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袁小米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陈事》 作者:酥油饼   文案:   在凡间当官,陈致兢兢业业、兢兢业业,最后升了天。   后来在仙界当官,陈致兢兢业业、兢兢业业,最后闯了祸。   于是,陈致开始了背锅、补锅、背锅、补锅……的死循环。   陈致:我就问问,到底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陈致是一名伟大的黄天衙员工,工作是维护天道国运。有一天,说好的新皇帝突然甩手不干了,他只能顶着旧皇帝的皮追在他身后哭喊:求篡位!求恁死!   内容标签:东方玄幻   主角:陈致,崔嫣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因大功德飞升的陈致被派遣到黄天衙,兢兢业业地维护天道运转。这次,他的任务是假扮皇帝,等待义军首领推翻自己。经过八年的漫长等待,终于等到崔嫣带着黑家军闯入皇宫,陈致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对方并没有按照天道的剧本发展……   本文延续了作者幽默诙谐的文风,情节跌宕起伏,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谜一般的内容走向引发读者的阅读欲。 ============== 第1章 亡国之君(一)   “陛下,太和门破,逆贼近矣!臣先走一步,为陛下开路!”   紧接着一声巨响,把持朝纲多年的老太尉杨仲举撞柱而亡。   兔死狐悲,阶下众人伏地齐哭、抖如筛糠。   若是往常,陈致定会装模作样地哀叹“国之柱石弃我而去,如断肝肠”之类连自己都不信的酸话,调节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但陈朝倾覆在即,自己这个假君主也将功德圆满,也就懒得加戏了。   反正哭不哭,陈家皇朝的落幕都是既定的事实,无需多久,天道命定的新帝就会破门而入,踏着自己的尸体开创新的皇朝。   死亡,是注定的结局;死法,还是道选择题。   顶替陈朝末帝身份多年,该怂的都怂了,在最后时刻,小透明也该崛起,为史官留点谈资。   陈致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玺,将准备了一夜的遗言默背了一遍。   背到倒数第二句的时候,殿门被两个力士猛地撞开。   近百个黑甲军士冲进来,将半个大殿团团围住,沾血的矛尖直指龙椅。半个时辰前战死的禁卫军统领肉串似的挂在铁矛上,一路送入殿中央。   血腥气弥漫。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   握铁矛的手一松,悬挂的尸体轰然倒地,刺穿尸体的长矛竖起,立在陈致面前。   观众就绪,该登场了。   陈致深吸一口气,从龙座上站起。瘦弱的肩膀,正好与龙椅雕刻的两只龙首齐平,远远地看,头顶冕旒,肩扛双龙,威风赫赫、不可一世。   黑甲兵没见过皇帝,众臣没见过这样的皇帝,都被震住。   “朕即位以来……”   殿门口,逆光的高大身影跨过门槛,恰好听到这一句,不由讥笑。皇帝果然是世间最虚伪之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硬给自己脸上贴金。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嘲笑变成了笑话。   “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致江山祸乱起,百姓愁苦生。”陈致不管阶下群臣什么表情,一脸的悔恨交加,“时至今日,大错已铸,愧悔无用,唯归政于仁士,还天下安宁。皇天在上,九泉在下,今日所言,字字肺腑,往昔厥咎,皆为我故,后有惩戒,甘领无吝。”   余人,鸦雀无声。   “嗤。”   不屑的讥笑打破一殿沉静,高大的身影从黑甲兵的身后走出,窄袍广袖,一派风流。   据黄圭所示,新帝因面如好女,被父亲取名为嫣,长大自立门户后才改为彦。陈致原本十分唾弃其父轻佻的行为,见了真人后,继续唾弃崔父轻佻之余,不得不承认其审美正常。   这容貌是汲取了多少山川秀色,才得俊美如斯?   惜以面相看,容色稀有,心性之狠辣亦稀有。   没想到天道命定的新帝是这样的人物。果然是乱世出枭雄么?   陈致略作感慨,便欲赴死。   撞柱这一招被杨仲举抢了先,自己再做就是效仿。万一后书写“陈朝太尉触柱亡,陈朝末帝追随之”,未免太丢陈朝皇帝的脸。虽是西贝货,也要有始有终,全了陈朝最后的体面。   陈致将玉玺抛向崔彦,自己大跨步地奔向陈尸的禁卫军统领,准备拔矛自戕。至半路,藏在胸前的黄圭突然发烫。黄圭是他的任务指导手册,每次亮起,必有重要指示。   只是……这个时候?!   跑到最后一级台阶的陈致刹住脚步。面对黑甲兵的警惕,众臣的错愕,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又跑了回去,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崔彦打开层层包裹的布帛,取出玉玺:“陛下真是慷慨。”   陈致一脸沧桑:“愿你以我为鉴,勿蹈覆辙。如此,我百死无憾。”说着,侧过身,暗戳戳地拿出黄圭,瞄了一眼。   黄圭显现文字:崔嫣入妖道,新朝国运现崩溃之相,速究缘由,挽回之。   陈致:“……”   入妖道?   国运出现崩溃之相?!   他脑子转不过弯来。   崔嫣已经杀进皇宫,就差干掉自己后登基——怎么看都是要完成任务了吧。   但黄圭这么说,必然有它的原因。   陈致内心十分强大,短短一瞬间已经完成了从惊诧、疑惑到镇定的转变,思考起下一步的规划路线:速究缘由的话,潜伏在崔嫣身边最快吧?但是……   崔嫣将玉玺丢给亲信,顺手拔出黑甲兵腰际长剑,拾阶而上,冷笑道:“那便去死吧。”   陈致刚想说“等等”,对方已一剑刺出。   电光火石间,陈致脑海闪过无数个“闪?不闪?”终究考虑到陈朝末帝的“无能”人设,呆立于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入肉,寸寸推进。   陈致飞升前受过的酷刑难以计数,飞升后又修成大功德圆满金身,万邪不侵,这点疼痛不在话下。面作痛苦状,内心却盘算着下步如何走。   随着黄圭最新指示下达,一切都乱了套,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陈致脑子飞快地旋转:既然末帝“崩殂”,只能再寻身份接近他了。   想到到手的“成功”飞了,他看向崔嫣的目光不由露出几分哀怨。   崔嫣对他的坏心情很是享用。   他拔出染血的长剑丢于一边,五指按着那淌血的伤口缓缓一抓!   ……   一抓!   一抓!   又是一抓!   崔嫣:“!”   陈致:“?”   崔嫣勃然变色:“你是何人?”   ……我不是人。   陈致暗暗心惊:难道他的身份被发现了?这年头妖怪这么厉害,刚才虚空一抓,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把柄。怪不得崔嫣皇帝不做做妖怪。   算了,局面都乱成了这样,自己还是先死一死,查明国运崩坏的源头再做打算。   想着,他不再留恋这身马甲,双眼一闭,决定“往生”。   崔嫣见他闭目,心中冷笑: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他手掌一抚,陈致感到腹部妖气萦绕,意图修复伤口。但他是大功德圆满金身,划重点——万邪不侵,这点妖气伤不了他,也没什么作用。   陈致不知他搞什么鬼,犹豫了下,默默地复原了。   崔嫣低头看着那块恢复的小肚皮。   他的目光太灼热,逼得陈致也忍不住一起赏鉴。   ——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块染血的小肚皮。   崔嫣幽幽地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肚皮有什么好看的……陈致猛然想起自己无能皇帝的人设,见到这等起死回生的法术,必然要——眼睛陡然睁大,一脸惊悚,嘴唇快速地颤抖两下,眼白一翻,眼见着要昏过去,就听崔嫣冷冷地说:“闭嘴,坐下。”   陈致“颤巍巍”地坐了。   崔嫣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陈朝旧臣。   那一团团蜷起的身躯无限收拢,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去。   “谁人官职最高?”崔嫣问。   大殿无声。   崔嫣看向亲信,立刻有黑甲兵出列,将跪在最前的胖老头拎起。胖老头疾呼:“官位最高者,当属尚书令廖志远大人!”   被点名的老头不等黑甲兵动手,就附身道:“官位最高者是畏罪自戕的太尉杨仲举!”   崔嫣说:“你们一定认识皇帝了。”   两人浑身一抖。   廖志远一双眼珠子乱转:“在其位,谋其政,日夜所想,皆为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偶有不及之处……”   黑甲兵将废话啰嗦的他一刀捅死。   崔嫣走到浑身发颤的胖老头面前。   胖老头猛然叫道:“认,认识。”音色尖锐刺耳。   崔嫣眉头微皱:“那殿上是谁?”   胖老头崩溃哭泣:“就是陛下……就是皇帝,就是陈朝皇帝!”突地大小失禁,臭不可闻。   陈致见黑甲兵扭头,眼睛一跳,正想开口,那胖老头已将自己生生吓死。   黑甲兵拖着两具尸体离开,腥气和臭气却盘桓不去。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到底是少数。其他臣子生怕轮到自己,越发不敢动。   崔嫣问:“坐在龙椅上的,到底是谁?”   无人作答。   黑甲兵拖出一个人。   那人边哭边喊:“是陈朝的昏君,陈应恪。求大人饶命,饶命!”   崔嫣示意,黑甲兵杀之,又拖下一个人。   那人狂骂:“披着人皮的陈狗!昏庸无道、祸国殃民、不分是非、不辨忠奸……”一通骂完,被一刀结果。   余臣个个面无人色。   陈致主动说:“你要问什么问我便是。”   崔嫣头也不回:“你会说实话吗?”   陈致说:“君无戏言。”反正他不是君。   崔嫣仿若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是君吗?”   陈致哑然。   他不是。   陈应恪,小名阿痴,是先帝幼子。   先帝驾崩后,杨仲举弄死了天资聪慧和不服管教的皇子,辅佐自小背负“不堪造就”之名的陈应恪上位,开始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之路。   按天道轨迹,接下来便是杨仲举手握大权,率门下恶犬倒行逆施、欺压忠良,逼得天下民怨沸腾,义军四起。在陈应恪登基的十年后,太原太守之子崔嫣不忍见百姓受苦,毅然与为虎作伥的父亲决裂,改名为彦,投效义军,花了五年时间就攻入皇城,一举颠覆陈朝政权,开创新朝盛世。   但命运也有纰漏:陈应恪终究没熬到义军攻城,在八岁那年的冬天,就因为宫人的疏忽被活活冻死了。   陈应恪若死,皇位空悬,杨仲举拿不出服众的继任人选,天下提前大乱,天道轨迹就会出现偏差。   守护天道国运的“黄天衙”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派下仙人冒充陈应恪走完他的人生。   陈致便是那个仙人。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反正都干了冒名顶替的勾当,也就没什么“诚实守信”。   陈致面不改色地承认:“在你攻城之前,的确是。”   看众臣吓得魂飞魄散也没改口,崔嫣知道继续下去也得不到真相,便让黑甲兵住手。他对陈致说:“那就让我瞧瞧,你是如何为君的。”   陈致:“……”   这可难倒他了。   因为他为君的十年一直都是——吃喝拉撒睡。   陈致被单独带走。   看旧臣们一个个如丧考妣,他心中平静。   能在杨仲举手下混到今天,多少沾了些不光彩的事。黄天衙主国运,苍天衙管报应。他们今日受的苦、遭的罪,甚至死的缘由,都会记录在苍天衙,消些孽债,于下辈子有益,也算是福利。   当人的时候,他只看到一辈子,生生死死,人生大事;成了神仙,看的是天道轮回,生生世世,不过是欠欠还还。   角度不同,想法也就不同了。   他的淡定,源自于仙人的自信——怎么折腾都死不了。落在旁人眼里,这位末帝犹如陈朝最后的脊梁,在最后关头体现出宁折不弯的硬气。一路上,处处注目礼。   拾阶而上,跨过门槛,回到乾清宫。   物是人非。   宫人在攻城之前就被遣散,若非杨仲举突然将大臣召进宫来,此时活着面对义军的,就剩下陈致一个。   回想杨仲举的遗言,陈致叹息:这人真是不论生死,都是祸害一枚。好在陈应恪走得早,杨仲举老胳膊老腿儿的,估计追不上。 第2章 亡国之君(二)   杨仲举将皇帝视为囊中物,平时看管得紧,陈致日夜待在皇宫里,与身边伺候的宫人关系不错。一时见了空屋,还有几分怅然。   果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走之前还说“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走的时候快如闪电,连根毛都没留下。   “这便是陛下的居所?”崔嫣环顾。   陈致说:“你是我第一个带回来的客人。”   崔嫣冷笑:“黎民受苦时,陛下就是在此间吃着山珍海味,坐享齐人之福。”   陈致表示冤枉:“我还是童子身。”   崔嫣总算赏了他一眼:“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皇帝怎么可能还是童子身?”   陈致说:“杨太尉说,多憋憋,有助于养生。”怪只怪自己表现太好,杨仲举食髓知味,压根不想再扶植个小傀儡代替他。   崔嫣问:“身为帝王,你就甘心任臣子摆布?”   陈致说:“我从小在宫中长大,杨卿待我如子,我亦敬他如父。”呸呸呸!   崔嫣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像揭开虚伪的表面,看到他内心的想法。   奈何,陈致脸皮厚。   崔嫣也不指望立刻得到答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惬意地摆手:“你平日怎样就怎样,不必管我。”   陈致想了想,走到屏风处,抬起双臂,默默地等着。   崔嫣见他半天不动,问道:“你在做什么?”   陈致说:“等宫人为我宽衣。”   “……”崔嫣问:“你的宫人不是遣散了吗?”   陈致叹气,默默地将手放下。   崔嫣挑眉,起身走过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草民效劳。”   陈致一脸嫌弃地说:“不必。”   崔嫣强硬道:“嫌弃也要宽!”   陈致:“……”   崔嫣抬手,指尖从龙袍衣襟缓缓划过——一阵布帛撕裂声后,陈致上半身衣衫尽裂,袒胸露腹。常年不见光的白皙胸膛微微起伏,粉嫩的葡萄颤巍巍地立起。   陈致:“!”以他日日对镜的观察,自己实在不具备被强取豪夺的面相。   崔嫣手指一路下滑……   陈致下意识地捂裆。   然并卵。   裤衩一跪到底,挂在脚踝处,露出两条光溜溜、白花花的大腿。   ……   陈致并拢双腿,整个人向后退去,撞在屏风上,羞涩害怕的模样就像将入虎口的小媳妇儿。   看他这样子,崔嫣笑得很开心:“草民的宽衣,陛下满不满意?”   陈致无言语形容当下心情,只能安慰自己,都是男人,看了也就看了,如果对方是女人,看这颜值,必须负责。他说:“宽衣,脱外衣即可。”   崔嫣说:“陛下的外衣不还牢牢地披在身上,叫人看不穿吗?”   陈致装傻:“何出此言?都把人家看光了呢。”   ……   崔嫣开始考虑,别管真皇帝假皇帝,都宰了算了。   之后是用膳、沐浴。   屏风为楚河汉界,两人各据一方,互不侵犯。   陈致穿着亵衣亵裤盘坐在龙床上,捧着大饼,食之无味。   虽然崔嫣拿下了皇城,但江山万里,幅员辽阔,要一一收复谈何容易。远的不说,京城内便有各大世家的势力蛰伏。   杨仲举知他们欺软怕硬、见风使舵,才将各家举足轻重的人强召入宫,以防通敌。奈何错算了崔嫣攻城的速度,反倒成了兵败后的献礼。   陈致看来,崔嫣当务之急,应该以旧臣为饵,收服京城世家。   可惜皇帝急,皇帝急,里里外外皇帝急。   崔嫣像个没事人,准备洗洗睡了。   陈致抓肝挠肺,忍不住从屏风后面伸出个头,看着他净手。   崔嫣回头看他。   陈致说:“那些老臣,你打算如何?”   崔嫣漫不经心道:“自身难保了还有闲情逸致管他人死活,不愧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陛下。”   陈致提醒他:“他们身后站着京城各大世家。”   崔嫣神色一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陛下想要如何?”   陈致说:“若留下他们,京城各大世家投鼠忌器,可免去不少事端。”   “什么事端?”崔嫣甩袖坐下,讥嘲地说,“莫非陛下认为他们会对我产生威胁?他们既有余力,为何破城时不用?莫非,陛下认为他们是故意看着京城破、皇城破而袖手旁观?”   实话总是伤人。   不管陈致是真皇帝假皇帝,只要坐上龙椅,就会生出眷恋。崔嫣不信陈致真如表面这般豁达。   他又一次失望了。   陈致说:“他们对朝廷有诸多不满也是应该的。若韩信依旧在项羽麾下,如何能成就未来的汉朝大将军呢?良臣择主而事,明君择人而用。朝代更替,总需要人手……”崔嫣的目光太过奇怪,使他说不下去。   崔嫣说:“我杀过你,你还向我献计?”   陈致被噎了下:“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陈朝的万里江山断送在你的手中,难道没有半分不舍?”   陈致义正辞严:“破而后立。陈朝腐朽入骨,非切骨,不除疾。我舍不得的,唯有不能亲眼看到江山繁荣、百姓安居那一日。”   崔嫣嗤笑:“陛下真是心怀万民。”   陈致谦虚了几句。   “那圣明如陛下,何以治不好陈朝江山?”   “这个,这个……”陈致惭愧地说,“我是心怀万民,但有心无力啊。”   崔嫣问:“若有力,又当如何?”   陈致想也不想地回答:“有力地交给你。”   崔嫣:“……”果然是假皇帝。   半夜,静谧无声。   陈致偷偷摸摸地起来,往崔嫣的方向摸去。   所谓入妖道,不是吞妖丹,便是携妖物,他要搞清楚。   寝宫坐北朝南,月光清幽,是干些见不得人勾当的好时候。   借月色看人,崔嫣盘膝而坐,玉般细腻的皮肤白得瘆人,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直瞪瞪地看着他,透着股阴森之气。   陈致惊得整个人都站住了,刚想开口解释,就发现崔嫣虽然“看着”他,却双眼失神,犹如木偶。   他等了片刻,见果真没有动静,壮胆走了两步,手在他面前一晃。   依旧没反应。   陈致胆子大了,一双手去扒崔嫣的衣服搜身。   胸平平,没藏东西。   往下摸了摸,虽然是细腰,但肌肉很结实。   再往后……   “你做什么?”   崔嫣眼珠子一动,瞬间“活”了过来。   陈致僵硬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眼皮抖了抖:“我看你缩得不舒服,想帮你展开。”   崔嫣侧头,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面颊:“你半夜起来做什么?”   陈致慌忙缩手,退后两步:“我想解手,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崔嫣沉默了一瞬,才说:“陛下平日里解手,还要人扶着龙根吗?”   陈致想象自己被崔嫣扶着命根子解手的样子,婉言谢绝:“我的龙根一向自力更生。”   “那就好。”崔嫣幽幽地说,“有心无力的龙根,也没必要留着。”   陈致:“……”麻溜地走了。   后半夜,大家都很安分。   第二天,天蒙蒙亮,崔嫣就出门了。   赖床的陈致很欣慰。   虽然昨天两人明刀暗箭来往了几回合,但他内心对崔嫣颇为满意。军功赫赫,不居高自傲;江山在手,不得意忘形;处事泰然,运筹帷幄,果真是明君之风!   想来自己昨日的提醒十分多余,攻得下皇城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分寸。   眼下,就差解决他身上的妖气了。   正感动,崔嫣提着早膳回来了:“醒了?起来一起用吧。”   “……”陈致问,“你起这么早就是去取早膳?”   崔嫣说:“嗯。”   ……   不,这一定不是普通的取早膳。在去的路上,崔嫣必然已经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稳定京中局势,捉拿旧朝余党,铺垫出一条通向九五之尊的康坦大道。   陈致不死心地说:“取早膳这样的小事,何劳你亲自动手?”   “草民习惯了自己动手,比不得陛下,连衣服都要别人脱。”崔嫣似笑非笑的目光自他的胸膛扫至跨下。   陈致不自在地侧身:“江山已是你的了。”   崔嫣摇头:“你才是我的。”   陈致:“?!”   崔嫣吃完饭就出门了。   陈致照例想东想西,但想的不是崔嫣出去干嘛,而是崔嫣到底要干嘛。   捅了自己又救了自己,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晚上说要扶龙根,还说自己是他的……越想越觉得……   自己真是魅力无边。   陈致抚着脸呢喃:“不会吧?”   从长生不老的神仙到无所事事的皇帝,陈致习惯性发呆度日,等黑甲兵送来晚膳,才发现夕阳西下,崔嫣仍外出未归。   虽然崔嫣很可能是忙事业去了,但是,失望过几次后,陈致已不敢盲目乐观。   他走到书桌边,拿出镇纸,将镶金抠下来,搓成一颗小金珠,到门口打赏给黑甲兵。   黑甲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致说:“你可知道崔嫣在何处?”   黑甲兵这才收了金子,说:“崔姑娘来了,天师正在见她。”   “天师”?崔嫣?   总觉得自己和崔嫣的角色掉了个个。明明他才是天师,崔嫣该是皇帝。看看现在,什么情况?   陈致又问:“崔姑娘是何人?”   黑甲兵说:“天师的妹妹。”   陈致得了答案,又不太满意,觉得崔嫣治下松散,一个士兵就把头领给卖了,毫无纪律可言。   崔嫣一回来,就看到陈致心事重重地坐在桌边,两条眉毛几乎耷拉到了鼻梁上,见到自己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   “不合胃口?”他问。   陈致作忧国忧民状:“江山未定,食不下咽。”   崔嫣说:“不是做了坏事怕败露?”   陈致说:“一人一屋,还能做什么坏事?捉弄自己吗?”   崔嫣拿出黑甲兵上交的金珠:“有何解释?”   很明察秋毫嘛。   陈致毫无行贿被抓的羞耻,欣慰地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崔嫣挑眉,“用我的东西贿赂我的人?”   “你的东西?”这么说陈致就不服了,“这块镇纸是阴山公进献给我的。”   崔嫣说:“那又如何?难道你以为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吗?”   陈致脱口:“我人是你的,但东西是我的!”   ……   短暂的尴尬后,陈致镇定地解释:“我的命在你手里。”补救得相当粗糙。   崔嫣说:“既然如此,总该让我知道,我手里这条命到底是谁。”   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了。陈致脱口道:“我是谁?满朝文武都骂我狗皇帝,我不是狗就是皇帝啊!”   “什么狗?”   “……我是皇帝。”   崔嫣冷笑:“不管你先前骗了多少人,但骗不了我。龙气乃帝王之本,你半点没有,还敢嘴硬?”   龙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陈致在升天之前也听过。升天之后……还有比功德成仙更虚无缥缈的吗?   陈致心虚:“我若有龙气,还会被你篡位吗?”   “哪怕是一日之帝,也会有龙气加身。”   陈致难得有些结巴:“你你,你要龙气何用?”   崔嫣咄咄逼人:“这么说,你承认自己不是皇帝了?”   “并没有。”陈致硬生生地转移话题,“你说我不是皇帝,你自己也不是凡人吧!”   崔嫣说:“我还以为你不好奇呢。”   陈致说:“皇城破,陈朝亡,我已抱着必死决心。只盼你坐稳江山,善待百姓,我死也瞑目了。你的手段用来救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何必寻根究底?”最后四个字重读,也是暗示崔嫣识趣些。万里江山,唾手可得,还管什么龙气不龙气,是不是瞎!   崔嫣偏不识相:“你与我相识多久?知道我多少,如何就敢将江山托付?难不成你看中了我杀老臣时的干净利落,心狠手辣吗?”   陈致心力交瘁,就差跪下来求他篡位了:“我别无选择啊。”   “你有。”崔嫣说,“高德来与张权正在赴京的路上,再等等,你便能等来另两支义军。”   陈致目瞪口呆。   高德来和张权不是你的部下吗? 第3章 亡国之君(三)   高德来和张权不是你的部下吗?   若天道未出纰漏,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崔嫣与父亲翻脸后,改名崔彦,投靠黑云十三寨寨主赵海川,恰逢赵海川与另外一支义军交战,立下赫赫战功,被赵海川认为义子。没多久,杨仲举下令清缴高德来的神威军,赵海川收到高德来的求援信,派崔彦相助。崔彦在半途救下被追杀的高德来,击退追兵。高德来为表谢意,主动与黑云十三寨合并,崔彦成为总寨主,他麾下的人马被称为黑云骑。   没多久,另两支义军的首领潘雪与张权合谋攻打黑云十三寨。崔彦采用离间之计各个击破,阵前擒杀潘雪,又降服了张权,统一各地义军后,攻打京城,拿下江山,开创新朝。   但黄圭更新后,写的名字依旧是崔嫣,也就是说,崔嫣没有改名,天道编写的故事从开始就已经乱了套。高德来和张权没有被崔嫣收服也……不是不可能的了。   若高德来和张权是独立的义军,那崔嫣的成皇路……根本才刚刚开始!   陈致郁闷得差点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好在黑甲兵突然过来将崔嫣叫走,才使这次的揭老底会谈草草收场。   没再管崔嫣去了哪里,陈致满脑子都是“你以为自己是人生赢家,其实只是个梦想家”“战斗才刚刚开始,敌方尚未到达现场”“长路漫漫伴你闯,不见天日好慌张”……   胡思乱想到天黑,崔嫣还没回来。   陈致有点坐不住了,想了想,走到门口,问黑甲兵:“没有金豆了,你还愿不愿意告诉我崔嫣在哪里?”   黑甲兵说:“天师去见崔小姐了。”   崔嫣的妹妹崔姣,虽然黄圭提及的不多……但或许是个突破口?   陈致状若不经意地迈了一条腿出门槛,见黑甲兵眼皮都没眨一下,又得寸进尺地问:“能不能带我去?”   本没有抱希望,但黑甲兵居然同意了。   他摸不着头脑。   质疑自己的身份又不限制自己的行动。崔嫣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崔姣就住在不远处的养心殿里。   以前陈致闲来无事也喜欢来这里。   当傀儡皇帝极是无聊,他为自己培养了养花种草的小兴趣,还特意在养心殿后面辟了一个仙草院,院里花草的生长态势也积极响此名,总是草茂盛而花凋零。   杨仲举乐得看他玩物丧志,不但不干涉,还特意拨了点闲钱给他自娱自乐。   他不久前种了一株昙花,是仙友探望自己时特意送的,养了一年,死了几次,被仙术救了几次,前两天又有烂根的迹象,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不觉走到养心殿门口,领路的黑甲兵进去通禀,没多久,就被告知可以进去了。   同样一条路,心境不同,走起来便完全不同。   昨日之前,自己还是个傻白甜,以为等着等着,天上就会掉馅饼。今日才幡然悔悟,高聪帅才是可行之道。早知如此,何苦待在皇宫数日子?早早地插手崔嫣的人生,将木鱼脑袋掰正过来多好,平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如今,却大不易了。   走进正殿,隔着茶几分坐罗汉床两头的崔嫣崔姣同时扭头看他。虽是同父异母,眉目却有几分相似。崔嫣秀丽,崔姣娇美,都是极好看的人。   相比之下,自己就没什么看头了。   陈致坦荡荡地行礼,任她打量。   崔姣好奇地问:“你就是被哥哥打败的皇帝吗?”   陈致终于感念起杨仲举的好处。若他还在,有人敢这么问,自己完全可以一巴掌扇过去,怒吼,什么白痴问题,闭嘴滚!   现在只能好声好气地回答:“我是陈应恪。”   崔姣问:“当皇帝好不好玩呀?”   特别、不好玩!   陈致微笑着回答:“好玩。每天都有人伺候你,跪拜你,尊敬你……”所以崔嫣快来玩!   崔嫣玩味地问:“杨仲举是这么对你的?”   陈致斟酌道:“除了一点,其他都做到了。”   崔姣问:“哪一点?”   崔嫣代答:“听话。”   陈致无言以对。   崔嫣欣赏够了他的窘迫,才慢悠悠地问:“你来做什么?”   陈致说:“告诉你我的决定。不管来多少人,我还是选你。”见他一脸讥嘲,腹诽道:若非天意难违……呵呵呵。   崔嫣听够了他假大空那一套,摆手道:“无事退下吧。”   崔姣倒很有兴趣:“哥,他什么选你呀。”   崔嫣凉凉地看她:“人。他的人是我的。”   崔姣笑容微僵。   陈致:“……”突然觉得现场气氛有点怪。   崔姣转过头来看他,秀目微眯,纯真的面容透着几分古怪:“哥哥喜欢他什么呀?”   崔嫣说:“不是我妹。”   喜欢?我妹?   陈致:“……”信息有点多,尺度有点大。   崔姣咬着蔻丹,泫然欲泣:“你认识他才几天?”   美人委屈的样子,心都要碎了,还是眼不见为净。   陈致转身,屁股冲着她,开始发呆。   崔嫣轻笑一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扭头看陈致:“还不回去。”   陈致下意识地说:“我想看看我的花。”   仙草院不大,方圆数十尺,一地精神抖擞的草,一圈垂头丧气的花。昙花被摆在花架上,远瞧着,还有几分生气。   陈致卷袖浇水。   崔嫣跟在后面打灯笼。   陈致自豪地说:“这是待宵孔雀,夜间绽放,美如天仙。”   崔嫣问:“你见过?”   陈致被问住,强笑道:“总会见到的。”   对着一园子病病歪歪的花,崔嫣嗤笑了一声。   陈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番互动在旁人看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被俘虏的皇帝与造反的叛军头子。   崔姣立在门口,一张脸浸在夜色里,黑得模糊不清,等崔嫣过来,灯笼一照,依旧是明媚如春的模样。   “哥哥与皇帝哥哥的感情真好啊。”她笑嘻嘻地说。   陈致一边抖鸡皮疙瘩一边感慨: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皇帝哥哥”,这套近乎的功力,不愧是真命天子的妹妹,很是特别呀。   崔嫣冷淡地说:“还不去睡?”   崔姣撒娇:“我一个人睡不着。”   崔嫣说:“当一个鬼就睡得着了?”   崔姣噘着嘴唇,伸手搂住他的胳膊:“哥哥陪我……”   人被直接甩开。   崔嫣懒得理她,朝陈致伸手:“我们回去。”   两兄妹闹别扭,何必拿外人当挡箭牌?   陈致瞄到崔姣瞬间狰狞的面孔,转身抱住昙花:“我要留下来陪我的花。”   灯笼光慢悠悠地靠近,崔嫣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指,在叶子上轻轻抚了一下,昙花瞬间枯萎。   “你……混蛋!”陈致跳脚。   崔嫣按住他的头顶:“再忤逆我,当如此花。”   ……   好怕怕哦!   陈致裹紧陈应恪的马甲。   陈致小媳妇儿似的跟崔嫣走了,一眼都没往崔姣那里瞧。尽管崔姣在预言中只有介绍没有戏份,但崔嫣的妹妹,能是什么善茬。   从崔姣突破,显然是不可行的了。   任务进了死胡同。   改命不改名的崔嫣像放飞的风筝,估计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他天天待在皇宫里混吃等死,当然就更难知道。   知己知彼,千古真理。   还是要想法子弄清楚崔嫣为何会偏离了命定的人生。   回到乾清宫,陈致开了扇窗,就上床睡了。   崔嫣进来巡逻了一圈,没有发现异状,便由他去了。   陈致闭了会儿眼,等屏风外面没了动静,才悄悄地起身。   他以功德升仙,没受过正统的成仙常识教育,会的法术十分有限——飞升时天道赐予的大功德圆满金身和学了一年才会的定身术。所以,出发前上司又给了他三样法宝:替身像、隐身符与忘忧珠。   将替身像放在床上,他使了隐身符,大摇大摆地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出去。   出了皇宫,他招来闲云,直入九霄,过云桥,渡仙海,便到了黄天衙的事务司。   接待仙人是个貌似五六岁的小仙童,屈着一对小短腿儿,蹲在长案后书写,见陈致前来,施施然地搁笔:“陈仙人?任务未成,何以前来?”   陈致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小圆脸:“我找司长。”   小仙童对着他不安分的手指皱眉:“你又逾越了。吾飞升两百年余年,比你足足大了两百岁,怎可动手动脚?”   陈致置若罔闻,又戳了一下:“司长在吗?”   小仙童叹气:“去仙锦池看看吧。”   陈致转身要走,又听身后幽幽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个个都执迷不悟。”   仙童的感慨有一段缘故。   黄天衙事务司司长叫皆无,传说是南山神君顿悟时摈弃的一道执念。南山神君唤其“皆无”,就是希望他看开点。幼时还好,要啥有啥,倒十分看得开,偏偏发春期——青春期,在仙锦池遇到了养伤的太古寒龙寒卿,然后,寒卿就倒了血霉。   这哪是一见钟情,简直是一见要命。   毫无征兆得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上天入地地折腾。   原本寒卿的伤都养得差不多了,折腾岔了气,又要养一百年,硬生生地将一条冷心冷情的寒龙逼成了喷火龙。皆无的单箭头还在飞,寒卿的怒火已经化作漫天箭雨,将他插了个体无完肤。   寒卿的小弟和爱慕者联合起来去南山算账。   南山神君听说皆无惹的是寒卿,二话不说闭关了,据说天天在家里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眼见着天宫变后宫,各种争宠陷害的情节上演,大神毕虚终于出手,封了皆无的法力,罚他在仙锦池做牛做马。   能天天对着寒卿,皆无倒是心甘情愿。寒卿看在毕虚的面子上,只好勉强接受。   这段孽缘,也就纠缠至今还没个分晓。   陈致到了仙锦池,就看到皆无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擦地,多半是吃了闭门羹。   “嘘,嘘。”   皆无闻声,慢吞吞地抬起眼皮:“任务完成啦?”   陈致踩住抹布:“还说!黄圭颁布了什么任务你不知道吗?崔嫣名字都没改,就把命改了!”叽里咕噜开始抱怨,说得口干舌燥,低头一看,皆无仰头发呆。   “我的鼻孔好看吗?”陈致居高临下看他。   皆无挥挥手站起来:“你想我怎么帮忙?”   “我想知道崔嫣的命运是怎么被改掉的。”陈致磨牙。   皆无摊手:“我法力没了,人缘也不好。”   陈致说:“我知道啊,你告诉我回溯池在哪里就行了。”   回溯池又称为禁池,有回溯时光之能。   皆无眨了眨眼睛:“你疯掉了?”   然后两个疯子偷偷摸摸地“逛”到了回溯池。   池平平无奇,水混混浊浊,和想象中的“禁池”完全不一样。   陈致觉得皆无在敷衍自己。   皆无说:“你渡点仙气进去,然后想着要看的场景就能看到了。”   陈致要伸手,被皆无抓住。   皆无提醒:“只是看一看。”   “放心。”陈致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指一点,一撮仙气入池。   须臾,池面一荡,慢慢地显现了画面——   皆无蹲坐在仙锦池边,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花环。   他脚边,一条银如雪的巨龙仰面躺着,嘴巴微张,打着轻鼾。   皆无编好花环,温柔地挂到了巨龙的龙角上。哪知花环松手就散,细长的藤蔓清扫过巨龙合起的眼皮,垂落在鼻孔上。皆无伸手要捡,巨龙已一个喷嚏起身,睁眼见到媚笑的他,勃然大怒,抬尾就扫。   皆无让了一下,巨龙不依不饶。   那巨尾好似飓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皆无避无可避,反身抱住龙尾。   巨龙扬尾欲落,力达千钧,皆无慌忙撒手而逃。那尾巴落地时,尘起数尺,地开十丈,竟砸出一条深壑!   皆无躲在半截残木后头,悄悄探头。   巨龙前爪抓着土地,正用力地从新壑里拔尾巴。 第4章 亡国之君(四)   “看够了没有?”   面对皆无似笑非笑的目光,陈致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这个,这个,我很关心你呀!寒卿的尾巴明明是自己甩脱的,怪你毫无道理!”   皆无毫无诚意地说:“多谢你明察秋毫,我简直感动死掉了。不干活吗?那我走了。”   陈致老老实实地渡了一缕仙气,池面再度显现出画面。   崔嫣活了二十个年头,哪能一一追溯。已知的最早分歧点是崔嫣改名,所以他直接跳到了崔嫣本应该改名的时间。还来不及细看,就听空中一声暴喝:“谁人擅闯?”   皆无拎起陈致的领子就往池里跳。   陈致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身体一轻,直线下坠。   “啊……啊……啊……啊……”   陈致吼得声嘶力竭,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如坨鸟屎从高空坠落,“啪叽”一声拍在地上,呈大字型摊开。   大功德圆满金身光环附体,疼痛瞬间修复。   他将四肢从土里拔出来,刚刚坐起,迎面就扑来一个大泥团子,八爪鱼似的罩住了他的脸。   “吼!吼!吼!吼!”   野兽打着节拍的叫声在左近,吓得头上的“大泥团子”跟着一抖一抖的。   陈致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四下,才发现不对,将“大泥团子”从脸上扒下来,眼皮一翻,刚要说话,就撞入一双惊慌失措的桃花眼中。   眼睛似曾相识,陈致心中一动,“大泥团子”挣扎四肢,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一把操起,夹在腋下:“靠你两条小短腿儿能跑去哪里。”   “大泥团子”逃不掉,急得快哭出来。   前方黄尘滚滚,似有兽群涌来。   眼见尘土扑面而来,陈致贴上隐身符,怡然自得地绕到一边,坐看滚滚黄尘一路滚远。   “大泥团子”窝在他的怀里,吓得一动不敢动,等脚步声远去,才迷茫地抬起头。   说他是大泥团子,也是不错,凌乱的头发如横生杂草,圆脸盖在灰扑扑的尘土下,只露出一双疑惑警惕的大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阿复。”   阿父?   陈致脸色不大好看。   阿复对情绪感知十分敏锐,又想从他身上下来,被陈致按住:“这是什么地方?”   阿复狐疑地看着他:“此乃神狸山。你是谁?”   怎么说呢?   陈致想了想,回答:“过路人。”   阿复说:“神狸山方圆数里都渺无人烟。”   陈致问:“那你为何在此?”   阿复低着头:“我住在附近的黄家村。村里发生洪水,我逃到了山里,迷了路,又遇到了野兽,幸亏大哥哥出现。”抬起头,一双眼睛真诚又单纯。   看阿复的年纪,约莫八九岁,可说话条理清楚,显见不一般。陈致怀疑他是崔嫣,毕竟那双桃花眼太过深刻。可是八九岁的崔嫣应该还在崔府当大少爷。难道崔嫣的命运从八九岁就出了岔子?   “大哥哥,为何刚才野兽从身边走过,不攻击我们?”阿复搂着他的脖子问。   陈致有点嫌弃他脏兮兮的手掌:“大概瞎了吧。”   阿复缩回手,低头不语,显然不信。   看他鬼精的样子,陈致更坚信这孩子是崔嫣。哪怕身体缩水,有事没事试探两句的作风真是半点没变。什么黄家村发洪水,根本是谎话精搅混水。   陈致被皆无推下回溯池,猜测自己应该是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要回到“现在”,只能等皆无来寻他。   在此之前,他要掩藏好自己,不能被“过去”的仙官发现。毕竟,擅闯回溯池是滔天大罪,自己会被严惩不说,皆无也要受到牵连。   掩藏之余,若能查明崔嫣改变的缘由,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陈致生性豁达,很快将担忧抛之脑后,找了条小溪,洗涤“大灰团子”。   阿复挣扎得厉害,嘴里嚷着怕水,始终不肯将脸洗干净。   陈致随他撒泼,硬是将小脸搓回了粉嫩嫩的汤圆丸子——果然是那张化作灰都认识的脸。   阿复洗得双眼通红,闹得精疲力尽,陈致一放手,就退后一丈,躲在树干后面戒备地看着他。   陈致在水里捞了两条鱼,回头问他:“饿不饿?”   阿复羞答答地点点头,然后在陈致低头的刹那,抡起小短腿就跑。   陈致看看手里活蹦乱跳的鱼,又看看扭着小屁股跑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复扭啊跑啊,扭啊跑啊,跑到腿软得一点都抬不起来才停下。   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每天都计划着逃走,周遭一带的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脚下的山谷是通往山外的三条路之一,只要翻过前面四座山,就能见到村庄。   一想到村庄,灌了铅的脚又变得轻盈起来。   他从地上抹了把土擦在脸上,刚起身,就僵住了。   前方,数头黄黑斑纹的老虎一字排开,包抄去路。   阿复眼睁睁地看着老虎们甩动尾巴,慢慢地靠近,心跳如鼓,才生出一点儿力气的双腿又在地上扎了根。   老虎走到五六尺的距离停下,余虎掠阵,正中的老虎俯身扑出……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清脆的“定”,刚刚还神气活现的老虎们瞬间“石化”,定在原地。   “发什么呆?还不走。”陈致在阿复身后现身。   见到他,阿复猛然泄出一口气,身体瘫坐在地。   陈致无奈地将他抱起,摸着一把骨头皱眉:“平日里不吃饭吗?瘦得皮儿都裹不住馅儿了。”肉全长脸和屁股上了。   经历完生死大劫,就听到近乎关怀的询问,阿复情绪波动极大,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眼睛偷偷往陈致的衣襟蹭了下。   陈致找了个干燥的山洞,取出放在乾坤袋里的两条鱼开始烤。   这次阿复很老实,乖巧地坐在一边,陈致将烤好的鱼给他,就一声不吭呢地吃。   陈致也不知自己做的是错是对。照理说,他堕入回溯池,回到过去,就该老老实实地“观棋不语”,可从遇到小灰团子开始,一切就乱了套,见“崔嫣”遇险,又沉不住气。   陈致表情太复杂,崔嫣以为他后悔,主动开口:“我的父亲是太原太守,你送我回家,他定有重谢。”   身世也对上了,果然是崔嫣。   陈致暗喜:“哦,不是黄家村吗?”   “骗你的。”   陈致磨牙:“听闻崔太守膝下有一孩儿名唤崔嫣,嫣红姹紫,花容月貌,应当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吧?”   阿复抿唇,略显不愉:“我是崔嫣。”   虽是根油条,却是刚下锅,尚未修成十几年后水火不侵的老油条样,看起来不可怕、倒有趣。陈致说:“既是太守之子,为何会沦落在此?”   崔嫣说:“灯会时与下人走散,被拐卖到了附近,逃到了这里。”   陈致记不清自己听说过多少起灯会走失案,觉得这故事实在敷衍,又想崔嫣年纪尚小,未必有日后的驳杂心思,姑且听之。原想问老虎,那些老虎配合默契,像是有人豢养,但提及老虎,便不可避免地说到自己定住老虎的手段,他下意识地想回避。   偏偏崔嫣不放过,好奇地问:“你今日救我的时候,是怎么定住那些老虎的?”   “唔,”陈致用树枝拨了拨烧焦了的枯枝,“我是个修炼的道士,定住老虎这样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崔嫣眼睛一亮:“我可以学吗?”   “当然……不可以。”陈致捋了把想象中的小胡子,装模作样地说,“我略通面相之术,看你天庭饱满、雄姿异貌、骨骼清奇……这个这个,唇红齿白、面色光润,实是帝王之相啊。”崔嫣的长相与那些帝王面相相去甚远,更符合那些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他说到后来,实在掰不下去。   崔嫣面色微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说:“那你送我回太原吧?”   “啊?”   崔嫣幽幽地问:“不是有皇位等我继承吗?”   “……”眼前好大一个坑,低头一看,竟是自己挖的!陈致一时无语。原本想看看崔嫣到底怎么一步步走歪的,但是,好像越“看”越歪。从相遇那一刻起,“历史”就可能不是那段“历史”了。   他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历史”不乱都乱了,如果自己将崔嫣的命运“拨乱反正”,那“未来”是不是就没什么幺蛾子了?   外面无端端地炸起一声闷雷。   陈致吓了一跳,好奇地探头,被崔嫣一把拉住衣服往后扯:“别出去!大妖怪回来了。”   说话的当口,山风忽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致右手被小手掌碰了下,未及握住,已被拉开,随即后颈一紧,身体腾空而起,飞撞山壁,整个后背拍在凸起的石块上,差点拦腰折断。   倒下来滚了一圈半,屁股就被踩住。   一个声音在头顶冷笑:“擅闯神狸山,诱拐神奴,该当何罪?”   陈致吐了口土:“不知者不罪。”   “不知?呵。”头顶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挪开了脚,陈致赶忙站起来,抬头见崔嫣被人单手按在山壁上,手掌正掐着咽喉,仿佛随时会折断脖子。   陈致一个头两个大!   为什么见面之后,崔嫣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别人是八字相克,他们可能是八辈子相克!   “等等!”   他一出声,那人就松了手,回过头来,一脸了然的笑容。   事出突然,陈致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现在才发觉对方长了一张猫脸——上扬的眼角,碧绿的竖瞳,小巧的鼻子,还有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嘴唇,唯一像人的,是脸上无毛,一看就办事不牢。   陈致预感接下来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硬仗,全神贯注于演技:“这么好的食材,就这么杀了,也太可惜了!”说话时,目光灼灼,口水潺潺,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座开席。   猫妖被看得浑身凉飕飕的:“什、什么意思?”   陈致故作高深:“世间美味莫过于‘两脚羊’,‘两脚羊’中尤以‘和骨烂’为佳。”   猫妖活了数百个年头,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从未听说过“两脚羊”和“和骨烂”,却不甘被鄙夷寡闻,忙道:“这有什么稀奇!”   陈致看他表情果然没有听过,便放心大胆地忽悠下去:“故而,有人易子而食。可见其味美!”   猫妖冷笑:“呵,易子算什么!我还知道孔子孟子老子韩湘子!”   ……   陈致及时地调整战术,冲他竖拇指:“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易子有一句名言,叫做‘朝闻香,夕可死矣’。这个香说的就是‘和骨烂’的肉香。”   猫妖说:“那又怎么样?”   陈致对着崔嫣抿唇一笑:“眼前这个就是上好的‘和骨烂’。相信我,凭我多年的烹饪经验,这个小家伙若是下了锅,定然皮酥肉嫩,鲜入骨髓。”   猫妖唬了一跳,内心瑟瑟:“你要吃他?”   陈致媚笑道:“你若是放心,就让我来掌勺,保准吃了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其他粗劣之肉。”   猫妖眼珠子一转,有些意动,倒不是想吃什么“和骨烂”,而是想看看陈致到底要干什么。崔嫣这个小混账装了几年的龟孙子,花言巧语、伏低做小,自己差点信了他的邪,到最后还不是为了逃跑?若这个人真要拿小混账下菜,倒是个整治的好法子,自己正好享用了!如若不然,自己有了防范,谅他们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也好!我正要将这个小混账剥皮抽筋,你来代劳,我也省心。”猫妖见崔嫣面若死灰,越发高兴,“呵呵,‘和骨烂’‘和骨烂’,这小混账与他娘一样是养不熟的天生贱骨,可不是烂到骨头里了吗!”   陈致见崔嫣面露怒色,心中又记下一个重点关注对象,崔嫣他娘。   猫妖催促动手。   陈致忽悠一大堆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皆无来救,自然不能从:“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处借料调味啊。”   猫妖眼中诡光闪烁:“你借词推托,莫不是耍我?”   陈致连声否认,还送了一堆高帽子给他。   崔嫣能在猫妖手下幸存至今,靠的也是吹之不要脸,捧之不要命,陈致比他多吃了百余年的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翻转日月,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听的猫妖浑身舒畅,连尾巴都不小心露出来摇摆。   “你说的烤全羊,当真如此美味?”猫妖眯着眼睛,舒坦得喉咙咕噜噜直叫。   陈致说:“人间有,天上无。”   猫妖感慨:“如此看来,神仙都是没见识的乡巴佬啊!”   “乡巴佬”点头,一脸“赞同”。 第5章 亡国之君(五)   猫妖拎起他与崔嫣,飞身跃云。   陈致被人提着后领,双脚与心里都空晃晃的,不着实地,颇感难受。好在猫妖洞府就在左近,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洞府建在半山腰,入道曲折险峻,有几级石阶上下相距丈余,常人极难攀爬,不知崔嫣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致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见那小脑袋无精打采地歪着脑袋,似是被拎至昏厥,不由暗暗焦急。   猫妖将两人丢进一个气味腥膻的山洞内:“柴在洞外,可自取。调料在案台上,有便用,没有便罢,余下自理。我先去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便要吃那香喷喷的‘和骨烂’!”   陈致说:“一个时辰太短,怕是不入味。”   猫妖冷笑:“一个人不入味,就再加一个人!”   陈致倒不怕他吃自己,只怕他不吃,敷衍地应了。   猫妖走后,陈致捡柴生火。   跳动的火光点亮崔嫣的脸庞,虽然抹了层灰,也抹不掉日后颠倒众生的天生丽质,尤其是白皙光滑的皮肤,比成年之后还要有弹性。   陈致想着想着,就动上了手。   装昏的崔嫣实在忍不下去,睁开了眼睛。   陈致收回捏脸的手,毫不心虚地说:“你醒啦,帮我烧水。”   崔嫣冷声道:“烧水煮我自己?”   陈致笑嘻嘻地说:“是呀,滚烫的水烫一遍,好拔毛。”隐身符还在他身上,真护不住的时候,往崔嫣身上一贴,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这招。虽然“历史”可能已经一崩三千里,但他还是想随波逐流地抢救一下。说不定崔嫣他爹就找上门来救人了呢。   崔嫣不知他美好的幻想,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做成肉菜,心中大恨。不过他不动声色惯了,竟真的起身烧水。   陈致还在旁边火上浇油:“多添柴,水滚得快些!”   崔嫣将锅递给他:“我添柴,你来烧。”   陈致顺手拿过。这锅看似不大,却实心得很,他手肘往下一沉,似撞到了崔嫣的手,随即大腿一痛——还是熟悉的利刃入肉。   记忆倒退,他仿佛又回到了皇宫,看着成年后的崔嫣持剑走来……   这是长大后没插够,小时候又补刀吗?!   感谢沉重的大铁锅,要不是撞了那一下,以崔嫣现在的高度,刀可能往右偏移几分——那位置就不太美妙了。   陈致下意识地丢锅握刀,抓住了刀柄上的小嫩手。   崔嫣瞪着他,目露凶光,却有些外强中干,只将手拼命地往后缩。   “咳!你们在做什么?”   藏在暗处的猫妖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兴奋地瞪着他们。   陈致:“……”这种命案现场,还要问什么做什么?就是作案啊!   但他就是欣赏猫妖这种时时留下忽悠余地的高尚作风。   陈致一手抓着崔嫣的手,一手抚摸那颗僵硬的小脑袋,微笑道:“我看厨房里调料不全,怕随意烤出来的肉不够美味,平白浪费了上好的食材,所以,让他先割一块我的大腿肉下来,试做一下。”   ……   还有这操作?   猫妖惊呆了。   崔嫣也震惊得无以复加。   两人几乎要羞死在陈致的无私奉献中。   陈致大义凛然地拍了拍崔嫣的脑袋:“来,割吧。”   崔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手中刀微微颤抖。   大腿肉跟着抖动,陈致握刀的手稍稍用力,安慰道:“镇定点,试菜而已,不需要齿轮状的花边。”说着,握着崔嫣的手,淡定地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了一块肉下来。   猫妖看着他手上鲜血淋漓的肉,心下发虚。   明明是个随手就能打趴下的凡人,为何总令自己心生恐惧?   陈致将肉放在砧板上,随手脱下外袍子,绑在伤口上,遮住很快复原如初的伤口,到水缸边净手。回来时,崔嫣和猫妖还天打雷劈了似的站着。   “稍等一下,很快就好了。”他挪开崔嫣,开始放油。   猫妖回神,堂而皇之地坐下。   崔嫣退到陈致旁边,想打下手,但见陈致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大腿肉放入锅里,终是过不了心里那关,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陈致下手极快,没多久,锅里就冒出热腾腾的香气。   猫妖吃过不少肉,头一回闻到比鱼肉还诱人的香气,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当妖怪这么久,他的确没吃过人,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能吃的。   陈致将红烧肉从锅里盛出,送到猫妖面前:“请品尝。”   香气至近前,越发浓郁,醇如美酒,闻之微醺。   猫妖的鼻翼飞快地动了两下,胃里生出前所有为的饥渴感,唾液不断从舌下分泌,几乎要流淌出来。但他不敢掉以轻心,用筷子割下三分之一的肉来,丢至门外。   立刻有虎跃出,将肉舔至口中,囫囵吞枣般地咽了下去。吃完片刻,四肢一软,匍匐在地,竟露陶醉之态。   猫妖警惕地喝道:“你在肉中加了什么?”   陈致不慌不忙地说:“您再看。”语罢,倒在地上老虎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抖了抖毛,炯炯的双目看向装肉的盘子,露出渴求之意。   陈致得意道:“我早就说过,我做的肉神仙难尝。这畜生头回吃到如此美味,怕是情难自禁了。”   猫妖见老虎并无大碍,放下心来,夹起余肉塞入口中,竟入口即化,仿如琼浆玉液,一时呆了,半晌才道:“你说的‘和骨烂’也这么好吃?”   陈致微笑:“比这个更好吃。”   “当真?”   “当真。”   “好,真是好手艺……”语未尽,猫妖呼痛倒地,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哎哟,你,痛,你在肉里……加了什么?”   陈致无辜地摊手:“什么都没加。”万邪不侵的大功德圆满金身是所有妖魔的克星。普通的人与野兽吃了是大补,而妖修魔修吃了便是大毒。   “不可能,我,我的妖力……”猫妖面色惨白。普通的毒药他并不怕,顶多拉个肚子,当清理肠胃了,可妖力消散非同小可,尤其是妖丹也有破裂之相!“你到底放了什么?你,你是谁!”   陈致笑眯眯地说:“一个乡巴佬。”   猫妖痛得不及深思他言下之意,十指渐渐缩短,露出了猫爪,光滑的面孔也长出了根根细毛,眼见着就要恢复原形,一直躲在一边的崔嫣猝不及防地冲出来,将手中刀送入他的腹中。   刀上还残留着陈致大腿的血迹,此时便是那雪上加霜的催命丸,顷刻便要了猫妖的性命。   洞口的老虎怒吼一声,立时兽群聚集,将路口团团围住。   崔嫣拔刀,猫妖腹部伤口处,妖丹若隐若现。陈致心中一动,弯腰将妖丹挖出,顺手塞入腰带里,又牵起崔嫣的手在水缸里洗了洗:“你如今有何打算?”   崔嫣不答反问:“你腿上的伤要不要紧?”说着便要脱他绑在腿上的外袍。   陈致慌忙躲开他的手。常言道“三岁看老”,崔嫣爱拿刀捅人和脱人衣服的毛病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啊!“我无事。你还没说你的打算。”   崔嫣想了想说:“我外祖父家在云南……”   陈致截断他的话:“等等,你不是说你是太原太守之子吗?”   崔嫣面色一黯:“我母亲死后,父亲便娶了填房,两人的女儿只比我小四岁。”   陈致:“……”好端端的拐卖案怎么又牵扯到了宅斗?   崔嫣看他按着太阳穴,关切道:“你怎么了?”   “头疼,别说话。”   “要不要坐下来?”   “……我现在想跪下来。”   崔嫣一脸懵懂。   陈致深吸口气,对他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圆头大耳、英姿勃发、骨骼清奇、面如满月,实乃帝王之相。”   崔嫣说:“你先前说的是‘天庭饱满、雄姿异貌、骨骼清奇、唇红齿白、面色光润’。”   ……   陈致觉得他说得更对,但是台不能坍:“人的相貌是一直在变化的。三岁和三十岁的人能长得一样吗?半天过去,你的脸又成长了!”   崔嫣依旧是关爱的小眼神。   陈致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先送你回家。不用怕你爹,区区一个太原太守算什么!你是要当皇帝的人!”   崔嫣拽着他的衣角:“我能不能跟着你?”   陈致对他脱衣服的事很有阴影,不着痕迹地将衣角抢回来:“不能。”   崔嫣背过身,低着脑袋不说话了,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萧瑟感,让陈致很想撒几片枯叶烘托一下氛围。   “咳,我先带你出去吧。”陈致拍拍他的小脑袋,崔嫣一回头,他就见缝插针地捏了一把胖乎乎的小脸蛋。   崔嫣立刻说:“你带着我,我的脸天天给你捏。”   陈致摩挲着意犹未尽的手指,口是心非地说:“我不是很想捏。”   崔嫣没有戳穿他的谎言:“我可以天天给你捏肩捶腿。”   未来的皇帝天天给他捏肩捶腿……啊!果然是很美好的画面!   陈致努力扯平上扬的嘴角,假装无动于衷:“我身强体健,不需要这么腐败的享受!”   “我……”   崔嫣还想努力,就被陈致一把抱起颠了颠,嘀咕道:“猫妖每天给你吃草吗?一点肉都不长。”   崔嫣说:“差不多。”   陈致感慨:“还好你才八九岁,回家补一补,很快就能补回来。”   崔嫣沉默了会儿说:“我十二岁了。”   “……”陈致说:“我突然想起,我就是十二岁开始长个的。”   崔嫣半天没接话。   陈致回头,就见他一脸“自己将成为一个矮子”的悲怆感。   陈致:“……”捏他、捏他、捏死他!   随口一个“定”,就破解了门口的“虎视眈眈阵”,陈致带着崔嫣扬长而去。   刚出虎穴,崔嫣就开始整幺蛾子,东南西北地胡乱指方向,就是不肯回家。陈致没办法,只好漫山遍野地找土地庙,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就被赶来的皆无抓个正着。   “你干嘛把我丢到池子里?”   “你干嘛跳到回溯池里?”   “你跑来什么鬼地方?”   “你躲在什么鬼地方?”   “我等你等得鱼尾纹都成蜘蛛网了!”   “我找你找得脚都磨成扁平足了!”   ……   鸡同鸭讲半天,两人总算发泄完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谦虚地表示让对方先说。   最后身为上司的皆无赢了:“不说减俸。”   陈致心中暗骂“千古上司一鸟样”,将自己掉下回溯池后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皆无说:“回溯池里有个拉环,我原本打算拎着你在那里荡着秋千躲一会儿,谁知你挣扎着跳了下去。”害得他立刻就跳了出去!   陈致说:“你承认手滑我是会原谅你的。”   皆无说:“近日‘黄天衙’经营惨淡,有意削减开支……”   “……”陈致捏了下大腿,忍辱负重地说,“可能我刚好脖子痒,所以动了下。”   皆无见好就收:“那我们回去吧。”   陈致抱着一言不发、侧耳倾听的崔嫣:“他怎么办?”   皆无扬眉:“这么快孩子都生了?”   “他是崔嫣。”   皆无沉默半晌:“所以他命运被改写是你的锅?”   虽然陈致意识到了这种可能,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们的锅。”   皆无想起被他打晕后篡改记忆的回溯池守卫,默默地闭上了嘴。   ……   面部僵硬的两人盯着对方,内心戏丰富地指责着对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陷于“有难同当,有锅同背”的艰难处境。   皆无缓缓开口:“趁着还没有人发现……”   陈致眨了眨眼。   两人无声地达成共识——处理现场、毁尸灭迹。 第6章 亡国之君(六)   被陈致抱在怀里的崔嫣浑身一冷,抬头就对上了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逃跑已经来不及,只好抓着对方衣襟乱蹬,陈致差点脱手,人滑到膝盖处,不得不弯腰去抓。崔嫣双手像猫爪似的四处挠,还挠中了腰间痒痒肉,让他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喷笑。   “定!”   陈致忍无可忍地定住他,然后掏出忘忧珠按在崔嫣的额头上轻轻滚动:   “忘记我忘记我忘记我……”   那一头,皆无也拿着忘忧珠滚着意识到自己听了不该听的消息却装死不成功的土地公的脑门。   忘忧珠光芒一闪,崔嫣与土地公都昏了过去。   皆无看着崔嫣:“丢哪里?”   陈致说:“家门口。”   “哦,那他家在哪里?”   陈致问:“……弄昏土地公之前,你难道没有问吗?”   皆无:“……”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黄家村”,然后通过老老实实的问路,终于摸到了太原。看到太守府时,皆无和陈致的内心都留下了不轻弹的男儿泪。   等陈致将崔嫣放到门口,皆无抬脚就想走。   陈致拉着他躲在一边观察:“再等等。”   皆无说:“等什么?都在家门口了还会被人贩子拐走吗?”   正说着,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就飞快地冲出来,抱起昏迷的崔嫣就走。   ……   皆无和陈致将男人堵在小巷子里,手脚并用地揍了一顿。巷子里的老奶奶一边编织草鞋一边看得直摇头:“吃人的世道哦,连个孩子都要抢。”   两人打完男人,抱起崔嫣回太守府。   这次他们吸取教训了,直接将人放在府里面,然后在草丛里窝着。   皆无问:“我们贴着隐身符,为什么还要藏在草丛里?”   陈致压低声音:“比较有气氛。”   过了会儿,一个丫鬟过来,看到崔嫣“呀”得叫了一声,没多久,一群人赶过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激动地抱起崔嫣:“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闻言,陈致总算放心地跟着皆无走了。   从回溯池爬出来,两人一溜烟地逃回了仙锦池,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陈致沉重地开口:“这件事……”   皆无无情地截断:“什么都没发生。”   陈致不敢看、不敢想、不敢走:“局面会不会变得更加糟糕了?”   皆无道:“放心,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催促陈致赶快下凡。   陈致踌躇着不肯走。   皆无说:“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怕是没有用的。你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吧。”   陈致说:“身为直属上司,你难道没有更好的建议吗?”   皆无敷衍道:“稳住,我们能赢。”   陈致说:“听完这句话,我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炸了!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气炸!”   仙锦池面波光粼粼,似是寒卿醒了,皆无见陈致还死赖着不走,终于松口:“我让人调查崔嫣的童年往事,有消息就通知你。”   陈致提醒他:“重点是崔母。”   皆无只有一个手势:走!   陈致走了一半又回来,想把腰带里的妖丹交给他处理,谁知摸了半天摸了个空,只好将腰带解下来。   皆无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陈致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正好寒卿从池里探头,就看到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正宽衣解带。   ……   皆无推着陈致往外走。   陈致说:“你听我说!我怀疑猫妖的妖丹被崔嫣偷走了。”   皆无说:“那你报官吧。”   陈致愤怒:“你不就是天官!”   皆无呆了呆,仿佛现在才发现这重身份。   陈致碎碎念:“我说不要给我这个任务你一定要给我这个任务,你给了我这个任务又不给太多支援,明明知道我第一次担当这么重要的戏份,我跟你讲……”   皆无突然冲回仙锦池,一把抱住搁在池边晒太阳的龙头,掰开龙嘴就亲了下去。   迷迷糊糊没睡醒的寒卿:“?!”   陈致:“……”   皆无亲完又跑回来,抱住陈致的脑袋。   陈致大惊:“给我个机会,再让我走一次。”   皆无按着他的下巴,渡了口气给他:“这是崔嫣要的龙气,可以暂时压制妖丹反噬的妖气,快走!”   陈致眼角瞄到气得浑身哆嗦的巨龙,给他的友谊之肩拍:“保重。”   “嗖”得一声跑得无隐无踪。   皆无深吸了口气,转头露出无比谄媚的微笑:“给我个机会,让我解释一次。”   回答他的是龙之怒吼。   陈致连滚带爬地回到皇宫,宫里静悄悄的。他回到过去的这段时间,并未计入当下流逝的时光,因此,他才离开了两个时辰。   爬进窗户,正要回床,就听到娇笑声隔着屏风传过来,陈致连忙屏息,蹑手蹑脚地溜到屏风边。   一盏鎏金雕花灯笼搁在桌上,映照着崔姣娇艳欲滴的侧颜。她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盘膝坐在榻上的崔嫣:“哥哥,你现在快不快活?”   崔嫣乌发披散,两绺垂落胸前,秀美的面庞泛着诡异的桃红。他闭合双目,对崔姣之言全不搭理。   她也不恼,慢悠悠地接下去道:“我心里很快活。哥哥就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再也逃不出掌心。”殷红如血的蔻丹擦过嘴唇,含在唇间,看起来既天真又无邪,可说出来的话,却听得人心里发寒,“哥哥何必固执。古有山阴公主,出嫁后依旧留在皇宫,与自己的弟弟日夜相对,既是姐弟又是恋人,岂不比旁人亲近百倍?何等的风流快活。哥哥若是忌讳旁人的闲言碎语,可以金屋藏‘姣’,反正除了哥哥之外,我谁也不想见。”说着,竟咯咯地笑起来。   陈致捂眼。为什么天上地上都是这么伤眼的剧情!   崔姣笑了会儿,才慢慢收声,素手闲拨腮边碎发,凝望灯笼的目光流露出几分狠色,须臾才轻笑道:“差点忘记了,哥哥现在没工夫搭理我呢。”她起身,踱步到他身边,细声细语地问,“妖气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吧?”   崔嫣突然张目,吹了口气。   崔姣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崔嫣嘴唇抖了下,斜眼看屏风:“看够了吗?”   ……   陈致不是很想出去。他怀疑崔姣是被崔嫣的口臭熏过去的。   屏风后半天没动静,让崔嫣的脸色越发难看,语气却轻柔起来:“你不是说,想要禅位于我,要我善待天下吗?你过来,我答应你。”   狼尾巴都摇成扇子了,还指望他相信?   陈致一边怀疑一边走出来。   崔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再近一点。”   陈致说:“我不是很怕口臭。”   崔嫣嘴唇又抖了抖,嘴角竟淌下一丝黑血。   这下陈致真的慌了,忙冲过去扶住他。   崔嫣见他的关怀不似作伪,心中微动,却很快收敛心神,对准陈致的脖子咬了下去。他体内妖丹作祟,唯有龙气相克,事到如今,不由得他再分辨皇帝的真假,唯有孤注一掷,企图从陈致体内吸取龙气。   陈致察觉他的意图,大惊失色,连忙捧住了他的脸。   崔嫣挂着血丝的嘴角微微抽动,双目露出凶光,漂亮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你不是说愿意为江山、百姓而死吗?”   陈致捏住他的嘴巴:“我现在做的事,你千万不要多想。”说着,嘴慢慢凑近,想要将体内的龙气渡过去,奈何那龙气似乎在他肚子里待惯了,磨磨蹭蹭地不愿意挪窝。   崔嫣垂眸看着越来越近的嘴唇,鄙夷一闪而逝,忽而感受到有龙气在左近蠢蠢欲动,垂落在身侧的手终于唤起了一丝力气,猝不及防地抓住陈致的肩膀,在对方怔忡地刹那,按入怀中,嘴对嘴吮吸。   陈致的脸差点被吸的变形,想高喊“非礼”,但舌头被死死地吮住,半点动弹不得,直到龙气从喉咙中滑出,被吮到发麻的嘴巴才被微微松开。他急忙推开崔嫣,拼命地擦嘴边。   崔嫣盘膝调养,用龙气将体内作怪的妖丹完全压制住后,才好心情地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趴在金盆边漱口的陈致。   陈致忙里偷闲地摆手:“别看我,你看我我腮帮子更痛。”   崔嫣手指抚了下嘴唇,柔声道:“放心,我下回会很温柔。”   陈致大惊:“还有下回?”   崔嫣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崔姣,冷笑道:“都拜我的好妹妹所赐啊。”他站起身,拎起崔姣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头对仰着脖子“哗啦啦”漱口的陈致说:“跟我来。”   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咕噜,咳。”   水被吓咽下去了。   崔嫣提着人还走得飞快,黑袍几乎融化在夜色里,陈致不得不小跑着追上去。   没有走远,顺着走廊拐了个弯就停下来,他正要推门,肩膀被陈致拍了一下:“你几岁开始长个的?”   崔嫣疑惑地扬眉,虽然不知道提问的原因,但此时的他,对陈致包容度几近无限大,好声好气地回答:“好像十二岁的时候忽然窜了个儿。”   陈致说:“可能有好心人保佑了你。”   ……   崔嫣好脾气地笑笑,一扭头,对着门板的脸色骤冷,抬手推门。   门内丝丝薄雾缭绕,烟火味极浓。   崔嫣将崔姣往边上一丢,径自往里走,又推开一道门。   浓烟滚滚涌出,陈致捂着鼻子依旧呛出了眼泪。依稀记得这座偏殿是杨仲举在宫里的住所,批奏章晚了就在这里睡一宿。他来过许多次,头回发现此地能助人升天——快窒息了。   “哗啦啦……”   “啊呀呀!”   泼水声和呼叫声同时响起。   须臾,就见一个黄袍道人抖着一身水从里面跳出来,哆哆嗦嗦地说:“天师大大大人安好啊,一别半日,别来无恙啊。”   崔嫣跟在后面出来,反手关住那烟雾充斥的房门,将外间的窗户打开通风,点起三盏烛台,才回过头看他。   黄袍道人颤抖得更厉害了,陪笑道:“您之前说的‘痛彻心扉丹’已经快炼成了,再给我三天……不,一天时间,我就能成丹。”   崔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若非你曾经告诉我,龙气能压制体内的妖丹,你此刻已经粉身碎骨了。”   黄袍道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大人,小小小姐威胁我,我我也是是是被逼无奈啊。而且,为为了保护您,我把丹药的分量减轻了一半,不然,不然您现在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   话未尽,已经被一脚踢飞,拍在陈致座位的边上。   陈致吓了一跳,刚要换个地方坐,就被抱住了大腿。   黄袍道人乞求道:“大大人,给我求求、求求情,我没有背叛天师大人。”   崔嫣冷冷地说:“你炼制‘痛彻心扉丹’给他吃,还指望他为你求情么?”   黄袍道人惊愕道:“他就是狗皇帝?”   因为陈致看热闹之前,应当“睡在床上”,所以身上穿的是寝衣,在烛光的映照下,“明黄”得不是太明显。   陈致好心地提醒他:“我姓陈,不姓狗。”   黄袍道人跪行到崔嫣身侧,拎住他的衣摆道:“我给小姐的药只有半半半个时辰的功效,而且没没没有后遗症的。大人一定要相信我的赤胆忠心啊!”   “没有后遗症?”崔嫣提起他的衣领,“那为何我吞下了龙气,妖丹里的妖气依旧不能完全为我所用?”   黄袍道人愣了下:“不可能啊,书上说,天子龙气能润化万物,这这,这应当是炼化妖丹的上补之物啊!除非……”他目光偷偷地瞄向身后的陈致。   崔嫣将他往地上一丢:“不管是何原因,你都要速速解决!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最后机会,如若不然……”   他抓起崔姣的手,硬生生地掰断:“当如此手。”   黄袍道人吓得磕头不止。   旁观的陈致:“……”发现崔嫣的又一个坏习惯,威胁人的时候,逮啥毁啥……呜呜呜,他可怜的昙花啊。 第7章 亡国之君(七)   崔嫣抓着崔姣出门,陈致默默地跟在后面。   两人在黑夜走了一段,到寝殿门口,崔嫣停下了脚步:“我还有事,你先睡吧。”   陈致含蓄地说:“能不能换一种说法。”   崔嫣轻笑一声:“等我回来。”   陈致:“……”   崔嫣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屋里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他白皙秀气的面庞上,眉下双目如汲秋井,碧汪汪得荡漾涟漪,一圈将人绕进去。   陈致喉咙微微发干,出门前的一大口水仿佛在胃里沸腾。   崔嫣嫣然一笑:“‘痛彻心扉丹’是姜移自作主张,我怎么会舍得。夜间风凉,早点睡吧。”抬起手,似要抚摸陈致的脸颊,被躲开也不介意,依旧笑眯眯地走了。   ……   以为他听不出“痛彻心扉丹”其实是恩威并施的一种手段吗?   只是,崔嫣吞了龙气后变化太大太古怪,让人吃不消,看来皆无渡来的这口龙气好像有很奇怪的副作用,陈致决定明天再去算账。   崔嫣凌晨才回来。   陈致躺在床上,听到他进来,还帮自己掖了掖被子——给被子压了条褶子。   等他转身,陈致眼睛忍不住眯了条细缝,望向那离开的背影。   仿佛接收到目光,崔嫣又回看了一眼,不等有反应,就轻笑一声走了。   陈致:“……”仿佛得了笑笑病。   回到榻上,崔嫣笑容收敛,闭目躺下,脑袋还回绕着与姜移适才的话。   “我给小姐的药只能暂时激发妖气,事后绝无妨碍,我以性命发誓!倒是陈皇帝的龙气出现得十分蹊跷,怕是有诈。”   “龙气亦有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是假皇帝,常年在皇宫中行走,总有机会接触一些稀世宝物。以我之见,还是用‘痛彻心扉丹’,剧痛之下,必有真言。”   “你曾说过,只要当了皇帝,哪怕是一天,也有龙气汇聚。那我便等他龙气再度汇聚。”   陈致临危相救,的确在崔嫣心中激起了半点涟漪,却也仅止于此。他生性多疑多变,自然不会为这一点儿涟漪就对人推心置腹,如今的百般温柔也是为了松懈对方心防罢了。如姜移所言,对陈致突如其来的龙气,他也心存怀疑。尤其是,这龙气与书上所写的效果相异。   但是,自殿上一刀,陈致全然无惧后,他便知道对方的弱点并不是贪生怕死,姜移推崇的“痛彻心扉丹”效果怕是有限,故而另辟蹊径。   蛇打七寸,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他最在乎的事情下手。   次日。   陈致赖了半日床才起来,崔嫣早已洗漱妥当,取了早膳,坐在桌边等他,见他出来,立刻摆上出了温柔的笑容。   陈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今天没事做吗?”   崔嫣说:“有事,但等你一起。”   陈致拿包子的手一顿:“等我一起?”   崔嫣微笑道:“我若善待江山与百姓,也是为你,自然要你在旁见证。”   陈致暗喜,面上不动声色:“那我一会儿就写禅位诏书给你。”皆无其他的不靠谱,但那句“稳住”,还是相当精准的。他告诉自己,不管崔嫣笑得多瘆人,自己都要稳住!稳住!稳住!   “此事不急,”崔嫣比他更稳,笑眯眯地舀了碗豆花给他,“待隐患摘除后再议也不迟。”   待两人用过早膳,崔嫣便带陈致去了议政殿。   陈致以前也经常来——给杨仲举写好的圣旨盖个玺,虽说旁人也能干这事儿,但没有陈致干得效果好。杨仲举的意图十分简单:你看,我干得这些坏事皇帝都知道呢。以后别说我一手遮天,是皇帝视而不见罢了。   陈致以前恨得牙痒痒。为了这么个幼稚的理由让他来回跑,也太累人了。   崔嫣掀帘,陈致大摇大摆地往里进,殿内各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   几个陈朝旧臣下意识地想要行礼,站起来才看到紧随在后的崔嫣,顿时脖子一紧,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即将“不翼而飞”。   陈致佯作害怕地退后半步:“前天还没骂够啊。”   老臣们借机讪讪地坐下。   崔嫣立刻侧头说:“你若不喜欢,我请他们出去可好?”   老臣们又紧张起来。   陈致摇头说:“不好不好。他们虽然不喜欢我,却对你有用。”   崔嫣微笑道:“你待我真好。”   陈致不动声色地抖了抖鸡皮疙瘩,干笑道:“你好我才好。”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吓呆了一殿的人。   好在落座之后,崔嫣就恢复了正常,让各人按部就班地汇报。   陈致看似意兴阑珊,耳朵却竖得笔直,听到城中有粮商哄抬价格时,眉毛微微抖了抖。   一直观察的崔嫣立刻说:“不是张贴了告示,叫他们不许生事吗?哪些粮商如此大胆?”   汇报的是他手下的一名军师,闻言忙道:“有的是以前的皇商,有的是城中世家贵族自己开的店铺。”   崔嫣沉吟不语。   忐忑的旧臣们悄悄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站起来说:“我愿请缨,去各家游说。”   崔嫣看陈致:“陛下以为如何?”   竟然还叫“陛下”?   其他人再度受到惊吓。   陈致说:“游说费时。不如以官府的名义去各家征收粮食,账嘛就先赊着。”   说得好听,这不就是抢吗?   那个请缨游说的旧臣说:“只怕惹人非议。”   崔嫣力挺陈致:“既敢起事,何惧非议。”   陈致摆手:“就以官府的名义,那些世家贵族若是不服,找我便是。唉,不如我下道圣旨吧。”他熟门熟路地翻出一沓圣旨。杨仲举有时一天下十道圣旨,方便起见,干脆都收在柜子里。   旧臣们原以为归降以来,自己可算鞠躬尽瘁,今日与皇帝一比,才知道还很渺小。   崔嫣见陈致干脆利落地写好了圣旨,笑得越发甜:“你这样为我,叫我怎么报答你好呢?”   陈致义正辞严:“当个好皇帝,善待天下。”   旧臣们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赶上皇帝正常的好时候啊!   又听了些琐事,崔嫣就带着陈致走了。   走到半路,陈致对崔嫣说:“我下了这道旨,城中的世家贵族定然不服,你再施以恩惠,他们就会为你所用了。”   崔嫣淡然道:“那些虚情假意,要来何用?”   陈致说:“等你登基为帝,有些假意也就成了真情。”   崔嫣低头看他:“我若登基为帝,你怎么办?”   陈致强忍住炸脑的喜悦,深沉地说:“我自然是功成身退了。”   “退去哪里?”   “你若信我,就送我去守皇陵,若是不信,一杯毒酒……”   “我怎么舍得杀你。”崔嫣抬手,环住他的肩膀,温柔地看着他,“天下太平,只是我对你的承诺。如你不在,天下何用?”   陈致:“……”   寒卿的龙气真的很有问题啊!   一入夜,陈致放下傀儡,连滚带爬地上天。   依旧是仙锦池。   依旧是低头擦地的皆无。   “嘘嘘。”   “干嘛?”   皆无一抬头,陈致倒退走——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透着股死不瞑目的怨气,一双眼珠子黑幽幽、阴森森的,看什么都像找替死鬼。   陈致干笑:“你忙,不打扰了。”   “哗啦啦”,一阵水声。   巨大的龙头从池子里探出来,搁在边上,眼睛半开半闭地看着他们。   皆无说:“你再往后走一步,我就关门放龙。”   陈致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眼龙,见他毫无反应,才干笑着说:“我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你看呢?”   不是很想问,却不得不问:“眼睛怎么回事?”   皆无嘴硬:“黄天衙的统一装束。”   陈致松了口气:“没事我就先走了。”   “关于崔母的调查……”   陈致连忙停下脚步。   皆无单指勾着抹布,双眼望天。   ……   陈致蹲着擦地,皆无站在旁边慢悠悠地说:“崔嫣七岁的时候,崔母被猫妖抓走了,其父为了自保,便称其病逝。然而,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外面谣言四起,说崔母与人私奔。崔父为了平息谣言,将外室娶进了门。那时,崔嫣八岁,崔姣四岁。”   陈致抬头说:“身为太守,娶一个外室,不太对吧?”   皆无说:“对的话,你还用在这里拖地吗?”   陈致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皆无说:“想也知道。后母进门后,崔嫣日子就不好过了。刚巧被回来看孩子的崔母撞见,崔母就求猫妖带崔嫣走。”   陈致:“……”   皆无看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陈致说:“崔母好像也有哪里不对。”   皆无点点头:“嗯,她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起先猫妖对崔母还不错,只是对崔嫣这个便宜儿子厌恶之至。直到有一次,崔母为了保护崔嫣,打了猫妖。此后,猫妖就变本加厉,欺凌他们母子,没多久,崔母就死了。”   陈致脑海里迅速列出了一则因果关系:   崔父没有瞎搞,于是崔母没有带走崔嫣。   崔嫣在太守府茁壮成长,成为了一名野心勃勃的帝王。   多么完美的结局!   ……   都是崔父的锅!   “你不想知道咳咳之后,崔府又发生了什么吗?”皆无道。   陈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毕竟,他们“咳咳”的这一段实在是太“咳咳”了。   皆无说:“崔嫣回到崔府时,太原一带正闹灾荒。崔父焦头烂额,压根没管府里的事,崔嫣被后母翻来覆去地折磨,还请了道士来府里为崔嫣辟邪。没多久,崔嫣又失踪了。接下来,就是整个故事的高潮,各位观众,请屏息坐好。”   陈致盘膝坐好后,听到身后“哗啦啦”一声,趴在池边寒龙直起身、前爪耷拉在胸前,老老实实地坐起。   “不要看。”皆无极小声地说,“小心眼眶黑。”   陈致说:“你的黑眼圈消不掉吗?”   “你见过执念长黑眼圈吗?”皆无无奈地说,“画上去的。”   “……寒卿画的?”   皆无自豪地说:“他亲自指导,我亲自执笔。”   陈致想了想说:“你只是不想他指导别人吧?”怪不得没有要求他“有难同当”。   皆无说:“大结局还想不想听了?”   “……你说。”   皆无没有卖关子:“两年后,崔嫣又回来了,没多久,后母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个丑陋的庄稼汉私奔了。”   陈致鼓掌:“这个故事叫《崔太守的绿帽史》吗?”   皆无说:“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等等,我还想知道几个细节。一是崔姣的过去。二是姜移的来历。”   皆无想了想说:“崔姣?崔太守死的时候,将她托付给了崔嫣,崔嫣待她不错。姜移便是后母请来折磨崔嫣的道士,后来不知怎的,被崔嫣收服了。”   陈致低声说:“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又去……”   皆无朝寒龙使了个眼色。   “咳咳咳!”   “咳咳!”   “咳咳咳!”   两人咳嗽得仿佛病入膏肓。   皆无停下:“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还有一件事。”陈致凑到他耳边说,“龙气用掉了,能不能再来一道。”   “……你觉得我还有第三只眼睛给他画吗?”   似乎知道两人交头接耳得不说好事,待在池中的寒龙突然不安地转了一圈,向他们发出警告的低吼声。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你看他这样,怎么拿啊?”   “你想想办法,不然的话,我就罢工。”   “咳咳咳……”   “咳咳!”   “既然这样,办法倒是有一个,要看你的了。”皆无交付重任。 第8章 亡国之君(八)   两人交头接耳半天,回头看寒卿。对方正瞪大一双龙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银如雪的龙鳞微微翘起,充满了战前的戒备。   “上。”皆无在陈致背后轻推了一把。   陈致硬着头皮冲上去,指着巨大的龙头骂道:“混账!”   寒卿低下龙头,冰冷的龙息喷在他的脸上,差点冻结出一层冰来。   陈致退后两步,被皆无挡住去路,只好继续演下去:“你不知道脸对皆无是多么重要吗?像他这样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神仙,要是没了脸,还剩下什么?”   皆无:“……”   寒卿歪了歪脑袋,似乎没听懂。   陈致再接再厉:“你以为执念就不要脸吗?就算他不要脸,那也是他自己不要脸,你凭什么不给他脸呢?”   皆无僵着嘴角说:“差不多够了。”   陈致说:“打人不打脸!你有本事就掀他老底黑他名誉,你黑他眼圈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这种做法哪里像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神圣贵气……”后背被捏了一下,“的伟大寒龙呢?分明是跳寒寒……”又被捏了一下,“虫!”   说完就跑,但跑不过寒龙的脖子,那长长长长的脖子往前一伸,就赶上了陈致。   皆无趁机跳出来,一脚踢在陈致后背的同时,挡住了寒龙的进攻路线:“混账!竟敢骂我家卿卿!”   狼狈为奸的两人竟然窝里反,令寒卿呆了呆。   陈致扶腰站起,拼死完成最后的任务:“寒龙是混账,喜欢寒龙的是智障。”   寒卿勃然大怒,张嘴欲喷,但是皆无挡在陈致身前,令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皆无突然捧住寒卿的头,对着张开的龙口,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捞起陈致就跑。   ……   回过神的寒卿发出了惊天怒吼。   天摇地动中,陈致与皆无劫后余生。   两人躲在天宫一角瑟瑟发抖——跑太快,腿抽筋。   “来。”皆无捧住陈致的脑袋,准备把龙气渡过去。   陈致顶着张变形的脸,艰难地开口:“你不问问我要龙气干什么吗?”   皆无将龙气渡过去:“麻烦都源于好奇。”   “……我突然特别想告诉你!”   皆无捂住耳朵。   “我要告诉寒卿,刚才骂他的话,都是你教的。”   “你觉得他还会给你开口说话的机会吗?”   阴险!   陈致愤怒地瞪着他。   皆无叹了口气,毫无诚意地问:“你要龙气干什么?”   “我渡给了崔嫣,让他压制妖丹。”   “……我以为你会有骨气的不说。”   “我不是寒卿,我不傻。”   竟然说他的心上人傻……皆无很想起身咆哮,但发现,没有丝毫的反驳之力。“妖丹被他吃了?看来他在崔府饿得很惨啊。”   陈致将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只略去了崔嫣捉着他吮吸的那一段:“龙气的后遗症也太可怕了!你老实说,寒卿伤的不是尾巴,是脑袋吧?而且会传染。”   皆无白他一眼:“炫耀够了吧,谁还没有点恋情!”   “什么?”   “一个俊男对你嘘寒问暖,还说要你不要江山,这不是爱情就是色情,你自己选一个!”   “……你每天到底在想什么。”   “我和心上人决裂,却成全了你的爱情,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是男人。”   “你对舍不得你的崔嫣去说。”   陈致深吸口气,站起来要走,皆无在身后慢悠悠地说:“不想知道龙气是怎么回事啦?”   陈致一屁股坐回去。   “崔嫣是命定的天子,生来便有龙气护体。但他服用妖丹的年纪太小,体内的龙气尚不足以炼化,龙气与妖气相争,才导致今时今日妖丹不断反噬的境地,换做他人,早在不自量力地服用妖丹时就死了。”   陈致说:“若他登基为帝,体内的龙气是否更加充盈?”   皆无说:“帝王的龙气是一日日积攒的。妖丹在他体内多年,根本不会让每日诞生的龙气形成气候。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龙气在顷刻间压倒妖丹,将其炼化。他选陈应恪也是瞎眼,那昏庸无能的小皇帝能攒下多少。”   陈致想了想说:“所以,只能靠寒卿的龙气了?”上次不成功,是不是龙气太少?   皆无看穿他的想法,摇头道:“没用的。龙气是通俗叫法,正经的说,就是王气,王者之气。人间帝王是人王,寒卿是兽王,人王之气会帮助人类炼化妖丹,而兽王之气虽然也有一时的克制之力,但用多了反而会使妖丹更强大。”   陈致吓得体内龙气一抖:“那怎么办?”   皆无说:“身怀人王之气的有两人,一是陈应恪,一是他自己。前者投胎转世,成为常人,而他自己,深陷泥潭,无力挣扎,为今之计,只有取出妖丹。”   陈致说:“怎么取?”   “开胸剖腹……废话!他自己吐出来就好了。”   “这么简单?”   “也不简单。他与妖丹相伴多年,形成依赖,一时失去,身体必然虚弱无比,若无灵丹妙药相助,下场就是一个死。不过你多的是大腿肉,随便割点肉放点血,他就享用不尽了。”   陈致心事重重地回到皇宫,刚靠近寝殿,就见崔嫣身披大氅,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若非闪避及时,几乎撞个正着。他连忙爬窗回床,再“睡眼惺忪”地走出来,问守在门口的黑甲兵:“他去哪儿?”   黑甲兵一如既往的坦荡:“高德来与张权的组成了联军,围住了京城。”   陈致心里“咯噔”了一声。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回屋转了转,始终不放心,问明崔嫣去了议政殿后,立刻赶了过去,半道儿正巧遇上回来的崔嫣。远瞧着还是冰冻三尺的脸,走近了便是春暖花开。   崔嫣微笑着解下大氅,披在陈致身上:“冷不冷?”   陈致想起皆无的调侃,真的哆嗦了一下,崔嫣连忙握住他的手:“这么晚出来干什么,我很快就回去了。”   陈致用力又不失礼貌地抽回了手:“高德来和张权找上门了?”   崔嫣轻笑道:“一个年事已高,一个有勇无谋,不足为虑。你这么关心他们,难道后悔选了我吗?”声音轻柔,如微风掠水,激起浅而缓的涟漪。   陈致知道他多疑,忙道:“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崔嫣笑道:“逗你玩的,你的心意……”垂落的目光故意在他的嘴唇处逗留了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说,“我当然知道。”   陈致内心的小人儿高举“高德来与张权的造反”大旗,击鼓呐喊:打崔嫣!打死他!   崔嫣拉着他回房,临睡前,突然说:“你见过我的手段,所有与我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等陈致反应,又温柔的说,“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保你高枕无忧。”   又是一糖一棒子。   陈致拉被子过脸,不想理他。   次日醒来,崔嫣依旧像往常一样,等他一道用膳,丝毫看不出大军压境的焦急。不过饭后,他还是带着陈致去议政殿转了一圈。   可怜陈朝旧臣好不容易在崔嫣的手里幸存,又要面对城可能一破再破的惨境,几乎一夜未眠,天未亮,就进宫打听消息。   偏偏崔嫣如往常一样,先议城中政务,听哄抬价格的粮铺乖乖地交出了粮食,还笑眯眯地对陈致说:“多亏了陛下的妙计啊。”   陈致谦虚地说:“仰赖天师威名。”   两人你来我往,分外和谐,却急刹了其他人。   一班旧臣对视了半天,无人出声,还是崔嫣的军师起了头:“高德来与张权已下请帖邀约天师,不知天师打算如何应对?”   崔嫣看向陈致::“陛下以为如何?”   陈致没有经验,不敢乱讲,便说:“天师胸有成竹,何故问我?”   崔嫣笑道:“陛下果然知我。高德来、张权与我都是义军,我与高德来还有过些许往来的交情,如置之不理,便是见利忘义。你们也不愿追随一个畏首畏尾的主公吧?这场邀约自然是非去不可。”   一名旧臣忙说:“但他们设宴在城外,分明是鸿门宴啊!”   崔嫣麾下军师傲慢道:“天师通晓天术,焉是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算计的!”   崔嫣望着陈致:“陛下可愿随我赴险?”   说实话,不是很愿意。   陈致不是不愿意去,而是不愿意跟着崔嫣大摇大摆的去。身为该死不死的皇帝,想也知道一出现必然万众瞩目,远不如用隐身术偷偷跟在后面方便。   他踌躇了下:“只怕令天师为难。”   崔嫣扬眉:“何出此言?”   “我虽不惧死,却怕使你大失颜面。”陈致顿了顿,叹气道,“也罢。他们若以大义为借口,要你杀我,我必不会让你为难。”言下之意,是会自行了断。   崔嫣又笑了笑,伸手去握陈致的手,被躲开之后,还碰了碰肩膀才缩回来:“你是我的和氏璧,自当完璧归来。”   ……   完璧?   陈致嘴角抽了抽,不是他多想,而是……皆无给他的影响实在太深刻了!   他需要时间来平息内心的恐慌:“宴请在什么时候?”   “下午。”   “……”   幸亏是冬日,日头暖而不烈。   陈致与崔嫣一道乘坐龙撵出行。   崔嫣见陈致半天不说话,主动找了个话题:“我头一次乘坐龙撵,十分好奇,陛下不介绍一下吗?”   四四方方一辆车,有什么好介绍的?   陈致兴致缺缺:“我也很少坐。可惜杨卿去得早,他倒是很熟悉。”   崔嫣皱眉:“杨仲举竟敢乘坐龙撵?”   杀过龙子的人,有什么不敢的。   陈致说:“他有一沓圣旨:‘杨卿为国操劳,赐坐龙撵’‘杨卿功在社稷,赐坐龙撵’‘体恤杨卿夜读奏章,赐坐龙撵’……好在我只要盖玺就够了,圣旨是别人写的。”   崔嫣忽而凑近:“陛下可否唤我一声崔卿?”   陈致:“……”催情???就问问,他自己怎么说得出口。   崔嫣见他半日不答,笑容微敛:“在陛下的心中,我始终是个造反的叛逆吧?”   陈致察言观色,立刻安抚道:“你反的是杨仲举的陈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   “真的。”   “那陛下为何不愿意称我为崔卿?”   ……因为发音太尴尬。   陈致舔了舔嘴唇说:“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这座江山的主人了。”   被舔过的嘴唇带着水泽,微微地泛白,看得崔嫣目光微沉。因变故频生而日渐模糊的记忆又清晰起来,虽然是男人,嘴唇却出奇的柔软。   陈致觉得自己的嘴唇快被看肿了,忍不住扭过头去。   崔嫣看着他的耳朵,突然觉得耳垂也肉得可爱。   车渐行渐缓,未几便停下来,有黑甲兵掀帘。   崔嫣先出,伸手搀扶陈致。   陈致下车后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城外,后方是严阵以待的数千黑甲兵,前方是高德来与张权联军。   对垒的两军之间,搭建了一座简陋的凉棚。   棚中有两人在座,其中一年长者见他们到来,起身相迎。   “崔老弟别来无恙!”年长的是高德来,个头不大却四肢粗壮,尤其是两根拇指,几乎有常人的两指宽。他热情地招呼道:“来来来,你常说与张老弟神交已久,缘悭一面,如今正是相见的时机!”   棚中余下一人原本背对京城而坐,此时才傲慢地转过身来,待看清了崔嫣的容貌,却呆住了。   “张老弟?这位便是崔兄弟。张老弟?张老弟……张、老、弟!”高德来大力地拍向张权的后背。   张权猝不及防地投入了崔嫣的怀抱。   陈致:“……”   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举办相亲宴吗? 第9章 亡国之君(九)   崔嫣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将人扶正:“张兄站稳了。”   他的音色清澈悦耳,压低时,颇有箫韵,落在张权的耳中,整个身体都酥酥麻麻得起鸡皮疙瘩。他故意托住崔嫣的手肘,热切道:“多谢崔兄扶持。”   高德来看不过去,伸手拉了一把拽着崔嫣不肯松手的张权,大笑道:“难得两位一见如故,来来来,坐下再谈!”   崔嫣看向陈致。虽然张权“投怀送抱”时,陈致退后得颇不着痕迹,但拉开的距离摆在这里。这等撇清关系的样子,令崔嫣暗生不悦。然而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虚扶了陈致一把:“陛下请。”   “陛下”二字吐音清晰,高德来和张权都没有错过。   高德来望着陈致皱眉,故作不解道:“这位小兄弟好面生,不知是哪里的英雄?”   崔嫣说:“这位便是江山之主,皇帝陛下。”   “江山之主”用在此处,可说是意味深长。   各路义军头子刚揭竿时,也许的确是为了反对压迫,可发展到高德来、张权和崔嫣这般的规模,还说是为了反而反,怕是蠢人都不信的。   地盘已经打下了,吐出来是没有的,陈朝皇帝在位一日,都是提醒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高德来和张权这次约谈的想法很简单,他们与崔嫣的兵力相当,谁都没法一口气吞掉对方,且江山未定,局势为明,同为义军搞窝里反,无疑是自绝生路。所以,他们想“推翻昏君、拥立新皇”,再从新皇手里分得天下。按他们原先的想法,崔嫣已然占据京城,改朝换代顺理成章,高德来和张权借机将他拱上位去,一来为陈朝反扑势力立了块靶子,二来也让崔嫣欠下一份人情。   偏偏,崔嫣不但没有谋朝篡位,还与陈朝皇帝把臂言欢,仿佛造反的那个人不是他……   是崔嫣给陈应恪吃了迷魂药,还是陈应恪给崔嫣施了迷魂计?   两人惊疑不定中,陈致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高德来老谋深算,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崔老弟好手段!高某原本还担心老弟独占京城,力有未逮,特特赶来助拳。如今来看,皇帝都对你言听计从,陈朝江山已是囊中物了啊。”   崔嫣笑了笑,侧头看陈致:“陛下对我言听计从了么?”   陈致正因桌上只有三个酒杯、三双筷子、一盘花生,十分乏善可陈,而觉得意兴阑珊,闻言回神道:“天师说得对,我自然言听计从,若说得不对,我一定劝谏无用后,再言听计从。”   张权看他与崔嫣如此亲密,心中酸水直冒:“陛下这手溜须拍马的工夫真是难得一见,怪不得能够在杨老贼的手底下苟延残喘。”   这话是极难听的了。   高德来饶有兴致地看向崔嫣的反应。   崔嫣还记恨着陈致刚才的“退避三舍”,故意装聋作哑。   张权见状,越发得意:“陛下为何不语,莫非草民说错了?”   陈致叹气道:“张壮士所言不假。如非为了黎民百姓,我何必与杨仲举虚与委蛇到如今?早就与他同归于尽了。好在一片苦心没有白费,终于等到了诸位清君侧的义军。”   张权和高德来目瞪口呆。   这哪是皇帝的画风,分明是戏子嘛!一点也不要脸!   两人认定陈致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巧言哄骗了崔嫣,对他们的评价皆低了一个档次。高德来趁机劝说崔嫣自立。   “成王败寇。崔老弟离王者一步之遥,何不干脆坐实了名分?有我与张老弟助你,何愁天下不稳?”   崔嫣叹气道:“两位哥哥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怎好推辞?只是……”   高德来知道他支支吾吾,准没好事,可“知心好哥哥”的人设刚建立起来,不能崩得这么快,只好硬着头皮说:“崔老弟有何为难,但说无妨。”   崔嫣说:“据我所知,西南王得了江南世家的资助,纠集了二十万大军上路,准备进京护驾。”   陈致:“……”努力回想西南王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人。   高德来说:“崔老弟手下兵强马壮,何必惧他?”   崔嫣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为了攻克京城,崔某手下死伤无数,余下人马安插在京城各处,稳定治安,已抽调不出一兵一卒了。”   美人烦恼叹息,实在令人心碎。   张权的心虽然碎了,但看到旁边碍眼的陈致,又拼合了一半:“西南王是皇帝的叔叔。他既然对你言听计从,何不让他出面,劝自己的叔叔退兵?”   陈致夸张地叹息:“可惜,西南王待我之心,不及我对天师的万万万万万万分之一啊!”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见崔嫣微笑,张权胸口发闷,仰头就喝尽了杯中酒。   高德来心中盘算。   西南王的二十万大军,铁定有水分,至多十几万,加上临时征召的新兵蛋子,能战斗的满打满算十万不到——也不可小觑了。如崔嫣战败,他与张权如鼎失一足,顾此失彼,也会陷入危境,所以这场仗就算崔嫣不说,他和张权也不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高德来便豪气地开口:“崔老弟哪里的话!我们三兄弟从来一条心,西南王打你,便是打我们。你放心,哥哥我这里还有五万人马,人数不多,却个个骁勇善战!准叫那西南王后悔来这一遭!”   张权立马表态:“我有八万!”   高德来暗道傻子。张权的兵马还不如他呢,竟然把八万的家底全掏出来了。   崔嫣感动地举杯道:“崔某何其有幸,得遇两位哥哥。”   ……   何其有幸,得遇郎君。   张权将话换做令自己欢喜的,几乎醉死在那绝美的笑容里了。   大体方针定了,接下来就是驻地、辎重等细节。   崔嫣与高德来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吃亏,讲到士兵点起了火炬,才算议定。   高德来与张权的大军就驻扎在京城外,但崔嫣要负责两支大军的所有开支。   商议完毕,崔嫣带着陈致要走,张权不让。张权醉醺醺地说:“崔老弟不许走!我看谁敢把崔老弟带走!都给我坐下!”   余人:“……”到底是谁把他灌醉的?   陈致和高德来看来看去,看向崔嫣。   崔嫣:“?”   陈致心中感慨——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陈致:“?”他的心声怎么和高德来的声音这么像?   回头看高德来再笑,那句话的确出自他口,只是与陈致不谋而合了。   崔嫣微笑道:“可见张兄对我们的计划实在满意得很。”   高德来但笑不语。   两人劝说张权半天,张权死巴着崔嫣不放手。   陈致都看出崔嫣不耐烦了,张权仍不识趣,偏偏人疯话不疯,嘴里颠来倒去地说:   “我要效仿刘关张三结义,与崔老弟秉烛夜谈!”   “崔老弟,崔弟弟,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我们义结金兰,崔老弟!我们不能同年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口口声声,情真意切。   就是,高德来好似他们的假兄弟。   陈致觉得张权还是很清醒的。毕竟高德来年纪放在这里,要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对崔嫣和张权来说,都是折寿。   张权的胡闹给了高德来灵感,他突然说:“不如我们义结金兰,结拜为异姓兄弟。”   陈致在旁边看得暗暗摇头。   要是崔嫣按照天道走,这两个都是他的手下,哪来这么多事。话说,张权会投靠崔嫣,是不是看脸?   看戏的陈致除外,其他三人都对剧本十分投入。   崔嫣当场就同意了。   于是张权黑灯瞎火地就准备拉着另外两个人拜堂……   高德来大概觉得月黑风高,实在不是干好事的气氛,坚持推到了第二天。刚才还说什么都不肯放崔嫣走的张权突然就仰面躺倒,呼呼大睡了。   崔嫣趁机带着陈致溜之大吉。   作为旁观者,陈致觉得这场相亲宴的结果还是很可喜可贺的——不但有情人终成兄弟,还初步确定了崔嫣的王者地位。接下来,就剩把妖丹掏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崔嫣几次看陈致,都是眉眼带笑,不由好奇地问道:“你高兴?”   陈致反问:“你不高兴?”   崔嫣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陈致点头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崔嫣笑道:“我的一举一动竟能牵动你的心绪吗?”   陈致说:“当然。”每回的暴躁、愤怒、忧愁、郁闷都与你有关,这还不叫牵动心绪吗?   崔嫣身体向他靠了靠,低声问:“哦,那我若又要吸收龙气呢?”   陈致回想自己嘴巴比吸到变形的那一幕,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还没说话,崔嫣的脸就冷下来了。他结巴道:“两个男人……若是有其他的吸收方法就好了。”   崔嫣说:“开胸剖腹也可以?”   陈致说:“为天师而死,我死而无憾。”求速度恁死!   崔嫣半晌未言,等龙撵驶入皇宫,才幽幽地说:“愿意为我而死,却不愿意被我亲吻吗?”   “亲吻”两字,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得陈致整片头皮都麻了。   他自认为也算放荡不羁了,可比崔嫣来,简直一名良家男。   他不装死,崔嫣也没追着要求诈尸,两人一路沉默回寝宫。   一夜无话。   陈致一大早没见到人,刚用过黑甲兵送来的早膳,就被龙撵请出了皇宫。至南门大街,车稍稍放慢速度,一人掀帘跃入,带来一身寒气。   不仅是车外的寒气,还有对方挂着脸的寒气。   陈致暗道:这回总该是寒龙龙气的锅了吧。   沉默了会儿,崔嫣挑起话头:“让你出来就出来,不怕被人卖了吗?”   陈致咕哝:“又不值钱。”   “一身细皮嫩肉下锅,总能炸出点儿油水……”崔嫣的话猛然一顿,依稀觉得这话好似夹缠着什么情景,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   陈致无奈道:“搜刮了那么粮食,总不缺这一口肉吧。”自己都快赶上人参果了。   崔嫣说:“就京城这点家底,耗得住几天十三万大军的辎重?”   陈致闻言也认真起来。   的确,十三万张嘴不是个小数目,想得再坏些,这十三万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等西南王打进来,再屁股一扭坑他们一把,那可真是养虎为患了!   他把想法一说,崔嫣冷笑道:“倒打一耙?也要他们有这个胆量才行。”   陈致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说。   龙撵依旧驶到城外。   张权与高德来已在等候。结拜的桌案、香炉、贡品一应俱全,陈致见案上放着一尊神像,觉得有些眼熟,便问供奉的是谁。   崔嫣虽然被称为“天师”,本身却很少接触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是不解。   张权借机搭讪道:“这乃天师之祖,毕虚。”   ……   陈致觉得自己可能中了邪,不然怎么觉得这个“毕虚”有些像没有黑眼圈的皆无呢?   张权选他,自然是为了崔嫣这位“天师”,见他不为所动,有些失落,想走开又舍不得,便绕着崔嫣转圈。   高德来看不下去,过来提醒他们吉时将至。   崔嫣道:“且等等。结拜这样的大事,自然要请家人在场见证。”   高德来和张权都知道他是太守之子,暗道:传言崔嫣为投效义军,与父亲翻脸,莫非有假?自己与他结成兄弟,岂非要认那太守为父?这与认贼作父有甚区别?   两人顿时不太自在。   正尴尬,一架马车缓缓驶近。   须臾,一辆精致的轮椅被人从架起坡板的车厢上推下来。轮椅上端坐的少女娇媚如海棠,柔弱如白莲,容貌与崔嫣有七成相似,当下令张权眼睛一亮。   崔姣?   陈致愣了愣。他一直以为,以崔姣作死的作风、崔嫣记仇的个性,她已经被暗戳戳地弄死了。 第10章 亡国之君(十)   轮椅推近了,才发现崔姣看上去不大对劲。弹指可破的肌肤被上了一层厚粉,腮红是抹出来的,眼睛虽然张着,却毫无神采,哪有前两次见面的神气活现。   崔嫣指着轮椅道:“这是舍妹,姣姣。”语气冷淡,仿如阿猫阿狗。   高德来目光在张权与崔姣之间一转,心中已有了计较:“张老弟终日说自己想找朵温柔的解语花,你看崔小姐如何?”   张权面色一喜,崔姣面色一变。   高德来不等两人说话,径自接下去道:“看我,大喜的日子竟高兴得胡言乱语了。他日崔老弟登基为帝,崔小姐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只有招婿、没有出嫁的道理。而且,张老弟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夫人,弟媳为老弟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劳苦功高,老弟自然不能亏待于她。”   张权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解释又无从辩解,只好吭哧了两声,说:“高兄这话说得好没意思。”   不怕没意思,就怕有意思。   高德来还不放心,又说:“我记得陛下尚未立后,与崔小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致没想到隔岸的火会射到自己的头上,忙说:“我也只招婿,不出嫁。”   高德来等人:“……”   倒是崔嫣笑了笑:“哦,不知道陛下招婿的标准是什么?”   陈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懒得纠正,将错就错地说:“不能比我好看。”   崔嫣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何故?”   陈致胡诌道:“容貌是我唯一的优点,若被人比下去,还有何脸面可言?”   ……   高德来说:“吉时已至,我们过去吧。”   虽然仪式的阵仗摆得很大,现杀的牛羊,新鲜的水果,连跳大神的都有,但真正结拜的时候,过程短得可怜,誓词更是精简到了极致——   “吾三人愿结为异性兄弟,皇天后土,共为见证。”   一句违誓的惩罚都没有。   但三人都很满意,互相恭维了几句,好似跪过之后,感情真的比之前更坚固了。   崔嫣假惺惺地说:“我在宫中安排了居所,恳请大哥二哥与我同往。”   送羊入虎口的事,张权都不会干,何况高德来,纷纷推辞,借口也十分好听:“我们身为兄长,自然要亲力亲为,为三弟守好家门。三弟只管高枕无忧!”   崔嫣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陈致冷眼旁观,觉得是场面太虚伪,他都懒得应付了。   结拜仪式结束,三人依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崔姣匆匆露了一面,啥也没说,又被匆匆带走了。   崔、高、张在城外三结义的事,很快传遍京城,与之一同热议的,是西南王召集二十万大军勤王的消息。勉强压下的粮价一下子翻了几倍,上至贵族,下至百姓,都想法设法地囤积粮食。   城中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到后来,西南王含有水分的二十万大军竟被传成百万雄师。   虽然陈致窝在皇宫,足不出户,但见崔嫣忙得脚不着地,也能猜到外面的情势有多紧张,取妖丹的事只能暂时搁置,先想办法辅佐崔嫣上位。   他这个神仙,除了肉质鲜嫩、厨艺高超之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想来想去,也只能干回老本行,当个忠君爱国的凡人官。   又一次“早会”结束,陈致刚走出宫门,胳膊就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手心塞了一个纸团。他侧眼看去,是陈朝旧臣,名字忘了,依稀是吏部的人。   “在看什么?”崔嫣跟在他身后出来。   陈致说:“在看精神面貌。”   “看出了什么?”   “如惊弓之鸟。”   崔嫣低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得再贴切不过了。”   有黑甲兵上前耳语,崔嫣听后笑道:“等了几日才动手,张权耐性见长啊。”顿了顿,冷酷道,“捉住的人狱中好生招待,崔姣送进宫来。”   黑甲兵领命而去。   崔嫣转头,见陈致好奇地看着自己,好心情地说:“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陈致照他的话推测了一下:“张权对崔姣做了什么?”   崔嫣轻笑了一声:“陛下英明。张权仰慕佳人,想救她脱离我这个坏哥哥的手掌,可惜被我撞了个正着。”   陈致暗道:人家真正仰慕的分明是坏哥哥。   崔嫣说:“你说我该不该成全他们?”   陈致含蓄地说:“张权是你的结拜兄弟,崔姣是你的妹妹,原本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不过听高德来说,张权家中已有了结发妻子,这个这个,总有些不合适吧。”   崔嫣说:“张权好色成性,荤素不忌,早与妻子分居两地,貌合神离,不足为虑。”   陈致说:“名分上总说不过去。”   崔嫣笑道:“传言先帝最爱人妇,以致朝臣争娶丑妻,不想陛下竟如此看重人伦。”   陈致说:“虽是父子,但我们不要脸的方向不太一样。”   “你是哪个方向?”   “……溜须拍马?”   崔嫣笑着摇摇头:“是唇红齿白。”   ……   陈致短时间内不想再与他讲话!   短时间果然是短时间,坚持不过一炷香。   听说崔姣进宫,陈致还是屁颠颠地跑去围观了。   这次她素颜朝天,粉黛未施,憔悴到惨白的脸色一览无遗。陈致见她目光涣散,忍不住伸手晃了晃,崔嫣在旁说:“不用试,的确瞎了。”   听到他的声音,崔姣打了个寒颤,脸立刻转过头来,对准他,半晌才怯生生地说:“哥哥?”   许是太久没开口,语调声音得奇怪。   崔嫣不语,崔姣等了会儿就焦急地说:“哥哥!姣姣知道错了,你原谅姣姣!姣姣以后都会听哥哥的话,哥哥让姣姣做什么,姣姣就做什么!哥哥?哥哥!原谅姣姣,姣姣以后再也不敢了。”说到后来,又是初见面时候软软嫩嫩的撒娇声。   崔嫣凉凉地说:“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哥哥你信我。”   “若我要你嫁给张权呢?”   崔姣脸色一僵,很快说:“可姣姣是个瞎子,怎么配得上张将军?要不哥哥先治好姣姣的眼睛?”   崔嫣说:“治不好的。”   崔姣的脸顿时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苍凉的白。   崔嫣凑近她,微笑着说:“如此,姣姣还愿意听哥哥的话吗?”   陈致简直看不下去。   这对兄妹不靠脸也能在茫茫人海中相认。   他转身要走,就听崔姣甜甜地说:“愿意。既然姣姣看不见了,那哥哥就是姣姣的眼睛。从今以后,只要是哥哥的事,姣姣都会全力以赴,帮哥哥达成心愿。”   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在仇人面前昧着良心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虽然没控制住表情,流露出了些许恨意。   崔嫣视若无睹:“那就好,我一会儿派人帮你收拾收拾,你就随张权走吧。”   崔姣放在身侧手暗暗握紧,面上却笑出了一朵花:“哥哥需要姣姣在张将军面前美言什么吗?”   崔嫣轻笑一声,不屑地说:“随你。”   崔姣被送走后,陈致忍不住问:“崔姣好歹是你的妹妹,你将她送与别人,委实不妥。”   崔嫣说:“谁说我要将她送给别人?”   “你刚才不是说……”   崔嫣冷笑道:“我为妹妹设了一座府邸,她在里面与别人做什么,与我何干?”   陈致说:“你弄瞎了她的眼睛,又毁了她的幸福,她定然恨你入骨。”   崔嫣冷冷地说:“她该感谢自己还有些用场,才能留下一条命。”当年他留下崔姣,就像留下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平日里逗弄逗弄也就罢了,偏她不自量力,妄图反噬主人,那他也没必要手下留情。原想令她受尽折磨,但张权的出现,使她有了其他用处。   陈致还在努力劝说:“最难提防枕头风。她若是鼓动张权与你作对……”   “那也是日后的事。那时,正好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歼灭张权的借口。”   “……”陈致不甘心地做最后挣扎:“张权未必会上钩。”   陈致的话说完不到一个时辰,就被狠狠地打脸。   张权派人请崔嫣相见。   陈致听到消息的时候,心想:若是张权在陈致面前,一定“啪啪”两个巴掌,让他清醒点。等张权真的站在他眼前了,又觉得这个敢盯着崔嫣不挪眼的汉子,以独特的“好色不要命”的作风,和崔家兄妹可能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张权能在尔虞我诈的乱世存活到现在,还建立起相当的势力,除了旁人难以企及的运气之外,靠的应该就是旁人难以企及的运气。   因为陈致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乱世枭雄被对手三言两语拐到沟里还一脸美滋滋的。高德来说服张权对付崔嫣时多开心,此时大概就有多伤心吧。   如先前所言,听说张权爱慕自家妹子,崔嫣不但不横加干涉,还暗示他“舍妹终身大事皆可自己做主”“城中筑有华舍,可为爱巢”等。   色字头上一把刀。   余事糊涂的张权,此刻挥舞钢刀、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当即领会真意,还自发地发散思维,拍胸脯表示会“好好监视高德来,务必叫其‘厚待兄弟’‘不耍奸弄权’”。   “兄弟”这个词,被他们叫得忒廉价!   送走张权,崔嫣心情不错,逗弄目瞪口呆的陈致:“你若同情他,追上去说说,兴许还有些用。”   陈致很有自知之明:“看脸,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以张权对“美丽”的执着追求,自己能够站在他面前说话而不被套麻袋,很可能是沾了龙袍做工精致的福。   崔嫣扬眉:“陛下谦虚!我进宫这么多天,从未见过比陛下更顺眼的人。”   陈致无语:“如今宫里剩下的只有我和一班老臣……相较之下,我的脸总还是嫩的。”说也奇怪,陈朝四品以上官员中,不乏年轻英俊的世家公子,可杨仲举最后的名单里并没有他们。莫非是因为……杨仲举想清楚了自己的结局,知道死亡无法改变,所以想做一具最英俊的尸体吗?   崔嫣单手抚住他的脸,被躲开之后也不气馁,又按住肩膀,微笑道:“陛下何必妄自菲薄?陛下双眉细长,双目清澈,正合‘柳眉明眸’,鼻翼小巧而鼻梁适中,柔和了棱角,比女子更加清秀。而唇瓣……”   微微拖长的音,仿佛一根调皮的羽毛,轻扫过陈致的心房,使他浑身一悸。   “柔软厚实,若非亲口品尝,谁能明白其中美妙?”   说到最后,竟似痴迷。   陈致气得嘴唇都哆嗦了。前后两辈子,一辈子做人,一辈子做神,也是见过世面之……神人,还头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且最最最重要的是——   这张被他盛赞的脸,就是他原本的脸!   这事还要从陈应恪八岁那年说起。虽然黄天衙将这桩差事派给了他,但他根本不会返老还童,更不要说改头换面,全靠服用一个月一次的返老还童丹以及皆无定期下凡帮他揉脸。   揉着揉着,皆无就觉得此事着实烦人,于是,“陈应恪”的脸就慢慢地“变了”,一点点地向陈致本来面目过渡。等陈致发现皆无的阴谋时,“陈应恪”与自己已有七八成的相似。   到十一岁那年,陈致已经可以顶着自己的脸到处行走,而身边无人怀疑。偶有多年未见的起了疑心,也很快被其他人说服,当面称赞“陛下实乃真龙之相”,背后吐槽“傻孩子果然越长越歪”。   所以,崔嫣此时调戏的每一句,针对的都是他。   好在崔嫣还有点眼色,见他面上气愤不似作假,忙道:“我与陛下感情日深,一时忘情,还请陛下莫怪。”   谁与你感情日深?   陈致满心满脑都是找个月黑风高之夜,一刀把对方捅了,把赃物——妖丹拿出来。然后喂对方喝下自己的血,邪魅一笑:“想死,没那么容易。”言罢,扬长而去,留给对方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他臆想得十分兴奋,面上流露些许,落在崔嫣眼中,暗暗欣慰:陛下听到他的赞美,果然很开心。 第11章 月下之谋(一)   入夜,陈致在床上纠结。   起因是旧臣塞给他的纸条是一张邀请:月过中天浮碧亭。   他在想,如果今晚无月,约会是否就取消了?   可惜,这个假设并没有发生。   所以他在纠结走的时候,到底要不要留下蛛丝马迹。前几次回天宫,他都用替身像代替自己睡在床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但这次约会由旧臣发起,出错率很大,要是被捉奸在床……抓个正着,就暴露了两个秘密;如果不放,按崔嫣爱给自己被子压褶子的习惯,很快就会被发现。   犹豫再三,本着对旧臣无能的刻板印象,他还是选择不放。   于是,在月亮又大又亮的时候,他悄咪咪地起身爬窗。贴了隐身符,一路都走得很顺畅。   靠近浮碧亭,陈致刚撤去隐身,就发现这个地点就是个陷阱。四面通风的浮碧亭,就是个家徒四壁、四面楚歌的风水,谁进谁被抓。   他转身要走,就听身后响起勾人尿意的“嘘嘘”声。   一叶竹筏从浮碧亭下方滑出来。   陈致见他们利用浮碧亭建在桥上、下通河流的地理优势,创造了这么个约会地,颇觉用心,便继续这场幽会。   以竹竿为支撑,陈致“艰难”地跳到竹筏上。一双带着兰香的臂膀从身后环住他的身躯,助他站稳后,又很快撤离。   陈致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说熟,那也是矬子里拔将军。   杨仲举生前将陈致看得极紧。见了谁,认识谁,与谁说笑,与谁往来,都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时间久了,想要亲近他的人既不能得到好处,还要受杨仲举责难,得不偿失,也就偃旗息鼓。   眼前这个,便是那些人之一。   名份上是陈应恪的表哥,却没有血缘关系。陈应恪的生母原是宫女,生子后擢为良娣,没多久就死了。陈应恪即位后,杨仲举为了安抚他,追封了个太妃。那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太后是要给先皇后的,也就是这位便宜表哥的亲姑妈。   能出一位皇后,足见家世不凡。   国公之后,太傅之孙,尚书之子——年无瑕含金汤匙出生,注定一生风光无限。杨仲举再怎么骄横跋扈,面对这些根深蒂固的老世家,总要留几分颜面。所以,年无瑕敢越过杨仲举与他接触,几次后发现的确是不可雕的朽木,才断了联系。年家地位超然,既然皇帝不可救药,他们也不必孤注一掷地与杨仲举硬抗。   他不知道破城前,杨仲举的陪葬名单里是否有年家人,反正没见到,没想到再相见,竟然是半夜三更的桥洞里。   年无瑕手里捧着一串豆大的夜明珠,对着陈致下拜行礼。   “免礼。”陈致一边说,一边将年无瑕手中的夜明珠拿了过来。   “……”年无瑕愣了下,才说,“我怕灯火引人注目,才以夜明珠照明,不当之处,望陛下恕罪。”   陈致把玩着珠子:“的确是好物。”   年无瑕忙道:“得陛下欢喜,是这珠子的造化,也唯有陛下之恢弘气度,方不使宝物蒙尘。”   不愧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哪怕是违心地拍马屁,也让人心旷神怡。陈致借着珠光打量年无瑕俊雅的面庞,笑了笑道:“数月未见,年公子越发讨人喜欢了。”   这话说得颇轻浮。   然而年无瑕受之泰然:“陛下待臣之心,臣愧受矣!然臣待陛下之心,如日月昭昭,望陛下勿疑。见陛下身陷虎穴,臣等焦虑不安,日夜难眠,唯有舍身饲虎,只求能为陛下挣下一寸生机!”   陈致:“……”一寸生机就是多喘一口气,还是必死无疑吧。   年无瑕叹息道:“可惜,只怕我们做得再多,也是无用功了。”   为什么每个欲擒故纵都透着一股浓浓的矫情味?   陈致很想知道自己不按套路走是个什么结果:“既然横竖难逃一死,我们不如多留点时间睡觉?这种牺牲睡眠的见面就不要有了。”   ……   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百年世家出品,优雅仿佛与生俱来……   年无瑕沉默的这段时间,这段话仿佛在凝固的空气中死循环。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竹筏上,除非泅渡,不然只能靠船工将竹筏撑回去。年无瑕不怕他跑,所以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当陈致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才开口:“崔嫣开始对世家下手。榆阳伯、铜川侯、阴山公相继遭到打压,连御赐的府邸都保不住,如此下去,我们即便想孤注一掷,也有心无力了。”   陈致皱眉道:“阴山公也遭到了打压?”   年无瑕虽然不知道阴山公为何独得“青睐”,但有反应是好事,再接再厉道:“不止如此,连府中的花花草草都没放过,统统被掠劫一空。”   陈致咋舌。难道崔嫣想让高德来和张权的大军吃草?   年无瑕认定陈致呆傻无脑,不指望他出谋划策,直言道:“为今之计,唯有陛下与我们里应外合,共同诛灭崔贼!”   ……   从阵容上讲,组了个神仙打妖怪的确是很合理,但是,神仙分很多种——战斗型、战术型……战战兢兢型。反正他绝对不属于前两者。   陈致摸着夜明珠:“里应外合也要有相当的实力,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喊谁谁能应?”   年无瑕说:“陛下放心,我们有万全之策。”   这次的见面就是对陈致的考验。若是他不能避开黑甲兵的耳目来到这里,他们也不会将他算在计划之内;既然来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年无瑕将自己的计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慷慨激昂地描述了一番。   陈致听后只有一个感想:还是太年轻了。   “陛下以为如何?”   陈致说:“城外还有高德来和张权虎视眈眈。”   年无瑕说:“西南王已发兵勤王。届时,我们与西南王又是一次里应外合。”   陈致:“……”他是罗刹国来这里卖套娃的吗?里里外外,一套接着一套。   年无瑕催促道:“杨贼已死,再除了崔贼,天下即在陛下之手。陛下还有何顾虑?”   陈致说:“关于挟持崔嫣的事,我还要考虑考虑。”   年无瑕暗骂他胆小如鼠,面上还要微笑鼓励:“陛下放心。臣怎能让您独自涉险?那时,我一定会乔装进宫,助陛下一臂之力。”   陈致被他缠烦了,又想念起杨仲举的好处。不涉及到杨仲举的权力与利益时,还是很好说话的,但凡自己流露出半点对臣子的不喜,杨仲举立刻将那人外调,哪怕进京述职,也要绕道走。   没了杨仲举,他只好敷衍着答应下来。   年无瑕不放心道:“崔贼若知陛下与我们的交易,只怕对你不利。还请陛下万勿放松警惕,流露出喜色来。”   陈致微笑道:“放心,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何喜之有?   临走前,年无瑕声称夜明珠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想要让他暂时“放回”,被陈致一口否决。陈致理由非常的正大光明:“放心,我会埋在一个除了我,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乾坤袋。   年无瑕:“……”   告别年无瑕,回到乾清宫,入殿门之前,他就有种预感,自己要被捉奸了。跨过门槛,看崔嫣身披大氅,在灯下看书,便知所料不差。   “咳咳。”陈致咳嗽一声。   崔嫣放下书,抬头望他,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夜游御花园,怎么不多披一件衣裳?若感染了风寒,岂非是我等臣子的不是?”   陈致说:“我以为速去速回,便懒得披了。”   崔嫣眸光一沉:“陛下以为速去速回,不想竟流连忘返了。可见这场与佳人的约会,定然是十分愉快的了?”   这阴阳怪气的强调,还不如捉奸在床呢!   想归想,陈致依旧好声好气地说:“不过是年无瑕,算什么佳人?”   崔嫣说:“京城的无瑕公子也算不得佳人,那陛下的眼中究竟留得下谁?”   陈致说:“伤心的眼泪。”   ……   崔嫣将桌上的一碗热汤往前推了推:“这姜汤冷了热、热了冷,也不知煮了几遍,怕是姜味都散尽了,权当是热水喝了吧。”   陈致一饮而尽。   崔嫣面色稍霁:“夜已深,陛下早点歇息吧。”   陈致拉过凳子,一屁股坐下:“你还没问我,我们一起说了什么。”   崔嫣默默地望向他。   陈致立刻反看过去。然而,一看就后悔了。灯下看桃花,眼儿媚,含秋水,潋滟到了心坎里。   “咳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严肃地讨论了一下怎么才能干掉你。”   崔嫣说:“哦?怎么样呢?”   陈致说:“先让我对你百般奉承、千般阿谀、万般顺从,等你放下警惕,再联合摸进宫来的年无瑕,一举挟持你。”   崔嫣扬眉,笑了笑:“计划听起来很不错。你若是不告诉我,说不定便成了。”   陈致摇头:“不可能成的。”   “为何?”   “我能对你百般奉承、千般阿谀、万般顺从,却绝对做不到挟持你。所以计划从一开始,就已经失败了。”陈致知道今夜外出已经在多疑的崔嫣心中扎了一根刺,只能放低、放低、不断地放低自己来博取他的信任。   崔嫣果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为何不肯挟持我?”   这条理由说了千百遍,再说出来,已与甜言蜜语差不多,可陈致还是要硬着头皮重复:“因为你是我心中的真命天子,我愿将江山托付,绝不更改。”   “那你为何赴约?”   听崔嫣问出这一句,陈致知道自己又追回了一点儿信任,忙道:“这怪你啊。”   崔嫣皱眉:“怪我?”   “你不是说我‘柳眉明眸’,比女子更加清秀吗?”陈致捧着脸颊叹气,“我现在走到哪里都担心被人非礼。”   ……   崔嫣说:“那就更不应该单独赴约了?”   陈致泫然欲泣地捂住嘴巴:“可是,可是,我不去的话,他万一趁没有人,把我拖到角落里,对我……”   “罢了。”崔嫣忍不住打断,“我收回之前对你容貌的评价。”   陈致立刻恢复正常:“我好奇他的目的,更怕他耍什么阴谋诡计,对你不利。”   崔嫣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柔声道:“我信你。”   看在他说“信自己”的份上,陈致忍住了将手狠狠抽出来的冲动。   “不过,我要你将计就计。”崔嫣道。   陈致说:“你要对付他们?”   崔嫣说:“这些世家,整日里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今日臣服于我,也不过是攸关性命,不得已为之,等西南王进京,必然倒戈相向。年无瑕的计划便是最好的例子。与其等他们动手,陷于被动,不如先发制人。”   陈致说:“你想怎么做?”   “年无瑕将你当做棋子,我却可以捧你为棋手。”崔嫣说,“从明日起,我让你当安抚大使,平息城中谣言,你可以随意出宫。”   陈致:“……”他只想安静地当个假皇帝。   他婉拒道:“我怕做不好。”   崔嫣说:“天塌下来,我替你顶住,你怕什么?”   陈致实话实说:“我怕累。”   “……难道你甘心被年无瑕这样的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吗?”   陈致试探道:“我说甘心会怎么样?”   崔嫣强硬道:“不去也要去。”   陈致:“……”既然是这个结果,早说就是了,何必还摆出商量的嘴脸。   崔嫣起身,将大氅披在陈致的肩膀上。   陈致腹诽:都是送礼。人家就松了一串夜明珠,你就送一件穿过的旧大氅……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崔嫣不知他的想法,柔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2章 月下之谋(二)   陈致不太想去。刚出轨回来,就被捉奸,心情起伏有点大,好不容易靠着“坦白从宽、出卖小三”活了下来,又要披星戴月地出去,他觉得非常累,直接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我不想去……”   崔嫣看他意兴阑珊,也觉得扫兴,正想说“那就算了”,就听陈致又自发地接下去:“但也得去,是吧?”   崔嫣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你怎么一点儿不记好呢?”   捏完就见陈致如遭雷击地站着。   ……   传说每个人的死穴都不太一样,有的人在会阴,也有的人在百会,他不会在脸上吧?但看他平时不着调、不要脸的样子,又不太像。   崔嫣在捏过的地方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怎么了?”   半天,陈致嘴里颤巍巍地吐出一句话:“风水轮流转。”   想当年,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脸放在他面前,任他蹂躏,他没有珍惜,非要保持成年人的矜持,没有下狠手,如今,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被蹂躏的人轮到了自己,内心竟然感到了一丝丝的……舒服?   陈致瞪着他的手,佯作不悦地说:“没事不要乱用妖术!”   崔嫣:“?”   两人提着灯笼,在夜间行走。   夜晚的寒风吹在脸上,让崔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回头,又见陈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崔嫣无奈地问:“又怎么了?”   “你打了个喷嚏。”   “……所以?”   “你会打喷嚏。”   崔嫣莫名其妙:“难道你不会?”   的确不会,他是大功德圆满金身,百毒不侵、万邪不侵,注定与天地同寿的神仙,但是……陈致问:“你不是妖怪吗,妖怪也会生病?”他想的是:妖丹如此无用,留着也是弊大于利,还是要将取妖丹这件事尽早提上日程。   崔嫣脸色一下子变了,语气变得十分危险:“在你眼里,我是个妖怪?”   ……   吞了一颗妖丹,即半人半妖,不是妖人就是人妖,“妖怪”已经是很恭维的称呼了。   陈致成仙之后,对妖怪、凡人、神仙的看法,就如为人时对陈朝、罗刹国的看法,族群不同,没什么高低之分。   但崔嫣显然是不领情的,面无表情地盯着陈致看了会儿,见他茫然不答,甩袖而去。   陈致披着臃肿的大氅在后面追了两步:“为什么往回走?是走错路了吗?你去哪里?喂!”   崔嫣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长道的尽头。   陈致在原地呆站了会儿,觉得流年不利,还是找个地方避避。   偌大一个皇宫……没有车,走远了很累。陈致想了想,还是顺路去了不远的养心殿。   守在旁边观察的黑甲兵见状立刻回去禀报给崔嫣。   崔嫣在回来的路上,已从惊怒到心凉了。   从前对陈致托付江山的话还将信将疑,眼下已全盘否定了。   试问,有谁会将自己看重的东西交托给一个“妖怪”?回想当初殿上一刀,到后来渡气一吻,处处透着诡异,若非自己一叶障目,被陈致的花言巧语蒙蔽了眼睛,何至于到现在才认清楚?   直到黑甲兵回复陈致去了养心殿,崔嫣才稍稍冷静下来。   若对方一开始就心怀敌意,自己再曲意逢迎也是无用,倒不如来硬的。   他冷冷地说:“召姜移来。”   到了养心殿,陈致忍不住想看看仙草院。自从昙花“死”后,那里已经是他的伤心地,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反正他想养活的,怎么都养不活;不需要他养活的,养不养都会活。   他推开门——见证了奇迹。   杂草丛生的仙草院被各种各样的鲜花塞了个满满当当,满院的芬芳仿佛是美梦的味道。放在花架上最显眼位置的,赫然是三盆精神抖擞的昙花。   他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看,反正看哪哪儿好看!   一个黑甲兵出现在他身后,幽幽地说:“这是天师特意为陛下准备的。”   陈致认出就是拾金不昧的那个:“这些花从哪儿来的。”   拾金不昧的黑甲兵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叫了个黑甲兵过来。   陈致在花丛里赏花,随口问道:“这些都是什么花啊?”   被叫来的黑甲兵指着左边那一片说:“这是阴山公的花。”   陈致:“?”   右边这一片:“这是榆阳伯的花。”   陈致:“……”   中间这一片:“这是铜川侯的花。”   ……   所以,年无瑕说他们三个被抄家,连祖宅都没保住,全怪他咯?   既然怪他,那他就不要辜负这片美意了。   陈致打算在这里睡下来。   两个黑甲兵见状,啥都没说,转身去外面抓了一圈回来,将他从地上架起就跑。   陈致:“?”   今夜怎么这么漫长?没完没了的剧情跌宕,还有没有个头了?   然后,他出来就看到了崔嫣。   崔嫣披头散发地站在屋边的阴影处,静若处子,一言不发。   陈致忍不住在心中嘀咕:长得那么美,看看都像鬼。   对他先前拂袖而去,陈致也做了自我检讨,觉得“妖怪”这个称谓可能被误认为骂人了,便道:“我先前不是故意的。你身怀妖丹,我想不出其他好听的叫法。”   崔嫣气笑了:“莫非在你耳中,妖怪很好听吗?”   陈致说:“也不难听啊。不幸你再听听‘妖人’‘人妖’……有没有觉得‘妖怪’听起来还挺顺耳的。”   崔嫣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双颊:“闭嘴。”   虽然他这么说了,陈致还是要提醒一句:“其实,这个动作不如捂嘴有用。”   崔嫣拽起他的胳膊往大殿走。   再闹下去,天都亮了。陈致顺从地跟着,准备躺下好好睡一觉,但是迈过门槛,看到两排黑甲兵持刀而立,就知道这漫长的一夜远没有到头。   崔嫣冷着脸走到桌边,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倒出一颗放在桌上:“吃下去。”   陈致好奇地拿起来:“什么?”   崔嫣微笑道:“自然是养气补血的好东西……”   话没说完,陈致就吃了。反正他的身体是吃不好也吃不坏,时刻保持着稳定水准。   吃完,崔嫣还要他张嘴检查。   然后……   一群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   陈致悄悄地拉开椅子,见他没反应,便一屁股坐下。   崔嫣突道:“谁许你坐的?”   ……   陈致又站起来。   崔嫣将凳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冲他邪魅一笑道:“想坐吗?坐我身上啊……呵!”   陈致非常直爽地坐下去了,且因为角度原因,被坐的人的感觉不算良好。   崔嫣托着他的屁股调整了一下位置,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坐着。   天隐隐地出现了些许的灰色。   陈致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问:“还要坐多久?”   崔嫣咬牙,将瓶子里剩下的丹药都倒出来给他:“都吃了。”   陈致看了他一眼,正要吃,又被崔嫣抓住手,收了一半回去。   “吃吧。”   陈致二话不说,一口气吞下。   崔嫣将右手放在桌上,仿佛一道屏障,抵住了陈致的后背。   然而,半盏茶过去了,一盏茶过去了,半炷香过去了,一炷香过去了……陈致的脑袋越点越频繁,却依旧没有发出预期的痛呼声。   崔嫣按捺不住地站起来。   “啊!”陈致不及防,一下子扑倒在地,很快起身站好。   崔嫣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半晌才说:“没事吧?”   陈致摇头。   崔嫣点点头:“早点休息。”   ……   已经不早了。   陈致无奈地叹息。   黑甲兵如流水般退去,一同离去的还有崔嫣。他没有招呼陈致一起走,似乎默认了他今夜睡在这里。   等所有人走后,陈致又叹了口气。   毫无疑问,崔嫣刚才给他吃的,必然是姜移提到过的痛彻心扉丹。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几乎没有任何的深思熟虑,与其说是一声“妖怪”带来的影响,倒不如说是耐心告罄后,终于剥去了伪装。   但是……   这样的崔嫣更容易接受!   一想到不用再面对鸡皮疙瘩的职业卖家,陈致觉得睡醒后的明天,一定阳光灿烂!   万万没想到,当他醒来时,面对的就是崔嫣欲言还休的温柔目光。   ……   一定是他没睡醒!   陈致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继续睡。   崔嫣脸色微黑,却瞬息变回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起床了,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陈致抓着被子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可以再吃一炉的痛彻心扉丹。”这次他一定会配合表演!绝对不会因为犯困就消极怠工。再给一次机会啊!大师!   崔嫣失笑道:“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舍得让你吃这种东西。”   陈致说:“……你再考虑考虑,有没有其他话想说?”   崔嫣掀开被子,拉他起来穿衣服。   陈致由着他折腾,等穿戴整齐后,满怀期待地看向了早膳。   十分普通的鸡蛋馒头玉米羹。   “不喜欢?”崔嫣没有错过他眼里的失落,“我带你出去吃。”   出宫的路上,崔嫣喋喋不休地介绍起太原的美食来,亲昵的语气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昨夜翻脸不认人的那个只是陈致一个人的想象。   这次乘坐的是普通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时,并未引人瞩目。   黑甲兵充当的车夫跟着伙计牵马去了后院,崔嫣带着陈致上楼。   “我打听过了,这里的早膳远近驰名。”崔嫣一边说,一边帮陈致洗筷子。   陈致说:“其实我不挑嘴。”   崔嫣说:“不挑嘴是性格随和。人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总会有个偏好。”顿了顿,“或者,你也不是人?”   早知道以崔嫣的小肚鸡肠人,怎么可能不计较?   不过一句脱口而出的“妖怪”,就整了一瓶的痛彻心扉丹来。吃了他这顿早膳,不知道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陈致暗叹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我是妖怪!妖人!人妖!你随便说,不要客气。”   崔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侧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吞妖丹,是年少无知,你何必借机讽刺呢?”   他没有!   他真的冤枉啊!   陈致以头抢桌!   崔嫣将手抵在他的额头与桌面之间,温声道:“这桌子虽然不硬,却不知道多少人用过,脏得很。快起来吧。”   嫌他撞的不够硬咯?   陈致扶额。   崔嫣强行陷入回忆:“我虽是太守之子,却因生母早逝,而饱受后母的磋磨。明面上看衣食无缺,其实吃不饱、穿不暖,底子亏得很。后母请了个道士回来,拿出一颗鲜红的丸子,说是益寿延年的丹药,我信以为真,想起自己怀里有一颗不知从哪里来的丸子,色泽鲜红,比道士的还大些,以为是大补丹,便擅自服用了。谁想,竟然是颗妖丹,若非我命大,只怕早已死了。”   陈致:“……”   这是卖狠不见效,卖萌不买账,所以开始卖惨了吗?   但是,不得不说,崔嫣这次卖对了。他之所以不知道妖丹,是被忘忧珠消除了所有与自己有关的记忆。追根究底……还是自己的锅!   不过,难得崔嫣提起自己的过去,陈致顺水推舟地问了下去:“后来呢?你服用妖丹,可对性命有碍?”   崔嫣幽幽地叹息:“我服用妖丹,身体起了变化,被后母请来的道士发现。他原想杀我取丹,反被我所伤,后来就受制于我了。那道士便是姜移。”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能想象当时的危险。   陈致顺势道:“妖丹毕竟是妖物,还是早早根除为妙啊。”   崔嫣苦笑道:“我何尝不想,不然我为何执着于龙气。” 第13章 月下之谋(三)   陈致试探道:“那上次有用吗?”   崔嫣目光温柔而危险,仿佛看着一只傻乎乎的小白兔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自己的狼窝里:“原来你上次渡给我的就是龙气。陛下不愧是万民之主,博古通今、无所不知啊。”   陈致眼皮一抖,知道自己大意了:“好说、好说。其实,其实……是神仙托梦告诉我的。自从知道你需要龙气才肯做皇帝之后,我就殚精竭虑、搜肠刮肚、日夜祈祷,终于情感动天,一个神仙在梦中告诉我,只要我虔诚祈求,就能召唤出龙气。”   崔嫣说:“哦?我从未见过神仙,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与那些寺庙里供奉的像不像?”   陈致说:“像!非常像!和你们结拜时,高德来供奉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两个黑眼圈。   崔嫣笑了笑:“他还说了什么吗?”   陈致说:“他还说,这龙气治标不治本,想要根除,还是要将妖丹取出来。只是取出妖丹后,你元气大伤,需要大补。”   他说得字字诚恳,句句肺腑,真是非常的实诚了,可惜崔嫣并不领情,懒懒地将目光调到了窗外。正值伙计送早膳过来,对话便自然而然地暂停。   陈致暗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崔嫣疑心病重,但重到这等好赖不听、软硬不吃的地步,只能说病入膏肓。他倒是想直截了当地把人扑倒,开刀剖腹,取出妖丹,奶一口血……奈何武力渣、渣一切。   两人默不吭声地吃着。   崔嫣问:“味道如何?”   陈致说:“好吃。”   崔嫣道:“好,那我让他们天天送入宫来。”   陈致啃包子的手一顿,抬头道:“我昏庸无能举世皆知,行为再出格,也只能是刷新下限。你不同,你现在是积攒声望的时候,要谨言慎行,勿要劳民伤财。”   崔嫣笑道:“放心,我给足了银子,权当给店家添笔生意。”   陈致说:“今日喜欢吃,明日就未必喜欢吃了,不必兴师动众。”   “陛下真是薄情。”崔嫣似笑非笑地说,倒是未再坚持。   忽地,外头一声马嘶,混杂着各种惊叫和咒骂。   “发生了什么事?”崔嫣站起身,很快走到窗边。   陈致将手中的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手,才抓起两个包子,到窗边扫了两眼。   原本人车川流不息的街道已经被围观人群堵住了。   围观人群的中央,十几个脸色不善的痞子截住了一辆马车,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着。马车的车夫起先还坐着反抗,后来被拖到一边打了一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车厢半天没有动静,痞子们按捺不住,一个直接跳上马车,踹开了车厢。   随即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尖叫着冲了出来,对着那痞子又踢又打,却被一把搂住,跳下了马车。   其他痞子一阵哄笑。   那抢了少女的痞子高声道:“里头还有个胖婆娘,老了些,但皮肉白嫩,吹了灯睡觉还得使!”   其他痞子立刻一哄而上,吓得车厢里连声尖叫。   过了会儿,那胖婆娘便被拖了出来,果然细皮嫩肉,且穿金戴银,说不出的富态贵气。   陈致看下面,崔嫣看陈致,见他半天没反应,便道:“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恶事,陛下竟面不改色,这份镇定的功夫直叫我自叹弗如。”   陈致委屈。那车夫看似被打,其实一下都没挨着,就是被蒙汗药药昏过去的;那群“痞子”下盘扎实,一看就是练家子,围车夫、上马车一气呵成,显然训练有素,又敢在崔嫣眼皮子底下放肆,来历一目了然;少女和胖夫人的演技倒是浑然天成,看不出真假,但是挽救不了整体崩盘的剧情。   所以,不是他不上钩,是他扮演假皇帝多年的敬业精神不容许自己跌倒在这么差劲的表演里。   他只好胡说八道:“那几个痞子有些面熟。”   崔嫣立即意识到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伎俩,苦心维持一上午的面具几乎要戴不住。   昨夜对陈致试用痛彻心扉丹无效之后,他思量再三,决定继续维持表面的和谐。伸手不打笑脸人,至少这样,陈致不好拒绝他的亲近。亲近的时间长了,他不信陈致是铜墙铁壁,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今天这场戏是他安排的。就是看看陈致口口声声的太平盛世,到底真心还是假意。   这么快被揭穿是他所料未及,但是,真正的好戏又怎么会只有一台呢?   崔嫣微笑道:“假戏亦可真做。”   他的笑容散发着森森冷气,让陈致不由自主地退开半步。紧接着又听到崔嫣说:“适才便觉得妇人眼熟,仔细想了想,好似是阴山公的夫人。”   阴山公?   陈致脑海里浮现一张圆润和气的脸。   杨仲举在世时,他近距离接见大臣的机会不多,能留下印象的更少。像年无瑕这样的家世,还是靠脸才刷了个眼熟,但阴山公就不同,他靠“贿赂”。   比如他贿赂黑甲兵的那颗金豆,就是从阴山公送给他的镇纸上抠下来的。此外还有,美人扇、古董花瓶、玉扳指……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却年年都有。在很多人眼中,阴山公是铁杆保皇党。只是他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扶起皇帝,久而久之,连杨仲举在内,都当做一场笑话随他去了。   陈致仔细打量那白白胖胖的妇人,感慨道:“我还是头一回见阴山公夫人,果然是夫妻相啊。”   崔嫣:“……”人命关头的时候,还谈什么面相?   他闲闲地提醒:“陛下若是再看下去,阴山公怕要当鳏夫了。”   陈致说:“好在他生性豁达,应当不会伤心太久。到时候我再送点东西给他……我的私库还是我的吗?”   崔嫣咬得牙根都酸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陛下如此体恤老臣,干脆捐躯当填房罢!想必阴山公欢喜得很!”   陈致看着崔嫣的脸,想起阴山公的脸,忍不住做了个对比,摇头道:“美得他!”   眼见着阴山公夫人已经被扮演“痞子”的黑甲兵拖走了,陈致依旧无动于衷,崔嫣气得关上了窗:“常言天家无情,我犹不信,如今却是开了眼界。”   陈致叹了口气。   黄天衙的隔壁还有苍天衙,那是管善恶报应的衙门。谁知道阴山公夫人是否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是还了别人的债,又或者她今日受得苦,来世这群人排着队要来还。   纵然是神仙,在复杂的天道面前,也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之后,陈致依旧回养心殿住,崔嫣也没反对。   两宫靠得虽近,若是不刻意来往,便是天各一方。   陈致躺在榻上,掰着手指数数,发现崔嫣已经五天没有出现了。昨夜他还贴着隐身符去乾清宫看了一眼,也没有见到人,问黑甲兵,说是不知道,仿佛忽然之间就消失在了他的人生里。   如果明天还见不到人,自己就得想想办法了。   可以去看看高德来那儿走走,了解一下目前的局势。因为结拜三兄弟里,只有高德来是一心一意造反的,其他两个人完全不务正业!   屁股仍挂在龙椅上的某神仙握着拳:简直气死人了。   由于高德来驻扎的营地离皇宫有段距离,太阳刚下山,陈致就“睡”下了。   放好替身像,掖好被子,陈致贴着隐身符,刚爬出窗,就看到一群黑甲兵进屋呼唤自己起床。   替身像再像,也只是个傀儡,黑甲兵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响应。就在他们准备动手推的时候,窗边轻轻地响起一声“定”,随即床帐被扯落……   陈致爬到被子里躺好,收起替身像,再解除了黑甲兵的定身术。   黑甲兵看到落下来的床帐,愣了下,正要再喊,就见陈致从床帐下钻了出来,揉着眼睛说:“怎么回事?下雪了?”   黑甲兵说:“崔小姐乔迁,特意请您赴宴。”   “不去。”陈致躺下欲睡。   就听黑甲兵搬出了锣鼓……咚咚隆咚锵!   ……   “去去去去,我去!”   口头上的屈就不等于精神上的臣服。   陈致慢吞吞地起床,慢吞吞地换衣服——每个动作都像是百岁老人的慢动作。好不容易穿好,又披散了头发,要求黑甲兵给自己编个适宜参加乔迁之喜的隆重发型。   就在黑甲兵面面相觑时,一个轻柔嗓音说:“让草民服侍陛下吧。”   陈致霍然扭头,一脸见鬼似的表情:“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姜移道:“就在床帐无缘无故落下来之前。”   陈致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圈,揣测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用了定身术,思索了半天,觉得多半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他刚才说的就不会是床帐,而是定身术了。   稍稍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姜移已经将头发梳好了。   “等,等等,你梳得是什么鬼?”   陈致看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自己,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姜移笑道:“飞天髻,寓意一飞冲天,用来恭贺,再隆重不过了。”   陈致低头看找自己搬起来砸脚的石头,准备丢回去!   ……   精心准备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陈致,最后披头散发地赴宴了。   宴无好宴,有事件作证:   憋了半个时辰坏的崔嫣,祭出了痛彻心扉丹;   憋了一夜坏的崔嫣,闹出了一场痞子调戏阴山公夫人的大戏;   憋了五天坏的崔嫣……   想想都可怕。   到崔姣新府门口时,陈致有点不想去了。   他捂着肚子,唉唉地叫:“肚子疼,要回皇宫躺躺才能好!”   黑甲兵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陈致喊得有点累,停下歇息:“我这么烦人,你们不考虑把我丢在路上,由得我自生自灭吗?”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似笑非笑地说:“他们怎么敢呢?”   崔嫣披着大氅走下府前的石阶,来到马车面前。   陈致乖觉地坐起来,准备下车,谁知崔嫣伸出胳膊,竟将他打横抱起来。陈致下意识地拽住对方的头发,见他脸色难看,改拽衣襟。   崔嫣咬牙:“放手。”   陈致说:“我紧张。”   崔嫣垂眸,微笑着建议:“你可以抱住我的脖子。”   陈致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崔嫣颈项上的一撮皮。   ……   崔嫣倏地松手。   陈致“呱呱”落地,正巧摔在石阶上,屁股开花。   崔嫣低头看着扶腰喊痛的陈致,了无诚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怕痒。”   陈致一拐一拐地往马车走:“我要回宫养伤。”   马车在崔嫣的示意下,滴溜溜地跑了,留下陈致空虚的招手。   “酒席已经备下,陛下请。”崔嫣说。   陈致只好转回来。他还记得自己一拐一拐的设定,走得异常艰辛。   入了宴,高德来、张权两人都在,还有崔嫣的心腹和被重用的旧臣,阴山公与年无瑕都在。两人不知道陈致与崔嫣私底下发生的那些事,都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丢了几个眼色过来。   陈致猜到今日必然是鸿门宴,只能长叹一口气,选了菜色最多的那一桌坐下,准备吃个够本。   谁知屁股刚沾座,就被崔嫣拉了起来。   崔嫣一把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耳垂,亲昵地说:“陛下与草民同席。”说着,直接拉到了主座,紧贴着自己坐下。   席上诸人神色各异。   张权暧昧地笑道:“那日我就见陛下与三弟同进同出,关系非比寻常,如今看来,竟是一刻不能相离。”   崔嫣语焉不详地叹气道:“陛下腰、臀有伤,我岂能放心?自然要寸步不离地照应。”   张权笑得越发放肆:“三弟好功夫!”   崔嫣跟着笑起来。 第14章 月下之谋(四)   陈致披散的长发仿佛佐证了两人所言不虚。   崔嫣亲信看他的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不屑,而陈朝旧臣们不是低头不语,便是假笑着迎合奉承。唯独当事人气定神闲,默默地挪过崔嫣面前的筷子,吃起花生来。   “嘎嘣嘎嘣”声爽脆得崔嫣牙根又痒了。他环住陈致的腰,柔声道:“陛下觉得如何?”   陈致夹了一颗花生,塞入他嘴里。   崔嫣没想到他这么配合,愣了愣,突然凑过去说:“陛下亲亲我。”   陈致扭头就用沾了盐粒、油腻腻的嘴在他白皙光洁的脸蛋儿上啄了一口。啄得动静有些大,坐在大堂最外侧的都听到了“啵”的一声。亲完,他还意犹未尽地看了看崔嫣另半边脸:“要不要对称一下?”   崔嫣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被污染”的面颊:“不用。”   陈致遗憾地叹了口气。像这种美人求轻薄的要求,他最不好意思拒绝了。   张权被两人的互动撩得心痒,尤其是崔嫣“含情脉脉”地看着陈致时,恨不得推开陈致,以身相代。但这些天,在高德来的耳提面命下,他看清了崔嫣蛇蝎美人的真面目,不敢像往日那般莽撞造次,加上身边有个崔姣备选,虽心里冒了几个酸泡,表面却笑眯眯地问:“不知崔小姐几时出来?再不出来,我可要去闺房里请她了!”   知道崔家兄妹不和的只有姜移、陈致和黑甲兵中的贴身近卫,余人都以为他们兄妹情深,见张权言语轻佻,自是义愤填膺。   崔嫣倒不计较,只差了近侍去催。   未几,崔姣就坐着轮椅来了。一身上粉下杏的襦裙,透着少女独有的鲜嫩与青涩,失了神采的眼睛,终日云缭雾绕,反倒如秘境一般,引人探究。   张权坐不住了,上前推开推轮椅的仆人,亲自将她放到主座上,又将自己的席位往上挪了挪,桌角挨着桌角,格外亲密无间。   余人又各种表情展现了一番。   张权说:“这个……莺迁仁里、燕贺德邻!张某恭贺崔小姐开府之喜!”   几个文臣面露不屑,暗道:叛军果然粗俗不堪,对着个小姑娘,用的贺词亦是不伦不类。   崔姣微笑道:“多谢张将军。”   张权见佳人展颜,开始没完没了地无脑吹。   崔嫣放在桌上的手指轻敲了一下。   坐在旁边的崔姣原有些不耐烦,闻声立刻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对着张权撒娇道:“张将军,我眼睛不方便,看不到哥哥送给我的这府邸有多好。你帮我瞧瞧好不好?”   张权说:“这原是阴山公的居所,据说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自然奢华无比。比如说这厅堂,顶梁的雕花是……”   说得有板有眼,差点信了他的邪!这座大宅是陈朝开国皇帝赐下的,原是前朝大贪官的居所。就是搜刮民脂民膏也是前朝大贪官干的,阴山公一个空有爵位、坐吃祖产、还被杨仲举忌惮的散官,哪来的门路?开个瘦身医馆给百姓刮脂肪吗?   陈致看着脸被气得更大更圆的阴山公,默默地撇嘴。   听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崔嫣凉凉地打断:“舍妹日前感染了风寒,连服了几日的药,以为好了,谁知才停了一日,看着便有些精神不济。好在在座都是我的同僚,你若是撑不住,便到后院去歇着。”   崔姣身体一颤,知道惹恼他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忙赔笑道:“大好日子,妹妹岂能扫兴?我来之前已经睡了一觉,清醒得很,断不会再让哥哥担心了。”顿了顿,又道,“我今日设宴,特地搜罗了几样珍玩,请诸位赏鉴。”   崔嫣似笑非笑地看了陈致一眼:“陛下可要睁大眼睛,好好赏鉴。”   来了。   陈致暗暗警惕。   过了会儿,便听到门口一阵咆哮声,几个黑甲兵推着一个铁笼到堂前。一只猛虎锁在笼中,虎目狰狞,冲着堂中诸人咆哮。   诸人皮肉一紧,除崔家兄妹外,只有张权面色如常,还大笑起来:“此虎腹瘪如空囊,怕有几日未曾进食。”   崔嫣说:“手下胆小,无人喂虎,委屈了这畜生!”   陈致:“……”不敢喂虎,却敢推车。这些手下胆小得很别出心裁。   张权哈哈笑道:“这有何难?站在笼外,向里抛肉便是,且看我喂来。”   崔嫣懒懒地说:“二哥有所不知。这虎有个怪毛病,喂肉的人一定要进笼子,与它面对面投喂。原先倒有一个,前两日老虎吃得太急,连养虎人一起吃了。”   张权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古怪的老虎,夸张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屁股坐了回去。   崔嫣问:“堂中何人敢喂虎?”   堂中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崔嫣又说:“喂虎者,我可以答应他一个愿望。”   依旧无人应答。   崔嫣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酒,缓缓道:“让我退出京城,也可。”   这实在是一枚香嫩可口的诱饵。   年无瑕眼珠子动了动,看向陈致,目光十分复杂,想为国捐躯,又怕捐躯无用,平白耗损了己方的元气。   陈致感慨自己的阅读能力,竟能从微微颤抖的眉头看出了那么多信息。   “我愿一试!”   阴山公站出来。   崔嫣看了陈致一眼道:“阴山公真是好气魄!听闻夫人前几日在城中受了惊吓,看来这天子脚下,不甚太平。阴山公还是谨慎为上。”   阴山公哈哈哈大笑三声:“在座诸位之中,唯我身肥体宽,皮肉最多。便是那畜生发了狂吃我,一顿半顿的也吃不完。但有半条命,我定爬出来请崔公子践诺!”   谈笑间,将生死置之度外。   与其相比,张权出尔反尔之举,显得十分懦弱不堪。   果然,张权脸色不佳。   陈致看够了诸人的面色,施施然地开口道:“阴山公此言差矣!自古以来,龙争虎斗。在座诸人,除了崔天师,唯我有喂虎的资格。”   余人色变。   旧臣色变,是为了陈致将崔嫣推到了“龙”的行列中。   崔嫣手下色变,是因为他将崔嫣也列入了危险之地。   崔嫣冷笑道:“陛下可要想清楚了。畜生无知,可认不出陛下来。”   陈致站起来,低头看他:“有刀吗?”   崔嫣目光如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毫无退缩之意,才腰上解下一把镶了玉石的匕首,递给他。   陈致接过刀,在众人悲壮相送的目光下,走到铁笼前。   猛虎见人靠近,顿时发出警告声。   “肉呢?”   有黑甲兵当即送上肉来,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块,怕是给猛虎塞牙缝都不够。   陈致将肉丢入笼中,那猛虎果然不闻不问,依旧对外狂吼。   陈致盘膝坐下,拔出匕首,割开裤子,然后神情淡定而真挚地割下了自己一块大腿肉……   堂中倒吸气声此起彼伏。   诸人有一半人,都过过刀上舔血的日子,杀人、被杀,都司空见惯,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淡定地切割自己身上的肉,就像……在做一道精美的晚宴。   连崔嫣都被震住了。   陈致太淡定了,好似世间事都如日升日落,正常不过。不受利诱,不为名动,江山美人亦无动于衷。