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窄红》 作者:折一枚针   作品简评:   投行高管和京剧演员携手奋战收获职场爱情的故事。匡正,投行兼并收购大手,被一竿子支到新成立的私人银行做副总;宝绽,如意洲剧团当家文武老生,穷得只剩下皮黄粉墨,一夜间成了财富圈受人追捧的蒙尘宝珠。俩人儿一个如狼一个似鹤,从邻居开始,慢慢地搞事业,徐徐地谈恋爱,金融、京剧,都是职场,十指相扣,全力以赴。写金融精英的文不少,写乱世戏子的文也很多,但私人银行高管X京剧老生演员的都市耽美爱情你吸过吗?攻从投行部被“发配”到私人银行,挑起了开拓富豪业务的大梁,受热爱国粹艺术,和小伙伴们一起支撑剧团追求梦想。攻受从邻居开始,慢慢相识、相知、相爱,拼搏职场、共同成长,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发现自己、爱上对方。 ========== 第1章   匡正第一眼见到宝绽,记住的是他眉间额上窄窄的一道胭脂红。   那是个盛夏,高天、流云、蝉鸣,巨大的城市匍匐在喧嚣的暑热中,匡正在十字路口等信号,他开的是保时捷Panamera,骚气的游艇蓝,一体式贯通尾灯亮着华丽的红闪,车如其人。   他戴一只万宝龙计时码表,看一眼,十点过十分,车里冷气很足,弥漫着淡淡的须后水味,接着他碰了碰自己的右颈。   衬衫是新做的,在走马湾一家台湾人经营的高订店,领子略高,有复古的调调,塞了刻着他名字的纯银领撑。   领口处的皮肤有些疼,那里有一道细小的伤口。   今早刮胡子时他走神了,刀头见了血,“Shoot!”他骂了一句,扭开明矾笔对着镜子止血,镜中的脸锋利鲜明,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那是大把钞票堆起来的自负。   不是个好日子,匡正想,挂挡开过通往老城区的路口,边研究路牌,边从手机里翻出地址:南山区白石路106巷56-2号。   他缓缓打过方向盘,在明显老旧的街路上穿梭,这里紧挨着市中心,但与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不同,南山的气息是萎靡的,带着旧时代的霉味儿,路两旁是日占时期的红砖房,还有被遗忘了的名人故居,不少是市级文保单位,可以预见,未来十年这里还会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匡正穿过狭窄的长巷,在一条自来水管爆裂形成的小沟边停车。   56-2是一栋二层小楼,楼面南墙上砌着一颗龟裂的五角星,典型的五十年代建筑,黑洞洞的大门口挂着一块竖牌,油漆剥落,匡正认了认,是个剧团。   他进门,左右各有一条走廊,因为屋门全关着,楼道里没有一点光,楼上传来二胡之类的弦声,时断时续,还有人在大声说话。   老式楼梯正对着大门,匡正走上去,胡琴声变得刺耳,左边走廊上有一扇开着的门,窗外的日光穿过房间,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泼下方寸雪亮。   匡正迈步过去,一脚踏进那片光晕,然后愣住了。   屋子不大,当中的旧沙发上靠着一个人,沙发棕红色的皮面泛白开裂,那个人裹着一身锦绣绫罗,厚底靴蹬在小茶几上,向门口看来。   匡正无法不和他对视,那人眼窝里揉满了胭脂,眉间有一道窄窄的红,直冲到额上,一把长发扎在头顶,搭过来披散在肩头,两肩松松罩着一件黑缎大氅,绣满了彩云飞鹤,里子是湖蓝色,满绣着莲花,里外交相辉映。   他身后正上方,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一幅中堂,浓墨写着“烟波致爽”几个字。   这是和西装领带截然不同的又一种男色。匡正直视着那双胭脂眼,他从没见过这样精彩的眼睛,像有月光在里头流淌,又像是猛虎,在深山月色下孤寂回头。   走廊上有人喊:“喂,你找谁?”   匡正转身,远远站着一个人,是个光头,手里横着一把表演用的长刀。   “我……找一位姓段的先生。”匡正硬着头皮过去,脑海中留下了一个绮丽的残影,和一道小剑似的窄红。   “我们这儿没有姓段的。”光头拿刀朝他比划。   匡正还要说什么,身边的一扇门从里头拉开,门后是个年轻人,长着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眼神像刀,快速把匡正刮了一遍。   “进来吧。”年轻人说,声音不大,但很好听。   匡正跟他进屋,带上门,眼前是成排的戏服,窗外有风吹进来,扬起一派红粉裙裳。   “你可不像个律师。”年轻人说。   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干净的短发,穿着一条设计感很强的黑裙子,脚上是廉价的罗马式凉鞋,在阴与阳之间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你是段先生?”匡正向他确认。   年轻人没回答,而是继续猜他的身份:“也不像财富顾问,你这个打扮……”他扫一眼匡正的领带,很扎眼的花色,“像是投行的。”   他说对了,匡正顺势掏出名片:“做兼并收购的。”   年轻人接过名片,看都不看,撕碎了扔到窗外:“我爸叫你来的?”   谈话节奏完全被这小子掌控着,匡正拎了把椅子,木头的,八九十年代那种,戳到他面前,解开西装扣子坐下:“我不认识你父亲,是我老板让我顺路来捎个话,段先生,令尊想让你回趟家。”   年轻人靠在桌边,低头刷一支玻璃顶花,没出声。   匡正是万融银行投行事业部的VP,这个职位号称副总裁,其实就是负责某项业务的总经理,而他所说的老板,则是公司投行部的老大,董事总经理白寅午。   “行,我知道了。”穿裙子的小子说。   匡正从破椅子上站起来:“那我送一下段先生。”   年轻人不耐烦地背过身:“话捎完了,没你的事儿了。”   匡正很多年没被人这么下过面子,语气硬起来:“老板让我‘捎话’,可不是真的只捎个话。”   而是要把事情办成。年轻人半转过身,一脸看戏似的讥诮:“哟,那真对不住,我七八年没回过家了,也不打算回去。”   “你知道万融的投行部有多少个VP?”匡正一米八五的个子,居高临下瞧着他,“我老板挑我来,就是觉得我比别人强,我必须证明他这个判断。”   “那你知道我爸每年找多少个律师、多少个财富顾问、多少个职业公关来烦我吗?”漂亮小子个头不高,气势倒不弱,“没一个成的。”   匡正眯了眯眼睛,目光投向他身后那片艳丽的裙衫:“喜欢穿女装?”他故意起刺儿,“戒不掉,家里又不让?”然后拿出投行人特有的尖酸,“因为这个挨过你爸的揍,不敢回家?”   不愧是唱戏的,年轻人杏核儿似的眼睛水亮,眸光如钉:“你敢这么……”   门上突然响了两声,外头喊:“小侬!快来,宝处倒了!”接着是杂乱的脚步。   年轻人的目光闪过匡正,立刻开门出去,匡正随之转身,临出门,在门边墙上看到一张放大得有些模糊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满头珠翠粉墨登场的“姑娘”,底下有一行小字:青年京剧演员应笑侬参加南方昆剧团苏州培训,特此留念。   匡正弹了一下照片上的桃腮粉面,走出去,是方才“烟波致爽”那间屋,小破剧团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全挤在里头。   倒下的是那个如月光似猛虎的人,还带着妆,裹紧的白领子已经让汗浸透了。   “宝处!怎么了,醒醒!”人全围着他,焦急地喊,匡正不理解那个“处”字,不像是名字,也不可能是职务。   “把头掭了!”应笑侬话到,马上有人捧住那人太阳穴,两手一撸,把水纱连网子全褪下来,露出乌黑的短发,水淋淋遮在嫣红的眉眼上。   “应该是休克了,”一个利落的高个子把人拖进怀里,一把一把给他捋胸口,“今儿给那个大老板摔了十几个吊毛,连翻了二十个抢背,还带唱,什么人也受不住。”   “那他妈也没给咱团投一分钱哪!”   “我跟你说,有钱人都是犊子,吃准了咱们急等钱,变着法作践人……”   “行了都别吵了!”应笑侬吼一嗓子,看样子是在这里拿惯了主意,对那个高个子说,“老时你去叫车,我陪着上医院。”   高个子把人往他手里交,匡正这时挤进去,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拔掉领带针扯松领口,拽着那件羽衣似的彩云飞鹤大氅拎了拎,转过身,把人驮到了背上。   应笑侬火了:“干什么你,给我放下!”   匡正二话不说往外走:“少废话,我车在外头,十分钟冲到最近的医院。”   应笑侬反应过来,拔腿就追,时阔亭拉住他:“那是个什么人?”   “你别管了,”应笑侬急三火四,“宝处要紧,家里头交给你。”   时阔亭把衣服裤子里的钱有一分算一分,全掏出来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放心。”   匡正背着人直奔水沟边的Panamera,天热,这破剧团又没空调,还背着个老爷们儿,新做的衬衫彻底拿汗洗了。他拉开车门,背上的人忽然动了,搭在他身前的手慢慢收拢,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拥抱,从后头搂住他的脖子。   匡正愣了一下,紧接着,脖子上的伤口被蹭开了,热汗杀上去,刺痛。   一脚油踩到第二人民医院,应笑侬架着人下车,临关车门,扫眉耷眼扔下一句:“谢谢啊。”   匡正没理他,看一眼自己被油彩蹭花了的西装,给老板打电话:“老白,”接通了,他直说,“事儿没办成。”   “知道了。”白寅午话落,响起一记清脆的击球声。   匡正知道他在陪客户打高尔夫,发动车子:“那就这样。”   “哎,两件事,”白寅午接着说,“上次炼云化工那单你做得不错,我替你跟公司要了套别墅,再一个,”他压低声音,“很快能腾出一个执行副总的位置。”   匡正狠狠踩了下刹车,Panamera不当不正横在了医院门口。 第2章   上午九点半,匡正在Kingsize大床上醒来,翻个身,看到阳光明媚的落地窗,窗外是成荫的绿柳和不知名的小河,一眼望去看不到其他建筑。他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新家,公司奖励的别墅。   从床上爬起来,他活动着脖子去洗手间,接近三十平的明卫,冲凉时甚至有喜鹊从窗外飞过。这里是郊区,离市中心八十多公里,园林级的绿化、每小时更新的空气指数、一天三次无人机巡逻,很多人奋斗一辈子不过是想要这样一个终点。   而匡正今年只有三十二岁。   他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进入万融,在投行部做分析师,前两年在国内,第三年在伦敦,随后三年半的经理生涯,待过香港、大马、新加坡,终于在三十岁之前当上了VP。今年是他做VP的第三个年头,而他的下一个台阶,就是投行部的执行副总裁。   匡正把一头短发吹得蓬松张扬,牛血色的理石台面上放着默多克三件组,他享受剃须的过程,先拍须前油,然后用獾毛刷打出绵密的白色泡沫,经典的檀香味散发出来,令人心情愉悦。   右颈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刀头刮上去还是有种刺痛的错觉,让他想起那天背上湿热的重量、“烟波致爽“四个墨字,还有一道憔悴的窄红。   头发造型他也用默多克,水蓝色的海盐喷雾,比起公司里那些油头,他更喜欢蓬松自然的雾面质感。   今天的西装要挑最好的,130支的诺悠翩雅,低调的深蓝色,修身的英式剪裁,只有领带选了亮眼的金色真丝,镶钻带刺绣,一个富丽堂皇的V-zone(1),让人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洗过车再到公司,万融双子星大厦位于金融街的心脏地带,作为全国排名前三的内资大型综合性银行,万融的储蓄业务和网点分布在行业内数一数二,近十年大力发展投资银行业务,资金体量和资产规模不断扩大。   双子星由东西两栋组成,东星是传统的储蓄和公司业务部门,西星则是属于投资银行业务的投行事业部、资本市场部、投研部、资产管理部和自营业务部。   匡正从停车场坐电梯到28层,这一层是公共楼层,跨部门大会、内部小聚餐和新入职培训都在这里,匡正走出电梯,马上有嘴甜的初级女员工殷勤问好:“匡总早!”   匡正面无表情点个头:“已经十一点了。”   女员工吐了下舌头,抱着文件迅速开溜。   今天是超级新人日,每年盛夏,新一批毕业生经过技术面试、匹配度面试、管理层谈话和签约前餐会层层筛选进入公司,在确定具体部门和岗位前,他们就像待价而沽的商品,被动地等待部门经理的挑选,而对于各部门的VP来说,超级新人日这天的28层简直就是个“奴隶市场”。   匡正走进带着室内露台的高级休息室,屋里已经聚着不少业务部门的VP,看到他,好几个人站起来吹口哨:“骚还是老匡骚啊!”   匡正扫他们一眼,一个个全是盛装打扮,投行的男人就是这样,比房子比车比奖金,一有机会聚在一起,还要比西装比鞋比领带,女人选美也不过如此。   “HR那边送CV过来了吗?”匡正往沙发中间一坐,随便问个人。   IPO(1)、证券承销和兼并收购是投行业务的核心,作为兼并收购部门的头头,匡正狂有狂的资本。   马上,一沓厚厚的文件递到手边,是今天所有报到新人的简历,他一个一个翻,其他VP则挤在露台边聊天,露台下面半层就是新人们的休息区。   “这届女的真不少。”   “我不要女的……哎,那个挺白的小伙有主儿了吗?”   “干嘛不要女的,给我,我要。”   “我去,你小子真脏……”说着,一伙年薪过百万的经理们哈哈大笑。   匡正微微皱眉,投行是典型的男性文化,女员工面临各种各样的歧视,从言语到工作内容,甚至到私生活。   唰唰翻着简历,他的目光在一页纸上顿住:“这是个什么玩意?”   旁边的人侧身来看,照片上是个挺斯文的小伙,问题出在院校专业一栏,居然是学社会学的。   “这是怎么通过的初筛,”匡正觉得荒谬,“社会学来万融干什么,研究投行的生存模式和阶级结构?”   越来越多的VP围过来,七嘴八舌:“可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吧,之前华银那个挺出名的销售经理,听说是学历史的。”   “他除了历史还有一个数学学位,”匡正说,“算金融衍生品跟玩儿一样。”   VP们面面相觑。   “这名字……”投研部的一个VP说,“我有印象。”   匡正看简历一向只看学校专业和实习经历,这时瞟了眼名字,段小钧……他这两天是和姓段的磕上了。   投研部那人说:“技术面试有我们的人,说是面到最后一组实在太无聊,搞了个‘开窗测试’。”   开窗测试,顾名思义是让面试者把房间的窗户打开,一般在面谈正式开始前,但像万融这种超过60层的大厦,大多数窗户都是封死的,所以面试官其实是把这些无措的傻学生们当笑话看。   “无不无聊,”匡正捏着眉头,“我面试那时候就搞这套,十年了,还他妈搞这套!”   “其实挺有意思的,”投研部那家伙憋着笑,“这个段小钧可能是太紧张,居然抄起椅子要砸窗户……”   正说着,休息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油腻家伙走进来,个子不高,有股浪荡公子的劲头,头发用发泥打得闪亮,身上一股熏人的香水味。   围在匡正身边的VP们立刻散开,堆着笑说:“代总来啦。”   代善,资本市场部的VP,干股票债券的,从交易员一步步做起来,有段时间是万融交易大厅里最风光的操盘手,公司所有VP里唯一能跟匡正拼资历的就是他,也是执行副总的有力竞争者。   “哟,老匡,”代善没理那些人,直接到匡正身边坐下,看看他手里的简历表,笑着和大伙说,“你们先挑,别忘了把最好的留给我!”   他真狂,和匡正的狂不一样,狂得不自然不讲理,让人不舒服。   匡正放下简历,皮笑肉不笑:“现在的新人素质不行,”他轻蔑地用眼尾瞥着代善,问大伙,“代总年轻时候的‘厉害’,你们听说过吗?”   休息室一下子静了,没一个人接茬。   代善朝匡正倚过来,有点当面锣对面鼓的意思:“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厉害’了,你说说?”   匡正闪身从沙发上起来:“我记得是绿鸟科技的债券吧,你先公关仁爱保险,卖了五千多万,没几天又去公关康美人寿,说绿鸟的债券涨了,其实涨没涨鬼知道,然后把那笔债券从仁爱买回来转手卖给康美,里外里赚两笔佣金。”   代善盯了匡正一会儿,拍着大腿笑了:“那时候我脑子真好使,”他耸耸肩,“康美高价买入,仁爱小赚一笔,那年绿鸟的业绩不错,康美也没赔,万融得利我分红,有钱大家一起赚。”   “哎老匡,”投研部那个VP过来打圆场,拉着匡正往露台下面看,“你瞧,那个是段小钧吧?”   匡正对什么段不段的不感兴趣,往下瞥一眼,是个清爽男孩,五官和照片上一样,不同的是眉宇间有股傲劲儿,匡正一眼就看出来,他抄椅子砸窗户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对被捉弄的反抗。   匡正猜得不错,段小钧对投行的傲慢和刻薄毫无准备,他穿着一身大卖场买来的黑西装,一个人待在角落里,几步之外是那些闪闪发光的金融生们。   “你技术面试的题目是什么?”一个女孩端着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吃公司提供的马卡龙蛋糕。   “所有人都一样吧,估值分析,”另一个女孩穿着名牌套装,抹着鲜亮的口红,“我的匹配度面试才变态呢,考官一句话都不说,搞得我都要崩溃了。”   “他们是故意的,就是想看你有什么反应,”咖啡女孩压低声音,往周围看了看,“听说我们这届有个人差点把窗户砸了。”   “真的假的,脑子有病吧!”   她们清脆地笑起来,段小钧在角落里低下头。   “对了,你想去什么部门?”   “融资兼并重组那些当然风光啦,但是我们女孩子,还是轻松一点好。”   “销售部门你有认识的人吗?”   “找靠山呗,”咖啡女孩说,“我那个面试官挺好说话的,我记住他名字了,公司通讯录上有他电话。”   “面试官都是初级分析师,你得找那些有权有势的,经理、VP什么的。”   “听我师兄说,只是和一个两个经理搞好关系没什么用,得广撒网,让经理们以为我们很抢手……”   段小钧没再听下去,离开角落去饮水机接了杯白水。   (1)V-zone:西装领口部分由衬衫和领带形成的V型区域。   (2)IPO:首次公开募股,企业上市的重要环节。 第3章   宝绽觉得热,难受地蹭着枕头,他左手上戴着一只银镯子,卡在腕子上,像被一段绳子牢牢地捆着。   “宝绽,从今往后,你就是如意洲的当家……”   是师傅的声音,那么虚弱,而且苍老。   “如意洲不能散,祖宗的玩意儿不能丢,宝绽,交给你了……”   宝绽急着想抓住些什么,下意识握住床边的一只手。   “阔亭也交给你,到了什么时候,你们这两股丝也要往一处绞……”   睫毛狠狠一抖,宝绽睁开眼睛。   是医院病房,老旧的空调机发出嗡嗡的低响,制冷像是坏了,好几只苍蝇在半空飞来飞去。一张周正的脸出现在眼前,浓眉毛,一单一双的贼眼皮,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招人喜欢的酒坑:“醒啦。”   “师哥……”宝绽松开时阔亭的手,脖子上全是汗。   这是间八个人的大病房,多数是年迈的老人,他在这里躺了三天,因为过度疲劳和营养不良。   “吃雪糕吗?”时阔亭捋了捋他的头发,一手汗。   宝绽看着他的眼睛:“我梦见师傅了。”   时阔亭转身绞了把手巾,回过来给他擦脸:“我爸说什么了?”   “他老人家说,”凉手巾蹭着脸,宝绽舒服地眯起眼,“如意洲不能散,祖宗的玩意儿不能丢。”   时阔亭没说话,他身后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塑料盆,里头是半盆凉水,镇着一个饭盒,透明的盒盖下是一只一块五的雪糕。   “换了好几次水,”时阔亭把雪糕拿出来,“再不吃要化了。”   他是想让宝绽一醒过来就有口凉的吃,“如意洲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宝绽心里不是滋味,“是我没能耐。”   “不是你的错,”时阔亭撕开雪糕皮,“是时代变了。”   没有比这更诛心的话,今时今日,吊毛摔得再狠,抢背翻得再利落,调门走得再高,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没人听。   京剧红遍大江南北的时代,一去不回了。   时阔亭把雪糕递过来,宝绽要接,他没让:“我给你拿着,吃吧。”   宝绽左手打着吊瓶,右手的血管昨天让针头扎破了,肿得像个馒头,时阔亭逗他:“你小子算是我喂大的。”   “少满嘴跑火车啊。”宝绽不认。   “上学那阵,”时阔亭把雪糕往他嘴上顶,“我少喂你了?”   “才没有,”宝绽在雪糕尖上吮一口,“我都自己吃自己的。”   “小没良心的,我爸给你开胯那阵,你天天疼得哭,是谁出去给你买零食,都忘了?”   宝绽斩钉截铁:“没有的事儿。”   “怎么没有,明明喂过。”   “没喂过。”   “喂过。”   “没喂……”   “滚你妈了个大头鬼!”走廊上响起一嗓子,那中气,那亮度,一听就是应笑侬,时阔亭和宝绽对视一眼,赶紧出去把人拽进来。   “祖宗,”雪糕水儿淌到手上,时阔亭舔了一口,“这是医院!”   应笑侬横他一眼,挂断电话:“把人都累住院了,那铁公鸡还一毛不拔……”说着他看向宝绽,语气软下来,“好点了吗?”   “好多了。”宝绽一见他就笑,应笑侬是他亲手领进如意洲的,漂亮、英气,唱的是青衣,下了台却一点也不女气,是他的宝贝。   “那混蛋老板还不肯出钱?”时阔亭问。   应笑侬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拍在宝绽床上:“钱没有,但出了套房,说是豪华别墅。”   时阔亭叹气:“钥匙有什么用,又不是房本,如意洲现在缺的是钱。”   “先住着吧,”应笑侬去床边看宝绽,摸摸头,看看手,一见那只肿得猪蹄似的右手,立马翻儿了,“这哪儿来的实习护士,拿我们宝处练手呢!”   时阔亭边吃雪糕边犯愁:“再见不着钱,如意洲真挺不住了,水、电、杂七杂八,也不能总不给大伙发生活费啊。”   说到这个,三个人都沉默了。   如意洲剧团是时阔亭的爸爸、须生名宿时老爷子传下来的,往上数三辈儿,曾是内廷供奉,到今天满打满算有百十来年历史。剧团现在那个楼是租的,租约下个月到期,照眼下这形势,就是他们全上街去要饭也凑不上续约的钱。   “总有办法的。”宝绽攥着手,不肯放弃。   应笑侬和时阔亭看着他,那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眉是含烟眉,眼是秋水眼,眉眼当中有一份倔强,他今年二十八岁,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未来,眼看就要被这个注定末路的剧团压垮了。   “先出院,”说着,宝绽拔掉手上的针头,“没钱跟这儿消磨。”   应笑侬和时阔亭赶忙拦着,一个抱腿一个摁肩,三个人把不锈钢床压得嘎吱响,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哎哎哎,注意一下影响!”   时阔亭回过头,见病床前站着几个人,都是他们团的,领头的是红姐,一脸坏笑:“我就说嘛,宝处这么好看,你们俩死光棍儿迟早得下手。”   “去你的,”应笑侬翻白眼,“一个腐女拉低一团人的节操!”   红姐笑得更开了,露着两个小虎牙,很撩人儿。她是团里的刀马旦,岁数不大,全团跟她叫姐是因为有一回,大伙喝多了比翻虎跳,结果一帮老爷们没一个翻过她,就这么确立了她的江湖地位。   红姐旁边拎着一兜水果的光头是鲁哥,唱花脸的,在团里这些年粗活累活干了不少。   他俩后头是个小老头,六七十岁了,弓腰驼背一脸褶子,心疼得直跺脚:“快快,把宝处松开,别压坏了!”   “邝爷,”时阔亭揉了一把宝绽的脑袋,“宝处不养了要回家,我和小侬不同意。”   邝爷是团里的老鼓师,在如意洲待了一辈子,跟时老爷子是拜把兄弟,平时大伙都敬着他,眼下赶紧在床上腾出一块地方让他坐。   邝爷和宝绽说话,红姐把时阔亭拉到一边,小声问:“钱还没着落呢?”   时阔亭点头:“怎么着,你有辙?”   “我能有什么辙,”她瞧宝绽一眼,“这是累惨了,时哥,要我说散了吧,这年头哪还有人听戏,何苦自个把自个往死路上逼?”   时阔亭低着头,没说话。   “散了,”红姐说,“大家都解脱。”   时阔亭瞥她一眼,正要说什么,红姐的手机响。   她接起来,不大耐烦的样子:“喂,医院呢……宝处病了,我一上午都在这边……得了得了,回去说吧,挂了。”   时阔亭知道是她男朋友,家里也是唱戏的,读了个大专改行干汽修了,小伙子人不错,和团里大伙吃过几次饭。   “你有事先走。”时阔亭说。   “没事,”红姐把手机往兜里揣,刚揣进去又响,她掏出来一看号码,笑了,“孙子,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哪……”   时阔亭听她这语气,调了油裹了蜜的,眉头皱起来。不光他,团里几个人都往这边看,红姐瞧出大家的眼色,不尴不尬地背过身:“我们团长病了……行,那你等着我……哟,这还是句人话,那我等着你……嗯,二院。”   电话撂了,她捋了捋头发转过来,露出两个小虎牙:“那什么,我有事先走了,宝处,你好好养。”   大家都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有鲁哥摸着光头问:“红姐,你上哪儿?”   红姐上下把他瞅瞅:“红桥,怎么着?”   鲁哥笑呵呵的:“我听电话……是有车来接?”   红姐点个头:“嗯。”   “能搭个车吗,”鲁哥很不好意思,“我这真是……着急去补货。”   鲁哥这几年开网店,卖女士内衣裤,也卖点小姑娘的头绳耳钉什么的,将将够养活一家三口。   “成,”红姐是个爽快人,也不怕电话里那位见光,“走了哈,宝处、小侬,哎阔亭,邝爷你给送回去!”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只留下一兜水果。应笑侬从后头踢了时阔亭一脚,拿胳膊肘比划床上那爷俩:“老爷子让宝处说动了,让给办出院。”   邝爷疼宝绽不是一天两天了,读书那会儿就什么都答应,现在老得直不起腰了,还是要星星不给月亮:“阔亭啊,我觉着宝处说得对,他身子在哪儿都是养,这医院太花钱了,咱走吧?”   时阔亭和邝老爷子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挤出一个“不”字,应笑侬看不下去了,狠狠捅了他腰子一把:“病例给我,我去办出院手续!”   宝绽就这么出了院,但他逃不过应笑侬的手掌心,那小子让时阔亭把邝爷送回剧团,自己打车带着宝绽直奔铁公鸡的豪华别墅。   别墅离市中心八十多公里,不通公交车,从最近的地铁站出来,还得走一个多小时。宝绽站在那扇说不清是奢靡还是骇人的大门前,和应笑侬打商量:“我说小侬,算了吧,从这去团里太不方便。”   “正好你休息一段,”应笑侬掏出钥匙,“我在网上查了,这地方是园林级绿化,每个小时都更新空气指数,据说无人机一天巡逻三遍呢,比那破医院强多了!” 第4章   匡正到家已经半夜了,别墅区只有主路两侧亮着蜿蜒的路灯,柳林静谧,他把保时捷停进车库,从正门进屋。   刚换了鞋,手机响,他接起来:“喂,赵哥。”   叫赵什么他忘了,去年一次风投圈的聚会上认识的,搞TMT(1)项目孵化,同时也开发人脸识别技术,之前通过几次电话。   匡正边脱西装边听他说,这人手里有两家科技公司,初创没多久,被私募股权经理看上了,想收购,给的条件不错,但他本来想自己IPO,所以有点纠结,想请匡正手下人帮忙估个值,看怎么卖合适。   这种生意成交前一般都捂着,姓赵的能找匡正帮忙,说明很信任他,匡正就接下他这份信任:“没问题哥,你把公司财报和相关文件发过来吧。”   赵哥又说:“我有点急啊,老弟。”   匡正看了眼表:“明天一早给你。”   赵哥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咂了下嘴:“行,老弟,哥记下了。”   “客气,哥。”匡正挂断电话,上楼冲了个澡,再看手机,两家公司一年半的报表已经发到邮箱,他开了罐啤酒,正要开工,突然发现这房子没电脑。   “我去!”他挨屋找,家是底下人过来搬的,想的很周到,柴米油盐、内衣内裤,连体感游戏都更新到了最新版本,就是没电脑,连笔记本都没有。   匡正给气乐了,这时候打电话过去教训也没用了,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开车回来看见对面邻居家好像亮着灯。   他拿上手机钥匙,穿着运动鞋和休闲裤出门,夜风微凉,送来桂花树的香气,让人莫名心痒。   一条马路的距离,邻居家一楼灯火通明,他摁响门铃,一抬头,桂花树就长在这儿,暖黄的路灯亮在翠叶间,投下一地婆娑。   等了一阵,没人开门,他又摁,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还是没人开。他从台阶走下去,正考虑开车回公司,咔嚓,背后的门开了。   匡正回过头,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穿着宽松的大短裤,从台阶下看上去,一双腿修长笔直,像拿夹板夹过,漂亮得让人意外。   “你好……”匡正盯着他的腿,指了指自己家,“我是对面邻居。”   宝绽睡得迷迷糊糊,眯着眼睛:“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看灯亮着就过来了,”匡正往台阶上走,桂花树实在太香,有些熏熏然,“我工作上有急事,想借下电脑。”   宝绽临时住进来,除了医院的几件换洗衣服,什么都没有,正想拒绝,树影摇了摇,他看清了面前的脸,莫名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天在如意洲,和匡正四目相对时,他已经有些晕眩,意识模糊了。   “我说……”匡正看他呆呆地盯着自己,不大自在,“电脑,有吗?”   宝绽下午收拾过屋子,卧室里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他猜是原主人的,没乱动。   “不方便的话,打扰了。”说着,匡正转身要走。   “等一下,”宝绽叫住他,这么晚了,这里离市区又远,“有个笔记本。”   匡正跟他进屋,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宝绽上楼去拿电脑,下来时听到匡正在打电话:“你们不是二十四小时送餐吗,这个地址怎么了……郊区我加钱,三百?五百!”   那边连连道歉,还是挂断了电话,匡正骂了一句英文,把手机扔到一边。   宝绽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你没吃晚饭?”   “吃了,八点多吃的,”匡正打开电脑,一边登邮箱下文件一边新建Execl表,“干到三四点的时候肯定饿。”   三四点?宝绽睁大了眼睛:“可惜我这儿没米没盐,要不……”   “要不怎么着,”匡正笑了,手上快速导入数据,“我那儿什么都有,茶米油盐酱醋茶花椒桂皮,你会做?”   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是公司总务处的Alice:“匡总,临时通知,今年迎新地点定在澳门了,明天……不,今早十点半的航班,请您带好身份证件,登机信息我发您微信。”   投行做M&A(2)的,大半夜接个项目都不奇怪,别说是福利了,匡正回一句“知道了”,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万融每年有两次迎新,夏招的规模比较大,澳门、香港、釜山都是常去的,逼签时的文件里就写明了要提前办好相关证件。   “我会做,”宝绽说,“你那儿有什么菜?”   匡正正在做数据日历化,皱着眉头,一副被打扰到了的表情:“嗯?”   “我说,我会做饭,你想吃什么。”   匡正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停下来,严肃得难以取悦的嘴角不自觉勾了勾,他抱着笔记本起身,另一只手潇洒地插进裤兜:“去我那儿看看?”   宝绽点个头,拿上钥匙,踩着夜半的月光,跟他回家。   两栋楼的户型是一样的,岛式厨房,宝绽在流理台那边淘米洗菜,匡正坐在这边吧凳上做估值,没一会儿,整个客厅就充满了甜鲜的香气。   匡正看一眼表,才两点多,忍了又忍,问:“能吃了吗?”   宝绽背对着他,个子不矮,有一米七八以上,那片身板又薄又直,像是刀背,又仿佛花茎,T恤领口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还有他的举手投足,总让匡正觉得像什么动物。   “现在吃吗,有点烫。”宝绽转过来,长眉,凤眼,被热气蒸腾过的脸。   匡正想到了,是鹤,白羽、黑尾、额上一点红的仙鹤。   “有香油吗?”宝绽问。   匡正愣了愣,他从没注意过家里这些东西,什么大米、小葱、盐,如果不是这个不知名的邻居,他都要忘了家常饭是什么味儿。   宝绽知道问他也是白问,自己在壁橱里找着了,转身端来一碗粥,撒着花生和菠菜碎,点了一滴香油。   匡正吹着热气尝了一口,服了。   宝绽擦擦手,他左腕上有一只银镯子,很重,刻了一行小字,还缠着一段老式红线,下头坠着一对铃铛,匡正瞧着,像是女人戴的东西。   还有他那条大短裤,怎么看都不像住这种房子的人,“你一个人住吗?”他问。   说到房子,宝绽有点心虚:“啊……嗯。”   “我也一个人。”匡正风卷残云解决掉一碗粥,还要。   宝绽去给他盛:“房子不是我的,是借的,”他实话实说,“暂住。”   他这么说难怪匡正浮想联翩,住人家别墅的人他见过,还不少,大致分成三类:卖的、小三儿、小老婆,总归一句话:不是什么正经人。   房主是女的?这么寻思着,匡正拿眼把宝绽从头到脚捋了一遍,算漂亮,但不是那种能让中年富婆掏钱买车买表买别墅的型儿,怎么说呢,看着太纯,做的粥里都是一股不会来事儿的纯味儿。   “以后就是邻居了,”匡正说,“互相照顾,”他这人无利不起早,主要是想让人家照顾他,“怎么称呼?”   “姓宝,宝绽,绽放的绽。”   宝……好像在哪儿听过,匡正问:“还有这姓?”   “满族,”宝绽说,“正白旗的。”   匡正挑了挑眉:“匡正,‘匡正’的‘匡’,‘匡正’的‘正’。”   宝绽笑了,点点头。   匡正不知道哪儿戳着他笑点了,但这一笑很亮眼,像栖沙的仙鹤乍然晾翅:“你都睡下了,怎么一楼的灯还亮着?”   宝绽的眉头一动:“我……忘关灯了。”   他没说实话,实话是他第一次住这么空的房子,还是郊区,落地窗大得吓人,一眼望出去全是树,风刮得呜呜响,不开几盏灯他睡不着。   “对了,你会热粥吗?”宝绽转移话题。   匡正舀粥的手停了一下。   三年多前,他在新加坡出差,吃到一家很对胃口的潮汕粥店,特意打包了一份第二天吃,结果粥没吃上,倒把酒店的锅给烧漏了。到今天他也想不明白,粥里明明有水,怎么能糊成那个奶奶样呢?   “会啊,”匡正笑出一口白牙,“怎么可能不会!”   宝绽放心了:“那我回去了,明天一早还得挤地铁。”   “上班?”匡正放下碗。   不是上班,是到剧团练功,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但宝绽没纠正,跟不懂京剧的人说这些,没必要。   “明早我送你,”匡正把碗扔进水槽,“附近打不着车。”   “不用,”就算有车,宝绽也舍不得打,“太早了。”   “别跟哥客气,”匡正习惯了说上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几点?”   宝绽想了又想,说:“六点半,七点也行。”   匡正有五六年没九点以前起过床了,听到这个点儿脸都绿了,硬着头皮答应:“好,七点,路边等你。”   “谢谢……”宝绽走到门口,很真诚地叫了一声,“哥。”   这声“哥”,匡正根本没当回事,他一天认识的人比宝绽半辈子认识的还多,定好闹钟就到电脑前头做数据去了。他曾是万融最好的估值手,两家没上市公司的建模,在他手里就像小姑娘翻绳儿那么简单。   (1)TMT:科技、媒体、通讯行业。   (2)M&A:兼并收购。 第5章   第二天一早,宝绽在家门口看到匡正的车,整个人愣住了。   他不认识保时捷,即使不认识,panamera出挑的外形和少见的骚蓝色也让他觉得这车价值不菲。   车窗有贴膜,看不清里面,他往周围瞥了瞥,看是不是有别的车在等他。   匡正在车里瞧见,笑了。   宝绽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那种磨得发白的蓝色很衬他,上身是一件纯白T恤,什么图案都没有,像十年前流行的那样塞在裤子里,箍出一把细腰。   放下车窗,匡正招呼他:“上车。”   宝绽这才靠近来,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车里有一股凉气,还有淡淡的柑橘香,是匡正的须后水味。   “早。”匡正看都没看他,一手挂档一手转动方向盘,从别墅区的柳林开出去。   他穿着银灰色的阿玛尼,简洁的白衬衫,领带是湖蓝色,领结下方绣着一只咬球的灵缇犬,优雅中带着小俏皮。   “早。”宝绽系上安全带,车内外巨大的温差让他打了个喷嚏。   “冷吗?”匡正摸了摸出风口,因为穿西装,他一向把空调设得很低,与其提高几度两个人都不舒服,他干脆解开安全带,边开车边把西装脱下来,扔给宝绽,“披上。”   西装落在胸口,带着些微体温,宝绽摸着那个料子,连内衬都是真丝的。   车里很静,谁也不说话,宝绽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敢说,身边这个人很有钱,和昨晚穿着休闲裤运动鞋的人截然不同,他开豪车,穿名牌西装,有自己的别墅,即使坐着同一辆车,他们也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送你到哪儿?”匡正感觉到他的沉默。   “南山区,”宝绽看着窗外,“找个公交站把我放下就行。”   匡正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你多大?”   “二十八。”   匡正点了一脚刹车,诧异地看过来。   车身微微晃动,宝绽避开他的视线:“干嘛?”   “我以为你最多二十四五。”匡正上了通往市内的高架,他这么说,是因为宝绽脸上什么都没有,三十岁男人该有的疲惫和狡黠,还有不知不觉形成的虚伪,他就像一张白纸,过着过分简单的生活。   “这车……”宝绽探头看了看仪表盘,他不知道那是保时捷经典的五炮筒设计,忍不住问,“很贵吧?”   终于开始谈钱了,是匡正熟悉的领域,他点头。   “得有……五六十万?”   匡正差点没喷了,这个数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肯定认为是骂他,但宝绽说,他只是笑笑:“差不多吧。”   一辆车要五六十万,这一刹那,宝绽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耻,想跟他借一点钱,十万……十万块就够如意洲渡过难关了。   匡正余光瞥见他的手,两手攥在一起,指尖泛白,像要开口求人的样子。   钱吗?匡正是有钱,可他不是做慈善的,戴上蓝牙耳机,他假装有事打电话。   电话打到公司,是Clemen接的,一个初级经理,刚从分析师升上来,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熔合地产的推介书放我桌上,”匡正说,“还有上次联席会议的记录,我一会儿到公司……”   “老板,”Clemen打断他:“你今天……不是十点半的飞机飞澳门吗?”   匡正一脚刹车猛踩到底,昨天晚上连吃粥带聊天,他彻底把这事儿忘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   他拐下高架,正是早高峰,一路上满满当当的全是车,先去南山再奔机场肯定来不及了,他抱歉地看向宝绽:“我说……”   宝绽正想着怎么跟他开口,有点茫然。   “我有急事去机场,抱歉,不能送你了。”   宝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让他下车。   “我那什么,”气氛很尴尬,匡正看了眼表,八点二十,“回来请你吃饭。”   他是抱歉的,可语气里听不出抱歉的意思,仍然高高在上。   “啊……”宝绽难堪地笑笑,把西装捋好还给他,解开安全带,“没事,已经很谢谢你了。”   这是一条左转道,可以直接掉头,匡正显然不想向右并道送宝绽下车,而是直接打起了左转灯。   从这里到安全路口隔着四条车道,宝绽拉开车门,外头是密集的车流和扑面而来的热气,他说一声“谢谢”,踏了出去。   车门关上,匡正迅速打轮儿,趁着这个灯滑进对向车道,回轮儿时往宝绽那边望了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突兀地站在机动车道上,有些可怜。   匡正看了他好几回,直到看不见了,才加速冲向机场方向。   到机场的时候九点半刚过,匡正停好车跑进航站楼,先去换登机牌,然后过安检,从小筐里拿私人物品时,前头有人叫他:“匡总?”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斯文的脸,是学社会学的段小钧,甩了甩手上的水,像是来上洗手间的。   匡正烦他,但还是走过去,新人的这种套路他很熟悉,在各个时间段、各个可能的环节出现在高级经理面前,刷存在感,提升好感度。   段小钧领他去登机口,匡正等着他表现,谈天气、聊股票、请教公司制度都是惯用的手段,可等来等去,什么也没等来,这家伙就像个迟钝的哑巴,一通狂走,一言不发。   这是大忌,没一个老板喜欢跟乏味的下属在机场独处,干投行的不光要玩命加班,还要让老板开怀大笑。   “你怎么认识我?”匡正好奇,以段小钧这种性格,不可能削尖了脑袋去查每个VP的资料。   “M&A的匡总,”段小钧说,“我只记住了您一个。”   匡正瞬间挑起一侧眉毛,这马匹拍的,行云流水不落窠臼,小看他了。   其实段小钧没说谎,他真的只记住了匡正一个,因为在Bonnie给他的《2019万融大触全集》里,匡正的照片排在第一位。   Bonnie也是新人,培训课间休息的时候,段小钧正在看刚买的《金融学入门》,她过来搭讪:“嗨,同学。”   Bonnie是个微胖女孩,笑容很灿烂,丰满的身体挤过来,点亮手机屏给他看:“要不要来一份儿,最新的。”   段小钧瞧过去,手机上恰好是匡正的脸,上边写着:投行事业部M&A(VP)匡正。   “万融大触全集,不要998,也不要618,300块一份,”Bonnie指着培训室里其他人,“他们都买了。”   段小钧无语,这里不愧是投资银行,同期里第一个跟他说话的,就是要卖东西给他。   “谢谢,不需要。”   “What?”Bonnie惊了,“我呕心沥血编辑的,保证一个人不差,更新到最新,2019版,童叟无欺!”   段小钧笑了:“真的不需要,我买了也没用,我不会跟人套近乎。”   Bonnie静静看了他两秒钟:“哥们儿,来,加个微信。”   段小钧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为什么……”   Bonnie把自己的二维码亮给他:“快点,”她低声说,“我送你一份儿,不要钱。”   段小钧更搞不懂了。   Bonnie揽着他的肩膀:“这班里八十九个人,你是唯一一个我没赚到钱的,既然不是我的客户,就把你变成我的朋友。”   段小钧完全让她这套理论弄蒙了:“那……你不是赔了?”   Bonnie比了个“nonono”的手势:“我爸从小就跟我说,赚的每一笔钱都要分三份,一份花出去,一份存起来,一份做慈善。”   段小钧黑线:“合着我就是你那份慈善?”   “加不加?”   “加。”   两人就这么加了好友,段小钧的手机里也多了一份《2019万融大触全集》,匡正排在第一位,按Bonnie的说法,是按颜值排的。   匡正现在就在身边,段小钧偷偷瞄他一眼,确实长得帅,主要是气势足,往哪儿一站都很压场,还有就是品味好,从西装到配饰到香水,妥妥的化风骚于无形,这种男人不光在投行,在哪儿都能春风得意。   段小钧收回视线,在和登机口相反的方向看见一个微胖的身影,拿着机票转来转去,一脸路痴的样子,是Bonnie……   段小钧无语,直接喊她对VP不礼貌,不喊又怕她误机,思来想去,提气吼了一嗓子:“Bonnie!”   Bonnie看见他,立刻往这边跑,匡正让他这嗓子吓了一跳,心里对他的评分又跌了两级,直接触底。   “匡总!”Bonnie越过段小钧直扑匡正,一脸的阿谀谄媚,“您也才到啊,今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的……”   Bonnie是学编程的,培训结束会进后台部门,巴结M&A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纯粹是看匡正长得帅……段小钧硬着头皮听他们尬聊,从天气聊到股票,从股票聊到公司制度,好不容易赶到登机口,大部队已经进去了。   