”   激动喜悦之色在面上很是直白。   经历了战乱的惊吓,每一个重逢都使人高兴不已。   胜玉也笑着朝她点点头。   对方当然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大约以为她是逃难去了别处。   胜玉回到屋里,收拾了一番,何夫人就找上了门。   一见面,何夫人眼眶红了。   “小玉,你没事,太好了,那个……将军来的时候,都把我吓坏了。”   胜玉拉着她手坐下,苦笑不已地听着何夫人说当日李樯找上门的情形。   一个肃杀的黑脸将军突然出现,张口就问胜玉和他们来往,是所为何事。   把何夫人吓得不轻。   还以为胜玉是犯了什么错,被抓住了。   又听那将军说要带她去前线,何夫人更是吓得快要昏倒。   心想什么罪这么严重,竟然要去充军。   李樯不得不多解释了好几句,何夫人才明白过来,便将手稿整齐装好给了他。   知道胜玉去过前线的人,怕也只有何夫人一家。   胜玉谢过何夫人,安慰她好一阵,又和她一起待了一下午。   临出门前,何夫人还说,第二日要带着孩子们再上门来玩。   胜玉想了想,便说。   “那我们明日一起去逛茶楼吧。”   “茶楼?”   胜玉之前盘下来的铺面,因着叛贼的影响就没了后文。   这下安定下来了,刚好喊足人动工重装一遍。   两个月后,一栋崭新的茶楼慢慢有了雏形,开张后的生意也如胜玉预料的那般,很是红火,而且看得出来,往后会越来越好。   何夫人笑颜逐开,连连夸她有本事,有眼光。   有这么个好营生,这往后再也不愁没钱了,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便是。   结果胜玉静了静,告诉她。   “我准备去一趟京城。这段时间,烦请夫人帮我看顾茶楼,三七抽成,可以吗?”   “这当口?”何夫人惊讶,“去京城做什么?”   “快过年了,我去见见朋友。”胜玉笑笑。   她给黄莹写了封信,黄莹喜不自胜,要派车马来接她。   胜玉说不用,跟着一个商队进京。   京城大雪纷飞,虽然换了新皇,但看起来和往年没什么不同。   胜玉到京城后,先去书局定契,接着买了一块上好的石料和刻刀,在客栈里待了一下午。   她把刻好的石碑裹在披风里,带去了上灵寺。   幼时父母常带她来上灵寺烧香游玩,她跟方丈打过招呼,请了个神位,将自己刻好的石碑摆了上去。   从此故人魂有归处,想念也有了可安放之地。   屋外一片宁静,只有落雪声,胜玉在石碑前跪坐了整整一日,将这些年想说的,没说的话,全在心底说了一遍。   等到天色渐晚,她才回神站起。   屋外有脚步声。   一柄伞收起,露出了燕怀君的面容。   胜玉立刻绽了一个笑,有些惊喜。   “怀君?你来了。”   燕怀君也冲她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别扭。   他将伞倚在门边,走进来看了眼神位,小声说:“没打扰吧?”   胜玉摇摇头。   燕怀君便从怀中拿出两个热腾腾的饼子递给她,自己去石碑前拜了拜,烧了一炷香。   胜玉这才想起来自己饿了一天没吃东西,走出门去坐在廊下吃饼。   看着满天雪花,咬一口饼子,双腿晃了晃。   过了会儿燕怀君也走出来,在她旁边坐下。   “你能回京城过年,是再好不过了,到时朝廷休沐,我们一起出去玩,这时节热闹得很。”   胜玉笑着眯眼:“好啊。”   “你还住在客栈?终究不太方便,不如你尽早来我……去黄莹家住。”   燕怀君匆促改了后半句,语调沉闷。   这是他和胜玉之间应守的距离。   胜玉仿佛没听出来,还是笑着,点头。   燕怀君看着她,目光隐隐波动。   半晌,他提气沉沉道:“抱歉,胜玉。”   胜玉安静地看着他。   燕怀君语句艰难:“我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月安郡,让你经受那样的动乱和危险。”   他为了自己的自尊落荒而逃,但比起胜玉的安危,他的所谓“自尊”又值什么。   “你不要这样想的呀。”胜玉腿不晃了,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你不用背负这些,不管是月安郡的事,还是当年的事。”   燕怀君眸光颤动,呼吸微微急促。   胜玉心里其实很清楚,她的朋友们,对当年的事情都耿耿于怀。   没有帮上她,没有留住她,大约一直让他们很愧疚。   胜玉第一次回到京城时,也曾退怯过,就是不敢面对他们的愧疚。   “我每次只要想到你们就已经很开心了,我知道只要有你们在,我就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不是需要把你们全都绑在我身边。”胜玉说,“有的感情是不需要证明的。”   比如他们之间数年来长久未变的、几乎可以当成亲情的友情。   燕怀君腮帮紧了紧。   他明白胜玉的意思。   回到京城后,他想了很久很久。   再想起胜玉的拒绝,比起遗憾,他更多的竟然是害怕。   害怕从此之后胜玉就不再像从前一样待他,也不再接受他的关怀。   可是见了面后,燕怀君悬起的心也在三言两语间放了下来。   她见到他后真诚的笑容和毫无芥蒂的亲昵,都打消了燕怀君的疑虑。   胜玉当日说的是真的。   她会永远打心底里把他当成挚友,永远明朗温柔,不论他曾变化过多少种心思,又有多少的遗憾和胆怯。   这对他来说,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燕怀君眉宇舒朗,低头对胜玉笑笑。   心中却在自嘲。   比起胜玉,他实在是懦弱胆小。   雪停了,天色反而看着好像亮了些。   胜玉站起身,提醒燕怀君带伞。   “走啊,回去啦。”   燕怀君眼眶微热,转身拿伞掩饰。   山道上两人并肩走着,一边絮语。   “那天听了你说的,我打算去找我真正想做的事。”   胜玉欣然道:“真的吗?那你找到了吗?”   “嗯,大概吧。虽然目前还没有具体的方向,但是我发现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厌恶官场。”   “那就好!”   “是,我大约真有些变化吧,这些日子我家的人也很高兴……”   洁净的雪地中留下两串脚印,不彼此交缠不相互攀援,敞开心扉地彼此陪伴同行,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77章   ◎“朕给你们赐婚!”◎   似乎一个人不管在外面多么独当一面、成熟稳重, 回到亲朋身边时都会立刻打回原形,变成一个贪玩的幼稚笨蛋。   胜玉被黄莹用京城姑娘最新潮的装束打扮着, 两个人戴着差不多的发钗耳珰靠在一起看着铜镜, 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岁。   若是没有变故,她们本应该这样长大的。   好在现在也不晚。   “走!开逛!”   胜玉笑:“终于能出门了,怀君和凌昭估计早就等急了。”   黄莹不屑:“哼,他们懂什么!”   和燕凌两人碰面时, 凌昭果然急得就差蹲在路边咬草玩, 立刻和黄莹一来一回地呛声。   黄莹自知理亏, 吵不过的时候就冷下脸, 一副高贵姿态。   “懒得跟你这小屁孩说。”   凌昭跳脚:“大两岁很了不起吗?很了不起吗?”   胜玉咬着下唇才没有笑出声。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吵架还是只会这两句。   胜玉脸颊边被毛茸茸的领子堆着, 红色的发绳衬着如玉如雪的面颊,眸如琉璃, 唇瓣粉嫩,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被另外几个同样矜贵的人围在中间, 说说笑笑嘘寒问暖, 看上去就像是哪家千尊玉贵的大小姐出巡。   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时投来注目, 好奇地打量。   京城的集市也是非同凡响, 五步之内几乎挑不出不好的东西,反而要优中选优才会将人选得眼花。   胜玉和黄莹两个人头碰头地选着手帕, 燕怀君和凌昭即便有再好的耐性,也实在看不懂这一方粉的帕子跟那一张嫩黄的帕子有多么大的区别,只好战术性撤退,去了对面的铺子看弓箭匕首。   黄莹笑着把两人赶走,继续专心致志地选。   “不管他们。”   