他急迫地想要看到对方卸下淡然,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算计了半日,惊慌失措的仍是自己。   看着陈致将自己的大腿肉丢向猛虎,崔嫣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失态地冲过去抓住了那只沾血的手。   “你……”   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电光火石般地滑过舌尖,却一句都没有抓住,就消失了。崔嫣觉得自己震惊之余,有种莫名其妙的无奈感,仿佛早有所料。   陈致努力地维持伤口,生怕不小心痊愈了。   崔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伤口,冷嘲道:“陛下好魄力!竟以身喂虎!”   陈致说:“众生平等,哪有高低之分。”   这话由一个皇帝来说,颇有些虚伪,可是有陈致以身喂虎的举动在前,竟是谁都不敢怀疑。   待虎尚且如此,何况百姓乎?   阴山公突然伏地嚎啕:“杨贼误国矣!杨贼误天下矣!”   崔嫣目光微沉,打横抱起陈致要走,陈致忙道:“等等!”   崔嫣停住脚步。   “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崔嫣脸色微凝:“陛下重伤,此事稍后再说。”   “不行。”陈致说,“难得众人都在,可以为证。”   崔姣双目失明,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最怕他们说话含糊不清,忙道:“陛下说得对,哥哥何不听听他要说什么?”   陈致不等崔嫣反对,便道:“我的愿望是……”   崔嫣抱着陈致的胳膊微微紧绷。   “崔嫣登基为帝,再创太平盛世!”   从厅堂出来,两人都很沉默。   陈致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摆,犹豫了下,才问道:“要搂住脖子吗?”   崔嫣斜了他一眼:“你可以再试试。”   陈致见两人出了大堂,灯光不及,便伸出胳膊,切切实实地搂住了他。   崔嫣敏感地动了动耳朵。   陈致瞧着稀奇:“你的耳朵会动!”   崔嫣说:“这么大的伤口,不疼吗?”   嘁,这么点小伤!   陈致撅着嘴巴:“快痛死了。千万别提,说点别的转移注意力!”   崔嫣说:“下手的时候没考虑到吗?”   陈致说:“我看你那么在乎那只老虎……”   崔嫣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不知我的用意?”   陈致叹气道:“天师要如何才肯相信我的一片赤诚?”   崔嫣从小到大,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哪来的一片赤诚?   他问:“你真心要我登基为帝?”   “真心真意、真心实意!皇天在上,我陈……应恪今日所言,若有半点虚假,就叫我不得好死,尸骨无存,魂飞魄散,沦落畜生道!”   “魂飞魄散了还怎么沦落畜生道?”   “我都发毒誓了,你还不信我?”   “把两只扣在胸前,再发一遍不前后矛盾的毒誓。”   “……”陈致无奈,只好将手重新放到胸前,十指张开,根根分明,“我陈应恪对天发誓,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崔嫣登基为帝,开创盛世,长命百岁。如有半句虚言,就叫我死得凄凄惨惨,下辈子做猪做狗……”   “变成妖怪。”崔嫣突然接了一句。   ……   从未见过心眼如此小之人!   腹诽归腹诽,陈致还是追加了一句。不过说完,立刻说:“我从来不认为妖怪低人一等。”   崔嫣冷笑:“何以见得?”   陈致掰着手指算:“你想想,妖怪寿命比凡人长吧?”   “妖怪打架比凡人有优势吧?”   “妖怪可以变形,可帅可萌。”   “妖怪说出去比凡人威风。”   “妖怪……”   崔嫣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对妖怪有什么误解?”   陈致惊觉自己在劝说崔嫣“当妖怪”,忙把话拉回来:“但是呢。就怕当不成妖怪,又做不成凡人,还影响身体,那就得不偿失了。”   若是以前,崔嫣一定将其当做讽刺,可此时此刻,心情竟很平静:“那妖怪能不能当皇帝?”   这问题只能用一句话形容——前方深渊,身后地狱,想清楚才能回答。   陈致舔了舔嘴唇,还在想怎么说,崔嫣已经略过这个话题:“你腿不痛吗?”   “……哎哟喂!好痛好痛,痛死我了!”   大夫很快被请来,看到陈致伤口吓了一跳,直说伤口这么深,腿怕是要废了,又是包扎又是吃药,还说陈致面色红润是回光返照。   崔嫣脸色不好看,陈致直接被安排到客房歇下了。   临睡前,陈致说:“我可能要睡很久,没事不要叫我起床了。”   崔嫣想了想道;“只要你不背叛我,藏些手段也没什么。”   已经闭上眼睛的陈致又睁开了一只眼睛。   崔嫣说:“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我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15章 月下之谋(五)   门一关,听着崔嫣的脚步声走远,陈致立刻修复大腿,放下替身像,贴上隐身符,乘云上九天。   依旧是老地方老相好。   仙锦池边,皆无背对他扫地。   “皆无无无……”开口便是叫人毛骨悚然的亲切呼唤。   “我还没死,你呜呜地哭什么,晦气不晦气?还有……站住,”闻声头也不回,用扫帚向后指了指:“对,就站在哪儿说话,我听得见。”   陈致目测两人之间不小于两丈的距离,疑惑道:“你被感染了瘟疫?”   皆无说:“……放心,若我真的被感染了瘟疫,一定将你紧紧搂在怀里,亲密无间,分享被感染的美妙时刻,一定不会放你孤零零地祸害这个世界。”   陈致依稀看到有东西在仙锦池的池面晃动,侧头看去,才发现是一对龙角。稍微往池子的方向探了探头,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双圆鼓鼓的龙眼正微微眯起,警惕地看着皆无的背影。   为了保护自己嘴唇的贞操,寒卿也是殚精竭虑。   陈致假装没看到,道:“我想借点人手,不用太多,四个就够了。”   皆无说:“出嫁找人抬轿子?”   陈致破罐子破摔:“我打算霸王硬上弓。四个神仙,一个抓手,一个抓脚,一个剖腹,一个取丹。”   “……那还要你干什么?”   “献血。”   “……”皆无无语地转身——齐刘海、厚面巾,只露出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眼圈。   陈致眨了眨眼睛,后退半步,温和地说:“我不是怀疑你,但是,你怎么证明自己是皆无?”   皆无说:“我不是,你滚。”   陈致很快将半步补回来:“……冲着这份潇洒自如的冷酷、毫无愧疚的无情,我相信你是皆无。”   皆无说:“又是来要龙气的?”   说到关键词,潜伏的寒龙一下子按捺不住,从池水里探出头来。   陈致惊讶于他的坦然与大胆,跃跃欲试地问:“你已经想好第三招了?攻其不备和声东击西都用过了,不如找四个人,也个抓头,一个抓手……爪……四个人可能不够。”   皆无无奈地说:“天下又不是只剩下一条龙?四海领域内,大龙小龙多得是,撒个网,随便一捞就够迦楼罗吃一年了。”   “吼。”   听到天敌的名字,寒龙发出象征性地警告。   陈致说:“我这次不要龙气。”   “那你要什么?”   “法宝。”   “……”皆无面带微笑着与他商量,“如果你一定要寒卿的龙气,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法宝比龙气珍贵吗?”   “那不一样。”皆无义正辞严地说,“一个是私人财产,一个无本生意。”   最后,为了安抚下属,皆无决定去干一票大的。   陈致问:“有多大?”   皆无说:“法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在陈致的想象中,法宝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地方,必然金碧辉煌,奢华大气,满地法宝堆积,一走进去,就有无数法宝之灵感受到了他真挚而沧桑的灵魂,而寻死觅活地要他带自己走。   然而,皆无再一次告诉他,现实是多么的残酷。   陈致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乌漆墨黑的房间,扭头准备走。   皆无说:“里面都是好东西。”   陈致将信将疑:“是什么?”   “除厄星君积攒的晦气。”   陈致:“……”   皆无解释说:“这个法宝我取名为‘射谁谁倒霉’。”   陈致秒懂,立刻靠过去:“怎么装?”   “一个乾坤袋就……你怎么有这么多乾坤袋?”   临走前,陈致恳切地问能不能试验一下,皆无正准备抓个路过的倒霉蛋,就被暗算中招了。看着陈致期盼的眼神,皆无冷笑道:“我是执念,你以为区区晦气能对付得了我?”   正说着,一阵邪风刮过,吹起了他的刘海,吹起了他的面巾。   陈致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额头上“虎虎生威”的“王”字,顺着颧骨下方划过的一撇一捺,以及下巴上显眼但不鲜艳的一只蛋。   陈致强忍住面部微微抽搐的肌肉,镇定地说:“排行老八的一只老虎在你下巴上生了一个蛋。这没什么好遮掩的。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皆无:“……”   陈致一脸严肃地慢慢走开,还没走远,就遇到一群过路仙,当下绷不住面皮哈哈笑道:“吹开皆无的面巾有惊喜哦。”   ……   皆无扭头就跑。   陈致回到房间,准备趁天没亮,睡一会儿,谁知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听到门外脚步声匆匆,来来回回地跑,须臾,就有人敲门了。   “进来。”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藏在被子下的腿。回来的时候太兴奋,没有保护好腿,让它一下子痊愈了,大夫换药一定会发现,得找个时间再造个伤口出来。   他正想着,大夫就跟着黑甲兵冲进来了。   陈致措手不及:“我还没睡醒!”   大夫二话不说地抢过他的手腕把脉,崔嫣随后进来,问:“如何?”   大夫说:“脉搏平稳,并无中毒迹象,应无大碍。”   崔嫣道:“他的回光返照这么长?”   大夫干笑一声,想要再看看陈致腿部伤口。陈致死死地压住被子:“腿可断,命可没,但是大腿的清白誓死捍卫!”   大夫嘀咕道:“昨天不是看过了吗?”   陈致说:“再提我就纳你为妃。”   ……   大夫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妃子听起来风光,但综合考虑,实在干不长,还是大夫的饭碗更稳当,遗憾又惋惜地谢辞了皇帝的美意。   崔嫣说:“如果刚才大夫答应了,你当如何?”   “君无戏言!”陈致马后炮放得极响。   崔嫣笑了笑,凑近他,在对方莫名所以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掀开了被子,去扯陈致的裤子。但他下手不重,陈致一挣扎,就松了手:“我不但看过,还摸了,陛下又当如何?”   陈致无语。还能如何?当然是:“吞了这个哑巴亏。”   崔嫣摇头:“陛下厚此薄彼,怕是人心不稳啊。”   陈致说:“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方是明君之风。”   “陛下说得是。见了陛下,我才知何为传言不可尽信。如果早知陛下的为人,兴许,我进京打的旗号就不是推翻昏君,而是清君侧了。”   青年!你这种想法很危险!   陈致说:“事已至此,后悔无益。你身后那么多人跟着你出生入死,你千万不能叫他们失望。”   崔嫣说:“陛下呢?”   “更不能叫我失望。”   “我若登基,你会不会留下来陪我?”   陈致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你肯登基,让我干什么都行。”   崔嫣低头看着他的手。陈致的手有些圆润,每个指甲都圆圆的,透着股可爱的气息,倒是与本人有些相似。他反手将陈致的手包裹在掌心中,微笑道:“陛下要记得今日所言,万勿食言。”   他说得这么郑重,反倒令人不自在。陈致岔开话题:“我刚才听大夫说并无中毒迹象……怎么回事?”   崔嫣说:“昨夜赴宴的大臣十有八九中了毒。”   陈致说:“查出是谁干的了吗?”他第一个怀疑的人是崔姣,随后又想到了高德来,再仔细想想,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崔嫣道:“还在排查。陛下不怀疑我吗?”   陈致说:“你要杀他们,谁敢说个不字,何必大费周章。”   崔嫣露出笑容:“陛下知我。”   陈致说的道理很简单,想明白的人也不少,但明白的人不会说,更多的是不明白的人,以为崔嫣为登基扫平大路,大力排除异己。   西南王的谣言还未平息,又闹出了内乱,此时的京城犹如狂风中摇曳的风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线,被卷走。   陈致躺了一会儿就躺不住了,招了黑甲兵来,说要出去走走。   黑甲兵也没二话,直接推了辆轮椅过来,像是早知道会有这等事情发生。   “陛下欲往何处?”   “先去见阴山公。”   阴山公虽然被抄了府邸,但大多数产业还在,不然阴山公夫人也不可能出入还用马车了。但是,为了不招眼,他搬出了达官贵人住的街巷,去了富商的区域。   门前的巷子窄了许多,陈致坐的是龙撵,驶不进去,只好在巷口下车,推轮椅过去。   阴山公早得知了消息,一大早便在门口等着,见着人时,笑得眼缝都不见了。   “老臣叩见陛下。”   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大礼。   陈致坐在轮椅上,虚扶了一把:“郡公不必多礼。”   阴山公过来,挤开了黑甲兵,推着陈致入内。为了行车方便,他在门前都铺了石板,轮椅上下,十分顺畅。   陈致问:“郡公身体可安好?”   “谢陛下垂询,一切都好。”他知道陈致想要问的是什么,主动道,“倒是昨日同去的其他几个同僚,回来就病了。”   “何病?”   “外传是中毒。”   外传是中毒,其实不是?   陈致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阴山公似乎知道点什么。 第16章 月下之谋(六)   “来来来,我们去书房密谈。”   陈致将轮椅推得飞快。   阴山公正想说书房不是那个方向,一转眼,人已经消失在右边那条长廊里。他赶忙叫仆人去追,追了不到半盏茶,陈致又从左边的长廊绕了回来,干笑道:“书房在哪儿?”   “……”   阴山公带陈致到书房,一进门,就老泪纵横地跪下:“看陛下龙精虎猛,老臣也就放心了。昨夜以来,一想到陛下为了老臣,割肉投虎,就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相代!”   “不用客气,你割了它也未必吃。”   “……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老臣年纪虽大,这肉还是保养得不错的,我夫人都常夸我细皮嫩肉,尤其是大腿这一片儿,那真是不输小姑娘。”   陈致说:“你这么说我就不服了!比起肉的质地以及服用后的功效,我首屈一指。”   “不是啊,陛下,你不信我给你看看。”阴山公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不用这么认真吧?”陈致一边说一边关门,将黑甲兵的视线隔阻在门外。回过身,阴山公已经脱得只剩下内衣了,他忙拦住,低声说:“只是找个借口关门,不用这么认真吧?”   阴山公手不停:“我真有宝贝给陛下看。”   陈致抓住他的手:“说清楚,腰以上还是腰以下。”   “有的腰以上,有的腰以下。”   “……我先看看腰以上。”   “也行。”阴山公放弃了脱裤子,改而解衣服。   陈致前后左右晃了一圈,找了稍远的位置,阴山公跟过去:“陛下近一点儿,看得更清楚。”   陈致抬头看着他解开衣襟,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肚子肉,果然细腻、光滑、有光泽,不输小姑娘……   “陛下,看这里。”   陈致这才注意到他脖子上挂了块巴掌大的黄玉,上面俱是裂纹,仿佛一触即碎。   “这是祖传灵玉,据说当年老祖宗请上阳观的道长开过光,能驱邪避凶。昨夜赴宴,我怕有危险,便戴在身上,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样。”   陈致觉得“上阳观”三个字略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南山神君的开山大弟子在人间建的道观,那里开过光的东西,必不是凡物。“你腰以下要给我看什么?”   阴山公以为他不信,忙将裤子脱下来,露出一条暗红色的金丝裤衩:“这裤子原是鲜红色的,回来之后,就发黑了。”   陈致说:“这裤子又是什么来头?”   阴山公说:“裤子是府里绣娘做的,但料子据说是仙山上的蚕吐出来的天丝所制。”   ……   看看人家的法宝,再看看自己的……陈致想把三乾坤袋的晦气丢到皆无脸上去。   陈致强忍着嫉妒,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裤衩:“你猜是何原因?”   “不会是毒,也不是巫蛊,我想来想去,或许是邪术。”阴山公说,“崔嫣被成为‘天师’,是因为他擅长邪术,率领黑甲兵所向披靡。”   陈致眉头一挑,拽裤子的手微微用力:“不会是他。”   阴山公忙拉住裤头:“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如今就两个人最为可疑,一是崔嫣,一是西南王。当年西南王还在路上……”   陈致说:“西南王以‘勤王’之名发兵,他若进京,我必死无疑。”   只有他死,西南王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江山。   陈致这么说,是将以阴山公为首的旧臣拉到崔嫣的支持队伍里。   阴山公果然改口说:“那就是西南王干的!”   “大白天的说话,将门关上做什么!”随着一声质问,门被“砰”的一声踹开,阴山公夫人满身珠光宝气地冲进来。   陈致受惊,手一滑,手中布料被扯下一段,阴山公抓之不及,立刻掌挡门户。   ……   阳光撒进来,照着晶莹剔透的黄玉,照着闪闪烁烁的暗红大裤衩,照着阴山公保养得宜的白花花嫩肉……   “陛下与阴山公真是好兴致。”   阴山公夫人身后,露出崔嫣似笑非笑的脸。   回去的路上,车厢静得瘆人。   陈致几度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需要我解释一下吗?”   闭目养神的崔嫣眼也不睁,悠悠地问:“陛下认为,刚才的情形需要解释吗?”   陈致含蓄地说:“解释也可以。”   “解释什么?是手牵着手,面向朝阳奔跑?还是入室密谈,直至袒胸露腹?”   “我们谈的是昨夜的中毒事件。”   崔嫣睁开眼睛。   陈致将阴山公两样法宝的变化解释了一遍,说:“对方很可能想嫁祸于你。”   崔嫣说:“你怎知是嫁祸?若我下手,一来清扫了陈朝旧势力,二来嫁祸给西南王,引起全城同仇敌忾,一举两得。”   陈致说:“我信你。”   “真的?”崔嫣的头慢慢凑近他。   陈致向后缩了缩。   “别动。”崔嫣按住他的腿,柔声说,“临走前,阴山公对我的态度一改以往,想来是陛下的功劳。”   陈致说:“阴山公在世家中名望不低,有他相助,你能省去不少麻烦。”   崔嫣说:“人做任何事,都事出有因。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是为了饿、困、不舒服等原因而哭泣。你为了我,不仅甘心逊位,还全心全意地助我,是为了恩,还是为了仇?”   “你对我有没有恩惠,难道心里没数吗?”   “那是仇?你恨陈朝,想看它眼睁睁地落在敌人手中?”崔嫣不等陈致回答,又自发地否决,“若是这样,你何必帮我。”   陈致看他慢条斯理地抽丝剥茧,仿佛用语言和目光,将衣服从自己身上一件件地脱下来。   崔嫣道:“或是为了更高的追求?”   陈致吞了一口口水,说:“其实,我从小就不想当皇帝,想云游四海,看江山万里。但是,身为万民之主,我又不能这么任性,所以才希望你能当个好皇帝,肩负起这个责任。”   “原来是这样……”   “是这样,就是这样。”   “我差点……就信了呢。”崔嫣笑眯眯地看着陈致的笑容僵在脸上,“如果你没有视死如归的壮烈之举,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想云游四海呢?”   陈致被问得唇干口燥。   “想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崔嫣盯住他的眼睛,温柔地问,“是因为……爱吗?”   陈致被口水呛了下,喷出鼻水。   崔嫣被喷了个正着,脸顿时黑了。   陈致忙用袖子擦拭:“抱歉抱歉,放心,我天天抠鼻子,干净的干净的。”   ……   崔嫣猛然捏住他的嘴唇,狠狠地磨蹭了一下,才亲下去。   体内的龙气仿佛受到召唤,立刻涌到了喉咙,陈致想起皆无说寒卿的龙气会反过来帮助妖丹,心中一惊,忙用仙气将它压下去,嘴上被吮吸的力道顿时更重了,唇瓣被蹂躏得变了形,许久才松了力。   陈致刚要松口气,一条舌头忽然闯进唇齿之间,恶狠狠地压住了他的舌头,体内的龙气再度被呼唤。   两人你来我往地“搏斗”了好久,终以崔嫣偃旗息鼓而告终。   嘴唇分开的刹那,陈致如获新生。   “为何不给我?”崔嫣阴森森地问。   陈致苦口婆心:“人妖殊途,妖丹始终是妖物,与其用龙气压制不如舍弃。上次我说你是‘妖怪’,你很生气,追根究底,你始终觉得自己是人而看不起妖吧?”   一刀入腹,切中要害。   崔嫣脸色微变,放在陈致腿上的手用力地按了按,才冷笑道:“那陛下又是什么呢?割了一大块肉的伤口也能一夜恢复。”   陈致呆呆地低头看着他按着自己大腿的手,又呆呆地抬头看他,正要放声高呼,就听对方冷冷地说:“再叫我吻你。”   陈致乖乖闭嘴。   崔嫣说:“第一见面,我修复了你腹中伤口,使你‘起死回生’,你波澜不惊;先前没有龙气,却在我一再追问下突然又有了;一个‘定’字,定住了黑甲兵和姜移;还有现在,大腿上的伤不药而愈……你到底是谁?”   “……我大腿还是敷了药的。”陈致瞪大眼睛,竖起拇指道,“神医!真是神医啊!”   崔嫣冷眼看他拙劣的表演:“视臣子人命如草芥,置自己生死于度外,你如一堵铜墙铁壁,软硬不吃 ,叫人无从下手,我想了很久,怎么样攻破你的防御,想来想去只有……拒绝登基。”   陈致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很紧张。”崔嫣抬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吐出的话却冰冷如霜雪,“我无法相信一个是人是妖是鬼都不知道的东西。”   陈致深吸了口气,脑袋飞快地抡了两圈,才下定决心说:“我小时候曾跟着师父修炼,所以会一点儿法术。割肉其实……割的不是我自己的肉,而是一种类似于五鬼搬运的障眼法。”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我师父……”陈致心中紧张,脑中混乱,想起阴山公刚刚提到上阳观,脱口道,“是上阳观主。我上次不是说有神仙托梦吗?其实是我师父。选中你当皇帝的,也不是我,而是我师父。他说你天庭饱满、骨骼清奇、唇红齿白、面色光润……是帝王之相,”见崔嫣脸色古怪,忙说,“我师父的原话。”   崔嫣说:“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陈致更紧张了:“是吗?不会吧?这个话听起来很高级,应应该不是满大街都有的吧。”   崔嫣抬手帮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什么时候学了姜移的毛病,一紧张就结巴。”   陈致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结,巴。”   崔嫣说:“如果我登基为帝,你就会跟你师父云游四海?”   “保证滚得远远的。”   “那我不登基了。”   陈致快哭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您还有哪里不满意,给个痛快话,我改!”   崔嫣说:“我要你留下来。”   陈致假装纠结、迟疑了半天,才“痛苦”地点头:“可以倒可以,但是,每过几年,就让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达成协议后的崔嫣满意地摸摸他的手,“下车吧。”   陈致下车,发现回了皇宫。   崔嫣说:“既然你身体痊愈,就不必待在崔姣的地方,省得脏了眼睛。”   陈致抓住他:“我腿的事……”   “我是天师,治你一条腿,不是举手之劳吗?”   陈致这才放心。   两人说开了之后,陈致就积极寻求表现,打听到年无瑕宴后闭门不出,向崔嫣请缨,要上门探望。   崔嫣不置可否:“陛下想续写月下幽会二?”   陈致说:“一定白天去。”   “白日宣淫更不可取。”   “我想将他游说到我们的阵营来。”   “我们”一词多少取悦了崔嫣。他眉头微展:“今日我约了高德来与张权,明日再去。”   陈致说:“明后天我还要见其他人,每天都排满了。”   崔嫣说:“陛下真是日理万机。这样一比,我竟不如杨仲举体恤。”   “他们的毒一日为解,城中谣言一日不能平息。”   “陛下真心为我,我岂能不领情。我派姜移与你同去,他精通炼制之道,或许有应对之方。”   “中毒”时间发生后,崔嫣态度暧昧,一直不闻不问,显然不将那些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如今派出姜移是个好苗头。陈致高兴地答应了。   但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龙撵再宽,也躲不开姜移赤裸裸的探究眼神。   陈致没话找话:“久闻姜道长擅长炼制之道,不知道最擅长什么?”   姜移自豪道:“多了。痛彻心扉丹、夺魂催命丸、生不如死汤……”   陈致:“……”当初崔嫣的后母是多想不开,才请了这样一个人来府上。   “听说陛下会道术?”   “一般一般。”   “可否再让我见识见……”   “定!”这是陈致听过的最善解人意的要求了。 第17章 月下之谋(七)   直到年府门口,陈致还在犹豫要不要带姜移下车。   他礼貌地问询:“你想不想下车?想就点点头。”   姜移毫无反应。   “那就在车上休息休息。”陈致一边在心里感慨定身术果然靠谱,一边独自下了马车——为了低调,不但坐的是普通马车,连黑甲兵都改头换面了一番,没有统一着装。   前头,年府门房拦住叩门的黑甲兵:“今日年府有事,不接外客,敬请谅解,改日再来吧。”   黑甲兵等待陈致的指示。   陈致转身解开姜移的定身术:“年府竟然把你拦在门外,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   姜移下了车,整了整衣服,才幽幽地说:“你适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致刚想劝他大敌当前,不要窝里反,尽量憋着,就听他说:“我想点头,但动不了。”   陈致说:“原来你想下车?早说呀,来来来,你先走。”   姜移一甩衣袍,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走至门前,正要说话,就听门房激动地说:“道长可是收了请柬?”   姜移还没明白情况,陈致已经抢先回答:“是,当然是。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门房说:“请出示请柬。”   陈致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师父忘了给我们。”   门房将信将疑,让他们稍等,立刻进去禀告。   姜移回头看陈致:“什么请柬?”   “天知道,混进去再说。”   “……陛下反应敏捷,叫我自愧不如。怪不得能在天师过得如鱼得水。”   “好说好说。”   “陛下想不想过得更如鱼得水些?”姜移笑得十分友善。   “不想。”陈致回得十分干脆。   姜移的笑容微垮:“陛下不用回答得这么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一个朋友多几条门路,总是好的。”   “言之有理。”陈致虚心求教,“定身术不教,请教姜道长,门路在哪里?”   姜移干脆地回答:“没有。”   门房出来请他们时,两人相距分站在两头狮子边,一个望天,一个望地。   陈致当假皇帝这么久,见过的府邸不知凡几,与年府一比,皆有所失。杨府霸气雄伟,失之积累;阴山公华贵豪奢,失之端庄;廖府书香世代,失之气派。年家底蕴,可见一斑。无怪乎,杨仲举如日中天时,也要对他们礼让三分。   两人被引到偏厅,接待的是个管事嬷嬷。   她招呼两人坐下:“不知道长从何处来?”   姜移说:“从众生向往之处来。”   陈致:“……”虽然这么形容皇宫好像没错,但是……青楼也可以对号入座吧。   嬷嬷皱了皱眉,又问:“那道长为何来此?”   姜移说:“奉天……”   陈致轻声地说了个“定”,一把握住姜移捋胡子的手,硬生生地按回他的腿上,对目光怪异的嬷嬷笑笑道:“奉天之命,为众生渡苦厄而来。”   嬷嬷说:“老妇人学识浅薄,请明示。”   陈致说:“贵府不是送了请柬给我师父吗?”   嬷嬷说:“事由的确在请柬上道明,只是老妇人记性不好,请贵客提醒一二。”   陈致只好赌一把,说:“是为了年公子的怪病。”   嬷嬷面上老皮微抖,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道长稍等,我去回禀主母,再做定夺。”   陈致感觉要糟,一边拿出装晦气的乾坤袋藏在袖中,一边解除姜移的定身术。   姜移气得都有点哆嗦,但理智还是有的,拦住了嬷嬷,道:“我乃崔天师座下姜移,奉命陪同皇帝陛下前来探视年公子。不用怀疑,这位就是皇帝陛下。”   陈致:“……”哪儿看出人家就怀疑了?   嬷嬷梦游似的告退,没多久,年家就派了个略施粉黛的美妇人带着一群小年轻跑来围观——拜见陈致。见礼之后,陈致说:“天师听说年公子中毒,十分关心,特地让我带姜道长过来看看。”   美妇人十动然拒。她说:“犬子症状较轻,就不劳烦姜道长了,倒是隔壁的张大人、吕大人状况不大好,烦劳陛下带姜道长过去看看。”   “夫人哪里的话,我和年公子可是月下无人、窃窃私语的交情!没病也要找病看,何况有病,那是不看也得看。”   年母这招祸水东引在陈致的坚持下,哗啦啦地流了回来。陈致的想法十分简单,不管年无瑕的月下之约是虚情还是假意,至少释放了善意。除阴山公之外,就属他有拉拢的分量和可能。   年母没办法,陈致占了君臣名分,崔嫣占了京城势力,两人联手,说理没理,动手没力,就是年家也不敢硬碰。   年母虽然同意了,却磨蹭得很。一会儿请两人吃茶吃点心,一会儿说年无瑕未醒,一会儿……   陈致对同来的黑甲兵说:“回去告诉天师,年夫人盛情难却,我和姜道长就在这里住下了。”   “陛下。”年母强撑起笑容,“算算时间,无瑕也差不多该醒了。”   陈致端起点心,意犹未尽:“无妨,给我留着。探病回来再吃。”   年母莫名地怀念起杨仲举来。   年无瑕的院落外,绿竹成荫,院落内,梅花成片,犹如一座世外桃源。进了屋,更有兰香阵阵,正是那日他扶住自己时闻到的香气。   丫鬟落步无声,四个接过外衣;四个托盆,服侍他们净手;两个举帘;两个搬凳……好在训练有素,进进出出十几个人,竟也不嫌拥挤。   年无瑕靠坐在床上,形容憔悴,虚弱地拱手:“恕微臣不能起身相迎。虽与陛下仅有数面之缘,但每一次见面,都令微臣激动万分……”   陈致头昏脑涨地听了半天,忍不住打断道:“不必多礼。”   “陛下能亲临年府,微臣实在是激动万分……”又是一番喋喋不休的吹捧。   陈致再度打断:“好说好说。”   “陛下不知,那日微臣见陛下割肉喂虎,心痛以极!若非阴山公在前,微臣不敢掠美,必不让陛下受此大难,如今看到陛下伤势无碍,微臣激动万分……”叽里咕噜地检讨自己。   陈致被他“激动”得万分听不下去:“咳咳!这位是姜移道长,精通医理和丹药之术,你先让他看看。”   年无瑕婉拒道:“陛下有难而臣不能相助,心中委实惶恐不安。如今,君臣同难,正合我意。”   “要我下道圣旨吗?”陈致问。   年无瑕微微皱了皱眉,对这么强势的陈致有些不习惯:“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姜移搭脉、看相,又要求年无瑕吐点口水给他尝尝。   这么奇葩的要求,年无瑕和年母当然义正词严地拒绝。   陈致问:“要我下道圣旨让你们亲亲吗?”   ……   年无瑕憋屈地吐了口口水在碗里,看着姜移“猥琐”地伸出手指沾了一下,现在鼻下闻闻,然后放到舌尖舔了下,脸色颇为不好看。   姜移说:“果然是‘一日虚’。”   年无瑕脸色大变。   陈致看得十分痛快,亲切地问:“何谓‘一日虚’?可有诊治之法?”   姜移似笑非笑:“是大补之药。服用之后,虚弱一日,却抵得上百日养身。”   这个结果,陈致早有所料。   阴山公都知道戴宝贝赴宴,底蕴深厚如年家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加上年母推推搡搡、磨磨蹭蹭的态度,年无瑕十有八九没有中招。之所以“卧病在床”,一是不脱离群体,与同僚“有难同当”,二是向崔嫣施压,三是退居幕后,以免引火烧身。   他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时慌了手脚,才出此下策,更没想到被姜移看穿。   年无瑕大惊:“怎会如此?这,这崔天师到底给我们吃了什么?”   陈致冷眼看他做戏,顺水推舟道:“崔天师一番好意,你要领情啊。”   年无瑕面如吃翔,半天才说:“是,多谢陛下教诲。”   陈致说:“无瑕待我忠心耿耿,不会看不出西南王狼子野心。明日进宫,与天师一道商议退敌之策吧。”   年无瑕这下是真的虚弱了:“陛下,微臣只是区区的五品官,不宜……”   “无瑕那日的雄心壮志呢?”陈致微笑着威胁道,“如此缩头缩尾,可不像与我月下定谋的那位忠义之臣啊。”   打死年无瑕都想不到陈致会对崔嫣死心塌地,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落了把柄在他手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实在挤不出笑来,干巴巴地说:“微臣遵命。”   收拾了年无瑕,陈致神清气爽地出年府,刚上了马车,就看到一辆马车停下,年父率先下车,转身摆出恭请的姿势。   陈致认识他这么久,头一回见他如此毕恭毕敬的模样,别说自己,就是杨仲举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不由好奇地唤住了车夫,掀帘偷瞄那车里究竟还藏了谁。   须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马车下,站位恰好背对陈致,看不清楚,但这个背影……眼熟得可怕。   感觉到那人要转身,陈致手一抖,帘子便落下来,挡住了彼此的视野。   耳畔嗡嗡作鸣,头昏脑涨,无数个画面掠过脑海,最后定格在漫天黄沙中——一个男人被拥簇在千军万马间,挥斥八极,当他抬眼,那冷酷、凶残的目光犹如一头预备过冬的狼王,所望之处,皆为囊中物。   “陛下!”   姜移一声吼,将陈致从回忆中震了出来。   陈致心慌意乱地喊了一声“定”,下意识地将姜移踹了出去。   直到外面乱成一团,他才回过神来。   后半段的回宫路,很安静。   入了宫,临下车,鼻青脸肿、沉默不语的姜移突然跳起,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抹布,飞快地塞进陈致的嘴里,然后一阵拳打脚踢。   陈致心中有愧,默默地挨了几下,见他打个没完也火了,反身去抓对方的手。   姜移不从,两人在马车里厮打开来。   打着打着,陈致的乾坤袋从袖子里掉落出来,被姜移眼疾手快地抓在手里。他忙伸手去抢,两人抓扯间,袋子开了……   陈致瞳孔微缩,双臂生出一股神力,抓着姜移的腰带,将人提起,重重地砸在乾坤袋的上方,然后自己扑上去,死死地压住!   崔嫣大老远地看着马车剧烈晃动,走近了,还能听到两人激烈的喘息声和闷哼声,到马车边,正要开口,马车猛烈震动后,骤然静止了。   仿佛疾风骤雨后的平静。   黑甲兵见崔嫣面色黑沉,吓得跪倒在地。   崔嫣等了会儿,见里面始终不出来,一边将车帘扯下来——   趴在姜移身上的陈致、趴在陈致身下的姜移,同时抬起头来。   两人面红耳赤、发丝交缠、衣服凌乱的模样,令人浮想联翩。   崔嫣微笑道:“两人相处甚欢啊。”   陈致觉得过了这么久,晦气应该都被姜移吸走了,慢条斯理地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端庄地下车……扑了狗吃屎。   ……   陈致幽怨地抬头看崔嫣。   刚才,他明明有机会扶住自己的,但是,他退开了,退、开、了!   陈致飞快地起身,整了整衣服,愤怒还要保持微笑:“天师真是身手矫健。”   崔嫣皮笑肉不笑:“陛下今日之行收获颇丰啊。”   “不知是为了谁!”这么一摔,陈致的精神气倒是摔回来了,利落地站起身,继续幽怨地看着他。   崔嫣微微欠身,握住他的手腕:“是我失礼了。”   毕竟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被他这么抓着,陈致的心定了许多,开始盘算自己吸进了多少晦气。   崔嫣拉着他回宫,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姜移从马车上跌下来。陈致干咳一声,继续往前,又是一声,再走……   “哎哟哟……哎哟……啊!怎么回事!”   陈致边走边想:自己应该没吸多少。 第18章 月下之谋(八)   到了晚上,吃饭咬舌头、喝水吞虫子、看书走水的陈致不敢再盲目乐观,仔细检查梁柱门窗,最后决定躺在床上。本着同甘共苦的战壕友谊,他特意写了张注意事项给姜移,希望他能平安度过。   没多久,传信的黑甲兵就回来了:“姜道长正在炼丹,信已经放在桌上了。”   陈致听到“炼丹”两字眼皮直跳:“道长今晚有没有遇到……”   话没说完,就听到“轰”的一声,偏殿火光闪烁。   陈致搓着手去了仙锦池。   皆无竟然不在。   陈致回黄天衙问仙童,仙童说:“他说他回南山了。”   “为何?”   “他没说。”   陈致凝神想了想,又转回仙锦池,趴在池边往里看。   仙锦池内五彩流光,一条银色的巨龙卧在池底,龙尾贴着池壁,悠闲地吐着泡泡睡觉。在龙尾的边上,一个仙人正温柔地刷洗着龙鳞,瞧那如痴如醉的模样,不是皆无是谁。   陈致立刻跑到那一头,对着皆无的头顶做鬼脸。   皆无看着他皱眉,过了会儿,才懒洋洋地从探出半个身子来:“没有龙气,没有晦气,只有一肚子的火气。开口之前,要想清楚。”   陈致说:“晦气怎么收回去?”   皆无眨眨眼:“倒霉几次就消散了。”   陈致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是一袋呢?”   “一乾坤袋?”皆无说,“地府欢迎他,然后你去隔壁苍天衙自首吧。”   “他没死,还可以挽救一下。”   皆无打了个哈欠:“不是崔嫣就算了。”   “……是!就是崔嫣!”   皆无总算正眼看他了:“崔嫣到现在都没弄死你,真是有教养。”   陈致笑眯眯地说:“这话当着寒卿的面再说一遍。”   皆无觉得他笑得古里古怪,猛地回头,就看到一只龙头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半露出水面,一只龙耳直竖,见他看过来,立刻翻下眼皮,假装自己在睡觉,只是眼皮抖动得太露陷。   “我对我家卿卿,那是……真心可昭日月,真情可感天地,南山可证,北山可鉴!”   “南山我不知道,但北山不做假,死了这条心吧。”   “致致,你可能要失去我了。”   “失去崔嫣,任务失败,我也不活了。咱们刚好同归于尽。”   恶毒的诅咒终于让皆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水池里跳出来:“我跟你走一趟吧。”   陈致想到崔嫣与姜移面容上的极大差异,说:“我先下去通知他一声。”   皆无说:“死了要通知,不死通知什么。”他拉着陈致,二话不说下凡。   路上,陈致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皆无发现自己说谎怎么办?好像没什么关系,反正知根知底的;一会儿想见到姜移了要怎么说。这家伙疑心病重,最好一见面就把他打昏过去;一会儿想崔嫣来了怎么办……慢慢地想到了在年府门口见到的那个人。   也许不是慢慢,而是下意识地想回避,却始终回避不过去。   陈致暗叹一口气,试探道:“人死后,多久会投胎转世?”   “说不定。要看那人生前的表现。像你这样的,直接飞升了;作恶多端的,下地狱待着;不好不坏的,也要排队等通知;与别人缠了恩怨情仇,下辈子得继续纠缠的,要等对方死了才能一起投胎。”皆无顿了顿,说,“还有意外出差错的。不然就没有上蹿下跳的苍天衙了。”   “你这么说邻居,邻居知道吗?”   皆无了然地说:“想你妹妹啦?想不想见见她?”   陈致说:“不是说她会投胎到一户富贵人家,衣食无忧,一生幸福吗?知道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其实,你已经见过她了。”   “?”   “崔姣啊。”   在屋顶降落,皆无居高临下地欣赏皇宫迷蒙的夜色:“不愧是皇宫,果然大气磅礴,你住哪里?”   半天没回音。   他转头,陈致依旧如遭电击地杵着。   “崔姣有崔嫣这样的哥哥,也算衣食无忧……”   “那一生幸福呢?!”陈致怒了。以前和崔姣毫无关系,看崔嫣收拾她,还能无动于衷,知道她是秀凝之后,整个人都要炸了。   “你还真信啊?自己妹妹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要是有崔姣一半的狡猾,当年也不至于香消玉殒。”皆无笑嘻嘻地说完,一扭头,就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好端端的说话,你怎么说哭就哭呢?”   “我没哭!我只是流汗!”陈致扭头抹了把,“我们下去吧。”   他跳得飞快,皆无一拦没拦住,只好捂脸叹气。   陈致跳到下方,一转身,就看到台阶上方灯火通明,崔嫣负手站在灯下。   陈致:“……”   崔嫣说:“听到你的声音,出来看看。你在和谁说话?”   陈致望着大殿匾额上偌大的“乾清宫”三个字,僵着脸,挤出了一丝微笑:“睡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崔嫣说:“龙榻上躺着的那个人不是睡得很好吗?”   替身像被发现了。   陈致说:“这个这个,要不要我解释一下?”   崔嫣踱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立定,朗声道:“屋顶上的朋友,也请下来吧。”   皆无嗖得跳下来,笑嘻嘻地正要说话,就被陈致一把扯住:“师父!”   “……”皆无下意识地看身后,好奇陈致的师父是谁。   “师父!”陈致又喊了一遍。   皆无回过头。两张脸、四只眼都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我就是师父。”   陈致松了口气:“这就是我师父上阳观主!”头迅速右转,背对着崔嫣,向皆无使眼色。“这是……姜移姜道长!”头迅速左转,背对着皆无,向崔嫣使眼色。   崔嫣:“……”   皆无:“……”   尴尬的沉默后——   皆无率先开口:“原来是姜道长,久仰久仰。”   崔嫣说:“上阳观主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两人寒暄了一番后,陈致提出为“崔天师”疗伤的事。   虽然崔嫣不知陈致为何让姜移顶替自己的名头,依旧顺水推舟地道谢,然后带着他们去了另一侧的偏殿。   一进门,陈致和崔嫣还好,皆无明显感觉到了无数个大写的“衰”在空中飞舞。   推开里屋的门,就听到哀叫声不绝于耳。   床帐后面,一个人正抱着被子哭泣。   皆无真诚地说:“崔天师是性情中人啊。”   陈致瞄到崔嫣脸色微黑,忙道:“师父,快过来看看崔天师到底怎么样了。”   皆无说:“好徒儿,师父口渴,替为师倒杯水来。”   陈致的嘴唇抽了抽,微笑道:“师父稍等。”   “好徒儿,师父要坐下来慢慢诊断,凳子呢?”   “就在您脚边,您稍微动一下就能拿到了。”   “徒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吗?这样的小事还要为师动手,要你何用?”   “师父!凳子!愿您坐在这张凳子上,千秋万载、永垂不朽!”   两人说了半天,里面哭声更大。   突然“轰”得一声,床的横梁突然松动,砸了下来,虽然崔嫣迅速出手,抓住了横梁的这一头,但那一头依旧砸在了姜移的脑袋上。   ……   短暂的静默后,里面响起“哇”的一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皆无掀开床帐,以把脉为借口,将姜移体内的晦气慢慢地导出来:“崔天师脸上是烧伤吧?常听徒儿说天师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这脸烧得有些严重啊,骨骼都烧粗俗了。”   崔嫣和姜移的方向都散发出生人勿进的气息。   陈致低头看鞋,仿佛那上面长了一朵喇叭花。   皆无把晦气收完,拍拍屁股站起来:“好了。”   姜移瞪大眼睛看着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被摸了下手,怎么就“好”了。   皆无说:“你的病主要靠养。养心养身养气,所谓养心……”   趁他胡说八道,崔嫣将陈致叫出去。   “上阳观主对我有误解?”   “恰恰相反,师父很看好你。说你骨骼清奇,有帝王之相,你千万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崔嫣说:“你呢?你看好谁?”   陈致不明所以:“当然也是你。”   “你这次请上阳观主出山,为的却是姜移。”   “姜移是你的左膀右臂,我为他,更是为你呀。”   崔嫣微笑着整理陈致有些凌乱的衣襟:“有陛下这句话,骨骼粗俗这个评语,我便认下了。”   陈致身体晃了晃,想退又不敢退得太明显:“我师父为人不拘小节,多包涵。”   等他们谈完回房,姜移已经睡着了,不知道皆无灌了什么米汤,竟睡得十分安详。   皆无让崔嫣再请个大夫治疗外伤,崔嫣闻言笑了笑,走到床边,用妖气将姜移脸上的伤复原如初:“雕虫末技,让观主见笑了。”   皆无道:“姜道长道法高明,不知师承何处?”   崔嫣说:“一蓑山二狗峰三吼洞。”   皆无想了想说:“原来是三吼洞高徒。贵府老祖出身蓬莱,堪称炼师正宗,想不到还精通道法。”   “观主不嫌弃,不如多留几日,互相切磋一番。”   皆无说:“辈分不同,还是有些嫌弃的。那个,天快亮了,我也该回去了。”   崔嫣被当面拒绝,依旧面不改色地再三挽留,都被皆无挡回去了。   临走前,皆无让陈致送送自己。   陈致躲不过,只好赔笑了一路,到皇宫路口,皆无抱胸冷笑道:“你对‘面如好女’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陈致自首:“崔嫣是姜移,姜移是崔嫣。”   “姜移深受崔嫣宠爱,使你妒火中烧,暗下毒手,想不到伤了崔嫣的心。为了弥补过失,才千方百计地骗我过来。这个解释你看有没有道理。”   “你说得太有道理,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邪。”   两人正说着,忽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个黑甲兵伏在疾行的马背上,如一道闪电,从陈致与皆无中间穿过,直入宫门。看守宫门的黑甲兵不但不拦,还主动将门大敞。   “我先走了。”皆无拍拍陈致的肩膀,“我能帮你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这条路还要靠你自己走下去。”说罢,不等陈致追问,便腾云而走。   陈致往回走了半柱香的工夫,又听到有马疾行,回头就看到一个黑甲兵骑着马,引领一辆马车往里走。   此时,天光初放,借着昏暗的光线,在马车自身前驶过时,陈致从扬起的车帘往里看,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权,另一个虽然没看清,以两人相拥的姿势猜测,多半是崔姣。   两人在这个时候进宫,绝对不是好事。   陈致加快脚步,赶在马车前头回乾清宫找崔嫣,却扑了个空,黑甲兵说他去了议政殿。等他到议政殿,正好遇上推着轮椅往里走的张权。   张权见识过陈致割肉喂虎后,对他大为改观,认为他又傻又狠,得罪不起,于是,十分客气地寒暄了一番。   陈致说:“张将军赶早进宫,可有急事?”   崔姣抓着张权的袖子,轻轻地扯了一下,张权便说:“见了天师,一道说吧。”   三人在门口站了会儿,才有黑甲兵出来传他们进去。   里头跪着一个人,正是骑马疾行的那个黑甲兵。   崔嫣正拿着信函沉思,见他们进来,才道:“二哥也是为了太原城破之事而来?”   陈致一惊。   张权苦笑道:“没想到西南王来得这么快!太原城破,京城危险了。”   陈致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崔嫣不愿当皇帝,他可以苦心劝说;崔嫣体内有妖丹,他也可以徐徐图之。可是兵临城下啊……让一个只会定身术的神仙怎么办!   张权说:“我听说,西南王之所以攻无不克、势如破竹,是有高人相助。”   崔嫣将信折起来,微笑道:“你是说单不赦?”   陈致脑袋轰得一声,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混乱一团,无数画面掠过,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残酷地说:“陈大人,这座城的百姓能活多久,全仰赖你坚持多久了。” 第19章 月下之谋(九)   陛下……   陛下……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间,一只冰凉的手贴到自己额头上,陈致猛然回神,惊觉自己正靠着崔嫣坐在椅子上。   “陛下脸色不好,可有心事?”崔嫣托起他的下巴,如帝王巡视土地般,审视着脸上的每一寸。   陈致眨了眨眼睛:“一想到京城可能沦陷,我就不由自主的害怕。”   张权看不惯他胆小怕事的模样:“陛下割肉都不怕,还怕那些没影的事!”   崔嫣用拇指摩挲着陈致的脸颊,笑道:“二哥所言甚是。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京城又不是第一次沦陷,陛下何至于比上回还紧张?若真到了那一天,陛下禅位于西南王,与我一道云游四海,岂不称心如意?”   陈致慌了:“这……哪来的称心如意?”   崔嫣眉头一挑:“陛下是不愿意禅位,还是不愿意与我一道云游四海?”   “我愿意禅位于你,自己云游四海。”   张权觉得这句话说得很识时务,拍拍崔嫣的肩膀:“陛下如此看好你,你不要辜负一片心意啊。”   陈致在旁奋力点头。   崔嫣说:“那就有劳大哥二哥出马,好好告诉西南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哈哈,好说!我要那西南王变成西南狗,乖乖地钻狗洞回去!”张权张扬大笑,然后拉过默不吭声的崔姣,“战场凶险,我家姣姣还请大舅子多多关照。”   “自家妹子,二哥有什么不放心的。”崔嫣笑得温和。   张权拉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低声道:“姣姣昔日不懂事,还请三弟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计较。”   崔嫣沉默了会儿,才道:“只要她是听话的妹妹,我便是照顾妹妹的哥哥。”   有条件的承诺远比满口答应来得真诚。   张权这才放心,推着崔姣往外走。   到门槛处,崔姣突然道:“哥哥,权哥哥上了战场,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可不可以留在皇宫里?你放心,你不想见我,我就待在房间不出来。”   张权尚在,崔嫣自然要爽快答应,依旧让她回养心殿住着。   待轮椅滚动声远去,陈致起身道:“西南王假借清君侧之名,自诩正义之师,实在厚颜无耻。为免百姓受其蒙蔽,我欲发檄文申讨之。”   “不急。”崔嫣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依旧冰凉,是夜里受了寒?”   陈致侧头避开他的手:“可能熬了一夜,有些累了。”   崔嫣握住他的手,召黑甲兵唤大夫到乾清宫,自己拉着他回去。陈致想躲,被一下子拉到怀里,崔嫣半真半假地说:“或者喜欢我抱着你?”   陈致估算了一下从议政殿到乾清宫的距离,挑衅地伸出手。   崔嫣将人打横抱起就走,生怕迟了一点儿,人就要反悔。到门口,下楼梯,还没走上几步,龙撵就备下了。   陈致有心为难他:“走着更舒服。”   崔嫣低头,挡住天光,显露那双桃花眼亮得惊人:“陛下的旨意,草民不敢违抗,只是要讨点口头上的好处。”   见他两眼冒光,陈致哪能不知道想干什么,只是这时候知道也晚了,人在他手上,如肉上砧板,连个躲闪的地方都没有。崔嫣将人往龙撵上一丢,不等反应,便重重地压下去,双手高举过头,嘴唇在脸上忽轻忽重地亲了一圈,才落到嘴唇上。   陈致心里千万个骂娘的词儿往外蹦,却被嘴里那条灵活的舌头塞住了,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崔嫣越亲越温柔,还发出暧昧而清脆“吱吱”水声。   那声音自两人交缠的位置发出,陈致光听着,就头皮发麻,这时候也不管是不是大功德圆满金身了,只想舍了皮肉,灵魂出窍,离开这具被庸俗的肉欲所支配的躯壳。   体内龙气忽然骚动,略一回神,陈致便察觉崔嫣压着自己的舌头吸气。   为免自己发现,崔嫣很小心,吸一口就停下来,舔他一会儿,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多少次,陈致被吮得舌头发麻,不耐烦地推了推人,谁知崔嫣比他更不耐烦:“你乖乖的,不要乱动。”   陈致开始挣扎抵抗。   崔嫣吸了半天没成果,也觉得没意思,松开了手,坐到车厢的另一边不说话。   马车门终于关上,缓缓行驶。   陈致想着那些黑甲兵不知道看了多少,心里闷得慌。   都怪那晚崔姣下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学皆无使了渡气这一招,导致今日两人的关系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尴不尬,再想收拾,已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局面了。   “你认识单不赦?”   话题挑得太突兀,陈致脸僵了下,才回头看崔嫣。   崔嫣说:“适才提到他,你脸色不大好看……就像现在。”   陈致说:“只是想起了那个北燕大将。”   崔嫣说:“单姓不常见,叫不赦的更为罕有,也许西南王请来的这位单不赦真与那壮志未酬的北燕大将有些渊源。据说单不赦原是南齐的人,会不会是同族?”   陈致摇头道:“单不赦的父亲原是南齐的御史,因为生性耿直,得罪权贵,触怒龙颜,全族被发配边疆。发配那日,正好单不赦出世,与单家交好的官员上书皇帝,希望皇帝看在孩子的份上,恩准他们延迟几日上路。谁知皇帝知道后,不但不肯通融,还说这孩子来得不祥,赐名单不赦,意为遇赦不赦。一语成谶,单家除了单不赦,都死在了边疆。”   崔嫣说:“说来也巧,他得罪的那位权贵,好像也姓陈。”   陈致淡然道:“陈是大姓,天下几何?”   崔嫣说:“单不赦后来投靠北燕,屡立奇功,深受北燕王信任。可惜他攻破凉州后,染上怪病,骤然离世,北燕始料未及之下,被南齐反扑,错过了一统天下的大好机会,倒成全了你们的老祖宗。”   陈致沉默了良久,才叹气:“时也,命也。”   崔嫣说:“你为这位北燕大将感到惋惜?”   惋惜他?   陈致磨了磨牙:“作为陈朝后人,我只想说,死得好。”   崔嫣大笑:“陛下所言甚是!昔日的单不赦也敌不过天意,输给了你的老祖宗。今日陛下有我,如虎添翼,何必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单不赦放在眼里。”   有些人是天生的领袖,只要人在那里,哪怕随口说几句话,便能给人无限的信心与底气。   崔嫣便是这样的人。   哪怕貌美如花,举手投足间,却给人强大的自信。   陈致如今已经不大能想起崔小豆丁娇滴滴、软乎乎的模样了,满脑子都是他成年后运筹帷幄的风姿,若还有其他,也只有那根扰得人不得安宁的舌头了。   大夫探脉后,开了些无关痛痒的安神药,嘱咐陈致放宽心,多歇息。   崔嫣便盯着陈致在床上躺下,并确认是本人而不是替身像后,才满意离去。临走前还了留了话,若是发现他再不安分,就亲自将他锁在床上。   陈致满口答应,等崔嫣前脚一走,后脚就偷溜了。   单不赦这个名字的出现,犹如头顶悬了一把利刃,让他始终无法安心,联想那日在年府匆匆遇到的背影,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   他贴着隐身符来到年府,先去年无瑕的房间转了一圈,对方果然已经起床离开了。再去年父年母的主院,也只有几个丫鬟和仆人在打扫房间,不由有些奇怪,想着是用早膳的时间,便摸去了厨房。   厨房果然有丫鬟过来取餐。   陈致跟着丫鬟穿过小桥假山、曲径长廊,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原以为年无瑕的院落已经是世外桃源,不想这里更加幽静。茂密的竹林尽头,是连绵起伏的房舍,且座座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陈致住的虽然是皇宫,但是论起工艺,不及良多。   那丫鬟取了膳食也不是给主子的,而是与几个仆人一道分食了。一个丫鬟吃得匆忙,说是昨夜熬得汤火候差不多了,要去取。   陈致跟在她身后,见她进了一座干净宽敞的厨房,利落地倒出灶上的汤,又搭了几样点心,一路送到房舍深处。跟到一间东厢房前,丫鬟掀起门帘,总算听到年母的笑声:“娘娘气色果然比先前好多了,这次实在凶险,幸亏及时请回了大师。”   随即,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说:“让哥哥嫂嫂费心了。我这破身子,早该在陛下驾崩时就陪了去的,平白拖了这些年,反倒累及兄嫂操心,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年母忙道:“娘娘切不可有这等想法。太子的未来还要娘娘筹谋策划呢。”   陈致在外面听得云里雾里。   能够称呼年父年母为兄嫂的“娘娘”,据他所知,仅有一人——被追封为太后的先皇后——先帝驾崩没多久,就因伤心过度而薨逝。   如今,年皇后不但尚在人间,还多了一个太子?   想来解除疑惑的陈致脑袋里疑惑更多了。   屋里的姑嫂并不知道外面有人正大光明地偷听她们讲话,依旧聊得开心。   年母说:“无瑕说,太子知道娘娘病了,比往常更加用功。如今的学问,就是考状元也是绰绰有余了。”   年皇后叹息:“复儿早慧,若非我当年一念之差,怕杨仲举下毒手,假死离宫,也不至于让他如今连个正经的皇子身份都没有。”   年母说:“也不能怪娘娘。那时候宫内那么乱,杨贼将皇城守得跟铁桶似的,我们都伸不进手去,万一小皇子有个闪失,岂非辜负了先帝在天之灵。”   听到这里,陈致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敢情皇帝驾崩时,皇后怀了遗腹子,怕杨仲举像对付其他皇子一样对付他,在母族势力的帮助下,假死离宫。   陈致哀叹局势越来越混乱的同时,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是先皇遗腹子,又是“太子”,不知体内是否有真的人王之气?   念头一起,便迫不及待地在屋舍里翻找起来。   这里房舍虽多,大半当库房堆放东西,不像有人住过。   看看时间,将近中午,怕崔嫣回来查岗,正要往外走,就看到年无瑕带着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从外面进来。那张脸一看,陈致便知道是他了。当初,之所以那么多人说他长歪,倒不是嫌他长得不好,而是陈朝皇室的面孔十之八九都极肖其父——浓眉、大眼、阔嘴、厚唇,久而久之,就成了惯例。   相较之下,陈致清秀单薄了些。   他跟着年无瑕和少年走了一路,苦于没有虏人的法宝,只好空手而归。   回到乾清宫时,崔嫣正坐在他的床边看书,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陛下来得正好,草民已经准备好捐躯了,还请陛下恩宠。”   陈致扭头就跑。   跑出几丈,就见崔嫣施施然地站在他面前。   陈致说:“大敌当前,我们能不能正经点?”   崔嫣微笑道:“但凡陛下所愿,草民无所不应。”   ……   陈致很快就后悔了。   也不知崔嫣从哪里准备了那么多的牌子,翻了个面儿,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静待他采拮。   陈致干咳一声道:“我最近身体不大舒服……”   崔嫣道:“放心,这点草民也考虑到了。”   黑甲兵送来一大桶熬好的汤药以及一大捆银针。   “喝药或针灸或喝药加针灸,请陛下圣裁。”   陈致说:“这样太没意思了。”   崔嫣不为所动:“请陛下圣裁。”   陈致闭着眼睛翻了个牌。   崔嫣笑眯眯地接过写着“崔嫣”两字的牌子:“原来是草民呀。”   混账!装什么惊喜,明明所有的牌子都一模一样。陈致怒拍床,其他牌子纷纷翻面——皆是空白。 第20章 月下之谋(十)   尴尬得沉默了一会儿,陈致拍床而起:“你耍诈!”   “兵不厌诈。”崔嫣承认得坦荡荡。   陈致把牌子拢起来,往地上一丢:“不作数。”   “呵。”崔嫣冷笑一声,将人扑倒,手脚并用地死死按住他。   陈致紧闭着嘴唇,防止偷袭。   崔嫣将下巴扣在他的肩窝里,懒洋洋地说:“不困吗?还想折腾?”   陈致鼾声大作,如“雷”贯耳,速度之快,猪也望尘莫及。   “既然不困的话……”崔嫣猝不及防地出手剥衣服。   被剥了个精光,抢不到被子,只好以手遮挡重点部位的陈致:“?!”这套路有点不对。   崔嫣目光在那光溜溜、白嫩嫩的肉体上游弋。   垂涎欲滴的表情令陈致皮肉一紧,下意识地说:“我没洗澡。”   崔嫣失笑,饶有兴致地问:“洗了澡你想做什么?”   “沐浴焚香祈祷,祝你阳痿……”陈致用力地拍他肩膀的同时,送了一道晦气过去,然后跳床就逃。   崔嫣抓住他的手肘往后一带,压在床上:“祝我什么?”   “扬……威……耀……武!功……标……青……史!”陈致一字一顿说得艰难。   崔嫣笑道:“我想功标情史。”   陈致看着近在咫尺的粉嫩唇瓣一开一合,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男的,这是男的,再好看也是男的!   “睡吧。”崔嫣温柔地摸着他的头。   “我光着身子睡不着!”   崔嫣放下床帐,挡住了窗外越来越盛的日光,低头看床榻,刚才还说睡不着的人正四仰八叉地躺着,嘴巴还“呼噜呼噜”地打着小鼾。   与崔嫣的安详相反,陈致在梦境中过得十分激烈:   忽而崔嫣登基为帝,自己上前恭喜,他却将龙袍一脱,笑眯眯地说:骗你的!   忽而单不赦带病闯入皇宫,向崔嫣告自己的状:强抢民女、欺压百姓、放利子钱……网罗了一堆听过的没听过的罪名。偏生梦里的自己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不善言辞,任由对方抹黑,等崔嫣要拿人了,才一跑了之……   从梦中醒来,陈致瞅着床帐看了半天,琢磨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陛下可是醒了?”门口的黑甲兵耳尖。   “醒了醒了。”陈致抹了把脸,暗恨自己没有抓住机会在梦里痛扁单不赦一顿。   黑甲兵送水送衣送温暖,等陈致洗漱妥当,就被一路请了出去。   他疑惑地跟在后面:“去哪里?”   “高德来与张权两位将军即将出征,天师请陛下封赏、送行。”   陈致对“赏”这个字十分敏感:“是从国库里赏,还是从私库里赏?”这问题问得十分有技巧,因为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兜里的。   黑甲兵哪知道。   陈致揣着问题找崔嫣。   崔嫣正在议政殿接见部下,见他来了,挥退众人,亲自迎到门口,还没开口就被问得怔了下,想了想笑道:“陛下把人都给我了,这么点东西,当然是我给。”   陈致觉得今天的牌子没白翻。   时近正午,离高德来与张权启程还有一个时辰。   崔嫣本打算过半个时辰再叫醒他,如今醒早了,多了半个时辰出来,便想忙里偷闲去上次吃过的酒楼坐坐。   陈致眼珠子一转,说:“酒楼吃来吃去也是一个味儿,不如去年府探病,还能蹭顿饭吃?”   崔嫣说:“看来年公子秀色可餐,令陛下望之饱腹?”   陈致盯着他不说话。   崔嫣扬眉:“陛下无话可说了?”   陈致啧啧摇头:“你这样真是太没意思太不要脸了。”   “……”   “非要我说,有天师在侧,我可辟谷不食吗?”陈致边说边走边摇头。   崔嫣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干嘛!”陈致不耐烦地甩手,“嘶啦”一声,袖子撕开道口子。   “……”   “……”   崔嫣送陈致回去换衣服。   一路上,陈致捧着袖子,嘴里不停地念叨龙袍丝线多昂贵,绣工多精良。   好不容易到了乾清宫,黑甲兵回答还有一件龙袍送去浣洗了,暂无可换。   陈致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你是说我只有两件龙袍浣洗?”   黑甲兵很无辜:“我们找过了,连库房也翻了一遍,确实只有两件。”   陈致呆若木鸡。前几天还觉得自己君临天下、富有四海,现在居然只有两件龙袍!就算是假的皇帝……这也太假了吧!   崔嫣毫不意外,提醒他:“你放宫人走的那日,他们带了不少东西出去。”   陈致强行挽尊:“我放他们出去的时候,他们哭着喊着不肯走,拿几件衣服,大概是留个想念。”   崔嫣本想说自己手下在当铺里发现了几件龙袍,正押在牢里做证物,如果需要,可以临时调度过来,此时倒不好开口了,便说:“陛下打算怎么办?”   陈致将袖子递给他:“施法吧。”   “不会。”   “……”   天师也是假的!   因为临时的变故,酒楼、年府都没时间去了。两人乘撵出行,相顾无语,至永定门下,黑甲兵已摆好仪仗,众臣在城下恭候,“万岁”呼声直冲云霄。   陈致缓步走上城头,成列的旌旗在风中抖擞,喇喇作响。   俯瞰城外,数万大军整装待发。   高德来与张权骑着高头大马,领在前头,头盔红缨如血,甲胄银光如雪,照得晌午的日光也黯然失色。   陈致对两人的印象起初来源于黄圭启示的崔嫣部下,后来又觉得高德来精于算计,张权耽于美色,难当大用,可此时见他们整装待发、英姿飒飒,便觉得自己小瞧了。毕竟从沙场里拼出血路的人,平日如何不说,跨马提刀,便是不可多得的战将。   有黑甲兵也不知道得了谁的叮嘱,掐着嗓子读诏,对挺身平乱的高、张二人给予了高度肯定,并给了昭勇将军和昭毅将军的官职,承认他们是见义勇为的正规军。   高德来和张权是高举“皇帝是乌龟王八蛋”的旗帜混到现在的,但君主至上的年代,言行再叛逆,骨子里都残存着对皇权的敬畏,此时忍不住都有些激动,恭恭敬敬地下马行礼。   陈致说:“山河动荡,则百姓流离;小恶滋长,则蟊贼窃国。天下今时之乱,非一日之寒。天下诸多过失,亦非杨贼一人之过。朕忝为天子,尸位素餐,无功于社稷,当为首恶。幸得苍天垂怜,朕梦承天谕,得见天师,福泽苍生,建千载之功。如此,江山有明主,万民有德君,盛世可期矣。”说到激动处,微微一顿,平复须臾,双手撑着围栏,高声道,“诸将凯旋之日,便是朕让贤之时。此誓天地为证,诸将士为证,但有违背,人神共愤。”   城内外,寂静一片。   风声更疾,仿佛吹僵了每个人的脸。   陈致对效果倒是颇为满意。话已经放出去了,这皇位他不退也要退了。   “陛下。”崔嫣在耳边轻唤。   陈致怕他捣乱,把他偏到另一边,装作没听到。   崔嫣略微提高了音量:“袖子露出来了。”   “嗖”,陈致若无其事地将双臂负到身后。   号角声起,大军开拔!   浩浩荡荡的兵士如一座巨大巍峨的行走长城,缓慢而坚定地冲向了前线。   真是世事无常。   想来他们抵达京城之时,绝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为了这座城里的人而战斗。   西南王还在太原,战火的硝烟味已弥漫京城上空。   回去的时候,以阴山公为首的旧臣焦急地想冲过来,被黑甲兵挡住了。   陈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匆匆上了马车。   “陛下!”   龙撵起驾时,依稀传来阴山公的怒吼。   然而,陈朝气数已尽,无可挽回,自己终究与他们殊途。   陈致消沉了会儿,又开始想怎么拐去年府。从先皇后到太子,再到疑似单不赦的背影,年府隐藏的秘密委实多得诡异。他目光瞥到被绣得奇奇怪怪、如蜈蚣潜伏的袖子,计上心来。   “我无法与此袖共处一室!”   闭目养神的崔嫣闻言看过来。   陈致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一个手艺了得的绣娘来缝补。”   崔嫣说:“刚好年府有个手艺了得的绣娘?”   “……”陈致沉默了一瞬,“惊喜”道:“真的吗?太好了!我们去吧。”   崔嫣冷笑一声。   此路不通,另辟新路。陈致不气馁:“我知道有一个人身负龙气。”   崔嫣说:“陈受天?”   虽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是从“受命于天”这个字面来揣测,跟他想的可能是同一个人。陈致试探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崔嫣摇头:“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   “太丑,不及陛下半分可口。”崔嫣对着他挑了挑眉,“听说那是陈家世代传承的相貌,好在陛下没有随了他去,不然,焉有今日的鱼水交融。”   陈致:“……”天杀的、偷懒的、皆无!   被连堵了两次路的陈致决定使出杀手锏,抓起崔嫣的手,放进嘴里咬着:“你不去,我就咬……”半咬半含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主动地伸了进去,勾缠他的舌头……   “呸呸呸!”陈致嫌弃地后退。   崔嫣微微一笑,将湿漉漉的手指缓缓地放到唇边,轻轻地舔舐起来,那目光灼灼地望着陈致的唇瓣,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   陈致实在变态不过他,掀起窗帘就往外钻!   崔嫣悠悠然地抓住了他的腿。   陈致不前不后地卡在窗上,下半身被拖住,上半身垂挂在外,进退维谷,气得直捶车壁。   天师大人的一抓,昔日没有抓出龙气,今日却抓出了“龙气”。尽管后半程,崔嫣还是将人拉回车厢,温声细语地安抚了一番,但挂得半个京城竞相瞻仰的皇帝陛下并不为所动。   等龙撵停下,也不管停在哪儿,下车就跑。   崔嫣无奈地追过去,拦在面前:“你不瞧瞧这是哪里?”   陈致眼白翻过天。   “你不是要去年府吗?”崔嫣扶着他的脑袋微微一侧,正对高门上年府匾额。   ……   虽然,他最终还是通过自己的计谋达成了目的,不过,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了些!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诅咒天杀的、偷懒的、皆无!自己的老脸都丢尽了!   今日送行,年家父子也去了,陈致振聋发聩的那番言说自然停在耳里,只是他们与崔嫣起初的想法很像,当了皇帝的人,谁不恋栈权位?   那誓言必然是崔嫣逼着发的,意图让高德来和张权这两个结义兄弟死心塌地干活。   于是阴山公私下联络陈朝旧部时,本着好奇、凑热闹、听八卦等多方面的复杂理由,跟着去了,直到天黑到家才知道下人一直在找自己,来串门子的皇帝和天师在府里转了一个下午。   年父大汗淋漓地跑去请罪,却看到了差点魂飞魄散的一幕——   曲廊边,凉亭里,陈致正笑眯眯得与陈受天说话。   “陛下……”那变了调的喊声穿过十几丈的距离,准确地投入陈致的耳内:“微臣接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陈致笑道:“无妨,串门子嘛,串空总有的。年卿去哪儿玩了?”   听了一下午牢骚与八卦的年父坚决不承认自己是玩:“与几个同僚谈论时事,说得兴起,忘了时间。”走近了,才看到崔嫣也在,就坐在陈受天的身侧,适才因角度被挡住了。他定了定神,说:“这是小侄年复,是我远方堂弟之子,因年幼失怙,才寄居在我家里。”   陈致笑道:“乍见他,还以为父皇再世,吓了我一跳。”   年父赔笑道:“陛下年少即位,怕是模糊了先帝音容。个头倒是差不离,但气度仪态差了十万八千里,万不能与先帝相比。”   陈致摇头:“你我各执一词,争不出个答案,改天叫上阴山公他们,一起端详端详,看是我模糊了,还是年卿糊涂了。”   年父不接茬,转了个话题,说要设宴款待他们。   陈致也不客气,和崔嫣一起蹭了顿饭才走。 第21章 前世之债(一)   离开年府, 已过戌时, 将近宵禁, 沿街店铺纷纷打烊,行人寥寥无几。万家灯火如星,似近实远, 倒是夜幕无垠,触目可及。   陈致原有一肚子的话,但见崔嫣开了窗, 眼神寥落地盯着客栈檐下摇曳的灯笼, 那样子,仿佛一开口就能问出一段感人肺腑的悲情奋斗史来, 顿时打消了主意,决定等他心情好转了再说。   崔嫣却没有打算放过他, 扭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陈致心有余悸:“你上次说完这句话,我就吞了一大把痛彻心扉丹, 围观了阴山公夫人大战黑甲流氓,还割了一大块肉证明自己在野兽界深受欢迎。”   崔嫣死不承认:“喂的不是痛彻心扉丹。”   “呵!”当事人之一的姜移还能喘气呢。   “阴山公夫人的事是意外。”   “呵呵!”那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割肉是你太冲动,那头老虎我已经叫人宰了。”崔嫣用实际行动证明,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啦,误会解开了,你不要生气了。”   陈致叹为观止:“你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   而事实证明,就算到了地方,对着黑漆漆、乌洞洞的环境, 陈致依旧是个睁眼瞎,只能声音与脚下的触感分辨,自己站在河边。   崔嫣牵起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小心脚下。”   脚下泥土从松到实,耳边流水声也越来越清晰,依稀有浅浅的水光在眼前随波起伏,陈致疑惑道:“你来河边干什么?……祭河神?”   崔嫣说:“我祖父是江南的皮货商,带着母亲走南闯北,一次路过太原,正值上元节。她随外祖母放水灯,被父亲一眼看中,千方百计地娶了回家。从此以后,放水灯便成了她最喜欢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寄放在水灯里,顺河远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放水灯的时候…… 坠湖身亡。”   故事有头有尾、有理有据,差点就要相信了。   陈致能理解崔嫣隐瞒母亲被妖怪抓走的事,毕竟有损名节,但是,他知道自己小时候曾说外祖父在云南吗?怕自己冤枉他,陈致还特意问了一句:“你外祖父现在哪里?”   崔嫣说:“我出生没多久,就染了场大病过世了。外祖母伤心过度,很快跟着走了。”   果然没有冤枉他!   陈致憋了口气,偏又不能说,觉得肺管子都要被这股气戳漏了。   黑甲兵送来几盏水灯。   崔嫣点燃之后,递了一艘给陈致:“对着灯许愿,很灵的。”   陈致抓过灯,一下子送了出去:“崔嫣你个倒霉催的!”   说不上是天黑陈致的心跟着黑,还是天黯崔嫣的心跟着黯,原本站在河边含笑看他的崔嫣脚下猛然一滑,人横着往河里摔去,幸亏他反应快,贴近河面时,身体微微一顿,用妖气将自己拉了回来。但有时候,晦气与愿望加成,伤害是翻倍的。他摔下去时,陈致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此时手正好到,只是双方配合不佳,本可以轻松回到原位的崔嫣被那手又撞了一下,再度摔了出去。   是福是祸躲不过,崔嫣死了心,不再“垂死惊坐起”,安安静静地倒下去,在河里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淹了刚放出去的水灯,连手里的几个也被浸得湿透。   陈致缩回闯祸的手,看着脱下大氅上岸的崔嫣,干笑着说:“果然有那么点……灵验呢。”   崔嫣瞄了他一眼,双袖猛的一甩,浸透衣服的河水忽地一鼓而干。   陈致立刻想到自己被缝得丑巴巴的袖子,控诉道:“你说不会缝袖子果然是骗我的!”   崔嫣说:“袖子缝不了,人倒是可以,要不要开一刀……”不等陈致回答,又自顾自地接下去,“差点忘了,你自己也可以补。”   他们之间血淋淋的故事太多,夜深人静的时刻回想起来,真是余韵悠长。   一片祥和宁静尖,谁说了句回去吧,另一人立即应和。   来之突然、去之突兀的放水灯之行就此结束。   回去走了条长巷,车轱辘滚得整条巷子都咯吱咯吱作响,犬吠声此起彼伏,似在抱怨被打扰了清梦。这厢的动静还随走随响没消停,对面又滚来一串。   眼见着两车就要“扑面亲吻”,前头那辆突然拐了个弯,错过去了。   崔嫣说:“是哪一家?”   过了会儿,外头的黑甲兵才回答:“礼部侍郎赵淳,刚从大理寺卿童芝林大人家里出来。”   陈致忍不住笑道:“大家的夜生活都挺丰富啊。”   崔嫣说:“是啊,别人喝酒我喝水。”   这话说的。   陈致缩在角落里减少存在感。   崔嫣生人勿近的脸色坚持到沐浴后都没有卸下,陈致端茶倒水在旁兜兜转转,努力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丝破冰的缝隙,只好强行创造谈话气氛:“那个年复……”   “陛下镇日不睡,难道不困吗?”   “上午睡了一觉,正精神着。”   “我却困了。”崔嫣躺到,拉过被子就睡。   陈致觉得他这气生得好没道理,自己这一天被噎了多少次,袖子都断了,不也强颜欢笑地挺过来了吗?他掉了次河,就跟倾家荡产了似的。   崔嫣仿佛收买了他肚子里的蛔虫:“陛下是否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陈致斟酌着回答,“你要是这么想,我也能理解。”   崔嫣轻叹一声:“我想让娘看看你。”   “你娘在那条河失足的?”   “……不是。”   陈致说:“这个,就算你娘功德无量,当了河神,但神仙也分管区,好比你爹是太原太守,你在云南纳税,他也收不到好处。说起来,你爹是太原太守,现在太原沦陷……那他他他……没事吧?”   崔嫣讥嘲道:“如果他当了病死鬼,那里的确是他的管区。”   陈致:“……”黄圭只说他与父亲闹翻,不想竟病死了。看来两顶绿帽的分量,着实不轻。   崔嫣幽幽地说:“你心里是不是在想,我这人克父克母,连外祖父母也克死了,简直是颗天煞孤星?”   陈致说:“我从不胡乱迷信。”就相信神仙妖怪这些有事实根据的!   “或许我命中注定孤寡一生,成亲了也会克妻克子……”   陈致劝慰他:“你可以找个命硬的。”还指望他开辟新朝,传承百年,开创太平呢!   崔嫣笑眯眯地说:“当今天下,有谁比陛下的命更硬呢?”刀捅不死,老虎吃不掉,差点被逼宫,却柳暗花明,又滋滋润润地继续当皇帝。此等福气,不能说后无来者,也是前无古人的了。   “有啊,陈受天。”陈致认真地问,“有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澎湃的龙气?”   崔嫣摊手:“没有。”   “是不是不够靠近的关系?”   “一见面就让我们挨在一起,你一说话他就哆嗦,他一哆嗦我跟着震动,还不够近吗?”   陈致十分失望。   崔嫣坏心眼地说:“或许是待的地方不对。你让他在龙椅上养几日,说不定就能养出龙气来。”   陈致怦然心动。   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太复杂。自己肯禅位给崔嫣,那是生命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等于旁人也愿意。以先皇后的执着,年复的身世,他一旦坐上去了,怕是宁死不走的。   崔嫣皱眉:“陛下想得这么入神,莫不是真要禅位于这个便宜弟弟吗?”   陈致闻言一低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里头黑汪汪的,仿佛将今夜的河水盛了过来,幽深静谧,又泛起淡淡的粼粼微光。   崔嫣似乎并不想要答案,径自接下去:“每当我以为离陛下近了一步,就发现还是低估了与陛下的距离。”   陈致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在事业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崔嫣不动声色地反握住他的手:“哦,那感情上呢?”   ……你个满嘴胡说八道的谎话精还好意思提感情?   陈致一边鄙夷,一边更加真诚地说:“也是一路货色啊!”话音刚落,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扯过来压在床上,崔嫣熟门熟路地剥光了衣服。陈致惊恐的发现,自己对这个套路已经了然于胸且有一丝丝逆来顺受的习惯,尤其是捂裆这个动作,简直千锤百炼到精准无比!   “睡吧。”崔嫣拉过被子,裹住了自己。   陈致看看严严实实的他,又看看光溜溜的自己,决定不予计较,偷偷摸摸地往下蹭,准备潜逃,蹭到脚底触地,还没站起,就被被子一卷,卷到了某人的被窝里。   ……   温热的呼吸不紧不慢的吹拂着脸颊,发丝悠扬落于鼻翼上。   陈致一动也不敢动。   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悄悄地抓过脱下的里裤,蹑手蹑脚地穿上,才觉得人生有了保障,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晚上睡得不错,但睡醒之后,陈致还是就“自我堕落”做了检讨,并严肃认真地决定,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在裸睡的“深渊”里,必须遏制。而分房,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养心殿给了崔姣,其他宫殿人去楼空,荒废多日,陈致别无选择,只好跑去和姜移挤。   姜移涂了药膏,这几天疼得厉害,巴不得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加上对“上阳观主”的仰慕,看他“徒弟”时多了几分宽容,觉得陈致这个人虽然不咋地,但运气不错,摊上了个好师父,是可交之人,态度十分热情。   两人一来二往,打得火热。   话匣子越打越开,后来说到姜移帮崔姣对付崔嫣的事情上。这件事,可说是崔嫣与陈致关系迅速转变的关键,也是导致两人发生实质暧昧的祸根,陈致每每想起,就想在他脸上纵一把火。   姜移毫无所觉,还美滋滋地说:“我认识崔小姐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拉着我的手说话呢。”   “……你喜欢她?”   姜移点头又摇头:“年轻漂亮的小姐,谁不喜欢呢?不过,崔小姐嘛,不是良配呀。”   陈致说:“你给她药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姜移叹息:“你跟你师父修行那么久,明白的。道观里都是师兄弟,平胸宽腰真汉子。开个口,唾沫满天飞;放个屁,炫耀八千里。生怕不知道自己是个马后炮。哪里见过像崔小姐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啊。”   陈致说:“你不是下山了吗?”   姜移苦着脸说:“下山有鬼用。你看看外面,黑甲兵黑甲兵黑甲兵……每天都是人人从从众众的黑甲兵,只有崔小姐,是朝霞,是曙光,是空气中弥漫的唯一芬芳。”   陈致:“……”似乎能理解崔嫣为什么没有杀了他。这“蠢”一定不是一天两天,既然忍了不止一天,也只能认了。   莫名其妙多了个“知音”外,水灯夜之后,陈致还有一个不小的收获,崔嫣开始在他视线内办正事儿了——以前的崔嫣总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所事事,但是看他对陈受天的了解,就知道私底下绝对没少做功课。   如今,那些藏在背后的动作终于放到了台前。他被邀请参与各种大小会议,旁听的政事不再局限于明面上的民生,还包括前线军报,以及为了控制京城,私底下的布局与安保。   可算推心置腹。   陈致感动之余,又有些心疼自己——都是肉体换来的啊!   看崔嫣将京城防守得滴水不透,陈致颇为欣慰。   虽然他的任务是顺应天命,辅佐崔嫣登基,但天道的本意是择明君以平天下,登上皇位是起点,守住江山才是重点。若非逼不得已,他希望拨乱反正,使天命回归正道的是崔嫣自己,这样才能证明天道没有选错人。   就目前来看,崔嫣除了臭不要脸、满嘴谎言、蛮不讲理、爱脱人衣服、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等数不清的缺点之外,应该是个不错的皇帝。   有了这个认知,陈致决定对他投放无条件的信任,翘会议睡觉去也。最近他发现了在屋顶睡觉的美妙,凉风徐徐,四下悄悄,尤其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漫天彩霞如被,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   他挑了太和殿的屋顶,正要往上跳,就被黑甲兵拦住了:“天师请陛下去一趟议政殿。”   陈致说:“他有没有说几月几号去?”   黑甲兵愣了下。   “那就是没有了,我明天再去。”陈致往上一跳,脚被黑甲兵拉住,又掉了下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黑甲兵说:“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天师请陛下前往议政殿。”   陈致抿着唇干笑了一声:“这么具体啊,早说嘛,现在就去。”   步子有大小,走路有快慢,陈致踩着缓慢而慵懒的小步子,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皇宫庄严而单调的景色。   黑甲兵在后面跟得冷汗直流,若是开口催,陈致就踩着小碎步跑两步,再原地歇息半炷香——通向议政殿的平坦大道,硬生生被他走出了取西经的艰难沧桑。   到议政殿的时候,会已经散了,大臣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躲不开他,只好敷衍行礼,然后目不斜视地走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们已经看清楚局势。不管崔嫣怎么想,皇帝本人对皇位已经表现得毫无兴趣,且有意将陈朝江山传给外人。如果西南王不打进来,崔嫣十有八九就是未来的新君。   故而,陈朝旧臣中有一股隐秘的苗头,想拥护同为陈朝皇室的西南王。只是在崔嫣高压政策下,这些苗头尚未成形。   暗潮涌动,水面也不会风平浪静。   陈致看出端倪,却不好说。那日发了毒誓又拒绝阴山公等人的觐见,双方关系已入寒冬。他这个皇帝,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虽然是早晚的事,但仔细想想,浑身都是“无事一身轻”的轻松感。   思忖间,肩膀被轻轻揽住。崔嫣说:“走在最后的瘦子便是礼部侍郎。”   陈致抬眼望去,果然是个瘦子:“他怎么了?”   崔嫣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那日他喝酒时我喝水,但我并没有把他怎么样。”   陈致说:“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其他人呢?”   崔嫣说:“陛下不是说过,良臣择主而事,明君择人而用。朝代更替,总需要人手吗?陛下留下来给我的人,只要他们不是一心向外,我自然不会往外推。好啦,会都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如想想今晚去哪里用膳?陛下上次与年无瑕半夜幽会的浮碧亭好不好?”   ……   陈致拍开肩上的手,别开头表示不想与他说话。   崔嫣凑过去:“此外,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在陈致强烈抗议下,两人还是没去成浮碧亭,而是溜达出了皇宫,选了另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店吃面。受城内时不时的流言蜚语影响,老店生意大不如前,哪怕是掌灯时分,也空了一大块地方。   陈致挑了个空旷的角落坐下。   崔嫣用妖力驱走虫蝇,拿出绢帕擦了擦筷子,慢悠悠地说了事。   陈致愣了愣:“修坛祭天?”   崔嫣说:“要稳定民心,有什么比祭天更快?”   陈致眼睛一亮,顿觉有理。崔嫣称帝是天命所归,自己又是苍天衙派下的神仙,他们两人联手,搞个崔嫣受命于天的大动静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以凡人对天道的敬畏,这一招好过自己说的千言万语。   崔嫣说:“陛下先前说过‘梦承天谕’,如今祭天谢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陈致频频点头:“祭天是好,修坛倒不必。这天台前朝就大修过一次,平日里也一直有人看护,不过是过个场,不必劳民伤财。”   崔嫣说:“修葺有很多种,有劳民伤财的修法,也有节省人力的修法,端看陛下想要哪种?”   陈致对他肚子里的坏水颇为佩服,立刻虚心求救。   崔嫣说:“胡思乱想的,多是游手好闲之辈,日夜操劳的,哪有闲暇想东想西。所以,我想从城中异想天开的人中甄选修坛的人。”   结合这段日子里,案下不间断的小动作,他口中异想天开的人不言而喻。   陈致倒觉得挺好,在大错铸成之前,先给几棒子让他们清醒清醒,不失为一个敲警钟的办法,只是这个名单……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   崔嫣道:“让陛下决定如何?”   陈致理直气壮地拒绝:“免了,每日上朝的那些人我都认不全。”   “难道陛下不想为认识的那些老臣谋个前程?俗话说,一朝皇帝一朝臣,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陈致说:“正因为没人说得准未来,我就更不能随意介入了。”   崔嫣说:“介入?陛下还未退位,就已经置身事外了吗?”   陈致吃了口面,含糊地说:“不是早晚的吗?”   崔嫣望着他的头顶,微微笑道:“世事无常,说不定陛下不是陛下了,却还是住在皇宫里呢?”   ……   崔嫣诅咒起人来,实在是恶毒。   陈致恨恨地咬了口面。   吃完面出来,街上的人渐渐散去,对面的钱庄、古玩店开始清算账目,陈致站在街边四望,满满的人间烟火气,不如天上云飘飘、雾缭缭那般超凡脱俗,却亲切得叫人安心。   崔嫣看出他眼底的欢喜,主动提议在街上走走。   陈致漫无目的地乱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这地方不对劲了,两边又是高门大户。   崔嫣见他停下脚步,笑了笑道:“年府还在前面,陛下怎么停了?”   陈致说:“我迷路了。”   崔嫣招来一个黑甲兵,耳语了几句,才道:“既然来了,就去大理寺卿童芝林家。”   陈致抱怨:“蹭饭应该饭前啊,现在都吃不下多少东西了。”   崔嫣闻言,微微一笑。   陈致当时不明白笑容里的含义,直到他被崔嫣抱着飞上人家的屋顶,揭瓦偷窥,才知道吃面还是必要的。   下面的筵席刚刚开始,杯中酒还未空过,主客都吃得十分矜持。   陈致扫着头顶,认出几个脑袋瓜子。崔嫣今日提到的瘦子赵淳便在其中,还有光禄寺少卿,一个叫不出名字、但长相奇特的吏部郎中,一个什么将军……剩下几个脸生的,想来官职更小。   童芝林说:“我今日依旧是代表章大人坐在这里,还请诸位不要介意。这聚会我们办了几次,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有同僚慕名而投,只是,崔贼手眼通天,保不齐其中就有他的爪牙,安全起见,招新之事还是暂缓。诸位以为如何?”   “童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崔贼特意问我与巩尚书祭天之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啊!”赵淳义愤填膺地说。   “可恨陛下贪生怕死,助纣为虐,却叫我们进退维谷!”   童芝林举杯:“诸位大人不要生气,来来来,先饮一杯!”   黄酒下肚,血涌上头,骂起人来,越发的气势汹汹。   一人开口,众人应和,到后来,俨然是昏君奸贼的声讨大会。   陈致在上面看得冷汗淋漓,难得崔嫣听得津津有味。   “你……”陈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崔嫣捂住了嘴巴,未几,就听童府的下人报告阴山公到了。   阴山公虽然没有实权,但郡公的爵位货真价实,童芝林闻言激动地狂奔相迎,其他人虽然留在屋里,但雀跃的心已经插上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口口声声都是阴山公的加入使他们如虎添翼,完全忘了筵席刚开始,童芝林还说过的招新之事暂缓。   没多久,童芝林就扶着阴山公进了门,其他人恭敬地行礼。   阴山公说:“你这地方,有酒有肉,倒比我家里还舒服些。”   赵淳又义愤填膺了一把:“崔贼无耻!强占郡公的家产,此人不除,天理不公!”   其他人纷纷附和。   陈致看他们激动的样子,生怕一个冲动,就要揭竿起义。   好在童芝林理智尚存,等大家发泄够了,又招呼坐下,开始试探阴山公的来意:“前几次邀请郡公,都未得回复,何以今日突然大驾光临,叫我等措手不及。”   阴山公说:“想吃肉便来了,不欢迎不成?”   童芝林道:“郡公哪里话!郡公想吃肉,要我割肉相赠都可。”   赵淳冷笑道:“童大人万不可说此话。要知割肉喂虎可是我们陛下的壮举呢!”   童芝林忙道:“童某邯郸学步,贻笑大方了。”   众人齐笑。   又吃了会儿酒,童芝林隐晦提起国事,说西南军势如破竹,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兵临城下,以崔贼阴狠毒辣的个性,保不齐就要以城中百姓的性命为要挟,不知该如何是好。   阴山公问:“童大人对西南王知道多少?”   童芝林说:“西南王是先帝堂弟,今年三十有八,正值盛年。据说天生神力,能徒手开山,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阴山公说:“二十年前,西南有三十八支蛮族,十年前,剩下了二十六支,到去年,仅剩十七支,余下的皆被西南王屠戮一空。不仅异族如此,连汉人百姓也常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凌虐至死。这便是童大人口中天生神力的西南王。他日他兵临城下,崔嫣如何,我尚不知,但西南王会如何,可以预见……这座城怕是要成一座巨坟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酒足肉饱,老夫告辞。诸位好自为之。”   他说走就走,压根不给其他人挽留的机会。   童芝林等人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铁青,不知谁丢出了第一个杯子,随即,一个两个三个……纷纷往门口砸去!   童芝林怒道:“老匹夫,胡说八道!”   赵淳说:“阴山公是铁杆保皇党,只怕到了今日也执迷不悟,若是他将我们供了出去,那……”   童芝林道:“诸位放心,我既然请了诸位来,又放了阴山公进来,就绝不会让他有说出去的机会!”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屋檐上的陈致却提心吊胆了,用手肘撞了撞崔嫣。   崔嫣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陛下果然对阴山公不一般。”   陈致说:“他送了我一大堆珍品宝物,你呢?”   崔嫣笑嘻嘻地说:“我承诺了要养陛下。”   明明双眼清明,说出来的却像是醉话。陈致小心翼翼地起身,临走又不甘心,弹了一堆的晦气到屋里。   崔嫣看见动作,却看不见晦气,便问:“你弹了什么?”   陈致冷笑:“鼻屎。”   崔嫣:“……”   从童府出来,陈致开始猜东西南北的方向。   崔嫣说:“放心,我已经派人保护阴山公了。”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当初他找黑甲兵假扮流氓找茬阴山公夫人的劣迹还没翻篇呢。   崔嫣说:“难得他进了童芝林的屋,没有骂我们几句。”   陈致说:“你不是第一次听他们骂你了吧?”   “亲耳听到还是第一次。”崔嫣说,“其他的,都被记录在案呢。”   陈致说:“你准备怎么对付他们?”   崔嫣笑着问:“谁说我要对付他们?”   陈致满脸不信。看看这人,每次说话的时候,脸就比平时还要好看些!   崔嫣说:“若是骂我几句,我就要收拾掉他们,那整个京城能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你还说过我倒霉催的呢。”   陈致说:“那是我独特的祈福仪式。”   崔嫣点头:“是啊,我的确受到了祝福。”   他这么说,陈致就不那么好意思了:“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帮你祈福啊。”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崔嫣本没打算追,但看他跑得那么欢快,自己若是不追,显得对方特别幼稚,想了想,终是顾及他的颜面,笑眯眯地追了上去……   胡闹得太累,陈致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也没注意回了那个屋,反正倒下没多久就睡着了,等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两人都睡在乾清宫的龙床上。   崔嫣竟然还抱着自己,没有起床。   陈致研究了一下两人的姿势,决定装睡。   他一闭上眼睛,崔嫣就睁眼看他,轻笑着说:“你睡着了,我亲你,算不算乘人之危?”   陈致没回答,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   崔嫣忍不住笑出声:“不闹你了,快起来吧,一会儿阴山公就要进宫了。”   陈致睡眼惺忪地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这座城里发生的事,除了你的心,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崔嫣戏谑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这种亲昵的举止发生得太多,陈致已经学会了平常心以对,就当自己养了只爱挠鼻子的猫:“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崔嫣说:“你眼里看着我,心里难道还在想别人?”不给陈致说话的机会,就接下去道,“若是这样,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杀了他。”   陈致:“……”这年头,考生竟还自备正确答案。   两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地吃早餐时,阴山公果然进宫了。   崔嫣去议政殿,陈致在乾清宫接见他。   阴山公来皇宫这么多次,进乾清宫还是头一回,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两眼。陈致拿着被抠了镶金的镇纸给他瞧:“郡公赠送给我的,我珍藏至今。”   阴山公盯着镇纸看了半天:“我记得这镇纸原本镶了金?”   陈致说:“……我摸啊摸的摸久了,就掉下来了。”   阴山公说:“陛下喜欢,我回头再奉上几件。”   “罢了,你送得再多,最后归不归我还不一定呢。”陈致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摆明给阴山公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哪知阴山公并没有接下去,而是说:“昨夜大理寺卿童芝林家里走水,你可知道?”   陈致说:“好端端的怎么走水了?难道半夜里烤肉?”   阴山公越发觉得他知道什么,斟酌道:“陛下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只是,还望陛下看在老臣们对陈朝、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份上,保全我陈朝最后的忠良。”   昨夜童芝林等人说话实在难听,陈致是气不过才用了晦气,现在从他们的角度想想,自己大概被骂的活该。阴山公没有站到西南王那边,也不是对自己对崔嫣有多看好,而是实在不看好西南王这个人。   陈致问:“人可有碍?”   阴山公摇头道:“幸好发现得早,只是烧了两间屋子。”   陈致点头道:“那就好。”   “微臣进宫,原本想劝陛下多听听看看,如今看来,陛下听得多看得多做得也不少,自然不用老夫多说什么了,只是,请陛下务必记得,崔嫣再好,也是外人。江山再大,如今也姓陈。” 第22章 前世之债(二)   阴山公走后, 陈致一个人在乾清宫呆站了一会儿, 忍不住想, 真的陈应恪会怎么做。   自己假冒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完成任务,可是, 功利心太重、得失心太轻的自己,或许正是造成天道出差错的罪魁祸首。   是成为陈应恪,顺着他的轨迹走下去, 还是继续当陈致, 只为目的而努力?   陈致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千古难题。   而且阴山公的一番话,也给他新的触动。   以前读史, 看那些智谋出众、人品正直、为国尽忠、为民操劳的名臣到最后还落不得一个好结局,总要打抱不平, 觉得这些昏君真不是个东西,如今轮到了自己, 才发现当个好东西是真不容易。   发呆的老毛病一犯,就是几个时辰。   陈致回神时,午膳都送来了, 还不见崔嫣, 忍不住去门口问黑甲兵。   门口的黑甲兵表示自己敬岗爱业,寸步未离。   陈致无语:“承认不知道有这么难吗?”他找去议政殿,正好遇到军师从里面出来,说讨论前线辎重的时候,天师突然离席回乾清宫去了。   ……   陈致杀回乾清宫, 揪着黑甲兵的头发:“崔嫣在哪里,你再说一遍。”   黑甲兵坚持老答案。   陈致换了种问问题的方式:“那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黑甲兵目光闪烁,慢慢地将头转到了姜移的旧屋。   陈致点头表示明白,朝着姜移的新屋走去。   门从里面锁着,陈致也没指望姜移敞开大门欢迎自己,自觉地用仙力弄断了门闩,推门而入。   “谁?”   姜移衣衫不整地从里面冲出来,面有惊慌之色,似乎被打扰了什么。   不得不说,姜移长得不怎么样,但是一身皮肉保养得确实细腻润滑有光泽。   陈致感慨完,发现自己的关注点有些歪,眼下应该关心的明明是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令人想入非非的事情。对上姜移怀疑惊讶的目光,他斟酌道:“……路过的时候,发现你的门闩坏了,特意告诉你一声。”   姜移说:“如果你不进来告诉我,它应该还是好的。”   陈致也觉得这个借口实在说不过去,干笑道:“天师突然离席,军师十分担心。”   姜移狐疑之色越发重:“又不是第一次,军师当不会这么大惊小怪。”   陈致无言以对,破罐破摔地说:“我就是不放心来看看,怎么样!”   姜移说:“天师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能继续当皇帝,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哎!”陈致气得肝疼。什么叫里外不是人,他就是!陈朝旧臣认为他是卖国求荣的昏君。崔嫣部下看他又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不与你说,崔嫣呢?”   姜移拍拍他的肩膀:“我与你说正经的,若天师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要早做准备。”   陈致不安道:“什么意思?”   姜移还没来得及回答,里头就有了动静。过了会儿,崔嫣披着衣服出来,神态自然地冲着陈致微笑道:“不过补个觉,才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笑得再自然,也掩盖不住他苍白的脸色与嘴唇。   陈致心往下沉了沉:“妖丹反噬?”   崔嫣垂眸,叹了口气道:“你不肯渡我龙气,我只好多睡几觉了。”   陈致问:“多睡觉有用吗?”   崔嫣避而不答:“你肯渡我龙气吗?”   这个问题迟早放到明面上,陈致原本等江山稳定,崔嫣当上了皇帝再说,此时看来,问题远比他想象得严重,竟是不可回避的了。好在,他早想好了说法:“我问过师父,师父说我八岁那年差点冻死,给我服了一颗妖怪炼制的丹药,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龙气可能因此变异,虽能压制妖丹一时,但时间长了,反成隐患。”   他说完,等着崔嫣怒不可遏的翻脸,谁知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原来是这样。”   陈致呆了呆:“你不生气?”   崔嫣笑道:“那丹药救了你的性命,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怪你?”   陈致迟疑道:“可是……”   崔嫣道:“不必可是。你不是说我有帝王之相,是真命天子吗?我有天必佑,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陈致很想说:“天”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靠谱。   他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哦,”崔嫣拉过椅子坐下,不等他开口,就抢先道,“你是说将妖丹取出来?”   陈致忙道:“我师父有极其厉害的大补药,服用之后,保准你精神抖擞、龙精虎猛!”   崔嫣促狭道:“放心,就算不服用丹药,我也一样龙精虎猛。”   “……”陈致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暗示,继续道,“而且我师父心狠手辣,让他取妖丹,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术后恢复快,没有后遗症。”   崔嫣沉吟半晌道:“等平定西南王之后,我会考虑。”   “一言为定!”陈致欢喜地伸出手来,要与他击掌。   崔嫣轻拍他的手掌,然后轻轻地抓住,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么热心,倒要叫我怀疑你的用心了。”   陈致知他多疑,敏感地问:“怀疑我什么用心?”   “还能什么用心?自然是为你师父兜售生意的用心。”崔嫣说着,手微微用力,想将人带到自己的怀里。   但姜移在侧,陈致哪里肯,两人僵持不下,崔嫣突然叹气:“我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你竟还欺负我。”   ……   陈致语重心长地说:“关于我们的相处方式,我早就想说了……”   崔嫣扬眉:“哦?你愿意捅破这层窗纸?”   怎么就到捅破这层窗纸了?!   陈致的脑袋像是进了飓风,东南西北地刮了一圈,无数念头闪过,但是一想到对方手里拽着“登基”“取妖丹”两个把柄,就觉得自个儿天生矮一截,站屋顶上都伸不直脑袋。撇清关系的话终是不敢说出口,只能安慰自己,见过他光着屁股的人多了去了,父母叔婶奶娘……一圈溜下来,崔嫣都排不上号。嘴对嘴那事儿,加个渡气的名义,也能暂时糊弄下自己。   神仙一辈子那么长,他能在这儿待多久?五十年也就是一眨眼,来个气都来不及喘,有啥好计较的。   一通自我催眠完毕,陈致一回身,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拉到腿上去了,刚才做的心理建设立刻崩塌,满脑子都是“说清楚!”“指着鼻子告诉他!自己不是个随便人!”   “咳咳咳……”发飙前的一瞬间,崔嫣捂着嘴巴,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   陈致连忙问:“怎么了?”   崔嫣咳得双眼微红,楚楚可怜的样子:“胸口闷得难受!”   陈致找姜移,发现他早已识趣地出去了,崔嫣又闹着不肯撒手,只好先将他扶回正殿躺下,并手拉手地枯坐了一柱香时间,确定他睡着之后,才出门找人。   姜移正监督黑甲兵换门闩,见他进来,眼皮子也不抬地说:“从今日起,你就搬回去住吧。”   虽然他不说,陈致也打算搬回去,但是一被抢先,就像是被赶出去,充满了屈辱感。   姜移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内心起伏,自顾自地说:“天师说,他之前纵容你住在这里,是怕你发现他经常半夜妖气发作。如今你都知道了,也就没必要瞒着了。”   “可以对\'纵容\'这个词提出异议吗?”   姜移用“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他:“宠溺,宠爱,疼宠……你要不要脸?”   “……妖丹反噬到底有多严重?”   姜移说:“很多年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刚吞下妖丹没多久,不知怎的,没有被妖丹反噬致死,嗯,后来我觉得有趣,便教了他一些道法,他天赋异禀,竟举一反三地将妖丹收归己用。起初几年还好,他用道法打坐,还能克制,近来已经无甚作用了。我查到龙气能够完全压服妖丹,使其融合,才催促他打进皇宫来捉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陈致想起遇见崔嫣的第一天晚上,他睁眼盘坐着“睡觉”,把他吓得够呛,原来如此。   姜移递了个瓶子给他:“皇宫里好东西不少,我炼了些补药,他若是半夜发作,你就喂他吃一点儿,作用不大,但保护身体底子。”   陈致接过来,心里想着什么时候上一趟天,去搜刮些温和的补药来。   然而这个“什么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实现了——姜移被崔嫣派出去找稀有药材。尽管陈致已一再担保自己的“师父”库存丰富,不必麻烦,但崔嫣不愿吃“软饭”,一意孤行。   临走前,姜移又给了陈致一大堆补药。   陈致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姜移支支吾吾地问他有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   陈致奇怪地问:“有黑甲兵护送你,你要保命的手段做什么?”   姜移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陈致点头表示有道理。   姜移喜滋滋地伸手。   陈致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有保命的手段自然是留下来给自己用了。”   姜移走后,陈致以为自己会因为少了个聊友而空虚寂寞一阵,后来发现想得完全多余。崔嫣体内妖丹反噬的现象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少了顾忌的他,时不时半夜起来推醒自己,提出各种各样的古怪要求,美其名曰“转移对痛苦的注意力”。   陈致觉得,他转移的不是注意力,而是痛苦。虽然是神仙,但习惯睡觉的他夜不成眠之后,不得不用白天补眠,有时候在议政殿里坐着坐着,呼噜声就起来了。   凡事两面,有利有弊,好处是他成了举朝公认的“扶不起的阿斗”,再也没有暗戳戳地暗示他保住皇位了。   倒是崔嫣,无论晚上怎么折腾,白天永远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各种事务处理得得心应手。不知是童芝林家走水的事引发了陈朝旧臣们的联想,还是阴山公遇袭未亡的事敲响了他们的警钟,按崔嫣来说,流动在京城底下的暗潮已经消停了许多。   修建天坛的事情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不止是旧臣们被迫分出了不少私兵,黑甲兵也投入了不少人手,陈致跟着崔嫣去看过几次,除了汉白玉看起来比起以前白了一丢丢之外,真没看出修葺了哪儿。   关起门来过小日子,此时的京城,倒有几分太平盛世的景象,但是,随着高德来阵亡、前线失利的消息传来,众人终于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乱世尚未结束。   说到上一次朝议,还是崔嫣攻入京城,一群老臣被杨仲举硬召进皇宫的时候。算算时间,都快两个月了。   虽然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那天幸存下来的人,依旧闻“朝”色变,以至于他们身边的人平时说话都要顾忌。不止“朝向”必须说“方向”,连“嘲弄”“潮湿”“吵吵嚷嚷”都不许说,若是南方来的官员,连“草”“曹”也忌讳了,可苦了一些姓曹的大人,平日连“曹某”都不能说。   只是到了上朝的点儿,黑甲兵就在门口等着,不去上朝也行,那就下狱。   上朝这事儿不仅官员苦,皇帝也苦。   陈致觉得闭眼前还在给崔嫣说故事,闭上眼就听到崔嫣催他上朝了。他抱着被子,语重心长地说:“崔爱卿啊,当年杨仲举在的时候,还是给我睡觉的。”   崔嫣说:“他自然不能与我比。”   不能比的是脸皮吧!   陈致滚进被窝里装死。   崔嫣拿起龙袍,笑眯眯地凑过去:“让草民给陛下更衣。”   陈致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脑袋:“朕封你为摄政王,总领一切事务!”   “遵旨。”   ……   没多久,皇帝就被新上任的摄政王给总领去上朝了。   两个月没来太和殿,陈致觉得光线都黯淡了很多,果然起得太早。   他愁眉苦脸地登上皇座,让两旁观察他脸色的大臣们越发惶恐不安,生怕过一会儿西南王就要冲进来杀人。   宫人都被遣散了,自然没人扯着嗓子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陈致非常接地气地亲口问了。   兵部尚书立刻将前线失利的消息说了。   “高将军战死!西南王已经杀到了太行山!·”   举朝哗然。   陈致道:“张将军呢?”   兵部尚书看向坐在陈致身侧的崔嫣。   崔嫣说:“二哥正向京城撤军。”   “报!”   外头响起一阵长而嘹亮的报告声。   陈致将人宣进来,才知道又有一份战报到了。   崔嫣让人送上来,看了两眼,嗤笑一声,丢给陈致。陈致接过来一看,脸立刻黑了,阴沉沉地看着站下面的臣子。   旧臣们被看得焦虑不安,有几个已经忍不住要跪下去了。   陈致见崔嫣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张将军来信,说朝内有奸细,将军报泄漏了出去。”   “啊?!”   朝臣们面面相觑,想要跪下说不是自己,又怕被以为做贼心虚,尤其是兵部、户部这样官职敏感的臣子,吓得脸都白了。   有个胆子稍微大点儿的,出列说:“张将军前线失利,心情难免焦虑暴躁,或有误解。”   其他旧臣纷纷附和。   陈致观察以军师为首的崔嫣手下,个个缄默不语。他吃不准崔嫣的意思,只好说:“是非曲直,总能查清楚的。”   崔嫣说:“陛下说的是,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查吧。”   旧臣们身体抖得厉害。这时候也忘了往日是怎么看不起陈致的,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他,希望他能出言拒绝。   陈致身体微侧,低声问崔嫣:“你准备怎么查?”   崔嫣笑了笑,也轻声地回答:“张权的话,有七成的可能是推诿责任。不过大战将至,不容有失,我们可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京城。”   陈致恍然地点点头,朗声道:“既然崔卿请命,无有不允的道理。”   旧臣表面不敢表露,内心已经将上面那对眉来眼去的狗男男骂得狗血淋头。   下朝之后,崔嫣就去了兵部,陈致无所事事,想着要不要借机会上天看看,就收到阴山公的求见。自那日将话说开之后,两人便不曾再见。阴山公送过几个镇纸过来,算是完成许诺,话却一句没带。此时进宫,只怕与今日朝议有关。   陈致想了想,还是将人宣了进来。   多日未见,阴山公竟消瘦了些许,白白胖胖的脸上出现了细细的眼纹。   陈致说:“郡公身体可好?”   “多谢陛下关心,夫人让我每日少吃一些。我就是饿的,旁的倒没什么。”   “为何每日少吃一些?”   阴山公说:“陛下恕我夫人无知之罪,我才敢讲。”   “恕了,你说。”   “夫人说,京城的城门是豆腐渣做的,还不知道来来去去多少人,少不得以后就要挨饿奔波,我今日少吃些,以后也能适应些。”   陈致无言以对,半晌才说:“尊夫人真是……深谋远虑。不过,多虑了。有崔天师在,京城安稳得很。”   阴山公说:“朝廷安稳,京城方才安稳。”   “郡公是指崔天师调查内奸之事?”   “调查内奸固然刻不容缓,但兴师动众未免打草惊蛇。”   “那阴山公以为如何?”   “暗中调查方为上策。”   “那就交给郡公了。”   阴山公呆滞地看着他。   “你与天师一明一暗,岂非事半功倍?而且,若是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也可告诉我呀。”陈致想通了那日的千古难题。两臣择主而事,忠臣辅佐明君,这本是最简单的道理。既然自己当不了皇帝,就将他留给要当皇帝的人。   阴山公没领实差,而他没有实权,本来很难给他安插一个职位,让他大显身手,时下却是个机会。他若是这次与崔嫣配合默契,说不定就会被提携重用。   阴山公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就领了这个差事。   陈致怕他口说无凭,还给他写了一张圣旨。   阴山公看着一沓盖了章的空白圣旨:“这是……”   “崔嫣用起来方便。”   “……”   崔嫣的调查进行了三日,阴山公便告了三日的状。   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伤和气,阴山公也没有真的要讨公道,只是时不时地向他报个信,说明自己在干活。   直到第五日,刚平静了一会儿的气氛又打破了——   张权回来了。   去的时候,浩浩荡荡近十万的人马,回来时竟连两千都不到,损失之大,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按理说,败军之将,不问罪已是法外施恩,但张权身份特殊,他的兵马又是自带的,在安抚人心的时刻,自然不能做的太忘恩负义。   他抵达那日,陈致和崔嫣亲自出城迎接。   杀出血路逃回来的两千人马看上去犹如难民一般,衣衫褴褛,精神萎靡,张权坐在马上,眼眶深陷,嘴唇干涩,与出征前的意气风发,相差何止万里。看到迎接的仪仗,他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按捺住羞愧内疚的心情,翻身下马。   “败将参见陛下!”   陈致蓦然心酸,一个跨步扶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回来就好。”   张权的脸原本还僵着,听到此话,竟忍不住抽搐了两下,淌下泪来:“大哥,高将军他……战死了。”   陈致说:“高将军壮烈成仁,我与天下百姓都会铭记他的恩义。”   崔嫣从旁伸出手来,不着痕迹地分开两人,对张权说:“我已在宫中设宴,为二哥洗尘。”   张权尴尬地说:“二哥惭愧啊!”   崔嫣安慰了他一番,才将人哄了进去。 第23章 前世之债(三)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吃得最煎熬的接风宴了。   与会人员个个如丧考妣, 垂头丧气, 被洗尘的那个全程自灌酒, 人家那儿刚上菜,他这儿酒坛已经空了仨。陈致也没工夫管他,自己的手被崔嫣摩挲着快掉了两层皮, 正拼命地抢回来。   两人的桌子被崔嫣挪得极近,但小动作频频,还是招人眼球。   “你够了。”他咬牙威胁。   崔嫣浅酌了一口酒, 带着脸颊两朵漂亮的红晕, 笑眯眯地对着他吹了口气。   陈致说:“你才喝了一杯酒,别装醉。”   崔嫣委屈说:“我量浅。”   陈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在你的酒里掺了水。”   崔嫣目瞪口呆, 实在没想到自己拼老命攻入皇宫,还会吃到掺了水的酒。   趁他不注意, 陈致将自己被磨红了皮的手缩回来,藏在大退下。   崔嫣盯着那位置看了看, 小声说:“我手也冷,你给我也捂捂。”说着,手指不安分地朝大腿下方拱进去。   陈致微笑着抓起他的手, 然后一把往装着鸡汤的瓮里塞。崔嫣自然不肯, 两人僵持不下,差点打翻桌子,好在张权这时候倒了,酒坛子一摔,占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陈致慌忙站起来说:“我送他去房间, 这里由天师主持。”   崔嫣不满地皱眉。   陈致回头,趁其他人不注意,对他做了个鬼脸。   崔嫣突然开心了,对黑甲兵说:“怎能让陛下亲自动手?还不将人扶起来,若累到了陛下,自去领罚吧。”   这哪是怕累到陛下,分明不想让陛下碰到其他人。   将陈致视如禁脔的话语令众臣暗暗鄙夷。两人的关系几近明目张胆,其他人想假装看不见,就得先戳瞎自己。既然舍不得戳瞎自己,那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致哪管这些人什么心情,慢悠悠地走出宴会,对着不管天下风云变幻,皇宫顶上那片千年不变的夜空,舒了口气。   “陛下,张将军送去哪里?”黑甲兵不识趣地问。   陈致不耐烦地挥手:“皇宫这么多床,随便给他一张无主的睡。”   “不行。”张权好似清醒过来,一把捏住他的手,“我要与陛下促膝……长谈……”   陈致推脱道:“最近风湿疼得厉害,膝盖碰不得,改日再促、改日再促。”   “不行!就今日。”张权的手在他掌心挠了挠,陈致原以为他在挑逗自己,恶心得头皮发麻,后来才感觉到他好像在写字,只是这字嘛……   “陛下?”   黑甲兵愁眉苦脸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若是让天师知道,自己少不了一顿排头,可强行分开,又免不了碰触到陛下,实在左右为难。   陈致道:“姜道长的房间不是空着吗?先送那里去吧。”   黑甲兵迟疑,姜移就住在乾清宫的偏殿,虽然不是同一个屋檐下,但距离也太近了些。   但陈致一意孤行,他们也拦不住,只好将人送到屋里,进门的时候,张权突然踉跄了一把,黑甲兵不及防备,被推了个趔趄,退出门外,门被刹那关上。   黑甲兵大惊,忙拍门大喊:“陛下?”   陈致看着突然眼神清明无比的张权,也懵了:“嗯?”   “陛下!”黑甲兵不敢硬闯,只好隔着门高叫,“一定要保重龙袍!”   “……”陈致在里头回应,“放心,见识过崔天师的缝补手艺后,我一定好好保重这身硕果仅存的龙袍。”   黑甲兵说:“不能脱衣服!裤子更不能脱!我去请天师!陛下坚持住!坚持不住一定要大喊!”他吩咐门口的黑甲兵,如果听到皇帝喊救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   与外面的心急火燎相比,屋里面安静得吓人。   陈致想点灯,被张权阻止了。   张权低声说:“我有事要单独向陛下禀告。”   陈致被张权真挚的语气给震惊了。兄弟,你还记得自己其实是反贼吗?不要吃了几天皇粮,就偏移了革命道路呀!   张权说:“我与大哥是被奸人所害,才会功败垂成!”   陈致说:“天师已经在查内奸了。”   来之前,张权打定主意要收敛脾气、循序渐进,用丰富的语言技巧来说服陈致,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晚喝了不少酒,事到临头,酒气翻涌,哪记得之前的计划,粗声粗气的说:“若内奸就是天师……的手下呢。”   ……   别以为他听不出那个停顿是什么意思。   陈致觉得他的怀疑简直太滑稽了:“出征前,我已立下誓言,天师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你与高将军都是为他而战,你们胜则他胜,他们败则他败。一荣俱荣的事儿,他有什么理由自毁长城?”   张权痛苦地揪头发:“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可事实就是,许多重要军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和高德来难道会害死自己吗?”   陈致说:“会不会是送军情的路上出了差错?”   张权说:“那也是他的人。他会查他的人吗?”   陈致被问住。的确,崔嫣调查内奸的范围始终固定在陈朝旧臣的身上,若蛀虫出在黑甲兵内部,可是防不胜防。   守在门口的黑甲兵听里面没了动静,又开始“邦邦邦”地捶门。   陈致喊道:“没事!”   张权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西南王嗜杀暴戾,他当皇帝,我们所有人都要玩完,我们一定要自救!”   陈致说:“还有崔嫣……”   张权幽幽地冒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离得极近,喷出来的口气含着浓烈的酒味儿,熏得人头晕。陈致捂着鼻子说:“西南王要称帝,和他一伙儿,对崔嫣有什么好处?”   喝了酒的张权像开了天眼,时不时地发表几句惊人之言:“崔嫣若想称帝,进京这么久,早就登基了,还会等到现在?也许他根本就不想当皇帝!”   陈致觉得脑门被雷劈了一下,焦黑焦黑的。并不是觉得张权说话很雷,而是在潜意识里,对这种可能他竟然是认同的!   张权说:“你想想,我和高德来死了,谁得利?”他掰着手指,“西南王!还有……崔嫣!从此天下义军,以他为首。”   “咣当!”   门被外面一脚踹开,崔嫣威风凛凛地闯进来。   忽入的凉风拂过陈致的脸面,如水如冰,冻得他浑身一机灵。   “吧唧!”怔忪间,脸被张权狠狠地啄了一口,“姣姣!”   陈致还没反应,崔嫣已经拽开张权,将他一把搂入了怀里,气急败坏地问:“除了脸,你还让他亲哪儿了?”   他这边怒吼未歇,张权那头已经闹起来了,在几个黑甲兵中间声嘶力竭地吼叫:“姣姣!把姣姣还给我!你们这群畜生!西南王,西南王呢!他娘的,老子要与你大战……大战那个三百回合!不对,三千回合!老子,嗝,吓死你!”   “给他洗个凉水澡清醒清醒!”崔嫣一甩袖,连搂带抱地将陈致拖了出去。到了外面,捏着陈致的下巴,让他仰头看自己:“你在想什么?”   陈致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没好气地说:“被醉鬼调戏了,你说我现在应该想什么?解下裤腰带上吊以保名节吗?”   崔嫣说:“你们不是在小黑屋里待得挺开心吗?”   陈致说:“不然呢?喝酒前说‘张将军辛苦,多喝点’,喝了酒就翻脸,说‘醉鬼,去死’?”   崔嫣哑口无言,只好盯着他的脸生闷气。   陈致见他没有继续追究,暗暗松了口气,说:“崔姣呢?”   崔嫣说:“她说她睡下了。”   正说着,陈致就看到裹在被子里的崔姣被一群黑甲兵抬进了张权所在的房间。   ……   崔嫣解释道:“既然睡下了,那就不必坐起来了。”   陈致:“……”   原以为他们走了,宴会很快就会散,后来才知道,没了他们,其他人吃吃喝喝反倒开心,若非军师和几个老臣劝着,几乎要闹通宵。   没有出席宴会的阴山公知道后很不以为然,对着陈致吐槽:“接风宴不过是个遮羞的说法,还真当庆功宴了!等西南王真的兵临城下,他们岂非要开心得要昏过去了!”   陈致想了一晚上的崔嫣、西南王,正心烦意乱,随口问道:“内奸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张将军手下的供词语焉不详,简直不知从何查起。崔天师还算有些本事,将各寺部都翻了一遍,虽然没有查出内奸,但捉出了不少蛀虫,也算功劳一件。”   “只查了各寺部?”   “顺天府、御史台都查了,大都督府、御林军名存实亡,倒是没动。”   连敌视阴山公都没有觉得这份调查名单不对,可见,大家的惯性思维都是崔嫣与他的手下没有问题。   陈致不禁陷入沉思。   他并不是信了张权的说辞,而是被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而这条思路的终点让他感到害怕——万一,崔嫣真的不打算当皇帝呢?   虽然他答应过承诺过……但行动从未有过。   阴山公见他焦躁难安,安慰道:“陛下,放心吧。这样大力的排查下,就算有内奸,暂时也不敢冒头了。”   陈致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要是没人愿意当皇帝怎么办?”   阴山公被问题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一团火就噌噌地窜上来,什么君臣之礼、什么以下犯上,都抛之脑后,张嘴就开始喷着口水:“你以为西南王跑这么远是来郊游的吗?没人愿意当皇帝,那崔嫣整天待在皇宫里处理国事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怕你太辛苦,特意跑来分忧的吗?陛下啊,你要相信,你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奇葩,将心比心这种事儿不适合发生在你身上!”   他喝了口茶润喉,休息了会儿,问陈致:“陛下还有其他疑问吗?”   陈致老老实实地摇头。   “陛下若有疑问……”   “一定憋死也不问。”   “……”   阴山公话糙理不糙。   崔嫣拿不到龙气,要是不想当皇帝,还留在皇宫尽心尽力地干什么活?   陈致觉得不能自乱阵脚,先和去探探口风再说。   崔嫣傍晚找陈致一同用晚膳,刚进屋,就见饭菜都备下了,还有明晃晃的几坛酒。陈致拉着他坐下:“今日与阴山公说话,他吹嘘自己家中美酒无数,我便要了几坛过来,果然香醇无比!你尝尝。”   崔嫣低头闻了闻:“烧刀子?”   陈致说:“这次没掺水,你随便喝。”   崔嫣微微一笑,一口饮尽,还杯口朝下地晃了晃。   陈致又斟满一杯。   “这样喝太慢了。”崔嫣抱起酒坛子,仰头喝了几大口下去,然后抹了抹嘴唇,微笑道,“这样可够?”   陈致见他双颊泛起红晕,忙又提了一坛给他。   崔嫣无奈地将酒坛接过来放到一边:“你有什么话直问就好,灌醉就不必了。我身负妖丹,只要我不想醉,便醉不了。而且,比起酒……色更醉人。”双目水光潋滟地盯着他。   陈致也不指望真的灌醉他:“哦,那你装醉吧。”   “你确定?”崔嫣眸色一沉,仿佛真的要醉了。   “醉得迈不动道的那种。”   崔嫣往陈致的方向挪了挪:“迈不动道儿了,要阿痴抱抱。”   陈致脑袋转了两圈才想起阿痴是陈应恪的乳名:“……坐好,看着我。”   崔嫣将脑袋枕在手臂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   “阿痴不是说打败西南王之后吗?”   “要是打不败呢?”   “……那江山没了,命也没了,还登基做什么?”   陈致无言以对。   崔嫣身体又往他挪了挪:“阿痴醉了吗?”   陈致睨着他“……你要问什么?”   “自从你与张权在小黑屋共处一室之后,就心事重重。他对你说了什么?”崔嫣问得很温柔,可是眼中闪烁着光芒显然没那么友善。   陈致没好气地说:“说你坏话了,你是不是要宰了我?”   崔嫣故意醉酒似的,大着舌头说:“阿痴若对我不满,便是指着我的鼻子当面骂也没什么,何必背后说坏话。一定是张权那厮做坏事,我宰了他。”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要站起来。   陈致扯了他一把,他立刻摔到陈致怀里不起来了。   陈致说:“这是我最后一件龙袍,扯烂了我就……我就……光着身子到处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冒出这么一句奇怪的威胁,更奇怪的是,崔嫣竟然委委屈屈地起来了,并用“你居然不守妇道”的控诉目光看他。   陈致假装没看到:“内奸查出来了吗?”   “阴山公不是每日都向你报告吗?”   陈致扬眉:“你知道?”   崔嫣无奈地叹气:“我若不知道,凭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哪能收集到什么消息。”   陈致说:“你的消息不就是查了半天没有消息?”   崔嫣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现下是将蚁穴一个个挖出来,看似琐碎,实则必要。有没有内奸尚是未知之数,即便是真的有,经过这一次,也不敢有所行动了。”   陈致觉得自己真的有当昏君的潜质。明明听张权说完,经过自己的思考,思路还是颇为清晰的,为何崔嫣一解释,又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   他扶着额头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挺重要却一直被自己忽略了的事:“你有没有查过年家?”   不提还好,一提到他,崔嫣脸上的“醉意”立刻转为了“醋意”,酸溜溜地说:“与陛下月下幽会的无瑕公子,没有陛下的许可,我怎敢胡乱查探?”   陈致完全没有陷入他的语言陷阱,“呵呵”一笑:“没有‘胡乱’查探,那一定正儿八经地查了吧?别告诉我陈受天的存在是你做梦梦到的!”   “陛下若是不放心,他们今夜就可以消失。”崔嫣轻描淡写地说。   陈致怕他又拐错了路,直接点题:“你觉得年家和西南王勾结得可能性有多大?”   “年家想扶持年皇后的儿子,与西南王利益相冲,勾结得可能性不大。”   陈致想起曾在年家门口见过的酷似单不赦的背影,忙道:“难保他不是广撒网,精捕捞啊。”   崔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陛下说得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们师门会看相吧。”   “嗯,我有帝王之相。”   陈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年家的人脸上都写着‘查我,查我,我乃可疑之人’。”   崔嫣好奇道:“陛下每天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上写着什么?”   陈致说:“昨天又没睡好。”   崔嫣:“……”   “不要扯开话题。那日我和姜移从年家出来,正好看到一个凶狠、阴险、毒辣的人进了年家。根据我多年相面的经验,他必然是个恶贯满盈的人。”   “比如单不赦?”   陈致僵住。   崔嫣摸摸他的头:“陛下怎么了?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说得对。一个人沿用百年前的人名,一定是个极其奇怪的人。”   皇宫五百里开外,一支数万人的大军连夜赶路。   大军正中,三辆一模一样的巨型马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西南王就坐在第三辆马车上,与他同坐的还有一个闭目养神的苍白青年。   外头飘起了绵绵细雨,过了会儿,雨势渐大,开始“滴答滴答”地拍击着车窗。   青年慢慢地张开眼睛,低头看书的西南王立刻抬头道:“宫主醒了?我立即叫人奉膳。”   宫主说:“有人来了。”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的侍卫禀告在前面看到了村落。   西南王说:“留下粮食,人都杀了。”   宫主说:“王爷忍了一路,为何突然大开杀戒?”   西南王道:“离京城越近,百姓受当朝的教导越多。待我称帝之后,他们稍有不顺,就会念及前朝的好处。这等没事找事的刁民最叫人厌烦,杀了才干净。宫主以为不妥?”   宫主说:“天道讲究因果报应,谁种因,谁得果。王爷自己的事,何必问我?”   西南王哈哈大笑道:“可天网恢恢,终有疏漏。就算遭了天谴,一样可以夹缝求存,我不过杀几个刁民,又算得了什么呢?”   宫主目光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西南王不以为意,依旧笑眯眯地说:“待我登基,就封宫主为国师,泽被万民。这份因果怕是天道也算不过来了吧。”   雨水忽地倾盆而下,倒豆子般,将车厢内的声音全都盖了过去。   西南王逼近的消息,瞬间吹遍了京城大地,与此同时流传的,还有沿途村庄被屠杀的噩耗。京城人人自危,不少人已经打算弃城而逃,其中包括大部分的陈朝旧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原以为崔嫣已经算心狠手辣了,与西南王相比,简直仁义之师!   他们堵在议政殿,哭天喊地地要求迁都。   陈致被吵得头疼,干脆躲到阴山公家里去。但风声很快走漏,阴山公家里被堵得水泄不通,连百姓都闻风赶来,要求皇帝迁都,并表示千里相随。   阴山公一边和夫人一起清点家产,一边抱着水果吃个不停的陈致说:“陛下,民意大过天,还请陛下三思。”   陈致说:“迁都北上?你以为北边的鞑靼是吃素的吗?看到我们过去,高举‘欢迎’的旗帜,热情地说,左邻右舍的,以后大家多走动啊。”   阴山公说:“但西南王来势汹汹,京城兵力不足应付,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崔嫣还没哭呢,你们嚎什么?”   陈致觉得此地也不宜久留,干脆回皇宫找崔嫣去。 第24章 前世之债(四)   崔嫣那里倒是清净,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一堆人守在门口斯文的撒泼耍赖呢, 这会儿就清清溜溜的, 连根毛都没留下。陈致大为惊奇:“崔嫣怎么做到的?”   黑甲兵说:“天师说,要迁都就迁去酆都,诸位大人若是心急, 就先下去开个道儿,也好打点打点。”   陈致拍拍他的肩膀,认真严肃地说:“阴山公门口还有一堆静坐的呢。一模一样的表情, 一模一样的话, 用更阴森的语气告诉他们一遍,吓死他们。”   黑甲兵:“……”   自觉为阴山公解围了的陈致, 高高兴兴地找到崔嫣,笑眯眯地问:“天师有何退敌之策?”   崔嫣正在作画, 闻言收笔:“看天意。”   “……提醒西南王刮风下雨收衣服吗?什么叫看天意?”   崔嫣说:“如果我是真命天子,无论多危难的困境, 天都会帮我,自然能逢凶化吉。”   陈致:“……”   崔嫣侧头就看到陈致呆若木鸡地站着:“陛下?”   陈致吞了口口水:“所以,你打算等西南王上门的时候, 聚众祈祷吗?”   崔嫣拿着蘸了墨的笔, 在他的鼻头轻轻一点:“天坛已然修好。我查过,明日未时便是祭天的吉时。”   陈致小心翼翼地开口:“大敌当前,不修防御工事,不练兵演阵,却祭天祈祷, 会不会像个昏君?”   崔嫣说:“陛下自然是无此顾忌的。”   ……因为已经昏庸得众所周知了吗?   陈致磨牙:“把笔给我。”   崔嫣又点了他一下,笑道:“给你作什么?”   陈致“呵呵”一笑,扑上去抱住他的头,鼻子狠狠地蹭了下对方的鼻子,然后掉头就跑。   他抱着自己凑上来的一刹那,崔嫣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此时才睁开来,不由露出无奈的笑容。   陈致转头就把崔嫣的想法告诉了阴山公。阴山公一脸“胡说八道”的表情,等崔嫣发通知到各处,他又开始召集狐朋狗友……亲朋好友揣摩崔嫣的用意。   靠身份死皮赖脸凑过来的陈致:“……”   与阴山公一样丢了房子的铜川侯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前几天回了趟家,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阴山公说:“你给外室置办的那个家?哦,她跟其他人困觉了。”   “啊呸!”铜川侯拍桌怒道,“不说我还忘了!你夫人居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夫人,还问我给外室置办的家呢,我都快成外室了!”   其他人捂嘴窃笑。   阴山公说:“侯爷自重。陛下面前,岂可出言无状。”   铜川侯只好站起来向陈致道歉。   陈致说:“铜川侯还没说在家里发现了什么。”   铜川侯这时也没了故弄玄虚的心思,便说:“我看到黑甲兵进进出出,好像在挖什么东西。”   其他人来了兴趣,纷纷问他家里藏着什么宝贝。   铜川侯没好气说:“我家里能有什么宝贝?就几盆昙花娇贵些,还给搜刮走了。不止我家,后来我叫人去看榆阳伯和阴山公的旧宅,你们猜怎么着?也挖了。”   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阴山公和他,希望他们能推测出真相。   铜川侯分析道:“你们三家以阴山公家底最厚,我次之,我们两家有点好东西也不奇怪,可这榆阳伯家道中落到现在都是第三代了,天天拆东墙补西墙的破落户,有什么好东西早当出去了,还能留下点什么?”   有人提议:“说不定是祖上有什么渊源。”   铜川侯说:“我能想的都想过了,连生辰八字都合了,没有就是没有啊!”   阴山公点点头说:“他们两个的确没法和我家比。”   铜川侯:“……”自己忍到现在还没和他断交,果然是胸襟宽广。   陈致说:“想知道答案还不简单,直接去问就好了。”   ……   其他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陛下英明!”   “此事交给陛下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那就有劳陛下了。”   陈致:“……”他还没退位呢!大家就一副同僚的口气,会不会适应得太快了。他怀揣着对良知的最后期待,看向传中的铁杆保皇党——   阴山公正一脸赞同地点头。   相信崔嫣说实话,不如相信他种的昙花会开花!   被老臣寄予厚望的陈致决定亲自去查个究竟,捎了个在阴山公家留宿的口信后,就悄悄地摸到了铜川侯家,果然听到动静。顺着动静,他摸到花园,就看到几个黑甲兵把守在外面,几个在里面拿铲子铲土。   本以为如铜川侯所说,他们在挖东西,走近看了,才发现恰恰相反,他们正捣鼓着埋东西。只是东西已经埋在了里面,只能看上面一层层地盖土。   “还剩下几处?”其中一个人问。   另一个拿出本小册子翻了翻,在陈致凑过去之前,及时地合起:“还有两处。”   其余人踩了踩埋好的地,转战离花园不远的院落。   陈致好奇地跟过去,就看到他们拿出罗盘像模像样地探测起地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画了个范围,开始挖土。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近丈深的坑挖好了。   此处是重头戏。   陈致睁大眼睛看到他们拿出一个成人半臂长的木雕放了下去。因为光线昏暗,看不出木雕具体的样子,只是能从他们虔诚的摆放姿势猜测——类似神像的东西。   埋好之后,黑甲兵又吭哧吭哧地埋土,然后去下一处。   陈致被勾起了好奇心,干脆与他们杠上了,他们走哪儿跟哪儿,一直跟到天蒙蒙亮,几个坑总算挖好埋好了。   黑甲兵又在阴山公家各处转了一圈。   从他们时不时在某处夯土的动作来看,阴山公家里的坑少说也有七八十座。   若不是怕自己莽莽撞撞地坏了事,陈致几乎要翻个坑出来看看里面到底埋了什么。虽然不能翻土,但他拿了纸笔将几个埋土的位置用点记录了下来。   埋的位置既然这么讲究,就说明这些东西拼起来一定是个整体。   这能想到什么呢?   阵法!   当了神仙以后,他才知道阵法这东西,不仅是打仗时的走位和战术,还可以吸收天地灵气,造成一些凡人想不通的效果。联想崔嫣知道西南王逼近后,还老神在在地准备祭天,就不难猜测他的打算了。   自觉发现了崔嫣杀手锏的陈致觉得自己这一晚上简直瞎操心,正准备回去好好地补一觉,眼前忽的一闪,一道身影飞快地从南面的屋顶掠出,落在离他不过两丈的位置。   这次不再是似曾相识的背影,而是直接无比的面对面——   那张镌刻着非人般残酷无情的脸,活生生地从记忆中穿出,在眼前化作了实体。   这一刻,陈致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贴着隐身符,也忘了自己已经功德升仙,不再是困守凉州、孤军奋战的太守,打从心里生出的恐惧蔓延为阵阵寒意,从背脊窜上脑门,逼出了一身虚汗。   好在对方没有站太久,就迈开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视线从自己脸上挪开的刹那,陈致犹如劫后重生,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跪坐下来。   细微的挪移声惊动了那人,猛然扭头看过来。   此时的陈致已经从惊吓中清醒过来,脑瓜子终于正常运转,想起了自己是谁,在哪里。他慢慢地矮下身子,缩成一团,减少自己的存在空间。   虽然成了仙,但对方凶残的印象深入骨髓,他丝毫不认为自己能靠皮肉赢,所以,该怂还是得怂。   那人静听了会儿,便继续往前走。   陈致不敢盯太紧,只能时不时用余光扫一眼,当看到那人开始挖坑的时候,心里真是把会的各地方言都骂了一遍。   那人挖东西的速度比黑甲兵快得多,不过半盏茶,坑里的雕像就被取了出来。   陈致总算借着晨光看清楚了模样——一个造型人头虎身的妖怪。   那人将木雕颠了颠,一把捏碎,然后走向下一个坑。   陈致待在原地装了会儿死,确认对方真的不在左近,才蹑手蹑脚地跑出门。   本要回皇宫,但是快到宫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今天要祭天,又急急忙忙忙地上天一趟,找了仙童,让他找些神仙,在崔嫣祭天的时候搞点大动静出来。   黄天衙、苍天衙的背后有大神毕虚坐镇,地位超然,加上天道之子祭天,也是件喜事,那些被找的神仙都同意了。   搞定这件事,陈致又飞奔回皇宫。   彼时,卯时已过。   以往这个时候,崔嫣都已经起来了,可今天陈致冲进去时,他才刚刚睁开眼睛。   陈致一下子跳上床,还没说话,就被崔嫣一袖子挥了出去,砸在门上,后背开花。   出手之后的崔嫣才猛然回神,试探道:“阿痴。”   ……   一定是阿痴阿痴被叫多了,他才越来越白痴。   陈致揉着后背藏到屏幕后面,将隐身符揭下,才一拐一拐地走出来。   看到的确是他,崔嫣才松了口气:“隐形术?嗯?你还藏了多少惊喜?”   陈致说:“惊喜没有,惊吓有一个,你要不要听?”   崔嫣叹气:“你不在,我一夜没有睡好。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还要给我惊吓。”   他跋山涉水、千难万险地拿到第一手情报来通风报信,竟然还被嫌弃?陈致不愿意了:“现在被惊吓,你还能倒吸一口凉气,再过几个时辰,你就等着直接被吓死了。”   崔嫣身体往里挪了挪,让出半张床来:“好,你先上来,再让我吸一口凉气吧。”   陈致拒绝:“你没漱口。”   “陛下,”崔嫣苦口婆心地劝说,“主动比被动有脸面。”   我冒着生命危险跑回来告诉你军事机密,你却惦记着“睡”我……陈致内心复杂得想掉头投奔西南王。   崔嫣说:“陛下,下午要祭天,留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话太不吉利。   陈致念他比自己小了百岁,总算坐上床。   崔嫣躺下,手圈着他的腰:“陛下请说。”   陈致说:“你是不是在阴山公家里的埋了东西?”   “嗯。”   “被挖起来了。”   “哦。”崔嫣平淡地答应了一声,闭上眼睛,调整了个姿势,打算补眠。   这反应实在与陈致预想得差太多。他忍不住捏住崔嫣的鼻子:“你不倒吸一口凉气吗?”   崔嫣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我只会吸龙气,不会吸凉气。”   陈致:“……”   他快要被崔嫣卖的关子憋死了。   陈致摇晃崔嫣:“你老实讲,你到底准备怎么对付西南王?是不是在城内布下了阵法?”   崔嫣无奈地睁开眼睛:“既然你不困……”手抱住陈致就翻身将人压在了下面,“我们就来吸气吧。”   陈致:“……”   崔嫣的吸气技术十分具有迷惑性。陈致就一时不慎,被吸了魂,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脚,醒来的时候,膳食都备好了。崔嫣穿戴整齐地催促他快点洗漱吃饭,准备祭天。   尽管陈致非常想赖在床上,看崔嫣气急败坏的样子,但是,大敌当前,作为多活了几百年的老人,他必须要稳重、成熟、淡定……   “不吃!饿死我吧!”   他拍着床铺冷哼。   难得刷了一回脾气的陈致完全没想到崔嫣竟然会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对付他——强喂。更可恶的是,今天膳食明显和平常吃的不一样,特、别、美、味。   食物一入口,就舍不得吐出去,不知不觉地咀嚼,迷迷瞪瞪地下咽。   说好要绝食抗议,最后却吃撑了。   陈致想:一定是他深入揣摩陈应恪这个角色,太浑然忘我了。这绝对不是原来的他。   用完膳,陈致节操去了一大半,接下来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乖乖地换好衣服,打理好头发,就跟着崔嫣出门。   文武百官早已在太和殿外等候。   百来号人,站在台阶上往下看,颇有气势。   陈致坐上龙撵,又“赐”崔嫣同撵,大部队就算出发了。   其他大臣则徒步跟随在后。   陈致记得崔嫣说过,未时是吉时,不禁担心赶不上。   崔嫣说:“无妨,只要不过未时便可。”   这么随便的?   陈致越发觉得这场祭天里存在猫腻。   陈致刚带着祭天大队出皇宫,就有急报送上,说西南王的先锋部队已经抵达城门,正叫嚣着要崔嫣去城头说话。   崔嫣说:“想与我说话,就让陈登春自己来。”   车队继续前行,过了会儿,又有急报来,只是这次黑甲兵没有说出来,而是送了封信给崔嫣。陈致用眼角瞄了两回都没看清楚,只听崔嫣笑道:“我说不想称帝他就信我不想称帝吗?西南王如此天真淳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他见陈致瞄得辛苦,直接将信递了过去。   就见上面写着,西南王的先锋军在城外大喊崔嫣言而无信。当初说好互相合作,西南王拖住其他人的兵力,让他抢占京城。事成之后,皇位由西南王继承,崔嫣南疆封王,没想到事到临头,竟出尔反尔。   陈致皱起眉头:“他说的是真的?”   崔嫣说:“半真半假吧。”   “说清楚。”   崔嫣笑道:“怕我反悔啊?”   陈致瞪着他。   崔嫣叹气,呢喃道:“我这辈子不知骗过多少人,偏偏栽在你的手里。”不等陈致开口,便说,“我听说西南王身边有个会道法的上师,才写信套近乎。至于我进攻京城,他为我拖住兵力,纯属往自己脸上贴金。若他真的为我拖住兵力,哪里还有张权与高德来兵临城下的事?”   “你不想称帝的事呢?”   “当不当皇帝,不过是个说法,你当了这么久的皇帝难道还看不透吗?比起有名无实的头衔,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最实在的。”   “直接点。”   “……我原本的确不打算称帝。”崔嫣一点一点地数落,“吃力不讨好,还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不如割据一方来得痛快。但是……谁叫你坚持呢。”   陈致抬眸看他。   崔嫣苦笑道:“每次你这么看着我,我便觉得,若是我不当皇帝,便罪大恶极,对不起你。”   陈致这才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崔嫣摇头:“怪只怪争天下这群人里,竟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高德来谨慎多疑,缺乏纵览全局的霸气;张权好色鲁莽,为将尚可,为帅都不足,更不要说皇帝;西南王就不必说了,残暴成性,他当了皇帝必然是一个暴君,一点儿其他的可能都没有。再往下就是陈受天之流,在这乱世中,谈都不必谈。   其实,若是让他选,曾以为懦弱昏庸的“陈应恪”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苗子,可惜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要辅佐自己。   崔嫣觉得,纵观历史,当反贼当得像自己这么操心的,也是绝无仅有。   他这边暗暗发表感慨,陈致那边还在絮絮叨叨地巩固崔嫣当皇帝的坚持。   崔嫣听不下去,侧头说:“我体虚得很,你若再说,我只有吸收龙气来滋补了。”   此话无比有效,陈致立刻闭嘴。   到了天坛外,已有无数自发赶来的老百姓守候,见到龙撵,都下拜口呼万岁。   陈致说:“天子脚下的百姓真是自觉。”   他从马车里出来,立刻有百姓欢呼。   在他看来,天下最可爱的人非百姓莫属。他们所求不过温饱、安稳,却有太多的上位者为了一己私利,而视他们的性命如草芥。   也许换一个人当皇帝对他们的确有好处,可是,这些好处远远无法弥补在改朝换代中,他们所受到的伤害。   崔嫣扶着陈致下车,陈致拉着崔嫣往前走。   两人和谐的模样,实在看不出真实的关系是皇帝与反贼。   通向天坛的路漫漫,百姓的欢呼声渐渐远了,只有百官追随的脚步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声。   陈致来过天坛几次,实在看不出修葺后的天坛与以前有什么分别,连传说中的汉白玉更白都没有出现。路太长,人太静,陈致有点不安份,小声地说:“天坛到底修了什么?”   崔嫣跟着小声道:“你不觉得敞亮了很多吗?”   “不觉得。”   “心敞亮了很多。”   陈致狐疑地想了会儿,说:“老实说,其实你什么都没修吧。”   崔嫣笑而不语。   陈致迈上石阶,一步步走向天坛最高处。这是天子的专属位置,便是崔嫣,也要老老实实地等在下面,等陈致读完祭文,发出邀请,他才能上去。   陈致亲手将皇帝才能拿的圭递给他。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传位了。   陈朝老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对这个结果已经从愤慨到平静,至于有没有死心,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在崔嫣接圭的刹那,天空突然飘来一朵金红色的祥云,一道日光穿透云层,落在天坛上,正好照耀着崔嫣的身躯。若说站在下面的文武百官中,原本还有一半的人对陈致打算禅位给崔嫣的决定而感到不满,看到眼前一幕,也不禁动摇起来。   莫非,崔嫣真的是真命天子?   不仅如此,当祥云散开,东方竟然飞来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   陈致有些惋惜,这时候要是能请来鸾凤之类的神鸟,或者寒龙这样的神兽,场面一定更加壮观。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遗憾,南边的天空突然聚拢一团黑漆漆的乌云,没多久就形成气候,遮蔽了南半边的天空——原本还围绕在崔嫣头顶的喜鹊仿佛受到了惊吓,一哄而散。   那团乌云越飞越近,依稀有张巨大的脸藏在其中。 第25章 前世之债(五)   巨脸轮廓分明, 栩栩如生, 那双厉眸尤为突出, 如鹰眼般阴冷无情地看着大地众生。   陈致只觉得这脸有些眼熟,下面的老臣已经惊呼:“西南王!”   ……   西南王升天了?   陈致举头仰望。   那乌云慢慢挪到众人头顶上,竟然还开口说话了:“崔嫣。你吞了妖丹, 迟早要变成妖怪,怎么做皇帝啊?”   下方一片哗然。   陈致没想到西南王竟知道这件事,还直接捅了出来, 正想着怎么补救, 就听崔嫣淡然道:“等我杀了你,就把妖丹取出来。”   “你要怎么杀我?”巨脸发出尖锐的怪笑声, “在天坛杀了文武百官,祭祀百妖, 摆下万妖阵吗?那你试试看呀。”   百官听得浑身一抖,忍不住朝崔嫣看去。   崔嫣依旧镇定自若:“谁说我要摆万妖阵?对付你, 一个诛妖阵就够了。”   说着,袖中翻出黑、红、白三色令旗,拣出白色的, 朝空中一丢:“困!”   令旗忽地化作一阵青烟消散。   与此同时天坛四周亮起白光, 直冲云霄,将乌云团团围住!   乌云怪笑着在原地打转,那张巨脸一会儿从东边钻出,一会儿从西边现形,十分吓人。   崔嫣又祭出红色令旗:“绞!”   白光化作丝丝红光, 渗入乌云,如游蛇般胡乱穿梭,将那乌云钻得四分五裂、奇形怪状。巨脸更气得哇哇直叫,胡乱骂娘。   正当众人都被头顶的战况吸引,一直低着头站在队伍中间的“年父”身形如鬼魅一闪,朝上跃去——掌中匕首如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直刺崔嫣。   事发突然,陈致不及反应,只能以身相挡。   崔嫣眉头微皱,搭住他的肩膀,将人往后一拉。   “年父”如今才看清楚天坛上两人的面目,平静的眼眸闪过一丝错愕,身体一扭,匕首擦过陈致胸膛,人稳稳地落在天坛的另一边,转身就想跑。   崔嫣宽袖一展,地面无端端地刮起一道邪风,拦住“年父”的去路。他随后赶到,五指一张,化作利爪,抓着“年父”的后背就用力一撕。   只听“撕拉”一声,竟连着衣服扯下一块白皮。   “年父”也不叫喊,依旧像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跑,崔嫣丢出最后一面黑色令旗:“诛!”   无数只鬼魅之手从地下伸出,抓向“年父”的脚踝,崔嫣趁机摘掉了他的头。   陈致这才发现这个“年父”很不对劲,撕皮扯头的,竟然没有流血。   上头这些动静看呆了下面的文武百官,等黑甲兵冲上天坛,才纷纷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着要逃命。   “闭嘴。”   崔嫣喝止,袖子又扇出一道狂风,刮向奄奄一息的“乌云”。巨脸消散前,不死心地狞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要屠城!我要杀光你们!将你们所有人的尸体都放在锅里油炸!”   那声音,如一道诅咒,回荡在京城上空,不仅众官大惊失色,百姓亦人人自危。   陈致立即出来收拾局面,朗声道:“会叫的狗不咬人。西南王叫得再欢,还不是被天师打了个落花流水?真命天子有天神庇佑,这等魑魅魍魉岂是对手!”   人在危险的时候,总愿意听些有希望的好话。这下子,被西南王一句“屠城”吓破了胆的众人也不管崔嫣到底是人是妖还是人妖,都大声歌颂起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天师万岁”,其余人竟自发地呼喊了起来。   几个老臣心下不愉,但见陈致笑眯眯地站在崔嫣身边,一点儿不满都没有,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   祭天仪式虽然有惊无险的结束了,但是西南王展现得非人手段还是将京城搅得天翻地覆,风声鹤唳。好在崔嫣早有准备,米、盐等物资早已严格把控,并没有出现哄抬价格的乱象。   而原本不齐心的百官也没什么正统不正统的想法了,一心向着崔嫣,希望能躲过西南王这场浩劫。   被寄予厚望的崔嫣此时正拿着冒充年父的“刺客”的尸骨研究。   陈致抱着脑袋翻来翻去:“为什么变成了娃娃?”外面是鞣制过的猪皮,里面塞了黄沙、朱砂、山石、棉絮等奇怪的东西,但眼睛鼻子嘴巴……个个有模有样,拼起来就是一张单不赦的脸。   他想到自己在阴山公家被吓得魂不附体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这个,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崔嫣说:“你不是也有一个替身吗?”   陈致闻言想取替身像,手伸入乾坤袋才想起崔嫣还不知道他有乾坤袋,不由踌躇了一下。   他动作一顿,崔嫣立刻看过来,那目光丝丝缕缕的,不知藏了多少小心思、小敏感在里面。反正都曝光了那么多东西,也不差一件两件的,他赶忙将替身像取了出来。   崔嫣发现陈致手中的替身像比“刺客”精致许多,从皮肤到头发,都能以假乱真。他问:“你这个也能独自活动吗?”   陈致说:“我也不知道,师父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崔嫣拿过陈致手里的头,将破碎的“刺客”拼起来:“这个是按照单不赦的样子做的?”   陈致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干巴巴地说:“可能是吧。我也没见过。”   崔嫣笑了笑:“可是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是很紧张吗?用姜移的话说,就是‘冷汗直冒,面无人色’。”   陈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是说过,那时候就觉得,他不是不是好人吗?看起来獐头鼠目、穷凶极恶。”   “别紧张。”崔嫣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   “真的吗?”   陈致刚想松一口气,就听他慢悠悠地接下去:“但是,我一定会等到你愿意说的那一天。”   并不会。   陈致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脸上还要面带微笑地鼓励:天长地久有尽时,等啊等啊总有戏。他觉得这个话题越说越危险,急忙抓人挡刀:“今天他站的位置是年大人的。”   崔嫣微笑着说:“唔,与你月下幽会的有为青年之父,叫年大人会不会太见外了。”   “……”陈致忙说,“你看这个姓年的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   话音刚落,黑甲兵就禀告说年大人求见。   崔嫣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致说:“算做贼心虚。”   崔嫣一边叫人将他请进来,一边将“刺客的尸体”收了起来。   陈致说:“你居然用了‘请’。”   崔嫣无奈地说:“难道在你的心目中,我叫人进来都用‘滚’这个字吗?”   陈致说:“万一他是内奸呢?”   崔嫣话里有话:“那要看他是谁的内奸。”   等陈致追问,他又不肯说了。   没多久,年父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草草地向陈致行了个礼,就对崔嫣喊道:“天师救命啊!”   崔嫣微笑着扶起他:“年大人做得很好。”   “年某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那西南王和单宫主事后追究起来,定然会察觉我的作为,不会放过我的呀!”年父半真半假地说。   崔嫣邀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又亲手塞进他的手里,才安抚道:“放心。我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陈致看他们“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实在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嫣微笑道:“说起来,要多谢你和年无瑕的那场月下幽会啊。”   陈致:“……”能不能不提这茬了!   等崔嫣事后解释起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场幽会……会面的确是这一切发生的源头——   话说,虽然年无瑕当时用了包括密道在内的各种手段才混入皇宫,但事实上,从他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崔嫣的重重监视之下。   崔嫣原本就想找个借口收拾旧臣,送上门来的年无瑕简直是自投罗网。   幽会第二日,他就将年家上上下下调查了个一清二楚,当然没有错过年皇后和陈受天这两条漏网之鱼。摸透了年家想用陈应恪对付自己,再辅佐陈受天登基的心思,崔嫣就没有手下留情。   他策划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并以陈受天的性命逼迫年家就范。   开锣第一场戏,就是崔姣开府,赴宴的众人疑似中毒。   其实,正如阴山公所料,他们中的不是毒,而是崔嫣放出来的妖气。只是这妖气不浓,一般人养个七八天也就好了,唯一的缺点是会传染。身体健康的染上了也显不出来,身体虚弱的,染上一点儿就可能一命呜呼。   于是,年皇后“染”上了,性命垂危。年家顺理成章地派人去求那位同以法术闻名、被尊为“上师”的单不赦。正巧西南王爷要在京城安插一个可靠的钉子,双方一拍即合。   年家为西南王提供各种情报,除了兵力分布,还包括了黑甲兵在阴山公、铜川侯、榆阳伯家里“挖”东西的事儿。这是崔嫣设下的陷阱,目的就是要让他们以为他祭天是为了摆万妖阵。   万妖阵阴毒无比,西南王和单不赦知道后,一定会阻止。   光除掉买下的木雕是不够的,因为文武百官含冤而死,依旧会聚拢成巨大的怨念,若是为崔嫣所用,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祭天的时候,单不赦一定会来。   而崔嫣真正的陷阱其实隐藏在“修葺”过的天坛里。他的目的就是拿下单不赦。没了单不赦的西南王在他眼里,就是没了牙的老虎,根本不足为虑。   这就是今日天坛所发生的事情的真相。   崔嫣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单不赦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傀儡。   仅仅因为这一点,这场计划就打了水漂。   年父试探道:“我听无瑕说,单不赦已经被抓住了?但是西南王跑了?”   崔嫣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心吧,他蹦跶不了多久的。”   就如陈致之前所感受的那样,淡定的崔嫣总能给人一种所向无敌的依靠感。年父来的本意也不是喊救命,而是邀功,见崔嫣接收到了自己的意思,就找个机会告辞了。   