匡正一拖二带着俩脱线新人,又放了宝绽的鸽子,心情差到极点,这时看见闸口那边的代善,他回头往这边瞧着,视线在段小钧和Bonnie那边一绕,不快地蹙了下眉头,稍纵即逝。   这么不易察觉的一眼,还是让匡正发现了。 第6章   飞机平稳起飞,舷窗外是流动的白云,匡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万融是包机,新人在经济舱,VP们在头等舱,周围很安静,突然有人手机响,巴赫的E小调第4号奏鸣曲,是代善的微信铃声。   千禧航空的班机提供wifi服务,接打网络电话每分钟20元人民币,代善接起来。   “喂!”多年在交易大厅养成的习惯,他嗓门很大,“裴总!”   是安平人寿的资管经理,去年万融年会上见过,上任没多久,眼神愣愣的,听说是某个董事的小舅子,对跑车比对债券熟悉。   “……市场在回升,当然在回升,”代善懒洋洋的,语气却很笃定,“老弟,你不信我信谁?”   匡正眼都没睁,一个冷笑,挨着他坐的VP看见,也笑了。   “八千万,可以啊,”代善有点不耐烦,跟他手里握着的大笔交易相比,八千万确实是小数目,“哎呀老弟,你就放心吧!”   又说了两句,他挂断电话,头等舱恢复了安静,短短几秒钟,匡正后座传来了窃窃私语:   “有猎头联系我们公司的VP了。”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开到这个价。”   匡正不好回头,没看到手势,但肯定不少,也许是天价,因为后头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谁?”   “不知道,”   “要是跳到对冲基金,那可发了。”   “做到经理就很难跳槽了,哪个小子命这么好。”   “你说会不会是……”   名字他们没说,但语气听得出来,他们猜是代善,万融没有比他更能折腾的VP了。匡正睁开眼,这些人还不知道马上会空出一个执行副总的位置,他们在核心圈以外,那核心圈里的代善知道吗?   他知道,匡正能肯定,金融街上没有什么是这家伙不知道的,既然头上有位子,他还会接其他公司的橄榄枝吗?   如果他想接,登机前他看段小钧和Bonnie的那一眼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一种典型的自己盘子里的东西不想让别人动的眼神,匡正直觉,这两个新人里有一个是他想要的,问题是哪一个。   这时E小调第4号奏鸣曲又响了,代善接起来:“裴总?”   电话那头叽里呱啦,代善静静听了一阵:“我知道了,一会儿给你回过去。”   那边还不依不饶,代善火了:“五分钟!”   是市场走低了,匡正了解代善,这种小事情他有一百种方法解决,果然,他给手下打电话:“Peter,上次我们看好的那几只,对,都给我买入。”   匡正估计他一次出手在十亿左右,十亿水量一下子涌进池子,势必会出现一个小幅上扬,安平人寿会小赚一笔。   五分钟到了,代善没碰电话,同时,E小调第4号奏鸣曲第三次在头等舱响起,代善故意耗了一会儿才接:“喂,裴总,刚才网络不好。”   匡正能想象出来那边那位的怂样,代善和气地笑:“我都说了,市场在回升,有波动是正常的,我这还有事,回头聊啊。”   匡正闭上眼睛,八千万、十亿,都是机构投资者的钱,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数目,就这么在一群白痴和混蛋的手里流来流去。   将近四个小时的航程,到澳门是下午两点,澳门分公司派了二十多辆奔驰来接,从机场送到酒店。欢迎酒会在酒店顶层,不是新人们想象的高桌,而是自由狂欢,香槟、茅台、威士忌摆了一整桌,总务处的Alice在门口给每个人发纸条,新人凭条到赌场可以领5000块筹码,VP是两万。   匡正端着一杯粉红潘趣,慢慢穿过兴奋的人群,在酒精的发酵下,所有人都露出放纵的一面,女孩子们扬起及肩的长发,男人们解开衬衫领口,香水混着荷尔蒙的味道,勾勒出投行的氛围,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一转身,几个女孩把匡正围住,她们穿着精致的小礼服,脸上是绚丽的彩妆,金属耳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匡正没对她们动手动脚,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习惯性把工作应酬和私人交往分开。   偏过头,在宴会厅不起眼的角落,落地的红绒窗帘边,他看见了代善,正和Bonnie聊着什么,两个人兴致勃勃。   有点意思……匡正一仰头把酒干了,边给女孩子们讲看涨期权边四处打量,终于在堆满了空酒瓶的桌子后头看到了段小钧,他一个人,有些落寞地垂着肩,那个孤零零的样子,匡正一下子想起今早机动车道上的宝绽。   忽然,身后哄地一响,是投研部那帮VP们,他们中有好几个数学博士,迫不及待要去赌场杀一杀21点。   匡正没去,这地方年年来,早腻了。   他走出宴会厅,电梯斜对角有一个露天咖啡座,没有客人,熄着灯,依稀可见天上的星星,他走进黑暗,点上一支烟。   就那么把宝绽扔在大马路上,太没人味儿了,他想,当时他一点没犹豫,一边是公司活动,一边是无所谓的人情,他理所当然选公司,可现在一琢磨,这破活动有什么劲,还不如把好人做到底。   吐一口烟,背后有脚步声,匡正回头看,是个葡人美女,灰蓝色的眼睛盯着他,一米八多的身高,脚上是骇人的高跟鞋。   她摇着金色的马尾走过来,穿抹胸装的雪白肩头妩媚地耸了耸,樱桃色的长指甲指着匡正的烟:“Hi,sweety。”   声音很性感,有种抽多了烟的沙哑,匡正掏出金属烟盒,弹一支烟给她,接着点燃火机,长而直的蓝火照亮了周围,宴会厅那边过来一个年轻的身影,是段小钧。   段小钧看见他,愣了一下,转身要走。   “喂,”匡正给女人点完烟,啪地扣上火机,“你跑什么?”   美女吐出烟圈,看匡正没那个意思,甩起长发走了。   段小钧有些尴尬:“匡总……”   匡正瞥他一眼:“过来。”   段小钧走进昏暗的无人咖啡座,站到他身边。   “你的面试官是谁?”匡正问。   段小钧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了一下:“不记得名字了。”   匡正也停顿,似乎在评估他的回答:“一面、二面都忘了?”   段小钧用沉默回应。   “你有金融基础吗?”匡正又问。   “……正在学。”   匡正笑了:“那你是怎么通过的技术面试?”   “题目恰好不难……”   匡正不跟他废话:“6点30分,时针和分针的夹角是多少?”   段小钧蹙眉:“这不是金融问……”   匡正很强势:“我要答案。”   段小钧想了一下:“零度。”   不出所料,匡正冷下脸:“15度,”他直接用手把火星掐灭,“分针走的时候,时针不是停在那儿等它的,傻瓜。”   段小钧涨红了脸。   “这道题在投行面试出了十年,我一直以为是高中数学。”匡正说罢转身,把烟蒂扔进电梯旁的垃圾箱,朝宴会厅走去。   段小钧一个人站在无声的黑暗中,默默捏起了拳头。   下午,应笑侬帮宝绽把常用的东西搬到别墅来,行李不多,只是一些日用品和柴米油盐,本来时阔亭要一起的,结果赶上税务系统出故障,今天又是剧团报税的最后一天,虽然大半年都没收入了,他也得到办税大厅去填个“0”。   “小侬,”边归置东西,宝绽说,“我不想住这儿。”   “怎么了?”应笑侬把东西一件件从箱子里拿出来。   “毕竟是人家的房子,再好,我也住不踏实。”   “打住,”应笑侬瞪眼睛,“要不是那犊子,你能住院吗,住他个破房子怎么了!”   “人家又没逼我,是我自己傻卖力气。”   “他怎么没逼你,他就是拿钱逼的你!”说到这儿,应笑侬压不住火了,“你是唱二人转的吗,全身的行头加上厚底儿,少说有七八斤,头上扎着水纱子,勒的是大血管!你给他勒上,别说翻跟头,让他站半个小时,吐得他妈都不认识!”   宝绽没说话,他们唱戏的是苦,甚至凄凉。   “也是我眼瞎,”应笑侬恨自己,“怎么给咱团拉了这么个赞助!”   正说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Kindle,用软布包着,是好多年前带键盘的老款式:“宝处,这二手Kindle你还留着哪。”   宝绽看过来,网上二手器材店买的,屏幕上有一道划痕,用了几年了,一直没舍得换:“钱,”他深吸一口气,“我再想办法。”   应笑侬埋头收拾东西:“你有什么办法?”   “新认识一个大哥,”宝绽说,“挺有钱的”   “新认识?”应笑侬抬起头,“别是骗子吧?”   宝绽指着窗外:“对面邻居,”他想起匡正那辆车,“哪天我问问,先借点儿。”   “借?”应笑侬一张刀子嘴,“你拿什么还?   宝绽想了想:“一辈子呢,总还得清。”   应笑侬使劲拉了他一把:“我告诉你宝绽,别想着把自己搭进去,什么高利贷、卖血卖肾的,你要是出了事儿,我第一个就把如意洲的招牌砸了!” 第7章   宝绽蹙眉看着应笑侬:“你说什么?”   “如意洲和我没关系,”应笑侬说,“那是你和老时的,我……”他闷声,“我眼里没别的,就戏和你。”   “小侬。”宝绽坐到他身边,搭上他的膀子。   “干嘛?”应笑侬稍拉开距离。   宝绽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一把捏住他的腮帮子,团住那张脸狠狠地揉,揉得应笑侬嗷嗷直叫:“哥!轻点哥!下垂了下垂了!”   宝绽松开他:“不许瞎说,”他声音轻,语气却重,“如意洲是大伙的。”   应笑侬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咕哝:“仗着比我大两岁,成天教训我,我还指着这张脸吃饭呢!”   宝绽瞥他一眼:“你在台上凭的是嗓子,不是脸。”   应笑侬不吱声,把箱子里的零碎东西拿出来,重重搁在地上,宝绽叹了口气:“放心,我都二十八了,不会干傻事。”   应笑侬撇嘴:“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他是说他飞蛾扑火,头破血流也要撑起如意洲。   “对了,今天有人夸我年轻了。”   应笑侬把东西拾掇好,擦擦手:“谁这么不开眼?”   宝绽递水给他:“邻居大哥。”   “他那是不了解你,”应笑侬瞧见他手上的银镯子,“你呀,台上台下是两个人。”   台下像鹤,到台上就成了虎,一亮嗓响遏行云,一转睛睥睨千军。   “认识你七年了,”应笑侬伸小指勾住那段银弧,“这镯子都小了。”   是呀,七年了,宝绽和他认识那年二十一,上大三,是在唱旦角的龚奶奶家里,他替时阔亭去借琴。   时阔亭是时老爷子的独子,可天生不是唱须生的料,开蒙学小生,后来改操琴,从宝绽唱戏的第一天起,就给他当琴师。   龚奶奶的琴很有名,据说经了三代人的手,弓子上都绕着魂,宝绽想去借来,给时阔亭打一把一样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三,学校下午没课,刚进龚奶奶家的楼栋,就听见楼上有金玉声: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是《穆桂英挂帅》“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一折,说的是北宋年间,杨家将为国伤亡惨重,佘太君率后人回乡归隐,二十年后,西夏犯境,穆桂英以大局为重,擎帅印再度出征的故事。   一段西皮散板,重处捶人的心,轻处拿人的神,水灵灵绵密密一把好嗓子,缠在人耳鬓间,唱进人心坎里。   敲了门,龚奶奶给开的,龚爷爷逆光坐在客厅沙发上,膝上就是那只老胡琴,厅当间站着一个十八九的男孩,一头略长的黑发,眉目像拿漆笔点过,樱桃口尖下颌,活脱脱一个穆桂英从画儿里走出来。   他身段笔直,左手端在胸前,作担帅印的样子,正唱到快板: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腔是腔板是板,字字珠玑,如一把磨得飞快的刀赫然从耳际划过,留下的是英气,还透着丝丝的甜。   那人眼神一转,龙睛凤目对着宝绽,接着唱: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   一个气口,宝绽随之屏息。   那人脸上微带着笑意,袅娜地唱:“百万的兵——!”   “好!”宝绽拍掌叫了个好,龚爷爷的胡琴罢了,笑呵呵站起来:“宝绽来啦,喏,琴给你。”   宝绽要接,一只手从当间拦住:“慢着,”应笑侬回头叫龚奶奶,“老师,这琴为什么给他?”   他叫“老师”,而不是“师傅”,看来只是临时学艺的,“琴我借两天,”宝绽微笑,“用完就还。”   应笑侬一双骄矜的眼,上下把他看看,松了手,“你也是老师的学生?”他瞧见宝绽左手戴的银镯子,“学多久了?”   他这么问,是把宝绽错当成了青衣。   “我是老生,”宝绽把琴套在袋子里,小心收好,“最开始也学过青衣,一撂下就再没动过这一门。”   “哦,”应笑侬一听不是一个行当,浑身那股攀比的劲头去了不少,“看你的模样,我以为不是青衣就是花旦呢。”   宝绽瞧着他,怎么看怎么喜欢,摇了摇头:“你现在跟哪儿唱呢?”   应笑侬傲慢地一转身:“还没定。”   “那来我这儿吧,”宝绽立刻邀他,“我们团正缺一个大青衣。”   应笑侬半转着身,眼尾一挑:“你们那儿?”他艳冶地笑,“市京剧团还是国剧院,你做的了主吗?”   他这么一问,宝绽才明白,人家的心高着呢,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栖”。   “我们……是个私人团,”宝绽郑重地说,“叫如意洲,有一百来年历史,我是当家的,你要是来,我扫席以待!”   应笑侬转过去,淡淡地说:“不了,谢谢。”   龚奶奶在旁边听着,过来拽宝绽:“奶奶做了茴香饺子,吃一口?”   宝绽是吃过饭来的,但他懂礼,从不驳长辈的面子:“吃!”   龚奶奶笑着拍他的手背,又问应笑侬:“笑侬呢?”   “不吃了,”应笑侬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走到门口,点个头,“谢谢老师。”   啪嗒,门关上,宝绽像丢了无价之宝似的,盯着那扇门不动弹,龚奶奶摇他的手:“别看了,人家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宝绽不明白她的意思。   “奶奶看了一辈子人间烟火,一眼就瞧出来了,那孩子是大户人家,他唱戏呀,就是图个乐儿,”龚奶奶把饺子端上桌,“他嗓子好,模样也标致,虽说是票友,但把我们这些还活着的老青衣学了个遍。”   时老爷子在世时说过,有些人学戏是钻,恨不得把脚下的一条路走到尽头,有些人是蝶恋花,恋完这一朵又恋那一朵,到最后也不知道哪一朵是自己的。   宝绽把目光收回来,坐到桌边,面前是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再见着应笑侬,是两个月后了,在市京剧团的面试大会上,宝绽托人混进来,想看看专业院团的路子。   要进市京剧团的编制,先得在网上报名,参加笔试和资格审查后进入面试,面试是专业测试,一人一出折子戏,应聘者一水儿是戏曲学校的毕业生。   宝绽走进后台,一眼就瞧见应笑侬,他坐在角落里,和上次见时不大一样,身上少了些傲气。专业测试是彩唱,大多数人已经扮上了,应笑侬揉了胭脂,眉毛口红还没上,看见宝绽,他一愣,随即别过头。   唱戏,什么行都能自己扮,唯独旦角不行,宝绽走过去:“给你梳头的呢?”   应笑侬没搭理他,对着镜子画眉毛,人头发和白芨皮放在手边桌上,宝绽挽起袖子要去接水。   “不用你,”应笑侬瞥他一眼,“我自己行。”   宝绽没管他这些小脾气,接来一盆水,把白芨皮放进去,一把一把地抓:“唱哪出?”   应笑侬抿着口脂,拿下巴颏给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上头搭着一件团花紫帔,还有一个黄布包的“帅印”,是那出《穆桂英挂帅》,要梳大头。   “我给你来。”说着,宝绽把人头发铺在桌上,拿抓出了沫儿的白芨水往上涂,等头发缕粘手了,就开始贴片子。   梳大头要“小弯大柳”,宝绽给应笑侬系上包头布,从中间往两边,一片一片贴出个桃腮粉面,再系上线尾子,一个长发及踝的女娇娘就成了。   应笑侬露出了笑模样,风华绝代的,从镜中看着宝绽:“你行啊。”   宝绽给他捋发尾:“是你底子好。”   接着插宝石簪、插水钻、插蝴蝶压鬓簪,然后在脑后插上后三条,两边插耳挖子,头上戴蝴蝶顶花,穆桂英没有偏凤,两鬓都插花骨朵,应笑侬扭个身儿,顶着一头斑斓珠翠,缓缓站起来。   “哟!”门口有人来了一嗓子,嘶哑粗粝,“我的美人儿!”   宝绽看过去,是个铜锤花脸,勾着老脸,戴侯帽,挂白髯口,一身大紫的行龙蟒,是《二进宫》的徐延昭。   应笑侬袅袅婷婷去穿帔,回了他句:“滚。”   “哎你说你这嘴,”那花脸走过来,见应笑侬是唱穆桂英,来劲儿了,“嘿,咱俩一对儿紫,般配!”   应笑侬一偏头,把线尾子甩到宝绽手里,边穿戏服边介绍:“这黑头(1)是戏曲学院的张雷……”   没等他说完,就听远远的一声喊:“张雷,哪儿呢!”   声音是女的,片刻后进来的却是个老生,穿白蟒,戴纱帽,挂白三髯口,怀里抱着个笏板,是《二进宫》的杨侍郎。   她穿上厚底儿还比张雷差一块儿,但扮相俊,扫一眼应笑侬和宝绽,眼里的轻蔑不言而喻:“马上就到咱俩了,你瞎溜达什么!”   “看把你紧张的,”张雷跟她往外走,“咱们这届就属你最出彩儿,谁上不去也不能把你刷下去,你放心吧……”   他们往前台去了,宝绽看向应笑侬。   “人家是专业院校出身,”应笑侬抖了抖水袖,端起大青衣的范儿,“瞧不起我这种野路子。”   宝绽读的是师范,也不是专业戏校毕业,但他在时老爷子那儿挨过的打流过的汗,绝不比专业院校少,他抿起唇,心里起了一股劲儿。   (1)黑头:铜锤花脸的别称,也叫唱工花脸、大花脸。 第8章   应笑侬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宝绽在观众席上看他,模样身段万里挑一,嗓子比那天在龚奶奶家还透亮,唱完那句“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他收起水袖施施下场,光彩在场上久久不散。   结果是当场公布的,一共25个人18组,取头七名,这七名按顺序依次公布,没念到名字就是落选了。   不出所料,张雷和给他搭戏的女老生并列一二名,应笑侬没掭头,跟宝绽坐在一起,抿着嘴角很紧张。   第三名不是他,第四名还不是,宝绽侧身抓了抓他的手,轻声说:“放心,我在台下看着呢,你出类拔萃。”   应笑侬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回握住他。   接下去,第五名不是,第六名也不是,宝绽觉出不对劲了,凭应笑侬的本事,绝不至于落个垫底,可第七名出来,他居然落选了。   “哎?”宝绽腾地从座位上起来,要去找考官理论,手却被牢牢抓着。   “松开,我去问问!”   “有什么可问的,”应笑侬苦笑,“不行就是不行。”   “你怎么不行了,”宝绽冲前头嚷嚷,“你比他们都强!”   考官们听见,纷纷收拾东西离场,考生们或得意或沮丧,也三三两两散去,整个小剧场瞬间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昏暗的观众席上,紧紧握着手。   坐了好一会儿,应笑侬深吸一口气:“走了,掭头。”   手被松开,上头凉凉的一层汗,宝绽跟着起身,场上的灯全关了,只有应急通道荧荧的一点绿光,应笑侬的背影绰约,在朦胧的黑中婀娜摇曳,红粉英雄被斩落马下,穆桂英铩羽而归。   后台没有人,卸完妆都走了,宝绽这才明白他们在外头坐那一会儿是为什么,应笑侬的傲气没有变,只是藏到了骨头里。   他还是坐角落那个位置,一颗一颗往下摘头面,正摘顶花的时候,走廊上有人说话:   “张姐,今儿的穆桂英是真好。”   应笑侬摘花的手一顿,宝绽看向镜中,他一双桃叶眼水汪汪的,像是忍着泪。   “可惜是个男旦,没要。”有水桶落地的声音,应该是剧院扫地的阿姨。   “男旦怎么了,四大名旦还是男的呢。”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不兴这个。”   “那个女老生呢,怎么要了?”   “女的和男的两回事,女扮男装看着新鲜,男扮女装就有点……”阿姨低了声儿,“伤风败俗。”   应笑侬攥着顶花的手啪地拍在桌上,宝绽赶紧过来,拽着他面向自己。   应笑侬全身都在颤,睫毛、嘴唇、没摘掉的头面,眼泪在眼圈里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没关系,”宝绽握着他的肩膀,“这回不行,还有下回。”   应笑侬摇头:“没有下回了。”   宝绽蹙眉。   “国剧院、演艺中心、市艺术团,”应笑侬惨淡地说,“没一个地方要我……”   这里是最后一家,宝绽的心一下子揪紧。   不知道是谁抱的谁,他们搂在一起,应笑侬的泪终于落下来,渗进宝绽脖子里,油彩蹭脏了衣服,雪白的水袖长长拖在地上。   宝绽捋着他的背,龚奶奶说的不对,应笑侬唱戏,绝不只是图个乐儿。   “还有一家。”他说。   应笑侬抬起头,脸上湿淋淋的,傲气让现实打得粉碎。   “是一家私人剧团,”宝绽郑重地说,“叫如意洲,有一百多年历史,当家的叫宝绽,对应笑侬扫席以待。”   应笑侬愣在那儿,睁圆了眼睛。   “你去吗?”宝绽问。   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刹,应笑侬说:“去。”   如意洲就这么得着了一个千金难求的大青衣。   应笑侬收回小指,放开宝绽的银镯子:“七年前,你在市京剧团帮我梳了一次头,谁想到一直梳到今天。”   “可不是,”宝绽抱怨,“哪个当家的成天给演员梳头,等如意洲挺过去,赚钱了,我给你雇两个梳头师傅,轮流伺候你。”   他们都知道,如意洲没有那一天了,但谁也没说破。   “你看咱们团,要老生有老生,要花脸有花脸,一个青衣一个刀马旦,什么都不缺,配置没问题,就是差钱。”   宝绽点点头,应笑侬拉住他:“钱,我去想办法,团里,老时照应,你,什么也别想,给我把身体养好,听见没?”   宝绽没应承。   “听见没!”他不答应,应笑侬就使脾气。   宝绽无奈,只得先同意。   “行了,我走了。”   宝绽看一眼手机:“都十二点了,留这儿睡吧。”   “队友等我吃鸡呢,”应笑侬拿好东西,“你别瞎操心,天塌下来大家一起顶着。”   宝绽送他出门,回来隔着窗看了好久,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才上楼。   楼外是漆黑的夜色,树影在风中变换着悚然的面貌,宝绽把二楼的电视打开,听着声音去洗脸,这时楼下门铃响。   他第一反应是应笑侬落了东西回来拿,返身跑下楼,边开门边说:“我就说你别走了,陪我睡一夜,明天……”   门外是个挺拔的高个子,一身奢靡的灰西装,听见他的话,尴尬地往外看了看:“嗨,方便吗?”   宝绽不知道他尴尬什么,敞开门让他进来:“方便,你怎么来了?”他真诚地笑,不带一丝客套,“又加班没饭吃?”   匡正随着他笑,他们不算熟,可能是夜色,让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走近了彼此:“早上就那么把你放大马路上,我挺过意不去的。”   “没事,”宝绽早忘了,“我下车那地方其实挺方便,过马路就是公交站。”   匡正阅人无数,瞧得出来他是真心话:“现在有空吗?”   宝绽茫然地歪着头。   匡正潇洒地撩起西装前襟,双手撑腰:“我请你吃个饭。”   “现在?”宝绽惊呼,“半夜!”   “世贸那边有一家清吧的龙虾不错,芬兰人开的,营业到三点,我很熟,能要到好的两人位。”   “太夸张了……”宝绽一个劲儿摇头,“半夜,去世贸吃龙虾,我……”   匡正不让他犹豫:“说实话,我刚下飞机,饿疯了。”   这对他匡大VP来说,已经算是恳求了。   “你饿呀,”宝绽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匡正跟着他,看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密封饭盒,打开放在桌上,“晚上剩了点饭,给你热热?”   冰箱、剩饭、热热,这三个词没一个是匡正能接受的,他不假思索拒绝:“我从来不吃剩……”   眼睛往下一扫,桌上是一盒大米饭和一盒烧豆角,豆角烧得微有些焦,酱色的汤汁,放了一点辣椒,口水一下子分泌出来。   “刚放冰箱没多久,”宝绽保证,“不好的我不会给你吃。”   匡正觉得很魔幻,龙虾和豆角,想当然是龙虾完胜,可当那盒破豆角摆在面前,他就去他妈的龙虾了。   “炒着吃,还是盖浇饭?”宝绽问。   匡正看着他,试图坚守自己的原则,结果原则碎了一地,他非常没立场地在吧凳上坐下:“炒着吃……”   “再蒸个鸡蛋糕吧,”宝绽转身点火,“给你加点蛋白质。”随着那啪地一响,空冷的大别墅里瞬间充满了暖人的生气。   匡正坐在这边看着他的背影:“刚才……你以为我是别人?”   “啊,我朋友刚走,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匡正玩着手边的卡通桌垫,没说话。   “帮我送日用品来的,”宝绽磕了个鸡蛋,用筷子打散,“要不这些大米豆角从哪来,这地方买趟东西太费劲了。”   匡正闲得慌,听他这么说,马上打开手机,找到一款高端生鲜供应商,下单了半年份的蔬菜水果,收货地址填的宝绽这里。   “买好了已经,”他说,“以后每天会有人按时送食材过来,我选的下午三点,你不在家也没关系,会放在门口。”   宝绽快速翻炒米饭,油脂的香味缓缓散发:“你帮我把菜买了?”   “不能总吃白食啊。”匡正勾唇笑笑,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到背后沙发上。   宝绽想一想,青菜叶子也没多少钱,就没推辞:“那谢谢哥。”   锅里的鸡蛋糕蒸好了,他端出来淋上香油,和热腾腾的豆角炒饭一起端上桌:“您的午夜定食一份,请慢用。”   匡正用舌头打了个响,模仿快餐店的铃声,然后拽下领带,解开两颗衬衫扣子,练得结实的胸肌轮廓若隐若现,有种狂野的性感。   宝绽的手艺,每吃一口都有家的味道,特别是在寂寞的午夜。   “对了,”匡正舀一勺蛋羹,“下次有人来你先看下监控,像今天,还有昨天我来,你一点防备都没有,这里的安保虽然不错,但也得注意安全。”   宝绽埋头收拾流理台和灶具:“昨天你来我看监控了。”   “你不认识我,就敢给我开门?”   “你不像坏人,而且我觉得在哪见过你,很熟悉,”他开玩笑,“可能是梦里。”   匡正嚼着一大口饭,乐了:“甜蜜蜜?”   宝绽没明白,回头看着他。   匡正摇着勺子轻轻地唱:“梦里、梦里见过你。”   宝绽噗嗤笑了。   匡正把桌上的手机转个方向,向他推过去:“留个电话吧,方便联系。” 第9章   交换了电话,又聊了会儿天,临走,匡正提出第二天送宝绽上班。   还是七点,在宝绽家门口。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宝绽直奔Panamera,坐进副驾驶。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条褪色的牛仔裤,T恤换了件淡黄色的,仍扎进腰里,短发被晨风吹向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很好看。   “早。”匡正按下中控锁。   他今天穿一套修身的暗绿色西装,没系领带,领口微敞,头发用发蜡抓得松松的,有种优雅的闲适。   “早,”宝绽系上安全带,“睡好了吗?”   “还行吧,”熟了,匡正不跟他来虚的,“七点可是够早的。”   “是你睡太晚了,”宝绽看他一眼,“黑眼圈都出来了。”   “就这工作,没办法。”匡正和上次一样,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给他。   宝绽接过来,披在胸前:“走吧。”   匡正踩下油门,从这里进市区只有一条道,正值盛夏,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风一起,左右摇摆。宝绽忽然希望时间就这么停止,不用去想如意洲,不用想他们每个人的未来,还有钱。   可是不行,他看向匡正:“你……”   能不能借我点钱,七个字,就像一条肮脏的绳子,勒住他的喉咙。   “嗯?”匡正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上次也是这样,他猜是因为钱。   “你……”宝绽强迫自己,鼓足了勇气,却没说出口,“你在哪儿工作?”   匡正一愣,笑了:“金融街,万融。”   万融是大银行,如意洲的账号就开在那儿,宝绽想了想:“你那里能贷款吗?”   匡正又是一愣:“我不是办贷款的,我在投行部。”   “投行……部?”这个词宝绽是第一次听说。   “有人卖茄子,有人卖车,”匡正解释,“我是卖公司的。”   像卖茄子一样……卖公司?宝绽被他吓住了,一时没再提借钱或是贷款:“友爱路和五七街的交叉口把我放下就行,那儿有个公交站。”   友爱路往东是金融街,往西是南山区,他在那儿下车两个人都方便,匡正说:“贷款我可以给你找人,你有抵押物吗?”   没有,剧团的楼是租的,宝绽也没有私人财产,他摇头。   “你需要多少钱?”匡正又问,只要宝绽说出个数来,他就能借。   但是宝绽没有说。   地方到了,匡正把他放下,看着他走到公交站,打个轮儿拐上左转道,边等灯边打电话:“老白,是我。”   白寅午显然还没起床,翻身吼了一嗓子:“你小子要疯啊,八点半给我打电话!”   “有事,”匡正不跟他兜圈子,“这次的新人,我有个想要的。”   “少给我找事,”白寅午直接拒绝,“要哪个,报到HR去,上头综合考虑之后会合理分配。”   “别跟我打官腔,”匡正的手指敲着方向盘,“就求你这一回。”   那边静了,然后说:“本来M&A有两个名额,你点名要,就一个了啊。”   “没问题,”匡正张嘴报名字,“段小钧。”   “谁?”白寅午的声音低下去,“你要他干嘛?”   “一个垃圾新人,你这董事总经理都知道名字,你说我要他干嘛。”说罢,匡正挂断电话,得意地勾起嘴角,把车开上金融街狭窄的双车道。   到了公司,他上34层,这层是人力资源管理处,行政部门上班早,一进去,十几个小姑娘连珠炮似的问好:“匡总早!”   这感觉,像是进了盘丝洞,匡正朝她们笑笑,推开经理室的门:“大诚,老白跟你打招呼了吧,我要个人。”   HR经理汪有诚坐在办公桌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睛:“正在办手续,一会儿让副经理给你送下去。”   “谢了。”匡正带上门出来,汪有诚是个人精,从实习生到高级经理,没一个人的背景是他不清楚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门儿清。   匡正和小姑娘们挥挥手,离开HR,背后又是一串:“匡总慢走!”   他坐电梯上57层,自己的部门,一进办公区,Clemen果然在,看见他吃了一惊:“老板,今天这么早?”   “一会儿有新人来,”匡正指了指他的胸口,意思是分给他的,“准备接人。”   Clemen只干了两年分析师,匡正就提拔他当了经理,不为别的,就为他干活利索不出错,而且能熬夜,一脸加班不要命的死样。   “哪个?”手底下第一次有人,Clemen很兴奋,“是北大那个吗,我眼馋他很久了,他在G&S香港分公司实习过!”   “哪那么多废话,”匡正横他一眼,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熔合地产的资料给我,还有上次联席会议的记录。”   进屋关上门,他脱下西装开始工作,半个小时,最多不超过45分钟,代善到了,穿着一身浮夸的白西装,一颗大油头,气势汹汹杀进来。   “匡正你行啊。”见到匡正,VP对VP,他强压下火。   匡正在座位上没起身,等门合上后才开口:“我是挺行的,你具体指哪方面?”   代善气得脸都红了,踢了他的办公桌一脚:“段小钧!”   “段小钧?”匡正皱眉,“我们M&A的人,和你们资本市场部有什么关系?”   代善恨得牙痒痒:“你是怎么知道我想要他的?”   “呵,”匡正笑了,往后靠上椅背,“你不是一向这样吗,想要什么就故意不碰。”   在澳门,他明显对段小钧和Bonnie其中之一感兴趣,但只和Bonnie接触,拿段小钧当空气。   代善惊讶,匡正对他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你,或者你手下的人,”匡正从座位上起身,“是段小钧的匹配度面试官吧?”   此话一出,代善更惊了。‘   “要拿椅子砸窗户的人,哪个面试官敢要?这个人最后却出现在了新人培训上,”匡正推测,“是上面不让淘汰吧,段小钧是哪个大客户的关系?”   他说对了,代善不做声。   匡正和他脸对着脸,有些挑衅的意思,全世界都认为代善聪明,其实他不过是玩股票炒期货的小聪明,像匡正这样犬牙藏得好,不显山不露水的,才是大智慧。   代善败了,沉默着拉开门,门外,Clemen站在那儿,愤怒又委屈地抱怨:“哥,你这要的是个什么东西!”   前头几步远,段小钧无措地站在那儿。   代善走过去,和他擦肩时稍顿住脚:“你的倒霉日子要来了。”   匡正没理Clemen,拿手指勾了勾段小钧:“你进来。”   “老板!”Clemen一副要把人装箱打包送回HR的架势。   匡正指着他:“你出去,”出去还不够,“把门带上。”   Clemen鼓着一肚子气,回头把段小钧拽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轻轻关上门。   匡正坐回办公桌后,上下打量段小钧:“你这身破西装,明天给我换了。”   段小钧低着头,不说话。   “哑巴了?”匡正翘起二郎腿,“欠收拾是吧?”   段小钧抬起眼,眉宇间的傲劲儿显出来,大胆地问:“你为什么要我?”   “我要你?”匡正觉得好笑,“时针夹角都算不明白的蠢货,我要你干什么?”   段小钧涨红了脸。   “你的经理是Clemen,刚才接你那个,”匡正言归正传,神情严肃起来,“以你现在的水平,没有任何工作能给你,端茶倒水这些事有后勤负责,你只能帮大家复印一下文件,或者取个快递跑跑腿。”   “为什么要我?”段小钧重复。   匡正瞧他一眼,没理会:“再给你交代一下M&A的规矩,Trainee(1)是公司财产,万融投行部就是个血汗工厂,说句不好听的,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牲口用,”他伸出手指,“记住三点,第一,你和你的时间都是公司的,第二,除了工作,你一无所有,第三,你出的每一个错误都是钱。”   段小钧第三次重复:“你为什么要我?”   这小子又臭又硬,匡正看了他两秒钟,终于说,“我并不想要你,你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代善想要你,这就是你的价值,明白吗?”   段小钧不明白,但有件事他更好奇:“他想要我,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匡正转动椅子看向窗外,万融57层,除了蓝天白云,还能俯瞰整条金融街:“没在货币市场玩过吧?”   他的话题跳得太快,段小钧摇头。   “如果你去了资本市场部,代善让你在香港市场买入一亿美元,6%的利率,像你这种傻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第三次了,他侮辱段小钧的智商。   “一亿美元的买家一出现,利率就会涨到6.2,6.2你还买得起,但是你也买不到,因为利率还会涨,到6.4甚至更高。”   段小钧错愕。   “知道代善会怎么做吗?”   段小钧胳膊上的汗毛竖起来。   “他会在利率6.4的时候大笔卖出,利率开始走低,他继续卖出,直到市场崩溃,利率跌到6以下,他再抄底买入一个亿。”   匡正回过头:“明白了吧,这就是代善的逻辑,他越想要你,越不会碰你,”他挥了挥手,“出去吧。”   段小钧茫然转身,走到门口,匡正叫住他:“对了,你有哥哥吗?”   段小钧开门的手一顿,低声答:“没有,我是独生子。”   (1)Trainee:刚进公司的培训生。 第10章   段小钧离开后,匡正一天都没有出过办公室,午饭是鳗鱼海胆外卖,六点多要吃晚饭的时候,微信响。他看一眼,是总行的经理助理冯宽,之前在香港分公司轮岗了半年,上周刚回来,现在就在楼下咖啡座。   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他揣上手机起身,一出门就看见段小钧抱着一摞A3复印资料站在Clemen桌前,才一天,就搞得没人样了。   匡正瞥一眼,走出办公区,身后Clemen在发脾气:“你那什么眼神,不服吗?不服你告诉我投资资本回报率怎么算,我立刻让你回家休息!”   匡正哼笑,段小钧根本答不出来。   坐电梯到一楼,冯宽在咖啡座那边朝他招手,一身乏味的灰西装,系着乏味的领带,踩着乏味的皮鞋:“老弟,”见到匡正的打扮,他眼前一亮,“你越来越浪了!”   “我们这边就这样,”匡正在他对面坐下,“不像你们,成天在大领导身边,一水儿的耗子灰。”   “滚你的,”冯宽给他要了杯拿铁,“我升职了,总经理。”   “恭喜啊。”匡正舒展背部,转了转脖子。   “反应这么平淡吗?”   “你去香港不就是准备着升吗,”匡正语气平平,然后笑了,“再说,你不升,嫂子也不乐意啊。”   冯宽的老丈人是集团董事,这几年步子走得很稳,“别挑我不爱听的说,”冯宽松松领带,“怎么着,还没定下来呢?”   匡正点头:“我这儿不像你那儿,三步一个姐五步一妹的,天天有艳遇。”   “上一个是什么时候?”   “得有七八个月了吧,”匡正啜口咖啡,“我说你怎么回事,这么关心我私生活呢?放心,老子直得很,今年兴致不高而已。”   “不是我说你,你挑女人眼光有问题,总找那些二十一二的小姑娘,多作啊,”冯宽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得找二十八九的,知道疼你。”   匡正听出来了:“哥,你是不是有事?”   冯宽笑了,笑得很贼:“我手里有个女孩,没到三十,漂亮,大高个,做信托的。”   “国内的信托,”匡正摇头,“约等于理财。”   “你管那干什么,我说的是人。”   “什么信托啊,私人银行啊,”匡正语气轻蔑,“都是搞公关的,没意思。”   冯宽听明白了:“不要是吧?”   匡正点头。   “行,你们M&A的牛,”冯宽站起来,拿他没辙,“你个没良心的,我白耽误工夫过来找你,走了。”   匡正送他到门口:“哥慢走。”   冯宽走了两步,又回来:“那是我老婆大姑的女儿!”他本来想说“少奋斗十年”之类的,一想人家匡正也不稀罕,只好拿指头点了点他,走了。   匡正低头看表,七点,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这周围的鳟鱼、鹅掌、生蚝随他挑,可他就是想吃宝绽那口,现在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刚出锅的。   说走就走,他开车直奔郊外,一路上车流还可以,到家八点多,天已经黑了,宝绽的灯没亮,他摁下门铃,远远的,看见大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匡正皱着眉头,越看越熟悉,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宝绽!”   人影快走了两步,朝这边挥手。   “我操!”匡正站到路中央,扯着脖子喊,“你从地铁站走过来的?”   那边没回答,匡正在原地转了个圈,很生气。   宝绽渐渐近了,那张脸也清晰起来,天热,汗水挂在下巴上,淌到脖子里。   “你走了多长时间?”匡正掏出口袋巾给他。   “我走得快,”宝绽没拿,用胳膊擦了把汗,“不到一个小时。”   门口放着一盒生鲜,匡正单手抱起来,跟他进屋。   主灯和空调自动感应开启,匡正把保鲜箱打开,里头有茄子菠菜和五花肉,还有半打进口橘子,他不假思索:“明天开始,我晚上接你,”   宝绽正用脱下来的T恤擦汗,一口回绝:“不用,这点路算什么。”   匡正扭头看他,平时看着瘦瘦的,现在脱了却很结实,不是炼出来那种肌肉,是灵动紧绷的小肌群,雀鸟般漂亮。   “地址给我,”匡正很强势,“一脚油的事儿。”   宝绽过来,把菜和肉拿到厨房,边收拾边说:“咱俩的时间合不上,你半夜才下班。”   “我送你到家,再回公司,”匡正懒懒地倚着厨房台面,“正好中间蹭你顿饭。”   宝绽笑了,扬眉斜他一眼:“你差我这顿饭吗?”   这一眼,有琉璃样的水光在里头,匡正一怔,头一回觉得这人身上有股劲儿:“你做什么工作的?”   宝绽切肉的手停了一下,他是个末路的京剧演员,老生,眼看着要熬不下去了:“我是唱……”   忽然,手机响,匡正看一眼来电,兴高采烈接起来:“Hey buddy!”   他全程讲英语,神态、语气像用母语一样自然,宝绽愣愣看着他,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即使说着朋友似的话,他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电话里是原来新加坡的同事,做重组的,好久没联系了,匡正边聊边从保鲜箱里掏了个橘子,两边掰开,塞一瓣到嘴里。   甜,蜜糖一样,他立刻拿去给宝绽,宝绽正摆弄肉,手上不干净,匡正用肩膀夹着电话,掰一大块给他。   两段人生,同一口甜,在小小的厨房里交融。   宝绽鼓着腮帮子,匡正盖住话筒问:“甜吧?”   宝绽一个劲儿点头,止不住笑了。   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除了几句问候,更多是经济基本面的分析,放下电话他们闲聊着吃饭,之后宝绽收拾碗筷,匡正回家,各过各的人生。   第二天早上,宝绽七点出门,蓝色的panamera等在门口。   匡正昨晚睡得早,神采奕奕的,两人车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胡侃,到友爱路,宝绽下车,坐232到白石路,走十分钟到如意洲。   还没进剧团大门,就听见激烈的争吵声,他冲进去,只见一楼昏暗的走廊上有几个人影,你推我搡地动了手。   “干什么呢!”他大吼一声,压过了所有嘈杂。   走廊静下来,那团人影不动了,是时阔亭和应笑侬,死死拽着一个小子,邝爷也在,撑着一把老骨头在拉架。   “怎么回事?”宝绽走上去,看清那小子的脸,是红姐的男朋友,团里的人都叫他小科,挺老实一男的,此时满脸戾气,揪着时阔亭的衣领不撒手。   “你们如意洲的都不是东西!”他嘶喊,“让万山红出来!还有那个姓鲁的杂种,让他们给我滚出来!”   宝绽有点蒙,小科一抬腿差点踹着他,应笑侬赶紧过来挡着:“你小子,少跟宝处这儿犯浑!”   “到底怎么回事?”宝绽问。   应笑侬把他往外拽:“红姐……”他压低声音,“跟人开房让小科逮着了,小科还没怎么着呢,她先把人家蹬了。”   “什么!”宝绽瞪大眼睛,没想到是这种事。   “你忘了上次在医院,”应笑侬说,“她接个电话就走了,估计是跟电话里那家伙。”   “那……”宝绽脑子里一团乱,“和鲁哥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帮着瞒了吧,”应笑侬猜,“鲁哥搭过他们的车。”   那边小科还在喊:“宝绽!我不管,万山红是你们团的!我就跟你要人!”小科家里是唱戏的,嗓子亮堂,一嚷嚷震得天花板直响。   宝绽赶紧给红姐打电话,应笑侬摇头:“没用,我打了七八遍了,”他骂,“万山红太不地道了。”   果然,没人接,宝绽收起电话,返身回去,小科已经让时阔亭摁在地板上了,连生气带憋屈,挺大个老爷们一脸哭相。   “我操他妈的万山红!”他喊,“我认识她十年了,十年!说跑就跑,连句解释都不给我,我操他妈啊!”   宝绽对时阔亭说:“松开。”   “不行,他撒癔症……”   “松开!”宝绽拽着小科的衣服,一把将他拎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你找我要人,我也没有,怎么着,今天要来一场你死我活?”   小科缓缓眨了下眼,他知道,这事跟宝绽、跟如意洲没关系,可眼下要是不抓挠点什么,他就要屈死了:“她看不上我,别他妈跟我处啊!为了她,我花了多少钱,光金首饰就买了两万多!”   宝绽一听这里头还有钱,拧着眉毛要说什么,突然来了几个人,进门就嚷:“哪个是宝绽,姓宝的滚出来!”   宝绽放开小科,转过身,看是几个戴金链子的大哥,像是要债的:“我就是,你们什么事?”   “我们是兴隆金融的,”他们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纸,抖了抖,“你们租过安运捷的车,都半年了,钱还没结清呢!”   半年前他们是从一家叫安运捷的公司租了一辆厢货,拉舞台布景的,那也是如意洲的最后一次演出,在社区,只有不到十个观众,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钱已经结过了。”宝绽不卑不亢。   “租车钱是结了,这还有笔补胎费呢,车回来的路上爆胎了!”   “我们当时就和安运捷说了,爆胎和我们不挨着,这笔钱我们不付。”   “你们说不付就不付?”   “怎么着,还要讹人吗?”   大哥们笑了:“今儿就讹你们这小破剧团了!”   两件破事撞到一起,宝绽向前迈了一步,这时时阔亭和应笑侬一左一右,不约而同走到他前头,拿身体把他挡住。   “让开!”大哥们吼,“我们找的是宝绽!”   时阔亭和应笑侬相视一笑,松了松腿脚:“你们敢动他一下试试!” 第11章   他们跟要债的打了一架。   要债的看着凶,动起手来就软蛋了,俗话说“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为着宝绽,时阔亭和应笑侬真有点不要命的劲儿,学过的拳脚,练过的功架,这时候全亮出来,没几下就把这伙人打跑了。   小科一看团里的情况,耷拉着膀子也走了,之后再没来过。   没几天,红姐裹着纱巾戴着太阳镜,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出现了。   在宝绽那屋,“烟波致爽”四个大字下头,她抬头看了一阵,闷声说:“对不住啊,宝处。”   宝绽坐在褪了色的皮沙发上,刚练完功,一身素白的水衣子透着汗黏在身上,显出俏拔的身形,那背是一贯的笔直,眼睫微微垂下:“你对不住的不是我。”   红姐笑了,有些不屑的意思。   “小科对你真心实意,你现在回头还……”   “我要结婚了,”红姐打断他,说不清是嘲笑还是自嘲,“回什么头?”   宝绽怔了怔,仍然说:“你这么做不对。”   “不对?”红姐翘起二郎腿,脚上是一双大红的高跟鞋,“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我像一滩泥似的让小科他们家在脚下踩一辈子,就对了?”   “红姐……”   “宝处!”红姐看着他,眼睛里是湿的,“我不想这么对付着过,当个穷唱戏的,嫁个没骨头的废物!”   “咱们唱戏的,讲究个忠孝节义,”宝绽语气平静,但字字铿锵,“戏里说‘且自新、改性情,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么多年的戏你都白听了?”   眼泪要往下掉,红姐忍着,宝绽觉得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你和小科十年,什么东西比十年的感情还重要?”   “是呀,”红姐也问,“什么东西比十年的感情还重要,能让他妈说出不生儿子房产证上就不写我名字的屁话?”   宝绽愣住了。   “小科在旁边怎么一个屁都不放呢!”   宝绽腾地站起来。   “我过去就是傻,觉得十年,天塌下来我也得跟着他,”红姐笑,闪着泪花,“才让他们家觉得我万山红是个没人要的赔钱货!”   宝绽思来想去,沉声说:“你拿小科那些东西,给我,我替你去还。”   “我拿他什么了?”红姐跟着站起来,“哦,那几个金镯子?”她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的左耳朵,“就为那房产证,我和他妈顶了两句,他爸当时就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这只耳朵一个多礼拜没听着声,几个金镯子,行了吧!”   宝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绷着嘴角白了脸。   “宝处,”红姐无奈,“女人不能太软了,太软,挨欺负。”   宝绽无声地点头。   “我今天来,”红姐抹了把泪,微笑,“是来退团的。”   宝绽抬眸看着她:“不唱了?”   “还唱什么,”红姐笑得明艳,“我怀孕了,四个月,是奉子成婚。”   宝绽先是惊讶,然后微红了脸,像个懵懂的大男孩,红姐走上去,抱住他:“跟你和如意洲道个别,”她呢喃,“也和我的前半辈子道个别。”   宝绽眼角发酸。   “真舍不得,”红姐哽咽,“戏,还有大家。”   宝绽拍拍她的肩膀:“一定把日子过好,满月酒记得叫我。”   “必须的,”红姐放手,“别人我就不见了,太多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宝绽送她出门,在门口碰上了路过的应笑侬,“哎怎么让她走了!”他嚷嚷,“这种人就应该全团开大会……”   宝绽瞪他一眼,应笑侬立刻噤声,两个人目送着那个窈窕的身影走出长长的旧走廊,走出她暗淡的人生,去找光。   “怎么回事?”应笑侬问。   “改天再说,”宝绽觉得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红姐是他们每个人的未来,千回百转,终须一别,“我先回家了。”   “哎,我说你……”门砰地关上,把应笑侬拦在外头。   宝绽换了衣服,坐232路公交,在世贸中心倒地铁,从13号线终点站出来,长长的一条行车路,他走上去。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照着脸,汗如雨下,他一步也不停,像个负气的傻瓜,如意洲没有钱,人也留不住,他看一眼这条长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头。   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瘫了,他水洗过似的躺在沙发上,心里憋闷,想找个人说,掏出手机,通讯录上寥寥的几个人,时阔亭、应笑侬这些,要说在如意洲就说了,还有就是……匡正。   鬼使神差点下那个名字,手机开始拨号,宝绽反应过来,连忙挂断。   和人家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匡正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才四点,他还在工作,是买卖公司的大生意……   手机突然响,屏幕上显示来电,匡正打回来了,只隔了几秒钟。   “喂,”宝绽的声音有些波动,“我……拨错了。”   “我一会儿开会,”匡正说,周围很吵,“晚上有个大项目,不回去吃了,别等我。”   “嗯。”宝绽轻声应,心里是失望的,这么大的房子,如果没有一个匡正这样的邻居,真的寂寞。   “你怎么了?”匡正问。   “啊?”宝绽从沙发上坐起来,强撑着,“我没事。”   那头静了片刻,换到一个安静的环境:“你刚才声音不对,到底怎么了?”   “没有……”   “快点,”匡正催他,“我时间不多。”   “我……”宝绽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有个同事,她今天离职,我们那儿效益不好,我可能也……挺不了多久。”   匡正明白了,但没拘泥于这件事:“你在家吗?”   “嗯,刚到家。”   匡正不是话多的人,脑子非常够用,这时候到家,宝绽是两点多离开市内的,在最热的时段走了一个多小时,他需要休息。   “你听我说,”匡正放慢语速,一句句条理分明,“现在上楼去洗个澡,我马上订一瓶红酒给你送过去,你洗完澡正好下来收,喝半杯,我再发个ASMR链接给你,你上床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宝绽迷惑:“ASMR……是什么?”   “类似白噪音之类的,能帮助你放松,睡个好觉,”有人来喊匡正了,他匆匆说,“走了啊,明早见。”   没等宝绽说话,耳边就响起嘟嘟的忙音,即使这样,宝绽的心也定了,他按匡正说的放下手机,上楼去洗澡。   匡正挂断电话去主持部门会议,这次的熔合地产出售是上头十分看重的大项目,万融代表卖方参与交易,会有一笔惊人的交易费。   匡正是项目负责人,这么重要的会议,他还是抽空给宝绽买了红酒发了短信,链接是他常听的ASMR,有静谧的雨声和温柔的海浪。   会议内容围绕着前期程序的人员分工,包括尽职调查、投资概要之类营销文件的起草和财务建模,匡正干这个干了十年,再大的案子在他手里都举重若轻,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部搞定。   会后是晚饭,西班牙伊比利亚火腿配鲟鱼鱼子酱,还有一小份吉拉多,Clemen按匡正的口味选的,他却不大提得起兴致。   纯种黑猪用橡树果喂足三十六个月,风干后去骨,后腿肉有粉红色的大理石纹路,味道鲜美,如果搭配高度数的雪莉酒,会有令人惊艳的效果。匡正瞧着面前这盘珍馐,心里想的是却是宝绽的烧豆角,实实在在的下饭。   这种感觉很奇怪,过去,他以为有钱就能幸福,所以加班熬夜,拼命做项目,这么些年,他以为自己得到幸福了,就是这份伊比利亚火腿,可他居然不知足,还想要一顿专门做给他的晚饭,和一个能边吃饭边聊天的人。   “老板,高层会。”Clemen敲门提醒。   匡正草草嚼了两片火腿,拿上文件,准备去62层。62层属于投行的高层们,白寅午的办公室和专门会议室就在那儿,这次是要听M&A关于熔合地产出售方案的汇报。   段小钧的桌子在办公区边缘,匡正出门时路过,他人没在,应该是到影印中心取材料去了,桌上倒扣着一本厚厚的《估值方法》,看了一多半,书页上粘着五颜六色的便签,看得出来很用心。   匡正一掠而过,走进电梯,刚坐了一层,门开了,代善走进来,一身做作的三件套西装,标准的油头,气焰还是那么嚣张。   匡正知道段小钧的事打不倒他,就像股票市场,今天跌了明天还会涨,代善的职业深深塑造了他的性格。   电梯门合上,密闭空间,并立的两个人。   “抢我个新人算什么能耐。”代善盯着金属门上匡正的投影。   匡正也从那片投影中盯着他。   “有本事抢我的位子啊。”代善笑起来,有食肉动物的凶猛。   匡正也是吃肉的,代善在资本市场部的破位子他才不稀罕,代善指的也不是这个,而是那个悬在半空的执行副总裁。   “那不是你的位子。”匡正随时准备亮出犬牙,扑住对手的脖颈。   “哦?”代善狡猾地笑,“是吗?”   62层到了,他们先后出去,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匡正马上意识到,那家伙是去疏通高层的关系了,无论年纪还是资历,他们都到了一较高下的时候,段小钧只是个序幕。 第12章   匡正在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远处有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唱戏的在溜嗓子,连绵、婉转、高亢,让人想起小时候的老汽水,摇一摇有清澈的气泡,阳光透过去,玻璃瓶投下明亮的光影。   昨晚他下半夜才到家,一直是浅睡眠,这时候朦朦胧胧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间拢着光的小屋,墙上有“烟波致爽”几个字,字下是褪了色的旧沙发,上头坐着一个气势拔群的人物,斜披着大氅,眉间有一道窄窄的胭脂红。   那样一双精彩的眼睛,猛虎似的把他盯住。   匡正猛然惊醒,窗帘遮挡了清晨的阳光,卧室里灰蒙蒙的,仔细听,并没有什么溜嗓子的声音,只有空调机在嗡嗡地响。   “什么怪梦……”他揉了揉太阳穴,掀开被子往下一看,“Fuck!”他下床去洗手间,脱掉内裤扔进洗衣机,啪地打开淋浴开关。   这感觉可不好,他皱着眉头,肩膀抵在冰凉的墙砖上,淋浴器旁的门铃灯亮起来,闭路屏幕上出现宝绽的脸,电光石火的,匡正狠狠打了个哆嗦。   喘了一会儿,他按下通话键:“来了。”   他没擦头发,用浴巾把下身一围,湿淋淋地下了楼。   宝绽穿着一条大短裤,露出一截笔直的小腿,像林子里的一片新叶,在晨曦中闪闪发光:“早……”   他愣了愣,眼前的人只裹着一块布。   匡正的身材非常正,常年健身的原因,胸肌、腹肌、肱二头肌很是那么回事,湿头发滴着水,水珠打在锁骨上,颤动着滚下来。   “早,”匡正看他一双运动鞋,额头上有汗,“晨跑去了?”   宝绽其实是去柳林里溜嗓子,不过差不多,他点点头:“昨天……谢谢你的红酒,我一觉睡到天亮。”   “气色不错,”匡正侧身让他进来,“还想那些烦心事吗?”   宝绽摇头,已经放下了:“你这身材,跟杂志上似的。”   男人被夸这个,都有点飘飘然:“哥这美色还可以吧。”   宝绽瞟一眼他的胸肌:“真不小。”   “我雇了三个健身教练,”匡正想起上次看到宝绽的身体,不壮硕,但很漂亮,“你也不算小。”   宝绽拽了拽自己的T恤:“这能看出来什么。”   “脱了,我帮你看看。”匡正往后拢了把湿头发。   宝绽没多想,抓着T恤下摆往上掀,常年练功形成的腹肌露出来,不是那种清晰的六块八块,是和西方审美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性感,东方式的含蓄紧绷。   “还是算了,”他松开手,“两个大男人光着看胸,怪别扭的。”   T恤落下来,像是礼物只掀开了一角,匡正有点扫兴。   “我做了粥,”宝绽问,“你要不要吃一口?”   匡正挑眉,出来工作十年,连女朋友都没给他做过早饭。   “还有煎鸡蛋,一人两个,”宝绽扬了扬下巴,“不够可以给你三个。”   匡正没废话:“等着,我去换衣服。”   他们去对面,并肩坐在厨房的吧凳上,鸡丝青菜粥,配两碟酱菜,米是匡正喜欢的火候,弹牙有劲儿,鸡蛋煎成糖心,筷子一挑,有金色的蛋黄流出来,这么一点小事,就让人觉得很幸福。   匡正吮一口筷子尖,拍着宝绽的肩膀:“将来谁嫁给你,谁走运。”   宝绽轻笑:“吃你的吧。”   吃过饭,匡正载着宝绽进市内,还是在友爱路把他放下,看着他上了公交站台,才加速离开。   到公司九点多,昨天熬了个大夜,今早连Clemen都没到,只有段小钧一个人拿着吸尘器在清理地毯。   “后勤阿姨呢?”匡正走过去,“你是分析师,公司一个月给你开两万块不是让你扫地的。”   “那是让我复印资料的?”段小钧头也不抬,语气很轻,但一针见血。   匡正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被人顶了,盯着他,发现他穿的还是之前那套黑西装:“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把西装换了吗?”   “我为什么要换,”说着,段小钧抬起头,“西装是新买的,没脏也没破,就因为你一句话,我扔了?”   匡正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万融投行部没有一个你这么穿的,这就是超市卖场几百块的打折货,”他说这些不是想刁难他,“在你不能独立做业务,没有话语权的时候,在这栋楼、在所有人眼里,你穿什么,你就是什么。”   段小钧直视着他,一张斯文脸,毫不示弱:“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我是什么,他们迟早会知道。”   匡正让他气乐了,这种人不是傻,是骨子里极端地自信,自信到穿着一身破烂都不觉得低人一等:“佩服,坚持做你自己吧,新人。”   他转身去办公室,段小钧盯了他一阵,接着吸地毯。   十点钟,员工们陆陆续续到了,匡正扫完手头的几份文件,大致了解一下全球主要市场的行情,安排好今天的工作计划,拿着杯出来。   工作开始前的办公区非常热闹,经理们聚在一起比较领带的颜色,分析师们激烈地争论某个估值倍数,只有段小钧,捧着一个大托盘,经过每一张桌子,去收水杯。   “咖啡,两块糖,不加奶。”   “红茶,谢谢。”   “咖啡加奶不加糖。”   每个人都习以为常,段小钧也游刃有余,不用纸笔也记得清这些无用的排列组合,他走到匡正面前,面无表情地问:“老板,喝什么?”   匡正记得他的简历,不是学金融的,但也是北大社会学系毕业,“不用了,”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亵渎知识,“我自己来。”   段小钧有些意外,没说什么扭头往外走,匡正也是这条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走廊对面的休息室。   万融的休息室很梦幻,一侧是咖啡机和各种茶饮设备,另一侧是点心,三层金属托盘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蛋糕,樱桃之类的水果放在篮子里,用包装纸和蝴蝶结装饰过,像要去参加婚礼。   匡正接了杯柠檬水,看段小钧忙着把一杯杯咖啡填满,心血来潮地问:“你有一个300毫升的杯子和一个500毫升的杯子,怎么得到400毫升的柠檬水?”   段小钧看都不看他,条理清晰地答:“先把300的杯填满,倒进500的杯里,再接一杯300,这时500里还能装200,300里剩下100,咱们浪费一下公司资源,把这500倒掉,然后把100倒进去,再接300也倒进去,叮咚,你要的400毫升柠檬水好了,”他扔掉滤纸,瞥匡正一眼,“这道题投行面试考了十年。”   这是匡正的原话,他笑了:“做功课了?”   “当然,”段小钧接完咖啡,把台面收拾干净,“让你损一次,不能让你损一辈子。”   匡正眯起眼睛,瞧着他:“一辆保时捷,时速30公里,开了60公里后,还要再开60公里,问后半程车速需要保持在多少,才能达到全程时速60公里?”   段小钧端起托盘,两段长度相同的路,平均时速60公里,前一段速度是30,后一段只要90公里就够了。   “90?”匡正喝一口柠檬水,替他答。   段小钧没否定,匡正摇了摇头:“以30公里的速度开完60公里,时间是2小时,一共120公里的路程,用每小时60公里去跑,全程才用2个小时,所以答案是这辆车根本不可能达到60公里的时速。”   段小钧瞪大了眼睛,一脸被耍了的表情,但干金融就是这样,市场永远不会给你准备算得出答案的题。   匡正向他举了举杯,返身走回办公室。   段小钧跟在他后头,连翻眼睛带撇嘴,进了办公区,正要给大家分咖啡,匡正在屋门口回头说:“Clemen,熔合的案子让段小钧进组,先让他看看财报,规矩教一下,该奶的时候奶一口。”   嘈杂的办公区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向段小钧投来,他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Clemen说“发你邮箱了”,他才缓过神,这时匡正已经进屋了。   匡正进屋放下杯,点亮手机屏幕,有一个未接来电,显示是“欧阳女士”。   他一笑,拨回去:“喂,皇太后。”   “免礼吧,”听声音,那边不太高兴,“妈在泰山呢。”   “怎么了?”   “怎么了,”匡妈妈叹一口气,“你妈受气了,全世界都气我。”   “我爸敢气你?”匡正一副不相信的口气。   “是你妈的小姐妹们,”匡妈妈说,心力交瘁的,“这个女儿去度蜜月了,那个孙子满地跑了,听得我啊,真是,万箭穿心。”   匡正笑得不行了:“怎么着就万箭穿心,你儿子哪儿不比别人强,婚不是不结,是没碰到走心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心?我求你走走心!”匡妈妈不依不饶,“你说,你要什么样的?”   匡正直接缴械:“妈你喜欢什么样的?”   “哎呀妈妈嘛,就喜欢年纪和你差不多,早上能给你做口粥,晚上能给你烧个菜,脾气好,不用太漂亮,你有钱嘛,好好养着她,疼一疼就漂亮啦。”   匡正一对号,身边还真有这么个人,可惜,不是个女的。 第13章   熔合的估值有点问题,敏感性分析波动太大,匡正亲自调了一下,做完差不多六点,他给宝绽打电话:“喂,在哪儿呢,我送你回家。”   电话那头很吵,“不用,”宝绽挤在公交车上,“一会儿就到地铁站。”   做邻居有一段了,匡正了解他,不占别人便宜,也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你坐地铁行,出来在地铁口等着,”匡正拎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现在出发,出站口接你。”   “不用,”宝绽连忙推辞,“你没必要特地回来送我一趟……”   “行了,就这么定了。”匡正干脆利落挂断电话。   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外头哄堂大笑,见他出来,全体噤声。   “笑什么呢?”匡正穿上西装。   办公区沉默。   “Clemen?”匡正往经理那边看。   “那个,老板,”Clemen抓了抓头发,也憋着笑,“刚才段小钧跟我要最近12个月的资产负债表。”   话音一落,办公区又是一阵哄笑。   财务报表是一家公司的核心数据,由三部分组成:利润表、现金流量表和资产负债表。为了估算一家公司的价值,分析师习惯用最近12个月的财报数据,利润表和现金流量表都是如此,只有资产负债表例外,它记录的是某个时间点的情况,对万融的员工来说,这是个低级常识。   段小钧低头窝在自己的座位上,匡正出门从他桌边经过,看见他的电脑上是熔合财报的业务概述部分,用红红绿绿的底色做满了标记。   “你在干什么?”匡正皱起眉头。   段小钧有点慌:“看、看财报……”   匡正的声音高起来:“看财报不是真的让你‘看’财报,”他点着电脑屏幕,“这些屁话不用管他,给我分析财报数据!”   他赶时间,教训完直奔电梯,听见背后办公区有人用嗲嗲的口气说:“人家也想要老板手把手教看财报!”   马上有人嘘他:“你大三就能自己建模了,教个屁啊!”   电梯到了,匡正走进去,他对段小钧毫不同情,干他们这一行,行就风生水起,不行就零落成泥,就这么简单。   驱车赶到13号线终点站,这一站叫红石,人来人往的出站口,宝绽一身T恤牛仔站在那儿,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看见匡正的车,他一缕风似的跑过来,坐上副驾驶,擦着汗说:“晚上我们烧烤吧,昨天我看橱柜里有个烧烤架,正好还剩点肉。”   匡正不喜欢烧烤,得傍着火自己弄,还搞得一身味儿,但他觉得宝绽是想谢他,于是没拒绝:“用不用再买点东西?”   “不用,够了,”宝绽说,“我烤,你吃就行。”   到家,匡正去换衣服,宝绽把烧烤架收拾出来,搬到门口的桂花树下,填上炭,用酒精棉点燃,装上烤网,拿刷子上一遍油,等匡正过来,已经能放肉了。   有猪肉有牛肉,现腌的,旁边摆着餐具,匡正进屋去拖了两把椅子,还有啤酒和一次性手套。   天擦黑,周围静静的没有人声,只有树影在初升的月光下摇,白日的暑热渐渐褪去,一丝凉意从柳林过来,卷起零星的炭火,让人莫名悸动。   匡正开一罐啤酒,边喝边拿起烤叉,到宝绽身边跟他一起翻肉,嗞嗞的,油香飘出来,他自然而然地聊:“今天我妈给我打电话。”   “嗯。”宝绽应着,把烤好的肉摞在盘子里,给他递过去。   “催我结婚,”匡正接过来,没急着吃,“我才三十二。”   “三十二啊,”宝绽想想红姐鲁哥他们,“不小了,是该结了。”   匡正挑起眉毛:“我还没玩够呢。”   这话让宝绽惊讶:“你玩……”他没觉得匡正是这样的人,“你那么忙还有时间玩?”   “就是没时间,才觉得没玩够,”匡正扭头看他,“你呢?”   宝绽头也不抬:“我什么?”   “女朋友啊。”   宝绽夹肉的手停了停,把头发捋向耳后,没说话。   不知道是炭火还是什么,那张脸红红的,还有左手上的银镯子,在冰凉的月色和炙热的火光中沉静闪耀。   匡正意识到什么,换了种问法:“你交过女朋友吗?”   最后的几片肉,有点焦了,宝绽摇头。   二十八岁,对匡正这样的人来说,没交过女朋友像是天方夜谭,但换做是宝绽,内敛、温吞,手头又没什么钱,似乎不意外。   “你……有过很多女朋友?”宝绽关上火,在转冷的余温中问。   匡正想了想:“是挺多的,”上学时候就没断过,后来到投行,香港、澳门、新加坡,大多是露水姻缘,“不是谈婚论嫁那种。”   “哦……”宝绽话不多,但看神态语气,他好奇。   匡正想起来,刚认识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小子是哪个富婆养的小男朋友:“为什么不交一个?”   “没顾上,”成天练功、唱戏,满脑子都是如意洲,不光他,时阔亭也是二十几年的老光棍,“但我心里……其实有一个人。”   匡正感兴趣:“漂亮吗?”   “不知道。”宝绽抿了抿嘴,声音低下去。   “不知道?”匡正向他靠近,像要听一个什么秘密。   朦胧的夜色中,宝绽显得腼腆:“我有个二手Kindle,几年前买的,198块,”他抬眼看着匡正,眸子里像是有星星,那么亮,“二手机出货前都要刷的,我那个不知道为什么,里头的书全在,历史的、金融的、电影的,还有人物传记。”   “我上学的时候也喜欢人物传记。”匡正说。   “书签和批注也在,”宝绽牵动嘴角,有点微笑的意思,“她批注过的电影,我都找来看了,她激动的地方,我也激动,她愤怒的地方,我也愤怒,她记下的那些话,像是从我心里说出来的,只是我说不了那么好。”   匡正默默看着他,觉得说这些话时的宝绽很动人。   “她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广阔,那么斑斓,”宝绽是向往的,同时也失落,“她的世界。”   爱慕一个人,却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哪儿,匡正和他双双沉默,这时电话响,是鲁哥打来的,宝绽划开手机。   “宝处,”鲁哥急着说,“咱们团的生活费拖了三个多月,你看……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有急用。”   自从红姐那件事,鲁哥有一阵子没到团里了,这么晚来电话,果然是有事,“我手头没钱……”宝绽想说他没有,要问问时阔亭,没想到鲁哥的情绪很激动:“你没钱不行啊,你是当家的,是剧团法人!”   宝绽愣了一下,那边鲁哥接着说:“这往大了说是拖欠员工工资,我要是去劳动仲裁、去法院,你还得赔偿我!”   匡正看宝绽的脸色不对,过来问:“怎么了?”   宝绽摆摆手表示没事,安抚了鲁哥几句,给时阔亭打电话,开板儿就问:“咱们账上还有钱吗?”   匡正听着,那边应该是没有,宝绽又问:“那……你有吗?”   他说这话的语气和平常跟匡正时截然不同,有种毫无保留的亲近在里头。   “鲁哥要生活费,三个月的,八千四,”宝绽很为难,但没提鲁哥的态度,“嗯,急,我猜是碰上难事了。”   八千四,这个数目让匡正惊讶,差不多是他飞一趟香港的头等舱机票钱。   “那行,我再问问……”宝绽想找笑侬救急,这时匡正从背后拍了拍他。   “那个鲁哥的卡号给我,”他掏出手机,“我直接给他打过去。”   宝绽睁大了眼睛,立刻拒绝:“不行,不能用你的……”   “借你的,”匡正打断他,“等你有了再还我。”   宝绽不愿意,他之前犹豫了那么久都没向匡正开口,就是因为和他处得太好了,扯上钱就脏了。   “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咱俩的账好算,”匡正坐下,端起那盘烤肉,“你人在这儿,我不怕钱跑了,还不上就给我做一辈子饭,我不亏。”   宝绽杵在那儿看他,看了老半天,终于咬牙给鲁哥打了电话,卡号是万融的,匡正用支付宝银行转账,显示二十四点前到账。   尘埃落定,宝绽没觉得轻松,反而压力更大了。   “欠了我的钱,就是我的人了,”匡正明白他,用两句玩笑话带过,“做好准备,以后晚上我可点菜了。”   宝绽正要说什么,旁边林子里忽然有动静,他侧身听,匡正放下盘子:“怎么了?”   “有声音。”宝绽很肯定,盯着黑暗中的一片草丛。   匡正也听到了,沙沙的,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他拿起刚才翻肉的烤叉,把宝绽拽到身后:“什么人,出来!”   宝绽也拿起烤夹,这时灌木丛晃了晃,钻出来一只大黑狗,两只眼睛冒绿光,瘦得皮包骨,左后腿皮开肉绽的,像是断了。   是流浪狗,两人松了一口气,可能是被烤肉的香气引过来的,宝绽可怜它,夹了几片肉给它扔过去。 第14章   如意洲一楼的练功房,大白天也开着灯,地上铺着绿色的劣质地毯,四周的镜子墙有几处开裂,应笑侬穿着一身背心短裤,一阵风似的,沿着对角线翻跟斗。   旁边的把杆上,时阔亭和宝绽说着话:“八千四,他说借就借你了?”   宝绽点头:“也没提利息。”   时阔亭心里不踏实:“什么邻居,这么大方?”   “他说是卖公司的,在银行工作,开的车都六七十万。”   时阔亭一听这个,一脸“完蛋了”的表情:“肯定是骗子,你当公司是茄子土豆啊,说卖就卖。”   “我有什么好骗的,”宝绽不爱听他乱猜忌匡正,“没钱没车没存款,他骗我能骗着什么?”   “哎你们别聊了,”应笑侬翻完跟斗,擦着汗过来,“我卯足了劲在那儿穷表现,你们也不看,都不知道夸夸我。”   他是唱青衣的,只动嗓子的行当,红姐走后,他怕宝绽上火,自告奋勇把刀马旦担起来,凭着一点功架底子,天天苦练《扈家庄》。   “说鲁哥呢,”宝绽怕他担心,没提借钱的事,“好几天没见他来团里,我们合计着上他家看看。”   “鲁哥?”应笑侬一张姑娘脸,却像个老大爷似的把手巾搭在脖子上,“他这两天没来吗,我刚上二楼,看他钥匙还插在门上呢。”   这话一出,宝绽和时阔亭对视一眼,撤了腿上二楼。   鲁哥在楼上有个不小的屋子,算是剧团的仓库,什么锣鼓、仪仗、刀枪,大切末(1)都在里头,眼下一把钥匙孤零零插在门上,不像是不小心落下的样子。   “鲁哥怎么回事……”宝绽打开门,往屋里一看,整个人呆住了。   那么大的屋子,四面白墙,连把椅子都没留下,全空了。   “我操?”应笑侬赶紧弯腰看门锁。   宝绽给鲁哥打电话,打了三次都没人接,第四次终于通了,鲁哥的语气很不耐烦:“有事吗,宝处。”   “鲁哥,你回来一趟,你屋的东西……”   他没让宝绽把话说完,扔过来一句:“我不干了,以后别找我。”说完,电话就挂了。   宝绽空拿着手机,回头对时阔亭说:“鲁哥说他……不干了。”   “不可能啊,”时阔亭没转过弯来,“你昨晚不还给他补了三个月的生活费吗?”   “这孙子,”应笑侬听明白了,把手巾从脖子上扽下来,啪地一响,“他早想走了,你瞧这屋‘干净’的,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宝绽一脸被兄弟捅了一刀的表情。   应笑侬看不得他这个模样,别开眼:“肯定是晚上偷偷过来搬的,那么多东西,没几天顺不完,至于昨晚跟你要生活费,”他冷笑,“那家伙精着呢,要是先跟咱们提不干了,他还能拿着钱吗?”   宝绽明白了,他们是让鲁哥摆了一道:“生活费好说,该给他的,”他是个隐忍的人,可分什么事儿,“但切末是如意洲的,他没资格拿。”   应笑侬和时阔亭双双看向他,等他的一句话。   “走,”宝绽当机立断,“上他家。”   鲁哥家离这儿不远,七八站路,没有顺路的公交,他们找了两辆共享单车,应笑侬一辆,时阔亭和宝绽一辆,冒着大太阳骑到鲁哥家小区。他家在一楼,改造成了门脸,老远就看见一个崭新的红招牌:鲁艺京剧摄影。   三个人立马明白了,他偷拿剧团的切末是干什么用。   “咱们上台吃饭的家伙,他居然给不相干的人当照相布景!”时阔亭怒了,把车往道边一扔,气势汹汹冲进去。   宝绽和应笑侬连忙跟上,摄影买卖刚开张,没什么客人,只有鲁嫂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看见他们,腾地起来朝屋里喊:“孩子他爸!”   鲁哥应声出来,老房子闷热,他光头上出了不少汗,亮晶晶的,显得很凶悍:“不是说了吗,我不干了。”   “你不干可以,把如意洲的东西还回来!”时阔亭吼。   宝绽把他往身后拽,两眼火一样瞪着鲁哥。   “东西?什么东西,”鲁哥开始耍无赖,“谁能证明东西是你们的,有发票吗,有登记吗,一直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你……”时阔亭没想到他这么浑。   “我怎么了,红姐走你们怎么不找她去,如意洲迟早得散伙,我也得养家。”   时阔亭要往上冲,宝绽死死摁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鲁哥,原来你不是这样。”   “原来?”鲁哥摸着光头笑了,“原来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现在各掌舵另起帆了,谁还顾得上谁?”   时阔亭气得青筋暴起,胳膊上都是汗,宝绽几乎拽不住他:“鲁哥,咱们唱戏的凡事讲个规矩,你要往高走,我们不拦着,但我们如意洲要唱戏,你也不能打横,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切末还给我们。”   宝绽说这些话,有情有理,冷静克制,但鲁哥不领情:“还唱什么戏,”他指着他和时阔亭、应笑侬,“就你、你、你们?唱戏唱得饭都吃不上了,快三十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晚上还得自己摸……”   时阔亭窜出去了,只听砰地一声,鲁哥脸上中了一拳,宝绽一愣,和应笑侬上去拉,鲁嫂抱着孩子退到门口,一脸惊恐地打电话,报警。   鲁哥是架子花脸,一身功夫,时阔亭虽然练过,但拉琴的没法和登台的比,宝绽怕他吃亏,上去替他搪了好几下,这时鲁嫂抱着孩子冲回来,使出全身力气喊了一嗓子:“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走!”   他们停了手,冷静下来,见孩子吓着了,一声声哭得很凄厉。   没一会儿,警察到了,鲁哥捂着鼻子,淌了半脸血,鲁嫂哭哭啼啼,非说时阔亭他们三个小伙子打他老公一个,警察简单看完现场,跟宝绽说:“走一趟吧。”   他们三个和鲁哥一家三口,六个人坐着警车到附近的派出所,先做笔录,然后签字画押,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了,警察往办公桌后一坐:“怎么解决,你们商量一下。”   宝绽他们还懵着,鲁哥抢先说:“我要验伤!”   “你那就轻微伤,”警察点上烟,“不够抓人的。”   “轻微伤也得赔钱哪,”鲁哥瞪着时阔亭,“五万,少一分都不行!”   听到这个数,宝绽的脸都白了,警察拍桌子:“你说多少就多少,要警察干什么!”他指着宝绽,“你们就是个财物纠纷,你伤了,人家没伤吗,你跟人家要五万,人家还跟你要钱呢!”   鲁哥梗着脖子,琢磨了一下:“一万,不能再少了。”   派出所成天是这种事,一万还算公道,警察觉得可以,转过来对宝绽说:“你们留一个人,另两个回去取钱。”   时阔亭捶了一把大腿,刚要张嘴,宝绽的声音横在前面:“我留下。”   “宝处?”应笑侬立刻拽时阔亭,不用他拽,时阔亭也不能让,宝绽在这种鬼地方待一分钟他都受不了:“人是我打的,凭什么你留下!”   “时阔亭,”宝绽没叫他师哥,垂着手坐在那儿,背是笔直的,有股气势,“我是如意洲的当家,我说怎么办,你去办就是了。”   应笑侬不肯:“不行,换我留下……”   “行了,”警察不听他们废话,叫辅警来把宝绽带走,对鲁哥说:“领你老婆孩子回去吧,钱交到我这儿,你听我电话。”   鲁哥夫妇出了门,时阔亭和应笑侬瘫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万块不算多,但对他们来说绝对不算少,时阔亭的钱全搭在如意洲上,应笑侬手头有点钱,但不够:“走吧,咱俩分头借。”   他们去借钱,宝绽被带到派出所二楼的一个小房间,有床,有电视,像是民警晚上休息的地方,辅警在外头把门上了锁。   宝绽听着那声音,到窗边坐下,垂着头,盯着地上的一块方寸之地。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进派出所,第一次被警察关,怔怔的,一出神就是大半天,红日渐渐西斜,窗外漫过淡紫色的云霞,突然,手机响了。   他打个哆嗦,接起来:“喂?”   “在哪儿呢?”是匡正的声音,“我送你回家。”   静了半晌,宝绽说:“不用了。”   匡正敲键盘的手停住:“你没事吧?”   宝绽没说话。   “喂?喂!”匡正保存数据,把电脑关机,“宝绽?”   “我没事,”宝绽强挤出一个笑,骗他,“我已经到家了,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匡正的心放下来:“那我不回去了,晚上加班。”   “嗯。”宝绽轻声应,就要挂电话,匡正忽然说,“对了,我早上换了个胎,千斤顶扔在车库门口,你帮我看一眼还在不在。”   宝绽眨了眨眼,从窗边站起来,假装走了几步:“千斤顶……在的。”   匡正踢了一脚桌子挡板,他早上根本没换胎,也没什么狗屁千斤顶:“宝绽,你到底在哪儿呢!”   宝绽没想到他使诈,虚脱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床角。   “我告诉你,”匡正的声音沉下去,他不高兴了,很吓人,“今天你要是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我……”   “柳桥派出所,”宝绽无助地说,“哥,我在柳桥派出所。”   (1)切末:京剧演出中的道具布景统称切末。 第15章   匡正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到的时候天还没黑,宝绽听见门锁响,从床上站起来,盯着那扇门,心咚咚跳。   门打开,匡正穿着一身银色的丝质西装走进来,看见宝绽的脸,神色一变,反身出去找辅警:“不是说他打人吗,怎么他脸上有伤!”   接着,是下楼梯的声音,宝绽赶紧跟上,边往楼下跑边喊:“哥!”   一楼,匡正在和负责的民警理论:“……你们说他打人我才交的钱,我不差这点钱,但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太阳穴都青了!”   他交钱了?宝绽顿住脚,一万八千四,还有他这份情,自己怎么还?   “你没看他把人家打的呢,满脸都是血,”警察按规定办的案,不心虚,“事实认定过了,双方签字同意,我们完成调解。”   “调解?”匡正冷笑,“你们就是和稀泥的。”   小警察来气了:“我警告你啊,别乱说话。”   “我从来都这么说话,”匡正一点也不怵他,“哪句话犯法了,你找我律师。”   警察上下把他看看,知道他是有钱人,见宝绽站在那儿,转移目标:“行了,你朋友来领你了,走吧。”   “走什么走,”匡正不依不饶,“打他那孙子呢,我要告他!”   “警察同志,”宝绽走过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弄错了,你把钱退给他,我朋友去取钱还没回来。”   这话一出,警察和匡正都愣了,齐齐看向他。   “我不能再拿你钱了,”宝绽碰了碰匡正的胳膊肘,小声说,“你把钱要回来。”   小民警一看他俩起“内讧”了,特来劲儿:“行啊,”他朝匡正伸手,“刚才给你开的收据呢,给我,我把钱退你。”   匡正被小警察拿了一把,很窝火:“什么收据,没了。”   “刚给你的,”警察的嗓门高起来,“别说我们人民警察收钱不给收据啊,这可是原则问题。”   收据真没了,刚才匡正交完钱,把收据一团扔垃圾箱了,“别跟我闹,”他推宝绽,不再提告人的事,“走。”   “真不行,”宝绽不走,“我都拿你八千四了……”   “哎我说,”小警察好奇,在工作台后头问:“你俩什么关系?”   匡正瞥他一眼:“邻居。”   小警察拿眼把他俩扫扫,摇头,匡正气儿不顺:“你摇什么头?”   “你开豪车的吧,”小警察问他,又问宝绽,“你骑自行车的吧,”他摊手,“你们俩怎么可能是邻居?”   小警察也是警察,分析的不错,匡正箍着宝绽的肩膀:“朋友,行了吧?”   小警察笑笑,朝他们摆个手,算是再见。   钱拿不回来,人也出来了,宝绽只好给时阔亭和应笑侬打电话,告诉他们没事了,让他们放心。坐上车,匡正系上安全带要发动,看副驾驶那边的座椅灯亮着,一转头,见宝绽仰头靠在椅背上,两手捣着脸。   他以为他疼,没管安全带,挂档就要上医院,这时,宝绽呓语般说:“太难了……”   匡正踩下刹车。   “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匡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自从认识宝绽,他头上好像就有一片乌云,抹不去,吹不散,应该是钱,不多的一笔,却把他逼成这样。   “我好累啊,哥……”   一声“哥”,让匡正的心揪起来,他恨不得自己捧着钱往宝绽手里塞,但忍住了,以宝绽的性子,砸钱绝不是帮他。   他把人送回家,自己回公司加班,第二天早上准时在宝绽门口等,等了半个多小时人也没出来,匡正猜他还没平复,没吵他,开车走了。   宝绽这么在家窝了两天,窝得脸上的瘀伤发黄变淡,时阔亭和应笑侬来了,还带着邝爷,老爷子一进门就抓住他的手,心疼地攥着:“受苦了,宝处!”   宝绽哪能让老爷子担心,大剌剌地笑:“全好啦,邝爷。”   时阔亭和应笑侬在旁边帮腔:“就是,邝爷,你看,宝处这大房子,这客厅,这沙发,多气派!”   邝爷看宝绽住的好,打心眼儿里高兴:“好,好,这大屋子配得上我们宝儿!”   时老爷子还在的时候,邝爷一直叫他宝儿,后来宝绽挑起如意洲的大梁,才改口称宝处,今天这一声“宝儿”,宝绽忍不住红了眼眶。   时阔亭瞧出来了,把邝爷往楼上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宝绽和应笑侬,“小侬,”宝绽说,“你给我介绍个活儿吧。”   “啊?”应笑侬猝不及防。   “你和师哥都在外头有活儿,就我一直闲着,”宝绽低下头,“往后不行了。”   “有什么不行的,”应笑侬大包大揽,“我们养着你。”   宝绽摇头:“欠的钱得还哪。”   提起这个应笑侬就来气,要不是那个姓鲁的王八蛋,宝绽哪能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万八。   “我那活儿你干不了,”应笑侬脑筋一转,把时阔亭搬出来,“再说,你去端茶倒水,老时也舍不得啊。”   宝绽往楼梯那边瞄一眼:“不告诉他。”   应笑侬最受不了宝绽求他,一求一个准儿:“行……我打个电话,之前干过的一家夜店常年招人,端盘子你行吗?”   “没问题,”宝绽的眼睛亮了,“我今天就能上班!”   别说时阔亭,就是匡正知道宝绽要去夜店伺候人,也不能同意,但他这两天没在家,熔合的项目进展很快,过了第一轮出价,正在准备管理层演讲,改稿子是VP的活儿,他干到半夜,从办公室出来,四周的灯全黑了,只有段小钧那儿亮着一块,傻小子正伏在桌上奋笔疾书。   “干什么呢?”匡正走过去,看他面前铺了一堆纸,上头密密麻麻的,全是算式。   段小钧抬起头,眼神锈蚀,白眼球上有几条血丝,“我在算内部收益率。”   匡正深深地皱起眉头:“你算这个干什么?”   “我听Clemen跟人聊天,说债券定价会用到这个,对以后的企业估值也有用……”他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在匡正这样的大神面前极不自信。   内部收益率是个不算复杂的公式,但是有很多项,而且全是带指数的除法,“你是不是傻?”匡正扔下这么一句,扭头走了。   出来到电梯间,刚按下按钮,手机响,是一帮资产管理部的狐朋狗友,喝了酒,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喊:“匡正,出来!我们在翡翠太阳!”   翡翠太阳是金融街附近的一家高端夜店,匡正把手机拿远,喊回去:“你们这帮老狗,多大岁数了,加完班还不回家,想猝死啊!”   那边换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捂着话筒说:“你还不知道吧,华银的李大头,他找了两个小姐在凯宾斯基玩双飞,让他老婆抓住了!就刚才的事儿,他老婆现在在华银52层,哭着喊着要跳楼,都打110了!”   匡正没忍住,噗嗤笑了,骂了句脏的:“这小子傻逼吧。”   “就是,快来!”那边兴高采烈的,“好久没这种狗血戏码了,哥们儿开了一打好酒嗨皮,我他妈爱死金融街了!”   “你们真不是东西,”匡正这么说,兴致却被挑起来,“等着。”   挂断电话,电梯也来了,他正要迈步,回头看一眼办公区那束光,又走回去。   段小钧一条道走到黑,还在手算内部收益率,匡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握住鼠标随便打开他桌面上一个Excel文件,找到IRR公式,选定一组数据,创建工作区,确定。   一秒钟,内部收益率结果显示在屏幕上。   段小钧愣愣看着那个数,又看看自己算出来的东西,匡正以为他要为这一晚上的愚蠢捶胸顿足,没想到这小子抓住他的手腕,激动地喊:“算对了!老板,我算对了!”   段小钧抓起手边的纸给匡正看,除了小数点保留的位数,和电脑上是一样的,匡正挑了挑眉,使劲撸了他脑袋一把:“别熬了,赶紧回家。”   他坐电梯下停车场,开车到翡翠太阳,二楼的一个开放式包厢,七八个人,不都是万融的,还有国银和鼎泰证券的,匡正都认识,一排击掌过去,在沙发上坐下。   马上有女人来怀里,他一把搂住,酒倒进面前加了冰的洛克杯,这种场合他并不热衷,但人在社会上,总要有一个圈子。   大家聊着李大头,你一句我一句,绘声绘色,好像都在现场观摩过一样,七嘴八舌间又翻出不少他过去的烂事儿。匡正边喝酒边听,忽然国银的一个家伙说:“真是开眼了,这么一比,千禧航空董大兴他儿子也不算什么了。”   匡正正好在他身边,问:“董大兴的儿子怎么了?”   “死了,”那人撇嘴,“吸毒过量,媒体没报。”   