黄莹财大气粗, 三两黄金一条的手巾越看越喜欢, 每一条都爱不释手, 往篮子里扔了一大堆,还有一些喜欢却又实在不适合自己的,也要留下来买给胜玉。   胜玉拦住她:“打住打住,我能用几条帕子?选一个就够了。”   黄莹这才悻悻然地住手。   胜玉最后选了一条素色的,看似白色却又并非纯白,有一些银灰浅线游走其中,像是天边云霭,下方绣着一只小舟,荡在半轮落日下的湖面上。   她喜欢这个意境,举起来看了好一会儿,黄莹直撇嘴。   “看来京城的繁华是真的留不住你。”   胜玉抿唇笑。   这铺子价格高,服务自然要好,即便只有一条帕子,也要仔仔细细地包起来,交到胜玉手里。   胜玉提着小纸包挽着黄莹的手出门,恰巧撞见一阵惊呼。   一个蒙着灰头巾的男人横冲直撞过来,胸前塞着包袱,胜玉被他狠狠撞了一下,肩膀生疼后退两步,手里的东西也掉在地上。   男人身后有个书生一路猛追,但终究气喘吁吁追不上,只好喊着:“拦住他!拦住那贼!”   旁观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左右找巡防的京兵,一阵急促马蹄声疾驰过来,阵势仿佛要踏碎这条路。   众人吓得又是一阵惊呼,连连后退,只觉头顶一片阴影飞过,竟然是那匹马从人群头顶跃了过去。   马蹄在空中摆动几下又稳稳落地,打横过来拦住了那个贼人的去路。   “哇!这骑术——呃。”   黄莹看得热血沸腾,正要抚掌大声夸出来,却在看清对方的瞬间止住话头,接着悄悄地看向身旁的胜玉。   胜玉自然也认出了李樯。   李樯骑在马上神色漠然,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定在了胜玉身上。   隔得有些远,他或许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并没有被人察觉。   此时周围巡防的京兵赶来将贼人捆住拿下,围观的民众却一时不肯散去,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   燕怀君和凌昭从兵器铺子里快步出来,见到一堆人扎在一块儿便皱眉,拨开人群找到了黄莹和胜玉两个,拉着她们往人群外面走。   胜玉便收回目光,顺着燕怀君的力道转身离开。   他们两个不知前情,也就没有注意骑在马上的人。   只有黄莹看到,之后的一路不由噤声,瞥了胜玉好几眼。   她亲眼见过胜玉与李樯的亲密,后来又在信中得知胜玉与李樯已经分开。   当时黄莹自然是如火中烧,恨不得找到李樯揍一顿。   但胜玉却嘱咐她不要多问,不肯说其中细节,后来也再也没提起过。   黄莹气得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樯对不起胜玉。   她气得几天几夜吃不香睡不好,把她夫君张公子吓得不轻,也跟着惴惴了好几天。   好不容易问清缘由,张公子才放松下来,大咧咧地劝她,旁人夫妻私下里的事,莫要管,莫要问。   这话听得黄莹更是来火,把夫君摁住揍了一顿出气,才总算畅快了些。   但不得不说,张公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黄莹也多少听了几分进去。   至少现在面对胜玉,黄莹不敢问,不敢提。   想了半晌,只好憋着当做没看到。   胜玉倒是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不寻常。   只是走了好一段路,才“呀”的一声。   她低头,摸摸自己身上,当然是哪里都没有东西。   胜玉茫然道:“我帕子刚刚被撞丢了。”   黄莹赶紧接话:“那赶紧回去找找。”   凌昭直摇头:“集市上那么多人,你这会儿才发觉,估计早就被人捡走了。”   燕怀君瞪他一眼,说:“那就再去买一条。”   胜玉笑了笑:“算了,哪里值得这么周折,丢了就丢了吧。”   黄莹也是心大的主,拍拍她道:“那就算了,我买了那么多,分你一条就是了。”   几个人又商量着去哪里吃午饭,很快就把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忘在了脑后。   人群渐渐散去的集市上,李樯骑着马慢慢走过。   嘚嘚马蹄声缓得像是神飞天外,在路边停了下来。   李樯下马,弯身捡起路边掉落的小纸包。   抿抿唇攥在手里,又接着赶路。   进宫时,冬天的日光映着白雪,有些刺眼。   小太监迎他进殿,恭谨道:“太师正用午膳呢,烦请将军稍待一会儿。”   李樯点点头让他下去了,随手把剑搁在桌上,拆开那个小纸包,展开里面叠成三角的一方手绢。   看了会儿。   默默地放开手,让它飘落在桌上。   没过多久,一个一身明黄的小孩儿跑了进来。   他似乎是悄悄溜进来的,看见殿中竟然有人,吓了一跳。   等看清了人,面上的神色又变得又敬又怕。   肩膀不由向内收着,像只受惊了的鹌鹑。   “大将军。”   少年皇帝声音还很是稚嫩。   李樯看了他一眼,面上没多少尊敬。   但还是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陛下。”   小皇帝心里直打鼓,但又忍不住靠近。   他知道自己的江山是眼前这个英朗高大的大将军守下来的,若不是有他和太师在,他那大哥早就谋反烧光了宫城,父皇不得安息,百姓也不得安宁。   李家的人是大梁的守护神。   经过了这么些时间的洗脑,小皇帝已经坚定地这样相信着。   他毕竟年幼,对于自己的“守护神”,即便敬畏,但也还是想亲昵一些。   平日里他要端着威严,现在四下无人,他想放下皇帝的架子,讨好一下大将军。   便走近来,跟李樯说。   “将军,你有空时可否教朕习武?”   李樯兴趣不大。   “陛下有太傅。”   “可是他们都没你厉害……”小皇帝看见桌上有方手帕,便想拿起来用。   他方才在外面偷偷给蚂蚁挖了个窝,手上沾了些浮土。   龙爪还没碰上去,李樯的剑柄忽然在桌上敲了一下:“别摸!”   严厉的话语和碰撞的响声吓到了小皇帝,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已经登基,没有哪个臣子敢这样对他说话。   皇帝懵懵抬起头,嘴唇抖了抖,竟然有些想掉眼泪。   李樯烦得皱紧眉,收起手帕叠好。   按理说,对皇帝不敬,理应受罚。   但小皇帝给自己洗脑得实在成功,坚信不疑李家的人绝不会对他坏,只会为他好。   就算惹他不高兴了,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因此即便被一个臣子凶了,小皇帝吓得想哭之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看了看大将军的动作,突然问:“将军,这是不是你心上人送给你的啊?”   李樯僵了下,没搭理,提步就要往外走。   小皇帝追上来,兴致勃勃地。   “将军你心上人是谁呀,朕给你们赐婚!”   他觉得自己找到一个绝佳的方式能讨好大将军。   谁料,李樯回头,面色有些黑沉凶恶。   “不劳陛下费心。”   皇帝再次被吓得停住脚步。   虽然大将军说得挺客气的。   但是他总觉得,大将军真正想说的是,别来多管闲事。   李樯本来是等李伯庸,莫名其妙等来一个小皇帝,不愿意在这里待了,提步出园。   李伯庸却正在园外守着。   周围的奴仆全部被遣了个干净,难怪方才皇帝身边没人跟着。   李伯庸往园子里看了一眼。   那一眼没多少温情,只有毒蛇般的冰冷。   一个太师,能够操控皇帝身边的所有人。   自然也就能掌控皇帝的命。   李伯庸轻飘飘地问了李樯一句。   “为何不要赐婚?”   方才李樯和小皇帝的对话,李伯庸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李樯停下脚步,看着叔父,沉声说。   “这事儿,别管我。”   小皇帝的想法一定会被李伯庸影响,有些话跟小皇帝说了没用,非得再跟李伯庸嘱咐一遍不可。   李伯庸看了他半晌,认输般地挑了挑眉。   “你愿意犯傻我不拦着。”   “但你今天得留在宫里,太医院给你会诊。”   李伯庸神色幽暗。   “你要活得久些,李氏才能安稳。”   作者有话说:   提前说下,李樯没啥重病也不会早死滴!后面没啥狗血了_(:з」∠)_    第78章   ◎带你去看个笑话◎   李樯未置一词, 径自往宫外走。   