他走后,陈致就问:“为什么西南王蹦跶不了多久?”   崔嫣苦笑道:“我哪知道。唔,我是真命天子的话,和我作对的人应该都不会有好下场吧。”   陈致不甘心地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崔嫣叹气道:“祭天大典都杀不掉他,以后就难了。”   陈致突然想起一件事:“老实说,张权和高德来是不是你故意出卖情报给西南王的?”   崔嫣捧着他的脸,凑过去想亲一口,却被躲开了,只好摸摸他的耳垂说:“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你的心愿,登上皇位。”   陈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很多事也不好指手画脚:“那妖丹呢?你说取出妖丹的事,是真心的吗?”   崔嫣沉默了会儿,说:“我不想骗你。我的确还在犹豫,但是,真到了非取不可的时候,我会取出来的。”   这话比崔嫣一百句保证都要可靠得多。   陈致对他的“非取不可”十分有信心,觉得这份保证已经够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打败西南王啊!”   崔嫣说:“到了真正大战的时候,渡我一口龙气好吗?”   陈致察言观色:“体内的妖气又发作了?”   崔嫣说:“这次还好,但是我知道,它在准备,到了下一次,一定会全力反扑。”   而这个下一次不会过太久,因为西南王的大部队已经压境。   虽然初体验以失败而告终,但是,当了一次乌云的西南王食髓知味,已经爱上了这种俯瞰苍生的强大自我,久久无法从兴奋、刺激中回过神来。   与他同车的单不赦依旧顶着一张万年不红的苍白脸,无声地发着呆。只是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惭愧,有欣慰,但夹杂更多的是如愿以偿的激动与释然。   西南王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要将现场唯一的听众拉入谈话中来:“宫主,你能不能教我一个反击法术?我既然是乌云,能不能召唤雷电劈他们?或者下暴雨,吹狂风?”   单不赦好像这时才发现有个人坐在旁边,目光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脸上。   西南王习惯了他死气沉沉的眼睛,今天竟然看到了情绪波动,不禁好奇:“宫主?你在想什么?”   单不赦缓缓地开口:“我在想,他既然出现了,还要你何用?”   西南王呆了呆,尽管不明白他的转变和用意,但身体下意识地冲出去开门。   单不赦冰冷苍白的手不疾不徐地伸过来,掐住他的喉咙,五指慢慢地缩紧。   西南王喉咙咯咯响,双手猛捶车壁,做最后的挣扎:“你……不……你要……什咯……咯咯……”   “要你死。”单不赦冷静地掐断了他的脖子,扭过头,冷冷地看向打开车门,一脸呆滞的侍卫。   “王爷?”侍卫们大惊,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就要冲过来,然而凶手已经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西南王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震动京城内外。   有人欢喜,有人怀疑,然而动作最快的是张权。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崔嫣,含糊地说自己要给大哥报仇,就带着那两千兵马冲出城去了。   而以年家、黑甲兵军师为首的一群明着暗着的崔嫣亲信都开始向陈致递话,要求他兑现承诺。   其实,他们急,陈致更急。   西南王死了,单不赦不知所终,一场大战莫名其妙地消弭于无,简直跟老天爷真的显灵了似的。现在只要崔嫣将妖丹取出来,登基为帝,他就完成任务了!   自从与崔嫣初遇被捅了一刀到现在,这是他最接近曙光的一次。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立刻答应了那些人的请求,并下旨给钦天监,务必找个阳光明媚的黄道吉日,把这事儿办了。这么开心的末帝,大概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忠于陈朝的几个老臣徘徊了几次生死边缘,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几乎看破红尘,对于这件事也算是默许。   随着末帝退位大典与新帝继任大典的准备,京城总算恢复了国都的活力,犹如惊弓之鸟般的老百姓也渐渐恢复了说笑的能力。   陈致开始有事没事地上街溜达。   待在人间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想多吸收一些烟火气。崔嫣分身乏术,只好在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叮嘱交代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等他回来了,无论多忙,都抽空与他一道享受从街上带回来的战利品。   这一日,他满载而归,刚回到皇宫,却遇到了崔姣。   对于这个妹子,陈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敬而远之,蹑手蹑脚地绕路,走了几步,就被唤住了。她转动轮椅,目光茫然地寻找着他的身影:“陛下,我能和你聊聊吗?”   陈致婉拒:“我有点累。”   “就一会儿……”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拜托。   陈致说:“能不能找几个人围观我们聊天?”他怕了她的诡计多端。   她便邀请他到四面透风的浮碧亭——他与年无瑕半夜会面的地方。黑甲兵在不远处盯着。   陈致将轮椅推倒亭子的最西边,自己坐到了最东边,老老实实地保持着互相遥望的安全距离。   崔姣说:“我很嫉妒你的。你知道吧?”   陈致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张权对你不错。”   “但他对妻子不好。”   “没想到你会为他的妻子打抱不平。”   “因为他的妻子就是我的未来。等我年老珠黄,也许还不如她呢。至少,她还占着正妻的名分。”   陈致觉得这妹子只要不钻牛角尖,就是个玲珑剔透人。   崔姣说:“不过我现在不嫉妒你了。”   “为什么?”   “以为你对哥哥很好。”崔姣说,“我若是皇帝,一定不肯将皇位让给别人的。你肯让出来,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哥哥了,我比不上你。”   陈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反驳。   崔姣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是,要不要告诉哥哥,你自己决定。”   陈致说:“什么事?”   崔姣小心翼翼地说:“张权其实还藏了两万的士兵。”   陈致心里“咯噔”一下。   崔姣咬着下唇,犹犹豫豫地说:“他一直怀疑是哥哥出卖了他和高大哥。我已经劝过他了,可他不听,这次出城就是想将带着那些人马,找哥哥报仇的。”   陈致问:“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他毕竟是我的男人。”崔姣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我夹在他们中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你,你若是真的喜欢哥哥,就去告诉他吧。”她说罢,推动轮椅准备往回走,谁知动得急了,既然撞在栏杆上,整个人差点扑出去。   陈致立刻抢身去扶她。   她反手抱住他,手里抓着剪刀,一把捅进了陈致的肚子里。   似乎怕他不死,她拔出剪刀,又往里狠狠捅了一下。   到第三下的时候,陈致终于抓住了那把握剪刀的手。   崔姣形如癫狂:“我要你死,我要你死!没有你的话,哥哥就是我的了,他只能是我的了。”   黑甲兵已经冲过来,将两人带开,陈致推开了他们搀扶自己的手,问崔姣:“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崔姣吃惊地说:“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陈致叹息:“你好自为之。”   似乎意识到他要走开,她突然疯狂地呼喊道:“他也抛弃我了!他也抛弃我!他有什么资格抛弃我,张权!张权!我要杀了你!你听到没有?……陈应恪,你过来,你过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过来啊。”   “陈应恪!”   ……   陈致已然走远了。 第26章 前世之债(六)   崔姣刺杀陈致的消息很快传到崔嫣耳里, 当即丢下说好一起挑灯夜战的老臣们, 急冲冲地回了乾清宫。   宫门前, 陈致正抱着被捅了好几个大洞的衣服裤子发愁。门廊下的宫灯摇摆着微光,落在破衣凝固的血迹上,一团团浓密的黑红, 昭示着案发时的惨烈。   崔嫣喉头发紧,放慢了步伐。   无论眼前还是背后,这个人总是有千万种方法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就算有秘法令伤口复原, 可是利刃入肉的疼痛呢?衣服破了个洞尚且感到惋惜, 身体破了个洞难道就可以无所谓?   有种人就算不出声,那周身的气势也会敲锣打鼓。   陈致一抬头就看到崔嫣“怡然自得”“慢悠悠”地走来:“来得正好, 有事跟你说。张权在外面藏了两万的军队,可能要回来找你报仇。”   崔嫣淡然地说:“你肚子被崔姣捅了几下?”   “……”陈致疑惑道, “你是问,我是否被崔姣捅了几下, 还是要我数一数到底被崔姣捅了多少下?”   崔嫣走到他身边坐下,解开他的衣服检查伤口,依旧是白嫩嫩的小肚皮。   陈致盯着那摸了一下又一下, 赖着自己肚皮不肯走的拇指, 忍不住说:“稍微摸一下就算了,再摸下去就摸秃了。”   崔嫣挑眉道:“你被崔姣捅刀子的时候怎么不抱怨?”   “你以为我不想抱怨吗?她牢骚比我还大,我抱怨不过她!”陈致叹气。   崔嫣说:“她爹临死前要我留她一命,代价是太原城的势力,我答应了。如今看来, 这桩买卖做亏了。”   “她爹不就是你爹?”   “相看两相厌,我与他都不愿承认的关系,何必再提。”   陈致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崔嫣斜了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   “关爱。”   “和割肉捅刀都面不改色的你相比,我过去的经历应当不算什么。”崔嫣顿了顿,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很久都不敢碰触的疑惑,“那些年杨仲举都对你做了什么?”   杨仲举对他做了什么?   好吃好喝的伺候,当爹当妈的操心,除了不给权力,其他能给的都给了。一大把年纪,还光棍一条。他一度怀疑杨仲举可能把宠溺自己当做一种娱乐。   “唔,这个嘛……”陈致抓耳挠腮地想着文雅的说法,“不大管读书,嗯……”   “不用再说了。”见他挤得辛苦,崔嫣体贴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了。”陈致说得含蓄,但结结巴巴的语气透露的都是点点滴滴的艰辛。   想也知道,当时的杨仲举是不肯让他读书的。而日常生活,看宫人肆无忌惮地偷走龙袍可知,必然是懈怠轻慢的。加上他对自己身体的满不在乎,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   崔嫣说:“你师父几时收下的你?”   一提到皆无,陈致整个人都警醒起来:“十几岁的时候啊。”   崔嫣说:“你现在也不到二十岁。”   装嫩的老神仙略感羞耻:“哦。那再早一些。”   崔嫣说:“上阳观主神通广大,你没想过让他帮你吗?”   “这个,我师父乃出世之人,这种俗事是不管的。”   崔嫣心疼地摸摸他的脸。好不容易有个靠山,却发现那个靠山并不能依靠,那时候的心情想必更加失落。他问:“你师父为什么收下你?”   陈致以为自己先前的说辞露出了马脚,正接受拷问,越发谨慎起来:“师父他……比较随性,觉得我和合眼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崔嫣说:“我知道你师父为什么。”   “为为什么?”   “合眼缘。”   “……少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一刀,这叫合眼缘?”   崔嫣说:“当然。不合眼缘的,我根本不会亲自动手。”他突然又去翻陈致的衣服,“崔姣捅了你哪里?要不要紧?”   陈致拍拍自己的白肚皮:“放心,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手感确实好。   崔嫣摸着摸着就有些上瘾:“以后可有妨碍?”   “没有……什么叫对以后有妨碍?”陈致觉得这话抿着有点怪味儿。   崔嫣笑道:“嗯,就是以后。”   两人坐在门前吹了会儿清风,才回屋吃。将近亥时,崔嫣总算想起议政殿还有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去,陈致不放心地问:“张权怎么办?”   崔嫣一面接过陈致递过来的大氅,一面嗤笑道:“没有单不赦,西南王也不值一提。”张权、高德来之流,他从未放在眼里。一开始,也只是留着试探陈致的。   出了乾清宫,想起崔姣,嫌恶地皱眉:“崔姣呢?”   立刻有黑甲兵上前:“已经送回了养心殿。”   崔嫣冷冷地说:“送与她爹娘团圆吧。”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张权终于再一次跃上了大众的视野。他回来了,不但带来了藏起的两万兵马,还有西南王死后溃散的部分西南军,加起来足有五万余众。   虽然比不上西南王,但是张权有一点比西南王强——他是真刀实枪地杀到了京城城门前,而不是头顶一块虚无缥缈的乌云。   五万兵马列阵。京城守军站在城头往下看,乌压压的一片人头,看不见尽头,偶尔与前排士兵目光相接,均能从中看到杀气。   这次是真的了,真的要攻入京城了。   还以为逃过一劫的大臣和百姓又开始鬼哭狼嚎,陈致不得不再次召开朝议。   一回生,二回熟,依旧是哭着迁都的老套路。   陈致对他们的记忆力很是忧心,这才过去多久,崔嫣那句“要迁就迁去酆都”的宣言就给忘了?他端正姿势,坐等旁边的人发飙。   谁知崔嫣并不按照规矩来:“迁都来不及了,我倒有一个更妙的提议。”   群臣都表示愿闻其详。   崔嫣意兴阑珊地说:“既然诸位都觉得我们必输无疑,那就投降吧。”   “……”   参加朝议的众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而且这场梦从祭天就开始了。   忽然一下,西南王就变成一朵云杀进来了;忽然一下,西南王又莫名其妙地被自己人杀死了;忽然一下,张权站到对立面去了;忽然一下,铁齿铜牙的崔嫣突然就服软说要投降了。   局势发展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这到底是不是群雄争霸了,怎么比戏台上演得还要飘忽?   他们看着坐在龙椅上发呆的陈致,心下稍安:还好皇帝依旧是那个扶不起的皇帝。   崔嫣让军师草拟了一封降书,盖上玉玺,送往敌营。   围观全程的陈致摸着下巴道:“为什么盖的是玉玺不是你的私印?”   崔嫣笑道:“我的私印只给你盖。”说完,一个唇印就盖在了陈致脑门上。   陈致说:“我的脸像降书吗?”   崔嫣叹气:“征服你可比攻城拔寨难多了。”   “老实说,你打算怎么收拾张权?”   “为什么要收拾他?”   “……不然你留着他干嘛?想清楚,你要是落在他的手里,以他一贯没羞没臊的作风,很可能让你精尽人亡!”预见说完这句话的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一边说一边已经退到了门口,却仍被崔嫣一把抓了回来。   崔嫣抱着他的腰,嘴唇故意摩挲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垂:“你说让谁精尽人亡?”   陈致认怂:“让他。”   “让他?”崔嫣依旧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一只手突然袭击他的下方。   陈致顿时像炸毛的猫般尖叫着跳起来,满脸通红地捂着下面,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你你……你捏哪里?你有毛病啊!”   崔嫣冷笑道:“我只是让你见识一下我让人精尽人亡的手段。”   陈致恨恨地看了他半天,发现自己“劝人向善”的凶狠目光实在无法对他的厚脸皮起到半分作用,捂着自己的小宝贝,一溜烟地跑了。   收了降书的张权高兴了一小会儿,就冷静下来。五万兵马对常人来说很多,但是对有“天师”之称的崔嫣来说,未必是个不可战胜的数字。   这场仗,他本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的,崔嫣的示弱反倒令他更加疑神疑鬼。   他召集亲信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要投降可以,将陈应恪的人头和崔嫣、崔姣一起送过来!   可想而知,这份回执会在朝中掀起何等的风浪。   陈致走在路上,都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是分层看的:上面,要送出去的人头;下面,没人要的身体。   以阴山公为首的保皇派立刻进宫劝说崔嫣,人纵有一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决不能受此耻辱。   崔嫣将陈致叫来,问他的意见。   陈致抓到了另一个问题关键:“崔姣在哪里?”   ……   坟上都快长草了。   崔嫣摸摸嘴唇:“从世家勋贵中挑选几个美貌的闺秀代替即可。”   陈致说:“既然你决定献身,我也无话可说了。”   阴山公等人大惊。   阴山公说:“陛下!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如张权这样出尔反尔的小人,就算我们送您的人头过去,他也可能反悔,我们切不可中计啊。”   陈致说:“不用担心,以崔天师的姿色……咳咳……智慧与胆色,必然能够轻松解决!是吧?”   崔嫣笑眯眯地说:“陛下不是担心我‘精’疲力尽吗?”   两人轻松互动的说话气氛,实在不像要赴死的人。阴山公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问:“不知两位是否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陈致老老实实地说:“真没有。”   阴山公说:“那陛下何以……半点不紧张呢?”   陈致看着崔嫣,真诚、真挚、真情实感地说:“因为我相信天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被安抚得通体舒泰的崔嫣终于决定透露一点儿小信息:“我在外的黑甲兵加起来,应有二十万众。其中有七万化整为零,藏在太原。”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那那,那时候西南王攻入太原……”   崔嫣微笑道:“自然是我放水。唯有除掉单不赦,才能专心对付西南王。那七万兵马可配合京城,前后夹击。可惜,白费了一番布置。”   陈致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西南王死得那么快,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保持了无知。   “不过,对付张权,倒也不必大动干戈。”   “你想怎么样?”   “继续逗逗他咯。”   说是逗逗张权,其实连文武百官都被消遣在内。因为张权的要求提出后,崔嫣很快反悔,表示不投降了。   张权气得暴跳如雷,亲自率领一千骑兵在城下展开骂战。   如此骂了一下午,到晚上,攻城战终于开始。   黑甲兵站在城头,砸石头砸木头最后连人都砸了下去。   张权打过这么多仗,还是头一回遇到砸人的。调查了一番才知道,这些都是秋后问斩的囚犯,因为京城沦陷,才迟迟没有行刑,如今算是发挥生命的余热,为守城事业而捐躯。   张权气得够呛:“继续进攻!告诉城里的百姓,他们若是不交出陈应恪的脑袋,等破城之后,我就屠城!”   陈致的人头很快被装到木盒子里,送往城外,经过重重检验,才送到张权面前。虽然陈致与他的来往不多,但内心深处,他始终嫉恨着他。不仅因为崔嫣对他另眼相看,还因为他一出生就拥有了至高无上的身份。   如今,看到这颗灵动的脑袋一脸青灰地躺在木盒子里,张权心里生出了诡秘的喜悦。他捏了捏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仿佛在感受崔嫣捏他时的感觉。   死了一段时间,触感不及年轻有活力的少女。   张权鄙夷地缩回手指:“崔嫣这是什么意思?”   送人头过来的使臣说:“天师说了,人头送到,请张将军信守承诺,不要屠城。”   张权冷笑道:“说的倒轻松!既然不想被屠城,那就早早地投降吧!”   使臣说:“我会尽快回复天师。”   没多久,崔嫣又表示要投降了。这次投降,他诚意十足,不但在城头挂起了白旗,还干脆把城门打开了,那坦荡的模样,仿佛真的认了输。   张权虽然为人鲁莽,可是吃了那么多次亏,总算学乖了一点。他听几个幕僚的,先派了几千人马进去。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人回复说里面没有伏兵。   张权仍不放心,又送了一万人进去,依旧安然无恙。最先进去的几千人已经进入了皇宫,且一路畅通无阻。   幕僚建议张权再带两万人马进去,留两万在城外接应。   张权觉得不错,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京城。   沿街店铺都关了门,路上不见人影,倒是民居里还有些响声,偶尔能听到狗吠。   故地重游,心境大变。彼时的他,还跟在高德来的身后,没心没肺地耍点小聪明,如今归来,虽然有五万大军,却孑然一身。   他突然想起了崔姣。   那个美若天仙却命比纸薄的可怜人。不是不喜欢,但是,再多的喜欢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崔嫣的妹妹,又是一个瞎子,他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不过,等他攻陷皇宫之后,倒是可以将她收入房中,金屋藏娇。   还有她的哥哥……   想到崔嫣,张权心跳得厉害。一边是恨,一边是心痒。这样漂亮又厉害的男人,不知道压在身下时,会是怎样的美妙滋味。   将众人一一想了一圈,他总算想到了自己的糟糠妻。   也不知她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然能够嫁给自己,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过着过着就成了皇后。   张权忍不住笑出声。   “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一声疾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一座高塔的塔尖上,站着一个长发飘飘的男子。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面容模糊,但他当即就认出他是崔嫣。   并不是靠脸,而是靠直觉。   “撤退!马上撤退!”   张权意识到不妙,立刻调转马头,准备逃跑。   已然迟了。   大街的不远处,正是天坛。   随着崔嫣丢下一道令旗,数道白光从天坛冲出,朝着张权所在的方向射来。   与此同时,五万黑甲兵已经翻过太行山,向京城聚拢。   一场瓮中捉鳖的大戏,悄然开场。   有的人不信神,有的人不信命,也有的人像张权这样,不信邪。在看到那些虚无缥缈的白光将自己的兵马冲散之前,他始终觉得崔嫣这个天师的名头,言过其实。   什么撒豆成兵、点石成金……都是骗人的把戏。   然而,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时,已经来不及了。   崔嫣直接从塔尖冲了下来,顺手从其他士兵手中抢过一把刀,飞身朝他劈去。   张权慌里慌张地从马上跳下来,躲进亲信的包围圈中。崔嫣挥舞手中刀,一刀斩杀最前排的两个人,直取他的人头。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又从容,但他全然无法欣赏。张权只觉得那挥洒自如的每一刀,都像砍在他的脖子上,没有入肉,已感杀意。   眼见着他已经杀到近前,张权大喝一声:“崔嫣,你敢与我单挑吗?”   这话问的实在可笑之极。   从头到尾躲在人群中的都是他,如今还问别人敢不敢单挑。   崔嫣挽起一朵刀花,劈开挡在张权身前的两个人。   张权抽出长刀格挡。   崔嫣的刀是最普通的士兵刀,而张权手中的却是名家打造、量身定做的钢刀。但交锋的刹那,张权手中的刀竟然被斩破了一道口子。   这道口子不是输在了刀上,而是战意。   从崔嫣出手的那一刻,张权的心理就已经溃不成军。   可是此时的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又是双刀相交。   崔嫣盯着他的目光比刀锋更森冷:“何必做垂死挣扎。”   “谁垂死挣扎还未可知!”张权用手掌按住刀,用力往前推,崔嫣使了一股巧力,卸掉了刀上的余力,反手劈向张权的颈项。   他的刀法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花式,偏偏每一招都很致命。   张权拼了老命才躲开,然而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崔嫣抓住机会,乘胜追击,腾空而起,当头劈下。   此时,本应该身体失重的张权突然抖了一下袖子,一把药粉漫天扬起。   崔嫣意识到不好,已经吸入少许,那丝丝缕缕酥酥麻麻的熟悉味道只能让他想起一个人——   该死的姜移。   若是一般的迷药,他可以不当做一回事,但是姜移……   崔嫣掉头就走。   好不容易看到胜利曙光的张权岂可放人,转身就追。在旁守护他们一对一公平决战的黑甲兵和张权的亲信见状,一拥而上,场面混乱不堪。   用隐身符穿梭在人群中浑水摸鱼的陈致被挤得东倒西歪,好几次都差点挨刀子,历经千难万险地挪到战场边缘,就听崔嫣突然喊了一声:“阿痴!”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呼呼喝喝声中显得格外微弱,但是,对时时刻刻关注他的陈致来说,已经足够。   陈致立刻又挤了回去。   刚靠近崔嫣,还没来得及现形,就被一把搂住,捧着脸亲了下去。   陈致想让开,对方已经熟门熟路地撬开他的嘴巴,把舌头伸了进来,然后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体内沉寂已久的龙气唤起,以不容拒绝之势引了过去……   亲一个贴着隐身符的人是怎么样的画面?   虽然画面很美,但现场太激烈,周围的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关心,只能保护两个人往战场边缘转移。   张权终于意识到此刻是逃跑的好机会,不再执着于追杀崔嫣,在亲信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第27章 前世之债(七)   眼见着城墙在望, 张权猛吸一口气, 胸膛生出无限求生之欲, 将手中钢刀舞得泼水不漏,一鼓作气地冲到了城门口。此时,大门被一张不知银白色的丝网堵住, 刀枪不破。   张权反手砍掉近身的敌人,左手抹开被喷了一脸的热血,高叫道:“引火烧它!”   立时有人点燃了火折子丢过去。   火沾在网上, 迅速蔓延, 发出嘶嘶燃烧声,那晶莹剔透的银丝网被烧得发黑发硬, 犹如铁丝一般,比原先的还要坚韧, 牢牢地粘在城门口,不能撼动半分。   “将军, 怎么办?”亲信们慌了神,忙聚集到张权身边。   张权说:“上云梯!”   一群人又杀上城墙。外面的士兵忙架起云梯,从下面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张权率先抢到一把梯子, 在亲信的搀扶下正要往下走, 就看到一块黑色令牌飞快射来,在他头顶炸开,紧靠着城墙的云梯忽然往外倒去,几个亲信抓拽不及,竟从城头掉了下去。   紧抱着云梯的张权, 亦是魂飞魄散,云梯倒下的刹那,自己必然摔成肉泥。   下方的士兵已经排成人墙,准备用手接他。   形势千钧一发,不容细想,张权大喝一声,跃到人墙上。在他跳下的刹那,七八只鬼魅般的手从地下伸出,一把拽住他的脚,猛地拽到地上。   只听“砰”的一声,张权从人墙的缝隙中摔落,脑浆迸裂。   不远处的城墙上,崔嫣静静地站在纷乱的刀光剑影中,看着张权的尸体被亲信抬走,才转身离开。   主将阵亡,军心涣散,张权五万大军折了两万在城里,余部都跟着各自的统领溃逃,部分遇到了从太原赶来的黑甲兵,被逮了个正着,押送回京,部分往东、北方向遁逃,翻山渡海,失了音讯。   押送回京的俘虏里有一个崔嫣与陈致的老相识,层层上报后,就被快马加鞭地送到皇宫——受审。   那俘虏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喜滋滋地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即将回归混吃等死,偶尔炼丹的快活日子,等五花大绑地送进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发展可能和自己想象的有出入。   “陛下,好久不见。”姜移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着面色冷肃的陈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怎么不见天师啊?”   不提还好,一提崔嫣,陈致心头火就噌噌噌地往上冒:“不是让你搜寻灵丹仙草,搜到张权军营里去了?”   姜移哭丧着脸:“不能怪我啊。我出京城没多久,就遇上了流寇,和保护我的黑甲兵失散了。好不容易脱身,又被一群难民困住。跟着难民去了太原,谁知道遇到了西南王的先锋部队,强征我入伍。”   ……   一般人不会倒霉成这个样子吧?难道他身上的晦气还没有吸干净?   陈致转移话题:“那你怎么会落在张权手上?”   “西南王不是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吗?”顿了顿,姜移嘀咕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连累的。”   陈致:“……”西南王死得这么蹊跷,仔细想想,竟然觉得十分可能。   姜移说:“他死后,张权跑来招降,我们的百夫长就投奔了他,我想跑也跑不掉,想着离京城近一点儿,说不定能得救,也就跟着来了。”   陈致问:“张权手里的药粉是不是你给他的?”   姜移唉声叹气:“给什么给啊,都是抢走的。我也没办法,身上带着那么多丹药,谁不觉得可疑啊?只能说自己是个游方郎中,被安排治些跌打损伤。后来张权的亲信要我将每种药标注清楚,那些有毒的药就被带走了。”   陈致说:“那些药有解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姜移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天师又中招了?”   陈致冷笑道:“你也知道是‘又’啊。”   姜移紧张地直冒汗。   崔嫣是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上次崔姣的事,虽然崔嫣放过了他,但肚子里一定记了笔账。如今,旧账未清,又添新帐,想也知道自己这次不会那么轻松过关了。   陈致带着他去了养心殿。   没了崔姣,这里就空下来了,陈致让人重新清理了一番,作为崔嫣休养的地方。   平定“张权之乱”后,崔嫣体内的妖丹蛰伏了两天,就开始疯狂反噬。姜移留下的药都不管用,陈致见他每日疼得冷汗直冒,急得上火,本想上天入地地找找办法,偏生姜移就在这个时候撞了回来。   姜移听说来龙去脉后,脸也有点发白:“要不陛下再渡一口龙气给他?”   陈致道:“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我渡了那口龙气,才使他恶化至此。”   “非常有可能。”姜移巴不得有个人分担罪过。   两人走到养心殿门口,被黑甲兵拦住了。   陈致皱眉道:“天师呢?”   黑甲兵一板一眼地说:“天师坐关,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认识崔嫣这么久,陈致还是第一次被划分到了“任何人”的行列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姜移在旁边大呼小叫:“天师是不是出事了?”   陈致用手捂住他的嘴,问道:“天师要坐关多久?”   黑甲兵说:“不知。”   “哦,好吧。”陈致把姜移丢给黑甲兵看管,状若顺从地回了乾清宫,等大门一关,立刻贴上隐身符,悄悄地摸回养心殿门口,用定身术定住门口的两个黑甲兵,推门——   门纹丝不动。   陈致想用脚踹,又怕动静太大,打扰了崔嫣坐关,只好抽出黑甲兵的刀,小心翼翼地挑起了门闩。   门闩“啪嗒”一声落地。   陈致继续推门——   门依旧纹丝不动。   ……   陈致绕着养心殿走了一圈,将所有的窗户都试探了一遍,依旧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好解开黑甲兵的定身术,悄无声息地回到乾清宫。   崔嫣表现得这么神秘,完全不像是坐关,倒像是做贼。   陈致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生怕好不容易走到头的剧情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发生变化。他将乾坤袋里的宝贝拿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床上,看看有没有使得上劲儿的。   隐身符、忘忧珠、黄圭、装了晦气的乾坤袋……和少了个脑袋的替身像。   看着家当,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真是太寒酸了!   陈致找到被关在柴房里的姜移。   姜移哆哆嗦嗦地说:“一般人家地方小,喜欢把人关在柴房里也就算了。偌大一个皇宫,也动不动地把人关在厨房里,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   陈致说:“那关到刑部大牢如何?说不定还能遇到你的百夫长。”   姜移擤了把鼻涕:“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别忘了,你和天师闹别扭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逗你开心。”   陈致道:“……我们对那段日子的回忆可能有偏差。”   “放不放一句话!”   “放。”   ……   被放出来的姜移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回去。   陈致拉着他往前走:“专心走路,不要东张西望!”   姜移说:“我要回柴房。”   陈致安抚他:“我们就悄悄地看一眼,不会惊动他的。”   “我信不过你。”   “再吵下狱!”   “……你个快退位的皇帝!不要太嚣张!”   “崔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退不了位了。我要是退不了位,你就要下大牢。还不走快点。”   姜移一口气堵在脑门上,思绪烦乱,等靠近养心殿了才回过神来,道:“天师不死,我也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陈致说:“左右都没什么活路,干脆一条道走到黑,继续作死。”   姜移:“……”   被陈致一番话带走了人生光明的姜移最终放弃了挣扎,破罐子破摔地蹲在草丛里,与陈致共商大计。   “门窗都被锁上了,根本进不去?”姜移问清楚情况后,想了想道,“有没有想过从屋顶走?”   陈致击掌:“好办法!”   说完,不等姜移反应,他踩着小碎步跑到无人的角落,贴上隐身符,飞身上屋顶,掠过重重屋檐,来到了养心殿的上方,蹲下身。   四下无人发觉,正是干坏事的好时节。   他慢慢地掀起一块瓦片。   “噗”,细小的破气声从屋内响起,陈致不及防备,被炸了个正着,整个人往后弹飞出去,从屋檐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   “谁?”守在门前的黑甲兵听到动静,一拥而上,手中的矛头在他落地的位置横扫,几乎要戳到他的身上。   陈致连忙往后滚了两圈,扶着门板刚要站起,门就被人从里拉开,他失去重心,往里摔了进去,撞在一个人的脚上。   虽然看不见,但崔嫣明显感到有个人抱着自己的大腿:“阿痴?”   陈致尴尬地站起来,取下隐身符:“好巧啊……我就是想试试,这么玩捉迷藏会不会被发现。”   崔嫣整了整他的头发和衣襟,牵起手往里走:“担心我?”   既然他这么说,陈致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你什么都不说就一个人闭关,的确很让人担心!”   崔嫣笑了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致说:“怎么回事?”   崔嫣说:“我之前一直想要创造一套功法来融合妖丹,刚才突然有了感悟,所以才仓促闭关。”   陈致皱了皱眉:“你还想继续融合妖丹?”   崔嫣顿了一下,才说:“你觉得呢?”   陈致斟酌着说:“我觉得西南王、张权这些心腹大患已除,没有必要再融合妖丹了。妖丹这东西放在肚子里,始终是个隐患,倒不如取出来更令人放心。”另外,他还有一个担忧。就是崔嫣融合妖丹、法力大增之后,是否会长生不老。一般的修士长生不老倒没什么,反正藏在深山人未识,可是一个皇帝长生不老,怕会引起江山动荡不安。   “取出妖丹,我便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更虚弱……”崔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愿意留在身边保护我吗?”   陈致二话不说地拍着胸脯答应了。   这话不全然是虚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成仙之后,百年岁月也不过弹指一瞬,要他留下来也无不可,反正吃喝拉撒睡的日子在哪里过都是一样。   崔嫣含笑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陈致说:“你考虑的这几天不会反复发作了吧?”   崔嫣说:“应该不会。”   陈致松了口气,转眼就看到崔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波流转处,满满温柔,突然心头一悸,开始怀疑自己答应留下来的举动是对是错。   崔嫣因为妖丹的事,闭关多时,朝中堆积了许多急需处理的事务,与陈致说了几句便匆匆赶往议政殿。   陈致回头找姜移,发现他已经不在那个草丛里,招来黑甲兵旁敲侧击了一番,才知道他被人发现,以为是越狱,直接送去了刑部大牢。   黑甲兵说:“陛下放心,我们上了镣铐,一定将人看住了。”   “……”陈致道,“辛苦了。”   等崔嫣半夜从议政殿出来,陈致急忙告诉他姜移的消息。   崔嫣的表情有些微妙,不像是恼怒,倒有些期待:“哦?那他找到东西了吗?”   陈致说:“他刚离开京城就遇到了流寇,别说找东西了,自己的东西都被张权搜刮走了。”   崔嫣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放他出去继续寻找吧。”   ……   这等于是流放了吧?   陈致说:“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他?”   崔嫣原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听他如此紧张,才动了几分认真:“你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他?”   陈致说:“我只是觉得……放他出去太不安全。”一会儿给崔姣送药,一会儿给张权送药,就算是身不由己,细算下来,这投敌的次数也高得离谱。   崔嫣无所谓地耸肩:“那就杀了吧。”   陈致说:“人才难得。他好歹还能炼丹……”   “你到底想怎么样?”崔嫣无奈地问。   陈致说:“我是想,你取妖丹的时候,身边总要留几个人帮忙。姜移知道得多,留下来总有好处的。”   崔嫣看着他,笑了笑道:“还是阿痴考虑得周到。”   姜移被放出来之后,给了个正式的官职——钦天监的监副,然后被“恩准”在外居住。换句话说,被赶出来了,再也不能享受包吃包住的待遇。   他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乖乖地让陈致向阴山公借了点钱,租了个房子住下。   入住第一天,陈致特意跑去庆贺他的乔迁之喜。   姜移与他一起喝酒吃花生,畅谈人生。吃到半夜,陈致懒得挪地方,准备和姜移挤一挤。这被子都掀开了,崔嫣突然带着黑甲兵杀到。   那杀气腾腾的架势,仿佛头顶绿云的捉奸小分队。   姜移喝得有些飘,摆头道:“不行不行,天师不能来!三个人……睡睡睡不下的。”   崔嫣笑眯眯地问陈致:“你要和他一起睡?”   陈致说:“本来我觉得我们一起睡没什么问题,可是被你用这种口气一问,我就觉得很是问题了。”   “当然是问题。”看他回答得坦荡,崔嫣没有过多追究,叫人安顿姜移,自己拉着陈致往外走,“我嫌姜移碍眼才让他搬出来,你倒好,还出宫和他黏在一起。”   陈致觉得他们这种模模糊糊、暧暧昧昧的关系继续下去不是个事儿,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趁着月黑风高,气氛萧瑟,将话说明白,一抬头就对上崔嫣温柔的眼神。明明黑灯瞎火,硬是给他那双眼看出了花前月下的气氛,一下子泄了谈话的勇气。   之后,陈致有意无意地想要躲开崔嫣。   一两日倒罢了,若三五日不见,崔嫣便会亲自抓人。时间久了,他干脆将窗纸捅破:“你追我赶的游戏,我当是情趣了。只是,这游戏玩玩倒罢了,可别真的较真起来。”虽然没有对陈致做什么,但那些“收容”他的人家,这些日子都被崔嫣整得够呛。   阴山公他们嘴上没说,可陈致看在眼里,也不好意思再去连累人家。   好在禅位、登基大典转眼便至,一切私人的爱恨情仇都暂且搁在一边。   那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陈致穿着崔嫣从当铺里搜出来的罪证——龙袍,庄严肃穆地坐在龙椅上,宣布自己禅位给崔嫣的决定。   早知结局的诸臣平静地接受了这道旨意,而后,崔嫣即位,改国号为“燕”。   这是登基之前就说好的。按传统,国号应当叫“崔”,可是崔国崔国,听起来着实悲催了些,不太吉利,崔嫣便提议用与他名字同音的“燕”。   既然不叫“陈”朝,那崔国、燕国都没什么区别,众臣也没有异议。   改完国号,就是令人激动的论功行赏环节。   虽然崔嫣事前向打算重用的亲信与陈朝旧臣透露了一部分想法,但结果怎么样,还要看最后的宣读。所以,当圣旨展开,下面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封陈朝前国主陈致为陈留王,留住皇宫……”   “封陈朝前阴山公为燕朝阴山公,赐还祖宅……”   “……”   听到名字的人喜上眉梢,听不到名字的人面如死灰,犹如会试放榜,几家欢喜几家忧。   大典结束后,陈致换下龙袍,穿起赶制的新衣裳,心情十分畅快,连带参加晚宴时,亦是笑容满面,刺痛了不少官场失意的人的眼睛。   至酒酣耳热,有些人便开始言语失控。   起初还遮遮掩掩,到后来就管不住嘴巴,赤裸裸地讽刺:“昔日龙阳君以剑术闻名天下,游说四方,辅佐魏王。如今,我们的陈留王,却靠着阿谀奉承,兴国安邦……真是今非昔比啊。”   “传说龙阳君风姿卓绝,令无数美人黯然失色。我们的陛下……哦,应该是陈留王,靠的又是什么呢?该不会是与众不同的房中术吧。”   宴会一角传出一连串心照不宣的恶毒笑声。   阴山公听得火气上涌,正要喝止,被年父一把拉住。年父示意他看另一边——崔嫣和陈致正站在树荫下偷听,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那里站着两个人。   阴山公暗骂他贼眼溜溜。   与面色铁青的崔嫣相比,陈致表现得很淡定:“他们不知道,其实我的定身术也很厉害的。”   原本在生气的崔嫣突然面露古怪:“‘也’?”   “嗯?”   “你用了‘也’。”   “‘也’怎么了?”陈致一脸莫名其妙。   崔嫣说:“说明你承认自己的房中术很厉害。”   陈致干咳一声说:“这个嘛,不是我骄傲……”   “你和谁试过?”   准备好好吹嘘一番的陈致觉得这个走向不太对:“……啊?”   崔嫣盯着他的眼睛,不容有一丝一毫的回避:“谁能证明你的房中术厉害?”   陈致说:“天赋异禀,但不为人知。”   见他表现尚算诚恳,崔嫣的语气才轻松起来:“可是,根据我‘一手掌握’的资料,似乎与你的自我认知有所出入。”   是男人就不认忍!   ……   但他是男神。   陈致脑海闪过一长串“他不服气,崔嫣立刻打蛇随棍上地要求现场勘测”等情节,明智地选择了不予交锋:“总有一日,历史会证明我的威武。”   崔嫣笑道:“何需历史,我们现在……”   “啊呀,肚子疼。”   陈致扭头要跑,被崔嫣一把拉住,搂在怀中:“阿痴,陈留王之上还有一个位置。”   陈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声道:“我刚刚才禅让了那个位置……”   崔嫣笑道:“那个位置的旁边还有位置。”   陈致说:“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若是两个公的,那就是公公了,不好,不好。”   崔嫣:“……”   美好气氛,就此终结。 第28章 前世之债(八)   心情不太美妙的崔嫣像猛虎一样冲进了躲在角落里说坏话的失意小团体, 并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 刚才失意并不算什么,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失意。   喝得醉醺醺的大臣们成群结队地走出宫门,还没来得及道别,就被黑甲兵一哄而上, 请到大牢里续摊。   冷水一泼,脑子顿时清醒过来,看着阴森森的牢房, 血淋淋的刑具, 大臣们的小心肝顿时颤得根风中残烛似的,一个个哭天喊娘地讨饶。   刚被封为刑部尚书的军师摇着扇子, 笑眯眯地走出来:“诸位大臣今晚吃得可好啊?”   一顿鸿门宴,谁吃谁知道。   大臣们低头不吭声。   军师说:“诸位对陈留王很不满嘛。”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 不敢接口。   军师说:“没关系,新朝初立, 百废待兴,正需要诸位这般仗义执言之士。我奉陛下命,与诸位畅谈, 大家尽可以畅所欲言, 不必顾忌。”   这些大臣都经历过杨仲举独霸朝纲的年代,吃过的套路多了,哪会轻易上当,纷纷说自己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军师拉下脸来:“大人们踌躇不语, 莫非怕因言获罪?你们以为陛下是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之人吗?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请诸位细细思量了。”说着,就着人上刑。   才挨了几下鞭子,大臣们就吃不住,纷纷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掏心窝子。   军师将他们所言都记录下来,又问了几个问题,将回答整理完毕后,道:“陛下也有几句话要对你们交代。”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将这些人罪状一一宣读。   “这些是陈朝旧事,陛下本不想追究,但诸位嫉恶如仇,陛下也只能成全。”   军师笑眯眯地说完,丢下鬼哭狼嚎的众人,连夜将口供整理成册,送入宫中。   崔嫣一起床,就收到了送来的册子,陈致在里面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   “处理了一些贪官,正送口供进来。”他翻开册子,将那些人的口供大致浏览了一遍,通篇都是数落陈应恪碌碌无为,并没有杨仲举虐待皇帝的线索,不禁皱眉。   陈致披着衣裳,边穿边往外走:“是说我坏话的那群人吗?”   崔嫣将册子合拢,放入袖中,过去帮他一起整理衣服:“阿痴想为他们求情?”   陈致见他越凑越近,反手推开:“那要看他们是什么罪名。”   “还需要什么罪名。他们昨晚的话已是大不敬。”崔嫣说。   陈致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说:“要依律办事。”怕他阳奉阴违,追加了一句,“现在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你,你要师出有名,行正坐端,叫人挑剔不出毛病。”   崔嫣笑着说:“有阿痴在我身边,我哪有行差踏错的机会。”   “你该上朝了。”陈致打了个哈欠,“我用了早膳再躺躺。”   崔嫣说:“与我同去。”   陈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去。”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崔嫣终是不肯勉强他,一起用过早膳后,独自一人上朝去了。   陈致拖着被子,跑到屋顶上打盹儿。   几只麻雀从远处飞来,吱吱喳喳地扰人清梦。   陈致被闹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正想换个地方继续,就听一声轻笑,一个银发灰袍的男子从天而降,落在屋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陈致小友,近日可好。”   陈致慌忙揉着眼睛站起来:“见过北河神君。”   北河神君让他将被子重新铺好,两人盘膝坐在上面:“观小友气色,手中的差事怕是胜券在握了。”   陈致苦笑道:“如今我可不敢说大话了。”   崔嫣造反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即将解脱,北河神君探望他时,便夸下海口说来年一道去昆仑看绝顶之花,如今却是年来了人未去。   北河神君说:“哎,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小友心志坚定,何事不可成?万莫小觑了自己。”   陈致拱手表示受教。   北河神君说:“我欲往蓬莱,路过京城,便来探访,不知那昙花养得如何了,是否一展芳华,让小友先睹为快了呀?”   陈致尴尬道:“养得不好,这个……枯死了。”   北河神君惊讶道:“小友不是以仙力滋养吗?”   “一时忘了,没来得及……”陈致下意识地隐瞒了花被崔嫣恁死的事,“不过我又搜集了几盆新的,神君有兴致的话,不妨一看。”   北河神君欣然同意。   两人去了仙草院。   自从崔嫣吩咐黑甲兵打理,仙草院就真正欣欣向荣起来,应季花卉争相怒放,疯狂生长的杂草也得到了修剪,变得清雅脱俗。   北河神君大为赞赏,连说三个“好”字:“小友养花的造诣一日千里啊!”   陈致尴尬道:“这个,是旁人打理的。”   北河神君笑道:“人间数年,小友赤子之心依旧。”   陈致恭敬道:“神君昔日教诲,陈致终身不忘。”   北河神君摆手道:“小友功德升仙,乃天地异数,本君亦敬仰之,‘教诲’二字万不敢当。小友昔日在北河冥思百年,方出魔障。只是,魔障易出,心伤难平。升仙升仙,只是‘身’成了仙,这心上的修炼还是万里长路的第一步,小友万不可退缩啊。”   陈致一凛:“多谢神君指点。”   北河神君说:“小友有七窍玲珑之心,我今日之言本事多余,唯有一句:小友只管安心办差,天道下的漏网之鱼,自有人收拾。”   陈致心下稍安:“多谢神君。”   北河神君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花花草草,才驾云东去。   他前脚一走,崔嫣后脚就到了,一进门就问:“来了客人为何不同我说?”   陈致正哼着小曲儿浇花,闻言顿了顿,回头道:“他来得匆忙,没来得及。”   “客人呢?”   “已经走了。”   崔嫣站在门口,面色不愉。   陈致浇了会儿花,终于觉察到沉郁的气氛,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解释道:“他有事。”   崔嫣气闷中带着几分失落。陈致有个自己难以融入的圈子:与杨仲举的过去、与他师父的过去、与他朋友的过去……这些他都无法参与,甚至,连现在都那么不确定。   陈致问:“朝上可有大事?”   崔嫣不想逼得太紧,心下记了笔账,才将这一页翻了过去:“江南几个世家还不肯消停,打算奉西南王之子为帝,正招募士兵、筹集粮饷。”   陈致说:“西南王之子?”   “父亲尚不成气候,孩子更不必说。”崔嫣不放在眼里,“此事我已有安排。”   陈致点点头。   崔嫣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闲事,等陈致浇完花、除完草,两人一道用午膳,至下午,崔嫣拉陈致作陪,在议政殿处理奏章。   陈致歪在榻上,歪着歪着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梦里好似被什么纠缠住了,一会儿埋入土里,一会儿沉到海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唔,嗯……呵!”   想要挣扎出噩梦的意志越来越强,他猛然喘了口气,惊坐起来,瞪着前方。   正帮他盖被子的崔嫣被吓了一跳,与他对望。   “你干什么?”陈致先声夺人。   崔嫣很快定下了神,举起被子以示清白。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你刚刚是不是偷亲了我?”   崔嫣坦诚:“想过,没做。”   陈致盯着对方的嘴唇,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检验他话的真假。   那无辜呆萌的样子叫崔嫣把持不住,将被子一丢,捏着他的下巴就亲了上去。   陈致被亲了半天,才推开他,舔了舔嘴唇:“不是这个感觉。”   ……   崔嫣牙根磨了磨,阴森森地说:“哦,那是什么感觉?”   陈致揉着脑袋:“就是被什么东西缠住,快要窒息。我是不是被梦魇着了?”可是,那感觉又不像是做梦……令人费解。他低着头,没注意到崔嫣眼神躲闪了一下。   “是不是太累了?”崔嫣伸手帮他揉太阳穴。   “也许吧,”陈致抬眼瞄到桌上的茶杯,“刚才谁来过?”   崔嫣说:“嗯?嗯……没人来过。”   陈致指了指桌上的杯子。   崔嫣拿起杯子递给他:“怕你睡醒了口渴,特意为你准备的。”   陈致接过杯子,上面的确没有喝过的痕迹,便一口饮尽。   崔嫣又斟了一杯,状若不经意地问:“你说的大补之药可准备好了?”   陈致接杯的手一顿,有些激动地说:“为何这么问?你准备把妖丹取出来?”   崔嫣笑道:“这么高兴?”   “你不高兴?”陈致生怕自己空欢喜一场,问得小心。   崔嫣道:“你高兴,我便高兴。”   打铁趁热,陈致问:“补药我随时都能准备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崔嫣说:“既然你这么心急,那就今晚?”   “今晚?”陈致声音微微拔高。   “今晚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问题。我算过黄道吉日了,今晚宜取丹!”陈致生怕夜长梦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我马上去通知姜移做准备。”   崔嫣拉住他:“通知姜移做什么?”   陈致瞄着他的肚子,考虑怎么剖。   崔嫣无奈道:“妖丹我能自己吐出来。”   “!”陈致问:“一定要晚上吗?现在也挺吉利的。”   “……”   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的崔嫣婉拒了他的邀请。   陈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前,还给了一个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幽怨眼神。崔嫣头也不抬地说:“再看下去,奏章到晚上也批不完。”   陈致拔腿就跑。   下午的阳光温和而不猛烈,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几年的皇帝生涯犹如梦境,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从懵懵懂懂地混吃等死,到兢兢业业地帮助崔嫣,这趟任务做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好在结果不差。   只是,一想到任务结束之后,就可以回黄天衙交任务,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半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紧张——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靠近了胜利果实,反倒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生怕又是美梦一场;一半是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留恋。或许对陈应恪来说,这老牢笼般的皇帝生活,是壮志难酬的抑郁,但是对陈致来说,刨去了利益关系,与阴山公、崔嫣、姜移等人的相识,委实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回忆。   如今,这段回忆也到了收尾的时候。   他想过留下来,如答应崔嫣的那般,完整地走完陈应恪的人生。但是崔嫣越来越露骨的表示,令他不得不回避。毕竟,燕朝的开国皇帝,必定要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而陈留王的价值在陈朝终结的那一刻就已经化为乌有。   他坐着发了会儿呆,到掌灯时分才匆匆忙忙地出了皇宫,找姜移要草药熬了一碗普通的补药,滴了小半碗的血液进去搅匀,又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回宫。   崔嫣早已在乾清宫等候,他回来的时候,饭菜都热了两遍。   “这便是你准备的补药?”崔嫣好奇地看着陈致轻手轻脚的模样。   陈致说:“大补之物!”   崔嫣说:“我怎么听说你问姜移要了当归、枸杞……”   “这些是辅药,关键是主药!”陈致献宝似的放在桌上,“人间难寻!”   崔嫣捧过来,低头闻了闻,陈致紧张地阻止:“现在不能喝,一定要将妖丹取出来之后才能喝。”   崔嫣摸着药碗还有余温,便道:“那就先取出来吧,一会儿药凉了。”   眼见着胜利在望,陈致有些不确定:“凉了也不要紧,不如先吃饭?”   崔嫣摸摸他的手:“你紧张什么?”   陈致说:“总觉得要干一件大事,忍不住有些紧张。”   崔嫣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算吃饭,也是食不知味,倒不如将事情办了,我们再慢慢地吃。”   陈致想想也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拖拖延延犹如慢性毒药,更不爽快,便点头答应了。   崔嫣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低头吐出一颗红色的妖丹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让人毫无防备。等他脸色惨白地倒下来,陈致才有所反应,一把将人扶住,递药过去:“药的味道有些怪,你不要管,只管喝就是了。”   崔嫣扯了扯嘴皮,虚弱地说:“我信你。”微微张口,就着陈致的手,将补药一口口地吞咽了下去。   陈致知道自己的血肉见效极快,安慰说:“很快就好了。”   崔嫣原本在笑,忽地脸色一变,吐出一口血来,震惊地看向他:“你……”   陈致吓了一跳:“我?你怎么了?”   崔嫣还想说话,嘴里的血却一口口地喷出来,身体痛得抽搐起来。   陈致几乎抱不住他,惊恐地叫道:“你到底怎么了?”   崔嫣抓着他手臂的手渐渐失了力道,桃花眼里,愤怒、疑惑、震惊、懊恼等情绪飞速地闪过,最后化作不甘的绝望,死死地盯着他。   陈致见他半天不动,颤抖地去摸他的脉搏,发现人竟然……死了。   死了……死了?!   陈致脑袋嗡得一声,犹如重锤击过,打得两眼发黑,手还紧紧地抱着崔嫣,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外头的黑甲兵听到动静,跑进来:“陛下?”   陈致猛然回神,大吼道:“叫太医!叫大夫!”   黑甲兵不明所以,急忙转身喊人。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飞快地冲进殿内,一掌拍开陈致,伸手去抢崔嫣的尸体。陈致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撞开那人的同时,将崔嫣紧紧地搂在怀里,大有谁碰就与谁拼命的架势!   那人顿了一下,忽然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转身便跃入黑暗中。   “单不赦!”   陈致吼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发怒。   黑甲兵在他的怒吼声中终于动了起来,纷纷大喊抓刺客。   一连串的变故终于让陈致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他抱起崔嫣,不管惊世骇俗,直接腾云驾雾,到姜移住所。   正喝小酒啃鸡爪的姜移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陈致将崔嫣递给他:“你看看他怎么了?”   姜移在手腕上把脉,把了半天才说:“咦?我怎么找不到脉了。”   陈致沉声道:“他是不是死了?”   姜移:“?!”   两人对望了好一会儿,姜移才尖叫着跳起来:“死死死死了?”   陈致说:“你有没有办法……”   “没没没没有!我不不不会毁毁尸灭迹!你另请高高高明吧!”姜移吓得头皮都要飞起。   陈致说:“不是,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把他救活?”   姜移颤声道:“我我我我要是能把人起、起啊起死回生,我早就当神仙了!陛下他,他他他是怎么死的?”   陈致将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   姜移问:“你你你到到底到底给陛下喝了什么?”   陈致也很费解:“就是补药啊。药材还是从你这里拿的。”   姜移两只手乱挥:“胡说,胡说!与我何干!都,都是你你自己熬的药。”   陈致拍着脸颊让自己的冷静,想了想说:“会不会单不赦干的?他出现得那么巧合。”   姜移拼命点头,只要不让他背锅,谁背都可以。   陈致又问:“会不会是取妖丹的过程出现了差错?”   姜移说:“也也也有可能。说起来,我想想起一件事,和妖丹有关。其实,陛下让我去找的,不不是补药,是另一枚妖丹。”   “什么?”   姜移双手握拳,勉强自己镇定,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崔嫣让我去找的,不是补药,而是让我再找一枚妖丹。但,但是我没有找到。”   再找一枚……妖丹?   陈致脑袋里电闪雷鸣,所有的细节都慢慢地浮现,串连成一个可能——   崔嫣根本没有吐出妖丹!   他的血对凡人是大补之物,但对融合了妖丹的半人半妖来说,却是致命之毒!   这下就解释通了。   陈致抱着崔嫣的尸体上天,直奔仙锦池,到了地方却没看到皆无,倒是池内一阵翻涌,寒龙露出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陈致点头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就见寒卿伸出脑袋,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吗?”他强忍着不耐烦问。   寒卿嘴唇未动,陈致的脑袋却传来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找皆无。”   那道声音继续问:“找他做什么?”   陈致没打算解释,随意打发道:“许久没见,来看看他。”   寒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将头缩回了池中。   陈致懒得猜测他的意图,又赶到黄天衙,却见仙童正与一群神仙吵架。一向老实巴交的仙童难得被气得红脸,指着那群神仙说:“你们陷害皆无在先,来黄天衙找茬在后,简直目中无人!”   那群神仙七嘴八舌地反驳,措辞激烈,眼见着一言不合就要开战,陈致贴着隐身符冲上去,拖起仙童就跑。   甩开那群神仙很长一段距离,陈致才将隐身符取下:“你说他们陷害皆无在先,什么意思?”   仙童难过地说:“皆无失踪了。”   ……   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致胸闷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仙童简单地讲述来龙去脉。   依旧因寒卿而起。闯了祸的皆无还能待在寒卿身边,醋翻了一众寒卿的爱慕者,他们联合起来恶作剧,怂恿寒卿将一个施了符咒的盒子给皆无,只要皆无说喜欢寒卿,就会化作原形,吸入黑内。   令人没想到的是,皆无被吸入盒子后,盒子失踪了。 第29章 前世之债(九)   这群神仙丝毫不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 还跑来找茬, 愣说皆无是自己藏起来陷害寒卿的。   看仙童义愤填膺的模样, 陈致跟着激起了火气:“太过分了!我们去找南山神君!”   仙童说:“我已经去过了,但南山神君还在闭关,整座山都封起来了。哎, 要不我们去找北河神君?你不是和神君相交甚笃吗?”   陈致说:“神君去了蓬莱。”   仙童与他无声地对望了好一会儿,都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   仙童问:“对了,你来天上干什么?”   陈致抱起崔嫣的尸体给他看。   仙童戳戳崔嫣的脸:“新做的替身像?做得也太漂亮了些, 闭着眼睛都不像你。”   陈致说:“他是崔嫣。”   “天命之子果然面如好女!”仙童眨巴眼睛, “他怎么了?”   “死了。”   仙童:“!”   陈致:“……”   两人又无声对望了一会儿,仙童跳起来, 夸张地连退三步:“死死死死了?!”   陈致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仙童目瞪口呆:“他好端端地骗你做什么!”   陈致哭丧着脸:“现在怎么办?”   仙童说:“找皆无回来?”   陈致说:“怎么找?”   仙童想不出办法,重新坐回陈致的身边:“或者, 先找到崔嫣。人死了都要去阴曹地府,就算是枉死鬼、孤魂野鬼, 地府也会派人登记。不如你先去地府问问崔嫣被带去了哪里。”   陈致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应道:“好好好,阴曹地府怎么去?”   仙童说:“地府虽然也是天界管辖, 但与黄天衙分属不同部门, 我们拜访之前,最好先打声招呼。这事原该由皆无去办,如今只好求助苍天衙了,他们与地府常来常往,交情深厚, 想必不难。”   陈致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总算找到了主心骨,抱起崔嫣跟在他身后。   苍天衙与黄天衙同受天臣毕虚管辖,关系素来亲近,对方听说之后,满口答应,当场写了张引见的信函给他们,让他们找一位姓周的主簿便可。“衙里有位大仙自行天道飞升,擅长推演之术,可惜下凡出任务去了。他若在此,还能替你们卜上一卦。”   陈致与仙童谢过他之后,立即去了地府。   地府管理井然有序,知道他们的来意后,立刻有小鬼引他们去见那位周主簿。   周主簿正站在殿训斥鬼差,竖眉长须,威风凛凛,隔着几丈都能感受到阵阵阴气扑面而来。几个鬼差被训得身子半截入土,抬不起头来。   又过了一炷香,周主簿才意犹未尽地放过鬼差,慢悠悠地跑来见他们:“你们在黄天衙当差?”语气不善。   陈致自问从未见过他,觉得这敌意来得好没道理。   但周主簿后来的话说得他差点如那些鬼差一般——身子半截入土,抬不起头来。他说:“国运崩坏,世道离乱,连带这鬼门关都成了集市,三不五时就聚众赶一波。枉死的冤魂、冤死的亡魂不计其数!孤魂野鬼更不必说,把头发掰成手指了都算不过来!”   陈致无言以对。   周主簿发完了一通牢骚,才意兴阑珊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陈致突然说不出口,好在仙童是根直肠子,毫无负担地说了。   听完的周主簿表情十分难以形容,半晌才说:“皇帝都死了,这世道不是要更乱了吗?”   陈致把尸体拿出来:“死得不是太久,想想办法,也许还能还魂?”   周主簿看着那微微僵硬的尸体,气得差点挂胡子上吊:“你想复活他的话,就好好保存尸体啊!这都僵硬了!你想他还魂以后天天玩木头人吗?!”   陈致呆了呆,立刻将尸体交给他:“那就麻烦周主簿了。”   周主簿:“……”   周主簿把烫手芋头丢给了阎王爷。   阎王爷仔细检查之后,摇头道:“体内的妖丹融合了一半,还喝下大功德圆满金身的鲜血……这好比凡人吃毒药,嫌命太长!修复这尸体还不如另外找一具。容貌差一点,个子矮一点,皮肤黑一点……但好歹毛病少,用起来顺手。”   陈致心拔凉拔凉的:“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阎王爷说:“就算有其他的办法,上天入地不知多少年,等你凑够了条件,都不知道轮回多少次了。”   陈致说:“那……他的魂魄现在何处?”   阎王爷让周主簿去查。   周主簿算了算崔嫣出事的地点,道:“唔,那是永心的辖区。他办事严谨,就算是意外之死,也会详细登记,而且他是仙人,不日将转去苍天衙,你们也可认识一番。”   陈致问清楚寻找永心的办法,又匆匆赶去,仙童怕衙中无人坐镇,寒卿的那群爱慕者又闹事,折返了天宫。   永心此时正在皇宫。   因宫中遭遇刺客,崔嫣与陈致又相继失踪,朝中群龙无首,众臣各怀鬼胎,军师为了稳定局面,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满城都是搜人的黑甲兵。偷鸡摸狗的盗贼都倒了大霉,一经发现,不过审问,直接处死。一时间,城中尸体猛增,满街都是嚎哭的冤魂。   陈致点了牛眼泪,穿梭在亡魂中间,仔细搜寻一名戴着高帽子的高个鬼差。   许是的确高了些。   没多久,就看到一户人家的围墙里,一顶黑帽子露出尖顶挪来挪去,他急忙翻墙而过,果然看到一个带着仙气的鬼差抓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孤魂做登记。   那孤魂的死相着实丑,尤其是痛哭流涕的时候,面容扭曲得无法直视,他看到后脑勺都觉得有些不适,偏偏那鬼差一本正经地听他哭诉,半点没有不耐烦,等问得清楚明白之后,才温声道:“你的冤屈我已知晓了。你先待在此处,不要乱走,等这里的情况到地府归档之后,自有对你的安排。”   那鬼哭泣道:“我死得这么冤枉,难道就白死了吗?”   鬼差说:“放心,世间有天道,善恶终有报,你做的坏事会遭到报应,受到的委屈也会得到弥补。”   安慰了他之后,鬼差正要走,转眼就看到陈致站在墙边看着他,不由好奇地挥了挥手,似乎在鉴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到自己。   “可是永心大人?”   陈致一开口,对方就知道果然看得见自己,忙过来行礼:“是,永心正是我的道号。”   一个鬼差竟有道号。陈致有些奇怪。   永心说:“我原是个修道人,因走火入魔……才在地府办差。”   他不欲多言,陈致自然不会追究。   陈致自我介绍之后,说:“我想请你找个鬼魂。”   “哦,当然,当然可以。”永心翻开自己的小册子,“你要找谁?”   “当今皇帝,崔嫣。”   永心呆住:“皇帝驾崩了吗?”那表情,可说是十分难过。   陈致说:“你没有见到他的魂魄?”   永心摇头道:“我一直守在这里,从皇宫行刺到现在,寸步未离,确实没有见过皇帝。”叹了口气道,“若皇帝真的驾崩了,这世道便重新要乱起来了。”   崔嫣没有孩子,连唯一的妹妹都把自己弄死了,大写的“后继无人”。这等情况下,江山再度陷入战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陈致听说找不到崔嫣,已经觉得不妙,再听说天下将乱,简直六神无主:“如果你没有见过,那他的魂魄去了哪里?”   永心仔细分析道:“或许是没死,或许是躲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这句话陈致来回品味了好几遍,脑袋忽被一道雷电劈开,照入光亮——单不赦那莫名其妙的一抓!   陈致急忙问道:“鬼魂会被抓吗?”   永心点头:“自然,我是鬼差,便能用锁魂锁抓魂魄。”   陈致又问:“除了鬼差之外呢?”   永心答道:“捉鬼并不是难事,有道行的修士,或捉鬼的神器,又或是鬼修,捕捉鬼魂都是易如反掌。”   陈致陷入深思:百年前就应该受天打雷劈而死的单不赦又会是什么呢?   天命之子意外身亡不是小事,等陈致再回天庭,已经有神仙接管此事——苍天衙的白须大仙。他便是那位出身行天道,擅长推演之术的神仙。   他算了一卦,却没算出结果,叹气道:“他的命数变化太大,已经无从算起了。”他见陈致精神恍惚,连忙安慰道,“天有不测风云,不然,又怎么会有黄天衙与苍天衙呢?”   陈致说:“因我一己之过,使天下生灵涂炭,我……”   白须大仙说:“放心吧!百姓今日受的难,来日必有回报。再说,黄圭没有新的指示,说明任务不算失败,尚有回转的余地。”   陈致心下稍安:“如今怎么办?”   白须大仙说:“单不赦是天道的漏网之鱼,北河神君已经去蓬莱寻找神兵利器来对付他,不日必有结果。你先去凡间稳定局面,拖延数日再做打算。”   陈致虽然焦急,却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只好先回到皇宫。   他一露面,就被黑甲兵逮住,送往刑部见军师。崔嫣失踪不过一夜又一日,被牵连的人数已经过百,可惜,多是屈打成招,真正有用的消息却一个也没有。   陈致的出现总算让军师精神一震,他急忙将人带到了单独的刑房。   陈致对这些刑具熟悉得很,淡扫了一眼,不露惊惧之色。   军师说:“看来陈留王已经知道将面对什么。”   陈致说:“陛下在单不赦的手中,当务之急,还请军师稳定朝局为先。”   军师冷笑道:“陈留王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你忘了,在单不赦出现之前,陛下已经受到了暗算,倒在血泊之中,当时在场的只有你一人,这又如何说?”   ……   这真的是没法说。   陈致只好打感情牌:“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有心伤他?”   “不会有心,那是无意咯?”军师之所以是军师,是因为心细如发、洞若观火。   陈致无言以对。   军师说:“陈留王只要肯交代陛下的下落,我可以将你羁押到陛下归来再做处置。”他说着,露出古怪的笑容,“相信以陈留王与陛下的关系,陛下不会太过为难才是。”   陈致再度哑口无言。不是军师说得没道理,而是他说得太有道理,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痛处上。他只好说:“我还在想营救陛下的办法,此次回来,也是陛下不在的时候,抱住得之不易的燕朝江山。”说罢,贴上隐身符,直接逃走了。   “……”军师怒道,“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致想想不放心,又偷偷去见了阴山公。   阴山公又与妻子一道清点家产。   陈致无语道:“郡公真是富可敌国啊。”这都清点多久了,竟然还没有数完。   阴山公看到他先是一惊,随后激动万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陈朝要绝后了,不想竟然还能见到陛……王爷。”   毕王爷?   他又不是毕虚大神的儿子。   而且西南王留了个儿子,陈朝血脉不算绝后。   陈致说:“事出突然,我长话短说。崔嫣出了事,暂时不能回来,朝局安稳就靠诸位了。”   阴山公幽幽地说:“既然他出了事,你就没有想过取而代之吗?”   陈致苦笑道:“我就快大祸临头,郡公就不要再添乱了。”   阴山公见他依旧对皇位无意,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见陈致还等着自己的一句准话,又道,“陈朝江山可弃,百姓江山不可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我一定竭力守住。”   仿佛贴了隐身符的阴山公夫人这时候才开口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京城的那些铺子都是千方百计买下来了,哪个都不便宜,要是现在匆匆忙忙地卖出去,价格还不知道会压成什么样子呢,倒不如拽在手里。只要天下安稳了,这些铺子的生意自然会好转。”   阴山公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我维护天下安稳就是为了几间铺子,那我成什么人了!”   阴山公夫人说:“什么几间铺子?是好几间铺子!”   陈致趁着两人斗嘴,悄然离开。   他在凡间也睡不安稳,便又回了天上。北河神君依旧没有消息,寒卿的那群爱慕者也没有来找茬,倒是仙童又找了寒卿几次,都无功而返。   陈致说:“你何不追查那盒子是在谁手中消失的?”   仙童叹气道:“我何尝不想这么追查。可是,当时恶作剧的神仙少说也有十几个,他们成功之后,就将盒子传来传去的把玩,发现盒子失踪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们当时也没有在意,事后更是什么都想不起,如何追查?”   陈致疑惑道:“照你这么说,他们根本不在意皆无的消失,那是谁第一个发现盒子不见的呢?”   仙童表情有些奇怪:“说来难以置信,但第一个发现皆无失踪的是……寒卿。”   也不算太出人意料的答案。   他见寒卿的时间不多,每次见他,皆无都在,两人相处的氛围虽然说不上愉快,但是,也不像是不共戴天的样子,有时候,甚至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与和谐。陈致从寒卿哪儿得到了两次龙气,拿人手短,对他颇有些好感。只是,皆无这次的失踪,寒卿责无旁贷,这好感也就泯灭了。   “而且,唔,据说寒卿一直在找皆无的下落。”仙童低声道,“那些爱慕者越发的气不过,才屡次三番地跑来找茬。”   陈致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竟然也是神仙。”   仙童深以为然。   两个人郁闷失落的人在一起互相慰藉,虽然解决不了问题,却能打发时间,尤其是等待的时间。至少,他感到没多久,白须大仙就派人通知他,找到了单不赦的下落。   “昔日单不赦的暴行激怒天道,致使天降神罚,以雷电毙之。没想到他戾气过重,竟逃脱地府的追踪,炼成鬼修,跳脱三界。如今,已在地府化外之地建立不赦宫,自封宫主,招募了不少孤魂野鬼为手下,颇具规模。”   白须大仙一边介绍,一边觉得事情棘手:“据说这不赦宫的前身乃是无回地,出了名的有进无出,有去无回。宫内有迷途千千万万条,能走出来的只有一条一旦走错了,便要永生永世留在那里。”   陈致一想到崔嫣被单不赦带到了那种地方,就揪心得很:“怎么救人?”   白须大仙说:“传说无回地拥有一座天然阵法,我已经请人去找阵法高手,希望能够破解此地!”   书到用时方很少。   陈致这时候才觉得只会定身术的自己实在是没用透了!   他问白须大仙:“我现在学习阵法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   但是,最喜欢看别人努力学习、自己开卷睡觉的白须大仙必然不会这么说。他高度赞扬了陈致热爱学习的劲头,并为他提供了一房子的学习书籍。   对着这些书和竹简,陈致心凉了一半,却还是拿起了书。   比起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等待,他更喜欢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艰难变得稍微不那么艰难——哪怕只前进了一点点。   度日如年的两天,陈致被阵法困得生不如死,这时候,相继有好消息传来——阵法高手初步破解了不赦宫的迷障;北河神君带着神器回来了。   陈致精神一振,急忙跑去迎接。   与北河神君分别不过几天,陈致却觉得已经过了数年,再见面,激动得热烈盈眶。   北河神君安抚道:“小友莫急。崔嫣是天命之子,自有天庇佑。他若是有个好歹,天道也不会放过单不赦。”   陈致说:“有劳神君费心。”   北河神君拿出一盏琉璃灯,说:“这是我向黄凌道人借来的正阳照鬼灯,任何鬼魅,只要被它照到,就会阳气入侵,虚弱无比。”   那灯做得极其精致,竟比宫灯还要好看。   北河神君又拿出一件宝贝:“这是千里吸魂铃,只要摇动铃声,那鬼魂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有相辅相成的两件宝贝,不管对方是何方鬼魅,保管无所遁形!”   陈致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不安:“不会伤及无辜吗?”   北河神君说:“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有此担忧。因此打算兵分两路,一面对付单不赦,一面潜入不赦宫,将崔嫣救出来。”   陈致自告奋勇。   北河神君否决:“并非我小看小友,只是,不赦宫地形复杂,若是不懂阵法的人进去,不但不能救出崔嫣,还会将自己搭进去。”   陈致说:“这几日我一直在学习阵法,已有小成,不信可以一试。”   他话说得虽满,其实心中并无把握,可是说也奇怪,当北河神君将阵法高手研究出来的不赦宫破解图拿出来讲解时,他竟然全都听懂了,还牢牢地记了下来。   北河神君仍不放心,又说:“此行危险重重,最好还是请一个法力高深的神仙去。”   陈致说:“此路为暗线,主要是救崔嫣出来。可是崔嫣生性多疑,换了其他人去,怕是弄巧成拙。”   对崔嫣,没有人比陈致更有发言权。   北河神君见说不动他,只好同意,不过以防万一,在临行前,又送了一件法宝给他,并再三叮嘱,这是最后保命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这是定魂珠,也是黄凌道人所炼。万一遇到单不赦,你将定魂珠投入其口中,能定住对方一小会儿,挣得一点逃脱之机。”   陈致连忙道谢,将定魂珠收入乾坤袋。 第30章 前世之债(十)   北河神君为了抓单不赦这条漏网鱼使出浑身解数, 托关系、欠人情, 拉起一支实力相当雄厚的队伍, 并亲自出任队长。还为陈致请了一个超级保镖——与寒龙同辈的火凤。   陈致第一次听说火凤,生怕怠慢,忙向仙童请教。   仙童说:“凤三吉常年住在赤焰谷, 很少外出活动。传说他性格平易近人、态度亲切友善,非常好相处。”   陈致放下了一半的心:“凤三吉这个名字可有典故?”至少比寒卿这个名字有深度得多。   仙童说:“他本名凤嚞,三吉是外号。”   陈致硬掰:“……嚞这个字就很高深!”   仙童无奈地看着他:“你高兴就好。”   带着对凤三吉的期待, 陈致终于等到了出发的那一日——云很厚, 风很大,沙尘迷人眼, 阴沉沉的天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雷霆万钧的暴风雨。   仙童为他们送行,北河神君叮嘱他:“让雷公他们等我们去了地府再下雨。”   其他神仙纷纷点头表示讨厌雨天赶路。   仙童:“……”看他们说得一脸认真, 差点就相信他们真的“脚踏实地”的赶路。   为免打草惊蛇,北河神君兵分三路。陈致与凤三吉最后走。   陈致初见凤三吉, 愣了一下。在他的想象中,火凤不是像寒卿那样以本体出现,就是化身为仙人, 没想到他竟然会变成一只巴掌大的火红色麻雀。   “麻雀”自来熟地停在他的肩膀上:“不愧是大功德圆满金身, 肩膀都比别人家的平!”   陈致只好说,大仙过奖。   凤三吉说:“叫什么大仙,忒见外!叫我三吉哥哥。”   陈致叫不出口,决定这一路都不主动开口。   他不说话,凤三吉却不消停, 一路都在叽叽呱呱地说天宫的变化:“当初天庭的环境可没有现在这么好,那水池子都像冰雹砸出来的坑,也没什么好看的花草,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云雾。我最讨厌白色,看着就丧气!那寒卿现在还是一身银白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要是我,宁可去火堆里滚一圈,把自己烤成焦黑色。”   陈致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笑。   “其实几百年前,我看天宫建设得差不多,考虑搬过来住,可是毕虚说我赤焰谷更有助于我的修行,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啊?”   陈致虽然不知道毕虚说的是什么道理,但是听说他想搬到天庭住,没有道理也给挤出了一个道理出来:“哦哦,是这样的。天庭神仙又多又杂,易生是非。”   凤三吉抓住重点:“嗯?天庭有什么是非?”   陈致把寒卿与皆无出卖了。   凤三吉听得兴致勃勃:“哈哈哈,那个皆无是瞎了眼吧,寒卿这个闷葫芦有什么好喜欢的,多半也是爱慕他好颜色的肤浅家伙。”   陈致没见过寒卿化作仙人的样子,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好奇:“寒卿化作仙人是什么模样?”   凤三吉笑嘻嘻地说:“他化身了几次,就招来了一群爱慕者,你说他是什么模样?”   陈致见过的美貌屈指可数,只能以崔嫣与皆无为标准来衡量,始终想象不出来。   肩头的凤三吉又换了个话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这么一路说到地府边缘。   地府原本就鬼气森森,叫人起鸡皮疙瘩,可那化外之地未经打理,阴气更重,还有混沌残留的魔气、戾气、邪气等,等闲神仙进去,也是九死一生之局。   凤三吉原本还想撑个结界,后来发现陈致的大功德圆满金身本就是最厉害的结界,便放松了心思,安安稳稳地继续说废话。   走了越两日多,他们终于在一块怪石上找到了北河神君留下的记号,通知他们不赦宫就在前方,他们先一步进去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总算见到了不赦宫——名为宫,其实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山城,红瓦白墙的房舍错落有致,远远地看,堪称一景。   凤三吉道:“这地方到处是鬼气,鬼修修炼起来事半功倍,也不知道北河扛不扛得住。”   陈致刚想劝他去北河神君那头帮忙,他又哈哈笑道:“要是北河神君吃了亏,天庭一定很没面子,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毕虚垮掉的脸。嗯,你见过毕虚吗?”   “没有。”   “嗯?没见过吗?”凤三吉开始介绍毕虚。   他口中的毕虚和陈致听说的“天臣毕虚”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后者圣洁完美,高高在上,而他口中的——简直是个老实木讷的大傻子。   两人说着,就走进了山城。   踏入的刹那,陈致就感到心头一悸,最不愿回忆的画面齐齐涌上心头。冲击来得太快,他几乎难过得背过气去,两泡眼泪已经含在眼眶,后脑勺被凤三吉狠狠地拍了一下,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   凤三吉在旁边笑:“哭得真可怜,我都不忍心打你了。”   陈致擦干眼泪:“让大仙见笑了。”   “叫三吉哥哥,不然下次不拍你了。”   “……三、三吉哥哥。”   “你才三三吉,那是九吉。”凤三吉做了个鬼脸,大跨步往前走,“跟上跟上,走丢了不赔。”   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   发现自己拐了个弯就走丢的陈致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凤三吉走得很快,对阵法的了解尚在死记硬背的粗浅阶段的陈致苦思冥想了许久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他在原地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凤三吉回来,只好继续往前走。   诗情画意的山城风光似乎集中了前半段,走到后来,剩下的都是尚未开发的穷山恶水。同样是山石,人间名山的就个个形态有趣,能编出各种传说故事,这里的颗颗面目可憎,怎么看都讨人嫌。   越往前,阴气越重。   陈致忙滴了牛眼泪,将定魂珠扣在手心里。   果然,不多久就看到有游魂前后左右地飘来飘去,有些个还会凑过来瞪着他。只要靠得不太近,陈致都随他去了。再往前,游魂越来越多,他走到前面,才发现他们都是绕着一座白围墙不肯离去。   陈致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座白围墙里能找到他想找的……鬼。   他加快步伐,直接从游魂中间穿了过去。   那些被穿过的游魂都惊恐得大叫起来,大功德圆满金身既然是万邪不侵,那被侵的只能是他们。   白围墙比陈致略高些,他双手抓着墙头,直接翻了过去。   墙里面并没有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只有半人高的灰黑色杂草,拇指粗细的飞虫在草丛间飞舞,脚边还有细微的游走声,一低头,一条麻绳粗细的黑蛇正绕过他的鞋尖。   陈致小心翼翼地拨开杂草往前走,草里跳出来的蛇虫鼠疫就更丰富了,有些胆子大的,直接跳到他身上,不过爬了一圈又自觉地下去了。   他就像是推开静海的船只,掀起了阵阵涟漪,却始终没有找到海中珍宝。   正当他搜了一圈又一圈,打算要放弃的时候,一种奇怪的预感指引着他一路往西,走到那黑草最浓密、最杂乱的地方。一个披头散发的游魂正抱着膝盖、低着头,缩在草丛深处,若不是他那身黑袍上绣着金线,几乎融入在草堆里了。   虽然只看到一片头皮,可陈致当即认定他是崔嫣。   久别重逢、劫后重遇……各种欣喜充斥着陈致的胸腔,让他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崔嫣!”   那游魂慢慢地抬起头来,比诗更灵秀、比画更清雅的脸出现在面前,不是崔嫣是谁?   陈致激动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然而崔嫣的脸色与他相反,眼里俱是警惕与恨意:“死了也不肯放过我吗?”   陈致停下脚步,无措地伸了伸手,最终颓然地放下:“我给你喝的并不是毒药。”   崔嫣冷笑。   “真的。我给你喝的的的确确是大补药,但是,对妖魔是致命之毒。”   崔嫣说:“哦,我是妖怪。”   他对“妖怪”两个字有多敏感,陈致亲身感受过,怎敢让他继续误会,连忙解释融合了妖丹之后,那补药的性质就会改变。   崔嫣淡然道:“如今我死都死了,你怎么说都可以。”   陈致说:“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出去之后又能如何。”   “我会想办法救活你。”能不能救活崔嫣暂且不说,在要不要救活崔嫣这个问题上,陈致也存在犹豫,毕竟阎王爷说过,就算能救活他,那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复活的时间若很长,那帝位就算保住,也没有意义了。毕竟,天道让崔嫣为帝,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为帝之后会建立的功勋。但是,看过了崔嫣缩在草堆里的可怜模样,陈致突然就下了决定。不能当皇帝了又怎么样?他之前做错了,如今想办法改过,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句话多少令崔嫣稍微动容:“你怎么救活我?”   陈致说:“其实,我师父是神仙。”   崔嫣说::“那你呢?”   陈致犹豫了下说:“我也是神仙。”   崔嫣说:“据说成仙需要机缘与修为,你还这么小,怎么飞升的?”   这个问题真要解释起来,不但要牵扯到他的前世,还要袒露黄天衙的存在,实在复杂之极。可是吃过隐瞒的苦果之后,陈致又不敢藏着掖着,不禁左右为难。   这时候,突然传来开门的声响。   院子其实有一道窄门,就在正东面,因为与白围墙一色,被杂草遮掩,看起来不太明显。崔嫣伸手想将陈致藏到身后,伸手却拨了个空,情不自禁地怔了怔,等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陈致十分知趣,早在他变脸的刹那,就贴上隐身符,蹲了下去。   进来的也是个鬼,只是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游魂相比,他是半透明的,假以时日,就能修出肉身。那鬼进来后,直接走到崔嫣身边,抓住他的下巴,就准备灌药……   “定!”   陈致下意识地使用了定身术,竟是管用的。   那鬼手停在半空,药从掌心直直地掉落下来。   陈致撕掉隐身符,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倒是崔嫣用手兜住了。   陈致问:“这是什么?”   崔嫣说:“据说是怨气炼制的丹药。”   陈致问:“有什么用?”   崔嫣幽幽地看着他:“我每吃一颗,便多恨你一分。”   陈致急忙挥手去抖落那药,可惜怎么抖都是扑空。   崔嫣欣赏了一会儿,五指微张,那药就从指缝里滑落下去了。   陈致松了口气说:“我带你出去。”   崔嫣说:“这围墙下了禁制,我离不开的。”见陈致不肯信,便跟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陈致轻而易举地穿了过去,他却被挡了回来,接连数次都是一样。   陈致又带着他从围墙走,一样被弹了回来。   陈致回去研究被定住的鬼:“为什么他不受影响?是不是身上有什么法宝?”   一神一鬼将俘虏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宝贝。   陈致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就想着凤三吉的好处。他若是在这里,或许有办法。可是,既然他不在这里,崔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这么一想,便觉得肩膀上的负担重逾千斤,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肩负起来。   他说:“我去外面看看,你留在这里。”   崔嫣乖乖地点头。   陈致仔仔细细地搜寻各个角落,总算有所得,在白色围墙的墙根处,竟用朱砂写着咒语,他用仙力抹了之后,崔嫣就能出去了。   破了一道难关,陈致信心倍增,脑子不知怎的好使了许多,之前模模糊糊的阵法突然就醍醐灌顶般的有了思路,带着崔嫣一路奔跑,果然走回了那如诗如画的山城风景。   陈致说:“我师父请了不少帮手,单不赦这次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崔嫣说:“你可知他为何抓我?”   陈致心虚的没吭声。   “与你有关?”崔嫣察言观色,步步紧逼。   陈致叹气道:“我与他有些恩怨未了。”   崔嫣不说话,就是放满了脚步。   陈致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找他:“一定要跟紧我。这地方古怪的很,稍不留意,就会失散。”   崔嫣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陈致急得快跪下了:“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   崔嫣说:“你出去之后就不会说了。”   陈致觉得这话笃定得古怪,正欲问个究竟,就看到前方的地面亮了一下,一回头,却看到凤三吉这只火红小麻雀正在空中大发神威地喷火。   他心中一喜,正想上前与他们会和,就听崔嫣闷哼了一声,像是被谁拽住,一路倒掠回去。   陈致想也不想地反身追上去。   对方似乎没打算甩掉他,每当陈致有些落后,崔嫣便会停下来,等他赶上来了,再往前走。你追我赶间,火红小麻雀就慢慢地变成了一颗火红鹌鹑蛋……火红萤火虫……直到完全消失。   陈致清楚自己追下去并非明智之举,未必能救出崔嫣,还会陷自己于险境,可是一想到以单不赦的心狠手辣,崔嫣不知道会吃多少苦,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追追跑跑,也不知道绕着山城走了多久,两条圆弧形的回廊出现在眼前,他们选了左边那条,尽头是一座宫殿。   宫殿的门敞开着,里面点着几盏蓝得发青的幽冥鬼火灯,照着谁的脸都是一片惨绿,不得好死的模样。   进去之后,门就合拢了。陈致不敢向后看,生怕自己少关注一眼,崔嫣就再度消失在眼前。   宫殿有好几进,进到最里面,是个近两丈高的殿堂,堂中央放着一张气势磅礴的龙椅,上面坐着一个人,但是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   崔嫣已经被放了下来,正站在堂中观察四周。   陈致跑到他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不够,又滴了几滴牛眼泪,左左右右地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欢迎来到紫宸宫。”殿堂的四周响起隆隆的声音,如闷雷般。   陈致警惕地挡在崔嫣面前:“你是谁?”   “我是紫宸宫的主人。”   陈致没有问对方与单不赦是什么关系,而是旁敲侧击:“你引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说:“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陈致说:“什么交易?”   “放了他的交易。”   陈致直觉这个交易不是那么简单:“你想要什么?”   那人道:“我放他走,但是,你必须承受凌迟之刑。他能逃多久,跑多远,取决于你能坚持多久。”   陈致脑袋“嗡”的一声,几乎屏蔽了所有声音,那噩梦般的声音又在脑海回响:“陈大人,这座城的百姓能活多久,全仰赖你坚持多久了。”   多久……   多久……   他怎么知道是多久。   那一刀刀的痛早已麻痹了身体,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当时在想,一定是平时吃太多的猪肉,才如此腥膻。   倒下去的时候,头顶的那颗太阳仿佛炸开来了,一团热烈的花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如何?”那人见他久久不答,催促道。   陈致回过神来,握着定魂珠,缓缓地点头道:“可以。”   身边的崔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陈致脱掉衣服,露出白嫩嫩的胸膛:“你想从哪里开始?”   一把匕首凭空出现,那人说:“你自己决定。”   陈致毫不犹豫地握住匕首,对崔嫣使眼色道:“你可以走了。”   崔嫣怒道:“我不需要用你的命来苟延残喘!”   陈致说:“放心,我不会死。”   “但是会生不如死!”崔嫣怒不可遏,“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的命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连生生活刮的凌迟之刑也肯接受!”   陈致觉得他激动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是为了你吗?”   崔嫣扭过头:“今日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你也会这么做吧?”   他的话越发没头没脑起来。陈致说:“不是你又是谁?”   “谁知道呢,毫无交集的陌生人,随处可见的阿猫阿狗。你本就有成全天下的大义,因此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   陈致低声道:“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   崔嫣看了他一眼,叹气道:“知道你肯为了我受凌迟之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又岂能真的让你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说罢,竟然朝着那团迷雾冲了过去。   陈致伸手想拦,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手臂里穿了过去,扑向迷雾,然后瞬间化为乌有。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好似一场噩梦。   陈致如堕冰窖,须臾才反应过来,怒吼一声,也冲向了那团迷雾,却被挡了下去。但他仍不死心,瞬间爬起,继续往前冲,反复数次,才听那人说:“崔嫣自取灭亡,与我何干?”   陈致不理他,双手凝聚起仙力往前扑。   迷雾继续将他挡了回去,那人说:“他魂飞魄散了,你伤心吗?”   陈致抬眸,双眼已然发红。   “那现在呢?”那人的声音猛得一变,神似崔嫣的声音。此时,堂上的那团迷雾渐渐散去,一个俊秀无匹的青年身着紫色的龙袍,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致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身龙袍,但是那款式——分明是北燕服饰。   陈致恍惚地看着那张熟悉之极又陌生之极的脸:“你到底是谁?”   那人冷冷地掀起嘴角,全然不见了刚才的焦急与愤怒,似笑非笑道:“崔嫣,或者,燕北骄。” 第31章 师徒之情(一)   燕北骄, 北国天骄, 北燕王。   四岁死爹, 九岁死妈,年少即位,在能臣的辅佐下, 展现出非凡的治国才华。十三岁那年,亲手猎杀白虎,以虎血誓师, 要一统天下。两次兼领北燕兵马大元帅之职御驾亲征, 将北燕与南齐的国境线南压百里,直到单不赦横空出世, 才留守后方。   陈致那时在长安当散官,城中官员、百姓皆闻“北燕王”而丧胆, 邻近北燕的肃州、永昌、凉州等地的官职被认为是苦差,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后来单不赦南下, 所经之处鸡犬不留,寸草不生,几地甚至出现官员望风而逃的奇闻, 出缺无人顶替, 南齐王几番震怒,皆因法不责众而不了了之。   正是这个时候,陈致挺身而出,自请出任凉州太守。   陈致爷爷在世时,官至太保, 显赫一时,但树大招风,政敌林立,过世后被清算,陈家险些一蹶不振。直到陈致的妹妹进宫为妃,才使陈家缓过气来。   陈致这次的临危受命,也是为重振家族而兵行险着。   到凉州之后,他先开仓放粮,招收壮丁修筑城墙,又不顾朝廷规制,大量募兵。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遭到朝廷三番五次地训斥。但他全然不管,单不赦骚扰边境,就主动带兵出击,还打了几场小胜仗。南齐王见他做出成效,称赞了几句,才压住了举朝打压他的风气。   然而,他的做法不仅令南齐议论纷纷,也令北燕警惕万分。   立志统一天下的燕北骄自然不许一群温顺的绵羊里出现一只会咬人的猎犬。他授意买通南齐高官与后妃,联手对付陈妃,但南齐王对陈妃宠爱有加,不但不上当,还加强了对陈妃的保护。燕北骄见计不成,掉过头来散布陈致勾结北燕,厉兵秣马是为了反攻南齐的谣言。   就局外人的目光来看,这谣言虚假得可笑。但是,对于终日生活在北燕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南齐众人来说,是一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要命消息。   南齐王顶不住压力,下旨让陈致还朝,美其名曰另有重用。但陈妃身在宫中,对局势一清二楚,知道陈致一旦回来,必受其害,私下派人送信凉州,告诫他决不能回来。南齐王发现她的小动作,两人发生争执,陈妃义愤之下,以死相谏。   陈妃死谏的消息传出,天下震动。无数文人才子歌颂其贞烈,更有人写诗赞颂陈致在凉州的作为,为其平反。一时间,陈致兄妹成天下忠义的楷模。   出于各种考虑,南齐王追谥陈妃为敏妃,册封陈致为忠顺伯。   同年,北燕王下令单不赦率百万雄师南下,誓言踏平长安。   如今,崔嫣穿着一身北燕国君的龙袍告诉他,他是燕北骄?   陈致呆呆地看着他,觉得刚才扑向那团迷雾而魂飞魄散的那个人,好像是自己,不然为什么他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这里是哪里……   燕北骄淡淡地说:“你我南北对峙近三年,难道没有话说吗?”   南北对峙近三年,没有话说?   怎么可能没有话说!   黄沙上曝晒的血腥味,过了百年,依旧能够清晰地回想起,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就站在眼前……   陈致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怎么知道你是北燕王?”   燕北骄说:“此地邻近地府,地府有忘川水,也有忆缘水,取用之后,便想起了前世种种。”   陈致说:“所以,单不赦取你魂魄其实是为了救你?”   燕北骄面无表情地说:“当然。杀了我的人,不是你吗?”   陈致无言以对。割了腕的人是他,滴了血的人是他,喂了药的人也是他。所以,是他杀了崔嫣,是他间接地“复活”了燕北骄。   似乎没有立场去控诉什么,但是——   崔嫣是燕北骄,这不就是最大的立场吗?!   陈致丢开脑子里纠结的线团,直接抓住了那根刺痛的针,怒视着对方:“是你撒谎!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燕北骄脸色刹那铁青:“你没有撒谎吗?陈太守,陈仙人!”   陈致更大声地吼回去:“我撒谎还不是为了让你当皇帝?”   燕北骄没那么好糊弄:“让我当皇帝是你的任务吧?不赦告诉我,仙界有个衙门叫黄天衙,掌管天下运势。你毁我一世基业,如今难道不是还债?”   “我毁你一世基业?”陈致气得脸都红了,“你自己打仗打输被人杀了怪我?”   “我打仗打输被人杀了?”这次轮到燕北骄生气,“我战无不胜!若非南齐派人刺杀,我早已是燕朝皇帝。”   陈致飞升之后,还记挂着北燕与南齐的战事,曾探听过——   他遭单不赦凌迟至死后,凉州城破,单不赦受雷击而死,义愤填膺的南齐百姓自发地组建义军,抗击北燕,气势如虹。北燕将领输得一塌糊涂,燕北骄无奈之下,再度御驾亲征,虽然屡战屡胜,却在一次战役中,被南齐死士以百换一的不要命打法所杀。   此后,北燕、南齐鏖战数年,元气大伤,东陈渔翁得利,一统天下。   陈致幸灾乐祸地说:“人各有命,你自己命不够硬,怪谁。”   燕北骄说:“我命不够硬?那你何必千方百计地劝我登基?”   陈致语塞。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天道执着于崔嫣为帝,是否因为崔嫣是燕北骄?而自己被选中接受这桩任务,是否与前世的纠葛有关?越想越觉得这趟任务简直操蛋之极!   燕北骄说:“我命不够硬,因轻信而死于非命,我认了,你到不赦宫又是为何?”   陈致咬牙道:“早知道你是燕北骄,与单不赦狼狈为奸,我就算再凌迟一次,也不会来!”   “凌迟”两字,犹如两只秤砣,每提一次,就被砸两下心。   单不赦说陈应恪就是陈致时,燕北骄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场连天都为之流泪、震怒的凌迟之刑。   凉州城被困,南齐君臣惧怕北燕之威,力求自保,不肯发兵。凉州孤立无援、弹尽粮绝之际,单不赦为报复陈致爷爷昔日对单家的陷害,提出条件,放百姓一条生路可以,但要陈致来换。陈致在凌迟之刑下支撑多久,百姓就逃多久,一旦他熬不过去,骑兵即刻追击。   陈致熬了整整三天,保全了整座凉州城的百姓。   燕北骄获悉后,恼怒不已,当即派特使至前线斥责,当时他的想法是:以陈致在南齐的声望,单不赦的做法必将激起民愤,不利于统一大业。然而,今时今日再闻此事,只剩下心疼。   偏偏,心疼这件事的人仿佛只有他一个。从崔嫣年幼时,陈致割肉喂妖怪,到崔姣开府宴请时满不在乎地割肉喂虎,那身皮肉仿佛被当作了聚宝盆般挥霍无度。反观被回忆与想象虐得夜不成眠,连带着讨厌起忠心耿耿的下属的自己,简直傻透了。   燕北骄气得口不择言:“一场凌迟换你功德升仙,葬送我北燕大业,你真是好算计!”   用一场生不如死却不得解脱的酷刑来博取一个当时怎么看都是十死无生的结局,竟被认为是一场算计……   陈致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一般。   他赤红着双目,死死地瞪着燕北骄:“若可以选择,我宁可不做神仙,宁愿被一刀砍头,也不要经受三天三夜的折磨!”   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三天三夜是怎么熬下来的。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模糊了那段记忆。   犹记得刚升天的那一会儿,他不敢思考,一直找人说话,一直找事情麻痹自己。一旦停下,那噩梦般的记忆就翻涌上来,让他总以为那三天三夜还没有过去。   虽然在北河神君的帮助下,他的情况慢慢地有所好转,但是,他自己知道,每当记忆的片段浮现在脑海,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看似洒脱的割肉,都是欲盖弥彰。他想证明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段过去的阴影,却不知道,越是证明就说明越是在乎。   等陈致回神时,正被燕北骄搂在怀里。   鬼修的身体十分阴冷,可是他的怀抱令人心生暖意。   这个发现令陈致更加郁闷,他正想反手推开,就听燕北骄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   陈致突然压抑不住委屈,那不知道向何人发泄的恐惧、屈辱与难过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咬住燕北骄的肩膀,无声痛哭。   燕北骄侧头想看他,被他按住了脑袋。   燕北骄无奈道:“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不赦……单不赦会做出这种事,不然,无论如何我也会阻止他。”   陈致喉咙发出了表示怀疑的冷哼声。   燕北骄说:“其实,我很欣赏你,一直想招揽你,可惜你太食古不化了。”   陈致说:“你招揽我就是去皇宫对付我妹妹,还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   燕北骄惊讶道:“你都知道?”   “……现在肯定了!”   “……”   燕北骄又安慰了他一会儿,斟酌着开口:“你与不赦的恩怨了解了吗?”   陈致敏感地斜眼看他。   燕北骄被抱得很紧,并不知道对方正在侧耳倾听,慢吞吞地说:“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变成鬼修也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统一天下。抓我的魂魄是为了救我。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陈致说:“他是天道的漏网之鱼,自然要受到天道惩罚。”   燕北骄解释道:“他并不是自己变成鬼修的,有人将他带到了这里,传授了鬼修的心法。”   “谁?”   “你先告诉我,天道惩罚是什么?”   “可能魂飞魄散。”陈致吓他。   燕北骄身体一紧,沉声道:“没有别的办法吗?”其实,他完全可以隐瞒前世记忆来维持与陈致的关系。只要他不说,单不赦绝不会主动提。但是,单不赦的处境一定会变得更加艰难。他无法坐视自己昔日的忠臣走向绝路。   是的,绝路。   当单不赦说一大群神仙闯入不赦宫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与单不赦绝对没有胜算。他之所以决定向陈致摊牌,一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结,让对方知道被信任的人欺骗多么令人伤心;二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为单不赦讨个人情。   他看得出来,自己对这些神仙,或者说,对天道很重要。   陈致说:“他活该。”   燕北骄试探道:“若是我以身相代呢?”   陈致冷哼道:“你们真是狼狈情深。”   “毕竟,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   “这样啊……”陈致偷偷将手里的定魂珠塞入口中,然后捧起燕北骄的脸,迎上对方错愕的目光,用力地吻了上去。   燕北骄凝望着他半晌,才微微张开嘴,然后一颗珠子被顶了进来……   陈致扛起僵硬的燕北骄就跑。   跑出没多久,他的脖子就被掐住了,抓着定魂珠的手伸到他面前,燕北骄脸色黑得像藏着雷电的乌云:“你又一次骗了我。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珠子?当初用一颗珠子滚走了我对你的记忆,打发走我,现在又用它定住我!陈致!你还有别的手段吗?”   “你讨厌珠子是有眼无珠吧!手段当然有……”陈致的“定”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突然伸入口中的手指按住了舌头。   崔嫣冷笑道:“想用定身术吗?可惜,你休想再骗我!”   陈致不承认:“我刚才顶多算非礼!”   燕北骄怒极反笑:“好一句非礼。”   “嗯?这里有人非礼啊!”他们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火红色的小麻雀扑棱翅膀,鼓起双眼看着他们,嘴巴还大呼小叫:“快来人呀!这里有人非礼啊!”   不多时,北河神君就带着大部队赶到了。   看到被捆住的单不赦,陈致仰天大笑:“看你们这次还怎么谈条件……咳咳!”   燕北骄掐着他喉咙的手微微用力,打断了他的得意:“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单不赦?”   北河神君皱眉:“有话好说,你先放了陈仙人。”   燕北骄说:“我若是放了他,就不能有话好说。”   北河神君说:“你是天道之子,受命于天。身份之尊贵,不逊于仙家,何必妄自菲薄?我虽然不知你与这位鬼修有何交情,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是天道的漏网之鱼,必受天道制裁。”   燕北骄说:“你们仙人杀我,他却救我,还为我杀了西南王。如今又因为我,招惹上了你们,落得即将魂飞魄散的下场,我怎能袖手旁观?你们若要杀他,先杀了我吧。”说着,竟然放开了陈致。   陈致瞪着他,不言不语,不走。   北河神君说:“天道之事,我亦不能做主。但是,我会将你的想法告知天臣。”   燕北骄知道形势比人强,自己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唯一的依仗便是北河神君口中的天道之子的身份,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行神仙、鬼从地府折返,一起回到天宫。   北河神君带着燕北骄与单不赦去见毕虚复命,临行前问陈致要不要一起去。   陈致看着燕北骄灼热的眼神,冷冷地说:“落水狗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燕北骄目光瞬间阴沉下来,带着森森冷气,那寒意直到人走了,都久久不散。   仙童在旁看得一清二楚,感慨道:“他还是闭着眼睛不动的时候好看些。”   陈致想起崔嫣的尸体还在自己手里,立刻回去揍了一顿。   仙童:“……”   再次见到北河神君已经是三天之后。   陈致终于忍不住跑去北河。但是他死不承认自己来打听燕北骄的消息,只说离开北河太久,心中十分想念,跑来故地重游,回忆回忆昔日的快乐。   与他同来的仙童好奇地问:“你当初不是在这里疗伤吗?疗伤有多快乐?”   陈致没好气地说:“不用看到你,我怎么不快乐?”   好在北河神君不但为人厚道,还知情识趣,主动告知了后续:“单不赦成为鬼修,事出有因,加上崔嫣求情,毕虚大神答应让他在地府改过,等功过相抵之后,再转世投胎。”   陈致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在他升天,而单不赦遭天打雷劈的时候,他们的恩怨就已经一笔勾销了,这一世的相遇是意外,他不想再提。   想来单不赦也是这么想的,北河神君说结果出来之前,他与燕北骄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昔日他一意孤行,致使北燕统一大业受挫,一直耿耿于怀,如今,他已经还了昔日之债,从此以后,孑然一身,互不相欠。结果出来之后,他就如他说的那样潇洒,说走就走,什么话都没有留下,真正的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北河神君说:“他已放下,你当如是。”   陈致叹气道:“兴许再过久一点,我便会忘了吧。”   北河神君说:“关于崔嫣……”   陈致侧耳倾听。   “皆无即将回归,剩下的便由他来告诉你吧。”   ……   耳朵都洗干净了,你居然告诉我换个人告诉我结局?   陈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奈何北河神君当了这么多年神仙不是白当的,装聋作哑的时候就像一尊石像,软硬不吃、水火不侵。   陈致没办法,只好回去等皆无。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虽说神仙的时间比一般人的长,过得比一般人快,但是……试试看书看到精彩处停住,二十年后再继续的感觉,那简直要人发疯!   所以,皆无回归时,想象中的欢迎仪式屁都没有,只有一个被“下回分解”折磨得日思夜想的好奇狂。   “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想清楚怎么样用最快的方式告诉我燕北骄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陈致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他。   皆无用半盏茶的时间消化掉他的意思,慢条斯理地说:“哦,他啊……”   陈致抽出一根鞭子:“这二十年,我又学会了一门法术。”   皆无扬眉。   陈致将鞭子往空中一甩,“啪”的一声,那鞭子回头甩到了他的后背上。   皆无震惊地看着他:“你想知道就问嘛,反正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的,何必自残呢。”   陈致收起鞭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你知道就好,如果你不说,我就继续抽,抽死我自己。”   皆无叹气说:“毕虚已经重启了天道运算,崔嫣将再入轮回,重新成为天道之子,结束乱世。”   陈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皆无说:“其实,根据天道运算,早在燕北骄那一世,他就应该建立燕朝,统一天下。偏偏出了你这个异数,让天道跟着混乱了起来,才使他的命数被改。你接下辅佐崔嫣登基的任务,其实是为了还你欠下的债。”   竟然,被燕北骄猜中了。   自己真的欠了他的债?   ……   他更相信是天道中了燕北骄的邪!   看陈致满脸不屑,皆无叹气道:“其实,天道运算早已开启,燕北骄也已经转世了。”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陈致有不好的预感:“接下来的话,我可以不听吗?”   皆无摇头:“这一世,他的命运又出了纰漏。”   陈致捂着耳朵,哼着小曲,慢慢地往后退。   皆无凑到他耳边,大声地说:“黄天衙肩负着导正国运的重责……”   “能不能换一个任务?”陈致忍无可忍地放下瞪着他,大有他说个“不”字,就一刀两断的意思。   皆无想了想,点头道:“也行。”   这么好说话?   陈致总觉得这是一个坑。   很快,皆无就用事实证明了他的预见性——   这不但是个坑,还是惊天大坑! 第32章 师徒之情(二)   陈致怒吼:“为什么还是燕北骄在的这一世?”   皆无很无辜:“……他是注定要统一天下的人。”   陈致继续吼:“有本事他自己统一呀!靠别人的助力算什么天道之子?!”   皆无说:“这个, 运算的结果, 本应是单不赦转世, 继续辅佐他。但是,单不赦现在在地府赎罪,这个位置就空了出来……”   陈致送他两个字“休想”!   皆无说:“所以, 我换了一个任务给你。很简单的,你只要安静地当个隐世高人,把孩子带大就可以了。”笑眯眯地带他下凡, 去了隐世高人的家。   ……   去他娘的安静当个隐世高人, 把孩子带大!   陈致愤怒地抓下隐世高人家的门板,冲着门前的一老一少, “梆梆梆”地往地上砸:“让他滚!马上滚!立刻滚!”以为他没见过崔嫣小时候的样子吗?   那鼻子那眼,连发型都一模一样, 瞎子都看出来还是燕北骄这货!   皆无用力地捅了一下陈致的腰,干笑道:“哈哈哈哈哈……陈道友说笑的。你和容韵小公子放心住下, 他一定护你们周全。”   被陈致吓了一跳的老管家慌忙跪下磕头。   燕北骄转世的容韵默默地看着陈致一眼,跟着跪了下去。   皆无抓着陈致的胳膊,微笑道:“拜师的头都磕了, 陈道友就算收下这位徒弟了。”   “我……”陈致一开口就被皆无堵住了嘴巴。   皆无对一老一少道:“你们自便, 我与陈道友有事要谈。”拉着人去了后山,一停下,陈致的大门板就拍了过来。他闪身躲开,无奈道:“你冷静点听我说。”   陈致用掰成两段的门板来回答。   皆无说:“天道之子并不是天道赐予某人的身份,而是天生龙气, 能为天下开创盛世、奠定几代昌运的人选。普通人为帝,是吸收万民之气,凝聚为龙气,而他们是将自身的龙气散播于万民。这样的人千年难得一见,故而纵有天道看护,人间难免昏君、暴君临世。”   他见陈致面色凝重,又道:“天道重启说来简单,其实要持续十二年的运算。这十二年,毕虚要不断倾注神力,极耗心神,无力照拂人间。因天道与天臣的隐遁,失去束缚的人间战火纷飞、争战四起,比陈朝更为黑暗。天道法则,事不过三,从燕北骄到崔嫣到容韵,如今已是第三世。若这一世容韵不能为帝,人间恐怕要再乱数百年才能等到下一位天道之子来结束乱象。”   陈致沉默许久,才说:“若我没有给崔嫣喂下那碗血……”   皆无摇头:“崔嫣体内的龙气被妖丹打压。只要他不取出妖丹,纵然不死,也护不住这天下。”   所以,黄圭一开始的要求就是挽回入妖道的崔嫣。   陈致皱眉道:“如果当初我没有死守凉州,单不赦没有触怒上天,那么……”   皆无说:“身为凉州太守,你死守凉州,保护百姓,忠义仁信,天道都为之动容,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不当之处。欠债一说,是我失言。然而,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中挣扎了百余年,是时候还天下一个盛世明君了。”   陈致心事重重地跟着皆无来到前院。   老管家与容韵正坐在石墩上说话,见他们到来,连忙停口行礼。   陈致无声地盯着那张与燕北骄、崔嫣如出一辙的脸,忽然拉着皆无重新到后山:“不行!做不到!你另外找人来干这活儿!”   皆无说:“两个坑,一个代替单不赦,辅佐他一辈子;一个就当个奶爹,养他到十五岁。”   “他今年几岁?”   “七岁。”   陈致在小肚子里算账。   皆无拍拍他的肩膀:“二十年也不过是一眨眼,何况八年。再说,你是师父,他是徒弟。你有仙术,他没记忆,怎么养徒弟还不是你自己看着办,只要不出格、不出事……”他给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致说:“你这二十年上哪了?”   皆无长叹一口气,负手望天,不欲多说的样子。   陈致说:“让容韵滚。”   “……咳,我刚才只是在思考怎么样将这二十年的故事说得精彩纷呈。”   “那你考虑好了吗?”陈致捡起刚才丢在地上门板“啪啪”地拍,碎石、木屑迸溅。   皆无感慨道:“我在盒子里思考了一下人生,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二十年过去了。”   陈致呵呵一笑,转身就走:“让容韵滚滚滚。”   皆无慌忙拉住他:“南山神君感应到我被关在盒子里,把我救了出来,但是我的心志受了些许影响,所以闭关了一段时间。”   陈致说:“心志受影响是什么意思?”   皆无含糊地说:“我是南山神君的一道执念。”   陈致脑子一转,补出一场大戏:“你对寒卿的执着动摇了?”   皆无沉默了会儿说:“你认为执念是什么?”   “是你啊。”   “……”   陈致拉住要走的皆无:“正到要紧关头,再说一点嘛。”   “什么要紧关头?”   “我能够感觉到,你正准备打开心门,向我袒露你复杂而斑驳的内心世界。”   皆无拒绝:“那是你的错觉。以我们肤浅的交情与认识,不足以支持这么深入的话题。”   “你刚才问执念……”陈致一改嬉皮笑脸,说,“大概就是燕北骄想要一统天下,单不赦想要报仇雪恨,而我……想要振兴家族吧。”   皆无呢喃道:“你们都事出有因。”   陈致说:“你是想表达,你对寒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吗?”   皆无拍拍他的肩膀:“早晚要面对的。忘了燕北骄与崔嫣,把他当作普通的任务对象就好。”   “那你们怎么不给他换一张脸?”   “他这辈子的娘就是他上辈子的娘,我有什么办法。”   “他娘呢?”   “哦,忘了跟你眼下的局势。”皆无说,“崔嫣驾崩后,燕朝内乱,年家等京城老牌世家意图复辟陈朝,被黑甲兵大清洗,双方血战两日,死伤无数。江南几大世家趁机拥护西南王之子占据两广。又有绿林中人效仿高德来与张权,揭竿而起。如今,黑甲兵的势力已经退缩到开封、保定一带。容韵,是江南容家的后人。容家因反对支持西南王,被几大世家联手排挤打压,他的父亲在一场械斗中丧命,母亲殉情而死。他身上藏着容家的巨额财富,正被其他世家的人追杀。原本,应该由隐居四明山的廉光道人陈悲离收为徒弟,但是天道运算结果出来之前,陈悲离就已经被打落了畜生道,转世为螳螂了。”   陈致目瞪口呆:“什么样的人竟然会被打落畜生道,转世为螳螂?”   皆无说:“都是前世造的孽。”   陈致说:“容韵这辈子又死爹死妈的,也是前世造的孽?”   皆无叹气:“虽然天道给了他三次机会,但是,过程会一次比一次更艰难,必须谨而慎之。你身为老师,必须抓紧他的课业,该学的一定要学起来。”   “什么是该学的?”   “书已经放在书房里了,不管你照本宣科还是另辟蹊径,都要让他学会。”   陈致无奈道:“我知道了。”   “你适应的时间不要超过三个月。”   “为什么?”   “老管家还有三个月的阳寿。”   “……”   陈致回到前院,站在角落里盯着容韵的脸看了半天,闭上眼睛默念:他只是个陌生人,陌生人,陌生人……   “陈真人。”   老管家发现他的存在,忙迎了上来。   陈致睁开眼,就看到容韵站在老管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以为头上插两根狗尾巴草我就把你当成兔子!   陈致吐槽完,觉得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得太自来熟,不符合双方“初见”的设定,于是整理一下衣服,努力营造出世外高人的明师风范,慢悠悠地走过去:“我这里规矩多,你若坚持不了,趁早滚蛋。”   容韵当场想滚蛋,被老管家拉住了。   老管家说:“公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真人立下规矩,是为了磨练心性,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容韵只好老老实实地说:“谨遵师父教诲。”   险些伸手去拉容韵的陈致庆幸自己动作慢,又觉得老管家只剩下三个月阳寿,实在太可惜了。“规矩的第一条就是,我说的话,不论对错,你都要听从。”   容韵委屈地看向老管家。   老管家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容韵只好说:“是。”   陈致说:“第二,以后这座山上的所有杂物都要你一人打理。”   容韵吸了口气,道:“是。”   陈致说:“第三,按时完成课业,若是有一日懈怠……”慢条斯理地抽出了长鞭。鉴于向皆无挥鞭的失败教训,只是温柔地抚摸鞭子,没有抽出去示威:“此鞭会给你深刻的教训。”   容韵躲到老管家身后,惊惧地看着他。   看着那张令人咬牙的小脸蛋泪花闪烁,陈致突然找到了为人师表的意义。   山上一共有两栋房子,一大一小。陈致独占了大的那栋,卧室、书房、花厅、观景亭等,一应俱全。容韵与老管家窝在小屋里,隔壁就是厨房、柴房与茅房。   但是,第一夜陈致住的并不舒服。   因为卧室的门被拆了,山风呼呼地吹,冷不冷另说,主要是响。   他半夜起来盯着容韵的门板看了一宿,终于不忍心让老管家挨冻,忍住了拆下来按在自己屋里的冲动。但是第二天起来,他布置了第一个作业——给自己的卧室造一道门。   为了找个任务,容韵得到了一把小斧头。   陈致将老管家请到花厅喝茶,趁机打听局势,老管家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目光一直往外,看到容韵抱着斧子摔了一跤,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陈致扫了外面一眼,道:“他的力气可比同龄人小多了。”   老管家见容韵重新站起来,才放心地坐下:“公子出生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皱着眉头不肯哭,吓得老爷夫人差点以为……不大好,过了两个月才好。之后夫人一直没再怀上,公子是家中独苗,自然被爱若珍宝,别说拿斧头砍树了,连剪刀都没拿过。”   陈致握着杯子,笑了笑:“听起来,他童年过得不错。”   老管家叹气道:“若非乱世,公子这一生大富大贵,是半点苦头都不必吃的。”   “乱世”二字刺得陈致眉头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许久才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半天才削下一片树皮的容韵说:“一木不伐,何以伐天下?”   容韵握着斧头的手微微一抖,迷茫地看着他。   陈致说:“先去灶房准备午膳。”   老管家偷偷摸摸地往外走。   陈致叹息:“有劳老人家了。”   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去厨房帮忙。   午膳是葱油拌面,味道一般,但是对着老管家和容韵战战兢兢的脸,陈致一句责难的话都没有说。   用膳之后,陈致决定开课。   课堂设在观景亭,天地开阔,遥望青山,令人心胸舒畅。   陈致问他学过哪些书,容韵回答之后,书房里一半的书都可以丢了,剩下的一半,陈致挑挑拣拣,决定开讲《六韬》。   惧于陈致的“鞭”策,容韵学得很认真。   课后,老管家找到陈致,支支吾吾地问:“真人打算何时传授公子衣钵?”   “嗯?”   “据说,学道要趁早。”   学道?!   老人家,你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陈致瞠目结舌。   老管家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是为了容韵的未来,还是咬牙继续:“《六韬》虽是著作,但小老儿学识浅薄,看不出对公子道途的助益,还请真人点拨。”   陈致半晌才道:“你希望他修道?”   老管家一脸疑惑,似乎在问:你是道士啊,不然咧?   幸好他没有真的问出口,因为陈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致只好用“我自有用意”这种毫无诚意的万能句打发他。   到了晚上,他去天上找皆无算账。   照惯例,先到仙锦池。   他才靠近池子,池水就哗啦啦一阵翻滚,寒龙露出水面,连带泼出了将近半池水,把陈致当头浇成了落汤鸡。   “……”陈致微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了。”转身就跑。   寒卿动作比他更快,抢先一步挡在面前。   陈致只好站住:“大神有什么事吗?”   寒卿闭着嘴巴,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你来此作甚?”   作甚?作死。   陈致干笑道:“突然想起此地风光明媚,令人心旷神怡,一时情难自禁,走到此处,打扰了大神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来找皆无?”   陈致紧张道:“你又找到了一个新盒子?”   寒卿直起身,目露寒光,身上的冷气几乎要将湿漉漉的陈致冻成一座冰人,半晌才说:“你见到他,让他来见我。”   也就是肯放他走了?   陈致满口答应,头也不回地跑了。   下一站黄天衙,依旧是留守仙童留守。   他一见陈致便说:“找皆无吗?他回南山了。”   陈致眼睛一亮,凑过去,小声道:“你知道他和寒卿……”   仙童跟着压低声音:“我不知道啊。”   两人缩着肩膀对看了一会儿,陈致嫌弃地站直身体:“你一直待在天宫竟然连这么点小事都不知道。”   “就因为是小事才不知道啊。”   陈致:“……”好有道理。   仙童说:“我只知道皆无回衙门处理了二十年堆积的杂事之后,就去南山了。”   陈致又弯腰低声说:“他回来之后没有去仙锦池?”   仙童说:“他一回来,寒卿的爱慕者就跑来闹了一通,差点被打,怎么还可能去!要不是皆无仙力被封印,这些小仙来一个打一群。”   陈致突然觉得不对:“皆无仙力被封印……”   仙童点头:“你不是知道的吗?因为害寒卿受伤,所以被毕虚大神封印了。”   陈致疑惑。之前皆无跟他下凡,分明是用仙力吸走了姜移体内的晦气。   仙童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我们黄天衙在天界有头有脸,也要名声的。”   不管什么原因,皆无仙力没有被封印是好事吧。   陈致没有深究,转而想到,虽然皆无轻描淡写地带过他在南山养伤的那段日子,但二十年的时光,怎么可能真的轻描淡写?顿时脑补了一段皆无心痛到绝望的感情戏,在赶去南山的路上,特意到人间夜市顺手买了一些小点心。   到了南山,南山神君依旧在闭关,皆无被放在神宫里散养。陈致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提着串葡萄一颗颗地往嘴里塞:“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不用执行任务。”   皆无眨眨眼睛:“因为我有官职。”   陈致:“……”   皆无坐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点心:“给我的?”   陈致说:“我以为你正伤心欲绝地躲在被窝里咬手帕,所以买点东西安慰你。”   皆无一边吃点心一边好奇地问:“为什么?”   陈致斟酌着说:“我去过仙锦池。”   皆无眉头微皱。   “寒卿想见你。”   “他的尾巴还没好利索吗?”皆无舒展眉头,“南山又不远。”   陈致吃惊地看着他:“你真的是皆无吗?”   皆无抹了把点心末子,笑道:“是真的皆无。”   陈致见他面色如常,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对寒卿的好感仅来自于那两口龙气,但是受爱慕者怂恿,将皆无关入盒子之类的事情太出格。反正,皆无一向有主见,作为朋友,他在旁支持便够了。   皆无问:“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跑腿传口信?”   “你刚才还说南山不远。”   “离四明山远。”   陈致说:“关于容韵,有事问你。他拜我为师是为了修道?”   皆无说:“从小立下志向,一统天下的是北燕王。这是他的第三世,一个七岁的世家子弟,你还指望他能立下多宏伟的目标。”   陈致咬牙:“你刚开始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养大他就行了。”   皆无说:“我还说抓紧课业,该学的一定要学起来。”   陈致:“……”仙界套路深,说话没句真!   皆无说:“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容韵……燕北骄转世时,被单不赦打了一道魂印,魂印中带有崔嫣的部分记忆,直到他转世后的两个月,才被发现,将魂印除去。不过,强行剥离魂印,会对魂魄造成损害。书房里有一本伪装成养身术的练气修行之书,你教他一些粗浅的,过几年就能恢复了。”   “……”陈致说,“这种事你不是应该早就告诉我吗?”   皆无扶着脑袋叹气:“我最近脑子不是太好使。”   陈致皱眉:“是不是那个盒子造成的后遗症?”   皆无耸肩。   陈致习惯了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既然是私事,也没有寻根究底:“你再想想,关于容韵的事,还有没有什么应该告诉我的却没有告诉我?”   皆无摸着下巴冥思苦想。   期间,陈致吃光了他的葡萄,又吃光了自己带来的点心。   “没有了。”皆无叹气。   陈致拍拍屁股要走,他又说:“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是否属于应该告诉你的范畴。”   陈致无奈地折回来:“你说。”   皆无说:“容韵魂印中包含的内容不多,但是十之八九都与你有关。”   陈致怔了怔。   皆无“啧啧”摇头:“有些卿卿我我的画面,真是相当不堪入目啊。”   陈致将软榻掀翻了。 第33章 师徒之情(三)   回到四明, 天蒙蒙亮, 陈致正准备回屋睡个回笼觉, 树影幢幢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晃动着。走近便听老管家说:“脚要站稳,不要用手腕的力, 用腰部的力量。来,再来一次。”   容韵喘了两口粗气,举起斧头, 用力地挥向树干。   “笃”的一声, 斧头钉在树干上。   老管家赞了句“好”,帮他擦了擦汗, 再教他将斧头拔下来,对准凹痕再砍。   陈致看了会儿, 颇觉无趣,回房倒头睡了, 直至日上三竿才醒。出门看到一张小几,上面摆着一碗阳春面,撒了葱花, 卖相喜人, 可惜放了许久,已经凉了。他绕过小几,走到容韵与老管家的住屋,两人正对坐着读《六韬》。毕竟是世家里的管家,老管家肚子里有些学问, 不时讲解字义。   陈致回到书房,抽出《养身诀》和《基础拳法》,再度回到老少的住屋门口,干咳一声道:“开课了。”   容韵和老管家急忙从屋里出来。   陈致将《养身诀》收入袖中,从《基础拳法》开始教。   虽然体弱,但容韵毅力十足,第一次蹲马步,憋红了脸也就坚持了半盏茶,但休息了一下再蹲,竟比第一次的时间还长些。陈致看了会儿,就回房看书,傍晚出来,刚好看到蹲着马步的容韵垮下去。   老管家解释道:“公子蹲了一下午,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有一炷香了。”   陈致不置可否,只吩咐他们晚上到观景亭加课。   魂魄属阴,夜间修习为佳,故而陈致将《养身诀》放到晚上传授。飞升前,他一直是“不语怪力乱神”的信奉者,不通法术,飞升后倒是苦心修炼了,奈何天赋不够,修来修去就是个半吊子,如今要为人师,不免心虚。   夜里风大,容韵穿着素白的短褂子,跻着兰花纹的缎子鞋,露出一对纤细的小胳膊,颤巍巍地站在风里看他。老管家以为他传授门派秘法,知趣地避了嫌。   陈致将《养身诀》递给他:“若有不懂的再问。”   亭中的石桌上摆着玉盘,盘中放着年无瑕赠送的夜明珠。容韵借着幽光,细细地研读,读了几句,就不懂了:“师父,这是什么字?”   陈致瞄了一眼:“离。”   容韵静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师父名讳里的那个字吗?”   陈致想了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容韵半天等不到答案,一脸忧郁地继续读书,可是看了几个字,又不识得了,只好问:“师父,这个字不是良。”   陈致说:“艮。”   容韵说:“我认得良。”顿了顿,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称赞几句,或就着这个话题展开超过一万字的亲密会谈。   陈致干脆摸了本书出来看。   容韵被夜明珠照得莹白发光的小脸蛋瞬间暗淡了下去,捏着书本继续读书,看了会儿说:“师父,我看不懂。”   陈致问:“哪里不懂?”   容韵羞涩得几乎要哭出来:“哪里都看不懂。”   陈致只好把书拿过来自己看了一遍,准备讲解,但是发现……他也看不懂。   ……   被容韵眼巴巴地望着,陈致越发烦躁。   他将书摔回去:“你先将书背下来,背熟了我再教你。”   容韵以为他生气,忙站起来说:“师父,是弟子太蠢了,师父不要生气。”   ……还拐弯抹角地暗示他蠢!   陈致冷哼道:“知道蠢,就回去好好学。”   容韵眼眶一下子红起来,呆站了会儿,才抓起书,匆匆地鞠躬跑了。   陈致去夜市拎了两壶酒找皆无。他正在池塘边钓鱼,满池子的鱼都往他的鱼钩里扑,都被抖落了。   陈致说:“你这是钓鱼?”   皆无收起鱼竿,取下鱼钩上的仙丹,重新甩回水中,刚才还踊跃上钩的鱼立刻嫌弃地游开了:“这才叫钓鱼。”   陈致看着光秃秃的鱼钩,说:“这叫效仿姜太公,东施效颦,不伦不类。”   皆无说:“敢问西子所为何来?”   陈致说:“《养身诀》解析呢?”   皆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连《养身诀》这么粗浅的书都看不懂?”   陈致脸皮城墙厚:“我说看不懂你会另请高明吗?”   皆无气焰一下子弱了下去,陪笑道:“你说看不懂,我立刻就去写解析。”   “去吧。”陈致大手一挥,没有半分心虚与惭愧。   皆无伸出手来:“书呢?”   “给他了。”   “那我怎么写解析?”   陈致皱眉道:“难道是孤本?你这里没有吗?”   皆无说:“你书房里的每一本书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没有普通的……”   陈致从袖子里掏出满书香艳的《月下记》。   皆无赞叹道:“这本厉害了,描写很深刻,可以给容韵小朋友做启蒙教育。”   陈致将书丢还给他:“跟我去一趟四明。”   皆无摇头:“不行。我暂时不能离开南山。”   “为何?”陈致关切道,“难道那盒子对你的影响还没有消除?那到底是什么盒子,怎么这么厉害?”   皆无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地府周主簿那里应该有一本,让他暂时借来。   饶是陈致快去快回,皆无拿到手时,也已经天亮了。耗费一个上午,皆无将整本书解析完毕,又手把手地教了一遍,确认陈致不会误人子弟后,才放他离开。   陈致回到四明,就看到容韵抓着笔,坐在院子里发呆,便走到他身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容韵吓得手中笔“啪嗒”掉落,见是他,立刻激动地站起来:“师父,你没离家出走!”   陈致:“……”离家出走又是什么剧情。   容韵自知失言,忙道:“我们早上起来,不见了师父,以为你出门访友了。”   陈致说:“不是离家出走吗?”   容韵咬着下唇:“我,我说错了,师父别生气。”   明知道是崔嫣,却因为年纪太小,舍不下脸皮下重手,总觉得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尤其是,那些恩恩怨怨、纠纠缠缠对方早就忘了……   陈致百般滋味在心头:“书背下来了吗?”   “背好了。”容韵说,“我昨天背了一个晚上,略有心得。”   陈致眉头一挑:“哦?说来听听。”   容韵小心翼翼地开口:“乾坤巽震坎离艮兑组成八卦,分别对应人体的肠脾胆肝肾心胃肺,故而,《养身诀》第一句的意思是……”   陈致表面看起来毫无表情,其实内心已经把皆无写的《养身诀解析》捏过来捏过去,捏成了一团废纸。   不做废纸干什么?   反正,容韵都靠自己领悟了。   他脸色难看得太明显,容韵想忽略都不行,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后来,收了口,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早见识过崔嫣的天赋异禀,靠着一枚妖丹和不靠谱的姜移,就能混成天师,学习一本入门级的法术书实在不算什么,但是……陈致内心依旧不爽:“既然知道了,便自己练吧。没有练熟之前,不许出房门一步!”   他说完,甩袖就走,容韵突然追了两步:“师父。”   陈致装作没听见,直接将人丢在了后面。   老管家在四明山找到天黑才回来,知道陈致回来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容韵读书修习。   看着一老一少互相依靠的身影,陈致想起皆无说过,老管家只剩下三个月的阳寿,不由有些惆怅。   三日后,容韵便将伪装成《养身诀》的心法学好了,陈致检查了一遍,看他练的的确一丝不差,便继续传授其他的学问。看在老管家命不久矣的份上,他决定给容韵一点好脸色,好叫老人家走得放心。果然,他转换态度之后,老管家举止自在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谨慎小心。   常言道,阎王叫你三更死,无人敢留到五更。   两个月后,皆无的预言显露出迹象,老管家病了,起先是咳嗽,慢慢地呕血,到后来,连床都下不了。虽然知道了结局,陈致还是从山下给他请了一个大夫,各种汤药不间断。容韵更是守在病榻边,寸步不离。   到第三个月的某天,老管家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靠在床上笑眯眯地说话。他将容韵支了出去,单独请求陈致照顾容韵到成年,还说了很多好话:“公子命运多舛,唯一幸运的便是能够拜真人为师。公子生性敦厚淳朴,来日必定会孝顺真人,报答真人的。”   联想燕北骄的野心、崔嫣的阴险,陈致对容韵的“敦厚淳朴”持极大的怀疑态度。   不过人家留遗言的时候,再不识相的人也不会泼冷水,陈致满口应承。   至傍晚,坚持给容韵磨了回墨的老管家终于两腿一蹬,去地府报到。陈致滴了牛眼泪,目送他与鬼差接头,一回头,容韵哭成了个泪人,差点喘不上气来。   毕竟是个七岁小孩,陈致一边想,一边退出房间,睡觉去了。   这几日一直挂心老管家的阳寿,好久没有安心睡觉,这一觉便睡得有些沉,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洗漱完毕,去看容韵哭得怎么样了,却扑了个空。正要出门去其他地方寻,突然福至心灵地打开了衣柜,里面的衣服、鞋子都被收拾一空。   ……   看来当初他说自己离家出走,不是无心之语,而是表达了心中的想法。   陈致冷笑一声,不得不出去寻找。   皆无说得很清楚了,这辈子容韵当不上皇帝,全天下就要继续遭殃。事关重大,不管容韵是傻了、瘸了、还是傻了和瘸了,他都要想办法送他上皇位——不去不行。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他在将近天黑时,在一个山坳的山洞里找到了人。   容韵正靠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大行李,坐在柴堆边点火。   得益于陈致对他毫不留情地压榨,本应该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此时已经能够娴熟地使用火折子生火,还懂得将干粮串起来烤热了吃。   陈致在旁边看了会儿,见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就没有进去打扰他夜游四明的兴致,而是跑去附近的山头,用定身术捉了只老虎过来。   洞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尔夜风吹拂树梢发出的沙沙声,阴森而清冷。   容韵抱着小摊子,缩在山洞一角,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老管家走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无论前途有多少危险,都只能靠自己闯过去,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想着想着,他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父母惨死与昔日被呵护疼宠的画面交替着浮现在脑海,如镜花水月般,可望而不可即。他哭得正伤心,外面突然传来虎啸声。   他吓得一下子跳起来,人跑到火堆跑,似乎想从火堆寻找温暖。   但是,漆黑森林里的火堆就是路标,牵引着老虎慢吞吞地找到了地方。当黑黄条纹的巨大虎头出现在洞口时,容韵被吓得惊叫起来。极度的恐惧让他浑身无力,明明想要远离,偏偏两条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眼看着老虎一步步朝他走来,只要向前一扑,就能将咬断自己的喉咙,一声清脆的“定”,凝固了这段危机。   陈致见气氛营造得差不多,终于像救世主般从老虎的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师父!”   饱受惊吓的容韵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好似要将委屈和惊恐都发泄出来,瘫坐在地,大哭不止。   陈致看他的衣服差点沾上火星,将他拎开了些,拎完要放手,被死死地抓住胳膊。容韵抽抽噎噎地说:“师父怎么找到我的?”   陈致说:“路过。”   容韵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暗淡下来:“那师父能不能……能不能再露宿一晚上。”   陈致说:“我好端端的有家有床,为什么要露宿?”   容韵沉默了会儿,又说:“那我能不能跟师父回去,住一晚上再走?”   陈致冷笑道:“你以为我家是客栈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容韵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师父能不能把小斧头借给我?”   “做什么?”   “在老虎醒来之前,我要把他杀了。”   陈致目光微敛。刚觉得容韵与崔嫣、燕北骄不同,就被打脸了。果然,一个人的性格也许会因为环境而产生些许影响,但本质是绝对不会变的。   他说:“杀了老虎之后呢?”   “我会乖乖地离开这里。”容韵低着头。   陈致说:“你忘记你已经拜入我的门下了吗?不经我的允许,擅离师门,是想叛逃吗?”   容韵大吃一惊:“没有!师父我没有。”   陈致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我离开是怕师父为难。”   “什么意思?   容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头看脚尖:“我知道师父不喜欢我。但是,师父答应了管家要照顾我,所以不能食言。如果,如果我自己离开的话,就不算师父食言了。”   陈致一时说不出话来。该说他体贴入微好呢,还是自作聪明?   当然是自作聪明。   陈致说:“谁说我希望你离开?”   容韵惊讶地抬头。   陈致说:“我收你为弟子,自然有收你为弟子的用意。你只要记住门规第一条,只要我让你做的事,不管对错,你都要做就行了。如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地休息一番,明天继续读书!”   对做好了四处流浪准备的容韵来说,这是意外之喜。他慌忙答应下来,笨手笨脚地收拾好东西,跟着陈致往外走,路过老虎的时候,他畏缩了一下,怯生生地问:“这老虎死掉了吗?”   “没有。”陈致说,“它以后会生活在附近,你若是再有轻举妄动,它就会吃掉你。”   容韵立刻表忠心,说从今以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回去之后,陈致正要睡觉,就听容韵站在门口小声地问:“师父,我可以进来吗?”   陈致不耐烦地走出去:“干嘛?”   陈致端着自己小小的洗脚盆说:“我给师父烧了热水泡脚。”   ……   真是非常体贴了。   但陈致硬邦邦地拒绝了:“管好你自己,以后不要随便出入我的地盘。”   地盘两个字,就像是将两栋房子重点用楚河汉界隔开,各自为营。   容韵眼眶红了红,半晌才点点头,抹着眼泪跑了。   陈致:“……”   欺负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这恶人当得他自己都觉得低级。   半夜睡不着怎么办?   南山有皆无。   习惯了他时不时在半夜造访,皆无晚上干脆不睡了,好吃好喝准备着,就等他过来。   陈致自觉地拎了酒。   皆无说:“上次的还没有喝。”   “上次是黄酒,这次是烧刀子。”陈致将酒放在桌上,拍开泥封,一人一坛,仰头就喝。   皆无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豪迈地直接灌自己酒,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感情不顺?……容韵才七岁,做人不能太禽兽!”   陈致白了他一眼。   皆无说:“不是容韵是谁,难道是老管家?”   陈致擦了擦嘴角边呃酒渍,问道:“放下是什么样的感觉?”   皆无将酒坛子拿起,又放下。   陈致说:“我是说你对寒卿。”   “为什么说‘放下’?”   “你不是很久没见他了吗?他找你你也不去。”   皆无想了想说:“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吧。你上次说,你的执念是振兴家族,可是你的家族已经不在了,难道执念还在?”   陈致说:“我的人生从陈致开始,也从陈致结束,没有喝过忆缘水,不知道前世是谁。所以,那一世便是我的全部人生。与其说放不下,不如说,没什么可放的。因为一旦放下了,我便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皆无说:“放下不是放弃,只是换个角度去看罢了。不过拿我和寒卿来对比你和容韵……我不得不再次提醒,容韵今年才七岁。做人不能太禽兽!”   陈致说:“我看着容韵,便想到他日后会成为崔嫣第二、燕北骄第三。”   皆无说:“燕北骄死爹又死妈,崔嫣爹不疼娘不爱,都是童年不幸,在心性不定的时候自由发展,慢慢地形成了日后的性格。容韵虽然爹娘也死得早,但是还有你这个师父。正确地引导他,不让他误入歧途,不正是为人师父需要完成的功课之一吗?”   陈致非常诚恳地问:“单不赦原本要投胎的人是谁?”   皆无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吃着酒,天南海北地谈,直到天亮才结束。   陈致怕容韵又到处乱跑,带着酒意赶回去。   四明山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充满了怡然自得的灵气,十分适合隐居和养生。但是陈致这次踏入此地,就感觉到了一阵不怀好意的杀气。   他想起被独自留在房间里的容韵,心中一慌,腾云到山顶,果然看到下面有好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慢慢地逼近他们的居所。   “不自量力。”   他驾云到这几个人的头顶,用定身术将几个人定住,然后扯着一个往山上走。   晨读的容韵习惯了陈致神出鬼没,乖乖地打了招呼,好奇地看着被他拖上来的人。   “去拿绳子。”陈致吩咐他。   容韵乖巧地拿来绳子,按照他的吩咐,将一人一圈又一圈地捆紧了。   陈致这才解开那人的定身术,问道:“你是谁?来四明山做什么?”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致,瞳孔里竟是冷漠,嘴巴微动,陈致以为他要开口,却见一丝黑血自嘴角流下,居然服毒而亡。   陈致听说过死士,当初刺杀燕北骄的便是南齐的死士,但培养这种视死如归的人极难,轻易不得用,没想到会出现在他们山上。   他想起自己还留了几个在半道上,赶忙回去留活口,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几人早已被砍了脑袋。 第34章 师徒之情(四)   容韵第一次见到一排无头尸, 小腿肚吓得直弹琵琶, 却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小拳头, 一声不敢吭。   陈致搜查尸体,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正要回去, 就听身后冷箭飕飕,像一阵疾雨,密密麻麻地射来, 当下回头吐了个“定”字。   箭群在空中诡异地凝滞了一瞬, 纷纷落地。   陈致夹起容韵,掉头就跑。   死士虽然被定身术震了一下, 但久经训练的反应使他们立刻从藏身地扑出,发动进攻。   敌人从四面八方来, 陈致措手不及,后悔刚才没有直接腾云逃跑, 只好先用定身术定住背后来的一波,再以身体护住容韵。   对方下手利落,两把钢刀同时砍中后背。陈致暗暗庆幸他们没有直接砍脑袋, 趁中刀的刹那, 又定住一波。余下那人见势不好,跃到陈致身后,横刀劈向颈项。   陈致感到后颈凉飕飕的,脑袋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大功德金身的脑袋掉了,是再长出一个, 还是掉下的那个会蹦蹦跳跳地连回去。   可惜,那把劈来的刀只蹭破点皮,并没有砍下去。   陈致回头,就看到那人胸口被捅了把刀,刀柄握在容韵的手中。   容韵第一次杀人,紧张得浑身发抖,等陈致握住他的手,才反弹似的跳起来,眼睛一红,嘴巴一扁……   陈致喝止:“不许哭。”   容韵“噗”的哭了一下,又硬生生掐断,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陈致说:“搜身,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   被顺利转移注意力的容韵受身高所限,只能扒起身边人的裤子。   陈致简直没眼看:“谁会把信物藏在……”   “啪嗒”,一枚竹牌从那人的裤裆里滑落下来。   ……   容韵弯腰将竹牌捡起来,抬头看陈致。   陈致僵硬着脸,半天才微微地勾了勾手指。   虽然他的动作很隐秘,但是容韵立刻就发现了,兴高采烈地将牌子递过去。竹牌呈椭圆形,做工精细,一面是梅花纹,一面写着“暗影疏香”。   除了这块竹牌外,陈致没有搜到任何东西,容韵突然惊叫起来。   “什么事?!谁?在哪里?”陈致紧张地抱起他看四周。   四周静谧无声,僵硬的死士光着两条大腿,静静地“望着”他表演。   陈致回过神,转头瞪容韵:“你瞎叫唤什么?”   容韵捂着嘴巴,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后背,悲戚地说:“师父,你……受伤了。”   陈致说:“小伤。走,回去了。”   容韵小跑着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陈致想甩没甩开,七岁孩子吃奶有多大的劲儿,看手被捏得多白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容韵一脸“死爹死妈死管家,加个师父凑麻将”的绝望表情。   陈致解释了两句,他还振振有词:“管家过世的时候,也很精神。”   陈致无话可说,回去换了身衣服,拎起容韵的包袱,带去离家出走时找到的山洞,叮嘱他乖乖地带着,不要跑不要发出声音,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就回来。   没了血衣,陈致看上去十分正常,容韵稍稍放心,却还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关切地说:“师父,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徒儿跟着你吧。”   陈致抽回手:“你跟着我有什么用?”   “我也给师父挡刀。”他年纪虽小,脑袋转得却很快。立刻意识到陈致背后的伤是为了自己挨的。   陈致没好气地说:“在你眼里,我走哪砍哪?”   容韵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这个样子,陈致恶人扮不下去,吩咐他老老实实地待着,千万不要乱跑后,将隐身符贴在他的身上,确认看不到之后才离开。   虽然没有处理那群死士,但居住环境及安全问题还是要解决。陈致先到人间买了一口棺材,将老管家的遗体安顿好,再上天庭找仙童,让他找个布阵高手来帮忙。   仙童正觉无聊,听说他家有热闹看,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陈致回到四明山洞,喊容韵没回应,不由有些着急。给他隐身符是为了安全,但是,他若带着隐身符离家出走,找起来就麻烦了。   他在后山转了一圈,老虎早在离开的时候顺手定住了,容韵就算一个人乱跑,暂时也没有危险。   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回到前院,正要埋了老管家的棺材,让他入土为安,就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师父……师父……我,我死得好冤啊。”   不用看也能想象容韵哭得有多凄惨,陈致顺着声音摸到他的小肩膀,顺手将隐身符撕下来。   容韵挂着两行清泪,呆呆地看着他:“师父,你能见到鬼?”   陈致说:“我不是让你待在山洞不要跑吗?谁准你偷偷回来的?”   容韵扁着嘴:“我担心师父。”   陈致扛起棺材走了两步,见他扭着小手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心下一叹,对他一努嘴:“还不跟上。”   容韵眼睛一亮,立刻追了上去,主动牵住了他的袖子。   陈致假装不知道,任由他去了。   容韵解释自己乱跑以及哭的原因:“师父出去这么久没有回来,我很担心,才回来看看的。但是,师父回来了,却看不见我站在你面前,我以为我死掉了变成鬼……师父再也看不见我了……”说着,竟又悲从中来。   “再哭逐出师门。”   “……”容韵努力地忍住了。   在后山葬了老管家,陈致与容韵回来时,发现家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鼻若悬胆,面若芙蓉,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袍,却显得英姿勃勃,充满跳脱与张扬之态。   陈致抱拳道:“敢问阁下……”   “我们分开才多少年呀,你居然就已经忘记了你的三吉哥哥,喜新厌旧速度之快,连陈世美都望尘莫及呀。”凤三吉揶揄道。   陈致眨了眨眼睛道:“你……长大了不少。”   从麻雀便成人,体型上的确是大了。   凤三吉说:“很久没用穿鞋子了,像被捆住了似的,一点都不自由。亏得你们穿得住。”说着,往地上一坐,径自把鞋子脱了,用两只白白嫩嫩的脚掌在地上跳了跳,满意地说,“这可舒服多了。好啦,你要布置什么结界?”   虽然他行事跳脱,但好歹是火凤神兽,陈致对他充满了信心:“布置个结界,让别人找不到这里。”   “迷魂阵嘛,简单。想当年我学习阵法的时候,最开始学习的就是迷魂阵……”凤三吉赤脚追忆了两个时辰的往昔,才在陈致委婉的催促声中跑去布置阵法。   阵法的效用到底如何,陈致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原本在上空飞来飞去的鸟儿也渐渐消失匿迹,想来是不错的。   凤三吉自从来了一趟之后,就成了常客,原因无他,陈致爱发呆,往往不会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唠叨。   时间一晃四年过去,小豆芽抽得厉害,身高很快就到了陈致的胸口,软萌可爱的一张脸渐渐有了棱角,越发地靠近崔嫣。只是陈致每日与他朝夕相对,已经习惯了变化,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抵触,大多数时候,都将他当做了另一个人来看。反正,等容韵登基为帝,他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也就没了交集。