匡正迅速扫一圈众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李大头的绯闻上,没人关注这么一件悲伤的“小事”。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往包厢外望去,只一眼,就在一楼的卡座区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松一样,鹤一样,匆匆闪过。 第16章   匡正望着楼下,(这里有两句话,改掉了),一张大红色的嘴唇在耳边说:“帅哥,胸肌好大……”   匡正往怀里看,她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乏味:“没你大。”   她咯咯笑,枕着匡正的肩膀:“能不能伸进去摸一摸?”   匡正朝门口招手,每个开放式包厢入口都站着一名服务生:“我们花钱是来摸你的,不是让你摸我的。”   她笑得更厉害了,挺着胸,把腰扭成个S形:“那你倒是摸啊。”   “先生。”服务生到身边,弯下腰。   匡正指着楼下:“下头卡座区的服务人员什么时候下班?”   服务生往楼下瞧了瞧:“这一班是三点,先生。”   匡正看一眼表,一点五十五,他点个头,拍拍女人的屁股,让她起来。   “怎么着,老匡,要走啊?”资管部的人问。   “疯不过你们,走了。”   “没见你喝酒啊,”他们起哄,“喝一杯,喝一杯再走!”   “我开车了。”   他们不买账:“合着我们都是坐公交来的?”   匡正实话实说:“我得去接个人。”   他们愣了一下:“女朋友?”好几个人一起吹口哨,“女朋友!”   匡正懒得跟他们解释,挤出包厢,到一楼大略扫一眼,牛鬼蛇神的根本找不着人,他离开翡翠太阳,把车停在金融街西口的路灯下,给宝绽发短信:   睡了吗?今天事儿特多,我还在公司呢,三点才能下班,明早不一定能送你。   按下发送,匡正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上,把椅背放下来,披着西装假寐。睡了一个多小时,手机的提示音响,果然是宝绽:   我也在市内,离金融街很近,方便搭你车回家吗?   还“方便”吗,匡正受不了他,直接发地点:金融街西口。   想了想,又发过去一条:kzkendrick1987,加我微信。   几分钟后,微信有消息,胭脂宝褶请求添加好友,匡正通过,没一会儿,远远的跑过来一个纤秀的身影。   匡正提起中控,车门打开:“跑什么?”   “怕你等着急,”宝绽上来系好安全带,“太晚了。”   匡正发动车子,装作不经意地问:“干什么了,这么晚?”   宝绽停了一下才回答:“朋友有事,让我帮个忙,”他垂下眼睛,“最近都挺晚的,你早上不用带我了。”   匡正单手转动方向盘,黎明前的街,空旷寂静:“好。”   宝绽没再说什么,转头望向窗外,像是第一次穿过拂晓时分的夜色。   匡正瞄着他的侧影:“那个钱,”他小心地说,“不用急着还,我暂时用不到。”   “嗯,我明白。”宝绽知道他不差钱。   匡正有点心烦意乱。   “对了,”宝绽扭着腰从裤兜里掏东西,那个姿势,像折弯了一根新鲜的竹子,青葱柔韧,“这个给你。”   正好是红灯,匡正挂空挡,宝绽递过来一把钥匙,钥匙眼儿里拴着一条小红绳,“我下午配的,”他给他交代,“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自己热饭,在冰箱里,用保鲜盒装的,我会多做几样,你挑爱吃的吃,碗筷不用管,我回家再收拾。”   匡正接过钥匙,有些意外,他大半夜出来打工,还想着给自己做饭:“好……”把钥匙揣进兜里,他忍不住问,“这个房主……和你是什么关系?”   “啊?”宝绽愣愣的。   “就是……”匡正难得说话这么费劲,“你住在别人的房子里……”   “嗯,”宝绽还是没明白,“房主是个大老板。”   匡正知道是老板,不是老板也买不起这样的别墅,“房主……”他舔了舔嘴唇:“是男的女的?”   宝绽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意思了:“男的男的!”他急着解释,有点难堪,“只是借我住,没有任何别的关系!”   匡正点头,忽然后悔问他这个,宝绽的生活很简单,不像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把宝绽送到家门口,看他进屋,然后调头入库,宝绽从窗子里等着对面的客厅亮起灯,才缓缓拉上窗帘。   一个人了,他坐在沙发上,浑身疲惫。   头发有淡淡的酒精味,很难闻,这么些年,他在台上演秦琼林冲,演出了一身傲气,下了台,却要去收拾打碎的酒杯,去擦别人的呕吐物,他不甘心,也委屈。   掏出手机,这个时间,他只能给一个人打电话。   彩铃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来:“喂……宝绽。”   “师哥,”宝绽盯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半天才说,“我睡不着。”   时阔亭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呵欠点一根烟:“还记得以前吗,咱俩一个床,你晚上睡不着总让我给你讲鬼故事。”   宝绽记得,他们的中学时代。   “有个挺吓人的,”时阔亭回忆,“一个男的,远房亲戚死了,他去奔丧。”   宝绽静静地听。   “半夜突然肚子疼,起来上厕所,是那种老式的蹲坑,他迷迷糊糊的,上完提裤子,怎么也提不上来,”时阔亭压低声音,想制造一种恐怖的氛围,“低头一看,厕所的窟窿眼儿里伸出来一只手,血淋淋的,把他的裤子拽住了!”   对,有这个故事,宝绽轻笑,他从小就不害怕。   那时他们十三四岁,上初中,时阔亭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个子高长得帅,总和一帮学习不好的富二代打篮球,他不住校,但老喜欢往男生宿舍跑,一间屋子八个人,宝绽是其中之一。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交集,宝绽读书时话不多,也瘦,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社交边缘人,直到那天,时阔亭来他们宿舍。   他抱着个篮球,从左手传到右手,再从右手传到左手,几个哥们儿把他围着,听他神秘兮兮地问:“咱们学校有四大禁地,你们听说过吗?”   初中男孩,对恐怖探险最感兴趣,纷纷摇头。   “第四名,”时阔亭小声说,“是学校后身的洗手池子,左边第二个水龙头,据说到了半夜十二点,拧出来的不是水,是血。”   “哇!”一片惊呼,宝绽从他们背后的上铺坐起来,垂着脚往下看。   “第三名,”时阔亭的声音更低了,“从水池子往老楼那边走,有个铁秋千,特别旧,要是半夜去玩,能听见有女人在背后笑,边笑还边往高推,听说前几年有人从那上头掉下来摔死过。”   “操,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男孩们挤在一起,来回搓胳膊,宝绽倒没觉得特别怕,聚精会神地听。   “第二名,”时阔亭用一双帅气的眼睛扫视每个人,“就是咱们上课的那个楼,五楼,平时没人的那条走廊,墙上有个祖冲之画像,据说半夜十二点他会拿眼睛看着你,你被他看见,要是背不出圆周率前二百位,就完蛋了。”   有人开始数3.1415926,宝绽想了想:“可是课本上写着,祖冲之自己也只算到小数点后七位。”   时阔亭玩球的手停了,转过头,一单一双两只贼眼皮盯着他:“你是哪根葱?”   宝绽知道说错话了,没应声。   时阔亭走过来,仰头往上看,篮球一下一下拍在地上,有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四大禁地第一名,男生宿舍楼顶楼,东边的厕所,7号坑,半夜十二点蹲在那儿,会有人来敲门,然后问:嘿,你看见我的头了吗?”   这个有点恐怖,宝绽微微往后缩。   “既然你不信我说的,”时阔亭激他,“就是这栋楼,敢去验一验吗?”   这栋楼一直是男生宿舍,但屋多人少,顶楼封闭了很多年没人住。   “不敢就是孬种,”时阔亭眯起眼睛,“我见一次,骂一次。”   他这样说,宝绽当然不能认怂,瞪着他:“有什么不敢的……”   “好!”时阔亭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一锤定音。   为这事,他们整个宿舍都很兴奋,时阔亭干脆猫下来没回家,十一点半,宝绽从上铺下来,大伙给他找了个手电,目送他出门。   具体的宝绽记不清了,只记得上到顶层,进了东边的厕所,没有灯挺吓人的,每个隔间门上都有手写的号码,他借着月光找到7号坑,蹲进去。   当然了,十二点并没有人敲门,他从裤兜里掏出水性笔,摸黑在门上打了个叉。   回到宿舍,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他说:“假的,没人敲门。”   “胡说!”时阔亭推了他一把,“你肯定是害怕,根本没去厕所!”   “就是!”其他人附和。   宝绽知道他们会有这一手,挺直了腰杆:“我在门上做了记号,不信你们跟我去看!”   满屋子的人全没声了,只有时阔亭不怕:“去就去,谁怕谁!”   他和宝绽离开宿舍,手电筒在阴森的长走廊上打出一道锥形的光,临上楼梯,时阔亭笑了:“我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去。”   宝绽踏上一步,肯定地说:“我去了。”   “你去个鬼啊,”时阔亭的语气里带着嘲讽,“顶楼东边的厕所只有六个坑,根本没有7号。”   宝绽停步,倏地转回头。   时阔亭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什么水龙头、老秋千,都是我编的,骗你们玩的!”   宝绽唰地白了脸,腿一软,从楼梯上滑下来,时阔亭赶紧伸手接住他,他们的交情,还有宝绽和京戏的缘分,就从这一刻开始。 第17章   7号坑到底存不存在,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答案,后来时阔亭琢磨,是天太黑,宝绽又紧张,把门上的数字看错了。可他们白天一起去找过,东西两侧的厕所全看了,也没找到那扇用水笔打过叉的门。   这件事就和其他许多青春期的遗憾一起,留在了记忆深处,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剥蚀成了一个小小的印迹。   从那以后,时阔亭和宝绽成了朋友,宝绽话少,时阔亭偏天天在他耳边叨叨,时阔亭不爱学习,宝绽就总用物理化学烦他,他们本不是一种人,直到九月的一个星期五,赶上中秋节,也是住校生回家的日子。   放学后,时阔亭坐在操场看台上玩颠球,几个女生围着他闲聊天,远远看见宝绽拎着水壶去打水,他喊:“嘿,那个小姑娘!”   满操场就宝绽一个人,他拐个弯过来,站在看台下冲上吼:“你叫谁小姑娘!”   “哎呀,我看错了,”时阔亭得得瑟瑟下去,蹲在最下一层看台上仰视他:“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宝绽瞄一眼他身后的女生,觉得他生活作风有问题:“用你管?先管好你自己。”   时阔亭蹲得低,看见他下巴上有一块淤青,像是手指印,“哎你这……”他抬手要碰,被宝绽一巴掌打开,两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时阔亭扔下球,回头朝女生们摆手,让她们散。   宝绽扭过身,不说话。   “你爸揍你了?”时阔亭贴着他非要看。   宝绽让他缠烦了,把水壶往地上一撂:“他不是我爸!”   时阔亭没吱声,像条挨了打的狗,眨巴着眼睛瞧他,宝绽欲言又止的,低下头:“我爸走得早,我妈又嫁了。”   时阔亭反应了一下:“你后爸打你!”   宝绽立刻往周围看,没有别人:“喝了酒才打,”他闷着声,“不过……他天天喝。”   “那你妈呢,她不管?”   宝绽摇头:“她十天半个月也不着家。”   怪不得他不回家,时阔亭想也不想:“上我家吧。”   宝绽吃惊地抬起头。   “中秋节你一个人在学校,”时阔亭一脸同情,忧心忡忡地说,“我怕有女鬼来找你,吸你的精气!”   宝绽飞起一脚。   “不过说好了,”时阔亭边躲边要他保证,“上我家,你不许笑话我!”   宝绽知道他是好意,腼腆地咕哝:“有什么可笑话的……”   结果到了他家,见到时阔亭他爸,宝绽傻了,时阔亭不到十五岁,他爸却是个快六十的老人,时阔亭红着脸解释:“老来得子!”   时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客人不光有宝绽,还有一个姓邝的老爷子,是时爸爸的拜把兄弟,六十岁了没儿没女,后来宝绽才知道,他一辈子没成过家。   就是这么一个有些怪异的家庭,却让宝绽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这个晚上有月色、有欢声,还喝了一点酒,醉意朦胧中,宝绽跟着大伙看了京戏,是中央台的中秋票友专场,浓墨重彩的《胭脂宝褶》。   宝绽着了迷,瑰丽传神的妆扮、抑扬顿挫的声腔、惩恶扬善的故事,还有时老爷子不时的点拨,打这以后,他一放学就往时家跑,后来干脆把宿舍退了,和时阔亭挤一张床。   “老头儿,到底谁才是你亲儿子!”宝绽来后,时阔亭总是这么问。   时老爷子便笑着答:“你要是有宝绽一半,如意洲就有指望了!”   如意洲是时家的剧团,一百多年历史,传到时阔亭这一代,老生唱不了,小生又不爱唱,眼看着后继无人的时候,宝绽出现了。   他有一条好嗓子,时老爷子用三个字形容:玻璃翠。高一声,响遏行云,低一声,雍容婉转,滑一声,一泻千里,掷一声,铿锵遒劲。宝绽就像他这名字,难觅的旷世奇珍,在这个没落的小剧团里绽放了。   时阔亭总是嘴硬,说京剧过时了没人要,打死他也不干这一行,但只要宝绽动嗓子,一定是他擎着个胡琴坐在下首给他托腔。   在行家耳朵里,时阔亭的琴拉得不算好,可说不清是什么理儿,只要是伺候宝绽,他手指头上就像开了花儿,每一字、每一韵,都裹得严严实实、毫厘不爽。   “咱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学校,没人的地方,时阔亭搭着宝绽的肩膀,臭不要脸地感慨。   宝绽斜他一眼:“谁跟你是一对儿。”   “哎你别不信,”时阔亭学着电视剧里的流氓恶霸,捏他的脸蛋,“你要是女的,指定得嫁给我。”   宝绽甩开他的胳膊,转身就走。   “哎!”时阔亭喊他,“按辈分我是你师哥,师哥没叫走,你上哪儿去!”   宝绽不情不愿的,站在原地。   “话说回来,”时阔亭拽了他一把,重新把他搭住,“你还没正经拜过师呢。”   “拜师”两个字让宝绽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得让我爸给你办一个,”时阔亭挑起他的下巴,“拜了师,你就是我家的人……”   宝绽拿胳膊肘狠狠给了他一下。   晚上回家,时阔亭替宝绽去提拜师的事,宝绽在门口等着,好一会儿,时老爷子在屋里叫他,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见时阔亭低着头。   “宝绽,”时老爷子说,“我不能收你。”   宝绽立在那儿,一下子蒙了。   “京戏……”时老爷子叹一口气,“没落了,不光京戏,过去的玩意儿再好,现在的人不爱,也得死。”   宝绽想说“我不在乎”,可心里难受,张不开嘴。   “我们时家是没办法,代代干这个,可你不一样,”时老爷子走到他身边,“你可以去考大学,读研究生,出国,到电力、银行去工作,”他摸摸他的头,“我们做长辈的,不能耽误你。”   宝绽乖乖点个头,说知道了,可回到屋里,他红了眼睛。   之后的日子还是那样,每天和时阔亭上学、斗嘴、吊嗓子,一起中考,一起上高中,高三那一年,课间,马上要响上课铃,老师已经进教室了,时阔亭接着个电话,书包都没拿就往外跑。   年轻的英语老师横眉立目:“时阔亭,你干什么去!”   时阔亭头也没回:“我妈让车撞了!”   宝绽一听,腾地从座位上起来,英语老师从黑板槽里拿起教鞭:“宝绽,他妈撞了,有你什么事!”   宝绽收拾好两个人的书包,往背上一甩,从她面前跑过去:“他妈就是我妈!”   到了医院,人已经拿白布盖上了,时阔亭冲进屋,宝绽手一松,书包掉在地上。   屋里站着很多人,除了时老爷子,还有两个警察,架着一个戴手铐的家伙,那人伛偻着背,满身酒味儿。   是酒驾,时阔亭疯了,揪着那家伙没命地打,警察把他往后推,宝绽想上去帮忙,这时手机响,是他后爸,宝绽没管,那边却较劲儿似的打个没完。   “喂!”宝绽接起来就吼,没想到那边的嗓门比他还大,“小犊子!你妈呢!”   宝绽扭头看着时阔亭,顾不上跟他掷气:“不知道!”   “操他妈的臭婊子!”   “不许你骂我妈!”   “你妈,”那边有磨牙声,“你妈他妈跟人跑了!”   宝绽怔住了,耳朵里嗡地一响,什么也听不到。   “操他妈!我以为她能带着你呢!”他后爸还在电话那头咆哮,“小犊子!往后咱俩没关系,少让我看见你!”   电话挂了,宝绽扶着墙站不住,一屁股坐下来,屋里,时阔亭也坐在地上,满脸的泪水,两手拳峰上都是血。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时阔亭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开玩笑,也不再编鬼故事。时老爷子所剩不多的黑发全白了,他曾经笑着教宝绽唱、念、做,现在却拿着藤条,逼宝绽劈腿下腰。   宝绽彻彻底底没了家,时家就是他的家,时老爷子摁着他给他开胯的时候,他哭着去攥时阔亭的手,一声声喊着“师哥”,因为时阔亭会疼他,会在夜里给他揉腿,喂他偷偷买来的零食。   时老爷子和他后爸一样,染上了喝大酒的毛病,他早年就有肝硬化,很快发展到失代偿并发消化道出血,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他对时阔亭说:“把房子卖了,供如意洲……供宝绽上大学……”   “师傅?”宝绽没想到,都弥留了,老爷子还想着他。   “师傅……”时老爷子看着天花板,宝绽一直这么叫他,“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收你。”   “师傅!”宝绽用力抓住他的手,那双摸过他的头、拿藤条打过他的手。   “能教你的,我全教了,往后……靠你自己。”   宝绽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打在两个人手上。   “哎……”时老爷子的眼睛不肯离开时阔亭,他唯一的儿子,“拉琴的挑不了大梁,宝绽……从今往后,你就是如意洲的当家……”   宝绽愣了,难以置信地跪在床边。   “记着……如意洲不能散,祖宗的玩意儿不能丢,交给你了……”   时老爷子眼里最后的一点光渐渐散去。   “阔亭也交给你……到了什么时候,你们这两股丝也要往一处绞……”   “师傅?”   “老头儿?”   “师傅!”宝绽眼看着时老爷子的瞳孔不动了,时阔亭的手颤抖着握上来,和宝绽头顶着头跪在床前,不舍地喊了一声:“爸——!”   (关于昨天的鬼故事,我自己胆子挺小的,所以写了几个感觉不那么吓人的,没想到还是有吓到的姐妹,非常抱歉,让你们猝不及防受到了惊吓! 第18章   匡正早上才睡,去公司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穿着一身闷骚的浅蓝色西装,在办公室门口问:“年利润40亿以上的航空公司,包括国有和私营,谁有空?”   这听起来是要整理潜在买家列表,但最近并没听说有这个量级的航空公司要出售,办公区的人面面相觑。   段小钧从熔合的估值数据上抬起头,见大家都鸦雀无声,以为这是个没人愿意接的活儿,而匡正还杵在门口等着人给他回应。   想起昨晚撸过他脑袋的手,段小钧从座位上起身:“老板,我行吗?”   整个办公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   匡正挑起一侧眉毛,笑了:“你的内部收益率算完了吗?”   段小钧被他损得已经习惯了:“我买了Excel的电子书,休息时会学的。”   “行,”匡正点头,把西装下摆往后甩,两手掐腰:“就你了。”   虽然接了活儿,但段小钧其实压根没明白匡正要他干什么。   “具体怎么做问Clemen,”匡正转身进屋,“下午6点前给我。”   段小钧连忙去找他的经理,Clemen正在审查熔合提交的文件,包括历史财务报表、董事会决议、专利和业务合同等等一大堆,头也不抬地说:“咱们老板派活儿从来没让我们报过名。”   “啊?”段小钧没懂他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真有活儿,都是根据能力指定到个人的,”Clemen抬头瞧着他,“而且现在根本没有航空产业的M&A项目。”   段小钧不理解:“那他刚才……”   Clemen言简意赅:“他可能是在玩你。”   段小钧的脸僵了一下,接过递来的样板文件,转身回自己的座位,半路看到办公区的磨砂玻璃墙外探进来一张小圆脸,微胖、阳光,是Bonnie。   “你怎么来了?”段小钧放下文件走过去。   “嗨!”Bonnie戴着一对大耳环,“你还好吗?”   段小钧垮下脸:“还行……”   “I know I know!”Bonnie同情地拍着他的胳膊,“匡正把你要到M&A,我们都惊了,你没看那帮Bitch,一张张美梦破碎的脸!”   段小钧无语:“你们女生的审美都这么乏味吗,他除了高一点,西装好一点,脸有棱角一点,没比别人帅到哪里去吧?”   “你没看到他的胸肌吗?”Bonnie两手在胸前比划,“他帅得我都起生理反应了好吗!”   段小钧无话可说。   “不能因为他对你魔鬼,就抹杀他作为一个性感尤物的价值。”Bonnie如是说。   段小钧想了想,匡正对他其实不算魔鬼,虽然损他时绝不留情……但每次挨损,他好像都学到了新东西:“他……还好,能来M&A,我挺幸运的。”   Bonnie看傻子一样看他:“你是让他连加班折磨带精神控制,斯德哥尔摩了吧?”她压低声音,“我听人说,超级新人日那天他一看你的专业就火了,我们都觉得他要你是想不动声色地搞死你!”   匡正原来这么不喜欢他吗……段小钧有点小失落,转而问:“你分到哪儿了?”   “信息部,”Bonnie比了个V字,豆沙色的指甲上镶着闪闪发亮的水钻,“做数据和系统维护。”   她的专业就是这个,段小钧羡慕她学有所用,“今天来找你,”Bonnie甩了下头发,一副职业范儿,“是有个投资想跟你谈。”   段小钧回想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她那时就想卖《2019万融大触全集》给他:“投资?跟我?”他指着自己的破西装,“你没搞错吧?”   Bonnie又是那个“不要998,也不要618”的架势,戳着他的胸口说:“就是你。”   段小钧觉得脊背发凉。   Bonnie打了个响指,搭住他的膀子:“现在有个赚大钱的机会,池子很大,我一个人根本捞不过来,咱们这批新人里就你傻,我决定带带你。”   “……”   “这么说吧,”Bonnie拉住段小钧的领带,“去澳门那次,在机场,换了别人不可能叫我,算我报答你。”   她说的是段小钧看她迷路好心叫他结果她跟匡正尬聊了一路那次,即使她这么说,段小钧还是觉得她想诈他钱……   “战国红,”Bonnie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过吗?”   段小钧摇头。   “一种虚拟货币,据说开发者是中国人,还没在国际币圈叫响,我研究了那个算法,非常有发展。”   作为一个社会学毕业生,光是资本回报率、内部收益率就够段小钧头疼了,什么虚拟货币、币圈、算法,简直是要他的命。   Bonnie还在跟他叨叨:“现在是初创期,一战国红兑0.0025人民币,我判断,不出三个月就能翻十倍。”   翻十倍也才两厘五,段小钧直接问:“你要多少钱?”   Bonnie正色:“你能投多少?”   “就这个月工资,我们trainee都是一样的,留下饭费交通费……”   “行,”Bonnie替他决定,“你投一万八。”   段小钧一个月才一万九千五,他忍了:“你投了多少?”   Bonnie瞥他一眼:“你的五十倍。”   段小钧震惊:“我的天你……你赔了怎么办!”   “不会赔的。”Bonnie很肯定。   那些跳楼的人都这么想:“你怎么知道?”   “我从十五岁开始玩钱儿,”Bonnie自信地说,“从来没赔过。”   段小钧盯着她,从她眼里看到了一抹危险的贪婪,万融就是万融,连后台维护人员都要玩一玩资本游戏。   两人说定了,Bonnie挥手离开,段小钧回办公室用微信给她转账,一万八,他只当是帮朋友个忙。放下手机,他开始研究Clemen给的样板,是一沓公司列表,搜集了某个行业在某个利润区间内的公司信息。   “年利润40亿以上……航空公司,”段小钧按匡正的标准在网上搜索,“即使加上私营的,也不多啊……”   华航、中航、千禧、万国……一共有九家,全是上市企业,上市企业信息在“浪涛数据”是付费资源,但万融已经全口径购买,段小钧直接用员工密码登录,下载好九家公司的年报,选摘整理,形成一份详尽的概述性信息。   五点,VP办公室的门提前推开,匡正穿着轻薄的胶原蛋白衬衫,双手插兜,显出性感的胸肌轮廓:“段小钧,滚进来。”   段小钧看表,明明还差一个小时:“来了!”他赶紧打印文件,唰唰的机器声中,听到隔壁的两个分析师在嘀咕:   “我操,老板今天也帅到我了。”   “真的,简直是荷尔蒙漩涡,我们怎么才能像他那样啊?”   “特别是他给我改估值模型的时候,完全被他碾压!”   “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变态?”   “是,”段小钧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没大没小接他们的话,“我要去被他碾压了!”   那两人一愣,关系似乎拉近了不少,段小钧经过他们的桌子时,其中一个向他伸手:“加油,菜鸟。”   段小钧深吸一口气,和他击了个掌,走进匡正的办公室。   匡正坐在办公桌后,翘着二郎腿,像某种准备捕猎的大型食肉动物,段小钧把文件递给他,不经意瞥到他的电脑,屏幕上是千禧航空的财报分析。   “不愧是学社会学的,”匡正唰唰翻着公司列表,“归纳总结做得不错。”   被夸了,段小钧稍稍放松,想起Bonnie的话,视线不自觉落到匡正的胸肌上,鼓鼓的,把很薄一层衬衫布料撑起来……   “喂,”匡正从文件上抬起眼,“看哪儿呢?”   段小钧一窘,赶忙移开视线。   匡正把文件扔到桌上:“出去吧。”   完了,第一次汇报工作以看了上司的胸告终……段小钧霜打的茄子一样回到工位,刚坐下,匡正穿着西装出来,边往外走边对大家说:“熔合的全部资料再过一遍,明晚十二点前进数据室(1)。”   “是,老板!”参与项目的几个人异口同声,段小钧扭着头,一直目送那个浅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间。   匡正去了趟沃尔玛才回家,晚饭在宝绽那儿吃的,一个人没什么滋味,洗过澡就上床了。第二天睁开眼,不到六点,他悠闲地刮了胡子,挑了西装,选了配饰,七点多,打开宝绽的门,蹑手蹑脚走进去。   厨房在左边,楼梯在右边,他往右拐,到楼梯口脱掉皮鞋,穿着袜子踩上去。   二楼卧室的门开着,窗帘只拉了一半,清晨的光又轻又柔,洒在宝绽身上。   他穿着翡翠太阳的工作服,白衬衫黑马甲,衬得他清瘦,显然太晚回来倒头就睡了,屋里有淡淡的酒味。   匡正靠着门框看了一会儿,走下来,用手机下单了一冬一夏两双拖鞋,都是他自己的尺码,地址填的宝绽这里。   到厨房打开冰箱,粥碗放在正中间,罩着保鲜膜,还用牙签扎了几个眼儿,碗上贴着一张便签:微波,2分钟。   匡正把粥放进微波炉,设好时间,把那张纸翻过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支万宝龙大班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我不在的时候,缺什么,去我家拿。   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压在纸上。   那是他昨天去沃尔玛给宝绽配的。   (1)数据室:用于存储重要文件的虚拟空间,有保密性,在兼并收购交易中,代表卖家的投行会开设数据室,便于潜在买家查看相关资料。 第19章   匡正边吃粥边看手机新闻,突然,白寅午来电话,铃声不大,但在空旷的别墅听起来格外刺耳,他骂了一句,飞速接起来。   “喂!”他虚着声,往楼梯那边看,“干什么你,一大早打电话!”   “哟,”白寅午语带调侃,“在哪个女人床上呢?”   “滚蛋!”匡正继续吃他的粥。   “女朋友?”白寅午又问。   “不是。”   “不是你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怂样,”白寅午损他,“什么声音,吃粥呢?你不是不吃早饭吗?”   鸡丝粥,味道不错,匡正舀了一大口:“现在吃了。”   “哦——”白寅午拖长了调子,“一起睡到早上,还给你做了粥,走心了?”   匡正受不了他:“别瞎说行不行,跟你说了不是,就一邻居。”   白寅午轻笑:“美女邻居,我也想要。”   匡正扔下勺子:“男的。”   电话那头静了,然后说:“不是吧你,口味变化这么大吗?”   匡正很认真负责地给了他一句:“滚。”   白寅午不跟他开玩笑了,正色道:“赶紧过来,有事跟你说。”   电话断了,匡正喝了口苏打水,把粥碗放进水槽,边往外走边嘀咕:“有事还扯这么一大堆废话!”   他开车到公司,上62层,白寅午在董事总经理室等他,一早就来了点红酒,巨大的树枝状醒酒器里漾着一片紫红色的液体。   “来一杯?”他问匡正。   匡正摆手,在小沙发上坐下,今天他少见地穿了一身黑西装,修身款,肩线、腰线、领形都很考究,配上银灰色的真丝领带,一歪头,霸气侧漏。   白寅午吹了声口哨:“你小子,帅得都发光了!”   “得了,”匡正知道自己帅,“说事儿。”   白寅午在他对面坐下:“有个大案子……”   “我猜猜,”匡正打断他,翘起二郎腿,“千禧航空?”   白寅午愣了。   “董大兴就一个儿子,还吸毒过量死了,”匡正耸了耸肩,“他没兄弟,只有一个妹妹,二代里没有姓董的,这么大的产业他传给谁?”   出售套现几乎是必然。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白寅午好奇。   “比你早一天,”匡正坦言,“前期工作已经在做了,就等你找我呢。”   干他们这一行,早一天,就能定生死。   白寅午呷了口酒,眯眼瞧着他:“这么有干劲儿……”他说,“执行副总裁的位子,你卯上了。”   匡正歪了歪头,不置可否:“卯上的不只我一个人,”他向前倾身,“代善没动静吗?”   “他不是我这一路的,”白寅午悠悠晃着酒杯,“我当然挺你。”   说到代善,上次两人狠话都撂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匡正觉得古怪。   “千禧是民营航空的龙头企业,”白寅午表态,“熔合是总行今年最看重的项目,这两个你做好了,执行副总的位子,我到上头去保你。”   明白了,匡正起身,跟白寅午要了杯酒,香气袭人,有持久的酒泪,是超过十年的勃艮第精酿,他一饮而尽。   从62层下来,他给人力资源的汪有诚打电话,开门见山:“大诚,千禧航空你有认识的人吗?”   “他们HR我熟,”汪有诚的回答耐人寻味,“但是高管层,特别是董事会,我没有说得上话的。”   匡正要约的就是千禧的董事高管,汪有诚能迅速捕捉到他的意思,说明他早就知道董大兴儿子的事,也猜到匡正要下手。   “不过我认识一秒公关的刘总,16年千禧乘客候机楼猝死事件就是他们给做的危机公关,应该能搞定,”汪有诚说,“你等我电话。”   “谢了,哥们儿。”   “小意思。”   放下电话,匡正到57层自己的办公室,脱掉西装打开空调,刚把电脑开机,桌面还没加载完,汪有诚的电话到了:“老匡,千禧的董事兼财务总监武国瑞的秘书,姓王,晚上八点,君悦2915房。”   这速度,说明对方也急于跟投行接触,匡正看着桌面上已经建立的千禧文件夹:“知道了,改天请你吃饭。”   一个白天,匡正都在准备相关文件,包括段小钧那份“潜在买家列表”,把千禧的内容从中删掉,加入简单的金融分析,晚上八点,他准时出现在君悦29层。   王秘书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对匡正很热情,他反映的是千禧高管层的态度,这种态度很好理解,一家市值上百亿的公司,董大兴年纪大死了儿子,不想干了,可高管们还想干,甚至希望公司易主后赚得更多干得更好。   换句话说,在公司出售这件事上,董大兴关心的是退出套现能拿到多少钱,而高管们则关心收购千禧的是谁,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发展潜力如何。   双方谈得很愉快,从王秘书的话里,匡正判断,万融是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联系他们的投行,初次接触,只聊了三个小时,握手道别。   匡正回到万融,十一点刚过,他的人还不知道有千禧这件事,都在准备熔合的材料,十一点三十五分,Clemen最后一次例行检查,发现营销文件里的净现值和之前给买方的有出入:“小冬,这个NPV用什么资金成本算的,怎么这么大!”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项目组的全围过来,小冬就是之前和段小钧击掌的那小子,立刻开Excel,刚把鼠标移到位置,唰地一下,整个办公区黑了。   “妈的这时候停电!”大伙抱怨。   五秒钟后,应急电力启动,小冬重新开机,这回桌面还没刷出来,电又断了。   “怎么回事!”Clemen慌了,“应急电怎么没了!”   五秒、十秒、两分钟过去,仍然没来电,“是不是……应急电故障了?”这是最坏的情况,“没电怎么算,这也太寸了!”   十二点,熔合的资料必须进数据室,段小钧想起他到M&A的第一天,匡正对他说:分析师出的每一个错误,都是钱。   他连忙问身边的人:“什么是NPV?”   “企业净现值,和预期内部收益率一样的公式,只是反过来算。”   段小钧眉头一动,举起手:“我能算!”   “我们全能算!”Clemen着急,火气很大,“没有Execl你用什么算,用手算啊!”   “对,手算,”段小钧打开手机灯,开始找纸笔,“我可以的。”   “你可以?”Clemen在一片渐次亮起的手机屏幕光中瞪过来,“这是收购交易,不是过家家!十来分钟你算得完吗,就算算得完,你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吗!”   “让他试试。”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是匡正,指了指小冬,“去,给他照亮。”   第一盏手机灯在段小钧头上亮起,接着第二盏、第三盏,他在重叠的方寸光影下奋笔疾书,笔尖在纸上擦出沙沙的声响,NPV比IRR好算得多,七八分钟过去,他拿出了一个数字。   “多大把握?”匡正在闪烁的手机光中俯视他。   段小钧仰着头,有些头晕目眩:“和前天一样。”   Clemen不同意:“老板!”   “你,”匡正把那张圈出了数字的A4纸拍到Clemen胸口:“用这个数,找地方把营销文件给我改过来,”他看手机,“还有十二分钟。”   Clemen只得去办,聚着的人渐渐散去,没有一个人为段小钧鼓掌,但黑暗中,有人撸了他脑袋一把,他回过头,是匡正。   金融街的心脏暂时停跳,而与万融一街之隔的翡翠太阳灯火辉煌。三点钟,宝绽下班,换下工作服从员工间出来,拐一个弯,看到走廊上的男厕所门口躺着一个人,有个戴棒球帽的小子跨在他身上,应该也是刚下班的员工,正从他兜里摸钱包。   “喂!”宝绽喊了一声,冲上去,偷钱的家伙头也不回,顺着走廊跑到员工出口,一眨眼没影了。   宝绽反身回来,地上的是个客人,西装皮鞋价值不菲,钱包没了,手机落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先生,”宝绽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脸,“先生?”   是个年轻男人,发色比大多数人浅,宝绽用他的指纹解锁手机,点开通讯录,满满一屏全是外语,他往下翻,翻到L终于找到一个中文名字,叫“梁叔”。   宝绽拨过去,那头很快接起来:“Sir?”   “啊……”宝绽语塞,“H、hello,you……you speak Chinese?”   “你好,”那边换成中文,“你是?”   “我是翡翠太阳的员工,”宝绽解释,“这位先生喝多了,钱包被人偷了,我只好用他的指纹解锁手机,你是他的家人吗,能来接他一下吗?”   那边说马上到,问了宝绽的名字和电话,双方约定在翡翠太阳的员工出口见。   宝绽把手机塞回客人兜里,扛着胳膊把他架起来,这家伙很高,坠在身上重得要命,宝绽连拖带拽才把他从店里弄出去。   到了室外,宝绽搂着他坐到绿化景观的水泥台上,见了风,那人动了动眉头,睁开眼,一双淡褐色的眸子,从极近处和宝绽对视。 第20章   “先生……”宝绽刚要说话,那个人整个朝他压过来,嘴里叽里呱啦往外蹦英语,宝绽四级成绩还算不错,愣是一句没听懂。   两个人你推我搂,突然一股力量,把那小子从身上拽下去,“干什么呢!”是匡正,穿着一身黑西装,劲儿使大了,头发有点乱。   酒蒙子左右栽歪了两下,没骨头似的,往后倒在草坪里。   “你怎么来了?”宝绽惊讶。   “啊?”匡正待在停电的万融没走,快三点了开车过来,拐过交通岗正好是翡翠太阳后身,撞见这一幕,“我和朋友来喝一杯,这是个什么东西?”   “客人,”宝绽把那家伙靠到自己身上,拍拍他衣服上的土,“钱包被人偷了,我等他家人来接他。”   匡正听联系上人了,点点头,按下车钥匙,panamera头灯双闪:“行,那放这儿吧,咱们走。”   宝绽睁大眼睛:“这么放着哪行,你看他这身行头,没个人守着太危险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匡正不自觉拿出工作中那副派头,“这地方他自己来的,酒他自己喝的,你帮他联系人已经够可以了,现在这世道好人没好报,赶紧跟我走!”   宝绽不动弹。   “叫你呢,”匡正又按车钥匙,panamera不停在路边闪,“快点!”   宝绽觉得他冷血,嘴上不说,想了想,从兜里掏出十快钱:“前头路口有个便利店,你帮我去买两袋方便面。”   “干什么?”匡正不接。   “家里没有,哪天不想做饭了正好对付一口,挑你喜欢的味儿。”   匡正刚毕业那两年吃方便面吃吐过:“你爱吃?”   “嗯,”宝绽闷声,“你回来咱俩就走。”   匡正没拿他的钱,天太热,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扔给他,绕过绿化景观,走上斑马线。   宝绽目送着他过马路,直到他进了便利店,才回头瞧着身上这人,一身酒臭,头发上还挂着草叶,怪可怜的。   他帮他摘,那人嫌烦还是怎么的,迷迷糊糊攥他的手,这时一辆黑色保姆车在路边停下,一个四十多岁穿立领西装的男人走下来。   “梁叔?”宝绽先打招呼。   “宝先生,”梁叔的眼皮微微一动,把他从上到下过一遍,“给你添麻烦了。”   跟他下来的还有两个保镖,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把喝醉那小子往车上搬,宝绽的手被攥着,没办法一直跟到车门口。   梁叔的视线扫过他们握着的手,投向面前的翡翠太阳:“宝先生怎么在这儿工作?”   宝绽拽手,拽不脱,“我……缺钱。”   梁叔笑了:“买手机还是买球鞋?”   “啊?”宝绽完全没有这种超出生存需要的消费欲求,“我……欠别人点儿钱。”   梁叔非常敏感:“多少?”   他问的有点多,但反正也不认识,宝绽说:“两万。”   梁叔诧异:“这年头还有人还不上两万快钱?”   有啊,有人每天推着小车去街上卖针头线脑,也有人靠捡西瓜车掉下来的碎西瓜渡夏,还有人为了完成一个承诺、为了一点无妄的热爱,倾其所有投入一个没落的剧团……宝绽抿住嘴唇。   梁叔不说话了,宝绽觉得有点尴尬,伸手到那小子的西装里,没管梁叔惊不惊诧,在肋条上挠了两下,那小子一痒,缩起胳膊把他放了。   “再见。”宝绽转身就走。   绿化景观旁,匡正的西装掉在地上,他赶紧跑过去捡,刚弯下腰,面前停住一双黑皮鞋,还有两个超市的购物袋,装着七八包各种口味的方便面。   宝绽抬起头:“你怎么买这么多!”   “你不是爱吃吗,”匡正提了提那两袋东西,“都是你的,我不吃泡面。”   宝绽无比后悔让他去买东西,可钱都花了,舍不得也没用,他抖着西装跟他上车。中控锁放下,两个人并肩坐着,宝绽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说喝醉那小子是客人,匡正丝毫没疑惑,连问都没问一句,难道……他知道自己在翡翠太阳上班?   宝绽扭头看着他。   “干嘛?”匡正拐上大马路,开始加速。   “你今天和朋友来喝酒,那么巧,碰到我?”   他这么问,是猜着了,匡正面不改色:“是啊,咱俩巧的事儿还少吗?”   “那上次你三点下班……”问到一半,宝绽不问了,匡正明显是来接他的,没挑明,是不想让他难堪而已。   匡正继续装傻:“什么?”   宝绽摇头,冷气上来了,他披着那件黑西装,领子上有股好闻的柑橘味。一路畅通到家,宝绽拎着方便面下车,匡正在车里等他进屋,可他走到门口,忽然蹲下了。   “怎么了?”匡正跟着下去,走近一看,是上次那条大黑狗,龇着牙躺在门前,折断的左后腿已经化脓发臭。   它比上次更瘦了,薄薄的肚皮微微地动,只剩一口气,“天这么热,它又有伤,肯定找不着吃的,”宝绽开门进屋,端来一碗水,“上次我们给了它两块肉,它可能是记住了,才来碰运气。”   匡正对流浪狗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他想的是物业宣传的什么无人机巡逻,这么大的安全隐患搁在家门口,他们看不见?   那是条野狗,宝绽一靠近,它就发出警告的低吼,但是太虚弱,没力气咬人,宝绽喂了它一点水,想把它往屋里拖。   “喂,它都臭了。”匡正挡着门。   “没事,洗一下就行。”   “野狗,”匡正没让开,“真的会咬你,”   宝绽针似的盯了他一眼,冷淡地说:“你回去吧。”   这是他们今天第二次为了这种事闹分歧,“我说你怎么回事,”匡正压不住火气,“人你捡,狗你也捡,你看看这狗,野狗!又脏又臭,眼看就死了!”   宝绽把眼挑起来,本来温和的眸子,却有股灼人的锋利在里头:“我就是流浪狗一样被人捡回去养的,”他声音不高,微有些发颤,“捡我的人教我本事,供我上大学,别管好赖,给了我一个家。”   匡正第一次听他说家里的事,愣住了。   “你们是有本事的人,用不着别人帮,所以你们也不帮别人,”宝绽垂下眼睛,倔强地说,“但我们不行,我们这种小人物就是互相帮着才走到今天,”他深吸一口气,“我就是这条狗,你不懂。”   匡正沉默,片刻,把门让开了。   宝绽把狗弄进屋,匡正跟在后头拿门口的生鲜,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包裹,宝绽抬眼瞧见:“那是什么?”   “拖鞋。”匡正把门在身后关上。   “我没买拖鞋。”   “我买的,”匡正开始脱西装拽领带,领扣袖扣都摘下来扔到桌上,拖鞋拆开放到鞋柜里,过来蹲在宝绽身边,“我能做什么?”   他先服软了,宝绽不大好意思,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挺不留情面的,想关心他一下:“你饿不饿?”   匡正去储物间把医药箱拿来,挽起袖子:“你说什么也温暖不了我了,”他歪头瞧着宝绽的侧脸,“我现在觉得你喂我跟喂狗是一样的。”   噗嗤,宝绽笑了,推了推他的膝盖:“去,帮我把水盆拿来。”   两个人围着一条狗忙活,清洁、涂药、喂食,匡正回去时已经快六点了,宝绽把狗安顿在客厅,用废纸箱搭了个临时狗窝,上楼睡觉。   感觉睡了没多久,手机响,他翻身接起来:“喂?”   “你好,我是梁叔。”   宝绽窝在被子里打呵欠:“谁?”   “梁叔,”那边笑了,“昨晚,不今早,我们见过。”   “嗯……”宝绽皱着眉头回想,昨晚……酒蒙子、黑色保姆车、一个穿立领西装的中年男人,“啊梁叔,你好。”   “一会儿有时间吗,”梁叔直接问,“请你出来坐坐。”   宝绽意外:“是有……什么事?”   “没有,”那边的语气颇正式,“替我们小先生谢谢你。”   小先生,很少见的称呼,宝绽推辞:“不用了,小事情……”   “宝先生,”梁叔很诚恳,“十二点,香格里拉酒店大堂,恭候大驾。”   他都这么说了,宝绽没再拒绝,挂断电话,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他呆住,居然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   他一骨碌跳下床,跑到一楼,找了块口香糖嚼上,经过窗边时见匡正的保时捷停在门外,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亮着。   