但是没走多远,就被太医院的太医团团围住。   看来李伯雍对他的行径早有预料, 安排了人在这里蹲守。   几位老太医把大将军推去了太医院, 光是让人坐下就费了老鼻子劲。   就差恨不得把人用绳子绑起来了。   李樯一脸无聊地坐着,强忍不耐地让几名老太医对他上上下下动手动脚。   时不时凶恶地吐出一句。   “不要乱摸。”   “那里也能碰吗?”   “啧,注意点距离。”   气得老太医胡子抽抽,指着他还没探脉就给他看了诊。   “将军口出狂言, 想必是邪火旺盛, 缺媳妇了。”   邪火旺盛。   骚得很。   李樯脸色黑沉, 嗤了一声, 静静撇开头, 倒是没再接着故意惹怒太医。   太医们终于得了耳边清静,安生地给他检查了一番。   最后又聚在一起碰头商量。   李樯年少就在沙场征战, 身上暗伤无数,从旌州回来后便得了医嘱至少要休养三年, 结果又拿起刀剑去平叛不说, 还整出好几个月不怎么吃喝睡觉的事。   人没了休息, 病痛极易爆发, 先头军医虽用针灸给他护住了心脉,但想要调理回来, 就得用全新的方子。   最终拿定方案,太医们慈眉善目地递到李樯面前。   李樯瞥眼一看。   一眼扫过去,满目是无数苦药,还有这针那针,早针晚针, 立刻就站了起来, 神色冷漠地往外走。   没走两步, 被门外守着的士兵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拦下。   李樯:“……”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不悦。   “这没用。”   竟然敢当面质疑他们的医术,太医的胡子又吹了起来。   经验丰富的太医面对刁钻的病人攒了一肚子难听话,一放开闸门就滔滔不绝,最后斥得李樯双目放空,放弃挣扎,看着远方出神。   太医们趁机给他灌下两海碗苦药,又把人按住准备施针。   那药也不知是什么做成,喝了两碗后李樯心血翻涌,四肢百骸凭白生出许多股胡乱游走的气,冲得浑身发烫。   李樯暗觉不妙,在第一针要扎下来之前拧眉道:“不行,这……”   话还没说完,长针已扎了进去。   李樯双目一黑,登时翻倒过去,无知无觉。   一个时辰之后,李伯庸的门前闯进来一个人。   闯来那人跌跌撞撞,语不成调,很是慌张。   “太、太师,太医把……把将军扎坏了!”   李伯庸唰然起身,眉目阴沉。   等匆匆赶到太医院,看到眼前情形后。   李伯庸陷入了沉默。   李樯坐在房间角落,背对着所有人,脊背挺得笔直,但……   偶尔转过来的脸上,眼睛红彤彤的,一直在哭。   李伯庸在心里怪罪。   传话的人是怎么传的。   这哪里是扎坏了。   分明就是扎傻了。   几位太医颤巍巍地跪了一地,向太师告罪。   “是我等……太过急功近利,不顾将军拒绝施针,才致使这般局面,请,请太师责罚。”   他们把人扎成这样,现在不老老实实认错,等人清醒了,只会罚得更重。   李伯庸烦恼地揉了揉眉心。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温雅从容,此时即便再头疼恼怒,也不会发脾气,只是面色沉沉地压着火,越过几位太医,走到李樯面前。   李樯正盯着桌角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眼泪一个劲地流,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伯庸看不下去,干脆闭了眼,抽了几个问题问他,傻了的李樯倒是配合,对答如流,一字不漏。   看来人虽然傻了,记忆却没有缺失,心智也没有倒退。   太医趁机解释了一番。   大约就是李樯原本便心中郁结,施针之后血气倒施,就好比一堵堤坝被冲垮,无法控制思绪情感。   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我等无用,问了许久也没问出来将军症结所在何处,实在无法继续医治。   李樯的眼泪水滴滴哒哒流在桌面上,汇成了一小片。   这种状态,显然是没法儿做事的。   这不值钱的样子。   李伯庸实在看不下去,拧开头,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回 失态,露出了些痛苦。   眼睛被辣得很痛的痛苦。   “看着他,别让他出去丢人现眼。”   李伯庸下令,将人关在了太医院中。   胜玉回京之后应酬不断,大多都是从前的熟识,多年未见,有事没事就想请她吃一顿饭,胜玉虽然婉拒了不少,但也还是很忙碌。   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门前会迎来这么一尊贵客。   胜玉站在廊下,姿态很端庄谦虚,但对着李伯雍没什么表情。   李伯雍从容地摸着胡须,坐在马车中,看了她一眼,夸道。   “你在金吾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是指她当初给李伯雍当线人的事,胜玉不想再提,只当没听见。   李伯雍眯了眯眼。   或许他曾在很久以前见过这个姑娘的小时候,但时间久远,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他当然不会记得。   现在算是他第一回 亲眼见到这个傅家的遗孤,确实是生得不俗,这份出尘不仅是在皮相,更是在于骨在于气,如冰雪如宝玉。   但除此之外,更让李伯雍印象深刻的……   是胜玉眼下这副面无表情的臭脸。   看似恭谨,实则不屑一顾。   莫名地跟李樯有几分想象。   李伯雍挥去这个想法,再开口道。   “你与李樯将来打算如何?想好了同我说。”   他问得理所当然,仿佛是胜玉迫不及待要与李樯结什么果。   其中纠葛太多,胜玉不由生起一股闷气,眼眸冷冷地瞥了过去。   “太师大人何出此言。”   李伯雍倒是意外,轻愣后顺着接道。   “关心子侄姻缘大事,本是作为长辈的职责。”   胜玉对李伯雍实在没什么好印象,此时也有些压抑不住了。   冷冷道:“从前并不见您对子侄嘘寒问暖,只把人当工具使,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当长辈。”   胜玉自认只有些小聪明,比起道行,绝对比不过李伯雍。   因此李伯雍同她说话,她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缠上,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咬一口,因此分外警惕,也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段对话,难免饱含敌意。   李伯雍微微一愣。   看了她许久,琢磨道。   “你这是,替李樯教训我?”   胜玉连退两步,弯膝蹲了下去,行了个歉礼。   “不敢,民女与李大将军早无瓜葛。”   别说她与李樯已经互不相干,即便仍然亲近又怎样,李伯雍跟她毫无关系,她凭什么去指摘。   只是说了几句大实话罢了。   听到这一句,李伯雍愣了今天的第二次。   早无瓜葛?   他确实没想到,傅家女与李樯断得如此干净。   他看着李樯整日魂不守舍情根深种的样子,还以为他们在玩什么藕断丝连的年轻人把戏。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那么,仍然在宫中哭泣不止的李樯就因此显得更加不值钱了些。   李伯庸心中微叹,愈发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对着胜玉平静道。   “原来你已经如此厌恶李樯。”   胜玉没答话。   她跟李伯庸没什么好说的,也并不想被对方通过自己的言语猜测心思。   “既然如此。”李伯庸说道,“那带你去看个笑话,定会让你高兴的。”   胜玉:“?”   不管是带胜玉来治病还是带她来看笑话。   总之,李伯庸将人带到后,自觉自己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将人放在太医院,就翩翩离去。   他还有一堆政务没有处理,现在小皇帝也正是黏人的时候。   根本没有时间搭理疯傻的侄子。   来的路上,胜玉已经听了事情的大概,当场就是很震惊。   