想通这一点,这四年陈致对容韵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俨然一个十分正经的严师。   容韵对陈致的依赖日渐增长,每天连读书练功也要腻在他身边,且抓住了陈致面冷心热的弱点,将撒娇与哭鼻子应用得炉火纯青,明明是十一岁的人了,还是说哭就哭,让陈致头疼不已。于是,月初下山放风的日子,就成了他每个月的盼头。   又到了一月一度下山的好日子。   临行前,容韵照旧殷殷叮嘱。   陈致听得耳朵生茧,也不知道两人谁是师父谁是徒弟。趁容韵盘算清单,他脚底抹油,直接下山。到了山下,就看到地上摆了很多算命摊子。   自从凤三吉在山里布置结界,四明有神仙的流言就被散播了出去,起先只是浙东一带流传,两年前有个自称是行天道传人的护天真人在这里迷路之后,名声一下子就传到大江南北,引来无数想要修道的人。好在他们在结界外打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不过,除了他们之外,当年那些死士也没有放弃,有几张老面孔晃了四年,陈致都能够记得他们每次来都多了哪条鱼尾纹。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下山之后会戴一张银白色的面具,配上飘逸的长发,宽大的长袍,十足的神棍形象,矗在一群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人中,画面异常和谐。   陈致刚买了米和油,就看到一名死士迎面而来。   按往年三到四个月来一回的频率,今次来早了,离上次才两个月呢。   事出反常必为妖。   陈致对千里迢迢地跑到外面去调查那块刻梅花的竹牌没有兴趣,但是,在家门口顺便偷窥一下可以。他走到角落,将买好的东西放进乾坤袋,贴上隐身符,蹑手蹑脚地跟着死士身后。   死士拐了个弯,走进一家客栈内,像个普通人一样,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喝茶,约莫半柱香后,客栈楼上下来一个人,白面长须,打扮得老成,看着却年轻。   死士一见他就站起来行礼,两人好似第一次见面,互相问询了一番才坐下。   陈致坐在另一边的长凳上,看着他们交谈。   那人自称田自芳,说千里迢迢地从蓬莱跑来,就是为了见识四明的仙阵。   两人吃了早餐,便启程往四明山上走。   陈致有不好的预感,原因无他,就为了“蓬莱”二字。他没忘记,当初要对付单不赦,北河神君就是去蓬莱借的神兵利器。   上山之后,田自芳无需提醒,就径自往他家的方向走,走入阵法后,也不慌张,拿出罗盘,且算且走。陈致跟在身后,发现他们走的方向与凤三吉留下的并不相同,刚要松一口气,前方柳暗花明,直通家门。   这时候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陈致用定身术定住两人,夹起死士跑到山脚,往草丛一丢,等回去搬田自芳,发现那人已经不在了。   前面就是家,而家里只有容韵一个人!   陈致不敢细想,拔腿就跑。   短短几十丈的距离,愣是给他跑出了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悲怆感,看到好端端站在门口的容韵都没有减轻,直接捞过来抱住。   容韵呆了呆,立刻喜滋滋地抱住他:“师父,你回来了!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陈致平静了一下澎湃的心潮,将他往身后一塞,警惕地走向院中。   那个田自芳被捆成了一只粽子,像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凤三吉站在旁边,一脸得意道:“看他一表鬼鬼祟祟,就知道不是好人,幸亏我来了,不然就小容韵一个人,一定应付不来。”   陈致头一回觉得他说话这么有道理而没有反驳。   凤三吉说:“他是谁?”   陈致说:“破了你迷魂阵的人。”   本打算看完热闹就撤的凤三吉立刻收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田自芳半天,提起他的后领,去后山审问了。   容韵绕着陈致打转:“师父是不是知道我有危险才特意跑回来的?”   陈致将米和油拿出来给他。   容韵说:“还有糖醋和酱油呢?”   陈致眨了眨眼睛:“修身养性,吃清淡点好。”   容韵失落道:“我晚上本打算给师父做糖醋排骨的。”   陈致说山上杂物都由他承包,他就真的傻乎乎得全都包揽下来,不仅砍柴、修门、清理房间样样精通,而且厨艺也是突飞猛进,得到了包括凤三吉在内的全体路人的赞赏。   糖醋排骨是容韵的拿手菜之一,陈致极为喜爱。   到底抵不过口腹之欲,陈致决定再下山一趟。   容韵要求与他一起去:“有事弟子服其劳,怎么能让师父一个人拿那么多东西,而我在山上享福。”   他的脸这么打眼,又与那个渊源深厚的母亲生得极像,一下山就可能招来其他死士的注意,陈致自然不会同意他去。容韵还想争取,就听陈致说:“忘记第一条规矩了吗?”   容韵虽然不情愿,也只好乖乖地听了。   陈致重新下山,将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路过点心铺,想起容韵似乎喜欢吃有花香的东西,便带了一盒桂花糕回去。   晚上有糖醋排骨有桂花糕,两人都吃得很开心,倒是凤三吉审问了田自芳之后,有些心不在焉,话出奇的少。陈致按捺不住,问他田自芳到底说了什么。   凤三吉咬着筷子,愤愤地说:“他说迷魂阵太简单,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浪费了他从蓬莱赶过来的一番心意!简直欺人太甚!”他伸手劈桌,陈致与容韵默契十足地将桌子挪开,让他劈了个空。   陈致说:“他为什么从蓬莱赶来?”   凤三吉说:“有人发了邀请函去蓬莱,他觉得有意思就赶来了。”   陈致皱眉说:“一般人能将邀请函发到蓬莱?”根据这些年的恶补,他对仙界与修真界的事情已经不似以前那般一无所知,蓬莱是修真界的三大仙山之一,虽然位列昆仑与须弥之后,但是岛上能人辈出,包罗万象,不可小觑。   凤三吉说:“一般人不可以,修真的人就可以。”   居然牵扯到修真了吗?   陈致皱眉。他原本以为死士来自江南世家,也就是容家的对头,目的是容韵身上的宝藏,但是真相似乎没有这么简单?那他是不是应该抽时间追查那块竹牌?   凤三吉说:“不行,我要去蓬莱走一趟!”   陈致说:“行,没什么不行。”   凤三吉是个超强行动派,收走就走,一眨眼,饭桌上就换了一个人——田自芳被丢在了座位上。看着面露惊恐的俘虏,陈致表示自己有优待俘虏的政策,叫他千万不要担心,然后趁容韵跑去洗碗,拿出忘忧珠在他的额头摩擦摩擦……   容韵睡着之后,陈致提着田自芳翻山越岭地丢到了真正的千里之外,再去天庭找皆无。   经过四年的休养,皆无精神已经完全恢复,开始全面主持黄天衙的事务——容韵已经是第三世,天上天下都很重视。   陈致进去的时候,皆无和仙童正和一个青年说话,见到他,连忙招呼道:“正要与你介绍这位新来的同僚,谭倏。”   陈致凑近就闻到一股别致的香气,不由深吸了一口。   皆无对谭倏解释道:“你别怪他,他一辈子没闻过昙花香。”   陈致觉得这话十分扎心:“我才走了小半辈子,还有大半辈子的希望。”   皆无说:“你的愿望已经达成了,谭倏是昙花仙。”   陈致这才仔细打量这个青年,只见他眉清目秀,微笑的时候透着一股可亲,煞是好看,不由心怦怦直跳,激动地问:“你可以开花给我看吗?”   谭倏脸微微一红,求助般地看向皆无。   皆无说:“你在求亲吗?有多少法宝当聘礼?婚后准备住哪个仙所?屁都没有怎么好意思要开花结果?”   陈致哑口无言,场面陷入尴尬。   仙童打圆场:“他是个花痴,不要见怪。”   陈致觉得这句话花痴很令他自己见怪。   皆无说:“你上来又有什么事?”   陈致说:“没什么,有人从蓬莱请人,破了三吉设下的迷魂阵。”   皆无皱眉道:“从蓬莱请人?”   仙童说:“那应该是修真界的人咯?”   皆无看看陈致,老实说,不是他对陈致不放心,而是陈致的确令人不放心。他想了想,对谭倏说:“反正你早晚都要去四明山,不如早一步去,万一有事,互相还有个照应。”   陈致说:“他是……”   皆无回答:“代替单不赦的人。”   “……哦。”陈致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   皆无说:“你最近和容韵相处得如何?”   陈致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便说:“就那样吧。”   “那就好。”皆无露出诡异的微笑,拉着他走到一边,“把黄圭拿出来?”   陈致一边拿一边问干什么。   “颁布任务。”皆无的手在黄圭上轻轻一碰,一条被隐藏的任务就显现出来——   陈悲离喜童,猥亵未遂,遭来容韵的厌恶。   ……   陈致转了一圈,抓起一张案台,丢到皆无面前,冷笑道:“你好好说,说不好,当如此案!”他一手劈向案台,手被反震了回来,而案台纹丝不动。   皆无提醒他:“这是仙物。”   陈致拿出鞭子,准备吊死自己:“那我死给你看。”   皆无说:“陈悲离一直喜欢幼童,前世便是如此,于是这一世被罚入畜生道,沦为螳螂。地府判罚的时候,天道运算尚未完成,故而双方判罚的程度不太一样,产生了偏差。天道依旧将陈悲离归入转世为人之列,且因为小时候对容韵有企图,日后死在了容韵手中。容韵也因为讨厌他,生出一系列的事端……这些你都不用管,那些死士也会有人帮你摆平,眼下的任务就是要让容韵觉得你是个无耻、变态、恶心的人渣!”   说好的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带出一根根正苗红、茁壮成长的未来栋梁呢?   这都歪得没边了!   陈致抹掉脸上的口水,恶狠狠地微笑着:“不干。”他将鞭子甩在地上啪啪响,“当初说好的,我只管带孩子!其他一律不用管!”   皆无理直气壮地说:“那不是怕你不上钩吗?”   陈致冷笑道:“上了钩我也可以跳下去。”   皆无拿出一个瓶子放在桌上:“这是交换条件。”   明知道是个圈套,他还是没骨气地问了:“什么东西……”   “灵芝露,只要一滴,什么植物都能种活。”   “……”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嘴!陈致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听到自己说,“成交!” 第35章 师徒之情(五)   每次从天上下来, 陈致都觉得是个全新的自己, 看待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样了。上次还是个仙人, 现在已经是个变态!揣在怀里的灵芝露太有真实感。   说实话,会同意交易,灵芝露的诱惑只能占很小一部分的原因……他是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嗜好“拈花惹草”到经不起诱惑的地步, 一大部分是想快点完成任务,然后做个高高挂起袖手旁观的真仙人。   主意打定,陈致说干就干, 乘着夜色摸进了容韵的房间。   容韵双手抱胸, 仰面睡得笔直。   陈致在他床边转悠,似乎在找个下手的角度。   脸蛋……平时也捏, 容韵的婴儿肥残留到现在,他功不可没。   手……自己偶尔牵一次, 容韵都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谁占谁便宜。   大腿嘛……自己又不是丫鬟, 还半夜过来伺候捏腿的!   陈致咬咬牙,决定直接捏屁股!他慢慢地将被子从容韵的胳膊下抽出来,掀起, 然后停顿在半空中……   顿得装睡的容韵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了, 陈致突然将被子放下,左左右右地掖好,扭头就跑了。   容韵:“……”原来师父会半夜过来帮我掖被子。   许久没有感受到亲人关怀的容韵顿时热泪盈眶,感动得不得了。   陈致久违得以屁滚尿流式滚上天庭,一把抢过站在寒卿面前的皆无, 扭头就跑出了一道滚滚黄尘。   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跑来的寒卿:“?”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的寒卿:“……”   生气的寒卿:“!”   抢完人才反应过来的陈致尴尬地看着依旧气定神闲的皆无,说:“我是不是打扰了你的好事?”   皆无拍拍他的肩膀:“你准备怎么赔?”   陈致掏出一乾坤袋的晦气给他。   “……”皆无说,“吝啬成你这样,也算世所罕见了。”说归说,还是收下了。   陈致说:“没办法,人穷志短。”   皆无说:“这趟任务完成后,可以领取丰厚的奖励。黄天衙成立多年,底蕴可不是一般的衙门比得上的。到时候,我打开宝库,你从中任选一件。学不会高深的法术,就找一件本命法宝防身。”   陈致眼波毫无一丝波澜。   皆无叹气:“所以你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陈致嚎叫:“我办不到!”   皆无眼波毫无一丝波澜。   陈致敛容:“我要是做得到,就不可能修成大功德圆满金身,而是投胎当螳螂了。”   皆无说:“下手的时候在心中默念这是燕北骄燕北骄燕北骄……”   陈致说:“然后我对他做了那些不可言说的事?我成什么人了?!”   皆无觉得很有道理,不由长叹一口气。   陈致说:“要不这样,你告诉我,陈悲离对容韵做了那些事情之后,造成了什么影响,我看看能不能从结果上补救。”   皆无说:“影响非常深远。”   陈致表示洗耳恭听。   “容韵十五岁那年,陈悲离发了个大招,将他关了起来,嗯嗯嗯……”他做了个自行意会的表情,“当然,天道之子嘛,谁得罪都是一个死,陈悲离偷鸡不成蚀把命。但是,容韵被他彻底恶心到了,连带的对所有的断袖都深恶痛绝。他下山以后,听说西南王之子陈轩襄是个断袖,就以消灭他为目标,努力奋斗。后来听说占据燕朝太尉王为喜喜欢圈养童男童女,又一鼓作气攻下京城,统一了天下。哦,王为喜就是崔嫣的军师,你应该记得吧。”   陈致目瞪口呆。   皆无虚心求教:“你打算怎么补救?”   陈致说:“当初你让我二选一就是个惊天大坑吧!”说什么把容韵养大,其实是把容韵带歪啊!比辅佐他登基更任重道远。   皆无说:“千万不要这么说,以后你遇到更大的坑时,词穷了怎么办?”   “……”陈致说,“把晦气还给我!”   皆无倒是很识趣,没有推脱地将装晦气的乾坤袋还给他了。   陈致接过乾坤袋,拼命弹弹弹。   皆无伸手矫健地左躲右闪,然后撞在一条银光闪闪的巨龙身上。巨龙下意识地用尾巴将人圈起来,仰起高傲的头颅,低头看着作死的小仙人。   陈致飞快地收起乾坤袋以示什么都没干。   皆无忙说:“我们只是在玩。”   陈致见那条粗壮地尾巴困着皆无,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识趣地表示自己公务繁忙,不能久留,然后假装没看懂皆无的暗示,头也不回地跑了。   留下皆无站在粗大的尾巴中央,绝望地招手。   小屋住了四年,从冷冷清清的两栋房,到种下堂前树,挂了风铃,还贴上对联和倒“福”,充满人间烟火气,虽然与前世的陈致完全是两种生活,却一样叫人沉迷。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才踏着晨光入门。   容韵捧着刚煮好的热粥出来:“师父去哪儿了?吃饭啦。”   陈致问:“练功了吗?”   “练了。最后一本《流云剑法》我也练会了。”   基础拳法练完之后,陈致就把书房里的武功秘籍一股脑儿地丢给了他,让他自行参悟,没想到三年多的功夫,他竟然都已经练完了。   陈致深吸一口气道:“吃完饭,到书房来一趟。”   容韵直觉有重要的事要说,乖觉地应声。   陈致在矮几前坐下。豆沙包、春卷、小笼包、煎饺……满满地摆了一桌,丰富得像年夜饭。他狐疑道:“什么时辰起来做的?”   容韵说:“做这些很快的。”   “嗯?”   “寅时。”   陈致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   容韵摇摇头:“师父每日起早贪黑,太辛苦了,弟子只是略尽心意。”   陈致看了他一眼,道:“坐下吧。”   容韵喜滋滋地拿起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陈致下筷。想到师父半夜给他盖被子,他心里就暖洋洋的,本想做师父最喜欢的点心,但真到动手的时候,才发现除了糖醋排骨,对其他喜好一无所知,只好将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他吃得心不在焉,陈致吃得更心不在焉,并不知道自己贪图方便多吃了几筷煎饺就被记下了。   吃完饭,容韵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忐忑又期待地走进书房。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每当冬天,观景亭冷得厉害,上课的场所便会转移到这里来,只是这次的陈致太过严肃,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   陈致干咳一声,将书架上那本被藏得极深的《月下记》抽出来,丢到他面前:“自己先参悟一下,若有不懂,再问我。”   书房里的书,容韵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对书的名字早已了然于胸,突然看到多出来的一本,不免好奇,随意翻开,就看到一张配图。   陈致假装不经意地转身,背对着他。   容韵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在陈致面前,面红耳赤,羞涩到连手都在抖,半天才发出一声细如蚊鸣的呼唤:“师父。”   陈致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还要强撑着镇定的面皮慢慢地转头看他:“嗯?”   容韵说:“弟子,弟子会好好学习的,不会因为这些闲书而分心。”   陈致说:“谁说这是闲书?男女敦伦、阴阳调和乃是自然之道,天经地义。你虽然年纪尚轻,不过……咳,人心叵测,为师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你懂得了这些,才不会吃亏。”   容韵紧张起来:“师父!你要去哪里?”   “……重点是我吗?重点是阴阳调和!”陈致说,“你要记住,这世上若有人喜好龙阳、断袖,必然不是善类!一定要灭了他。”   容韵似懂非懂。   陈致说罢,收起书,快步往外走,走到半路,想起断袖的是陈轩襄,还有个王为喜,又跑回去说:“还有些个喜好圈养童男童女,更是无耻之尤!也必须消灭。”   自觉另辟蹊径,达到异曲同工之妙的陈致放下心头大石,去厨房拿了没吃完的花卷,沏了壶茶,去观景亭边吃边发呆。   过了会儿,容韵跑来了,小声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师父,什么是龙阳断袖?”   陈致:“……”   深觉养娃不容易的陈致干脆舍下脸皮,就男男与男女进行了深度的探讨与解析。但是,缺乏实际经验的他并不能提供太具体形象的技术指导,最后也沦落到照本宣科,纸上谈兵。   由于学术氛围十分浓郁,容韵也深深地投入到了学习的热情中去。   “师父,幽林秘境是什么?”   “……”   “白兔儿跳动是什么?”   “……”   “还有……”   “闭嘴。”   被徒弟以“原来师父什么都不懂”的目光关爱的陈致再度抢回书,塞入乾坤袋中,第一万次地认为自己的主意真是馊透了。   日子继续过,陈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段插曲在自己的淫威下埋入地底,不复再提。又是匆匆两年,就在陈致以为这件事已经完全消散在时间洪流中时,他就听见容韵对过了两年才来拜访的凤三吉自然而然地旧问重提。   看着陈致一脸吃苍蝇的表情,凤三吉拍坏了三张桌子大笑。   陈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地残桌:“赔钱。”   凤三吉很实诚地问:“赔多少钱?”   陈致说:“三千两。”   凤三吉跳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我正在抢。”   “……”凤三吉一双凤眼在陈致与容韵之间看来看去,突然跳起来,抱起容韵就跑,“我帮他解了这些疑惑,三千两就免了吧!”   陈致:“……”   陈致跑去黄天衙告状,被仙童告知皆无在仙锦池。   陈致疑惑道:“怎么又去了仙锦池?”   仙童说:“毕虚大神的惩罚还没有结束,自然要回去。”   陈致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便先去仙锦池瞧瞧。鉴于前几次见寒卿的不愉快经历,他这次极为谨慎,贴着隐身符过去,看寒卿的龙头靠在池边睡觉,在蹑手蹑脚地拍拍借着擦地的姿势打瞌睡的皆无。   “嗯?”皆无鼻子刚发出一个音,寒卿的龙眼就炯炯有神地望了过来。   陈致连忙戳皆无的后背。   皆无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哎呀,好像得了风寒。”   ……   一道执念得风寒?敢不敢找个更假的借口?   陈致坐等寒卿发飙。   但寒卿晃了晃脑袋,转了个身,靠另一边的池子睡了。   陈致:“……”   皆无压低声音问:“你有什么事?”   陈致说得十分惊悚:“凤三吉把容韵劫走了。”   “前因后果呢?”皆无显然没那么好糊弄。   “呃……”   “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找你。”皆无冲着他的方向,露齿一笑。   一看就没好事!   陈致拔腿就跑,皆无往前一扑,无比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放手!”   “不放。”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走就走,始乱终弃!”   两人越吵越大声,终于惊动了无法继续装聋作哑的寒卿。寒卿伸出脑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   皆无一手抓脚踝,一手擦地板,口里还哼着个小曲儿,毫无违和感。   寒卿低下头,瞪了他一会儿,才将脑袋收回去。   皆无站起身,继续拽着陈致的胳膊,对寒卿说:“我回衙门处理点事。”   寒卿探出尾巴,在池边拍了拍,似乎在表达不满,又似乎就是闲来无事拍一拍。   皆无见状,拉起陈致就走。   走出好长一段路,陈致才忍不住回头,正好对上寒卿幽幽望来的目光。   回到黄天衙,谭倏也在。陈致撕掉隐身符,顿时自在多了。皆无拿出从猴仙那儿顺来的果酒和果脯,几个神仙边吃边饮边聊,不免的又说起凤三吉和容韵。   陈致挨不住“审讯”,言简意赅地说了,笑得皆无差点在地上打滚。   仙童一本正经地评价:“我倒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皆无不置可否:“离容韵十五岁,还剩下两年。”   陈致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神色有些复杂。   皆无说:“他立志当皇帝了吗?”   陈致眨了眨眼睛。   皆无无语:“你不会忘了你养他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他登基为帝,造福万民吧?”   “……”陈致说,“门规第一条,只要师父说的,不论对错,都要去做。所以,咳,不是问题。”   仙童对容韵的执行力表示怀疑:“他的前世是崔嫣。”   崔嫣阳奉阴违的手段无需多言。   陈致脑海中浮现的崔嫣妖孽脸,很快被容韵软萌的包子脸代替:“容韵不是崔嫣。”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我就放心了。”皆无看看他与谭倏,微笑道,“是这样的,陈轩襄的男宠养了个外室。那外室出门时,被陈轩襄私设的户部郎中调戏,愤而撞柱。男宠为此,暗中挑拨,引发了户部内讧,揭出了数桩贪污案,使江南房家的长子房伯坚趁乱当上了户部尚书,以后更进一步,入阁拜相。此人日后将投靠容韵,因此,他的晋升十分重要。”   萌新谭倏点头表示知道。   老油条陈致表示吃撑了,要出去走走。   皆无笑眯眯地拉住他:“接下来的话,听听都会觉得很消化。”   陈致:这分明是个笑话!   皆无不理他的挣扎,慢悠悠地说:“那个外室上山烧香的时候,脚滑摔死了,好在尸体未被发现,还能找人顶替一下。你们也知道嘛,我们黄天衙没有女仙。”   陈致白眼翻天,明确地表示“我不听我不听”。   谭倏说:“苍天衙有女仙。”   皆无说:“她加入苍天衙的时候,说好了不参与任何任务,只做文书工作。”   仙童说:“男的也没关系,皆无会捏脸。”   皆无目光在陈致与谭倏之间转悠:“嗯,所以才找了黄天衙容貌最清秀的两位……”   陈致突地站起来,义正辞严说:“身为天道之子的师父,我身负鞭策他成为盛世明君的重任,不能有一日懈怠!必须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寸步不离!”   如果他嘴边没有挂着点心屑,这番话的可信度会高很多。   皆无目光落在谭倏脸上。   谭倏慢吞吞地说:“这几日爹都在陪我读书。”   皆无又看向陈致。   陈致说:“容韵年纪还小,正是立志向的关键时刻,必须有一个成熟稳重可靠的长辈在旁引导。”   谭倏说:“我爹每日都要抽查背书的内容。”   气氛僵硬而尴尬。   皆无慢慢地将目光投向仙童。   仙童想了半天,想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我太矮了。”   陈致将仙童抱到椅子上,比了比与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完美。”   仙童:“……”   陈致从天上落荒而逃,并且暗暗下决心,就算完成了任务,也要云游四海,等到容韵顺利登基了再回去。   他到家的时候,凤三吉刚好带容韵回来。   陈致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容韵脸红通通的,凤三吉一松手,就躲到陈致背后去了。   陈致狐疑地看着凤三吉。   凤三吉说:“我带他看妖精打架。一个非常英俊的男树妖和一个非常美丽的女花妖,幕天席地地感受着树干的遒劲与花径的幽深。”   别说容韵,连他都听不下去了好吗?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他们没有打死你们吗?”   凤三吉说:“多了我们两个观众,他们更加激情投入。”   陈致忍不住转过头捂住了容韵的耳朵:“别听他胡言乱语。”   被嫌弃的凤三吉蹭了一顿晚膳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容韵收拾碗筷,躲在厨房涮洗。   陈致按捺不住好奇,旁敲侧击道:“嗯,你看懂了吗?”   容韵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半晌才点点头。   陈致舒了口气道:“阴阳调和才是天道,你要谨记。”   容韵洗了会儿碗,突然问:“师父要娶师娘吗?”   小孩子一接触成人话题,就喜欢联系实际,陈致怕他问得没完没了,一刀切除隐患:“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其实,师父是出家人。”   容韵:“!”   陈致说:“不过师父修行的是心,所以不拘泥于世俗的仪式。”   容韵眨了眨眼睛:“那我也是出家人了。”   “你是我的俗家弟子。”皆无没告诉他容韵以后会不会成亲,但皇帝嘛,多半是要娶妻生子的,不然一世以后又是天下大乱。   容韵低头想了会儿,才坚定地说:“我要跟师父出家。”   陈致:“!”差点忘了,老管家就是带他来修道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陈致怔忪了一会儿,才说:“不行。”   “为何?”容韵委屈地转头看他。   陈致说:“因为为师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容韵将碗放好,擦了擦手,认真地站在他面前:“请师父吩咐。”彼时,天色已暗,唯西方留有几许夕阳的余光,落在他越来越长开的姣好面容上。   陈致思绪万千,从燕北骄到崔嫣,从亡国的南齐到苟延残喘的新燕,记忆交错着闪过脑海,应是刻骨铭心的,却终于抵不过岁月沧桑,一点点地剥落了颜色。而眼前的树,眼前的屋,眼前的人,眼前的世界鲜活而清晰。   他缓缓道:“一统天下。”   容韵不是从小受帝王教育的燕北骄。对一个在深山中长大的十三岁少年,一统天下这个志向委实假大空了些。所以他呆呆地站着,似乎不明白一统天下要干什么。   陈致说:“一统天下,开创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   容韵半晌才说:“为什么是我?”   陈致说:“天下还有很多如你父母那般被牵连的无辜,你不想阻止吗?”   容韵说:“就算是太平盛世,也会有不平事发生。”   ……   陈致说:“因为你是我徒弟,要听我的,让你去你就去!” 第36章 师徒之情(六)   虽然容韵一统天下的事就像明天早上吃小笼包一样, 在陈致单方面的坚持下做了决定, 但是, 缺乏内心认同,这个决定就像放在钢丝上的冰块,日晒会化, 不扶会落,一点儿都不保险。   陈致思量再三,觉得是时候带容韵下山见见世面了, 见过民间疾苦, 相信他的内心会有不同的感受。   知道明天要下山后,容韵并没有表现得十分兴奋, 而是认真地询问要去几天,去哪里, 怎么出行,然后开始规划出行要带的行李。   陈致见他房间的灯久久未熄, 便想过去催他早睡,刚靠近窗边,就听容韵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叨叨地呢喃:“山下比山上热, 衣服倒可少带一些……嗯, 将师父的杯子带上,山下的东西不干净。”   山上平时只有两个人,陈致又经常一个人关起门来发呆,容韵无人说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灯光照着他的脸, 稚气未脱,却早熟懂事,换到寻常人家,一定是娇宠着长大,哪像自己这里,整日里干活、学习也得不到几句夸赞。   忽然清楚地感受到,眼前这个,没有燕北骄的不可一世,没有崔嫣的深谋算计,有的只是谨小慎微与委曲求全,这是容韵。   他一碗孟婆汤,消了前尘,自己倒心心念念,耿耿于怀,又是何必?或许有一日,容韵忆起前尘往事,两人还能就着三世的恩怨,好好掰扯一番,只是眼下,便尽了师徒一场的情分罢。   陈致抬手,轻轻地敲了敲窗棱。   容韵猛然抬头,就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师父站在窗口看他,连忙起身跑到窗边:“师父,你有什么吩咐?想吃夜宵吗?我现在去做。”   陈致说:“明日一大早启程,早点睡。”   容韵激动地说:“师父放心,我明日起得来的。”   陈致点点头,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杯子就不要带了,背在身上硌得慌,还容易碎。”   次日。   陈致天不亮,就独自下山了一趟,等回来的时候,略晚了。说好的卯时出发,延到了辰时。   怕陈致不好意思,容韵还一个劲儿的道歉:“都怪我早膳做得晚了,师父不要生气。”   师父不生气,师父羞愧。   陈致说:“是为师起晚了。”   容韵睁大眼睛,稀罕地看着他。   陈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是你师父,当以身作则。”   容韵眼睛微红,嘴巴一扁……   “不许哭!”   陈致头疼。   有事没事哭哭啼啼的习惯不是他教的,难道是娘胎里带来的?可是燕北骄和崔嫣都不像是喜欢哭的人……一想到穿着北燕龙袍的燕北骄眼睛微红,嘴巴一扁,陈致胃里一阵翻腾。   为免有朝一日出现那样奇葩的景观,陈致决心纠正这毛病。   他说:“日后,你哭一次,就抄一遍《六韬》。”   容韵问:“那我抄完可以哭吗?”   “……”陈致说,“你哭一次,就去山洞面壁思过三天。”   容韵大惊:“我一个人去吗?师父不去吗?”   “嗯,一个人。”   容韵扁着嘴吧,犹豫了很久才说:“师父放心,我不会哭的。”   陈致说:“要真的做到才好。”   容韵哭丧着脸,深深地为此烦恼。   临近山下,陈致便戴上了面具,遇到上辈子仇敌这种倒霉事遇到一次就够了。   通向山脚的路被重新修过,路宽且平,沿途摆满了算命摊子。   陈致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今早买通的那个摊位,状若不经意地拉着容韵过去:“为师看着这位师傅仙风道骨,颇有些道行,不如卜一卦试试。”   容韵怎么看这位“仙风道骨”师傅都觉得贼眉鼠眼,但他顺从惯了,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陈致朝那算命先生使了个眼色。   那算命先生会意地点点头:“不知小公子是测字还是看相。”   容韵觉得看相可信口开河,太不靠谱,便选择了测字。   算命先生说:“请小公子赐字。”   容韵看了眼陈致,说了个:“耳东陈。”   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哎呀呀”地叫唤起来:“小公子命格贵不可言呀!”   容韵冷淡地说:“你还没问我测什么。”   算命先生冷汗瞬间下来了,见站在容韵身后的陈致黑着脸瞪自己,忙说:“小公子什么都不必问,我心中就有数了。”   容韵说:“你说来听听。”   算命先生说:“耳东陈,拆开来便是耳与东。东是青龙位,真龙命,贵不可言,对应震卦。坎卦对应耳,所以,此乃上坎下震的屯卦,有攸往,利建侯。小公子日后必然要建功立业,建国封侯,甚至……”他猛然收声,一副不敢多言的样子,只是用手悄悄地比了个九又比了个五。   容韵没那么好忽悠,又说:“天下陈姓众多,难道其他人来问你,你也这么回答?”   算命先生觉得这孩子听到好话还胡搅蛮缠,实在有点不知趣,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身后那个戴面具的先生给了十两银子,他自然要将任务完成好。“公子此言差矣。天下陈姓之人虽多,但问的人却不多。而问的人中,问我的人更是只有公子一个。可见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公子是真龙转世,独一无二。”   容韵不大信他,还想再问,就听陈致掏出一块碎银子给对方:“他年纪尚幼,还请大师慎言。”   算命先生高高兴兴地收下打赏:“放心放心,天机不可泄露。”   容韵:“……”说都说了,算哪门子的不可泄露。   虽然容韵看起来并没有深信,但潜移默化就是不断地灌输,陈致本就没希望能一蹴而就,点到为止便不再提。两人搭乘马车离开四明,傍晚入明州城。   城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老成如容韵也忍不住东张西望。   他哪样多看几眼,陈致就会停下来买。   如此几次,容韵嘴上不说,可眼睛的光亮堪那从东边儿冒起来的大月亮。   走到一家酒楼门口,有个客栈伙计大声吆喝着“杭州名菜西湖醋鱼”,容韵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想吃醋鱼,师父好吗?”   决定好好宠爱徒弟一把的陈致自然不会拒绝。   酒家生意不错,要拼桌才有位置。同桌的是对中年夫妇,看到陈致戴着面具,有些警惕,偷偷摸摸地瞧了好几眼。容韵突然说:“师父,你脸上的伤口什么时候好呀?”   陈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替自己解围,便道:“还要过一阵子。”   那对中年夫妇听他们这么说,明显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一张桌子,泾渭分明。   陈致在凡间是世家出生,用的又是黄天衙的公款,自然是什么贵点什么,满满当当的一大桌,相比之下,那对中年夫妇就两个素菜,十分寒酸。   陈致见他们两人有些局促,便说:“相逢即有缘,不如我们将菜合起来一道吃,也好吃得丰富些。”   这摆明是中年夫妇占便宜,他们为人老实,连忙推辞,但陈致态度热情亲切,他们推辞不过,只好道谢。   双方熟悉了,便打开话匣子。   陈致占据主动,答少问多,没多久就将对方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夫妇原是定海人,两年前迁至杭州做小生意,不久前杭州城戒严,驱赶了不少人,他们也在其中,正打算回乡。   一直不吭声的容韵好奇地问道:“杭州为何戒严?”   中年汉子说:“官方说户籍调整,但是我听说杭州城要开什么大会,来了许多了不得的大人物,怕被我们冲撞了。”   中年妇人抱怨道:“天下连个皇帝都没有,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中年汉子忙去捂她的嘴,陪笑道:“婆子没见过世面,胡说八道,惹两位笑话了。”   陈致感应到黄圭在乾坤袋里抖动,一时分神,没有回答,还是容韵圆场道:“没什么,换做谁也不服气的。”   吃完饭,中年夫妇便要回客栈,正好陈致也在找客栈,又是同路。中年夫妇住的客栈冷清陈旧,怕两人住不惯,便介绍了对面门面阔气的那家。   陈致道过谢,与容韵各住一间房。   进了门,陈致便迫不及待地将黄圭取出来,果然有新的任务提示:   江南各大世家于十月初八在杭州召开大会,助容韵收服林家与胡家。   这提示委实没头没脑了些。   陈致想上天问个清楚,又不放心留下容韵一个人,正左右为难,就听窗棱传来“笃笃笃”的轻敲声,打开一开,竟是凤三吉化作火红小麻雀来了。   他进门幻化成人,抱怨道:“你们出门也不说一声,害我好找。”   “你来做什么?”陈致问。   凤三吉说:“天庭太过无趣!毕虚躲着不见人,寒卿除了睡觉啥也不干,你这儿好歹还有人说说话话。”   陈致说:“你没见过皆无?”心底暗暗期待皆无被他烦得无处可逃的样子。   凤三吉皱眉道:“他……唔,他的脸太奇怪。看着他像看着毕虚,但他又不是毕虚,不好玩。”   陈致呆了呆说:“看着他像看着毕虚?”   凤三吉说:“你不知道吗?哦,你没见过毕虚。唔,皆无和毕虚长得一模一样。我问过北河,北河说南山渡劫的时候,毕虚赶去相助,所以他分出来的执念幻化成了毕虚的样子。要不是南山多年前曾为了一个花妖要死要活,我几乎要怀疑他暗恋毕虚了呢。对了,你知道南山与花妖的故事吗?话说……”   陈致怕他说起来没完没了,只好打断他:“我有事要去天庭一趟,你帮我看顾着容韵。”   凤三吉笑眯着一双眼睛:“好呀。”   答应着这么痛快,必有阴谋。可陈致没工夫与他周旋,只能快去快回。   黄天衙的门还没进,就听到一阵雷声般的爆笑声。   陈致认出是皆无,不由好奇地加快了脚步。走到里面,就看到皆无缩在椅子上捧腹大笑,他对面是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小仙子,因背对着,认不出是谁。   皆无见他进来,忙招呼道:“快来瞧瞧我的手艺!”   陈致绕到小仙子面前,就看到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羞怒地瞪过来。虽然面容陌生,但这个身高再熟悉不过了。他试探着问道:“仙童?”   仙童恼羞成怒道:“仙童什么?我没名字的吗?”   陈致眨了眨眼睛,问皆无:“他叫什么?”   皆无笑得越发厉害。   仙童气得跺脚。   皆无鼓掌道:“这便更像了。”   陈致说:“身高怎么办?”虽然不知道那个外室多高,但是,一定没有仙童这般袖珍。   皆无说:“我想过了,摔下山崖,断条腿是难免的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辆轮椅,仙童坐下后,用无形的垫子将他垫高了几分,再用毯子盖住腿,倒也像模像样。   陈致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说:“黄圭出任务了。”   皆无说:“嗯?哦,是杭州大会吧。”   陈致说:“到底还有多少任务,能不能一次说完了,别想一出是一出。”   皆无说:“这任务原与你无关。容韵十五岁下山后,就与容家旧部联系上了,加上外祖的助力,很快建立起遍布全国的隆兴钱庄。一年后,江南那些世家打听到隆兴与容家有关,生怕他回来报复,便开了一场讨伐容家余孽的大会。谁知被容韵暗中破坏了,还趁机离间了几家的关系,收服了单不赦转世的林家大公子林之源和对容母念念不忘的胡家家主胡越。”   陈致说:“既然是容韵十六岁发生的事,为什么突然提前?他才十三岁。”就算有谭倏做内应,收服林之源易如反掌,但胡越不是好糊弄的。   皆无说:“这个,和你有点关系。原本,江南世家开大会是忌惮容韵的隆兴钱庄。但是,他们现在忌惮的是四明山上的神秘力量。”   陈致:“……”   皆无说:“而且,这次他们邀请了修真门派介入,规模更大。”   陈致说:“你不是说那个修真门派你会搞定吗?”   皆无无奈道:“我搞了,没定。”   陈致:“……”   “对方曾与行天道齐名的梅数宫。虽然没落了一段时间,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百年前又横空出世了一个修炼天才,据说不亚于行天道的传人。”皆无说,“他身负仙缘,我也无可奈何。”   陈致说:“那他想怎么样?”   皆无说:“他拿到了容韵的生辰八字,多半已经推演出他的身份,但目前还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对了,之前刺杀你们的死士来自梅数宫一个俗家弟子建立的‘梅花杀’杀手组织。”   陈致说:“就没人管吗?”   “有啊。”   “怎么不管啊?”   “你啊。”   “……”   陈致转身就走。   皆无追上去:“等等……等等……”   喊得喉咙发干,前面也没听见,眼见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远,他终于使出杀手锏:“我有样东西给你。”   陈致立刻停住了。   皆无追上去,掏出一把弹珠给他:“每颗弹珠都是一个迷魂阵。只要往地上一砸,就能变成阵法保护住你和你身边的人。”   陈致用乾坤袋装,一颗不留:“这么好的东西早就应该拿出来了。”   皆无说:“这是预支的奖励。”   “……还给你!”陈致义正辞严,“我宁可任务失败,也不会接受这种嗟来之食。”   皆无说:“但是,考虑到任务的难度,我决定将他额外送给你了。”   陈致连忙将乾坤袋收好:“你的一片心意,简直让人不忍辜负,算了算了,我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让你伤心,只有接受了。”   皆无说:“……你找得到自己的良心在哪里吗?”   陈致说:“一入黄天衙,良心走天涯。”   皆无:“……”   陈致回到客栈,却不见凤三吉和容韵。虽然知道有凤三吉在,容韵在安全上不会有问题,但是,其他方面容易出问题啊!沿着大街小巷寻找,却一无所获,眼见着天色渐晚,店铺打烊,街上越来越冷清,他又回到客栈,依旧没有人。无奈之下,他只好守株待兔。   如此守了一夜,第二天造成,凤三吉终于带着醉醺醺的容韵回来了。   “你们去哪儿了?”陈致见容韵醉得几乎不省人事,解放天性——暴跳如雷。   凤三吉老实起来是真老实:“吃花酒。”   陈致:“……他才十三岁。”   凤三吉说:“是啊,已经十三岁了呢,要抓紧了,十四五岁就可以议亲啦。你都不知道,凡间成亲可早啦。他是要做皇帝的人,三宫六院日夜操劳,早接触早适应啊。”   陈致说:“他现在连皇帝都不想做,还讨论什么三宫六院?”   凤三吉说:“就是他不想做皇帝,我们才要告诉他做皇帝的好处啊!你看看,自古以来多少皇帝沉迷美色,可见三宫六院的重要性!当皇帝开创盛世,天下太平,虽然听起来很高尚,很伟大,可是做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开创盛世又怎么样,当皇帝的能天天逛夜市吗?天下太平又怎么样,难道皇宫的守卫就可以撤掉,夜不闭户了吗?”   陈致被说得哑口无言。   “所以,我们必须从当皇帝的好处上着手。比如说,告诉他,只要当了皇帝,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杀了谁。他身负血海深仇,这一条是不是有诱惑力多了?”   陈致皱眉道:“想杀谁就杀谁,那不是暴君吗?”   凤三吉说:“天道之子,再暴躁也暴躁不到哪里去,放心好啦。”   “呕。”趴在桌上的容韵突然扶着桌子大吐特吐了起来。   “我已经为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发挥了,不用谢!”凤三吉跳窗离开,留下陈致对着一个醉汉发呆。   容韵醒过来时,头疼得厉害,抱着呻吟了半天。   一个声音冷冰冰地问:“头疼的滋味如何?”   容韵呆了会儿,猛然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是师父,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脚一落地,就头重脚轻地往前栽去……一只手在前面扶住了他,将他扶回床上。   他抬头,正对上陈致的眼睛,眼眶一红,眼见着要哭出来,就想起惩罚,硬生生地止住了,拼命地眨眼睛,一边眨一边说:“我没有要哭,我眼里进了沙子,好难受。”   陈致无奈,按着他躺好,从旁边的脸盘里绞了把巾帕,拿来给他擦脸。   怕他生气得一走了之的容韵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我本来不要喝酒的,但三吉叔叔要我喝。”   陈致逗他:“除了喝酒还干什么了?”   容韵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落下去,抖着卷长的睫毛,吞吞吐吐地说:“还吃了菜……”   “嗯?”   他把心一横,小声说:“还有几个姐姐坐在旁边。”   陈致说:“怎么样的姐姐?”   容韵说:“不知道,我没有看,我只有吃菜和喝酒……酒是三吉叔叔逼我喝的。”力证清白,丝毫不顾及同伙。   陈致又问:“好喝吗?”   容韵摇头,半天叹了口气,说:“师父不在,喝酒也是喝闷酒。”   陈致手一抖,差点破功笑出来。   容韵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见状悄悄地松了口气说:“师父不想我喝酒,我以后就不喝。不过,那种地方,师父以后要我去我也不去的。”   “为什么?”   容韵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要跟着师父当出家人呀,不能近女色的。”   陈致:“……”早知道应该把凤三吉留下来的。 第37章 师徒之情(七)   不能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那就动之以情。   陈致挪到窗边, 微微仰头, 惆怅地看着天边的白云,叹气道:“若是为了完成为师的心愿呢?”   一牵扯到师父,容韵态度立马变了:“师父要当皇帝?徒儿给你当将军, 帮你打仗!”   “……”陈致说:“为师老矣。”   容韵扑过去,抱住陈致的腰:“不,师父年轻力壮, 正值大好年华!”   “……”陈致说:“是不是不听话?让你去你就去!现在先去吃饭……别说, 不听!”   容韵宿醉,走路头重脚轻, 陈致便让伙计将饭菜送到房间里来。   吃饭的时候,容韵目光频频看向陈致。   陈致视若无睹。   容韵终于忍不住, 小声问:“师父,你为什么立志统一天下啊?”   陈致肃穆地说:“因为我姓陈。”   容韵沉默了会儿说:“师父相信那位算命先生的话吗?嗯, 其实我也觉得挺有道理的。好吧,师父,你放手去做, 我会支持你的。”   这种哄小孩的口气, 在他十六岁以后就没有听到过了。陈致吸了口气说:“其实,我是陈朝皇室后人。”没想到,兜兜转转到最后,又利用了一把陈应恪。   容韵震惊地张大嘴巴。   陈致说:“崔嫣入京,陛下为留下香火, 把我偷偷地送走了。”当着崔嫣转世的面撒谎,真的是……有种莫名的爽快感。   容韵说:“那你为何不投靠西南王呢?他一直想推翻燕朝。”他指的西南王是继承王爵的陈轩襄。   这亲戚陈致只好捏鼻子认了:“当年的西南王名为‘勤王’,实为‘夺位’,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容韵还是想不明白:“既然如此,师父更应该自己夺取天下啊。”   对啊……   陈致也有点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个十三岁小孩思路为何如此清晰。他只好继续扯白:“当年师父说我戾气太重,本不欲收留,于是我发了重誓,今生今世,绝不参与到天下纷争中去,若违此誓……”   容韵捂着他的嘴巴不让说了:“师父,我知道了,你不要说,神仙会听到,我们不要提醒他们。”   陈致抚摸他的脑袋:“所以,这个重担为师只能交给你了。”   容韵很感动,不过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件事上:“师父,你也有师父啊。”   “嗯,当然。”   “那师父的师父是什么人啊?”   “……他是上阳观的观主。”上次的任务虽然失败了,却留下了许多人设方面的遗产。   容韵心情有些低落:“我从来没有见过师公。”   陈致说:“师父他……云游四海,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容韵偷偷记下:师公没死。   事关师父对他的信任,他考虑之后,一脸郑重地答应了:“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完成师父的心愿,一统天下!”   陈致如释重负,欣慰地点头道:“这才是我的乖徒儿。”   容韵仰起脸,期待地问:“这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师父愿意与我同在吗?”   陈致说:“当然。”自己会在天上好好保佑他的。   得到满意答复的双方喜滋滋地退了房,租了辆马车,启程杭州。   去杭州这件事陈致原本要说,却被容韵抢先说要回家看看。江南各大世家,半数金陵半数杭州,容家便是后者。   通向杭州的官道上,行人车辆来多往少,有些人半道儿听说杭州戒严,便改了方向或打道回府,走到后来,只剩下他们与一辆宝蓝车厢的马车继续疾驰。   车夫在前头驾车,陈致与容韵挤在狭小的车厢里,不可能干瞪眼,便打开了话匣子。陈致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编了一段曲折离奇的拜师记,容韵倒很实诚,先将家世里里外外清清楚楚地介绍了一番。   “我爹是独子,娶了我娘后,只生了我一个,旁的兄弟姐妹叔叔姑姑都是没有的。我娘倒有两个哥哥,可惜远在河套。娘临终前倒是留下遗言,让我去投靠他们,可时下兵荒马乱,管家怕路上不安全。幸好这样,我才能遇见师父。”   小马屁精。陈致一边嫌弃一边受用:“那你在杭州还有什么亲人?”   容韵说:“还有几个老仆人看祖宅。”   陈致惊讶,没想到那些世家竟然放过了容家的祖宅,转念一想,没准留着是为了守株待兔,抓容韵这条漏网之鱼。“这些世家你还有印象吗?”   容韵面无表情地说:“有的。吴、房、林是底蕴最深厚的三大世家,我们容家和古家、胡家差不多,不过,房、林、古家都在金陵。本地还有很多像河坊街刘家、清河坊刘家这样的小世家。”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私底下清点过多少遍。   陈致想安慰也无从说起。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陈致下意识地护住容韵的脑袋,过了会儿才放开。   容韵贪恋他臂弯的温度,忍不住向他靠了靠:“师父,我坐得有些累。”   陈致说:“再过会儿就能吃午饭了,到时候下车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容韵将头轻轻地挨过去……   陈致突然侧身,揭开窗帘。外头阳光正好,可他就是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凉意。放下窗帘,他掏出牛眼泪,正准备往眼睛里滴,就看到容韵坐在旁边,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怎么了?”   容韵委屈地摇摇头。   陈致说:“身体不舒服?”顺手将人搂到怀里,“这样有没有好一点。”活了一百多岁还没当过爹,也不知姿势规不规范,低头看瞬间心花怒放的小脸蛋,姑且认为是规范的吧。   滴了眼泪,又打发了担心自己眼睛不舒服而喋喋追问的容韵,陈致再度掀开窗帘——依旧是个好天气,只是偶尔路过参天巨木,能看到树荫下站着一个白面鬼差。   注意到他的目光,鬼差还远远地行礼。   若碰到一次,那是偶然,可连续撞了几次,肯定是一路尾随。自己是神仙,容韵是天道之子,不可能被鬼差盯上,剩下的便是……车夫?   难道要翻车?   陈致皱眉,顺手摸了摸容韵的头发。   舒服得发梢都要打卷的容韵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手。   不远处响起一声马嘶声,陈致掀帘,正好看到宝蓝色的马车一晃而过,心中一动,连忙叫车夫停下,带着容韵下了车。   宝蓝色马车停在路边,车厢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陈致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跑过去,被对方的车夫拦下了:“你是什么人?”   陈致说:“车厢里有人在哭喊。”   车夫尴尬地说:“是我家少奶奶发动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容韵已经拉着他的袖子走开了,还小声告诉他:“是他们家的女主人要生娃娃了。”   陈致:“……”   同路也是缘分,陈致干脆提前吃午饭。吃到一半,那个鬼差又出现了,眼睛望着车厢,好似在等待。   陈致顿时有了数。他借口小解,向那鬼差使了个眼色,约他去偏僻处详谈。   那鬼差倒也听话,等陈致找了个阴凉呃地方,便出现了。   “见过仙人。”鬼差行礼。   陈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鬼差说:“吴家小娘子今日难产而亡,我在此等待拘魂。”   刚被科普了江南各大世家的陈致对“吴”姓颇为敏感,问道:“这小娘子是什么人?”   鬼差说:“她是杭州城吴家第十四代二房长孙吴代甫的妻子。因大房与二房相争,怕连累腹中孩儿,才避居明州。如今,二房胜利,老太爷临终想见见玄孙,便将她请了回去。”   陈致没想到随口一问,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问出这么详实的情况。   鬼差说:“时辰将至,小人这就去了。”说罢,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等陈致回去,正好碰到鬼差带着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往东走,而车厢里一阵鬼哭狼嚎。   容韵惨白着脸跑来:“师父!那妇人难产死了。”   陈致摸摸他的头:“孩子呢?”   容韵说:“孩子平安。”   果然,一阵鬼哭狼嚎中夹杂着婴儿啼哭声。陈致心中一动,想着那宝蓝车厢并不大,容纳有限,说不定没有奶娘,便说:“你之前不是熬了锅米粥吗?去取来给他们。”   容韵应声去了。   等陈致将米汤送去,果然赢得对方的感谢。   失去主子,那些家仆正六神无主,遇到个雪中送炭的好心人,不免生出几分亲近。   套了会儿近乎,陈致将他们大体情况摸熟了。除了过世的少夫人之外,这车一共四个人,一个车夫,一个少夫人娘家带来的奶娘,一个丫鬟和一个护卫。虽然人丁简单,但护卫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应付一般情况绰绰有余。   那少夫人怀孕不足九个月,按他们想来,足以支撑到杭州再生,没想到竟早产了,一车人准备不足,勉强接生下了个小少爷,却救不回大人。   再次上路,两辆车便亲近了许多。陈致帮着他们安排吴家少奶奶的后事,之后遇到露宿,陈致与那高手轮流守夜。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赶在第七日到了杭州城外。   陈致原本还想路上出点什么事故,自己施以援手,结下善缘,顺理成章地结交吴家。奈何,绿林大汉大概都去小说里劫道了,到了现实里,真连个不长眼的地痞流氓都见不着。   与车夫分别时,陈致不小心透露了一丁点儿的感慨,被车夫好生嘲笑了一顿。   “外头乱归外头乱,我们江南是鱼米之乡,有神仙保佑,从来都是太平无事。再说了,杭州城里的几大世家也不是吃素的,私底下都养着军队呢。以前有一伙流寇从赣州、吉安一带流窜过来,还没入城呢,就给那些世家听到了消息,当夜就带人剿灭了。”   陈致说:“哦?是哪个世家?”   车夫说:“好像是容家?要不就是林家。统共这几个嘛。”   送走车夫之后,吴家家仆已经入城了。少夫人死在路上,他们自身难保,当然不会多事地管陈致他们能否进城。陈致也没打算靠他们,只是,他的那些手段,不太适宜在容韵面前展露,不觉有些迟疑。   容韵最为敏感,陈致眉头一皱,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发地掏出一根布条绑在眼睛上:“师父,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这么贴心的徒弟哪里去找?   陈致感动地揉揉他的头,然后抱起他,腾空越过城墙,落在了里面。   容韵扯下布条后,暗道:师父果然有事瞒着他。   他突然拉住陈致的胳膊:“师父,我是你的嫡传弟子吗?”   陈致犹豫了下,觉得嫡传这两个字自己受之有愧,毕竟这些年,容韵的知识基本靠自学,自己唯一做过的,就是不断地鞭策着他自力更生的能力。   他的迟疑落在容韵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思,当下眼眶一红,眼见着就是一场狂风骤雨,陈致终于开口了:“你是我收下的第一个徒弟,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可惜没能好好教你。”   容韵顿时多云转晴:“没关系的,师父,我们日子还很长呢,你可以慢慢地教我。”   陈致笑了笑。很长?能有多长呢,不过是两年,七百多天。   容韵说:“师父,你说我是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就是说,我是你唯一的传人。”   陈致说:“这么说也对。”   容韵睁大眼睛,期待地说:“师父会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吗?”   他的眼神太过纯澈,让陈致这根老油条犹豫了一瞬才回答:“如果你表现好的话。”   容韵满意地笑了:“师父,我会很听话的。如果哪里做的不好,师父跟我讲,我一定改。”   陈致只能摸摸他的头。   容韵暗暗数着师父摸自己头的次数,想着这次出门真是太好了!   陈致没有立即带容韵回容家,而是找了个客栈住下。然而住下没多久,衙役就找上门来,要查路引。陈致虽然有,却是外乡的,很可能会被强制驱离,正准备跑路,容韵拿出了一块巴掌大的小铜牌,上面写着容字。   衙役的脸色立马变了,面面相觑后,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容少爷。   崔嫣等各路叛军进攻京城之后,江南一带就被各大世家占领了,虽然衙门还设在明面上,但实际掌权人早就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知道容家败落,也不敢稍有怠慢。   打发走衙役,容韵回头就看到陈致不赞同的目光。   容韵说:“有师父在,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陈致没好气地想:他并没有做好以寡敌众的心理准备。   容韵过去蹭蹭他的胳膊:“师父不是让我一统天下吗?现在就要做准备了,我要将容家重新立起来,迟早要对上他们的。”   陈致说:“你还小。”   容韵咕哝道:“师父让我看《月下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致说:“还顶嘴?”   容韵连忙道:“都听师父的。”   都先斩后奏了,他还能怎么样?   当下,陈致就退了房,带着容韵回了容家。   作为江南最古老的几大世家之一,容家祖宅占地广袤,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来自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容韵还没敲门,里头的家仆就得了信儿,早早地等在门边上,他们一到,就迎了进去。   容家外头看着大,里面走着深。   一个院又一个院,一进屋又一进屋,简直如迷宫般叫人眼花缭乱,但陈致是住腻了皇宫的人,点了点头,没露出什么吃惊的神情。   容韵看到家仆崇敬的目光,心中很是舒畅。   家仆一路送他们到容韵以前住的“古音轩”:“公子不在的日子,小人们一直在打扫。里面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动过。”他本打算将陈致安排在隔壁院子,被容韵一口否决:“师父与我一起住。”   客随主便,陈致自然不会有异议。   住下之后,陈致忍不住问起他日后的打算。   容韵说得头头是道:“当初我爹因械斗过世,我娘随之而去,那械斗的罗家知府已经处置了。明面上我们家与各大世家并没有撕破脸皮,就算我回来了,他们也不会明着对付我。”   陈致说:“暗箭难防。”   “所以,我要远交近攻!”容韵说。   陈致说:“怎么个远交近攻法?”   容韵说:“胡家家主与我家是世交,看在过世的爹娘份上,他必然不会为难我。吴家嘛,好歹我们救助过他们家的小少爷,他们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内斗,必然不会马上翻脸。所以,只要我写信向金陵的几大世家服软,安抚住他们之后,便可以向林家动手。”   陈致:“……”   陈致眨了眨眼睛:“你说哪个林家?”   容韵说:“就是那个西湖畔、绿柳荫的林家啊。”   那不就是谭倏混进去的那一家?   陈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脑袋飞快地思索着阻止他的说法。   容韵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师父认识林家的人?”   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陈致顺坡下驴:“不错,我与林家的林之源有数面之缘。观其为人,倒不失为一个君子,让我与他谈谈,说不定会成为你的一大助力。”   容韵酸溜溜地说:“师父相知遍天下,日后一定要事先告诉我,险些惹师父不开心了。”   陈致说:“林家搁一边,你还有什么打算?”   容韵说:“那就吴家吧。反正他们内斗一场,元气大伤。”   两人正说着吴家,家仆就说吴家送了拜帖上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家来了两个人,一是少奶奶的奶娘,还有一个便是刚成了鳏夫的吴少爷。那少爷双眼红红,似乎大哭过一场,倒引起陈致的几分好感。   吴少爷一见面就情真意切地感谢了一番,然后送了一份厚礼。   陈致见容韵看自己,顿时有些尴尬。虽说他是容韵的师父,但这里是容家,吴少爷送东西的对象也是容韵,自己无论是接受还是婉拒都有越俎代庖之嫌。   好在容韵机灵,说:“我瞅着这几样东西都极适合师父的,难得吴少爷一片好意,我便替师父收下了。”   陈致点了点头。   吴少爷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陈致,抱拳道:“久仰四明山悲离先生,可恨俗务缠身,未能拜见,今日见面果然胜闻名百倍。”   陈致微笑道:“可见我的名声不大好。”   吴少爷笑容僵住。   陈致道:“我说笑的,吴少爷不要介意。”   吴少爷干笑道:“悲离先生真是风趣。”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吴少爷突兀地问起自己妻子分娩时,几个家仆的表现,言下之意,似乎怀疑妻子的早产与难产,是他们从中作梗。   陈致并没有看到分娩的过程,自然不好开口,容韵则说他们都在车厢内,他们是外男,也不太清楚状况。   吴少爷似乎早已料到答案,仍是感谢再三。   他走后,陈致叹气:“那个高手倒还好,只怕奶娘、丫鬟与车夫要遭殃了。”   容韵见他关心,立刻派人去打探吴家的消息。   果然,第二天就有消息回馈,说吴家半夜抬了三具尸体出来,因为天太黑,他们又埋得急,没有看清楚脸,但是根据身材,应该是一男两女。   容韵立刻对陈致料事如神歌功颂德了一番,说得陈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当神仙,而改行去当个神棍。   另外,吴家还附带一则重要消息。   吴家大房虽然败了,但是大房的大小姐如今正在西南王府上住着,说是要迎进门做王妃的,所以二房也不敢对大房下狠手。 第38章 师徒之情(八)   陈致闻言, 下意识地问:“大小姐是男是女?”   家仆呆了呆, 谨慎地说:“应该是女的。年前, 吴家有意与林家联姻,因林家大少态度冷淡而作罢。”   容韵道:“可惜,几大世家适婚的嫡出女只有吴家大小姐一人, 不然,也不会这么平静。”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   陈致摇头:“只怕着婚成不了。”   容韵好奇地问为什么。   陈致觉得陈轩襄断袖的事日后一定会天下皆知,所以容韵才会看不顺眼, 故而也没有卖关子, 直说了。   容韵听后,脑袋瓜立刻开动起来, 觉得这些家长里短里藏着许多机遇,怂恿家仆多多调查。   家仆说:“少爷不在家的这些年, 鲁先生一直关注各家动向,还做了详细的笔记。”过了会儿, 就将厚厚的几沓笔记呈了上来。   容韵招呼陈致一起坐下看。   陈致一边说不感兴趣,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笔记十分详尽,不仅有各大世家的概述, 还有各家间的累世积怨, 描述三言两语,内容五花八门,读到精彩处,陈致几乎想要拍案叫绝。   比如说吴家大老爷嫉恨胡家三老爷科考名次比他高,雇了个丑妇人抱着一桶泔水当街拦轿子, 非说与三老爷在田间春宵一度,生下一桶水来。胡家三老爷当街闹了笑话,哪里肯休,第二天叫上一群乞丐,在吴家门前撒铜板,说享用了吴家大老爷一晚上,忘留夜资,特意赶来奉上。   又比如金陵房家有个漂亮的七小姐,容家与古家都有少爷求娶。古家的是嫡长子,身份贵重,本以为这桩婚事十拿九稳,谁知那七小姐哭闹着要嫁到容家。后来有好事者特意见了两家的少爷后,写下《双郎记》,特意指出古家嫡长子,貌丑身长,形如巨猿……容家子才貌俱佳,风度翩翩……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古家不但将那好事者送上了公堂,还让那嫡长子骑马转了一圈辟谣。可没多久,有流言说那相貌堂堂的人并非古大少爷,而是京城一个戏子,又闹得满城风雨。不过笔记最后说了句公道话,那古家嫡长子的确身长腿短,但相貌不差,当不至于请人假扮。   ……   这些内容,容韵小时候便有耳闻,但是看师父高兴,跟着凑趣儿,评头论足起来。   两人说了一天,口干舌燥,得出个结论,这些世家外表光鲜,内里龌龊,嘴里说高风亮节,动起手一个赛一个的寡廉鲜耻。   陈致突然说:“这些世家平日里虽然打打闹闹,但交往频繁,关系尚可,何至于突然要取你父亲性命?”   许是知道了容韵便是燕北骄与崔嫣的缘故,他问得直接。   容韵不怒反喜,觉得师父将自己当做自己人才这么问,便道:“管家查了很久,罗家找茬的确是其他世家在背后怂恿的,但是,我父亲死得很蹊跷,家中请的护卫高手说,像‘梅花杀’下的手。但罗家家主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收买杀手,加上当时场面混乱,杀手早就逃之夭夭,这件事自然是说不清楚了。”   陈致还是头一回听说具体事情,表情十分认真:“那你为什么去四明?”   容韵丝毫没有:“管家怀疑凶手是‘梅花杀’的杀手,所以托人买了情报,知道他们暗中与修真门派有关。谨慎之下,也想将我托庇于修真门派中。”   陈致突然好奇起陈悲离原先的人设了。如果他是修真中人,那容韵在他的门下,应该也学到皮毛才是,可皆无给自己的书籍并没有涉及到这方面。如果他不是,那老管家又怎么会找上他的?心痒如猫挠,他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何会找上我?”   容韵说:“不是师父在外张榜说招收八岁以下的弟子修道吗?”   陈致:“……”理了理思绪,大概是原来的陈悲离想要招摇撞骗,招收童男,容韵和老管家就傻乎乎地上了钩,那他教的东西可想而知。现在换他做师父,皆无不想让容韵走歪路,放的书都是有用又直接的。   既然说到了这里,容韵顺势将隐藏在心中很久的疑惑问出了口:“师父,我既然是你唯一的弟子,为何你从来没有教我如何修炼?”   陈致说:“嗯?修炼?”   容韵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那次贴在我身上的符咒是什么用的呀?”   ……   有个聪明的徒弟是什么感受?   闹心。   陈致干咳一声说:“没什么,就是出门保平安。”   容韵说:“哦,我还以为是隐身术之类的呢。”   陈致:“……”还不是一般的闹心。   容韵倒没有太过纠缠,又说:“师父还会什么法术?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陈致深吸一口气说:“既然你坚持要看,那为师也不能藏私了。”   容韵兴奋地睁大眼睛看他,做好了随时鼓掌的准备。   陈致从他的头上拔下了一根头发,捏着两头,将它绷直:“看好了。”   容韵眼睛一眨不眨。   陈致微微用力,头发断了。他得意地问:“怎么样?”   容韵半天回不过神来,生怕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瞬间,将断开的头发放在手心里观察良久,依旧无所得,只好虚心求教:“我看不出来,请师父明示了。”   陈致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头发断了呀。”   容韵说:“……这是什么法术?”   陈致又从他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让他自己拽住两端:“你用力向两边拉。”   容韵听话地用力拉头发,左手的发丝慢慢地滑出他的双指:“……”   陈致扬眉:“你看,没有一定的功力是做不到的。”   容韵:“……”   陈致假装没看到他幽怨的眼神,笑眯眯地说:“好好练,等你练好了,就会发现人生的新境界。”   容韵对着头发看了好一会儿,才了悟道:“弟子受教了。”   陈致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竟然受教了。他问:“有何所得?”   容韵说:“须弥可藏于芥子,芥子也可容纳须弥。这虽然是一根头发,牵扯的却是大千世界。”   ……   陈致露出万分满意的表情:“是极,我就是这个意思。”   容韵说:“可是,师父为什么让这根头发断了呢。”   陈致看了会儿头发,沉声道:“为师是要告诉你,当断则断啊。”   容韵恍然大悟:“师父,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当个合格的出家人,斩断尘缘的!”   陈致:“……”现在扇自己两个巴掌,承认刚才都是在放狗屁还来得及吗?   无意中给自己挖了个深坑的陈致一整天心情都不好,连带的食欲不振。容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邀请他夜游西湖,散散心。   陈致虽然心动,但想到容韵的安危,忍痛拒绝。   容韵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安慰他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躲藏也没有用。再说,有师父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见陈致还在迟疑,又说,“我们正大光明地出去,反倒让藏在暗中的敌人投鼠忌器,摸不清头脑。这招就叫做‘空城计’。”   陈致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好再反对,这是将刻着迷魂阵的珠子藏了一颗在袖子里。   夜晚的西湖就如蒙着黑纱的绝世美人,虽然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却越发地勾人魂魄,欲罢不能。湖边停了数艘画舫,不时有琴声笑语传出来,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陈致与容韵走在路上,就听见有几个书生围在湖边唉声叹气,数落这些达官贵人面临国破家亡的险境犹不自知,还成天寻欢作乐。   他们抱怨的声音有些大,惊动了画舫里的人。   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从画舫出来,足下轻点,便落到了岸上,摇着扇子道:“兄台此言差矣。你怎知我来此之前,没有做于国有益之事呢?也许,我做的事情远比你们无病呻吟要有用得多。”   几个书生被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又怕得罪贵人,当下就要掩面离开,却听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说:“古兄此言也差矣。古兄做的事情难道离开了万贯家财和自小受名师指点所得的学识吗?古兄以家境之优越来贬低他人,为免胜之不武。”   被称为古兄的人顺着话音看去,就看到一个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年站在树下,悠悠地望着自己,一腔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嗫嚅道:“你,你是……”   那少年自然是容韵。他笑眯眯地走出来:“古伯伯四十大寿时,我曾随家父相贺。”   古兄猛然想起:“你是容韵。”   容韵点点头,对身后的陈致介绍道:“这位是古家三房长子,古毅。”   陈致向他点点头。   古毅抱拳道:“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四明仙士!久仰久仰,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一道入内详谈。”   容韵婉拒。   古毅面有不悦:“今天来的可不止我一人。”   说着,那画舫果然又出来几个人。有中年有青年,个个气度非凡,谭倏也在其中,不过站得远,也没有搭腔。   容韵遥遥地打了个招呼,依旧带着陈致去了家仆提前包下的画舫。   陈致随他走了几步回头,果然看到那艘画舫上有人还在望向这边。对方没防着陈致会回头,一怔之后,立即点头打招呼。   “师父别看!”   袖子被容韵轻轻地拉了一下。   陈致低头看他:“那些人你都认识?”   容韵说:“金陵的房、古、林三家人,多半是奔着那无趣的大会来的。”他不欲多说,带着陈致上了画舫,里面吃喝一应俱全,就是没有弹琴的姑娘。   陈致扫兴地叹了口气。他倒不是贪恋美色,只是成仙这么久,连假扮的皇帝都是童子鸡,清心寡欲到了极致,不免生出几许逆反的心理。   容韵劝慰他:“师父是出家人,要把持住才好。”那眉那眼,看着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陈致笑着敲他脑袋:“人小鬼大,胡说八道。”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容韵努力地尽地主之谊,活跃气氛,从西湖美景为引,渐渐延伸到了各种各样的美丽传说。许多陈致以前也听过,只是此情此景此人,听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吃吃喝喝到半夜方回。   第二天陈致便起得晚了些,容韵早已练完了功,正等着他开饭。一夜畅聊,情谊又突飞猛进。陈致对容韵给自己夹菜也是习以为常,来者不拒。   饭后,容韵拿出两张请柬:“是大会的邀请。”   陈致早有所料。对方既然是冲着四明山神仙来的,就不会放过自己。他提醒容韵:“可能来者不善。”   容韵说:“师父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你不想去吗?”   “我听师父的。”他一脸无所谓。   陈致当然不能不去。他还要想办法在大会上帮助容韵收服林、胡两家呢。可是从大会到胡家,他一点头绪都没有,唯一能放心的就是“林之源”是自己人,他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他说:“去看看也好。”   容韵担忧道:“若‘梅花杀’的人也混了进去……”   “我会保护你。”陈致摸摸他的头。   容韵摇头道:“我不怕死,我担心连累师父。”   陈致感慨地摸摸他的脑袋:“傻瓜。”   容韵突然说:“师父,我这两天没有长高。”   陈致说:“嗯?   容韵委婉地说:“我听别人说,头摸多了,就长不高了。”   ……   一个矮矮的崔嫣?   陈致满心期待地用力摸了摸他的脑袋。   容韵:“……”   大会召开在即,城内戒严越发厉害,画舫也停业了,许多店铺也关了门。陈致觉得这阵仗,皇帝出行也就如此了——当然,如果遇到像他这样没什么实权的皇帝,恐怕还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因为会前造势,许多人由衷地期望这场大会早来早结束。   陈致也是如此。   临近开会的前一天,胡家突然让仆人在采购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塞了张拜帖给同在采购的容家下人。那人回到家才看到拜帖,当下呈了上来。   容韵一听是胡家,眼睛不眨地一口回绝。   “等等。”陈致连忙喊住他。   这是接近胡家的大好机会,怎么能随便错过。   他说:“让他进来,听听他怎么说也好。”   虽然容韵老大不愿意,但听师父的话已经是人生信条,当下不犹豫地同意了。   收到回复后,胡家没有立刻来人,而是到了半夜三更,才坐着轿子,偷偷地从后门进来。听到这个消息的容韵,曾有一刹那的冲动将人赶出去,再通知衙役,关起来吃几天牢饭。可惜,这个冲动对上陈致就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将人请了进来。   来的是胡家家主之子,胡念心。   名字听着颇为女气,但陈致知道容韵的母亲闺名里带着个“心”字,胡家家主取名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样缠缠绵绵又明目张胆的思念……旁人还是装聋作哑的好。他自然也能理解容韵对胡家的不喜。   胡念心很识趣,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也没有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后天的大会,你们不要去。”   容韵淡然道:“请帖是房家家主发的,胡兄为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胡念心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依旧好声好气地说:“这场大会本意是对付你与你的师父,你还送上门,可不是羊入虎口吗?”   陈致知道这场大会的目的,容韵并不清楚,乍然听到,不禁皱眉:“冲着我和师父来的?”   胡念心说:“四明有神仙的传说闹得沸沸扬扬,江南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那房家以此请来了修真门派,名说着就是要打探你们的底细。”   容韵冷淡地说:“哦。”   胡念心苦笑道:“我知道伯父伯母的过世令你很是伤心,对我们都有些误解。但是你想想,我父亲对你母亲的感情你是知道……”   “住口。”容韵微怒。   胡念心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是多年的世交,难道你还不懂我们吗?绝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这次大会,我们家是绝对站在你这边的。”   容韵说:“那你知道房家请的是哪个修真门派吗?”   胡念心说:“多的不知,只知道与梅花有关。”   将话带到之后,胡念心没有久留,又急匆匆地离开了。陈致见容韵脸色不佳,安慰道:“放心,有师父在,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容韵沉默半晌,才说:“买凶杀我父亲的,可能是房家。”   陈致回答不出来,有些后悔没有向皆无追问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容韵失态只是片刻,很快振作起来道:“不管是不是房家,至少与‘梅花杀’脱不了关系。”   陈致说:“你要报仇吗?”   容韵叹气道:“我可以报仇吗?我听说那些修真的人,跺跺脚,可以震倒一座山,挥挥手,可以挥干一片湖。与他们相比,我实在太渺小了。”   陈致也是头一回听说修士这么厉害,目瞪口呆地点头:“的确。”   容韵皱眉:“师父也打不过他们吗?”   陈致说:“我……这个,我虽然也是半个修士,但是,还没有修到那种境界。”   容韵立刻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师父不要气馁。那些只是传说,哪里就有这么厉害了。我相信师父才是最棒的!”   陈致干笑不已,心中暗暗地琢磨是不是应该让皆无拉拉关系,让自己去修真门派补修一下。   两夜一日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开大会的日子。   容韵特意给陈致准备了一身量身定做的雪白新衣和一张精致的银色面具。陈致戴上之后,好似又飞升了一遍,整个人都透着股高不可攀的仙家气质。   容韵也穿了同款的白衣,只是样式更简单些。   两人坐马车前往会场。   会场便设在一座空置的园林里。远离的原主人是个武将,家中有一座大的演武场,此时用来开会再好不过。   陈致与容韵到的不早不晚,进去的时候,胡、林、古三家已经到了,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吴家的人才姗姗来迟。等他们到齐,房家的人才走出来,宣布大会开始。   陈致好奇他们开大会会说什么,总不能直奔主题地质问他们吧?   果不其然,若是容韵与陈致不在,他们可能节省时间,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讨论怎么对付四明山,怎么铲除容家剩下来的势力,偏偏容韵和陈致来了,房家人自然要装模作样地表示这场大会是为了联络各家情谊,毕竟最近兵荒马乱的,正是拧成一股舌根,攻抗外敌的时候。   古家与房家同在金陵,走得很近,在其他人静默的时候,自然要跳出来鼓掌带动气氛。因为古家与会的其他人都是长辈,如此艰难而尴尬的任务只有落在古毅的身上。   看着他脸涨得通红,还要用力地拍手,陈致在嘲笑之余,又生出了几分同情。   他关注古毅太久,惹来容韵不满,轻扯他袖子来唤回注意力。   开场完毕,房家终于说到了今日大会的主题。   容韵和陈致原本想不通他们打算怎么“名正言顺”地对付他们,等房家带出来一个人,他们就明白了。他带来的是罗家人。   房家家主表面大公无私实则厚颜无耻地表示,既然容家家主死了,罗家家主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么,当初罗家和容家掰扯了两条人命都没扯清楚问题就继续的扯一扯吧。而且这次大家不用担心会出意外,因为有他们几家人在场当评判。   陈致看着容韵黑得发亮的眼睛,心中默默地为房家家主祈祷。   根据以往的经验,房家家主很可能在一天内猝死。 第39章 师徒之情(九)   说起容家与罗家的纠纷, 就要从他们的先祖论起。往前推八代, 他们曾是一家人。   罗家老祖是容家庶子, 因容家家道中落,被过继给了罗姓暴发户,内心一直耿耿于怀。等罗家的长辈去世之后, 就回来认祖归宗,美其名曰“承继两家香火”。容家子孙没死绝呢,要一个成了外姓的庶子跑来继承香火?容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更令人生气的还在后面, 为了方便祭祀, 仗着罗家无人、容家势弱,他干脆将罗家祖先的排位都挪近了容家的祠堂。   容家自然不愿意, 但形势比人强,怎么办?   容家嫡子也心狠, 咬咬牙娶了比自己大十岁的知府在家守寡的女儿,借势而起, 重新将罗家祖先从祠堂里赶……好听的说法是请了出去。   罗家老祖不甘心,在容氏祠堂对面买了块地,起了座罗容祠堂。真是相当的气人。   这场恩怨纠缠百年, 直到容家日益强大, 罗家子孙才缩起了头。只是最近容家不肯资助西南王,得罪了其他世家,他们想联手给他一个教训,暗中教唆罗家闹事,才引发这桩惨案。   如今, 容家一个受害者居然被要求与加害方掰扯,可见评判的心已经偏到没边了。   然而,面对来势汹汹的刁难,容韵从容微笑,摆事实、讲道理,甚至拿出了家谱的拓本,指出罗家先祖的确从容家族谱上划去,已经是外姓人。   与之相比,罗家人只能胡搅蛮缠。   纠缠了一上午,罗家节节败退,房家家主当即中止了这场辩论,说:“时辰不早,我已经备下酒菜,请诸位入席,有话我们稍后再说。”   容韵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乖巧地看着身边的陈致,一副为师命是从的模样。   陈致挺直腰板,下意识地想要捋一把胡子 ,等手放到下巴上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长胡子,只好临时挠了挠下巴:“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房家家主眼睛微亮,笑眯眯地引着所有人入席。   鱼贯而入时,胡念心放慢脚步,特意冲着陈致使了个‘小心提防’的眼色。   陈致才看了一眼,就被容韵拉住了袖子。   容韵小声说:“他居心叵测,师父小心。”   别人好心提醒,怎么就居心叵测了?陈致不认同地扬眉。   容韵说:“他如果知道里面有危险,昨日就该告知。他如果不知道,那就是空手套白狼,平白赚取我们的感激。”   陈致好奇道:“你脑袋瓜里怎么有这么多想法?”在山上的这几年,就他们两个人,怎么孕育出这么多勾心斗角的感悟?   容韵眼眶一红,嘴巴一扁……   “收!我不是怪你。”陈致生怕他当众哭出来,连忙哄他,“我是称赞你的天赋异禀。”   容韵并不信:“师父不喜欢我了。”   陈致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不过这句话说出来,小哭包哭定了,只好微笑着说:“没有的事。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弟啊。”一个就这么操心,多几个铁定过劳死。   容韵舒了口气说:“那我永远是师父唯一的徒弟吗?”   得寸进尺啊,陈致拍了拍他的脑袋,含糊道:“看你的表现。”   容韵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心中一阵失望,但想着自己从“被师父讨厌”一步步走向“被师父喜欢”的这些年,再度充满了信心。   两人在后面滞留太久,房家家主忍不住出来拉他们进去:“容小弟不要客气,只管当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够的尽管说。”   容韵果然不客气,说:“以前在家里,坐主座的是爹娘,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正准备回主座的房家家主:“……”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碍坐下,一抬头就看到容韵不加掩饰地望着自己,引得其他人也频频注目,只好问道:“容小弟有何事?”   容韵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今日高朋满座,爹娘却无缘相会,我心里实在难过。”   房家家主能说什么呢?只能安慰啊。   安慰了半天,容韵终于收住了眼泪:“我想向我爹娘敬酒。”   房家家主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可是其他人都理所当然地点头了,他也只能笑着说好。然后,容韵就对着他洒了一杯酒又洒了一杯酒。   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呆若木鸡的房家家主。   房家家主早有所老,忍着这口气,跟着洒了杯酒,高声道:“愿容兄弟与弟媳在天瞑目。”   其他人跟着洒起酒来。   一地残酒散发着浓烈的醇香,偏偏众人都没了胃口,干坐着吃菜。   吃到半饱,房家家仆急匆匆地跑进来:“家主!仙……仙人来了。”此处的“仙人”并不是指神仙,而是普通人对修士的尊称。   除了房家外,其他几大世家的人都将目光有意无意地投注到陈致与容韵身上。偏两人毫无所知,依旧该吃吃,该喝喝,怡然自得。   房家家主已经起身相迎,随后古家、吴家、胡家、林家依次起身。林之源,也就是谭倏离开时,特意向陈致望去,陈致还没反应,容韵先瞟了过来——被他这么盯着,自然是什么眼色都没给成。   容韵将他的目光误解为挑衅,扶着陈致站起来,冷笑道:“这林家大少爷真是有趣的很。”   陈致听出他语气不善,忙说:“也许他没有恶意。”   容韵不高兴地说:“师父认识他吗?怎么为他说话?”   “我怎么为他说话?我为他说话是因为……”   陈致还没想出理由,容韵更不高兴了:“师父真的在为他说话?”   陈致:“……”孩子这么小,就那么难搞,长大怎得了。   两人正纠结,忽而有个清亮的女声在耳边炸响:“请四明真人出来一见。”   陈致揉揉耳朵:“四明真人是谁?”   容韵一边踮着脚帮他揉耳朵,一边说:“四明真人是你。”   陈致:“……”   迈出门槛,清新淡雅的梅香扑鼻而来,叫人心旷神怡。各世家的人分站在门的两边,正对门的天井中间,竖着一面巨大的八卦镜,上方立着个身姿窈窕的粉衫少女,薄纱遮面,只露出一对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   一对上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陈致就失了声音,仿佛被谁用了定身术,傻呆呆地站着,连容韵拉他都毫无所觉。   “你便是四明道人吗?”那少女头微微一歪,上下打量着他。   陈致看着她,千般思绪、万般无奈皆袭上心头,仿佛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与世隔绝。   容韵第一次见到陈致这般失态,妒火中烧,上前一步,半挡在他面前,与少女对峙:“你这人好生没规矩,问人之前不晓得先自报家门吗?”   少女也不恼怒,从八卦镜上轻轻地跳下来,走到容韵面前,抬头去看陈致:“家师想见你。”   身后没声音,容韵忍不住回头,却见陈致张着双眼淌出泪来。   “师父?”容哭包自己哭了那么多次,还是头回看到师父哭,心下大乱,当下不顾抱着他说:“师父,你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替你报仇。”说罢,还不忘狠狠地瞪那少女一眼。   那少女本就觉得四明道人哭得莫名其妙,被他一瞪,更觉得莫名其妙:“我师父要见你,不一定要杀你,哭什么?”   容韵正欲反驳,被陈致捂住了嘴。陈致收敛心神,哑声道:“你师父在哪里?”   看少女出场都要脚踩八卦镜,其师的排场可想而知——空旷的演武场铺满梅花,四周围起一圈木架,轻薄的粉纱垂挂,风一撩,就如波浪般层层推高。场地正中,停着一座白漆竹屋,屋门微敞,露出亮橘色微光。   陈致踩着梅花瓣走到门前,正要推门,就听里面有个男声说:“且慢。‘天向一中分体用,人於心上起经纶。’道友师出何门?”   陈致也不啰嗦,边推门边道:“黄天衙。”   里面突然“咣”的一下,似重物落地。   陈致忙往里间走,正好看到一个瘦高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四目相对,男子说:“与地同眠,能感受地气。”   陈致说:“我的确听出了你话中的底气。”   那男子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与少女一般无二:“你说你来自黄天衙……你是仙人?”   陈致点头:“嗯。”   那男子绕着他走了一圈,突然伸手要抱,吓得陈致连推带踹地避开。那男子抚摸被推过的胸膛,享受地眯起眼睛:“果然是仙气啊。”   陈致忍不住说:“明明是嫌弃吧。”   那男子不以为意,从柜子里翻出茶饼,招呼陈致入座:“我的浮游殿建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招待神仙,怠慢之处,多多见谅。请坐。”   陈致说:“未请教……”   那男子放下茶饼站起来,拿下插在花瓶里的一束白梅花,侧身轻嗅:“在下梅数宫主梅若雪。”   陈致抱拳道:“久仰久仰。”   梅若雪将梅花插回花瓶内,坐下继续撬茶饼:“这茶是我专程从昆仑山脚收来的,据说茶味甘甜,色泽鲜嫩,回味无穷。”   陈致说:“不知梅宫主叫我前来,有何见教。”   梅若雪又放茶饼,手朝花瓶一招,那束梅花便跳入他的掌中。他低头轻嗅花瓣:“我闻四明有神仙,心生仰慕,贸然造访,还请仙人不要见怪。”   陈致说:“好说好说。”   梅若雪看了他一会儿,见没有其他的要说,重新将梅花插了回去:“这茶饼是我多年珍藏,我平日也舍不得喝。”   陈致等他坐下,才问道:“不知梅宫主与房家有何关系?”   梅若雪立刻站起来,去拿梅花。   陈致无奈:“那梅花有何奥妙,令宫主恋恋不舍。”   梅若雪捧着梅花说:“仙人称我为宫主,我自然要表现出最冰清玉洁、惹人怜爱的一面,好让仙人对我印象深刻。”   陈致:“……”   为了博得好印象,他干脆抱着梅花不撒手,将脸凑到花束中,笑眯眯地说:“我与那房家素不相识,是他写信说有办法能见到仙人,我才过来看看的。”   陈致说:“不知宫主可曾听过‘梅花杀’?”   梅若雪道:“不过是不肖弟子耍的小玩意儿罢了,难道仙人也对此感兴趣?哦,是了,仙人供职于黄天衙,诸多不便,若是有什么杀人越货的事而不方便亲自出手,仙人只管告诉我,包管做得妥妥当当。”他与几个蓬莱修士相交甚笃,对天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陈致说:“我若想查一笔买卖的买家……”   “这有何难。”梅若雪当即唤人去找那个创办了“梅花杀”组织的弟子。   那弟子就在左近,闻讯后很快赶来。   梅若雪将要求一说,那弟子当即犯难:“不是弟子不愿意说,只是行有行规,我……”   梅若雪懒得听他唧唧歪歪,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想死?”   那弟子熟知师尊的脾气,不敢多做辩解,只好说:“师父有命,弟子不敢违背,不过弟子在外面做生意总要讲个信义。我虽然可以将消息告知,却也要知会他一声。”   梅若雪见陈致没反对,便挥挥手说:“随你。”   那弟子问:“不知师父想查那笔生意?”   陈致说:“杭州容家家主容玉城。”   那弟子说:“这笔买卖不必查了,我还记得,买主便是胡家家主胡越。”   陈致愣了愣。因为预知了胡家与林家一样,会投靠容韵,又有胡念心昨夜通风报信在前,他先入为主地将胡家撇除了嫌疑,没想到结果恰恰相反。   梅若雪见陈致面露惊愕,便说:“谁准你不查?去查清楚了再来说。”   那弟子忍气吞声地在外面兜了一圈,回来说:“都查清楚了,确是胡越无疑。”   陈致抱拳道:“多谢梅宫主。”   梅若雪羞涩地摇着梅花:“好说好说。我也有一事相求,请仙人恩准。”   拿人手短,陈致不好拒绝,只好说:“仙人请讲。”   梅若雪对着外面又是一副口气,冷冰冰地说:“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那弟子踏着重重的脚步去了。   梅若雪这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秘籍,含笑道:“我有幸从一个自戕身亡的修士身上得到了一本双修功法,我看了看,功法易练,道侣难寻。故而,想请仙人成全我。”   陈致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我替你保媒拉纤?”不由打量起他来。容貌中上,举止怪异,喜欢带着房子走,这个媒怕是不好保。   梅若雪递了个秋波,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仙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   陈致虽然明白了,却宁可自己糊涂下去。他干笑道:“其实,我是个出家人。”   梅若雪瞪大眼睛:“你不是神仙吗?”   陈致说:“神仙也可以出家啊。”   梅若雪将信将疑:“仙人不愿,我哪里能强,何必寻这样的借口敷衍我。”   敷衍了不止你一个。   陈致一口咬定自己出家。   梅若雪无奈,退而求其次地说:“那就请仙人为我保媒拉纤。”   陈致敷衍着应了,起身要走,突然不放心地转身道:“我是神仙这件事,还请宫主保密。”   梅若雪毫不意外:“仙人放心,天机不可泄露,我乃梅数宫宫主,难道这点事还没数吗?”   梅数宫主听起来就很没数啊。   不过陈致还是信他。因为皆无说他身负仙缘,既然有成仙之望,多半不会太离谱……吧?忽略掉皆无的话,他对自己的想法还是挺有信心的。   因梅若雪缠着他说话,虽然就讲了几件事,也耗费了一个下午,等陈致出来,夕阳都落下一半了。等得心浮气躁,几次忍不住要冲进去的容韵一见他就冲过来,绕着他走一圈,确定没事才说:“师父怎么去了那么久,弟子等得好心焦。”说着,泪珠子就在眼眶里聚集,一动就能抖下来。   陈致看着又好笑又心疼,用袖子为他擦了擦脸:“还记得惩罚吗?”   容韵脸色一变:“我没哭!我刚才是风沙迷了眼睛。   陈致纵容地摸摸他的头,然后四下张望起来。   容韵酸溜溜地说:“师父找那个戴面纱的姑娘吗?她被房家家主请去喝茶了。”   想到她,陈致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妨。”他知道她不是秀凝,只是眼睛有七八成的相似,睹物思人罢了。   容韵问:“师父认得她?还是认得那双眼睛?”   不得不说他年纪虽小,但观察力和敏锐度都非常人能及。陈致说:“为师在找胡家家主,你见过他吗?”   容韵说:“大约一个时辰前,带着儿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师父找他做什么?”   陈致说:“为师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希望你听后不要太激动。”想想又觉得容韵虽然早熟,却还是个孩子,突然听说杀父仇人的消息,不激动是不可能的。“罢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容韵一怔道:“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为了对付今日的鸿门宴,他早在园林周围埋下伏兵,腰际也缠了把软剑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场累得杭州风声鹤唳,许多外乡人不得不返乡的大会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幕了?   陈致说:“为师再教你个的道理,打蛇打七寸,剩下的便不足为虑。”   与梅若雪闲聊的时候,他曾提到杭州戒严,对方一脸理所当然:“我数十年未出宫,若没个惊天动地的排场,岂不叫人笑话?我原是让姓房的将方圆一里都清空,谁知他阳奉阴违。”陈致当时还替房家家主说了句公道话:“若是清空了,宫主的排场无人目睹,岂不可惜?”梅若雪说:“我自会派人散布消息。”陈致:“……”   过程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梅若雪贸然退出,必然会震慑其他世家,容韵也就安全了。   他原想带着容韵向房家家主告辞,被容韵拉住,说房家正在拍马屁,定然不得闲,派个人去便可。容家的掌门人毕竟是容韵,陈致也不好干涉。   他们从房家出来,正好遇到准备坐车离开的罗家人。   曾与容韵争吵的罗家少爷突然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过来说:“今日是房、古两家叫我们来的,许了些好处。自从父亲问罪之后,我们日子便过得有些艰难。”顿了顿说,“你父亲的死与我们无关,我父亲却白白地赔了条命,便算是两清了吧。”说完,也不管容韵听进去没有,跳上马车就走。   陈致道:“这小子倒机灵。”   罗家少年必然是看他们俩完好无缺的出来,知道房家的计划有变,怕日后被清算,才过来服软。   容韵不服气地说:“这算什么机灵?一颗墙头草罢了。”   陈致只好说:“与你比,自然是输的。”   容韵这才高兴起来。   两人上了马车,容韵开始讲陈致进了那座白房子以后的事情。先说吴家二房的那个少爷如何势利,又说林家大少爷脑子不大清楚,总过来说些有的没的。   陈致暗道:他哪里是脑子不清楚,分明是方法太直白。   马车行了一段路,容韵突然问:“师父不是说有事告诉我?如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师父请说。”   陈致暗叹一口气,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块手绢待命:“我查到你父亲的凶手是谁了。”   容韵面色微僵,很快反应过来:“是胡越?”   陈致点了点头,脑子里闪现很多紧急应对方案:如果容韵大吼着冲出去,自己如何拖住他;如果他大哭起来,自己如何安慰等等。   偏偏容韵很快恢复了平静:“谢谢师傅,我知道了。” 第40章 师徒之情(十)   表面越是平静, 底下越是汹涌。   下山后的容韵如猛虎出笼, 虽然对他尊敬依旧, 但老练狠辣的作风与前世的崔嫣如出一辙。他很怕自己一个晃神,又步了前世后尘。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   容韵原想说,师父与梅数宫主密谈这么久, 多半是后者说的。但话到嘴边,心思一转,乖巧地说:“师父说的我都信。”   这话听着熨帖, 陈致将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 但隐去了自己仙人的身份,只说与梅若雪论道后, 一见如故。   容韵心下微酸:“梅宫主真有福气,能得师父青睐。”比对自己上山时陈致的冷脸, 越发委屈,日见轮廓的脸颊突然就鼓成两个球。   陈致伸出手指“噗”的一声戳破了一只:“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容韵为刚才的失礼羞愧, 小脸微红,却说出极冷酷的话:“那自然要报仇雪恨,叫他偿命的。”怕师父嫌他心狠手辣, 又补充道, “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殃及无辜。”   这种话在崔嫣嘴里是绝对听不到的,陈致感动万分,该说这辈子自己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他问:“你准备怎么报仇?”   容韵说:“我原本计划花个几年挑拨各大世家乱斗,如今倒可以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对付胡越了。”   陈致依旧不放心:“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容韵说:“他当初怎么对付我父亲, 我便怎么对付他。以我容家的家财,取一条命而已,能有多难。”   听说他要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陈致反而放心。那种曲折蜿蜒、拐弯抹角的坑人方法,往往会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好坏难说。   陈致又想到他原计划让世家内乱,不由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计划。   说到这个,容韵有些兴奋:“仰赖师父,我才能想出这个主意呢。”   同谋这黑锅可以不背吗?   背锅背得差点成乌龟客的陈致笑得有些发苦:“怎么说?”   “师父不要担心,弟子不会害你,会好好保护你的,也绝不会让他们知道陈轩襄好男色的消息是师父告诉我的。”容韵安抚般地抓住他的手。   师徒的角色好像对调了。   陈致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抚摸他的脑袋:“嗯,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个消息?”   容韵笑道:“吴家大小姐能够顺利入住西南王府,托福于其他世家没有适龄的嫡出小姐与其竞争,但换做男色就不同了。反正不可能做王妃,旁系的庶出的皆可送去。相信没人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前几日我已经将消息放出去了,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动作。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你不怕我的消息不准确吗?”   容韵柔声道:“那也没关系的。我借用行走西南的货商之口,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就算是假的,也够他们折腾一阵子的了。”   这招挑拨离间使的颇无痕迹。   陈致好奇地问:“这些东西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容韵紧张起来:“师父不喜欢吗?”   “这倒不是。”毕竟是未来的皇帝,没点城府,反倒让人不放心。只是作为师父,居然比不上自己的徒弟有心计,真的是……想到他是崔嫣,又觉得那么理所当然。“我只是奇怪。”   容韵说:“我从师父的书上学的。”这是一部分,另外在七岁之前,他父亲就让他参与到了部分生意的打理中,那时不懂,但耳濡目染地记住了不少,等日后看了书,便渐渐地融会贯通了。隐去不说,只是为了加强自己与师父的牵连,让他是喜是怒都不能撇清关系。   果然,陈致听后毫无怀疑。   一定是皆无挑的书有问题。   大会虽然结束了,可余波犹存。容韵派人出去打听几家离开后的动向。   梅数宫来时声势浩大,去时却悄无声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动的身,房、古两家当夜就离开杭州回了金陵,倒是林家留了下来,住在杭州别院里。   杭州的这几家里,吴家风平浪静,好似看了场戏;罗家关上门开会,把下面的几个掌柜一并叫了过去,似乎有大的动静;胡家最诡异。胡氏父子回家之后,就闭门不出,直到深夜都没有出来。   陈致猜测“梅花杀”的老大已经告知他们,自己知道了真相,正在谋划应对之策。他将想法对容韵一说,容韵笑得深沉:“就怕他们不敢来。”答应师父不追究无辜是逼不得已,按照他的心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上策。若胡家主动出手,他便是被迫迎战,到时候有个偏差失手的,也是人之常情。   陈致哪能看不出他的打算,但考虑到胡家“应该”投靠容家,也许这是契机,遂不敢发表言论。   容韵见夜深,想亲自伺候陈致沐浴就寝,被一口回绝。   他十分伤心:“师父怕弟子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你吗?”   虽然容韵不是崔嫣,但容韵有可能变成崔嫣。为免自己再度陷入一个接吻狂魔的魔爪,陈致狠心无视他眼中的小伤感,硬邦邦地说:“是,为师就是这么想的。”   容韵:“……”   陈致趁他呆滞的刹那,快速地甩上了门。   “师父!”容韵犹不死心地拍门。   陈致隔着门板说:“你哭吧,你哭了,我就开门。”   容韵不上当:“我哭了,师父会借故让我闭门思过。”   “孺子可教也。”陈致好心情地哼着小曲儿脱衣服洗澡。   “……”容韵守在外面不肯走,边听着里面的水声,边没话找话地说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陈致洗完澡,忍无可忍地说:“凤三吉带你去听说书了吗?”怎么练出了一个毛病。   容韵趴着门说:“师父,我想你。”陈致对那个蒙面少女的失态,与梅若雪单独长谈,都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好似师父拥有了另外一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不再属于他一个人。故而像雏鸟依恋母鸟一样,怎么都不肯走。   陈致无奈之下,只好开门放他进来,   容韵很自觉:“我就在这里洗澡,洗完了睡外间,师父只管去睡吧。”   陈致知他的性格,大概是不达目的誓不休,也懒得争论,径自入里屋去睡了。过了会儿,容韵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清香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低声唤道:“师父,你睡了吗?”   闭目装睡的陈致:“……”为什么问对方睡不睡都是这么老套的句子,就不能说点“起来一起啃猪蹄”“过来看吴刚裸砍”之类的新鲜话吗?   容韵半天得不到回应,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把已经盖得很严实的被子又重新地掖了掖。   陈致:“?”   容韵想起陈致也曾半夜帮自己盖被子,是梅若雪、蒙面少女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心下稍安,低声道:“师父,做个好梦。”   ……   睡到半夜睁开眼,一个黑影站床前。   还好梦呢,不吓得魂飞魄散已经算道行高深。   陈致暗暗吐槽,听着容韵到外间,才放心睡过去。   晚上的小插曲,谁都没有提。容韵一大早就准备了杭州名点与陈致一道品尝。陈致突然说:“我记得杭州有个点心叫酥油饼?”   容韵说:“听过,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吃到过。”   陈致惊讶地说:“为什么?”   “我娘说,在街上看到过,只是不能吃。”   陈致听他这么说,越发的好奇,还想追问,就听外面有家仆说:“胡家大少爷登门投帖。”   容韵眉头微皱。   陈致说:“一个晚上也不知想出了什么主意。”   容韵冷笑着接过帖子:“不论什么主意,都休想得逞。”翻开帖子,竟然是邀请函。请他今日正午到胡家一趟。   陈致惊奇道:“难道他以为我们会去?”   容韵问家仆:“胡家大少爷还留了什么话?”   家仆说:“他在门口候着。”   容韵便叫人进来。   没多久,胡念心便一身缟素进来,对着容韵长揖到地:“胡念心为家父请罪来也!”   容韵微笑道:“胡公子这身打扮,莫不是来报丧的?”笑容里分明含着刀子,扎得人眼珠子生疼。   胡念心竟然没有否认。   容韵收敛笑容:“胡家家主何罪之有啊?”胡念心说:“容伯父被刺的真相,父亲已经告知与我。这些年,他一直为昔日的莽撞而愧悔。如今,见容公子健康茁壮,已……已……足以含笑九泉,去向容伯父容伯母请罪了。”   陈致一怔,他言下之意,胡越竟要自戕赎罪?   容韵冷冷地说:“他若真心悔过,何至于到今日才来请罪?这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惺惺作态还是收起来吧!”   胡念心也知道说不过去,只好说:“我父亲决意赎罪,只是在临终前还想见见容公子,当面请罪。想来容伯父容伯母若在天有灵,也愿意看到仇人在亲子面前低头认错。”   这句话说得十分厉害。   容韵果然有些意动。   胡念心又道:“容公子若不放心,我愿为人质。”   容韵冷笑道:“有何不放心的。”他召来家仆,耳语了几句,没多久,杭州城内的武林门派与镖局就齐齐等在门口。他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找上了胡家。   这阵仗实在像仗势欺人。   胡念心委婉地说:“容公子不怕外人以为你上门逼死了我父亲吗?”   容韵微笑道:“难道不是吗?”若非师父与梅数宫主一见如故,不但破坏了其他世家的计划,还展现高深莫测的底蕴,胡越怎么会轻易认输,想要弃车保帅?   胡念心无言以对。   书房门前,胡越负手而立。一夜未见,竟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老了数十岁。他见到容韵,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又三个响头。   容韵坦然受之。   胡越说:“前三个,是为令尊,后三个,为令堂。”   容韵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胡越慢慢地站起来,后背微微伛偻:“记得第一次见你母亲,是在你爷爷的寿宴上。惊鸿一瞥,就走火入魔。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你父亲的未婚妻。可我仍不肯歇,不仅将新生儿取名念心,还想方设法地再见你母亲一面。可是每见一面,便妒火灼心一次,久而久之,竟生出妄想,暗投情书,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料早已落在你父亲的眼中。你父亲顾念我的面子,没有戳穿,只使人暗示于我,而我竟不知珍惜,还生出怨恨,乃至生出丧心病狂的歹念。”他长叹一声,眼角微湿,“这些年,我一直活在愧疚与恐惧中。既想见到你安然无恙,又怕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面前……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从容地拿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拔开塞子,胡念心悲呼:“父亲!”   胡越对他微微一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只愿她来世安稳,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薄幸人。”转而对容韵说,“胡念心虽是我的儿子,我却因为惦念你的母亲,并未全心待他。如今,我将胡家交托在他的手中,而他也决定举家相投,为我赎罪。他很明事理,也说我罪有应得,绝不会因此而生出芥蒂……上代的恩怨,我希望以我而终。”说罢,仰头将瓷瓶中的毒药一饮而尽。   那药毒性猛烈,未几,他就抽搐倒地,口吐白沫而亡。   胡念心伏地痛哭不止。   容韵突地拔出身边保镖的长剑,在胡念心反应过来之前,一剑捅穿胡越的脖子,又一剑捅穿他的心脏。   胡念心大吼一声想要冲过来,被容韵用眼神制住,淡然地问:“你欲投我?”   陈致:“……”刚在人家面前蹂躏他爹的尸体,转眼就问人家要不要投效自己,这么不要脸的无缝衔接也只有容韵干得出来。   胡念心胸膛起伏了许久,才闭目流泪道:“是。”   容韵说:“那就将这一身办丧似的衣服脱了。”   胡念心睁大眼睛。   容韵说:“你家主人大仇得报,难道不会普天同庆的喜事吗?”   陈致看着胡念心涨得通红的脸,怕他一个忍耐不住冲上来揍人,不由悄悄地挪到容韵身边,以防万一。   容韵忽而抬头看他:“师父,我这样做得对不对?”   陈致暗道:人都死完了,还问对不对,难道不对就能把人起死回生吗?说到起死回生,他突然想起崔嫣死后,他就带走了尸体,又因为阎王爷说尸体要好好保养,还要来了一颗保鲜丹。不知道容韵长大之后,是否与崔嫣长得一般无二,倒可拿来对比。   容韵并不知道陈致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见他不答,以为对自己所作所为不满,委屈地解释道:“我补刀是怕他吃了假死的药。”   陈致回过神,揉揉他的头:“你做得很好。”   轻而易举地收服了胡家,当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也太轻而易举了一些。简直是瞌睡送枕头,顺利得不可思议。   容韵也有这样的想法。他一边调人过来与胡念心一起接手胡家的一切,一边派人打探胡家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为何胡越突然连抵抗都没有,就交出了所有。   只是无论他怎么调查,都一无所获,到后来,连陈致不安起来,一连好几天,都用隐身符跟在胡念心身后,看他与谁接触,做过什么事,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仔细倾听梦话,可是,胡念心除了处理胡越丧事时有些想法,其他时候都像一具提线木偶,要他怎么做就怎么做,丝毫没有异动。   他这边没收获,容韵那边已经受不了了。   陈致披星戴月的回来,刚进门就被容韵保住了腰。容韵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师父最近都不理我了。”   陈致说:“我调查胡念心又是为了谁?”小没良心的。   容韵蹭了蹭他:“我知道师父为了我,可我还是不开心。”   陈致说:“养虎为患。不调查清楚胡家的目的,我始终忐忑不安。”   容韵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了这么个人累到师父才叫弟子不安。”   陈致说不过他,敷衍着答应明日不再跟踪。   容韵仍旧不满:“明日不跟,那后日呢?”   陈致被他缠得头疼,忽然想到了一个脱身之计:“后日我要见一位朋友。”   在容韵这里,师父的朋友直接与和抢师父的人划等号。他抬头:“那师父带我去吗?”   陈致耳朵被他吹了一阵热气,浑身不自在地推人:“我一个人去就好。”   努力想混入师父朋友圈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容韵内心默默地暴躁了一会儿:“那师父总要告诉我,要见的朋友是谁。”   陈致说:“我与你说过的,忘了?”   师父对自己说过且一天内能见到的朋友……   容韵脑袋飞快地删选了一遍,然后剩下一个名字:“林之源?”   陈致点头:“就是他。”   容韵心里将“林之源”的小人打了一百遍,表面上依旧乖乖巧巧地说:“好吧,师父准备在哪里与他见面?若是酒楼,我提前订个位置。若是去别院,我叫人送拜帖。”   根据民间小说,在外面谈事被人听到的几率远高于家中,所以陈致选择了别院。   ……   打算偷听的容韵将“林之源”的小人翻过来又打了一百遍。   休息了一天,自己晒晒太阳发发呆,容韵在旁边处理容家与胡家的生意,陈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四明山的悠闲生活。只是到了第二天,日子就被打回原形。   容韵帮他准备好去林家别院的马车,临行前,再三询问是否要带保镖,如果带保镖的话不如带比保镖可靠千倍万倍的自己。   可惜陈致皆不为所动,在容韵幽怨的小目光里,悠悠地出发了。   知道他要来,谭倏一大早就等在了门口。   战友会面,格外激动。   两人把臂入门,倒似一对久别重逢的真友人。到了花厅,谭倏高兴地说:“胡家已经投靠了,现在就剩下林家了。”   陈致说:“可是胡家投靠得太过蹊跷,我始终不安。”   谭倏笑道:“请放心,胡家应当是真心投效的。”   陈致听他话中有话,忙道:“莫非你知道内情?”   谭倏坦然地点头道:“我曾经假扮神算子,去过他家好几次,每次都将事情算得极准,胡越疑心病重,始终将信将疑,于是我预言了他重遇容韵就会死。这下他大概是真的信了。”   陈致说:“那他为何要投靠容家?”   谭倏说:“因为我告诉胡家人,容韵以后会当皇帝啊。他们投靠西南王是为了从龙之功,可惜前面有房、吴和我们林家,他们始终排不上号,如今给了另一条更准确的出路,胡家自然欣喜若狂。就算胡越贪生怕死,胡家的其他人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会将他抛出来的。”   看他运筹帷幄的样子,陈致几乎找不到初次见面的羞涩,暗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谭倏越说越兴奋:“接下来就轮到我向容韵投诚了。”   陈致说:“我对容韵说,我们有过数面之缘,我会说服你合作。接下来你只要配合我就好了。”   谁知谭倏竟然摇头拒绝了:“我是他身边第一智囊,若是不表现出聪明才智,他如何肯重用我?”   陈致有不好的预感:“你打算如何表现?”   谭倏飞快地换了一身“自以为仙风道骨,其实满身招摇撞骗”的长袍:“我去指点他。”   陈致:“……”如果容韵相信,自己就该怀疑他的聪明才智了。 第41章 称帝之路(一)   陈致委婉地表示容韵并不相信算命, 还摆出了自己在四明山脚遭遇的失败经验作为参考。   谭倏听得认真, 从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 底气更足:“多谢陈仙友指点,我会计算周详。昔日胡越亦不信命理,到后来也一样被我说服了。”   陈致还想再劝, 就被谭倏用羞涩的小眼神扑闪扑闪地盯住了。   “……那你先透个底,准备计划周详?”   谭倏说:“出其不意,才有惊喜。”   陈致:“……”惊喜与惊吓, 不过一字之差啊。   陈致从林家别院回来, 心事重重。   在家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摆脸色的容韵一见到他凝重的神色,立刻破了功, 大跨步跑过去抱腰,又惊又怒地说:“师父!谁欺负你了?谁惹你生气了?告诉我, 我替你报仇!”   陈致低头看着渐渐能碰触到自己下巴的脑袋,微微挣扎了一下:“你先放开我好好说。”   容韵抬头, 一脸的泫然欲泣:“师父,你就算生气,也不能把气撒在我身上。”   陈致:“?”继窦娥之后, 可能要出现一个陈娥。   容韵说:“你以前都让我抱抱的。”   陈致明显感受到腰间的臂膀越来越粗壮有力, 无奈道:“那时候你还小,现在长大了。”   容韵说:“几天前你还让我抱抱的!这才几天,我吃什么就长大了?”委屈得嘴巴都嘟起来,努力表现出稚气未脱的样子。   但是……   他用的是……   崔嫣的脸。   那效果就有些惊悚了。   陈致仰起头,对着西边的太阳, 长长地叹了口气。   容韵抱着他继续问:   “师父,你去林家做什么了?”试探。   “是不是林之源让你受气了?”愤怒。   “你们刚见面不是还手牵手了吗?”郁闷。   “……师父?”疑惑。   短短几句话,各种情绪转换毫无痕迹。   陈致无奈地说:“没有。我与林兄聊天十分愉快。”   “十分愉快”一词戳了容韵的心窝子。他不禁想:自己与师父一起这么久,师父愉不愉快呢?就算愉快,又有没有十分愉快呢?越想越纠结,对林之源的忌惮上升为嫉恨,表面却涓滴不露,笑眯眯地说:“师父高兴就好。”   陈致虽觉得他情绪变化有异,但是,他情绪变化经常有异,也就没放在心上。   随着大会结束,房、古两大世家离去,胡家投奔,杭州城又恢复了宁静。现在想来,金陵的房家选在杭州举行大会,明显是趁容家无人做主,吴家自顾不暇,胡家独木难支之际,有意为之。   如今几家回过神来,自然要寻思着报复回去。   吴家最为积极,借口赏荷,邀请容韵与胡念心过府一聚。陈致自然随行。   荷花以品质高洁而著称。甭管喜不喜欢,冲着这一点,几大世家都在家里养上了一池。吴家的荷花也没比别家的好看到哪里去,只是池塘大一些。   好在容韵与胡念心不是真的来看荷花,在池边略站一站,用几乎以假乱真的“欣赏”目光感叹几句,便算是完成任务,在主人的引领下,怡然自得地讨论起怎么对付金陵几大世家来。   吴家作陪的除了曾经登门的吴家二房少爷之外,吴家大房的大老爷也在。与陈致、容韵、胡念心五个人坐在凉亭里,真是凑桌麻将还多一个人看热闹。   吴少爷新掌权,急于展示家主的威风,讲话十分犀利:“房家对付容老弟与陈师父在先,消磨杭州在后,我等若不反击,倒叫他们看轻了我们,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后患无穷啊。”   胡念心与陈致同时看向容韵,等他表态。   容韵却在介意他刚才的那句“陈师父”,暗道: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你叫的哪门子的师父。   吴少爷见无人响应,颇为尴尬。他对胡念心举家投靠之事很不以为然,认为是卖家求荣,又认为容韵年纪尚小,火候未到,便将注意力对准了“神秘莫测”的陈致,冲着他说:“陈师父是世外高人,不知有何高见?”   世家之争,陈致上辈子见多了也见腻了,没兴趣蹚浑水,便说:“高人不敢当,但我的确是外人,不便干涉。”   容韵怕他纠缠师父,抢话道:“吴少爷有何高见?”   吴少爷说:“高见没有,浅见倒有一条——离间计。”   容韵流露出些许兴趣:“如何个离间法?”   吴少爷说:“林家与房家同为大世家,从地位到产业,竞争了上百年。我们要对付房家,他岂不是最好的帮手?”   容韵道:“林家与房家同在金陵,守望相助,怕是不会轻易答应。”他故意用“轻易”两字,留了余地让吴少爷在往前走一步。   果然,吴少爷乖乖地往前一跳:“轻易不会答应,便许以重利。只要房家土崩瓦解,留在金陵的那些产业我们鞭长莫及,自然都是林家的。”   陈致惊讶。他竟然想要让房家土崩瓦解?   一直沉默的胡念心忍不住说:“房家乃金陵最大的世家之一,土崩瓦解怕是不易。”不仅是不易,而且是不能。江南世家能有今日地位,绝非一家之功。不管内斗如何,关键时刻能一致对外才最叫人忌惮。但是这话他没有资格说。从胡越买凶刺杀容玉城的那一刻起,江南世家同气连枝的规矩就已经被破坏了。   “事在人为嘛。”吴少爷笑着,眼角露出几分狠意。   容韵看看陈致,又看看胡念心,见两人都不说话,故意露出左右为难的彷徨无助表情,等吴少爷再三保证此计万无一失,纵然不成也没有损失之后,才将信将疑地说:“那就听吴兄的。”   胡念心嘴巴微张,猛然想起胡家的微妙处境,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吴少爷见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心情大好:“实不相瞒,其实我之所以有把握,全仰赖林兄的支持啊。”说着,就派人将谭倏请了出来。   陈致想过谭倏最近会出现,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出现方式。   全场最惊讶的莫过于胡念心,完完全全的没有心理准备,但瞄到镇定自如的容韵与陈致后,立刻收敛了表情,淡定地看着谭倏慢慢走近。   总结了四明山算命摊的失败教训,谭倏没有穿花里胡哨的“战衣”,而是一身杏色长衫,手持折扇,头戴明珠,一个普通世家公子的打扮。   除了容韵,其他人都看了过去。   容韵在看陈致,见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谭倏,心中倒翻醋坛,暗道:姓林的打扮得如此妖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谭倏不知道自己没出场就将容韵得罪得死死的,还在努力给他留下好印象,礼数周到,与每个人打了招呼。   吴少爷感觉一切尽在掌握,等谭倏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描述起“倒房”大计。   陈致颇觉无味。   反正不管是容韵、胡念心、吴大少的杭州组,还是容韵、胡念心、谭倏的天命团,容韵都是当之无愧的核心,无需担忧,他便趁众人谈兴正浓,借故离开,一个人去欣赏荷花。   既然是赏花宴,总要有人赏花有人赴宴。   他在桥边坐了会儿,有些犯困,便席地而坐,婉拒了吴家下人邀去客房的好意,垫着送来的蒲团,怡然自得地打盹。   容韵寻来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突然跑过去,一把抱住人。   陈致吓了一跳,差点从桥上摔下去,见是他,长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容韵道:“师父以为是谁?还有谁会这样抱住师父?”   陈致摇头:“没有了。这样的缠人精一个已经吃不消,若是两个,我岂不是连呼吸也不通畅了。”   容韵坦然道:“师父说我便说我吧!反正我要抱。”   陈致无奈地站起来,将两人稍稍拉开距离:“你说你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怪毛病,都是一家之主了,还像长不大的孩子。千万别说在师父面前,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养不熟的是白眼狼,你掂量清楚了再说。”   容韵说:“那我永远是师父的宝贝。”   陈致说:“我习惯了两袖清风的日子,怀里揣着宝贝走路都瘆的慌,赶明儿还是将宝贝送走吧。”   容韵张开双臂又要抱,陈致率先跳开,笑道:“你这样子,像极了望潮。”   容韵便去扑他。   陈致跑了一段路,回头看容韵,突然觉得这场景眼熟得要命。只是,那人是那人,却又不是那人了。   他站立不动,被容韵一把抱住。   “我抓住师父了!”容韵得意的时候,双眼亮若灿星,仿佛耀眼了整片天空。   陈致被晃得眼疼。   “原来两位在这里,叫我好找。”第三个声音插进来,虽然彬彬有礼,但是落在容韵耳朵,真是比破口大骂更令人讨厌。   他松开陈致,扭头看向谭倏。   谭倏行云流水般地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努力地表现出潇洒的一面:“容公子似乎对吴公子的建议不大满意?”   容韵不冷不热地说:“哦?”   谭倏说:“容公子不满意是对的。听说房家不久前收罗了十个江南的绝色美女送与西南王,令吴家大小姐不开心。这项计划本就出于吴家的私心报复,我们若是同意,变成了他手中的刀。”   容韵说:“你既然不同意,为何要来?”   谭倏正色道:“我来此,是为了见容公子。”   容韵说:“看来是我容家的门太小,请不起林公子,才要你跑到吴家来见我。”   陈致原以为谭倏多少会露出尴尬或无措,谁知竟面不改色。他说:“这是机缘巧合。我本打算邀请荣公子过府一聚,却被吴家捷足先登,想着相请不如偶遇,方才来此。”   容韵道:“你见我为何?”   谭倏说:“论政。”   容韵皱眉:“论政?”   “不错,”谭倏兴致勃勃地问,“容公子以为,谁能结束乱世?”   容韵觉得这人奇怪极了,谁会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袒露心声、畅谈国事?但师父没说话,只好按捺着性子聊下去:“唔,自然是西南王。”   谭倏翻开折扇,轻轻地摇了摇:“容公子所言不实。容家若要支持西南王,大有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容韵说:“此一时,彼一时。”   “此时如何,彼时又如何?”以为勾起了他的谈性,谭倏笑得灿烂。   容韵说:“此时我做主,彼时我爹做主。”   谭倏:“……”也是挺有道理的。   谭倏又说:“陈轩襄虽然继承了西南王位,却胸无大志,与其父相差甚远,难当大任。”   容韵说:“这样啊……”   谭倏期待地等着他说出下一个名字。   “那就没办法了。”容韵说着,就准备拉陈致回去。   “等……等一下。”谭倏拦住他的去路,心中无比抓狂:什么叫做“那就没办法了”?身为天道之子,不应该怼天怼地怼世道,充满了“没有我,天下就是搞不定啊”的谜之自信吗?为什么胸无大志!   容韵不耐烦地看着他,大有他再说一句废话,自己立马翻脸的架势。   谭倏看懂了他的表情,开门见山地说:“我欲效仿念心兄,投效主公麾下。”虽然他的自我价值还没有体现出来,但是,有林家做后盾,容韵绝对没有推拒之理。哪怕对他不放心,也绝对会先收下,再收拾。   但是,容韵岂是一般人能揣度到的?他不假思索地说:“不收。”   谭倏:“……”   他脸色惨白的陈致都要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难得林公子态度赤城,你考虑一下也无妨。”   无妨无妨……谁说无妨?   人还没进门呢,师父已经向着他说话了,等登堂入室了还会好?   容韵内心拧出了一把又一把的酸醋,表面却不得不给陈致面子:“既然师父这么说了,你便按照胡家的做法,把林家并入吧。”他以为林之源傻归傻,不可能傻得将整个家族奉送,毕竟胡念心是有愧于他,又有胡越遗命,不得不从,林家绝不可能如此。所以,当他听到谭倏毫不犹豫地答应时,脸上的镇定终于龟裂。   吴家费尽心机折腾了一出赏荷宴,最后啥好处没捞到不说,赔了一顿饭不说,还多了一个强大的邻居,可以想象心有多塞。   为免他狗急跳墙,趁着容、胡、林三家产业没有彻底合并,先发制人,容韵制定了许多后发而先至的作战方案,谁知一个都没用上。   打听西南王近况的探子终于传来消息:   西南王的确表示要册封王妃,但条件是——男的。   不必说,送了一个大小姐的吴家与送了十个绝色美女的房家此时正捶胸顿足。但是有了容韵先前散布的消息打底,他们很快就调整了作战方针。   本以为西南王要几个男宠玩玩,几家都准备推个庶子或旁系出去,但现在西南王要正儿八经地册封一个男王妃,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家世地位必须比照着吴家大小姐来呀。   容韵已经想象到各家为了王妃之位,豁出脸皮,敬献嫡子的龌龊场景,只是真到了那一天,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无耻。   房家送了嫡出的小儿子,古家送了三房长子——就是去画舫那天,与容韵、陈致见了一面的古毅,吴家送的……是二房长子。因为同在杭州城,他们收到的吴家消息最多最详细。   据说一开始吴少爷是不肯的。他虽然是鳏夫,却娶过妻、生过子,若去西南王身边争宠,成与不成都是流传万世的笑柄。但吴家大房表现得很强势,理由也掷地有声——你儿子都生了,后继有人,就算嫁出去也不怕断了香火。而且,吴家大房承诺,若是西南王想要孩子,可以让吴家大小姐代孕。两人是堂兄妹,血脉相连,再合适不过。不知吴少爷怎么想的,最后竟然同意了,准备着这几天就启程去广州。   对此,陈致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吴少爷离开没多久,胡念心突然提起容家与西南王的关系。他说:“西南王兵强马壮,拿下两广,是主公争霸天下的绊脚石。我们应该在他身边投放探子才是。”   容韵道:“依你之见……”   胡念心说:“我已经物色了十名俊俏的童子,不日就能培训成功,送往广州。”   经过秀凝的悲剧之后,陈致对这种卖女、卖儿、甚至卖别人家的儿女来求荣的行为,甚为不耻。但他也知道,争夺天下本就是血淋淋的事,没有太多纯洁空白的空间。故而也不反对,只是在讨论的时候,径自出门赏花去了。   容家也有荷花池,虽然不如吴家的大,却花更艳,色更红。   陈致欣赏着荷花,容韵欣赏着陈致。   等陈致回头看他,才收敛表情走过去:“师父放心,他的提议我已经驳回了。”   陈致惊讶:“为何?”   容韵说:“师父不喜欢。”   陈致老早就发现他将自己看得太重要,却没想到竟然重要到左右决定的地步,当下肃容道:“你今日因为师不喜,就否决了胡念心的提议。日后是否会因心上人不喜,就置天下于不顾?古往今来,多少昏君便是败在‘喜’与‘不喜’这个字上。”   容韵说:“没那么严重。师父不喜,我便不做。反正,世上的马路千千万,此路不通,便有其他路。”   陈致并不是真的想要劝他改变主意,只是不希望他将自己的情绪置于正事之上,见自己说不通,便有些想念谭倏。自从谭倏加入容韵的阵营之后,就致力于让容韵走上君王的道理。容韵被他烦怕了,往往会答应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要求。只是林之源的父亲——林家家主知道他将整个家族送给容韵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原本在五龙潭静养,得到消息后,连夜赶到杭州,将谭倏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是跪祠堂,又是挨鞭子,到最后,却是自己先服了软。   可是谭倏“伤重”,只好留在家中养身体。   容韵见他走神,问道:“师父在想什么?”   “谭……昙花。”好在陈致舌头灵活,及时地转了个弯。   容韵对师父的喜好很是上心,当下兴致勃勃地问:“师父喜欢昙花?”   陈致点头。其实,他更喜欢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昙花——像谭倏这样,多美好。可惜不能看真身。   得到陈致承认的容韵高兴不已,三天便建起了一座专门养花的园子,移植了许多珍贵的花草过来,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孔雀昙花。   自从有了昙花,陈致发呆的次数少了,上园子的次数多了,于是,容韵觉得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师父感激的抱抱自然没有,孝敬师父理所应当,连师父陪他处理事务的优待都没有了,每日吃饭都要三催四请。   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了。   容韵决定找一件事转移陈致的注意力。他还没有出手,事情就主动找上了门——潜伏在广州的探子在陈轩襄的卧室里临摹了一幅美人图。   美人图没什么,唯一的问题是——图上的人是容韵。   虽然探子功力有限,只临摹出了个大概的轮廓,但是神韵抓得极准,每个见过容韵的人都不会认错。   联想到陈轩襄的喜好,他在屋里挂一副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的容韵的画像就不足为奇了,问题是,到底是谁画了那副画像,并送给了西南王。   因为陈致不爱出门,容韵为了陪他,也极少露面,偶尔出门,也是以马车代步,外人见到他的机会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因此,画画像的应当是内贼。 第42章 称帝之路(二)   所以……   陈致以为容家接下来会有一场翻天覆地大清洗, 但是几天过去, 风平浪静, 容韵每天依旧该干嘛干嘛,仿佛陈轩襄卧室里挂的画像与他毫无关系。   ……若比谁更沉不住气,输的十有八九是陈致。   这次也不例外。   端着容韵吩咐下人每日炖给他补身的灵芝老鸭汤, 他来到书房。   容韵正在查阅林家的历年账簿。   百年世家的底蕴,因林家连着两代经营不善,已经沦落到吃老本的境地。底下管事尾大不掉, 旁支又贪得无厌, 亏了几十年的生意竟然还没关门,仰仗补贴苟延残喘, 赚钱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分了一部分出去,内里乱得一塌糊涂。怪不得林之源能说服他爹将烂摊子都出来。就算不丢, 又能支撑多久?   以为胡家家主碌碌无为的容韵不得不承认自己认知有偏差,比起林家, 胡家保持不盈不亏。   “咳。”在门口站了半天没得到关注的陈致忍不住发出声响。   容韵见他端着托盘,立刻起身接了过来:“这种粗活让下人去做就好了。”   陈致:“……”端个东西能有多粗?再这么下去,他可能连呼吸都要人帮着吹进来, 吸出去了。   容韵打开汤碗, 见是灵芝老鸭汤,当下沉下脸来:“是不是下人偷懒,汤炖得不好喝?是食材不新鲜还是火候不够?”   陈致怕他问得没完没了,截断道:“都不是,是给你的。”   醉心于“沾花惹草”的师父居然特意端给他喝?总算找到存在感的容韵感动得眼睛一红, 正要说话,就见陈致突然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眼睛。   “老实说,其实红眼睛是一门技艺吧?想红的时候就回忆一些悲惨的事情。”陈致低头翻了翻他的袖子,想要找到辣椒粉的痕迹   “……”容韵委屈地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师父冤枉我。”   “比自己的画像被陈轩襄挂在卧室里还惨?”一面转移话题,一面直入主题,陈致暗暗赞赏自己一石二鸟的机智。   但容韵不接茬,控诉般地点点头:“师父是最重要的。”   在他的目光下,陈致不得不承认自己罪大恶极,诱哄道:“是师父的错,汤快凉了,你喝吧。”   哦,对了,还有师父亲手端来的汤。容韵多云转云,心中甜蜜蜜地喝完汤,冲着陈致甜笑:“师父端过的汤特别好喝。”   “那以后都端给你。”正好他喝腻了,又不好拒绝。   容韵欣然同意:“我让他们每天下午准备两碗,我和师父一起喝。”   “……”陈致问,“说完汤了吗?那我们说说陈轩襄房间里的画。”   外面响起急促脚步声,家仆在外面禀告,胡念心到访。因为胡念心与林之源身份特殊,容韵给了他们无需拜帖就能进出的特权,好比御前行走。所以家仆只是来通知一声。   等家仆离去,陈致抓紧时间说:“容家这么大,胡念心走进来还有一段时间,完全来得及告诉我,你对那幅画的想法。”   容韵微微一笑:“唔……”   “言简意赅。”   “我怀疑是胡念心。”   陈致:“……”突然这么言简意赅,真是让人颇受冲击。   陈致说:“你有什么证据?”   “有人在你的面前逼死了你的父亲,还剑刺尸体,你还会甘心将自己的家产双手奉送吗?”容韵凉凉地说,“稍有廉耻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陈致说:“是胡越买凶杀人在先,胡念心也是尊重他的遗愿。”   容韵说:“人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便有了远近亲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谁都能将道理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师父孑然一身,自然是体会不到的了。”说是这么说,小眼神直盯盯地瞅着,只要陈致点头承认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二闹三上吊有没有不知道,但一哭是肯定的了。   老谋深算的陈致避重就轻:“为师希望这种事永远不要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也是。”容韵感动地蹲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身上,低声道,“我只剩下师父了。”   陈致摸摸他的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胡念心到门口的时候,两师徒正享受难得的温情脉脉时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回走还是往里走。原本闭着眼睛享受陈致抚摸的容韵突然睁开眼睛,无声地努了努嘴巴,让他离开。   胡念心会意,正要转身,陈致已经看到了他:“胡公子。”   容韵不甘愿地撇嘴,然后站起身来。   胡念心只好回来,冲着陈致与容韵拱手:“陈真人,主公。”   陈致习惯了别人对自己时不时变一变的称呼,也就随他去:“你们有事,我先走了。”   “我有什么事是师父听不得的。”容韵拉着他坐下,让家仆上茶,然后从案上拿出了整理好的胡家账簿:“受大会影响,杭州两年内难以恢复元气,倒令金陵、苏州、明州得益……”   这年头但凡与“经”字扯边的,大多都听得人犯困,比如佛经、生意经。陈致单手支额,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真的神游九霄云外。半梦半醒间,背上似乎添了什么东西,压得有些沉。他努力地睁眼,总算醒了过来,转头就看到往书桌走的容韵。   容韵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苦笑道:“我怕师父着凉,不想吵醒师父了。”   陈致将背上沉甸甸的东西拿下来一看,竟是件大氅,不由眉头一跳。活了两辈子,难道喜好都如出一辙?   容韵说:“这是我爹的,挂在书房里备用,下人洗过了,干净的。”   听说是遗物,陈致将大氅细心地叠好放在榻上:“胡念心呢?”   容韵说:“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   容韵无奈地说:“我让他去明州主持生意。人离的远了,胆子会大,小动作也会多起来,容易抓把柄……师父果然对这些事毫不感兴趣,在吴家也是。”   陈致扬眉:“你的家业自然是你自己打理。”   “这也是师父的家啊。”容韵犀利的小眼神又出现了。   陈致说:“你总要长大娶妻生子的……”   容韵先是张大眼睛,随后愤怒地说:“师父从来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说了我要跟随师父出家的!”   他什么时候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了?   要是不放在心上,哪会这么戳心!   陈致也犯了脾气,怒斥道:“你才多大年纪,经历多少事情,就敢说随我出家?你出家为何?难道一辈子碌碌无为地跟着为师吗?为师要云游四方,你跟着;为师久居四明山足不出户,你守着。那容家偌大的产业怎么办?那些信任你,一心一意盼着你回来继承家业的忠仆又该如何?容家的香火有谁继承?难道断绝在你的手中?你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吗?往日看你年纪尚小,童言无忌,为师才不予计较!如今观你行事,足以独挡一面,也该清醒清醒,想想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了!”   这是他态度转变后第一次发脾气,容韵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陈致已经做好了喝止他哭的准备,但容韵回过神之后,依旧没说话,紧绷着脸出去了。   ……   这是甩脸色给他看?   ……   是不是自己刚才骂得太凶了?   陈致纠结地咬着手指。   皆无、仙童、谭倏……   一连串名字在陈致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决定找谭倏谈谈心……顺便探探病,毕竟是同一个战壕的壕友——看到更惨的人,才能满足现状,感受幸福。   他走出书房不到五丈,就被容韵追上来拦住。   “师父去哪儿?”他紧张地问。   刚甩了脸色就想套近乎?   他会证明自己不是这么容易哄的人。   陈致冷着脸说:“怎么?师父连外出访友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师父别生气,我不是管师父。我想让师父打完我再出去。”容韵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一捆缠在一起的腰带,“师父不是说,我不听话就用鞭子抽我吗?府里没有鞭子,只好用这个将就一下。”   陈致气笑了,一把抢过,狠狠地抽在他身上:“这东西能当鞭……”   话还没说完,容韵已经被抽趴在地上了。   陈致:“……”   陈致本以为容韵是装的,等请了大夫,扒了裤子,才发现屁股又红又肿,的确伤得不轻。   大夫是容家旧人,看着肿得跟两个红馒头似的屁股,就不乐意了,眼刀子时不时地飞向陈致,指桑骂槐地说:“容小少爷这么乖这么好的人,也不知得遇到多狠心的人,才能被打成这样。”   “人都这么大了,还打屁股,这可叫容小少爷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孔圣人教学生,讲究的是诲人不倦。容小少爷遇到的偏是毁人不倦。”   陈致:“……”别以为他听不出两个字的区别。   大夫本要亲手抹药,被容韵拦住了,幽幽地看着陈致。   陈致还没说话,大夫就将药递给了他,又写了个消肿的方子让人去配药,临走不忘投去警告的一瞥。   陈致低头抹药,假装没看到。   等大夫走远了,容韵才说:“何大夫是我父亲的朋友,脾气冲了些,师父不要生气。”   陈致说:“是我下手太重,他说得也没错。”   容韵趴在床上,执着地扭头看陈致:“不怪师父,师父也没想到腰带会抽出这么大的力。”   陈致说:“以后知道了,这东西比鞭子管用。”至少不会反抽回来。   容韵笑了笑:“好,以后我再惹师父生气,师父就用这个抽我。”   要是一直这么听话该有多好。   陈致还没有感慨完,容韵就踩线了:“师父,我说出家,不是随便说说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继承家业是因为师父带我回来,如果师父不带我回来,也没关系的。反正,产业在那里,总会有人接手。可是师父不一样,师父说过,只有我一个徒弟。要是我走了,师父多寂寞啊。”   陈致抹好药,轻拍他的屁股:“不疼了吗?”   容韵连忙跪坐起来,提上裤子,羞涩地说:“师父抹了就不疼了。”   陈致说:“原本想记一顿打,既然你说好了,那就接着来吧。”说着就提起了那根腰带。   容韵愣了下,转身就趴好,那乖顺的模样,让陈致好气又好笑。   尽管容韵挨了打,但真正吃瘪的还是陈致。   等容韵睡着后,他依旧找原定计划跑去找谭倏谈心兼探病。   此时的谭倏看起来像是容韵的难兄难弟,实际上什么伤都没有,躺在一应俱全的拔步床上,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养膘生活。   大概怕他躺着躺着就躺废了,林家上下对陈致的到来都表示热烈欢迎。连传说中盛怒的林老爷也露面打了个招呼,让陈致不得不感慨,谭倏果然是妖精飞升的。   “陈仙友!”陈致一进门,谭倏就两眼放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他欢快的招手。   陈致感叹道:“我快不记得对你的第一印象了。”   谭倏羞涩地笑笑。   陈致说:“谢谢你帮我回忆。”   等他靠近,谭倏的问题犹如八字炮仗一般噼里啪啦地接踵而至:“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容韵最近好不好?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剧情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是不是该招兵买马了?”   对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陈致残忍地说:“正在努力阻止容韵出家。”   谭倏眨眨眼睛:“咦?”   陈致说:“你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谭倏说:“应该等到他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再按捺不住下手。现在,是不是太早了些?”   陈致说:“他想出家,是为了跟我求道。”   谭倏又眨眨眼睛:“咦?”   陈致说:“有话直说。”   谭倏说:“小孩子很容易对亲近的人产生盲目崇拜,等他懂事了就会悔不当初。反正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你不用太担心。”   陈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这个以后再说,先说正事。西南王的卧室挂了一副容韵的画像,应当是内贼近日所为。”上山前,容韵才七岁,还没长开,与如今的样貌有所差别,不可能画得那么像。   谭倏说:“内贼?倒也难说。西南王有问鼎天下的野心,自然会派探子监视各大世家。”   陈致说:“容韵怀疑胡念心。”   谭倏眨眨眼睛:“咦?”   陈致说:“而我竟然也觉得很有可能。”   谭倏说:“按照黄圭所载,容韵查出胡越是杀父仇人之后,按兵不动,暗中离间各大世家。林家内忧外患,很快就支撑不住,不得不向其他世家求助。可惜其他世家自顾不暇,没多久,爹……林老爷气急攻心,骤然离世,林家大权落入林之源手中。他拿着林家仅剩的产业跑去投靠容韵,才保住了林家的祖宅。”   陈致惊讶道:“林家已经衰败到这个地步?”   谭倏摇头:“容韵提早下山,此时的林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颓相已露,不然我爹也不会日日夜夜地逼着我读书、学做生意。”   陈致说:“那胡家呢?”   谭倏说:“容、林两家合并之后,容韵就开始借故打压胡家的生意。但胡家一向谨慎,效果并不明显。这个时候,在西南王面前,与房家斗得你死我活的吴家突然出手对付胡家,胡家猝不及防之下,腹背受敌,吃了一个大亏。紧接着,容韵就买通人诬陷胡念心买凶杀人。知府迫于吴、容两家的势力,不得不将胡念心收监。不得已,胡越亲自求到了容韵跟前,容韵抛出容玉城被他买凶杀人的证据,言明要父债子偿,胡家陪葬。胡越万般无奈,只能自杀保子。容韵趁机与吴家对分了胡家产业,再将胡念心‘救’出来,对他施以恩惠。胡念心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所以,胡念心本不该知道是容韵逼死胡越的?”   谭倏点头:“不过,容韵始终提防胡念心,就算登基之后,给的官职也是得罪人的御史。哪像我,以后入阁拜相。”   陈致觉得他入戏有点深:“那画像的事,原本有吗?”   谭倏竟然点头:“有。不过是三年后的事。那时候,房、吴、古三家都去了广州,江南容韵一家独大,西南王又屡次催促容韵交钱交粮,还要他到广州赴任。容韵忍无可忍,干脆招兵买马,彻底与西南王撕破脸。西南王大怒之下,举行百美宴,在宴上展出一百张美人图。容韵位列在第二。”   光想想,陈致都觉得他要气炸了。自己的画像任人参观也就罢了,竟然还不是第一名。   他好奇地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谭倏说:“吴玖。”   陈致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谭倏说:“就是吴家二房大少爷。”   陈致目瞪口呆。那不就是刚得儿子就丧妻的吴少爷吗?   谭倏说:“宴上,西南王册封他为西南王妃,天下震动。没多久,容韵就发兵攻打两广。”   ……   和皆无“容韵深受原陈悲离的荼毒,一听西南王是断袖,立马就灭了他”的版本略有出入啊。   陈致万分感动自己在关键时刻守住了底线,没有跑去和陈悲离当螳螂兄弟。   与谭倏畅聊之后,陈致对日后的剧情有了大致了解,心情好转不少,不再一惊一乍,发生点儿小事都觉得天要塌了。哪怕胡念心真的成了内奸,也不打紧,因为谭倏承诺自己会挑起胡念心呃那份活儿,把关键任务都完成的。   心情一轻松,看容韵也顺眼了许多,加上容韵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出家”这个话题,两人恢复了愉快的日常,只是,心底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胡念心很快启程去明州。   为了表达自己对他的信任与重视,容韵带伤送别。   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主公,胡念心果然十分感动,关切地问:“主公伤到了哪里?”   陈致嘴角一抽,差点笑出声来。   容韵面不改色地说:“脚。”   虽然胡念心觉得伤脚似乎不是这么个姿势,却深知“蠢人活更长”的道理,顺着话说:“炖猪蹄补一补。老人家常说以形补形,总有道理的。”嘴上叫主公,语气中却带着兄长对弟弟的宠溺。   眼角扫过抿着唇憋笑的陈致,容韵点了点头。   胡念心走后,容韵扭头看陈致,就这么看着,也不说话,只是那满面的委屈,仿佛要化作漫天雪花,稀里哗啦地砸陈致一脑袋。   陈致虚心认错,积极弥补:“回去我让他们给你炖鸡屁股。”   容韵说:“他们做的不好吃。”   陈致说:“我没有炖过鸡屁股。”他只红烧过自己。   容韵非常给面子:“只要师父做的,我都要吃。”   想着在山上的时候,容韵给自己做了好几年的饭,自己实在应该好好地……告诉他,什么才叫好吃的饭菜。奔着这个目的,陈致愉快地答应下来。   容韵本以为四体不勤的陈致一定五谷不分,看到他熟练地烧柴切菜,才知道自己小瞧了。   虽说炖鸡屁股,但陈致还是另配了四荤四素八道菜。   光闻着响起,容韵就幸福得要昏过去了,尝了一口之后,更是满脸幸福的光芒:“师父做的菜真好吃。”   陈致夹了个鸡屁股给他:“多补补。”   容韵看也不看地一口吞下:“师父,我生辰快到了。你能不能……”   “行,到时候再给你煮一顿。”天大地大,寿星公最大。陈致很好商量。   容韵说:“不,我是说,从今天到起到我生辰,师父天天煮给我吃好不好?”   陈致抬头瞄了他一眼。   说话不用多,犀利就好;眼神不用狠,达意就好。   果然,容韵立刻赔笑道:“生辰那一天,也挺好的。” 第43章 称帝之路(三)   江南世家究竟是指哪些世家, 有官府和世家本身两种分法。官府看重传承与延续, 许多大家族已然没落, 还在其中,新崛起的家族缺乏底蕴,无论实力、声望如何, 都榜上无名,故而,很多人更看重世家本身的认同。毕竟, 这是一个实力至上的时代。   容家吸纳林、胡两家之后, 实力超群,短短几个月, 便越过房、吴,稳居世家之首, 成为世家间公认的江南无冕之王。这里说的江南,主要指江浙一带, 并不包括江西与福建。也就是说,虽然江南世家哭着喊着支持西南王,但是, 他们与西南王掌控的两广中间, 还隔着江西、福建。   两地本就不挨边,山长水远来往不方便,还让不支持西南王的容家做大,陈轩襄的心情可想而知。   上位者怒,下位者哭。   忙着宅斗宫斗、争艳争宠的几大世家终于回过神来。攘外必先安内, 讨好西南王的前提是,保住江南的本钱。   他们也清楚,容家集三家之力,已是庞然大物,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恰逢容韵十四岁生辰将至,他们计上心来,准备祭出屡试不爽的一招——联姻。房家、吴家各有一名嫡女,十一、二岁的年纪,许西南王太小,许容韵刚好。   想结亲,首先要拉拢关系。   原本一门心思放在西南王身上的房、吴两家飞快地调转矛头,再度重视起容韵来。容家没有女眷,就由少爷、老爷上门拉关系。   年轻的说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年长的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容韵接待了两次,烦不胜烦,第三次就避而不见,让伤势痊愈的谭倏出去应付。   谭倏倒是应对得不亦乐乎,反正就是……胡说八道嘛。   不管真相如何,在外人眼里,这是容家与他们关系热络的表现。所以,房、吴两家托人保媒也极为顺利,两个媒人都应承会在生辰那日见机行事。   九月初十,重阳刚过,杭州城热闹非凡,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容家少爷今日过生辰,金陵的达官贵人也赶来庆贺。   通向容家的马路早已清扫干净,偶有百姓守在路边,看那些衣着光鲜的贵客骑马、乘轿经过。   容韵起了个大早,却不是为了招待客人,而是守在厨房门口等陈致做长寿面。   陈致娴熟地用擀面杖拉面条,抻到大碗都快装不下了才停,开始煮面。   容韵明知故问:“面要这么长吗?”   陈致说:“长寿面长寿面,当然是越长越好。”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是对照容韵前两世的寿命,他宁可信其有。   等面出锅,容韵正要去端,身后就响起惊喜的声音:“他们说你们在厨房,原来是做长寿面。”谭倏边说边跨进来。   容韵万分后悔给了他随意进出的自由。   谭倏探头看面,见汤头浓郁、配色鲜艳、面条粗细匀称,不觉胃口大开:“没想到陈仙人还有这般好手艺。算一算,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容韵飞快地打断:“师父说了这辈子只做给我一个人吃。”   陈致:“……”他什么时候说过?难道做给自己吃也不行?……哦,对了,他已经不算人了。   谭倏转头,脑后勺对着容韵,对陈致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陈致眨眨眼,表示有机会做给他吃。   “你们在干什么?”光从他的反应就猜出谭倏所为的容韵不满地说。   陈致端起架子说:“为师就是这么教你对待友人的?”   自从屁股开花之后,容韵与陈致的相处方式就有了极大的转变。容韵不再像个孩子一样哭哭闹闹,言行举止都乖顺了许多。陈致也不再无底线地纵容他,时不时就要纠正他的行事作风。   两人倒不觉得如何,谭倏却感到不自在,转移话题道:“头一批客人已经到了。”   容韵摆手道:“你接待就好。”   谭倏说:“杭州王太守与金陵吕太守希望你抽点时间,私下说点事。”   容韵点点头,心中却有些奇怪。当年北燕、南齐、东陈三分天下,官职制度各有不同。其中,太守这个官职为北燕、南齐所用,东陈用知府。后来陈朝一统天下,为安抚北燕、南齐的降臣,特准两国旧地沿用了旧制,而江南一带仍习惯以知府称呼。林之源出身江南世家,理当以“知府”称呼之。   因为黄圭一律用“太守”,谭倏与陈致看习惯了,并没有察觉两者不同。   不过热面当前,容韵也没有深思,打发走谭倏之后,就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吃面。吃完之后,陈致让人抬了个小箱子给他,说是礼物。   容韵惊喜不已。在他印象中,陈致有时候高冷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对习俗看得很淡,在山上的时候,过年也只是吃得稍微丰盛些,所以,压根就不敢有更高的期待。   “打开看看。”陈致被他心花怒放的表情弄得既不好意思,又心酸。   “谢谢师父!”容韵打开箱子,发现是一件狐领大氅。   陈致说:“我见你很喜欢大氅……书房那一件既然是你父亲的,就该好好收着,以后用这件吧。”   容韵哪里舍得,可心里着实感动不已。他的确从小就喜欢大氅,却没想到被师父察觉,顿时觉得心里嘴里都是甜蜜,几乎想要抱着大氅在地上滚一圈来表达欢喜。   “师父……”他的眼眶微红,感动地看了陈致一眼,又飞快地低头,将脸在大氅的狐领上蹭了蹭,等平复了情绪才重新抬头说,“这世上,师父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人与人相处久了,自然会有感情。   此时的陈致不想管容韵曾经是谁,以后会做什么,至少此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对自己充满依恋与孺慕之情的十四岁少年。   容韵的生辰宴开设了一整天。   身份贵重的都放在晚宴上,午宴来的都是有往来又不那么重要的客人。   容韵在午宴开席的时候出去应酬了一圈,碰了几杯酒后,就以不胜酒力为由,让谭倏搀扶回来了。小憩片刻,谭倏便过来通知他金陵、杭州的高官抵达。   虽说江浙官府如今要看世家的脸色行事,但是,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容韵写了个脸,出去迎接。   此时,各大世家也陆陆续续到了。   容韵出来的时候,正好与房家人撞了个正着。房家家主带着次子房仲温与幼女房妺鱼道贺,顺便介绍了一下人。房妺鱼今年十一岁,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已见美人雏形,见到容韵时,还羞答答地暗送了一道秋波。   奈何容韵心不在此,无异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房家家主正对他的敷衍感到不满,转眼看到金陵、杭州两地的官员谈笑风生地进来,脸色微变,很快调整情绪迎了上去:“王大人!吕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吕知府在金陵为官,与他打了多年的交道,算是“交情深厚”,不管心中对他抽调江南的资源补给西南王有何想法,表面都是一派热情。   王知府就不同了。当年他就更倾向于容玉城,不然也不会在他出事之后,就将罗家家主绳之于法,今日容家得势,对“吃里扒外”的房家家主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房家家主不以为意道:“容小弟是寿星,定然忙得很,自去忙吧。我与几位大人多日不见,正好叙叙旧。”   王知府说:“不巧,我们与容贤侄有事要谈,只能改日再叙了。”   房家家主叫容韵小弟,他却叫贤侄,辈分立时有了高低之别。   房家家主还沉得住气,他身后的房仲温却憋不住了:“我房家也是金陵世家,既然谈事情,也该有我们一份吧!”   吕知府打了个哈哈道:“是容家的税赋,并不是什么大事。”   王知府说:“的确不是大事,不宜惊动西南王。”   这是赤裸裸打脸了,莫说房仲温,连房家家主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容韵在旁看够了戏,适时出来打圆场,让谭倏引房家家主去园子,自己带着几个大人去花厅。   难得有这么多人游园,陈致忍不住炫耀自己的花草。   客人们知道他不但是容韵的师父,还是传说中的四明活神仙,都表现得十分配合,每见一盆花,必要赞叹一番。明知道这里面水分很大,陈致还是感到万分满足,带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   轮到房家时,他一视同仁,兢兢业业地做着向导。   房妺鱼表现最为积极,缠着他问东问西问了很久,到最后,才遮遮掩掩地问:“那容哥哥喜欢什么花呀?”   陈致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容哥哥是谁,看到谭倏眨眼睛,才恍然大悟道:“他不大喜欢这些。”   等房家人走后,谭倏靠过来:“看来房家准备对容韵下手了。”   陈致紧张道:“下什么手?”   谭倏说:“美人关。”   陈致皱眉道:“容韵才十四岁。”   “已经十四岁了。”   陈致怔怔地看着那盆孔雀昙花,突然笑道:“倒也是。”那抹笑容来也快,去也快,如蜻蜓点水一般,了无痕迹,“他命定的皇后是这位房小姐吗?”   谭倏说:“黄圭并未明确。”   陈致扬眉道:“什么叫没有明确?”   谭倏说:“黄圭只说他会遇到王氏女,却没有说王氏是那个王氏。”他想了想,突然道,“杭州知府姓王。”   陈致说:“王是大姓,天下何其之多。”   “倒也是。”   “而且你说没有明确……天道怎么可能没有明确的提示呢?”   谭倏说:“我也问过皆无。皆无说,天道预言是建立在人的基础之上,若是人有不确定,这未来自然也就存疑了。不过,黄天衙只管江山社稷,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就留给苍天衙来烦恼吧。”