大黑狗在纸箱里动了动,没出来,宝绽顾不上它,随便抓了套衣服跑出去,匡正看到他,打开中控锁。   “才十一点,睡够了吗?”   “我要来不及了!”宝绽上了后座,“方便送我去趟香格里拉吗?”   当然方便,匡正发动车子:“去那儿干什么?”   “昨天那个梁叔,”边说,宝绽边在后头换衣服,背心和大短裤脱下来,露出大片光滑的皮肤,“说要见个面,谢谢我。”   “哦,”匡正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那么漂亮的身体,却穿着街边几块钱一条的老式棉内裤,“留个心眼儿,有钱人的坏……”   前头突然有刺耳的喇叭声,这是个黄灯长闪路口,匡正光顾着看宝绽,没注意左向车道,差点和一辆十二轮的大货车刮上,“我操!”他吓出一身冷汗,摆正方向盘,第一反应是问宝绽,“你没事吧!”   没等宝绽说话,手机响了,匡正接起来,是白寅午:“小子,千禧那边正式提合作了,这把干得漂亮!” 第21章   十二点过五分,匡正把宝绽送到香格里拉:“用不用我等你?”   “不用,”宝绽急着进去,“我一会儿坐公交车走。”   匡正想起什么,从车里出来:“他跟你说什么你听着就行,别乱吃东西,别跟他去别的地方,不懂的事别答应!”   “知道啦!”宝绽的身影消失在转门对侧。   匡正反身要上车,看到后座上宝绽留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米黄色的真皮座椅上,他弯腰拿出来,坐回驾驶室。   一套背心短裤,宝绽睡觉时穿的,已经让空调吹凉了,有股清爽的肥皂味,匡正低头闻了闻,是小时候夏天的味道。   他从手套箱里找出一个纸袋子,把衣服装进去,放到副驾驶脚下,发动车子拐出酒店停车场。   宝绽第一次来香格里拉,到处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和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茫然地转了个圈,看到天井南侧的咖啡座有人朝他招手。   是梁叔,仍是一身立领西装,沉稳地从座位上起身。   宝绽跑过去:“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穿着简单的纯色T恤,褪色牛仔裤,头发垂下来遮着额头,再自然不过。   梁叔抬手请他坐,已经要好了红茶,小小一壶,倒进透明的玻璃杯,有琥珀色的茶汤:“滇红,”他介绍,“版纳茶。”   “谢谢。”宝绽头上有汗,随意擦一把,端起杯抿了一口。   梁叔给他添茶:“昨天谢谢宝先生,”   “不谢,”宝绽觉得是件小事,“谁看到都会帮一把的。”   梁叔挑眉瞧他一眼,放下茶壶,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去:“我们家的规矩,不欠人情。”   宝绽没明白,打开信封一看,里头是一沓人民币。   “昨天听你说缺钱,”梁叔摇着茶杯,悠闲地欣赏那抹深沉的汤色,“我就按你说的数准备的。”   两万块,宝绽打工才还得起的数目,用这么小一个信封就装下了,“这个钱,”他把信封合上,推回去,“我不能拿。”   梁叔以为他是客气:“你帮我们的忙,作为感谢,我们也帮帮你,很公平。”   “真的不能要,”宝绽推辞,“我在店里打工就能把钱还上,不麻烦你了。”   “宝先生,”梁叔放下杯,不能理解他的坚持,“你有两万块的欠账,我帮你还掉,有什么不好吗?”   “我有两万块的欠账,”宝绽低下头,对方强加的慷慨让他难堪,“用你的钱还,然后呢,我再欠你两万块?”   梁叔笑了:“不用还的,”他拍着那个信封,“是谢意!”   不,这不是谢意,是有钱人自以为是的傲慢,宝绽摇头:“这样的谢意我不要。”   小茶桌静了,梁叔沉默了一阵,重新开口:“放在这里的应该是二十万,怕你不舒服,我才改成两万,”他露出不悦的神色,“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   宝绽不跟他争辩,抿住嘴唇,不吱声。   梁叔是个老练的人,故意换了一副挖苦的口吻:“在翡翠太阳那样的地方工作,你有什么可固执的?”   宝绽倏地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雪亮:“我有正经工作。”   “哦?”梁叔啜一口茶,“你做什么的?”   做什么,这个问题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宝绽心上的一个痛,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我是京剧演员,老生。”   一个意想不到的职业,梁叔愣了。   “我有一个小剧团,”宝绽骄傲地说,骄傲过后,是无奈和酸楚,“算上我四个人,我们都有本事、肯吃苦,但是没有用,就是把身上的汗流尽了,把脑袋砸碎在台上,也没人来看我们演出。”   梁叔盯着他,被他话里的绝望攫住了。   “你明白吗,”宝绽想挤一个自嘲的笑,却挤不出来,“我差的不是这两万块钱。”   说完,他从茶桌旁起身,尴尬地点了个头,转身离开。   梁叔看着桌上那个信封,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匡正到公司时是午休时间,一进办公区,就看段小钧端着个大托盘在挨桌收水杯,他在这里的地位显然没有因为昨晚手算净现值而有所提升。   “段小钧,”匡正语气不大好,“把杯子放下!”   段小钧吓了一跳,整个办公区也是,瞬间安静。   匡正解开西装扣子,扬起头,俯视他手下这帮人,全是名牌大学的精英,但也是弱肉强食的混蛋:“熔合的案子做得不错,Clemen继续跟进。”   被点到名字,Clemen兴奋地抽紧领带。   接着,匡正说:“下个目标,”他稍顿,“是千禧航空的出售案。”   “千禧航空”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段小钧,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是最早介入这个项目的人。   “我们仍然锁定卖方,”任何一场兼并收购,卖家只有一个,而买家可以有五个十个,其中只有一家能够胜出,有实力的投行都力争代表卖家进行交易,匡正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段小钧身上:“推介文件你来做。”   “啊?”段小钧毫无准备。   当着匡正的面,没有一个人表示异议,他们用安静代替不满。   但匡正进入办公室后,各种各样的声音冒出来:“怎么让他进组……一个学社会学的外行……”   “人家运气好啊,关键时刻手算NPV,你行吗?”   “什么啊,当时太突然了我们都没反应过来,NPV手机就能算,打开数字表格,新建投资回报表,两分钟搞定!”   “我说你们,进个组有什么了不起,千禧这次的潜在买家列表就是他做的,他进组很正常……”   “喂,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段小钧放下托盘,走到Clemen桌前,想要推介文件的样版,Clemen特地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别听他们胡说,第一次进组好好干。”   短短两句话,段小钧的心就暖了。   “推介文件就是关于我们投行部,主要是兼并收购业务的介绍,”Clemen教他,“相关信息在公司首页上能找到,你摘录一下,写得漂亮点。”   段小钧点头:“谢谢经理。”   他回到位子上,按照Clemen说的新建Word文档,认真研究了公司的业务信息,初步形成一个三千字的初稿,刚喝口水歇一下,桌上的电话响,他到M&A这么长时间,这部电话是第一次响。   “你好?”他接起来。   那边只有两个字:“过来。”   段小钧愣了一下,看鬼似的瞄了VP室一眼,“不是吧,开天眼了这家伙!”他嘀咕着,赶紧把文档打印出来,老板让他过去,肯定是要看他的成果。   VP室里,匡正还是那副敏锐的猎食者样子,在电脑后忙着什么,瞧见段小钧手里的三页纸,神色明显不对。   “老板,推介文件……”段小钧把东西递过去,匡正接过来看都没看,直接撕成两半甩到他身上:“出去。”   段小钧傻了,呆呆杵在那儿:“老板?”   “业务能力不行,人际关系也处理不好?”   人际?段小钧不明白:“哪儿不对,你告诉……”   “我没义务告诉你,”匡正嫌他浪费自己的时间,“我是VP,你只是个分析师,你不会喝奶也得我教吗,去问你的经理。”   段小钧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种挤兑:“可是我……”   匡正直接打内线:“Clemen,把你的人给我领走。”   Clemen马上进来,抱着肩膀把段小钧带出去,VP室的门一关上,办公区立刻响起一片窃笑。   段小钧完全是蒙的,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电脑上弹出一条通知,是内部系统发来了文件,文件名:“推介模板2019.07.22最新”,发件人:小冬。   段小钧意外,连忙点击消息,附件是个PPT文档,下载下来一看,他惊呆了,这个推介模板从目录到行业概要,从估值结论到参与人名单,足足有87页! 正文里只有一句话:按这个做。   当头一棒,段小钧明白了,什么“第一次进组好好干”,什么“你摘录一下,写得漂亮点”,都是Clemen在耍他!   他目光如火,扫过半个办公区,落在在Clemen脸上,那家伙在打电话,见段小钧瞪着自己,毫不示弱地瞪回来。   锋芒相对,段小钧先移开了视线——模板已经有了,完成推介文件不成问题,没必要和顶头上司硬碰硬。   可被人摆了一道,就这么算了?以后再有这种事呢,还靠别人偷偷给他传文件?   不,这不是他的性格。   段小钧在信息系统里回复:谢谢。   然后从座位上起身,径直走向Clemen:“经理,我需要一份推介模板。”   办公区唰地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段小钧身上。   这小子没认怂,也没犯傻闹腾,Clemen没料到:“模板?刚才我没给你吗?”他故作惊讶,“你没有模板就开始做了?怎么这么草率!”   分析师要模板是合理诉求,Clemen只好打开内部系统,慢悠悠给他上传。   段小钧回到座位,桌面上出现一条“推介模板2018.05.17”的通知,他面无表情,确认下载后右键永久删除。 第22章   自从宝绽到翡翠太阳上班,匡正晚上也不想着往家跑了,七点多,他从办公室出来,看大多数人都去吃饭了,办公区只剩下几个初级分析师,包括段小钧。   白天推介文件的事他很清楚,是Clemen整人,但那又怎么样,作为VP,他只对工作成果负责,不管什么原因,在应该提交PPT时提交了一份Word,就是工作失误。   至于段小钧和Clemen的矛盾,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对于新人菜鸟来说,在投行工作,尤其是兼并收购业务,什么时候懂得把40%的精力放在Word、Excel、PPT上,而把其余的60%放在学习与人打交道上,就算入门了。   从段小钧的座位旁经过,匡正见他已经在搞PPT,桌面上是公司排名的部分:万融集团投行事业部成立于1998年,作为第三家涉猎该领域的全内资银行,从事公司咨询业务二十多年来,已跻身中国大陆地区兼并收购交易第二名……   匡正蹙眉:“你这写的是什么?”   从VP室的门打开,段小钧就处于紧张状态,现在听他这个口气,简直黑云罩顶,整个人都不好了。   匡正本来懒得管他,可看他可怜兮兮的,想起宝绽昨晚说的那些话:你们用不着别人帮,所以也不帮别人……我们这种小人物就是互相帮着才走到今天……   心里什么地方莫名柔软,他俯下身:“这个不能这么做,推介文件的目的是让卖方聘用我们,所以公司排名只传达一个信息,我们是最强的。”   被性感老板整个罩在身上,段小钧呼吸困难:“可是……”   “没什么可是,”匡正依然强势,“什么第二、第三这样的词儿不要让我看见,这句改成‘跻身首都金融圈兼并收购交易第一名’,另外千禧是运输行业,我们八百年前做过一单物流公司M&A,这些年这个领域只有这一单,所以再加上一句‘运输行业兼并收购交易第一名’。”   这不是……文字游戏吗,段小钧长见识了,匡正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去电梯间,他前脚走,后脚闲言闲语又来了:   “老板怎么对他那么好啊……”   “就是,这种白痴问题他从来不管的!”   “别说白痴问题,就是上百页的估值分析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给我调……”   “人家是老板亲自去HR要的,和你们这些妖艳贱货一样吗?”   “他一个学社会学的,老板没事儿吧……”   段小钧窝在工位里,不甘地攥着水性笔,这时有人敲他的桌板,他回头看,是小冬。   “嗨,菜鸟,”小冬端着一碗泡好的海鲜拌面,“进组第一天就不行啦?”   段小钧凑过去,压低声音:“模板,谢谢啊。”   “小意思,”小冬笑着把领带塞到衬衫胸袋里,“我刚来时也让Clemen整过。”   “啊?”   “投行这地方,怎么说呢,整人算是个传统吧,”小冬拿塑料勺搅着泡面,“我们M&A还好,资本市场部那帮玩股债的下手才黑呢。”   “哦……”   “我跟你说,”小冬趴下来,“你没来之前,老板对Clemen最好,分析师才干两年就给他提经理了,别人搞小动作那是拼业绩奔奖金,他纯粹是为了抢老板的注意力,”吸溜一口面,小冬傻笑,“不过我也是老板控啊哈哈哈!”   段小钧黑线。   “Clemen人不坏,以后你就知道了,”小冬鼓着腮帮子,“别那么大压力,咱么这屋是全楼氛围最好的,只要有事开口,大家都能帮忙。”   段小钧点头,小冬拿塑料勺点着他的电脑屏幕:“推介文件除了估值部分,其他都是文字叙述,我一般是全写完再回头搞估值。”   “好,”段小钧记下,“我把估值和结论这两块先空着。”   “不是,”小冬咽一口面,“结论一定是做,和估值结果没关系。”   段小钧简直惊了:“值都没估,怎么知道做不做?”   “你傻啊,”小冬一副老江湖的语气,“你熬了个大夜,出来的结果是不做,你这夜给谁熬的?买卖双方就是赔死,我们也得把估值结果调得花团锦簇,这就是分析师的工作,投行没有正确的估值,只有推动交易的估值。”   因为只有产生交易,投行才有佣金可拿。   段小钧呆了,进万融前,他对金融一窍不通,他以为这是个精英云集的行业,投行更是其中翘楚,最优秀的人在金字塔尖上指点江山,帮助跨国巨鳄进行投资决策,在风云变幻的市场中开辟出一条繁荣之路……   “方总!”背后忽然有人叫,段小钧回头,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区,黑西装红领带,头顶秃了一块。   “是谁?”段小钧小声问。   小冬赶紧收拾面碗:“执行副总,”怕段小钧搞不懂公司的管理层职务,他解释,“我们老板的上司!”   段小钧一听,赶紧坐回电脑前,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继续做推介文件。   姓方的执行副总背着手,挂着和蔼的微笑,一张张桌子走过来,有点视察工作的意思:“你们匡总呢?”   马上有人答:“去白总办公室了。”   姓方的绕着办公区走一圈,回到段小钧桌前,好巧不巧,看见他正在做项目参与人名单,弯下腰一瞧,火了:“你搞什么!”   “……”段小钧今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挨训,很麻木,很无奈,慢慢站起来。   姓方的点着他的屏幕,那里是董事总经理的下一行,执行副总裁一级:“你连姓名排序都不会吗,你们匡总是怎么教的!”   大伙围过来看,分管M&A的执行副总一共有两名,段小钧把另一位姓王的排在了这位姓方的前头,“这是……”马上有人打圆场,“trainee不懂规矩,小段,快给方总道歉!”   特地点明他是新人,是想给双方台阶下,没想到段小钧忍了一天,到这个节骨眼上不忍了:“我是按姓氏笔画排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都绿了。   “姓氏笔画?”姓方的火冒三丈,拿指头在桌上啪啪比划,“老王四笔,我也是四笔,凭什么他在我前头!”   赤裸裸的抢排位,背后是公司高层的权力斗争,大家偷偷在心里数,王和方确实都是四笔,段小钧要废了……   “王字第一笔是横,方字第一笔是点,”段小钧却有理有据,“按规则,笔画数相同时,横排在点前面,全国人大开会都是这么排的。”   “你……”   “方总!”关键时刻,匡正回来了,带着一脸职场文里霸道男主的笑,“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小匡,你来得正好!”姓方的指着段小钧的鼻子,“你的人工作出纰漏,还跟我强词夺理!”   “怎么回事!”匡正立刻站到方总旁边,冲段小钧发火。   段小钧本来好好的,匡正一训他,脸一下子垮了,所有人都看出他委屈。   小冬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哦,是这样,”匡正转过身,有些为难地说,“方总,老白的新政策,我们遵照执行而已。”   段小钧惊讶,姓氏笔画排序是他自己的想法,匡正不知道,更别提白总了。   姓方的果然不买账:“我怎么没听说?”   “私下跟我提的,”匡正面不改色心不跳,信誓旦旦撒大谎,“哥,我能骗你吗?”   姓方的百分之一百二十肯定,他在骗他。   “不信?”匡正低他一级,但仗着是老白的心腹,将他的军,“不信你问老白嘛。”   姓方的不强硬了,换上一副笑脸:“向国家标准靠拢,白总这个决策对,”他抬手看一眼表,镀金的百达翡丽,“哦哟,和华银丁总的饭局!”   匡正连忙把他往外请:“我送你到电梯。”   姓方的出去,段小钧一屁股跌回椅子上,衬衫领子湿透了,执行副总整整高他三级,他居然给人家讲什么狗屁点横撇竖!   匡正回来看到他的脸色,幸灾乐祸:“小爷,吓尿啦?”   段小钧忧心忡忡,“老板……方总要是真去问白总,怎么办?”   “让他问,”匡正一脸无所谓,“执行副总根本不参与项目的具体操作,一个空头排名还跟我在这儿唧唧歪歪。”   段小钧觉得给匡正惹事了,很自责:“我们原来做田野调查出研究成果,都是按姓氏笔画排的,我以为……”   “你排的对,”匡正想了想,“全国人大都这么排,肯定有它的道理,”说着,他给大伙布置:“从今天开始,我们M&A的所有文件,只要涉及排名,全部改用姓氏笔画排序,”他霸气地指着自己脚下这片办公区,“57层的规矩我说了算。”   周围先是肃静,接着响起一声口哨,整个办公区随之沸腾,匡正是帅的,不光因为他敢和执行副总对着干,更因为他挺身而出保了自己人,有这样的上司,底下人才肯为这个部门拼命。   “怕老方去问?”匡正潇洒地拍了拍段小钧的桌板,“现在M&A的规矩就是姓氏笔画排序,让他问去吧。”   说罢,他穿过办公区走向VP室,段小钧在嘈杂的沸声中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心咚咚直跳,停不下来。   (看大家说段小钧的戏份有点多,这部分是为了突出匡正的业务能力和职场侧面,这两天戏份可能稍微多一点,后面就慢慢淡出了,但他和之后的情节还有联系,所以不会完全消失的 第23章   将近40度的高温,时阔亭汗流浃背,站在传达室外窄窄的一道阴影下,屋里的老大爷推开小窗,朝他摆手:“喂,别站这儿!”   时阔亭往周围看,市京剧团门口只有这里有一点阴凉。   “岗亭周围不让待人,”老大爷屋里转着风扇,飘出来一点窒闷的风,“团领导的车马上过来……”   正说着,院里开出一辆黑色奥迪,擦过时阔亭时停住了,司机放下窗子,很不高兴地说:“老孙头,说了多少遍,门口五米内不要留闲杂人等!”   车子开走,时阔亭和老孙头异口同声骂了一句,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这时院里快步走来一个人,五十多岁,身板笔直头发茂密,嗓子宽亮:“阔亭!”   “郭叔!”时阔亭把脚边的大口袋拎起来。   郭叔是时老爷子的徒弟,按辈分时阔亭应该叫师哥,但他在如意洲学艺时间不长,找人到市京剧团当了演员,后来不上台了,去行政处做了办公室主任。   郭叔到传达室填了单子,时阔亭再留下身份证、签字,才进入这个有六十多年历史的大剧团。   “好几年没见了,”郭叔感慨,“自从老爷子追悼会,你都成人了。”   “是啊,十年了,”时阔亭寒暄两句,问了郭叔的家人、身体,然后说,“如意洲……这几年不太好。”   “想来也是,”郭叔点头,“别说你们,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要不是有国家拨款,怎么养活这一院子人,这不,”他指着前头的行政楼,楼前的停车场上叽叽喳喳聚了一群年轻男女,“又到招聘的时候了。”   时阔亭经过这群排队等着交材料的年轻人,全是戏曲院校的毕业生,一个个眨着大眼睛看他,郭叔说:“往年你还来团里拉拉琴,你的《夜深沉》是小一辈儿里最好的。”   时阔亭跟着他走进办公室,不错的一间屋,有空调有茶台,他把大口袋放在桌上:“师哥,家里没什么东西了,一方老砚台。”   唱戏的人都讲感情,郭叔坐到办公桌后,没碰那个口袋:“阔亭,东西你收着,有什么事,跟师哥说。”   时阔亭在沙发上坐下,伛偻着背,两手局促地握在一起:“如意洲挺不下去了。”   郭叔没出声。   “市京剧团家大业大,我想能不能……”这是个非分之想,但时阔亭不得不开口,“把我们收编进来?就四个人,邝爷,你认识的,老鼓师!我和宝绽,还有一个唱青衣的乾旦,都有看家的本事……”   郭叔抬起手:“阔亭,”他低声说,“你如果想来,我就是这张老脸不要了,头抢地也让你有饭吃,但是如意洲……不行。”   意料之中,时阔亭闭了嘴。   “邝爷岁数大了,办他就是违规,”郭叔给他交实底,“宝绽也算是我的师弟,你先进来,踩稳了再办他,至于那个青衣,我知道,玩意儿不错,但是现在上头不鼓励男扮女装,我们这种正规院团,不用想了。”   时阔亭要的不是有碗饭吃,只是吃饭,他出去扛活、发传单、当服务员,就是给手机贴膜,也死不了,他要的是如意洲这块牌子不倒,他、宝绽、应笑侬、邝爷,大家还能在这块牌子底下并头唱戏!   从市京剧院出来,他仍拎着那个大口袋,坐上2路公交车回如意洲,偌大的筒子楼,废弃了似的了无生气,他拖着步子上二楼,长长的一条走廊,只有应笑侬一扇门开着,门里传来急促的说话声:   “……邹叔,我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不跟你要八千万九千万,只要十万!”应笑侬在求人,“八万也行,就是你平时去缅甸玩石头的一个零头!”   时阔亭长叹一口气,疲惫地靠在墙上,大口袋从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   “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朋友,邹叔,”应笑侬恳求,全没有平日里的傲气,“我从来没求过你,就这一次……我爸?”   “是啊,”电话里邹叔说,“你别怪叔叔狠心,小铎,没有段总同意,我们这帮老家伙谁敢给你一分钱?”   应笑侬不说话了,攥着手机,那头邹叔连声叫着“小铎、小铎”,他把电话挂断,翻开通讯录,段有锡的名字赫然在列。   爸爸,应笑侬的内心挣扎着,点下那个名字。   父亲的身影有些模糊了,高高瘦瘦的,总披着一件老皮衣,嗓子嘶哑,年轻时走街串巷喊坏的,操着这样的哑嗓子,他揪着应笑侬的长头发骂:“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应笑侬被甩在地上,脸上是没化完的半面妆,不服输地喊:“反串不是不要脸!这是艺术,是国粹!”   “什么艺术……”段有锡气得撸起袖子,随手抄着折叠桌往他身上摔,“让我查出是哪个王八蛋勾搭你去学这个,我弄死他!”   “你先打死我!”应笑侬抱着头,在昂贵的雪松木地板上滚,“打不死我,我明天还去学戏!”   “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段有锡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你以为他们看着你笑是喜欢你?那是在笑话你!全世界都笑话你不男不女!”   嘟——拨号音响起,应笑侬反应过来,立刻把电话挂断,全世界都笑话你……好啊,让他们来笑话吧!年轻气盛的应笑侬想,我干脆就改名叫“应笑侬”,让全世界来看,等着他们来笑!   “哎……”年少轻狂,今天的应笑侬看向窗外野蛮生长的杂草,只有一抹苦笑。   万融投行部57层。   匡正把段小钧叫到自己办公室,桌上放着一张A4纸:“估值,会吗?”   段小钧自学了《估值方法》,有概念,但没实操:“不太……有把握。”   匡正笑了,一个社会学菜鸟,有把握就见鬼了:“我把自己的估值模板发给你,”千禧这一单谈得差不多了,推介文件只是走个形式,“照着做,你北大毕业的,不成问题。”   被夸了,段小钧心里暗自高兴,这时匡正把桌上的纸翻过来,上头写着一个数字:“按这个数估。”   那是他和白寅午一起敲定的,满足三个条件,第一,离千禧的实际价值不远,第二,会比董大兴预期的高,第三,高得不离谱,还有后期叫价的空间,这种微妙的价格把控是多年行业经验积累的结果,不是简单的技术估值能比拟的。   但段小钧不理解:“老板,我觉得……还是不要给估值设定预先参照比较好吧?”   匡正靠向椅背,用扬起的下巴表示疑问,那个傲慢的样子很耀眼。   “千禧市值上百亿,不管是现金还是股票交易,这么大一笔买卖,”段小钧担心,“我们应该对市场负责,实事求是……”   “少废话,”匡正听两句就烦了,“做完给Clemen,他看过没问题就下印,明天中午要成品。”   段小钧睁大眼睛,这个死线太紧了。   “董大兴跑到千禧的海南基地散心去了,我和老白得拿着文件过去跟他谈,”匡正指了指门,意思是让他出去,他还有一堆复杂材料要搞,董大兴拍板后,这笔生意才算是正式拿下,“明天下午的飞机,12点半从公司出发。”   也就是说,段小钧只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看一眼纸上那个数,深吸一口气,颔首出去。   匡正的估值模板非常漂亮,用的是可比分析法,一共两个Excel文件,分别建了52和16个工作表,段小钧没直接套用,而是边分析边理解,结合之前书上学的内容,很快摸着了门道。   第二天早上八点,Clemen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内部系统弹出好几条通知,最上面一条是段小钧发的:“千禧估值1.0”。他看一眼发件时间,就在一个小时前。   Clemen挑眉,打开文件先看估值结果,在他预想的区间内,再看估值过程,无论内容还是格式都非常完美,是典型的匡正风格,他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妒意,嫉妒老板把自己的模板给了那个外行。   忽然,他目光一顿,快速在几个工作表之间翻看,接着拿起电话拨段小钧的号码,只拨了前五位,手就停住了。   这个估值有一个致命伤——没做溢价处理。   像千禧这样处于膨胀期的大型上市公司,买方为了成为有控制权的大股东,需要多支付30%左右的费用,这个溢出的部分被称为溢价,但在段小钧的估值里,看不到一处关于溢价的分析。   Clemen不意外,那小子的社会学脑袋里根本没装溢价这个概念,而匡正给他的是个标准可比分析模板,溢价不在估值过程中体现,要在估值结果的基础上单独计算,问题于是出现了。   这不是个小纰漏,但很难被发现,因为客户只关心公司能卖多少钱,根本不会去看枯燥的估值文件,但匡正会,Clemen缓缓勾起嘴角,把座机话筒扔回去。   随后,他在内部系统里回复:看了,可以,下印吧。 第24章   段小钧早上没回家, 窝到楼层会议室眯了一觉, 十点多回到办公区, 看到Clemen的回复, 把估值结果装进PPT,最后检查一遍, 去影印中心下印。   50份全彩文件, 活页装订,封面是万融制式的双子星大厦航拍图,十一点拿到成品, 他抽了一册往匡正办公室送, 边走边翻, 突然停住了。   Clemen盯着他,看他从VP室门口折回来,起身问:“怎么了?”   “错了……”段小钧嘀咕。   Clemen心下一跳, 看了眼表,这时发现没做溢价处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手心微微出汗,他走过去, 见段小钧指着内页边缘装饰性的双色背景:“偏色了。”   Clemen长出一口气:“偏色根本不算个问题。”   这时匡正从办公室出来,看他俩凑在一起, 问:“干什么呢?”   “内页偏色, ”段小钧语气严肃,“黄色和蓝色是千禧的品牌色,我查了, 蓝色代表天空,是千禧的行业暗示,这么重要的细节,影印中心居然给我搞成了绿色!”   “千禧不会发现吧,”Clemen看向匡正,“我们以前从没注意过这种……”   匡正看都没看他,问段小钧:“重印还来得及吗?”   “我这就去影印中心,”段小钧斩钉截铁,“十二点半之前肯定给你拿回来!”   他说走就走,抱着那摞文件冲出办公区。   偏色是黄色颜料漏墨造成的,影印中心承认出错,但他们不只给M&A一家服务,让段小钧等着,段小钧能等,飞机等不了,他一屁股坐在工作人员的电脑前,连央求带发火,终于在匡正去机场前把重印的文件搬回来了。   Clemen陪匡正下楼,公司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白寅午坐在后座,匡正要上副驾驶,Clemen小声说:“老板,那……是我的座儿。”   匡正给他使眼色:“你上后头坐去。”   Clemen看一眼白寅午,魂儿都飞了:“老板……”   “Kendrick,”白寅午发话,“过来。”   匡正不情不愿,开门坐到他身边,Clemen把文件装进后备箱,坐上副驾驶。   车从金融街开出去,匡正没坐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喂,”他扭着身,有点背着白寅午的意思,捂着嘴,“今天不回去了,出差……”   车上就那么大点地方,白寅午和Clemen听得清清楚楚。   “明后天吧,冰箱里的饭别给我留……”匡正这两天不回家,得告诉宝绽一声,“知道了,不乱吃东西……挂了啊。”   电话放下,车里的氛围极其尴尬,不出匡正所料,白寅午果然损他:“是那个邻居?男的?”   “对。”匡正没撒谎,理直气壮。   白寅午问前头的Clemen:“你信吗?”   一个顶头上司,一个上司的上司,Clemen无语凝噎。   “对了,”匡正打岔,“M&A改成姓氏笔画排序了。”   白寅午皱眉头:“这种小破事告诉我干什么?”   “我研究了一下,”匡正不管他爱不爱听,滔滔不绝,“姓氏笔画排序非常科学,你记得原来汪总在的时候,每次排他和老王都费尽心机,以后没这种问题了,我建议在全投行部推广……”   白寅午瞥他一眼,一向只关注项目和奖金的万融第一估值手在意这些边边角角感觉怪怪的。   宝绽放下电话,正琢磨《浔阳楼》的身段,忽然听到小小的一声“噗”,没一会儿,邝爷在走廊上喊:“阔亭!宝儿!快来快来,水管爆了!”   宝绽赶紧从屋里出去,远远的,就看厕所那边漫了一地水,时阔亭和应笑侬冲过去,淋成了一对儿落汤鸡。   “师哥!”宝绽喊,“堵管子没用,跟我下去拉总栓!”   总栓在一楼的洗手房,六七十年历史了,锈迹斑斑,时阔亭扳了半天也没扳动,后来应笑侬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大扳子,三个人合力才把水止住。   抬头往上看,走廊的墙皮已经湿透了,一块一块往下掉,“换水管又是一笔钱,”应笑侬来气,“这老天爷,逼死我们得了!”   “那也得修啊,”时阔亭无奈,“不修水都没得用。”   “修修修,拿什么修,”应笑侬这两天心情不好,“你有钱?”   “没钱想办法啊,”时阔亭和他一样,“你跟我吵吵什么!”   宝绽在他们的争吵声中低下头,想起前两天摆在面前的那两万块钱,他非常后悔,戏文里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不是英雄,哪来的脸不要人家的钱。   掏出手机,想着应该还能找着梁叔的号码,唰的一下,头上的灯灭了。   “哎?”应笑侬甩着湿淋淋的裤裙,去走廊上开大灯,啪啪摁了好几遍也没亮,“怎么回事?”   “……操,”时阔亭反应过来,“断电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   “上个月没交电费,”时阔亭懊恼,“实在挪不出钱。”   应笑侬火了:“你再没钱,电费得交啊!”   “你冲我吼什么,”时阔亭扯着脖子,“有本事你管钱!”   “如意洲又不是我家的,我管什么钱!”   “那你就少吱声!”   “我说你个……”   “好了!”宝绽吼了一嗓子,抬起头,目光从每一张脸上扫过,“都别吵了,”轻轻的,他说了三个字,“散了吧。”   散了吧,戏班子是不能说这三个字的,过去演《白蛇传》,许仙的那把伞从不许在后台张开,就是因为“伞”和“散”谐音。   大伙愣愣的,互相看着,宁愿把他这句话理解成“都给我滚远点”。宝绽握住左手上那只银镯子,他妈留给他的唯一东西,此时此刻变得千金重,重得他抬不起腕子,甚至要一头栽倒。   邝爷给应笑侬和时阔亭递眼风,让他们先走。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停水停电的筒子楼里怯声问:“宝处,刚才那句‘散了吧’,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宝绽没吱声。   他是那个意思,至少在刚刚那一刹那,他真的想如意洲散了,散了,就一了百了,解脱了。   老爷子伛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宝儿啊,你想散……就散吧。”   从别人嘴里听到那个字,宝绽蓦然心惊。   “你挺了十年,对得起老时,对得起如意洲,对得起你自己了。”   宝绽仿佛一下子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没了家的中学生,委屈得想哭,但他忍着,再难再苦,不能叫老人家伤心。   “你倔,我知道,”邝爷笑了,露出两道掉了齿的牙缝,“老时走了,你接班,就因为没正式拜师,你怕别人挑我们如意洲没规矩,说什么也不让大伙叫你班主,而叫‘宝处’,那是票友下海的称呼啊,你委屈自己了!”   宝绽哽咽:“邝爷,我……”   “你为如意洲做的够多了,”邝爷打断他,虽是个老人,但语气铿锵,“不是你散了如意洲,是老天爷、是那些不看戏的人、是这个时代。”   宝绽咬着牙,眼泪没出来,默默往心里流。   “你这个性子,”邝爷心疼地拍他的手背,“我怕你这么挺下去,不是把自己卖了,就是把自己逼死了!”   宝绽低下头。   “别着急,好好想想,真要散,我老家伙替你做这个主!”邝爷松开手,“记着,到什么时候,活人不能被一块旧牌匾压死。”   说完,他沿着黑黢黢的长走廊,蹒跚着走了。宝绽望着那个瘦小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有爸,妈也跑了,但他有“爷爷”,有“哥”,有关心他的朋友,有无声帮助他的邻居,他这辈子够了。   拿笤帚把二楼的水收拾干净,摸黑整理好屋里的戏本,他坐车去翡翠太阳上班。心里装着事,不小心给客人上错了酒,被领班好一顿骂,幸好没扣他钱,凌晨三点下班,他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茫然四顾,这么大的城市,竟没有如意洲的立锥之地。   绿灯,他过马路,兜里手机响,是匡正。   “喂……”在这样的夜,在如意洲即将走向死亡的时候,声音难免颤抖。   “喂,”那边的声音也很低沉,嘬了口烟,“下班了?”   匡正没兜圈子,也不装糊涂,宝绽有些意外:“嗯,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注意安全。”说完这句话,匡正不出声了。   “你怎么了?”宝绽问。   “想你做的饭了,”匡正很累似的,叹了口气,“海南鸡饭一点也不好吃。”   宝绽走过十字路口,路边的便利店恰好有人出来,吹出一点凉风:“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工作出了点纰漏,”匡正笑笑,故作轻松,“明天一早回去。”   “那我给你做个面,肉丝面。”   “回不了家,”匡正站起来,看着酒店窗外南国的夜色,椰树、星光、海浪,“公司一堆事儿等着我呢,到地铁了吗?”   “到了,”地铁站的红色标志灯就在前头,宝绽跑起来,“哥,你要是有烦心事,一定说啊,别憋着。”   干并购这些年,匡正什么风浪都经过了,只要不是银行户头一夜清零,什么对他来说都不算事,但这种有人担心有人问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晚安。”他说。 第25章   下午一点, 匡正穿着昨天那身西装出现在57层办公区, 大伙看到他很意外, Clemen有不好的预感, 他不应该这么快回来,即使回来, 也应该先回家换一身衣服, 现在这样显然是一下飞机就来公司了。   “Clemen、段小钧,”匡正径直走向VP室,“给我进来。”   段小钧起身, 回头看看Clemen, 一脸茫然。   两人先后进入VP室, 匡正坐在大班椅上,西装扔在桌上,领带也解下来了, 敞着领口说:“这单黄了。”   段小钧瞠目:“怎么可能!”   匡正摘袖扣:“你说呢?”摘到一半,他把推介文件甩到桌上,“一个没做溢价处理的估值,怎么可能不黄!”   “溢……价?”段小钧下意识去看Clemen。   Clemen冷汗都下来了, 赶紧说:“老板,客户向来不看估值过程的……”   “董大兴找了个私募股权经理, ”匡正拿指头点着他们, “因为你们,我和老白当场让人损得像狗一样!”   “PE(1)?”Clemen反应很快,“他是想出手给财务买家?”   “什么买家和我们没关系了, ”匡正铁青着脸,“万融败了,败得很难看。”   这是段小钧真正参与的第一个项目,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明明估到了那个数……”   匡正站起来:“我高看你了。”   段小钧急着争辩:“可是经理看过没问题……”   Clemen唰地白了脸。   “错了就是错了,”桌上电话响,匡正握住话筒,“我不想听借口,”他瞪住段小钧,拿起电话,“是,我马上上去。”   他连西装都没穿,就那么落拓地走出办公室,一只袖扣孤零零留在桌上。段小钧两手扶住桌沿,才一个晚上,事情竟变成了这样:“经理,怎么会?”   Clemen说不出话。   “老板嘴上损我,可工作上从没歧视过我,这么重要的项目也让我参与,”段小钧抱住脑袋,“我真对不起他……”   Clemen才是对不起匡正的那个,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不信匡正拎不清:“分析师出错是常有的,”他狡猾着,想把自己往外摘,“你不用太……”   “这不是谁出错的问题,”段小钧打断他,“是分析师出错,还是经理、VP出错,有差别吗?千禧这个项目没了,我们付出的那些努力全白费了!”   Clemen张着嘴,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就因为那一刹的嫉妒,那片刻的猪油蒙心,他做了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不行,”段小钧往外走,“我要去找老板,想办法补救!”   Clemen拉他:“你别添乱了,他肯定上白总那儿去了!”   白总……是呀,匡正不只有他们两个笨蛋下属,还有一班难缠的大佬上司,段小钧挣开他,跑向电梯间。   上到62层,他踩进高管们的长绒地毯,那么软,那么厚,好像到了这一层人生都截然不同了,这里与其说是办公区,更像是星级酒店的客房,幽暗曲折的小走廊上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这种低级错误居然是我们万融犯的,传出去我都没脸见人!”声音很熟悉,段小钧前两天刚听过,是方总。   “谁也不想出这种问题,千禧这个案子本来就是匡正争取来的,得而复失是可惜,但没必要上纲上线……”   “老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千禧是什么量级的公司,几百亿啊!M&A给公司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白寅午一直没说话,段小钧在门口听着,两个执行副总你来我往,一番嘴仗打过,匡正缓缓开口:   “这次的事故,责任在我,”他用了“事故”这个词,段小钧睁大眼睛,“我应该承担一切后果,并在部门内公开检讨。”   段小钧的心霎时揪紧。   接着,匡正的声音低下去:“今年的奖金……我不要了。”   在投行,拼死拼活一年,就为了那笔丰厚的奖金,段小钧脑子一热,咬牙闯进去:“不是匡总的错!”   一面弧形落地窗,窗前坐着几位老总,对面是引咎站着的匡正,回头看过来,一副狼狈的样子,只有一只袖子上有袖扣。   “错误是我造成的,”面对一帮大佬,段小钧腿软,但仍执拗着,深鞠一躬,“要罚别罚匡总,罚我吧!”   “谁让你进来的,”方总看见他就来气,“一个trainee,给我出去!”   白寅午知道段小钧,说难听点儿,这小子就是通过他的关系进来的,他压住火气,开了金口:“管理层的事和你没关系,出去吧。”   “怎么能和我没关系,”段小钧上前一步,站到匡正身边,“推介是我做的,估值是我估的,我是直接责任人!”   “但我是项目负责人,”匡正一锤定音,扭头看着他,“段小钧,出去。”   段小钧紧紧抿着嘴唇,满脸写着“我不”。   “你给我出去!”匡正吼了一嗓子,吓得方总打了个哆嗦,白寅午从沙发上站起来,嗓门比他还高,“你这么大声喊给谁听呢!跟了我十年,一百个案子没出过错,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给我出这种错!”   是争执行副总位子的时候,匡正知道,白寅午生他的气,不是气一个千禧,是气他关键时刻掉链子,没把握住机会。   “滚,”白寅午指着他们俩,“都给我滚!”   匡正也痛快,让他滚,转身就滚了,段小钧反应了一下才跟上他,两人乘同一架电梯下楼。对着镜面般的金属门板,匡正先捋了捋头发,然后把衬衫扣子系好,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简直像刚下戏的影帝。   “老板,”段小钧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你刚才……不会是在卖惨吧?”   匡正挑眉:“你们小年轻把这叫卖惨吗,”他一本正经,“我们老一辈叫战略性示弱。”   段小钧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电梯墙上,他真情实感地跟人家“同生共死”,结果人家只是在“战略性示弱”。   “胆子挺大啊。”匡正说,段小钧瞥他一眼,没搭腔。   “没白疼你。”   匡正难得开玩笑,段小钧没绷住,闹了个大红脸。   回到57层,匡正进办公室把门一关,再没出来。晚饭时间,Clemen照例出去吃,段小钧不知道和谁商量这件事,正抓心挠肝,见角落里一帮经理在闲聊,他凑过去,想听听有没有有用的信息。   “……所以说,上次老方来,跟视察似的,到底要干嘛?”   “高层的想法摸不透,可能是闲着没事儿吧?”   “喂,我听说老王要退了……”   “啊?”经理群小爆了一下。   “他到六十了吗?”   “搞笑,他们这个级别,要享受还用等六十吗?”   “怪不得……老王要退了,老方一爽,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来咱们这儿巡视一圈地盘,Bingo。”   “操,这么迫不及待的吗?”   “他们俩争老二争多久了,都想往咱们M&A插一脚。”   “哎哎哎你们等等!两个执行副总裁,退了一个,那……”   “我去!”大伙反应过来。   “你们说谁能上?”   “必须我们家啊!”   匡正?执行副总裁?段小钧心脏狂跳,好像升职加薪的是他一样。   “熔合的案子老板做得多漂亮,还有这回的千禧,一点风声都没有,潜在买家列表已经弄出来了,这眼光,他不上谁上!”   段小钧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千禧……砸了。   “不过我看老板今天不太对劲儿,在海南就待了一晚上。”   “是啊,现在还在屋里闷着呢。”   “不会是千禧出什么问题了吧?”   这时VP室的门打开,匡正穿着一身西装出来,经理们一哄而散,段小钧连忙迎上去:“老板!”   匡正看都没看他:“干什么,跟我回家啊。”   