震惊得忘了逃跑。   当然,李伯庸随身带着十数大内高手,她既然被捉上了马车,也就没可能再逃掉。   好在,她到太医院的时候,李樯比之前争气了些,已经没有在哭了。   他还换了一个角落坐——从桌角坐到床角。   胜玉走到门边,远远看着他,有些一言难尽。   还是那个高大的身形。   但看起来莫名有些弱小。   仿佛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很好欺负的气息。   他曾经装作委屈可怜,撒娇的技巧炉火纯青,但无论他装得再怎么像,明眼人依旧能立刻看出他掠夺的本事,就像藏在野兽柔软皮毛下的利爪。   但现在却不用装了。   仿佛皮毛被翻过来了,在风中无助地拂动晃荡。   李樯一抬头,也看见了她。   那双湿润的黑眼珠顿了一下,立刻睁得大了些。   接着忽然抬起手,捂住他自己的胸口。   胜玉走近的脚步一顿。   莫非是被刺激得胸口疼?   正犹豫该不该退出去的时候,李樯嘴唇颤了颤,大掌摸进了前襟。   太医院空空荡荡,虽然他说话声音很小,但也清晰地传来。   “你来拿这个了?”   李樯从胸口摸出一方手帕。   浅灰色的纹路,绣着远帆孤舟。   胜玉无声“啊”了一下,原来这个帕子被他捡到了。   李樯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已经认定她是来寻回失物。   而他捡到遗失物并且据为己有了一段时间,现在看起来显然是有些心虚,又有些不舍。   他把手帕放到了榻上,老老实实地将手帕抚平,意思是完璧归赵。   但是眼神又流连在手帕上,像街头点着炉灶摆摊画的糖饼,糖丝熬好放凉时,黏得扯不开。   胜玉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凑近了弯下腰,能更看清楚他通红的眼圈。   胜玉心尖确实有些酸涩,飘过些许同情,毕竟李樯看起来真的很惨。   但,太师说的没错。   的确很好笑。   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漫上了心头,很快压倒了那点轻飘飘的同情。   她捂着嘴低下头,肩膀一阵一阵地轻抖。   她发现了。   她确实没什么良心。    第79章   ◎“来找我一起除旧岁吧。”◎   李樯并不算是真的变傻, 只是现在心绪无法自控,很容易陷入感伤之中。   太医们向胜玉解释了一番。   胜玉“哦”了一声。   略有些遗憾。   据说李樯这种状态至少还要维持三到五日, 这段时间内是完全没有办法见人了。   ——毕竟谁也不想在一边汇报事务的时候就看到将军迎风落泪。   其实按照胜玉的想法, 既然三到五日后就会自然恢复,那么放着李樯不管便是,毕竟爱哭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但太医们显然并不这么觉得,李樯身份尊贵, 在他们手里出了这种事, 他们哪敢怠慢。   听说胜玉是李伯庸请回来的“灵丹妙药”, 可解李樯的心结, 太医们便齐齐围着胜玉好说歹说地劝, 一副要将天地都托付给她的架势,直念得她满头圣贤。   胜玉抵挡不住, 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她喃喃地说,太师找我的时候是说叫我来看笑话的。   太医们面面相觑。   既上了贼船, 一时也下不去。   好在眼圈红红的李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反倒弥漫着一种好拿捏的气息。   胜玉犹豫一会儿, 终究没再拒绝。   太医们大松一口气, 将大将军托付给这位姑娘,并嘱咐会有人来一日三顿地看诊, 争取让将军早日好起来。   等人离开,胜玉默然地看着这个被交到她手里的大型哭包。   过了会儿,她幽幽地说:“李樯,这就是报应,对吧。”   李樯睁着眼睛看着她, 看得很认真, 似乎连眨一下都舍不得, 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但胜玉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傻”了,他能听见所有的话,自然也能思考。   因此她也不管李樯是否有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   “从前你最爱扮成小可怜,现在不用装了,可以哭个尽兴。”   她故意逗他。   但李樯这会儿莫名地很坚强,一滴眼泪也不掉。   简直让胜玉怀疑太师在马车上说的都是骗她的,又或者,难道这场闹剧又是李樯更加完整高级的伪装?   不过事实是,李樯现在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玩什么心计,他整个人被情绪掌控,这会儿没有掉眼泪是因为他正在心里偷偷地开心。   看见胜玉,便已经高兴了几分,更何况他听见胜玉方才同外人说话,答应要留下来陪他三天。   胜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像个哑巴一样坐着,觉得有些无趣。   便干脆托腮,将心里的念头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在装傻啊?”   她随口一句,李樯脸色却霎时白了白。   他嘴唇嗫嚅,冒出两个字。   “没有。”   干哑的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陈旧的木盒,一直沉默的李樯慢慢说起话来。   “我绝对不会再骗你,我发誓。”   胜玉眼睫眨了眨。   我发誓。   这种调调有点熟悉。   李樯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难过地看着她,眼圈的红意加深:“对不起,我以前总是说谎,我知道你厌恶我,我应该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可是我忍不住。胜玉,你已经忘掉我了吗?我忘不了你。”   胜玉呼吸放缓,没什么回应。   李樯希冀道:“如果有一种药丸吃了能让我回到过去,我绝不会做那些事……”   胜玉依旧没理他。   心里却也想象了一下,若是没有当初那些纠缠算计,她定然不会跟李樯走近,也不会有今天的她,更不会有傅家的石碑和传记。   只能说命运有失有得,玄妙繁复,并非人力能妄想去掌控或改变的,既然如此,回望过去也就没有意义。   李樯痴痴地看着她,见她神情冷静,几乎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有理他的样子,有些失落,也有些愈发自暴自弃。   他将眼前的胜玉看作是梦里那尊无喜无悲的雕像,永远不会回应他,也永远不会再对他投来一睐,如此无情,却也因此能够容忍他独自一人的庞大妄想和思念。   话匣子打开,李樯喃喃:“胜玉,我好想你。”   胜玉睫毛抖了抖,慢慢地直起腰,抬起头来。   她看着他,奇怪地问。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决定一刀两断。”   李樯受惊。   “怎么会?我从来……从没想过跟你断了。”   胜玉倒背如流。   “可是你说,叫我不要靠近你,不要关心你。”   若是清醒状态下的李樯,听到胜玉把他私下里的小纸条念出来,会是什么反应?   大约会惊恐慌乱,或者会强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要么干脆假装听不明白,矢口否认。   不过此刻的李樯并没有那样的心机,他有的只是诚实。   听到这话,李樯眼神苦涩空茫,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容,仿佛身处荒漠,独身面对枯树落日。   “那是因为我怕我会接着犯错。”   “我不能。”他语气忽然变得坚定,又仿佛面对着的不是落日,而是百万雄兵,轻轻地说,“否则我下辈子也见不到你了。”   胜玉沉默。   少倾后,一阵寒颤涌了上来,激遍全身。   这种话,在小纸条上看见一遍就已经够吓人的了,亲耳听到效果更甚。   李樯则是完全不知道羞耻。   