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家仆禀告说吴家家主到了。   谭倏跑去接待,没多时,就带着吴家人过来,后面也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有了上次的经验,陈致这次倒是很淡定,随便介绍了几句就放了行。吴家小姐性格也更为文静,听完就走了。   谭倏又过来闲聊:“看来主公有齐人之福。”   陈致说:“别忘了王氏女。”   “皇帝有三宫六院,一个房氏一个吴氏实在不算多。只是,容家以后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西南王府了。”谭倏有些烦恼。   陈致说:“你的话算多。”   莫名的心烦意乱。   陈致从园子里出来,发着呆瞎逛,逛着逛着就进了花厅,见一群人围坐才惊觉打扰,正要离开,被眼尖的容韵逮住,硬拉着进去旁听。   容韵的位置在正中,陈致坐在旁边,也是个瞩目的位置,且离门极远,随便动一下,就有人看过来,非常不好偷溜。本以为他们又要讲些引人发困的事,已经做好以发呆来坚持不睡的准备,谁知道他们的话题竟然围绕在征兵上。   江浙的兵役分为两种,一种是待在兵营里,由官府管辖,这种称为官兵;一种由各大世家的家仆、护院等人组成,平日里就养在世家里,遇到兵事才会出动,这种成为家兵。   后者的制度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不用说,就是官府不用花钱,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不受控。   比如现在,几大世家明显倾向于西南王,在送各家公子去广州的时候,就带了一部分的家兵走,美其名曰护送,可是送到地方几个月了,也不见回来,明显是讨好西南王而为之。   这也就怪不得王知府如此厌恶房家之人了。   他们找容韵是为了增加兵役。这件事不仅仅是招人,还要考虑到辎重、粮饷,以及维持江浙经济的劳动力。   吕知府说:“兹事体大,我等也是考虑再三,才与容家主商量。如今西南王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与北方一战是迟早的事。在北伐之前,他必然会先收服福建与江西两地。”   容韵怕陈致不明白缘由,解释道:“陈朝腐败,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其中最厉害的三支之一的高德来便在福建、江西招兵,获积极响应。高德来战死后,福建、广西知府为了自保,向高德来结义兄弟、后来登基为帝的燕帝投降。谁知,没多久燕帝就死了,天下两分。福建、江西趁机又恢复了自治。但没多久,陈轩襄继承了西南王位,还拿下了两广。福建、江西生怕轮到自己,名义上再度依附燕朝。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借助燕朝威吓西南王,又不会受占据北方,无力遥控的燕朝辖制。太平的时候,自然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从容韵的嘴里听到崔嫣的消息,真是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陈致走了一会儿神,又跟着他的话想到:太平的时候,是一门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可战乱的时候,就是祸源了。不管福建、江西到底谁在管,既然名义上属于燕朝,那西南王撕破脸的时候必然第一撕它们。它们一定攻破,紧接下来就是江浙了……   所以,严格说来,他们与福建、江西属于唇亡齿寒的关系。   吕知府说:“容家主想得透彻。所以,招兵买马迫在眉睫。”   陈致深以为然。   既然很多事情都莫名其妙地提前了,那么,西南王的百美宴也可能提前。这是容韵踏出称帝之路的第一步,必须稳扎稳打。   他虽然没说话,但其他人一直在关注他的表情。见他认同的点头,纷纷表示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陈致只好说:“男儿立世,当保家卫国。天下纷争四起,我们也该防患于未然。”   众官员齐齐表示仙人真是德高望重、深谋远虑。   陈致有些脸红。马屁拍得这么假,真是太不走心了。   他们不走心,但容韵对他的每句话都很走心,当下一改刚才的沉默,大声表示师父说得对,就按师父说得做。   众官员感慨地看着两人。   真是师徒情深啊。   若是容玉城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孝顺,一定会瞑目吧。   大方向确定后,剩下的就是小细节。   容韵知道陈致不耐烦听这个,便说今日生辰,来客众多,不便详谈,不如等明日再约。其他人得了准话,无不答应。   宴会最热闹的是晚上。   入席之后,觥筹交错间,容易喝多。   陈致是活神仙,其他人不敢灌酒,过来敬酒还要说一句您随意。容韵就没那么走运了,不管是憋着气的房家,还是“得逞”后高兴的众官,逮着他就敬。   刚开始谭倏还能帮着挡几杯,后来就被有心人从中分开,各个击破。   陈致起先还看着,见后来越闹越不像话,终于出来收拾残局。   房仲温还要闹,拉着容韵胳膊不放,嘴里说:“容弟海量!来来来,我们再干一杯!……不喝是不是看不起哥哥!”   原本醉醺醺地靠着陈致的容韵见甩不脱他,暗暗生气,突然站直身体,无比清醒地说:“你爹叫我容小弟,你叫我容弟,敢情我们是快乐的兄弟三人。”   房仲温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容韵又软绵绵地靠在陈致身上,嘴里叨唠着:“师父,好难过哦!头好痛,走不动了。师父……”   陈致:“……”当他瞎得看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想是这么想,最后还是看在他是寿星公的份上,扶人回房。   回到房间,容韵就开始嘟囔着要水,要洗脸,要脱衣服……   陈致伺候了一会儿,觉得术业有专攻,自己不是这块料,就准备去找其他人过来帮忙,刚走了一步,就听容韵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爹。”   心猛然就软了。   这是名副其实地倒了三辈子霉,父母缘薄,父亲的路是早逝、渣又早逝、早逝,母亲缘是万年不变的早逝。   他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道:“别装了,想要干什么,说吧。”   容韵转身就抱住他的腰,将头搁在大腿上蹭了蹭,小声说:“师父,我喝得难受。”   陈致摸了摸他红通通的脸,寻思着应该是真喝高了,便想起身让人煮完醒酒汤过来,人一动,就被抱得更紧。   “师父,别走。”容韵低声说,“我以后都乖乖听话,师父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不要走。”   这都是多少年前生的气了,自己没记着,他倒还惦念。   陈致无奈地揉揉他的太阳穴,低声说:“你先成家立业再说。”想了想,又觉得十五岁成家立业早了点,改口道,“或是先将亲事定下来,师父也好早日安心。”   容韵的脸半埋在他的腿上,睁开的眼睛却清醒无比,嘴里说着醉话:“成家立业以后呢?”   陈致说:“以后你就会当父亲,有了自己的孩子……”脑海浮现一个个小小容韵的画面,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笑了一下。   容韵继续问:“那师父会帮我带孩子吗?”   陈致迟疑了一下。虽然他极不愿意骗他,但之前的很多问题都能似是而非地敷衍过去。但今日的自己,情绪却有些奇怪,突然不想敷衍着胡说一通。   毕竟,那时候的他早已功成身退,在人间“尸骨无存”了。   他的迟疑令容韵双目通红,须臾竟淌出了眼泪。   陈致有所察觉,正要低头,容韵却将头埋得更深:“师父,那我和你成家可不可以?”   ……   陈致呆坐了一会儿。   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说是晴天霹雳,又没那么意外,说是愤怒失望,好似也没那么深刻,只是……对自己、对容韵、对命运、对未来都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静谧太久。   久到容韵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上方响起了极轻极轻的“当然不可以”。 第44章 称帝之路(四)   生辰过后, 江南混乱的局面逐渐明朗。金陵、杭州的知府在宴会上的表现, 已经坐实容家江南第一的地位, 毫无疑问,只要容韵不出意外,未来的江南将是容家天下。吴家、房家带女儿出席却受冷遇的消息, 也传遍各城,受两家启发,托媒、保媒的世家蜂拥而至, 差点踏破容家门槛。   奇怪的是, 登门的媒人不下三十,居然一家都没有被拒绝, 全说家主年纪尚轻,还要再看看。   “再看看”三个字实在意味深长——若是婉拒, 完全可以说近几年暂不考虑,定个时限出来, 叫人歇了心思。“再看看”就不一样了,可以是对人生规划的再看看,也可以是对各家的小姐再看看。   吴、容两家知道后, 也顾不得矜持, 急忙催促先前说好的媒人登门,果然得到了一样的待遇。   一时间,容家少爷有意娶亲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大街小巷,秦楼楚馆, 处处热议。   只有一个地方对此事只字不提——   容家。   容韵生辰过后,他就经常在外游荡,到晚上才回去,自然知道外面流传的消息。说不好奇,那是骗人的。可是,那夜之后,他与容韵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却摸得到的薄冰。   说话时,薄冰竖在中间,彼此都能感受到寒意,却不敢触碰,生怕碰碎了。   相处时,薄冰铺在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这种压抑的气氛,陈致只在南齐朝廷感受过,没想到一大把年纪当了仙人,还要看自己徒弟的脸色。   谭倏见两人关系僵硬,特意带了酒来看他。   陈致邀他上屋顶小坐。   正是夕阳西下,余晖漫天。   粉的、橘的、紫的、红的彩云如斑斓的锦缎,遮住了大半壁的天空,只留下东方一小块的浅灰白。   可陈致此时的心情,就如那块浅灰白,无论世界多么绚丽多姿,都与他无关。   谭倏见他一口气喝掉自己了半瓶酒,忙将酒瓶抢回来:“这是绍兴花雕,从我爹床底下偷的,我都还没有喝呢,你可不能一口气喝完。”他低头啜了一小口,满足地叹气,扭头见陈致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眼神复杂而忧郁,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只好将酒瓶送回去,“你这么想喝就直接说,这么看着我,我挺……挺不好意思的。”   陈致接过酒瓶,却没有马上喝:“你与林老爷相处得很好。”   谭倏说:“一世父子,难得有缘。凡人不是有句话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轻叹道,“既然人非草木,怎知草木无情?”   陈致感慨地点点头,忽而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是怎么修炼成精的?那个,若是给昙花浇仙水,它会不会像你一样修炼成人啊?”   谭倏被难住了,仔细地想了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生出灵识之后,就学会了吸收日月精华,吸收了数千年,有一天突然就觉得浑身发热,体内的灵力好像要从身体里冲出来,难受得紧。我以前见凡人难受时,会躺在地上打滚,便想学着人的动作打滚,谁知道突然就变成了人。”   陈致一听生出灵识之后还要吸收数千年的日月精华就歇了气:“看来,我这辈子都看不到昙花开花了。”   谭倏脸微微一红:“你看昙花开花做什么?”   陈致说:“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护花人吗?”   谭倏两只手在胸前扭了扭,突然抢过陈致手里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口,说:“给你看也可以。”不等陈致高兴,就羞涩地说,“结成仙侣之后就可以看了。”   “……啊!”   饱受惊吓的陈致一时没坐稳,脚下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对一个神仙来说,从屋顶摔落实在不算大事,毕竟,当初他从天上摔下来,也只是“啪叽”一声,落地的形状比鸟屎还要完整。偏偏,他落地的时候,有不少的围观者。   容韵带队,身后跟着杭州知府等大人……这就很不好做手脚了。   于是,他只能舞动四肢,在空中虚划了两下,再度“啪叽”一声落在地上。   “师父!”   悲呼声由远而近。   陈致刚想吐口血应应景,后背就被踩了一下,虽然对方很快收回了脚,但脚印在哪里,任谁也赖不了。   容韵惶急之中,也不管形象了,直接跪在地上去扶陈致。   陈致说:“刚才谁踩我?”   容韵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致说:“是不是你?”   容韵见他神志清醒,面色红润,似乎没有大碍,总算恢复神智,扭头看其他人,冲他们使眼色。   王知府在内的众客齐齐后退一步,表示自己离案发现场很远,鞭长莫及。   陈致慢慢地坐起来,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容韵大惊,问他干什么。陈致将袍子上的脚印放在膝盖上,抓起容韵的鞋子在上面比了比,然后对他怒目而视。   容韵尴尬道:“我见师父从上面摔下来,一时情急冲过来,没有刹住脚……”   陈致控诉:“老腰都快被踩断了!”   容韵忙道:“不管师父发生什么事,弟子都会不离不弃。”   陈致盯着他了会儿,突然用力地敲了他一个爆栗子:“为师不需要你不离不弃,只希望你乖乖听话,不要胡说八道就好了。”   容韵知道,这是他递了个梯子过来,想要将生辰那夜发生的事情一页翻过。   人生不是水,不可能风过无痕。但人擅长掩藏,无论是感情还是记忆,只要想自欺欺人,就能自欺欺人。   他不想自欺欺人,就只能欺骗师父。   挂起娴熟的笑容,他揉了揉被敲过的位置,乖顺地低头:“我以后都听师父的。”   反正,听与做是两回事。   陈致被人用铺上褥子的门板抬回房间。   几个大夫会诊,都说他并无大碍之后,容韵还不放心,把人压在床上,说是十天半月的不能下床,要静养观察。   好不容易轰走了“小管家公”,谭倏从窗户跳进来,羞涩地问候:“你没事吧?”   陈致没好气地说:“你觉得我会有什么事?”   谭倏说:“众目睽睽之下,吃个狗吃屎,心里一定很难过。怎么会没事?”   ……   你不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那么难过!   陈致觉得胸口郁闷得喘不过气来,可能被气出了内伤。   谭倏说:“我和你喝酒的事,你不要告诉容韵。”   陈致说:“怕他以为是你把我踹下来的吗?”   “他不喜欢我们走得太近。”   陈致愣了下。   谭倏说:“我投靠容家的时候,他就暗示过我。”   陈致说:“怎么暗示?”   谭倏学着容韵的口气说:“虽然你是我师父的朋友,我也公私分明,会一视同仁,但是,你与师父走得太近,引来闲言碎语,总归不好。”   陈致:“……”小狐狸,挑拨他们的友谊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谭倏说:“我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我们走得太近,万一被人怀疑是一伙,不利于行动。说不定以后,就要分到两个阵营,互相对立了呢。”   就是怕他“露出了陈悲离的真面目后”,被容韵厌恶,连累他吧?   不过,按照他现在与容韵的关系,被厌恶的可能性极低。   陈致叹了口气,发现下山之后,自己就有些迷失方向。   他原本的任务是令容韵厌恶断袖,从而开启西攻陈轩襄、北伐王之喜的帝王之路。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容韵与陈轩襄的恩怨绝不是简单地建立在对方是不是断袖上,自己不必死咬着这点不放。以面前的局面,只要容韵继续往下走,与西南王的争斗已成必然。等他拿下了两广,他与北方就是两雄相争的格局,对方是不是圈养幼童,根本不重要。   所以……   自己的存在对任务来说,不但不是助力,反而可能变成阻力。   陈致被结论惊呆了。   他问谭倏:“陈悲离早逝,会对任务产生什么不良后果吗?”   谭倏吓了一跳:“你摔到哪里了?为什么要早逝?”   陈致用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没好气地说:“我喝酒喝不出一柱擎天,就算摔个狗吃屎,那里也很安全!”   谭倏羞涩地低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致:“……”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好意思?   谭倏说:“其实,你不必时时刻刻将任务当做任务。你是凡人飞升,难道不怀念人间盛景吗?我觉得很有趣呢。”   有趣……吗?   当他是陈应恪的时候,的确没心没肺地享受了近十年的乐趣,结果却是任务执行得一塌糊涂。所以,这辈子一开始,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重蹈覆辙。挑在肩上的重担让他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趣”字,哪怕养花的时候,都不能完全放松。   谭倏见他依旧眉头紧锁,担忧道:“自在方为仙。心事太重,易生魔。”想着是不是真的让他早逝更好。   陈致叹气道:“我自有分寸。”   谭倏:“……”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早逝了。不然在凡间没个说话人,也是挺寂寞的。   十天半个月对陈致来说并没有多难熬,反正发发呆就过去了。真正难熬的是,发呆总是被打断。   好比现在,起床吃完饭,无事可做,正好发呆。   陈致刚对着床边的花瓶看了会儿,容韵就带着一堆的书籍与泥人进来了,非要趴在他床边玩,还边玩边说,若是不附和,还会问个没完。   陈致被骚扰了几天,忍无可忍:“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换做以前,容韵必定二话不说地说,别的事情都没有师父重要。但经过几次交锋,他很清楚师父并不希望自己事事以他为先,便说:“其他的事情都做完了。”   陈致扬眉:“王知府说的征兵,你也做完了?”   容韵说:“征兵的事哪会真的要我操心,不过是提前知会一声,到时候好要钱。”   陈致皱眉。他本希望这次征来的兵能够成为容韵的班底,若是官府全权负责,日后怕是不好控制。   容韵一直知道陈致希望自己问鼎天下,但是这件事对江南世家来说,并不容易。不要看房、吴、容等家族在江南威风凛凛,但是追溯到东陈时期,都是不起眼的小家族。直到东陈一统天下,几个真正的大世家迁徙到京城,只留下部分族人在江南看护祖业,他们才有了露头的机会。后来,杨仲举把持朝政,京中世家被打压,无力庇护老家,他们便趁势而起,逐渐站稳脚跟。如今,江浙早与京城断了关系,他们的势力也渐渐稳固下来。   不过,弊端也是有的。   就是房、吴等家族说是世家,祖上出过的秀才、举人就不多,更不要说高官,可说凤毛麟角,倒是经商积极,一个赛一个的会做生意。久而久之,骨子里便散发出铜臭味。   比如这次支持西南王。   其实江浙富庶更胜两广,若是有心,他们何必眼巴巴地往西南王跟前凑,自立为王岂不更痛快?偏偏,没有一个人敢这么想。商人本性,趋利避害,挑头造反承担风险是绝对不会做的,投资一个有潜力的人,寻一棵大树遮阴才符合他们的一贯思维。   如果容韵不是在四明山上待了七年,恐怕也会遵从他们的这种想法。   然而皆无放在书房里的书已经完全打开了他的眼界。   身无分文的农民起义尚且可以成功,何况家财万贯的他?   问题只是,是否要走这一条路。   原本的容韵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对他都是遥远的陌生人。但是,如果这是师父的心愿,如果能让师傅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就问鼎天下吧。   “放心,我已经要了三千名额,归入容家名下,以应付日常看家护院之责。”他顿了顿,又说,“之后,我会要求他们重新开放海运。届时,自然会有更多的名额。”   陈致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问,转而提起府内的禁忌话题:“咳,听说最近有媒人出入?”   容韵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幽幽地说:“师父不是让我成家吗?”   陈致有些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道:“嗯,若有中意的,为师可以帮你掌掌眼。”   容韵淡然地说:“也好,过几日我就将她们都请过来,师父你看看吧。”   陈致说:“都请过来?”还没当上皇帝就准备选秀了吗?“这个,太直白了,不大好吗?”而且家里每个女眷,走动都不方便。   容韵说:“师父放心,我已经请了远房的表姑婆过来,到时候,以她的名义邀请。”   看容韵这么“积极”,陈致身为师父也不好意思继续混吃等死,决定贴着隐身符去各家打探消息,帮容韵看好大本营。   开始几天,收效甚微。不是看房家二房少爷与丫鬟在草地里翻滚着表演活春宫,就是听古家几个妯娌凑在一起上演宫心计。到了第五天,他总算在房家家主书房的窗口下趴到了有用的消息。   此时,征兵的消息和容家的请帖都已经放了出去,房家家主正为这两件事,与几个亲信一起大骂容韵卑鄙无耻。   从征兵之举,可以看出容韵不但无意投靠西南王,甚至有做大江浙的决心。房家若执意与他联姻,只怕结果会里外不是人,两头不落好。   既然断了结亲之念,他骂起人来自然不留余力,从没断奶的黄毛小子,到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有多难听就骂多难听。有亲信凑趣,说了陈致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事,也被大大嘲笑了一番,说陈致是招摇撞骗的神棍。   房家家主说:“西南王要求借粮的信函已经入城,据说被扣在容韵手上,也不知那小子又要搞什么花样!”   亲信说:“此事有吴、古两家点头协助,不管容韵愿不愿意,都不能阻止。”   房家家主说:“自从坚儿升任户部尚书,吴、古两家就没安分过!我们也不能全然依靠他们,先联络几个小世家,将粮食凑齐再说。”   亲信们都点头表示,一定支持房大公子。   陈致在外面想了想:若是房伯坚已经当上了西南王的户部尚书,那仙童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可惜不能看到他的女装,实在令人扼腕!   陈致虽然听到不少消息,也有西南王借粮这样的情报,却都在容韵所知的范围内,便没有透露。   随着那位远房表姑奶的到访,陈致“夜不归宿”的行为也告一段落——表姑奶的精神实在太好,应付一个白天之后,晚上累得连脚都抬不起来。   好在,邀请各世家小姐上门的那天很快就到了。   为了避嫌,容韵早早地出了门,跟着王知府去征兵现场了。陈致为了掌眼,借故留下来,贴这个隐身符四处转悠,寻找那位传说中的王小姐。   世家小姐众多,加起来竟然有三十六个——未算吴、房两家。姓王的有六个,包括王知府的女儿,但这位是已出嫁的妇人,这次特意过来给容韵撑面子的。   其他的五位陈致略看了一下,两个才八九岁,稚气未脱,还是孩子,三个如小家碧玉,容貌也没有特别出色。不是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而是相比之下,容韵出色太多了,实在想象不出哪位才是与容韵有缘的王小姐。   表姑奶倒是如鱼得水,三十六个姑娘不但一个接着一个地招呼、闲聊,末了,竟然每个都记忆犹新,说得头头是道。   午后时分,宴会正热闹,容韵冷不丁地跑回来。虽然一脸凝重,仍是看得一群少女春心萌动。   陈致不是少女,当然不萌动,既然不萌动,他自然更关心容韵为什么突然一脸凝重地跑回来。为了寻找答案,他熟门熟路地蹲在书房窗下。   容韵独坐书房喝茶,脸上褪去凝重,显得一派悠闲。   陈致正要进去问个究竟,就听家仆禀告说客人到了,没多久,包括谭倏在内的几个关系较近的世家就进来了。   容韵恢复了凝重的表情:“我刚收到消息,西南王要借粮。”   陈致扬眉。刚?   有的世家便说他们去年刚借过,这才几个月,竟然有脸再借。   容韵将信函递给他们传阅:“按他的意思,如果我们不借,就会发兵攻打我们!”   其他世家立刻慌了神:“这怎么办啊?”   “我们还在征兵,根本就打不起啊。”   “要不先给一部分,争取一点儿时间。昔日勾践也是先卧薪尝胆,再复国。”   容韵说:“诸位不必慌。广东与浙江中间还隔着福建,就算他想打,一时也是打不过来的。”   其他世家一想也是,又放下心来。   容韵说:“但是,我们也要抓紧时间准备,以应万变。”   其他人齐齐称是,仿佛他的跟屁虫。   容韵终于抛出自己的目的:“大敌当前,我的私事以后再议吧,反正我还未及弱冠,不必心急。”   发现自己被套路的众世家哑然了一会儿,等反应过来,事情已经在那些没有女儿的世家们的齐声应和下,成了定局。   陈致偷听到最后,惊呆了,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结局。   晚上,陈致沐浴完正要睡觉,容韵就闯了进来,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师父。”   “怎么了?”陈致吓了一跳。   容韵委屈地撇嘴:“我的婚事不成了。”   “……怎么了?”   “西南王要借粮,世家们不同意,眼看着局势就要乱了,都说大敌当前,正事要紧,婚事押后再议。”   陈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容韵忐忑地看向他,才缓缓道:“既然其他世家都这么说,那就押后再议吧。” 第45章 称帝之路(五)   轰轰烈烈、万人瞩目的相亲宴悄无声息地落幕, 坊间的流言渐成笑言, 都说容韵眼高于顶, 非天仙下凡不娶。秦楼楚馆很快就传出“千百花魁,不及容郎半句”,意思是当选再多次的花魁, 都不如容韵称赞半句,之后,有人以“容郎之赞”来代指某物或某人珍贵而稀有。   不过这些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 官府、世家茶余饭后谈的只有西南。   西南王借粮被拒后, 动作频频,先是派遣使者到福建、江西游说, 想要借道,其后, 又大肆招揽船厂打造海船,意图开拓航运, 甚至将航线延伸至东瀛——显然是有人走漏了容韵想要发展海运的消息。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西南王准备对江南下手的时候,陈轩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攻打湖广。   福建、江西是高德来的大本营, 而湖广是张权的根据地。传说,当初张权与崔嫣夺权失败身亡后,就被亲信秘密送回长沙府,交予他的原配妻子安葬。后来,崔嫣不知所终, 新燕分崩离析,张权的老部下就拥立张权之子张盾为领袖,招兵买马,控制湖广。   张盾继承了其父好色如命,却没有继承用兵如神。平时还好,一上战场,就彻底露陷。   与陈轩襄的那场战役,张盾刚骑马上阵,就吓得魂不附体,明明周围都是保护他的亲信,还鬼哭狼嚎的比谁都惨,严重打击士气,使己方节节败退,死活不肯再上战场。虽然在其母的威胁利诱下,被人抬上去了一次,却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因为策马逃跑,被敌人射中颈项,一命呜呼,又抬了下去。   主帅一死,军心涣散,眼见大势已去,张权的原配妻子席氏当机立断,开城门投降,还假惺惺地说陈轩襄是王者之师,尽管自己是张盾的亲生母亲,却对他鱼肉百姓的恶行很是失望,一直为了母子之情才隐忍至今。西南王的到来实在是给湖广的百姓带来了幸福的曙光。   大概见面语实在太肉麻,掉了一身鸡皮疙瘩的陈轩襄不但放过了她,还封她为鄂国夫人。   席氏投桃报李,立刻回了一封极为诚恳的感谢信,说自己身份低贱,难当殊荣,但是,如果西南王愿意让自己近身伺候,那么沾染了龙气的自己也就勉强受得起这样的头衔了。   陈轩襄同意了她移居广州的请求。随席氏抵达广州的,还有她的三十个佞幸,其中以马氏兄弟容貌最为突出。她知道陈轩襄性好男色,借故将他们引荐给他,很快就被收用了。   如此,湖广正式归于西南王。他的势力终于脱颖而出,与北方的燕朝并驾齐驱。   不得不说,陈轩襄的这招杀鸡儆猴、隔山打牛使得极好。很多想要依附容家的江南世家见状,纷纷转头向吴、房、古三家卖好,想要搭乘西南王这支平步青云的队伍。   为了稳定局势,容韵决定出使福建、江西。比起江浙,真正吓破胆的应该是接壤的它们。尤其是江西,被广州与湖广两面夹击,十分被动。在江浙训练出一支足以横扫天下的队伍之前,他必须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   “主公准备派何人前往?”谭倏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就差在脸上写“选我选我”了。   容韵说:“我。”   其他人都是一惊。谭倏忙道:“万万不可!主公千金之躯,岂能只身涉险。”   容韵笑眯眯地看向旁听兼吃点心的陈致:“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师父会陪我。”   陈致:“……”怀疑他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会陪他去的师父。   其他人依旧不同意。   不是不信任陈致,而是非常不信任陈致,尤其是那些亲眼看他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目击者,简直将心里的神仙光环碎得不能再碎。   一个上屋顶都站不稳的人,怎么让他们相信能帮助容韵在福建、江西站稳脚跟?   谭倏是唯一支持陈致的人:“我可以为陈仙人提行李。”   他换个说法,容韵说不定还能考虑下,抢活儿干那必须是半点机会都不能给!他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怎么能劳动别人?何况我走后,容家需要人坐镇,之源是不二人选。”   很多人都在观望胡、林两家的公子,谁是容韵身边的第一亲信,如今看来,是林之源无疑了。胡念心去明州可以说是委以重任,也可以说是放逐出境,端看各人想法了。   容韵说:“此次出行,乃秘密行动,希望诸位保密。”   其他人忙不迭地答应。   陈致朝谭倏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好旁人,谭倏会意地点头。   容韵微微朝前一步,打断了两人的眉来眼去:“适逢我父母忌日将至,诸位就说我去扫墓,顺便于山上小住便可。”   诸人齐声答应。   他们离开后,陈致似笑非笑地看着容韵:“我几时说要陪你去福建、江西?”   容韵大惊失色:“难道师父不陪我去?”   陈致说:“……你的表情还能再假一些。”   容韵收起惊慌,小声说:“师父不去我就不去了。”   陈致拍掌:“好啊,我最喜欢待在家里了。”   到第二日,容韵亲自打包好两人的行李,坐在马车上等。   睡眠不足的陈致一脸阴郁地站在门口:“我昨天说的是,我最喜欢待在家里。”   容韵打开车厢:“所以我给师父打造了一个新家。”   陈致无语地看着豪华到奢靡的车厢内部:“你究竟从哪里看出我喜欢亮澄澄的黄金到茶几都不放过的地步?”镶金边茶几贵重又精美的模样让他想起阴山公送的镇纸,未必比一般的好用,却的确很实用——关键时刻抠一抠就能当金子使。   容韵见陈致动心,又说:“我知道师父怪我自作主张,可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师父。如果我单身在外,师父也不放心我吧?”   ……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被人说中……尤其是被自己徒弟说中心思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愉快。   陈致故意唱反调:“你想太多了。狼成长到一定年纪,就要出去自己觅食,不然一辈子也学不会独立。你十四岁,换做一匹狼,现在都儿孙满堂了,师父当然很放心你,也不会跟着你。”   容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潇洒地挥挥手,回房间补眠了。   眼见陈致越走越远,容韵扯着嗓子喊:“师父,你最喜欢的床单被褥都被我拿上马车了。”   陈致不在乎地回答:“我知道新的在哪里。”   容韵:“……”   暗中保护他的护卫们见他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忍不住跳出来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容韵说:“我原本就让你们好好保护师父,既然师父在家,你们就留在家里保护他吧。”   护卫们齐齐怔住,忙道:“怎能让公子一个人出门?您出门在外,才最需要帮手,我们还是沿途护送您吧?”   容韵冷冷地说:“是不是我的话不算话?”   其他人这才不敢再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马车慢慢驶远,直到驶出视线。   “大哥,我们真的不管容公子了?他的马车这么华丽,在谁眼里都是一只大肥羊啊!”   “容公子聪明绝顶,一定有他的应对方法。”   话还没说完,站在门边偷偷观察的“应对方法”就已经贴着隐身符,悄悄地跟了上去。   “独自”上路的容韵表现得十分郁闷,马车且行且停,每到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就要停下来吟一首诗词。有时候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有时候是“不应有恨,何时长向别时圆”……陈致都不知道他读了那么久的书,竟然一句自己的原创诗句都没有作过,简直让老师汗颜!   等容韵接连三天都在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但不换新句,连下一句都不接下去时,终于忍不住了,站在树上冲他丢树枝。   容韵听到动静,不着痕迹地躲开。   陈致连着丢了几次,都被避过去了,十分不开心,于是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头,准备丢一个狠的。   容韵虽然低着头,但是耳朵疏得笔直,一双眼睛精光闪烁。从上路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师父会跟着自己过来,可是七天过去了,始终没有踪迹,正当他准备放弃,一根树枝打破平静,也重新唤起内心的喜悦与希望。   明知道师父已经不怎么吃哭闹撒娇这一套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抱住师父,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狠狠地诉说这几天自己过得多么艰辛:   一个人吃饭,没人给自己夹菜。   一个人吟诗,没人给自己喝彩。   一个人赶路……   一把石子突然从正面射来!   由于石子出现得莫名其妙,就好像突然在那里,没有来路,让人根本想不到,更不要提躲闪。容韵正要闭眼睛,那石子已经擦着头皮射向后方,然后就听“啊”的一声,一个瘦高的男子从后面的草丛里跳出来,手持钢刀跳出来,砍向容韵。   容韵一边躲闪,一边去摸腰间的软剑。但对方的出手极快,一个眨眼,那钢刀已经挥得密不透风,将他层层包围。   眼见着容韵腾不出手拔出武器,性命难保,一个人毫无预警地凭空出现在容韵身后,将他裹入自己的怀中,然后……双双地失去踪影。   杀手:“!”   能够单独行动的杀手都是组织的金牌杀手,武功极高,但是他武功再高,也做不到凭空出现、凭空消失。还有那把不知从哪里来,却精准打到自己的石子,也诡异得叫人胆寒。   杀手拿着钢刀,不时地转换方向,生怕被人从后面攻击,谨慎地保护着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持续了一炷香之后,他终于失去耐心,准备一走了之,被欣赏够了他“表演”的陈致用定身术定住,然后和容韵一起从迷魂阵里出来。   容韵一脸神奇:“师父,刚才是怎么回事?”   还有怎么回事?不就是皆无赠送的法宝——藏着迷魂阵的弹珠嘛。但陈致没打算实话实说,打岔道:“你真以为为师是个连屋顶都站不稳的人吗?”关于这件事,他一直十分后悔。既然是仙人,掉下屋顶的时候,“凌空翻滚,妥妥站稳”有什么问题?自己为什么要傻乎乎地摔个狗吃屎?   自己那一刻的脑子一定是被狗吃了屎!   容韵开始狂拍马屁,诸如“师父果然英明神武,无人能敌”云云。   陈致听够了,才不耐烦地说:“还不查查这个杀手是谁。”   容韵搜查很有一套,很快就摸出了一块竹牌——椭圆形,做工精细,一面是兰花纹,一面写着“幽香空谷”。   陈致说:“你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容韵笑道:“何止眼熟,人也很熟。”   陈致问:“‘梅花杀’?”   那杀手瞳孔微缩,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容韵说:“应该称为‘兰花杀’。”   陈致说:“开了新店?”   容韵摇头:“‘梅花杀’已经脱离了梅数宫,自力更生了。”虽然胡越这个主谋已经死了,但当时执行任务的是“梅花杀”,所以他一直很关注他们的动向。   陈致惊讶之余,又觉得意料之中。那日梅若雪强硬地要求杀手组织的老大说出杀容玉城的主谋,令其生意信誉扫地,虽然他事后很快就通知了胡越,但胡越没多久就死了,那个老大吞不下这口气也属理所应当。   他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引来那杀手瞪得更大的眼睛。   容韵在旁赞扬陈致观察入味,聪明绝顶。   陈致说:“马屁少拍,先问问主谋是谁。”   杀手做好了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准备,谁知道容韵抽出对方手中的钢刀,手起刀落,很快砍掉了对方的脑袋,然后对陈致说:“想只置我于死地的人也就那几个,不是他就是他,根本不必猜,反正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将钢刀往地上一丢,抓住容韵的手,温柔地说,“重要的是,师父现在在我身边。”   陈致说:“你的手刚刚才杀了人。”   容韵说:“可是我松手,师父不见了怎么办?”   陈致说:“你可以哭哭看。”   容韵嘴巴一扁,就泪盈于睫。   ……   陈致表示认输。   两军会师,容韵兴奋不已,一遍又一遍地诉说陈致丢出一把石头,砸中杀手,救了自己的英勇史。因为他故事里的自己,形象实在太高大了,高大得连陈致本人都不好意思澄清自己并没有发现杀手藏在草丛里,那一把石子只是用来恶作剧……不幸打偏了而已。   重新上路,容韵不再往福建方向走,而是改道江西南昌府。   陈致没有出现的时候,容韵希望马车能够走得慢些再慢些,给师父足够的时间跟上来;等陈致出现了,他又希望马车慢些更慢些,能够延长这段得来不易的两人时光。   可惜,不管他怎么着借口拖延路程,该走完的路总是要走完的。   他们抵达南昌府没多久,就被太守发现,并要求过府一叙。   容韵准备了一份礼物,坦荡荡的前往。   太守是个年近花甲的白发老头,见面倒很是热情,将容韵和陈致从头到脚夸赞了一遍,说他们是当世难得奇男子,必将有一番大事业。   容韵戴着高帽游说,分析局势,指明西南王的危害,希望他们能够守望相助。   太守说:“我何尝不知西南王野心勃勃呢?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江西不似湖广,张权还给他们留下来了不少人手,可是我们江西,真的是没有多少壮丁了。平日连种地都不够,更不要说上战场打仗。”   容韵说:“西南王虽然拿下了湖广,但湖广民风彪悍,他要完全收服还需时日。您放心,如果我们结盟,实力不在西南王之下。”   太守沉吟良久说:“若要结盟,唯有一个办法。”   “愿闻其详。”   “联姻。”太守说,“只有结成姻亲,我才能完全相信你的诚意。毕竟,直接与湖广、广东接壤的是我们。容公子放心,我的女儿与孙女,个个天仙下凡,绝不会让你失望。”   容韵说:“我已于半个月前立誓,江山未定,誓不娶妻。”   陈致:“……”你什么时候立的誓?!   太守摆手:“既然如此,容公子自便吧。”   “虽然我不能成亲,但是,太守可听过林之源与胡念心?他们皆出生于江南的顶级世家,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与我情同手足。若是太守有意,我可居中牵线。”   太守对林之源与胡念心显然不感兴趣。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这两人虽然世家出身,但是家族产业都已经并入容家,算是半个幕僚半个管家的存在,身份不同以往。   容韵说:“之后,我将赶去福建,若是太守也向我提出同样的要求我当如何?”   太守面色难看。   紧接着,容韵开始讲大道理,太守的信任不该以联姻的方式来体现,毕竟,联姻这种关系看似紧密,但无数的历史证明,该翻脸的时候照样翻脸,并没有多可靠,还平白了害了姑娘一辈子的幸福。   大概他说得太真诚,太守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不死心地说:“晚宴之后再议如何。”   容韵知道自己决不能答应,也就随他发挥。   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家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师父,其他人进来,都叫插足!   吃饭时,太守家的闺女、孙女们再度证明,容韵的美貌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只是容韵表现得十分冷淡,明明年纪轻轻,头发茂盛,却比那些出家人还要心如止水。等有人这么调笑时,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有意出家,但是师父说我还没有通过考验,所以,我现在算带发修行。”   陈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容韵习惯了在他面前面不改色的撒谎,而自己,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南昌府住了三天,容韵提出告辞。   太守在最后时刻终于松口,决定与江浙组成攻守同盟。不过他有个条件,有机会让胡念心和林之源到南昌来一趟,显然是没有打消联姻的主意。   既然是别人的婚姻,容韵表示自己不能代表他们一口拒绝,所以,一定会回去转告他们的。   离开南昌府之后,他们即刻启程前往福州府,因为找到了江西为盟友,所以两人心情不错,一路游山玩水着过去。将近两地边境,陈致看到了守卫军。这也就罢了,真正叫人吃惊的是,这些守卫军的衣服上写着“西南王”。   有钱能使鬼推磨。   陈致与容韵混入福建,很快收到消息——福建已归顺西南王。   如此一来,拥有广东、广西、湖广与福建的西南王实力猛增,隐隐有凌驾于燕朝之上的迹象。   容韵不敢多留,立刻踏上回程。一是担心被福建境内的西南王探子发现,二是怕福建归顺的消息令原本就不够坚定的江西太守彻底站在对立面。   好在等他们回到杭州,江西太守的书信也到了,竟是催促他尽快将胡念心和林之源送到南昌供他的小女儿、大孙女“挑选”。   大敌当前,容韵哪有心思应付这个,便将信发往明州,让胡念心去完成任务。   谭倏从陈致嘴里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一段姻缘,却没能轮上之后,忍不住郁闷了起来:“我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   陈致说:“来来来,表姑婆虽然走了,但是当日的女客名单还在,我替你掌掌眼,看有没有合适的。”   “好。”谭倏愉快地答应了。 第46章 称帝之路(六)   不过没等他出手, 林老爷就代劳了, 对方出身书香门第, 与林之源年龄相当,难得的是秀外慧中,两人偷偷见了一面, 就彼此确认。   陈致得到消息之后,呆滞了很久。脑海里不断地回旋着一句话:昙花仙要成亲了……昙花仙要成亲了……   谭倏过来时,就看到他对着窗外发呆。陈致发呆的时候实在不算少, 他见过好几回, 习以为常,高兴地冲他挥手:“我要成亲啦。”   陈致:“……”看, 昙花仙真的要成亲了。   谭倏说:“你不为我高兴吗?”   陈致说:“你喜欢那位姑娘吗?”   “你怎么可以问得这么直接?”谭倏瞪大眼睛看着他,正当陈致要道歉时, 又羞涩地点点头,“喜欢的。”当那位姑娘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时,他几乎想要违反昙花的习性,天天开花。   陈致担忧道:“可是你的寿命远大于她, 待她百年之后, 你怎么办呢?”   谭倏疑惑道:“凡人也是一世夫妻,下辈子各奔东西。她喝了孟婆汤,不会再记得我,我那时候完成任务,也该回去交差。”   他想得那样明白, 倒显得自己婆婆妈妈。陈致有些不好意思。草木有情,却与凡人迥异。或许习惯了春荣秋枯,他们对人生另有见解,以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他,显然是极不合适的。   陈致说:“那我就祝你早日娶到如花美眷。”   谭倏脸微微一红:“她现在这样就很好,不必一定要像我。”   陈致脑子转了两圈才想通他的意思,不由失笑。   近日江南春意盎然。林家好日子定了没多久,江西也传来好消息,说胡念心与太守幺女一见钟情,决定下个月完婚。因为时间紧迫,胡念心被留在南昌府,下聘等事宜全权交由容韵代理。   陈致目瞪口呆,胡念心这是要当上门女婿?   不只是他,包括谭倏在内的许多人都是这么想,只是他们都对胡念心充满同情与敬意,认为他是为了江西与江浙的合作才牺牲自己。   谭倏激动地说:“要不是我已经有了小小,我愿意以身相代。”   陈致说:“小小就是你的未婚妻?”   谭倏羞涩道:“还,还不是未婚妻。”   陈致说:“不是未婚妻就叫人家小小,这样好像不太好。”   谭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反正,早叫晚叫都是要叫的。还有,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朋友妻,不可戏。你喊‘小小’,不太妥当,还请注意。”   陈致:“……”   容韵走进来,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竟也接了一句:“他说得对,师父理当避嫌。”   陈致:“……”   陈致看看难得统一战线的两人,没好气地说:“好吧,我现在就避嫌,留你们孤男寡男独处。”走的时候,还故意将门带上。   只是走了没多久,小蝌蚪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容韵默默地跟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搭理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凑过去,小声道:“师父生气啦?”   陈致瞄了他一眼,没说话。   容韵顿时急了,加快脚步,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伸手要抱,被陈致抬脚挡住。他低头看抵在自己胸前的脚,无奈地说:“师父的确不该叫别人妻子的闺名。”   陈致以为他来道歉,没想到是没教训够,过来补刀,一口气梗住,难受地放下脚,去一旁揉胸。   容韵屁颠颠地跟过去,帮他捶背:“但我的名字师父怎么叫都是可以的。”   陈致成心恶心他:“韵韵。”   站在他背后的容韵笑眯了眼睛,但嘴上说:“师父,别这样。”   陈致立刻就叫上瘾了,“韵韵韵韵”个不停。   容韵一边高兴,一边叹气:“只要师父高兴,我是没有所谓的。”   陈致扭头。   容韵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陈致顿时叫不下去了:“对胡念心的婚事,你怎么看?”   容韵意犹未尽地抹了把脸,走到陈致面前说:“我听师父的。”   陈致用眼睛白他。   容韵只好说:“他既然做了决定,我自然要尊重他。聘礼我已经让人准备了,时间虽然仓促,但是那么多家商铺,想调自然是调得出来的。”   陈致说:“他发了很多邀请函。”掏空了半个江南。   容韵说:“他父母双亡,又远嫁外地……”见陈致瞪他,只好改口,“嗯,和亲江西,我自然要支持他的。只是名单上的人去与不去,也不是我能左右。”   陈致听他说了半天,都没有切入要害,不耐烦地说:“打住!我就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西南王的探子。”   容韵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   陈致:“……”容韵点头之前的态度,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冤枉了胡念心。“你,你怎么知道?”   容韵扬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师父不相信我?”   陈致踹了他一下:“说!”   容韵立刻收敛表情,认真地说:“我截到了多封他与广州的通信,都是真实的情报,不存在虚与委蛇的可能。另外,他在明州做了两套生意,一套是明面上交差的,一套是通过他人暗中发展,钱都入了他的私库。”   陈致没想到胡念心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做事竟然这么不小心。   知道他的想法,容韵哭笑不得:“难道师父希望他将我蒙在鼓里?而且他做事不能说不小心,以慈善为幌子,与那些被接济的穷人接触。那些人将他当做财神爷,自然俯首听命。”   陈致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容韵说:“他忘了,这世上的财神爷不止他一个。他到明州不到一年,私底下的生意就铺得极开,需要大量人手。人多口杂,一个撬不开,难道十个百个还撬不开吗?”   陈致说:“不到一年,就将生意铺得这么开,难道还不是不小心?”   容韵笑了笑。   陈致觉得他笑容里大有文章,忍不住询问。   容韵说:“我在明州为他创造了那么多机会,他若是不抓住,就枉为胡家之后。”   所以,说穿了,还是容韵一开始就设了各种各样的陷阱让胡念心跳下去,然后再满世界的抓把柄。陈致忍不住摸着那颗才长了十四年的脑袋,感慨道:“你哪来那么多的鬼主意?”   容韵叹气道:“为了这鬼主意,我往里填了不少钱。”   什么是好的机会?赚钱的机会。   找不到好的机会怎么办?亏钱创造。   所以,容韵一开始就丢了不少钱进去,刚开始胡念心没有上钩,一板一眼地经营着容家产业。但容韵心狠,用极低的价格丢了块大地皮下去。这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资金,却一定能拿到高额回报的投资。胡念心果然心动。在他用旁人的名义拿下地皮的那一刻起,体内的狼子野心就再也藏不住了。   陈致问:“既然如此,你还让他和亲?”岂不是如虎添翼?   容韵微笑道:“狼与狈不关在一起,如何看得到‘奸’呢?”   陈致问:“什么意思?”   容韵有些郁闷地叹气:“师父,你现在都问完了,岂不是没有了我发挥的余地。”   “你想怎么发挥?”   容韵兴致勃勃地说:“婚事当然不能成真。不然,我岂不是又送聘礼又送宾客入虎口?我本打算送聘礼的前夕,‘突然’发现他做假账的勾当,宣布与其断绝关系,并要求江西将他押送回来,作为赔偿,我愿意赠送胡家的一半家当。”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他若是真的被送回来了呢?”   容韵笑眯眯地说:“那我只好又‘突然’发现,江西太守早在福建之前,就归顺了西南王。被欺骗的我伤心欲绝,胡家的那一半家当只好留下来补偿我了。”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这么戏耍他们有什么意思?”   容韵说:“不是我想戏耍他们,而是他们想戏耍我,我主动配合。我若是不配合,也不知西南王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致泼冷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陈轩襄与容韵的梁子,大概就是真正的陈应恪与崔嫣的梁子,至死方休。   容韵笑了笑:“一时就够了。”   陈致虽然知道容韵必然又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刚才的两条消息已经令他消化不良:“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江西先一步归顺西南王。”   容韵说:“师父记得吗?我们一到南昌府,就被人发现了。”   陈致点头:“说明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容韵说:“不仅知道我们要来,还知道我们坐了怎么样的马车,是什么打扮,或许,还有长什么样。”   陈致立刻联想到挂在陈轩襄卧室里的画像。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真正让我起疑的,是福建归顺西南王之后,江西的态度。明明是狮子大开口的机会,多少实质利益可图,居然要一个男人……还不是给他自己,实在很可疑。”   “如果江西一开始就投靠了西南王,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拿下我们?”不等容韵回答,陈致就自言自语地接下去,“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就算死了,对江浙的动荡也不会很大。所以,他们这次要借联姻,将半壁江南都邀请过去。”然后一网打尽。   容韵“恍然”道:“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被师父一说,就茅塞顿开。”   陈致拍他脑袋:“你拍马屁不如胡念心的一成功力。”   容韵叹气道:“因为我以前说的都是真心话。”   陈致表示听不下去,催促他去办正事儿,自己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知道了容韵的全盘计划,陈致对胡念心的婚事就更加期待了,每天都在等反转。等了十天,在聘礼运送前,容韵揭开了第一个伤疤——胡念心在明州两套生意的账簿被公诸于众。   其后,他就取消了这场婚礼,并且写信向江西太守道歉,声称只要将胡念心押送回来,他愿意奉送胡家半数家产。   财帛动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太守不会拒绝,包括容韵在内。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拒绝了。   江西太守写信斥责容韵鄙视胡越,霸占胡家,排挤胡念心……一副为女婿出头的老丈人的形象。   陈致知道后,跑去嘲笑容韵:“没想到容神算还有算差的时候啊。”   容韵噘嘴:“师父,我好难过,快来安慰我。”   陈致说:“难得有江西太守这样不贪财的人,我们应该为这个清廉的世界高兴。”   容韵:“……”   陈致受不住他忧郁的小眼神,跑去找谭倏。   谭倏正对着池塘发呆。   陈致丢了块大石头下去,水花溅了他一脸。   谭倏猛地站起,茫然地看向陈致。   陈致一脸严肃地说:“你在想什么?”   谭倏忧愁地说:“小小不肯见我。第一次见面之后,我们一直书信往来,我几次要求同她见面,都被拒绝了。”   陈致说:“姑娘家总有姑娘家的矜持。”   谭倏说:“我想晚上去看看她。”   “夜访香闺,孤男寡女,瓜田李下……”   “你陪我去。”   “……好啊。”   第一次陪人窃玉偷香,陈致十分重视,不但换了一身夜行衣,还蒙上了脸。相较之下,谭倏的打扮唯有“花枝招展”可以形容。一身亮闪闪的湖蓝色锦缎长衫,腰缠镶嵌硕大红宝石的玉带,走到哪儿都是引人注目的样子。   陈致评价:“略高调。”   谭倏害羞地转了个圈:“小小会喜欢吗?”   陈致中肯地说:“取决于她是否爱财。”   两人偷偷摸摸地摸到小小家,谭倏熟门熟路地往小小的闺房走。陈致取笑道:“老马识途,看样子,你不是头一回了吧。”   谭倏说:“来之前,我问了土地公的。”   陈致说:“……土地公连这个都管?”   “本来是不管的,我送了他一瓶昙花玉露。”   陈致:“……”神仙也腐败啊。   两人到了闺房门口,却发现门敞开着,小小正与他的父亲争吵。   谭倏见小小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心中着急,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冲出去,但那对父女接下来对话,让他呆在原地。   从小小家出来,谭倏就像枯萎了一样,垂头丧气地打不起精神。   陈致看不过去,就请他去酒坊喝酒。   谭倏说:“我酒量不好。”   ……   然后坐在酒坊里,一口气喝掉了两坛。   陈致看他去提第三坛,忙伸手去拦:“你不是酒量不好吗?”   谭倏想了想道:“的确是,可是醉解千愁。”   “醒来以后愁更愁。”陈致将酒坛子抢过来,放到自己的身后。   谭倏呆呆地说:“小小已经和她的表哥好了,还有了孩子。”   陈致提醒他:“没有孩子了。”   谭倏点点头,难过地要哭:“她那时候该有多难过啊。”   陈致觉得差点戴绿帽子的他看上去更难过:“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桩婚事?”小小与表哥珠胎暗结,被父亲棒打鸳鸯,拉谭倏当接盘侠——事情来龙去脉十分简单,只是谭倏已经下了聘,处理起来却有些麻烦了。   他不知道草木对这种事情怎么看,不敢自作主张,毕竟,花草树木都爱绿。   谭倏说:“她不喜欢我,勉强是没有幸福的。我会撮合她和她的表哥在一起。”   陈致不免有些感动:“怎么撮合?”   小小的表哥收到以小小爹名义发出的书信,说他与小小的事情自己已经知道了,让速来府中商议婚事。小小表哥知道自己是个穷秀才,配不上表妹,知道她订给了林之源少爷,也只能暗暗垂泪,如今见信,自然欣喜若狂,当下穿了最体面的衣服,买了一些礼品登门拜访。   小小爹全然不知此事,听说他的来意立刻就要将人打出去,这时候,林府的老管家到了,亲自递还婚书。   有些事,不用撕破脸说得太明白,彼此也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小小爹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声不吭地收下婚书,还要将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老管家临走前,转达谭倏的话:“少爷说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骨肉?”   小小爹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回府之后,再看秀才不顺眼,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与他商议婚事。   陈致与谭倏一起在林家等老管家的消息。   听完之后,陈致担心地看着谭倏,生怕他想不开。   谭倏说:“其实,林之源与小小的确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陈致惊讶。在他心目中,谭倏一直谨遵天道,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出。   谭倏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黄圭没有记载林之源的婚事,一笔都没有提到,所以我才想试试。”   陈致说:“那胡念心呢?”   谭倏说:“有的,是容韵母族的一位表姐。”   陈致问:“那现在怎么办?”难道要去破坏胡念心与那位太守千金的婚礼?   谭倏说:“那是苍天衙的事。”   ……   陈致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一个月前,林之源与胡念心还是杭州城里人人艳羡的新郎官,一眨眼,两桩婚事就相继吹了。城中顿时有流言,说容韵命硬,克父克母克朋友,普天之下,只有陈悲离这样的活神仙才能在他身边安然无恙。   陈致听到流言,立刻去找容韵。   容韵矢口否认:“我虽然很想和师父在一起,却也不会拿林之源的婚事开玩笑。”   陈致说:“那你发誓。”   “我发誓,若城中流言是我散布的,就罚我一辈子当不上皇……唔!”   陈致死死地按住他的嘴巴:“不要胡说!”这惩罚到底在罚谁?“跟我说,就罚你一辈子当不上黄瓜!”   容韵纳闷地说:“什么叫一辈子当不上黄瓜?”   “我怎么知道,总之你这么说就对了!”黄鹂黄鹤黄瓜……只要不是皇帝,黄什么都可以。   容韵只好照着说了一遍。   陈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而且还会被师父抛弃。”   容韵瞪大眼睛,一脸心痛地看着他,仿佛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誓言。   陈致催促:“快说。”   容韵两眼泪汪汪地往外走。   陈致问:“你去哪里?”   容韵扭头,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就掉下来了:“我去面壁。”   可怜的陈致都过意不去了,只好将人拉回来,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他:“没关系,师父等你,你哭完了再发誓。”   容韵:“……”如果刚才还有一些做戏的成分,那这次是真的要哭了。   陈致还在一边说风凉话:“只要流言不是你散布的,你就不必怕。”   容韵说:“谁知道天上的神仙是不是耳聋耳背,万一听岔了怎么办?”   陈致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才耳聋耳背。   容韵一看眼神就知道他又走神了,抖了抖肩膀说:“师父继续拍,不要停。”   陈致重重地拍了一下:“舒服吗?”   容韵差点栽倒在地,坐稳后,幽幽地看着他:“只要是师父打的,我都喜欢。”   陈致掉了一声的鸡皮疙瘩,转身要走,被容韵拉住:“我有事对师父说。”   陈致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西南王准备与北方在长沙会盟,我想去看看。”   “……这么重要的消息不早说!”   容韵问:“师父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去?”汲取了上次的教训,知道要恭恭敬敬地询问。   陈致说:“既然是会盟,西南王一定早有准备,你身为江南领袖,不宜涉险。”   容韵说:“师父放心。江西是他用来麻痹我的棋子,好让我们以为他的精力仍放在福建与江西上。正好江西老儿与我杠上,我将计就计,继续与他书信来往,让他以为我还被蒙在鼓里。” 第47章 称帝之路(七)   西南王使出声东击西, 用江西、福建拖住江浙的注意力, 自己勾搭北方燕朝廷;容韵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一面与江西虚与委蛇,一面去南昌搅局。   陈致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觉得这件事并非他亲自出马不可:“破坏联盟这种事, 我最得心应手了。我带人过去,你不用操心。”   容韵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师父要丢下我一个人?”   陈致说:“有林之源陪你。”   容韵生气地说:“他是他,师父是师父, 怎么能比?而且这件事是我告诉师父的, 师父把越开,就是过河拆桥!”   陈致闲闲地说:“要不要再加一句忘恩负义?”   容韵小心翼翼地问:“……加了能让我跟师父一起去吗?”   陈致呵呵冷笑一声:“不能。”   容韵咬着下唇, 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尽管一脸委屈,但陈致感觉得到, 他的脑袋必然在想一些鬼主意。果然,容韵像是下定了决心, 叹气道:“师父不让我去的话,那我只好偷偷地跟着去了,就像师父上次那样。但是我年纪小, 外出经验少, 一定没有师父那么游刃有余。可能会在路上遇到坏人、刺客、杀手……如果运气不好,就这么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唉。”   ……   他还敢“唉”?!   陈致伸出手,狠狠地捏着他的脸皮:“入门第一天,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容韵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就是不说话。   陈致扯住他另外一边脸:“不说就面壁。”   容韵只好扯着嘴角说:“都听……四父的。”   陈致松开手:“再说一遍。”   容韵说:“我知道师父想保护,但是,师父曾经说过,希望我一统天下,开创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有我父母那般被牵连的无辜。我不知道怎么样的人才能完成师父的理想,但是,绝不是遇事只顾自己的安全,眼睁睁送最重要的人涉险的人。”   陈致哑口无言。   容韵见他神情松动,立刻握住他的双手道:“师父,让我去吧,我会听你的话。”   陈致没好气地说:“你现在就不听我的话。”   容韵没有辩解,而是讨好地瞅着他。   陈致被他看得没脾气,用力揉他的脸:“出发之前,都给我面壁去!”   师父有令,不得不听。   容韵只好对着墙壁下达命令。有了去南昌的经历,他不敢再孤身犯险,连累师父,不但安排了前后左右四路护卫暗中保护,还调了两支精兵,从安庆、黄州、岳州绕道至长沙左近待命。   他忙碌的时候,陈致也没有闲着,通知谭倏暂时看顾容韵,自己要上天一趟。说起来,下山与谭倏会和之后,他就很少回黄天衙交流了,倒也有些想念皆无和仙童。   谭倏说:“你是去看黄圭的内容吗?我这里有一些,你可以先看看。”   “除了黄圭之外,我想让皆无帮我捏一捏脸。”陈致一边接过他递来的黄圭,一边说。   谭倏怔怔地问:“捏脸做什么?”   陈致说:“我要跟容韵去长沙,总要乔装改扮一下。”   本以为谭倏会阻止容韵涉险,谁知他依旧将注意力放在捏脸上:“凡人有凡人乔装改扮的办法。”说着,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陈致探头一看,一沓仿人皮面具:“这个戴在脸上,不会翘起来吗?”   “我帮你戴。”谭倏从匣子里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些又白又稠的液体,挂在面具的里面,然后往陈致的脸上套。   陈致下意识躲闪。   “别动。”谭倏飞快地将面具丢在他的脸上。   陈致觉得面具后面的液体像浆糊一样,牢牢地黏住了自己的脸皮,清凉到冰冷的温度让他汗毛直竖:“这是什么?”   谭倏帮他将面具的边边角角都抹平:“每个人的骨骼不同,面具很难完全契合,所以就用‘替面糊’将空的地方撑起来。好在你脸小,不会太突兀。”   说着,那张面具已经完完全全地贴在陈致脸上了。   陈致立即照镜子。   黄铜镜只能照出个朦胧大概,谭倏便施法做了个水镜,陈致的“新脸”映在水镜上,熠熠生辉。   陈致呆呆地说:“这个美男是谁?”   谭倏说了个名字,的确是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还拿出匣子里另外的面具一一介绍,报出的名字有男有女,都以“花容月貌”而名留青史。   陈致目瞪口呆:“你收集那么多俊男美女的人皮面具做什么?”   “是仿人皮面具。”谭倏说,“既然要换一张脸,自然要换好看的,不然何必换呢?”   陈致说:“普通点的脸不容易引人注目。”   谭倏说:“为什么呢?好不容易戴一张面具,吸引别人艳羡、倾慕的眼光不是更令人快乐吗?再说,出门在外,长得好看更容易得到帮助。”   陈致无话可说。   谭倏见他实在不想要好看的,便挑了稍微次一点儿的一张:“这是我根据一位人类贵族的脸做的,长得较为普通,不知你喜不喜欢。”   光看面具,看不出好看难看,他便试戴了一下。   陈致觉得,昙花与人的区别,不仅在对感情的态度上,审美观也大不一样。这哪是普通,分明比之前的几个都要好看:“这是谁?”   “好像姓薛。”   “……”   陈致最后挑了张秀气出众的脸,比起其他的脸,这张至少漂亮得很清冷,既不妖娆妩媚,也不咄咄逼人。   谭倏想将剩下的也塞给他:“这些你带着防身。”   盛情难却,陈致挑了两张放进乾坤袋里。   谭倏又将黄圭给他:“依旧是原先的剧情,没有细节,时间也和现在对不上,但是,人物的走向总是不变的。”   黄圭说:容韵十六岁那年,西南王才有意攻打湖广,并且召开百美宴,邀请天下群豪齐聚广州。   可现实是,容韵刚过十四岁的生日,信西南王就打下了湖广,还要与北方燕朝会盟。   陈致叹息:“不知道我提前带容韵下山,是对是错。”容韵的出现,不但加快了江浙的发展,也刺激了西南王,加快了他的争霸脚步。   谭倏说:“前怕狼,后怕虎,仗没打,就要输。我觉得容韵现在做得很好,相信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做的不好,也没有回头路了。   谨慎小心,有时与吹毛求疵、寻弊索瑕只有一线之隔。一点儿错误便要放大几倍来看,最后就会变得畏首畏尾,一事无成。   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尽管容韵的命运已经偏离了天道,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会盟在即,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到第四天,容韵与陈致便出发了。他们声名在外,只有师徒二人上路,太惹人怀疑,特意带了车夫与奶娘,容韵自告奋勇地打扮成小厮,组成家仆三人组,伺候陈致这个富家子弟。   陈致也给了容韵一张面具,他嫌戴着太闷,说是留着要紧关头再戴。   少爷出游团出发,途径福建,目标长沙。   路上,容韵十分投入角色,对陈致嘘寒问暖,照顾周到,出了赶车之外,其他的活儿全都独自揽了下来,让武林高手假扮的奶娘十分不好意思,有次忍不住笑道:“我这奶娘又没有奶又不出力,实在名不副实,好在生了两个孩子,还算对得起‘娘’这个字。”   陈致顺势取笑容韵:“你这个小厮倒是名副其实。”   容韵谄媚地凑上来:“那老爷有什么打赏?”   陈致掏出一个铜板给他:“喏。”   容韵捧着铜板如获至宝,道谢不已。   陈致笑道:“一枚铜板,也值得如此?”   容韵说:“铜板虽然不值钱,可是老爷赏的,便不一样了。”   同样的句式,将“老爷”换成“师父”,陈致不知听过多少遍,敷衍地笑笑。   马车很快出了江浙,来到福建。   到了对家的地盘,几个人都十分低调。容韵戴上了面具,虽然五官漂亮,但奶娘在人皮面具上抹了些灰粉,使其脸色灰败,没那么引人注目。   陈致原本也想抹,被奶娘阻止:“老爷娇生惯养,自该白嫩些。”   穿过福建之后,他们经江西赣州,抵达湖广衡州。   虽然一路平安无事,但是他们都清楚,越往前走,戒备必然越加森严。   果然,在衡阳边上离后村住宿时,他们明显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窥探目光。目光太多,善意的恶意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叫人无法一探究竟。   陈致在村长家借宿。   村长欲婉拒,被其儿子劝住。   村长儿子说:“客人远道而来,岂能拒之门外。”   虽然他表现得很热情好客,可陈致依旧感觉到了不对劲,便问:“若是不方便,我们去别处借宿也可。还请这位兄台指点一条明路。”   村长儿子说:“我们家便是村里最大的地方,一间客房还挤得出来,只是要劳烦家仆柴房对付一晚上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走就不近人情了,加上奶娘和车夫两个都是经验丰富的江湖人士,他们都没有坚持要走,陈致也就顺势留下。   借口自己需要人伺候,陈致将容韵留在屋里。车夫说自己与奶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要求在陈致门口打地铺。如此,几个人便安排妥当。   他们住进来之后,村长借故回房袖子,儿子全程招待,一会儿杀鸡,一会儿去隔壁借菜,热情得让人觉得怀疑他的自己简直是小人之心。   只是到了晚上吃饭,奶娘借口伺候陈致,在旁边夹菜。那筷子悬空停了半天,似乎在挑剔饭菜,最后夹了一块鸡肉在陈致的碗里,低声说:“好歹是活鸡,虽然是白煮,但胜在新鲜,还请老爷品尝。”   陈致看了她一眼,低头吃鸡。   村长儿子见他光吃鸡,心里着急,便说:“我还煮了米饭,这就给你盛一碗。”   奶娘说:“我家老爷从不吃糙米。”   村长儿子便想要夹菜给他。   奶娘又说:“不是田里新摘下来的菜,老爷是不吃的。”   村长儿子没办法,只好苦笑道:“那您多吃鸡肉,不要客气,只管当自己家一样。”   奶娘发挥完毕,陈致上场,笑眯眯地谢过他,一脸亲切和善的样子。   到入睡前洗漱,村长儿子特意提了水来,可是刚进门,就看到“小厮”已经在伺候老爷洗脸了。奶娘说:“多谢主人家,这水便留着给我家老爷洗脚吧。只是最好再烧些热水来,这天气,最容易受冻了。”   村长儿子问:“你这水是打哪儿取的?”   奶娘说:“门前的小溪。”   那是活水。   村长日子心头郁闷,干笑两声便去烧水了。   折腾了一日,到晚上总算能睡下。但陈致不敢放松,因为奶娘离开前告诉他们,那青菜下了蒙汗药,村长儿子后来提来的那桶水也有问题。他两次出手都没有得逞,只怕今晚还有动作,叫他们务必小心。   陈致有些担心容韵的身份被看穿。   容韵反过来安慰他:“若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他反倒不敢这么动手了。”   知道是容韵,便知道他身边必然有高手,哪里还敢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陈致说:“难道我们进了黑店?”   容韵说:“那位村长兴许知情。”   可是,要对付他们的是儿子,那村长未必肯说实话。所以,只能用老办法了。   熄了灯之后,陈致想要偷偷摸摸去探听,被容韵拉住,死乞白赖地说自己也要去。   隐身符只有一张,陈致岂能同意:“总要留个人在屋里装模作样。”   陈致便哄他:“有了结果,我立刻回来。”   容韵无奈,只好叮嘱他千万小心。心里想着,村长家也不大,反正在师父回来之前,自己也睡不着,真有什么事,一定能听见。   陈致见他老老实实地铺被子,制造自己睡在被窝里的假象,才安心地出去了。说是去茅厕,一拐弯,就贴着隐身符去听墙脚。   老村长住在第二进的东厢房,村长儿子住在他们对面。   如今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陈致正考虑要去哪个屋,就见老村长的屋子里面人影闪动,他立刻走了过去。   老村长媳妇儿正在铺被子,老村长绕着桌边走了一圈,又唉声叹气地坐下。   媳妇儿说:“你都走了一晚上了,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老村长拍桌道:“造孽哟!”   媳妇儿吓了一跳,忙走过来捂他的嘴:“你做什么呢?想要破坏孩子的好事吗?”   “他做的那叫好事吗?”   “怎么不是了?他不是说了吗,只要把人送上去,就能去县太爷身边做事。县太爷是什么人呀,我们攀上了他,不说儿子以后能不能考上秀才,那吃喝总是不愁的了。”   老村长又不说话了。   陈致见他们沉默,正觉得无趣,就听到村长儿子的门响了,他径自走到老村长屋子门口,伸手欲敲门,想了想,又忍住了,转身往外走。   陈致跟在他后面,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巾帕,飞快地用它捂住门口车夫的口鼻。车夫“从睡梦中醒来”,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村长儿子松了口气,将巾帕藏回袖中,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手指沾了点口水,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然后掏出一根铜管,插在洞口,往里吹气……   这一套动作看得陈致目瞪口呆。   这老套熟练的手法,一看就是常练习啊。   陈致走到他身后,对着后颈吹了口气。   村长儿子本就做贼心虚,这下吓得他险些叫出来。好在他还有些理智,知道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关键时刻控制住了表情,只是惊慌地四下扫视。   陈致便又吹了一口。   村长儿子这次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丢了铜管就想跑,原本躺在的车夫突然直挺挺地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神情,彷如诈尸。   这次他终于忍不住了,“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村长儿子被捆成了粽子吊在树上。   村长与媳妇儿在树下痛哭流涕,不停地讨饶。   念在村长为他们唉声叹气了好几次,陈致不欲太为难他们,问道:“你身为村长,理当是一村表率,为何纵子行凶?”   村长哭得凄惨:“我,我不是想杀你们,我,我们也是逼不得已的。”   陈致说:“我最讨厌别人做了坏事还要摆出一副被逼无奈的姿态。既然做了,为何不敢承担?”   奶娘冷笑道:“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我见得多了,这么窝囊的还是头一回。”   村长说:“你们误会了,我们并不是贪图钱财。”   奶娘说:“哦?那你们是单纯喜欢杀人咯?”   媳妇儿说:“不是啊,大人,大人行行好,饶了我们这回吧。青天大老爷啊,我们真的不是有意的。”她虽然说得多,却一句都没让人听懂。   陈致依旧让村长说。   村长说:“这是县太爷下的命令,每个村都要交出三个长相好看的男人。我们都是庄稼汉,哪里有好看的。好不容易凑齐了两个,可非说还差一个,一定要凑齐。县太爷说,要不再找一个来,要不就让我儿子去凑数……我们家三代单传,要是送出去,就真的断子绝孙了呀!”   陈致说:“看来你知道县太爷要男人做什么。”   村长抹了把眼泪说:“知道,我们都知道。是敬献给西南王,做公子去的。”   陈致哑然。   西南王已经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忍不住看向吊在树上的村长之子。也不能说难看,但绝对不好看,至少和吴家、房家的几个没得比。不知道是西南王最近换了口味,还是县太爷的口味太重。   村长说:“你们饶了我们这回吧,我们以后绝对不敢了。”   陈致让人将村长儿子放下来。   村长儿子吊了半天,脸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不止我们是这样的,别的村也是一样的。你们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我们没动手,其他人也一定会动手的。”   村长“啪”的一下,狠狠地拍在他的后背上:“你怎么说话的呢!还不快向壮士道歉!”   “壮士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村长儿子立刻不敢说话了。   村长儿子的行为虽然可耻,可是追根究底,是上位者荒唐所导致。而上位者的荒唐,又起源于天道之子的缺失,再往下追究,也能算作是自己的锅。   陈致不忍为难他们,找了个理由开脱后,便将此事揭过。   回到房间,陈致考虑将自己的银色面具拿出来。开始是怕他的这身打扮会暴露身份,如今发现,比起暴露身份,暴露“美貌”更严重。   容韵回来后心事重重。   陈致躺下正要睡觉,就听他突然说:“师父,我想让村长把我送给县太爷。”   “……啊?”   容韵说:“这样,我们就能混到西南王的身边了。”   陈致觉得他的思想很危险:“还记得我给你看的《月下记》吗?”   作为人生启蒙书,容韵很难不记得,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致说:“来,跟我念,男女结合,方为正道。”   “……男女结合,方为正道。”   “男男相恋……不对,男男欢爱,有违天理。”   容韵说:“师父,我只是想混进去。”   “西南王是个断袖,你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的脸之后,再仔细对我说说,你准备混到什么程度。”按照黄圭所述,西南王当时一定很不待见容韵,依旧把他放到了百美第二,可见对他容貌的喜爱。不然放到最末尾,岂不更埋汰人! 第48章 称帝之路(八)   容韵见陈致面色冷峻, 好似不悦, 当下不敢再说。   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 两人重新躺下。   陈致躺在床上,刚酝酿出一点儿睡意,就感觉到两道目光盯着自己的后脑勺, 翻身一看,容韵果然没睡,头枕头胳膊, 眼睛呆望着自己的方向发愣。   清冷的月光映照他的脸, 苍白得好似没有血色。   陈致幽幽地说:“还在想卖身的事?”   容韵惊得弹了一下,忙道:“吵到师父了吗?”   陈致说:“是啊, 你烦乱的思绪好似夜市叫卖的小贩。”   容韵连忙躺平,双手放在胸前, 闭上眼睛道:“我马上就睡。”   那乖巧的模样倒有几分惊弓之鸟的意态,让陈致不由地暗自检讨, 是否管教得太严厉了些。离容韵十五岁剩下不到一年的时光,以年而论,自然很短暂, 换做天数, 也不算长。既然陪伴的时间所剩无几,应该慢慢地放开手,让他自己站稳脚跟,慢慢地向前行走。毕竟是未来的帝王,若养成了有想法却不敢表达的习惯, 那就是自己的罪过。   他柔声道:“既然睡不着,便说说你的想法吧。”   容韵睁开眼睛,偷瞄了他一眼,似乎在权衡他话里的真心,让陈致忍不住轻敲他的脑袋:“让你说就说。”   容韵这才侧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地躺着:“会盟这样的大事,西南王一定戒备森严。越靠近长沙府,关卡越多,我们混在送礼队伍中,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现实情况现实分析。   陈致说:“前提是,你能够泯然于众。”   托福于谭倏提供的精美面具,戴上以后走哪儿都万里挑一、万众瞩目。   可惜奶娘性别不对,车夫年龄太大。若一定要在他们中间选一个泯然于众的人,也只有真面目的自己。他仔细考虑着容韵的建议,便道:“既然这样,让我去吧。”如果主动卖身,兴许还能带上他们几个。   容韵瞬间瞪大眼睛,一脸的悔不当初:“不行。”   陈致逗他:“为何不行?”   容韵脱口道:“师父太老了吧!”   陈致:“……”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半夜三更起来点着蜡烛照镜子的陈致觉得这口气、这炷香都要挣回来!   “师父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这个意思。”容韵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陈致的身后甩来甩去,“我是说师父德高望重……”   陈致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是年高德劭吗?”   容韵用力地摇头:“师父是高节迈俗、渊渟岳立。”   陈致冷笑道:“得益于历经沧桑,才练达老成。”   容韵被挤兑得无地自容,哭丧着脸看他。   陈致说:“去看看村长他们醒了没有,我有事与他们商量。”   容韵大惊:“师父真的要去?”   陈致站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拍着他的脑袋:“难得徒儿提出这么好的建议,为师自然要鼎力相助。”   容韵去叫人的时候,暗暗祈祷村长一家人已经吓得连夜潜逃。奈何,天不从人愿。虽然三个人面容憔悴,神情忐忑,却依旧来了。   陈致说难得有接近西南王、一步登天的机会,为了像马氏兄弟一样享受泼天富贵,自己要拼上一拼。   村长父子哪里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对方竟然主动要求卖身,又惊又喜又怕是做梦,连问好几声,被容韵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村长儿子忙说:“是这个道理,要不是我面貌丑陋,不堪入目,一定也去争一争的。”   陈致:“……”还记得你爹不久之前还说过你们家三代单传吗?   为了确保村长父子不会倒打一耙,陈致让他们签下了合作契约与口供,若自己出事,他们也逃脱不了干系。   村长虽然察觉他们身份不简单,但人被眼前利益蒙蔽的时候,大多会自欺欺人地迷信于运道,不是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如自己想的那般糟糕,就是相信将来出事也不会牵连到自己,他们也不例外。   陈致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将其他三个人都带上。   原以为村长会为难,谁知道他儿子一口答应了:“就是要请这位婶娘换一身装扮。”   村长媳妇儿翻了一套村长的旧衣服出来给她,再将胸用布条束紧,看上去倒有几分男人的模样。   村长一家与他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陈致倒也不怕他们耍花样,大大方方地摘下面具,换回本来的面孔,再带着容韵去灶间抹了一脸的锅灰。如此,一行四人果然没有之前那么引人注目了。   容韵却不开心,三番四次地要陈致将面具戴上:“师父的真容比面具好看千万倍,要是让西南王看到,一定会神魂颠倒的。”   陈致哭笑不得。又发现他与崔嫣的一大共同点——审美观都很有问题,兴许与谭倏有的一拼。他故意说:“那不是正好,色字头上一把刀,我正好宰了他。”   容韵何尝听不出他是说笑,依旧认真地说:“西南王身边高手如云,师父不大可能成功的。”   陈致说:“也许西南王对我一见钟情,二见失魂,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见我拿刀捅过去,还以为与他玩游戏,一边喊来呀来呀,一边屏退左右。””   容韵想象出这个画面,心情糟糕以极:“西南王何德何能,能让师父与他做游戏。”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我都还没有与师父做过游戏呢。”   陈致说:“那我们现在做个游戏吧?”   容韵期待地瞪大眼睛。   陈致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对我说话,我不看你,看谁坚持得久。”   ……   这算什么鬼游戏?   容韵刚要抗议,陈致已经喊了开始,顿时纠结得不行,一边想,师父分明在耍自己,一边想,虽然是耍自己,可的确是第一次玩游戏,这么放弃了多可惜。   陈致好不容易抢来一段清闲的时光,赶紧让车夫与村长儿子准备上路。   村长儿子见了他们的脸,果然一句话都没问,自己驾着牛车在前面带路,车夫驾着马车在后面跟着。沿路遇到不少村民,有几个对村长儿子怒目而视,但是村长儿子看过去时,又急忙跑开了。   陈致想:那老村长说县太爷要三个人,已经交了两个上去,想来是威胁了村里的人。   村子离县城有一段路,村长儿子中途休息了两次,送水送干粮,十分殷勤。奶娘检查了食物与水,没有异样,便每个人都用了一些。   抢在傍晚关城门前,他们总算进了城。   村长儿子熟门熟路地带他们道县衙后门等着,自己前去叩门,没多久就有个小胡子男从里面出来,两人悉悉索索地讲了会儿话,小胡子男便走了过来,目光飞快地扫过奶娘与车夫,落在他与容韵的脸上,懒洋洋地道:“这都是第几回充数了?”   村长儿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偷偷地递了块碎银子过去,陪笑道:“您看另外两个,难道还觉得不值吗?”   小胡子男看看陈致,又看看容韵,总算满意地笑笑:“总算你小子有点眼力。”他对陈致等人说,“既然你们是自愿的,我就不说旁的了,进屋签了卖身契,从此富贵荣华全看自己运气。我们送佛送到西,该有的路子绝对会有,只是疏通的银子要你们自己想办法。”   陈致笑道:“走了这一步,我们都懂,这辆马车反正也用不上了,还请笑纳。”   一辆马车是什么价钱!   小胡子男眼睛一亮,终于撕下了敷衍,笑眯眯地引着他们进门,一路解释:“卖身契不过是个形式,主要为了让王爷放心。你们要知道,王府这种尊贵的地方,一般人沾都沾不上的。府里只能留两种人,一种是家生子,一种就是你们这样签了卖身契的。别委屈,你们以后要做王爷的枕边人,是上等人,跟我们不一样。不信你看看马氏兄弟今日有多风光。”   陈致点头称是。   小胡子男将他们带到一间小屋子里等着,先拿出卖身契给他们,等他们按了手印之后,又取了晚膳,有鸡有鱼,竟十分丰盛:“吃饱了我带你们去房间。”   奶娘等他走后,立刻检查食物。   车夫鼻翼动了动:“是无精打采散。”   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奶娘突然朝门口使了个眼色,示意有人偷听。   陈致说:“就算我们都签了卖身契,我也是你们的东家。你们怎敢与我一同吃饭?”   容韵反应最快,立刻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奶娘与车夫跟着站到一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陈致提筷夹菜。   看着他的动作,容韵心吓得几乎要蹦出来,又怕自己坏了师父的好事,只能苦苦忍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筷子里的鸡肉放入口中,咀嚼了几口吞下去。   奶娘与车夫也看得目瞪口呆。   陈致一边吃,一边将扫进乾坤袋里,等扫得七七八八,才让他们三人坐下。车夫故意背对着门口,用身体挡住外面窥探的目光。   在陈致的示意下,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吃”起来。   等他们放下筷子,小胡子男适时地走进来,冲他们微笑道:“各位吃得如何?”   陈致是最先吃菜的人,理当药效发作得最快,可他摸不准什么时候应该发作,只好频频看向车夫。但车夫见他的确吃了菜,以为早晚会发作,故而也在默默等待。   直到小胡子男说了半天废话,还不见他们倒下,有些不耐烦时,陈致才算明白过来,人往前一歪,趴在桌子上。其他几个人十分配合地惊叫、跳跃、然后依次倒下。   小胡子男哈哈大笑道:“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父,是陈大儿说你们有人懂武功,我才不得不防一手。”他拍拍手掌,几个大汉从门口进来,拎小鸡似的拎起他们,走出门,左转右转,进入一个上了锁的院子。   那院子里满是地铺,几个年轻人正躺在上面晒太阳,见他们进来,立刻畏畏缩缩地避到一边。   小胡子男将他们丢到院子里,说:“不管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进了这里,就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听老子的话!”大概念着陈致送了一辆马车好处,他还特意让人搬了四套铺盖给他们:“放心,过两天就出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点小小的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门重新落锁。   等门口的声音走远,容韵立刻走到陈致身边,检查他的额头:“师父没事吧?”   陈致没好气地说:“你的动作配上你的问题,别人会以为我脑袋坏掉了。”   容韵不敢说,他的确有点这样的怀疑。   奶娘与车夫立刻跑去与其他人聊天,打听眼下的情况。那些人见到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十分惊奇,有个高大健硕的络腮胡男主动挪过来,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陈致说着了离后村村长儿子的道儿。   络腮胡男脸色一变:“又是他们!”立刻说了自己的经历,与陈致他们真正的经历十分相似,也是在饭菜中察觉不妥。不过他当场就揭穿了,老村长也是一通鼻涕一通眼泪地哭诉自己的不幸。络腮胡男听后即表示第二天要去找县太爷算账,村长一家人自是感激不尽。因为说清楚了情况,他当夜睡得十分放松,谁知第二天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躺在牛车上,老村长用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路将他送进了这里。   听到这里,陈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络腮胡男冷笑道:“你们猜不到吧,他们一家人就是一伙的。什么心存善意的老村长,都是演戏!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为了万一失手,也好留个人求情。”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心中隐隐存在的违和感也终于得到了解释。作为父亲,村长的行为委实过于懦弱了,而且所有的善良都表现在口头上,对于菜中下药、隔窗喷烟这些实际行动半点没有阻止过。   容韵问他:“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络腮胡男说:“三天。”   倒也不久。他又问:“刚才那个小胡子是什么人?”   络腮胡男说:“他们都叫他牛总管。”   他们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旁边听,偶尔还会插几句,很快陈致就弄清楚了大致的状况。   这个院子,加上他们一共有二十九个人,里面住不开了,才住到外面来。好在这几天没有下雨,不然都得待在屋子里装鹌鹑。   他们这些人不全是离后村送来的,还有其他村庄,有的是本地村民,也有的是络腮胡男和陈致他们那样的过路人。送他们来的村长并不是被逼的,而是每送一个人都能拿到一定的好处。有两个村民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被自己父母亲卖掉的。   陈致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不是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而是在这群人中,他竟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别说他,就是络腮胡也是难得一见的英挺。   要知道西南王爱美色爱到搞了个百美宴的人,要是饥不择食到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吃得下去,那大概也是活到头了。   陈致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那络腮胡男竟然十分赞同。   他说:“我早就觉得奇怪!我们可能不是送给西南王暖床的。”   容韵以为陈致讨厌断袖,听到“暖床”二字时,立刻皱着眉头看他的脸色,见他脸色如常,才稍稍放心。   陈致问:“那你的意思是?”   络腮胡男说:“要男不要女,要年轻体壮的不要老的,你觉得还有什么可能?”   陈致灵机一动:“征兵?”   络腮胡男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西南王虽然拿下了湖广,却也元气大伤,这需要补充实力。但是怕大肆征兵会引起周围邻居的恐慌与戒备,所以才借这样不靠谱的名目,暗中征兵。不要看院子里的人少,湖广那么多县,每个都这么做,五天三十人,五天三十人……不出半年,就有数万雄师。”   这话倒有几分危言耸听。   陈致说:“看兄台见解非凡,不知怎么称呼?”   络腮胡男抱拳道:“我姓杨,单名一个远字。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虽说从南齐到陈朝,从陈朝到燕朝,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难保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正如记得单不赦那样。为免麻烦,陈致捏造了一个不会联想到“陈悲离”的假名:“我姓程,单名一个琋。他们是我的小厮、奶娘与车夫。没想到都陷到了这里。”   络腮胡男没想到连女的都被抓进来,连骂了几句丧心病狂。   虽然小胡子男说过两天就带他们离开,事实上只过了一天,他们就被分批送上了马车。陈致一行人被分到两辆车上。原本容韵与奶娘一辆车,他默默地找了下规律,飞快地与车夫换了个位置,才得以与陈致“团圆”。   陈致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原本络腮胡男与他们一辆车,但是小胡子男看到后,特意将人带开了。   临走前,小胡子男塞了串铜板给陈致,以供日后打点。   陈致忍不住气笑了:“多谢牛总管栽培。”   小胡子男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还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让他飞黄腾达后,别忘了自己。   陈致想:哪怕自己任务完成,也要找个机会回来狠狠地揍他一顿,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们被装载完毕,马车缓缓启程。   一开始陈致还有些担心,生怕他们被送往别的地方,见的确往长沙府的方向走才放心。马车走得很慢,到第三日才到了长沙府的地界。   此后,他们就被蒙上了眼睛,戴上了手铐脚镣。   容韵原本想反抗,见陈致一直保持着镇定,才勉强接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一座村庄的某间房子里。陈致与容韵同在一个房间,这让两人多少松了口气。在容韵看来,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和师父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而对陈致来说,只要容韵在自己的视线内好好活着,其他都好商量。   两人在房间里待了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听到有人在门口经过。   陈致走到门口,用口水点了点窗纸,弄出一个小洞往外面看,正好看到一行人从前面经过,其中一人似乎感受到了偷窥的目光,猛然转过头来。   陈致往后让了让,等会儿再去看时,就发现对方正瞪大眼睛往里瞧。那双眼睛,又黑又圆,还骨碌碌地转着,充满了促狭之意,将陈致吓得往后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正当他惊魂不定,就听外面轻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还找了这么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们。”   有其他人应和了几句,然后声音渐行渐远。   有了上次的教训,陈致不敢随便往洞里看,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没声音,才瞄一眼,外面的人都已经走远了。   容韵好奇地凑过来:“师父在看什么?”   陈致总觉得刚才那人的口音有些奇怪,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人的口音有点耳熟。”   容韵将刚才那人的话回忆了一遍,重复道:“‘没想到你们还找了这么有趣之人,真是糊了你们?’”   他记忆力极好,竟模仿得一模一样。   陈致喃喃道:“真是糊了你们?”   容韵说:“如果他想说的是‘真是服了你们’,那好像福建一带的口音。” 第49章 称帝之路(九)   陈致将目前的线索拢到一起:“西南王在湖广选秀, 佳丽被送到了一个福建人手中……你能想到什么?”容韵敏锐的观察力总能从细枝末节洞悉真相, 他对此寄予厚望。   但这次容韵也一头雾水:“福建投靠西南王之后, 深受宠信。”   好像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陈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突然低头看镣铐,似乎在考虑怎么将他取下来。   “师父我帮你。”容韵将簪子从头上取下, 乌黑长发倾泻而下,丝丝顺滑,竟不太凌乱。他随意拢了下散开的头发, 低头将簪子一头插入孔中, 前后左右地挑动着,过了会儿, 就听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   陈致将手铐取下, 活动了下酸涩的手腕,觉得有人在碰脚, 一低头,容韵已经蹲在地上解脚镣了。   他解得认真,头发拖地也未察觉, 陈致看不过去, 弯腰挽起他的头发,想松松地握住,谁知那头发打滑,抓了一把散了一半。   ……   堂堂仙人,一发不握, 何以握苍生?   陈致怄气地将头发重新拢住,微微用力。哼,你往哪儿逃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容韵尴尬地看着师父有些孩子气的表情,拿着簪子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等陈致看过来,才递到他的手里:“师父帮我束发吧。”   “嗯。”陈致没有拒绝,让他坐好,以指代梳,轻轻地捋了两下,娴熟地盘了个发髻。   容韵伸手摸了摸:“师父梳得真好。”   “那当然,我妹妹小时候的头发都是我梳的。”陈致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微笑。   容韵张大眼睛:“我还有师姑?师姑现在在哪里?”   陈致笑容僵了僵:“当然在她应该在的地方。”   容韵沉默了会儿问:“是京城吗?”   陈致愣了下,才回想起自己曾编造了陈朝皇室后裔的身份。   容韵见他不说话,以为想起了伤心事,轻轻地将脑袋靠过去,抱着他说:“师父还有我。”   陈致想摸他的头,动手了又想起头发是自己梳的,不忍破坏,改而拍他的肩膀:“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   容韵仰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抱住:“除了师父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可抱。”   陈致适时地灌输观念:“等你娶媳妇了就有了。”   容韵想象了一下,嫌弃地皱眉:“那太矮了。”   陈致低头看着他的头皮,暗道:矮冬瓜还好意思嫌弃别人。说起来,前世的崔嫣小时候个子也不高,据说十二岁才猛地往上蹿了蹿,陈致这辈子小时候倒比前世高一点儿,只是十二岁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按部就班地一点点长高,也不知以后能不能达到崔嫣的高度。   他说:“姑娘不嫌你你就谢天谢地吧。”   因为一句调侃,容韵生了一下午的闷气,到晚上也不见好,饭吃了一点儿,就踮起脚去墙根贴着。陈致要解镣铐,他也不肯,说脚上有重量,能自己拉长点。   陈致哭笑不得:“也许拖得更矮了呢。”   容韵一下子变了脸色,想抽发簪给自己解锁,又想起头发是陈致梳的,舍不得拆,就打起陈致的主意。   陈致想也不想地拒绝:“休想我披头散发。”   容韵说:“我也给师父梳头发。”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   容韵说:“我的头发都是自己梳的。”   想起他平时的仪容仪表还算得体,陈致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将发簪拆下来给他。他接过来,利落地打开脚镣,开手铐的时候,因为锁与手腕的位置太接近,插孔不方便,陈致便帮他插进去,让他自己按着发簪轻轻地转动,没多久,手铐就打开了。   陈致说:“你从哪儿学会的?”   容韵说:“我爹教的。他送了娘一个百宝箱,隔几天就偷偷地往里头塞东西,然后骗娘说是百宝箱生钱了。如果我爹出远门,就让我来塞。”   陈致:“……”   容韵见陈致半晌没说话,问:“师父怎么了?”   陈致按着自己的额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想汪汪汪地叫几声。”   但是不等他开口,外面就有人哭天抢地地大喊。声音太嘈杂,陈致和容韵靠到窗边才隐约听见外面喊的是“走水”。因为窗户太小,视野有限,看不见火源,容韵拿起脚镣砸在窗上,又飞身踹了一脚,直接将整个窗框踢了出去。   容韵率先钻出去,回身去拉陈致。   陈致一边爬窗,一边费解地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踹门?”   容韵:“……”   走到外面,明显能看到三面火光,哭喊声、怒骂声、重物倒地声,四面八方都有。容韵抱着陈致飞上屋顶。从高处看,村里的情景便一目了然。一共有三处起火,两处火势猛烈,已经从两边蔓延,一处正围着一群人泼水。   “好身手!”络腮胡男带着几个一同关押的青年从前面冲出来,举头看他们,手里还提着肇事的火把。   陈致从屋顶上飘下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络腮胡男睁大眼睛,似乎觉得陈致的“轻功”十分神奇,被问到第二遍才回答:“我点了火……有个大人物和两个护卫一起往西边去了,等他们救火后,一定会赶去保护他。我们往东走!”   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陈致听懂了。火络腮胡男点的,有个大人物往西逃,等这里的看守救完火之后,一定会跟着往西边去,所以从东边走更安全。   陈致问:“那个大人物长什么样?”   “白脸细脖子,眼睛黑亮,看着十分斯文,哦,额头还有一颗小黑痣。”络腮胡男说。   陈致顿时激动起来。不就是窗洞看到的那个福建人?他问:“他只带了两个护卫?”   络腮胡男点点头,随即道:“你想拿他当人质?我同你去。”   陈致道:“那他们怎么办?”   络腮胡男回头,那些青年都一脸慌张地看着他,生怕自己被丢下。陈致也不罗嗦,问清楚方向,就带着容韵赶了过去,络腮胡男则带着其他人往东走。   半路上,容韵拉住陈致的手说:“师父,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陈致刚开口问哪里不对劲,车夫与奶娘就从旁边的房子里蹿出来,与他们会和。他们被关的地方离火源更远,所以到现在才逃出来。   容韵说:“我觉得他对太过于关注那个福建人了。”   陈致一想,的确如此。络腮胡男对那人的描述几乎到了观察入味的地步,这绝不是纵火后,仓促逃窜时会注意的。“那我们往其他方向走?”   容韵说:“师父不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吗?”   虽然很想看,但必须在容韵绝对安全的前提下。   容韵说:“我相信师父会好好照顾我的,再说,他们也在附近,我不会有事的。”他口中的“他们”,就是暗中保护的前后左右四路人马。   虽然他被关了起来,但是他们的交流从未中断,有时候是一个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摸头发动作,有时候是一阵奇怪的鸟声。   陈致稍稍放心,依言继续追下去。除非对方故意等自己,不然他们先走了这么长的时间,遇到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偏偏,对方就是在等自己。   荒郊野外,一张雕工精细的八仙桌,一壶清香扑鼻的大红袍,还有一个额头长着小黑痣的斯文人倒屣相迎。   那人一边迎向陈致等人,一边笑着抱拳:“何其有幸,在这山清水秀之地,偶遇江南特使。”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自己也不必藏着掖着。陈致回礼:“倒是个处心积虑的偶遇。”   那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若非如此,如何能请到江南特使?”   容韵忽然说:“你这句‘若非如此’,倒是标准得很。”   那人哈哈笑道:“看来两位对福建人略有误解,并不是每个福建人都是湖、福不分,我之前特意这么说,只是想引起两位对我的兴趣。若是普通人,哪怕知道我来自福建,也不会多想,唯有江南特使,必然会留个心眼,想要一探究竟。”   既然容韵开口,陈致乐得做甩手掌柜,用眼神鼓励他多多发言。   容韵只好继续道:“那个络腮胡也是你的人?”   那人说:“不错。他派了不少人守在通向长沙府的必经之路,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没让我白等一场。不管是刻意还是偶遇,既然让我们碰上了,就说明是一路人,何不坐下详谈?这大红袍产自武夷,有独特的岩骨花香,还请诸位品评。”他招呼众人落座,亲自斟茶。   奶娘与车夫闻了闻,不敢肯定,便将茶杯放了回去。   那人对他们的戒备视若无睹,微笑道:“容我自荐。在下姓汤,单名一个煊,乃是福建太守汤则灵的次子。”   汤煊之名,容韵略有耳闻。少时便有神通之称,可惜行事狂放不羁,常年在外游历,还写了一本《武夷闲士之江山游记》,记录了大江南北的奇闻异事,颇受追捧。他也看过,十分喜欢他笔下趣闻,脸色顿时缓和不少:“你在为西南王做事?”   汤煊说:“我若肯为他做事,何至于跑到山里头放火?”   容韵说:“据我所知,福建已归顺西南王。”   汤煊叹气道:“我们一向与江西同进退,他们先服了软,我们还能如何?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膝盖骨总要软一软的。不过,我相信容公子能将江南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必有百龙之智,哪里会受西南王那些小伎俩的蒙蔽?果然,我这不是等到你们了吗?”   容韵说:“你知道我们会来?”   汤煊说:“听说江西与你们联姻告吹,我就知道这纸多半是包不住火了,立刻派人严守通向长沙府的各大要道。正巧湖广境内在大肆抓捕外乡人,我便派人混入其中,守株待兔。后来杨远,就是络腮胡,通知我说有一行人气度非凡,不似池中物,我便赶了过来。第一个照面,虽然隔着窗纸,只能看到洞口大小的眼睛,但俗话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只是一双眼睛,已让我有了七八成的把握。果然,杨远放火之后,就将你们送到了我身边。”   这话听起来委实肉麻。   陈致忍不住喝了口茶压压惊。   容韵等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他,就差抠着他的喉咙让他吐出来了。   汤煊倒十分惊喜:“看来这位公子相信了我的话。”   陈致真诚地摇摇头:“我只是口渴又不怕毒。”   汤煊愣了下,哈哈笑道:“这位公子真是真性情!不知如何称呼,虽是初次相见,我已经预见到日后我们必然会成为莫逆之交!”   容韵硬生生地将话题从陈致身上拉回来:“你千方百计地引我们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汤煊笑道:“当然是为了,联合。”   早在西南王攻下湖广之前,汤则灵就提过联合江南,对抗两广,那时候汤煊是反对的。在他看来,江南都是一群跪舔西南王脚底的小丑,不可与之谋事,直到容韵横空出世,他才对江南一带有了几分上心。   后来湖广破,江西降,福建独木难支,只好暂时依附西南王,求得时间另谋出路。   这次,换做汤煊主动提出联合江南了。   但是,在联合之前,他还需要一场考验来验证,江南这群人到底是猪队友还是神队友。于是才有了冷眼看江西太守与他们打得火热的一幕。   容韵最后也不负所望,眼了一场“郎情妾意”,又在关键时刻提裤子不认人,将对方耍得团团转。   那时候他就有预感,对方一定会将手伸到会盟中。   只是,他的手有多长呢?是简单地丢块石头,荡一圈涟漪,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十分期待。   同样,容韵也在猜测对方的目的。容府坐落在杭州,想要联合,一封书信即可,何必在西南王的土地上拐弯抹角,弄得如此麻烦?可见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问:“西南王找这些人到底做什么?”   汤煊说:“如今长沙府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说西南王正在修炼邪功,需要采补青壮男子;另一种说西南王正要组建一支军队,不必其他技能,会死即可。”   两种听起来都不怎么美妙。   陈致说:“你在这里……是负责此事?”   汤煊笑道:“我若负责此事,何必给你甲乙两个选择?我知道你们可能在这里,就伪造了西南王的书信,让他们以为我是西南王府的特使,这才让我住下来。”   容韵说:“你这样大张旗鼓,不怕打草惊蛇吗?”   汤煊说:“你不知道在湖广有多少个这样村庄,就算发生点什么,也绝不会惊动西南王。再说,王为喜昨日抵达长沙府,西南王一定围着他团团转,哪里有空理会其他事情。”   陈致与容韵对视一眼,容韵说:“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汤煊笑道:“那要看你们的了。你们若是愿意与我合作,我自当想办法助你们一臂之力。”   容韵说:“我若要去长沙府呢?”   汤煊道:“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自当送你们光明正大地走进长沙府。”   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好。   这道题其实不用思考对,已经有了答案。   容韵答应了汤煊提出的联合要求——于是,在西南王与北方燕朝会盟的重要日子,代表江浙的容韵与代表福建的汤煊,先一步结成了联盟。   汤煊说要将他们光明正大地带进去,果然就光明正大地带进去。十辆马车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队,从官道上大摇大摆地通过了长沙府的关卡,送进了临时招呼他们的芙蓉山庄。   来不及洗澡休整,他就将容韵和陈致叫过去密谈。   时至今日,他们依旧没有报过身份,不过对方显然了然于胸,私底下一口一个容公子和仙人,但是有人在的情况下,又是按照陈致的说法,称他们为大程公子和小程公子。他们在这里的身份是客卿,与其他客卿混在一处,除了脸以外,倒也不引人注目。   容韵依旧是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具,陈致用的是真脸,因为在汤煊面前露了相,这时倒不好再戴一张了。好在他连夜回想了自己前世的经历,想来想去,除了天打雷劈后没转过世的单不赦和转了世又恢复记忆的燕北骄两朵奇葩之外,倒也没什么其他认识的人。   说是密谈,其实是汤煊将眼下的情形告知他们:“会盟还没有正式开始,听说西南王在会盟之前,想要先开一场百美宴,正从广州运送美人与画像过来。”   来了来了,还是来了。   陈致看了眼容韵,暗自庆幸他戴了面具。   容韵问:“你可知道百美宴是哪百美?”   汤煊摸出把扇子摇了摇:“西南王身边美人如云,我哪里能每个都认识。不过我听说,这一百美其实没有凑齐,至今为止,只有八十九美,而且其中还有二十几个是女人,包括了江南的美女。”   他对江南吴、房等世家的做法很是不满,觉得他们身在江南,竟然支持西南王,是典型的吃里扒外,最可笑的是,支持到后来,光给钱还不够,嫡子嫡女都送进去了,却没落下半个名分,简直是世家之耻。   汤煊道:“你们放心好了,这场百美宴邀请了不少文人墨客,我带你们进去也无妨,只是担心容公子的脸会招来祸事。”   容韵不甘示弱地说:“汤公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汤煊摸着自己的脸说:“不用担心了,西南王见我的第一天,就亲手为我绘制了一张画像,已经收录到八十九美之中了。我如今唯一担心的是排名,据说百美以美貌分了个三六九等,头等的叫仙人之姿,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极品之貌。其次叫倾国之色,堪称红颜祸水。再往下,便是出众之容,虽然也是美貌,只是没有泯然于众罢了。”   陈致听后,觉得西南王真是很会搞事情。原本容貌以一二三四评个高低已经备受争议了——至少黄圭说,容韵攻打西南王就是为了第二的名次,现在还要分个上中下,都是美人,怕是谁也不服谁。如果天下不幸,真的让西南王坐上皇位,光是他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争斗,就可能再将朝廷颠覆一次。   他一边感慨一边兴致勃勃地问:“百美宴什么时候开始?”   倒也不是很久,不过是五天之后。   天公作美,前两天还是淫雨霏霏,到了宴会开始的时候,竟然乌云退散,天放光华,山庄的杜鹃花沾着雨露,如含羞带怯的美人,叫人又爱又怜。   提前到场的宾客都啧啧称奇,个个说西南王鸿运到头,有真龙之相,连天上的雷公都要为之让路。   陈致听得心里痒痒,直想冲到天上去问问,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可惜不等他付诸行动,一群美人就鱼贯而入。   刚刚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宾客不约而同地停下口,将眼睛看去。   此时,春光正好。碧绿鲜嫩的青草犹如一块天然的地毯,承受着美人们轻轻柔柔的脚步,还要将她们一个个衬托得娇艳欲滴。   宾客们数着人数,一共出来了二十位,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虽然穿着统一的杏色纱裙,却春花秋月,各有所长,看得人应接不暇,分不出究竟哪个更美些。   “欢迎诸位莅临百美宴。”   二十位美女不约而同地盈盈一拜,那声音如黄鹂、如落玉,真是美丽不可方物。 第50章 称帝之路(十)   正当宾客沉浸美色, 不知今夕何夕之际, 几个家仆的搬出了几张长案, 拼成一排,备下十套文房四宝。美女两人一组,站在笔墨后, 笑吟吟地说:“今日之宴,名为百美,实则有缺。诸位见多识广, 或能凑足这一百之数, 弥补王爷心中之憾。这里有文房四宝,请诸位不吝挥笔, 将见过的绝色美人画下来,若得王爷青睐, 可得黄金万两!”   宾客们一阵骚动。   有人问:“若是画不出呢?”   美女面色一变,讥嘲道:“芸芸美色, 若无一入眼,这位客人何不上天赏美?”言下之意,若是画不出美人, 也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陈致与容韵原本站在角落里, 她说完这句话时,倒有一半人的目光朝他们看来。原因无他——戴着谭倏提供的精美面具的他们无以是全场最漂亮的人。   时间退回今天早上,汤煊与两人同赴盛宴。到了杜鹃山庄门口,才被通知西南王设了小宴招待王为喜大人,特请汤煊作陪, 同行的两位客卿可提前入场。   如今汤煊名义上是西南王的属下,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暗示陈致与容韵一切小心。   入场后的陈致心神不宁,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直到容韵问起他是否担心西南王联合燕朝,才恍然大悟。燕朝王为喜可不就是一天到晚跟着崔嫣的军师吗?自己还是“陈应恪”的时候,没少和他见面。   所以……   他见过自己的真脸!   猛然想起差点被忽略的这一世,他的脑袋就乱哄哄得差点炸开。以崔嫣失踪二十几年,王为喜还兢兢业业地守着燕朝江山来看,若是被他发现,自己绝对不只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么简单。好在汤煊不在身边,他立刻以更衣为名,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改头换面了一番。   容韵问起,他解释道:“胡念心会出卖你的画像,难保不会出卖我的,我只是以防万一。”   容韵笑道:“放心,他没有出卖你。”   不等细问,宾客们就向他们聚拢,一通东拉西扯、旁敲侧击地打探……没多久,二十位美女出现,提出了让众宾客作画的要求。   许多宾客不是没有见过美女,而是画技平平,无法凭记忆作画,只好就地取材。   二十位美女被他们默认为百美之选,不敢落笔,放眼场内,也只有陈致与容韵最为醒目。   一时间,以他们为中心,现场被分成三大阵营,一方以陈致为模板,一方以容韵为目标,还有一方靠真才实学,在纸上挥洒自如。   陈致排在中间,故意照着容韵的面具画了一张。他与戴着面具的容韵相处了几日,神韵抓得极准,虽是同一张脸,水平倒比旁人高出几分。   他画完之后,想去看容韵的画,谁知对方已经先一步交上去了。   陈致问道:“你画的是谁?”   容韵笑眯眯地说:“当然是你。”   陈致十分满意:“干得漂亮。”   容韵直觉他会错了意,也不解释,开开心心地跟着陈致走到一边乘凉。最后画的几个不是对自己的画技太自信就是太不自信,有几个甚至跑来请他们站到长案前面,被容韵拒绝了。   二十位美女收卷后,那些被拒绝的人便愤愤不平地跑来斥责他们,认为他们罔顾道义。   不等容韵开口,陈致便抢在前面说:“我与诸位素不相识,你们要画我与小友,我不阻不拦,已经是仁至义尽,何来罔顾道义之说?”   其他人便说:“与人方便,与自己方便。不过是挪个位置,这样的小事也不肯答应,可见心胸!”   陈致微笑道:“一挪之地,可大可小。昔日北燕王入侵南齐,也不过是为了让挪几千里的地方。”   “兄台此言差矣!”旁观者突然跳出来说,“北燕王雄才伟略,治下安居乐业,南齐王昏庸无为,国民三餐不继。北燕对南齐的战争岂能称之为侵略?”   陈致淡然道:“难道战争中,与北燕军队对峙的不是南齐百姓组成的军队吗?”   “那也是帝王之命……”   原本是一场意气之争,说到后来,竟成了正义之争。   容韵见陈致越讲越认真,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人拉到一边:“师父,前朝之事,何必理论的如此认真?”   陈致说:“总要有人对那些糊涂的人讲讲道理!”   容韵说:“师父不是陈朝皇室后裔吗?为何处处为南齐说话?”   陈致忽然瞪着他:“难道你觉得为师说得不对?”   容韵哪里舍得让师父生气,立刻说:“我也觉得北燕王不对!”   看着转世的北燕王说北燕王不对,陈致既觉得哭笑不得,又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痛快。虽然欺负对方没有记忆不对,欺负对方是小孩子更不对,但是……的确让人开心。   容韵见陈致露出微笑,稍稍地松了口气:“师父刚才认真吵架的样子,真是……”   “真是什么?”   “神气又威风!”实在没有胆子说恐怕,容韵只能昧着良心说话。   陈致终于反省了一下:“嗯,与他们讨论这些事,的确没有必要。”就算争出了个高低又如何,那些名字都已经封尘在历史之中。转了世的,也不再是局中人了。   因为陈致顺利将矛盾中心转意,其他宾客的注意力倒不再放在他们身上。   半个时辰后,二十位美女重新出来,宣布结果。她们搬了个紫檀木做的架子,每念到一个名字,就将画挂在上面,展示出来,一板一眼地说着画得优劣以及人物长相。   虽然是假脸,但是频繁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让人颇为尴尬。尤其是美女在旁边一再地重复评语:   “五官英挺,却失之刚烈。眉目清秀,却桀骜不驯。虽是美人,画里却少了几分神韵。”   这是评价容韵。   陈致见画容韵的人,十个中有七八个被淘汰,不免有些忐忑。倒是那些画了其他人的,大多都过了关。   “这幅画为程琋先生所做。”   正担忧着,冷不丁地就被点了名。   陈致看着自己的画作被放在架子上缓缓展开,终于有了科举放榜的心情,既怕名落孙山,又忍不住期盼得到一个好成绩。   美女没有让人久等,平静地说:“虽是同一位公子,但难得的抓住了神韵,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过了。”   听到最后两个字,陈致一颗心放下,不由朝容韵望去。   容韵也在看他,目光交错时,还故意地挑了挑眉,心情极佳的样子。   陈致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高兴什么?”   容韵说:“别人画的都是我的皮相,唯有师父,画的是皮相下的我。”   这话说的,真让人起鸡皮疙瘩。   陈致搓了搓胳膊,嘴角却不自禁地往上扬了扬。   轮到容韵,陈致有些担心,他倒气定神闲得很。等画展开,陈致的脸色就变了。   画中人的确是他,真正的他!   亏他千方百计地遮掩本来面目,容韵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画出来挂出去!陈致原本是脑袋乱哄哄地要炸,现在是胸口闹哄哄地要炸。   气炸!   当事人还无所觉,听美人评价画中相貌平平的时候,还不满地皱眉:“这人忒没眼光!美人看的是神韵、气度和仪态,只论面皮太过敷衍。”   好在那美人话锋一转,又说画中人虽然五官普通,却难得有出尘脱俗之态,美人分韵、骨、容。韵为上,骨次之,容为下。此人实乃上选之美。   容韵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算有点眼光。”   “你跟我过来。”等美人宣布容韵过关,陈致立刻将他拉到一边,用柏树的树干遮挡住两人,开始算账,“谁准画我?”   容韵委屈地说:“师父刚刚还说我干得漂亮……”   “我以为你画的是面具。”   “面具这么丑,怎么能比得上师父?考试这么严格,我当然要全力以赴。”容韵振振有词,“万一因为人选太丑,我落选了,那多可惜!”   陈致指着自己的面具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戴面具?”   容韵说:“想过的。师父不是担心胡念心出卖师父的画像吗?放心吧,他没有。就连挂在西南王卧室里的那张画像也不是我。”   陈致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容韵说:“我的人重新看过那张画。第一次因为太紧张,所以没有看字,匆匆看了画中人的脸就回来报告了,等看清了画上的字之后,他才知道不是我。”   陈致问:“那是谁?”   容韵说:“师父知道以后不要太吃惊,其实是……燕朝开国皇帝崔嫣。”   ……   听起来,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吃惊呢。   陈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早在他说出人不是他的时候,脑海中就有了两个备选答案——燕北骄与崔嫣。五成的几率,果然对了。   容韵说:“师父不奇怪吗?”   陈致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容韵:“……”   考核的名单全部出炉,几家欢喜几家愁。抱怨容韵与陈致的那些大都止步于此。只是他们既不关心百美,也不关心容韵与陈致的道义问题,一心一意地争论北燕与南齐孰是孰非。连过关的人被请到更里面的院子也不在意。   陈致与容韵混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再里面的天井,是四水归堂的格局,正中央放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子。戏台子三面有位置。以北面为背,南面为主席。   陈致匆匆扫了一眼,汤煊已经坐在靠右的位置。他的左手边是个高大的中年男子。对于这张脸,他可说非常熟悉了。曾经,陈应恪的父亲、兄弟都拥有相似的五官,也算是陈朝奇特的传承方式了,所以西南王陈轩襄的身份毋庸置疑。   陈轩襄的左手边也是个中年男子,且瘦弱苍老得多。   在陈致的记忆中,军师虽然貌不惊人,但很懂得养身,别说白头发,脸上的褶子只有在皱眉的时候见,如今却是白发、皱纹都有了。   感觉到有人看自己,王为喜的目光往台下扫了眼。   陈致下意识地躲了躲。   容韵站在他旁边,最为敏感,忙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致说:“有点冷。”   容韵看了看天,春天的太阳正挣扎着从薄薄的云层中跳出来,比起一个时辰前,此时的气温已经是很暖和了。但他迁就惯了,立刻伸手去搂陈致,想送温暖,被陈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大庭广众……”陈致给他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一味地灌输男欢女爱,避谈断袖之癖到底是对是错,因为容韵有时候表现得太没有男男之防了。   容韵没有再伸手,却假装四周很挤,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想传递些许体温。   陈致避无可避,只好随他去。   二十位美女很快将他们分到两边的位置。或许都是过关斩将闯过来的,有战友之谊,入座后的众人聊起天来,倒是比之前坦诚多了。   陈致这才了解到,他们中间有不少竟是湖广的官员。   有官员叹气道:“还算什么官啊,不是做应声虫就是做糊涂虫,左右就是当虫子的命!”   其他人忙向他使眼色。   陈致故意提起各县抓青年男子的事,叹气说:“据说是为王爷选美人,可是那样的选法,又能得到多少真正的美人呢?”   之前抱怨的官员立刻说:“什么选美人,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   陈致一直对西南王想要那么多青壮年的事耿耿于怀,觉得内里必然不简单,可是自己想不通答案,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自然缠住不放。   可是那人被友人使了个眼色,倒是不敢再说。   陈致正觉没趣,百美宴开始了。   那二十个美女开始上菜。   第一道叫龙井虾仁。   那虾仁藏在龙井茶叶之中,粉嫩得近乎晶莹剔透,叫人垂涎欲滴之余,又不忍下筷。与此同时,一个可爱的圆脸少女穿青翠如龙井的纱裙款款走到戏台上,向众人行礼。   “杭州古家女,芸香。自幼以龙井为食,体带茶香……名列百美榜第一百名。”   此言一出,前头参加考试的宾客才知道那活色生香的二十位美女竟然不是百美榜单上的人物。   古家女之后,又十几位美女上榜,其后便是男子。每一个都有详细的姓名来历,西南王的评价,以及上榜单的原因。奇葩的是,由于百美的人数不够,他将十一位的名次空了下来,却不是最末或最前,而是很任性地空了其中的几个。比如报完七十三名后,直接报的七十一名。   每上一个人,便配一道菜,到第五十几名的时候,虽然每道菜只是尝一口,大多数人都有些吃不动了,便停下筷子,认真观看。   时近夜晚,总算报到了第三十名。   那二十位美女便暂停了展示,在戏台与座位的周围挂上了又大又红的灯笼。很多宾客趁机起来活动,坐得那么久,腿脚腰背都差点发麻。   稍作休息,展示继续。   后面的这几个,介绍也越来越详细,不仅将外貌、家世说得清清楚楚,还加了许多的才艺。   陈致一直好奇按照天道设定拿了第一名的吴玖在现实中拿了第几。毕竟按照天道的预言,陈轩襄将容韵选作第二,颇有羞辱的意思。但是这次……   陈致突然紧张地想:容韵说陈轩襄卧室里的画像不是自己,而预言中明明是他,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想着预言与现实的区别,越到前几名,陈致就越紧张。   容韵在旁看着,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师父希望谁拿第一?”   “嗯?”   “师父看上去,比刚才自己的化作被展示时还要紧张。”容韵内心生出小小的嫉妒,为了那个不知道是谁,却能牵动师父情绪的人。   陈致竟也老实回答了:“我怕他拿出一张画像,说那个人是你。”   容韵愣了下,笑道:“那师父觉得我会拿第几?”   陈致想说第二,表现一下自己料事如神,又怕容韵难受,闹得自己更不好受,权衡利弊之下,还是选择了“第一”这个答案。   容韵笑弯了眼:“在师父心目中,我是第一吗?”   陈致说:“嗯。吴玖的名字还没有被念到,名次可能很靠前。他都能靠前,何况是你。”这话倒是真心的。光以容貌而论,容韵对吴玖,那距离可以一条街一条街的甩。   容韵心情极佳,忽然小声说:“师父别分神,认真看。”   陈致:“……”   名次已经到了最后角逐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白热化状态。   房家子最后拿了个第四,站在戏台上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却还是给面子的走完了,剩下一二三,不说台下人紧张,连最后一个站在后台的吴玖也紧张不已。   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以美人的身份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评头论足。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硬着头皮,也要继续走下去。   好在他已经有了个儿子,好在西南王对这个孩子并不介意,还告诉他,等孩子大了可以接过来一起生活——他不喜欢孩子哭哭闹闹。   吴玖不知道等孩子长大的时候,自己应该接到哪里,但是,他希望是京城,是整座江山的最高处。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问鼎的野心和逐鹿的实力,但是,如果征服另一个男人就能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他愿意。   “吴家子,玖公子……位列第三。”   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名次,却已然不错。至少,他赢过了所有的对手。也许,他只是输给了西南王的期待与想象。   他自信地走到台上,冲着四周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一派世家风度,倒是比之前那个拿了第四名就摆脸色的房家子有风度得多。   果然,陈轩襄的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吴玖下台后,正要往后台走,就听到美女还在继续喊:“崔嫣,燕朝开国皇帝。位列第二。”没有任何的描述,只是简简单单的介绍,给了简简单单的名次,却引起了无声的轩然大波。   除了陈轩襄与王为喜之外的其他人都在看他们的脸色。   将皇帝排入百美榜也就算了,竟然还当着对方的心腹大臣的面!这脸简直打得都要歪了。   王为喜看着台上缓缓展开的画轴,崔嫣妖娆的身姿犹如一团烈火,灼伤了在场不少人的眼睛。刚才出现的美人,或英气,或妩媚,或娇俏,或阴柔……总之是各有千秋,各有特色,唯有画中的崔嫣,仿佛集这些特质于一体,竟美得雌雄莫别,美得得天独厚。   容韵虽然知道崔嫣与自己长得很像,连派出去的内奸都搞错了,可是真正看到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是陈致,看到最后的结果,反倒冷静了下来。   画中人的确是崔嫣,这说明容韵的脸还没有暴露,乐观一点地想,只要将容韵为自己作的那幅画拿回来,应当就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了吧。   ……   真是让人完全无法乐观起来的乐观想法!   王为喜看着画,不悲不喜地问:“王爷何意?”   陈轩襄似笑非笑地说:“久仰皇帝陛下姿容无双,可惜只有画像一幅,无缘瞻仰见真人啊。”全天下都知道崔嫣死了,只有王为喜硬是不肯松口,自欺欺人地守着这个天下皆知的秘密,才有了“燕皇朝无皇”的笑话。   王为喜皮笑肉不笑地说:“王爷何必悲观,总有机会的。” 第51章 绝世之念(一)   陈轩襄不怒反笑:“是啊,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   王为喜的脸终于拉下来。   陈轩襄缓缓地说:“祝愿陛下龙体安康。”   王为喜知道, 在这个话题上, 自己并不能占据上风,便转头看戏台:“不知王爷心中的天下第一又是何人?”   陈轩襄笑眯眯地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而美色嘛……自然是心中所爱。”   两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身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由惊诧起来。其他人见状, 纷纷左右询问,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正在此时,美女托着檀木盘上来了。雕工精细的木盘中间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架, 画轴横置,以金丝线捆住。   两个美女在飘着花瓣的银盆里净手擦干后, 才小心翼翼地解开画轴上的金丝线。   众人被她们前所未有的虔诚之姿吊起胃口,看着那缓缓展开的画卷屏息以待。   陈致原以为吴玖第三,崔嫣第二, 第一不是容韵, 就是从缺,但是看西南王这般作态,又觉不像,不由地好奇起来,伸长脖子去看。   画轴卷到三分处, 终于露出了一张脸。   柳眉修目,的确俊秀好看。   但——   也许是期望越大,落差越大,大多数人都觉得依旧是崔嫣略胜一筹。   陈致也是这么认为的。不仅如此,画者对画中人显然有十二分的用心,将神情姿态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容韵见他盯着画像不放,凑过去说:“师父在看什么?”   陈致说:“总觉得画中人在哪里见过。”   容韵对着画看了半天,看不出个究竟,便逗他:“师父不觉得第二名更加眼熟吗?”   陈致翻了个白眼。   与第二名崔嫣匹配的菜肴是翡翠豆腐,不少吃饱的众客看着那青白的色泽,都忍不住尝了一口,果然清淡可口,没想到第一名更清淡,竟是一碗清水。   陈致还没喝,就听身边有人赞叹道:“这必然是天山雪水所化!清凉爽口,冰冷入骨。”   另有人说:“非也!这是梅花晨露。既有清晨的寒气,又有梅花的芬芳。”   其他人就着这水说了半天,惊动了主席。   王为喜说:“位列第一的美人大出所料,位列第一‘水’菜只能请王爷来说说门道了。”   陈轩襄笑道:“有什么门道?这是我今天早上,亲自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王为喜说:“如此说来,这排名第一的美人大有来头,才能让王爷捧在手中,记在心里,却不在身边。”若在身边,此时此刻,台上就不只是一张画像了。   陈轩襄怅然一叹,半晌不语,竟似默认。   众人对画中人的兴趣立即从脸转向了身份,可惜直到散席,都没有人认出来。   容韵和陈致顺着人流往外走,走到府门口时,就看到一个小厮从一群小厮中钻了出来,到他们面前:“公子正在前方等候,两位请随我来。”   跟着小厮走到路口,就看到汤煊从马车里露头朝他们打招呼。   陈致与容韵上车之后,汤煊立刻递了手炉给他们:“春寒料峭,容公子与仙人要保重身体啊。”   容韵接过来,觉得不烫,才转递给陈致。   陈致一边想,自己身为神仙,百邪不侵,怎么可能受寒,一边不客气地将手炉捧在手掌上。   双方交流今日宴会的见闻。容韵好奇王为喜与陈轩襄的对话,汤煊据实以告,说完之后,还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担心南北联合,使我们没有立足之地,如今看来,陈轩襄根本没有将燕朝放在眼里。”   陈致说:“那他的依仗是什么呢?”   汤煊不答反问:“你们可知今日排名第一的那个美人是谁?”   陈致与容韵齐齐摇头,期待地看着他。   汤煊长叹一口气说:“可惜我也不知道啊。”   ……   所以之前那个问题根本不是设问,而是疑问?   陈致无语。   汤煊说:“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陈致已经无力回应了。   但汤煊说了两句废话之后,总算提供出一条较为有用的信息:“就如燕朝的国师一般。”   燕朝的国师?崔嫣吗?   一直跟着黑甲兵称呼“崔嫣”为天师的陈致下意识地想。   汤煊说:“又或者,就如仙人于江浙。”   容韵反应过来:“你认为他是术士或修士?”   汤煊说:“传说他来无影,去无踪,曾令西南王追寻千里而不可得。”   陈致问:“他到底是谁?”   汤煊说:“据说,西南王称他为吴仙人。”   吴仙人?   一个“吴”字如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令陈致的头脑瞬间明晰起来!画像中吴仙人眉宇之间的神韵,像极了皆无!虽然面容不一样,但皆无会捏脸。而且,既然仙童能够下凡执行任务,皆无有何不可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安心下来。   如果在西南王身边的那个人真的是皆无,那这趟任务就大大的有保证了。   汤煊一直观察着陈致的表情,见他渐渐突然放松,心中有底,笑道:“看来,虽然天下纷争四起,天上倒是南山北河都是一家。”   回到芙蓉山庄,已近半夜。   但容韵说自己吃得太撑,硬拉着陈致在花园里踏月寻蚊子。   “师父。”   “嗯?”   “你觉得我与崔嫣长得像吗?”   “的确有些相像。”   “那师父更喜欢哪个?”容韵猝不及防地问。月光太浅太苍白,柔化了他五官的线条,也模糊了年龄的界限,竟与记忆中崔嫣的形象相重叠。   陈致哑然,须臾道:“你是我的徒弟,你说我更喜欢谁?”   容韵笑了笑:“那我长大不要像他那样!”原本打算,如果师父喜欢崔嫣那样的,他也可以往那个方向努力。   陈致拍拍胸脯:“那真是太好了!”比起“亲吻狂魔”,“搂抱狂魔”好应付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突然有马车停在芙蓉山庄后门。门房问了来人的身份后,将一封信函呈给还在睡梦中的汤煊。汤煊醒来不及发火,就被对方惊了个够呛,看到信函之后,即刻更衣相迎。   来人进来之后,问他是否惊动旁人。   汤煊说:“谨遵大人吩咐。”   来人满意地点点头,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张画像,微笑道:“你可曾见过此人?”   汤煊看着画像上英气十足的俊美面孔,缓缓地摇摇头。画中人是易容后的容韵,他虽然惊讶,但想着容韵昨日大出风头,被人瞩目也不足为奇,心里有了准备,便糊弄了过去。   来人又取来一张画,展开给他看:“那他呢?”   汤煊心里咯噔一下,容韵与陈致的画像接连出现,对方显然是针对两人,有备而来,这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神情不由地流露出一丝警惕。   虽然是极细微的动作,却落入了来人眼中,当下说:“带我去见他。”   汤煊极快地收敛心神,叹气道:“我以前的确见过他,可惜是赶路时的一面之缘,早已各奔东西。天涯海角的,叫我哪里去找?”   来人道:“汤公子,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汤煊说:“这个……萍水相逢,未及深交,并不清楚。”   来人缓缓道:“他是陈朝皇室余孽。”   汤煊一惊。   来人说:“若是陈轩襄知道你与陈朝皇室余孽有来往,会如何想?”   如今的长沙府,敢直呼西南王名讳的,自然是王为喜。他冷着脸,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西南王亲手打上来的井水更加阴寒,仿佛对方说一个不愿意听的字,就要翻脸。   “真是见了一面,连名字都没有互相通报。”   “这话就算我信,西南王也未必相信。”   汤煊委婉地说:“西南王也是陈朝皇室之后。”   王为喜说:“所以,他容不下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汤煊脑袋里乱成一片。比西南王更加名正言顺的陈朝皇室后裔,那会是谁?难道是……陈应恪的儿子?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想要结交江浙,最后竟请来了一尊大佛!可惜,这尊大佛的后头牵扯太深太广,叫人供奉不起。   “你放心。我只是想要见一见他,并不会将事情张扬出去。毕竟,燕朝的江山是从陈朝手中抢过来的,这里又是西南王的地盘,我不会自寻烦恼。”   王为喜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怎么都想不到,在一场荒唐至极的百美宴上,竟然会看到陈应恪的画像。顺着画者的名字追查到这里,他已经做好失望而归的准备。原来只是想诈一诈他,毕竟,画者见过画中人不等于画中人就在这里,没想到歪打正着。   汤煊犹豫了一下,决定装傻到底:“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若是下次遇到,一定通知王大人。”   王为喜说:“你可知我为何敢来长沙府的百美宴?”   汤煊说:“西南王有意与燕朝平分天下,大好机会,自然是要来的。”   王为喜冷冷地说:“因为陛下亲自训练出来的黑甲兵,天下无双!”   正说着,就见一个黑甲兵从屋顶上跳下来,禀告道:“找到了。” 第52章 绝世之念(二)   王为喜目光冷冷地看过来, 汤煊内心天人交战。是坦白从宽, 还是否认到底。此时坦白, 失了先机,王为喜未必领情,但是否认到底, 又怕事情泄露,承担不起后果。   正权衡,王为喜已经越过他, 跟着黑甲兵往里走。   汤煊咬牙跟了上去, 心中暗道:自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站, 当个旁观者罢!若容韵被人发现,也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   走到容韵与陈致住的院子, 里面打斗正酣。   容韵挥舞着一把软剑,上蹿下跳得与黑甲兵缠斗。陈致周围倒是清净, 一群拿着武器的黑甲兵像木头人似的站着,与院内的梁柱融为一体。   “住手。”王为喜一进院子,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陈致, “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看到黑甲兵的那一刻起, 陈致已经料到结局,一边叫容韵停手,一边解开了那些黑甲兵的定身术。容韵生怕王为喜出尔反尔,立即跳到他身边防卫。   王为喜将陈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冷冷地说:“这几年, 王爷看来过得很不错。”   王爷?   汤煊惊讶地看向陈致。听王为喜说他是陈朝皇室后裔的时候,他以为是不重要的庶子或私生子,没想到竟有正儿八经的封号。但是,如果没有记错,陈朝皇室中,被燕朝承认且册封的王爷唯有一人——陈末帝、陈留王陈应恪。   陈致并未发觉汤煊此时内心正翻江倒海,因为他此刻的内心也不平静。与王为喜一别,已经二十多年,犹记得最后一面,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将崔嫣带回,谁知后来竟是那样的结局。   他苦笑道:“可否再听我一言?”   王为喜淡淡地说:“我近日来此,就是听王爷说的。”   他这样配合,陈致反倒不安。他并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从误杀崔嫣,到盗走尸体,再后来的食言失踪,每一桩、每一件都难以解释。可是眼下的局面又容不得他回避。   王为喜跟着陈致进屋,容韵想跟进去,被陈致挡住了。   “为师有些话,要与他私下里谈。你在门口等着。”   容韵脸色微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听的吗?”   陈致说:“都是些陈年旧事。”   容韵看看外面虎视眈眈的黑甲兵,又看看脸色凝重的陈致,不甘心地退后半步:“我就在门口,师父随时可以喊我。”   陈致点点头,正要关门,就听已经站在门内的王为喜说:“若我有不测,芙蓉山庄上下,鸡犬不留。”   以为自己脱离了事件中心就悄悄在旁看戏的汤煊:“……”   陈致缓缓关上门,深吸了口气,转身道:“抱歉,这些年我……”   “陛下在哪里?”王为喜压根没打算听他的废话。   陈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救活他。”   王为喜面容狰狞了一瞬,额头青筋暴凸,只是他自制力极好,在勃然变色的同时,转过身去,不让情绪暴露在陈致面前,等稍有平复,才回转身来:“这么多年了,我等了王爷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他说话有气无力,又字字千斤。   陈致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王为喜走到桌边,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虚划了几下:“‘燕皇朝,无燕皇’。这个笑话,天下皆知,唯我装聋作哑。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句,会带陛下回来……”他的手猛然捶在桌上,压抑的情绪骤然迸发,“你竟然告诉我……没有救活?”   陈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生怕他气得昏过去,但手刚伸出去,他的眼睛就看了过来,恨意沉重而深刻!   “陛下本无意于皇位,你说他是天命所归的盛世明君。他登基之后,又是你一碗汤药送他入黄泉……我当初就应该坚持劝谏,杀你以绝后患!”   陈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辩解不出来。站在他的角度,这件事实是意外加无奈,可是从王为喜的角度,自己的确是罪魁祸首,罪无可恕。   王为喜说:“既然陛下已死,你我无话可说。今日芙蓉山庄上下的命,我一条都不会留。我知道你会法术,但是……”   陈致心说不好,立刻冲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   王为喜冷笑道:“奇门遁甲,不知王爷懂否?”   陈致说:“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要你们给陛下陪葬。”王为喜说,“放心。你们下去后,在奈何桥等一等,不久就会看到上阳观的人。”   陈致暗道:上阳观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实在是牵连无辜。   虽然王为喜看起来说话有条有理,但在听到“崔嫣没救活”的那一刻起,陈致知道,他已经陷入了疯狂。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因崔嫣而起,如今能解开困局的,也只有崔嫣。   陈致脑袋飞快地转动,突然灵光一闪,道:“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给你一个交代,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王为喜冷笑道:“再选一个盛世明君吗?”   “没错。”陈致居然承认了,“我是为了保护崔嫣的儿子。”   王为喜呆住,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讥嘲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陈致说:“你听我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到底是怎么样呢?   陈致一边想,一边编,一边说:“我给崔嫣喝的,是大补之物,没想到他虚不受补,所以我立刻带他回了上阳观。我师父即刻施法,将他救了回来。”   王为喜眯起眼睛:“你刚才说没有救活。”   “不要急,故事还没有讲完……”陈致说,“他醒来之后,就在山上休养。我本打算等他好了,就带他回京城,谁知这时候,我派的宿敌找上门,经过一番争斗,宿敌不敌,但败退时,顺手带走了崔嫣。”   王为喜皱眉。   陈致说:“我们当然不能放着他不管,于是就四下打听宿敌的下落。过了一年,终于在一处穷山恶水找到了。令人震惊的是,那个宿敌竟然强迫崔嫣……”他嘴唇抽搐了几下,一脸不忍细说的样子。   王为喜说:“说清楚。”   “那个宿敌是女人,她贪图崔嫣的美貌,竟然用威逼的手段,与他生米煮成熟饭。”陈致强忍着鸡皮疙瘩,将这一段故事瞎说完。   王为喜表情十分精彩,要不是陈致提到了崔嫣有个儿子,这时候大概已经掀桌子了。   陈致猛然想起:“对了,你把芙蓉山庄的人怎么样了?”   “你先将事情说完。”   “说完就来不及了!和我在一起的少年就是崔嫣的日子!”陈致放大招。   王为喜依旧气定神闲:“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不会有事。”   陈致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心,继续编故事:“你找到崔嫣的脾气,这种委屈怎么能忍受?必然要想办法弄死对方。可惜那个宿敌也不是吃素的……我们门派很厉害的,能跟我们作对的人,自然也相当相当厉害。虽然崔嫣很聪明,报复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他懒得编造复仇的过程,就这么模模糊糊的一笔带过,“等我们找到他们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崔嫣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他的孩子。”   很好,故事编得很完美!   陈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可他显然高兴得太早了,王为喜冷冷地问:“那你为何不将他带回皇宫?”   ……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陈致无形地捶击着自己的脑袋,想要寻求一个答案:“那是因为……那个宿敌也有个很厉害的门派。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会将孩子抢回去。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就是为了逃避他们的追捕,甚至,为了孩子的安全,将他送给了一家姓容的人收养。”   他默默地说:容玉城夫妇若地下有知,千万看在崔嫣遗产的份上,吞了这口气。   王为喜很会抓重点:“你说的那个孩子就是容家现任家主容韵?”   陈致用力地点头。   他突然发现了这么说的好处,不仅可以解决眼下的危机,还有机会兵不血刃地将北方收入囊中。   “原来是这样。”王为喜看着陈致貌若真诚的神情,嗤笑道:“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么荒唐的故事吗?”   陈致说:“是真是假,见到容韵你就知道了。”   王为喜说:“说了半天,你只是想救那个少年。”   陈致无奈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   王为喜拿出一瓶药,放在桌上:“吃下这颗药,我就相信你。”   陈致二话不说地拔掉瓶塞,将整瓶药都吞了下去。   王为喜又掏出一捆绳子,将他绑起来。   陈致说:“现在可以让他进来了吧。”   捆结实之后,王为喜冷冷地说:“你以为我真的还会相信你吗?”他重新打开门,门外站着黑甲兵,却不见容韵和汤煊等人,“将他带回去!” 第53章 绝世之念(三)   陈致大急:“等……唔!”   王为喜直接掏出手帕塞在他的嘴里。   “噗……噗, 呸!”陈致用舌头将手帕顶出来, “是真是假, 等你见到容韵就知道了。”   王为喜让人用绳子将容韵的嘴巴绑起来。   陈致见状,肩膀微微耸动,袖中刻着迷魂阵的弹珠滚到手中, 瞬间将周遭的人用阵法避开,然后一门心思地往外冲。冲出芙蓉山庄,他收起弹珠, 东张西望了一圈, 正想找人解开绳子,就被后面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抱住了。   容韵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 声音哽咽:“师父!我找不到你了。”   抱着他说找不到,和坐在家里喊没人, 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致耸了耸肩膀:“回家再抱,先把绳子解开。”   容韵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闷闷地说:“回家你就不给抱了。”   “……快解开。”   容韵恋恋不舍:“这样的师父想抱就抱,真好。”   陈致想着王为喜还在找他们,汤煊也不知如何了, 见他黏黏糊糊得不干正事儿, 心头火起:“你到底放不放?”   脸色容韵还是会看的,当下利索地解开了陈致的绳子。   陈致拉着他,跑出一百余丈,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市,拐入僻静狭小的巷子, 才停下来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容韵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依旧交缠的手,身体微微靠过去,委屈地说:“师父和王为喜单独进门之后,黑甲兵就动手了。我在外面叫了师父好多声,师父都没有理我。等我冲进门去,师父就不见了。”   “我没想到王为喜会用阵法。”   “看!这就是师父丢下我的后果!”容韵自觉地跟上一句。   陈致说:“后来呢?”   容韵见好就收,继续道:“汤煊准备了暗道,叫我一起撤退。我假装跟进去,趁他们不注意又出来了。没有师父,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陈致好奇,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从哪里出来,容韵如何知道。   容韵说:“黑甲兵追着汤煊去了地道,我跳到屋顶上找师父……我找了很久呢。师父和他谈了什么?为什么还玩起捆绑起来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致觉得“玩起捆绑”几个字怪怪的,又不好深究:“说来话长,我与他有些误会。”   “因为师父的身世吗?”   “……的确和身世有关。”他含糊地说。   容韵看出他的遮掩,虽然不满,依旧好声好气地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从百美宴上陈轩襄的态度看,不像要与王为喜结盟的态度。王为喜带了那么多黑甲兵,也是有备而来。这场会盟,或许另有乾坤。   陈致在冒着风险继续留下来与浑水搅成漩涡之前撤离之间犹豫不定。   容韵看出他的迟疑,眼珠子一转,道:“师父若是下不了决心,我们不如去游山玩水吧?”   “……”   容韵顶着陈致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说:“这样能体察民间疾苦,坚定我逐鹿天下的决心!如果师父什么时候想走,我们也能马上走。”   其实,去容家之前,陈致的确想带着他一路体察民间疾苦,坚定他逐鹿天下的决心,但是,时至今日,难道他的决心还需要坚定吗?   陈致一阵心烦意乱,想了想说:“王为喜是我引来的,连累了山庄,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汤煊不管。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你,再回去看看。”   容韵唉声叹气:“除了师父身边,天大地大,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陈致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反正有隐身符,弹珠也管够,于是带他一起回芙蓉山庄。   时近正午。   以往这个时候,芙蓉山庄门前总有人流马车来去,今日却安静得出奇。   陈致走到巷口就收住了脚步:“他们可能在山庄守株待兔,就等我们杀个回马枪。”   容韵道:“不是黑甲兵。”   这熟稔的口吻让陈致心头突地一跳:“你怎么知道?”   容韵说:“之前黑甲兵埋伏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陈致莫名地松了口气:“不是黑甲兵,难道是……西南王?”   在长沙府地界,敢明目张胆摆出阵势的,也只有陈轩襄了。   虽然不知道陈轩襄所为何来,但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乐观地认为,是一件好事。他让容韵躲在附近的一家民宅里,自己贴着隐身符去山庄里面打探。   山庄里面,果然到处都是西南王府的人。   一个身着铜甲的方脸壮汉站在天井正中,目光锐利地查看着打斗的痕迹,不时有士兵来禀告搜查结果。等最后一个报告没有找到人,他举起火把,往屋里头一丢:“烧了这里!再去城里搜。”   “是!”   其他人不敢怠慢,捡起屋里头那个孤零零躺在地上,啥也没烧着的火把,兢兢业业地跑去寻找容易点火的东西了。   这个结果出乎陈致意料。   他原本以为西南王是听说芙蓉山庄出了事,过来给汤煊出头……难道百美宴上,西南王与王为喜不和只是一场戏,事实上,已经达成了会盟?   想到这里,他急出了一身汗。   如果王为喜告诉了西南王容韵就在城里的消息,那他们很可能被人瓮中捉鳖!   他不敢耽搁,连忙回民宅找容韵。   容韵正坐在树上丢松果逗猫,见一脸慌张的陈致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忙跳下来,说:“师父怎么了?”   陈致抓起他的胳膊:“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和师父在一起,去天涯海角都行。容韵乖乖地被他拖着走,走到后面,干脆将陈致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下来,抓在手掌中,就这么牵着跑。   陈致想出城,发现城内四处在张贴皇榜,一共三张脸上榜:他原来的脸、他易容后的脸以及容韵易容后的脸。上面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通缉犯,希望百姓小心。   他看到一半,就被容韵捧住脸,拉出人群。一同看榜的老百姓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们。   容韵拉着他进小巷子,后面竟有人跟踪,陈致拿出隐身符贴到容韵身上,自己正要拿弹珠,对方就已经冲了进来,对着他屈膝就跪:“王爷!”   陈致:“……”   这才是见到王爷的正确礼仪。   就这么一迟疑,黑甲兵已经从四面八方蹿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容韵并不知道自己隐身了,抓着陈致的手,用身体挡在他面前。   陈致隔着透明的容韵,对向自己跪拜的黑甲兵说:“你老了。”毕竟是贿赂过的人,印象深刻。   黑甲兵愣了下说:“王爷风采依然。”   陈致说:“一场相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实话?王为喜与陈轩襄联盟了吗?”   那个黑甲兵说:“没有。”怕他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曾命我听从王爷吩咐,这条旨意至今未改。”   所以不需要怀疑他刚才那句话的真假吗?   陈致稍微定了定神,又问:“那么,王为喜对崔嫣依旧忠心耿耿吗?”   那个黑甲兵说:“王大人一直在等陛下回来。”   陈致提醒道:“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你可以对我眨眨眼,我能看懂暗示。”   那个黑甲兵说:“我们只遵从陛下的吩咐与调遣。”也就是说,如果王为喜这么多年不是坚持守护崔嫣、守护燕朝,他们根本不可能听从他的命令?   陈致觉得崔嫣实在是个很狡猾的人。他将自己拔高到天师的位置,用信仰来获取这些人的忠诚,利于传播又难以背叛。“我想见见王为喜。”只要王为喜依旧忠心,那他就可以再赌一次。   与汤煊大摇大摆地住在芙蓉山庄不同,王为喜的秘密据点在一家赌坊后面的民宅里。