两人进电梯,正是下班时间,人挤人,段小钧不好说话,直愣愣盯着匡正,一个项目砸了,他还能说服自己下次好好干,可要是影响到匡正这次升执行副总,他真的不能原谅自己。   到了地下停车场,匡正大步如风,段小钧追着他的屁股问:“老板,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只要有办法,我就是登天,也把千禧给你拿回来!”   “登天!”匡正嗤笑,掏出车钥匙,段小钧出乎他的意料,冲过来两手摁住panamera的车前盖,大声说:“我有这个能力!”   他透底了,他的背景,匡正眯起眼睛:“你爸你妈你大姑你二姨或者你家邻居是谁,我一点不感兴趣。”   段小钧刚才那句话是一时冲动,没想到匡正一听就明白了:“你……知道?”   “一个普通trainee怎么敢跑到62层跟董事总经理叫板?”换做一般人家的孩子,看到白寅午窗外那片云都要晕了。   段小钧神色几经变换,最后问:“你是因为知道……才要我的?”   匡正觉得现在说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你的估值究竟错在哪儿?”   段小钧不知道,他这一下午都在为匡正在62层会议室说的那些话烦心,根本没心思去找答案。   “我要是你,现在就上楼打开电脑,把这件事搞明白,”匡正拉开车门,坐进去,“我让你进组,和你是怎么进来的没关系。”   砰地一声,他带上车门。   (1)PE:私募股权,即下文出现的财务买家,与战略买家相对。 第26章   匡正回到家, 看了一眼宝绽那边, 灯黑着, 但门口的生鲜包裹没在, 别墅区的治安一直很好,他走过去, 摁门铃。   屋里马上有回应:“来了!”   匡正蹙眉, 宝绽在一楼客厅,但是没开灯。   门锁响,转到一半停住了, 门里问:“谁?”   匡正笑了:“我。”   门打开, 宝绽穿着背心短裤站在门口, 匡正能想象出他身上的味道:“今天怎么没上班?”   “请假了。”宝绽有哝哝的鼻音,在门廊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微红的眼眶和鼻头, 匡正猜,他一个人在黑着灯的客厅里哭了。   二十八岁的男人,又不是个软弱的人,什么事能让他这样?   进屋换鞋, 宝绽有点背着他,匡正假装没发现:“狗没在?”   “腿好多了, 待不住, 有时候来找我要口吃的,”宝绽拿着大剪刀,蹲在地上拆生鲜包裹, “你晚饭吃了吗?”   匡正还没吃,但让一个刚刚情绪崩溃的人给他做饭,他可狠不下心:“吃过了。”   包裹里有芹菜、猪肉、一些小葱,还有一盒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将近一个成年男人拳头大小,紫红色,覆着一层蜡似的白霜。   “恐龙蛋,”匡正见宝绽拿着盒子看来看去,脱掉西装挽起袖子,“没吃过?”   宝绽抬起头,眼睛里有种纯粹的东西:“像李子。”   匡正喜欢他那双眼睛:“美国李子,智利也产,”他拆开包装,把大李子拿到流理台去洗,“很甜。”   宝绽走出厨房,片刻后,客厅里响起电视机的声音,是广告,嘈杂着听不出所以然,匡正洗水果的手停了停,这种感觉很像家,一个人洗吃的一个人开电视,不用说什么话,彼此温暖安然。   宝绽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屏幕,脑子里却是如意洲的结局,是他、时阔亭、应笑侬和邝爷的未来。   “记着,到什么时候,活人不能被一块旧牌匾压死……”   可没有这块匾压着,他宝绽还是宝绽吗?   匡正把水果拿来,扔一个给他,宝绽两手接住,咬一口,脸上有了表情:“好甜啊!”他拿着恐龙蛋的手指修长,衬着紫红色的果肉,像陶瓷,水珠顺着腕骨滑向小臂内侧,流过那只老式银镯子,红线拴着的小铃铛动了动,异常鲜活。   匡正挨着他坐下,两个人一起吃,水果品质不错,不光甜,口感也细腻,电视上播着椰树椰汁的广告,匡正拿遥控器把声音关小:“我从海南给你带了个礼物。”   宝绽边啃李子边看他:“什么?”   匡正觉得没引起他的兴趣,要是他以前那些岁数小的女朋友,一定瞪圆了大眼睛,跳到他身上扯着领带问:口红?香水?包!   匡正稍稍偏头,放低了声音:“哗啦——哗啦——”   宝绽愣了,费解地盯着他。   “海浪声。”匡正自己没憋住,噗嗤笑了。   “什么啊!”宝绽让他这么一搞,也笑了,“你这哪是海浪,我以为你在学下雨……”   正说着,屋里真的响起了波浪声,唰唰的,有海水漫过沙滩时的孤独寂静,宝绽往匡正身后看,他把手机拿出来了,偷偷放着录音,是昨晚在三亚海边录下的一段音频。   那时他也正失意。   匡正把手机递过去,一般人会拿起来听,但宝绽没有,他侧着身,把耳朵朝手机俯下来,仿佛真的有一片海藏在手机里,让他轻轻接近,侧耳倾听。   匡正说不好这种感觉,不是心跳,也不是躁动,但真的是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淡然的安定,一种难得的依归。   垂下眼,他看到宝绽脖颈下凸起的锁骨,顶灯的光照上去,微微有几点闪亮,也许是眼泪留下的盐分,一不小心,匡正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你需要多少钱?”   宝绽倏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既然说了,匡正就把话说到底:“多少都行。”   宝绽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喉结上下滑动。   “一百万?两百万?”   “不,”宝绽让这个数吓住了,“十万……”   匡正没想到这么少:“你账户给我,我现在给你打过去。”   事到临头,宝绽却退缩:“我还不起……”   匡正追着他:“不用你还。”   “我怕你这么挺下去,不是把自己卖了,就是把自己逼死了……”邝爷的话在耳边响起,宝绽捏起拳头,他真的要把自己卖了,十万块够如意洲挺多久,一年、两年?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匡正看出他的挣扎,伸出手,掌心向上。   他是想击个掌,宝绽却理解错了,郑重的,把手放上去。   匡正笑了:“借钱这事不着急,你慢慢想,”他握住那只手,不大,但有筋骨,“到什么时候,你无路可走了,退一步,哥就在你身后。”   宝绽缓缓地回握住他。   匡正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鹤似的、纯粹的眼睛:“咱们是朋友。”   宝绽低下头,有些话说不出口,如意洲要是真散了,他就会从这间大房子里搬出去,他们各回各的世界,不再是邻居,也谈不上朋友。   吃完恐龙蛋,又看了会儿电视,匡正回家,饿得不行,找了两块夹心饼干咽了,上楼洗澡睡觉。第二天送宝绽到市内,他到57层时神清气爽,Clemen看他那个样子,显然一晚上就被“家里那位”治愈了。   “小冬,熔合的第二轮报价汇总了吗?”匡正大步穿过办公区。   “啊?”这种问题他从来都问Clemen,小冬一愣,从座位上站起来,“还差一家,我这就催!”   “不用,齐了发我。”匡正一向不废话,开门进入VP室。   办公区马上开始议论:“老板怎么回事?”   “是呀,原来他是要时刻掌握项目节奏的。”   “万融第一估值手佛了?”   “他佛了,我们这些被他放下的屠刀怎么办,会寂寞的呀!”   大伙嘻嘻哈哈,只有Clemen一言不发,走到段小钧桌前:“跟我来一下。”   段小钧昨天心烦意乱,早早下班了,这会儿正想研究控制权溢价,不得不放下那本《估值方法》,跟Clemen到休息室。   确定周围没人,Clemen问:“老板昨天……有没有说什么?”   段小钧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他把责任都揽下来了。”   Clemen不意外,他跟着匡正两年多,从没见他把底下人推出去挡枪。   “当着白总、王总和方总的面儿,”段小钧垂头丧气,“他说事故责任在他,他会在部门内公开检讨,还要……放弃今年的奖金。”   Clemen瞪大了眼睛。   “我说了,估值是我做的,错在我,可他们……”   Clemen没听他说完,反身冲回办公区,径直走到匡正门前,敲了敲,没等里头回话,开门进去。   匡正斜倚着扶手,正在看一家化工企业的年报,稍抬了下眼皮:“来啦。”   Clemen深吸一口气:“溢价……是我的责任!”   匡正定定瞧着他,没说话。   “我发现估值错了,但没纠正,”Clemen说出这些话,是有被解雇风险的,“我会亲自到62层做说明!”   匡正啪地拍上年报:“你们一个个都上天了,他去完62层你去,62层是你们这些小虾米随便去的吗!”   Clemen绷着咬肌,不敢看他。   “为什么?”匡正问,就这三个字。   “我不平衡,”Clemen不服气地说,“不光我,M&A所有人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信任那个菜鸟,他明明屁都不会,根本没有独立估值的能力,你却让他进组做项目,还让我给他擦屁股!”   “说完了?”匡正靠向椅背。   “说完了!”   “他屁都不会,他没有独立估值的能力,不适合做推介文件,”匡正反问,“我干了十年并购,你告诉我,我怎么敢这么干?”   Clemen被问住了,他就是不理解匡正为什么……   “为什么段小钧做出来的东西,我敢看都不看就让他下印?”   因为……Clemen张大了嘴,因为那个把关的人是自己。   段小钧的估值就算做得像屎一样,匡正也不用操心,因为有他最器重的下属在前头清扫战场。   匡正看白痴似的看他:“所以我到底是信任他,还是信任你?”   Clemen怔住了,匡正把什么都不是的段小钧交给他,等于是把自己最脆弱的后背让他cover,他却没cover住:“老板……”   “行了,出去吧,”匡正把年报翻开,继续看,“这事过去了。”   羞耻、懊悔、感动,Clemen杵着没动。   匡正加上一句:“今天你要是没来,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Clemen明白:“老板,我保证不会有第二次!”   “漂亮话少说,”匡正损他从不留情面,“这么大人了,我还得给你们做心理辅导,一届比一届难带!”   Clemen从VP室出来,虽然丢人了,被狠狠调教了一回,但整个人焕然一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眼瞄住埋头苦读的段小钧:“菜鸟,搬把椅子过来。”   段小钧正在K书,一脸茫然。   “坐过来!”Clemen拽开领带,摆开不把人虐哭誓不罢休的架势,“我教你什么叫控制权溢价!” 第27章   匡正又早下班了, 似乎提前进入了倦怠期, 钱和高级职位他仍然爱, 但远没有过去那么热衷。现在他渴望一点个人时间, 比如和宝绽聊聊天,哪怕闲坐着都好, 慢慢享受分秒的流逝。   回到家, 对面的灯亮着,他过去摁门铃,门禁系统亮起黄灯:“哥, 马上来!”   匡正听到沙沙的水声, 应该是在洗澡。   “你洗吧, ”他掏出钥匙,“我自己开。”   说不好这种感觉,一进这个门厅, 他好像回的是自己家,拖鞋早不放在鞋柜了,和宝绽的鞋子并排摆在门口,一大一小两对, 挺有意思。   换好鞋,他啪嗒啪嗒去开电视, 看了一会儿新闻频道, 宝绽下来了,背心短裤湿漉漉的头发,洋溢着一派生气。   “今天又请假?”匡正边摘表边换台。   “没有, ”宝绽擦着头发看他换台,“今天上头有检查,提前闭店了……哎看这个吧,动物世界。”   电视上正演狮子交配,公狮子舔着母狮子的脖子,在它身上趴下来,宝绽尴尬:“哥那个……换个台。”   匡正逗他:“不是你要看这个吗?”   “这个……不太好。”   “都成年人了,有什么不好的。”匡正摁下遥控器,说实话他毫无波澜,可想到宝绽二十八了连女朋友都没交过,也理解。   宝绽绕过沙发站到他旁边,水的气味,还有洗发水和香皂的气味,融在一起就是他的气味,匡正仰头看着他:“饿了。”   宝绽低下头,湿毛巾软塌塌罩在脑袋上,像个偷地雷的:“难得这么早,咱们做顿好的吧,大餐。”   匡正笑了:“菲力牛排还是露杰鹅肝?”   “那些没有……”宝绽不懂什么菲力、露杰,“家里有排骨和五花肉,还有牛肉……完了,我昨天好像化冻了一块里脊!”   他去开冰箱,拿出一个小碗,里头放着一块粉红色的瘦肉:“这个今天不吃不行,反复化冻就不嫩了。”   他头上罩着手巾,大短裤配着大背心,看背影像个老大爷,匡正越瞧越乐。   宝绽蹲在地上翻冰箱:“丝瓜、土豆……”   说实话,大三伏天,甭管土豆炖牛肉还是排骨红烧肉,匡正都提不起兴趣,他现在就想痛痛快快吃一碗炸酱面……   “炸酱面,”宝绽捧着那碗小肉,“行吗哥?”他挺不好意思,“大餐咱们改天……”   匡正愣了,这是个巧合,但那么多夏天菜,为什么不是土豆丝、拉皮、拌黄瓜,偏偏是炸酱面,“啊……好。”头一回,他相信这世上真有心灵相通这回事。   “我炸的酱可香了,”宝绽拿出一纸儿挂面,把黄瓜胡萝卜绿豆芽洗净,甩甩手,“哥你帮我剁个肉。”   匡正懒洋洋过去,宝绽已经把里脊洗好切成小丁,面在锅里,浮起厚厚一层白沫,满眼的人间烟火,匡正人生中第一次接过刀。   那摊肉软软的,他摸了摸,微微有些腥气,正要下手,宝绽过来,两手是干净的,给他解衬衫扣子,“哥你这衬衫贵不贵?”   匡正记不住:“三五千吧。”   袖子挽到胳膊肘,领子也反窝进去了,宝绽一听还是说:“快,脱了。”   他要扒衬衫,匡正挓着两只油手:“哎我说……”   这时门外有狗叫,汪汪的,很吓人,宝绽认得那声音:“是它。”   说着就要去开门,匡正拿肩膀把他挡住:“太凶了,别开。”   “没事,”宝绽绕过他,“它就样子凶,是个温柔狗。”   “你怎么不听话呢?”一不留神,匡正拿出和女朋友说话的口气。   宝绽没多想,顺嘴怼回去:“那你也挺凶的,我们现在不也处得好好的。”   匡正皱眉:“我凶吗?”   “凶啊,”宝绽边说边开门,“开豪车住大house,还什么卖茄子卖公司,一脸的‘老子牛掰离老子远点’,比狗吓人多了。”   匡正惊讶地发现,和这小子熟了以后,他话也挺多的。   狗跛着进来,又黑又大,比上次胖了点,毛还是很稀,黄绿色的眼睛看见匡正,没敢往里走,谨慎地在门口蹲下。   宝绽知道它是没找到吃的,饿了,把冰箱里给匡正留的饭拿出来,用微波炉打一下,倒在小盆里,喂给他。   “宝绽,”匡正反应过来,“它这几天一直吃的是我的饭?”   “不分谁的饭,”宝绽看它吃得挺香,回来切黄瓜,“谁赶上谁吃,你快剁肉啊。”   和狗一个待遇还得干活儿,匡正的心态有点崩,宝绽一手黄瓜切得行云流水,边码丝儿边问:“你在海南的时候说工作出了纰漏,没事吧?”   “没事。”匡正有点小脾气。   宝绽瞧他一眼:“怎么了?”   和狗闹不痛快这种话匡正说不出口:“没什么大事,公司丢了一单生意,我损失了一笔奖金,还有升职,可能上不去了。”   “这么严重?”宝绽放下刀,“你没再争取一下?”   “累了,”匡正跟他说气话,“拼死拼活也就多赚个几千万,我现在的钱足够和家里人悠闲一辈子,早点下班和你做做饭,也挺好。”   宝绽却当真了:“你以后还得成家,养老婆养孩子,孩子还有孩子,操不完的心花不完的钱,”他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再说,你和我这种人不一样,你有大好的前程……别让我把你带坏了。”   “说什么呢,”匡正觉得他越说越离谱,刚想发火,宝绽打断他:“哥,那个钱……我不借了。”   匡正剁肉的手停了下,有点意外:“啊……行。”   结束了,宝绽暗暗抿住嘴唇。   这个决定他是深思熟虑的,为了自己的执念,让匡正替他养着如意洲,没这个道理。此时此刻,他心里有把刀在绞,如意洲的牌子将从剧团二楼的大排练厅摘下,大伙也将各奔东西,而他,会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这顿炸酱面也许就是他和匡正最后的晚餐。   “开瓶酒吧,”他扯出一个易碎的笑,“今天的包裹里送了一瓶梅子酒。”   匡正想了想:“今天好像是七夕。”   “是吗,”宝绽去冰箱拿酒,特地到门口摸了摸大黑狗的头,“那祝咱们三个光棍七夕节快乐。”   第二天,宝绽把邝爷和时阔亭、应笑侬请到那块“烟波致爽”中堂下,这是时老爷子留下来的两件“重物”之一,据说过去曾挂上袁世凯的书房,临的是颐和园烟波致爽殿那块黄匾。   “今天当着这块匾,”宝绽的声音不大,但有千钧重,“我有话说。”   大家都知道他要说什么,邝爷抢上一句:“宝处,还是我来吧,”散剧团要担骂名的,他老了,一抔黄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还有大把的日子……”   “邝爷,”宝绽没听他劝,“我是师父临终前亲自定下的如意洲当家,这里除了我,谁也没位子说那句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邝爷是打心眼儿里疼他,“如意洲在的时候,没见谁伸一把手,可它一旦不在了,那帮老家伙、剧团里吃编制的徒子徒孙,所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张三李四,都会叹一口气说老时选错了你!”   “我不在乎,”宝绽说,“如意洲没了,我也就没了。”   邝爷红了眼圈:“宝儿……”   “邝爷,”时阔亭开口,“你让他做主吧,他是当家的。”   这屋子里四个人,只有时阔亭身上流着如意洲的血,宝绽把目光投向他,颤颤地叫了一声:“师哥……”   说着就要跪,被应笑侬一把拦住,“宝绽!你怎么这么欺负自己,你给我起来!”   “你不懂,”宝绽推开他,“时家对我的恩、给我的情,太重了,就是这辈子断骨头抽筋,我也还不起。”   应笑侬挺傲气的一个人,让他们搞得想哭:“你们……我没告诉你们,”他很激动,满身找手机,“我有个贼他妈有钱的老爸!他不让我唱戏,逼我向他低头,我……只要我一个电话……”   正说着,宝绽的电话响,他本来不想接,邝爷硬把手机从他身上翻出来,宝绽看那个号码有点熟,拿到耳边:“喂?”   “宝先生。”一把沉稳的嗓音。   宝绽诧异:“梁……叔?”   “上次见面不太愉快,我很抱歉,”梁叔的语气温文、和缓,带着些许笑意,“我有个朋友,是做基金会的,专门赞助面临失传的文化技艺,做过比较有名的项目是山南藏戏面具的保存性开发,上次和他聊了你的困境,基金会愿意给你的剧团一个机会。”   宝绽瞪大了眼睛,一霎失语。   邝爷见到他的样子,吓坏了,两手捧着他:“宝儿,你怎么了宝儿!”   “基金会是正规机构,有严格的遴选程序,不是我个人的人情,这点你可以放心,”梁叔介绍,“他们会聘请专业人士对你的剧团进行评估,通过面谈和技艺展示判断是否进行注资,结果不敢保证,你愿意试试吗?”   “我……”宝绽哽住了,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在凭一己之力已经救不回如意洲、救不回京戏的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放弃,“愿意!我愿意!”   “好,”梁叔明白了,“我们再联系。”   电话断了,宝绽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 第28章   匡正少见地穿着一件小领黑衬衫, 一片迷人的乌云那样站在Clemen桌前, 手里是千禧的推介文件。他不甘心, 他嘴里叼过的项目, 就是没吃进去也得刮走一层油,这才是他, 万融并购业务的老大。   段小钧和Clemen坐在一起, 这几天他一直被魔鬼特训,搞得一闭上眼就是估值倍数、β再杠杆和完全稀释股份数,现在稍稍从Excel表上移开目光, 偷偷盯着匡正。   电话响, 是宝绽, 匡正秒接:“嗯?”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慵懒、熟稔,Clemen一听就猜到是哪位, 把段小钧看向匡正的脑袋扳回来,让他算加权平均成本。   “哥!”电话里宝绽很激动,“我……我刚刚……接着一个电话!”   匡正把推介文件放下:“别着急,你慢慢说。”   宝绽深吸一口气:“有人愿意给我注资了!”   “注资”这种词从宝绽嘴里说出来, 匡正的第一反应是担心:“什么人,可靠吗, 有没有附加条件, 什么时候的事?”   “五分钟,”宝绽向邝爷他们说明情况后,第一个就给匡正打电话, “就五分钟前,是梁叔,他不会骗我的。”   “梁叔?”   “上次翡翠太阳那个酒鬼,你记得吧,我等他家人来接……方便面!”宝绽语无伦次,匡正凑合着听,听明白了:“哦……”   他不喜欢那个酒鬼,厌屋及乌,包括什么梁叔。   “哥,”宝绽小了声,有点腼腆,“我晚上想请你吃个饭。”   匡正笑了:“你晚上不上班了?”   “再请一天假。”宝绽下了个大决心。   匡正玩着Clemen桌上的一个小摆件,限量版死侍,玩得Clemen的心在滴血:“不用了吧,天天在你那儿吃。”   宝绽坚持:“这回不在家,出去吃。”   “行吧,”匡正勉为其难似的,“时间地点发我。”   “嗯,”宝绽带着笑,“晚上见。”   “晚上见。”   匡正挂断电话,发现周围的人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他眉头一皱,换上一副恐怖的VP相:“看什么?”   所有人都把脑袋低下去,他拍了拍桌子:“段小钧,上次你做的那份潜在买家列表,拿来。”   段小钧赶紧回座位去翻,翻出来给他,匡正抄一支笔,边看边做记号,然后甩给段小钧:“按这个顺序打电话,怎么说让Clemen教你,”他扔下笔,点了点Clemen,“我什么意思你明白吧?”   从他要潜在买家列表,Clemen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但仍觉得难以置信,匡正竟真要这么玩:“明、明白!”   匡正转身回VP室,Clemen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段小钧茫然地问:“经理,老板要我干什么?”   “我们要从卖方变买方了,”Clemen太兴奋,以至于声音有点抖,“给所有潜在买家打电话,让它们雇我们,万融要在管理层会议上和千禧再次见面!”   什么?段小钧愕然,同一笔买卖,卖家的生意没做成,匡正居然想转到买家去,这真是……凶猛得毫无人性。   接下来的一天,段小钧暂时脱离了估值苦海,掉进了推销地狱,这种推介电话并不容易打,中间有繁复的沟通环节。“话术”Clemen都教了,他打出来贴在桌板上,重点是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有价值的转给Clemen,由Clemen再沟通,通过了Clemen这层,再报给匡正,由管理层进行公关。   M&A的效率非常高,到下班时间,目标企业已经锁定,经白寅午审定后,确定是老牌空中运输集团——万国航空。   匡正走出57层时,又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并购大神了,他看一眼微信,宝绽的信息:八点,世贸步行街南口。   这个时间开车去世贸就是找死,他盯着那行字,默然无语,咬牙走向金融街地铁站。至少五年,他没尝过做沙丁鱼罐头的滋味了,一瞬间被打回原形,有种这些年的钱都白赚了的错觉。   到世贸,时间刚刚好,地铁口正对着步行街入口,隔着一条行车道,还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一眼就看到宝绽,褪了色的牛仔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T恤,挎着一个大帆布包,独自坐在路边的石阶上。   盛世繁华中一道寂寞的侧影。   匡正快步过去:“嗨!”   宝绽见到他,笑了,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亲热地叫了一声:“哥。”   匡正喜欢听他叫哥,特别真,没有一点套近乎的世故:“哪家店?”   宝绽指着前面:“小店,你别嫌弃。”   匡正跟他过去,真的是小店,在步行街尽头一个蹩脚的旮旯,客人倒不少,门口摆着好几张桌子,坐着左青龙右白虎的膀爷。   “宝绽,”匡正不想进去,衬衫已经湿透了,捂在西装里很难受,“换一家吧,我请。”   “屋里有空调,”宝绽有些难堪,“我跟老板说好了,给我们留了座儿。”   匡正瞥一眼周围的客人,那些人也看着他,双方格格不入。   “他家的烧鸽子挺好吃的……”宝绽说不下去了,局促地低下头。   烧鸽子,匡正一听就饱了,加上是路边摊,他只能联想到禽流感,换了别人他扭头就走,亚洲小姐都不行,也就是宝绽,他硬着头皮进去。   屋里还可以,算是干净,老空调嗡嗡响,老板是个女的,有股快手主播的豪爽劲儿,宝绽点了菜,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递过来。   “什么?”匡正打开一看,是一沓钱。   “刚才去请假,正好赶上发工资,”宝绽不太好意思,“我抽了两百出来。”   匡正没数,看样子有七八千:“那两百是这顿饭钱?”   他当面拆穿,宝绽的脸微红:“先还你这些。”   匡正了解他,没推辞,刚把信封揣进西装内袋,宝绽敞开帆布口袋:“哥,你热吧,西装脱下来,我特地带了兜子。”   他心很细,匡正有点被暖到,但架不住天生嘴损,他边脱西装边说:“刚给的钱,这就要回去啊?”   “回家就还你!”宝绽瞪他,接过西装叠好放进口袋,“这回要是真能拿到赞助,以后经济宽裕了,我一定请你去吃好的!”   他走心了,匡正后悔自己刚才没绷住。   “我现在只能请得起这里,”宝绽挤出一个笑,那么灿烂,却掩不住自卑,“我尽我最大的能力谢你。”   “哥,”他倒满啤酒,一口干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匡正怕这种真情实感,做他们这行的,真心早让钱烧没了。   “认识你,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宝绽端着空杯,感慨地说,“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没见过的东西,我想努力,变得更好。”   说完,他又笑:“可我没能耐,这辈子也不成了你那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匡正眯起眼睛,开好车、住大房子、挥金如土的人?原来宝绽想要的不过是……   “你能用英语打电话,”宝绽回忆他们认识以来的点滴,“从没瞧不起我,还借我钱,你帮助我,用一种默不作声的方式。”   匡正愣住了。   “你半夜三点在翡翠太阳等我,什么都不问就到派出所来接我,还有每天吃的那些东西,都是钱支撑的,但你从来不提钱。”   我操!匡正的眼眶有点热,赶紧低下头,摆弄桌上的塑料碟子。   “哥,我不会总让你照顾我的,等我好了,我也给你买恐龙蛋,请你吃腓力和那什么鹅肝。”   匡正的心开始跳,不,不是跳,是热得要从胸膛里烧起来,他给宝绽的不及过去给那些小女朋友的十分之一,换来的,却是宝绽的念念不忘。   “不说这个了……”他给自己倒酒,根本不管那是不是劣质假酒。   “哥,”宝绽握住他的手,“我喝,你还得开车呢。”   匡正大学毕业十年,总是被物化成一个符号,“投行的”,“有钱”,即使在亲戚眼里,他也是个没有面目的标签。但宝绽看到了他最真实的自我,在行业里凶猛如野兽,会算计对手,必要时也用骗术,但他骨子里是个普通人,也有同情、善意,会向人施以援手。   烧鸽子和烤串上来了,准确地说叫黄土泥烧鸽子,匡正一看,面前四个大黑疙瘩,他两个,宝绽两个,突兀地横在盘子里,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手。   “哥,你不会不知道怎么吃吧?”宝绽有点取笑的意思,精彩的眼睛投过来,像一道月光,似曾相识。   匡正有些愣,宝绽向他倾身,两手捏着那个黑疙瘩,从中间一掰,炭泥的气味混着鲜美的肉香最先飘散,烧得板硬的泥土下是淡粉色的嫩肉,有蒸腾的热气和淋漓的汁水。   “世贸一绝。”宝绽忍着烫,把鸽子给他扯碎,指尖红了,惹人的眼。   匡正觉得饿,不知道是鸽子、泥土,还是那些疼痛的指尖,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体内苏醒,像是兽性,或者爱,在这个暑夏的夜晚,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店,伴着老板娘爽朗的笑声,猝不及防打进心间。 第29章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 梁叔介绍的文化基金会来到如意洲。   一共三个人, 两个三四十岁, 一个二十出头, 都穿着成套西装,戴眼镜。宝绽看他们的西装比匡正差远了, 派头却十足。   “您好, ”宝绽领着大伙在剧团门口迎接,“我是如意洲的当家,这是我们团员。”   “您好, ”他们依次伸手, 冷淡地寒暄, “就是这个楼?这么老了,怎么还没拆迁?”   宝绽尴尬地笑笑:“这附近有不少文物保护单位,拆不了。”   他们互相对视, 然后打官腔:“先面试吧,我们需要个小房间。”   宝绽请他们进去,楼里前几天就打扫好了,但因为断电, 整个一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不开灯?”他们问。   “停电。”宝绽带他们上二楼。   他们想不到这个剧团穷得连电费都交不起:“真不巧。”   时阔亭他们跟着上去, 邝爷在最后, 老爷子没经过这个,拉着应笑侬说:“小侬啊,那个什么试, 你们先上。”   “放心,”应笑侬搀着他,“我和老时先进去,您老和宝处殿后。”   到宝绽那屋,桌子已经摆好了,在“烟波致爽”中堂下,桌上放着三瓶矿泉水,基金会的人入座,闲聊了两句,他们一个是学艺术史的,一个学艺术品投资和管理,还有一个是金融专业,搞了半天没一个懂戏的。   大伙的心不禁沉了几分。   “一个一个来,”他们领头的说,“其他人先回避。”   时阔亭走上来:“我第一个。”   宝绽他们出去把门带上,时阔亭挺胸抬头,在老木椅上坐下。   “怎么称呼?”   “时阔亭。”   基金会手里有个表,之前宝绽提供的,在时阔亭那栏打上勾:“你在剧团做什么?”   “我是琴师。”   他们是真不懂,居然问:“什么琴?”   时阔亭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拉了半辈子琴,却要被一帮“棒槌”(1)判断够不够专业:“京胡,京剧的主要伴奏乐器。”   “哦,”他们懂了,“乐队的。”   “我们行话叫‘场面’,”时阔亭解释,“有一把胡琴,角儿就能吊嗓子。”   他们点头:   “那你和如意洲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你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时阔亭想了想,照实答:“如意洲是我家的剧团。”   那些人意外,推着眼镜问:“那怎么当家的是宝绽?”   “他也是我家的,”时阔亭骄傲地说,“我师弟。”   “那你们这样……”他们笑了,“没钱的时候还好,一旦资金进来,不怕剧团内部不稳定吗?”   “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我们一家子,没什么不稳定。”   那些人不理解传统戏班子的生存模式,和学校里教的现代管理概念相去甚远:“那你……对剧团的未来有什么愿景?”   愿景,说得跟电视剧台词儿似的,时阔亭觉得好笑:“有戏演,有观众,活下去。”   那三个人同时抬头,似乎被这九个字镇住了,“有戏演,有观众,活下去”,当代京剧演员最卑微的愿望,也是最狂妄的雄心。   他们提笔记录,然后让时阔亭叫下一个进来。   下一个是应笑侬,风华绝代的脸,拔群的气势,将将往椅子上一坐,自报家门:“应笑侬,青衣,怕你们不懂,就是戏里的女主角。”   那几个人是见人下菜碟,看他这范儿,改了尊称:“您是……男旦?”   应笑侬微微颔首。   “现在这个时代,”他们交换一个眼神,“您觉得男旦和女旦相比还有什么优势吗,或者说,男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这是个下马威,应笑侬笑了:“如果你们看过坤旦戏,也看过乾旦戏,自然会明白。”   他怼回去了,这些人什么戏都没看过:“怎么说?”   “第一,男人的小嗓儿天生比女人宽高亮,气息也足,听戏谁不想听漂亮的?第二,同样是水袖、剑舞,女人的力量能跟男人比吗?”   说到这儿,他停了,引得那些人问:“还有第三吗?”   “当然,”应笑侬翘起二郎腿,眉目一动,有种阴阳莫测的冷艳,“女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美在哪儿,只有男人知道。”   嚯!基金会的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您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应笑侬不假思索:“因为宝绽在这儿。”   他们诧异。   “在我没路走的时候,宝绽拉了我一把,”应笑侬是个旦角演员,说这话时却很爷们,“现在他有难了,我肝脑涂地也得给他撑着。”   传统戏曲演员之间有种用金钱难以衡量的情义,基金会的几个人心生敬佩,亲自送他出去,请下一位进来。   邝爷颤颤巍巍,深鞠一躬,在椅子上坐下。   “老人家,怎么称呼,您在剧团里具体做什么?”   “邝有忠,七十多啦,鼓师。”   那些人皱眉:“鼓师……能解释一下吗?”   邝爷合计合计,整了个洋词儿:“就是乐队指挥!”   那些人笑:“您和刚才那位琴师,哪个重要?”   “当然是我了,”邝爷伸着脖子,“过去鼓师坐的地方叫九龙口,现在角儿上台都得在那儿站一下,亮个相,你们说鼓师重不重要?”   那些人一听,立刻在表格上邝爷那栏里打了个9.5分:“那老人家,您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我就长在如意洲,”邝爷说,“打小学戏唱老生,后来倒仓了,干了两年二路(2),还是不行,只能去掂鼓槌,这一掂就是四十多年。”   “那您对剧团的未来有什么愿……期望吗?”   “哎呀,”邝爷一双苍老的手摸了摸膝盖,“说实话,没啥希望,现在戏不好唱,我看年轻人都追星听演唱会,可那些明星唱的也不好,跳两下舞就没气儿了,哪像我们唱戏的,翻个跟斗起来还得满宫满调……不说了,没意思,我就希望我们宝绽开开心心的,别再为了如意洲发愁!”   老人家的话不掺假,听得基金会的人有些黯然,他们去请宝绽,见他施施进来,蓬勃得像一棵树,有青葱的枝桠,枪杆儿似的正襟危坐。   “宝绽,文武老生,如意洲第五代当家。”   一句话,就让那些人肃然起敬,关于宝绽,他们在其他人那里听了太多,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短暂交流一下意见,只问了一个问题:“宝先生,您对如意洲的未来有什么希望吗?”   宝绽沉默良久,苦笑:“惭愧,你们来之前,我只想着这栋楼的租金怎么办,水电费怎么办,大伙的生活费怎么办,至于未来……没敢想。”   基金会的人哑然。   “如果非要说,”宝绽抬眸,“可能不是如意洲的未来,而是京戏的未来吧。”   京戏好了,如意洲自然就好了。   “可是宝先生,”那些人不得不泼冷水,“京剧艺术的未来有专业院团去弘扬,和市京剧团、国剧院这样国家扶持的专业机构相比,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宝绽反复想过,当即回答:“一种可能性。”   基金会的人不解。   “据我所知,市京剧团已经没有文武老生了,他们的老生只能唱不能打,唱也只是那几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挨着板子登台的,他们的身子、脸面都比我们金贵,在他们那个玻璃罩子里拼出来的戏,和我们这种‘野路子’不是一个味儿。”   他嘴上说“野路子”,其实是暗示如意洲这样非院团的师承才真正保留了京剧的原汁原味:“如果有一天我们这种私人团不在了,恐怕翻遍全城,再也找不到一个文武老生。”   基金会的人认真记录:“好的,我们明白了,宝先生,请准备一下你们的表演,”他们翻开资料,技艺展示那一栏写着,“坐宫。”   《坐宫》是传统戏《四郎探母》的一折,说的是杨四郎大战不死后流落番邦,改名换姓做了辽国铁镜公主的驸马,十五年后,佘太君押送粮草来到边疆,杨四郎请求公主盗取令箭,乔装改扮出关见母的故事。   展示地点在二楼大排练厅,北墙正中挂着一块裂了缝的老木匾,写着龙筋凤骨的“如意洲”三个大字。   由于是老楼,窗户太小,白天光线仍然不足,基金会的几个人眯着眼睛看时阔亭递来的唱词。邝爷坐在下首,面前是一只单皮鼓,一手鼓槌一手檀板,平时昏茫的眼睛此时炯炯有神。   时阔亭坐在他旁边,活动了一下手指,以一个不羁的姿势架起二郎腿,胡琴落在大腿根,一手开弓,一手控弦。   随着几声鼓点,全套行头的“杨四郎”踏着方步上台来。   宝绽胭脂满睑,眼尾高挑,一身大缎红蟒,头戴驸马套,珍珠点翠之外是十三只大小绒球,两三米长一对翎子一步一颤,似还端端活在雉鸡身上。脑后挂一双白狐狸尾,江崖水袖潇洒俊俏,端玉带唇齿轻碰:   “金井锁梧桐,”一句引子,寓柔于刚,语气流走,“长叹空随一阵风——!”   (1)棒槌:京剧行话,指外行,略带贬义。   (2)二路:二路老生,次要的老生角色,可以理解成男配角。 第30章   匡正从62层下来, 就近把一沓文件甩在段小钧桌上:“万国签了, ”他解开西装扣子, 开始点将, “Clemen、小冬,”他指了指段小钧, “还有你, 万国项目组是这一年多唯一的买家组,具体怎么做,还记得吧?”   “记得, ”小冬哭丧着脸, “做不完的估值建议!”   代表卖方参与交易, 投行只做一次详细估值,而为买方服务则不同,首先要给千禧估值, 其次要建立严谨的财务模型分析千禧未来的盈利能力,数据室打开之后,还要更新估值甚至推翻重做,最恐怖的是, M&A要分析这笔交易对万国的影响,在此基础上计算各种融资方案。   “上次……”段小钧想起来, 在匡正办公室, “经理你说千禧可能想卖给什么……财务买家?”   Clemen砸了下拳头,他差点给忘了。   “董大兴有可能想出手给财务买家,”匡正分析, “但他的管理层不一定这么想,只要还在千禧领工资的人,一定希望能够快速平稳过渡,在保持盈利增长的前提下,最大程度扩展业务、提高薪酬。”   “可董大兴是千禧最大的股东,”Clemen提醒,“他占股40%以上,有决定权。”   “那他也不能不考虑管理层和股东的意见,”匡正断言,“我们做M&A的自己首先要搞清楚,同行业、有成熟民航管理经验和国内顶级航线资源的万国,是千禧管理层目前最优的选择。”   这番话要逻辑有逻辑、要气魄有气魄,全办公区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老板好帅!   “段小钧,”匡正又是那个习惯性的掐腰动作,别人掐腰可能不是娘气就是土气,他是王霸之气,两手松松搭在胯上,害得段小钧的眼神顺着他的胯骨直往下走……匡正点拨他,“做收购方要考虑融资方案……”   “老板你不用管了,”Clemen已经在电脑里找样板文件,“菜鸟我罩了。”   匡正话说到一半有点不爽,正要继续,段小钧又说:“经理,能不能不叫菜鸟……”   “你什么时候把优先股给我算明白,什么时候我就承认你是个分析师。”   “我上次算对了!”   “你用了半个小时,”Clemen打击他,“什么时候你熬夜加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能利利索索搞出优先股成本,你就是个合格的分析师了。”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匡正完全插不上嘴,有种孩子大了不由娘的无奈。   “今晚又得加班……”小冬也加进来。   “上次那家鳗鱼饭不错哦。”段小钧已经在考虑宵夜。   “太贵了。”小冬抱怨。   “哥请你俩,”Clemen把所有买方案例打了个大包,发给段小钧,“再加一份海胆。”   他们仨聊上了……匡正仿佛一个寂寞的老父亲,默默回到VP室,他走了一会儿段小钧才发现,紧接着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融入了57层这个群体。   “哎不对呀,”他突然想到,“推介文件我还没做呢,万国怎么就签了?”   Clemen头都不抬一下:“小冬你告诉他。”   小冬从桌子挡板那头探出脑袋:“推介文件就是走形式,投行没有一单生意是因为推介文件做的好成交的。”   但有因为推介文件出错告吹的……段小钧汗颜:“那是因为什么?”   小冬眨了眨眼:“大佬们的私人关系。”   “哦……”   怪不得匡正敢让他这个菜鸟搞推介呢……段小钧边郁闷边下载Clemen的文件包,解压缩后双击文件夹,密密麻麻一屏幕全是Excel表,他两眼一黑,干脆扑到桌上装死。   “经理,”小冬笑得直颤,“菜鸟崩溃了。”   万国安排妥当,熔合也按部就班,匡正七点准时离开办公室,没去取车,而是挤地铁去了世贸步行街。   宝绽还是在那个路边等他,挎着帆布包,逆着光向他挥手。   匡正小跑过去,两个人默契地并着肩,沿着热闹的马路向步行街尽头走,入秋了,风没那么热,搔着头发痒痒的。   还是那家黄土泥烧鸽子,匡正吃了一次就爱上了,这回他请客,进屋先把西装脱下来给宝绽,然后招呼老板娘点菜。   四只鸽子、几串青菜、一瓶啤酒,宝绽不能喝,上次一杯半就满脸通红,小姑娘似的不能看,“意思一下,”匡正嘱咐老板娘,“一定要正规厂家的。”   “哎呀大哥,”老板娘一嘴东北味儿,“你这话说的,你弟弟不能喝,和俺们酒有什么关系,都是真酒,防伪的!”   匡正很少和这个层次的人打交道,憋不住笑:“行,你多给费心。”   宝绽在桌子那头说:“哥,我们又出来……大黑会不会找不到吃的,饿着了?”   “大黑?”匡正把菜单交给老板娘。   宝绽两手放在头上,比了个狗耳朵。   匡正惊了,打死他都不相信有人能可爱到这个份儿上,他勾起嘴角,觉得自己就是一分钱都没有,和宝绽在一起也能穷开心。   “要不……”宝绽想了想,“养它吧,我们一起养?”   “你想养狗咱们买好的,”匡正掰开一次性筷子,学着周围的人反复蹭,“野狗不行,从小没养成好习惯,万一咬你一口,狂犬针就得好几千。”   “好几千啊……”听到这个数,宝绽有点犹豫。   蹭好筷子,匡正的手机响,屏幕上显示“欧阳女士”,他接起来:“喂,妈?”   匡妈妈听见电话里的嘈杂,不太高兴:“在哪儿呢,这么吵?”   匡正也嫌接电话费劲,很不耐烦:“外头吃饭。”   匡妈妈听见他的口气,更不高兴了:“你什么时候在这种环境吃饭?”   匡正一烦就犯了大忌,居然问:“妈你有事吗?”   “当然有事了,没事能给你打电话吗?”匡妈妈的嗓门一下子高出好几倍,“有时间和狐朋狗友吃饭,没时间讨老婆,你个小混蛋!”   她一提这个,匡正就脑仁儿疼:“讨呢讨呢,”他敷衍着,灵机一动,“未来老婆就坐在我对面,不跟你聊了。”   “噗——”宝绽刚含了口水,全喷出来。   匡正面不改色心不跳,微扬着头,拿食指碰了碰嘴唇,让他别出声。   “骗鬼哟,”匡妈妈不信,“哪个女孩子,带到那种地方吃饭,人家能嫁给你!”   “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匡正胡诌,“不在乎我的钱,看中的是我这个人。”   “我不信……”匡妈妈有点信了,“拍张照片来妈妈看。”   烧鸽子端上来,匡正扯松领口:“她害羞。”   “那拍包,拍高跟鞋,”匡妈妈不依不饶,“反正今天我要看到这个儿媳妇!”   匡正自己挖的坑,有点填不上了,他垂下眼睛,忽然看见宝绽手上的银镯子,红丝线拴着一对小铃铛:“挂了吧,发你照片。”   说完,他站起身。   宝绽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干嘛?”   “帮哥个忙,”匡正俯下来,把宝绽往里挤了挤,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地方小,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肩,握住他的左手腕,“我妈想儿媳妇想疯了。”   手机对焦,镜头里一只大手,显得宝绽的腕子很细,汗毛也浅,再加上缠红绳的银镯子,滤镜一罩娇娇嫩嫩,咔嚓,照片有了。   “你这不是骗她吗?”宝绽不赞成。   匡正也没办法:“等你天天被催婚就理解了。”   正说着,两个戴金链子的花臂大哥推门进来,一抬头看见他俩——大老爷们非挤在一把椅子上,还脸对着脸摸手……   匡正没注意,起身给他妈发照片,两个大哥和他走个对面,错身时碰了下肩,其中一个嘀咕:“死同性恋。”   匡正一愣:“你说谁呢?”   “说你呢,”那大哥上下打量他,挺不屑的样子,“怎么着?”   匡正没理他,正要坐下,那人又冲宝绽去了:“我呸,二椅子(1),臭不要脸!”   这下匡正不干了,上去就揪住他的链子,也不管那人一身的龙蛇虎豹:“喂,道歉。”   “怎么的!”