清醒的他至少知道要将小纸条挂在他以为胜玉绝不会去的地方,不管信不信佛,至少他相信要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吐露这些心事,但现在的李樯脑子里只装着情情爱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他张开嘴还要再开口,被胜玉拿起一旁的帕子捂住嘴。   “行了,闭嘴。”   李樯震然地垂眸看着自己唇上的手帕,愣了两息,忽然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胜玉猝不及防,被那些泪水砸在手背上,莫名被烫得有些慌张。   刚刚她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心想李樯为什么不哭,现在人哭起来了,她又有些无措。   “你,怎么——”   她是不是不该惹。   “帕子。”李樯轻轻地哽咽,很伤心,“弄脏了。”   “……”   胜玉胸腔里的心跳又恢复了平静的频率。   跟傻子没话说,真的。   为了止住李樯的哭泣,胜玉劝了许多句,直到随口说出“下次送你一条新的”,他才抽噎着将眼泪含住了。   胜玉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心中多少觉得有些神奇。   天色将暗,太医带着药箱和一众宫女进来。   看一眼脸上还湿嗒嗒的将军,太医叹息一声,小心对胜玉递上药方,又给李樯探了一次脉。   “除了这个毛病,脉象总体还是平稳的,但这段时间必须要好好休息饮食,否则只会越发紊乱。”   太医语重心长。   胜玉点点头。   就是吃好喝好嘛。   见她应答得如此轻松,太医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半是劝诫半是提点道。   “将军的饮食和睡眠,需要好好地注意!”   胜玉有些懵,但也礼貌地回答了一句。   “嗯,那就劳烦太医嘱咐御厨多做些有益于病情的食物来。”   太医沉重地摇摇头。   “这并不是做什么的问题。将军他,不吃不喝,难以劝服。”   陷入情绪当中的人便容易如此,无论是狂喜或悲伤,充盈全身后,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能被填满,不思饥渴,旁人自然难以劝动。   这样下去,身体垮掉,精神只会更加差。   太医往旁边让了一步,宫女按序上前,将食盒打开摆在桌上。   里面都是美味的药膳,价格昂贵,香气四溢,一看就很滋补,又加上到了饭点,连胜玉都忍不住被勾动了馋虫。   但李樯视若无物,对面前的食物没有一点兴趣。   太医亲自动手,装了一小碗汤递到李樯面前,提醒他:“将军,该用膳了。”   李樯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接着拧开脸,皱紧眉心,仿佛闻到什么恶臭之物。   “下去。”   太医无奈。   他们已经将李樯在这里关了一整天,对这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就是这样,将军已经一整日不吃不喝了。”   不吃不喝还哭了一天,没有晕厥已经是多亏他根骨强健。   胜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请太医们回去再多费心商量一下方子。   太医点点头走了,因为李樯对食盒非常嫌恶,宫女们也只能全都收起来放到一旁,又送了一份给胜玉。   胜玉确实饿了,坐在桌边吃了些。   李樯就一直坐在对面看着她,双目炯炯。   他多么想和胜玉再在一张桌上像以前一样吃吃饭,聊聊天,在同一个屋宇下,只有他们俩。   但现在这些都已经是奢望了,他还能这样看见胜玉,就已经是莫大的甜头,不敢再奢求更多。   胜玉吃个饭,也觉得如芒在背。   她抬眼看了看盯着自己的人,看了几次后,终于有些忍不住。   问他:“你也吃点?”   李樯眼睫颤动,竟是退缩地躲了两下,摇摇头。   “不。”   他终归还是糊涂的,一开始还知道胜玉是来取遗失物的,现在连那一茬都忘记了,想不明白胜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知道自己能看一眼算一眼,却又不敢越线,生怕这场美梦散了。   胜玉没法强迫他,吃完后将食盒收好,站起身。   李樯慢慢地抬起头,眸光随着她的动作转动,里面蕴着纷纷扬扬的伤感和不舍,还有几分故作洒脱。   “你去哪?”   不等回答,他又接着开口,语调幽幽的,有些怅然,却又含着微笑,“你要走了吧。外面下雪了,你别自己乱走,记得坐马车,才不会着凉。”   胜玉:“……”   她想给李樯脑袋上来那么一下。   她只是要去倒水喝。   但是李樯的确提醒了她,外面下雪了,角落里的窗子没管,一阵阵的冷风塞进来。   茶杯装满放在桌上,胜玉转身去关窗。   刚把支子放下来,忽然听见身后“吸溜”一声。   胜玉疑问地转头,就看见李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留下的茶杯,放在唇边喝。   她眨了眨眼,走回桌边,试探性地拿了一块饴糖,放在李樯面前。   李樯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悄悄地伸手,摸过了糖往嘴里一咬。   吃得谨慎小心,面上的神情几乎是感恩地在接受着馈赠。   ……什么玩意儿。   正经饭不吃,非要吃别人剩下的。   这就是脑子有病的美感吗?   胜玉深吸口气,从那份没有动过的食盒里盛出一碗豆腐酿肉放到了桌上。   过了一会儿,李樯果然伸手摸了过去,端在手里一勺一勺地吃。   吃得很小心,也不失优雅。   胜玉揉了揉额角。   她如法炮制又给人喂了一碗梅肉汤,一碟玉梗翠,一碗铺着蛋羹的白饭。   李樯统统接过去吃了,吃得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刻意,像是努力在不讨人嫌。   胜玉不想看他这样子,拿起太医带来的另一个布包琢磨。   包里全是药材,都是李樯要吃的药,拿过来给胜玉过目。   胜玉对这些没有研究,拿起一块跟天麻长得有些像的东西放在鼻尖闻了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她转头看见李樯碗里快吃干净了,就把东西放下,再去给李樯盛一碗。   再转头时,胜玉大惊:“喂!”   李樯居然把她放在桌上的药材拿在嘴里啃。   胜玉把东西夺下来收进布包里,让下人拿下去按方子熬药。   并且嘱咐多熬点,多喝点,好得快点。   傻子太难管了。   奴仆也不知她说得是真是假,有些慌张地下去了。   反正熬药的时候总会有太医把关的。   李樯也听见了这话。   眼眶又红了起来。   他感动,也有些惶恐。   胜玉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给他吃饭,还关心他,盼望他康健。   他害怕,毕竟美梦太美就会变成假的。   李樯用仅剩不多的脑子努力地思考着,想给这样的胜玉找一个真实存在的理由。   想了不知道多久。   他终于想清楚了,他现在好像,是在生病。   太医总是来瞧他,胜玉也让他喝药。   所以,是因为他生病了,胜玉看不过眼,才来哄哄他?   是了,胜玉就是这样的。   他痴恋地看着眼前人弧线优美的鼻唇下颌,从胜玉的眼睫一路滑下来是一条完美的弧线,看起来很无辜,很纯稚温柔,看着便使人心尖发软,很想逾矩地拥抱亲吻上去。   她长得柔软,也爱当菩萨,明知道他是个大麻烦,一旦控制不住就又要缠上去,或许又会伤害她,她还是会牵着他的手睡觉,在他的榻边守到号角声起。   李樯后来害怕得做噩梦,梦里他变成一条青面獠牙的恶犬,胜玉好心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控制不住猛扑上前含住那一条白嫩的手臂,含在齿间啜吸,卷噬得涎水横流,还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   胜玉被吓到,惊惶地推开他,拿木棒打走他,然后离开不再回头。   李樯知道,她心硬起来也能硬得像铁,说不要他就不会再理他,对讨厌的人,一眼也不会多看。   