赌坊声音嘈杂,将民宅里进进出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短短一天内的第二次见面,王为喜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主动倒了杯茶给他:“陈轩襄也在找你。”   陈致假装嫌弃旁边的凳子靠自己太近,往外踢了踢,以便容韵落座,自己则坐在他和王为喜的中间。   容韵察觉到了自己的状态,一声不吭地坐下,手默默地放在陈致的大腿上,以示自己的存在。   尽管不自在,但为了不被看穿,陈致也只好认了:“陈轩襄找我,不是因为你吗?”   王为喜说:“你自己赴宴,一张请帖用了两张面孔,还要怪别人?陈轩襄身边多的是过目不忘的人才,你的伎俩能骗过谁?”   陈致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王为喜说:“你之前说容韵是陛下的儿子,怎么证明?”   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动,被陈致轻轻地按住。陈致说:“你之前的态度,让我很难再相信你。”   王为喜冷冷地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陈轩襄正在酝酿一个大屠杀的阴谋,你、容韵、汤煊……还有长沙府的很多人都逃不过。”   “那你呢?”   “我当然是他的目标。来长沙府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我竟然敢来,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陈致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掂量着他话中真假。   王为喜也不管他,径自喝茶。   赌输了,不过是带着容韵从这里杀出去,凭借着身上的法宝,应该不难;赌赢了,却是整个北方唾手可得……   陈致一瞬间下了决定,让王为喜取了块布料过来,装模作样地在容韵身边舞来舞去,然后在布料挡住王为喜目光的刹那,取下隐身符。   王为喜啜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取下隐身的法宝要这么多步骤?”   陈致:“……”   他转头对容韵说:“取下面具。” 第54章 绝世之念(四)   之前陈致说见到容韵就一目了然。一张脸哪来那么大的作用?所以, 王为喜猜到面具下的脸必与崔嫣有几分相似, 可心里也打定了主意, 不能这么轻易地相信。可是当容韵揭下面具,露出黑泥斑斑的脸时,他依旧倒吸一口凉气, 忍不住伸手帮忙去抹掉那些碍眼的黑泥!   容韵侧头让开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有些“害怕”得往陈致身边躲去。   陈致还能怎样?只好拍拍肩膀告诉他,王为喜是情不自禁。   王为喜叫人打了盆水来, 盯着容韵将脸一点点擦干净, 兴奋得两眼放光,哪还记得不可轻信, 不自禁地就蹦出了两个字——   陛下。   陈致骇得心头一跳。   他绞尽脑汁编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就是为了证明容韵是容韵, 崔嫣是崔嫣。不提燕北骄那一世,他与崔嫣也是恩怨纠缠、误会丛生, 谁是谁非乱得说不清。如果容韵还是崔嫣,王为喜就会将过去据实以告,甚至千方百计地恢复他的记忆。陈致没忘记自己身上还背着弑君的嫌疑, 要是真的纠结起来, 容韵会怎么做,他没有把握。   但是,如果将容韵当做崔嫣的儿子,情况又不一样了。他是容韵的师父,身份就占了先机。王为喜顾忌两人的情分, 说话处事必然会留下分寸——至少,与容韵熟悉起来之前,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这样,他就有了至少半年的时间来铺路。   大半年之后,他也就随着陈悲离的身份功成身退了。   好在,王为喜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一声失态的“陛下”之后,他紧接着补了一句:“陛下有后,燕朝有救……陛下有后,苍生有救!”   陈致:“……”后面这句是为了押韵吧。不然对一个刚见面的人来说,这评价为免太盲目了。   容韵不愧是燕、崔转世的小狐狸,猝不及防地遭遇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后,已经沉稳地看着自己师父,水汪汪的小眼神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与怀疑。   陈致很满意他的表现,对王为喜说:“你刚才说陈轩襄正在酝酿大阴谋?”   王为喜虽然很想好好与容韵聊一聊,但是眼下的局势也不能不顾,只好暂且按捺住激动,说:“你可曾听过……魂幡?”   陈致试探说:“混吃混喝混饭吃的混饭?”   王为喜说:“……是以人的魂魄来祭炼的法器。”   作为一个忽然升天的神仙,必须不知道。陈致虚心求教。   王为喜说:“将人的魂魄困在法幡中祭炼,炼制时间越久,困在里面的魂魄就越痛苦,怨气越大,法器威力也就越大。为了炼制魂幡,他正在四处征召青年。”   ……这就与他们在离后村的遭遇对上了。西南王既不是选秀,也不是征兵,而是在找用来炼制法器的祭品!   离后村只是冰山一角,在湖广地界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不知真相的人被懵懵懂懂地推出来,成为西南王野心的牺牲品。   陈致说:“有什么办法阻止?”   王为喜叹气道:“我这次来长沙府,就是为了毁掉这张法幡,可惜,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他们祭炼的地方。而且,看陈轩襄在百美宴上有恃无恐的态度,我怕这魂幡已然炼制成功了。”   陈致问:“那怎么办?”   王为喜说:“我们先离开此地,之后或可请你的师门出手相助。”   陈致觉得自己之前对皆无还是太客气了,应该多讹诈一点法宝的。想到皆无,不免想起西南王心目中的第一美人。如果那个人真的是皆无,事情应该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他稍稍安心,坦然接受了王为喜的安排。   王为喜第一件事就是将容韵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伺候了一遍。陈致跟着沾光,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又饱餐了一顿。   换做其他人,趁着两人分开,必然会找容韵旁敲侧击一番,但王为喜没有,从头到尾都将两人安排在相邻的房间,用膳也是一块儿,将“坦荡”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倒是陈致有些不好意思,吃完饭后,特意支开了侍女,与容韵待在房间内密谈。   之前有王为喜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故事编下去,如今剩下两个人,容韵信赖的目光让他无法理直气壮。   “师父。”容韵软软地催促。   陈致心中天人交战,终究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老老实实地说:“我骗他的。”   容韵眨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陈致将自己对王为喜说的那个故事,又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放心,你的确是容家的孩子。因为你与崔嫣实在太像,所以我才编了这么个故事出来。”   容韵看问题,一向一针见血:“师父与崔嫣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救活他?”   陈致语塞。   容韵说:“你与王为喜又是什么怎么认识的?”   陈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容韵不气馁地抛出第三个问题:“王为喜叫你王爷,你到底是陈朝的王爷,还是燕朝的王爷?”   人果然不能撒谎,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陈致咬着指甲,差点将指甲盖咬秃了。   可是这次容韵丝毫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陈致不回答,就一直等着,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有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罢休之意。   终究是陈致先败下阵来:“因为我是陈应恪。”只要容韵继续和王为喜接触,这个秘密就是保不住的,与其到时候被揭穿,倒不如现在坦荡一些。   容韵震惊到近乎呆滞。他当然知道陈应恪是谁。可是,在陈致承认之前,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只有昏庸无能、贪生怕死。   可如果是师父的话……   他皱起眉头,难过地说:“师父一定吃了很多苦。”   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人攻入皇城,从宝座上拉下来,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吧。可是他的师父,他善良的师父,到最后担心的却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他突然感受到陈致让他一统江山、开创盛世时的心情。那不仅是对他的期待,更是对自己理想的延续与寄托。   容韵伸手抱住陈致,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陈致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微微湿润,有些无奈地问:“你在哭什么?”   “师父不能哭,我替你哭。”容韵越想越难过。   陈致挠额头。自己不想当皇帝,只想让崔嫣当皇帝这种事……不说也罢。“好了,别哭了。”   容韵不肯动:“师父说过,回家就让我抱的。”   陈致说:“我说让你抱,没说让你用我的衣服擦眼泪。”别以为他不知道容韵偷偷地蹭了他好几下。   容韵猛然抬头:“师父放心,我一定会统一天下。”   陈致欣慰地点点头。   “燕朝夺走的每一寸陈朝国土,我都会抢回来。”无比坚定的口气。   虽然这句话用崔嫣的脸来说,有点微妙,但是微妙得很爽快!陈致继续赞许地点头。   容韵说:“不过,师父改名叫陈悲离,悲离的人是指崔嫣吗?”   陈致惯性地点头,点完才发现不对:“嗯?什么?”   容韵嘟起嘴:“师父的改名叫陈悲离……”   陈致舔了舔嘴唇:“战乱使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追其根由,我难辞其咎啊。”   虽然师父不承认,可是容韵依旧感觉得出,他提到崔嫣时非同寻常的语气。   不过,不管师父和崔嫣以前是什么关系,崔嫣都已经死了,师父以后就是他一个人的!   芙蓉山庄失火的事闹得挺大。西南王贼喊捉贼,将罪名嫁祸给陈致和容韵这两个“杀人放火”的通缉犯,下令全城戒严。   陈致问起过汤煊的下落。   王为喜说当日就抓到了,只是双方达成了协议,又将人放了。   陈致想:这天下,除了西南王,其他人都联盟了,这感觉真是不太好。他只能安慰自己,合纵的对象不一湖阳镇定是秦国,也可能是齐国。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既然他们一时走不了,也就老老实实地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民宅被西南王的手下搜查过两次,每次都在进来之前就被摆平了,倒也安生。   王为喜恢复了黑甲兵军师时期的风采,或是挥着把扇子考校容韵的课业,或是挥着扇子将燕朝的情况详细地分析给他听。总之,扇子是一定要有的。   容韵知道陈致的第二重身份之后,就将自己当做了陈朝皇室遗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陈致没有孩子,他就要继承师父的志愿,反燕复陈!   陈致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看他学习积极,与王为喜关系也处理得不错,很是欣慰。   七日后,长沙府突然解除了戒严。   王为喜怕是陈轩襄设下的陷阱,按兵不动。   到第九日,汤煊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打听到了炼制魂幡的地点,就在湖广与河南的交界,一个叫六合镇的地方。 第55章 绝世之念(五)   这话听起来, 更像是陷阱了。   王为喜对汤煊本就没有多少信任, 如此大事, 更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加上此行“寻回”燕朝继承人,收获满满, 无意横生枝节,便将消息放到一边,不予理睬, 依旧筹划着尽快回京城。   陈致倒是很在意, 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生怕容韵知道后吵着闹着要跟着。他的想法不是无的放矢, 容韵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跑来试探。   当着他的面, 陈致义正辞严地表示听从王为喜统一指挥,绝不单独行动;但是一转背, 他暗戳戳地找到王为喜看住容韵,自己暂时离队,要过段时间北上。   陈致的身份在王为喜那儿, 依旧是个疑团, 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是上策,但他知道陈致花样百出,看也看不住,与其闹翻脸,不如顺其意, 好歹容韵还在手里,总算不虚此行。   瞒着容韵,两人私下达成协议。   到第十二天,王为喜将人化整为零,混在百姓中,分批离开长沙府。原本陈致打算单独走,拗不过容韵,只好与他一起躲在货箱里,用马车运送出城。   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   西南王好似真的放弃了对他们的搜查,从长沙府到岳州府,一路平安。   出了岳州府,陈致便准备与他们分道扬镳,却不知容小狐狸从哪里感知到不对劲,当夜非要在他房间里的留宿,说自己身份乍变,无所适从,需要灵魂上的指引。   陈致心说:可不是你的灵魂才能给你指引吗?   但表面上还是维持了一个师父应该有的耐心,好声好气地问他哪里无所适从。   容韵说:“崔嫣推翻了师父的江山,我却要认他当父亲。师父会觉得我认贼作父吗?”   ……   陈致问:“认什么作什么?”   虽然觉得两人靠得这么近,不可能没听到,但容韵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认贼作父。”   陈致笑眯眯地说:“再说一遍。”   “……认贼作父。”   陈致点点头:“的确有一点。”   容韵:“……”   “但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件事是我安排的,我怎么可能反过来怪你呢?”陈致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得,不管陈朝江山,燕朝江山,都是这座江山。百姓在意的是江山的主人是圣明还是昏庸。你切不可步为师后尘啊。”   容韵不赞同地摇头道:“我是一定会跟着师父往前走的。我知道坊间传言师父不是好皇帝,那都是崔嫣为了美化自己造反、篡位的恶行,所编造出来的谎言!”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陈致九分幸灾乐祸,一分心疼崔嫣。   “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不是师父心目中的好徒弟?”   “……嗯,当然。”戴了这么多高帽子,不回敬一两顶的,实在说不过去。   “那师父去哪儿都会带着自己心爱的好徒弟吗?”   “……”   容韵敏感地盯着他:“师父怎么不说话?”   陈致说:“我在想我‘心爱的好徒弟’是谁?”   容韵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陈致翻了个白眼躺下。   容韵捧着脸凑到他身边:“难道我不是师父心爱的好徒弟吗?师父在外面还有野徒弟吗?”   陈致忍不住喷笑出来。什么野徒弟!这口吻怎么那么像在控诉野男人。   容韵不依不饶地追问,陈致装聋作哑地敷衍,两人闹到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一道启程。   陈致借口昨夜闹得厉害,睡眠不足,把容韵赶去骑马,自己独霸了马车。容韵见他满脸倦意,愧疚得厉害,不敢异议,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带路,只是每走一段路,就忍不住回来掀起车帘子看看里面,次数久了,陈致就恼了,将人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   容韵这才安分。   确认容韵真的去了前面,陈致将事先写好的书信放在马车里,自己贴着隐身符,悄然下了马车,去了黄天衙。   黄天衙静得厉害,只有仙童一个人伏案写报告,听到动静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皆无回南山了。”   陈致说:“你在写什么报告?上次下凡的报告吗?”   仙童手中的毛笔微顿,抬眼幽怨地看着他。   陈致说:“有什么心灵上的创伤尽管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判断一下,有没有药医。”   仙童说:“这是崔嫣那一世的报告。”   “……都二十几年过去了。”陈致心虚地说。   仙童咬着笔杆,一脸痛苦:“这是黄天衙新规矩。”   为免自己被拉下水,陈致默默地祝他好运,准备开溜,被仙童叫住:“你要去南山吗?我与你同去。”   陈致说:“你不是要写报告吗?”   仙童说:“是啊。所以我要去找皆无,让他分一半的报告给你。”   “……”陈致说,“我突然觉得肚子疼,想下凡去床上滚一滚。”   “南山的床更大。”   仙童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招来一阵风,带着他们往南山而去。   一路上,两人略作交谈。   陈致千方百计地打探仙童上次下山的心得,都被仙童打诨打过去了,自己倒是说了不少。听说西南王要炼制魂幡,仙童吓了一跳:“怎么要闹出个魂幡来?”   第一世,陈致飞升。   第二世,单不赦入鬼道,崔嫣入妖道。   第三世,西南王入魔道,炼魂幡。   这任务简直一世比一世坑。   陈致问他对魂幡是否了解。   仙童说:“听过。时不时地有魔修冒出来炼制它,只是这东西太伤天害理,虽然威力很大,但是反噬起来更厉害。总之,炼制它的都没什么好结果。”   陈致说:“那为什么还有人炼制?”   仙童说:“谁知道!大概觉得自己能侥幸成为例外吧。”   说着,两人已经靠近了南山上方。   前方乌云密布,几乎看不到南山的轮廓。   陈致与仙童大吃一惊。   南山乃是南山神君的道场,常年祥云笼罩、霞光四溢,怎么可能有乌云?   仙童说:“糟糕!南山出事了!我去天界找人!”   南山神君在天界也算是举足轻重的大仙,加上皆无坐镇,普通的妖魔根本不可能近身,眼下的情形已然不是他们两个可以处理的。   陈致冷静地说:“你去天界,我去北河。”   两人也不废话,分头搬救兵。   陈致赶到北河,听说北河神君去了蓬莱黄凌道人处做客,转至蓬莱,又迷失了方向。在岛上鬼吼鬼叫了半天,才见到北河神君与一个长发披散的道人一道过来。   “小友何事惊慌?”北河神君温声问道。   陈致忙将自己在南山见到的怪象说了出来。   北河神君还没说话,身边的道人就已经懒洋洋地说:“听起来像是困神阵的一种。”   听名字就知道困神阵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致眼巴巴地看着北河神君。   北河神君对身边的道人说:“可否请黄凌道友随我一行。”   黄凌道人说:“我还没有飞升成仙呢。”   “但是纵观天上地下,再没有比黄凌道友造诣更高的炼制师了。”一大堆歌功颂德的赞美之词北河神君张口就来,听得陈致目瞪口呆。   盛情难却,黄凌道人只好随行。   到了南山,仙童早已从天界请了各路神仙,此时正在合力破阵。   黄凌道人看了会儿,走到南山界碑前,从地下挖了一截黑乎乎的粗根出来,用紫混沌火燃成灰烬,困神阵威力大减,在众仙努力下,终于崩裂。   北河神君一马当先,直奔南山神君住所,陈致和仙童则去找皆无。找了一圈不见人,终于在山顶找到了南山神君幻化的界碑。   看着界碑上细碎的裂痕,众仙震惊不已。   南山神君乃是南山化身,这界碑可以说是他的本命,界碑现世,好比妖怪被打回了原型。   北河神君与南山神君一南一北,交情匪浅,惊怒道:“到底是谁,竟能将南山逼到这个地步!”   陈致说:“没有找到皆无!”   “皆无?”北河神君神色一动,“我去找毕虚!”   南山神君被打回原形,无疑是天界一等一的大事。就算毕虚为了天道重启,耗尽了心力,正在闭关,此时也不得不打扰了。   陈致想说魂幡的事,但见他们此时都为南山操心,倒说不出口了。   还是黄凌眼尖,对北河说:“你的小朋友有心事。”   北河神君便问陈致。   陈致一五一十地说了。   北河神君皱眉:“竟有凡人炼制魂幡?简直自寻死路。”魔修炼制魂幡,尚要担心魂幡反噬和天道惩罚,一个凡人,只怕刚开始就要结束。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他想了想,就让仙童拿着一件法宝为奖赏,去寻找修真门派来处理此事。   修真门派是凡人修仙,西南王是凡人修魔,由他们处理再好不过。   仙童问:“哪个修真门派?”   昆仑、须弥……   北河神君想了几个,都觉得小题大做。毕竟这几个修真门派离登天一步之遥,管这种事情是大材小用。   陈致忽然问:“梅数宫可以吗?”   北河神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梅若雪当初结下的善缘,终于开花结果,为自己兜来了一门大生意。 第56章 绝世之念(六)   寻找皆无的事情虽然重要, 但陈致法力地位, 帮不上忙, 倒是阻止西南王炼制魂幡的事情迫在眉睫,权衡之下,他只好先去梅数宫, 只是不清楚梅数宫的具体位置。   北河便请黄凌带路。   黄凌满心不愿,被北河赞美了半天,才顶着“拯救天下苍生的大智慧贤者”的奇怪头衔, 跟着陈致下凡去了。   黄凌果然熟门熟路, 不消片刻,就到了地方——就在蓬莱岛不远处的一座小岛上。   岛虽小, 却是五脏俱全。外围一圈街市,人来人往, 繁荣以极,中间是一座用汉白玉打造的巨大宫殿。宫殿顶点, 一朵梅花栩栩如生,傲然挺立,看起来真是……无比怪异。   陈致到了地方, 报上名讳, 没多久,梅若雪就亲自出迎。他身着素衣,手捧梅花,身后跟着十几个宫装少女,派头十足。只是笑吟吟的表情在瞄到黄凌时, 微微一僵,动作立时矜持了几分,放慢脚步走到陈致面前:“仙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陈致道:“冒昧到访,多多见谅。”   “仙友来,我随时欢迎,那个嘛。”梅若雪冲着黄凌翻了个白眼。   黄凌立刻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丑人多作怪。”   梅若雪丢下梅花就要捋袖子,陈致哪里想到两人见面是这个情形,急忙插到两人中间,安抚道:“此次前来,有个不情之请。”   看在他的份上,梅若雪总算按捺住了火气,将两人迎到殿内。   陈致心急,在路上就将事情说了,还送出了北河提供的法宝。   梅若雪对法宝颇为心动,但是在黄凌面前,表现得很是高傲:“法宝是小事,这种为天下苍生造福的事情,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只是,黄凌道人一向与天界关系匪浅,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反倒袖手旁观了呢?”   黄凌懒洋洋地说:“这种小事,还需要上三山出手吗?”   “上三山”是修真界不成文的一个说法,意思是凌驾于其他门派之上的三大门派——昆仑、须弥与蓬莱。   梅若雪冷笑道:“什么‘上三山’,还不是我们不要的!”   这说起来有一段缘故。梅数宫所在的小岛原本是蓬莱的一部分,后来因为门派没落,常受岛上其他修者的羞辱、冷落,一气之下将门派所在地分割出来,自成一岛。与蓬莱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北河神君让黄凌带路,也没想到他会带到对方家里面,于是,场面就很尴尬了。   陈致哪知道这段缘故,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好在,他早就不是人了,厚着脸皮在他们中间周旋,总算说动了梅若雪。   黄凌见任务完成,懒得继续看别人脸色,挥挥袖就走了。   他一走,梅若雪就放下了架子,叹气说:“可惜‘梅花杀’已经叛宫,不然还能用来打杂。”   陈致想起自己与容韵曾经遭“梅花杀”暗杀,顺口一说,梅若雪立刻放在心上:“那小兔崽子,这一趟我们就顺手收拾了。”   陈致得了准话,高兴不已,正要出发,就听梅若雪叫人给他准备房间。   他呆了呆:“不是去六合镇吗?”   梅若雪说:“我要收拾一下行李。出发的时候应该是初夏,我要多准备两件衣裳,不能给荷花比下去……”   “咳咳,宫主。”   梅若雪立刻捧起梅花,笑吟吟地看着他:“仙友请说。”   陈致说:“解救苍生刻不容缓……”   梅若雪睁大眼睛:“难道你要我现在就跟你走?”   “嗯。”   陈致不但应了,还拖起他的胳膊就走。   梅若雪虽然能够躲开,可是,胳膊被抓住的一刹那,竟然半点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色纱袖上修长的手指,嘴角微抿,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身体微微向前,凑近陈致。   陈致扭头看他:“宫主?”   梅若雪在自己的鬓发边插了一支雪白的梅花,冲他眨了眨眼睛。   陈致:“……”   从蓬莱到六合镇的路程被硬生生压缩了一半的时间。   到六合镇上空,又是熟悉的景象——乌云蔽日,阴风怒号,整个小镇笼罩在浓雾与飞沙之中,一靠近,就能感到寒风扑来,阴冷刺骨。   陈致往脸上一抹,竟是冰渣子。   梅若雪面色凝重:“看来魂幡已经开始祭炼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朵晶莹剔透如冰雪铸就的梅花,将它抛入空中,将浓雾如流水般吸入,小镇终于露出一角的真面目。   陈致急忙跟着他往里走。   越往里走,梅花吸得越猛,速度却越慢,那莹白的花瓣仿佛沾了一层又一层的细灰,渐渐暗淡下来。   陈致担忧地看了梅若雪一眼,见他脸色不变,才稍稍安心。   “嗯,就在前面了。”话音刚落,四周突然窜起数百名士兵,手持长刀,面无表情地冲过来。   陈致慌忙那出弹珠,还没行动,就被梅若雪挡在身后,随即,空中出现数十个白衣白裙的少男少女,将他们团团护住,迎着士兵冲了出去。   梅若雪柔声安慰陈致:“都是我的人。”   陈致说:“他们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梅若雪暗道:自然是一出门就跟了上来。堂堂宫主出门,怎么可能没有随从呢?只是怕打扰自己与陈致独处的目光,特意叫他们藏身在暗处罢了。表面上说:“你拉我走得急,他们也是刚刚才到。”   梅数宫人到底是修者,没多久就将那些士兵打得落花流水,清出一条道路。   梅若雪主动拉着陈致往里走。   靠近镇中心,风势陡然大涨,空中的梅花几乎被刮走。梅若雪这才伸出手,将它握住,口中念念有词,但稳定了一阵,就连人带花得往后刮去。   陈致以袖挡风,走到他身边,大声问:“我能帮你什么?”   梅若雪也没想到事情这么棘手,便道:“有人……阵法!破坏……他!”   陈致耳朵灌满了风,听了大概的意思,就挺身往前。   那风虽然厉害,对他的伤害却十分有限。他顶着阻力走到镇中心,依稀看到一个人影盘坐在中间,再往前走几步,发现盘坐的人影不见了,只有一个人支着一张幡站着。   察觉有人靠近,拿幡的人扭过头来,一双通红发光的眼睛犹如灰雾中的明灯,照出了他前进的方向。陈致往前走了两步,那模糊的轮廓与西南王极为相似,当为一个人。   “西南王……”   他刚开口喊了三个字,就吃了一口沙。   雾中的西南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消失了。   须臾,风停雾散。   若非一头乱发、满面黄沙,几乎叫人怀疑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他抖了抖身上的砂石,听到附近有哭声若隐若现,正好梅若雪赶来,便与其一同寻找。   也不难找。以镇中心为中心,五六丈开外的房舍,全关着抓来的百姓。那些房舍的墙壁与梁柱都画了个各种符咒。梅若雪说是焚烧的咒语。西南王启动阵法之后,想将这些活活烧死,他们临时前感受到的痛苦会使他们生出怨念,成为怨鬼,被魂幡吸收。他有心讨好陈致,便说:“这个地方阴气极重,以前必然经历过瘟疫或兵灾,我一会儿做个法事,帮这里驱驱邪。”   他的口吻太像冒充道士的骗子,让陈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多少钱。   梅若雪愣了下。正当陈致以为对方要生气而想道歉的时候,他羞涩地说:“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吧?”   陈致:“……”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欠钱还得起,嘴欠没药医。   梅若雪指挥着宫人做法事的时候,陈致在旁边安抚百姓,顺便挖墙脚,劝说他们去江南或北方避灾。毕竟西南王没有抓到,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他身上钱带的不多,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容韵来。容韵在的时候,他都没怎么花过钱。   俗话说,白天不能念叨人,晚上不能念叨鬼。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开了宫人,径自往他的方向飞驰而来。   “谁人敢冲撞仙友!”梅若雪第一个冲出来,指尖飞出一片梅花瓣,准备将人从马背上打下来。   陈致看到容韵骑马出现的时候呆了呆,此时才清醒过来,话也来不及说,只能整个人扑过去挡。花瓣击中陈致背部的刹那,容韵抱住他,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以自己为垫,落在地上。   陈致背部隐隐作痛,却也不是很痛,正要说话,就被容韵死死地抱住了。   后一步过来的梅若雪想拉陈致没拉起,低头见两人抱成一团,醋意翻腾,一脚踹在容韵的小腿上:“放手!”   “咔嚓。”小腿被踢断了。   容韵闷哼一声,眼角疼出两滴小眼泪,却一言不发,那眼睛委屈地瞅着陈致。 第57章 绝世之念(七)   陈致心被拧了一下, 微微地酸疼, 一手带大的小徒弟, 自己还没抽过呢,就被人抢了先……他回头,恨恨地瞪了梅若雪一眼, 低头检查容韵的腿。   梅若雪气焰顿时歇了,支支吾吾地说:“我看他冲过来,不怀好意……”   容韵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嘴里可怜巴巴地喊:“师父, 疼。”   一听“师父”两个字,梅若雪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连忙说:“小伤,小伤, 我看看。”低头摸骨头的时候,趁机碰了碰陈致的手, “我有接骨膏,涂上三五天就好了。”   容韵看着陈致被碰触过的手背,猛地坐起来, 扑在陈致怀里, 哭天抢地地说:“师父,疼!”腾出一只手,使命将梅若雪往一边推。   梅若雪挺着腰,就是不肯动。   陈致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小动作,无奈地叹气:“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说。”   六合镇坐落在河南与湖广的边界, 方圆三四里都没有其他人村落。陈致又不愿意暴露自己日行千里的能耐,只好挑了一间民居住下来。   梅若雪给容韵敷药,容韵不肯,哼哼唧唧地非要陈致动手。   旁观两人互动,越看越觉得不止师徒这么简单。容韵虽然才十四岁,但是,以凡人的标准衡量,十四岁已经是个通晓人事的年纪了。   陈致敷完药,上好夹板,去厨房洗手,梅若雪就跟在他身后,旁敲侧击:“他是你的记名弟子还是入室弟子?好像还没有入道?”在他看来,陈致既然是神仙,当了他的弟子,起码应该是修真界的人了。除非是记名弟子。   陈致不置可否地说:“本也没什么可教的。”   梅若雪笑眯眯地说:“你若是腾不出空教他,可以交给我。”   陈致婉:“就不劳宫主费心了。”   梅若雪慌忙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束新鲜的梅花,捧在脸侧:“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   “咣当”一声,东厢房传来的重物落地声。   陈致慌忙回去,就见容韵狼狈地摔趴在床边,疼得嘴唇发白。   “怎么掉下来的?”陈致慌忙将人抱回床上,检查腿骨,好在绑得紧,没有错位。   容韵说:“师父那么久没有回来,我以为师父又不告而别了。”   陈致叹气说:“我有事要办,办完自然会回去。”   “我知道。”容韵说,“可是我怎么能让师父一个人涉险呢?”   他既然找来六合镇,想必猜到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陈致也不隐瞒,随口解释了一下眼下的情形:“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   容韵说:“师父怎么走的,我就是怎么走的。”不等陈致训斥,急忙补了一句,“你是我师父,我当然是有样学样的。”   ……   陈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短腿:“学得好。”   容韵疼得泪水往肚子里流。   怕西南王杀回来,他们稍作休整,重新上路。   陈致将北河神君的奖励给了梅若雪,打算分道扬镳,谁知他收了东西之后,依旧跟了上来,美其名曰:“保护。”   容韵立即说:“我的师父我会保护。”梅若雪的存在,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凤三吉和谭倏虽然与陈致走得很近,却是朋友之交,不像他,满脸都是露骨的企图,就差明晃晃地写上:我要抢走你师父。   他天生护食得紧,尤其是陈致这盘肉,别人闻一下都要拼命,更何况这人的鼻子已经快伸紧盘子里了。   对他的敌意,梅若雪倒是不以为意。   一个凡人,就算占着师徒的名分,那也注定是有缘无分。能怎么折腾?就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干,也能熬死对方。   想到这里,他大度起来,坐着宫人扛的轿子,与陈致、容韵并肩闲聊。   容韵脚受了伤,却坚持不肯坐梅若雪提供的轿子,陈致拗不过他,只好两人同骑。此时他正靠在师父怀里,享受难得亲密时光,见梅若雪凑过来,心中厌恶以极,立刻对着陈致撒娇喊疼。   陈致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有人出来将他们分开——   一群人突然从树上跳下来。   半路遇刺这种事对陈致来说,已成家常便饭,巧的是,来的还是老熟人。“梅花杀”虽然叛出梅数宫,但是人还是那一批人,打法还是那些打法,实在眼熟得很。   想来自己在“梅花杀”组织中,一定是赫赫有名的钉子户。   陈致还没有感慨完,梅数宫的宫人已经将杀手都拿下了。   梅若雪将人交给陈致,任他处置。   陈致看容韵,容韵直接说杀了。都不必问幕后黑手是谁,此时此地,会动手的除了西南王,不作他人想。   梅若雪说:“‘梅花杀’乃是本门叛徒,我自当处理干净。”当下命几个宫人去斩草除根。   容韵看在眼里,一阵眼热。   想到自己被一脚踢骨折,现在还要依靠对方的保护,心中嫉妒羞愧交集,万分不是滋味。他之前习惯用撒娇、装哭来博陈致的关注,发现陈致渐渐不吃这一套之后,也因为十次之中总有五六次得逞而没有完全收敛,可是见了梅若雪强大的一面之后,终于意识到示弱的可耻,一改以往的作风,变得坚强而独立。   依旧与陈致同骑,却自己挺直腰板,尽量不靠后面,偶尔碰了下脚,也不肯喊疼。   好在五天之后,他的脚上就痊愈了,陈致陪着他在客栈的后院转悠了一圈,很快就习惯重新用脚走路。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河南境内,准备明日一早进入南阳府。   梅若雪带着梅花酿与菜肴来找他们喝酒,这已经是这几天来的第三次了。但凡下榻客栈的时间还早,他都要过来聊聊风花雪月。   毕竟百岁高龄的修士,学识见解都颇为不凡,加上他有心讨好,奇闻异事信手拈来,几次下来,的确拉近了与陈致的关系。连容韵也不得不承认,与对方的眼界相比,自己的确差得很好。不过,这不等于他会拱手将师父让出去。   梅若雪知道得再多,那也是海阔天空的东西,他只要知道师父一个就够了。   梅若雪见容韵坐下,故意拍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又忘带了一个杯子。”   容韵从容一笑,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个酒杯:“我自带了。”   梅若雪:“……”   喝到一半,陈致跑去让厨房加菜,梅若雪借着酒意,似假还真地说:“总有一天,你会叫我师公。”   容韵捏着酒杯的手微紧,淡然说:“那些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人,也在山还是山,地还是地的时候死了。”   梅若雪哈哈大笑道:“我与陈仙友不一样,我们若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于君绝,便可以山无棱,天地合……”   “你们再说什么?”陈致突然插进来。   容韵抬眸,很想哭着冲到他的怀里告状,说梅若雪意图不轨,可是眼角扫到梅若雪自信的眼神,立刻忍住了冲动:“梅宫主说他出来这么久,有点想念宫中事务,但是担心师父和我两个人上路不安全,正左右为难。”   梅若雪没想到他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又不好明着指出来,干笑道:“当然是陈仙友的安全更重要。”   陈致忙道:“此处是河南地界,西南王伸不过手来,已然十分安全,梅宫主有事尽可放心。”   梅若雪捧着梅花,幽幽地说:“难道陈仙友对我,没有半分不舍吗?”   陈致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看了容韵一眼。   容韵站起来,低声说:“师父,我喝多了,有点头晕,先上去休息了。”   陈致巴不得他走,好和梅若雪说清楚,立刻点了点头。   看他急切的模样,容韵心里又愠怒又难过,当场就想反悔,但看到梅若雪欣喜的目光时,又冷静了几分。这几日,梅若雪与陈致的互动,他都看在眼里,明显是梅若雪剃头担子一头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变化。就算发生变化,陈致是自己的师父,总有办法将人抢回来的。   他走后,陈致对一脸期待的梅若雪说:“这一路来,梅宫主护我良多,大恩不言谢,日后梅宫主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敬请直言。”   梅若雪将梅花扣在胸前,幽怨地说:“你何必如此见外?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明示暗示都听不懂,陈致只好直说:“是我没有福气。”   梅若雪颤抖着嘴唇:“我哪里不好?”   陈致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只能沉默。   这态度比一五一十地数落他哪里不好更伤人。   因为,无话可说。   梅若雪一个人走了会儿凄凉内心戏,突然说:“你当初说要给我介绍一个道侣!你现在给我介绍一个吧。”   “这个,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条件……”生平头一次当红娘,陈致很迷茫。   “要和你一样的神仙!”   “……好。”陈致脑海中轮流闪过皆无、谭倏、仙童和凤三吉的脸,勉为其难地答应安排一次见面,至于成与不成,就看他们的缘分了。   得了准信的梅若雪当夜就离开了。   容韵原本还想打探他们之后的谈话内容,见状欢喜得什么都不用问,对陈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得几乎要将人供奉了起来。 第58章 绝世之念(八)   梅如雪走后, 陈致与容韵的生活水平归于平庸。衣食住行且不说, 那如影随形的梅香也渐渐消散。容韵身心舒畅之余, 对不战而降的敌人宽容地送上了一束致哀的小雏菊:“梅宫主走得匆忙,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帮不上忙,只能遥祝他一路顺风。”最好是顺风远去千万里, 永远不见。   陈致不至于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也懒得说,歇息了一晚, 第二日便策马进南阳。   刚进城, 城门便就冒出两个黑甲兵,当众行礼, 惊得四周嘈杂声都停顿住了。   容韵反应极快,将人拉到一边的巷子里, 其他人见状,知道是机密之事, 怕惹祸上身,未敢多看。   黑甲兵道明来意。原来容韵发现陈致不告而别之后,假装不放在心上, 等王为喜放松警惕, 依样画葫芦地留信出走。王为喜倒比他沉得住气,布置眼线在南阳、汝宁两地,等他们归来,即刻送往京城。   容韵自知有愧,配合得很, 竟连夜赶路。   途中,他拨冗写信给谭倏,一面是交代他防范西南王,一面也是透露新的进展。当初陈致说一统天下,他还觉得是天方夜谭,不想短短数载,这个理想已不是远在天边。   崔嫣失踪后,京城的皇宫就是一座空城,莫说三宫六院,连宫人也只有几个临时召来打扫卫生的,寂寥非常。故而,陈致和容韵到了京城,被安排入住王为喜的府邸。   如今的王为喜与昔日的杨仲举一样,官居太尉,但手中的权柄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住的地方,依旧是崔嫣当年赐予的那座。   因外出一段时间,囤积了不少朝务,王为喜还在衙门里转悠,特意叫总管安顿他们。总管原本安排了两座院落,但容韵坚持与陈致同住,两人的行李也不多,房间极大,搬到一处,还显得空落落的。   陈致觉得不对头:“就算同住一个院落,也有东西厢房,何必挤在一处?”   容韵理直气壮:“我与王为喜是初识,师父与他又有灭朝之恨,说起来,我们与他的关系算是半陌生半敌对……哦,以江南与燕朝的关系,敌对还是多一点的。就算他信了我是崔嫣的儿子,可如今大权在握,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提防点总是对的,我们住在一起,遇到什么事,也可互相照应。”   虽然他说有条有理,陈致也十分认同,可内心觉得这理由必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经过梅若雪的对比,容韵不肯低头撒娇,自然不会承认自己舍不得师父,想要亲近师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这么大公无私。   陈致也不是真的要他说个黑白分明,随口挤兑了几句,也就算了。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容韵就按捺不住了:“京城是帝都,据说繁荣犹胜江南。师父带我开开眼界吧。”   他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陈致自然不会拘着,加上自己对京城也有几分怀念,便戴上面具与他一道外出。   街依旧是那条街,市依旧是那个市,连食物的香气都与记忆相若。只是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境大大的不同。那时候的陈致尚对黄天衙的任务报以满腔热忱,对未来充满懵懂的期许,如今剩下的,却是几世轮回、因果循环的疲惫与迷茫。   容韵跟在陈致后面,起先还会对一些江南不曾见过的东西关注几眼,发现陈致心不在焉之后,便失了兴致,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眼见着一辆马车迎面驶来,陈致不闪不避,急忙上前一步,搂着他的腰将人带开。   “师父,你在想什么?”容韵眉头紧锁,语带责备,一时间,两人的关系好似掉了个个。   陈致说:“在想过去和未来。”   师父的过去没有我。   师父的未来不知道有没有我。   他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却不在师父考虑之列……   容韵想着想着,内心不由生出一股焦躁与幽怨。   刚才差点与陈致相撞的马车突然在前面停下,一个老妇人在家仆的搀扶下健步如飞地冲过来:“可是……可是故人吗?”   四周人多,容韵原本也没发现她是与他们说话,直到那人凑到了陈致的身边。   容韵下意识地将陈致往身后一塞。   陈致回过神,惊讶地看着那老妇人的脸:“阴山公夫人?”   阴山公夫人激动地说:“果然是陛……王爷。”   容韵酸溜溜地说:“师父还有个封号叫‘陛’吗?”   陈致没好气地敲了下他的脑袋,问阴山公夫人:“阴山公可好?”   “好,也不好。”她低头擦拭眼泪,“就是想您。这么多年了,还三不五时地提起您。说当年没有看顾好您,让您受委屈了。”   陈致戴着面具,还被她一眼认出,可见他们夫妇俩的确是一日没有忘记过他。他心中感动,顺势答应了对方去家中的邀请。   容韵也不反对。既然师父忘不掉过去,那他就努力地参与其中罢。   阴山公夫人除了头发变白、皱纹变多之外,没有太大的改变,陈致便先入为主地认为阴山公也与以前差不多,直到见了面,却有些不敢认了。   原本圆滚滚、胖乎乎的脸瘦成了鞋拔子,面上的褶子翻一翻,都能包饺子了。   陈致惊讶地说:“胃口不好?”   阴山公夫人说:“以前一天五顿,现在一天六顿,顿顿吃肉,一样不长肉。”   阴山公呆若木鸡地盯着陈致看了半天,对夫人说:“夫人……陛下回来看我了。”   此时的陈致拿掉了面具,所以脸上的表情十分生动:“是啊,好久不见。”   阴山公突然“噗通”一声跪下:“陛下!你头七不回来,重阳不回来,怎么现在回来了。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呢!连一炷好香都没有!平日里烧的那些纸钱也不知道您收到了没有。现在兵荒马乱的,东西到处都贵,不知道地府受没受影响。您想吃什么?我晚上就烧了给您。”   夫人实在看不下去,踢了他一下:“天都没黑呢。瞎说什么!”   阴山公恍然大悟,突然爬起来就跑。   陈致、阴山公夫人:“……”   容韵忍不住笑出来。师父认识的这些人里,就属这个最可爱。   阴山公夫人之后对陈致解释他不是怕鬼,可能是太开心了,一时接受不了现实。   还说着呢,阴山公又冲回陈致身边,“啪”的一声打开伞,颤巍巍地对陈致说:“陛下小心,不要晒化了。”   陈致:“……”他又不是雪人。   陈致与阴山公夫人好说歹说,总算说服阴山公相信,来的是两个人,而不是两个魂。   知道陈致没死,阴山公一下子爆发了,拍着桌子质问陈致为何这么多年了,音讯全无,一点儿消息都不传回来。   陈致也很尴尬。在他的想法里,陈应恪这个人早该死了,若非给容韵铺路,自己也不会重新顶着这个身份回来。只好把锅丢给自己的师门。   道门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规矩,阴山公也不好追问,又看向容韵。刚见面,他满心满脑都是陈致,旁边的脸匆匆扫了一眼,便默认为崔嫣,此时才看出两人的不同。   陈致将忽悠王为喜的话又拿出来忽悠一遍。   阴山公沉默了半晌,说:“陛下要小心王为喜。”   陈致觉得他一口一个陛下叫得别扭,明明后来已经改口为王爷了,不知怎么又改了回来。   阴山公只好顺着他的意改口:“王爷与陛下失踪之后,京城的老世家就准备造反,虽然被黑甲兵镇压了下去,可是这些年来,这股势力从来没有消停过。”   陈致说:“难为王为喜这么多年还忠心耿耿。”   阴山公说:“他是不得不忠心啊。这么多年来,他多次想要重整黑甲兵,都以失败而告终。黑甲兵从招募、培训到晋升,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王为喜根本插不得手进去。若非借着对崔嫣和燕朝忠心耿耿的形象,根本不可能将黑甲兵用得这么得心应手。”   “你是说,他也有他的小算盘?”要是这样,容韵就危险了。   阴山公说:“以前或许有,近几年倒好了,想来也是折腾够了,折腾不出花样来了,一直愁着陛下不回来,燕朝江山叫托给谁。可以说,容韵的到来,解决了他最大的隐忧。”   如此就好。   陈致放下心来。   阴山公突然说:“王爷没有想过……重新……”   陈致“嘘”了一声,阻止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从阴山公突然又叫他陛下开始,就察觉到他复辟陈朝的心死灰复燃,可事到如今,自己是绝不可能给一丝一毫希望的。   阴山公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怅然一叹,看着容韵说:“罢了,他是你的徒弟,也算是……传承与延续罢。”忠心陈朝几十年的人,到头来,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阴山公夫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膳,几个人边吃边聊,近傍晚才尽兴。   王为喜派人来催他们回府,阴山公将人送到门口,临别前,他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王为喜有两个女儿,是他的心头宝。” 第59章 绝世之念(九)   王为喜从衙门回来, 刚换了身衣服, 就看到陈致与容韵从外面进来, 慌忙出门相迎:“王爷。”眼角余光瞥了眼容韵,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 “容公子。”前后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却是两般态度。   容韵很无所谓地站在陈致身后,对着王为喜咧嘴一笑, 白牙森森。   同样面孔, 不同辈分。王为喜端起长辈架子,不似以前对崔嫣那样的唯命是从, 别过脸不看他,只与陈致说话。   陈致打圆场, 说路上已经教训过容韵了,说他此举实在莽撞。   王为喜立刻搬了一大堆道理说教。   容韵还在笑, 陈致就听不下去了,干咳一声说:“倒随了父亲的性子。当初陛下也独断得很。”   ……呵。王为喜还能说什么。   陈致另起了个话头,说六合镇的事。   听说梅若雪出手相助, 王为喜愣了愣:“没想到王爷竟然认识梅宫主。”虽然梅若雪在修真界的地位一般, 但是在凡人眼中,那也是一步即可登天的人物,高高在上,神秘莫测,与他攀上关系, 那是相当了不起的。   陈致听他话中透露出若有似无的熟稔,便说:“哦,王大人也认得?”   王为喜骄傲地说:“不巧是我那不成器的大女儿的师父。”   虽说父母谦虚的时候都喜欢贬低自己子女,但这时候拖出个师父梅若雪,那意思就两样了:要不暗示师父和女儿一样不成器,要不暗示师父教得不好。二十年时光不饶人,谨言慎行如军师,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了。   陈致暗暗惋惜。   见他没有顺势接话,王为喜有些意外:“不过她前两日回来探亲,正在府中与她妹妹玩耍,今晚我设了接风宴,你们一个是长辈,一个是陛下之后,都不是外人,不必避嫌,便让她们作陪吧。”   陈致这时候倒有点品出阴山公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了。   有女初长成……   王为喜,王氏女。   说是接风宴,王为喜办得却如家宴一般,十分随性。   上辈子有崔嫣在,陈致不大动脑子,后来吃了个大亏,这辈子他痛定思痛,该想问题的时候还是会想一想的。比如现在,不管王为喜看上去多么的和蔼可亲,以实际行动来说,对待容韵的态度实在不算好。一般人迎回了小主人,别的不说,一场盛大的介绍仪式总该有的,定下名分,以后说话才能掷地有声。可容韵现在的待遇就像是捡来的私生子,躲躲藏藏不见人不说,连顿饭都不如下馆子吃得庄重,这就很有问题了。   王为喜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入座。   他坐主座,陈致与容韵陪坐左边,右边空了两个位置,末座是几个官吏,等他们打了招呼,才记起是各部的老人。   “数十年不见王爷,王爷风采依旧啊。”来的官吏们都是王为喜嫡系,知道内情,对容韵与陈致都表现得很自然。   几杯酒下肚,王为喜终于将两个宝贝女儿请了出来。   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很说明问题。   陈致虽然希望容韵娶妻生子,走上天命之路,但是王为喜的态度令他不喜,不得不对两位王氏女重新评估,若非良缘,他也不忍心让她们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嫩白菜给拱了。   人未至,香先行。   若有似无的梅香,倒是应和了梅若雪徒弟的身份。   本着对梅若雪的厌恶,容韵闻到香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阴魂不散。他冷眼旁观王为喜等人期待欣喜的神色,几欲作呕。于他而言,认贼作父没什么,虚无缥缈的名头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但是,要他的生命中插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进来,哪怕是擦边,也不可容忍。   在王氏女进门前,他脑袋里已经转悠着推脱的办法,然而对方一进门,脸色立时就变了,下意识地去看陈致——   他那一刻惊喜到无法掩饰的表情,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猝不及防地刺入毫无防备的心脏,霎时鲜血淋漓。   陈致并不知道容韵在看自己,第一王氏女进来时,虽然惊讶,却也有了心理准备。毕竟,梅若雪的女徒弟他只认识一个——杭州大会上,那个酷似秀凝的姑娘,有所期待也不奇怪。可真正令他震惊的是后面那个——秀凝。   不是酷似,就是秀凝。   浑身的血液顺流逆流地翻腾,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忽昏忽醒,但久违的喜悦犹如黑夜里的烟花,蓦然绽放,绚烂至极。   “师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致忽然回头,一脸收拾不及的激动与兴奋。想昂首挺胸,骄傲地宣布那个脸圆圆、眼圆圆的漂亮姑娘是秀凝,陈家的秀凝,他的秀凝。他们经历了生离死别,经历了轮回转世,终于重逢。   但容韵眼里的寒度冻醒了他热昏的脑子。   终于想起,这里是太尉府,王家。身后那个少女是王氏女。而他呢,显然不是王为喜的亲儿子。   陈致的失态看在王为喜的眼里,心中困惑,却按捺不说,只将两个女儿叫到身边,一个一个地介绍。大的叫初照,小的叫舒光,取自《神女赋》的“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王舒光。   陈致觉得这名字奇难听无比。舒光,舒光,不就是输光?哪里有秀凝温婉悦耳。   其他官吏还在旁边吹捧好名字。   王氏女一落座,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王为喜自己点出来,就落了下乘。他请那么多官员作陪,自然有说客的成分。果然,东拉西扯了一通风花雪月之后,终于有官员问起两位王氏女的婚事。   王为喜哈哈一笑:“这些年初照在外学艺,倒是耽搁了。”   初照忽说:“父亲,我技艺未成,不能出师,过些日子,还是要回师门的。”   王为喜呆了呆。他属意由大女儿与容韵联姻,之前也提过,她当时是应了的,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立即有官员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夫家应允,婚后亦可修学。”   其他人都点头称是。   有人还问容韵:“不知容公子如何看待夫人婚后修学?”   容韵淡然道:“出嫁从夫,哪有成亲之后还东奔西跑的道理。”   这是明着拒绝了。   其他官吏一时无言。   初照见父亲脸色难看,又说:“修道无涯,我选了这条路,就不会半途而废。不过,我的选择没道理让妹妹陪我一起等着。她年纪不小了,如果遇到合适的人,先定下来也不错。”   王为喜很快反应过来,见舒光螓首微垂,杏眼含羞,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顺着说道:“论起来,舒光与容韵倒是年龄相仿。”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来,只有陈致与容韵保持沉默。   王为喜看向陈致:“王爷为何不说话?”   陈致苦笑。   秀凝与燕北骄。   想想都觉得怪异,还能说什么?   但是,一个是全心爱护的妹妹,一个是一手带大的徒弟,若是凑在一起……   理智挑不出毛病,可感情上,那令人不舒服的怪异感始终挥之不去。   王为喜还目光灼灼地等着答案,他只好说:“不胜酒力,有些头晕。”   见他没有接自己丢出去的橄榄枝,王为喜有些不悦。在他心目中,两个女儿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代佳人,对方竟然冷漠以对,近乎十恶不赦。“既然如此,王爷不如先下去休息吧。”转而对容韵说,“来,容公子,我敬你一杯。”   容韵“醉眼朦胧”地拿起酒杯,还没有喝,“扑通”一声就趴倒在桌上。   其他人:“……”刚刚明明还好端端地坐着,眨眼就倒了,这叫喝醉吗?这叫被敲晕了吧?当他们都瞎吗?可恨的是,是个人都看出容韵是装醉,偏偏还不能揭穿,憋死人了!   陈致配合他的演出,连说不胜酒力,与家仆一道扶着他回房休息。   家仆一走,门一关,容韵就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陈致看了他一眼,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想心事,被容韵一把抱住。   “师父。”他头埋在陈致的肩膀上。   陈致说:“不是醉了吗?”   “不是醉,是碎。”   “碎?”   “心碎。”容韵说,“我不再是师父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了。”   啊,被看出来了——如果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背后的小望潮大概能耍一宿的“酒疯”。陈致说:“不要胡思乱想。”   “师父一直看着那个王舒光。”   陈致:“……”事实俱在,无从辩解。   沉默如冰,冻得容韵说话都有些打哆嗦:“师父……师父,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说了不要胡思乱想。”这次是真的胡思乱想。哪怕秀凝成了王舒光,在他心中,也永远是妹妹,是亲人。   坚定的口气让容韵稍稍安心:“师父不想让我娶她?”太清楚师父想让他娶妻生子的急迫心情,所以,当师父故意无视王为喜联姻的暗示时,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高兴,而是惶恐。怕这次不是自己被推开,而是师父被抢走。   陈致反问道:“你想娶她吗?”   “我有师父就够了。”容韵坚定地抱紧怀中人。 第60章 绝世之念(十)   陈致第一次意识到妹妹的重要性, 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彼时, 父亲早已过世, 母亲一力挑起家中重担,以他的名义,牢牢把持着家主之位, 与诸位叔伯周旋。可惜劳心过度,在他十四岁那年,追随父亲而去。叔伯们上门挑衅, 他未及反击, 妹妹已经丢出火盆哭闹撒泼,令对方颜面尽失, 不战而退。   当夜,她小小的身躯缩在他的怀里, 像两只失了怙恃的小狼狗,用体温温暖彼此。   对陈家的打击接踵而至, 叔伯们终于看轻外敌当前,团结才是唯一的生路,总算消停些许。他与妹妹一路扶持, 却始终挽不回渐行渐远的帝心与日益凋零的门庭。直到有一日, 她高兴地跑来,说要入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吃人的地方,他怎么可能放她去。紧接着就是一场持续两日两夜的绝食斗争,他输得彻底。临别时,倒没有相顾垂泪的场景, 她斗志满满,像出征的女将,立誓重现陈家辉煌。他能如何?自当配合。于是千方百计地往官场钻营。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世的执着更像是对秀凝的支持。若非她是女儿身,怕是比自己更适合家主之位。   尽管在他心目中,陈秀凝是世上最完美无缺的女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她积极得叫人头皮发麻。比如现在,趁着他在桥上看风景,就将人堵住,非要带去见王夫人。   陈致这时候才知道王为喜并不是鳏夫。   路上,王舒光解释,她的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极少见外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求神拜佛,听说陈仙人莅临,便是怎么样都要见上一见。   说到缠绵病榻,陈致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父亲自小体弱,但是凭借着嫡子以及爷爷最爱的女人的儿子两重身份,稳坐家主之位。小时候见他,门外就能闻到浓郁的药味——就如现在。   王舒光推开门,就听到清脆的木鱼敲击声,然后一个中年妇人带着药味迎光走来,施礼道:“仙人赏光,蓬荜生辉。”   陈致盯着她的脸,半天不敢动,脸黑黑、人僵僵的样子,好似被雷劈焦。   “仙人?”王夫人小心翼翼地凑近他。   陈致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将溢到嘴边的“爹”冲出去。   这世上最荒唐的事,不是前世的妹妹要嫁给前世的敌人、这世的徒弟,而是前世的爹出现在面前,却成了前世妹妹的娘。   他张了三次嘴,才将“夫人”两个字喊出口。   王夫人紧张地说:“是否老身有不妥?”   陈致说:“夫人与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像,不觉回忆起往事来,失礼了。”   她还不放心,陈致再三安抚。   王舒光说:“娘,我去沏茶,你们先坐下聊。”   王夫人转身,陈致下意识地想伸手搀扶,被对方让了一下,想起在众人心目中,自己与对方同一辈分,又是男女……   他别扭地跟在后面。   王夫人出门,走到榕树下。树下一张石桌,桌面刻着围棋棋盘,三张石凳,下棋、观棋都有了,倒像是为他们三人特意准备的。   王夫人问:“仙人下棋否?”   陈致说:“不常下。”   “下棋好,养心。舒光平日里就喜欢下棋,可惜我身体不好,她姐姐又常年不在家,老爷嘛……”   陈致以为他要说王为喜也很忙,谁知道她接了句:“是个臭篓子。”   堂堂军师,不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么?居然被自家夫人如此嫌弃,可见棋是真的臭不可闻了。   陈致暗笑。   王夫人扯棋为帆,顺风顺势地说起舒光儿时,用仁义礼智信夸了一遍,再用妇容、妇德、妇言、妇功夸了一遍。舒光捧茶来的正是时候,王夫人口干舌燥到无以为继,一口热茶下去,烫着心口暖洋洋的,自觉对陈致洗脑成功。   舒光说:“娘,外头风凉,吹着脑袋又该疼了。”扶着她回去,再出来,陈致依旧坐在树下慢悠悠地喝茶。传言前朝末帝摇身一变当了“仙人”,她原本觉得可笑,可见了真人,又有几分可信,不叫红尘入眼的洒脱,的确是她见过的仙人风范。   陈致听着她靠近的脚步,想起以前的她也喜欢从后面走过来,然后蒙住自己的眼睛,猜她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极幼稚的游戏,莫名的乐此不疲。   舒光在他对面坐下:“我娘很喜欢你。”   陈致背脊一凉,生怕她下一句让他做王家的女婿。好在她很快将话题岔开,说起小时候的趣事。陈致陷入她描绘的童年里,若这二十年,他依旧是陈应恪,是否有机会参与其中,再度看着她从一颗小豆芽慢慢地成长成娉婷妖娆的佳人?   不必是兄妹,邻里也好,世交长辈也好。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羞涩又俏皮地看着他:“我喜欢容韵,师父收我做徒媳妇可好?”   哥哥,我想吃桂香楼的桂花糕。   哥哥,我想去元宵灯会。   哥哥,我想入宫。   ……   犹如宿命,叫人无力抗拒。只能一手交货,一手牵她在这世道走得更安稳。   王夫人住的地方很偏僻,走回来都近半个时辰。容韵站在他原先观景的桥上,大老远地盯着,走得近些,又撇开眼去,仿佛刚才看得两眼发直的人不是他。   陈致脑袋一片混乱,师父、哥哥、红娘、黄天衙员工……各种身份激撞,撞得他路线偏斜,差点往河里跳。   容韵快步走过来,一手拦住他,一脚冲到舒光面前,满眼疏离:“多谢王姑娘将师父送回来。”   舒光笑吟吟地行礼,识趣地告辞。   听脚步声渐行渐远,陈致难得地松了口气。   容韵控诉:“师父跟着她失踪了两个时辰。”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那些家养妒妇的汉子平日里怎么过,他觉得自己十分窝囊,简直师纲不振。但转念想起与舒光的交谈,又心虚不已,好声好气地说:“我去见了王夫人。”   与女儿单独见母亲?这还了得!   容韵胸闷气短:“王夫人不出席昨夜的筵席,偏要单独见你,足证王为喜夫妇关系不佳。你看,成亲一场,到头来形同陌路,白费了一番折腾,又是何必。要我看,成亲也没什么保障,倒不如师徒情谊来得可靠。”   这眼药上的,也忒简单粗暴了!   陈致说:“欺师灭祖的多了。”   容韵不服:“怎么多了呢?但凡欺师灭祖的,都人尽皆知,人人喊打,可见是少的。再说,我又不是别人。难道这么多年来,师父还要怀疑我对师父的崇敬与仰慕吗?”   好端端的,怎么就开始表明心迹了呢?陈致只好跟着表了一把:“嗯,我也不是别人,我不会娶妻,更不会娶王氏女。绝无可能。”   容韵踏实了半颗心:“那我呢?师父会让我娶吗?”   陈致答不上来。   容韵娶舒光,好处显而易见:促成江南与燕朝的联合,为统一天下打下坚实基础;完成了舒光的心愿;容韵有后,江山又能延续百年;他则任务完成,重返天宫……   可是,这便该枉顾容韵的意愿了么?   王为喜似乎与陈致杠上了,他一日不松口答应联姻,容韵便一日被晾着。   一转眼,来京城已经六天,除了头一天的接风宴,王为喜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王夫人时不时请陈致过去坐坐。舒光遇到容韵好几次,依旧没有搭上话。由于陈致那日没有回答他的疑问,此时他防色狼般地防着王舒光,生怕一不小心被占了便宜,就要以身相许。   陈致常带着容韵去阴山公那儿串门,顺便结交几个大清洗中幸存的世家子弟。闲聊时,不免问起故人。那位月下相逢的无瑕公子熬过了崔嫣的辣手,却没扛过王为喜的摧花,造反失败,与年家上下一道被问斩。   陈致想起那个逃出皇宫的先皇后与先帝遗腹子,他们依附年家,也逃不过这一劫吧。如此说来,陈朝血脉竟只剩下陈轩襄一人。   容韵对陈致的过去十分感兴趣,不仅听得认真,还问得仔细,连阴山公都忍不住取笑他是管家公。   容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沾沾自喜地说:“一个家,当然是有人做事,有人享福。”   这话说的!差点就要说服他了。巧言令色的小狐狸!   陈致假装看天边那乌龟爬似的白云,以后脑勺对他。   闲了几日,忽然又不得闲,原因无他,谭倏到了。他轻车简从,来得低调,入住客栈后也没有贸贸然找上门,而是半夜潜入太尉府,蹑手蹑脚地摸到陈致床边。   陈致睡梦醒来,看到黑乎乎的影子俯瞰自己,吓得差点再飞升一次。   “是我。”谭倏小声说。   陈致骨碌爬起,拥被缩到床脚,惊魂未定地说:“你怎么来了?”   谭倏说:“有事与你商量。” 第61章 混战之诡(一)   夜深人静的时间, 黑灯瞎火的地点, 说要商量个事儿, 怎么都得杀人放火、谋财害命、挖人祖坟这样缺德的才应景。   作为一个有节操的神仙,陈致必然不能同流合污:“不商,我要睡觉。”被子一拉, 人还没躺下,对方自来熟地脱了鞋子,滚进被窝。   陈致吓得重新抱被缩角落, 小白鼠看大黑猫的眼神:“借宿去隔壁。”   谭倏小眼神羞涩地看着他:“西南王要发兵了。”   内容与表情完全不匹配嘛!   陈致抱着被子的手松懈几分:“打哪儿?”   谭倏说:“目前兵分三路, 还没确定究竟那条线才是主战场。”   “西南王都没确定的事,你怎么知道?”   “内应。”   陈致想起那个在西南王香闺见了崔嫣画像, 误认为容韵的人,七分怀疑:“不会再搞错了吧?”   谭倏说:“吴玖的话, 对错难说。”   吴玖,真是久违了的名字。原以为他会在那场高潮迭起的百美宴大放光芒, 没想到给半路杀出的皆无占据了最后高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陈致说:“你怎么勾搭上了他?”   谭倏的脸全罩在黑暗中,也看不出红了几分, 只是那声音羞答答地反驳:“没有勾搭。是他主动找上我们, 想要合作,说是为了江南的共同利益。”   要多大的利益才能撑起那样一张“厚得载物”的脸皮。陈致对他的投诚保持十二万分的怀疑:“多半是陷阱。”   “骗我们什么呢?”谭倏认真分析,“西南王兵分三路的消息一出,其他势力必然人人自危,我们与燕朝十有八九就要变成盟友, 对他们有何好处?”   陈致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吴玖没有提要求么?”   “当然是有的……”   正要详说,被陈致突然打断:“这些且慢些说,你有没有皆无的消息?”   谭倏愣了下才答:“没有。前些日子仙童也来问过我,好像还没有音讯。”   陈致担忧得眉毛都短了半截。   “皆无神通广大,应该不会有事……的吧?”毫无底气。   陈致叹气:“我们担心也没有用,这时候,只能寄望于他平时广结善缘,不要有人落井下石。”   谭倏好奇:“为什么不是雪中送炭呢?”   陈致说:“这个……就不要对他的人品寄予太高的期望了。”   谭倏:“……”   皆无的事到底是鞭长莫及,两人交换了一些乏善可陈的情报之后,又回归主题。陈致表明刚才打断他的原因:“将容韵叫来,省得一会儿再说一遍。”   他与容韵住在同一个院落,仗着大功德圆满金身百病不侵,下了床,跻着鞋就去了隔壁。   容韵极警醒,陈致刚到门口,就听到动静起床,门敲了两下就从里面拉开。   陈致神秘兮兮地说:“谭倏来了。”   容韵拉着他的手进屋,拿下屏风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埋怨道:“入夜寒凉,也不披件御寒的衣服。”   陈致说:“谭倏在隔壁。”   容韵一脸无所谓,点了油灯想找暖炉。   陈致从床上扛起被子就走:“这可够了。”   容韵追在后面,生怕那被子将自己的宝贝师父压垮了,非要在后面抬着点儿。   谭倏一抬头,就看到陈致与容韵两人“鬼鬼祟祟”地抬着一张被子进来:“你们耽误了这么久,去偷被子了?”   容韵考虑替换心腹。   第一、统一天下的大业需要更聪明的人。   第二、统一天下的大业需要更聪明的人——像这种没有眼色到睡他师父床的人,早杀早埋早超生。   谭倏没发现走来的容韵正在心里磨刀霍霍,体贴地腾出了大半张床。   跟着师父上了床,腿贴腿坐着的容韵再看退在角落里的谭倏,又顺眼了几分。   谭倏略微提了提前情,就着吴玖的条件继续往下说:“他希望我们帮他吞下房、古两家。”   容韵发出了“呵呵”冷笑。   容家一家独大靠的是吞下林、胡两家,若是将房、古两家给了吴玖,不就是为自己捧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吗?亏他想得出来。   吴玖能够帮助二房挤掉大房,也不是成算的人,说出的理由也有几分动人。在大局上,他愿意以容韵马首是瞻。   打蛇打七寸。   吴玖这话瞄得极准。   如果容韵有意问鼎天下,必然不会困守在江南几个世家的争斗中,吴家的表态等同于投效,只是形式上,不像林、胡这样彻底。   但容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嗯。明面上投靠西南王,私底下和我们达成协议。届时,不管我们与西南王谁赢谁输,吴家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一场百花宴,竟然将铁杆西南王派的吴家逼到墙头草的境地,不得不说,西南王这昏招出得实在是好。   陈致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脱口道:“百花宴的头名既然是皆无,那他会不会就在西南王府?”   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声音幽幽地问:“皆无是谁?”   陈致:“……”   谭倏不但不解围,还故作无辜地追问了一句:“是啊,皆无是谁?”   师父、师兄、朋友、亲戚……各种关系在脑海中转了一圈,终究选择了师父。倒不是陈致对皆无有多少尊敬,而是想起皆无曾经以他师父的身份出现过,为免以后出现更大的纰漏,只好延续了之前的谎言。   “原来是师祖。”   容韵声音里透着股高兴,为了自己多认识了一个与师父有关的人。   促膝长谈到凌晨,容韵率先熬不过去,头靠着陈致的肩膀打瞌睡,谭倏谈性虽好,却没了话题,便提出告辞。因为陈致提出皆无可能在西南王府,他决定前往一探。   夜晚匆匆一晤,黎明时分又逢别离。   魂幡的出现,暗示西南王府中可能藏有妖魔,皆无若在府中,不是潜伏,就是俘虏,此行实乃凶险万分。陈致忽而想起梅若雪,便牵了个线,告诉他梅若雪有意找仙人为道侣,他若是有兴趣,可以去梅数宫一趟,成与不成另说,能叫上宫主同行,安全也有个保障。   黎明曙光照着谭倏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陈致以为自己莽撞,便说:“他托了我,我便问问,你若不愿意,便当没听过吧。”   “不,不是的。”谭倏一双手在身前扭来扭去,羞涩地说,“我是花妖,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竟是有戏?   陈致头一回当月老,就有如此成就,心中也有几分自得:“梅宫主是爱花之人,平日里有事没事都会捧花行走,若见到你,一定欣喜若狂。”   “他姓梅,多半喜欢梅花。梅花凌寒独开,何等气魄,哪里像我,在夜里偷偷摸摸地绽放。”   陈致一手托着容韵的脑袋,怕动静大了将人吵醒,实在没心思为他开解,便说:“若不合适,也就罢了。”   “还是去去吧。”谭倏对镜理鬓发,半晌方走。   陈致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此去梅数宫,不知道多少里,如今整理得再好,到了地方,也会乱了,何必着急。又想,如此直白地向往爱情,叫人艳羡,哪里像他……   想到这里,骤然停顿。   因为不知这个念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又没头没脑。   他如何?他的爱情如何?   陈致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两个问题,却脑中空白,好似有一道屏障,生生地阻止了前路,不敢再想下去。   枕着肩膀实在睡得不舒服,容韵没多久就醒了,但呼吸间慢慢师父的气息,令他舍不得打破此段宁静。   陈致听出他的呼吸声有异,扭头看他。   正好他翻着眼皮,拼命想看师父的下巴,两双眼对个正着。   陈致率先挪开目光,缩回手:“醒了?”   容韵磨蹭了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坐起来:“师父肩膀麻不麻?”   “嗯,有点。”陈致赶他下床。“自己回去睡,为师也要睡了。”   容韵占了便宜,只觉是偷来的,不敢得寸进尺,老老实实地出门,走到门口,突然转回来:“师父,今天中午约了阴山公去欢聚楼,我一会儿来叫你。”   自从回来之后,阴山公的邀约就没断过,陈致也没当一回事。可是到了点儿,踏进欢聚楼的包厢,才知阴山公特意选“欢聚”楼的原因。   又有故人来。   陈致看看他,又看看阴山公:“你不是说他闭关了吗?”重逢没多久,他就将故交问了个遍,眼前这个也在其中。   姜移眼睛上上下下哦瞄了他好几眼,却冷哼一声:“闭关难道就不能出关吗?”   这态度让陈致想起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也是针锋相对,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能温故知新。陈致说:“还在炼丹吗?”   姜移说:“何止炼丹,还炼阵呢!”   陈致以为他吹牛:“什么阵?”   姜移骄傲挺胸:“灭神弑魔大阵。”   陈致:“……”这名字听得神背脊发凉。 第62章 混战之诡(二)   阴山公看陈致脸色不佳, 立刻出来护犊子:“已知王爷就是陈悲离仙人, 你这阵法不摆也罢了!”   姜移眼珠子一凸, 菜没上,先丢筷:“不成!我闭关这么多年,才研制出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阵法, 怎么可以不摆!宁可婚宴不摆酒席,也要摆阵!”   陈致无语:“谁吃喜酒就灭了谁吗?”   姜移的眼珠子甚是灵活,在眶里一转, 生出个点子:“不动江南, 不还有个西南王吗?”   阴山公道:“你倒是为王为喜鞠躬尽瘁。”   姜移倒也认得干脆:“他好吃好喝地供奉我,还给我药材炼丹, 古书炼阵,难道我还要暗戳戳地恨他吗?再说, 上溯三十年,我与他都在一个战壕里坑着, 互惠互利理所应当。这冤有头债有主的,弄死崔嫣的人还好好活着呢,我不瞎又不傻。”   阴山公眼皮子一翻:“你指桑骂槐地说谁呢。”   姜移本想膈应人, 但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 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了,嘴巴干脆地往陈致方向一努。   陈致:“……”   姜移说:“补药什么的鬼话糊弄糊弄王为喜还可以,骗我,省省吧。天师死的时候,两眼瞪的哟, 就一个死不瞑目!他信任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我和王为喜可没跟他卿卿我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一直像透明人似的坐在陈致旁边的容韵终于坐不住了,将“卿卿我我”四个字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陈致听得头皮发麻。   姜移眼角斜着容韵,一脸的看不上眼:“随便找个仿品就说是儿子,也就王为喜利欲熏心,肯信你。”   容韵没什么反应,陈致脸皮挂不住,偏偏对方说得句句在理,无可反驳,可这种场面,只能指鹿为马:“我给崔嫣喝的,是实实在在的补药,不信我熬一碗给你?”   姜移说:“就算是补药,药性相冲,也能变成毒药。”有些道理,那时候惊慌失措想不明白,但琢磨个二十几年也就明白了。“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失踪这么多年,连个消息都没有。”这话说得幽怨。二十多年放在史书上,不过是一眨眼、一翻篇,落到现实中,便实打实的一天十二个时辰。燕朝最难的时候,内忧外患,连他这个炼丹的道士都要骑马领兵,凶险可知。   陈致不得不承认,二十多年音讯全无是个大漏洞,非奇招不能补救。姜移字字句句怨气冲天,令他不得不联想这背后是否有王为喜的试探,自己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别说合作,怕是顷刻间就要翻脸成仇。   人在危机时刻,爆发的潜力是无线的。陈致脑海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及细想,已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我需要疗伤。”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   阴山公与容韵是担忧,姜移慢是怀疑:“看你白白胖胖的,疗什么伤?”   陈致说:“难道面黄肌瘦才是受伤吗?有的伤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姜移冷笑道:“总不会是情伤吧?”   阴山公的眼神顿时微妙无比。   容韵张大眼睛看着陈致,明明没有一丝表情,却叫人看得心酸,好似下一秒就会哭出来。陈致硬着头皮,顶着压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   包厢安静得吓人。   他刚才应的这一声,落在不同的三个人耳里是不同的效果,却一样的震耳欲聋。   陈致真觉得自己为了这个任务把节操败得涓滴不剩:“这,我这些年不回来,是怕触景生情。”   姜移想说当年怎么没看出你们这么恩爱呢!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万年老光棍,知道什么恩爱不恩爱的,以崔嫣与他相处的情形来看,也许是恩爱的?   连咄咄逼人的他都无言了,其他人自然更没话可讲。   陈致手指扣着桌面:“还吃饭吗?”   阴山公回过神来:“还没点菜呢。”   “……那下次再吃吧。”陈致哀悼自己英年早逝的节操,别说饭菜,就算是天上金丹也只能打包回去,缓一缓再吃。   阴山公也没想到好好的一场重逢喜宴,竟然吃得如此战火纷飞。他一向站在陈致这一边,虽然这些年与姜移相处得不错,但人心天生长得偏,这时候,自然附和陈致的话,草草地结束了这顿没吃就已经饱腹的午宴。   回来的路上,相顾无言。说是相顾无言,也不太准确,因为陈致一直偷瞄容韵,而容韵一直看着车厢内壁发呆。   陈致觉得气氛压抑得难受。若容韵像以前那样哭哭闹闹,他还知道怎么应对,可这么沉默,好似在自己的四周筑造起铜墙铁壁,无声地拒绝了所有访客。   车到了太尉府门前,车厢内依旧毫无动静。   换做以往,容韵早就先一步跳下来,为陈致开门,但此时,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一人世界里。   陈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见始终没有动静,便打开门准备下车。   容韵像是被谁解了穴道,突然扑过来,从后面抱住陈致。   太尉府门卫看过来,一脸惊奇,陈致吓了一跳,赶忙缩回车厢内,关上门。   容韵紧紧地抱着他,脸蹭着他的后颈:“只要师父不离开,把我当作崔嫣的替身也没有关系。”   陈致:“?”   容韵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这样也很好。我以前很担心师父讨厌崔嫣,连带着讨厌和崔嫣长得一模一样的我,但是,现在知道师父喜欢他,我就放心了。不是有句话叫做,爱屋及乌吗?师父这么喜欢他,那就多喜欢我一点儿好不好?”   陈致:“……”   容韵见他久久不答,以他不肯,心里越发难受,硬挤出一点笑容:“我不是要跟他抢师父心目中的位置,我只是觉得……师父实在很想他的时候,看看我也是好的。”   陈致说:“说完了?”   “……看师父的回答,我再决定自己又没有说完。”   陈致说:“这两句话我就说一遍,你爱听听,不听就算了。”   容韵放开陈致,绕到他身侧,看着侧脸:“师父说,我就听。”   陈致说:“第一句话是,你就是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别人过。”这句话说得十分深奥,懂的人就懂,不懂的人也能感受表面的意思。   容韵就是那个感受肤浅表面的人,脸上又惊又喜,越发紧张陈致另一句话。   陈致说:“第二句话是,你是我徒弟,姜移是我的狐朋狗友,孰远孰近,你心里要有数,不然算是我白教你这么多年了。”   容韵眼睛微亮:“师父可不可以说得再明白一点?”   陈致对他勾勾手指。   容韵凑过去。   陈致笑眯眯地说:“不、能。”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心里头,容韵并没有过去。虽然陈致的那“两句话”似乎否认了之前对姜移的表态,但是,那也只是“似乎”。含糊,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如果师父真的内心无鬼,大可坦荡荡的否认。   不过,容韵没打算深究下去。   他告诉自己,师父肯对他解释,就说明在乎他的感受。既然师父在乎他的感受,他当然也应该体贴师父,为当年留下适度的空间。   不管怎么样,如今留在师父身边的人,是自己。   胜利者向来是指笑到最后的人。   只要崔嫣不诈尸,自己就是赢家。   这就够了。   姜移就像一道分水岭。   他出现之后,陈致与容韵怡然自得的快活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没多久,阴山公就私下传递消息过来,说朝中有人要追查当年崔嫣失踪的真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他。   如今的燕朝几乎是王为喜的一言堂。只要他不意图颠覆崔嫣的皇朝,黑甲兵就会听他发号施令。如果朝中有人要查当年的事,就是王为喜想要查。陈致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提出,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是想查,是想找茬。   不等陈致与容韵反应,大理寺的人就找上门,要陈致配合调查,而且言语之中还牵扯到了阴山公。显然,王为喜很清楚,要抓住陈致并不容易,所以要抓他的弱点。   陈致一个人能跑,带着容韵也能跑,但不可能带上阴山公上上下下数百口。   容韵心里眼里都只有陈致一个,哪里管旁人死活,当下就准备动手,被陈致一把按住。他说:“放心吧,我要走,天下无人拦得住。”牛皮吹大了,幸好没别人听见。   容韵看着他,满眼担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一统天下,真的那么重要吗?”或者说,是为了崔嫣未酬的壮志?   陈致并不知道他内心后半段的想法,用力地点头表示一统天下真的很重要。   容韵闭了闭眼,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了。”   被带走的时候,王为喜还派人带话,说自己绝对相信王爷的清白,调查只是例行公事,为了服众。   陈致回答的只有两个字:“呵呵。” 第63章 混战之诡(三)   罪名未定, 陈致依旧是陈留王, 加上以阴山公为首的陈朝保皇派还健在, 大理寺的人对他十分客气,少卿还亲自出来慰问,话说了一堆, 主题明确,自己这么做就是给外面看的,过过场, 千万不要怀恨在心——如果王爷还有机会出去的话。   陈致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要求他们将牢房重新布置了一番,整治蚊虫鼠蚁, 铺上厚褥锦被,并放了一架子的新书。   完事后, 他躺在少卿贡献的软榻上,感受新居的舒适度。   少卿好好脾气地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了, ”假装看不到对方松了口气,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就是每日的伙食要精心准备。我喜欢……”絮絮叨叨一连串的酒楼美食名称。   少卿心中暗道:这么胡吃海塞的, 也不怕吃成了最后一餐。口中只得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下官明白, 下官明白。”   虽说牢房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无人提审,更无人为难,可是住的久了,难免乏味, 尤其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读书也静不下心。   阴山公的人来得也越来越少,起先是一日三次,生怕他不小心被欺负了去,后来是一日一次,近来已经是三日一次了。若非来人每日通报消息,说外面平安无事,让他好生待着,阴山公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他简直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出去。   现在想想,自己还是太老实了些。说让进来就老老实实地进来了。为什么不挣扎一下,为自己争取更高的权益?这次出去后,他准备向老赖取经。   又熬了三日,阴山公派的人准时出现。   陈致刚想放狠话说自己准备越狱,对方就率先说事情已有眉目,最迟不过两日,就能将他救出去。   虽然有了眉目,他反倒越加不安,总觉得这眉目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交易,越狱的念头终于发展为冲动,迫在眉睫。   大概怕他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大理寺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歇得轮流盯梢,使隐身符无用武之地。这时候不免埋怨崔嫣,好端端地,割掉他替身傀儡的脑袋干嘛……   咦?   他的傀儡虽然没了脑袋,但是,崔嫣的遗体有脑袋呀。床上一躺,背对着牢门,就露个后脑勺,难道还能比他英俊霸气到让人一眼看穿不成?   陈致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入夜之后,如往常一般安分地看书洗漱上床睡觉。睡了一个时辰,趁狱卒不注意,状若漫不经心的一翻身,将崔嫣遗体往床上一放,自己贴着隐身符起身,轻手轻脚地跨过被子,整了整崔嫣的头发,然后走到铁门边……   走到铁门边……   门是锁住的。   ……   陈致蹲在地上,又开始翻乏善可陈的法宝。刻着迷魂阵的弹珠、装着晦气的乾坤袋、忘忧珠……久久没有动作。   忽地,铁栅栏“咣当”响了一声。   门外的狱卒慌忙站起身朝里张望:“王爷?陈留王?”   “……没事。”里面的人闷闷地回答。   两天后,陈致等来的,便是无罪释放的消息。   大理寺卿亲自带着部众从牢房接他出来,若非表情太僵、脸色太黑,几乎算得上“夹道欢迎”了。倒是少卿一贯的会做人,直言苍天有眼,王爷得以沉冤得雪。   陈致两条腿迈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   大理寺见多了出狱如逃命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配合着加快脚步。   门口,容韵驾着马车在等。   急匆匆的陈致忽地收住了脚步。   大理寺少卿怕他摔跤,还伸手扶了一把,手才碰到衣袖,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拉了过去。容韵运轻功跃到两人中间,手扣着陈致的腰,将人往身后一拖,警惕地望向他。   少卿干笑道:“参见殿下。”   大理寺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角瞟了他一眼,大咧咧地走了。   少卿权当没看到上司的冷眼,依旧热情洋溢地对着容韵说:“听说殿下与太尉府的二小姐定了亲,真是可喜可贺。”   容韵的脸色微微一沉,想看身边人的表情又有点不敢看,含含糊糊地点点头,拉起陈致就走。   少卿在后面挥手:“慢走不送!”   刚解了牢狱之灾,正该是重获新生,普天同庆的大喜时刻,但车厢内安静得好似刚办完丧事,一个垂着头,一个冷着脸。   垂着头的这个时不时用眼角偷瞄冷着脸的,但冷着脸的一回看,那头就垂得更低了。   “做了什么亏心事,就急着给我磕头?”陈致后背贴着车内壁,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问。   容韵小声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韵儿父母双亡……”   “说人话!”   “徒儿父母双亡,只有师父一人,本应该经由师父同意再行订婚,但是,师父本来就希望我娶个女人!我这么做,师父应该感到称心如意吧!”说到后面,竟隐隐是责备的口吻。   陈致差点被气到脑淤血:“你私自订婚,难道还要我说对不起?!”   容韵见他吹胡子瞪眼,立马怂了:“徒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时候成亲?”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容韵恨不得永远不成亲。见陈致久久没说话,忍不住问:“那师父的意思呢?”   “什么我的意思?”   容韵期待地问:“师父是不是不想我订婚?”   陈致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半晌才说:“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便……如此吧。”当初他在容韵与秀凝中间左右为难,便是不想勉强于他,如今,他自己做了决定,就是真正的天意了。他强行压住了内心深处几乎要破土发芽的怪异感,深深地吸口气:“殿下,又是怎么回事?”   容韵还沉浸在失落中,没有反应过来:“嗯?什么?”   “大理寺少卿为何称呼你为殿下?”   容韵说:“在我与王舒光订婚的当日,王为喜就宣布我是崔嫣的儿子。”   显然是为女儿将来荣登后座铺路了。   陈致过了会儿才说:“你答应订婚,是为了我吗?”   容韵难过地说:“这句话,师父为什么之前不问?”   陈致觉得这话问的毫无道理:“……我坐上马车之前才刚刚知道你订婚的消息,你要我多久之前问?”   容韵说:“就在那句‘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便如此吧’之前。”   十三个字的一句话,竟然一字不错,显然是记到心里去了。   陈致哑口无言。   容韵说:“我现在说了‘是’,师父是否会内疚?”   “嗯。”陈致极小声低地应了。   容韵抿唇看他,幽幽地问:“那现在呢,师父现在想不想我订婚?”   陈致觉得自己简直被推到了死胡同里。他想像刚见到容韵时那样,抽出鞭子来放狠话,说混账东西,竟然敢和师父这么说话,简直没有规矩!可是,英雄气短,他发现自己与“英雄”越来越接近了。   这个问题到最后也没有答案。   虽然容韵没有追问,可陈致扪心自问,依旧左右为难。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改名叫陈龟了。   为了庆祝陈致无罪释放,王为喜又举办了一场宴会。这次,他办得声势浩大,皇亲贵胄、四品及以上官员、黑甲兵的几个首领都收到了邀请。   常年养病的王夫人也被请出来主持。   当然,这么大的场面,单单为陈致一个人庆祝实在太亏了,于是,刚荣升为未来女婿的容韵就被王为喜带着四处“勾搭”,混了个脸熟。其实,容韵的脸不用混,大家都熟悉,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了真人,许多对“崔嫣有子”将信将疑的人,也不得不闭了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面孔,怕是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个。加上江南第一世家的背景,对燕朝未来的发展大有好处,有些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看容韵抢风头,陈致也识趣得很,知道旧人难胜新人,干脆找了个角落躲懒。   但是,有句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你以为是躲着,其实是迎着。就如现在,陈致的上方,一个黑影迅速砸落。   “啊!”   陈致张口惊叫了一声,就被砸得差点没气。   众人听到声音跑过来,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平平整整的草地,突然凹了一块进去,一个人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嘴角还在淌血。   “师父!”人群中响起尖锐的呼唤声。容韵拨开人群,飞快地冲过去,一脚踹开叠在上面的人,伸手放到被砸进土里的陈致的鼻下,见有气息呼出,才松了口气,手脚麻利地检查陈致的骨骼,确认一切完好,才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土里……拔出来。 第64章 混战之诡(四)   要不是知道王为喜插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高, 陈致几乎要怀疑是他准备的特别节目, 想他在宴会上表演“灰头土脸”。   “师父, 你没事吧?”容韵心惊胆寒地看着陈致的嘴巴,生怕一张开,就喷出一口血来。   陈致算算时间, 哦,离容韵十五岁的生日还有几个月,自己死期未至, 默默地松开了咬住舌头的牙齿, 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没事。”   “陈王爷乃是真神仙啊!”   人群中不知谁吼了一句,立刻有人跟进。   陈致朝阴山公投去隐蔽的一瞥。别以为憋着嗓子就认不出是他的声音。   王为喜默认自己是未来的国丈, 自然对陈致这个可能成为未来国师的人百般不顺眼,忙道:“先看看刺客是谁。”   容韵之前那一脚没有收力, 就算正常人也要去掉半天命,何况一个高空落地的伤者?众人都不看好那人还留有活口。   哪知家仆将人翻到正面一露脸, 王为喜和陈致都吓了一跳。   王为喜脱口道:“梅宫主?”   容韵只恨自己刚才那一脚踹得不够重。想到他对师父的企图,顿时将压人这件事阴谋论了。焉知他刚才不是在天上瞄准了掉下来的。   梅若雪到底是修真人士,摔得七荤八素了, 愣是留住最后一口气。   好好的宴会, 最后在兵荒马乱地营救行动中结束。   尽管宾客们很想留下来看热闹,但是,王为喜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客随主便,只能……明天再登门了。内心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宾客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好了作战计划。   而阴山公仗着与陈致“深刻”的交情以及自己“厚重”的脸皮, 在王为喜的冷眼中硬留了下来,还自来熟地让王夫人准备一间与陈致相邻的客房给自己。   王夫人为难地看向王为喜。   王为喜说:“孤芳轩就很好。”   孤芳自赏,听名字就知道发配边疆。阴山公说:“我夫人说晚上要过来看看王爷。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住得近些方便。”   王为喜差点气吐一口血。你夫人是开了天眼吗?坐在家里就知道王爷被人砸了饿。还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那就在家待着,跑来跑去添什么乱!   他一心挂念着梅若雪的伤势,懒得与阴山公扯皮,挥挥手,让王夫人照他的意思做。   王夫人体虚多病,向来不爱管事,今天本就是破例,哪想到事赶事,越多事。安排好阴山公的住宿,就推说身体不适,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崔嫣“失踪”之后,从民间招募进宫的太医就成了京城贵族们的专用,王为喜府上也养了两个,此时正分别为陈致与梅若雪诊疗。   陈致当然平安无事,大夫就开了帖安神汤。倒是梅若雪,虽然吊着口气,但是命若悬丝,最后两个大夫会诊也没想出救治的办法。   一个说:“须有神仙手段。”   王为喜不怀疑这个说法。对普通人来说,梅若雪这样的修士与神仙无异。他立刻将注意打到了陈致身上。不说他“四明神仙”这个称号是否名不虚传,面容几十年如一日年轻总是不做假的。   陈致琢磨着割一碗血给他,会不会有酒。但是有崔嫣这个前车之鉴,也不敢鲁莽,正要说回去想想办法,王初照抢先说:“师父与五色岛主是至交好友,我这就请他帮忙。”   “快去。”王为喜顿了顿说,“等等。安全为上,你还是坐车赶路。你师父怕是遇到了厉害的对头,你路上小心。”   王舒光说:“既然姐姐坐车,那我也一道去,路上有个照应。”   “胡闹!”王为喜说,“你姐姐有神仙本事,遇到敌人打不过还能跑,你去了反倒拖累她。”   舒光担忧地看着初照,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为喜想自己好端端的宴会搞砸了,当做靠山的梅宫主又生死未卜,说不定还要引来极厉害的敌人,心中七上八下,一腔怒火没处泻,抓着王舒光就开始数落:“当年梅宫主看中了你们姐妹俩,偏生你不肯去!说宁当人间富贵花,不当天上瑶池草。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初照借口让王舒光相送,赶紧将她拉了出去。   王为喜发完脾气,又后悔,对容韵说:“我刚才语气太重了,你替我去看看她。”   容韵想当场冷笑着说,关我屁事!刚好陈致看过来,他顿时一激灵,想起师父对统一天下大业的重视,憋着气出去了。但没有去找王舒光,而是在院子拐角的榕树下坐着。他坐的位置隐没在树荫里,晚上压根见不到人,陈致路过的时候,听到细碎的摩挲声,还吓了一跳。   容韵忙站起来说:“是我。”   “……刚才什么声音?”   “我用脚搓地。”   陈致说:“这么无聊的事,你回房自己搓去!”   看着他生动的表情,容韵心情突然好起来。梅若雪压住了师父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掀翻了。再说,就他那个短命的样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自己何必和一个短命鬼置气。心情一好,忍不住开玩笑道:“师父怕鬼?”   陈致没好气地说:“怕你个鬼。”你变成鬼的时候,他们还正面交锋了呢。时间过去越久,与容韵相处的时间越长,对燕北骄的敌视就越弱。谁说过的,时间能冲淡一切。当人的时候还觉得不可能,国仇家恨,刻骨铭心,哪是数十年时光能磨灭的?后来,他活了上百年,才慢慢地发现,人活得越久,回忆越多,每段经历的比重被不断缩小,心就越来越大。   怪不得世人想象中的神仙总是无欲无求,其实是装了太多的东西。   容韵问:“师父能治好梅若雪吗?”   陈致很稀奇:“你想治好他?”他不了解燕北骄,却了解崔嫣。以崔嫣睚眦必报的个性,容韵应该恨不得梅若雪永远醒不过来才对。   容韵说:“王为喜这么看重他,师父可以与他做一笔交易,让梅若雪作保,他必然不敢反悔,总比联姻可靠。”   陈致心抽了一下,含糊应了一声。正好有人在家仆的引领下进来,他认出是姜移,便好奇地跟在后面,一路进了内屋。   姜移本身没什么修为,却对炼制丹药别有心得,探过梅若雪的脉息之后,说:“五脏六腑俱受重创,若非一口真气护住心脉,绝留不到现在。我这里有一瓶护心丹,先让他吃下试试。”兴奋地搓着手,来回走了也一圈说,“我再去炼护肝丹、护脾丹、护肾丹……总之他体内有的,我都炼出来护一护,说不定有奇效。”   他来得仓促,去得匆忙,留下一瓶丹药便走了。   王为喜对他的看诊持保留意见,便问陈致:“王爷以为如何?”   陈致哪里懂药,拿过来闻闻摸摸了半天,说:“吃了吧。反正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了。”   梅若雪被强行灌了药,两个太医轮流作陪。陈致安排挪到隔壁院落,与阴山公相邻而居,容韵硬挤了进去,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便住在陈致的外间。   乱了一天,此时才能静下心来想事。   陈致与梅若雪不算属实,不能确定他有多少仇家,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梅若雪临走前说过,要去收拾昔日的“梅花杀”叛徒。不过,有梅若雪力战魂幡的印象在前,他不确定梅花杀的杀手有这个能耐,能够重创于他。另外,谭倏临走前,自己曾介绍他去梅数宫找梅若雪。也不知道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要是找到了……   陈致一下子翻开被子坐起身。   外屋的容韵听到动静,飞快地下床,光着脚就冲了进来:“师父?”   陈致匆忙穿鞋:“我有事出去一趟。”   容韵追在后面:“我和师父一起去。”   “不用。”陈致直接贴了隐身符,消失在他面前。   容韵在寒风里站了会儿才回屋。   屋内虽暖,却化不开他面上的寒霜。   陈致上天,想找人想办法找找谭倏的下落。哪知天庭萧瑟得很,兜了一圈,才找到个打理瑶池的小仙女。   小仙女说:“听说大魔头出世,鼓动了魔修大举进犯修真门派,打得不可开交。天上的神仙除了去帮忙的,都跑去助威了。”   ……根本就是看热闹吧!   虽然天上兢兢业业干活的神仙不少,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神仙更多。   陈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哦,有什么神仙没去吗?”   “我呀,还有……寒卿大神。”她突然羞红了脸,“陈仙人如果要捎话,我可以跑腿。”   陈致婉拒了她的好意,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皆无找到了吗?”   小仙女讶异地说:“嗯?他不见了吗?”   天上神仙众多,没事就闭关个三五百年,几个月不见实在正常,怪不得不知。陈致道:“哦,北河神君想找他下棋。”   小仙女说:“去南山找呀!他前阵子不是回南山了吗?南山神君也该出关了吧?”   陈致一愣,胡乱点头走了。 第65章 混战之诡(五)   南山神君早就变成了一块石碑, 还不知何时能够复原, 大抵怕人打搅, 才封锁了消息。   陈致回头又去了北河。   北河一样人去楼空,仅留两个仙徒看门。仙徒也说北河神君赶赴神魔战场。北河位置比南山更偏僻,平时来人少, 仙徒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此战关乎天、人两界安危,神君说了,许胜不许败, 能死不能降, 不把魔头们驱逐出人界,决不罢休。说不定就要百来年才能结束。”仙徒为战争担忧。此战, 神仙、修士高手尽出,万一输了, 那魔头们便可长驱直入,无人能挡。   陈致想起经过的那场许胜不许败, 能死不能降的战斗,热血于胸口激荡。   问明了战场的位置,他启程前往。他有自知之明, 自己这个半吊子的神仙, 跑腿当斥候都嫌慢,更不要说上阵杀敌。此去一共两件事,一是确定谭倏的安危,二是为梅如雪讨一枚救命的丹药。   行程恰好路过京城,陈致不是大禹, 过门便入。   距他离开,已是三个时辰,东方正露白。   往常这个时辰,容韵早就去演武场展现英姿,只是经过昨天这一遭,陈致不确定他今天去否,先去房里看了看。外间那张床上,被子三角平整,只有一角被掀起,像是容韵规规矩矩睡觉、起床的习惯。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床,被子依旧维持着昨夜被豪迈一掀的凌乱。   陈致心里说不出的怪异,去了演武场,果然也不见人。他干脆显露踪迹,找了个家仆来问。   家仆说:“王爷不知吗?昨晚八百里加急,老爷与容公子都进宫议事了。”   陈致想起谭倏说西南王正在准备出兵,脑袋“嗡”的一声。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事分缓急。   陈致只好先放下谭倏与梅若雪,进宫。   皇宫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比当初遣散宫人等死时热闹些,比后来崔嫣入主乾清宫时萧条些。倒是议政殿,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因为殿内位置有限,二品以上的才有座位,三品的旁听,四品的只能站在门口。   陈致去的时候,好几个四品官员正缩着袖子跺脚,显是冻着了。见到他,许多人一愣之后,慌忙行礼,连声道:“王爷来了,怎得也没个人通报。”   陈致说:“我嫌通报费时,直接进来的。”   官员们都知道他还有一重陈仙人的身份,不敢质疑,有机灵的先进去报了个信。   未几,就有三品官员掀帘出来迎接。   陈致说:“我听说有八百里加急?”   那官员说:“正在商议此事。”   进了屋,里面悉悉索索的细聊声便停了,都转身转头地向他行礼。   陈致摆手:“你们且说你们的,不必管我。”   王为喜坐在正中央偏左的位置,正好是容韵的下首,见状想起当初崔嫣在时,陈致也是这样,常以旁听的身份出席,毫无作用,却占据着比自己更高更重要的位置,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怪异的排斥感。   陈致走到王为喜对面的座位,盯着原先占位的人看。   那人熬不住他“热情”的眼神,只好退位让贤。   陈致得了座位,还朝容韵与王为喜的方向拖了一段,硬生生地挤入他们的谈话中。   王为喜忽然说:“王爷一大早去了哪里?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去办,非得亲自跑一趟。”   陈致说:“我本想找师父要颗救命的丹药,但是跑到半路,就感到心神不宁,怕这里出了事,又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一回府,就听说你们收了八百里加急进宫了。”   容韵这才开口:“西南王纠集了五十万人马攻打南阳与信阳。消息传来,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三天能发生多少事?   陈致守过城,再清楚不过。   王为喜说:“为今之计,只有召集人马,守住洛阳和许昌。”   陈致下意识地说:“南阳和信阳还未传来破城的消息,何不先派援兵?”   王为喜说:“从召集人马到发兵支援,起码要五天!西南王派出的是五十万大军,而信阳、南阳两座城加起来的守军不过三万!如何抵挡得住?若是信阳与南阳落入了西南王手中,那我就不是派兵援救,而是送羊入虎口!”   陈致几乎要冲动地说,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该尽力。没有守过城的人,绝不会知道日日夜夜期待援军的渴望与绝望。   可是他忍住了。   因为站在王为喜的角度,他知道他说得没错。   当年陈致治下的凉州守得住不等于今日信阳、南阳守得住,就好像,当年也没人信他守得住那样。   “我可以去看看。”陈致说,“如果我今夜没有回来,就说明南阳城还能救,如果我明天中午之前没有回来,就说明信阳城也有的救。请务必发兵援救!”   王为喜皱眉。他觉得陈致的做法简直异想天开!就算信阳、南阳城没有破,但是在五十万大军的疯狂进攻下,城墙与将士必然都伤痕累累,根本不足以成为与西南王正面开战的战场。   他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容韵说:“我觉得王大人说得对。”   陈致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容韵低垂着眼,淡然地说:“与西南王一战,关乎天下大局的走势。我们不能冒险。此次出兵,我们必然精锐尽出,只许胜,不许败。”   理智与情感像一根绳的两端,分别拉扯,那绳索就靠在自己的心脏上,将心磨得鲜血淋漓。   明知道是意气用事,可是脑海里总有一根弦,孤独地弹奏了凉州城的悲曲。   他起身走到门口站了站,又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去了养心殿的仙草院。   院中花草无人打理,早已败落,只剩下一盆盆烂了根枝的黄土和一丛丛旺盛的杂草。   陈致对着空盆子站了会儿,终于心平气和。   首先,他是一个神仙,供职于黄天衙,所以,目前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帮助容韵一统天下。这是大方针。而细节处,黄天衙没有规定,他掏出黄圭,上面的确没有细枝末节的指示,所以,他就默认为便宜行事。那么,就随心所欲一把吧。   他的确没有资格将燕朝的将士拖入个人的臆想与情绪中。   但是,他可以为自己做主。   当年,他不过一介凡人,不一样以一己之力,换出了一城百姓的命吗?如今他是神仙,拥有不死之躯,难道还比不上当年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计划,正捉摸着怎么说,容韵就进来了。外面风冷,他小脸冻得煞白,看到陈致时才露出些许暖色。   “师父,你不要生我的气。”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陈致看了他一眼,招招手:“过来。”   容韵如释重负,大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的腰,被推开后,才改而抱胳膊:“师父如果觉得我说的不对,我就改。我都听师父的。”   陈致说:“那你的想法呢?”   容韵说:“我的想法……我还是觉得守洛阳与许昌更好。”   陈致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师父?”容韵疑惑地看着他。他与陈致相处了这么多年,对他极为关注,从表情到神态,甚至走路的速度,都能看出心情如何。刚才看他从议政殿离开,就知道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才放下一切追了出来,没想到转眼陈致就改了主意?   他阴沉地扫了眼院子,暗暗猜测,是否这个地方有什么来历,令师父触景生情,才能改变态度。   陈致说:“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是你,这种事自当你自己拿主意。就算我是师父,也只是给建议的人罢。”   容韵说:“不!在我心中,师父永远是最重要的人,比天下都重要!”   陈致突然想,如果燕北骄当年也能这么想的话,是否……啧!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收敛心神,说:“对付西南王的事就交给你了。”   “师父又要去哪里?”对陈致的离开太过敏感,收敛的气势一下子释放出来,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陈致假装没看到,说:“自然是回师门一趟,寻找救梅若雪的办法。”   容韵心中吃了一大缸的醋。但是昨晚的教训让他知道,师父想走就走,自己根本留不住,与其闹得两人不愉快,还不如将这口气先吞了,以后再说。便乖乖地问:“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陈致说:“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吧。”   “这差得可多了。”   容韵讨价还价,两人扯皮了半天才定了个七八日。   王为喜差人来找容韵议事。   见之前的座位,陈致就知道王为喜这次是真的打算将容韵拱上燕帝的宝座,倒也放心,便催促他快走。   等容韵走后,陈致重新上路,只是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神魔战场,而是信阳城。 第66章 混战之诡(六)   在陈致脑海中, 此时的信阳城必然战火纷飞, 人人自危, 但是到了地方,才发现想差了。此时的信阳城,街繁市茂, 人安狗闲,三三两两,懒懒散散, 哪见兵临城下的紧张?倒是自己, 急匆匆的来,像个千里躲债的, 引来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陈致略整了整衣服,钻进边上的茶楼, 选了桌靠书生的位置,点壶毛尖, 侧耳听他们闲谈。果然在说西南王攻打信阳之事。   一人说,西南王来势汹汹,必是不战则已, 战无不胜。立时有人反驳, 常言道:息县的牌坊,罗山的婆娘,信阳的城墙。信阳城墙固若金汤,保叫他西南称王,信阳投降。   五个书生, 两个站赢,两个站输,一个当和事佬,竟将战事清议,丝毫不见紧迫。   陈致按捺不住,拎着茶壶挤到他们中间:“诸位说得有理,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见教。”   书生齐声道不敢。   陈致说:“诸位预见战事将起,为何还处之泰然?”   书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陈致愣了愣,知道自己必然错过了什么,推托前几日吃酒,大醉一场,昨日方醒,今日出门,便听到这样的大事,难免心慌意乱。   书生说:“那你醉得好生厉害!”原来,信阳之前被查出官府集体贪污渎职案,如今城中最高长官是一年前派来的通判。他早年追随黑甲兵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早在西南王大军压境之前,就预见此战艰难,早早地通知百姓,遣送出城。如今留下来的,都自愿与城共存亡。   书生道:“你立即去通判府,还来得及走!”   其他人纷纷劝说。   陈致说:“你们为何不走?”   书生们齐齐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们信阳以前叫什么?叫义阳!”   陈致从茶馆出来,问路去了通判府。   通判府大门敞开,竟能任意出入,走到里面才有人问询。陈致说自己要出城,那人二话不说带他到登记处,约定两个时辰后去北城门等候。   陈致好奇地说:“离开的人多吗?”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伙子不必有负担!只管走着,来日信阳还要靠你们重建。”   陈致见一人穿着红色官袍急急忙忙地往外走,立马追上去:“请问是通判大人吗?”   通判转头,刚想点头,整个人便僵住了:“陈留王?”   陈致没想到自己一个照面就被认出身份:“呃。你是?”   “下官陈流,跟随王为喜大人时,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陈致觉得自己的封号好像抢了人家的名字。   陈流说:“王爷为何在此?莫非,是京城的援军到了?”   眼睛迸发的光芒太熟悉了,犹如春化冰雪时的勃勃生机,每一道光都镌刻着对人世的眷恋。谁人不怕死,谁人不贪生?只是有的时候,所坚持的东西胜过恐惧,才显得无畏。   陈致喉咙哽了一下,才说:“嗯,先派我过来打探一下。”   陈流在官场混迹多年,哪里还不了解?只是一瞬,就收起期待,换上公事公办的笑容:“哦哦,自然自然,王爷这边请。”   西南王的大军驻扎了两天,却一直没有进攻,只是时不时地派人城墙四周巡逻,偶尔见到从信阳出逃的人,也视若无睹地放过去了。故而城内才一直保持着风平浪静。   听说消息后的陈致却十分不平静。   越平静的天空,酝酿的暴雨就越疯狂。   从通判府出来,他贴上隐身符,在遣送百姓的集合点等待,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就有一小支士兵过来清点人数。因陈致不在其中,他们便等了会儿,一盏茶才走。   出北门不久,果然看到西南王麾下的骑兵在周围游弋。信阳士兵立刻将百姓护在中间,戒备地盯着对方。   骑兵不知说了什么,一阵哄笑。   信阳军民顿时紧张起来,刀在鞘中发出极轻的摩擦。   双方距离渐近……又渐远。   骑兵们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夹着马腹去了别处。   直到他们看不见了,士兵才松了口气,催促百姓快走。陈致跟着他们走出两里地,确认不会有危险,才折返回来。   回到原地,骑兵已经不在了。   陈致绕着城墙转了一圈,才在一排树下找到他们。他们正堆起木条烤火,半天也没有说一句话,与遇到百姓时嬉皮笑脸的样子截然不同,到了傍晚,他们才翻身上马,回了营地。   营地驻扎在信阳南门外,分成五大营,似独立,实互补。   仗着隐身的优势,陈致进出营地旁若无人。只是转到半夜,也没见到西南王,营地最大的帐篷住的都是几个普通武将,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睡觉,丝毫没有大战将至的紧迫感。而且营地很多的帐篷都是空的,哪里i有传说中五十万大军的迹象。满打满算,顶多十万。   陈致依稀觉得不对。若西南王要进攻的不是信阳,那么,他们驻扎在此地,极可能是掩人耳目。或许是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声东击西?   他连夜赶至南阳城。   虽然南阳城中气氛十分紧张,但是,西南王的大军一样驻扎在门口,按兵不动,就像是看守羊圈的牧羊犬,温顺而无害。   如果西南王的目标不是南阳也不是信阳,那么是哪里?   突然想起谭倏说过,西南王兵分三路。   还有一路……   那一路才是真的!   陈致迅速在脑海中打开地图。信阳与南阳是河南门户,打不开这里,就不可能攻入燕朝。江西与福建已经是西南王的囊中物,所以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   江南。   是了,容韵是崔嫣后人的消息传到西南王耳里,他必定会在江南与燕朝彻底合并之前,想方设法地瓦解联盟。他当下采用的伎俩就是各个击破。   希望他明白得不算太晚!   陈致不敢多想,急忙掉头往江南飞奔而去。   与江西接壤的江南门户是鱼州。容韵过生日的时候,鱼州知府曾派人送了一对白玉鱼佩,被杭州知府取笑说鱼气十足。   陈致不断回想着鱼州有关的点点滴滴,声东击西的念头一起,心中的恐慌就如被开了闸门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人还在半途,那预感就仿佛要将事情做实。   靠近鱼州,天空赤红。东方彤光,如日中天,又如血淋漓。空气中依稀弥漫着淡淡的腥味,闻之欲呕。   鱼州城墙在望,似有嚎哭声传来,细听又是夜风。   陈致到城墙外停下。   城门微敞,正好能容一人侧身而入。   入城门后,街上行人林立,犹如木桩。   陈致心猛地一沉,几乎要站不稳脚。那站立的行人,有叫卖的小贩,有抱孩子的妇人,有大腹便便的富翁,有骨瘦如柴的乞丐……唯一相同的是,个个面如金纸,神情僵硬,好似忽然被人用定身术定住。   近距离看天上的红光,便能看到有一团光悬浮在城中央的半空。   光中依稀盘坐着一个人。   陈致正要靠近,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许多西南王麾下的士兵手持钢刀,沿街巡逻。他们面无表情地穿插在僵硬的百姓中间,对一切诡异的现象视而不见。   陈致大着胆子现身,站在他们面前。   那些士兵目光不变,手中的钢刀却训练有素地朝他砍来。   他急忙闪开,重新贴上隐身符。   那群士兵的刀失去了目标,停了停,又收归鞘中,继续往前去了。   到了现在,陈致自然看得出来,西南王麾下的士兵与城中百姓一样,都像是失了魂魄,正想对策,空中那团光突然挪了过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说:“谁家的小孩没看紧,放到了我这里?也不怕被吃了。”不等陈致回答,就径自接下去道,“怕也无用了,我吃定了。”   陈致转身要跑,身体却像被蜡封住,寸步难移。贴在肩膀上的隐身符自燃成灰烬,露出他的本来面目。没多久,衣服也烧了起来,然后是肉身……   只是皮肤烧得虽然快,他复原得也不慢,就如一场追逐战,双方势均力敌。   “哦?原来是大圆满功德金身。”那人说,“失敬失敬。”   身上的火顿时熄灭了。   陈致疼得嘴唇发白,正要松口气,就听对方又说:“唔,没关系,动不了你的身体,我可以从你的灵魂下手。反正,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听到此处,陈致浑身一虚,一股说不出的疼痛仿佛从四肢百骸而来,又仿佛是比四肢百骸更加深入的地方……才是片刻,就如永恒。他疼得昏死过去。临昏迷,依稀听到有人喊了一句:“住手。”   黑暗的时光太长,又太短。   陈致醒来的时候,铭刻到灵魂处的疼痛的记忆随之而来,让他恨不得再昏过去一次。好在彻底醒来之后,他发现身上不再疼痛,一切如常。   张开眼睛,看到床边坐着一人,不是皆无是谁?   “你……”陈致激动地要坐起来,双肘刚曲起,就虚弱得瘫了。   皆无说:“你的魂魄受到无尽火的重创,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陈致喘了口气,说:“鱼……”带着微弱的希望,期待地看着他。   皆无无奈地说:“我去晚了。”   “那些百姓……”   皆无说:“也是无尽火。”   想到一城百姓都遭遇了自己所感受到的疼痛,陈致心里就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拳头却攒出一点力气,往床铺上捶了一拳。   皆无垂眼看他:“不过他们的灵魂不似你这般坚强,去的并不痛苦。”   陈致道:“他们……可还有轮回?”   “畅游天地,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回来。”皆无宽慰他。   陈致闭目休养了会儿,重新睁开眼睛看他:“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皆无沉默半晌,才说:“你去过南山了吗?”   陈致说:“去过了。”   皆无说:“南山遭遇魔袭,南山神君为了保护我,化身碑石。我被追到了天地之尽,休养了好一阵子才回来。谁知刚回来就听说神魔大战。我怕人间出事,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果然出事了。”   陈致胸口涌起一团愤怒:“西南王之前想用人命炼制魂幡!如今又勾结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魔……”话锋一转,突地说,“你认识西南王吗?”百美宴上排名第一的那幅画像,令他耿耿于怀。   皆无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认识。”他解释道,“老西南王死了之后,原先的部下看陈轩襄羽翼未丰,蠢蠢欲动,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架空他的权力。如果西南势力分崩离析,日后收拾起来,费时费力,我便化身一个普通的道士,给了他几句谏言。”   陈致反驳道:“还不如分崩离析,还能各个击破!”   皆无叹气:“是啊,我当时若是问问你的意见,如今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麻烦了。”   见他有收拾残局的意思,陈致立刻追问:“你打算怎么做?”   皆无说:“你现在心情如何?”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我怕你受不住惊吓。”   “只要西南王不会突然推门进来叫你师父,我就受得住。”   闻言,皆无从身边举起一个用布包裹的木盒子,掀开盖子,露出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第67章 混战之诡(七)   揭盖前, 陈致脑中千般揣测, 一个赛一个恐怖, 真见了答案,反倒松了口气:“西南王?他死了,我只有惊喜, 哪来的惊吓?”   皆无说:“这颗人头忒吓人,我怕你瞧着难受。”   仔细瞧西南王面容,果然狰狞凶狠, 尤其那双眼睛, 眼珠半凸,血丝密布, 像要瞪出眶来。陈致叹息:“两代西南王,一个野心勃勃, 一个穷凶极恶,最后都落得横死的下场。”忽而想到, 单不赦杀老西南王是出其不意,陈轩襄神情这般不甘,是否也因为死于信任之人的手中?   皆无说:“除掉西南王, 容韵的统一大业, 指日可待。但他终究是凡人一名,我杀他便是触犯天条,迟早被天庭追究。在此之前,我尚有事要做,你万勿泄露我的行踪。”   陈致留了个心眼, 追问道:“你要做什么?”   皆无沉吟道:“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要去找苟利生,他引魔入山,南山神君才化身碑石。”陈致不识苟利生,便解释是一个钩吻花妖。   陈致听凤三吉说过,南山神君曾为了一个花妖要死要活,便信了三分:“苟利生便是那个让南山神君要死要活的花妖么?”   皆无愣了愣:“那倒不是。南山神君当初喜欢的是水仙仙子,如今已经飞升了。”   好复杂的人际关系。陈致好奇地问:“他们没有在一起?”   皆无摊手说:“没有吧。看南山一天到晚闭关,过得比苦行僧还朴素……别问我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我上哪儿知道去?我又不是月老。”   “那你知道鱼州上空那团光里的人是谁吗?”陈致话题转得极快,叫人没有思忖的时间。   皆无也不迟疑:“无尽火魔,焱无双。据说万年前神魔大战时被俘,关入魔狱,不知何时逃了出来。我伤势未愈,他魔力大减,打了个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散了。”   陈致躺了会儿,得了一点儿力气,慢慢地做起来,靠着床头,但头疼得厉害,扶着额头说:“留他在外,必定祸害苍生。”   皆无说:“待我处理了苟利生,便去解决他。”   这话说得戾气极重。陈致放开手,瞥了他一眼:“你留下我,万一他杀个回马枪怎么办?隐身符也被烧掉了。”   皆无当场画了一道给他。   陈致接过来塞进乾坤袋:“但对方出手太快,我怕是没时间贴。”   ……   那刚才又收得这么快?   皆无无语地往外走,过了会儿,才重新进来,递了另一道符给他,让他挂在脖子上:“我藏了大招在里面,关键时刻,能护你一下。”   陈致摸了摸,犹不知足:“只有一个,怎么够用?”   皆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见几个月,你变得这么遭人恨?”   陈致说:“你也知道不见了几个月?”   皆无想了想,又掏出一张符来。   陈致喜滋滋地接过去。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千里传音符。”皆无说,“心中默念我的名字,便能对话。但次数有限,待符文消失,便失了作用。”   “这么好的东西你早不给我?”若非力气不够,陈致想掀床。   皆无说:“这符是一对,我也只有两张。”一脸好东西喂狗的沧桑。   陈致说:“给我就对了,给寒卿也没用,它又不会说话。”只会脑内风暴。   皆无嘴唇动了动,倒是什么也没说。   见他脸色不好,陈致转移话题道:“西南大军如何了?”   皆无说:“容韵亲率大军南下,如今西南军群龙无首,这一仗稳赢不输。”   陈致还有千言万语要说,皆无不耐烦了:“留着话等我回来再说吧!一下子全说了,我此行了无牵挂,反倒凶多吉少。”   陈致意见相左:“你留着话不说,徒增悬念,才是真凶多吉少。”   “呿!能不能说几句吉祥话,送个好意头?”皆无无语地敲他脑袋。   陈致原本就觉得脑袋隐隐有些嗡嗡作响,这下可好,竟有些耳鸣,抱怨出来,引来皆无一阵嘲笑。两人打打闹闹,似是恢复了昔日的亲密。   等皆无走后,陈致冷静下来,不自觉地将刚才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无尽火魔,焱无双。据说万年前神魔大战时被俘,关入魔狱,不知何时逃了出来……”尤为特别,莫名其妙地回放了两遍,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提点。   陈致不负所望,终于想出疑点:皆无说他不知焱无双何时逃出来,便是之前没见过。既然没见过,一个万年前就被关起来的魔头,他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尽管下意识地找了几个理由,但疑点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生根发芽,茁长成长,将怀疑进行到底。之前的解释也变得苍白无力了起来,那句不要泄露行踪的嘱托,更是意味深长。   陈致越想越心寒,却也是瞎想,干脆放下。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西南王留下的烂摊子。想来陈轩襄正年轻,也想不到自己会“子承父业”——沿袭了一出征便被杀的命运,两广、湖广、江西、福建必然都乱成一锅粥。与其等他们成了气候,成为绊脚石,倒不如趁势一鼓作气,一统天下。   皆无说容韵亲自率军南下,必然要建立军功,王为喜在为他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铺路。   陈致调息了几个时辰才恢复了五六成的力气,从房间出来。   他正身处一间客栈,只是四周静地诡异。走到大堂,才看到一个掌柜伏在柜台上,似在翻阅账簿,陈致走过去,发现那掌柜面无血色,气绝多时,再从客栈出来,街上便是初入鱼州的情景。   原来,他仍在鱼州。   尸体林立的画面太过诡谲震撼,再看几遍也难以适应。陈致跃上屋顶,从上面走。偌大一座城,竟无一个活口。连“巡逻”的西南士兵也木木呆呆地停在一家面馆前面,面朝永远也无法再进一步的前方……   出了鱼州,陈致一路北上,希望能遇上容韵的军队,到了庐州府还不见人,便掉头往西打听。一路走,一路问,又到了信阳城。   此时信阳一片欢欣鼓舞。   有马车载着老百姓,陆陆续续从外归来,不少人自发地守在城门边欢迎。   陈致混在马车后面,听前面的人眉飞色舞地描述黑甲兵大败西南军的光辉事迹。   他在人群中看到先前茶楼遇到的书生,不怕生地走过去打招呼,对方竟也记得他。一番寒暄,陈致问起战况。书生大笑一声说:“当浮三大白!”便领着他去了酒馆,点了一坛白酒,不由分说地倒上,先干为敬。   陈致看看四周,有人捧着酒坛直接往嘴里倒,其他人轰然叫好,显然是高兴以极。   “你怎么不喝?”书生将碗送到陈致面前。   陈致仰头喝了,问:“西南大军怎么退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天时间,容韵怎么带着黑甲兵插翅飞来?   书生兴奋地抹嘴:“自然是被黑甲兵打败的!听说领头的将军是燕朝小皇子!”   陈致云里雾里,又问了几个细节,怀疑更甚,再问了日子,才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以为自己睡了一夜,过去了一个多月。好在自己是神仙,不然光饿着,便饿死了。   不知谁吼了一句“天佑燕朝”。   满楼震动,都欢呼“旗开得胜”。   陈致拉着书生问黑甲兵的去向,书生绕着桌子“打醉拳”,只好丢下银子,去通判府,一问才知通判也喝醉了。好在下属认得他,解答:“王大人说要乘胜追击,大军一路南下,想来已经攻下了湖广。”   陈致匆匆道谢,从南门出,过大别山,直入湖广。   与信阳相比,湖广诸地倒是安静,百姓井然有序地生活,无悲无喜,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战乱,自有一番豁达。   陈致赶到郴州,才算追上尾巴,辎重慢吞吞正顺着官道,慢吞吞地往前挪。他捡了个领头的问话。那人听说了他的身份后,说:“请教王爷,殿下幼时,您曾以何物威慑?”   陈致呆了呆,说:“鞭子?”   那人这才说:“下官参见王爷。”   陈致腹诽:多少年的事了,还记在心里,真是小肚鸡肠。   那人说:“殿下英武,将西南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退回两广。如今他们正以南岭为屏障,与我军对峙。不过,以殿下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突破屏障,全歼对方,收复两广……”   陈致打断他的歌功颂德:“如今西南谁人做主?”   老西南王走时,只留下了一根独苗。如今这根独苗折了,西南应当是群龙无首才对。   那人惊讶于陈致的神通广大,说:“是鄂国夫人。”   陈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对方解释,才想起了那是被陈轩襄封的张权遗孀,席氏。此女也是传奇人物。当初张权沉迷崔姣美色,他还为张权留在家中的原配惋惜,后来知道她在儿子死后,向仇人陈轩襄写了感谢信,并高高兴兴地去了广州接受鄂国夫人的封号时,才不得不推翻了自己早点肤浅的猜测。以她的心智手段,对上崔姣,只怕是赢多输少之局。   那人说:“据说西南王战场受伤,在府中调养,鄂国夫人便代为主持军务。”   竟没人觉得陈轩襄让一个不相干的妇人主持军务很奇怪吗?   陈致想了想,便猜出了内中缘由。   为了稳定军心,西南王不管是失踪还是死亡,都是不可说,详情参照当年燕朝对崔嫣失踪的做法。只是西南情形比燕朝复杂得多,没有王为喜这样的亲信独当一面,也没有黑甲兵这样的绝对武力来威慑,必然是乱成了一锅粥。几方势力牵扯,谁也不肯服谁,但大敌当前,必须同心协力,如何是好?   ——推出一个傀儡。   席氏必然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让自己走到了台前。   如此说来,两广内部定然矛盾重重。   再问容韵去向,那人如实交代。一天前,容韵已经带领大军挺进南岭。   作为两广屏障,此战关乎天下一统的时间,意义非凡。既然皆无都破了规矩,杀了西南王,自己当个斥候,打探军情,通风报信,也不算违规。   他心安理得地跟着大军的路线,追了上去。   黑甲兵训练有素,虽有二十万之众,行军却悄无声息。   陈致追了三个时辰,直接出了南岭,调转头来,才发现端倪。却不是他火眼金睛,而是大片森林竟然浴火而立。这火十分古怪,明明在燃烧,偏偏树干、树叶都毫发无伤,像是火苗贴着它们擦了过去。   无尽火。   他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   若是焱无双在此,容韵便危险了。   陈致将千里通讯符抓在手里,准备随时寻求支援。人则越到树梢上,在繁密的树叶中,寻找人影。火光为他指明了方向,没多久,他就看到黑甲兵向东撤退的身影。   有几个退的慢,顷刻被火焰吞噬,尸骨无存。   陈致看得惊心,加快了脚步,生怕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容韵也遭受此等待遇。   他飞得极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一道浅浅的火光,仿佛逗他玩,忽左忽右、忽远忽近,每当陈致有所察觉地扭过头来时,它就坠入了下面的火焰中。   约莫飞了一炷香,陈致见到了王为喜。在他的左前方,容韵身穿银甲,头顶红缨,镇定自若地指挥黑甲兵撤退路线,不知说了什么,王为喜频频点头。   陈致正想落下去与他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光团中忽然显出一个人影来,手朝着容韵的方向,微微一抬,瞬间,一朵巨大的火焰从容韵的马下燃起。   马敏锐地往旁边一跳,烧了马尾,痛得乱蹦。   容韵从马上跳下,正要翻身跃上一名黑甲兵让出来的马,又一朵火焰从脚下冒起。陈致当下蹿了出去,抱住他,掠到旁边的树枝上。容韵刚惊喜地喊了一声“师父”,就被他塞到身后护住。   陈致对着那团光,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光中的身影还能有谁?   便是将鱼州变成死城的焱无双。 第68章 混战之诡(八)   焱无双支着脑袋看他:“复原得真快, 不愧是大功德圆满金身。看你命大, 我放你一马, 把你身后的人交出来,我就罢手,如何?”   陈致感觉到容韵想钻出来, 手上用力。两人一前一后斗得欢,无人应答。   焱无双有些生气:“我若是烧了这片山,可知会酿成多大的祸事?山中生灵都要焚成灰烬, 无一幸免。那些依山而居、靠山生活的人, 也要饿肚子。以一人为代价,换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是多划算的买卖啊。”   陈致说:“你若是死于一个多月前,鱼州城的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你为何不去死?”   焱无双脸色一变, 道:“放肆!”   话音刚落,容韵终于按捺不住, 使了大力气拉人。   陈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从树上跌落下来。   容韵一手抱着他,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 放在嘴边吹响。   哨声刺耳, 直入耳膜,陈致听得头晕目眩,脚刚落地,即有些发软,好在容韵一直没有松手, 抱着他往更深的树林跑去。   王为喜与黑甲兵不知何时竟散了开去,仅留着他们与焱无双斗智斗勇。   焱无双身影倏然从原地消失,又在他们面前出现。   陈致稳住脚步,再次将容韵拉到身后。   容韵嘴唇凑到他的后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往左十丈。”   陈致:“?”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还是抬脚往左走,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容韵拽住了,耳边轻响了一个字“右”。   难道他教了个左右不分的徒弟?   陈致正要换方向,焱无双已经在他的左边放了一把火,让他名正言顺地往右跑。   他跑得飞快,好几次拉不住容韵的手,为免失散,他放慢脚步,与容韵并肩,再一把搂住他的腰,半抱半拖地往前跑,粗估了十丈后,他看向容韵。   容韵反手抱住他的腰,又往东跑。   焱无双追上来,火焰一簇簇地在脚边冒气。眼见着一团落在陈致前路,容韵下意识地抢过想踩,被陈致拦腰抱起,一跃而过。   “不能踩!”   他说完,就感到颈上一紧,自己的脖子被搂住了。   陈致:“……”其实他只打算抱一下就放下来的,抱着跑很吃力啊。解释也费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焱无双似是厌倦了追跑游戏,猛然拦在他们前面,巨大的火焰在他背后燃烧,直指九霄。   容韵猛然道:“向后跑!”   陈致下意识地转身,刚跑出两步,就听到一阵梵音从天外来,模模糊糊地钻入耳中,仿佛化作了一条无影无形的锁链,将他团团困住。   容韵只觉得身下一松,人从陈致的怀里掉落下来。陈致迷迷糊糊的看不清局势,他却一清二楚。刚才还有阳光从枝叶缝隙中钻进来的树林此时已然黑暗一片。   四周安静得过分。   容韵脚步朝陈致挪动,鞋底擦着草叶,竟没有丝毫声响。他想背起陈致,刚低腰,四周骤然亮起一道光圈,随即朝着中央,荡漾出千万圈七彩涟漪。涟漪环绕陈致的周身,刺目的光辉渐渐地淹没了他的身影。   容韵大惊,扑过去抓陈致的手,摸了个空,又去碰肩,虽然抓住了,但一股无形的推力要将他的五根手指一根根地弹开去。   指尖的衣料越来越滑、越来越轻,仿佛两人的命运,忽地到了路口,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向着两个方向前进……   但是,怎能容许?   他使了劲、豁了命,才抓住的师父,怎能他人分离?   滚烫的心燃烧起欲念,生出无穷力道,逆着那股推力,重新抓住了陈致的肩膀,他咬牙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将沉重如铁的臂膀慢慢抬起,将陈致圈入怀中。   四明山上懵懵懂懂、战战兢兢的第一眼,就定下了他与师父相伴终生的未来。   师父是他的,就是他的。   谁也不能抢走。   光圈忽然爆开,如一层巨大的光幕,覆盖了半壁树林,只是顷刻之间,光散尽。藏在左近的王为喜与姜移带着黑甲兵匆匆跳出来——   光中的陈致、容韵、焱无双都消失无踪。   陈致的脑袋像要炸开。   上一世的人生像摊开的画轴,从出生起,一幅幅地掠过,直至飞升。紧接着,成仙后的大事小事也走马观火般地过了一遍,模糊的变得清晰,清晰的变得深刻……只是最后留在脑海的,是容韵沐浴在七彩光环中,执着拥抱自己的画面。   他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视线所及,一片黑红。天是黑的,无数条细细长长的红光在空中交汇,将四周的树木“割”得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容韵躺在他不远处的枯叶堆上,双目紧闭,但眼珠诡异地转动着。   陈致拍了他几下,见唤不醒他,只好转头观察周围。   看景色,这里应当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天庭。体内的仙气似乎十分忌惮红光,红光穿过自己身体的每个位置,都有红光护体。   以此推论,怕是闯入了妖魔之地。   陈致想起最后古怪的梵音响起前,容韵喊的那句向后跑。他必然知道什么。可惜,却不能回答。怕他着凉,将容韵放平后,捞了一捧枯草,匀称地覆盖在他身上,自己在旁打坐。   有时候,打坐与发呆,只有一线之隔。   陈致打坐到一半,思绪便如红光一般,纵横交错,又如缠乱的线团,越理越复杂,只是转来转去的,都是陈家事——陈致的事、陈应恪的事、陈悲离的事。后来,竟不由地发了会儿呆,醒来时,空中的红光愈盛开,天空亮如阴天时的昼日。   容韵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盘膝练功。   因为单不赦曾在他体内打下一道魂印,为了修复受创的魂魄,容韵一直在练一门功法。故而,陈致见了也不觉得奇怪,默默地坐等他练完。   等天光重新黯淡下来时,容韵终于睁开了眼睛。   陈致刚要打招呼,便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怎么了?”   容韵迟疑着唤道:“师父?”   陈致说:“是我。”   容韵垂目,仿佛舒了口气:“我适才做了个梦,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想到自己的回忆,陈致心里咯噔一下:“哦,你梦到了什么?”   “小时候的事。”容韵说,“中秋的时候,我娘说到过年的时候,亲自给我裹汤团吃,可惜没有实现。”   “还有呢?”   “很多……还有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   陈致问:“什么时候?”   容韵抬眼看他:“师父不记得了吗?管家带我上山……师父穿着杏色的长衫,严肃地站在光里看我。”   陈致心中放下大石:“哦?你当时在心里骂我了吧?还记恨着我拿出鞭子的事?”不然也不会把它当做暗号,交给运送辎重的军官了。   容韵否认:“我当时想,这人这么好看,好像以前见过。会不会,前世就已经种下了缘分。”   陈致心突突地乱跳了两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容韵,生怕单不赦打下的魂印在他脑袋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容韵扶着树干站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陈致说,“也许与那奇怪的光有关。”   容韵说:“那是姜移炼制的灭神弑魔大阵。”   陈致目瞪口呆。   容韵嘀咕道:“但他说,这阵只对神仙和妖魔有用,对凡人没有一点儿作用……”   当时听姜移说起,还以为是唬人的玩意儿,没想到竟有如斯威力,陈致不敢掉以轻心:“这阵他是怎么炼的?”   容韵说:“王为喜搜集了很多古籍供他研究。”   陈致怕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赶紧污了姜移一把:“纸上谈兵,太不靠谱了!不然怎么将你我都拉扯进来了。”   容韵说:“连累师父了。我们在路上就被那个火魔骚扰过几次,姜移便要祭出大阵对付他。只是这阵法既要地下的灵气,又要人间的生气,他选了很久,才选中了南岭。我们原先打算再岭南动手,谁想他按捺不住,在岭北就对我们下了毒手,无奈之下,只好让姜移仓促布阵,我们再将他引过去。幸好这次师父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黑甲兵进去。”焱无双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若非陈致出现,让对方一心一意地追过来,他们怕是要另费一番功夫,才能请君入瓮。   陈致坦然接受了他的谢意,顺便将姜移丢到脏水盆里再涮一涮:“原来是仓促而就,怪不得我们也被卷了进来。”   容韵说:“我们来了,那火魔说不定也在,我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弄清楚地形再说。”   陈致深觉有理。他是神仙不怕饿,容韵是凡人,若是找不到出路或是能够入口的食物,怕是没遇到火魔就先饿死了。 第69章 混战之诡(九)   找个地方, 说易行难。   陈致跳上树梢, 登高远眺。   广袤的树林突破天际, 黑漆漆的天与黑森森的林,仿佛殊途同归,交流如海, 看不到光明在何方。这种时候,空气中暴露的丝丝缕缕的红光倒变得十分可爱起来。想一想,若是没有它们, 他们便伸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 你看我,我看你, 却不知道你看我,我看你, 何等悲凉。   陈致与容韵在树下转了一圈,没敢走远, 生怕越走越远。   见容韵脸色渐白,陈致心疼,将他安置在树上, 说:“你先睡会儿, 我去四周转一转。”   听他说要走,容韵警觉地抓住手:“你一个人去?”   陈致说:“我很快就回来。”   容韵哀伤地说:“此地诡异,万一失联,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永诀。”   ……   陈致将他随身携带。   背着容韵, 陈致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假装自己是个真的修真者,只是……他不知道修真者飞得到底有多快,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梅若雪并没有展现出完全的实力,所以,他的速度在容韵看来,就是个轻功一般的武林低手。   陈致朝了三个方向各飞了数里,见到的始终是茫茫无边的林海,心中一阵烦躁,直到最后一个方向,总算在前方看到了依稀像山峰的黑色圆点。   征询容韵的意见之后,他朝着圆点的方向前进。   容韵怕他累,时不时地叫他放下自己休息一会儿。陈致担心食物,将想法一说,容韵便笑道:“这么大的树林,还怕没东西吃吗?”   陈致说:“可是树上没有果子。”   容韵淡淡地说:“闹饥荒的时候,树皮草根都吃得。”   陈致一脸稀奇:“我要改了对你‘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印象了。”   容韵说:“书上有写。”   “你能知道这些,日后必然能当个体察百姓疾苦的明君。”   容韵轻笑了一声。   陈致问:“你笑什么?”   容韵说:“师父对我如此信任,我心中高兴。”   依旧是老掉牙的容氏小马屁,可林太暗,心里慌,听到耳里酸溜溜又苦哈哈,总之,不是个滋味。陈致说:“我休息好了,继续上路吧。”   容韵说:“我来背师父吧。”   陈致还待推拒,他不由分说地蹲下来,去抓他的腿。陈致身体微倾,匍匐在他的肩膀上。容韵背起人,往上送了送,便运气轻功往前跑。   这速度,与陈致相比,不遑多让。   “……”陈致说:“我适才留了力。”   容韵似乎笑了笑:“我知道。”   陈致扬眉:“你怎么知道?”   容韵说:“在我心中,师父无所不能。”   这话说的,又是甜甜的小徒弟了。   背了一段,陈致给他按按肩膀,师徒正享受着患难中的温馨时光,四周的红光突然黯淡了,因为暗得突然,容韵刹不住脚,差点撞在树干上,等他将人放下,视野仅剩下半尺之距。   陈致还好,身为神仙,还是有些优待的,一双眼睛警惕地左右扫视,生怕有什么东西窜出来。   容韵说:“也许,这是这里的昼夜交替。”   陈致算了算他们醒来到现在经历的时间,约莫三五个时辰,以十二个时辰为一天来算,十分可能。他们到的时候,红光还不是很亮,也许正是“黎明”。   “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可看到过什么地方的天是这样的?”陈致不抱希望的问。   容韵竟回答了:“据说混沌初开,鸿蒙诸气四散,有一些散在化外之地,形成了独特的景观。”   陈致喃喃道:“化外之地?”   “传说地府便坐落在化外一隅。”   陈致想起来,昔日单不赦的不赦宫便建立在化外之地。若是这样,只要找到去地府的路,就能回到人间!他按捺住内心欢喜,佯作思考:“如此说来,只要找到地府,也许就有回人间之路?”   容韵说:“地府只容魂魄初入,我们进去,怕是要进枉死城。”   陈致暗道:土地不怕,师父罩你。   有了希望,心里松快许多。陈致想要背起容韵,继续往前,容韵闪身躲开:“这么黑的天,不好走。我们先歇一歇吧。”   陈致说:“我们刚才赶了半天的路,那山依旧远在天边,也不知还要多久。已经过了一天,再等下去,更不知道何时能到了。”   容韵说:“只要和师父在一起,无论在哪,我都欢喜。”   陈致想了想,背过身,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悄悄地割了手腕,滴了一些血进去,再转身时,手腕的伤口已然收住。他将瓶子递过去:“好在我带了水,你先喝一点解解渴。”半天没有回音,陈致将瓶子往前递了递,“快喝呀。”   好一会儿,容韵的手才慢慢地伸过来。   两只手轻轻一碰,陈致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很冷吗?”   容韵拿着瓶子:“我没事。”   “快喝吧。”他的血是大补之物,但愿喝下之后能驱寒。   容韵将瓶口鼻下,轻轻地闻了闻。   陈致看得一清二楚:“你闻什么?”   容韵说:“我怕师父给我的是尿。”   陈致:“……”   容韵说:“书上说,沙漠旅人没水喝的时候,便拿尿来对付。”   陈致说:“你的提议非常好,等瓶子里的水喝完,我们就这么对付吧。”   容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若这样,倒也好。”说罢,仰头,将瓶中血一饮而尽,喝下之后,他突然干呕了一声,但很快捂住了嘴巴。   陈致寒毛直竖:“怎么了?”   不能怪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崔嫣的教训太过深刻,让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毕竟,他与容韵在掉入大阵之前,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面。   一个多月,什么都可能发生。   好在容韵很快恢复正常:“可能太久没喝水,有些不适应。师父,你有火折子吗?或是能够照明的东西。”   陈致说:“没有。”堂堂一个神仙,怎么可能带火折子这么接地气的东西……“要不我试试钻木取火。”   容韵说:“夜明珠呢?”   对,他有一颗年无瑕送的夜明珠。陈致正要掏出来,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夜明珠?”一个猜测猛地冲上脑海。   容韵说:“以前在观景亭读书,风太大,师父便用夜明珠给我照明。师父忘记了吗?”   好像的确有这么件事。   陈致一边掏夜明珠一边说:“嗯,师父年纪大了。”   容韵说:“和师父有关的事,不管大事小事,不管我年纪多大,都会牢牢记住的。”   陈致说:“好了好了,为师知道错了,不必含沙射影。”   有了夜明珠,赶路便方便了许多。容韵到底是凡人,又熬了一会儿,便有些犯困,陈致便放慢脚步,想让他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偏生容韵不肯睡,强撑着眼皮与陈致说话,还要与他换一换位置。   陈致突然停下来,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说得这么严肃,容韵一下子就醒了:“什么?”   陈致说:“我们都没缺胳膊断腿的,为什么一定要背来背去?”   容韵:“……”   两人在树下靠着小睡了一会儿。没多久便相继醒了,容韵提议继续上路,陈致转身要走,被拉住。容韵说:“还是背着好一些,万一有个意外,至少不会分开。”   陈致心疼他睡得少,便同意了,唯一的要求是自己来背。   这时候,讨价还价也是浪费体力,陈致拿出师父的威严,容韵便也从了。背上没多久,他便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陈致趁机加快脚步。   等容韵醒来,山已然有了轮廓。而且,不只是一座山。他们看到的那个圆点,是山脉的最高峰,在它的旁边以及背后,是一片连绵起伏到无边无垠的群山。   陈致心情沉重。   容韵倒是很乐观:“常言道,靠山吃山,当个山民也不错。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唱唱山歌。”   陈致被逗笑了:“你会唱山歌?”   容韵说:“我唱的本不是山歌,只因在山里唱,也就成了山歌。”   “那就唱唱吧。”   容韵唱起来,是简单的江南小调。   他的声音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既清亮又圆润,哪怕歌艺一般,也很悦耳。   陈致听得心里暖意翻涌。此时此刻,他真心感谢在灭魔弑神大阵发动时,容韵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自己。如果没有他,也许此时的自己已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了。   到了山下,容韵想下来走,陈致不松手。心境一开阔,举止便松弛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掩藏实力,直接掠上了峰顶。   在最高处俯瞰,林海如黑海,深沉而危险,回想起来,他们能够落到一个看得见山峰的位置,已然是不幸中大幸。   而山峰的另一边,容韵看到了一座山庄,就藏在群山怀抱的山谷里。 第70章 混战之诡(十)   荒山野地的山庄, 换做其他时候, 自然是避而远之, 只在此时此刻,无疑久旱甘霖,远看着, 就热泪盈眶,恨不得上前认亲。   陈致十分激动,反观容韵不惊不喜:“有山庄就有人, 有人就有路, 你为何不喜?”   容韵说:“化外之地,未必是人。”   陈致说:“和大片不言不语的树木相比, 能喘气的便是同类了。”   容韵见他满心激动,便舍了泼冷水的心, 顺着说:“师父说得是。”   费了大半天到门前,陈致又谨慎起来, 给了容韵一颗弹珠,自己又将隐身符扣在手心,叮嘱他遇到危险一定先保护自己。   容韵爽快地答应了。   陈致反倒不放心:“你不会阳奉阴违吧。”   容韵眯着眼笑:“徒儿一向听师傅的。”   陈致嘀咕道:“最好如此。”抬手叩门。   门环的敲击声厚重沉闷, 犹如这方渺无人烟的荒山, 叫人无端端地感到压抑与绝望。敲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门内连个响声都没有。   容韵手推了推门,门竟然无声地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先入眼的便是一方照壁,壁上层峦叠嶂, 云雾缭绕,美如仙境。绕过照壁往里,就看到一方水池,池水清澈透亮,映着交错的红光,粼粼荡漾。水池四周是一簇簇红彤彤的曼珠沙华。   容韵忽然捂住了陈致的眼睛。   陈致吓一跳:“怎么了?”   容韵说:“此花不祥。”   陈致拉下他的手,看着与红光交相辉映的曼珠沙华,舒出口气道:“不过是金灯花罢了,你竟也迷信这些。吉不吉祥,从来不是花定的,而是人定的。”   容韵说:“师父说的是。”   陈致走过花丛,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叹了口气:“可惜不能饱腹。”   容韵说:“师父肚子饿了?”   陈致说:“我是担心你。”   容韵说:“说也奇怪,自从师父给我喝了那瓶水之后,我便浑身是劲,一点都不饿了。”   “如此甚好。”   “师父给我喝的是什么?”   “你不是说尿吗?”   “……”   轻松的对话随着容韵推开正堂的门,戛然而止。门内是一座祠堂,堂上竖着许多牌位,清一色的严姓。自梁上垂落的白幔无风自动,像妖娆的舞者,怡然自得地沉迷于舞蹈之中。   陈致慌忙行礼,低声说:“在下与徒弟偶经此地,冒昧打扰了。有怪莫怪。”正要退出,被容韵拉住,“师父你看。”手指着最末的灵牌,上书“严无双”三字。   严无双,焱无双。   两人退出祠堂,轻轻掩门。   容韵说:“我们被送到此地,或许与焱无双有关。”   陈致说:“不是因为灭魔弑神大阵吗?”   容韵说:“阵法是姜移从古书上学来的,对付神魔,尚属首次。”   “首次你们也敢用!”陈致恨不得将姜移拖到面前,指着鼻子痛骂一顿。   容韵无奈地说:“焱无双神出鬼没,一般的法子对他无用,只能姑且一试了。谁知道师父突然出现。”   ……还要怪他来得不是时候咯?   陈致摸了摸嘴巴,果然气得有点歪。   容韵看脸色,忙补充道:“好在有师父在,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致说:“如果你的声音再加五分真情,五分真意,我就真的信了。”   绕过祠堂往后走,便是居住的院落。从山峰往下看的时候,容韵已经将山庄的结构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往后走,还有一进。   院落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是桌面也没有灰尘,放在窗边的花瓶里插着摘下的曼珠沙华,依旧鲜嫩欲滴,不见萎靡。   这个山庄,好似被时间封存了。   就在他们几乎认定这是一座荒废的山庄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最后一进院落,看到了悠然坐在树下喝茶的熟人。   说是熟,却不是熟识的熟,而是差点被烤熟的熟。   那人闻声抬头,对着他们笑了笑说:“远来是客,请坐吧。”   ……   这温和礼貌的态度,和之前心急火燎的大魔头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见他们戒备地看着自己,焱无双笑了笑道:“不要害怕,我现在不想吃肉,不会杀你们的。”   陈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焱无双说:“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陈致说:“祠堂里的严无双和你……”   焱无双落落大方地承认道:“那是生前的我。”   容韵挑了个远离焱无双的位置坐下来。   焱无双说:“你们来这里多少天了?怎么找到这里的?”   容韵抢在陈致之前答道:“我们回答你有什么好处呢?”   焱无双说:“如果我想吃你们,不选择蒸或焖。”   陈致说:“怎么从这里出去?”   焱无双笑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抛下一个鱼饵,拽进钓竿,等着答案揭晓时,对方惊慌失措的神情。   容韵与陈致异口同声说:“化外之地。”   如此默契!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焱无双:“……”一般人遇到这种事,不惊恐以对,也该以严肃表达敬意吧。这里又不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地方!   容韵说:“这里既然是你家,你一定有办法出去吧?”   焱无双道:“你们既然去过祠堂,看到牌位,就应该知道,曾经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呢?”   “我也死了。”焱无双笑着说,“你们不会天真的以为,我和你们是一伙的吧?”   容韵镇定依旧:“来了这么久,你一直待在这里,不是不想出去,就是不能出去。红尘俗世虽然常有烦恼,但花花世界仍令人向往。所以,你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焱无双笑得极冷:“我走不了,你们也走不了。”   容韵点头说:“所以,我们只能同心协力,一起走。”   焱无双愣了愣,猛烈鼓掌,笑得打跌:“真有意思,你竟然要与我同心协力。”   陈致看他的表情,已经做好了翻脸打架的准备。隐身符、弹珠、定身术的口诀……都整装待发。   容韵问:“意下如何?”   焱无双说:“好啊。”   于是隐身符、弹珠、定身术的口诀……都没有用上。三个人……一人一神一魔就坐在院落里,看着彼此“红光满面”的脸,像久违的老友一般聊起了天。   焱无双原名严无双,本是依附于昆仑山的修真世家。后因接连几代的继承人资质平平,日渐没落。到了焱无双父亲那一代,他的一位叔父无意间得到一本绝世功法,不论资质高低,都可以轻松修炼。严家内部共享后,实力大增,在一场修真比试之中,独占鳌头。只是,好景不长,比试结束没多久,就有人告发严家修习的是魔功。   彼时,修真界谈魔色变,若是成了魔修,势必不能见容于其他修真者。严家据理力争,坚决不肯承认,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数一数二的大魔修湮华现身,亲口承认严家修习的是他创下的一门功法。严家百口莫辩,被放逐到了化外之地。   “那时候,化外之地还没有这么荒凉。”