他们两个人,块头都挺大,一左一右把匡正往外推,宝绽见状赶紧上去,搭住其中一个的膀子,使了把暗劲儿。   那人立刻松手,诧异地盯着他。   “都是来吃饭的,”宝绽挡到匡正前头,拔背,微微侧身,一个方便出手的架子,“别伤了和气。”   那俩人一时不敢惹他,又不甘示弱,四个人在不大一间小店里嚷嚷起来,老板娘报了警,没一会儿派出所到了。   这一代是繁华地段,巡逻的警察不少,来了三个人,匡正一看,其中一个认识。   “哟,”上次处理宝绽打人那个小警察,还记得匡正,“这不是张口闭口要找律师那大老板吗,又怎么了,说说吧!”   那俩大哥把他们“搞同性恋”的事说了,匡正和宝绽一听,哭笑不得:“警察同志,我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他们把事情也说一遍,可怎么说,小警察都是一副“原来你俩是这种关系”的怪异表情,完事还回头去教育那俩大哥:“都什么年代了,还歧视人家这个!还行,都没动手,要是真打架斗殴了,全得进去蹲着!”   “不是……”匡正脑袋嗡嗡响,“我们真不……”   “知道,”小警察转过来,一脸的讳莫如深,“上次我就觉得了,现在是和谐社会,允许个人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也得注意影响。”   匡正盯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一口老血呕在嗓子眼儿里,内伤。   (1)二椅子:方言,指不男不女的人,蔑称。 第31章   宝绽和匡正并肩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拎着一个大塑料袋, 里头是四只烧鸽子, 他们谁也没说话, 周围是恍如白昼的灯火和嬉笑着跑过的年轻男女。   说不好谁先看的谁,恰一对视, 两人噗嗤笑了。   “怎么碰上这种事了。”宝绽无奈。   匡正冷哼:“恐同即深柜。”   “什么意思?”   “越是对同性恋反应大的, 越是有这个兴趣,所以要表现得特别抵触,”匡正把烧鸽子换了个手, “像我们这种纯直男就特别坦荡。”   宝绽露出迷惑的神色:“直?”   匡正看他一眼:“你什么都不懂, 怎么活到今天的?”   宝绽瞪他:“我懂那些干嘛?”   匡正想了想:“算是常识吧。”   宝绽不同意:“男的怎么可能喜欢男的呢, 那都是瞎传的,你见过同性恋吗?”   见过,匡正原来在伦敦的同事就是, 但瞧见街灯下宝绽懵懂的脸,他摇了摇头:“没见过。”   “还是的吧,人家可能就是感情好,”宝绽靠过去, 小声说,“我也和男的一张床上睡过觉, 我也是同性恋了?”   他们是做爱的, 用一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匡正缄默不语,换了个话题:“一直想问你, 你怎么戴着个女孩镯子?”   宝绽下意识握住左手,半晌才说:“是我妈留给我的。”   匡正懂了,默默点个头。   “我很小我爸就不在了,我妈……”宝绽叹息,回忆起过去那些灰暗的日子,“我妈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我饿得在床上哭,她在梳妆台前吹头发,桌上有个CD机,总是放凤飞飞的《巧合》。”   匡正皱眉看着他。   “《巧合》你听过吗,”宝绽偏着头,夜风吹起半边额发,轻轻地唱,“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   世上的人这样多,在霓虹下,在人流中,匡正有些恍惚,却让我碰到你。   “后来她又嫁人了,是个酒鬼,打她也打我,”宝绽低下头,“没两年就把她打跑了,但她没带着我。”   匡正愣了,他以为宝绽说的“留下”是指遗物,没想到是被亲生母亲抛弃后的念想。   “那天她破天荒来学校,隔着大铁门把镯子从胳膊上撸下来,硬是套到我手上,”宝绽的声音有些颤,“但她一个字都没说。”   “宝绽。”匡正叫他。   “嗯?”宝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别说了,”匡正搂住他的肩膀,拍了拍,“都过去了。”   “哥,人多……”宝绽哝哝的。   “管他呢,我不在乎。”   匡正没松手,就那么揽着他往前走,熙熙攘攘的大街,并没有人在意这对并着头的路人,大千世界,各有各的悲欢。   坐地铁到金融街,匡正回公司去取车,正好饿了,两人在车上就把烧鸽子解决了,到家开了生鲜盒,今天的水果是福建荔枝王,一人吃一个都嫌撑,窝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各自回家睡觉。   第二天把宝绽带到市内,匡正转道去公司,上午万国组织咨询师团队去千禧总部做尽职调查,Clemen带段小钧去的,留小冬在家里做营销文件。   小冬本来挺郁闷,十一点刚过,匡正打内线,没头没尾扔给他一句话:“别干了,咱们去探班。”   老板一向这风格,话不说明白,小冬反应了一下,立刻两眼放光给段小钧发信息:老板要带我去找你们,兜风!二人世界!   隔了一会儿,段小钧回复:少年,搞清楚自己的性别先。   小冬:为了老板,我可以抛弃性别!   段小钧:你能抛弃,人家还不能呢。   然后发了个“醒醒!”的表情包。   小冬:……少废话,哪儿见?   段小钧:千禧对面,置业广场停车区。   匡正开车,小冬坐副驾驶,一路往西郊浮蓬山开,这一带是新规划的开发区,千禧大楼就坐落在苍翠的山脚下。   段小钧坐的是Clemen的车,沃尔沃V90,远远看见骚蓝色的panamera,两人一起下来。   “老板,”一见面,Clemen先汇报,“有G&S的人,代表的是华航。”   G&S是美国老牌投行,世纪初进入中国,做成了几单赫赫有名的IPO,其中就包括千禧上市,两边是老交情,这次代表的又是号称“国际航线第一家”的华航,他们夺标的可能性很大。   “G&S……可不好办,”匡正锁车,回头问段小钧,“对尽调有概念了吧?”   尽职调查是并购前期比较重要的一项工作,在卖方交易中,分析师需要做大量研究以准确估值,但买方投行参与相对较少,匡正让Clemen带段小钧来是想给他扫扫盲。   “证照合规、环保标准、劳动合同都看了,千禧做得滴水不漏,很难压价。”段小钧打量匡正,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衬衫,搭配着日常风格,头发也没怎么抓,风一过微微地动,有种虚假的温和。   “还不够,”匡正点上一根烟,“让万国想办法搞到千禧合作伙伴和供应商前五名的合同,过给我们分析上下游依赖性,杀他的价。”   段小钧挑眉,匡正下手是真的狠。   “惊讶吗,”匡正瞧见他的样子,“都是常规手段,你那个推介文件要是做溢价了,你现在正在首都机场数飞机呢。”   段小钧没懂,用眼神询问Clemen,Clemen给他解释:“通过几天内飞机起降数的变化分析千禧的运营效率和管理成本。”   段小钧恍然大悟,这帮投行的为了做成一单生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今天除了我们和G&S,还有哪家?”   “还有银海证券,代表的是丽泰航空,基本是陪跑。”   “丽泰,”是段小钧的买家列表里规模最小的一家,匡正却不掉以轻心,“看看他们的财报。”   “丽泰我查了,”段小钧说,“咱们数据库里的资料是去年的。”   “不算事儿,”匡正把烟掐灭,“万融楼里是个喘气儿的都玩股票,丽泰肯定有人买,群里问一圈,要最新的季报。”   Clemen和段小钧对视一眼,服了。   匡正来没别的事,就是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顺带请这帮小的吃个饭,地方他挑在浮蓬山腰的一家法餐馆,以吃奶酪为主。   老板是马赛人,热衷滑雪,把包房装修成阿尔卑斯山林中小屋的样子,匡正选了个传统瑞士锅,四个大男人围炉而坐,有那么点意思。   正宗奶酪火锅,头几口挺香,吃着吃着就腻了,小冬和段小钧聊得火热,匡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萨拉米,突然特别想宝绽,类似“自己在吃瑞士奶酪,他在吃什么”这种无聊的想法。   既然想起来,就给他打电话,他拨过去:“喂,我。”   很平常的一句话,那仨人的视线却唰地扫过来。   匡正眯起眼睛,像是在问:干嘛?   他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古怪,说平淡吧,还有点亲昵,说低沉吧,还有点温柔,对听惯了他冷言冷语的三人组来说,简直是肉麻……那仨人同时摇头,生硬地别开脸。   “吃饭了吗,”匡正没理他们,边玩叉子边问,“吃的什么?”   那仨人大眼瞪小眼,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吃了,”匡正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一片柏树,阳光透过林梢射下来,“还可以,景色不错,下次带你来。”   小冬使劲儿朝Clemen挤眼睛。   “女朋友。”Clemen用气声说,三个字,段小钧搅奶酪的手停了。   “不是吧……”小冬哭丧着脸,无声地呐喊,“没有女人配得上我们老板!”   “咱老板,”Clemen瞟一眼匡正的背影,“看女人的眼光真是不太行……”   “何止是不行,”小冬一脸的痛心疾首,“他找女朋友光看腿,好几个了吧,都是音乐学院跳舞的,一百以内的加减法算着都费劲!”   “你这是歧视,”段小钧笑了,然后不着痕迹地问Clemen,“经理,老板的新女朋友你见着了?”   “没有,”Clemen给他们透底,“但肯定是,那天去海南,他一上车就打电话,说不回去了,还说冰箱里的饭别给他留……”   “雾草!”小冬插进来,“这是住一起了?”   “老板还死活不承认,”Clemen推开他的脑袋,“当着白总的面儿,非说那是个男的,是他邻居。”   “我去……”小冬又贴回来,“不会是什么禁忌之恋吧?”   段小钧和Clemen双双看向他。   “有夫之妇什么的……”   段小钧翻个白眼:“你能不能盼老板点儿好?”   小冬嘀咕:“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了……”   Clemen捂住他的嘴,跟段小钧说:“就凭老板那脸、那身材,找个董事的女儿一点不费劲,过两年窜上去,没必要跟咱们在这儿卖苦力。”   董事……段小钧盯着面前那锅咕嘟咕嘟的奶酪,觉得像匡正那样的男人,别说董事的女儿,就是董事也配不上。   这时一只手拍在肩上,“聊什么呢,”匡正打完电话回来,在他身边坐下,微微一缕柑橘味,划破浓郁的奶酪香,“吃完了吗,吃完走了。”   段小钧垂下头,想象了一下他的女朋友,大概也带着这样一股清爽的味道吧。 第32章   晚上五点多, 应笑侬从练功房出来, 擦把汗, 下楼买饭。   楼道里黑黢黢的, 他天天走,很熟了, 三步并着两步下来, 在一楼半的缓步台一转弯,见门口飘进来一个穿着白裙子的长发女人。   没有电的老筒子楼,一身白、黑长直, 应笑侬冷不防叫了一声:“啊啊啊啊!”   二楼马上喊:“小侬?”   这是宝绽。   “混小子嚎什么嚎!”   这个没良心的是时阔亭。   应笑侬缓过神, 冲楼上喊:“没事!”   “女鬼”缓缓向他飘来, 袅袅娜娜上楼梯,应笑侬看清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邻家小妹似的清纯长相,身高却有一米七五以上,站到面前,几乎和他平视。   她也看清了应笑侬, 这种脸蛋,放在哪儿都是一等一的:“你是班主?”   应笑侬刚才让她吓了一跳, 这时候没好脾气:“你谁?”   “这楼里什么味儿, ”她没回答,而是夸张地翕动鼻子,“像拿什么臭抹布沤了十天半个月似的, 还有一股厕所味儿,这是剧团?”   原来是来挑刺儿的,应笑侬架起胳膊,扬着下巴:“是抹布是厕所和您有关系吗,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电也没有,”她仰头往上看,“快黄摊儿了吧?”   黄摊儿俩字激着了应笑侬:“小丫头片子,你说话注意点!”   “女鬼”越过他往楼上走,那身形,一看就是同行:“你们这种混日子的剧团,没台上还好,万一上了台,嘴都张不开吧?”   应笑侬饭也不买了,一个箭步冲到她前头,拿钥匙去开练功房的门:“咱俩谁是混日子的,比一比才知道吧?”   “女鬼”瞥他一眼,高中小女生的脸,却一副御姐派头:“来吧。”   应笑侬从衣架上拽下彩裙水袖,往腰背上一系,指着她:“身上见功夫,贵妃醉酒三件套,咱俩速战速决。”   《贵妃醉酒》又名《百花亭》,是脍炙人口的花衫戏,青衣行必唱,最出名的是“卧鱼闻花,衔杯下腰”三处身段,被应笑侬戏称三件套。   没等“女鬼”说话,他直接来了,水袖横空一甩,拍到她肩头叫她退后,然后几个醉步蓦然回首,见百花亭“群芳争艳”,联想到明皇闪了自己去找梅妃,他且娇且嗔且羞且怒,缓缓蹲身嗅花,走一个卧鱼。   傍晚的光线昏暗,小小的练功房里却光彩四溢,应笑侬没有妆,没贴片子没戴凤冠,只是一条女裙一双水袖,以男子之身摹女子之形,便柔情似水,惟妙惟肖。   他拂袖而起,走碎步到对角,这一回是见牡丹,国色天香却无人来赏,他摆摆摇摇,出右手翻兰花指,将摘不摘之时,左手一个亮袖,脚下顺势一扭,第二个卧鱼翩若惊鸿。   “女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样韵致十足的“丽人”,没人舍得转睛。   应笑侬端醉态娉婷而起,走到她面前,斜着眼尾徐徐转身,转到将要看不见脸,他陡然一个下腰,又稳又飒,定在原地。   他颠倒着脸,勾起一个笑:“您来来?”   “女鬼”面无表情:“我来不了。”   应笑侬满意了,腰杆柔韧地一抖,直起身:“醉酒都不行,你还能来什么?”   “女鬼”清了清嗓子,提一口气,突然大喝:“好奴才!”   应笑侬一惊。   接着,她沉稳高亢地唱:“见包拯怒火——”   应笑侬没料到,她竟然是……   那嗓子又宽又亮,带着金属般的堂音:“满胸膛!”   “见包拯怒火满胸膛”,花脸老旦戏《赤桑镇》的一段,时阔亭在屋里听见,跑来惊讶地问:“哪儿来这么好的老旦!”   他一到,“女鬼”就闭嘴了。   应笑侬上下瞧她,这身材,这长相,他以为是个大青衣,再者是花旦、刀马旦,没想到居然是老旦,嗓子还这么透:“行啊丫头!”   她和刚才有点不一样,抿着嘴稍显腼腆:“还比吗?”   “比!”宝绽也到了,拎着时阔亭的琴,新致勃勃进屋,“姑娘你唱,我给你操琴。”   天色越来越暗,屋里快看不清人了,她挺轻蔑的:“你谁呀,”接着指了一下时阔亭,“我要他给我拉。”   三双眼睛同时落在时阔亭身上,他没接茬,应笑侬贴过去,拿指头戳他的心口:“把这丫头给我拿下,咱们团正好缺个老旦。”   时阔亭推他:“少动手动脚的。”   应笑侬瞪眼,从牙缝里说话:“皮痒了你,痛快的!”   时阔亭回头去看宝绽,拿眼神问他:老旦,你要吗?   宝绽把胡琴递过来:当然要了。   “得嘞,”时阔亭接着琴,找把椅子坐下,“什么调,姑娘?”   那姑娘全没了方才的傲气,有些羞涩地说:“你定。”   好一个“你定”,时阔亭按着她刚才的调子起西皮导板,一小段过门后,她大气磅礴地开嗓:“龙车凤辇——进皇城!”   大伙一愣,这不是《赤桑镇》,而是《打龙袍》,同样是西皮导板开头。   《打龙袍》是传统老旦戏,讲的是北宋年间,包拯去陈州放粮,偶遇仁宗的生母李氏,借元宵节观灯之机,由老太监陈琳道破当年狸猫换太子的真相,迎接李后还朝,并杖打仁宗龙袍,以示责罚的故事。   她嗓子是真的好,波涛汹涌一样,有用不完的气,西皮导板转三眼,三眼又转原板,她不紧不慢,韵味十足,唱李后御街巡游,接受汴梁城文武百官的朝拜:   “耳边厢又听得接驾声音——”她端着架儿摆着谱儿,时阔亭一个小过门跟上,她青眼一扫,却没唱下一句,哗啦啦又一个过门过去,她还是不开口。   时阔亭和应笑侬摸不着头脑,宝绽灵光一闪,迈着方步上去,躬身念白:“臣王延龄见驾,国太千岁!”   王延龄是宋仁宗的宰相,戏里由老生扮演,在这里有两句垫词儿,果然,姑娘脸上露出笑意:“平身!”   小丫头有点意思,宝绽躬身再接:“千千岁!”   姑娘被伺候舒服了,高高在上地唱:“王延龄在我朝忠心秉正!”   这句唱完,她又不唱了。下头见驾的是老太监陈琳,也有两句垫词儿,时阔亭操琴,宝绽扮了王延龄,就剩一个应笑侬,他那脾气哪肯扮太监,过门拉了一个又一个,他和那姑娘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服输。   宝绽从背后握住他水袖里的手,应笑侬不言语。   宝绽又拉了拉,应笑侬甩开他,忍气吞声上去,学着丑角的嗓子:“奴婢陈琳见驾,国太千岁!”   姑娘这下心满意足了,一脸得意:“平身!”   应笑侬恨恨地啐:“千千岁!”   她四平八稳地唱下去:“老陈琳是哀家救命的恩人!”   后面还有一个包拯见驾,时阔亭本来想搭一嗓子,结果人家姑娘没用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一个忠良小包拯,”原板转流水,“你为哀家巧办花灯,待等大事安排定,我把你的官职就往上升!”   她一双桃花眼儿牢牢盯着时阔亭,似有无限的柔情在里头。   时阔亭收琴起身,应笑侬拿胳膊肘顶了顶他的心窝,小声咕哝:“我怎么觉着……她对你有点意思?”   “这么黑你能看见什么,”时阔亭转身问那姑娘,“你让我操琴,知道我是琴师?”   姑娘捋好一头长发,清脆地说:“我是陈柔恩。”   答非所问,时阔亭皱眉。   “你不记得啦……”姑娘挺失望的样子,“前两年你到市京剧团示范,我跟你说过我名字的,”她急着补充,“我那时候是短头发!”   时阔亭真不记得了,每次去市团交流都有一帮戏校的学生来观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陈柔恩低下头:“上个月你去市团找郭主任,我正好去交应聘材料,看见你了……”然后问郭主任要了如意洲的地址。   时阔亭点点头:“唱的不错,有空来玩。”   陈柔恩见他要走,连忙拦到他前头:“我要加入你们!”   这正中宝绽和应笑侬的下怀,时阔亭却没应承:“你不是要上市团吗?”   “郭主任一说你在这儿,我就把材料要回来了!”她看看宝绽他们,一咬牙一跺脚,“我认准你了!”   应笑侬欠欠儿地吹了声口哨,时阔亭立刻把弓子甩过去:“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没个正形儿!”   应笑侬两手将那把宝贝弓接住,抱在怀里,宝绽知道时阔亭在犹豫什么,如意洲前途未卜,这时候来个女孩子,他不忍心收她。   “姑娘,我们这儿……”宝绽实话实说,“生活费都给不起你。”   “我不在乎,”陈柔恩干脆利落,盯着时阔亭,“我倒贴都成!”   时阔亭尴尬地背过身:“让我们当家的定吧。”   陈柔恩瞟一眼应笑侬,不甘心地放下身段,别别扭扭鞠了老大一个躬,有些娇蛮地说:“当家的,求你收下我!”   应笑侬抱着时阔亭的琴弓子笑得乱颤:“这丫头,嗓子、做派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行。”说着,他朝宝绽那边努了努嘴。   陈柔恩反应过来,脸唰地涨红了:“你个臭青衣,我……”她从应笑侬怀里抢过弓子,追着他打,“我跟你没完!” 第33章   段小钧吃过早饭, 坐在位子上做财务建模,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再不给大伙倒咖啡, 也不会再问什么是NPV,短短两个月, 他就被匡正从零基础的社会学菜鸟带成了用数值思考问题的投行人。   这个过程周折、艰难, 但段小钧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过来了,个中转变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仿佛身体里藏着另一个段小钧, 被匡正用冷酷和老练活活挖掘了出来……说曹操曹操到, 匡正一进办公区就指着段小钧, 没废话,歪了歪头,让他进VP室。   “My Gosh!”小冬又开始了, 扒着段小钧的桌板,“老板的歪头杀帅惨我了!”   段小钧也觉得帅,但绷着脸没说话。   小冬一脸艳羡:“我也想被老板用荷尔蒙翻牌。”   段小钧瞥他一眼,整理好材料, 拢了拢头发走进VP室。   匡正正在脱西装,海军蓝带暗花的轻薄款, 别着一只银杏叶领针, 他转过身,给段小钧下任务:“我要万国的估值。”   段小钧愣了一下,万国是收购方, 除了必要的协同效应分析,没必要做详细估值,但他已经学会了服从匡正,只是问:“目标价位?”   “没有目标价位,”匡正拉过椅子坐下,“我要真实估值。”   真实?段小钧有点懵,他进组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投行没有真实估值,只有推动交易的估值,所有技巧、手段,都为了得到更高的佣金服务。   之前匡正逼着他假,现在又让他真,他一时费解。   “懵了?”匡正翘起二郎腿,“技术是分析师手里的刀,既然是刀,就不分善恶,你可以用它杀人,也可以救人。”   段小钧不明白,有些估值需要作假,有些则可以存真?   匡正接着说:“只要你的估值能给公司带来最大利益,就是好估值。”   说到底还是利益,段小钧点头。   “拿出你的本事来,”匡正像对一个真正的分析师那样,要求严苛,“我午饭前要。”   段小钧走出VP室,Clemen刚好放下电话,边向这边走边说:“定了,万国的团队下午到,研究对价方案。”   他进VP室去汇报,段小钧回座位做估值,小冬分析千禧的CIM(1)文件,大家的节奏都很快,快到去撒个尿都是浪费时间。十一点前,段小钧最后做一次敏感性测试,把文件打印出来给匡正送去。   “按你这个数,”匡正看完分析过程,点着最后一页的估值结果,“给我把每股价格算出来。”   每股价格就是股价,上网搜就有,段小钧不明白为什么要算这个。他回到座位,Clemen已经在和小冬研究第一轮出价的时间表,他把数据填入Excel,用模板计算每股价格,回车键漫不经心一敲,数值出来,他呆住了。   居然比大盘价低了近20%!   段小钧发慌,难道他一上午的估值都是错的?可他反复检查了好几遍,该做的测试全做了……他硬着头皮,把这页Excel打出来,走向VP室。   匡正等着他,一副捕食者的样子,段小钧忐忑:“老板,我刚才……估值可能错了,”他把结果递过去,“这个每股价格偏差很大。”   匡正拿过纸,瞄了一眼什么都没说,打Clemen的内线:“你过来。”   段小钧唰地白了脸,耷拉着脑袋,等Clemen进来,匡正把纸给他:“直觉没错,万国的股票被市场高估了。”   段小钧猛然抬头。   “没想到高估得这么严重,”Clemen看完段小钧的分析,咂了下嘴,“不过老板,全部用股票对价还是风险太大。”   对价是指并购交易中的出价方式,包括现金、股票、现金与股票混合,一般来说,买方更倾向于用股票付费,而卖方无一例外更喜欢现金,所以完全用股票报价是有被挤出竞标的风险的。   而高估,意味着万国每用股票支付一笔费用,都会额外赚取20%的利润,这使他们相比其他买方具备更灵活的报价空间。   “可以报个小天价出去,”匡正玩着手里的万宝龙大班笔,“下午的会,Clemen你做说明,听听万国的意见。”   “是,老板,”Clemen领着段小钧出去,回各自的座位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   四个字,段小钧心里暖暖的,在这个M&A,匡正、Clemen、小冬,每个人都是他的伙伴,可以一起冲锋,也能够共同进退。   下午的会在楼层大会议室,白寅午亲自参加,万国来了一个高管一个中层,还有两个初级员工,匡正这边全组出席,整整谈了四个小时,反复论证后,拟定以88%的股票加12%现金的方式报万国董事会审议。   双方握着手从M&A出来,白寅午一路送到楼下,他看一眼表,推说有事,临走和匡正交换了一个眼神。   万国的司机把车拐过来,匡正却把他们的高管请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趁对方犹豫,招呼万融早准备好的商务车,把这几个人接上去。   段小钧坐上Clemen的沃尔沃,一头雾水:“经理,这是要干嘛?”   Clemen笑笑,跟上匡正的panamera,缓缓开出万融停车场:“小子,坐过游艇吗?”   当然坐过,但段小钧不会这么答:“啊?”   “带你去见见世面,”Clemen心情大好,打个轮儿,跟着车队往出城高速的方向开,正是晚高峰,在市里耽误了不少时间,跨市到最近的出海口时是晚上十点半,青山弯的私人码头上停着一排游艇,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引着匡正,把他们领上最大的一艘。   艇上有西式冷餐,有摇着波士顿壶的调酒师,还有小型管弦乐队,月色和星光倒映着海面,几个最近正火的小明星从底舱出来,穿着五颜六色的小礼服,像草莓像樱桃,点缀在匡正和他的客户之间。   海风吹来,段小钧眯了眯眼,很舒服。   游艇没完全出港,在附近荡了一阵,绕到另一处码头,抛下锚,接上来几个人,段小钧在船尾看见,三男一女,打头的年纪不小,Clemen给他端来一杯酒,和他并肩:“是千禧的武国瑞。”   原来是这么回事,段小钧咕哝:“没想到老板也搞这套。”   “明的暗的两手抓,”Clemen呷一口酒,“两手都要硬。”   “小冬呢?”段小钧想起来。   “陪老板伺候人呢,”Clemen摇了摇杯里的冰块,“以后是你的活儿。”   说实话,段小钧有些失望,匡正在他心里是个凶猛率性的人,不用、也不屑于搞这种小动作:“为了一单生意,弄这么大阵仗。”   Clemen误解了他的意思:“几百万的公关经费,咱们老板还是有的。”   段小钧没作声。   船开出海湾,风声和浪声大起来,管弦乐和小明星的笑似乎远了,Clemen去吃生蚝,段小钧独自绕着船舷漫步,一转弯,在船头上看见匡正,他正举着手机拍头上的星空,风鼓起西装外套,像个浪漫的赤子。   可段小钧知道,匡正不是个浪漫的人,他不可能在意什么海风和夜空,在意这些的另有其人。   果然,匡正把手机话筒对着嘴:“看到了吗,天琴座。”   段小钧往天上看,初秋的海面,夜空密密麻麻,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天琴座。   匡正听了一会儿微信语音,温柔地说:“家里也能看见?你发过来。”   段小钧忽然想起那首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匡正回头看见他,从船头上下来,又恢复了平时那个狂拽酷霸冷的样子:“你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   段小钧怔了怔,问他:“老板,你怎么没在底舱?”   “有些我们参与,有些不,”匡正低头发微信,“这次是给万国和千禧制造机会,让他们加深了解。”   “让他们绕开正式谈判,私下达成某种个人协议?”   匡正终于抬头看向他。   “我们帮他们做这种事,”段小钧环视这艘千万级的豪华商务艇,“你不觉得像个拉皮条的吗?”   匡正收起手机,眯起眼睛,事实上,只要对生意有利,他们什么都做。   “我们不应该参与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匡正盯着他,神色冷峻:“段小钧,你觉得万国,包括华航、丽泰那些,他们为什么收购千禧?”   为什么……段小钧进万融两个月,做了那么多估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交易达成,”匡正系上西服扣子,“我猜万国的CEO会这样告诉公众:收购千禧是拓展网络的最佳途径,能有效降低运营成本,更低廉、快速地为顾客提供优质服务。”   “对,”段小钧赞同,“规模效应。”   匡正轻蔑地笑:“我干了十年并购,负责任地告诉你,万国收购千禧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干掉竞争对手,提高飞机票价。”   段小钧瞠目。   “收购这件事,”匡正说,“本身就没有意义。”   因为它只是少数大佬们的游戏。   “对了,”匡正补充,“也有防御性收购,比如华航,它这次参与交易就是为了阻止万国买下千禧,从而扩大规模跟它形成竞争态势,这里边有老百姓什么事儿吗,没有。”   和大多数人福祉无关的事,就没有意义。   “所以别在你的工作里找意义,”   匡正擦过他,“推销保险的、卖楼的、炒玉石的从不问他们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工作就是工作,赚钱、升职、退休,你什么时候懂这个道理了,就不是公子哥儿了。”   公子哥儿?段小钧最厌恶的词儿,他去学社会学、拒绝家里的岗位到万融应聘、穿廉价西装,都是为了和这个词撇清关系,没想到到了匡正这儿,他还是挣不脱这重桎梏。   (1)CIM:信息备忘录,也叫招标备忘录,是详细介绍卖方情况的营销文件。 第34章   今天是基金会来如意洲宣布评估结果的日子, 宝绽很重视, 大伙都穿了长衫, 在二楼“烟波致爽”那间屋, 时阔亭和应笑侬一左一右,傍着他坐在侧首, 头发用梳子沾水拢过, 一水儿的风华正茂。   “来个电话就得了,”应笑侬掀起长衫,翘起二郎腿, “万一不给钱, 多尴尬。”   时阔亭摆弄长衫领子:“说是不通过也要给我们个说明。”   “谁用他们说明, ”应笑侬开始抖腿,“一群棒槌!”   甭管抖腿还是拽领子,都是紧张的表现, 只有宝绽,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应笑侬拿胳膊肘碰他:“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说的,”宝绽两手攥在膝盖上,脸色发白, “等着吧。”   他是当家的,如意洲今天是死是活, 这一刀先砍在他脖子上。   “紧张也没用, ”应笑侬给他捋长衫袖子,“谁让咱们没钱,只能把小命交到人家手里攥着。”   “怎么能不紧张, ”宝绽把手伸过去,“你摸我手都是凉的。”   那手应笑侬没碰着,被时阔亭一把抓住拽到腿上,两手团着给他焐。   “嘿!”应笑侬不服气,握住宝绽另一只手,拉到自己那边,也十指扣住。   宝绽皱眉头:“我说你们……”   这时陈柔恩拎着一兜香蕉橘子进来,看见他们仨连体婴似的死样子,不乐意了:“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儿可真行,暗戳戳在家里搞基,让我一个女孩子出去买水果!”   她穿着一身面试的黑套裙,长头发挽起来,用几块钱一个的发套盘在脑后,像个银行前台的营业员。   “本来老时要去的,”应笑侬逮着机会就怼她,“是你争着抢着非去买。”   “我去买,是我风格高,”陈柔恩回嘴,拿眼睛瞄着时阔亭,“你们总得出个人陪我去吧,万一我拿不动呢,万一缺斤短两让人欺负了呢,万一……”   “咱团可算又有女的了,”应笑侬拿小手指头掏耳朵,“再也不愁楼里太静了。”   “姓应的,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不姓应,应笑侬是艺名……”   笃笃笃,楼下有拐棍敲地的声音,是邝爷的暗号,基金会到了。宝绽腾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嘱咐:“小陈,一会儿你往前站。”   “干嘛……”陈柔恩从小长得漂亮,最烦被人当门面。   时阔亭陪着宝绽出去,听见她这口气,回头瞄了她一眼。   陈柔恩嘟嘴,冲着那对背影说:“我是来唱戏的,又不是来卖笑……”   应笑侬使劲拽了她一把。   “少碰我,”陈柔恩有点小脾气,“不就是个破基金会吗!”   “没有基金会这笔赞助,”应笑侬盯着她,脸上是从未没有过的严肃,“你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为什么!”   “如意洲,”应笑侬想做出一副洒脱的样子,却做不出来,“山穷水尽了。”   基金会只来了一个人,上次见过的,笑着和宝绽握了手,寒暄着上二楼。进了屋,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封口盖着基金会的印章,当着大家的面儿,他把信封拆开,拿出一张对折的白纸。   宝绽呼吸困难,头上那把刀近了,将落不落的,生与死的界限变得分外鲜明。   对方展开纸,稍瞥了一眼,郑重地说:“宝先生。”   宝绽盯着他的嘴,只听见沉重的三个字:“很抱歉……”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像是失聪,耳朵里一片空白。   陈柔恩无措地看向应笑侬,邝爷垂着头,时阔亭把一直让他不舒服的扣子解开,将长衫从身上剥下去……宝绽几乎站不住,基金会那人点了个头,拎上皮包离开房间,陈柔恩追出去,撞了宝绽的肩膀一下。   “丫头!”应笑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觉回来了,宝绽恍然转身,看时阔亭也在往外走,他着急迈步,腿却是软的,打了个趔趄向前扑倒。   时阔亭追到楼下,见陈柔恩支着胳膊岔着腿,本来挺文静一姑娘,拽着基金会那家伙死活不让他上车。   “你不许走!”她那嗓子,中气足得吓人。   “小姑娘……”那人扒着车门哭笑不得:“你到底要干什么?”   陈柔恩仗着自己年纪小,胡搅蛮缠:“你给我说明白,为什么不给我们钱!”   “评估结果说得很明白,你们没有资助价值……”   “狗屁!”陈柔恩一米七多的个子,再加上高跟鞋,一身黑套裙乌云罩顶,“我们有最好的琴师,有百里挑一的大青衣!我们没价值,谁有价值!”   那人拧不过她,干脆不挣了:“你是什么人,上次评估的时候没见过,现在跑出来闹,是他们雇你来的?”   “说什么呢你,”陈柔恩瞪起一对桃花眼儿,“我是如意洲新来的演员!”   那人一愣,剧团都破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飞蛾扑火。   “你先放开。”他指了指自己变形的西装领子。   “不放!放开你就跑了!”   “你不放开我报警了!”   “你报!”陈柔恩一把扯掉脑后的发套,长头发甩下来,“你报我就说你非礼我!”   时阔亭一听这不像话了,赶紧上去,陈柔恩就着那个混不吝的劲儿,红着眼睛:“我今儿就要弄明白,如意洲这么好的团怎么就没价值了!你们轻飘飘一句抱歉,他们就得砸脖儿死在这儿,你们这是作孽知道吗!”   时阔亭顿住脚,怔怔看着她。   基金会那人叹了口气:“我们经费有限,每年只能资助一到两个项目,今年的指标给了土家族的打丧鼓……”   “你少唬我!”陈柔恩的气势凶,声音却抖了,“总书记讲话都说,要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京剧就是传统文化,奥运会开幕式都上了,你那什么鼓上奥运了吗!”   那人无奈,死鱼一样靠着车门:“我们的资助目标是濒危文化生态,京剧连奥运会都上了,死得了吗?没了一个如意洲,还有市京剧团、国剧院、各省各市的京剧团体,可打丧鼓呢,没了就是没了,都是艺术,我们救谁不救谁!”   陈柔恩懂了,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只是想不到,夺走如意洲生存希望的,竟是另一个“如意洲”、另一些和他们一样处于困境的人。   “小姑娘,你先放开,”那人很规矩,不碰她的手,“你说的我会反映……,”   陈柔恩松开他,低下头,那些屁话一句也不想听,她扭身往回走,一抬头,看见时阔亭站在前面不远处。   肩宽腿直的高个子,一单一双的贼眼皮,若隐若现的小酒坑,她喜欢的人,为了他,她把自己搞成了个泼妇。   她觉得丢人,闷头擦过去,时阔亭却叫住她:“头发……”   她挑起眼梢,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时阔亭连忙移开目光:“拢一拢再上去。”   宝绽一头抢到地上摔破了脸,左眼尾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楼里没有水,应笑侬小心翼翼给他舔,舔得舌头尖红红的,一抬眼,见陈柔恩风似的从门口掠过。   “我说,”他捅了捅宝绽,“那丫头别是哭了吧?”   “不能吧,”宝绽站起来,“我看她性子挺硬的。”   “再硬也是个小姑娘,”应笑侬掰了根香蕉,递给他,“你去看看。”   陈柔恩在原来红姐那屋,算是楼里数一数二的好房间,宝绽敲了敲虚掩着的门,轻手轻脚进去。   她坐在窗前的桌边,背影逆着光,一颤一颤的。   完了,宝绽想,真哭了:“小陈?”   人家没理他。   宝绽不会和女孩儿打交道,幸亏应笑侬给了根香蕉,他递过去,那边没要,他再递,又没要,他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问:“……哭了?”   “你才哭了!”陈柔恩凶巴巴转过来,哭是没哭,但气得够呛,鼓着胸脯呼呼运气儿,“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她咬着一口银牙,“唱戏就唱戏,练功就练功,凭什么看一个基金会的脸色,哎呀妈气死我了!”   噗嗤,宝绽笑了。   “你笑什么!”   宝绽笑她还是个孩子:“我们不是戏校,更不是市团,没人没钱的小摊子,这么多年苟延残喘,”他苦笑,“看人脸色的事儿,多去了。”   陈柔恩静下来,默默看着他。   宝绽拍拍她的肩膀,把香蕉塞到她手里。   “你脸怎么了?”陈柔恩扒开香蕉,咬了一口。   宝绽不大好意思:“刚才没站住……摔了。”   “当家的,你可真行!”陈柔恩哪知道,在她今天的快人快语之前,宝绽已经经历了多少冷暖磋磨,这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毕生的梦。   忽然,宝绽的手机响,他掏出来一看号码:“基金会?”   陈柔恩一听这仨字儿,把香蕉往桌上一拍,抢过电话就嚷嚷:“喂!你们还找我们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们那什么资助老娘不稀罕!我们如意洲有的是人脉有的是资源!东边不亮西边亮黑了南方还有北……啊?”   她猛地站起来,直勾勾盯着宝绽。   宝绽让她吓着了:“怎么了?”   她两手握着手机:“你再说一遍?”   宝绽凑过去听。   “再说一遍!”   陈柔恩捂着嘴,眨巴着眼睛,真的要哭了。   模模糊糊的,宝绽听见电话那头说:“……小姑娘,我再重复最后一遍!我替你请示过了,资助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提供一个场地,水电物业费由我们基金会负责,地点在市中心……”   戏文里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宝绽捏住发酸的眼角,古人的话没错,坚持就有希望,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微茫的光,就值得他去赴汤蹈火。 第35章   “丫头, ”宝绽收起电话, 由衷地说, “你真行。”   陈柔恩骄傲地昂起头, 一溜烟跑出房间,不一会儿, 楼道里乍然响起欢呼声, 时阔亭和应笑侬交错喊着:“搬家!搬家!”   宝绽缓缓在窗前坐下,上午的阳光正好,融融照着他的脸, 心脏和缓地跳着, 一团火热的东西慢慢在里头膨胀, 越滚越热,越烧越旺。   他捂住胸口,想压抑这份狂喜, 可压抑不住,这一瞬,他特别想告诉匡正,告诉他绝望中生出了希望, 灰蒙的困境竟被生生豁出了光亮。   他站起来往外走,穿过人群。   “宝处?”邝爷叫他。   “我出去一趟。”   他快步下楼, 越走越急, 几乎要跑起来,仿佛成了一只鸟,乘着风就要飞。112路公交车正好到站, 他跑上去,看到满车人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长衫。   他低头握住吊环,随着车身轻轻地晃,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打个电话就行了,可他想去,想亲口告诉匡正,他的梦有了曙光。   到金融街站下车,他又犹豫,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是不是太唐突,会不会给匡正添麻烦……万融双子星大厦擎天般矗立在眼前,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顶,他茫然徘徊了一阵,大胆拦住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你好,请问……”   那人扫一眼他的长衫,露出轻蔑的神色。   “卖公司的……”宝绽能感觉到他的傲慢,“是哪栋楼?”   “卖公司的?”那人拿腔拿调,故意说英语,“M&A吗?”   宝绽不懂:“好像是……叫投行部。”   “这个。”年轻人不耐烦地指了指身后的西楼,擦过他,匆匆向公交站走去。   宝绽觉得不舒服,人和人的阶层在这里壁垒分明,只是一件衣服,就被人从骨子里看低。他走向万融西楼用大片金属构件装饰起来的入口,穿着职业套装的男女进进出出,他一身素白的长衫显得格格不入。   豪华酒店似的大堂,有前卫的装置艺术,有咖啡座,还有阳光灿烂的天井和蓬勃生长的绿植,他在许多道异样的目光中走向前台,烈焰红唇的接待小姐看到他,牵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   “   我……”宝绽这才发现,除了名字,他对匡正一无所知,“我找匡正。”   找的是VP,接待小姐多问一句:“请问您是匡总什么人?”   “我是他……”宝绽想说邻居,出口却成了,“朋友。”   接待小姐似乎很意外,露骨地挑了挑眉毛:“您贵姓?”   “免贵姓宝,宝贝的宝。”   “好的,您稍等。”她拿起内线电话,眼睛不由自主盯着宝绽的长衫。   他这个打扮其实很漂亮,一身素练,衬着乌云般的短发,身姿、步态都是一流,微一颔首,有儒雅隽秀的风骨,让人想起“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的仙鹤。   “匡总,”电话通了,接待小姐细声细气,“有位姓宝的先生找您……”   宝绽不由得紧张,他怕万一匡正忙,万一他不想被同事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穷朋友,踏上公交车那刻的雀跃没有了,只剩下不安和忐忑。   接待小姐看向宝绽,含着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匡总挂了。”   宝绽眨了眨眼:“啊?”挂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啊,好……”   突然,手机在长衫口袋里响,他连忙掏出来,是匡正的号码:“喂?”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匡正的声音有点远,听不大清。   “我……”宝绽语塞,什么“希望”、“绝望”,“梦想”、“曙光”,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嗫嚅,“我正好路过……”   “我手头有点儿事,等我半个小时,”匡正语速很快,“你把手机给前台。”   宝绽的脑子还懵着,把手机递给接待小姐,是三流的国产机,她微妙地隔着一段距离:“您好?”   那边冷冷的一声:“匡正。”   “啊,匡总!”她大眼睛瞪得溜圆。   “领他去二楼贵宾室,记我的工号,大吉岭茶,还有你们都说好吃的那个……覆盆子慕斯蛋糕,”匡正想了想,“空调给他弄高一点。”   “是……”接待小姐头一次听匡正嘱咐这么多话,诧异地拿笔在纸上记录,“好的,匡总,知道了。”   放下电话,她仍然微笑,只是这回有雨过天晴般的灿烂:“先生,请跟我来。”   宝绽跟她绕到大堂一角,走上一截带围栏的缓步台,一连穿过两扇隔音效果极好的软包门,来到一处静谧的空间。脚下是柔软的长绒地毯,四周是朦胧的小壁灯,接待小姐拉开一扇有天花板那么高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宝绽走进去,房间不小,没有窗,却拉着厚厚的丝绒窗帘,帘下是一排血红色的复古沙发。他转着圈瞧,一个戴领结的服务员端着热茶和蛋糕进来:“先生,您的大吉岭和覆盆子慕斯。”   宝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道一声谢,抖起长衫在红沙发上坐下。半个小时,他两手攥着手机,隔几分钟就看一眼,说不清看了多少遍,匡正姗姗来迟。   一见到宝绽的样子,他愣了,炫目的大红色中有一点雪亮的白,如纹银,似宝珠,平肩细颈,松竹般站起来:“哥。”   匡正不知道怎么了,心咚咚跳,“啊……”喉结微微滑动,他扯了扯领子,“我以为你穿的是T恤……热吗?”   “不热。”宝绽垂着两手,羊脂玉似的站在那儿。   匡正走过去,有点不敢看他:“怎么穿成这样?”   他没别的意思,宝绽却自卑地低下头:“着急……忘换了。”   