他怕胜玉厌恶他。   他知道,胜玉讨厌他蛮横,讨厌他总是别有用心。   李樯红着双眼,眼泪又啪嗒啪嗒地砸下来。   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胜玉,说。   “我没有装……我真的没有生病。”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想骗你。你不要对我好,好吗?”   喝醉的人会说自己没有喝醉。   原来生病的人也会说自己没有病。   胜玉只见过他装乖撒娇的样子,没见过他真正可怜的样子。   像被逼到角落的丧家犬,害怕再近一步会失去更多。   胜玉忽然心里有些酸涩了。   她想到李樯失落地对她说再也不会出现了,想到李樯在月安郡的高座上远远看她也不再靠近,想到李樯帮她出的书,想到他对着一处山野里的佛像许愿下一世,想到在上战场前握着他手的那一晚,他睡着后喊了三遍她的名字。   还有他现在的眼泪和惶恐。   一段感情的失败,一段信任的破裂,割伤的原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样折磨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终究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纯粹的善,能够宽宏大量地不计较受到的所有伤害,也做不到纯粹的恶,无法真正在报复中享受快感。   她的愿望其实还是最开始的那个。   不再孤独,过安稳的日子。   流连在废墟之中,咒骂憎恨过往的灾难,似乎没有办法让她过上想要的日子。   她该学会重建。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最后两下有些颤抖。   她慢慢抬起手,用手心拭去李樯的眼泪,然后轻轻地停留在脸侧。   “李樯,我知道你听得到。”她是说给那个清醒的李樯听。   “我曾经躲着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我讨厌你,而是因为我不敢相信你。但是现在……我觉得可以再试试,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重新相信彼此。”   李樯眼眸颤抖,接着慢慢地亮了起来,如同一双渐渐明亮的灯笼。   “如果你脑子没有坏得彻底的话。”胜玉吸了吸鼻子,笑了一声,“来找我一起除旧岁吧。”   离除夕还有六天。   如果到那时李樯的脑子还是好不了,那也不值得要了。   ……其实不是。   那就等明年。   反正话已经放出去了。   胜玉抿了抿唇,收回手,小跳着快速地离开了太医院。   身后有人痴痴地跟到门口张望着她。   胜玉听到了脚步声,埋着头没理。   不想跟哭包说话。   等脑子好了再说吧。    第80章   ◎前缘已是一笔烂账◎   胜玉没再关心过宫里的事, 就好像没去过那一趟似的。   她吃好喝好,到了除夕夜当天的早上, 睡得还很香。   她还没醒的时候, 门外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沙沙的声音反倒衬出寂静,落在伞面上, 伞下人脚边堆了一层软雪。   李樯屏息站在府门外, 双眼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看见李樯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 燕怀君的脸色沉了沉, 凌昭则是揉了揉眼。   他没看错吧, 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怎么会一个人撑把伞站在雪里。   看清了人,凌昭打了声招呼, “早!”   李樯回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就又扭回头去, 两只眼睛就跟钉在那扇门上一样。   凌昭还在打哈欠:“你怎么不进去?”   他倒没问李樯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他们也是趁着早上来跟胜玉黄莹打声招呼。今天除夕, 入夜后肯定忙碌得很, 有一大堆亲戚家事要应付,根本腾不出一丝空隙来找朋友, 即便他们怜惜胜玉孤身一人,也没有办法在今天陪她,好在胜玉跟着黄莹住在黄家,也不至于太孤单。   李樯依然痴痴地看着厚重的门扉,默了两息才说, 没人让他进去, 他不便硬闯。   这话听得凌昭很是迷惑, 什么时候黄莹家规矩这么大了?有客上门,非得等到主人家来请,还不能喊门的。   况且,就算规矩再大,谁敢在如今炙手可热的大将军面前摆?李樯未免太客气了些。   凌昭懵懵没回过神来,燕怀君却已经看不惯李樯的做派,上前一步,眯眼盯着他。   “别在这里装模作样,胜玉不需要你的假惺惺。”   破天荒的,李樯没跟他呛声,静静低下眼:“我知道。”   燕怀君反倒一怔,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出来了,不然为什么李樯做着这个小媳妇的样子,是给谁看。   但身后的大门依然紧闭着,燕怀君浑身发痒似的不适,拧着眉说:“你……”   对于李樯,他有许多恶言想诉诸于口,但也有很多话,他其实没有说的立场。   从月安郡与胜玉分别开始,他便知道他没资格指教旁人的感情,因为他自己都想得不明白。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不会容忍胜玉再受到任何一丝伤害,无论以什么身份。   燕怀君将喉中的话咽了大半回去,最终只留下一句:“你在这儿到底是讨好还是讨嫌,你好自为之。”   李樯依旧纹丝不动,像是逆来顺受,又像是根本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凌昭却咋咋呼呼起来,因为他听燕怀君和李樯说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凌昭像只扑腾的鸟儿大叫着,“你方才说李樯……李将军,和胜玉,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他之前在京城和胜玉还有黄莹短暂聚过,当时李樯便陪在胜玉身边,可惜他当时只顾着哭,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此想想真是不甘,他本应该是最先知情的,结果到了现在好像谁都心知肚明了,只有他刚刚才听说。   凌昭站在原地想了半会儿想不通,要闹。   “我觉得我被排挤了!”   燕怀君烦得不行,不痛快全撒在他身上了,恶声道:“能排挤你的只有你的脑子。”   “……”   吵吵闹闹的时候,黄家的府门终于打开了。   除夕的早晨值守的小厮们也偷点懒,主子若是没吩咐有客要来,便趁机多歇会儿懒觉,结果一开门被吓了一跳,外面站着三个一看就矜贵非凡的大少爷,身后还跟着一堆奴仆,立刻就吓清醒了,知道自己让贵人等着了,战战兢兢地作揖,对走进来的几位公子招呼道:“燕大人,凌公子,这位……”   最后一个没见过叫不出来的,给了他一袋丰厚的赏钱。   胜玉也已经起了,正由黄莹的贴身侍婢给她梳头,据说这位心灵手巧的婢女学了一个最时兴的发式,黄莹要她一定试试看,“这种发髻最配妹妹你。”   胜玉浅笑:“这些日子我已经换了十数种发式,每回你都这么说。”   “可是真的都很好看嘛。”黄莹在一旁捧着脸欣赏。   传话的也领了赏钱进来了,倒是弄清楚了。   “小姐,胜玉姑娘,有客来了,是凌公子,燕大人,还有一位李将军。”   因是在黄莹的闺房之中,传话的人念名字的顺序便也是按着同自家小姐的亲疏远近念。   黄莹听到最后一个觉得陌生,琢磨了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一双眸子不自觉地瞧向了胜玉。   胜玉仍然是同那日在街上一般,神色平平静静,仿佛并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只是悄声呢喃了一句:“脑子好了?”   