焱无双陷入回忆,“妖修、魔修、鬼修……热闹得很。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魔修带回了无尽火。无尽火是混沌火种之一,炼化它,就能与天地同寿。消息传开之后,化外之地就成了真正的妖魔之地。我们家几次想要搬迁离开,却始终不被允许。后来,在一次争抢中,几个人同时想要炼化无尽火,妖气魔气击撞,火焰散成数以亿万计的火星,在化外之地飘荡,所过之处,人畜无生。我们家的其他人为了保护我,都油尽灯枯,我侥幸融了几颗无尽火的火星,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你们现在看到的红光,就是无尽火的残留。”   容韵掠过故事情节,直击问题核心:“你后来是怎么离开化外之地的?”   焱无双道:“昆仑青盏带我离开的,不过,后来应该后悔了吧。所以,这次不会再有人来了。”   陈致在心中冷笑:你人缘渣不等于他人缘差,不要小看神仙的好友圈。皆无交给自己的千里传音符是时候拿出来了。不过,必定要避开焱无双……找个什么借口呢?   陈致提出解手,相信以容韵的粘性,必然不会放任他一个人离开。果然容韵立刻起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焱无双倒不是很介意,只是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悠悠然地抛出一句:“听说大功德圆满金身能复原任何伤口,是否意味着,可以无止境地割肉?”   陈致扯着容韵,快步离开。   容韵一边走一边注意身后动静,确定焱无双没有跟出来才放心。   陈致拉着他去了祠堂前。焱无双再穷凶恶极,应当也不会对着祠堂动手。他拿出千里传音符,默念皆无的名字……   然而,并无回音。 第71章 向月之心(一)   符文颜色深浅丝毫未变, 陈致的脸色变了。虽然他手里还有一张皆无给的防身符, 但仅有一张。况且, 皆无说过,他与焱无双大战一场,胜负五五之数, 这张符咒能起多少作用,还是未知之数。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战场想磨刀。   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 他立下宏愿, 如有离开的一天,必然好好学习仙法, 再也不仗着不死的肉身得过且过。   “师父。”   “师父?”   容韵喊了好几声。   陈致斜眼:“再凑得近点,就钻进我的耳洞里了。”   容韵说:“焱无双说他吸收了无尽火的火星才变成了火魔, 我想……”   “想都不要想。”陈致警觉起来,“先不说吸收火星变成火魔的胜算有多大, 就说你知道怎么吸收吗?你知道变成火魔之后会怎么样吗?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瞎掺和!”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韵忽感心悸,猛然回头, 就看到焱无双坐在屋檐上对着他们笑。   焱无双见他看过来, 落落大方地跳下屋顶:“你师父说得对,炼火魔,百炼百死。知道我为什么成功吗?因为我的家人帮我分掉了其他的火焰。看你们虚心求教,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我告诉他们, 只有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炼成火魔。可惜,关键时刻,他们就开始内讧,拼命将火焰推给其他人。我理解他们,毕竟,人遭受烈火焚身的极致痛苦时,无法保持理智。幸好,为了预防万一,事先给他们吃了一点点的曼珠沙华。”   他讲得一脸兴奋,仿佛那些被害死的人个个与他有血海深仇,与刚刚坐在院子里一脸怀旧叙述过去的那个,判若两人。   陈致不寒而栗,容韵还算镇定:“你恨你的家人?”   焱无双笑着点头:“恨过。你们才来化外之地几天,无法与我感同身受。这里真的他、妈、的是个鬼地方!他们自己承受痛苦也就罢了,竟然还生孩子!说什么传承香火,呵,自己一个个都是不老不死的妖怪,要继承人做什么!有什么可以继承的?你知道吗?化外之地死掉的鬼魂,熬过五百年,就有一个机会,去地方投胎,我都熬了四百九十九年零十个月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我就能摆脱这个鬼地方,严家居然要生小孩了。你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死?”   陈致:“……”   焱无双笑得狰狞:“不过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留了他们的牌位,天天烧香供奉。这样,他们就会留在祠堂里,永远地留下来了。大家都很开心。”   容韵说:“你为何被放逐到化外之地?”   焱无双说:“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   陈致、容韵:“……”   焱无双微笑道:“我送了严家一本功法。”   ……   “咚”,祠堂门被容韵不小心靠了一下,开了。原本在空中温柔晃动的白幔忽然伸直,如一双召唤的手,伸向屋檐。   焱无双目光瞬间有些呆滞,过了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陈致抬手抓住挂在脖子上的那张符。这个时候出手,不知胜算有几分。劲风拂面,他还未反应,容韵已经先一步蹿出去,挡在身前。焱无双袖子一卷,未怎么动,容韵就被牢牢地钳住,如擒待宰的羔羊,翩然后跃,来开了与陈致的距离。   “怎么可以想着背后伤人呢?”焱无双摇头叹息,“这年头,神仙的素质也越来越差了。”   陈致心里咯噔咯噔的,既怕焱无双对容韵下毒手,又怕容韵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使天道命定的前途节外生枝。“你想怎么样?”   焱无双说:“撕掉你手里的东西。”   陈致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皆无给自己的符咒对焱无双有致命的威胁!这就是见面之后,他东拉西扯一大堆的原因,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对他全心防备。这样,焱无双前后不一的表现也有了理由,就是为了寻找他们心防的弱点。   早知如此,在南岭的时候自己就应该使出来……不,在南岭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张符放在眼里。虽然不知原因,却可以推测,这张符极可能在化外之地才对他有非同凡响的威力。   焱无双轻笑着对容韵说:“看来,你对你师父来说,很可有可无嘛。”   容韵微笑道:“师父对我很重要就行了。”   焱无双目光一冷,突然掐住他的脖子,用轻柔又轻蔑的语气说:“既然如此,就让我看看,你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师父会是什么表情。”   “住手!”陈致双手飞快地将一张符咒撕开,身体还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在地。   焱无双感觉到那股威慑自己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放开他!”陈致说。   焱无双笑了笑:“放开他也可以,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陈致狼狈地站起来:“你先把人放了。”   焱无双摊开手说:“我又没有抓住他。”   容韵倏地跃起,落到陈致身后。   焱无双一脸的轻松惬意:“再说,就算逃走又怎么样呢?”人猛地出现在陈致与容韵中间。   容韵对他怒目而视。   焱无双笑道:“害怕啊?”   容韵说:“你可以杀我,但不可以插入我和师父之间。”   焱无双:“?”   陈致干咳一声说:“你要我们做什么?”   焱无双说:“找路出去。”   虽然知道焱无双绝对不会好心地带他们一起出去,但是比起两个无头苍蝇自己瞎闯,有一匹识途的老马在前带队,当然好得多。   临走前,焱无双进了祠堂,白幔先冲过去想要纠缠他,但是刚刚靠近,就被弹了开来,绕在他身体的周遭旋转。   陈致说:“为何不放他们走?”   焱无双淡淡地说:“若他们与我一样,带着记忆投胎,我岂不是徒增强敌?”   陈致眉头微皱。   焱无双说:“幸亏这次回来,不然,这些香火就续不上了。”他对着牌位笑道,“诸位长辈放心,这些香烛都是我精心炼制的,足够烧上一百年。你们这么喜欢传承香火,一定很开心,对不对?”   陈致虽然对严家十分同情,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只能往而兴叹。   原以为焱无双要带着他们翻山越岭,谁知道就去了山庄门前那座山峰。峰顶如刀切般平整,状如八卦,有八条边。   焱无双解释道:“为了离开这里,大家想了各种办法,终于研究出了这个逆障大阵。”   陈致现在一听“大阵”就头皮发麻。   “这个阵法本来需要很多人一起发动,但是没关系,我们中间有一个神仙,你一个人就能顶住。”焱无双微笑道,“只要你肯做出牺牲,我就带你的徒弟出去。出去之后,他可以向你的朋友们求救,再把你救出去?如何,是不是完美无缺的计划?”   陈致懒得费唇舌讨论这个计划是否合理,只是问:“这个阵法怎么发动?”   焱无双指着两个阵眼:“我会激活阵法,只是,阵法激活后,骤然凝聚的巨大法力会激起无尽火的反噬。必须有人堵住阵眼,扛住无尽火的焚烧。以前我们用的是车轮战,这次,我想你一个就够了吧。”   无尽火能够焚烧魂魄!   陈致虽然是大功德圆满金身,魂魄却也只是普通的仙人,上次的无尽火已经将他烧得半死,再来一次,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结局。   焱无双还在笑:“你怕我反悔,我可以立下毒誓。只要我能离开,一定会带上你的小徒弟,并且,保证他平安无事。”   容韵正欲说话,就被陈致拉住:“你发誓吧。”   虽然他答应得过于轻易,但焱无双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发下了毒誓。   陈致转过身,对容韵说:“你出去之后,一定要带人进来救为师。”眨了眨眼睛。   容韵几不可见地动了动脑袋。   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陈致才对焱无双说:“开始吧。”   焱无双说得轻松,可是他离开这么久,阵法的印记受岁月磨损,早已浅淡了许多,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血液重新描了一边。准备好一切,他让陈致在阵眼上坐下,自己开始催动阵法。   这个阵法一发动,散落在空气中的无尽火就像借了风势,忽然连成一片,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大火。   火苗从阵眼中窜上来,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阵痛让陈致冷汗淋漓。但是,他不敢放松心神,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便是死。   他唯一担心的是容韵,以容韵以往的作风,容不得自己受一点儿伤,此时此刻,只能希望刚才的暗示有用。   焱无双发功的时候,犹有几分忐忑。陈致猜得不错,在化外之地,他的确有所限制。因为他体内都是无尽火,稍有动作,便可能与体外的无尽火里应外合,将自己燃烧成灰烬。所以,从陈致落座那一刻起,就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老老实实地接受烈火焚烧,才稍稍放心。   这边放心了,后面却出了状况。   站在一边的容韵突然咬破自己的手腕,在大阵的一角飞快地画了几笔。   等焱无双发现,已然不及。   两个阵眼瞬间对换,气定神闲的焱无双瞬间变色。但他尚有余力,捏着口诀想出手,体内的无尽火就受到呼唤,从里面燃烧了出来……   这是无尽火的狂欢。   空气中的红光如一条条的火龙,纵横交错,找不到落脚之地,大阵散发光芒,隐有启动之势。   容韵抱头跑到陈致身边,将头缩在他的怀里:“我对换了两个阵眼!”   千钧一发,哪里还管他怎么对换的,正要点头说好,眼睛一瞟,烧成火团的焱无双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第72章 向月之心(二)   虽然那颤巍巍的样子, 好似孩童的乳牙, 欲掉不掉, 但烈火熊熊的来势,叫人不得不防。陈致心念一动,皆无给自己的护身符就出现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焱无双一看就不是正人君子, 保命的东西,怎能销毁?受威胁时,他撕掉的是隐身符, 然后借着踉跄前扑的动作, 将护身符收入了乾坤袋中,果然奏效。   焱无双烧得神志不清, 并不知道前方设了个龙潭虎穴等他,心里遵从本能, 要弄死这两个害人精。踩着风火,偏生没轮, 步子晃悠得厉害,听了脚,想要并脚跳过去, 一张符咒如箭矢附体, 穿过大火,径自磕到他的脑门上——   没声响,就炸了。   炸开的残躯像是飞溅的热油,直接焚起整座化外之地。   陈致下意识地扑倒容韵,尽可能地护得严丝合缝。在火光完全挡住视野之前, 他看到山下的山庄也烧了起来,火吞噬了祠堂的位置。   “师父……”   “师父……”   “呜呜,师父……”   带着哭音的呼唤越来越近,他拼命地想要回应,可是眼前始终绿惨惨的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直到嘴唇被炽热湿润的东西扫过,才使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身体被半压着,一个脑袋埋在自己的颈窝里,不停地蹭来蹭去。   陈致看到容韵安然无恙,先松了口气,随即感到脖子上被重重地吮吸了一下,一阵微痛。“你在干什么?”伸手想要推人,腰肢却被紧紧地搂住。容韵突然抬头,赤红着眼睛看他,目光有些涣散,微张的嘴唇冒着不同寻常的热气:“我好热……好难受,师父。”   陈致手肘在地上撑了一下,抱着他坐起来,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正要说话,下巴就被扣住了,火热的嘴唇心急火燎地贴上来,重重地吸了口,然后就伸出舌头,想要撬开他的牙齿。   陈致忍无可忍地撇开头,容韵不死心地还要纠缠,被一掌推开。   容韵顺势倒在地上,仰躺着扭动:“师父,热,难受……”   “定。”   陈致用定身术定住他,然后解开他的衣服,记忆中白嫩柔软的身体已经锻炼出流畅而成熟的肌肉线条,只是皮肤红得吓人,形容为煮熟的虾也不为过。   容韵虽然不能动,但是体温丝毫不减。   陈致吓了一跳。他去鱼州的时候,满城的百姓都已经死了,所以并不知道无尽火对凡人会造成什么后果。容韵如今的模样令他束手无策。看了看四周,依旧是荒山,只是没有交错的红光,想来已经离开了化外之地。   他飞快地掏出千里传音符,心里默念着皆无的名字。   就在快要失望的时刻,对方终于有了声音:“嗯,遇到什么麻烦了?的”   陈致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容韵的症状:“我们刚杀了焱无双,从化外之地出来。容韵怎么了?是因为无尽火吗?”几千字的剧情,就这么一言带过了。   “无尽火?”皆无迟疑了会儿才说,“也有可能会这样?”并不很肯定的语气,“这种火呀水呀的事,还是要请教黄凌。”   “来不及了!”陈致猛然提高嗓门。   皆无叹气:“你吼我也没用,不要以为我不着急……我不着急也是因为我着急也没用。或者,我帮你去找黄凌问问,你一定要保住他的命,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世了。”   “等等,我的血有没有用?”   “你可以试试。”   试试,试试,都试到第三世了!这次再出纰漏,都跟着单不赦去地府受苦罢!陈致气得胡子都要长出来了:“你还记得我上次试试的后果吧?”   “哎呀,只要他体内没有妖丹,你就灌一碗下去,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陈致想了想,还是弄破了指尖,塞到容韵的嘴巴里,然后解开定身术。不用他说吸,容韵就抱着他的胳膊,热切地舔舐食指,舔着舔着,舌头就得寸进尺,一路挺进高峰。   陈致只好又用定身术将他定住。   “嗯?管用吗?”皆无竟然还在。   陈致摸了摸容韵的额头:“温度还是很高。”   皆无嘀咕道:“舔得这么干净也没用吗?”   陈致:“……”   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现在在哪儿?”   陈致站起来,身体跟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旋转,口头描述周围的环境,荒山……荒山……荒山……“我起来看看。”他干脆飞起来,居高临下地看。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诚不欺我!陈致高叫:“我知道我在哪里了。”   单不赦虽然关去了地府,但不赦宫仍在,彼时不是美好的记忆,此刻却如还乡般的亲切。   陈致背起容韵去了不赦宫,再凭记忆往外走。他解开了容韵的定身术,生怕时间一长,死了都没人知晓。大概被烧得没了气力,容韵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轻蹭。   皆无说:“地府就在附近?”   陈致说:“……先去阎王爷那里求个情?”   皆无说:“地府忘川水,冰冷刺骨,也许能帮他降降温。”   “忘川水不是一条血河吗?住满了孤魂野鬼?”   “都在地府了,还浸在河里当孤魂野鬼,地府是混饭吃的吗?血河什么的……以阎罗王那个龟毛的性子,只怕早就撂担子不干,搬到别处去住了。”   陈致干咳一声道:“那你有几分把握?”   “……先去阎王爷那里求个情吧。”   “……”   伏在背上的容韵气息越来越弱,陈致飞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楚前方路段,只是蒙着头往前冲,冲进地府的时候,差点被当做敌袭。   阎王爷看到他也是无语:“距上次相间,还不到百年,仙人怎得又得闲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陈致将容韵展示给他看,问问有没有救的办法。   阎王爷看着容韵,脱口道:“又是他。命簿没写是个短命鬼啊,怎么老是惨遭横祸?”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偏偏一字也说不出口。陈致说:“我想借忘川水一用。”   阎王爷长叹一口气,想了想说:“也罢,试试就试试吧。反正横竖一死,死在忘川水里,勾魂方便,我带着就走了。你瞪我做什么?”   陈致心中暗骂了十八个“乌鸦嘴”,脸上还要笑得跟喜鹊似的:“请带路。”   忘川水流淌在奈何桥下。   灰蒙蒙的雾气覆盖在水面上,犹如一层轻纱,随着地府昏暗的光,细微地滚动着。   陈致刚刚靠近,就感到背上的人动了下,急忙将人放下来,不等站稳,容韵已经扑了过去,将手浸入水中。原本红通通的手背立刻浮现出一层白霜。   陈致怕冻坏他,慌忙将手抢回来,谁知道容韵直接就地一滚,跳了下去。   陈致紧跟着就要去捞,被阎王爷一把拉住。   “都当了神仙,还毛毛糙糙的……”阎王爷说,“无尽火加忘川水,这小子是要因祸得福啊。”   陈致说:“能治?”   阎王爷说:“万物相生相克,应当能治吧。”   陈致道:“……当了神仙,都得神神叨叨的吗?”和皆无一个德行。   正想着,容韵颤巍巍地从水里爬了上来,哆哆嗦嗦地说:“师,师父……”   陈致说:“还热吗?”   容韵刚摇了摇头,就听到一个“定”,身体被定住了。   陈致看着他,对阎王爷说:“可以回避一下吗?”   阎王爷翻了白眼,甩着袖子走了。   陈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叹了出来:“刚到化外之地时,你做的梦不止小时候吧?”顿了顿,无奈地看着他,“容韵是我的徒弟,他看过的书我未必看过,但他看过什么书,我还是知道的。”   容韵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致一步步的靠近,可怜兮兮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阴冷起来,只是那阴冷,就如忘川水结出的冰,薄薄的一层,外强中干。   陈致伸出手,先理了理容韵的鬓发,低声说:“这是最后一世了。你当我是陈致也好,陈应恪也好,陈悲离也好,这一世过后,无论如何,我都作陪。但是这次……”他顿住,手从乾坤袋里取出忘忧珠,抬起来,准备放在容韵的额头上,但是,手被半途截住了。   容韵抬眸看着他,无比平静:“若我说‘不’呢?”   陈致不说话。   容韵笑了笑:“你说无论如何都作陪,想要如何作陪?”他将陈致的手微微拉高,身体凑过去,湿漉漉地的脸轻轻地碰了下陈致,侧头,轻声道:“这样可以吗?还是……”伸出舌头,微微地舔了舔他的耳郭,“这样呢?或者……”他身体微微后退,面对面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点点地凑过去,唇与唇相贴,呢喃说,“这样呢?”   陈致想要退,抓住他的手猛然大力起来。容韵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凶狠而猛烈地亲了过去! 第73章 向月之心(三)   舌头在口腔中横冲直撞, 像极了得不到满足的发情公牛。陈致舌头被吮得发酸, 被迫张大嘴唇, 由着他乱来。   仿佛满意于他的配合,容韵终于放慢速度,温柔地舔舔上颚, 再勾勾舌头……一阵刺痛从舌头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蔓延。   容韵缓缓退开,血水自嘴角淌下, 微笑道:“太久没亲, 生疏了吗?”   陈致盯着他惨白的脸,脑袋乱哄哄的。   对容韵的猜测, 早在他做梦的时候就埋下,后来几件事, 或轻或重地加深了怀疑,直到逆障大阵被改动, 才真正确定下来。还没想好怎么做,容韵就中了火毒,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到现在——无尽火的火毒被忘川水克制, 成就了一个不惧定身术的容韵。   “师父, 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容韵抬手抹掉唇边的血迹,“没想好的话,我或可给你一点建议。此乃地府,阎罗王还没走远,你高喊一声, 自有人出来助拳。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大鬼小鬼……对付区区一个凡人,足矣。”   陈致半晌没言语。   “不必担心我会挟持你。”容韵往后退了一步,“你知道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舍不得动师父一根汗毛。”   陈致:“……”没见过燕北骄,但是他刚才的表演,分明前半段是崔嫣,后半段才是容韵。想想都脑仁疼。   看他纠结复杂的神色,容韵总算放柔了声音:“师父,也舍不得我的,对吗?与师父相处的每时每刻都珍贵无比,少了一个时辰,我都心痛难当。难道师父真的忍心把我们共同患难的时光从我脑中抹去吗?这样的话,师父未免太自私了!明明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记忆,凭什么师父一人独吞呢?”   陈致气乐了:“照你这么说,焱无双就不该死,不然属于他的三分之一记忆也随之消散。”   容韵说:“死倒是痛快了。我活着,却不知道曾经那样活过,才是生不如死。”   与他斗嘴皮显然不明智,而他的自白也令陈致软下心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天下众生放在一边,只说记忆一事,以己度人,的确难受得很。   拿出忘忧珠靠的是一鼓作气,此时却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他叹了口气:“你不冷吗?”   从忘川水爬上来到现在,容韵身上的水还未干透,湿漉漉地贴着身躯,宽肩窄腰,已有了成熟男子的线条。   容韵幽幽地叹了口气,双手负在身后,展现出了一只落汤鸡所能展现的潇洒极致:“师父都想杀了我了,身体再冷,都不及心冷。”   陈致冷笑道:“那我就真的动手了。”   容韵眨了眨眼睛,权衡利弊之后,识时务地说:“我冷。”   阎王爷考虑,拨冗去苍天衙坐一趟,向白须老儿敲诈一本黄历来,好预测一下,这对倒霉师徒哪天会上门,好抢先避开去。   换洗的衣服乾坤袋里有,陈致要了一桶热水给容韵洗澡。   阎王爷被使唤得膝盖疼,叫周主簿来顶包。   周主簿威风凛凛地走过来,那架势,硬生生把阎王爷都比矮了一截。他看向陈致,表情也不大好:“陈仙人又有什么见教?”   陈致“哈哈”干笑了两声说:“听说地府伙食非同一般,比那些个山珍海味加起来都要鲜美,厚颜讨一顿吃吃。”主要是地府回人间,山遥路远,耗时冗长,容韵空腹多日,只靠他的一碗血顶着,容易饿出个好歹来。   周主簿横了他一眼:“陈仙人竟是真的来打秋风吗?”倒也没多话,直接吩咐人准备去了。   等容韵洗完澡出来,就直接被请到了饭桌前。   饭桌上放着食罩,周主簿手搭在上面,等两人落座,才悠悠然地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但每道菜都是地府特色,还请两位细细品尝。”   罩子一揭,陈致直接扭过头。   周主簿介绍:“油炸长舌、清蒸白眼珠、红烧黑心肝、白灼盗指、凉拌厚脸皮……”   还没说完,容韵就一筷子夹了块黑心肝吃。   那一道道耸人听闻的菜肴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油炸小银鱼、清蒸豆腐肉丸子、红烧牛肉、白灼芥蓝、凉拌海蜇皮……   周主簿抿了抿嘴唇:“请慢用。”然后矗在一边,如门神一般。   陈致脸上冷飕飕,总觉得一层面皮已经刮下来,凉拌在海蜇皮里了。   倒是容韵,吃得十分平静。   好不容易吃完饭,陈致立马带着他起身告辞。   周主簿说了句“慢走”,连“后会有期”的客套话都不肯说,可见嫌弃到了一定的程度。   出了地府,陈致对着四通八达的路口,茫茫然得不知往哪里走。   容韵走过来,轻蹭了下他的肩膀,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走了开去,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偶然:“我们突然从南岭消失,征西南的战事会暂时搁浅,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回去吧。”   陈致侧头看他。   容韵说:“我说过,只要师父想要的,我都会努力。”   容韵是说过,但燕北骄与崔嫣可没这么好说话。又想起燕北骄英年早逝,大业未竟,必有遗憾。如果将他们看做三个人,现在大约是二比一?   倒信了他有几分真心。   燕北骄的野心,崔嫣的战绩,容韵的乖巧,三者相加,兴许对完成任务更为有利?   因为恢复记忆后的容韵表现太过积极温和,陈致想着想着,竟觉得恢复记忆也不错:“我没有其他的心愿,只愿你一统天下,还人间万年太平。”   容韵道:“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何总要我一统天下,如今看来,我是上天选中的天子?”   陈致点头道:“你将开创盛世。”   容韵说:“你会帮我吗?”   陈致毫不犹豫地点头。   容韵点点头道:“就当做前世的我,没有骗你,乖乖地吐出了妖丹。”   陈致愣了愣,眼神微动,须臾,又点点头,这次点得有些用力。   容韵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陈致盯着手掌,犹豫了下,才将手伸过去,容韵一把握住,顺势搂住了人。身高的逆差让容韵不习惯地踮起脚。   陈致看着他一点点“上升”,与自己身高齐平,下意识地抿住嘴唇。   容韵笑道:“放心,光天化日,我不会做什么的。”   陈致一放松,嘴唇就被迅速地啄了一下。容韵厚颜无耻地解释:“这实在不算什么。”   陈致说:“……你叫容韵那个小王八蛋出来!”   容韵眨眨眼,憨厚地笑道:“师父叫我做什么?”   陈致推开他的手,掏出鞭子,在空中一挥。容韵在鞭子甩到陈致脸上之前,伸手捞住,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陈致将鞭子抢回来,摊开了容韵捞鞭子的手,果然看到了一条红痕,冷笑道:“怎么样?怕不怕?”   容韵:“……”   与容韵的猜测相左,燕朝征西南大军的确停滞不前,却不是因为容韵与陈致失踪,而是西南王旧势力的顽强抵抗。   他们以南岭为天然屏障,将几十万黑甲兵牢牢地屏蔽在外。   黑甲兵暂由王为喜统帅。他本就是军师,跟着崔嫣南征北战,经验丰富,没想到竟然困在了西南。不仅陈致惊讶,连容韵都有些意外。   大军依旧驻扎在原地,他们回去之后,很快就被送进了帅帐。   王为喜、姜移都在。   他们一进帐,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作为未来的丈人,王为喜正准备起身嘘寒问暖一番,就被姜移抢了先。姜移双眼几乎要冒出光来:“大阵把你们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会被阵法传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灭魔弑神大阵是否真如书上所写,这般神奇?”   容韵转头,似笑非笑地瞄了陈致一眼,对姜移说:“是焱无双将我们抓进去的。”   “啊?”姜移疑惑地说,“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他记得他们是自己进去的?   王为喜说:“平安回来就好。”   姜移又抢话:“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化外之地、严家、地府……这些事不但玄之又玄,说起来也是烦之又烦。所以两人来之前商量好,就说他们被传送到了几百里外的深山,找了半天的路才出来。   答案如此平平无奇,让姜移大失所望。   王为喜怕他继续纠缠不休,忙将容韵拉到一边,嘘寒问暖了一番后,直入主题:“两广易守难攻,他们誓死不降,要攻下怕非朝夕之功!我原本担心你们,才守在这里,不敢离开。既然你们已经回来了,依我之见,不如先撤军,待来日再战。”   容韵微微蹙眉。   王为喜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手脚不由自主地一颤。原因无他,容韵刚才的神情,酷似崔嫣,加上一模一样的面孔,让他几乎以为回来的是天师。 第74章 向月之心(四)   容韵说:“王大人思虑虽然周全, 但是, ‘夫战, 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时再来, 南岭依旧,西南更稳,吾等以何胜之?是回去之后辗转反侧的悔之莫及?还是卷土重来的忐忑不安?”   王为喜脱口道:“属下知错。”说完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然在容韵面前示弱, 想要说几句挽回颜面,容韵已经接下去道:“西南王推鄂国夫人出来, 必然是压不住属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才行的权衡之道。只要打破平衡,西南就会冰消瓦解。”   陈致突然插了一句:“陈轩襄已经死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他。   陈致说:“很可靠的消息。”   王为喜脑子转得飞快:“自古有阴必有阳, 有进必有退。西南地广人杂,可派说客进南粤。”   容韵往账中的太师椅一坐,拿起军报就翻阅起来。   王为喜垂手站在一旁, 等陈致与姜移出帐, 才惊觉不妥,手掌撑着桌案,干咳一声。   容韵说:“多吃梨。”   王为喜猛一激灵。这番对话,似曾相识。站直身体,看那张青涩秀美的侧脸, 心里寒气升腾。即便是虎父无犬子,也太像得太过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崔嫣复生。但这种感觉分明是这次回来才有。陈致的数十年不老,火魔的出现,还有灭魔弑神大阵的威力,无不展示了一个神奇的世外世。何况……那是天师。   容韵忽地转头看来,秀目半张,两湾眼波,深不可测,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少年?   王为喜与容韵相处了一阵,两相比较,越发认为眼前这个已非先前那个。垂头躬身,恭敬退出,帐帘一落,清风一吹,回首过往,恍若新生。   陈致并不知道在容韵的刻意而为下,王为喜已经有所察觉,依旧与姜移虚与委蛇地说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我与容韵一道被大阵送走,再醒来,已经是另一方天地。我挂在树梢上,他泡在小溪里,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山里有虎,一公一母。只听公的吼道:日子过不下去了,荒山野岭,渺无人烟,想吃个人肉打打牙祭都不行!母虎跟着咆哮:你个败家玩意儿,还想着吃人呢。如今连兔子都快吃不到了。”   “……我与容韵一人骑着一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出了山林。”   故事开了头,便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陈致越说越起劲,差点自己就信了。   姜移信不信另说,听得倒是挺津津有味,拿出珍藏老酒,要了盘炒花生,就这么边喝边聊。   容韵来的时候,陈致正说到容韵偷猴儿酒,被猴子追得满山乱跑,自己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桥段。   姜移故意说:“容韵吓哭了吗?”   陈致说:“你知道他的外号叫什么吗?叫小哭包。哈哈哈哈……”   姜移认真地问站在陈致身后的容韵:“真的吗?”   容韵微笑着回答:“师父说是就是。”   陈致:“……”   双手轻轻地放在陈致的肩膀上,按了按,容韵说:“师父吃得很开心嘛。”   陈致喉咙里发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嗯”。   虽然姜移很想继续看戏,但是,城楼失火、殃及池鱼的故事流传甚广,肥美的清蒸鱼肉血淋淋地揭示就近看热闹的风险。故而,当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表是自己不胜酒力,去外面透透气。当然,回来还是要回来的,毕竟……这是他的帐篷。   他走后,容韵的手放肆许多,指尖在陈致的脖子上摩挲:“师父为何不转头看我?”   ……   “我醉了。”陈致往前一趴,推开了酒杯,护住了脸。   身后轻笑一声。   容韵要弯腰将陈致抱起,陈致吓了一跳,慌忙跳下来,退后两步看他。   容韵一脸无辜:“师父怎么了?”   陈致说:“我突然又没那么醉了。”   容韵柔声说:“徒儿伺候师父不好吗?”   刚想起燕北骄、崔嫣的两世记忆时,他混乱之极,又不敢表露,只能暗暗梳理,梳理到后来,脑中仿佛有一块地方被刺激了一下,记忆蓦然清晰,梦境里的场景都亲身经历。   他是容韵,是崔嫣,也是燕北骄。   时光冲淡了昔日种种,那时念念不忘的恩怨情仇,今时看来,竟也能付诸一笑,真正刻骨铭心的,反倒是与陈致相处的点点滴滴。   陈致被缠绵如春雨的目光逼得无处可躲,只能缩在角落里,低声道:“你无事可忙吗?”   容韵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我正在忙。”说着,又往前一步,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床近在眼前,不等陈致挣扎,就已经将人放了下去。   陈致还没躺稳,对方已经顺势压了下来。   陈致叹气:“何必逞强?”   容韵:“?”   陈致说:“十四岁,还很小。”   容韵:“……”   陈致趁他怔忡的片刻,准备起身,就被更用力地压住了。容韵皮笑肉不笑地说:“师父真的觉得我很小吗?要不要摸摸看?”   陈致说:“把你对我的称呼大声重复三遍,在检讨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容韵说:“师父,你知道我记忆恢复之后,前世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说得太多,做得太少。”   前世还叫说得太多,做得太少?   “定。”   陈致吐出一个字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滑出了容韵的怀抱,向外跑去。刚掀起帐帘,就看到王为喜站在门口,一副要进来的样子。   “王大人。”陈致忙停住脚步。   王为喜点了点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容韵:“殿下,人我已经挑好了。”   容韵已然解开了定身术,正站在床边整理衣襟,闻言回过头来,此时应当有几分狼狈的,他却颇为闲适:“辛苦王大人了。”说着,就往外走。   陈致在门边踌躇了下,出于好奇,还是跟了上去。   随着王为喜走得位置越来越偏僻,营地的戒备也越来越森严,从十步一岗,到五步一岗,到后来,几乎一步一岗。   到最里面,是并列的两顶帐篷,王为喜撩开其中一顶,容韵、陈致相继迈入。   里面随性地站着几个人,仔细看,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若说特点,便是各有特点。他们见到王为喜,纷纷站直身体,但神情并不紧张。   王为喜介绍容韵与陈致:“皇子殿下,陈仙人。”   几个人粗看了容韵一眼,便好奇地望向陈致。显然在他们心目中,仙人远比皇子更令人好奇。   王为喜说:“这几人便是‘无色组’中的人。”   无色组?   陈致一脸好奇。   容韵点点头:“西南已经隔绝了湖广与两广的交通,你待如何安插他们?”   王为喜说:“从福建走。我已经安排了三十匹快马,昼夜不停地赶路,最迟能在八天之内赶到。”   容韵说:“战场瞬息万变,八天,太长。”   王为喜脸色微凝。   陈致觉得两人的脸色奇怪,相处方式更加奇怪。但是,若将容韵换做崔嫣,便毫无违和感。   容韵想了想,道:“也罢,你先去办吧。”   他转身就走,留下王为喜的脸色乍青还白。   陈致追上容韵,寻了个人少的地方,低声道:“你向王为喜坦白了?”   容韵笑道:“自然没有。不过是给他一点颜色,让他看清楚,燕朝到底是谁的江山!”   陈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如何开口。   容韵以为他想为王为喜求情,便道:“无论如何,他都替我守住了燕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慢待他。此番敲打,也是希望他适可而止。”   陈致嘴唇动了动,一句话梗在喉咙处,不吐不快,但吐了又更加不快,游移不定。   “师父在想什么?”容韵抬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痕。   陈致说:“他……到底是你未来丈……”   “师父不好奇‘无色组’是做什么的吗?”容韵突然打断了他。   ……   陈致尴尬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嗯,是做什么的?”   “是细作。”   陈致其实猜到了:“我记得你在西南王府有一个藏得很深的细作?”当年那个细作发现了挂在西南王卧室里崔嫣的画像,还误认为是容韵,将消息传了回来。   容韵点头道:“师父还记得。不错,我正打算用他。”与其在敏感的时刻,插一些外人进去,打草惊蛇,还不如用插得很深的棋子。   陈致说:“既然容家都在西南王府藏了探子,难道燕朝没有吗?”这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容韵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怎么可能没有。”王为喜不亮出来,自然是因为不愿意亮出来。   陈致沉吟道:“让我去。” 第75章 向月之心(五)   好歹被人叫了一声师父, 吃白饭这么多年, 不干点屁大的事, 实在对不起容豆丁这些年鞍前马后的照料。陈致胸腔中陡然生出万丈豪情,恨不得即刻提刀上马,平定西南。   “师父去, 我也去。”容韵说。   陈致英雄梦破,气不打一处来:“你成心不让我去。”   容韵委屈地说:“师父何出此言呢?我与师父同去,鞍前马后地伺候, 岂不省事?师父只要安心对付西南那群人便好。”   这句话是容韵说的, 他尚要掂量掂量,换做容韵, 哼哼,那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陈致拉着容韵回帐篷。刚进门, 话不多说,直接将人往椅子上一按, 一条腿踩在扶手上,挡住退路:“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容韵轻笑了一下,还没说话, 就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当下收起轻松,认真地回答道:“我只是想跟着师父。”   “……”陈致说,“换燕北骄出来和我说话。”   容韵吃惊地看着他:“师父要见他?我以为他是我们三个里,师父最不待见的一个。”   “别说的你们真有三个人似的。”   “……师父刚才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是让你拿出燕北骄的态度!”   容韵想了想,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样, 是不是像人近中年的态度了?”   陈致被气成了老年人,放下腿在旁边咳嗽。   容韵慌忙站起来端茶递水,完了还要感慨一句:“师父你看,没有我,你……多不方便。”   陈致睨着他:“你刚才是不是想说没有你我怎么办?我告诉你,没有你,我会更加勤劳!”   容韵无言以对。   车轱辘话滚来滚去没有意义。   陈致认为,自己身为师父,又是神仙,两袖清风,孤家寡人,完全没有必要被一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吃完军营里的大锅饭,他就钻进帐篷里,默默观察,准备找个时机偷溜。   奈何,容韵像是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守在门口烤鸡翅。   鬼知道他哪来的鸡翅。陈致从帐篷里出来,一本正经地坐在火堆旁,盯着鸡翅从生到熟的进展。   容韵递了一个烤包子给他:“师父先垫垫肚子。”   陈致说:“我不饿。”   容韵说:“很好吃的。”   陈致低头咬了一口,评价很一般。   容韵见他不吃,就将剩下的三两口吃了。   眼见着鸡翅的皮烤得金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王为喜溜达过来了。陈致数了数鸡翅的个数,一共四只,如果是两个人平分,自己能吃两只。三个人平分,在每人吃到一个的前提下,还多了一个。但是以容韵对自己孝心,应该会把多余的那个给自己。所以,自己依旧是两只。   陈致起身与王为喜打招呼。   王为喜说:“军中餐食简陋,委屈仙人了。”   陈致忙道:“哪里哪里。贪嘴的小毛病,让王大人见笑了。”   王为喜看向容韵:“殿下之前说的事,臣考虑良久,有一言相劝。殿下艺高人胆大,愿以身涉险,臣十分感动。只是,殿下是先皇唯一血脉,若有不测,臣九泉之下,何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陈致暗道:哪有在天之灵,只有面前之灵。   容韵起身道:“王大人此言差矣。有师父在,自然万事大吉。”   陈致:“……”比自己更相信自己的人……十分的盲目自大。   王为喜叹息道:“殿下既然一意孤行,臣也无话可说。只有一事,请殿下务必应允。如若不然,臣便是死谏,也绝不同意殿下出行。”   这话说的,字字句句,满满威胁。只怕到时候他不是死谏,而是兵谏。   陈致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容韵手里的鸡翅。一面熟了,还差一面。这种关键时刻,希望容韵不会生气地将手里的鸡翅当剑刺出去。   容韵好脾气地说:“请说。”   王为喜说:“事急从权,虽然委屈了殿下,但是,国不可一日无主。我希望殿下出发前,能与小女完婚。实不相瞒,此次出征,小女随军而来,只是碍于军中规矩,暂居镇上。”   陈致心里咯噔了一下,目光游离片刻,才回到容韵脸上。   容韵面不改色地说:“大人可曾问过王姑娘的意思?”   王为喜说:“我最了解小女,一向公忠体国,于国于朝有利的事,她不会反对。”   容韵说:“大人何不问了王姑娘再说。”   王为喜脸色微沉,才道:“殿下真是体贴。好,我这就去。”   说走就走,并不关心鸡翅好不好吃。   而关心鸡翅好不好吃的陈致,此刻也被带偏了注意力:“王大人什么意思?就算你即刻与舒光成亲,她也不一定能诞下孩子……”   容韵眉头一跳:“师父想到了孩子?”   陈致说:“一般人不都会这么想吗?”   容韵说:“这有何难?只要她是皇后,就可以是太后。过继,甚至,借胎生子。只要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皇位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正统,又有何关系?”   陈致哑然。   容韵说:“师父的愿望是天下一统,而是我一统天下?”   陈致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你一统天下。”要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他何必这么辛苦……连吃鸡翅都要感动半天。   容韵说:“那师父为何要撮合我与王舒光呢?”   陈致愣了愣。   容韵控诉道:“师父适才还喊她舒光。她与师父,是何关系?”   陈致想了想。与其藏着掖着,无谓猜疑,倒不如说出实情。“她是秀凝。”   容韵茫然。   陈致道:“陈秀凝,南齐陈妃。”   容韵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我是容韵。”见陈致没反应,低头坐下来烤鸡翅。   看他小媳妇的模样,陈致好气又好笑,抬脚踢了踢他屁股下的凳子:“好好待她。”   容韵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一言不发地转着鸡翅。   陈致得不到回应,又踢了一下。   容韵冷着脸说:“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注定当一辈子的深闺怨妇。给她金山银山又何妨?”   陈致一面气愤,一面心虚,一会儿想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把话说清楚,一会儿又想静静地躲起来,先理清楚自己烦乱的心思。   容韵将烤好的鸡翅递给他:“尝尝。”   陈致别开头。   容韵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   堂堂燕朝皇帝,昔日太守之子,吃东西竟这么不讲究,叽叽呱呱的,成何体统!   陈致垂眸看他。   容韵吃了一个鸡翅,魔爪正伸到第二只,整齐的大白牙正要咬下去,突然抬头看他:“师父,真的不吃吗?”   陈致将他手里的三只鸡翅都抢走了,每个都咬一口。   容韵说:“待我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王舒光可好?”   陈致手里的鸡翅骨差点捅到自己的喉咙里:“咳,什么?”   容韵说:“我收她为义女,立为皇太女。”   陈致:“……”   容韵说:“除了我和师父,其他的,她想要什么都可以。”   陈致:“……”崔嫣难缠,容韵难缠,加起来更难缠。看来自己这次任务的走向,又开始自顾自的撒欢,看不到光明的未来。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陈致用过早膳,出门转了一圈,没见到小跟屁虫,觉得有些奇怪,问了守卫才知道,一大早与王为喜出去了。是去见舒光了吧?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数月未见,也有些想念,便问了地址,自己找上门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王舒光寄居在小镇豪富之家,就如当初年家藏匿先皇后一样,放在偏僻的院落,门前一片竹林。也不知是不是王为喜从年家得来的灵感。   做惯了檐上君子,陈致青天白日地就踩着瓦片往里走。好在他虽然没有隐身符,但神仙该有的仙力还在,府中偶有人警觉的一瞥,也只能看到一道似有还无的残影。   陈致原本只想默默地瞅一眼,但是一眼之后,脚就迈不动了。   容韵与王舒光隔着两胳膊的距离,站在竹林里面对面交谈。陈致在屋檐上转了一圈,终于按捺不住跳下来,顶着容韵的目光往前走。王舒光背对着他,并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容韵看到他,正欲打招呼,被一个手势制止了,只好装作不知道。   走得近了,正好听到王舒光说:“当日约定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我们有夫妻之名即可,你的事情我都不会干涉。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周旋。”   容韵说:“妻子的名分,我已有了想给的人。”   王舒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识趣一些,退位让贤了。”   容韵说:“解除了婚约之后,你若不嫌弃,我愿认你为义妹。”   王舒光说:“嫂子不会介意吗?”   “放心,他乐意得很。”容韵冲着陈致挑了挑眉。 第76章 向月之心(六)   王舒光目光闪了闪, 头微侧, 须臾, 又正了回来:“父亲年事已高,再过几年,就该告老还乡。还望殿下念在他数十年如一日尽忠职守的份上, 让他能荣归故里。”   容韵似笑非笑地说:“王大人忠肝义胆,王姑娘又何必忧心呢?”   王舒光低头一笑:“与殿下说话,真是半句虚的都掺不得。父亲辅国多年, 劳心劳力, 事事亲为。纵有越礼之处,也望殿下能谅解他一时无心之过。待殿下成就大业, 我会劝他急流勇退。”   得了准话,容韵也松了口, 赞美了王为喜几句。   一旁的陈致听得心情复杂。   两个外表十几岁的小屁孩,竟三言两语地决定了一个重臣的未来, 若非亲眼看见,谁能相信?容韵倒也罢了,毕竟三辈子加起来, 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 可舒光是老老实实地长了十几年,竟面不改色地与他讨价还价毫不逊色,真是……令人骄傲!   看着陈致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满足,容韵忍不住笑出声来。以前不知舒光的身份,心中难免攀比, 总觉得师父对她更好些,如今知道了,醋意依然,却也会将心比心,学着将她当做妹妹来看待。   王舒光促狭地说:“容哥哥,我现在是该转身,与嫂子见面问好呢?还是选个黄道吉日,正式登门拜访?”   容韵瞟了眼陈致摇得飞快的手,笑道:“我倒希望是第一个选择,可惜他选了第二个。”   王舒光“恍然大悟”地点头:“看来家中做主的,是嫂子呀!那小妹还是识趣点儿,朝着前面走吧。”把话说开之后,她卸下“温婉端庄”的外衣,露出几分小女儿的调皮,被朝着陈致福了福身,然后一路往前,竟是真的没有转身。   她走后,陈致才走到容韵面前:“你们之前的婚约……”   容韵说:“师父那时候被关在大牢里,我心急如焚,只能卖身救师。师父若感到愧疚,以后可要多怜惜我一些。”   陈致无语。   容韵说:“师父来找我,可是不放心我?”   陈致说:“我想见见秀凝。”   容韵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师父不必掩饰。若真的想见她,刚才就该出来相见。话语会骗人,行动假不了。师父如今不正站在我的面前吗?”   要不是他一口一个嫂子,自己会尴尬得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吗?   陈致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容韵喜滋滋地跟在身后,跟到半路,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我们为何在屋檐上走?”   陈致说:“因为我是偷偷进来的。”   “……”容韵轻笑道,“师父偷偷进来……是为了捉奸吗?”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陈致气得口不择言:“不是,我来合奸!”   ……   毕竟是屋檐上,风有些凉,吹得某人的脸都僵了。但也有人天生“古道热肠”,此时更是满身热血澎湃,恨不得飞身扑上,“合”作到底。   那古道热肠的人正要开口,就被喝止。   “闭嘴!回去!”   回去了也不大畅快。屋檐上不经大脑的那一句像只阴魂不散的小蜜蜂,追着耳朵嗡嗡响,回头一看,何止蜜蜂,容韵那脸就像只大蜜蜂。陈致没好气地说:“没别处可去吗?”   容韵说:“别处没有师父,自然就没别处可去了。”   陈致说:“燕北骄平日也这么说话?”   容韵嫌弃地说:“他活了一把年纪,连师父的面都没见过,哪有什么情趣可言!”   陈致说:“我待见他,让他与我说话。”   容韵压低声音:“陈大人想与本王说什么?”   “就是想让你闭嘴。”   “……”   帐外,王为喜求见。   不知舒光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脑子突然开窍起来,也不喊着尽快成亲了,只说江山一统之后,自己便享享清福,再不能向现在这样事事亲为了。   这是隐晦的要放权。   还提醒容韵一切小心,末了,交了三本册子给他。   容韵接过来一看,都是名单,上至官员,下至走卒,皆有。   王为喜说:“我招募了一群童子,男女皆有,训练之后,就放到了各地。这里,一本是江南,一本是西南,一本是其他地方的。你收着吧。”   陈致想起黄圭说王为喜圈养童男童女,原来是这个用途。“这些孩子是如何招募的?”   王为喜说:“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托牙人来卖,我便买了下来。”   容韵说:“多谢王大人。”   王为喜点点头,想要走,又回转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致,对容韵说:“有些话,老臣不吐不快。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当不会重蹈覆辙吧。”   这话当着自己的面说,多少有些警告的意思。但是,当年……陈致默默地出帐。   帐篷一张帘,用心听的话,其实也能听得到里面的声音。   只听容韵说:“有句话叫一棵树上吊死。我待江山如是,对情亦如是。”   情之一字,涵盖甚广。   说的既是陈致,也可以是王为喜。   片刻后,王为喜出来,对陈致点头行礼,径自去了。   容韵出来,就见陈致叹气:“当年,他还是挺喜欢我的。”至少,不像现在,充满敌意。   “是吗?”容韵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那我对他的态度,还有待商榷。”   容韵出发前,与王为喜等人连夜开会,制定一个月的作战方案。这一个月内,王为喜会加强攻势,务必让西南承受压力,加速内部矛盾。   容韵与陈致则借这一个月的时间,从内部瓦解西南。   为免夜长梦多,天蒙蒙亮,陈致与容韵就出发了。王为喜本想派黑甲兵保护,都被挡了回来。人多目标大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人多不能飞。   陈致的神仙身份曝光后,完全是破罐破摔的态度。等两人单独相处时,直接背起容韵御风飞行。   容韵搂着陈致的脖子,一面享受风驰电掣的快感,一面说:“在化外之地时,师父果然藏了一手。”   陈致装作没听见。   容韵凑近他,嘴唇几乎要贴在耳朵上,轻声道:“师父打算什么时候传授我仙法?”   陈致飞得更快了,好似这样就能将耳边的话音甩到后面去。   容韵沉默下来。   这样陈致反倒不安,没话找话说:“到了广州,你打算如何?”   容韵不吭声。   “唉,可惜当初谭倏给我人皮面具,我只收了两张。这两张都露过面,不好拿出来。”陈致仿佛在自言自语。   容韵依旧不答。   陈致自觉没趣,也收了声。   临近广州,陈致特意降低了高度,从天空俯瞰城池。广州自古以来,便是州治所在,气象繁华,又因南北、东西差异,与京城、杭州,皆有不同。   陈致挑了个僻静的角落落脚。   陈致抬步要走,被容韵拉住,丢了个包袱过来。他原以为包袱里装的是金银珠宝,毕竟当初燕北骄用的就是诱之以利,没想到打开之后,竟是两套衣服。   一套男装,一套女装。   不用想明白,本能决定一切!陈致眼疾手快,挑了男装。   容韵也不抢,慢悠悠地拿起女装穿戴。衣服下面,竟然还有胭脂水粉,陈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拿起胭脂,娴熟地涂抹。   “为师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致一脸的痛心疾首。   容韵说:“师父,你笑出来没关系,反正……”   陈致背过身,耸动肩膀,憋得辛苦——徒弟的自尊心必须由师父来守护!   容韵默默地接完剩下的话:“我是您的徒儿,丢人丢一双。”   陈致板着脸回转身:“准备好了,就走吧。”   虽然王为喜表现得情真意切,但容韵依然有所防备。他入城后并没有先找名单上的人,而是拐进一家绸缎庄,挑拣了一会儿,就被引入二楼贵宾室。   坐了会儿,便有掌柜夫人出来接待。   两厢对了词,不管男女,便认了亲。   掌柜夫人说,西南王府近日戒备森严,连鸟儿也飞不出来,将近一个月没有消息递出来了。   陈致问明那人居住的位置,决定夜访。   掌柜夫人劝说他三思:“实不相瞒,这王府每隔三五日,就有尸体从后门抬出来,直接上后山埋了。我派人去查看尸体,还没靠近呢,就被抓住了,只能自尽。”   陈致再次感受到没有隐身符的不便。   容韵问:“鄂国夫人呢?”   掌柜夫人说:“她倒是进出自由。毕竟西南王的命令都由她转达。不过,她身板护卫重重,不止原先的人手,王府还拍了死士与精兵。不夸张的说,就是一座移动的西南王府。”   容韵将情报记下来,又问道:“鄂国夫人暂理军务,其他人可有怨言?”   掌柜夫人笑道:“自然是有的。” 第77章 向月之心(七)   掌柜夫人一一细数:“头一个便是老西南王远征时, 被委以重任, 看守大本营的老将项阔。他年纪比老西南王还大上几岁, 前几年得了白虎病,常年在家里将养,手中权力渐移交给了儿子。西南王重病消息传出的当日, 他就带人围住了王府,要定鄂国夫人谋害王爷的罪名。”   陈致好奇道:“那鄂国夫人如何化险为夷?”   掌柜夫人说:“重兵围府,又没有消息出来, 到底如何, 无从得知。坊间倒有些传言。有的说,鄂国夫人敞开大门, 接待了项阔,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终于说动了这位西南支柱。两人一笑泯恩仇;有的说, 项阔进了门,便见西南王精神抖擞地坐在照壁前,问他要造反否?吓得项阔当场跪地求饶。不过, 最有鼻子有眼的是第三种。说鄂国夫人与项阔谈了一笔交易。愿以项阔马首是瞻, 共同对付梁云。”   不等发问,她便解释道:“梁云便是另一个对鄂国夫人不满之人。他原是老西南王的笔帖式,老西南王过世之后,他极力向西南王表忠心,排除异己, 终于被纳为心腹。因与王府诸位公子关系密切,几年工夫,就越过一众老臣,当上了吏部尚书。西南王不设三公不设相,吏部尚书已是他面前第一等的红人了。”   陈致好歹当过几年皇帝,其中的道道……门儿清。   这是文武之争。   梁云觉得自己是文官之首,递话儿这种动嘴皮子的事,上数正数都是该轮到自己。项阔的资历摆在这儿,又是大军压境的战时,自己处理军务当仁不让。   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鄂国夫人若抓住这个做文章,倒可以换来一时的太平。   看如今西南上下,磨刀霍霍,明显是武将、主战派占了上风,可知掌柜夫人为何认为第三种较为可信了。   掌柜夫人建议:“前些日子,项阔之子项慕偶遇户部郎中令狐奇,两人起了一番争执,令狐奇被打断了两条腿,上了夹板之后,就抬到户部尚书府去了。没多久,又去了吏部尚书府。谁知梁云闭门谢客,显然不欲多管闲事。你们若要下手,倒可从他下手。”   令狐奇这个名字虽然陌生,但是户部郎中有些耳熟。   陈致略想了想,便想起了仙童“出卖色相”的那件事。黄圭中预言的,那个调戏陈轩襄男宠外室的登徒子,不就是户部郎中吗?   这人上辈子也不知做了什么恶,这辈子总是徘徊在作死与倒霉之间,不能自拔。   掌柜夫人知道两人必有事情要谈,体贴地将房间留给了他们。临走前,还给了一本簿子,上面详细分析了西南势力分布的情况,光是名字,就足足罗列了二十来页。   陈致叹为观止:“这些人手你是什么时候安排的?”掰着手指,满打满算,要是容韵埋下的伏笔,他必须三岁的时候就深谋远虑成了一只老狐狸。   容韵说:“这些人原先是外祖父怕我娘远嫁,被我爹欺负,所以带去的陪嫁。谁知我娘半路就把人打发了,当时胡诌了个借口,说西南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染指江南,没想到一语成谶。”   陈致说:“我倒觉得你娘深谋远虑,只是怕你爹担心,才这么说的。”   容韵盯着他笑。   陈致扬眉:“你笑什么?”   “你与我娘虽然没有见过面,倒是难得的知己。”   “可惜生出了个你。”   “……”容韵强行解释,“在一起,自然还是互补的好。”   陈致说:“这倒是。师徒嘛,总要一个使唤人,一个被人使唤。”   容韵说:“如果是师父,被使唤一辈子也愿意。”顿了顿,带着几分凄楚与忧郁,幽幽地说,“只是这一辈子看看便到了头,未免也太短暂了些。”   陈致假装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起身走到窗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盆栽,等后面响起斟茶声,才转身说:“你打算从何人下手?”   容韵说:“从令狐奇下手虽然简单,但此人评语是好色胆小,怕是不能成事。倒是户部尚书……”   陈致脱口道:“房伯坚?”   容韵斟茶的手顿了顿,才将茶壶放下:“房伯坚升任尚书不久,师父竟已知悉,消息真是灵通。”   陈致说:“没什么,我就是关注他。”   容韵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抬头看他。   陈致道:“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容韵说:“难道不是吗?”   陈致想了想解释的理由,真真是漫漫长长浪费口水,破罐破摔说:“是。”   容韵忽然笑了:“师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陈致:“……”三合一的容少年,心思你莫猜。   容韵说:“想来是黄天衙又布置了什么任务吧?难道这位户部尚书,还有什么不能言明的身份不成?又或者,他将对未来的天下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虽不中,亦不远。   黄圭上说,房伯坚走的路,是跟着西南王入阁拜相的路。只是陈轩襄已经命丧九泉……   陈致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为了让房伯坚当上户部尚书,支持陈轩襄,皆无才派了一个假扮男宠外室的任务。可见,按照天道预定,陈轩襄不该死得如此仓促轻易。   小细节尚且讲究,大方向竟然武断?   陈致越想越觉得诡异,脸上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凝重。若非陈轩襄突然起事,他此时此刻,已经置身神魔战场。   也不知那里战况如何了。   额头被轻碰了一下,不及躲闪,对方就缩回了手。   容韵单手支腮,看着陈致:“师父有心事,只管与我讲。就算帮不上忙,我也可以……说笑话给师父听。”   陈致说:“哦,那你说个笑话来听听。”   容韵说来就来:“从前有座山,山上住着一对师徒。有一天师父对徒弟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徒弟。徒弟大喜,当下就站起来问,师父师父,你终于答应嫁给我……师父,鞭子粗糙,容易伤手,你想打我只管用凳子摔,用桌子砸,千万不要用鞭子。”   陈致冷笑:“我偏要用鞭子,又如何?”   容韵叹气:“师父执意如此,徒儿也无话可说。只是,师父若是伤了哪里,千万照样的给徒儿也来一条,算是我们师徒齐心了。”   陈致暗道:我要是能照样的来一条,还用得着拿自己当威胁吗?   既定了房伯坚为目标,容韵便叫掌柜夫人查探他的行踪。   陈致想起西南王发兵之前,吴玖曾通过谭倏示警,不管是为了多一条后路,做墙头草,还是真心实意地“改邪归正”,总之也算是半枚棋子。他与房伯坚同为江南世家,就算没有往来,平日也会互相关注,探口风,找他最好。   虽然吴玖是西南王的男宠之一,却不住在王府里,而是拥有一座别院。名义上是对他的尊重,其实买房子的钱还算在“嫁妆”里。   容韵写了一亲笔信,“辗转”落入吴玖手中。信中要他游说鄂国夫人,弃城投降。   这么写是有道理的。不清楚内情的人,只知道鄂国夫人独揽大权,只有到了广州,才知道鄂国夫人背后另有其人。容韵是为了掩饰行踪。   三个时辰后,吴玖就在容韵约定的木桶内投递了一封信。   容韵没有去拿那封信,而是站在不远处的酒楼楼上,看着一个时辰后,木桶内自燃,片纸不留。之后,他又站了站,见始终没人关注木桶,才转身离去。   其后,陈致夜探别院。   吴玖正坐在庭院里,一边喝酒,一边做画。   陈致从屋檐跳到树梢,变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看到画的内容——是位温婉的妇人。陈致与她有一面之缘,可惜,也是永诀。   想到她拼死留下的孩子,没了娘不说,爹还明目张胆地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也不知吴家日后要如何对他解释。   吴玖画完亡妻,痴痴地看了会儿,收起画,火盆中,付之一炬。   陈致从树上下来,走到他身后。   吴玖霍然回头,吓得倒退三步:“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陈致说:“飞进来的。”   吴玖定了定神,站稳身体:“陈仙人深夜到访,所为何来?”   陈致说:“想请吴公子当回说客。”   吴玖皱眉:“我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鄂国夫人不过一个傀儡,并无左右时局之力。仙人若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怕是要失望了。”   陈致说:“吴公子说得有理,故而,我另有人选。”   吴玖自嘲道:“实不相瞒。自从王爷重病,我就成了这广州城里的孤魂野鬼,哪里有人看得见。”   陈致说:“吴公子何不听了这人的名字再下定论。”   吴玖虽然说“请说”,表情依旧不以为然。   “我请吴公子游说的人,是房家大少奶奶。” 第78章 向月之心(八)   提起房大少奶奶的, 是容韵。尽管陈致当场表达了鄙夷, 但说完后, 还是老老实实地跑来转达了。   吴玖闻言笑出来:“仙人久居天上,不知世俗情啊。如我这样的外男,莫说与房大少奶奶说句话了, 便是打听一声,都罪大恶极。仙人请错人了。”   陈致说:“吴公子不必自谦,办法想想总会有的。而且, 我拜托吴公子, 也是为吴公子着想。有朝一日,广州城破, 吴公子总要有安身立命之本啊。昔日吴家尚以举家之力支持西南王,何以如今为区区小事而退缩呢?”   吴玖说:“陈仙人好口才。可惜我有心无力。”   陈致装腔作势地绕着亭子走了一圈, 在火盆边顿住脚:“吴公子如此狠心,连一副夫人的画像也不肯留吗?”   吴玖闻言, 脸色微变,咬牙道:“仙人想要威胁吴某?”   陈致略感无语。一副追悼亡妻的画,怎么威胁?难道跑到西南王面前, 嘲笑他, 你看你看,你就是个填房,人家惦记的还是原配!哦,对了,想嘲笑, 还得去地府找人。   陈致说:“吴公子是聪明人,总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容韵实乃崔嫣之子的消息,你想必听说了。天下一统在即,公子为何还掩耳盗铃?西南气数已尽,将来如何,要早做打算。”   吴玖高声道:“西南坐拥南岭天险,黑甲兵再勇猛,也难踏南粤半步。”   当对方开始疾言厉色的反驳时,就是信心动摇,开始心虚。   来之前,陈致将容韵说的天下局势照本宣科地背了一遍,从兵力、财力、民心等多方面广角度分析,果然使吴玖动摇。   陈致说:“尊夫人临终前,曾交代我好好照看令郎。只是,外人再好,也比不上亲身父亲的言传身教。再说,吴家的家事,也容不得外人插手吧。”   吴玖沉吟良久,对着亭外夜空,怅然一叹,终于松口:“权当是还了你当日对内子与犬子的救命之恩吧。”   “哦,”陈致愉快地答应,“所以,不算我欠你的?”   吴玖:“……”   吴玖最后想后悔又拉不下脸的郁闷模样,深深地印在陈致脑海,以至于回到绸缎庄还在笑。   容韵听他说的时候,跟着笑了一回,再多就不愿意了,酸溜溜地说:“吴公子在百美宴上名列前茅呢。”   “你不也是?”这自夸的!脸皮忒厚!   容韵说:“所以我在师父心目中,还是有几分颜色的?”为了进出方便,他依旧穿着女装。此时掩面一笑,真真是楚楚动人。   陈致虽然不是吃素飞升,但内心十分纯洁,自然不会轻易受这等小妖精的迷惑,义正词严地说:“何止有几分颜色,还能开染坊了呢。”   容韵:“……”   说服吴玖之后,容韵又陆陆续续收买了不少人。正值黑甲兵对南岭屏障发起猛攻,随着战事越来越吃紧,广州城内风声鹤唳。   容韵趁机派人散布西南军前线溃败的假消息。   消息发出没多久,就被封锁。有统领亲自带着守城卫在城内搜索。   一处据点被捣破,容韵沉寂下来。   吴玖在此时传来消息,说吴家大小姐明日与房大少奶奶去光孝寺烧香。近日来,光孝寺香火鼎盛。不仅百姓求神拜佛,想要获得庇佑,连达官贵人也来这里求个心安。   因城内戒严,陈致这几日都被拘在家里,闲得发慌,本想偷溜到天庭探探情报,又因容韵上街被调戏,差点揭穿身份而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轻易留他一个人。这次便想将容韵别在腰上,去寺庙放放风。他这么一说,容韵当即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明明是深入虎穴的惊险时刻,两人租了马车,买了甜点,穿上掌柜夫人准备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出门,如同秋游。   为了掩饰身份,陈致欲盖弥彰地粘了假胡子,花了大浓眉,看着清秀劲儿没了,气质也略有几分粗犷。   路上,容韵便逗着他的胡子玩。   至光孝寺前,陈致先下车,再扶着容韵下来。容韵身量略矮,眉眼生得秀气,以轻纱遮面,绝色之容若隐若现,隐忍频频瞩目。   容韵故作羞涩地躲进陈致的怀里。   陈致不着痕迹地推了推,没推动,干笑着低头说:“姑妈,你做什么呢?”   容韵狠掐一下,遮面道:“夫君,闺房里的玩笑话,怎能在寺庙前说出来,也不怕惹怒了菩萨。”   果然,四面八方都是谴责的目光。   陈致脸皮抖了抖,觉得自己果然嘴欠,陪笑道:“夫人说的对,夫人请。”   容韵走了两步,就说累了,非要陈致扶着。   一鼻子的胭脂香飘过来,陈致尴尬得想当下脱衣用血写休书。   “年轻人,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要知足!这都是老天爷给的缘分,菩萨就在里面看着你呢。你要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下辈子就不会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路过的老翁语重心长地劝说,“要对媳妇儿好,老了才有伴儿。外面那些花街柳巷千万不要去……”   陈致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扯过容韵,手搂住他的腰,温柔地说:“夫人!我扶你走!”   容韵柔声道:“好呀,听夫君的。”   两人互相贴着,一步步迈上阶梯,路人见到,都忍不住说一句:小年轻,果然轻浮!   到了寺门前,有寺人在派香,也不收钱。   香客很自觉,有的三炷,有的五炷,收了之后,都恭恭敬敬地道声谢。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香客不分贫富、贵贱,都步履静,说话轻,偶有僧人经过,还会互相行礼。   两人上过香,给了一百两的香油钱。有僧人过来问,是否要用斋菜。   陈致应了。   被带到后堂,已有很多人在等候,独自前来的女客被单请到一边,与众人隔开。领路的僧人问容韵是否要去女客那边,容韵好不犹豫地答应了。   陈致“温柔”地撩起他的鬓发,夹到耳后:“一个人,小心些。”   容韵娇羞地说:“夫君放心,有事我会大喊的。”   容韵走后,旁边的人就对陈致说:“你家小娘子,娇滴滴的,喊起来能有什么气力,你还是盯紧些。”   陈致:“……”以后踏青这种事,一定要自己来!   他打了斋菜,坐在女客附近。容韵已成功打入女客内部,如鱼得水,不知他说了什么,好几个人朝陈致看来,然后笑起来。   陈致:“……”生气。好想背对着她们坐。   用完膳,容韵收了一堆帖子回来。人还在半路,帖子上的香气已经传了过来。陈致说:“看来夫人,满载而归啊。”   容韵说:“谁让我们意气相投呢。”   陈致:“……”阎王爷没让他投个女胎,简直是神生第二大失误。第一大失误是让自己当年的父亲投胎成了王舒光的母亲。   容韵说:“她们都说你忠厚老实,一看就是顾家的人。嗯,正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致说:“你想证明自己看走眼的话,我也可以配合。”   “想都别想。”容韵笑着捶他。   外人看来,就是打情骂俏的小两口。   容韵突然压低声音说:“刚才用膳的人中,有一个是吴大小姐的人。说吴大小姐用过膳,就约了房少奶奶去洗钵泉纳凉。”   大中午的纳凉,不愧是吴家之后,果然有想法。   陈致道:“那我们去瞧瞧?”   容韵说:“偷窥女眷不雅。”   陈致准备认错,就听容韵说:“让我去。”   陈致:“……”   脸皮没有厚过十四岁的少年,百岁高人的老人只好慢悠悠地逛寺庙。有算命摊子,他在旁站了站,见那先生糊弄了几个人,便过去一坐:“帮我看看。”   那先生望了他一眼:“五两银子。”   “刚才几个只有五钱,为何我要五两?”陈致自认头不大,为何被当成了冤大头?   那先生说:“他们几个日子过得太平,我胡说八道也不妨事,你不行。你最近要倒大霉。”   陈致说:“不会是血光之灾吧?”   “就是血光之灾。”   陈致无语。   那先生说:“不信也没关系,反正命是你自己的,五两银子都买不了你的一条命,我还能说什么呢?”   陈致说:“你报个来历我听听。”   “我说了你便明白吗?”那先生傲气得很,“我师承梅数宫。”   陈致:“……”   那先生摇头:“我就说,说了你也不懂。”   陈致说:“梅宫主伤势如何了?”   “咣当。”那先生推翻了桌子,抓起钱袋子就跑。   陈致愣了下,将桌子摆正,才慢悠悠地追上去。那先生跑出不远,就看到他站在菩提树下冲他微笑,当下就腿软了,瘫坐在地上说:“这恶人……菩萨都保不住我了!”   陈致走过去,想扶他起来,又怕他跑了,只好半蹲着问:“你跑什么?”   那先生老老实实地说:“怕死。”   陈致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那先生说:“宫主受伤的事,知道的人极少,但凶手一定知道。加上你印堂发挥,最近要倒霉,一定是坏事干多了,被天打雷劈的!”   陈致:“……”刚才差点相信他有点道行的自己,真是傻白甜。   那先生说:“你快反驳。”   陈致:“?”   那先生说:“你若是反驳了,就说明现在还不太想杀我,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陈致说:“你们家宫主才天上掉下来的时候,砸在了我身上。所以,是我发现了受重伤的他,还请了大夫。”   那先生将信将疑:“据我所知,救他的是四明山陈仙人。”   陈致指着自己。   那先生说:“是个青春永驻的年轻人。”   陈致:“……”他哪里不年轻?! 第79章 向月之心(九)   好说歹说, 连胡子都揪下, 那先生总算信了几分, 说:“实不相瞒,宫主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我们听说宫主受伤之前,是去收拾‘梅花杀’那个叛徒, 便一起去报仇。谁知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梅花杀’上下被杀了一干二净。”   陈致一怔。   那先生说:“我听说他们与西南王关系密切,就自告奋勇地过来打探消息。能不能找到凶手还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 找到救我师父的办法。仙人,你与我师父相交甚笃,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师父一日日地虚弱下去吗?”   陈致心虚不已。他本是要去神魔战场找人帮忙兼帮忙,但各种事情一混, 竟抛到脑后了,当下干咳一声道:“其实, 我来这里,与你的目的也有几分相似。”   那先生感动地说:“仙人真是好人啊,自己大难临头, 竟还惦记着我师父。”   众口铄金, 算命先生一张口顶仨,拼起来就是个“众口”,陈致也不得不重视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印堂发黑,大难临头,到底是真是假?”   那先生不高兴地说:“仙人竟怀疑我梅数宫的占卜之术?”那眼神仿佛在说:师父怎么没有打死他。   陈致干笑道:“不, 我只是很信任我自己的运气。”   “别信了,别信了,到头了,到头了。”   陈致:“……”梅若雪可能是被这群熊孩子连累,才挨了黑棍。他问:“先生怎么称呼?”   那先生很高兴地自我介绍:“阎芎。阎罗王的阎,川芎的芎。”说完就听陈致嘀咕“冤有头,债有主,知道名字就好办了。”   “……仙人在说什么?”   陈致说:“没什么,好名字。”   难得有人称赞自己的名字,阎芎高兴地说:“仙人认为好在哪里?”   “川芎,有解郁、通达之能,自然是好的。”   “哈哈,我师父说,芎通藭。上草下穷,活该一辈子饿肚子。”   陈致安慰他:“你师父思想太狭隘了。穷可行乞,只要你不说对方印堂发黑,大祸临头,总能填饱肚子的。”   阎芎说:“……多谢仙人安慰。”   通报过名字之后,两人的关系拉进了许多,看着彼此的脸,都有种老友相间的嫌弃感。阎芎说:“仙人为何降临光孝寺呢?”   陈致说:“最近战事吃紧……”   “是了,求神拜佛也是好的。”   “……”我就是神!睁大眼睛看看!陈致深吸一口气说,“对,你说得对。”   阎芎被称赞了非常高兴:“我有事情要告诉仙人。”   陈致不是很想听。   “鄂国夫人……”   陈致耳朵竖得笔直。   “的奶娘刚才来这里解签。”阎芎慢条斯理地说,“抽的是第五十七支签。”   陈致丢给他一角碎银子:“继续说。”   “……”阎芎很想说自己不是说书的,但是手已经习惯性地将银子收入怀中,“‘甯戚饭牛叩角’,是让抽签的人随机应变、因地制宜,不要太墨守成规,使转运之机平白流逝。”   简直瞌睡送枕头!陈致听得心中一动:“你确定是鄂国夫人的奶娘?”   阎芎说:“当然不是。”   陈致:“……”   “区区一个奶娘,我何必特特地说出来。这支签的主人,是奶娘背后之人。”阎芎手指在桌上轻轻划下了“鄂”字。   陈致眼皮抬起,正要说话,旁边就有人过来解签。   阎芎接连做了两门生意,眼见着还要说,陈致等不及,直接放下五两纹银,说:“这先生我包了。”   其他人怪异地看着他。   阎芎在旁颤声道:“在在在下只做嘴上生意,不做皮肉生意。”   陈致白了他一眼。   阎芎又补充道:“这嘴上生意也做那干净的。”   陈致抢过他的钱袋子:“走不走?”   阎芎拿起桌上的五两纹银,立刻就走。   陈致与他一路走来,见洗砚池边无人,且视野开阔,不怕被人偷听,便停了下来。   承接上个话题,阎芎说:“今早我路过客堂,就叫人赶走了,说是有贵客在。那个奶娘正好从里面出来。你说这客堂里待的会是谁。”   鄂国夫人无疑了。   陈致暗喜:“我想私下见一见鄂国夫人。”   阎芎说:“你现在霉运当头,还敢到处乱跑?不若我先瞧一眼,看她近来会不会沾血,你再去见她吧。”   陈致说:“你打算如何见她?”   阎芎说:“那奶娘叫我在原地守着,过会儿就来找我,估计要给鄂国夫人看相呢。”   ……   “你怎么不早说!”   陈致抓着他跑回去。   阎芎半路就甩开他的手,自己往前奔。   陈致收了脚步,看着他跑到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面前。那老妇人似埋怨了几句,还朝这边看了眼,阎芎弯腰赔礼,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那老妇人多半就是奶娘。   陈致鬼鬼祟祟地跳上屋顶,缩着身子在上面跟踪。好在香客们不是虔心朝拜,就是低头交谈,无人注意屋檐上的大耗子。   走到客堂附近,便有不少人巡逻,陈致没了隐身符,不敢鲁莽,静静地等了一阵,有两个丫鬟打扮的人突然靠近,守卫立刻围了上去,陈致趁机飞到客堂屋檐上,像壁虎一样趴下来,轻手轻脚地揭开瓦片。   阎芎已经坐在客堂等候了。过了会儿,就听到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先生可能测字?”   阎芎说:“使得。”   女声问:“要几个字?”   阎芎说:“都使得。”   女声说:“那便‘西南王’吧。”   阎芎又问:“不知女客问什么?”   女声说:“问战事。”   他们在下面说,陈致在屋檐上使劲,希望将意念传递给阎芎,让他说个“霉运当头”出来。   阎芎在原地转了一圈,手指的飞快地运算,半晌才说:“西南是巽位。巽,两阳在上,一阴在下,以阳遮阴,是伪装也。正象为风,风无孔而不入,又飘忽而不定,故常左右为难,不能尽信也。只是,风往往借势而用,有火则燃,有水则流,然而西南如今何势可借之?”   女声说:“依先生之意,此战不祥?”   但凡算命的,都爱故弄玄虚,不将话说死,他日追究起来,也可说另有隐喻,阎芎也不例外:“非也。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机遇稍纵即逝,若能把握,或有转机。”   女声说:“请先生明示,机从何来?”   阎芎大笑道:“天上来。”且说且走,走到门口,守卫拦住。   阎芎:“……”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高人风范顿时被打回原形。   女声说:“先生会看面向否?”   阎芎只好回转身来:“也使得。”   下面帘子撩起,一个妇人被搀扶着出来。陈致的视角只能看到头顶,被满脑袋的珠光宝气闪得眼睛疼。   奶妈在椅子上铺了垫子、背靠,妇人才款款落座:“先生以为我的面相如何?”   阎芎淡然道:“劳碌之象。”竟是半分面子不给。   这时,内屋才传来一声轻笑,与先前相比,少了分娇柔,多了分沉稳。一个云鬓妇人从里面出来:“先生好本事,老身有礼。”   阎芎点点头。   奶妈便在旁边喝道:“大胆,敢对鄂国夫人无礼。”   席氏摆手道:“不知者不罪。”   阎芎这才行礼:“看夫人的面相,长寿富贵,便知身份不凡。”   与先前出场的妇人相比,席氏打扮得十分朴素,可见阎芎对人不对物,心中更信了几分:“先前听说光孝寺来了位算命神准的先生,果然名下无虚。只是先生之前那句‘巽,两阳在上,一阴在下,以阳遮阴,是伪装也。’略有不懂,还请指教。”   阎芎说:“局势扑朔迷离,有真有假。夫人观察入微,当察先机才是。”   席氏说:“不瞒先生,我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   “阎某世俗之人,拿钱办事,谈不上‘帮’字。”   席氏冲奶妈颔首,奶妈立刻奉上一个小匣子,打开全是黄澄澄的金子,可谓诚意十足。   阎芎笑眯了眼:“夫人请讲。”   “我想请先生帮我看一个人的面相。”   阎芎也不问是谁,便说:“好,我明日此时在此恭候。”   席氏说:“不,我想先生随我一见。”   阎芎皱眉。   席氏朝奶妈使眼色,又是一箱金子奉上。   阎芎叹气说:“实不相瞒,我出门前,师兄曾替我卜了一卦,让我十日之内待在光孝寺中,寸步不离,不然,就有大祸临头。”   席氏走近他,笑眯眯地牵起他的手,放在掌中,轻轻地拍了拍说:“富贵险中求,先生以为呢?”   去!去去去去去去……   陈致在头顶上用意念发功。   阎芎举头抬起,一抬就对上了陈致渴盼的目光:“……”   席氏觉得他抬头有点久,正准备跟着去看,就听阎芎暴喝一声:“好!”   席氏被吓了个踉跄,奶妈立刻冲上来,咒骂道:“喊这么大声作死!想吓死夫人吗?”   阎芎说:“‘死’字不吉,需慎言。”   席氏看了奶妈一眼,奶妈当下低头认错。   席氏说:“既得先生同意,我们即刻出发吧。”   阎芎道:“现在?”   “先生还有何疑虑?”   “我要去师兄说一声,万一有个好歹,起码有人为我超度。”阎芎说。   席氏说:“我派人送先生,有什么杂活,先生只管差遣。”   阎芎出门,就有三个守卫,一个奶妈相随。他走后,席氏抬头往上看,屋顶严严实实的,并无异常。   陈致在屋檐上等了会儿,才跑出去找容韵。洗钵泉人去楼空,又到后堂,便见容韵正被几个公子哥围着,说不上调戏,毕竟佛门圣地,但看眼神看举止,便知不怀好意。   陈致叹气。有个美貌的徒弟,他头很疼。   “夫君……”   在他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出场时,容韵已经用矫揉造作的呼唤声将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陈致只好捋袖子上去。   几个公子哥眼神不善。   容韵奋力挤出一条路,绕到陈致背后躲着。   一个公子哥说:“我见小娘子孤身在此,凄楚可怜,还以为被她不要脸的夫君抛弃了呢。”   容韵挽起陈致的胳膊:“夫君最疼我最爱我了,才舍不得抛弃奴家呢。”   陈致:“……”徒弟!你会不会太入戏了?   公子哥见陈致半天不语,嘲笑道:“你夫君到现在屁都不放一个,该不会是哑巴吧!”   陈致懒洋洋地说:“你用嘴巴放屁吗?”   公子哥们:“!”   好看姑娘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儿,正一肚子火呢,这个别人竟然不夹紧尾巴,还敢出言挑衅,简直送上门来找揍!   公子哥们热血上头,二话不说冲上来。   陈致往容韵身后一躲:“夫人救命!”   ……   公子哥们一怔,正要嘲笑几句,那小娘子突然暴起,哪里还有臻首低垂的娇羞模样,一双素手看似轻盈,拍在脸上,如烙铁一般,啪啪啪几声,就打得人仰马翻。   容韵拍完了,还撩起裙子,对着眼神最淫邪的那个狠踹了几脚,陈致见有人围观,忙拉起他跑:“行了行了,他知道错了。饶他一回吧。”   容韵“嘤咛”一声,投入他怀中,哭喊道:“夫君,奴家怕怕!”   陈致:“……”你这样,我更怕怕。   倒在地上的公子哥更是怕得不能再怕!   光孝寺不大,陈致怕那几个公子哥再找茬,带着他上了鼓楼,路上讲了自己遇到阎芎的经过。   容韵幽幽地说:“一会儿不见师父,又闹出个阎兄来。”   陈致说:“要不我再闹个徒弟给你看看?”   容韵立马说:“师父想让阎芎说服鄂国夫人,站到我们一边?”   陈致说:“我怀疑鄂国夫人想让阎芎看的人,是西南王。”   “师父不是说西南王死了吗?”他很快反应过来,“师父怀疑王府里有个假西南王?”   陈致说:“鄂国夫人与项阔联手,梁云被打压。若是没有一个‘西南王’在府中坐镇调停,西南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容韵说:“师父的猜测虽然有些道理,但是,猜测的成分过重。”   陈致说:“若是可以,我倒想亲自混进去。你会不会改头换面的法术?”   容韵说:“师父若教我,我一定学。”   陈致叹气。为何当初飞升的不是燕北骄呢?以他无师也要自通的本事,当初皆无教他捏脸,一遍就能会了,何至于现在。   陈致不抱希望地问:“我若说几个窍门,你能自行领悟吗?”说完,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自己都没有学会的法术,竟然妄想教别人……   “能。”容韵双目透露出来的喜色,几近狼光。   “这个,首先嘛,跟我念:‘万色皆为空,万物皆为无。’”这段口诀,陈致背得挺熟,可惜皆无念了之后,就能随心所欲变换面孔的口诀到了他嘴里,就像童谣一般,没有半点作用。   容韵跟读了两遍,又闭目想了会儿。   陈致蹲等了会儿,想着自己耽搁这么久,阎芎说不定已经出发了,有些着急,说:“我先去找阎芎,与他接个头,一会儿回来。”   “等等。”容韵叫住他,嘴里念着口诀,然后动手去揉他的脸。   陈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期待他成功,又担忧自己被毁容。   ……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忧非常有先见之明!   阎芎原本看到陈致在屋顶上偷听,以为他得到消息之后,必然会想办法与自己的会合,商量下一步如何合作。谁知左等右等,行李的结都解开系上来回五六遍,厢房内除了痰盂已经无物可带了,他竟然还没有动静,不觉有些心灰意冷,正打算咬咬牙,带上痰盂,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心虚气短的呐喊:“师弟……”   他出门一看,三个护卫守在门前,严阵以待。一个口鼻歪斜的奇怪男子被一个大脸盘妇人搀扶着,眼巴巴地望里看。   “师……兄?”虽然样貌变了,但是声音和身材没有走样,阎芎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师弟。”陈致拍拍容韵的手,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   阎芎也迈了一步,被奶妈挡住。阎芎不悦道:“来之前,夫人不是让你们听我差遣吗?”   奶妈说:“夫人让老奴送先生上车,不敢违命,还请先生不要为难老奴。”   阎芎还没说话,陈致已经嚷嚷起来:“什么?你要出门?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许离开光孝寺半步!不许离开光孝寺半步!这里有佛祖保佑,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不成?”   阎芎一脸委屈地说:“我答应了人家,还收了定金。”   “不成不成!去不得。钱你给我退回去。”说着,陈致就要上来抢人。   奶妈朝护卫使了个眼色,将两人挡了下来。她说:“这位是先生的师兄,必然也是高人。我家夫人请先生帮忙看相,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一起来。事成之后,该给的钱一分不会少。”   陈致又推拒了几次,终于在阎芎与奶妈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   奶妈怕夜长梦多,当即带着他们上马车。   马车窗户用纸糊住了,虽然有光照进来,但是看不见沿路的风景。奶妈与他们同乘,四个人在车厢里稍嫌拥挤。   奶妈与容韵同坐一排,中年发福的身体将十四岁少年挤成了杆儿。   容韵委屈地瞅着陈致。   陈致摸了摸自己的歪鼻子,再撇了撇斜嘴,回瞅。   容韵低下头,默默地忍了。   马车走了一段平路,就开始颠簸了,仔细听,还有“哔哔波波”车轮碾压碎石子儿的声音,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复平坦。   容韵坐得腰酸背痛,用脚尖踢了踢陈致。   陈致还未开口,奶妈已经发话了:“还请夫人再坐坐。”   容韵对着陈致吐了吐舌头。   他的面盘虽然被捏大了,但眼睛还很精致,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俏皮,让阎芎忍不住多望了两眼。   “咳咳。”陈致干咳两声。   阎芎老脸一红,赶忙将眼睛转向窗纸。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响起了推门声,马车放慢速度,沿路依稀有说话声与脚步声,都极轻,仿佛刻意压低了声音。   走了半柱香,马车总算停下来。   奶妈率先下车,阎芎正要跟着下去,门就被用力地关上了,只好无奈地坐回去。   容韵说:“别难过,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希望你刚才挤下去了。”   阎芎:“……”吃了一鼻子灰还要被人嫌弃多余,印堂发黑、霉运当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自己吧?他拿八卦镜照脸。   容韵好奇地问:“这是照妖镜吗?”   阎芎:“……”   容韵问陈致:“他为何不说话?”   陈致说:“因为他说话收钱。” 第80章 向月之心(十)   奶妈再出现, 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致庆幸自己没有人的三急, 下车时依旧从容淡定,阎芎克制不住,几乎是飘着下来, 瓮声瓮气地问:“我想净手……”   他被领走后,陈致和容韵直接被带到客房,奶妈说:“两位现在这里休息。那位先生回来之后, 就住在隔壁。”指着身后的两名丫鬟说, “这是小蓝小红,你们有事只管差遣他们。”   陈致还想问, 奶妈已抢先一步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只管在这里住着,用得到你们的时候自然就用上了。”   阎芎放完水回来, 等在门口的小蓝正要领他回屋,就被隔壁拖了进去。听见背后的门“砰”的关上,阎芎贴着门板说:“鄂国夫人给了我两箱金子, 分你们一半, 有话好说。”   陈致说:“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阎芎说:“我收了钱的,照我们梅数宫的规矩,当然要替人消灾。”   陈致勾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不等容韵出手,阎芎已经嫌弃地推开他:“不是我说, 你的脸丑得太真实了,远看吓人,近看下鬼。”   陈致:“……”回头看容韵。   容韵立刻冲过去,抓住阎芎说:“师父你说,砍手砍脚还是砍头?”   阎芎说:“师父?你们不是夫妻吗?”   容韵说:“先师徒,后夫妻。”   “少贫嘴。”陈致将阎芎从容韵的手里解救出来,整了整衣服,说,“鄂国夫人想让你看的人,很可能是西南王。”   阎芎惊住:“看西南王的面相?要是他的面相不好,我该怎么说?挑好的说是砸自己的招牌,实话实说那是砸自己的命啊。”   容韵嘲弄道:“梅数宫不是修真门派吗?”   阎芎说:“修真的人更怕死。”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不死。   陈致说:“你实话实说便可。”   阎芎一脸怀疑:“我们三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被问罪,你们也逃不了。你不会来一招欲扬先抑,让我说难听的,自己说好听的吧?”   陈致说:“西南王已经死了。”   阎芎:“……”   容韵疑惑地问:“你抖什么?”   阎芎哭丧着脸说:“他们让我去看死人的面相……那还要怎么看,不就满脸死气吗?要是他们问我,西南王什么时候活过来,我该怎么说?总不能让他们清醒点吧?”   容韵说:“你可以算他下辈子投胎在哪里?”   阎芎立马不抖了,深以为然道:“有道理。我只要掐指一算,算一个过几年出生的孩子当继承人,不就可以了。”   陈致万分懊悔自己跳上了这艘不靠谱的贼船。   容韵说的胡话被阎芎奉为宝典,自认为找到了自保之道,镇日里潜心享福,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西南是为了给师父报仇。   陈致忍不住问他:“初心呢?”   阎芎理直气壮地回答:“西南王已死,这仇就算报了,我总不能挖他的坟鞭尸吧。”   就算挖了坟,也认不出是谁,陈轩襄那颗头还被皆无顺走了呢。   没有脑袋,就算看死人的面相也是不能的。所以,鄂国夫人要阎芎看的人,多半还是个活人。想通了这点,陈致却懒得告诉阎芎,反正他知道了,也拿不出对策。   入夜后,他上屋檐转悠。   此处房舍此起彼伏,数量占地极广,一眼见不到头,多半就是王府——来时,那辆车必然是出城转了一圈,故布疑阵。   但他没敢走远,屋舍之间很多参天大树都是望斗,有侍卫潜伏。屋舍之间的小径也是过一会儿便会有人巡逻,时间长短不一,根本无迹可寻。   至此,陈致不得不相信,西南王府的确已经成了一座密不通风的铁壁铜墙。   无法可想,只能随机应变。   受阎芎的态度感染,陈致也“自暴自弃”起来,权当是微服私访。其中,过得最悠闲的,还数容韵,这几日已经深陷在贤妻良母的角色里,演得淋漓尽致,不管陈致信不信,反正阎芎是信了,一口一个师嫂,叫得亲热无比。   为此,容韵看他顺眼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因为有时候,陈致会以“男人之间的悄悄话”为名,让他一个人玩去,自己和阎芎喝茶下棋聊天。   一日,陈致听了一早上的“夫君”,便找阎芎透气。   棋盘刚置下,阎芎便劝说起他来,嫌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有我嫂夫人这样貌美温柔的道侣,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呢。哎,不过你既然是四明山的仙人,为何会娶一个凡人为妻呢?”   陈致落子:“孽缘吧。”   阎芎抓起一把棋子:“孽缘也是缘。你何不传授道法于她,说不定能修成正果。”   许是室内太静,对面太烦,陈致竟生出一股“自己多说点,让对方闭嘴”的冲动:“他有他的路,他的路不在修炼。”   阎芎疑惑道:“她都嫁了给你,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陈致拿着棋子,在棋盘上横竖一划,才落下:“这样的路。”   阎芎说:“横竖都要下吗?”   陈致摇头道:“别说了,轮到你了。”   阎芎对他和容韵的关系越发好奇:“既然道不同,你们以后不是要分开?”   陈致抓棋子的手迟疑了一下。   容韵不修仙,那无论是九五之尊,还是四明小徒,都会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只是,自己当初在化外之地已然许诺,下辈子无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奉陪到底……   他缓缓道:“分开也有重逢日。”   “咿呀”,门突然被推开。   陈致下意识地回头,见到小红低着头,拎着热水壶进来,一言不发地将茶壶添满了水,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阎芎去拿茶壶,替自己与陈致斟茶,嘴里嘀咕道:“这小红今天怎么回事,倒了水以后也不斟茶,还一句话都不说。”   陈致手猛然一顿,突然放下棋子追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阎芎身体抬了下想追,又停住,“嫂夫人还在啊,就这么着急追其他小姑娘,这仙人也是……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   陈致出门的时候,小红已经不见了。他毫不犹豫地追回了自己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隐有动静,推门而入,便见容韵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你的脸……”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那个俊秀无双的十四岁少年。   容韵说:“脸盘一直被捏得那么宽,看着不舒服,所幸今日没人,我就恢复了,透透气。”   陈致说:“你确定下次能捏得一模一样吗?”   容韵笑道:“师父不信任我的技术吗?”   陈致说:“每次照镜子前,我是相信的;照镜子之后,我连镜子都不信了。”那时候捏脸,容韵怎么捏都丑,捏脸、恢复、捏脸、恢复……来回不知道多少遍,最后实在拖不起时间了,他只好顶着这张歪斜的脸出门。   容韵凑过去,手指透出一道劲风,将门关住,人伸出胳膊,将陈致抱住:“师父,难道看不出,我是故意的吗?”   陈致说:“你打算承认了?”   容韵蹭了蹭他的肩膀:“师父是我一个人的。”   “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没有人能够把我们分开的。”   这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说明了,刚刚进阎芎房间的小红究竟是谁。   抱着陈致的手越来越紧,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人的回应,哪怕一个字。容韵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就在要放开的当口,陈致突然摸了下他的头发:“嗯。”   容韵惊喜地抬起头。   陈致说:“我会陪着你一起走。”看着你老,看着你死,在跟着你去地府,等着你投胎转世,再早早地认识你,将我会的教给你,不会的也教给你。再不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离开。   容韵眼眶微微湿润:“师父说话也要算话。”   “嗯。”   “再过两天,我就十五岁了。”   陈致愣了愣,喃喃道:“这么快?”   容韵皱眉道:“师父希望我一直是个小豆丁吗?”   “我是在想,十五岁,该为你行成童之礼了。”   容韵说:“师父在我身边,就比什么礼都好。我会牢记师父对我的恩德和教诲,以后会好好地孝敬师父,听师父的话。”   陈致摸摸他的头:“但愿如此。”又想着他拥有燕北骄和崔嫣的记忆,这句话等于是他们说的,便觉得十分可乐,忍不住笑起来。   容韵疑惑道:“师父笑什么?”   陈致说:“我在想,该如何为你庆祝。”   “师父送我一件礼物吧。”   “你想要什么?”   容韵原本想说长生不老的功法,但话到嘴边,仍克制住了:“师父送的,我都喜欢。”   陈致点头道:“好,你放心,到那一天,为师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容韵伸出手:“击掌为誓!”   陈致看着他不说话。   容韵舔了舔嘴唇,微笑道:“师父,拉钩钩。”   到了生辰那日,容韵早早地醒来,见陈致还在睡,便躺在床上对着帐子数时间,数着数着,觉得陈致睡觉的时间为免也太长了些。他故意起身,弄出动静来,果然惊醒了陈致。   陈致打着哈欠,赖床。   容韵说:“师父,我先去练功了,一会儿回来用早膳。”   “嗯,去吧。”   容韵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门口转悠。这里是西南王府,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练功,引人怀疑,只是四处转悠,转了差不多时间,便去了小厨房。   依照他的想法,礼物受地域限制,不可能是新买的东西。想来想去,便是做一顿美食了。以陈致的厨艺,做一顿早膳便是极致了吧。   他走到小厨房门口听动静,果有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再探头看去,就见小红站在灶台前忙碌。   容韵:“……”   陈致洗漱完,一开门,就见容韵面无表情地靠在门边:“你不是去……啊,你有什么事?”   容韵说:“心情不好。”   “……为何?”   “今天的日子不好。”   “……为何?”   容韵说:“若是好日子,师父不会这么晚起。”   陈致皱眉说:“你现在是隐晦地谴责师父睡懒觉?”以他以往的经验,此时此刻的容韵应当开口辩解,然而,容韵只是淡淡地看着连抹微云都没有天,一脸的沧桑忧郁。   他无奈地说:“已是成童之年,怎么还这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容韵双眸闪亮亮地看着他:“师父没有忘记。”   你暗示得这么明显,就差写上“忘恩负义”四个字了,能不想起来吗?   陈致说:“来,师父有话对你说。”   容韵乖顺地靠过去。   陈致一字一顿地说:“诚实守信。”   容韵茫然。   陈致说:“我送你的礼物便是这四个字,若能做到,必然受用终身。”   容韵:“……”   两人一整天没有对话。   准确的说,是陈致对容韵说了一整天,容韵一条也没有回。   对此奇观,阎芎表示幸灾乐祸:“我早就说过。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总要阴沟里翻船的。”   陈致祸水东引,指着他,对容韵说:“他说你是阴沟。”   阎芎:“……”   阎芎说:“嫂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韵幽幽地说:“先生不要再说了,奴家在夫君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   阎芎想起陈致的话,立马站到了她一边,对陈致说:“这就是你不对了。夫妻一场,竟然一点分量都没有。枉你还自称为仙人。”   陈致说:“你不如听听他的理由。”   容韵说:“今天是奴家的生辰,夫君送了我四个字‘诚、实、守、信’。”   陈致:“……”同样一句话,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怎么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了呢?   果然,阎芎打抱不平:“嫂夫人哪里不诚实哪里不守信了?你居然在生辰之日触霉头?”   陈致:“……”他不诚实不守信的例子说出来,吓死你!   正闹着,“失踪多日”的奶妈突然出现。她用眼角余光不屑地瞟了三人一眼,显然将他们刚才的玩笑话都听到了耳里:“这些粗鲁的话,两位先生关起门来说说还可,一会儿见了夫人,你们千万要谨言慎行。这位夫人先随老奴去后院用茶吧。”   容韵顿时抛弃刚才的“成见”,面露“惊慌”地抓住陈致的胳膊:“夫君!”   陈致拍拍他的手背:“我夫人胆小,怕见生人,还是随我一起吧。”   奶妈说:“她是女眷,多有不便。”   陈致说:“在门口等候也使得。”   奶妈见他执意不肯松口,不甘不愿地说:“罢了,就请这位夫人进屋之后,不要说话不要闹出动静,权当自己不在就好。”说罢,令人搬了木桶来,着他们沐浴焚香,确认全身香喷喷之后,才叫他们乘上软轿,颠颠地出发。   因为只预备了两顶轿子,容韵与陈致同乘。   轿子的窗依旧是糊上的,模模糊糊地能看到两旁景物的轮廓。   容韵坐了会儿,突然抓过陈致的手心写字。   陈致开始还用心猜测,后来发现都是“诚实守信”四个字,便一把抓住那只调皮的手。   容韵用另一只手作怪,陈致白了他一眼。   容韵轻笑,故意娇声道:“夫君没有丢下我,真好,奴家刚才真的好害怕呀。”   果然,陈致一脸忍耐的表情。   “咳咳。”外面响起奶妈警告般的咳嗽声。   陈致放开容韵的手,端正地坐好。   容韵撇嘴,柔弱无骨地倒在陈致身上。   陈致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没事没事,自己是大功德圆满金身……就当被倒下的书柜砸了。   软轿也绕了一段路才停下,最后几步时,陈致明显感觉轿夫上了台阶,迈了门槛。果不其然,他们一下来,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阔的客堂中央。   轿夫随后快步退离,顺便带上了门。   比他们先入轿子的阎芎早到一步,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悠闲地喝茶。   茶点是预先准备好的,都是南粤名点。   阎芎边吃边称赞:“都说南粤有美食,果然好吃。”   陈致没好气地说:“吃吃吃,只知道吃!当初师父收下你的时候,都什么时候了?小命不要了?”   阎芎愣了愣。相处这些时日,陈致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温文尔雅,就算后来变丑了,也丑得很温柔,这种态度,倒像是他第一次假冒师兄的那个时候……顿时恍然,委屈地说:“不是有师兄保护我吗?”   容韵插进来:“自己的小命自己保护!你师兄还要保护你师嫂我呢。”   阎芎:“……”亏他刚才这么支持她!呵呵,还是多关注你黑印堂夫君自己的小命吧。   三人用简单的对话阐释了彼此的人物关系给藏身在暗处的人听之后,就不再废话,坐下来静静地喝茶吃点心。   因为陈致认定西南王已死,阎芎自认为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两人表情都很放松。   没多久,鄂国夫人和一个陈朝传统长相的人一起出来。   陈致只看了一眼,心跳就骤疾骤缓,不正常起来,脸色血色也缓缓退去。   陈朝的皇室血脉是一支极其霸道的血脉,其后人或多或少都继承了先人的样貌。当初百美宴上,陈致第一眼看到陈轩襄,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许久,可说记忆犹新。而   眼前这个“陈轩襄”,分明就是当初那个陈轩襄。   陈轩襄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坐到了阎芎的对面,眼对眼、脸对脸地看着他。   鄂国夫人介绍说:“这是我远方侄儿,听说先生每言必中,是游戏红尘的高人,才让我请先生回来。之前的试探,多有莽撞,还请先生见谅。”   她微微一笑,神态谦恭卑微,哪有光孝寺请人时的从容?可见心里早已认定眼前这个就是真的西南王。请阎芎来,也不是为了识破替身。   如此推论,主张请阎芎过府的,必然是陈轩襄本人了。   陈致心中不安到极致。他若是独身一人,如何都罢了,反正不会死,可是容韵与阎芎在,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看穿。   阎芎不知他复杂的心理活动,连忙对陈轩襄说:“不知公子想问什么?”   陈轩襄说:“便问……前程吧。”   阎芎端详了他的脸半晌,面露奇怪之色,凝眉想了想,叫来陈致说:“师兄以为呢?”   容韵悄悄地搀住陈致的胳膊。   陈致是因为心里笃定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才有些惊慌失措,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低声说:“师弟,相面之术,你犹在我之上,就不必谦虚了。”   阎芎暗道:狐狸。嘴上便说:“实不相瞒,这位公子原本是大富大贵、福禄双全的面相。”   “原本?”陈轩襄说,“那如今呢?”   阎芎说:“扑朔迷离。”   陈轩襄笑道:“好一个扑朔迷离。”骤然沉下脸色,“我找你来,就是让你解开迷局,你竟然说扑朔迷离?”   阎芎见他要发怒,忙道:“虽然扑朔迷离,却也不是不能解。人机遇变迁,往往在瞬息间的决定。而人面相的改变,却在时间的潜移默化之中。故而,有时候命运改变了,人的面相还停留在当时,便会有扑朔迷离的状况发生。”   陈轩襄说:“那你要如何解开迷局?”   阎芎说:“请赐字。”   陈轩襄漫不经心地说:“多少也使得?”   到了这个地步,也容不得后退。阎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请随意。”   “那就……”陈轩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致,缓缓道,“陈应恪吧。” 第81章 未践之约(一)   陈致面上不动声色, 心里已经夏冬夏冬, 将严寒酷暑来回历了无数遍。   容韵站在他的身后, 仿佛用身体在支持。   阎芎掐指算来,半晌才说:“葵花向日意,忠赤为倾心, 大开则广厦,乐享当太平。”   鄂国夫人笑道:“这一听,就是好意头啊。”   陈轩襄问:“这葵花向日、忠赤倾心说的是谁呢?”因为他用的是“陈应恪”三个字, 故有此一问。   阎芎低头, 踌躇道:“谁说的字,便说的是谁。”   陈轩襄霍然站起来:“你的意思是, 要本王向他人表忠心咯?”上位者的通病:一生气,便自报身份, 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张狂样。   阎芎说:“我只是照书说。按这书上说的,您退一步海阔天空, 若肯低头,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福禄寿三全的尊贵命格啊。”   陈致:“……”敢让西南王低头, 他敬他是条真汉子!   “刚才你说的是福禄,如今是福禄寿。意思是说,本王若是不答应,不肯退,便是找死?”陈轩襄眼神越来越冷。   阎芎汗涔涔地坚持了片刻, 便败下阵来:“或者,王爷再测一次?”   陈轩襄说:“我记得算命的,多测不灵?”   阎芎心中腹诽:你不就想不灵吗?他说:“只要王爷说出来的时候,心意坚诚,就可以了。”   陈轩襄道:“那便测一测本王的名字吧。”   虽然知道他的名字,阎芎依旧恭敬道:“请王爷赐。”   “陈轩襄,轩辕的轩,朱襄的襄。”   阎芎暗道:竟沾了炎黄二帝,怕是压不住。掐指一算,道:“进何徘徊?江风渐寒。”微妙的微顿,才接下去,“行客莫倦,自有前程。就是说,既有前路,何必徘徊?即便遇到逆境,也不要放弃,坚持下去,自有前程。”   陈轩襄说:“不过是名字的区别,竟然是天地之别?”   阎芎陪笑道:“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哪里是天地之别。”   “又或是,陈应恪才是那个该俯首称臣的人?”陈轩襄状若闲散的踱步,站到陈致面前,“你呢?你有何看法?”   陈致撇了撇自己的歪嘴,抿嘴笑道:“陈应恪,不是早就俯首称臣了吗?”从出生那一天起,他就在为“俯首称臣”而努力,因为……那意味着当官儿了,不然就是个“草民”。   陈轩襄忽而一笑道:“说的也是。夫人举荐有功,两位的确是造诣深厚的命数大师,可加入我的灭夜军。”   乜嘢军?   与小蓝、小红混了几日,多少会有点当地方言的陈致蹙眉想:这不是“什么军”的意思吗?取名这么随便。也罢,西南王也没什么讲究。   与陈致先前想的不错,席氏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陈轩襄被人掉包,找算命的也是他的意思。阎芎并不是她找来的第一个,却难得没有一进门就直接被宰了。   陈轩襄说:“你们随我来。”   阎芎下意识要跟,被陈致悄悄拉住。他佯作为难地看了看天色:“夜已深。我和师弟都要回房吸收夜月精华……”   陈轩襄说:“夜?我要灭的正是夜。”   鄂国夫人道:“王爷与先生们且去,夫人留下与我为伴。”   容韵连忙抓住陈致的手。   陈致犹疑了一下,说:“我夫人生性胆小,我若不在,怕她不安。”   鄂国夫人正眼看他:“倒是位痴情男儿,可惜……”面容委实太丑。   陈轩襄仿佛这时才看到容韵:“那就同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是王府的屋檐叫人不得不低头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叫人睡觉,简直岂有此理!   陈致一边在心里暗戳戳地戳陈轩襄小人,一边快步跟在他身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迷失在迷宫一般的长廊里。   这次他们没有被请上轿子,也让他们知道了,被请上轿子实在是鄂国夫人对他们友好的表现。   西南王府这地方,怕是鸟儿进来也要迷路。   走廊越走越深,路越揍越静,到后来,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以及细细地刮风声。   三个人?   陈致猛然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陈轩襄竟然落地无声。   走到一道连着数十丈围墙的拱门前,陈轩襄猛然拍开门板。   疾风扑面而来!   陈致下意识地护住容韵,却被容韵一把抱住,拔地而起。   人在空中,无处着力,更受风势影响,被挂出数丈,眼见着要落地,那风儿又一卷,竟将他们卷了回去。   陈致眯着眼睛,朝那围墙瞄了眼,只见那黑魆魆、朦胧胧的一片,只有几点红光闪烁,十分可怖。一只手从下面伸出,抓住他与容韵各一只脚,用力往下拽。拽至离地不到半丈处,听阎芎叫道:“我支撑不住了,你们快走。”   这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可往哪里走?   陈致还在想,容韵忽地使出神力,人往地上一坠,一双脚硬生生地砸出两个坑来。   “让本王看看,你又是何人?”   冷眼旁观的陈轩襄突然飞过来,去抓容韵的脸皮,容韵躲闪不及,白皙如玉的脸被抓出三道血痕。   阎芎又跳出来,挡在容韵与陈致身前:“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此时此地,何处可逃?”   陈轩襄说着,那曲折蜿蜒的长廊就如灵蛇般舞动起来。   阎芎拉着两人后退,手中拿出一张灵符,贴在容韵额头上:“这是遁地符,快带着嫂夫人走!我来挡他。”他的想法中,陈致既然是仙人,自当会用。   陈致半吊子的神仙,哪里学过。忙将他拽回,将容韵塞到他身边:“我挡,你们走!”   “不……”   “我不会死!”   眼见着要吵起来,陈致急得差点出汗。   好在这时候,阎芎头脑也十分清晰。既然陈致说自己不会死,多半就真的不会死。他带着容韵,念咒要走,容韵突然挣扎,但还没脱开,就被陈致一个定身术定住了。   虽然容韵受无尽火与忘川水锤炼,已能解开定身术,却也需要时间。阎芎就撑着他没有解开的一瞬,将人拉入地下。   他们走后,陈致也没打算坐以待毙。   他仗着身法在舞动的廊道之间跳动,想要找个机会从天上走。奈何廊道越动越快,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半柱香之后,他就感到头昏脑涨,几乎要昏死过去。   耳边,陈轩襄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陛下,本王的这番招待,你可欢喜?”   “当初,我父死于单不赦之手,如今,你死于我之手,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陈致昏沉沉地想:放屁!你爹死在单不赦手里,我也死在单不赦的手里,顶多算个同病相怜,哪来的一报还一报?   忽地,一阵疾风从胸腔掠过,既冷又痛。   低头一看,才发现,胸口不知何时被开了个大洞,血噗噗直流,风呼呼直灌。   陈轩襄就站在面前,冷笑看着。在他的身后,那个黑色的院子里,依稀坐着几个人,个个眼红如血……   “咦?”   陈轩襄看着陈致的伤口慢慢的愈合,突然伸手,想挖心,指尖刚碰触到人,就听到头顶一阵清朗悦耳的声音传来:“住手。”   那一声,仿佛有无上法力,不但制止了他的手,连那走廊都停住。   青光垂落,围墙里的黑暗渐渐驱散,露出几个形如枯槁的老人。那几个人惊恐地看着天上,身上的血肉竟然慢慢地化作了飞灰。   “有魔入世害人。尔既为人,何以助纣为虐?”   陈轩襄抬头,依稀看到青光中人影亭亭而立,面露狰狞:“你是何人?”   “昆仑,青盏。”   字音刚落,院中老人皆化作飞灰,消散在空中。   陈轩襄还想说话,就见青光中出现一道光剑,没入他的头顶。   陈致看着陈轩襄倒地,忍不住上前探脉,探不出脉搏还不放心,又去摸心脏。   青盏道:“放心,他魂魄离体,的确死了。”   陈致说:“万一他的魂魄又兴风作浪怎么办?”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青盏看着匆忙赶来的黑白无常,道:“不会。”   陈致还想再说,后领就被提起,朝着天的另一边疾掠而去。   陈致原本以为他是送自己回家,想提醒走过头了,容韵不在这个方向,但很快发现,后面有追兵。对方速度极快,几次已经冲到了青盏的前面,都被他调转方向才避开。   半路,青盏突然问:“你身上可有对方的东西?”   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东西?陈致一脸茫然。   青盏说:“是神。”   陈致想说自己是仙,神和他是同僚,怎么可能……他突然拿出皆无给的那张千里传音符,就听传音符里传来一声轻笑:   “抓到你们了。”   陈致后背被轻震了一下,拎着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消失,人从天空坠落,下面是树海。几乎触到树冠之际,他一个翻身,停在树梢上。   与他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前一左两道身影。 第82章 未践之约(二)   对面是一道温润如水的青光。光中的身影, 影影绰绰, 仅见青丝与衣摆随风起舞。   左边, 是皆无。他微仰着头,似叹了口气,又似笑了一声:“你杀了陈轩襄, 平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经营。”   早在陈轩襄本人出现在面前,陈致已经怀疑其中有皆无的手笔,没想到不等质问, 对方就不加掩饰、大方承认。   陈致说:“为何?”   皆无说:“为了命运。”   听起来真是玄之又玄。陈致问:“命运?谁的命运?”   “我的命运。”   陈致被疑惑砸出一脑袋的坑, 每个都转着一圈星辰:“你是天上的神仙,你的命运和陈轩襄有什么关……系咦一咦啊!”他被皆无拎起甩了一圈, 又落回地上,惊魂未定捂着胸口。   刚才突袭的青光, 一击不中,就退回原地。   皆无对青盏说:“不要枉费心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他。”   青盏温声道:“我受梅宫主所托, 务必救他。”   陈致头昏脑涨,“梅道友”三字倒是听进去了:“你说的‘梅道友’可是梅若雪?”   青盏道:“正是。他日前醒转,知道弟子赴西南报仇, 特意托我解救。”   陈致:“……”弟子?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什么误会?自己是将错就错地认了?还是……将错就错地认了?   可惜皆无不给他机会:“既然如此, 你可以走了。他不是梅若雪的弟子。”   青盏说:“我知道。梅宫主的弟子已经使遁地术离开。但这位仙人与他的弟子同路,既然是同道中人,我一样要救。”   皆无说:“多管闲事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青盏淡淡地说:“却依旧有人前赴后继。”   陈致不敢置信地看着皆无:“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站的立场很危险,很反面!”   皆无说:“这不是, 我诞生之日起,便注定的吗?”   陈致:“?”   “我乃毕虚之念。”皆无微微一笑,目中虚无,“名为‘毁天灭地’。”   毁、天、灭、地?   陈致觉得自己的脑子被毁天灭地了。他呆若木鸡地说:“你,毕虚大神……为何会想要毁天灭地?”   皆无说:“那要问他自己。身为天臣,竟生出不臣之心。”   陈致说:“那你要怎么毁天灭地?”   皆无说:“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到吗?”   被毁灭过的脑袋里,只剩下废墟,哪里还有思路?陈致拍了拍脑袋,努力想说点什么,就感到后领一紧,皆无带着他扶摇直上,直入九霄。   青盏紧随其后。   但皆无速度极快,穿过云层,便将人甩开,再绕天宫,越银河,停下时,已在银河彼岸,一片碎星环绕的虚空之中。   陈致吃了半天的风,肚子鼓得难受,好不容易停下,打了个长嗝,才观察周围环境:“这里是哪里?”   皆无说:“我诞生之前,便被锁在这里。”   陈致说:“诞生乃人生初始。你既然被锁在这里了,就已经诞生了,哪里还有诞生之前?”   皆无说:“你想听故事?”   “你说,我就听。”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讲故事,你却是第一个来听的人。”   陈致:“……”其实我是仙。   皆无并不知道他的吐槽,幽幽开讲:“毕虚原为盘古碎魂,后入轮回历劫,百世方回,最后一世开创行天道,故而领神位‘天臣’,辅佐天道运行。众生皆以为他心存善念,不染尘埃,却不知早在入劫之前,他就产生了‘毁天灭地’的念头。天地为盘古所开,受到福泽的却是其他神仙,心有不甘。”   “有天,一个神仙闯入这里,将我放了出去。我过银河,看不到自己的倒影,我过天宫,无人瞧见我的身影,我过云层,风几次将我吹散……十年际遇,终成执念。为免引起恐慌,毕虚用法力在我脑袋里创造了一个幻念,让我以为自己是南山神君的执念,因爱而生。于是,我对寒卿‘一见钟情’‘不可自拔’。可是,执念之所以为执念,便因其源于心,而存于意志。一旦遇到契机,便会清醒。”   “第一次清醒,是天道定下燕北骄为天道之子,一统天下之时。我以毕虚之名,偷窥黄圭,找到了燕北骄统一的关键。”顿了顿,看着陈致说,“是你。”   陈致睁大眼睛:“我不是绊脚石吗?”   “你爷爷死后,陈家屡受打压,几乎无路可走,你妹妹便劝你离开南齐。你接受了她的建议,以贬谪之名,行逃脱之实——在赴任的路上,改道投奔北燕。彼时,单不赦正欲南侵,无暇顾你。你被举荐给燕北骄,受到赏识,谱写了君臣相得的佳话,并为一统天下,居功至伟。”   “……”陈致说,“那为什么秀凝会进宫?”   皆无坦然承认:“我劝的。”   陈致仿佛猜到了结果,一拳挥了过去。   拳头即将碰触到脸颊的刹那,被闪了过去。   皆无在三步开外的位置无言地看着他。   陈致呼吸急促,面无表情地问:“如果我去了北燕,秀凝是不是不会早死?”   皆无说:“单不赦与你不和,燕北骄为了缓和你们的关系,将你的妹妹许配给了他。鸡飞狗跳了一段日子,最后,白头到老了。”   陈致半弯着腰,好似挥出那一拳之后,身体就僵住了,只能维持这个姿势:“为什么?”   那样,秀凝可以幸福,他也不必被千刀万剐……   “这都是为什么?!”   陈致扑过去,这次皆无没有躲闪,任他扑倒,只是在平躺的刹那,消散成一团烟雾,游荡在四周,片刻,才慢慢地聚拢成形,站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的使命。”   陈致趴着,想要狠狠地捶拳,可虚空之中,哪处着力?都是无用的挣扎罢了。他慢慢地坐起来:“所以,你是故意推我入回溯池,改变崔嫣的过去。使他吞下妖丹!你是为了阻止天道之子以龙气定江山?”   皆无说:“是也不是。回溯池那次,我的确无心。这是天意。陈秀凝入南齐王宫没多久,我就被毕虚抓到了。他用了老办法,却更加牢固。将我洗脑后,调到黄天衙里任职,希望能感化我。可惜,寒卿匣子里的一道恶念,终究白费了他的心血。”   陈致想起皆无那段时间的失踪,又想起他失踪后,寒卿失魂落魄的表现,便道:“真的是寒卿给你的?”   “被人利用罢了。”   “谁?”   “重要吗?”皆无说,“结果是,毕虚的这一套对我再也不起作用。我假装被他洗脑,其实,暗中布局。容韵是第三世,天上诸神一定会倍加关注。我不得不掀起神魔大战,让他们无暇他顾,才借西南王之手,对付容韵。”   陈致说:“你若要下手,直接杀了容韵不就好了?为何还要绕这么大的弯子?”   “因为,不可以。”皆无说,“我与毕虚看似对立,实为一体。我若直接杀了容韵,天道会将因果算到毕虚的头上,毕虚身为天臣,受到天罚,必然加倍。他是本体,或许还能侥幸扛过,我这道执念怕是顷刻便灰飞烟灭。我如今的所作所为,皆借黄天衙的名义所为。每一步都在天道许可的范围之内。”   “比如,我传授陈轩襄招魂幡,是因为容韵身边有了你,双方势均力敌。我捏了颗假的陈轩襄人头给你,与大局没有直接影响。你带着容韵风风火火、冒冒失失地闯进狼穴,也是自己的决定。”   “那焱无双的出现与你有关吗?鱼州城的惨案与你有关吗?南山神君遭袭又与你有关吗?”一连串的疾问,几乎之字字带血。   皆无说:“焱无双是自己跑出来的,我虽认识他,却没有交情。鱼州城惨案与我无关。我要毁灭的是天地,杀一城百姓何用?而南山神君……他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陈致心里五味杂陈。一边痛恨皆无的所作所为,将自己耍的团团转,一边又庆幸他总算没有丧心病狂得太彻底。只是,他的痛恨与庆幸,在对方面前,都过于渺小了吧。   自己一个捡漏得来的神仙身份,又算什么?   陈致说:“你说这么多,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皆无微笑道:“不怎么样。”   陈致狐疑地看着他。   皆无缓缓道:“你若失踪,容韵必定方寸大乱,好戏就没有结束。”   阎芎用遁地符带走被定住的容韵,但容韵半路就恢复了自由,只是困在地中,不能动弹,好不容易出来,不及喘气,就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跑。   阎芎急忙拦住他:“你往哪里去?”   容韵懒得废话,直接拍开他。   “你夫君神通广大,自有脱身之道,你去了,不是帮他反倒是连累他!”阎芎急得大喊。   容韵虽然没有停下脚步,但话是听进去了。随便找了个户人家,用陈致“传授”的捏脸术,给自己换了一张更普通的脸,偷了一套男装出来,悄悄潜到王府周围。   王府戒严。   所有路过的人,都被抓了进去。   容韵躲闪得快,才逃过一劫。   但之后,广州城风声更紧,项阔兵围诸臣府邸,梁云等众多与之不和的文臣被提出来,集中关押。短短的三个时辰内,城中就有传言说,西南王死了。 第83章 未践之约(三)   其后, 各种谣言在坊间流传。有的说黑甲兵早已放话, 一旦攻破广州城, 必将屠城三日三夜;有的说燕朝的军队已经围住了广州城,准备将他们活活饿死;也有的说西南王死前遗命,要项阔焚城陪葬。   容韵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进西南王府的时机, 准备回头找阎芎,却被人流冲向了东门。那里不断有官兵汇集,不时有人嚷嚷道:“东门破了, 快走!”于是, 不少人纷纷往东门冲去。他被冲得站不住脚,只好用轻功飞上旁边的屋檐, 立刻有箭矢飞来,一群官兵杀出来“捉刺客”。   容韵屋檐上、屋檐下一通乱跑, 跑到半路,追兵忽然不见,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屠城啦!救命啊!”只喊了一声,就被后面的人追上来捂住嘴巴,拖走。   街上听见的人, 纷纷关门关窗, 生怕受牵连。   容韵也钻进了一家来不及关门的客栈里。老板“怜悯”他孤身一人,给房租开了个高价。进客房后,他推窗往下看,就发现许多家仆打扮的人被官兵押送着从下面路过。   无需破城,广州城内已经乱成一锅粥。   容韵要热水洗了个澡, 躺下眯了一会儿。陈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很可能在某个地方等待营救,他必须养精蓄锐,才能想出办法来。   道理他懂,可是做起来太难。   闭上眼睛,就是各种模样各种神态的陈致在脑海里交替转悠。   他躺了会儿就起来,外面天已经暗了,街上静得连虫鸣声都没有。下楼吃饭,顺便打听消息。老板用高价卖了碗粥,要他赶紧吃,怕接下来连粥都吃不上了。   “未必会这么坏吧?”容韵故意说。   老板说:“你不知道。城里的那些大官都被杀了给西南王殉葬了。有百姓要逃出城,也都给杀了。现在这广州城只有两种人,杀人的人和等着被杀的人。”   前头才传出以梁云为首的文官被捉拿下狱,后头就说有大官被杀,那被杀的多半就是他们。这些人品性先不说,却实实在在是西南朝廷中坚,西南王疯了才会拿他们开刀。或者,西南王真的死了?   西南王若是死了,师父为何不来找自己?是找不到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越想心越乱,囫囵吞粥后,再度去了西南王府。   入夜后的西南王府比白天更阴沉,仿佛一座无底深渊,将每个进去的人都吞噬下去。   他绕到后门,正欲以石相试,就见门开了。两个鬼祟的身影从里面探头探脑地出来,看身形,依稀是两个女人。   容韵不动声色地跟了会儿,等她们拐进小巷子,确定无人跟踪,才跳出来。   对方吓了一跳,正欲喊“救命”,又捂住了嘴。   其中一个身量较矮的,立刻放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堆的金银玉器:“英雄饶命!生逢乱世,同是沦落人,还请饶我们两个性命。这些东西,您尽可以拿去。我们绝不追究。”   容韵往前走了两步,用指风拂落另一人头上的帽子:“鄂国夫人?”   两人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他。   容韵此时就需要知情人,忙道:“你们为何在此?王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们如实招来,我饶你们不死。”   这个是鄂国夫人,先前开口的自然是奶妈。奶妈说:“西南王爷薨了,项阔将军封了西南王府,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出来。”   容韵皱眉:“西南王怎么死的?”   奶妈说:“患疾病……”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多了一把菜刀——容韵离开客栈时,能找到的唯一武器。   奶妈吓得腿软,颤巍巍地跪下,旁边的席氏终于开口道:“西南王遭雷击而亡。”其实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雷击,反正那样子,绝非正常死亡。   容韵信了几分:“雷从何来?”   席氏说:“我未在场,并不知情。只听项将军说,或许是风雨欲来,打了个旱雷。”   “你们没有抓到疑凶?”   “若有人能打雷,又岂是吾等凡人可以抓住的?”   “西南王死时,身旁可有其他人……或尸体?”容韵面容平静,心却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   席氏觉得他话问得没头没脑,却目的性极强,多半是与阎芎那对师兄弟有关。便说:“那时,的确有对精通相术的师兄弟与他同行,可是,后来他们就失踪了。现场并未他们的人或尸体。”   容韵缓缓松了口气:“此言当真?”   席氏叹气道:“末路之人,撒谎何益?”   容韵收了菜刀就要走,被席氏叫住。席氏问:“英雄可是从北方来?你既知我的身份,便知我对西南诸事知之甚详,若举荐于贵朝皇子殿下,或有用处。”   如席氏这样杀子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的人,容韵如何敢信?何况他此时脑海中只有陈致,哪里有工夫与她虚与委蛇,便说:“你猜错了。”   既然陈致离开了西南王府,必然是会布庄等自己了。   容韵兴高采烈地回到布庄,却被告知人没有回来。   掌柜夫人说:“倒有另一件事,那人已经从西南王府出来了,正在房中等你。”   皆无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就陷入沉寂,那模样,倒像真的在等好戏开场。   虽然碎星点点十分好看,但陈致牵挂还留在广州城的容韵,全然没有心思欣赏,坐在一片碎星上,唉声叹气。   皆无忍不住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   陈致说:“你嫌我,可以让我走。”   皆无用了个定身术:“我也可以让你闭嘴。”   陈致:“……”继续用愁眉苦脸骚扰。   皆无转头。   陈致:“……”好无聊,好焦急,青盏大侠快来!   倏然,银河动荡。   缓缓流淌的碎星忽然剧烈荡漾起来的。   皆无站起身,对着来的方向。   那里,北河神君带着一众神仙,浩浩荡荡地赶来。他们好似刚从神魔战场下来,个个身形狼狈,只是眼中的斗志熊熊,一脸“老子好不容易打完仗居然不给睡觉,还要过来收拾你这个烂摊子,让人十分生气”的表情。   陈致激动地想要鼓掌。   北河神君站在银河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皆无:“身为黄天衙事务司司长,为何要违反天道?”   皆无无奈地看向陈致。   陈致:“?”这是什么眼神,他指使似的?   皆无解开陈致的定身术:“同样的故事,我不想说第二遍。”   陈致只好代为开口:“他是毕虚大神‘毁天灭地’的执念。”   皆无恍然:“原来可以解释得这么简短。对,我不是皆无,我是‘毁天灭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应本心。”   事情牵扯到毕虚,那就相当不好处理了。   站在北河神君旁边的凤三吉笑眯眯地说:“本来看在你的脸蛋份上,我还打算信一信的,可是‘毁天灭地’四个字一出来,我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打算信了。纵然是毕虚本尊,幻化自鸿蒙,也不敢说这四个字吧?你是哪来的底气和脸皮?”   皆无说:“执念是念,做不做得到,那要做到了才知道。”   凤三吉道:“以前与你说话,都没有今天这么痛快。果然变坏了以后,嘴巴会犀利。”   陈致提醒他:“这个时候,你们是不是应该义正词严地劝他投降了?”   凤三吉说:“这么快?”   都三生三世了,还快?   陈致说:“我建议再快些。”   到底是北河神君善解人意,对皆无说:“一念成神,一念成魔。你我相交一场,我劝你回头是岸。放开陈致,随我向毕虚大神请罪。”   皆无说:“我若不肯呢?”   一团火焰从皆无身下冒起,瞬间化作一只翱翔的火凤,将皆无团团围住。皆无轻笑一声,化作轻烟,四散开来。   “我本执念,没有本体。火奈我和?”   凤三吉对北河神君叹气:“我已尽力。”   陈致:“!”点个火就算尽力了吗?汗都没出!   关键时刻,北河神君显然更为靠谱,当下招呼道友们一拥而上,向皆无扑去。   陈致被凤三吉拉到战场边缘坐下:“别着急,看好戏。”   陈致看他怡然自得的态度,又看其他神仙风风火火的样子,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你们怎么会来?”   凤三吉说:“青盏通知我们的。他是凡人,不便来天宫。”   陈致说:“你们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我们,不觉得奇怪吗?”   凤三吉说:“奇怪什么?”   “皆无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局,总要有个收尾吧?现在算什么。”西南王死了,容韵离一统天下,登基为帝只有一步之遥。皆无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想要搅得天地不宁,此时应该挟持自己去地上,对付容韵才是。跑来这里无所事事地等着算是怎么回事?   陈致百思不得其解。   凤三吉摸着下巴说:“难道这个地方有古怪?” 第84章 未践之约(四)   陈致坐不住, 恨不得踹凤三吉的屁股几脚:“哪里古怪?怎么古怪?他会有什么阴谋?你快想啊。”   凤三吉说:“你怎么比我还啰嗦。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你明明很斯文有礼, 现在……”   “会不会是阵法?”陈致打断他。   凤三吉扬眉,摸着下巴打量周围地环境:“这里到处都是碎星。每颗碎星都蕴含着星辰破碎前的残力,照你这么说, 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嘛……”   “不过什么?”   凤三吉无奈道:“我看不出来。”   陈致怒道:“要你何用?”   凤三吉:“……”自己居然被一个功德升天的神仙说无用?   此时,战局一面倒。   皆无寡不敌众,被众神包围在中央, 却丝毫不见紧张。看着他们将神力凝聚于神器之上, 朝自己袭来,还出言鼓励:“用你们的愤怒……杀了我吧。”   这不像是皆无的作风。   北河神君意识到不对劲, 想要阻止,已晚了一步, 那些神力落在皆无身上,如电流淌过, 瞬间就传到脚下,一颗八角碎星中,散向八方。   一个巨大的阵法亮起。   顿时, 虚空诸星涌动, 沉寂已久的洪荒残力仿佛从四面八方凝聚,固若金汤的天宫竟摇晃起来……   陈致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随便说说,竟然中了。   “这是什么?”诸神大惊。   凤三吉皱眉道:“他想用洪荒残力,使世界重归混沌?”   有神仙一跃而起, 将手中银戟重击在阵法正中的滚圆碎星上……阵法光芒大涨,洪荒残力聚拢得更快了。   “住手!”北河神君慌忙阻止他,“他就是用我们的力量启动阵法!我们打他,根本就是助他。”   皆无身如轻烟,忽隐忽现,笑意盎然:“北河说得对。毁天灭地,便是重返混沌。所以,我先耗人间龙气,使天地失去支撑,再以众神之力,开启大阵。感谢诸位配合,我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   北河神君说:“毁天灭地,与你何益?”   皆无反问道:“守卫天地,与你何益?都是使命罢了。我是执念啊,天地不毁,心结永在,我便永世不安。”   陈致说:“若是心愿达成了呢?”   “那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皆无笑得一脸舒畅。   神仙将手中的银戟扫向皆无的身体:“我不打阵,我打你!”   皆无看那银戟扫来,不闻不问、不闪不躲。   银戟拦腰划过,轻烟散开又聚拢,毫发无伤。倒是银戟,一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缠住,连戟带人的丢了出去。   随着一声龙啸,寒卿从诸神头顶掠过,如一道银色的光环将皆无圈起,巨大的龙眼盯着北河,眼神不善。   持银戟的神仙爬起来,不敢置信地说:“寒卿,他的执念是‘毁天灭地’,如今天地将灭,你还要护他?”   寒卿僵了僵,龙躯更挺直了几分。   趁双方僵持不下,北河神君退后两步,对凤三吉说:“天地动荡,将重归混沌,这样的大事,为何不见毕虚大神?”   凤三吉说:“也许睡过头了,谁知道呢?”   陈致、北河:“……”绝不是一个人想打他。   陈致说:“既然是阵法,一定有办法破坏的吧?”至少容韵就干过好几次。   北河神君说:“他用的是碎星之力,我们之中,唯有上古神祇才有一战之力。”   不等他眼神看过来,凤三吉就推脱道:“我是神兽,兽性顽固,干不了这事儿。我举荐寒卿。他是寒龙,生性冷静,更为适合。”   的确十分冷静。   十分冷静地站在对立面。   陈致已经无话可吐槽。   混沌之力聚集的速度越来越快,期间不少神仙赶来,却个个束手无策,最后一哄而上,想抓住皆无,强逼他关闭阵法。   但皆无身边有寒卿,不管别人怎么苦口婆心地说,寒卿始终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将皆无护卫在自己保护圈内。   他的爱慕者们实在气不过,出手不再留情。   有个爱慕者使出了龙族天敌——困龙索。寒卿被锁住,拖拽到地上。它犹不死心,拼命抬头,喷出一口寒气,想要将化作轻烟的皆无吹出战圈。   说时迟,那时快,一顶透明的罩子从天而降,将皆无罩住。那罩子,名唤“太玄金刚罩”,是掌管战魂的英烈神的法宝,无论身体、魂魄,都逃不过它的追踪。   皆无入罩之后,众神立刻叫凤三吉以火焚之。   “吼!”寒卿发出怒啸,想用龙角去撞击“太玄金刚罩”,被困龙索的主人用力绑得更紧,身上的鳞片被掐掉了好几片。   立刻有爱慕者将鳞片收起。   皆无坐在火焰中,不喜不怒:“我心愿已成,生无趣,死何妨。”说着,竟闭上了眼睛,准备坐化。   “不!”寒卿口中突然发出一个字,银光闪过,刚才还如庞然大物一般的巨龙已经缩成了一个青年,困在绳索中怒吼:“放开我!”   陈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便又看了一眼。   天上神仙,样貌出众者,不知凡几。便是地上,也有容韵这样,风姿卓然的人。但是寒卿的相貌,实在是太过太过太过……可爱出色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和红艳艳的嘴唇,让人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地蹂躏……   感慨了半天,陈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天地将毁,世界将灭的时候,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真的是——有点想容韵了。不知道凡间如何,他又如何了。   诸神分头行动。   有的下凡解救百姓,有的留在这里研究阵法,有的去天宫抢救法宝灵丹……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皆无的身影越来越浅淡,仿佛就要消失了。   只有陈致。   因为盯着那罩子发呆,所以,在发呆的间隙,还是发现了情况。   到底相交一场,自己的定身术还是他教的,算是半个师父。   眼见着他竟然落到如此结局,终究不忍。   他走到“太玄金刚罩”旁,敲了敲罩子:“人活短短几十年,尚有无数心愿,你身为神仙,不知有多少岁月可享,为何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皆无睁开眼睛,正要说话,忽地眼神一缩:“躲开。”   陈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把利剑从背后插入,胸前穿出,钉在“太玄金刚罩”上。皆无花了半天工夫都没能找到缝隙的罩子,竟然如蜘蛛网一般裂开。   皆无撞击缝隙,罩破,人出。   陈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飞过,留下一道残影。而自己,倒在地上,伤口慢慢地复原,但是意识越飘越远……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魂魄受伤,便是这般。只是这次,好似比前几次都要严重……   一只手托住他的身体,抬眼就看到北河神君担忧的脸。   陈致问:“我若死了,还有没有下辈子?”   北河神君喂他吃了颗灵丹:“放心,你不会死。只是要好好休养。”   陈致闭上了眼睛。   那一头。   被“太玄金刚罩”和凤三吉的凤火“摧残”得奄奄一息的皆无出了罩子之后,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笼住一个凭空出现、浑身黑气的青年。   那青年面容英俊,脸色阴沉,哪怕被光缠住,依旧有黑气不断从身体里散发出来。他看着皆无,嘴角诡异地扬起:“好久不见了,毕虚。”   “皆无”即毕虚,隐身光中,一言未发。   倒是青年身后,阻他退路的凤三吉道:“但我一点都不想见你。乔奣,你作死这么多年,除了让自己越来越堕落之外,还收获了什么?赌徒都知道自断一指,幡然悔悟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乔奣笑道:“谁说没有收获?毕虚不是产生执念了吗?堂堂天臣,居然产生了‘毁天灭地’的念头,难道不是说明,天道根本不是全能的,也不是必须遵循的。”   凤三吉叹气道:“看你傻得这么可怜,简直不忍心揭穿你,你到现在还以为,皆无是‘毁天灭地’吗?你说说你,把恶念灌输到皆无体内多少次了?第一次是北燕、南齐对峙之时,你灌入恶念之后,皆无做了什么?以他的能力,若真的想要毁天灭地,十个北燕南齐都被他灭了。”   乔奣笑容微敛:“不是毁天灭地?那是什么?”   凤三吉说:“你自己想。”   乔奣心绪翻涌,一个潜藏在心底多年的渴盼突然闪入脑海。看向金光中的毕虚,他不顾金光对自己的伤害,朝前迈了一步:“告诉我,你产生的执念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毕虚沉默不语。   “不是毁天灭地……”乔奣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在意与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那是私情?”   毕虚依旧沉默。   乔奣说:“你假扮皆无,设下这么大一个局,不就是为了抓住我吗?我现在认输,我投降!你把真相告诉我好不好?你说!”   凤三吉说:“还有什么好说的?所谓执念,乃毕虚神魂所幻化。你这么算计皆无,就是为了他心愿达成之后,回归神魂的虚弱之际,抓住它,牵制毕虚。都撕破脸到这种程度了,还玩什么你问我答这种虚情假意的游戏?”   乔奣冷笑道:“自作聪明。”   凤三吉说:“难道不是?”   乔奣说:“只要毕虚有执念,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尽力达成。”因为只有这样,毕虚才不再是高高在上、满心大爱的天臣。 第85章 未践之约(五)   “捍卫天道。”   金光传来一声轻叹, 如一把火, 点燃乔奣眼中的恨意, 又如一盆冰,浇灭他脸上的柔情。他低着头,微微一笑道:“看来, 真正拥有‘毁天灭地’执念的人,是我啊。”   天毁,道陨。   地灭, 人亡。   万物归于混沌, 天道何寄?   没有了天道,毕虚就不必将苍生之责扛于己身。   “真是非常完美的结局呢。”   他喃喃自语。   “你依然不悟?”毕虚淡淡地问。   乔奣状若痴迷地看着那道金光:“你依然不允?”   金光突然分化出无数光圈, 一轮轮地套向乔奣。、   乔奣手指微动,黑气凝聚成颗颗黑珠, 将靠近的光圈一个个弹开。弹开后的光圈在半空连接成一条长链,重新舞回, 将他团团围住。   凤三吉指尖冒出一点金火,飞向长链一端,火势蔓延, 一路烧到乔奣身上。   乔奣周遭的黑气凝结出一套黑金色盔甲, 盔甲浮起一层浅蓝色的霜晶,将金火抖落。他伸出手,一把浅蓝冰晶般的长锥出现在手中。“这把蓝晶锥是你当年送给我的,如今,我还给你。”   长锥破空, 用力地凿向金光。   金光忽地散去,露出毕虚本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长锥袭来,平静无波的眼睛中,终于浮起一丝哀伤。   长锥定在眼眸上方的三寸处。   乔奣握着长锥,微笑着说:“师父,只要您应允我,我便收手,如何?”   毕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乔奣眼中带泪,面容狰狞地自言自语:“早知答案,我何必再问。”   长锥刺下!   凤三吉用火勾住乔奣的腰肢。   “保护毕虚大神!”诸神一拥而上,齐齐朝他杀去。   乔奣的锥刺入毕虚眉心。   云雾缭绕的山间,一座竹屋亭亭玉立。   屋前有溪,溪中有鱼。岸边有花,花生暗香。   摘花煮茶,提灯谈天。   山中不知岁月。   唯见日起日落,云开云合。   仿佛刹那即永恒。   心欢喜,故生怖。   问:何谓永恒?   答:天道永恒。   何谓天道?   生死有道,贫富有道,爱恨有道,聚散有道。   乔奣猛然睁开眼睛——他的手握着长锥,而另一头,在毕虚的手中。四周的诸神都静止住了,唯有凤三吉的金火依旧在腰肢上缓缓燃烧。   毕虚平静地看着他。   乔奣说:“我若再问‘何谓永恒’,你作何答?”   毕虚说:“昔日之答即今日之答,亦如明日,始终不变,故为永恒。”   乔奣说:“我已明白。”   那段撕心裂肺的岁月已经遥远,所有的爱恨痴狂在漫长的纠缠与挣扎中,成了习惯使然。   他的野心与欲望已滋长成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冲霄大树。不再满足于当毕虚身边安安分分的小徒弟。他要的是——毕虚全部,所以,要摧毁天道。   这是执念,也是永恒。   他终于悟出了道理,却走得太偏太远,再也无法回头。   “可惜太晚。”   不等毕虚作答,手中长锥蓝光迸发。   时间长河重新流动。   诸神的各种招数砸在乔奣身上。   乔奣微笑自若地吐了口血,黑气卷着碎星撞击,洪荒余力炸开,星河激荡!破碎的星片绽放最后的绚烂,归于沉寂。   刹那的光辉照亮他的脸。   英俊而悲哀。   只是一眨眼,又完全消失在众神仙的视野之中。   然而,知徒莫若师。   毕虚反应极快。他刚隐身,金光已经追了出去。   凤三吉、北河等神紧随其后。   刚才还打得天崩地裂的星河彼岸瞬间就人去楼空。   寒卿茫然地呆躺着。   自从皆无变毕虚,他的脑袋就处于混乱的状态,到其他人离开,依旧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坐起来,挣扎了一下,困龙索从身上掉了下来。   他站起来,正要走,踢到一具躯体,低头看,是陈致。   白着张脸,仰面朝天,昏得人事不知。   用脚尖踢了踢,依旧没反应。   寒卿便走了。   ……   过了会儿,他又回过头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皆无的朋友。可是,皆无是毕虚……这世上真的有皆无吗?那个追着他屁股后面跑的人,也许只是个假象。   想着想着,他踢了踢陈致,又走了。   …… 第三回 回来,他没让自己多想,拎起陈致就走。   临近天宫,发现这地方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地方了。宫殿坍塌大半,残垣上,各路神仙正兢兢业业地收拾残局与重建。仙童看到他手上的陈致,急忙飞过来:“陈致怎么了?”   寒卿将人丢给他,正要走,被仙童拦住:“你是什么人?”   寒卿眼内寒光一闪,释放上古寒龙的神压。   “轰隆隆隆……”   刚刚才撑起来的梁柱就被神压给压塌了。   其他神仙:“……”   寒卿内心无措,眼睛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们,脑海里纠结着各种解释。   其他神仙过来见礼。就算认不出他的样子,看着那股寒冷的神压,也能猜出身份了。   有个神仙说:“银河似有洪荒巨力出现。吾等仙法低微,不敢靠近,还请大神解疑。”   寒卿说:“有敌入侵,正在追捕。”   几个神仙面面相觑。   仙童问:“陈致去看热闹了?”   寒卿想了想,陈致当时发挥的作用,好像除了看热闹,也没什么别的解释了,便点了下头。   仙童说:“他居然自己去……他这是怎么了?”将陈致的脑袋拨来拨去,始终没半点反应。   寒卿说:“受伤。”   仙童忙将他丢给其他神仙查探。一众神仙看下来,知道是魂魄受伤,却束手无策。   虽然神魔大战告捷,但是一半神仙留下来打扫战场,安抚凡人。回来的仙人中,他们资历较浅,并没有太多的手段,只好先将陈致安置在黄天衙。   有神仙建议仙童去找苍天衙的白须大仙。他去了一趟,整座苍天衙都是空的,想起神魔大战波及到了当地凡人,他们都留在当地处理后事。   等天宫再度热闹起来,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追踪乔奣的神仙们终于回来。毕虚启动的毁天灭地阵法虽然没有惊动凡界,到底释放了部分洪荒之力,不得不立即回去帮助天道稳定各界。   北河神君被委以重任,留下收拾残局。凤三吉原本要回赤焰谷休养,却被北河抓了壮丁。理由很充分,作为抓捕乔奣计划的知情人,他必须要给出个交代。   由于此战波及甚广,时间横跨三世的天道之子,还引发神魔大战,天宫震毁,神仙们自然要一个说法。   凤三吉开讲那日,许多神仙都早早地赶到黄天衙抢位置。寒卿离凤三吉最近,一条龙尾将人围住,一副看守的姿态。   凤三吉无奈地说:“哎呀,我人都已经在这里了,你怕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逃走?再说了,这都是毕虚师徒搞出来的幺蛾子,我也很无辜,我也很无奈……你苦大仇深地盯着我干嘛?”   寒卿喷出一口寒气。   凤三吉捂着胸口:“我觉得我快不行了,连番大战,还被天敌喷……”   北河神君落座,提醒他可以开始讲了。   凤三吉说:“连赏钱都没有,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别喷了,不用你给我刷负面评价。好吧,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唔,就从毕虚哭天抢地地求我来出谷开始吧。你们知道的,赤焰谷是个好地方呀,不像你们天宫这么高,掉下去容易摔成肉饼。”   足足讲了一个时辰赤焰谷的美景,才说:“毕虚诚恳地对我说,整个天界,只有我能担此重任。没办法,能者多劳,我只好回来了。”   寒卿突然插进来:“那时候的皆无是毕虚?”   凤三吉说:“那时候是哪个时候啊?你送盒子前还是送盒子后?瞪我干什么,盒子又不是我让你送的。”   北河神君见他越说越乱,不得不帮他整理了思路,一个个地问问题:“皆无究竟是谁?”   一会儿是南山神君的执念,一会儿是毕虚的执念“毁天灭地”,一会儿又成了毕虚……身份一个比一个精彩,简直叫人吃不消。   凤三吉说:“简单地说,是毕虚不容于天道的部分。”   ……   这听起来哪里简单了?   有些神仙郁闷地想。   却也有神仙明白了。   天臣,乃天道意志的执行者。天道为公不为私,故而无情。皆无不容于天道,便说明他是毕虚私心的一面。   凤三吉说:“很久之前,他就被毕虚舍弃了,一直游离于虚无之境。直到有一天,一条笨龙吃了情草,误入虚无之境,撒了龙精,使它幻化出实体,变成了皆无。”   目光齐刷刷地击中在寒卿身上。   凤三吉说:“现在你知道皆无为什么一直追着你跑了吧?因为你占了便宜翻脸不认人,渣!”   寒卿:“!” 第86章 未践之约(六)   丝毫不觉得自己揭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凤三吉一板一眼地说下去:“虽然有南山神君当冤大头, 认下了皆无, 可是,亲生还是领养,看脸就知道了。”   一直没有发现皆无、南山与毕虚存在复杂三角关系的众仙们:“……”   寒卿问:“皆无在哪里?”   凤三吉说:“你说你, 着什么急?他追了你这么久,百年仙桃都长了好几轮了,现在倒计较起我几句话的工夫了。我的故事才起了个头, 大段精彩的内容在后面。”   寒卿的龙尾拍地有声, 威胁之意甚为明朗。   凤三吉说:“大家同为神兽,打起来, 我也不是没有胜算的。你别忘记,你尾骨是怎么骨折的……皆无回虚无之境了。”   寒卿龙尾顿住, 巨大的身躯慢慢地直起,龙头慢慢地低下来, 一双拳头大的龙眼灼灼地盯住他。   “‘毁天灭地’之念,不只是一场空话。你得到的那个匣子,里面装着足以入魔的恶念。皆无若是不能摆脱, 也许下次见到的, 就是真正的‘毁天灭地’。”凤三吉见他“呆若木龙”,摇头叹息,“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两个都被乔奣耍得团团转,可怜毕虚还要给你们收拾残局。”   寒卿说:“打开匣子之后就去了虚无之境?”   “不然呢?开一场欢送宴再走吗?你的朋友们会来砸场子的吧?”凤三吉啧啧有声, “还有问题吗?不问我继续讲故事了,讲完故事我回家睡觉。咦,今天陈致怎么这么安静?”居然不鼓掌捧场,枉费自己私底下输送了那么多八卦故事给他。   仙童捧着陈致出来。   ……   凤三吉抓住陈致的手,将仙气渡入体内查探。   北河神君说:“他受乔奣魔气幻化的利剑从背后所伤,好在是大功德圆满金身,万邪不侵,否则顷刻灰飞烟灭。我喂了一颗万灵丹,修补个几百年,便能好了。”   凤三吉放下陈致的手,问北河神君:“那人间出的纰漏谁来补?这是天道之子第三世,最后一次机会。”   北河神君想了想说:“黄天衙不是还有很多仙家在闭关吗?”   话说那日容韵在绸缎庄,终于见到了其母昔日隐藏在西南王府的暗桩——西南王的乳娘。她出逃的时候,带走了西南大军的布防图。   此时,广州城群龙无首,项阔肆意妄为,已使民怨沸腾,只要派人去前线稍加挑拨,必使军心大乱,加上容韵手中的布防图,拿下西南不过时间迟早。   可惜,容韵心不在此。如今,能够令他动容的事,不过陈致。   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广州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项阔几次率军出战,都被王为喜打退。如今黑甲兵已经越过南岭,离开广州不到五里。项阔犹不死心,这几日,一直在强征壮丁。   绸缎庄被里里外外地翻过好几次,几个伙计都被拉去充军了。容韵被藏在暗道里,躲了过去。但掌柜夫人与乳娘都劝他离开。   容韵心知陈致这么多天没有出现,在等下去也未必有结果。可是,不在这里等,又能去哪里等?   他至今都不知道,昔日的崔嫣若是没有喝下那碗药,与“陈应恪”又会是怎么样的结局?或许,最后依旧是难觅“陈应恪”的仙踪?   乳娘看他颓丧得下巴都生出胡渣,终于忍不住说:“少爷,你有今时今日的成就,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必感欣慰。他们定然期盼您及早踢出这临门一脚。”   江南、湖广与燕朝尽归容韵,西南已是囊中物,余下势力皆不足为据。江山唾手可得,差的就是唾手之举。乳娘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重过这片锦绣山河,这座万里江山!   容韵精神一振:“你说得不错。差的就是临门一脚。”   项阔虽然想垂死挣扎,但广州上下,包括他自己在内,都知道败局已定,再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半日后,黑甲兵兵临城下,王为喜亲自劝降,被项阔以箭拒之。   为了鼓舞士气,项阔想将西南王之失栽到黑甲兵头上,却棋差一招,被容韵抢先侧翻了下阶军士。军中哗变,趁项阔带人镇压,容韵偷袭北城门,将黑甲兵放了进来。   至此,江山已定。   与容韵会合后,王为喜建议立即联合江南,两面夹击,趁势拿下江西、福建与广西,一鼓作气,完成一统大业。   容韵说:“还不是时候。”   王为喜问道:“那要到什么时候?”   容韵说:“到了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王为喜原本以为他要清理江南势力,毕竟,昔日的江南世家,有不少投靠了西南王,就住在广州城里。谁知道,几天清理下来,该还的人情债还了,该讨的债务也讨了,容韵依旧不肯松口。他找了部下,一同进言,却被避而不见。   如此几次,他便想起了陈致。   容韵一向对陈致言听计从,有他出马,不然马到功成。可惜,他一打听,陈致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   他找到容韵,开门见山地问:“你在等陈仙人回来?”   容韵说:“他不在,我不放心。”   王为喜好不容易被女儿说服,要将手中的权力完全移交出去,做个纯臣,本来心里就有些膈应,眼见自己视如珍宝的东西被对方弃如敝屣,心中压抑的愤怒便止不住了。他说:“我本打算等殿下登基之后,就告老还乡,如今看来,殿下并无亲政之意啊。”   容韵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他与王为喜相识于微,多青涩稚嫩、愣头愣脑的样子都见过了,自然不会被后天培养的太尉威严所慑服。   王为喜突然说:“陈仙人或许是自己离开的。”   容韵面色微沉。   王为喜说:“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殿下登基为皇,结束乱世纷争,可是,殿下所表现的,却像个还未断奶的傀儡。”   容韵说:“即便是激将法,你也说得过了。”   王为喜说:“我不管你到底是谁。黑甲兵走到今时今日,已经不是一人之功。任何人想要任性,都要对得住那些将头颅、热血抛洒在异乡征途的战士们!”   容韵负手站在窗边,出了会儿神,到王为喜几乎耐心告罄时,才松口道:“将掌柜夫人叫进来。”   王为喜早知掌柜夫人是江南容家的人,知道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暗暗舒了口气。   容韵又说:“还有,告诉你女儿,我要见梅若雪。”   从容韵摇身一变,成为燕朝皇子的那一刻起,整个江南都做好了从龙的准备。容韵的书信一到,两边就正式开展合作。福建、江西、还有曾为西南王辖制的广西,都先后归附。   黑甲兵气势如虹,四分五裂的陈朝版图终于一块快地重新拼装起来。   燕朝上下正欢欣鼓舞地准备迎接第二位君主,这位“君主”却想撂担子不干了。   容韵冷冷地看着笑得十分欠揍的梅若雪:“不交出陈致,休想我统一天下。”   梅若雪一脸无所谓:“你爱统不统,与我何干。”   “你只管带话。”   “我又不是你养的信鸽。”   容韵对站在一边的王初照说:“送一袋谷子给你师父,让他好好飞。”说罢,扭头就走,压根不理后面的人怎么想。   梅若雪虽然不满意容韵的态度,但是吃人嘴软……他能从昏迷中醒来,多亏王初照找了一位仙友帮忙。到底是欠下了人情,他嘴上说不要,身体乖乖地将话传了过去。   没多久,黄天衙谈判的代表便到了。   容韵坐在议事殿的龙椅上批改奏章。虽然还没有举办正式的登基大典,但是,班子已经建立起来,且人人都按部就班地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   他嘴里说得狠,可是该干的事一件都没有落,生怕哪一天陈致回来发现他偷懒而生气。   谈判代表来得突然。   殿内突然多了一个人,他敏锐地抬头。   仙童行礼道:“殿下有礼。”   容韵放下笔,上下打量他。   仙童说:“殿下好像知道了陈致的身份?”容韵让梅若雪传话时,提到的人名是陈致,不是陈应恪,也不是陈悲离。   容韵懒得与他废话:“他在何处?”   仙童十分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实话实说。其实,今天这差事本不该由他来做。   当初北河神君信誓旦旦地要找黄天衙其他休假的神仙回来顶班,谁知道一圈找下来,不是碰钉子,就是吃闭门羹。后来将那些神仙逼急了,当下有个神仙就砸断了自己的腿,说要修个长假。有更极端的,直接威胁说,再逼他就魂飞魄散,不活了。好不容易谭倏回来,北河神君还来不及高兴,发现对方是真重伤未愈,就比陈致多了半口气。   实在没办法,只好将他又派了出来。 第87章 未践之约(七)   容韵盯人的目光十分瘆人。仙童头皮发麻之余, 不禁生出“白瞎了一张好脸”的感慨。虽然资历浅、道行低、个子也不高, 但是, 作为黄天衙的一员,他也有捍卫天道的决心!   “他闭关了。”他深沉地说。   