黄莹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此时,有别的疑问更急迫。   她挥手让奴婢们下去,搬着绣墩靠近了胜玉,腿贴着腿地说:“胜玉,李樯是来看你的!”   她说得笃定,因为她与李樯毫无交情,又说得兴奋,因为太想知道好姐妹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胜玉点点头,对上黄莹灼灼的视线,顿了顿。   她不好多说别的,只好说:“那日我买的手帕,是被李樯捡走了。”   黄莹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呼。   她很懂,紧接着问:“那你们,是要再续前缘了?”   胜玉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皱着的眉头看起来有些苦恼,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怎么说呢?前缘已是一笔烂账,纠缠不清,续无可续。她之前想的,也不过是重来一次,从头开始。   重新开始,似乎很耗费心力,但做了决定之后,却发现其实意外地轻松,因为她现在跟过去已经有了许多的变化,心境也大不相同了。   黄莹并不知道当初的种种细节,是胜玉有意瞒着她,不想叫最亲密的友人跟着自己整日为了那些腌臜事忧心。   但事实上黄莹自己在脑海内猜测的桩桩件件也并不简单,且每一种猜测都是认定李樯欺负了胜玉,每天都能在脑海中给李樯安排上十八套降龙掌。   现在能够亲身参与,黄莹当然很积极,绞尽脑汁把自己身为已嫁妇的毕生所学传授给胜玉,生怕胜玉在男人身上接着吃苦头。   胜玉摇头笑笑:“不要紧的,不用担心那么多。我已经不需要他的什么承诺,也不期待他那些情感有多长久的期限,我现在已经过得很安稳了,自己能保障自己一生的幸福,不需要从旁人身上再索求什么。”   她从前没有这样的自信,但经过了那么多地方的游历,自己开了茶楼,甚至上过了战场,做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怎么遇到做不成的事,便慢慢有了底气。   黄莹的叽叽喳喳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胜玉一会儿,大约是看出了什么,神情中竟浮上一丝钦佩和羡慕。   她回过神,合掌道:“好,那我们就出去会客吧!”   两人携手到了外厅,凌昭还在缠着燕怀君不依不饶。   看见胜玉,凌昭便飞奔过来,急吼吼地道:“胜玉,你和李将军是真的吗?你真认定他了?”   若不是凌昭心直口快,换个人绝不会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问出这种问题。   李樯没说话,之前钉在门上的双眼从胜玉出现以后就钉在了胜玉身上,听着凌昭的问话,李樯心里其实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三天前就已经恢复正常,但是不敢来找胜玉,一直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胜玉来跟他说的每一句话,直到除夕日。   胜玉并没有答应他什么,只是去看了他一回,叫他一起除旧岁。他不确定胜玉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她给了他一个机会,愿意见他,可是除夕之后呢?明年呢?后年呢?   李樯心中一点也不安定,但他也不敢问。现在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胜玉面前就已经够他高兴的了,他还得悄悄藏着这份高兴免得讨人嫌,就怕得意忘形问错了一句话,胜玉就会告诉他,其实她还是挺烦他的,以后还是叫他滚远一点。   胜玉也没有回答凌昭的问题,转眸看向李樯,问了一句:“你病好了?”   李樯赶紧回过神,点点头,点完头又说:“好了。”语气简直称得上是有些恭谨。   凌昭果然又被转移注意力,好奇地问李樯生了什么病。   这事儿没让人刻意宣扬,但是太师那边也没有硬瞒着,燕怀君倒是有些耳闻,瞥了李樯一眼,嘲讽地说:“伤了脑子还能治好,要么怎么说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呢。”   他对李樯没好感,几乎认定李樯这所谓的病是装的,毕竟据他所知,李樯从前也用过这种装疯卖傻的手段,所以如此嘲讽。   不过他说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个诅咒,仿佛在希望李樯永远好不了。   黄莹默默围观半晌,忍不住轻咳两声,提醒燕怀君别太过分,这毕竟是李氏的大将军。   凌昭蒙头蒙脑的,觉得自己又行了,在这时候冒出头来打圆场,大度道:“哎,没事没事,以后李将军也算是咱们妹夫,一家人,不计较的啦。”   李樯从头到尾没说话,燕怀君又被猪队友气得够呛,脸黑得能刷锅底,没坐多久就走了。   凌昭倒是想多坐会儿,他还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但是很快他家里派人来找,也只能匆匆回府。   剩下黄莹看着两人,眼珠子左边转转右边转转,然后说:“其实我家后面有一片竹林……”   胜玉笑了笑,抬眸瞥向李樯。   “我们去走走?”   李樯心口一悸,喉咙发紧,都不知道自己脖子是怎么弯下来点头的,手脚僵硬地应了声好。    第81章   ◎“他和我去。”◎   竹林中并未刻意清扫, 堆满落雪,两相映照别有一番意趣。   胜玉穿得厚厚的很暖和, 边走边道:“凌昭的话, 你不用放在心上。”   指的是“妹夫”那一句。   李樯脚步一顿,仿若被泼上了一捧凉水,又好似摇摇欲坠的火苗上盖上了一碗死灰。   心口涌上一阵急促的绞痛,等平息下去了, 才压抑不住微颤地开口:“好。”   不, 一点都不好。   胜玉果然什么也不打算承诺, 还时刻提醒他不要痴心妄想。   李樯鼻头微酸, 强自压抑下去, 在心中自我提醒,慢慢来。   吸鼻子的声音很轻, 但胜玉听见了,回头一看, 不由得惊讶在了当场。   这爱哭的毛病, 到底是治好了还是没治好?   她想了想, 大约猜到是哪里惹到他。   但她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想叫李樯不必多想, 夫妻名分,氏族, 家世,这些都不要考虑。她不打算给李樯任何压力,因为她同样不打算背负。   胜玉停下步子,问他。   “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李樯一愣。   见他像是没听懂的样子,胜玉又问了一遍。   “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 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你真的觉得值?”   胜玉古怪地看着他,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谁都知道这个“前程”指的是什么。   对于李家的人来说,做这种事本应该是不可能的。   李樯反应过来,立刻点头,忍着想走得更近的冲动,只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胜玉说话。   他用力点着脑袋,似乎在想还能怎么证明,胜玉又开口了。   “你跟太师是怎么说的。为了我?”   胜玉语气淡淡的。   李樯点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慌张地顿了一下,忙道:“不是。”   李樯清醒了几分,也立刻想明白了,胜玉问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想计算出来他做的这些选择跟她有多大的关系。   胜玉是最怕麻烦的,他的身份对胜玉来说无疑就是一个大麻烦,更别提还有新皇登基之前的那些事。   若是他真的承认是为了胜玉而放弃那些,胜玉一定会觉得很有压力,说不定还会为了甩掉这个包袱,劝他回去当皇帝。   