容韵将他的话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闭关?”   仙童说:“天下初定,他任务已了……”   话音未落, 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已经从龙案上砸了下来,落在地上,碎屑飞溅, 定睛一看, 才发现竟是枚玉玺。   比容韵砸玉玺更可怕的是,玉玺砸到了自己的脚尖前。仙童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 故作镇定地说:“你还有什么愿望,告诉我也可以。”   容韵缓缓地站起身来, 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陈致。”若是陈致在此,大概会感叹容韵忽然拔起的身高。   仙童说:“他真的在闭关。”   容韵缓缓地走下来:“梅若雪没对你说吗?不交出陈致, 休想天下统一。”   仙童颇不以为然。九五至尊的宝座,不知倾倒古往今来多少英豪枭雄。如今那凡间至高的位置倒屣相迎,他不信还有人会推拒。   容韵说:“若站在这里的是燕北骄, 他会舍不得;若站在这里的是崔嫣, 他会犹豫;可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容韵。天下再大,极目远眺,也只容千丈。这千丈之内, 若无陈致,与地府何异?”   仙童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他竟然恢复了前两世的记忆。既然如此,自己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便老老实实地说陈致受了伤,正在休养。   容韵将信将疑说:“他不是大功德圆满金身吗?西南王能伤他?”   连这个也知道,简直暴露得亵裤不剩。   仙童只好说实话,有个特别厉害的大魔头入侵天界,陈致不慎被他当胸捅了一剑。   容韵冷声道:“诸天神佛,任由一个魔头作怪?你当我是三岁稚童,任你愚弄吗?”   仙童苦口婆心地解释,可是前面已有撒谎的劣迹,容韵始终不为所动,一口咬定要见陈致。仙童身心俱疲,无可奈何,只好暂时鸣金收兵。   他回头找梅若雪商量。   梅若雪问:“谭仙人的伤势如何?”   仙童心不在焉地说:“他没什么大碍。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梅若雪说:“你将养伤的陈仙人带来给他看便是了。”   若是这么容易,他何至于头疼。仙童说:“陈致服用了万灵丹,还需数百年才能醒转。凤三吉便将他带去了赤焰谷,那里赤焰之心,会加速伤势复原。”   梅若雪说:“那就带他去赤焰谷。”   仙童哭丧着脸:“我连赤焰谷在哪里都不知道。”   梅若雪说:“你知道谭仙人在哪里吗?不如将他带来给我。”   仙童:“……”   两人商议了半天,只得出一条结论:这酒家的饭菜实在不怎么样。   仙童灰溜溜地回天界搬救兵,却听说神魔战场有魔头反扑,北河神君等仙人匆匆赶去镇压,根本无兵可搬。   他终于感受到了陈致曾经感受过的空虚、寂寞与无助。   可惜,身边连个抱怨的人都没有。   回到凡间,正想着再找容韵开解开解,就听说燕朝已经举行了登基大典。仙童兴奋不已。可见凡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无陈致,不统一。”事到临头,不还是乖乖地坐上了皇位。   他站在路边偷笑,被梅若雪拍醒。   “你笑什么?”   仙童说:“为江山社稷终于能休养生息而笑,黎民百姓终于能安居乐业而笑。”   梅若雪奇怪地看着他。   仙童说:“我说的不对吗?”   梅若雪说:“大典上,容韵立王舒光为皇太女,并在即位不到一个时辰之后,禅位与她。这是江山社稷能休养生息,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之兆?”   仙童呆若木鸡。   梅若雪觉得自己果然还需要好好修炼,神仙们的心思实在太过高深莫测,叫人难以参悟。   仙童到皇宫。议事殿龙椅上已经换了一个人。   仙童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容韵呢?”   那人抬起头来,秀美的面容展露出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沉稳:“你是何人?”   仙童不知该怎么组自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就算说出来,怕也没人听过。   好在那人很快便说:“可是陈仙人的同袍?”   仙童忙道:“正是。”   那人说:“太上皇临走前交代,如有陈仙人同袍来找,便说他回了四明山。”   四明山钟灵毓秀,又有仙人传说,引来修士在此修炼,以期飞升。容韵回来时,家门口就被人占了。这些人不敢鸠占鹊巢,便想在门口沾沾仙气。   容韵见到他们,仿佛见到那些纠缠师父、致使他们师徒分离的苍蝇们,杀心大起:“限你们一刻钟内离开!”   修士们本想过来打个招呼,闻言被激起了火气,怒道:“小小年纪,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不离开又如何?”   容韵转过身,双眸隐隐出现一道红光,五指微张,竟凝出一团虚火。吸收无尽火与忘川水之后,他一直凭借崔嫣的记忆,日夜修炼。如西南王府那日,留师父一人对敌,自己无计可施的覆辙,他绝不重蹈。   这些修士,大多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修炼了几十上百年,也不过筑基,并没有大本事,见状有些胆怯。   一人说:“你这娃娃,说话好没礼貌!叫你师父出来,我们与他论理!”   容韵冷笑道:“你们若能找我师父出来,我倒可以对你们礼貌相待。”手中火越发旺盛,眼见着大战一触即发,修士们先怂了,说:“我们慕陈仙人之名而来,既然他不在,我们留下来也没意思!告辞!”   走得极快,顷刻间作鸟兽散。   容韵克制了半日,才没有追上去。纵然陈致不在,也知道他必然不希望自己妄造杀孽。可是,做了师父欢喜的事,也得不到赞扬,只怕做了他不欢喜的事,连句责问也等不到。昔日的患得患失,得到的,终究是“失”。   用尽心机是一场空,千依百顺也是一场空。   师父,你未免太狠心了。   屋内覆了厚厚的灰尘,光是打扫,就费了半日。又下山去市集采买陈致爱吃的食材,起灶烧了一桌,色香味俱全,默默地坐了会儿,到菜凉了,才胡塞了几口。   第二日,在观景亭枯坐一日。   第三日,开始闭关修炼。   到第四日,仙童到访。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耗了半天,始终不见效,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   容韵说:“吊在门口也好,辟邪。”   仙童嚎啕着跑走。   王舒光即位后,天下纷争又起。   江西联合福建,借西南旧部之名,进攻江南。江南房家与其里应外合,半月之内,就连失数城,已至四明山下。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知道太上皇在四明山修道,便打出旗号,要“擒容韵,杀王女,灭燕贼,复陈朝”。   仙童下凡通风报信,容韵神色淡然:“我死了,转世投胎,师父便会再来寻我,也是团结结局。”   仙童急得脸都紫了:“陈致自身难保,怎么寻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长命百岁,千万不要想不开!”   容韵说:“那你告诉我,我若长命百岁,有生之年,还能见师父否?”   仙童语塞。北河神君说过,陈致之伤,要休养数百年,就算赤焰谷的赤焰之心有独特功效,也不可能立竿见影。   他不答,容韵就知道答案:“我若是被那些反贼抓住,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能否与师父一样,升天成仙?”   仙童说:“陈致升仙,是因为他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大功德之心,非为皮肉之苦,而是无私之德。不然,古往今来,多少修士,天劫地劫情劫,受了不知多少,未见得一定能功德圆满。”   容韵说:“入梅数宫,便可修炼成仙吗?”   仙童实话实说:“梅宫主是梅数宫几代来,资质最高的修士了,要成仙也要看机缘。机缘源于天意。如陈致这般,连天道都为之动容,实在太少了。”   容韵脸色越来越暗:“也就是说,只要天道不允,便无法成仙?”   仙童说:“所以,我们才要顺应天命啊!你看,你生来便是天道之子,帝王之命,只有顺从此道,才能天下太平,万民幸福……”   “所以便不必在乎我幸不幸福?”   仙童哑然。   容韵说:“我若顺从天命,登基为帝,开创繁华盛世,那下一世,可否有成仙的机缘?”   仙童眼珠子转了转,在说谎与说实话中纠结了一瞬,已被容韵看穿:“你走吧。”   仙童:“……”   “再不走,我就杀了你,或让你杀了我。”   “……”仙童又嚎啕着跑了。 第88章 未践之约(八)   四明山脉, 绵延数十里, 叛军兵分三路围剿, 被容韵喝退的修士们自告奋勇作马前卒。   数千号人,就算弓背踮脚,将自己当做了一群猫, 那也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野猫大军,如何不闹出动静?甫一靠近,容韵便有所觉。他坐在屋檐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自己与陈致共同打造的净土, 心中杀意腾腾。   得知叛军靠近,就料到今日, 门外都布置了阵法,只要他们敢进来一步……   几个马前卒修士一跃而起, 正要翻墙而过,就见空中白光一闪, 修士连同数千士兵齐齐消失。   容韵眉头一挑,从屋檐跳下,打开门。   门外空荡荡的, 只余凌乱的脚印。   他问:“何方高人到访?还请现身。”问了两遍, 始终无人作答,转身回屋,却看到天井坐了个人,正提壶煮茶。   那人抬头,却是张熟面孔。   容韵眸光一闪:“上阳观主?”   那人微笑, 谦和有礼:“毕虚。”   燕朝容盛元年,女帝王舒光改崔姓后,御驾亲征,历时两年,终于平定江西、福建之乱;容盛四年,立阎芎为皇夫;次年,诞子,取名崔承天,改国号为长景。   陈致醒来时,觉得自己可能躺在灶上的蒸锅里,白气腾腾,烟雾缭绕,恨不得咬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熟透了。   他坐起来,摸索着出门——发现这是个山洞,压根没有门。   凤三吉光着膀子,盘膝坐在一个大圆盘上,一对血红的翅膀从肩胛骨处伸出,半张半合,似振翅欲飞,又似收翅欲歇。   感觉到他的目光,凤三吉睁开眼睛,朝他看来:“你醒了?身体如何?”   陈致说:“十分饥饿。”   “想吃什么?”   “鸡翅。”   “……”凤三吉的凤翅倏然收起。   神仙是不怕饿的,所以,虽然陈致一脸菜色,犹如难民,凤三吉还是只给了一只干巴巴的梨。   陈致捧着皱巴巴的梨,差点哭出来:“这是孔融当年让的那只梨吗?”   “为何这么问?”   “一脸的岁月沧桑。”   “……这里是赤焰谷,你还能看出这是一只梨,就说明它来这里的时日尚短。你再犹豫一会儿,便只有一把梗了。”   陈致含泪吃了,发现这只梨吃起来比看起来更干。   凤三吉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要留我?”   “你若愿意留下,也可。”   陈致问:“我睡了多久?”   凤三吉竖起两根手指。   陈致吓了一跳:“两年?”   凤三吉摇摇头。   “两个月。”陈致稍稍放心。   凤三吉依然摇头。   陈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总不会只有两天吧。到底多久?”   “两百年。”   陈致猛地跳起来,因用力过猛,脑袋撞在洞顶。他却毫无所觉,追问道:“容韵呢?外面的局势如何了?”   凤三吉说:“早已还是燕朝天下。”   陈致见他跳过了自己第一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凤三吉说:“一般人的寿命,最多不过百来岁。天道之子就算有天道宠爱,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陈致心怦怦跳得厉害,半天才说:“他当了皇帝,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兑现了当日的诺言。”可他,却失约了。   凤三吉说:“你可能对他有点误会。”   “什么误会?”   凤三吉说:“燕朝的确有个皇帝叫容韵,不过他当皇帝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可说是有史以来,最‘短命’的皇帝了。”   陈致心咯噔一下:“短命?什么意思?”   “刚即位就禅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当皇帝就为了听群臣喊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过瘾呢。”   陈致昏迷的时候,脑子一直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思绪不胜清晰,如今用起脑来,也颇感力不从心,只好让凤三吉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一遍。   凤三吉便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有些地方,他说得语焉不详,听得人云里雾里。陈致问:“你不是说叛军围攻四明山吗?什么是不了了之?”   凤三吉说:“坊间有两种传言。一说四明真人大显神威,将叛军打得落花流逝。一说叛军与妖魔做了交易,得到邪恶的力量,将陈真人师徒打败,并关到了地府。”   陈致说:“若是我没有理解错,此处的地府,应当是魔域般的存在。”   凤三吉说:“以阎罗王一贯的为人出事作风,这不会迟早的事儿吗?”   陈致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但除此之外,其他的话就很没道理了:“为何是坊间传言?你身为神仙,难道这点事情都打听不到吗?”   凤三吉委屈地说:“那也要我有时间去打听啊。为了保护你,我已经整整两百年没有出谷一步了,你听到的这些消息,还是我让鸟儿去集市探听回来的。”   陈致不可置信地说:“难道这么多年,都没有其他神仙来探望你?”   凤三吉更委屈:“你喜欢这里吗?”   陈致抹了把汗:“嗯。”   “那你留下来陪我吧。”   “……我刚刚可能被热出了错觉。”陈致拍拍屁股起身,“我去找容韵。”   凤三吉说:“两百年过去,容韵早已作古,你去哪里找他?”   陈致道:“魔域。”   去的路上,陈致总结了一下当神仙的好处,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就是不怕睡懒觉。就算不小心睡过了头,也不用担心照镜子的时候会认不出自己。当然,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他在乎的那个人并不是神仙。   陈致来到地府门口,正要往里进,就看到仙童走出来。   “陈致?”仙童兴奋地叫起来。   “……”准备以同样的呼唤来回应的陈致突然想不起仙童的名字,“好久不见。”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仙童说,“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陈致说:“已无大碍。你为何在此?”   仙童说:“容韵从地府逃跑,阎罗王叫了我们一道找人。”   容韵?   陈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那你找到了吗?”   仙童道:“没找到。”   陈致转身就要走,被仙童拉住:“你去哪里?”   陈致说:“我去找。”四明山、杭州、京城,甚至化外之地,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地方。   仙童说:“别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虽然没有找到他,但是他自己回来了。”   陈致立刻冲向地府。这次仙童没抓住他,只好跟着一起往里跑。   他跑得极快,带着一身仙气,犹如闯入老鼠窝里的猫,吓得许多鬼魂四处乱跑。   动静太大,惊动了阎罗王、   一见是他,阎罗王的脑袋大了三圈:“仙人为何又来?”   陈致强忍着激动的心情,说:“我想见容韵。”   阎罗王说:“迟了。”   陈致脸色顿时刷白:“何意?”   阎罗王说:“就在半刻钟前,他已经喝下孟婆汤,投胎转世了。”   仙童跟在陈致后面,刚好听到这句话,脱口道:“这么快?”   阎罗王面色不佳:“为免再生事端,自然让他走得越快越好。”   仙童见陈致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道:“那他临走前,可有说什么?”   阎罗王说:“他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陈致与仙童异口同声地问。   阎罗王卖关子道:“除非仙人答应以后没事别来地府,有事更别来地府,我才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仙童还是头一回鼻子碰灰,幽幽地说:“地府开门接客,何必拒人以千里之外?”   阎罗王说:“我们接鬼不接神。”   陈致急于知道容韵留下的请求,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他到底有什么请求?”心想,总是阎罗王不肯做,自己也可以想办法助一臂之力。   阎罗王说:“他希望转世之后,名字叫燕北骄。”   仙童:“……这算什么请求?不是应该要个好出身好家世吗?”   陈致沉思良久,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说:“我懂了。”   崔嫣结识了陈应恪,容韵遇到了陈悲离,唯有燕北骄,只是听闻过陈致,却毫无交集。 第89章 未践之约(九)   陈致离开地府时, 犹如行尸走肉。仙童以阎罗王施了什么法术, 逮着人质问了半天, 闹得阎罗王差点大叫“讹诈”!   两位仙人被十分不体面地丢出了地府。   仙童见陈致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头上仰面发呆,过去安慰他:“其实转世叫燕北骄也不错,好过叫史陈致。”   陈致:“……”不想接这茬, 但是心情多少有些触动。比起大不幸,如今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至少,他安好, 他还在。   这么想着, 便拍拍屁股,飞向天宫。   仙童跟在后头, 搜肠刮肚地说笑话逗他,无奈抛媚眼给瞎子看。   到了天宫, 有过路神眼尖,认出陈致。刚到黄天衙外头, 就有大群神仙闻风而来,争相问好。陈致勉强打起精神应酬。   话说了三句,就有神仙打听赤焰谷, 是否如传说的那般鸟语花香。   陈致暗道:分明是鸟语肉香。活物进去没多久, 就能喷香喷香地上餐桌。   又有神仙说起那场诱补乔奣的大战。   陈致自己也好奇得很。他中途离场,压根没看到大结局。问凤三吉,听得又是各种天花乱坠的版本,每次都不一样。   那神仙是当事人,便补足后续——他们追上了乔奣, 却被他负伤逃走。   乔奣是造成他一世悲剧的元凶,只是事隔久远,中间发生太多变故,回想起来,也没有太大的触动。   说到这里,不免提到天道国运,顺势牵扯容韵,又留住陈致的脚步。   刚起了个头,群仙忽作鸟兽散。   陈致拉住仙童:“你们跑什么?”   仙童指了指他身后。   陈致一回头,就看到一张漂亮稚气的脸。虽然当年只是匆匆一瞥,却留下深刻印象。他脱口喊道:“寒卿?”   寒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自略过他们,往黄天衙去了。   陈致本就要去,便跟在他后面。   仙童犹豫了下,出于义气,还是跟上去了。   刚进门,就见寒卿现出原形,用尾巴扫荡衙内的摆设。   陈致:“?”   仙童拉着他的袖子:“快走快走。”   为时已晚,里面传来一声疾呼:“陈致!”   陈致:“……”被人喊了数百年的名字,就数这回最情真意切。   谭倏从内院出来,灵活地闪过寒卿的龙尾,一下子冲到陈致面前,行礼道:“两百年未见,君安否?”   陈致看着在空中扫来扫去的龙尾,触景生情地说:“内心颇为不安。”   谭倏说:“我们借一步说话。”   拉起陈致要走,被化为人身的寒卿挡住。寒卿说:“留下东西,你才可以走。”   谭倏脸色微红,似是气到了:“我敬你德高望重,才一再忍让,你为何还咄咄逼人、得寸进尺?”   寒卿说:“把东西留下。”   “我说过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   周而复始的对话。   仙童用口型暗示陈致出去。   出去后,陈致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寒卿身为上古神兽,资历远胜谭倏,有什么东西是谭倏有,而他没有的?   仙童说:“寒卿想要情草。”   陈致:“?”   仙童简单地转述了当日凤三吉诉说的有关皆无与寒卿的故事。   陈致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来,皆无是龙精精?他追着寒卿,其实是孩子追逐父母的天性?”   仙童:“……”顿时被打开了另一扇神奇的大门——里面的风景真是自成一派、难以言喻的精彩。   一条龙尾突然从天而降。   若非仙童反应快,及时带开了陈致,只怕谭倏就要多两个难友。   变回寒龙的寒卿将谭倏踩进土里,用一只龙爪按着,一对拳头大的龙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陈致。   陈致站在仙童身后,仙童很快又躲到陈致身后,陈致后退了一步,仙童跟着退了两步……两人一步步地挪到了十几丈开外,正准备转身开溜,陈致说:“谭倏还在。”   仙童说:“放心,他习惯了。”   寒卿突然前进十几丈,将双方距离重新缩短为三公尺。   仙童说:“我们很快也要习惯了。”   陈致眼珠子一转,吞了口口水:“我虽然没有情草,但是我知道哪里有春药。”   某青楼半夜被洗劫,珠宝一件不少,那些助兴的药却一件不见。   寒卿将所有的春药一股脑儿吃完,然后兴高采烈地走了。   “助纣为虐”的陈致一头雾水:“何意?”   仙童叹气说:“据说皆无至今没有恢复人形。”   “……”陈致说,“所以寒卿想故技重施?”   仙童说:“是啊。”   陈致说:“为何不请毕虚大神帮忙?”虽然毕虚大神亲自出马也没有抓住乔奣,但是,天庭上下,也只有他最可靠了。   仙童说:“毕虚大神早已闭关,根本见不到面。”   陈致脸色一黯:“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仙童说:“你也要见毕虚大神?”   “我想知道容韵……燕北骄这一世的命运。”哪怕燕北骄不想见自己,自己总是想见他的。   仙童说:“这等小事,何必惊动毕虚大神?阎罗王那里就有记录。”   陈致说:“但是阎罗王已经明令禁止我再踏进地府半步。”   仙童说:“阎罗王一向面冷心软。我们毕竟是同僚,他绝不可能真的做得那么绝。”   ……   “陈致仙人及其相关者,禁止入内。”   竖立在地府门口的石碑,犹如一个清脆的巴掌,重重地甩在仙童的脸上。   陈致与他默默地立在石碑前看了半天。   陈致说:“我记得,毕虚大神开创了行天道,有不少徒子徒孙。”   仙童答:“没错没错,隔壁苍天衙的白须大仙就是。”   白须大仙刚与棋友分别,高高兴兴地回来,进门就看到两张期待的脸:“……仙友有何事?”   陈致说明来意。   白须大仙也不推辞,只问他们知不知道燕北骄转世后的生辰八字。   陈致茫然。   白须大仙说:“地府安排人投胎,时辰十分重要。要不然,人间也就没有算命一说了。只要知道他投胎转世的时间,就能知道他未来的人生。”   陈致虚心求教:“我连他投胎去哪里都不晓得,如何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白须大仙说:“地府有命簿。”   ……   要是能看到地府的命簿,何必再算命。   事情兜兜转转便转回原处。陈致不死心地问:“难道苍天衙里没有容……燕北骄的记录吗?”   白须大仙说:“他若出现在苍天衙,必然不是好事。”说明命运出了纰漏。他见陈致一脸沮丧,便说,“我在地府那里尚有几分颜面,不如再修书一封……”   仙童说:“信来信去的,未必说得清楚,不如请大仙随我们走一趟。”   白须大仙正好无事,想着两个衙门的同僚之谊,便应了。到了地府门口一看,才知道他们积极邀请自己的缘由。递上拜帖,不多时,周主簿便出来了,见到陈致与仙童,眉头立马打了个结:“据说,两位仙人已经立下誓言,不进地府半步。”   陈致好声好气地说:“故而在门口徘徊。”   白须大仙与周主簿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请求。   周主簿说:“命簿乃地府至关重要的机密文书,纵是九天上的神仙,也翻阅不得。”   白须大仙便问燕北骄的生辰。   周主簿说:“我也不晓得。”说罢,转身便走,无论白须大仙如何喊他,都不看再回头。   陈致自觉连累了白须大仙,颇为不好意思。   白须大仙没帮上忙,也很是抱歉。   周主簿这条路走不通,地府这边便没辙了。   陈致又找过凤三吉和北河神君,可惜他们远游的远游,闭关的闭关。他不愿坐在家中苦等,便去人间搜寻。虽是大海捞针,却好过抬着脖子等天上掉馅饼。   忽一日,他正在西湖边流连,就见仙童从天上下来通知他,说地府正在找人,他们若能先一步找到,便能以次为条件,与地府谈判。   陈致十分感激,问他寻谁。   仙童说:“单不赦。”   这么多年,突然冒出单不赦的名字,陈致脑海中的念头只有“万万没想到”了。   仙童发动土地公、山神一道找。谭倏也请了自己在妖界的朋友,如此浩浩荡荡的寻人大军,果然不负所望,将单不赦捉回。   只是此时的单不赦已非当年的单不赦,锐气尽失不说,一双眼睛还被悲哀重重覆盖,满面死气。   陈致知道单不赦在地府赎罪,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方法能将昔日不可一世的战神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从被他们抓住之后,单不赦就一言不发,只有到地方时,脸上才出现了一丝堪称惧怕的情绪。   周主簿收到通知,来接人。   仙童管不住口舌,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周主簿说:“你们可知,为何陈悲离在天道预定中,转世投胎当容韵的师父,而现实中,他却成了一只人见人厌的蟑螂?” 第90章 未践之约(十)   仙童心直口快地说:“不是天道出现了纰漏了吗?”崔嫣死后, 天道重启, 世道无序, 才有了天道与现实的矛盾。   周主簿说:“天道讲究以命换命,一报还一报,陈悲离上辈子的罪孽在被乱棍打死时, 已经了结,故而投胎转世。而我地府,不但要恶有恶报, 还要杀鸡儆猴、警示后人, 所有罪行从严从重惩处。十八层地狱,虽是世人添油加醋, 却不全是虚假。单不赦在地府受的,乃是百鬼咬噬之苦, 是惩罚,也是修行。古往今来, 能坚持三百年得道者,寥寥无几。他坚持了两百余年,已是难能可贵。”   仙童听过“百鬼咬噬”, 咋舌道:“寥寥无几?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坚持三百年?”   周主簿说:“其中一人, 仙人见过,便是永心。”   陈致说:“既是难能可贵,或当从轻发落?”   周主簿说:“百年还债,百年修身,百年修心。前尘已了, 再世为人。”   陈致一声叹息。   仙童想起初衷,趁机提出看地府命簿。   周主簿说:“地府命簿,岂能给闲杂之人随意翻阅!”微顿,又接,“不过,为了答谢两位,今天我做东,到地府吃一顿酒。”   仙童还想再说,被陈致一个眼神压住了。   一行到地府,竟是办公之所。周主簿借口取酒,将两人留下。陈致走到案边,看到上面放着一摞书,封面明晃晃的是“命簿”二字。   放水至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致与仙童慌忙拿起命簿翻阅。   命簿按命运分类,有贵命、富命、穷命、苦命等,其中又分贵不可言、富可敌国、一世安稳、家道中落等。陈致从上往下翻,翻至“富命”的“白手起家”不见燕北骄三个字,脸色已有些难看,到“家道中落”还没有时,脸色阴沉得随时会落雨。   仙童翻看的是苦命,安慰他:“穷总比苦好。”   陈致:“……”   又合力翻完剩下的命簿,竟找不到“燕北骄”三个字。   仙童说:“莫不是假的命簿吧?”   陈致不死心地翻第二遍,比原先更加仔细,依旧没有。   仙童说:“天道之子,三世帝命,也许比贵不可言更加贵不可言。”   恰好周主簿回来,仙童便捧着命簿去问。   周主簿忙说:“两位仙人好不礼貌!我好心请你们回来喝酒,你们竟然擅自翻阅地府命簿!还不速速离开!”   仙童还欲辩驳,主簿骤然翻脸:“你们若再不走,我只好禀告阎王,拿你们去天上问罪!”   陈致见周主簿不似玩笑,连忙拉着仙童离开。   仙童在路上琢磨:“周主簿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出尔反尔?难道桌上的命簿是一个陷阱?啊,莫非为了让我们不再纠缠,故意以假乱真?”   陈致说:“他若不想纠缠,大可开始就将我们拒之门外。”   仙童点头:“言之有理。那为何命簿上没有燕北骄的名字?”   陈致说:“我心中虽有猜测,但仙家事,我知之甚少,不敢肯定,还要请教白须大仙之后再说。”   仙童好奇答案,忙与他上了苍天衙。   白须大仙竟下凡做任务去了,陈致与仙童辗转找了几日,才在一个街市角落里找到一个仙气洋溢的乞丐。   陈致过去丢了一颗碎银。   那乞丐感激涕零。   陈致弯下腰,小声说:“大仙,我有事请教。”   那乞丐自然就是白须大仙,当下起身说:“公子有什么事叫小的做,只管吩咐。”   陈致低声问:“什么人转世投胎却不出现在命簿上?”   白须大仙跟着压低声音:“昔日毕虚大神下凡历劫,一样要上地府命簿,无人例外。”   “若是例外呢?”   “那就根本没有投胎。”   心中最坏的揣测被证实,陈致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说:“若没有转世,他会去了何处?”   白须大仙弯腰赔罪:“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公子莫要生气。”轻轻地将胳膊从陈致手中抽出,才低声说,“这可难说了。你若问的是燕北骄,他是天道之子,或有不同。我有任务在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仙童对苍天衙的任务十分好奇,凑过去问:“你有何任务?”   白须大仙说:“再过一刻钟,就会有位姑娘当街昏倒,被我救起。那姑娘的继母便以我玷污了她清白为由,将她许配给我。”   仙童瞪大眼睛:“苍天衙的任务都如此的……大快人心?”   白须大仙说:“我话还没说完。那姑娘心有不甘,半夜将我杀死,落草为寇了。”   仙童:“……”造孽哦!   白须大仙看时辰不造,催促道:“那姑娘快来了,你们快走。”   仙童拉着陈致到一旁,却不肯走,喜滋滋地看完了古稀老丐勇救妙龄少女的故事,才说:“人间真是有趣。”转头见陈致发呆,用手肘轻轻地撞了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说燕北骄投胎的是阎罗王,你若想不通,便再找他问问。”   虽知是无用功,陈致还是去地府走了一趟,依旧是“陈致与陈致相关人等禁入”,不仅如此,门口还挂着陈致的画像,显眼以极。   仙童见他闷闷不乐,便问:“你为何一定要找燕北骄?”   陈致说:“我答应过他,会去找他。”   仙童说:“找到又如何?”   陈致说:“他要如何便如何。”   仙童觉得这话实在是奇怪得很:“他要你死,你也去死吗?”   陈致无奈道:“我又做不到。”   “……也对,”仙童又换了个条件,“若他要娶你,难道你便嫁给他?”本是随口一说,但见陈致不但不反驳,还悄悄地红了一张脸,气氛便变得古怪起来。他尴尬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陈致说:“有什么办法能见到毕虚大神?”想来想去,也只有毕虚出马,才能解开困局。或许是毕虚当过一段时间的皆无,陈致对他有几分亲切与依赖。   仙童挠头说:“或许,可以找北河神君想想办法。”   他们边走边说,不自觉地来到黄天衙门口,正要折道去北河,就看到北河神君从黄天衙大门里走出来。仙童目瞪口呆:“莫非我练成了言灵的法术?”立马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天灵灵,地灵灵,快让皆无变回人样。”   说完后,盯着黄天衙大门看。   为了让他看得清楚明白,北河神君还让了条道,顺便将陈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个彻底,欣慰说:“小友休养了一段时间,果然大好。”   陈致与他寒暄了几句。   北河神君说:“小友心事重重,有为难之事?”   陈致老老实实地将阎罗王说容韵转世投胎,却没有在命簿上看到他名字的事情说了。   北河神君笑道:“这有何难?看我替你问来。”   他虽然没有说明如何去问,但他素来可信可靠,陈致便暂住北河神君府等消息。过了几日,便听说阎罗王来此做客,他怕自己贸然出去会坏事,便留在房中等消息。过了约莫七八个时辰,北河神君派人来请他。   他到的时候,酒味浓烈得呛鼻。   北河神君单手支头,朝他招手。对面的阎罗王喝得东倒西歪,嘴里尽说胡话。   北河说:“你快问吧,再过一会儿,只怕要睡死了。”   陈致忙问阎罗,容韵在何处?   阎罗王说:“修炼。”   又问安好否。   答曰:“安好。”   陈致仍不放心:“哪里修炼?”   阎罗王嘀咕了几个字,陈致没听清,凑近想听得更真切时,阎罗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北河神君强撑起眼皮说:“这仙桃酿……醉得很。”说罢,头一歪,竟也睡了。   陈致又感动又好笑,忙将两人安顿到客房,等他们睡醒。   阎罗王两天便醒了。陈致怕他见到自己,看穿北河的意图,便没有现身,等他走了,才去找北河。   北河神君醉了足足六日,睡醒倒是神清气爽,那日记忆也清清楚楚,听说陈致没有听清楚位置,便自告奋勇地说:“无妨。过几日,我再约阎王喝一盅。”   陈致感激不尽:“多谢神君。既知他安然无恙,我便满足了。”   北河神君说:“你不想见他?”   陈致想起容韵坚持要改名叫燕北骄……不对,若他没有转世,那改名叫燕北骄的事,或许是阎罗王自己编出来的?可是堂堂一个阎罗王,为何编造这种故事?   陈致突然后悔昨夜没有掐着阎罗王的脖子让他说清楚。他说:“神仙寿元无限,终有一日,能见到的。”只要确定他不是在地府受罪便好。知道容韵没有转世投胎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他会步上单不赦的后尘。   北河神君欣慰地说:“你能如此想,真是再好不过。人有机缘,仙有仙缘。任何事,太过强求,反倒生变,与原意背道而驰。而放下执着,随遇而安,或可柳暗花明。”   陈致说:“那神君为何还帮我?”   北河神君哈哈笑道:“那是你的人缘。”   陈致认真地问:“我该如何发展与阎罗王的人缘?”   北河神君认真地想了想说:“喝酒。”   酒量还没练出,陈致就被调去了苍天衙。颁布调令的人,正是陈致望穿秋水想见的毕虚。   见面的一刹那,陈致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万众敬仰的大神,还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皆无。毕虚看破他的心思,微笑道:“我是毕虚。”   陈致慌忙行礼。   毕虚道明来意。   陈致问缘由。   毕虚说:“天下太平,黄天衙暂且无事,不需人手。”   陈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容韵最后没有当皇帝,当皇帝的是王舒光。按道理说,没有天道之子的龙气庇佑,天下很快会重陷动乱之中才是,为何燕朝延续至今?   毕虚说:“不可说。”   陈致想到以容韵当时的年纪,至多百来岁就该投胎转世,何以到自己出关那日,他还未投胎转世——阎罗王说他投胎的事,后来已亲自否认。   毕虚说:“不可说。”   陈致沉不住气地说:“那我们何时方能重逢?”   毕虚微微一笑道:“缘分到了,便见到了。”   这话从任何一个算命先生口中说出来,怕都要砸了摊子,偏偏遇到的是行天道的开山鼻祖。那么,不管他说的话多么荒谬,多么含糊,都要奉为金玉良言。   陈致便是如此。既然毕虚说有缘,就必然有缘。他放下心头大石,转而关心起朋友:“皆无何时能醒?”哪怕听毕虚说个“机缘到了,就能醒了”也好。   谁知毕虚说:“算命界的规矩,向来是算人者不能自算。”   陈致惊讶地说:“你也不能?”   毕虚说:“时机到了,自然就到了,何必再算?”   所以是,非不能,实不为?   陈致不太能理解他的境界。若是他能算命,必然一天算到晚,脸明天早膳也算一卦,免得到时候左右摇摆,不知道吃什么。只是,对方是毕虚,所有的不能理解便成了理所当然。   从黄天衙到苍天衙,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任务却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年,他在黄天衙执行任务——   天天坐在龙座上,等着文武百官挨个进门膜拜自己。自己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吃喝玩乐。后来,他成了陈悲离,天天坐在家里,等着容韵膜拜、伺候自己。自己唯一需要的做的事,就是吃喝玩乐。   如今,他在苍天衙上任——   一会儿是落魄书生,千方百计地找山贼打劫自己;一会儿成了革命志士,举着枪不杀人,但是要努力被杀;一会儿是下海的暴发户,说着一口自己都听不懂的方言,拼命地展现着“粗俗”的独特魅力;一会儿又是三流的歌手,一边跑场,一边做坏事,然后被警察带走。   最新一个任务,身份不错。   豪富之家的唯一继承人,父母早亡。而他的任务对象,青圭慢慢地显现出他的名字——   燕北骄。 第91章 隔世之遇(一)   如其所愿。   ……   陈致把青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依旧没有多瞪出两个字来。   如其所愿算什么任务?阿拉丁神灯还有三个愿望的限制呢, 自己难道要当他的机器猫吗?   他拿出千里传音符询问。   白须大仙说:“到时候, 你便懂了。”   陈致说:“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懂的时候。”   “……”陈致拿出一堆符纸,用朱砂写了十张千里传音符,“大仙, 好久不见,我为你唱首歌吧?”   白须大仙:“?”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   骚扰了一个晚上,白须大仙依旧不为所动, 只给了一个提示, 等秦学而十五岁生日那天,就能得到燕北骄的消息。   秦学而就是他现在扮演的富家子。   十五岁生日, 真是一个flag一般的存在。   陈致满心期待又战战兢兢地等到生日那天——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正准备发送“千里销魂音”给白须大仙, 就看到电视新闻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一晃而过,但样貌刻骨铭心, 哪怕是一缕青丝,也能看出百般不同。   将新闻记下,上网一查, 才知道同城富豪被人撕票。   那富豪姓燕。   不过燕北骄不是他的儿子, 而是侄子,参加葬礼时,因样貌出众,摄影师特别给了一个镜头。   有了方向,陈致立马行动起来。请了私家侦探去打探消息, 没多久,私人侦探就说燕北骄出国读书去了。他只好联系国外的私家侦探,这一查,就是五年。   半个月前,燕北骄学成归国。   陈致手里有一份燕北骄回国后的行踪。包括地址、电话、生活作息,甚至购物喜好等。详细得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在等待中变态,却又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看。   尤其是那一行——每日中午到太平路法国餐厅用餐。(备注:9月15日中午12点,偶遇百幸集团主席千金楚瑜媛,相谈甚欢)。   他猛然放下资料,打内线给管家:“准备车,我中午十一点半出门。是的,不吃午餐了。哪辆车……最贵的那辆!”   西装太正式,风衣太休闲,衬衣太薄,毛衣太厚……五米见方的更衣室里,衣柜里的衣服比肩接踵地排着队,一件接一件地飞到陈致身上,等照了镜子不满意,又按部就班地飞回原位。   轮换了一圈,各大名牌的经典款与最新款都被打了大叉叉。   陈致拨了拨额前的短刘海,虽然是同样的五官,但病恹恹的脸色,古怪的造型,哪里有自己五百年前的风采?这样的自己,就算燕北骄没喝孟婆汤,怕也是认不出来的。   管家打内线进来,提醒他离出发还剩下半个小时。   陈致问:“什么情况下,我能穿着长衫出门?”   留英回来的管家毫不犹豫地回答:“少爷愿意的情况。”   哦,真是贴心的答案。   陈致从乾坤袋中取出当年的长衫换上,又将头发变长至腰际,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果然风度翩翩。   他满意地下楼。   管家拎着装满美食的小篮子从厨房里出来,称赞他的假发无与伦比的逼真、造型无与伦比的帅气,并建议他去风光秀丽但人迹罕至的山区享用野餐的乐趣。   陈致说:“我今天要去太平路的法国餐厅用餐。”   管家的面部及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当然,这主意真是棒极了。需要我为您提前预订位置吗?”   陈致说:“我可以留下一个位置,然后包下其他的吗?”   管家一脸费解。   陈致觉得接下这趟任务之后,自己的脑子一直就在进水、抽水、进水、抽水。   “刚才是开玩笑,帮我订个位置。”   管家尽责地给那家餐厅打了个电话:“预订一个包厢。什么?没有包厢。好吧,一个角落的位置,不太显眼的,最好有遮挡的位置。一位,大概十二点左右到,刚好是cos活动结束的时候。是的,他刚参加了一个小型的cos聚会。”   司机送陈致到餐厅。   虽然陈致对这种用油就能告诉运转的交通工具充满了好奇,但是,秦学而有先天性心脏病,行动上有很多限制,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在管家和司机的眼里,他就是个易碎的瓷娃娃。下车时,司机帮忙开门后,立刻扫除了他在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障碍,比如丢在地上的烟蒂。   陈致比预计早到一刻钟。服务生一眼认出,确认身份后,带到了角落。   陈致看着近在眼前的洗手间标志以及挡住视野的花盆,礼貌地要求换一个更开阔的位置。   “那盆花很不错,可以摆到我的桌上来吗?”   陈致将环境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若是可以,他更喜欢在一家中餐厅见面,古色古香的环境或许能唤起更多的熟悉感。法国餐厅太异域风情了。但,事分两面,也许更能凸显出自己的存在?他胡思乱想了一通,突然转头,对着落地玻璃窗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正好一对男女从外面经过,目测两人间距不超过五厘米。   陈致心脏停摆了一瞬后,剧烈摇摆起来。   须臾,门从外面推进来,露出一张明艳夺目的脸,约莫二十岁出头,体态丰腴,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是个引人瞩目的美女。身材高大的男子紧随其后。俊俏的面庞只能以天工造物来形容,微一抬眸,就将前面的美女比了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里走,女方不时转头说话。他淡然地应着,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似乎不想与别人离得太近,他们选的位置与陈致间隔了三桌。   陈致伸长脖子,紧紧地盯着那张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得惟妙惟肖的脸看,到对方抬眼看过来,依旧固执地不肯挪开视线。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于相交的刹那。千百年岁月如梭,穿越古今,人是物非。   “你在看什么?”楚瑜媛回头。   端坐的燕北骄突然起身,朝陈致走来。   陈致心跳微微加速,跟着站起来。   “没想到今天能偶遇丰峰集团的董事长,幸会。”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阳光下,仿佛熠熠生光。   陈致发现自己回握时,内心竟然十分虔诚。当年,就是这双手,为自己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危险的时候抱住自己,激动的时候抱住自己,生气的时候抱住自己……想着想着,不由鼻酸。   燕北骄将手抽了一下,没抽动,不由挑眉等解释。   陈致放开手,柔声问:“若我现在想要一个抱抱,是否稍显突兀?”   燕北骄打量他的穿着:“是抱拳的抱吗?”   陈致期待地问:“对我这身打扮,你有何看法?”   燕北骄说:“君子世无双……”   陈致眼睛一亮。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这句话。”燕北骄冷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座。   陈致:“……”   他对我的印象不好。   他不喜欢我。   他讨厌我。   陈致脑海里塞满了类似的句子,见燕北骄与楚瑜媛如私家侦探汇报的那样“相谈甚欢”,他胃酸翻腾,突然胃口大开,点了一整本的单,光是酒,就摆了五瓶。   豪迈的姿态果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楚瑜媛不知说了什么,燕北骄嘴角微扬,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来,凉凉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屑的嘲弄。   ……   陈致刷卡买单走人。   实验证明,想通过投机取巧恢复对方的记忆,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眼下,唯有老老实实地走任务路线,希望随缘出奇迹。   陈致回到家,换下衣服,简短头发,重新回归到秦学而的角色,叫来了运营集团的管理层,问他们最近是否与燕北骄他们家有生意竞争。   以秦学而的深居简出,能被燕北骄一眼认出,一定是做过调查。在燕北骄没有前世记忆的前提下,能够让他费心调查自己,必然与名下的丰峰集团有关。   管理层果然说:“燕家前不久与我们竞争一块地皮,我们赢了。”   陈致又问燕家与百幸集团是否有生意往来。   管理层说:“百幸集团在我们拍下的那块土地旁边,也有一块地皮。听说燕家正积极与对方接触。”   陈致说:“我们准备拿那块地皮做什么?”   管理层说:“建立购物中心,燕家是自己经营,我们会引入知名的连锁品牌。”   陈致对于他们的具体计划并不感兴趣,只要知道自己手里捏着能够实现燕北骄愿望的资本就够了。他让管理层约燕家的人见面。   管理层诚惶诚恐。太上皇垂帘听政,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燕家虽然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答应赴约,让期待他们拒绝的管理层心碎一地。   到见面的那日,陈致打扮得中规中矩,一身定制的黑西装,刘海用定型啫喱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倒不似二十岁的小年轻了。   依旧是太平路法国餐厅,只是这次,陈致将餐厅包了下来。并找了婚庆公司,在法式风格的餐厅里加了很多古中国的元素,还专门请来专业琴师弹古琴。   燕北骄一进门,就被餐厅半中半西的诡异风格丑得眼前一黑。 第92章 隔世之遇(二)   与不伦不类的环境相比, 穿着黑西装的陈致实在算得上一抹亮丽的风景线。这让燕北骄看他的目光, 终于有了几分温度。   陈致感受十分直接, 嘴角顿时拉高了好几寸:“没想到来的是你。”   将见面的地点定在这里,意图昭然若揭,还有什么想不到的?燕北骄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换人还来得及。”   陈致说:“换人你会后悔的。”   燕北骄说:“刚回国就被人威胁, 同胞的迎接仪式真是十分友好。”   “……”陈致说,“我的语气这么亲切,你怎么能听出威胁?”   燕北骄拉开他对面那张桌子的椅子, 坐下。   两人虽然依旧是对坐着, 却隔着两张桌。   陈致说:“我这次没有点那么多食物,不需要两张桌子。”   燕北骄说:“你一个人要点那么多食物, 两个人却不必,在你心目中, 我的食量是负数吗?”   富庶?   复述?   陈致没有听懂,礼貌地笑笑。   燕北骄随之一笑。对藏在幕后的秦家少爷, 他本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只是对方出现的时间、地点和方式都太突兀,叫人不得不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比起明刀明枪的敌人,他更讨厌鬼鬼祟祟的苍蝇。如这次, 大大方方的邀约, 倒不令人反感了。   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露出松快的笑容,仿佛宣布两人初见的不愉快到此烟消云散。陈致立时松了口气。   服务员倒餐前酒。   燕北骄端起酒杯闻了闻,皱眉道:“这酒闻起来非常浓郁。”   陈致得意地说:“正宗绍兴花雕,珍藏了数十年的陈酿, 你有口福了。”   燕北骄说:“……一会儿上来的三道菜,不会是凉拌海带、蛋花汤和糖醋排骨吧?”   陈致有些感动。糖醋排骨是容韵的拿手菜,没想到他潜意识里竟然还记得。“这里是法国餐厅……”   燕北骄稍稍放心。   “厨师做得可能没那么地道。”   燕北骄:“?”   “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加菜。”   燕北骄婉拒。   好在之后服务员端上来的菜都是正宗法餐,除了酒之外,一切都堪称……正常。   安静地用完餐,陈致在燕北骄的引导下进入正题:“对于我们最近拍下的那块地皮,你有什么想法?”   燕北骄眸光闪了闪,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后,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自营购物中心的美好前景。他回国不久,婶婶就将这个项目交给他跟进。虽然他回国时日尚短,投标失利与他无关,但是,后续跟进关系他在燕家的未来。   陈致听得晕头转向:“简单说,这块地你要吗?”   燕北骄搭在杯底上的手指轻轻地弹了两下,微笑道:“当然。未来的规划蓝图中,在这块区域建立购物城是重要的一环。贵集团拍下的地与百幸集团手中的地,都是我们心仪的目标。”   陈致问:“你打算怎么合作?”   燕北骄掂量着他这句话的诚意与目的,斟酌着回答道:“贵集团刚拿到地,当然不会马上转手。反正都是建造购物中心,不如合作开发?”   陈致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   答应得太痛快,反倒令人生疑。燕北骄试探地提出了几个条件,有两个堪称无理取闹,都被对方一口应承。至此,他基本确定,这是一个陷阱。   正常人怎会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割让自己的利益?   拿了地皮还想反咬一口,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不给一个教训,真以为天下姓秦。就算秦始皇,他姓的也是嬴。   望着陈致爽朗的笑容,燕北骄慢慢、慢慢地勾起嘴角。   吃完饭,“谈”完生意,陈致觉得两人的关系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立即提议一起看电影。   燕北骄低头看了眼手表:“我下午两点还有一个会议。”   陈致依旧一脸期待。   燕北骄强调:“很重要的会议。”   陈致说:“那我先去逛一圈,等你开完会再来接你?”   燕北骄:“?”撇去两人的性别以及第二次见面的前提条件,这可以被看做是个约会邀请?   陈致说:“你喜欢看文艺片、悬疑片,还是枪战片?”   既然“听不懂”暗示,燕北骄只好明示:“以我们目前的关系,并不适合一起看电影。”   陈致想了想,试探道:“那先定个名分?”   燕北骄:“……”   在陈致的坚持下,燕北骄还是被跟到公司大楼下,在对方的目送下,浑身别扭地进了大门。   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陈致才回家。到家以后,吩咐管家准备两人份的高规格晚餐,然后回房关门掏出千里传音符。   “大仙!”他捂着喉咙,声嘶力竭地说,“我好像……走火入魔了。”   那头的白须大仙一脸懵逼:“你都成仙了,怎么会走火入魔?”   陈致说:“我看到黑气从我身体里冒出来。”   “……”   “我还有非常严重的杀人冲动……”   “……稍等。”   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白须大仙放下手头的事,立即赶来。到秦家的时候,陈致正坐在卧室门口阳台上,对着一桌烛光晚餐发呆。   白须大仙:“……”   “请坐。”陈致起身相迎。   白须大仙说:“有黑气从你的身体里冒出来?”   陈致说:“后来发现是一个烟蒂,可能有人不小心丢到我的口袋里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还将故意烫了个洞的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白须大仙说:“那杀人的冲动呢?”   陈致说:“可能是肚子饿了。这个叫什么来着?低血糖?”   白须大仙说:“也可能是描述我此刻的心情。”   陈致介绍了一遍菜式。   白须大仙坐下开吃。   陈致知道他逗留的时间有限,长话短说:“燕北骄不认识我了。”   白须大仙说:“说明他喝的是正宗孟婆汤。”   陈致眨巴眼睛:“什么意思?”   白须大仙反问:“你又是何意?”   他是何意?   他的意思当然是,阎罗王说燕北骄当年没有投胎,而是在修炼,就说明他现在应该已经学有所成,起码也是个修士了。为何还要喝孟婆汤?   太多疑惑纠结在脑袋里,绞成一团,难以分辨。   他呆呆地说:“这次的任务……不是福利吗?”   白须大仙叼着半只龙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开口,龙虾掉了:“为何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陈致捂着心脏,身体贴着椅子,一点点地往下滑:“好难过……我要心脏病发了。”   白须大仙面无表情地说:“虽然秦学而有心脏病,不过,这是你的身体——大功德圆满金身。天崩了,你都不会病发。”   陈致瞬间坐直身体,干咳一声道:“不小心忘记了。”   白须大仙擦了擦手指,感慨道:“你的性情与初来苍天衙时,变了很多。”   陈致不以为然:“有何不同?”   白须大仙说:“彼时,你很正常。”   陈致道:“……来之前很正常,来之后不正常。这怪谁呢?”   白须大仙:“……”   到底是顶头上司,陈致不想闹得太僵。毕竟,上一位顶头上司到现在都还没熬出头呢。所以这一位,在对方还健康的时候,便好好待他吧。   他叹气说:“怪悠悠岁月吧。”数百年前,他初升天庭,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每天都是新生,每天都很开心。数百年后,依旧是那座天庭,心中的大门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慢慢地闭起。日复一日,不见光明。   走火入魔,说是玩笑,也不是玩笑。   若能彻底疯魔,胜过清醒的痛苦。   曾想过,若当日不以天道为先,不以苍生为重,是否是另一番结局。每念至此,心寒如冰。百年已有邪念,千年如何,万年如何?天上地上,都以为大功德圆满金身是无上荣耀。又有谁知长生之可怕。岁月悠悠,不见尽头。寿元漫漫,不得善终。   有人说,时间能淡忘一切。可那人必定没有活过数百年。数百年的时光,的确会吹去浮尘,然风波后留下的,必然是重中之重。时间推移,人情渐薄,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便真正的刻骨铭心,无人可代,一旦失去,似乎连喜乐也随之埋葬,几乎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境界。好在,他学会了自娱自乐,偶也得趣。   陈致发了会儿呆,突然说:“既然不是福利,那这桩任务所求为何?”   白须大仙吃饱喝足,正要告辞,屁股刚抬起,又慢吞吞地放下:“不是你的福利,却是他的福利。”   “燕北骄?为何?你不说的话……”陈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魔气四溢的长刀。   白须大仙头疼地说:“好端端的,为何又拿它出来?”   这把魔刀原是梦魔所有。他死后,魔刀插在土地中,无人敢动,生怕被魔气入侵,噩梦缠身。只好请万邪不侵的陈致出马,想让他将它沉入北海封存。谁知他拿到之后,就据为己有,美其名曰——用以自卫。只是他自卫的范畴十分广泛,简直能用“包罗万象”来形容。   陈致说:“寻求真理的路,总是分外艰辛。”   “我没说不说。”他肯留下来吃这顿饭,就已经做好坦白的准备。   陈致立即将刀收了回去。   白须大仙说:“当年容韵退位,天下大乱。毕虚大神便与他做了个交易。容韵将自身的龙气输入大地之脉,稳定时局,而毕虚大神便给他一段成就仙缘的机会。”   陈致身体微微前倾:“故而,他当初才会在地府修炼……可为何又投胎转世了呢?”   白须大仙摆手道:“并非你想的那样。他在地府修炼,是因为将龙气输入大地之脉后,魂魄受创,地府阴气最重,有助于他魂魄修复。”   陈致呆呆地说:“所以数百年来,他一直在地府受苦?”   “说是修炼,其实是躺在阴泉中沉睡。他曾吸收过忘川水,这段时日对他来说,有益无害。”   陈致稍稍放心:“为何不告诉我?”   白须大仙说:“因为时机未到。容韵以自身龙气,供养大地之脉,原是无量功德。但他本意为私,天道算功德的时候,便要大打折扣。毕虚大神以这段功德造出仙缘之机,已是勉强。天道自会降下考验。”   陈致道:“那我的任务又是怎么回事?”   白须大仙说:“因为是天道考验,所以存在变数。换而言之,燕北骄所为,都是‘不可测’。只是,毕虚大神念及燕北骄三世颠簸源于无妄之灾,有意助其一臂之力。恰好秦学而意外早故,才有了今时的‘秦学而’。”   陈致说:“那我该怎么做?”   白须大仙说:“你可知,为何黄天衙的人这么少?”   陈致毫不犹豫地回答:“任务危险前途小,事情繁杂福利少。上司真假难分辨,一口黑锅背到老。”   白须大仙:“……”   陈致说:“还有其他原因吗?我再想想。”   “咳咳。”白须大仙说,“是因为黄天衙的任务,事关重大,极容易与他人沾上因果。比如你与燕北骄,从第一世起,便纠缠不清了。所以,毕虚大神才会让他加入黄天衙,负责这件任务。”   陈致一脸的难以置信:“难道不是看中我机敏聪慧、天赋异禀、骨骼清奇吗?”   白须大仙说:“想想你当时会多少法术,再认真比对你刚才说的理由。”   陈致生无可恋地望天。   “你沾了燕北骄的因果,三世都没有还清,因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改变他的命运,是半个‘不可测’。秦学而原本的命运是二十二岁那年,死于一场绑票,与燕北骄只是书面之缘,点头之交。而你要如何继续这段命运,全看自己。唯有命终于二十二岁乃既定的事实,不可改变。”   陈致说:“也就是说,我可以帮助燕北骄修炼?”   白须大仙说:“可以,只要他提出了这个愿望。”   陈致喜上眉梢。当初容韵可是口口声声要跟着他修炼的,以此为基础,相信此事不难。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白须大仙甩甩袖子站起来,“‘如其所愿’只是一个任务。也就是说,你只能满足燕北骄一个愿望。一旦愿望实现,你就要功成身退。”   陈致呆若木鸡:“不是说,我与他沾了因果,如何继续这段命运,全看自己吗?”   白须大仙说:“我说过,你是半个‘不可测’。帮他实现一个愿望‘可测’,实现哪个愿望才是‘不可测’。”说完,抢在陈致拔刀之前,就飞向了天际。   他走得潇洒,留下陈致一人对着夜空发呆,直到管家上来收拾餐具,才回神。管家也没问另一位客人从哪里来的,为何吃了东西却不见人,只是拿出毯子与靠枕,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陈致习惯了他的体贴。若非任务对象是燕北骄,他大概会好好地享受成为秦学而的乐趣。   如今,一想到之前答应燕北骄合作开发购物城的事,他就坐立不安。若是天道默认这桩合作就是燕北骄的愿望,那他真的是哭也来不及。   他拿出手机,打给丰峰集团管理层,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合作协议可以继续起草,但是条件一定要苛刻,有多苛刻就多苛刻。”   听那头兴高采烈的声音,陈致心情低到了谷底。不用想也知道,当燕北骄看到协议时,会如何的暴跳如雷。两人刚建立的、薄冰般的玻璃情谊,大概也会粉碎得尸骨无存。   燕北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生气,事实上,看到协议,他反而松了口气。明处的戏弄,好过背地里使绊子。他唯一想不通的是,传说中毫无存在感的秦家少爷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设下如此幼稚的圈套来耍他。   从抽屉里拿出秦学而的资料,又细细地看了一遍。从学校到家庭,与自己都毫无交集,对方的兴趣来得莫名其妙。   只是,对这份莫名其妙,为什么他竟感到兴奋与期待?   反常的反应令他心生警惕。所以,当陈致打电话邀请他共进晚餐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十分不客气:“看到贵集团起草的协议之后,我想拳击台比饭桌更适合我们。”   陈致佯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听起来很不错,去哪家会馆?”   燕北骄惊诧于对方的厚脸皮,借口有事,直接将电话挂了。挂了之后又莫名不爽。细究缘由,大概出于自己被戏弄之后,没有反击的窝囊感?   他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拨通了楚瑜媛的电话。   燕北骄频繁与楚瑜媛见面吃饭的消息,很快从私家侦探的嘴里传到陈致的耳里——事实上,私家侦探当时的措辞是“约会”。   陈致按捺不住,在私家侦探再次报告他们会面时,特特赶去,使了隐身术,跟在两人身后。   他们刚从车上下来,一前一后地进餐厅。好在相处的场景并不似陈致想象中的你侬我侬,依旧如第一次看到的那样,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燕北骄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楚瑜媛突然说:“今天不会再有记者了吧?”   燕北骄微笑道:“适当的曝光有助于促进合作。”   楚瑜媛脸色有些难看,不自在地绾了下头发,将头别开去,佯作打量外面的车辆。   燕北骄低头点餐,不时询问,但对方回答得极其敷衍。他放下菜单:“不喜欢这家餐厅的环境?”   楚瑜媛转头看他,意味深长地说:“环境还不错,是个告白的好地方。”   燕北骄合拢菜单,叫服务员过来,点了几个菜,等对方走了才说:“你喜欢就好。”   楚瑜媛撩了下头发,露出白皙的脖子,侧头看他:“那我告白的成功率有多高?”   燕北骄端起杯子,抿了口水。   显然,几次见面之后,对方已经不再满足于生意伙伴这个定位。而默许、甚至推动事件发生的自己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比预想中的更反感。   楚瑜媛见他不说话,将话说得更露骨了一些:“我爸爸也觉得我们的合作可以更加全面,从生意……到生活。”   她壮起胆子去抓燕北骄放在桌上的手,可是还没靠近,燕北骄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放在桌上,恰好避开了她的接触。   楚瑜媛阴沉了许久的脸色终于全黑了。   而黑着脸坐在他们边上的陈致,终于雨过天晴,露出了笑容。   楚瑜媛沉默了会儿说:“虽然我们那块地也是商业服务业设施用地,但是,城市规划里,我们是要建办公楼和酒店的,不可能改建购物城。”   燕北骄点头道:“我知道。”   楚瑜媛说:“那你之前还说要建购物城?”她之前就知道自家土地建购物城是不可能的,为了见燕北骄才一直忍着没说。今天是气急了,脱口而出,没想到对方早已看穿。   燕北骄说:“所以,要将丰峰集团加入到我们的合作中来。”   楚瑜媛说:“听说秦学而找你谈过?”   听她提到自己,陈致立刻打起精神。   燕北骄笑道:“你觉得他说话有用吗?”   陈致拿起手边的细盐罐,倒出一把盐,走到燕北骄的身后,对着他的后领一点点地撒下去。   燕北骄猛然回头。   陈致对着他,露齿冷笑。   燕北骄摸了摸后领,又看了看天花板。   楚瑜媛被他弄得一阵紧张:“怎么了?”   燕北骄道:“没什么,可能墙粉脱落。”   楚瑜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瓷砖,一脸狐疑。   楚瑜媛想着他的态度,燕北骄想着自己的后领,两人吃了一顿心不在焉的饭。   饭后,燕北骄送她回家。   到家门口,她突然问:“你有秘密情人?”   燕北骄微微一笑:“如果我有爱人,就不会是秘密。” 第93章 隔世之遇(三)   燕北骄要地不要人的态度实在太明显。尽管楚瑜媛对他的外貌、家世、学识、谈吐、性格、风度统统满意, 但是, 作为麒麟城数一数二的白富美, 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就算对方是圣诞树,她也不想挂在上面当颗可有可无的电灯泡。   所以,燕北骄再邀约就碰了钉子。不止如此, 第二天网站就登出她与另一位青年才俊共进晚餐的消息。燕夫人立即打电话叫他回家吃饭。   所谓回家,就是回燕家祖屋,一栋年代悠久的三层老楼。   他曾爷爷小时候就睡在楼里的灶间, 白天其他人家要做饭, 得腾地儿,到晚上才能与蟑螂、老鼠挤一挤。这么个夏闷冬冻、阴寒潮湿的地方, 被他曾爷爷发迹后整栋买下,重新改装, 外头依旧老旧残破,里头却古色古香、清雅别致, 如今还成了保护文物单位,甚至连房子所在的巷子,都有了别名——燕家巷。   丰峰集团也好, 百幸集团也罢, 不管资金多雄厚,资产多庞大,论底蕴,与燕家相差甚远。若非五年前,燕伟奇被绑匪撕票, 使燕家断代,何至于落到开发个购物城还要找人合作的地步。   燕北骄提菜回来时,受到街坊热烈欢迎。原本一袋子松松垮垮的菜,到家门口时,已经满得溢出来。   陈致跟在他身后,将掉下来的菜叶子、蘑菇一路捡回去。自从目睹他与楚瑜媛吃饭的情形之后,他就养成有事没事来他身边溜达一圈的习惯。   燕北骄刚进门,就被抱了个正着。   年轻的小姑娘半挂在他身上:“堂哥,你很久没回来了!有没有带礼物?”   燕北骄将袋子递给她:“包你吃胖。”   陈致对着小姑娘的后颈吹了口气,吓得小姑娘猛然跳起来:“有鬼!”   燕北骄拎着袋子去了厨房。   燕夫人穿着一身修身旗袍,和保姆一起做菜,:“菜快好了,去外面等着吧。”   燕北骄靠着门,不说话。   燕夫人打发了保姆出去,挺胸收腹,幽幽地说:“你和楚瑜媛的婚事不成了?”   燕北骄说:“本来就不成的。”   燕夫人沉默了会儿,问:“那购物城的项目呢?”   燕北骄说:“我会找机会再谈。”   燕夫人说:“听说秦学而找过你?”   燕北骄说:“只是开了个玩笑。”   两人一问一答,看似默契,实则生疏。   小姑娘探头进来:“婶婶!堂哥,我电脑坏了,你快来替我修。”拉起燕北骄正要走,就听身后一声呜咽,紧接着,狂风暴雨来袭。   小姑娘头皮发麻,用口型让燕北骄“多多保重”,自己缩着脑袋就跑了。   燕北骄无奈地看着拿了块抹布擦“眼泪”的燕夫人:“同样是橄榄油,食用橄榄油酸值高,含有多酚等物质,不但不能起到护肤的作用,还会造成皮肤过敏、长痘、发黑……我说的是你手中抹布沾上的东西。”   燕夫人瞪大眼睛,将抹布放回原处,深吸了口气说:“我去洗个脸,你将厨房里做好的菜端出去。”   优雅的脚步声从厨房持续到楼梯口,随即是一连串狂乱的小碎步。   燕北骄轻笑了一声,将厨房里的菜端出去。   燕夫人再出现,身上穿着如烈焰般红火的高腰晚礼服。   燕北骄与小姑娘见怪不怪地坐等。   “等我做什么,快吃吧。”燕夫人笑眯眯地坐下。   三个人无声地用餐。   陈致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从燕北骄的碗里投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差点淡出鸟来。能将色泽如此浓郁的红烧肉煮出白斩肉的味道,也相当的考验功夫。   一顿饭吃完,燕北骄起身告辞。   燕夫人说:“我送你。”   燕北骄知道她有话说,便跟到门口。   陈致觉得这趟回家颇为无趣,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去,就听她说:“和楚瑜媛再试试。”   燕北骄没说话,只是低垂着目光看她。从陈致的角度,正好看到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那两扇阴影下的深沉。   燕夫人咬着下唇说:“你是男人,又不是吃亏。”   燕北骄毫无笑意地笑了笑:“婶婶还有性别歧视?”   “不只是为了合作。”她吸了吸鼻子,说,“你叔叔死得这么惨,难道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燕北骄说:“报仇的另一种说法,是滥用私刑。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追求真相,更奉公守法。”   燕夫人鼓起双颊,似乎想发脾气又不敢。   燕北骄说:“婶婶听说过刺鲀吗?”   燕夫人茫然。   燕北骄意味深长地说:“非常有趣的鱼。”   陈致回家之后,宣布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我要学习!”   管家热泪盈眶:“您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陈致说:“……我只是想了解更多的知识。”   “比如说?”   “橄榄油和刺鲀。”   管家:“……”   第二天,陈致有了一位生物学专业的家庭教师。   到底是当过太守的人,陈致的学习能力极强,令家庭教师叹为观止,积极怂恿他参加高考,被拒绝了几次还不死心,陈致只好使出杀手锏:“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家庭教师头顶脸盆状的光辉,劝解道:“等你徜徉知识的海洋,就会知道,你以为重要的事情,不过是这片大海的一滴水。”   陈致说:“大海无量,我取一滴足矣。”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   抓住喜欢的人!   成亲!   结婚!   陈致思绪万千,却难得吐露心声,不免有几分紧张与羞涩:“嫁人。”   家庭教师:“?”   陈致:“!”   家庭教师:“……”   陈致:“……”   陈致艰难地说:“别误会,刚才是口误。”   家庭教师拍拍他的肩膀,对着夕阳一声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说罢,扬长而去。   陈致在他身后问:“你还没收补习费。”   家庭教师踌躇片刻,扬长而回。   这几日,陈致学习劲头高涨,加上亲眼看到燕北骄与楚瑜媛“谈判”破裂,便稍稍放松了警惕,直到私家侦探说燕夫人为楚瑜媛庆祝生日,大宴宾客,才发现自己放心太早。   与楚瑜媛共进晚餐的青年才俊还来不及在热搜上留下帅气的姓名,就带着永恒的“C君”头衔,淡出了大众视野。取而代之的,是燕北骄与楚瑜媛正式交往的新闻。但跟踪燕北骄的私家侦探说,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并未见面。   陈致本打算用隐身术去生日宴上打探一番,谁知刚换好衣服,生日宴的请柬就到了。   既然能正大光明的去,当然选正大光明的去。   陈致先去燕北骄的公寓看了眼他今晚的穿着,再回家找了套相似的西装,来一次人为的撞衫。他并没有情侣装的概念,只是单纯地以为,撞衫的话,两人便多了一个话题。   但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赴宴的男士,十个人中,起码有九个穿了黑西装。   陈致一出现,立刻有人上前打招呼。一统寒暄下来,秦学而三个字总算从各人的脑海中激活 ,不再是一个平面的病弱少年形象。有大佬甚至称赞道:“后生可畏!读不读大学没关系,就凭你现在说的话,就可以去集团工作了。”   陈致接受这桩任务没多久,就读过近代史,此时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资产阶级果然以压迫别人工作为乐。   人到得差不多,燕夫人发表讲话,内容空洞无物,只在最后点名中心,请出了今日寿星——楚瑜媛。按照她的说法,她与楚瑜媛的母亲是手帕交,楚夫人过世后,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陈致站在人群中,听到其他人窃窃私语,都说燕北骄与楚瑜媛的婚事稳了。他抬头,看向站在燕夫人身边的燕北骄。   同样的西装,穿在其他人身上都是普通的衣服,但燕北骄身上的那件,好似仙女送给灰姑娘的“相亲装”,每一寸都衬得他整个人在发光。   燕夫人说完,楚瑜媛又致辞感谢,到最后,还特意提了燕北骄一句。话虽平常,但态度明朗,仿佛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切蛋糕时,楚瑜媛邀请燕北骄共襄盛举。   燕北骄婉拒:“生日蛋糕是独属于自己的,生意蛋糕才应该分享。”   楚瑜媛微笑着侧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狠狠地切一刀。   僧多粥少,蛋糕象征性地分了几块,其余人都去自助餐台取食。   陈致注意到燕北骄与楚瑜媛一前一后地离开,立刻跟了过去。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阳台。燕北骄率先开口说:“我以为没有机会与你共进晚餐了。”   两个人的时候,楚瑜媛放下了端庄的面具,冷淡地说:“只是吃大锅饭,何必说得这么文艺。”   燕北骄说:“婶婶为人热情,没有给你造成困扰吧?”   楚瑜媛说:“分蛋糕的时候,她决定将大块的给我。如果这也算困扰,我倒希望多多益善。”   燕北骄说:“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那次分开之后,百幸集团就搁置了共同合作开发的提议,对他的态度也不冷不热。   楚瑜媛说:“不算改变主意。依照你婶婶的意思,仍然维持原判。”   “你是指……”   “我们先订婚。等大楼建成,再结婚。”她说得随意,好似讨论的不是终身大事,而是一起去超市购物。   燕北骄说:“好处在哪里?”他与楚瑜媛认识不久,却有了一定的了解。对方绝不是知道自己不喜欢,还死缠烂打的人。   楚瑜媛说:“燕家总公司的股份。”   燕北骄的笑容终于淡了。   楚瑜媛说:“又不是让你们吃亏。依照你婶婶的意思,以后我们两家会慢慢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建立起真正一家人的关系。”   燕北骄说:“不可惜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楚瑜媛心领神会:“我和成宇约会了五天,其中两天,他送我回家之后,转头就去夜总会玩女人。我想通了,与其以后找这么个糟心货,还不如请一尊玉雕回来,好歹赏心悦目。”   燕北骄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倒像是你为了成宇,放弃了整个世界。”   楚瑜媛脸色微变。   “因为他追了你三年?”   “你真八卦。”   燕北骄说:“一个男人,追了你三年,不一定是非你不可,也可能因为投资太大,舍不得收手。看一门生意是否值得做,不应该看对方的投入,而是看对方本身是否值得。”   楚瑜媛喝了点酒,有点耍无赖:“我就觉得你值得。不然,你还能找到像我这么好条件的人吗?”她眯起眼睛,一脸妩媚。   夜太美。   美得令人沉醉。   可惜,三个人中,只醉了一个。   陈致忍不住走了出去。   燕北骄回头,似乎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秦少又带来了什么好建议?”   陈致说:“的确有一条。”   燕北骄说:“洗耳恭听。”   陈致看着楚瑜媛,缓缓地说:“你刚才问他,还能不能找到像你这么好条件的人,我现在回答你,有啊。”   楚瑜媛嗤笑着晃酒杯:“哦,谁?你吗?”   陈致认真地点头。   酒从酒杯里晃了出来,撒了一地。楚瑜媛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陈致扭头,对燕北骄笑了笑:“那块地当我的嫁妆。”   嫁人这种事,说了一次之后,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很快就冲垮了人生的底线。   虽然是豪言壮语,奈何观众的反应却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燕北骄听完之后,目光淡然地挪了开去:“你喝醉了。”   但是陈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耳朵微微发红。   楚瑜媛总算回过神来:“可能喝醉的是我。”然后产生了幻听。她居然和一个男人站在阳台上,一边吹风,一边抢男人。   真是见了鬼了!   她将酒杯往阳台栏杆上一放:“我要下去吃点东西醒醒酒。”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靠着门框,看着两人,“看在你婶婶的份上,如果你需要挡箭牌,我随时奉陪。只要你们给股份的时候,数字再写得大一点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毫不留恋的离去。   阳台沉默了许久。   燕北骄才说:“你一个人来的?”   陈致说:“你打算送我回家?”   燕北骄惊讶于他的反应力。的确,他问出这句话的原意,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人能送他回家。   陈致说:“我没有喝醉。”   燕北骄说:“你喜欢男人?”   陈致说:“如果你对你的性别足够坚定,答案显而易见。”   燕北骄似笑非笑地说:“我没说过我喜欢男人。”   陈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说过的。”你明明说过你喜欢我,想和我永远黏在一起,只有两个人。那么热烈地、真挚地、执着地说过。   燕北骄皱眉:“你是否把我误认为其他人了。”想到这种可能,内心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他转身,吹了几缕晚风,才说:“走吧,我送你……”   身后已然空无一人。   他对着空荡荡的阳台静默了会儿,才启步下楼。走到楼梯口,燕夫人满面笑容地过来,低声说:“今天的生日会真是棒极了……”   燕北骄低声说:“用股份换来的,价值连城,怎么可能不棒?”   燕夫人脸色骤变:“你……”   燕北骄说:“婶婶,任性要有限度。”   燕夫人毕业于电影学院,本打算当个明星,但是,还没有出道,就被燕伟奇一见钟情,追回家里当了贵夫人。从此以后,过上了国王与王后的幸福生活。然后,这段幸福戛然而止于燕伟奇被绑架的那日。   一个天真无忧的贵妇人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她敏感,她脆弱,但她又要支撑起风雨飘摇的燕家,诸多压力与动力,令她性情大变。从软弱善良,变得不择手段。   燕北骄并不想太伤害她。毕竟,在燕家最艰难的时期,他们是靠着互相扶持与鼓励挨过去的。   他从宴会出来,正打算取车回家,就看到车屁股后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说。   陈致说:“我喝醉了。”   燕北骄说:“我帮你叫司机?”   陈致往后一跳,跳坐在汽车的后备箱上,无辜地看着他。   燕北骄:“……你家在哪里?”   事实证明,一步错,满盘皆输,这句话绝对是凝聚了古人血泪与智慧。   上了车之后的陈致就开始“睡觉”。   燕北骄无奈地将车开到丰峰集团楼下,打电话给丰峰集团高层。   陈致睁开一只眼睛:“我可能要耍酒疯了。”   燕北骄说:“这是预告?”   “不仅有预告,还有暂停键。”   “……条件呢?”   “收留我。”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一个半小时前,你才宣布要嫁给我。”   陈致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其实,为了绷住脸,不泄露自己的紧张,他已经用尽了一身的力气。   燕北骄说:“你觉得我会让一个对我有图谋的男人住进我的家里?”   陈致说:“我是一个保守的人。”   说话间,高层已经下来了。   陈致看着燕北骄,见他始终没有心软的迹象,叹息着下了车。   门刚关上,车就飞了出去。   留下高层与他大眼瞪小眼。   晚宴之后,陈致发现了一个真理,就是感情的事,往往不是两个人的事。如当初他与容韵,中间还夹杂着天道,夹杂着天下苍生。又如他现在与燕北骄,中间还夹着楚瑜媛与燕夫人。所以,如果要感情变得纯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世界变成两人世界。   他开始打听燕北骄公寓附近有没有空的房子,还没打听个所以然来,就传来百幸集团出现重大财务问题的消息。   目前这个消息对外还是封锁的,只是商圈里已经传遍了。   丰峰集团几个高层就跑来和陈致说过。说问题很严重,一是逃税漏税被人抓了把柄,二是百幸集团旗下有个厂子,污染极其严重,当年还造成了伤亡事件,虽然用钱摆平了,但污染还在继续,现在被人挖了出来。三是上面有人要拿他们当典型,所以派了专案小组下来,看来是不查个清楚不罢休的架势了。   高层感慨道:“这么看来,他们拿下的那块地可能保不住了。”   另一个人说:“如果落在燕家手里,说不定会挖空心思地搞购物城,还不如我们拿下来。”   陈致说:“不行。”   管理层当做没听见,继续讨论自己的。   等他们说完,陈致说:“我决定了……”   管理层有不好的预感。   “明天开始,去集团上班。”   管理层:“……”世界这么大,咖啡店这么多,他们为什么要来秦家讨论公事?!   管家端着各种点心过来。   管理层一边吃一边想:美食令人堕落!   楚家出事,陈致直觉与燕北骄有关。他用千里传音符向白须大仙求证。白须大仙无语地说:“你不是请了很多私家侦探吗?”   陈致说:“你算一卦比较快。”   白须大仙说:“一卦没有,八卦一条,你要不要听?”   陈致说:“你说。”   “皆无幻化成人了。”   “!”   说到遗憾,除了容韵之外,也只有皆无了。   那一世,王舒光当了女帝,开创太平盛世;阴国公与姜移一世富贵,寿终正寝;谭倏伤愈之后,搬到梅数宫修炼,也算有了伴侣。   唯有皆无,在虚无之地一留便是数百年。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陈致心急如焚地赶到虚无之地的入口处,却看到白须大仙、仙童都愁眉苦脸地站在外面,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怎么了?” 第94章 隔世之遇(四)   仙童正要开口, 被白须大仙一肘子撞到后面。他抓住陈致的肩膀, 面色凝重地说:“虽然他恢复了身体, 但是……唉,你自己去看看吧。”   陈致刚想拒绝,已经被白须大仙一掌推向了虚无之地的入口处。   入口处巨风呼啸, 陈致毫无准备,面皮被刮成了翻滚的波浪纹。勉强睁开眼睛往里看,只见昏暗的光线中, 隐约看到一个灵活的人影在上下左右的跳动, 似乎想从里面出来,只是每次都是刚露了个头, 就被一条银光灿灿的龙尾挡住了去路。   陈致被尾风扫到,飞出七八丈才停住。   白须大仙和仙童过来测距。   陈致:“?”   白须大仙说:“果然是八丈不是七丈!你输了。”   仙童幽怨地掏出一颗仙丹给他。   陈致:“……”   仙童说:“你不是法术大有长进吗?为何不能好好地控制住自己?”   陈致说:“你还没见过我真正不能控制住我自己的样子呢。”从乾坤袋中取出梦魔刀。   仙童瑟瑟发抖地抱住白须大仙:“我上次就是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翻来覆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天天梦到陈致把我洗干净了往油锅里放。”   白须大仙摸摸他的头发,然后拎起领子, 准备着随时丢出去挡刀。   仙童的梦陈致听他抱怨过好几次,但是每次都觉得这梦根本是在惩罚他:“每次你下油锅之前就吓醒了,而我呢, 连续给你洗了一个月的澡。到底是谁的噩梦?”   仙童眼珠子一转, 说:“天下已经进入了法治社会,蛮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陈致说:“你说得对,你现在打电话报警,让他们把皆无救出来。”   仙童说:“我们的警察就是苍天衙啊。”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陈致都差点相信了:“哦, 黄天衙呢?”   仙童说:“我们是检察院。你先把寒卿关起来,我再宣布,别把它放出去。”   陈致:“……”明天让管家请个法律系的家庭教师。   三人聊了会儿天,虚无之地依旧风起云涌。   白须大仙说:“寒卿服用情草过度,怕是再过两三个月才会好。”   陈致说:“那皆无怎么办?”   白须大仙说:“玩两三个月的躲猫猫吧?”   仙童浑身一激灵:“万一被抓到了呢?”   ……   陈致与白须大仙也是一激灵。   白须大仙突兀地哈哈一笑道:“他是毕虚大神的执念,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抓到。”   笑完一阵静默。   陈致起身说:“那我先下去了,有消息再通知我。”   仙童好奇地问:“你在执行什么任务?进展如何?”   “脱单任务。进展嘛,”陈致顿了顿,说:“用了杀手锏,依旧走进了死胡同。正考虑自报家门,等对方五体投地的时候,为所欲为。”他将当年容韵死皮赖脸的样子在脑海里重播了一百遍!   仙童诚实地说:“我只在你脸上看到了‘猥琐’,没看出‘欲为’。”   白须大仙说:“我这里有一壮案例,可供参考。你听后,再决定是否自报家门。从前,有一座城,城里住着一户姓仲的富贵人家……”   人生的路,没有捷径可走。   陈致听完白须大仙的讲座,带着深深的感悟,心事重重地回到秦家。眼见天色将亮,他也懒得睡了,拿出电脑搜索百幸集团。   原本想了解下集团背景,却发现百幸集团被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既是本城高知名度的大集团,主席千金又经常上微博热搜,自然引起热议。   登录微博,热搜中有三条与百幸集团有关:   楚国维被抓   楚瑜媛男朋友   蟾蜍县污染   网上消息有真有假,总体与管理层说得差不多。   陈致着重关注了楚瑜媛男朋友这条,发现男主角并非他以为的燕北骄,而是重新回到大众视野的C君。这次他被扒得更彻底,不但名字、样貌、家世一应俱全,连泡吧把妹吐口水的照片也应有尽有。   虽然楚瑜媛是半个情敌,但是,陈致对她的印象不坏,不禁为她的遭遇惋惜。惋惜之余,又担心自己尚且如此,燕北骄会不会因怜生爱,把持不住。   忽然有些坐不住。   他本打算今天去集团上班,但时间尚早,上班前去燕北骄家串门子也来得及。   燕北骄的公寓他不是头一回来,熟门熟路得很。进屋之后,先用去尘术将房间里不容易清理的地方打扫了一遍,再拿仙露为阳台上的花草浇水,然后检查有没有什么东西坏了,顺手修一修。他“田螺姑娘”当得正开心,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通向卧室的走廊里,正站着一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致做完一切,准备去卧室和燕北骄“打个招呼”再走,一扭头,就看到对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   如果白须大仙没有说那位同僚的悲惨故事,他脑门一热,大概已经冲出去传教了。但是,有了那位同僚的前车之鉴,他必须谨慎再谨慎。毕竟,他的身份是秦学而,脸却是自己的。要是处理不好,秦学而这件马甲就作废了。   太久没动静,燕北骄以为“不干净的东西”已经离开了阳台,抬步走了过来。   陈致后退半步,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低头检查刚才那些飘来飘去的诡异家具。   陈致饶有兴致地看着,似乎在无声地问,好奇吗?有趣吗?想学吗?拜我为师吧。   是的。他希望燕北骄的愿望是成仙。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可惜,燕北骄并没与听到他的心声,自顾自地掏出手机,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帮我找一个道行高深的大师。”   到了现代,道行高深的大师虽然有,却大多躲在灵气充沛的深山老林里修炼,很少下山了。因为城市里的空气实在不适合修士。   燕北骄托人找的那位大师虽然不能说骗子,但是八十多岁了,还没有到炼气期,能力有限得很。   陈致“好心”找上门,付了笔钱,要求对方退位让贤。   都是赚钱,白拿当然更好,对方答应得十分利索。   这些年来,陈致苦练法术,早非昔日吴下阿蒙,捏脸也是手到擒来。只是,他的手刚捏了个鼻子,脑袋里就冒出了一个新主意。   在容韵那一世,为了不再遇上单不赦这样带记忆的冤家对头,他每次下山,都会戴一个面具。现在想想,也算是代表自己身份的一个标志了。   燕北骄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戴面具的得道高人。   燕北骄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微笑道:“大师怎么称呼?”   陈致说:“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仙人。”   居然自称为仙人,燕北骄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面上不动声色地说:“请进。”   “你说你的房子不干净?”陈致装模作样地在房子里转悠。   燕北骄说:“我曾经看到我放在阳台的椅子不靠任何外力,自己飘了起来。”   陈致说:“哦。那你最近可有不顺心的事?”   燕北骄说:“不,我最近很顺心。”   陈致说:“那有没有受伤或是做噩梦?”   燕北骄说:“没有受伤,噩梦……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噩梦。从小到大一直梦到我住在一座山上,不是读书,就是做饭。”   陈致眼睛一亮,追问道:“只是读书做饭吗?没有旁人?”   燕北骄道:“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你为何如此肯定?”   “这个梦我做过很多次,许多细节一成不变,到现在,都可以想的起来。”   “什么细节?”   “这和我房子里的东西有关?”燕北骄狐疑地说。   陈致说:“当然有关系。脏东西最喜欢钻到梦里面去,说不定,你的梦里就有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   燕北骄想了想说:“我做的菜永远都是糖醋排骨。我住的地方有个很大的院子。我有时候会去山边的亭子里读书。就这些了。有什么不对劲吗?大师?……陈仙人?”   陈致背过身,吸了口气,才说:“没有不对劲。那个鬼可能是路过你的家,很快就走了。我现在看了一圈你的房子,除了某些摆设破坏了你的桃花运以外,其他都很好。”   燕北骄说:“那它还会回来吗?”   陈致反问:“你希望它回来吗?”   “当然不希望。”燕北骄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古怪极了。不止问题古怪,事实上,从开门遇见的那一刻起,这位陈仙人就给他极其怪异的……熟悉感。   陈致说:“我帮你摆个桃花阵如何?”   “不劳费心。”燕北骄认定了他是骗子,正准备付钱打发他走,就看到放在阳台的一盆天竺葵慢悠悠地飘进了客厅,落在他们的面前。 第95章 隔世之遇(五)   粉嫩嫩的红花颤巍巍地抖动, 犹如恋爱独有的粉红泡泡。   燕北骄收起皮夹:“再摆个保平安的阵吧?”   陈致眼珠子一转说:“保平安的方法有很多种, 最要紧的是对症下药。不知道你遇到的鬼到底是什么鬼, 不好办哪。”   燕北骄掏出支票本:“开价。”   陈致按住他的支票本:“现在流行微信转账。”   燕北骄看了眼压在支票本上的手,抬眸道:“微信转不了多少钱。”   “分期付款,每天转一笔, 反正我要在这里住几天。”   “住几天?”   陈致说:“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我们看风水也是一样。”他掏出手机,“先加个微信号。”   燕北骄盯着他面具上唯二露出的眼珠子:“我听说过一种骗术。先伤害目标, 再解救目标, 目标就会对骗子死心塌地。”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的确是这个效果。陈致干咳一声说:“燕先生是商界名人, 像这么肤浅、粗鄙的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燕北骄并没有迷失在他的糖衣炮弹里:“阴沟里也会翻船, 人总有看走的时候。”   指向性太明显,再说下去, 可能底裤都要被扒了。陈致决定技术性撤退:“既然燕先生不方便,那我……”   “客房没床单被套,你要自己准备。还有牙刷杯子毛巾……”   “没问题。”陈致没想到柳暗花明, 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趁陈致回去拿行李, 燕北骄让保全公司过来安装摄像头,确保自己的手机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家里各个角落的动态。保全人员刚调试完,手机突然响起,专门盯着百幸集团经济案的律师通知他,楚国维半个小时前被保释出来了。   燕北骄微笑着送客, 关上门,脸立马阴沉下来:“专案小组的人呢?”   “还没动静。”   燕北骄沉默了会儿,说:“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婶婶知道。”   律师说:“瞒不了多久。楚国维一出来,百幸集团就联络媒体,准备发布消息。”   燕北骄说:“他们发布消息之前,你把手里有关百幸集团的黑料放出去,让他们安分一点。”   和律师通完电话,他下厨煮了一锅面,还没盛出来,陈致就来了。带着两个32寸的大旅行箱,一个登山用的大双肩包,差不多就是搬了个家。   燕北骄借口帮忙收拾,跟他进客房。   陈致打开一个箱子,各种名牌西装、潮服闪瞎人眼。   燕北骄说:“大师喜好真广泛。”   陈致也很无奈。来之前已经叮嘱管家,衣服一定要让人看起来成熟可靠,没想到还混了一些T恤、夹克进去。他委婉地下逐客令:“燕先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燕北骄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不在为难他:“我煮了面,大师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   “我正好饿了。”难得有机会再尝他的手艺,陈致当然不会错过,当下行李也不管了,屁颠颠地跟在他后面。   燕北骄盛了两碗面,拿出辣椒酱:“要吗?”   陈致说:“我喜欢吃清淡点的。”正准备吃,想起脸上还戴着面具,端着碗回了客房,“东西还没收拾好,我边吃边收拾。”   燕北骄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吃掉他的伪装,但十秒钟之后,他又从房间里出来了,拿走没来得及放回去的辣椒酱:“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燕北骄问:“不好吃吗?”   “当然不是。”陈致含蓄地说,“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你的厨艺。”   ……   由衷地想念容韵。   半夜,陈致一改常态没有早早地上床睡觉,而是侧耳听聆听外面的动静,直到燕北骄睡下,才使用隐身术穿墙而过。   虽然厨艺差了很多,但睡觉姿势倒一如既往地斯文端庄。   陈致在床边等了两个小时,确认他开始做梦,才钻入他的梦境中去。   这是他第二次单独使用梦境术,上次使用时,他还是地下党,用来策反一名敌方将领。   他本以为按照燕北骄的描述,自己进入梦境之后,应该会看到四明山的风景,然而,他站在梦里,却只看到一团混沌的灰,别说景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第二天,燕北骄神清气爽地起床,见到陈致时,还主动笑了笑:“早上好。”   陈致萎靡不振地说:“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好极了。”   “你没有梦到什么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陈致不死心地追问:“什么叫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燕北骄笑道:“一大早就工作,仙人真是尽心尽责。”   陈致说:“那人钱财,与人消灾,说起来,燕先生还没有付钱呢。”   燕北骄笑了笑,将手机拿出来,互相扫码。   看到微信里出现的新朋友,陈致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燕北骄转了五万给他。   陈致回神:“继续说你的梦。”   燕北骄说:“我不记得我梦到了什么,但是,应该是个好梦。”   陈致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满足。”   陈致一愣。   燕北骄说:“就好像饿了三天的人,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燕北骄白天要上班,陈致留在家里没意思,干脆隐身跟在他身后。   他开车,他坐副驾驶;他坐电梯,他增加重量;他处理文件,他贴着落地玻璃,看车水马龙的街景。到中午,燕北骄买午餐,陈致便买一份一模一样的,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同时间享用。   不过,这样打发时间,实在无聊。   第三天,刚好管家打电话让他做身体检查,陈致便去了医院。检查到一半,却发现本应该在办公室上班的燕北骄,突然去了郊区。   谈生意?看工地?   虽然有很多种可能,但是检查一结束,他还是赶了过去。   这是一块准备拆迁的旧楼,楼里的居民都已经搬出去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房子。好几层的窗户都破了洞,墙壁上写着大大的“拆”,残破得一塌糊涂。   他看到燕北骄和几个人站在楼外,以为他们正在探讨怎么开发这块地皮,走近了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燕北骄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消息封锁。楚家有想法,让他们跟我谈。”   戴着眼镜的人是律师,此时脸色很难看:“这是绑架案。现在专案组就在城里住着,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我看还是报警吧。”   陈致心里咯噔一声,难道百幸集团被查,楚家狗急跳墙,绑架了燕家什么人?   燕北骄面无表情地加重语气:“里面那个人是我婶婶!”   陈致恍然。原来是楚家的人绑架燕夫人,不知道他们要提什么条件。如果过分的话,他可以借陈仙人的身份出手帮忙,刷一刷好感度。   但是,律师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大跌眼镜:“正因为是燕夫人,我才劝你报警。你主动报警总好过楚家的人报警。”   燕北骄说:“我会想办法让她放人。”   律师说:“最好快点。专案组的人已经开始寻找楚国维了,迟早会查到燕夫人的头上。”   燕北骄说:“你想办法再拖一拖。”   律师皱了皱眉,显然不愿意接这个烫手芋头,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说:“我找人去扰乱一下他们的视线,但是,撑不了多久的。”   他走后,燕北骄走进旧楼。   陈致着实没想到,那个爱穿旗袍、礼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燕夫人居然会下海当绑架犯,这可真是……刷新了绑架业准入标准的新低。 第96章 隔世之遇(六)   旧楼一共五层, 只有104室的门口放着一袋厨余垃圾。   燕北骄敲了敲门,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挡着门缝,语气不善地说:“找谁?”   燕北骄单手搭住他的肩膀,用力往里一推。那人反应极快, 右手抓腕,左脚卡位,左手用力去推燕北骄的右肩后侧, 想要将人压到墙上, 但燕北骄反应也不慢,身体重心移到左脚, 右膝猛地往上一拱!   “呵!”   随着那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本想上前帮忙的陈致也赶紧夹紧双腿, 保护男人最脆弱的部位。   里面听到动静,冲出来两个人, 正要动手,被一声娇斥喝住。   “阿骄,你怎么来了?”燕夫人穿着迷彩服走出来, 上次见面还细描的柳叶弯眉被厚涂成了两道英气勃勃的剑眉, 整个人的气质随之刚硬了起来。   燕北骄说:“哪里方便谈话?”   燕夫人不高兴地撇嘴:“我不要与你谈。你不会听我的,我也不想听你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讲了。”   燕北骄说:“我已经派人去接俊轩了。”   燕夫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说:“你威胁我?”   燕北骄看着她不说话。   燕夫人抿了抿唇:“这里有个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三四个阳台的大小, 燕北骄和燕夫人往里一站,各自割据一方,陈致能下脚的地方就很有限了。他只好飞到二楼阳台,俯瞰他们谈话。   燕北骄说:“放了楚国维,我会说服他不控告你。”   燕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专案组正在追查他的下落,迟早会找上门来。”   燕夫人无所谓地耸肩:“那你拖住他们嘛。我已经通知楚瑜媛付赎金了。她钱不够,不是卖股份,就是挪用公款,反正百幸集团一定会被害死。到时候,我再撕票,楚家就完蛋了。”   燕北骄冷静地说:“那是你一厢情愿导演的故事。现实充满变数,很可能楚瑜媛还没有动作,你已经被警察抓住了。”   燕夫人赌气道:“那我会先杀了楚国维。”   燕北骄气笑了:“不用你动手,他也蹦跶不了多久。我手里掌握的证据,足以让他把牢底坐穿。你以为百幸集团出事是谁的手笔?”   燕夫人凝眉沉思。就在他以为劝说起了效果,她摇头道:“我不相信你。如果我没有动手,楚国维已经跑路了。他把我害得这么惨,是一定要死的。”   陈致盯着燕北骄的头顶,觉得那里已经气得冒烟了。偏偏,他还要收敛火气,好声好气地说:“婶婶,你还年轻,还有美好的未来,为了一个人渣赔上自己的一生不划算。”   “没有的,没有了。”燕夫人摇摇头,苦涩地说,“不可能再有美好的未来了。你知道,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没有男人的怀抱,只能抱着冷冰冰的枕头,是多么空虚寂寞吗?”   陈致奇怪地想:那就抱羽绒枕啊,很快就暖和了。   燕北骄说:“叔叔过世这么久,我们从来没有阻止您开始新的生活。”   “我知道!我找过的!伟奇过世第二年我就找了。我太痛苦了,我需要一个人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告诉自己,不能继续沉浸在伟奇带给我的甜蜜中。但是,不行的!他们说话没伟奇温柔,走路没伟奇帅气,甚至,连身上的香水味都那么刺鼻。只要他们一靠近,我就会想,伟奇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他要是看到了,会不会很生气很失望。会不会有一天我死了,他也不愿意再见我。”她缩在墙边,整个人都沉浸在悲愤绝望的臆想中。   面对她的歇斯底里,燕北骄冷静依旧:“叔叔死在绑匪的手里,如果在天有灵,最恨的就是绑匪。如果他知道你变成了他最恨的人,你猜他以后会不会再见你?”   燕夫人呆住。   “立刻放人。”燕北骄说完,转身要走,就听她喃喃道:“来不及了。”   燕北骄回头看她。   燕夫人凄惶地说:“我约了楚瑜媛来交赎金,其实是派人杀她。很可能,她现在已经死了。”   燕北骄皱眉。   燕夫人双手握拳,压在唇边,自言自语地说:“俊轩变成了这样,没道理楚国维的女儿还好好的。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燕北骄问:“交易的地点在哪里?”   燕北骄顶着那群男人吃人般的目光,来到楚国维被关的房间。他被人蒙了眼睛,塞了嘴,五花大绑地放在衣橱里,像惊弓之鸟般缩着脑袋。只要四周有个动静,就会惊惶地抬头。   燕北骄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然后去抓他的肩膀。   屋里的几个男人立刻紧张地说:“你要干什么?”   燕北骄没说话,只是看着燕夫人。   燕夫人靠着门框,眼睛无神地张着,半晌才摇头说:“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与其半途而废,不如一错到底。你走吧。”   楚国维意识到了什么,脑袋激动地摇晃起来。   燕北骄看着虎视眈眈的男人们,知道凭自己,将人带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放弃。离开的时候,他对燕夫人说:“叔叔会很失望。”   燕夫人垂眸,落下眼泪来:“他早就失望了。”   燕北骄一边驾车疾驶,一边打电话给律师,让他做两件事,一是找人过来救人,二是报警说燕夫人失踪。   律师说:“我暂时将专案组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你确定要报警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燕北骄说:“我无法说服她。”   律师沉默了很久:“俊轩在的那家精神病院,你有没有特殊关系?”   燕北骄说:“想办法让她也变成受害者。”   陈致在旁边听得越来越不是滋味。燕家是打算改行当家族型犯罪团伙吗?一个绑架,一个包庇。   律师说:“恐怕不好办。我们不知道燕夫人留下了哪些证据,万一被揭穿,再想走别的路径,被采信的可能性就会低很多。”   手机挂断,燕北骄摘下耳机,手掌愤怒地拍了下喇叭。   之前看他冷静的谈判,冷静的分析,还以为无动于衷,原来是用理智与情商支配了情感与冲动吗?   陈致伸出手,虚放在握方向盘手里的上方,模拟着十指相扣的动作。   车突然转弯,手心差点擦过他的手背,陈致吓了一跳,急忙将手收回来。   车停在一座孤山的山脚。   燕北骄问村民古道入口。燕夫人曾与燕伟奇来此登山,知道此地偏僻,古道已是半废弃了,只是偶尔有登山爱好者冲着古道的原汁原味过来。   他没有急着上山,而是拨通楚瑜媛的手机。   手机没人接。   陈致走到一边,交出了土地公。   土地公几百年没见过神仙,惊讶之余,欣喜不已:“何事可为大仙效劳?”   陈致问:“山上可有人?”   土地公说:“刚上去了几波人。一波是三个男人,我观其面容,獐头鼠目,不是善类。一波是一个年轻女子,行色匆匆,似有急事。还有一波像是在跟踪人,躲躲闪闪地往上走。”   一波绑匪,一波楚瑜媛,还有一波,多半是楚瑜媛请来得帮手。   陈致见燕北骄还在原地,便自行上山。   到土地公说的位置,果然看到楚瑜媛。她被三个男人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些什么。   陈致见他们说着说着,动上了手,有些不忍再看。若是飞升前的陈致,见此状况,早已费神相救。如今当了神仙,确实住多顾虑,生怕乱了天道命定。   推搡得越来越厉害,陈致正要下山,就听“砰”的一声枪响。   他一回头,就看到楚瑜媛手里拿着把枪,被两个男人抓着,另一个男人捂着肚子跪在地上。   这是解放后,他第一次看到枪。   “啪”,楚瑜媛被甩了一巴掌,一个男人将她骂骂咧咧地按在地上,一个男人抱着受伤的男人,似乎在询问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土地公说的第三波人赶到了。他们虽然手中没枪,但胜在身手敏捷,加上三个绑匪还处于突然受伤的惊慌失措中,很快被制服。   陈致蓦然想起准备上山的燕北骄。如果他现在上来,一定会被怀疑,忙下山通知。   果然,燕北骄等不到律师派来的人,正准备上山来看看,陈致忙显露行迹,仿佛刚刚踏青下山,匆匆忙忙地冲到他面前:“燕先生也来爬山?好巧啊。” 第97章 隔世之遇(七)   燕北骄扬眉:“秦少?”   陈致凑近他, 低声说:“现在不能上山。我刚刚在上面听到了枪声, 正打算报警呢, 发现手机没带。”   燕北骄瞄了眼他的口袋,果然瘪的。   “我们快走吧。”陈致去拉他的手,被躲开。   燕北骄说:“我在山下没看到秦少的车, 秦少是走来的吗?”   坐你的车来的。真话不能说,只能说假话。打的?坐公交?徒步?各种借口在陈致脑海转了一圈,都觉得不靠谱, 便想了麻烦但符合逻辑的解释:“是……司机送我来的, 我让他先回去,中午来接我。你, 是不是不相信我?”   楚瑜媛等人正从山上下来。   陈致怕碰面说不清,直接抓起燕北骄的手, 往树林里跑。   没有躲闪开的燕北骄愣了下。他向来排斥陌生人的肢体接触,点头交、握手交、勾肩搭背交……各个阶段, 泾渭分明。至今为止,到达勾肩搭背交的,也只有几个堂兄妹。礼仪外的握手交也不多, 国外读书时的室友, 高中同学……仅止于此了。秦学而举止怪异,又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他本以为会很排斥,谁知自己的手指与心脏像是有了独立的灵魂,不但自觉握紧对方的手, 还生出了淡淡的安心感?   这两个叛徒。   燕北骄的脑长官虽然训斥着两个不听话的下级,却也没有甩手。   陈致并不知道短短的几十秒钟内,燕北骄在内部整顿,到了较为茂密的地带,就用隐身术隐去了自己与燕北骄的身形。   几分钟后,楚瑜媛带着人下山。   燕北骄看到被烤的绑匪,脸色不佳。他本打算救下楚瑜媛,再放走那几个绑匪,来个查无实证,如今是不行的了。他了解燕夫人的能力,找来的人必定不是经过训练、能守住秘密的职业杀手。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沾上楚国维鲜血之前,劝她自首。   “走了。”陈致想站起来,被燕北骄一把扯下。这辈子,看多了他戒备探究的眼神,此时倒也不觉得陌生了,干脆睁大眼睛与他对视。   燕北骄没想到先败下阵来的会是自己。对方眼睛盯得久了,竟然产生凑上去亲吻的冲动,真是见鬼了!他强敛心神:“这座山远离市区,也不是有名的登山古道,你今天出现在这里,一定有别的原因吧。”   陈致无奈地说:“你就不能相信是巧合吗?”   “可以。”燕北骄站起来,拨开灌木丛往外走。   他反应如此平淡,反倒让陈致回不过神,急忙追在他后面:“等等,你去哪里?”   燕北骄脚步不停:“既然是巧遇,我去哪里没必要和你交代吧。”   陈致语塞。燕北骄越走越远。长此以往,两人就是两条平行线,无法产生交集——感谢那位生物学家庭教师,让他学会了平行线这个贴切的形容。他意识到,如果想突破,要不像崔嫣与陈应恪那样,站在对立面,要不像容韵与陈悲离那样,进一个战壕。   “我知道你婶婶绑架了楚国维!”   吼声不够大,却是顺风。   燕北骄脚步一顿,转头,冷冷地说:“需要我借你手机报警吗?”   陈致一溜烟地跑到他面前:“我想帮你。”   燕北骄不语。   陈致说:“我之前说的事,是认真的。”   燕北骄嘲弄道:“哦,你是认真的,所以执行方式是用我婶婶威胁我?”   陈致说:“你可以把我想的阳光一点!我对你的帮助是无私的。”   “嫁妆叫无私。”   “其实你要的话,可以无条件的……”   “上次你也这么说,我相信的结果是贵集团狮子大开口。”   谁会知道黄圭布置的任务还有语言陷阱,让他阅题失误呢?陈致百口莫辩。   燕北骄说:“如果真的想帮助我,就闭嘴,回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律师,告诉他目前事态发展。既然秦学而已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情况坏得不能再坏,他与律师已经达成一致看法。必须抢在警察出击之前,先一步救出楚国维,再将燕夫人送进精神病院。   山下,楚瑜媛正站在他的车旁,旁边是两个腰粗膀圆的保镖。   ……   燕北骄面不改色地走过去:“这么巧?”   楚瑜媛转骨头,厉声问:“燕北骄,你和我爸的绑架案有什么关系?”   燕北骄皱眉:“楚董不是被立案调查了吗?”   “少装蒜!”她还想再说,却因他身后的另一人而住了嘴。   陈致小碎步跑到燕北骄身后,充满占有欲地勾住臂弯,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们都躲到这么偏僻的山里来约会了,你还追过来,太阴魂不散了吧?”   楚瑜媛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当她在山下看到燕北骄的车时,已经笃定他与绑架案有关。理由与燕北骄怀疑陈致如出一辙,但是陈致的突然出现,让她又不确信起来。毕竟,绑架这种事,不可能带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来旁观。除非他们是一伙的。   可秦学而图什么?   爱情?联姻?仔细想想,都立不住脚。   陈致的出现就像一个奇怪的变数,让一道一目了然的应用题变成了无解。   楚瑜媛冷声道:“最好和你们无关。”   看着她带人离开,陈致松了口气。她手里有枪,真打起来,自己固然不可能让燕北骄受伤,但是,神仙的身份就保不住了。一想到白须大仙口中那个同僚的悲惨经历,他就下决心稳扎稳打,绝不操之过急。   燕北骄坐进车里,回头看了眼傻呆呆站在路边的陈致,面无表情地问:“去哪里?”   坐进车里,陈致将后视镜往自己的方向拨了拨,确认自己的确出现在镜子里,不是隐身状态。燕北骄看了他一眼,将后视镜重新调整到能够看清楚车后的角度,再打开副驾驶的遮光板,让他照镜子照个痛快。   陈致捧着遮光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镜子啊镜子,我是你第一个照你的人吗?”   燕北骄手一抖,看来自己一时心软,让他上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你的司机不是中午要过来吗?或许你留在这里等他更好?”   陈致说:“没关系,他很识相的。”   燕北骄将手机递给他:“不给他打个电话?”   “……也好。”陈致接过手机,老老实实地拨了司机的号码,“你今天中午的工作取消了,放假去玩吧。”不等司机回答,直接将电话挂了。   不到两秒,手机还没来得及还回去,司机又拨回来。   陈致只好接起来:“忘了说,不扣薪水。”   “晚上回来吃饭吗?”   “说不准。”   “不是说好明天早上一起去给老爷夫人扫墓吗?您要是不回来,我就要通知其他人了。”   “……谁说好的?”陈致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司机是担心他被绑架,故意说些奇怪的事,如果自己顺势默认,就坐实了被挟持的猜测,“这是燕北骄的电话,我们共乘着一辆车,奔腾在荒郊野地里。”   司机问:“那您现在是快活的吗?”   陈致说:“无比快活。”   燕北骄:“……”虽然他听不到司机的话,但听得到陈致的回答。虽然,他希望自己听不到。   终于结束了荒唐的对话,陈致将手机还回去。   燕北骄说:“这是你们日常生活的对话?”   陈致想了想:“夜用也可以。”   燕北骄嘴角微弯,算是对他冷笑话的捧场。   陈致衡量着双方目前的关系,试探着问:“你婶婶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燕北骄笑容消失,半晌才说:“秦少有什么建议?”   “你说了算。”作为苍天衙的一员,他深深地知道,每个选择都有对应的后果,并不担心他们选错路。反正,选错了,天道分分钟教他们重新做人。   燕北骄呵呵笑笑。   陈致说:“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是,一旦接受了设定,你会觉得很有趣。那就是,你对我有要求,最好反着说。意思是说,你希望我做什么,就让别做什么。”他想到了黄圭任务的漏洞。   燕北骄说:“是吗?那我希望你一直坐在车上,不要立刻下车。”   陈致面色一僵。   燕北骄并没有把话当真,正如陈致说的,这听起来很荒唐。但陈致这一点都不荒唐,尤其是他用了“希望”两个字。   “停车,让我下车。”虽然不知道这种程度的“愿望”会不会归入任务中,但是保险起见,小心为上。   燕北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陈致说:“我认真的。”   燕北骄将车停在路边,看着陈致下车,放下车窗道:“这里很难叫车,你刚放了司机的假,要想清楚。”   陈致趴着车窗上,期待地看着他:“你可以收回刚才的希望。”   燕北骄笑了笑,然后冷酷地说:“不。”   陈致:“……”   见他真的不打算留下来,燕北骄也没有再劝。燕夫人的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再管秦学而的古怪举止。   陈致目送车屁股远去,与此同时,一辆面包车飞快地从他面前擦过,开出十几米,又一个紧急刹车停下。车门打开,三个男人凶神恶煞般地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麒A62566……你刚才从那辆车上下来的?”   陈致说:“有何贵干?”   一只大手冲着他的嘴巴捂过来。 第98章 隔世之遇(八)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手, 虎口和指腹长满老茧, 指甲缝里还塞着黑乎乎的污垢……陈致的理智与情感奋力抗争之后, 本着善待自己的信念,轻巧地躲了过去,然后乖巧地问:“是让我上车吗?好啊, 去哪?”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自顾自地往面包车走。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 眼色使来使去, 都拿不定主意。眼见着陈致上了车,驾驶员从面包车上跳下来, 屁滚尿流地跑过来吼道:“他,他他要劫车!”   其他人:“!”   陈致从车里探出头来, 冲他喊道:“快点上车。车停在路中央不安全。”   其他人:“……”   当绑匪遇到史上最配合的人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正在经历的人回答:不知所措。   陈致自觉地坐在最靠后的一排,顺手拿起绑匪丢在后面的矿泉水与零食, 嘎嘣嘎嘣地开始吃。绑匪看他,他理直气壮:“你们抓了我,就要负责我的伙食啊。”   绑匪:“……”是他们抓了他吗?明明是他自己赖上来的吧。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 自己可能被碰瓷了。   陈致说:“对了, 你们抓我干什么?”   绑匪说:“你和那辆车上的人是什么关系?”   陈致想了想,说:“很复杂。应该是上下级,却变成了敌对。明明是敌对,又变成了上下级。后来,还当了师徒。”   绑匪听得眼冒蚊香。果然是很复杂。   “那你一定有他的联系方式了。打电话给他, 通知他准备两百万的赎金!”   陈致掏出手机,突然尴尬地停住了。虽然见了不少次面,但是,他并没有燕北骄的手机号码,唯一的联系方式还是以风水大师的名义加的微信。他说:“要不这样,两百万我让我管家给吧。给了之后,你们会撕票吗?”   绑匪冷笑着说:“现在知道怕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你们这一票能不能两年后再撕。”陈致见绑匪们一脸莫名其妙,也觉得对牛弹琴,从乾坤袋里拿出手机,打电话通知管家准备赎金后,就缩在窗边不说话了。   话说燕北骄叫人放下之后,又有些不放心,绕了一圈回原地,却见不到人了,打电话给丰峰集团的高层要秦学而的联系方式,却被对方反过来套问了半天的话,到最后,才说出秦学而被绑架。   婶婶前脚绑架了别人,秦学而后脚就被人绑架了。事情未免太巧合了。   他打电话询问律师的进展,被告知燕夫人正带人转移,朝着老山村的方向逃逸。楚瑜媛联络了专案组,已经怀疑到燕家,目前正调查燕北骄,还没有注意到燕夫人。说到一半,一个陌生的电话切进来,是专案组的人。   燕北骄接起来说:“我婶婶被绑架了。”   ……   一天之内,麒麟城最有钱的三大富豪都被绑架了,绑匪是打算开嘉年华吗?   警察无语。   燕北骄对自己出现在古道给出解释,是收到消息,追踪绑匪去的。他讲话条理清晰,极有说服力,在绑匪咬出燕夫人之前,警方暂时采纳了他同为受害者家属的说法。   楚瑜媛专门打电话向他道歉,为自己之前的莽撞。   燕北骄意味深长地说:“我也希望楚董和我婶婶都能平安无事。”   楚瑜媛沉默了会儿说:“你婶婶说当年是我爸把燕叔叔被绑架的事捅给媒体,才让他被撕票,你相信吗?”   燕北骄说:“婶婶的确得到了许多媒体的亲口证实。”   那时候,燕伟奇与燕俊轩被绑架,绑匪勒索五千万。燕夫人准备好了赎金,找来老朋友楚国维商量交易的事。楚国维嘴上安排得漂漂亮亮,一转眼,就叫人将事情捅了出去,惊动警方,惹怒绑匪,使燕伟奇被残忍撕票,燕俊轩虽然逃过一劫,却患上了应激性精神病,病情反复,至今还未痊愈。   楚瑜媛说:“那是钱秘书诬陷的,我爸爸说他没做过。”   “楚小姐,百幸集团的崛起,是在我叔叔被撕票之后。”他不是想争口头上的胜负,而是希望燕夫人的事情被曝光之后,对方看在因果的份上,能退后一步。   楚瑜媛说:“你没有证据。”   “是的,我没有证据。”   他说得这么坦然,反倒令对方无话可说。挂掉电话,急忙联络律师,律师说燕夫人到了一个山脚的山村里。因为那里偏僻得很,他们不敢靠得太近。   燕北骄要了地址,急忙赶去。   律师突然说:“我听说秦学而也被绑架了?”他的语气十分惊奇,大概也觉得这件事出现得太蹊跷了。   燕北骄说:“不必担心他。”说也奇怪。之前放下秦学而,他还有些担心,可是听说他被绑架,又突然不担心了。好似,心里有股奇怪的信任感,笃定他会平安无事。   要不是眼下事情太多,他一定会好好找个机会,整理一下思绪。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律师说的地方。被青睐的安保公司保镖坐在车里严阵以待。负责人说:“我已经用小飞机侦查过了,他们就躲在居民家里。”   燕北骄问:“强行突破的成功率有多大?”   负责人说:“现在还没有摸清楚对方的人数和武器装备,为了人质的安全,我建议报警。万一出了人命,我们也是担当不起的。”   燕北骄将人拉到一边,商量了个价钱。负责人总算松口说:“最好先派个人进去摸摸底,这样保险一点。”   他找了个精瘦的小伙子,让他开了辆不起眼的本田车,装作自驾游的旅客,敲开了绑匪的门。小伙子说问路,碰了个钉子,说借宿,又被拒绝,再说借手机打电话,对方看出了不对劲,竟然强拉他进屋。看着监控的安保公司负责人当下按捺不住,叫了几个人冲了过去。   变故来得突然,一眨眼,双方已经打起来。   燕北骄担心燕夫人安危,只好跟着往里冲。他身手灵活,又有两个保镖专门保护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后院。燕夫人提着刀子追砍楚国维。楚国维惊慌失措地在地上乱滚,前胸后背都有伤口,淌了一地的血。   燕北骄冲上去,从后面抱住燕夫人,保镖夺下她手里的菜刀。   燕夫人发狠地乱喊:“我要杀了他,放开我!燕北骄,你听到没有?谁把你养大的,你吃里扒外!你放开我,放开我!”从燕北骄找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已经预感到计划起了变数。本来想立刻杀掉楚国维的,可是那些绑匪突然不肯了,说有了新的计划,可以大捞一笔,还带着她转移。来的路上,她已经想清楚了,这次,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反正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杀了人,她才不亏。趁绑匪去开门,她偷偷溜到厨房拿了菜刀,然后……   “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彻底崩溃。   绑匪被抓住之后,冲着燕北骄大叫:“你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的朋友了!”   燕北骄皱眉:“你说谁?”   “秦学而。”绑匪狰狞地笑着,“他现在在我兄弟手里。你放了我们,我们放了他。”放走燕北骄,他立即后悔了,连忙叫外面的兄弟去追那辆麒A62566,谁知没追上车,却抓到了车上下来的人,还知道了他的身份是麒麟城大富豪。当下决定采用一石二鸟之计,一边问秦家要钱,一边拿来要挟燕北骄。   燕北骄说:“他人在哪里?”   绑匪说:“你先放人。”   燕北骄看着他,笑了笑。   被看管起来的绑匪趁着安保公司的人不注意,突然暴起。安保公司为了保护燕北骄和燕夫人,节节败退,很快被驱逐出村屋。楚国维因为受伤太重,不宜移动,不留在了屋内。   燕北骄见燕夫人精神状况极差,立刻叫人开车送往医院。自己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报警,电话里什么都老老实实地说了,包括燕夫人参与绑架的事,着重指出她因当年燕伟奇被撕票的事,受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多年来一直在接受治疗。   警察急于救人,倒也没有追问太细。   挂下电话,他将导航设置到与绑匪交易得来的秦学而的位置,然后打了个电话给助理:“你和哪些媒体相熟?”   网络、电台都在抢第一时间发布了楚国维被绑票的新闻,还隐晦地暗示燕家牵扯其中。各大论坛得小道消息里,燕夫人、燕北骄都榜上有名。   楚瑜媛本以为新闻是燕北骄为报当年的仇,故意搞鬼,后来见燕家也被闹得焦头烂额,才打消了念头,不过对燕夫人参与绑票的事,提出严厉警告:“如果我爸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死磕燕家!”   天色昏暗,燕北骄提心吊胆了一天,心情也很糟糕:“这句话,我五年前就想说了。”   前方忽的白影一闪,仿佛有人站在路中央。   他心头一紧,慌忙踩下刹车,但为时已晚,眼见车头就要撞上去,本能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头撞在道路一侧的山壁上。   “咣!”   气囊弹出来,将他夹在驾驶座上。   脑袋里好似装了个干扰器,嗡嗡地响。他按了按太阳穴,正想拿手机报警,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脸凑过来瞅了瞅,须臾,又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对准他的脸照了照。   “你是谁?”燕北骄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叫燕北骄?”那人问。   燕北骄抿着嘴唇不回答。   那人道:“幸亏你上了新闻,总算找到你了。”   燕北骄不动声色地抓起手机挥出去,却被那人抓住。那人说:“有人托我给你喝点东西。”声音刚落,燕北骄的下巴就被扣住了,冰冷的水从微张的嘴巴中灌了进去…… 第99章 隔世之遇(九)   陈致一觉醒来, 车刚停住, 前排绑匪正下车, 便跟了下去。   绑匪回头数了下人头,发现多出一个,定睛一看, 小肥羊正毫无自觉地混在狼群中,准备一起去厨房找吃的。   ……   绑匪将人提出来,单独关入小黑屋。   说是小黑屋, 其实是一间卧室。多日未通风, 味道熏得很。陈致捂着鼻子,用隐身术出来, 大摇大摆地四处转悠。这里显然是绑匪的大本营,其他房间放着好几张高低床, 一个绑匪进去之后,倒头就睡。另一间房锁着门, 隐有哭声传出来,陈致正要进去,就看到绑匪到自己的小黑屋去了, 连忙回去。   绑匪端了碗方便面给他:“吃吧。”   陈致也不挑, 拿起叉子,“索索”地吃起来,可香。直接把绑匪看饿了,也去端了碗过来,对着吃。吃完后, 绑匪觉得他接地气,顺眼许多,看他车上睡的香,正好自己也困了,便邀请同眠。   陈致看向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黑黄的被褥先不说了,床尾没洗的内裤、袜子堆成小山,还散落着几颗糖不糖、烟蒂不烟蒂的东西,就着这味道,自己能吃下一碗方便面已经是定力惊人,居然还要他躺上去?!   “我不困。”他婉拒。   绑匪不管他,直接脱了鞋子,往床上一躺,须臾,又不安地坐起来:“你不会逃吧?”   陈致说:“要逃早逃了。”会,会,会!早知道房间这么臭,他才不来呢!   绑匪拿出手铐,将人靠在桌边,又叫了两个人进来看着他,才放心入睡。   那两人进来之后,就拿出扑克开始打牌。   陈致本想离开,见他们打得有趣,便麻痹了嗅觉,留下来观战。绑匪觉得两人没意思,解了他的手铐,三人斗地主。一打就是几个小时。陈致抓着一对王炸正要出,就见牌友霍然站起:“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臭袜子、臭脚丫……还能什么味道。   陈致说:“让我出了这把再说。”   “不是,真的不对!”另一个牌友也站起来。   陈致见他们面色凝重,不似有伪,解开了嗅觉,果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牌友打开门,味道更重了。   好像是……   “轰!”   巨大的气流从厨房的方向爆发出来。   “到达目的地附近……”导航机械音刚落,就听一声爆炸,一座自建的民房里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燕北骄解开安全带下车,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往出事地点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看到陈致毫发无伤走出火场。事出突然,两人对视的刹那,都怔了下。   陈致呆滞得尤其严重。他出来前,正好遇到鬼差提着魂锁跑来拘人,知道这场火是其他人质制服其他绑匪后,烧了煤气瓶。人质放火后就跑了,屋里的绑匪没留下一个活口,秦学而因阳寿未尽,纯属卷入无妄之灾,可全身而退。但万万没想到,临门一脚,被人踢了脑袋。   燕北骄按了按太阳穴,快步走来,似想抓他的手,可伸了一半,改为拍肩膀:“没事吧?”   陈致心虚得很,眼珠子一转,想起秦学而的心脏病,突然捂住胸口说:“心突然好痛……”   燕北骄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现在呢?”   ???   !!!   因为震惊到呆滞,自然演不下去了,他只好说:“可能是太紧张了,现在好多了。”   燕北骄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怎么回事?”   陈致说:“好像是绑匪做饭不小心,炸了煤气罐。我就逃出来了。”   燕北骄拿出手机:“我来报警,你去车上吧。”   陈致走了两步,又回来说:“还有几个人质,也跑出来了。”   燕北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陈致回到车上,看着燕北骄的背影,心后知后觉地怦怦乱跳了起来。但是一阵心悸之后,又是一阵心慌。明明先前下车的时候,对方还对自己爱答不理,为何几个小时的工夫,态度就如春风吹拂大地般的温暖了起来?还有,这么偏僻的地方,他是怎么找来的?   燕北骄打完电话,就有附近的村民看到火灾赶来。他不欲卷入是非,便上车走人,到了半路上,车被村民截住,咬定他们是纵火杀人的凶手,准备畏罪潜逃。一时解释不清,便不许他们走。绑匪里有两个是本村村民,虽素行不良,却也有几个朋友、亲戚,那些人聚拢来,一副要打要杀的样子。好在村干部还明事理,将人劝开,说等警察来了再说。   因为燕、秦、楚几个麒麟城富豪都被卷入了绑架案,上面高度重视,所以一有情报,警察便快马加鞭地赶来。   来的时候,燕北骄和陈致正坐在车里。   也仅仅是坐着。   陈致生怕他问直接为何毫发无伤,又想问他刚才亲自己额头是几个意思,独自纠结。燕北骄面容疲惫,闭目养神。   警察找他们做笔录,都是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陈致说还有生还的人质,便叫人去搜,没多久就找到了,口供与陈致说得基本一致,但承认了火是他们放的,只是没见过陈致,并不能证明他到底是人质还是绑匪。   陈致适时地展示了自己手腕上被手铐拷出来的勒痕。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他加了点法术,倒有些触目惊心,警察果然信了几分。他内心正得意,转眼见燕北骄盯着自己的手腕看,顿时内心一紧,怕他发现自己手腕红得突兀。   没多久,燕北骄的律师赶到,与警察谈了几句,陈致和燕北骄便被放回家了。   律师原本要独自开车离去,因楚国维的事,被拉到了燕北骄的车上,另叫代驾开走自己的车。   “楚国维怎么样?”燕北骄大咧咧地问。   律师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致,不明白雇主演的是哪一出,斟酌道:“好像在谈判,具体也不是太清楚。”   燕北骄说:“照实说,没关系。”   律师惊讶了一瞬,便老实交代:“媒体把事情曝光后,全国关注度很高,目前警察正和绑匪谈判。楚国维受了伤,光靠绷带、消炎药没用,急需治疗,绑匪吃定这一点,想获得免刑,警察方面不肯答应,准备强行突破。但是楚瑜媛不肯拿自己父亲的性命做赌注,眼下四处活动关系,甚至提出和专案组合作,想要答应绑匪的交换条件。”   燕北骄说:“婶婶怎么样?”   律师说:“见了俊轩,情绪稳定了很多。”   燕北骄说:“联系楚瑜媛,只要她对婶婶出具谅解书,我可以用关系帮她一起活动。”   律师说:“这个作用不大吧。”引起全国关注的案子,怎么可能让罪犯免罪?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燕北骄轻笑一声,说:“她觉得有用就行。”   回到市区,律师便主动要求下车。陈致见燕北骄不像上次那样说送他回家,就默不吭声地坐着,直到车停在燕北骄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   燕北骄下车锁门,顺手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陈致疑惑地接过来:“干什么?”   “不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吗?”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顺便请假。”   ……   虽然是很日常的对话,但是细究起来,信息量极大。   陈致一边打电话给管家报平安,一边颤着小心肝。   燕北骄带他上楼,进门之后,自然地丢了拖鞋给他,以实际行动支持他登堂入室。等陈致换过鞋,又自然而然地问:“肚子饿吗?想吃什么?我来做。”   陈致想起他煮的面,笑容发虚:“你来做?!……会不会太累了?不如叫外卖?”   燕北骄笑了笑,颇有些老谋深算的味道:“叫外卖也可以,不过不要后悔。”   陈致看着他,总觉得爆炸后的燕北骄,脑子好似被门夹过一样,整个人焕然一新。   “我点外卖,你先洗澡。”他将陈致推入主卧,拿出新的毛巾、浴巾、牙刷……已然是分享半个房间的架势。   虽说,陈致心里已经将燕北骄当作了自己的仙侣、另一半,可是,当现实进展开始赶超计划表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一丝紧张。   他坐在浴缸里泡着澡。   温热的水让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数百年的思念与决心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渐渐占据主导。   又不是叶公好龙,没道理胜利在望了,却要退缩。   再说,身为仙人,更看重精神的契合,肉体的欲望反倒在其次。他在精神上,已然对燕北骄全面投降,又何必在行动上裹足不前,做无谓的挣扎?   他穿着燕北骄准备好的睡衣出门,外卖已经到了——一大盒的披萨。   “过来坐。”燕北骄坐在沙发上,对他招手。   陈致挪了两步,离他两尺远:“你受了什么刺激?”   “你说哪方面?”   “你对我的态度方面。”   燕北骄起身,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我想通了。”   “嗯?”   “有个嫁妆丰厚的老婆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怎么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他凑近陈致,压低的声音带着磁性,宛如用大提琴弹奏的诱惑。   陈致佯作镇定地强调道:“这是我提出来的要求,不是你的愿望。”   燕北骄并不反驳:“你说是就是。”将披萨喂到陈致的口中。   这顿饭,陈致吃得差点真心脏病发。   燕北骄虽然嘴里吃得是披萨,可是眼睛时不时望他一眼,饥渴的光芒仿佛饿了数百年的狼,关了灯都能看到幽幽的绿光。   好不容易吃完,陈致借口收拾,逃到厨房去喘个气。   等他收拾完出来,就看到燕北骄洗完澡,围着浴巾出来,赤裸的上半身仿佛还氤氲着微微的热气。   那热气有些猛烈,陈致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也被蒸得发红发热。   燕北骄过来牵他往卧室走。   陈致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心里还有一道坎。   门刚合上,他就拉住人,问:“你想清楚了吗?”   燕北骄说:“非常清楚。”   陈致觉得有个问题问出来有点矫情,也知道得到肯定答复得几率不大,但是,眼见着都洞房花烛夜了,要是不问一下,显得对这个场合不够尊重:“你喜欢我吗?”   燕北骄轻笑了一声:“你呢?”   陈致看着他,郑重地点头。这个回答,不仅是对眼前的他,也是对那些年遇到过的那些他。   燕北骄弯起眉眼,笑意盈盈:“不是喜欢。”不等陈致反应,就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压了上去,“是爱呀。痴痴。”   陈致嘴唇微张,对方的舌头已经灵活地伸入了唇齿之间,熟门熟路地勾缠起他的舌头来。   好不容易将人推开,陈致惊讶地看着他:“你?”   燕北骄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父又想抛弃我了吗?”   ……   事实俱在,如梦似幻。   这趟任务果然是福利,燕北骄还没如愿以偿,他就已经美梦成真。   此时此刻,对方的眼里承载着满天星辰,每一颗星星,都是他这些年许下的心愿。本应有许多疑问,可是此情此景,这些又哪里重要了呢?   当燕北骄再度靠过来时,陈致心甘情愿地坐上副驾驶,与他共乘了一夜良辰美景的观光车。   作者有话要说:  “陈太守,这么快就不行了吗?可愿再与本王大战三百回合?”   ……   “痴痴,我这样,你可喜欢?”   ……   “师父,我好快活!师父,你对我最好了!”   “闭嘴!” 第100章 隔世之遇(十)   晨光隔着窗帘映在床上。   燕北骄睁开眼睛, 就见陈致撑着脑袋, 侧躺着看自己, 迷蒙了一夜的眼睛,如洗后的天空,清澈、透亮, 倒映着自己松弛而幸福的模样。   “早安,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转身搂住他,手在光滑的裸背上抚摸了几下, 然后一路往下。   陈致按住他的手:“注意养生。”有着大功德圆满金身的自己, 是无法感知何谓“操劳过度”的,为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恋人“过劳死”, 很有必要进行人为的节制。   燕北骄眉毛一挑,声音顿时轻柔起来:“嗯?才一晚上, 就觉得我需要养生?看来你还不太了解你老公的真正实力。”说完,将陈致猛的一拉, 然后扑了过去,又是一番胡天海地。   赛车道冲刺时,燕北骄突然停下来。   陈致不满地睁眼看他。   燕北骄扣住他的十指,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来找我?嗯?”未尽的韵律还能从他的语音中听出节奏。   陈致眯着眼睛, 抬起大腿,蹭了蹭他的腰,发出无声的催促。   “又是为了任务?”他凑过去,让两人契合得更加紧密,“和我的愿望有关?”   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   陈致身体没坏掉, 脑袋也没坏掉,避重就轻地说:“我的愿望是……漫漫岁月,生死荣辱,与君共度。”   燕北骄眸色一深,手指猛然握紧,一步步攀向至高峰。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虽然是久旱逢甘霖,但到底是肉体凡躯,燕北骄起床时,还是感觉到些许疲倦,只是精神的亢奋抹平一切。他裹着床单出来,陈致正哼着古曲切水果。   燕北骄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喊道:“老婆。”   水果刀脱手,从空中呼啸而过,到燕北骄鼻尖前停住。   陈致慢悠悠地洗了个手,擦干,走过来,将水果刀取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不能乱说。”   燕北骄面不改色地抱住他。自从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他对这个人的爱意与占有欲就一发不可收拾,仿佛得了肌肤饥渴症,希望他时时刻刻地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陈致拖着他回厨房,开始烤面包片。   燕北骄试探着说:“娘子?”   陈致将不小心弄碎的面包片拿起来:“吃面包干可以吗?”   “那痴痴?师父?……陈太守?”   再好的梗,玩了一个晚上,也会变得熟烂。陈致翻了个白眼:“是啊,我应该最喜欢哪个呢?崔嫣妖娆,容韵可爱,说起来,好像燕北骄是最没有特色的一个。”说一句,瞄一眼,对方竟丝毫不以为意。   燕北骄亲了亲他的手指:“真高兴你喜欢我的每一面。”   陈致说:“我刚才说了没有特色。”   “平平淡淡才是真。”他将面包片放入烤面包机,“而且,我有办法加深你的印象。”   陈致表示怀疑。   “从互相了解开始。”   陈致说:“陈应恪、陈悲离、秦学而,你想了解哪一个?”   燕北骄毫不犹豫地说:“陈致。”   陈致迟疑着说:“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燕北骄瞪大眼睛,似乎在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你不是希望这辈子叫燕北骄吗?”陈致手指无意识地挠着他的手背,“崔嫣认识陈应恪,容韵认识陈悲离,只有燕北骄,和陈致毫无交集。”   燕北骄轻笑:“陈致怎么会与燕北骄毫无交集呢?未相遇时,陈致之名便时刻萦绕在燕北骄的心上。更何况,若非贼人从中作梗,陈致之名早该与燕北骄一起,相伴到老,青史长存。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结局。好在,如今虽没了青史,却谱写了情史,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这口吻,倒像是北燕王会说的话。明知那时的“萦绕心上”必定不是什么旖旎之意,此刻听来,依旧甜在心头。陈致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本应该的结局?”   “这个嘛……”燕北骄将烤好的面包取出,蘸了果酱,裹了火腿片,送到陈致嘴边,等他接过来吃的时候,又凑过去咬了一口。   陈致:“……”   燕北骄吃完嘴里的面包,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看着陈致将面包全部塞入口中,正要伸头过去抢,就被一巴掌挡住了嘴巴。   ……   陈致鼓着腮帮,慢悠悠地说:“说完再吃。”   燕北骄不甘心地啄了一下他的手心,才说:“是毕虚告诉我的。”   陈致:“!”   “你不告而别,难道没有说法吗?”燕北骄面色突然严肃起来。   “当年事出突然……”陈致将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银河彼岸众神之战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因为时过境迁,不怕对方担心,便说得极为仔细,尤其是自己被捅刀子那一段,刻画得细致入微。   这些事,其实毕虚简略地说过了,只是听恋人亲口说,总是不一样的。   燕北骄环着他,半晌没说话。   怕他为自己难过,陈致拍拍他的腰:“其实不算什么。”   燕北骄捏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你怎么这么倒霉。”   “!”陈致气极失言,“是啊,还克夫呢!你小心!”   燕北骄:“……”   陈致:“……”   燕北骄没忍住笑,陈致扭头要走,被死死地抱住:“嗯,只要和娘子在一起,为夫不怕!”   房间里的家具齐齐震荡起来。   显然有个仙人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暴走的怒火。   燕北骄气定神闲地说:“我和毕虚做了个交易。”   家具猛然停住,天地俱寂。   和燕北骄一样,明明已经听白须大仙说过,陈致依旧想听他再说一遍。   “那时我禅位给你妹妹,”不经意地卖个人情,“却引来天下大乱,纷争四起。毕虚找到我,说明了龙气的用处,并与我做交易。我以自身龙气,供大地之脉,他便成就我一段仙缘。但是龙气与我相伴而生,离体之后,神魂俱创,只好在地府休养。等神魂恢复之后,才转世投胎。”   “喝了忘川水?”   “自然是喝了。”不然怎么可能放任陈致在他面前逍遥这么久。   陈致说:“那是如何恢复的?难道是毕虚大神专门派人下凡点化你?”奇怪的是,若要点化,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何舍近求远?   “的确有人帮我,却与毕虚无关。”求人不如求己,千古真理。早在崔嫣那一世结束后,他就开始了自救之路,可惜魂印下的太明显,导致失败。这次他汲取教训,力求万无一失。“我输完龙气之后,特意去人间走了一趟,收了几个根骨不错的小子,让他们根据画像,世世代代寻找‘燕北骄’,然后喂下忆缘水。为防万一,我当时多收了几个,幸亏如此。看现今,这么多人,竟只有一个找到了我,还是二十多年后。”比预期的晚了十几年。   怪不得他事先给自己定好了名字。   陈致想起,自己出关的时候,的确听说他失踪的消息,想来是那个时候。“这都过去了多少年,能找到你,已是难得。”   燕北骄说:“他们靠着我传授的功法过得风生水起,如今已是世界知名的风水大师,常年在国外定居。若非这次楚国维绑架案使我上了新闻,只怕我恢复记忆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陈致说:“隔着数百年,还能重逢,才是真正的缘分。”   “只是缘分吗?”燕北骄笑眯眯地看着他,“真的不是任务所致?”   陈致说:“于我而言,是福利。”   燕北骄笑容总算多了几分真诚。   “当然,任务也是有的。”用双手撑住他的笑容,“这任务是你的福利。”   燕北骄环住他的腰,手掌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挺翘的臀部上,轻轻地揉了揉:“嗯哼,我承认。”   陈致捏住他的脸:“我是说,我的任务是实现你的愿望。”   “我已经……”   说到一半,就被捂住了。陈致说:“认真地说一个愿望,只能一个,要考虑清楚。”暗示给得不能再明显了。   燕北骄挑眉:“那我的愿望是……”   “已经做到的就不要说了。”陈致很紧张,生怕他浪费了机会。   燕北骄轻笑一声说:“飞升成仙。”   虽说两人在一起之后,凡俗之世已经不算烦恼,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燕北骄打开手机,律师的来电差点挤爆通讯录。   原来,在陈致与燕北骄共度晨昏之际,警察已经通过谈判麻痹,强行突破等手段,将楚国维解救了出来,如今正在医院抢救。几个绑匪击毙了两个,其余落网。但,这桩案子仅仅是开了个头。   答应出具谅解书的楚瑜媛反悔;绑匪供出了燕夫人,并称她神志清醒;警察申请了逮捕令,准备拘捕燕夫人……   到底是二十多年的亲戚,彼此相处融洽,燕北骄不好突然撒手,只好耐着性子处理。   趁他忙,陈致独自去了丰峰集团总部。   管理层饱受惊吓,生怕他真的想不开,跑来上班。   好在陈致只是宣布了自己与燕北骄亲密合作伙伴的关系,要他们配合对方的工作。   管理层松了口气,配合燕北骄也比配合自家大少爷好呀,好歹燕北骄的想法他们能够理解。   将自家公司的人送给燕北骄使唤之后,他去虚无之地看了一眼——寒卿与皆无依旧不知疲倦地玩着老鹰捉小鸡,对比当日看到的强度,两人的体力都消耗了不少,大概再几日就能消停了。随后去了各大仙家处搜刮功法。   大功德圆满飞升的仙人比一般的仙人吃得开。不说北河、白须这样原本交情就不错的,其他泛泛之交的神仙也不吝啬,给了不少。   陈致满载而归,回家找燕北骄邀功,却扑了个空,用法术探知对方正在精神病院。   他赶过去时,燕北骄正和一个青年靠着阳台说话。因为都背对着他,所以没有察觉他的到来。陈致听到燕北骄说“是我的爱人”,猜他提到自己,故意隐去了身形,想听个究竟。   恰好那青年侧过头来,轮廓被阳光镀了一层金:“上次怎么没听你提起?”   燕北骄从精神病院出来,正准备上车,就看到陈致站在车边发呆,心里咯噔一下,忙加快脚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怎么在外面?”   陈致摊开手,露出早就准备好的忘忧珠:“见面礼。”   燕北骄身体微僵,眼睛流露些许紧张:“见到他了?”   陈致手指拽住他的领子,故意酸溜溜地说:“我怎么觉得他和你的缘分……比我深呢?”   “这个要问神仙。”顿了顿,“你不生气?”   陈致说:“要气多久?我与他的恩怨,早在当年他下地府的时候,就已经一笔勾销了。”之后知道他的遭遇,虽然说不上同情,但总有几分可惜。   燕北骄说:“他是燕俊轩,我这辈子的堂弟。出生时,身体就不大好,时常精神恍惚,与叔叔一起被绑架后就更加糟糕,只能留在这里休养。”   这应当是百鬼咬噬的后遗症吧。若是他能坚持度过,便能飞升成仙,魂魄受到的创伤自然能够痊愈,可惜他没有撑住,纵然转世投胎,也是伤痕累累,所以连普通的惊吓都经受不起。   “喏。”陈致示意他注意自己手中物。   对忘忧珠,燕北骄并不陌生。在崔嫣那一世,陈致就曾用它消除过自己童年的记忆。他立刻意识到陈致的用意,不禁问道:“你不怕违反天道?”   时隔数百年,他对陈致为了天道兢兢业业、裹足不前的样子依旧记忆犹新。说怨恨是谈不上的,他当过王、称过帝,自然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但心里总有个因情绪而生的小疙瘩。但陈致此时所为,显然是出于私心,而对象不是自己……那疙瘩不但没有变小,还变得越发坚硬起来。   陈致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解释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如何用是你的事。”顿了顿,补充道,“反正如今的你,超脱于天道,做什么都不奇怪。”   燕北骄握着珠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致奇怪地问道:“你看什么?”   “你这珠子到底是送给我,还是送给他?”抑制不住的酸溜溜口气。   陈致无语。   燕北骄以为他默认,心情越发不好:“你和他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陈致假笑:“没什么,就是相爱相杀。”   燕北骄:“!”   看他眉毛倒竖,一副真信了的模样,陈致气得肝都疼了。   “不要气我。”燕北骄恶人先告状,“我会很难过。”   陈致说:“这种话在你那里居然有可信度吗?”当年,他们恨不得把对方挫骨扬灰,多缺心眼才能相信“相爱相杀”这种谎言。   燕北骄说:“和你有关,我便没有了理智。”   “……”陈致干咳一声,解释道,“你要修炼,就要先将凡间的事处理干净。若是沾了因果未还,以后又是一笔债。”   燕北骄这才露出笑容:“我知道痴痴都是为了我。”   “呵呵。”早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北骄要了解尘缘,陈致也要完成任务。根据黄圭,秦学而被撕票之后,遗产留给了定居美国的表妹。为免到时候出差错,他让管家暗戳戳地做了一番调查,又暗戳戳地留下遗嘱,省去不少事端。   时间一晃三个月。   麒麟城的商界动荡了一阵,总算渐渐恢复平静。   楚国维死后,专案组很快将案子调查得水落石出。百幸集团承担巨额罚款,名誉受损,元气大伤,跌下商业巨头的宝座。之后,新的董事会主席上任,楚瑜媛出任董事。   绑架案也有了审理结果。检察官推翻了燕夫人在案发时罹患精神病的可能性,法院宣布她的绑架罪、故意伤害罪名成立,两罪并罚,判有期徒刑十八年。   理应痛哭流涕的人,此时正沉浸在燕俊轩病愈出院的欣喜若狂中。她固执地认为他的健康是用自己的自由换来的,拒绝上诉,拒绝减刑,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希望刑期能够再长一些,长到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   燕俊轩的记忆缺失了当年最惨烈的那一块,尽管在旁人的提醒下,拼凑出了大概的情节,却缺乏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虽然为父母的遭遇而难过,却不再失控,老老实实地接受燕北骄的安排,进入学校学习,以便日后承担起整个燕家的重责。   关于继承人的人选,燕家内部存在争议。事实上,大部分人都认为燕北骄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他自己。为了将燕俊轩推上唯一继承人的位置,他出柜、翘班……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大家终于看不下去,松口说不继承就罢了,日后好好做人。   燕北骄用微笑无声回应:   我不要做人,我要做神仙去了!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这是跟着谭倏跑来串门的梅若雪给燕北骄算的好日子。   诸事皆宜。   陈致将搜刮来的功法排成扇形,供他选择。   燕北骄选了半天的大白菜,挑中《万法归宗决》。   陈致与谭倏纷纷拍案叫好,认为这本功法光听名字就气势不凡,练成之后,定然所向披靡。   梅若雪在旁边酸溜溜地说:“那也要练得成才行。”   这话也不算无的放矢,功法的第一页就写着:修习者众,成者寥寥。   陈致一看燕北骄的脸色,就知道原本五分兴趣的他,如今已有了七分。   虽然这些年,陈致苦心修炼,略有所成,不再是当年靠着零星法宝踮脚走的肉盾,但是,指点一本陌生功法的能力还是没有的。好在燕北骄悟性极高,将书看了一遍,就有了几分领悟。   陈致便根据梅若雪的指点,买了块偏僻却灵秀的山地,给他闭关用。   这一闭,便近两年。   有的神仙说,飞升之后,日子一眨眼与一两年没啥区别。陈致认同过,如今却要说,那必然是条单身狗。有了仙侣的神仙,一眨眼与一两年的差别可大了!   简直眨眼如度年。   这样一算,与燕北骄分别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了呢。   不止他的日子难过,秦、燕两家也不好过。陈致为燕北骄护法,寸步不离,与失踪无异,害的管家每天都盯着新闻看,生怕哪里发现一具心脏病发作的男性尸体。好在陈致隔一段时间就会打个电话回去,才没有变成失踪人口。   而燕家,虽然通过陈致的介绍,顺利与丰峰集团开发了那块地皮,但是,他们对陈致的感观依旧复杂——自从燕北骄跟着秦学而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偶尔的视频还是简单的几句,见色忘亲得十分彻底。   陈致算着时间,眼见着秦学而被撕票的日子转眼即至,燕北骄还没有出关的迹象,便请谭倏来代班,他下山赴死。   然而,绑票不是件容易的事,被绑票更不容易,尤其是经过楚国维和他的相继被绑票事件之后,麒麟城治安迈上了新的台阶,几乎到了路不拾遗的地步。   陈致不死心地请出黄圭,寻找命定中绑匪的下落——黄圭告诉他,有的提前死了,有的正在监狱里坐牢……分明就是当年被燕夫人收买,绑架楚国维的那一批嘛!   问题来了,受害者准备就绪,犯人迟迟不能到位怎么办?   陈致想了想,决定帮绑匪越狱。   那一日,月黑风高,正是越狱的好时候。   陈致用隐身术到了绑匪的牢房,将人唤醒,请他越狱。绑匪一脸惊恐的拒绝了:“你这个人的思想觉悟怎么这么低?越狱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能想的出来!简直没救了!”   陈致:“???”   他一连问了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他们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陈致:“……”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诱人犯罪的大魔王。   也罢。   这些年在现代社会,他也看了不少侦探类电视剧与小说,制造一个犯罪现场还是不难的。他一人分饰二角,一边演绑匪向管家勒索,一边演落难少爷,然后在一次视频通话中,心脏病发,一命呜呼。   警察很快找到了傀儡扮演的尸体,经过尸检,的确是心脏病发作无误,但犯人,无论秦家出多少悬赏,始终得不到真正有用的消息。这个人没有拿到钱,也没有留下痕迹,仿佛就是为了吓唬秦学而而来。此案多年未破,遂成麒麟城七大悬案之一。   就好像观众看完电影,还要看一看彩蛋。秦学而死后,陈致没有马上走,留下来观看了后续。   因为遗嘱的存在,那位美国定居的表妹很容易的继承了遗产。   遗嘱宣读那天,是陈致第一次见到真人,然而灵魂是那样熟悉。   也许这便是缘分,哪怕天人永隔,哪怕物是人非,总还有见面的机会。   一日为妹,终身为妹。   出殡那日,燕家的人来了。   秦学而死后,燕北骄行踪成谜,他们报了失踪人口,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很多人都以为凶多吉少。毕竟,秦学而“生前”,两人素来形影不离。   这场葬礼虽然只有一具“尸体”,在场许多人祭奠的却是一对。   陈致看着燕俊轩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妹妹,嘴角一撇,手里使出一道劲风,打在他的小腿上。燕俊轩脚步一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   “喂喂喂!”陈致想阻止,已是不及,燕俊轩搂着小表妹的腰倒下去,在地上滚做一团。   陈致:“……”忽然想起第一世,那两人命定的结局,内心真是非常非常的不爽啊!   他原本还想留下来观看两人日后的发展,却收到谭倏的传音符:   燕北骄出关,速归。   说速归,其实是极速归。   陈致到山上,正欲入洞,就看到洞边站着一个身影,看似道骨仙风,实则老奸巨猾……不是皆无是谁。   “燕北骄还没飞升,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最近身体欠佳,需要休养。”   “我在休婚假。”   为免他差遣自己,陈致一下丢出三个拒绝的借口。   皆无说:“……多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亲切的问候吗?”   陈致想了想:“尊臀安否?”   皆无呵呵冷笑:“燕北骄在昆仑输送龙气时,染了魔气,我本欲提供解决之道,既然你无意于此……”   陈致捋袖子:“说吧。你准备哪天去套那条‘淫’龙的麻袋?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皆无摇头,嘴里啧啧响:“没想到啊,昔日洒脱的陈仙人,竟然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裆下臣。”   “……像韩信不错的。”陈致说。   两人说完,突然相视而笑。   前尘俱往矣。   皆无给了他一本书,神秘兮兮地说:“我问别人讨来的,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陈致扬眉:“这么好?”   “是双修功法。”   “!”别以为他念书少,就不知道双修功法是什么。   皆无怕他心有抵触,从练法到功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陈致听得头昏脑胀:“我终于明白了,我以前学不会法术不是因为我悟性低,是没有找对老师。”后来跟着白须大仙他们,就学得很好嘛!   “不想学就算了。”   皆无想将书抢回来,手刚伸出去,书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进了洞中。   “多谢仙人。”洞内那人淡淡地说。   ……   皆无拍拍陈致的肩膀:“好好修炼,近期不必出关。我会在天上时时刻刻祝你臀安。”说罢,大笑着扬长而去。   陈致:“……”   “师父,该练功了。”洞内那人的语调顿时变得温柔无比。   陈致脚有点发软:“那个,我突然想起,我宾馆的房间还没有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吸入洞中。   一旁地巨石自发地滚来,堵住洞口。   洞内昏天黑地。   依稀有人温柔地说:“没关系,这间宾馆的房间正开着。”   许多年之后的许多年。   洞口的巨石被缓缓挪开。   一白一红两道疾芒飞射而出。   陈致伸了个懒腰,刚想打个哈欠,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记错的话……我当初买的这块地,是在山区?”   燕北骄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在他颈边轻啄了一口,气定神闲地说:“致致说得对。”   陈致习惯了他三不五时换个昵称,依旧沉浸在震惊中:“那为什么……现在变成市区了?!”   原本一望无际的森林已经变成了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与公路,汽车在上面飞驰。不远处,数座摩天大楼平地而起,几乎与山同高。而且,与闭关前的样式风格相比,眼前的显然更加前卫。   燕北骄说:“大概是城市新规划吧。看来这块地升值不少。”语音里充满了投资太少的遗憾。   陈致:“……”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由远而近:“苍天衙温故,特来迎接仙友出关。”   作者有话要说:  报告,《陈事》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因为没想到番外写啥,所以就不硬挤啦,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补充呀。   爱大家,么么哒! 本书由 袁小米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