李樯立刻换上了笃定的语气:“我与叔父道义不同,本就不相为谋,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胜玉看了他一会儿,大约是信了,果然松了一口气。   李樯也暗暗地呼了口气。   他心知肚明,胜玉绝不是非他不可,甚至连可有可无都算不上,他必须得竭尽全力表现得好一些。   胜玉不说话,李樯也不敢乱动,静静地站得笔挺,但其实他已经有些压抑不住。   清醒过来后,回想起胜玉说的那句“最后一次机会,重新相信彼此”,他都怀疑了无数次,是不是他出现了幻听,今天站在黄府门外,他也不敢进来,生怕又会见到胜玉嫌恶的表情。   现在面对面,他的目光贪得像是要把胜玉活吃了,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胜玉抿了抿唇,似乎是终于做了决定,从毛茸茸的大氅底下掏了掏,摸出一个盒子递给李樯。   李樯茫然接过来打开,脑中瞬间轰的一声。   他之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现在则仿佛出现了幻觉。   盒子里竟然是他当初在雨灵乡做的那个玉雕小像,上面胜玉的笑容栩栩如生。   李樯大掌攥紧了玉雕,指节有些细微的颤抖,激动道:“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胜玉……你真的给我?”   胜玉拿着那个盒子早就觉得烫手,一个没用的玉雕,走到哪里都不得不带着,生怕万一弄丢了,被陌生人捡去自己的小像,说不上来的怪异。   李樯曾经强词夺理说这是他的东西,那就给他好了,既然决定重头开始,也就当做一个契印。   “嗯。”胜玉想了想,说,“给你保管着。若有再收回来的一天,我就会将这玉毁去。”   李樯呼吸微滞,听懂了她话中暗藏的意思。   这块玉就仿佛是最后通牒,亦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维系,若是有一日他再招胜玉厌弃,他们之间就会跟这玉一起粉身碎骨,再无可回头的机会。   他轻轻地点着头,心腔内轻得像是能飞起来,双脚仿佛踩不到实地。   李樯吸了下鼻子,声音有些堵:“胜玉,我想,我……”   他没说出来,手却殷切地抬起,伸在半空中想要触碰,只是不敢靠近。   胜玉轻轻叹了声,将手放到他手上。   李樯立刻攥紧了,拉到自己脸颊边煨着,唇角在掌心轻蹭,似是含蓄又连绵不断的亲吻。   内心的狂喜已经几乎要将他淹没,李樯轻轻颤抖着,除了呼唤胜玉的名字,说不出别的东西。   “不过,有些事情须得提前约法三章。”   胜玉感觉到手心里一片濡湿,微微撇开头,不是很想看到李樯流泪的样子。   李樯无法成言,只是紧了紧握着她的双手,表达自己在听。   胜玉说:“第一,我和你只是两个人的事,不想因为夫妻的称谓牵扯到你背后的家族,所以这个不提。”   李樯僵住。   胜玉的意思是,不要和他有夫妻名分……   他哭得微微潮热泛红的面颊白了白。   夫妻契约如同一道锁,没有这把锁,她可以随时离开他,如飞燕投入林中。   李樯心中再度翻涌起强烈的不安,脑海里亦敲起尖锐的警钟。   但他只能按捺下去,因为他现在确实不够格,若是他提出想要,无异于在说天方夜谭,还会暴露出他的贪心无度。   李樯沉默,胜玉又接着说。   “第二,你要留在京城便留,我要回月安郡去,我在那里有自己的营生。”   李樯双瞳有些涣散,京城和月安郡天高路远,莫说他此刻根本离不开胜玉,若是两人真的分开,聚少离多,极易生变……   胜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思索着,就皱了皱眉。   “挺麻烦的,不如还是——”   话没说完,被李樯空出一只手捂住嘴打断。   “不麻烦,我不留在京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我只想跟着你。”   胜玉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轻声道:“随便你。”   胜玉再开口。   “第三,你我已经经历了许多,对情爱这种事,我也看开了许多,想必你也是。我认为根本不必有执念,喜欢便合在一处,不喜欢了便散,我们都要放下过去的包袱,专注眼下。”   李樯捧着她的手心,眨了眨湿润的眼眸。   没有听懂。   胜玉解释道:“意思便是,今天高兴了,就在一起,明天不高兴了,就分道扬镳。本来谈情就是为了享受,若是忍着不悦生闷气,有什么意思?”   她说得好有道理,而且还为自己打了补丁,拿出一根竹管,一个陶壶,里面空空如也。   “当然,我也不是那般武断随意。若是有高兴的事,就在竹管里放进一颗石子,而遇到不高兴的事,就拿出一颗。如果觉得不高兴了,但竹管里石子空了拿无可拿,就在陶壶里放一颗石子。若是陶壶中石子满了,也就到了该告别之日。”   李樯听在耳中,只觉遍体生寒,寒毛倒竖。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陶壶,好似一把剑悬在脖颈上,随时都会掉下来。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那只陶壶被装满。   胜玉说:“感情是相互的,自然讲求公平。喏,这是你那份,你也要给我计数……”   话没说完,李樯掌心朝下,强劲内力卷动疾风,裹着几粒石子吹过来。李樯握在手中数了数,恰好十颗,便通通塞进了自己那份竹筒里,紧紧地按住封口。   胜玉:“……”   “这个,不是这么用的,你得——”她试图教导。   李樯还有些潮红的桃花眸中没有笑意,嘴角却轻轻一弯,很是柔情。   “我知道的,我现在很高兴,千倍百倍的高兴。”   胜玉哑然片刻,闭上嘴了。   她想了想,还欲再说:“第四——”   说到一半,又被轻轻地捂住嘴。   李樯指腹按着她的唇瓣,眼神像是哀求:“约法三章,理应只有三条才是。”   他已然害怕得浑身血脉都冷了,实在承受不了更多。   这是什么歪理,胜玉本欲辩驳,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感情这种事,本就不是几句道理说得清的,还是得靠自个儿去过。   总之她心无挂碍,但行前路便是了,到了实在山穷水尽之时,就自然而然会各行其道,也不需要提前再多约定什么。   李樯虽然被吓了个够呛,但也还是高兴坏了。   胜玉愿意再站在他身边,那种磅礴的感动和喜悦,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李樯容光焕发,指使一个小厮去宫里叫来一架轿辇,要最柔软稳当的那种。   然后把竹筒和玉雕小心翼翼地放进轿子的软垫中央,让人抬到将军府去,嘱咐蒋喜德收在最里边的殿里,对,就是放传家宝的地方。   白天逐渐热闹起来,即便是黄莹也有些无暇顾及,更何况黄莹已为人妇,如今是有两大家子要张罗。   胜玉早有预料,对满是歉意的黄莹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去看焰火。”   黄莹下意识问:“谁同你去?”   李樯从后面靠近了,臂膀小心翼翼地贴住胜玉的脊背,无言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胜玉笑了笑,没有斥责。   反倒是点了点头,仿佛认可。   “嗯,他和我去。”   入夜,祭坛边到处都是等着焰火的百姓。   攒动的人头之间,总有一副胸膛守在自己身后,替她挡开拥挤,只需仰头欣赏绚丽美景。   胜玉脖颈高高地扬着,想了一会儿,在下一朵焰火升到最高空燃烧爆裂得最盛大之际,悄悄把一只手背到身后。   立刻就被握住了,十指相扣,指缝相贴。   焰火斑斓,年年相似,但又似乎年年不同。   站在漫天火光下,陷入美丽而晕眩的同时,也会想起身边人,想起曾经一同看过的那些焰火。   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   作者有话说:   就在这里正文完,觉得可以吗?后面还有一些重新相处的细节,比较零散,可能做番外比较好?   还有之前说想写的be番外,好像也有宝贝还想看,我设想的开始be时间线就在胜玉醉酒那次之后,如果想看的话也会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