着急?匡正皱眉:“有事?”   “没、没有,”气氛有点古怪,宝绽拉着他坐下,“哥,我不是还欠你一万块钱吗,想晚点还……”   等匡正这半个小时他想了很多,如意洲有了新地方,可旧的地方已经超期,房主没催他,但他得给人家补上,眼下只有打工的钱是活的。   “嗯,”匡正没走心,钱还不还他根本不在意,直盯着宝绽云似的长衫下摆,弯腰摸了摸那个布料,“你穿这个是……”   “哥,”宝绽吸一口气,“我是京剧演员。”   他终于说出来了,一个日薄西山的行当,在这间豪华的金融大厦里,听起来分外可笑。   匡正反应了一下:“京剧?”   他完全没概念,什么京剧、昆曲、二人转,直到记起两个月前他去南山区那趟,五十年代的破房子,肮脏发臭的水洼,一幅“烟波致爽”的老字,一个累瘫在肩头的艺人,那样糟糕的环境,那样艰难的一些人,宝绽居然是其中一员。   “我……从中学开始学戏,青衣、花旦、老生都唱过,十多年了。”   匡正没说什么,心狠狠地揪紧。   宝绽垂下眼,睫毛、鼻梁、嘴唇,甚至连薄薄的眼皮都那么漂亮:“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念想,就算粉身碎骨,也不回头了。”   匡正心疼他,疼他的倔强、坚持,疼他一直在绝境中挣扎,却没对自己说过一个字,疼他像一株逆光的小草,那么柔弱,却顽强地追逐着光。   “走,”匡正站起来,“咱们回家。”   “啊?”宝绽抬头望着他。   匡正要回家是完全没逻辑的,他很少做没逻辑的事,此时此刻是个例外,他给Clemen打电话:“下午千禧的管理层演讲我不去了,你带段小钧去。”   Clemen惊了:“老板?”   “还有熔合的收尾,总结你写。”   “不是,老板……”   匡正挂断电话,扶着宝绽的肩膀,把他领出贵宾室。万融的大堂阳光充沛,电梯间聚着不少人,见到他们都先叫一声“匡总”,然后把好事的目光投在宝绽身上。   坐电梯到B2,匡正领着宝绽在停车场穿梭:“看见咱家车了吗?”   咱家车,他头一次这么说,宝绽心里像升起了彩虹,一眼瞧见车海中那抹游艇蓝:“那儿呢。”他伸手去指,被匡正一把抓住,攥着牵过去。   两人上车,系好安全带,大中午从金融街开出来,像自习课逃课的坏学生,一路飞驰向东。   到了家,宝绽开门,客厅沙发上放着一个用细麻绳系着的牛皮纸包,纸上印着大大的彩色图案,是一只鹅,匡正好奇:“这是什么?”   宝绽回头看:“衬衫,昨天到的,”他去直饮机接了两杯水,放在理石纹路的小托盘上,“你打开,有一件是你的。”   宝绽给他买东西,匡正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可打开包装一看,白花花的棉布,谈不上版型的版型,是件老头衫:“你觉得我能穿这个?”   “可舒服了,你一件我一件,”宝绽把水端过来,“你穿上试试。”   匡正不动弹。   “你每次来都没衣服换,西装衬衫那个料子多难受,”宝绽从茶几底下拿上来一个小盒子,是包水果剩下的,洗干净了,装着不少匡正的领扣和袖扣,“扣子放这里,我都给你收着呢。”   匡正盯着那盒东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有个亲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三两下把衬衫脱了,套上那件廉价的老头衫,上头印着“鹅牌”两个字,最普通的料子,却比上千块的真丝还让他觉得贴心。 第36章   如意洲要搬家了, 满楼的东西等着收拾, 宝绽他们戴着口罩, 两手套着塑胶手套, 楼上楼下的搬家具。   多少年的破烂也舍不得扔,全打包堆在一楼走廊里, 重活三个男的干, 陈柔恩负责整理零零碎碎,灰土扬尘的,邝爷颤巍巍从楼上下来。   “您这身子骨下来添什么乱!”时阔亭摆手让他回去。   “你们来看看, ”邝爷挺着急, 拿拐棍点着地, “门口有个人!”   仨男的停下手里的活儿,跟他上楼,到邝爷那屋, 窗户正好对着楼门,只见一个戴墨镜的帽子男躲在门外,鬼鬼祟祟往里瞧。   “哎哟喂,”时阔亭摘下口罩, “咱这是让贼惦记上了。”   “就咱们这破地方还能招贼呢?”应笑侬嗤笑,“比谁穷吗?”   “行了你俩, ”宝绽忧心忡忡, “可能看咱们搬家,东西多顾不过来,想占点便宜。”   “如意洲的便宜那么好占的吗, ”时阔亭磨牙,把手指骨捏得啪啪响,“也不瞧瞧马王爷几只眼!”   “怎么搞?”应笑侬很来劲儿。   “这小贼白天不敢动,肯定晚上下手,”时阔亭看向宝绽,征求他的意见,“咱们三个留下来,会会他?”   “行,”宝绽颔首,“只要他敢进来,就别想走。”   仨人回去干活儿,该怎么的还怎么的,五点多太阳下山,邝爷和陈柔恩按时回家,宝绽他们随便吃口东西,等天黑。   一直等到九点,有动静了,时阔亭守在一楼门口,听见锁响,响了老半天也没打开,他的兴奋劲儿都过去了,暗骂这贼基本功不到家。九点二十,那人可算鼓捣开了,缩脖哈腰摸进来。   时阔亭上去就是一脚,他是练过的,速度非常快,那人一个扭身,居然闪开了。时阔亭没料到,紧接着又是一拳,只听啪地一响,那人搪了一下,几秒钟后,时阔亭整只胳膊都麻了。   这个力道绝不是手,时阔亭惊讶,自己的身高在这儿呢,对方用的要是腿,这一脚踢得该多飒!   他马上改变策略,不攻了,单守着门,不让这小子走。对方一看走不了,飞身上楼,应笑侬在一二楼之间的缓步台等他,人一到,扫堂腿立刻盘出去,这一下突如其来,一般人躲不开,没想到这小子身轻如燕,一个垫步,竟跳上了楼梯扶手。   应笑侬有点懵,眼看着他在四十度斜角的扶手上如履平地,几个小跳跨,轻松上了二楼。守二楼的是宝绽,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口狭路相逢,出拳声、踢腿声、关节和关节的碰撞声,肩背在黑暗中摩擦,呼吸在咫尺间相遇,活脱脱一出《三岔口》。   时阔亭和应笑侬跑上来,那小子一看要仨打一,感觉不好,撂开宝绽就往走廊逃,随便掀一扇窗户,纵身跳下去。   “我去!二楼!”时阔亭惊了,扒着窗台往下看,只见月色下一个敏捷的身影,兔子似的消失在巷子里。   “练家子,”宝绽擦了把汗,“二楼对他不是事儿。”   “什么人……”应笑侬疑惑。   “什么人也不敢再来了,”时阔亭说,“看我们不好偷,偷好偷的人家去了。”   “走走走。”他们转着膀子松着筋骨,摸黑下楼。   第二天还是打包家什,邝爷撑着个小拐棍,颤颤巍巍又下楼来:“阔亭啊,宝处!你们来看看,这回门口……”   “又是什么鬼?”三个人撸着胳膊上楼,仍然是昨天那个位置,这回不是帽子男了,是个奇装异服的小姑娘。   “这穿的……”时阔亭咋舌,“什么玩意?”   黑长直齐刘海,头上戴一个插满了羽毛的西洋小帽子,身上是蓬蓬的黑色蕾丝裙,裙子上好多花边和蝴蝶结。   “Lo娘。”应笑侬眯细了眼睛,从头到脚打量“她”。   “什、什么娘?”时阔亭一头雾水。   “Lo,Lolita的Lo。”应笑侬朝他撅嘴巴。   时阔亭一听是英语:“行了别跟我说。”   “没什么看的,一个小姑娘。”宝绽转身要走。   “啧,什么小姑娘,”应笑侬轻哼一声,“还是昨天那家伙。”   “啊?”时阔亭和宝绽惊掉了下巴,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男扮女装我可是专业的,”应笑侬拿眼瞄着楼下那小子,“就这水平,我撑死给他个六十分。”   “男的……”时阔亭抻着脖子瞧,“冲咱们来,他想干什么?”   “这人可真够二的,”应笑侬翻个白眼,“昨天让咱们仨围追堵截,也不想想怎么被人发现的,今天还躲这儿!”   “得,”时阔亭两手撸一把短发,“我去。”   他拎着一袋垃圾当掩护,下楼出门,丢了垃圾转过身,假装凑巧看见“她”,很好奇的样子,笑呵呵过来:“嗨,美女。”   可能是怕被识破,那小子马上低下头,挺腼腆的。   “有事吗,我就是这剧团的,”时阔亭单手撑着墙,贼眼皮含笑,一个小酒坑,“有事跟哥说,哥全给你办咯。”   这是把他当妞儿泡了,那小子心里窝火,表面上将计就计,害羞似的,两手掩着鸡血色的红嘴唇,大眼睛blingbling冲他放电。   呵呵,时阔亭心中冷笑,他看惯了应笑侬那个级别的美色,这种不入流的劣质货,六十分都给他打高了。   “你说话啊,”他继续逗“她”,“你不说话,我怎么帮你?”   那小子摇头,可能是想撒个娇,浑身都在扭,时阔亭犯恶心,还得强忍着陪他演:“要不……我带你进楼看看?”   这正中那小子的下怀,他点了点头,穿着黑皮鞋小白袜的脚动了,乖巧地凑过来。   “走。”时阔亭勾起一抹笑。   他领他上二楼,一路油嘴滑舌分散他的注意力,到“烟波致爽”那屋,时阔亭让他进去,自己把在门口,突然大喊一声:“瓮中捉鳖!”   那小子猛回过头,只见宝绽和应笑侬一左一右从隔壁冲过来,三个人把他堵在屋里。   “嘿,”时阔亭一脸坏笑,“小子,你翻船了!”   那人涨红了脸,转身又想跳窗户,应笑侬反应最快,扑上去揪住他的裙子:“扒了他!”   宝绽不赞同扒衣服,但四个练家子碰到一起,场面根本控制不住,裙子裂了,假发掉下来,还真是个男孩子,岁数不大,一张娃娃脸,身手好得出奇,三个人压着他,愣是让他逮着个空,窜了出去。   宝绽他们立马追,那小子卷地风一样从走廊上掠过,眼看要下楼梯,空旷的楼道里有人喊了一嗓子:“萨爽!”   那人登时不动了,懊恼地攥起拳头,停在原地。   陈柔恩拎着个大塑料袋,一步一步从楼梯走上来,经过他身边,桃花眼儿瞪了瞪:“跟我过来。”   大伙到宝绽那屋,姓萨那孩子站在屋中央,宝绽他们围了一圈,等着他解释。   “我来找我师姐。”他委屈巴巴瞄陈柔恩一眼,脸上还带着妆,幽幽怨怨的。   “我们一个戏校的,”陈柔恩说,“他小我一级。”   “找师姐干嘛不好好找,”应笑侬嘴上不饶人,“非得大白天扒门缝,大晚上闯三关,今天又来了个男扮女装,您老戏好足啊!”   萨爽瘪着嘴不出声。   宝绽冲应笑侬皱眉头:“你别急,你让他慢慢……”   “你们哪个是时阔亭?”萨爽忽然问。   众人一愣。   “我就是来看看,到底哪个犊子把我师姐给拐跑了!”   这话一出,陈柔恩腾地红了脸:“小混蛋,你别瞎说啊!”   时阔亭一张脸煞白,平白无故当了回“犊子”,他这枪躺得有点狠。   “我怎么瞎说了,”萨爽不服软,“咱俩青梅竹马,本来明年我一毕业就能扯证的,结果你不声不响把市团辞了,跑到这鬼地方来,你闪死我了姐!”   “谁跟你扯证……”陈柔恩气得要往上冲,“没有的事!”   “我听明白了!”应笑侬横在中间,“别激动,都别激动!不就是个三角恋……”   “哪来的三角恋!”他这么一说,时阔亭和陈柔恩更激动了。   “这不是嘛,”应笑侬先指着萨爽和陈柔恩,“他喜欢你,”再指时阔亭,“你喜欢他,这么大个三角都要闪瞎我了。”   “都是单箭头!”时阔亭使劲推他。“你是真他妈瞎!”   应笑侬把他扒拉开:“既然这么有缘分,”他嬉皮笑脸问萨爽,“你这么好的刀马旦,不考虑加入我们如意洲吗?”   屋里瞬间静了,五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各的盘算,萨爽啪地拍了把大腿,娃娃脸凶起来:“谁跟你说我是刀马旦!”   因为搬家,墙边摞着两张桌子,上头还有一把椅子,萨爽一个箭步上去,眨眼到顶,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一个后桥翻下地,稳稳当当,没有一点声音。   他这两下子,俨然是《挡马》的焦光普、《雁翎甲》的时迁,迅捷机警,灵动轻盈,从戏里走出来。   萨爽屈膝耸肩,右手“握扇”左手“握绢”,做了个飘步,眼神儿给出来,大拇指缓缓点着胸口:“老子是丑儿!”   宝绽心跳加速,他们如意洲一直缺一个丑儿,他当即给应笑侬使眼色,让他无论如何把人拿下。 第37章   这几天宝绽忙着剧团搬家, 匡正那边也到了千禧二轮报价的关键时期, 两人手头的事都不少, 三四天没见着面, 星期五一大早,匡正拿着手机钥匙, 穿着个睡衣, 过马路到宝绽门前。   熟门熟路地开门,一低头,屋里蹲着个大黑狗, 匡正吓了一跳, 狗也是, 两边默默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移开眼睛。   大黑狗像是想出去,在门口转悠, 匡正给它把门推开,它摇着尾巴站起来,后腿基本好了,动作很灵活, 只是稍微有点跛。   匡正换鞋进屋,生鲜包裹放在厨房地上, 没来得及拆, 沙发上丢着几件换洗衣服,茶几上有两片干瘪的橘子皮。   他蹑手蹑脚上二楼,来到卧室门口, 淡蓝色的床上横着一条大长腿,又直又漂亮,和匡正以前那些跳舞的女朋友相比毫不逊色。   宝绽喜欢夹着被子睡觉,匡正之前就发现了,他抿着笑进去,站在床头看他,鹅牌T恤配纯棉大短裤,有种毫不矫饰的天然。   “嗯……”宝绽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恍惚瞧见床头罩着一片黑云,他全身的肌肉悚然绷紧,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匡正穿的是丝绸睡衣,奢靡的石墨色,贴在肌肉均称的身体上,露着半边锁骨,华丽且性感。   “哥?”宝绽揉着眼睛躺回去,“你吓死我了。”   “好几天没见着,”匡正盯着他细长的小腿肚子,“来看看你。”   “你来,你叫我啊,”宝绽显然不想起来,哼哼着翻个身,“你那么大的个子往床边一戳,我差点踹你。”   匡正乐了,在床角坐下,抓着他的脚踝掂了掂:“来,你踹一个。”   “别闹,”宝绽往被子里钻,拿另一只脚踩他的大腿,“我这两天又搬东西又打工,累死了。”   这小子会撒娇了,匡正觉得好玩,更不想让他睡了:“起来,快点,哥饿了。”   宝绽开始哼唧,边哼唧边在床上蹭,磨蹭了半天,还是怕他哥饿着,不情不愿从床上爬起来,去刷牙。   两人一起下楼,你拍我一下,我顶你一句,笑闹着经过客厅,宝绽看墙边的纸箱子空着:“你把大黑放出去了?”   “能不能不叫大黑,”匡正不喜欢这名,“太村。”   “那叫什么?”   “威廉、沙沙、斯图尔特,”匡正给个范围,“你挑吧。”   “哥,”宝绽斜他一眼,“你起名的品味好差。”   “我差?”匡正冷哼,“我上学的时候选修过欧洲和阿拉伯文学史,还有二十世纪存在主义文学,我是大师品味。”   宝绽把昨晚的绿豆粥从冰箱里拿出来,又打了几个鸡蛋:“什么史它和大黑的气质也不搭啊。”   匡正想起什么,解锁手机,打开蓝牙设置,一列新刷出来的设备列表,找到“living rm & kitchen hi-fi”这一项,改个名叫“你匡哥说叫威廉就叫威廉,”然后点击连接。   宝绽正打鸡蛋,头上忽然响起音乐声,是阿姆斯特朗的老爵士“What A Wonderful World”。他第一次听,耳边一把沙哑的男音缓缓地唱,像是低吟,又像是倾诉,即使听不懂英文,也知道这是首幸福的歌。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匡正边洗碗边跟着唱,“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What a wonderful world,这句宝绽听懂了,“多么美妙的世界”,他扭头去看匡正,匡正哼着歌也看他,两颗心灵贴近了彼此,相视而笑。   “哥你热粥,我炒鸡蛋。”   匡正无奈地抓了抓头发:“其实……我不会热粥。”   “啊?”宝绽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匡正信誓旦旦说他会,“那你之前……”   “那时候不熟,”匡正扬着下巴,有股懒洋洋的劲儿,“我没说实话。”   宝绽并不在意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只是怪他把自己饿着了,接一舀子水倒进锅里:“开火,”然后把汤勺塞给他,“搅一搅就不糊了。”   匡正长这么大没干过这种“体力活儿”:“粥里不是有水吗?”   “米是吸水的,放一晚上就干了。”   “哦,”匡正懂了,笨拙地抓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在锅里搅,粥香慢慢飘出来,还有宝绽的炒鸡蛋,最粗糙的淀粉和油脂,健身教练禁忌名单上的第一名,匡正却迫不及待,只想大快朵颐。   两人边吃边聊,八点多才离开家,匡正到公司时已经十点了,停车场没什么人,他在B3区停好车,对面F区突然开进来一辆大G,轰隆隆的引擎,暴躁的刹车片,头灯熄灭,代善穿着一身橄榄绿从上头下来。   匡正紧了紧领带,稍一歪头,推开门也踏出去。两个人远远看见对方,都是手工的牛皮鞋、高订的好西装,不同的只是风格,一个浪在表面上,一个骚在骨子里。   “匡总。”代善先打招呼。   “代总。”匡正毫不示弱。   他们并肩走进电梯,各按各的楼层,代善的香水味依旧刺鼻,匡正打心眼儿里鄙视他的喜好:“代总最近低调了不少。”   “哦?”代善翻着手机里美股和港股的行情,“宝贝儿你放心,我盯着你呢。”   宝贝儿,这种露骨的挑衅让匡正皱眉。   电梯先到资本市场部,代善下去,忽然转身,在徐徐闭合的电梯外冲匡正笑:“听说你把千禧的单丢了,”他拿舌尖点着齿龈,发出啧啧的声响,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的下场,我等着看呢。”   啪嗒,电梯门合上,轿厢快速上行,匡正脸色铁青,千禧那次失误可能让他和执行副总裁失之交臂,但代善用了“下场”这个词,似乎话里有话。   叮地一响,电梯门在57层打开,他调整呼吸,昂首阔步走出去。   迈进办公区,视线正前方站着一个亮眼的背影,阿玛尼最新款,奢华的银灰色,箍出一副肩宽腿长的优雅身形,那人转过来,一张斯文脸,头发用啫喱仔细抓过,服帖地叫了一声:“老板。”   是段小钧,匡正惊讶地挑起眉毛。   他往VP室走,眼睛还留在那小子身上,特别是他胸前的奶油色领带,一定是什么厂牌的限量款,Clemen迎面走来,匡正拉住他:“段小钧怎么回事?”   “可能受刺激了。”   “嗯?”   “他最近跟我在万国做报价,一直这种打扮。”   匡正好奇:“谁刺激他了?”   “不知道,游艇出海回来,”Clemen说,“第二天就这样了。”   游艇……匡正想起来了,是自己刺激他了,他让段小钧放下那些屁用没有的意义,还说他是个公子哥儿,看来是戳中了他的痛处。   “老板,”段小钧向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个深红色的纸制品,“熔合的交易纪念品,打样出来了。”   万融的传统,每笔交易达成后,M&A都要订做一款纪念品,有时是设计师公仔,有时是轻奢珠宝,送给所有参与交易的人。这项工作由初级分析师负责,但因为这身西装,段小钧看起来一点不像个分析师,和匡正并肩站在一起,珠联璧合。   “什么理念?”   “灵感是今年很火的日本3D便签,”段小钧逐页展示打样的3D效果,“以熔合大厦为主体,做成2020年日历,颜色采用熔合标志性的火焰红,如果概念可以,我打算请二线奢侈品设计师操刀,限量500份。”   “可以,”匡正当即拍板,“做单子吧,我签字。”   他转身推开办公室的门,背后有几个经理来找段小钧,那个热络的口气,和几个月前叫他菜鸟时判若两人。   门轻轻合上,匡正笑都懒得笑,这就是投行,扩展朋友圈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几万甚至十几万直接穿在身上。   没一会儿,段小钧进来,拿着一张财务的请款单据,匡正只看了一眼钱数,落笔签字:“怎么,不穿你那身破西装了?”   和他独处,段小钧有点没大没小:“你不说我是公子哥儿吗,我本来就是公子哥儿,还是本本分分当个公子哥儿好了。”   一句话三个“公子哥儿”,他明显在耍脾气,匡正抬起眼,拿钢笔点了点他:“恃宠而骄。”   段小钧立刻问:“你宠我吗?”   匡正蹙眉,把单据朝他推过去:“我是你上司,说话注意点。”   段小钧不吱声了。   “领带什么牌子?”匡正靠向椅背。   段小钧低着头,咕哝一句:“不告诉你。”   “真是个公子哥儿,”匡正摇头,“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讨好地说,老板我正好买了两条,明天把另一条给你拿来。”   然后火速再去买一条,自己这条永远不戴了,段小钧又学了一课。   “熔合的收尾,千禧的估值,”匡正转而说,“一来就接触两个大项目,我还不够宠你吗?”   段小钧没跟上他的节奏,瞪大了眼睛。   “出去吧。”匡正摆手。   段小钧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悻悻离开。   匡正从大班椅上起来,走到窗边打电话,拨的是白寅午的号,一句废话都没有,开门见山:“老白,那个执行副总,你无论如何帮我想想办法。” 第38章   熔合的收尾基本完成, 段小钧十一点半从万融大厦出来, 匡正发善心给了他三天假, 这是他到M&A两个月以来第一次休息, 他订了一张明天飞北海道的机票,想去泡个温泉放松放松。   坐上出租车, 调个头, 刚开出金融街西口,Clemen来电话:“喂,小钧, ”没有一点铺垫, “回来, 休假取消。”   “经理,别整我。”段小钧以为他在开玩笑。   “老板的命令,马上回来。”   不是吧……段小钧看表:“他半个小时前刚给我的假!”   “嗯, 现在没了,”Clemen似乎习以为常,没有丝毫意外或遗憾,“万国需要一个融资方案。”   段小钧静了两秒钟:“我机票都买了, 明天飞日本!”   “退了,”Clemen的声音很平静, 能听见他在匀速打字, “以后老板再给你假,别冲动买机票,浪费钱。”   “什么意思?”   “我来万融两年半, 有七次假,五次没休成,有一次临登机被叫回来,”Clemen不跟他多说了,“回来聊。”   电话挂断,段小钧发了会儿呆,想起他刚到M&A时,匡正告诉他,“你和你的时间都是公司的”,“除了工作,你一无所有”,真他妈的所言不虚,他气笑了,跟司机说:“师傅,回金融街,万融。”   坐电梯上57层,他把西装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摔,走进VP室,Clemen正和匡正商量着什么,见他回来,通报情况:“千禧刚才来电话,鼓励我们提高报价。”   段小钧一愣。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匡正靠在椅背上,大长腿风骚地翘着,领带拽开了,衬衫微敞,疲惫地捏着眼角。   段小钧不知道,摇了摇头。   “二轮报价是最后一轮报价,鼓励我们提价就是对我们感兴趣,”匡正睁开眼,犀利的目光投过来,“这个环节,卖家想从最后的买家身上榨出更多钱来。”   “按照以往的经验,”Clemen说,“被通知提价的公司不会超过两家。”   “也许只有我们一家。”匡正笑了。   Clemen也一样:“千禧跑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这俩公司杀手……段小钧刚明白过味儿来,匡正又说:“咱们稍微提点儿,融资不搞那么复杂了,分对面一杯羹。”   对面?   他指的是万融东楼,段小钧敏感地意识到,匡正是想从这笔交易里搞出一项贷款业绩来:“过桥贷(1)?”   匡正拿指头点着他,意思是够聪明:“做方案去吧。”   段小钧转身开门,暗骂这家伙吃肉连骨头渣子都不吐,还临时取消自己的休假,一句解释都没有……   “等等。”匡正叫住他。   段小钧停步,嘴角不自觉上扬,转过身,下一秒一个文件夹迎面砸来,不厚,几十页而已。   “新案子,”匡正把电脑关机,收起桌上的文件,“财务买家收购新兴自媒体公司,你先研究,不懂的问Clemen。”   说完,他从椅背上拎起西装:“下周末是熔合的庆功宴,”等Clemen把材料拿好,他关灯锁门,“穿漂亮点儿。”   他撤了,段小钧还要留下加班:“你压榨新人!”   匡正笑笑,他一向压榨新人,在楼里是出名的,穿起做工精良的订制西装,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向电梯间走去。   从万融出来,他拐到翡翠太阳,宝绽调班了,六点半到十一点半的档,匡正收工正好接他回家。   两个人在车上天南海北地聊,不知怎么聊到男人的社交上,匡正一直觉得宝绽的圈子窄,想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正好下周末我公司有宴会,你过来。”   “我不去。”宝绽披着匡正的西装,两手伸在袖筒里。   “让你去就去,”匡正打个轮儿,“哥能害你吗?”   “你们那都是有钱人……”   匡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有正装吗?”   宝绽没有,脸埋进匡正的西服领子:“哥,你别替我操心了,你有你的圈子,我有我的朋友,两池子水混不到一块去。”   匡正不爱听他说这种话,心里有股劲儿似的,别人有什么,宝绽也不能少:“明天带你去做一套。”   “都什么年代了,”宝绽轻笑,看向窗外,“哪还有做衣服的地方。”   结果还真有,剪刀、皮尺、铁熨斗,纯手工缝制,在走马湾,匡正常去的高订店,老板是台湾人,四五十岁,很瘦,一头早白的短发,话不多,笑容亲切。   店面不大,装潢也不豪华,反而有种旧时代的内敛,木质墙面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西装和马甲,有些款式和风格出乎宝绽的意料。   “我以为……”他出神地打量这个洋派绅士的世界。   “什么?”匡正像是陪老婆出来逛街的,靠在沙发上玩手机。   “我以为只有女人穿衣服才这么多花样。”   匡正翻着这几天的指数基金,他前一阵买了不少,行情不错:“男人女人都一样,人靠衣服马靠鞍。”   宝绽点头:“我之前觉得你有点娘娘腔,现在一看,是我不懂。”   匡正从手机上抬起头:“你说什么?”   宝绽说错话了,马上把嘴一抿,不吱声。   “你说我,”匡正危险地眯起眼睛,“什么?”   “哥,我说走嘴了……”   匡正黑着脸站起来:“我要是娘娘腔,这天底下还有男人吗?”   宝绽下意识往后退:“不是我……我以后不了……”   “不是你以后,”匡正从没想过自己能跟“娘”扯上关系,简直是侮辱他的胸肌,“你以前这么想就有问题!”   “你是有一点……”宝绽咕哝,“那么多好看的小扣子,衣服上总有股香味,还穿滑溜溜贴身上那种睡衣……”   “我那是……”匡正想说那是品味,恰巧老板忙完别的客人过来,连连道着“久等”,请宝绽去量身。   匡正压着火气,跟他们到店角的试衣区,拉上墨绿色的厚天鹅绒布帘,置身在一片怀旧的私密空间。   “先生,”老板的背有些弓,胳膊上挂着一条皮尺,“请您脱一下外衣。”   宝绽把手机给匡正递过去,匡正没接,转个身,到旁边野鸭造型的脚凳上坐着去了。   宝绽心里打鼓,边脱衣服边瞄他。   匡正发现他三不五时瞧自己,小样儿怪可怜的,气也就消了。   宝绽把T恤和牛仔裤脱下来,露出里头纯白色的棉布短裤,老板一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店里从没来过这么寒酸的客人。   虽然只是一刹,匡正还是捕捉到了,心跟着一紧,宝绽穿的是不好,但被别人用这种眼光看,他还是不舒服。   “先生的身材真好,”老板边掐皮尺边说,“匀称漂亮。”   夸奖客人是服务的一部分,宝绽不懂,红着脸没接茬。   “尤其是腿,”老板继续说,“我量体裁衣这么多年,也服务过不少模特,但比例这么恰到好处的,不多见。”   匡正拿眼把宝绽从头到脚捋了一遍,肩是肩胯是胯,腰细腿长,没一点多余的地方,默默赞同。   “老板你……”宝绽禁不住人这么夸,很不好意思,“过誉了。”   “过誉”,现在很少有人用这么旧的词,老板微微一笑:“您的身体有东方人特有的韵味。”   他这么一说,宝绽明白了,和匡正那种健身教练加蛋白粉练出来的肌肉不同,他的身体是亚洲人最健康、最自然的状态,柔韧且有力。   轻轻的,他说了一声:“谢谢。”   量完尺寸,匡正一直若有所思,之后去选版型、挑布料,他全程低压,返程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宝绽不敢吭声,硬熬着,好不容易熬到地方,两人各自回家,可没五分钟,匡正拿着个纸盒又来了。   “哥……”宝绽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说男的戴首饰喷香水穿绸衣服是娘娘腔了!   匡正换上拖鞋,劈头就是一句:“裤子脱了。”   宝绽呆呆眨了下眼:“……啊?”   匡正把纸盒扔到沙发上,是一黑一白两条冰丝内裤:“换上。”   宝绽一看盒子上那图,差点没长针眼:“不行不行,”他别过头,“太透了!”   “穿里边谁能看见,3D冲模的底裆,全裸级的舒服,”匡正说着就要解皮带,“我穿的就是……”   “哥!哥!”宝绽赶紧拿胳膊挡着脸,“真不用,你拿回去吧!”   “听哥的,快去,”匡正催他,“下周去试装你就知道了,夏天的布料薄,纯棉内裤会凸起一道棱,冰丝的不显形。”   宝绽架不住他劝,从盒子里抽出内裤,一滩水似的,像要化在掌心里:“这薄露透的,咱俩怎么在屋里待啊……”   “都是男的怕什么。”   宝绽摇头:“太那个了。”   “哪个,”匡正撸他脑袋,“我不看你,你别盯着我就行。”   宝绽把内裤撑起来一瞧,比他平时穿的大了一圈:“哥,这是你的号,我穿不了。”   “啊?”匡正凑过来,“咱俩差这么多吗?”   一个一八五,一个一七八,差得确实有点多。   “没事,”匡正有辙,掏出手机打电话:   “喂,在公司呢?”那头是段小钧,“去给我买两条内裤,冰丝的,180A,地址我发你微信。”   (1)过桥贷款:简单理解,就是用于融资的过渡性贷款。 第39章   等段小钧过来得一个小时,快到中午了,匡正要吃排骨,正好冰箱里有几个土豆,宝绽把皮打掉,切成三角块,扔到锅里一起炖。   匡正给他打下手,两个人并排站在流理台前,“我说,”宝绽思来想去,“让你公司的人给我买那个,还是不太好。”   “我的天,”匡正觉得好笑,“一个内裤,又不是避孕套。”   避孕套这种词,在宝绽这儿是不能提的,他轻轻给了匡正一脚:“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自己家里,又没外人。”匡正笑了笑,其实有外人他一样说,避孕套嘛,是日用品,超市都摆在收银台,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上班就够不容易了,”宝绽嘀咕,“还得去给上司买东西,还是那种东西,大老远的送过来……”   “我说你有完没完。”匡正嫌他唠叨。   宝绽静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你这么做不对。”   “哪儿不对,”匡正把盘子放下,“我让来家里的人,肯定是信得过的,以后日子长着呢,我不会亏待他。”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宝绽跟他在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处世哲学,“人家肯定不愿意,只是碍着你是上司,不敢拒绝。”   “不敢拒绝就对了,”匡正拿出工作中说一不二的架势,“我手底下的人,我动个眉毛就得知道我什么意思,这点小事都不能担待,还指望他干什么!”   宝绽不爱听他吹牛:“越说越没边了。”   这时外头汪汪的,有狗叫,匡正离得近,甩了甩手去开门,果然是大黑,一抬头看是他,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匡正不喜欢它,它知道,即使听不懂人话,也没有多高的智商,但人眼睛里的东西骗不了它。   匡正看它不动弹,作势要关门,大黑一着急,从门缝里钻进来。   “这狗成天在外边晃荡,一身的细菌,”匡正拿腿拦着它,不让它进厨房,“说不定还有寄生虫,以后不能往家领啊。”   大黑闻着肉味儿,呜呜地哼,宝绽可怜它:“我也来路不明,现在还欠你一万块呢,你怎么连家里钥匙都给我了?”   “你和它不一样。”匡正布置桌子。   “有什么不一样,”宝绽关了火,把热腾腾的排骨端上桌,“你又不知道我底细,万一我是坏人呢,先博取你的信任,再骗你的钱。”   “你呀,”匡正摇头,“也就骗骗我的人,钱你是骗不走的。”   “为什么?”宝绽回身去盛饭。   “你就不爱钱。”   “谁说的,我可缺钱了,我告诉你,为了钱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缺钱,”匡正去拿碗筷,“和爱钱是两码事。”   这时候手机响,是段小钧,他接起来:“到哪儿了?”   “老板,”电话里能听到蝉鸣,“你在家吗,怎么不开门?”   匡正一愣,退几步到窗边,往外一看,段小钧果然在对面,站在他那辆anara旁边。   匡正挂断电话,打开门,迎着正午的阳光喊:“这边!”   段小钧转过身,看见他,先把领带正了正,快步过马路。   第一次来匡正家,他有点紧张,不像宝绽想的那样,送内裤这事他不反感,反而很乐意,a那么多人,匡正没找没找小冬,单单找了他,说明匡正信任他。   几步踏上台阶,他在门口呆住了,眼前的人和在公司时截然不同,身上不知道穿了件什么东西,松松垮垮的,还盖着挺大个蓝戳,写着“鹅牌”两个字。   倒是显得那对胸肌更大了……   “辛苦了,”日光当头,匡正眯着眼,皱起的眉头要命地性感,“下午甭回公司了,给你半天假,回家睡一觉。”   说着,他向段小钧伸出手。   这是不让他进屋的意思,段小钧有点失望,他其实特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同居女友,不光他,全a的人都想知道匡大v的女人是什么样。   把专卖店买的内裤递过去,段小钧转身要走,这时屋里有人说话:“让人进来吧,喝口水,天儿怪热的。”   是个男人的声音,很沙,又润,让段小钧想起小时候,别人家两块钱一瓶的橘子汽水儿,熨帖,还带着股爽劲儿。   他往匡正身后瞄,影影绰绰一个年轻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干净的短头发,一件和匡正一样的“鹅牌”衬衫,一手一只饭碗,正往桌上摆。   一瞬间,段小钧的脑子里像是开过了一列火车,摧枯拉朽,风驰电掣,什么三观、节操、性观念,分分钟撞得粉碎,只留下一堆感叹号。   “我邻居,”匡正把门让开,拍拍段小钧的背,“叫宝哥。”   邻居?段小钧看屋里这氛围,情侣衫,热排骨,地上还趴着只大黑狗,头都不抬,吭哧吭哧啃骨头。   一旁,匡正把内裤扔给宝绽,段小钧的心开始跳,他挑内裤的时候就想了,匡正这身材怎么也得是185的号……   他吞了口唾沫,尴尬,同时也震惊,匡正这么an的男人居然也搞了这个,接着一转念,他帅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好像也不奇怪……   拽了拽领带,段小钧多少有一点介意,但更多的是意外,甚至还有些好奇,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掺在一起,他卡着嗓子叫了一声:“宝哥……”   “你好,”一杯水递到面前,握杯的手细长,指尖因为干活儿微微泛红,“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姓段,”匡正介绍,“我手下的分析师。”   段小钧接过杯,是撒了一点盐的柠檬水:“谢谢宝哥。”   “小段,快坐,”宝绽亲切地招呼他,把他往桌边领,“正好赶上了,吃一口再走,排骨炖土豆。”   段小钧晕头晕脑的,刚要坐下,一只大手搭住他的后脖子,使劲儿捏了捏:“饿吗,小段,”匡正从来没这么叫过他,是催他走,“不饿吧?”   留上司家吃饭确实有点没大没小,但匡正越是赶他,段小钧越逆反,把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饿。”   然后大剌剌在桌边坐下。   这顿三个人的饭,吃得比两个人还安静,除了“排骨好吃”、“房子不错”之外真没什么话说,唯一的华点是段小钧扛不住沉默,问了一句狗叫什么名字,宝绽和匡正一点默契都没有:   “大黑。”   “威廉。”   段小钧:“……”   气氛实在太尬,囫囵吃完,他匆匆告辞。下午公司没什么事,匡正不想回去了,开车送宝绽到地铁站,嘱咐他注意安全。   宝绽搭13号线进市内,今天是如意洲乔迁新址的日子,白天市中心不让走厢货,大家伙约好了晚上运家什,他先去翡翠太阳请了假,然后赶到白石路。   雇的车已经到了,时阔亭和应笑侬正往车上搬东西,萨爽也在,一个个满头大汗,宝绽挽着袖子跑上去,帮着把立柜扛上车。   一整楼的东西,全装完已经七点多了,宝绽叫时阔亭跟他进楼再看一遍,留应笑侬和萨爽在外头看车,陈柔恩长头发一甩,追着时阔亭去了。   “哎师姐……”萨爽一脸落寞,应笑侬凑过去:“谢谢啊。”   萨爽斜他一眼:“又不是为你们。”   热脸贴了冷屁股,应笑侬一口气顶到嗓子眼儿,但为了宝绽,他忍了。   萨爽接着说:“是为了我师姐。”   应笑侬眼珠子一转,有主意了。   “你说她,”萨爽靠着车厢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姑娘家家的,往市团一待多好,非得出来跟你们受这种罪。”   “谁说不是呢,”应笑侬挨着他,也靠在厢板上,“就咱们这团,没爹疼没娘爱的,往后烂事指定少不了,她一个小丫头,真缺一个护着她的人。”   萨爽耳朵一动,转头瞧着他。   应笑侬那张脸是真漂亮,月光下千娇百媚的,下巴一扬,朝他抛了个媚眼:“小哥哥,来吗?”   萨爽推了他一把:“你自己都说这破团没指望,我来了,不是掉大窟窿里了?”   “又不是为我们。”应笑侬学着他的话。   萨爽的眼皮开始跳。   应笑侬呵呵笑:“为你师姐嘛。”   宝绽和时阔亭从楼里出来,没落下什么,只捡着两个坐垫,应笑侬转身上驾驶室,陈柔恩和萨爽跟他坐前头,时阔亭和宝绽发扬风格,到后头和家什坐一起。   基金会那房子地点好得吓人,在萃熙华都正对面,一颗珠子似的落在十字路口,算是市中心的中心。据说前两年有个华侨花大价钱买的,一通装修捐给了昆剧院,后来昆剧院土地置换,这戏楼倒了好几手,成了基金会的资产。   到地方他们也没顾上细看,七手八脚忙着卸车,安顿下来都十一点多了,这时候抬头一瞧,古色古香的小三层,从里到外一水儿的中式装潢,连洗手间都雕梁画栋。时阔亭拿胳膊肘碰了宝绽一下:“我的宝处,”他笑起来,嘴角一个小酒坑,“打今儿起,这就是您的江山了。”   宝绽仰头站在金碧辉煌的双龙莲花藻井下,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第40章   这是栋为戏而生的楼, 布局、装饰、风格, 无一处不透着百年粉墨的味道, 只是一直没碰到懂它的主人, 平白荒废了岁月。   大伙簇拥着宝绽走进一楼正厅的戏台,不大一个空间, 极尽浮华, 池座的座椅全部是缎面,二楼一周只有七个包厢,但每一厢都是独立的天地, 有碧瓦重檐, 有花墙小帘, 挂着喜气的红灯笼,一派豪奢气象。   戏台高高耸在中央,台两侧的照明灯亮着, 朦朦胧胧一点光,照出了旧时代的味道。台前是一圈木雕阑干,守旧(1)是俏丽的粉白色,绣着繁复的百鸟朝凤图, 上场门出将下场门入相,全照着老规矩来。   “我的妈……”萨爽惊得眼睛都直了, “这地方……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应笑侬抱着膀子气他,“不是你的。”   萨爽斜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加入了,”应笑侬冲他笑:“才是你的。”   “这台子有点小, ”时阔亭说的是舞台尺寸,和现在剧院的标准舞台不同,走的是传统戏台的规制,类似话剧的小剧场。   “台子倒没什么,正好我们也没有跑场的龙套,”应笑侬转身看向观众席,“就是座儿太少了。”   大伙随着他回头看,观众席只有一二两层,除却二楼的包厢,整个一楼拢共一百来个座儿,这意味着满场也才能收一百张门票,按一张票二十块钱算,累死累活唱一个晚上,最多收入两千块。   “别想太远了,”宝绽瞥向应笑侬,眼神执着而坚定,“一个座儿我们都唱。”   他说得对,这是如意洲的最后一口气,只要有一个观众,这口气也得挺着。   萨爽兴奋得不得了,嘴上说着不进团,口气却跟团里人一样:“宝处,亮一嗓子?”   新台子,宝绽是该上去踩踩,他迈步走向那个富丽的高台,仿佛迎向一个梦,鼻子发酸,胸口发热,一个跨步,跳上去。   时阔亭亦步亦趋,把胡琴从琴囊里拿出来,在一排侧首坐下,瞧一眼宝绽的姿势,右手虚拢着,像握着一把扇,于是拉弓走弦,一段西皮二六。   宝绽开嗓,果然是《空城计》,没有一兵一卒的诸葛亮在西城城头迎接兵强马壮的司马懿:“我正在城楼……”   只半句,大伙就愣了,他是清唱,没有麦,更谈不上音响效果,可耳边的声音那么洪亮华美,这样细腻丰富的人声,是高保真器材无法比拟的。   “我去……”萨爽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这台子不用麦!”   应笑侬缓缓点头:“真正的传统戏台。”   每个人的眼神都认真起来,没有演员不爱这样的舞台,咬字、吐息都货真价实,演员和观众之间没有距离,我一张口,就到你那儿。   宝绽提起气接着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胡琴走着,他突然抿了嘴,时阔亭立起弓子等着他,只见他望向这无人的坐席,苦笑着摆了摆手:“不吉利。”   大伙面面相觑。   “不吉利,”宝绽重复,“空城、空城,别真给唱空了城。”   应笑侬反应过来:“对对,”他忙给萨爽使眼色,“招牌呢,咱把招牌挂上!”   萨爽不知道如意洲之前那些周折,也想象不到,茫然地看着陈柔恩去找招牌。   如意洲的招牌用红布包着,宝绽一路抱着,眼下立在台边,应笑侬和萨爽去拖了两张桌子,摞起来放在台前,宝绽爬上去,踮起脚还是够不着。   这是萨爽的强项,他挽袖子要上:“我来……”   应笑侬却把他拉住了,那是“如意洲”的匾,是宝绽和时阔亭的命,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挂的。   时阔亭登上桌,拽了拽裤腿,在宝绽脚边蹲下:“上来。”   宝绽抱着招牌,有些迟疑。   “上来,”时阔亭说,“你举着‘如意洲’,我撑着你。”   这话一语双关,叫宝绽眼热:“师哥,不是小时候了,我怕把你压着。”   “没事,”时阔亭指着自己的脖子,“硬着呢,正好够撑你的分量。”   他们是最亲的师兄弟,歧路一起走,酸苦一起尝,宝绽跨上去,坐在他肩头,时阔亭一猛劲儿站起来,两手握着他的大腿,咬着牙,稳稳把他撑住。   萨爽和应笑侬在下头伸着手,生怕他撑不住把宝绽摔下来,在众人的注目中,“如意洲”越升越高,最后悬在戏台中央。   时阔亭放下宝绽,护着他跳下桌,两人回头看,只见历久弥新的三个字,终于在这方借来的舞台上找到了一席之地。   宝绽想笑,又想哭,强忍着激动,颤声说:“二楼给大伙用,一人一间屋,”看他们都愣着,他大声催促,“还傻站着干什么,挑屋去啊!”   萨爽反应最快,转身就往外跑,应笑侬一把拉住他:“你跑什么,又没你的屋!”   “谁说没我的屋,”萨爽推他,“我出力了!”   “你又不是如意洲的,”应笑侬死死把他揪住,“编外人员没有屋!”   “加入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嘛,”萨爽傲气地昂着头,“小爷入了!”   他俩在这儿拉扯,陈柔恩翻个白眼一掠而过,应笑侬赶紧喊:“哎丫头,长幼尊卑啊!宝处老时的屋子留出来,然后就是我的!”   “我说小侬,”宝绽笑着拆他的台:“还有邝爷呢!”   他们嘻嘻哈哈,推着搡着抢房间去了,时阔亭和宝绽对视一眼,抱起戏台边一个小纸箱,并肩穿过应急通道,向反方向走去。   这楼不大,规划很合理,一楼绕着大厅有一圈小房间,他们走到深处,推开最里面一扇门。打开灯,挺不错一间屋,中间摆着一套中式桌椅,原来可能是个茶室。   “这儿行吗?”时阔亭问。   这里是大厅后身,和戏台一墙之隔,宝绽点头:“挺好,以后咱们每一场演出,师父和师娘都能听见。”   时阔亭把纸箱放下,拿出一对红漆牌位,立在桌子中央,然后是盘子和供果,还有一瓶酒、两个小盅,布置好,拉着宝绽在桌前跪下。   两个人手攥着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爸,”时阔亭抖着肩膀,“十年了,我们这杯酒来晚了……”   “师父,”宝绽没忍住,滚烫的眼泪打在地上,“是我没能耐,没把如意洲领好……”   “不怪宝绽,”时阔亭也偷偷抹眼泪,“实在是难,难……”   “往后会好的,”宝绽哽咽着说,“咱们有新戏楼了,把您和师娘安在这儿,天天听我们唱戏,听如意洲越来越好!”   又是三个响头,哥俩儿站起来,把小盅满上,两双红彤彤的眼望着彼此,将酒泼在地上,“来,”时阔亭抓住宝绽的腕子,把盅给他满上,“师哥敬你一杯。”   宝绽二十八了,哭得稀里哗啦,吸着鼻子抬不起头,端着盅一口闷了。酒是街边买的散装酒,没有名字,是真辣,辣得腔子疼,辣得嗓子里起了一团火,这些年的艰难隐忍、勉力支撑,全在那团火里烧。   “十年,委屈你了。”时阔亭一仰头,也干了。   “师哥,”宝绽抢过酒瓶,自己倒,“我也敬你。”   第二杯,两个人破涕为笑,轻轻碰了一下,异口同声:“祝君好。”   这口酒下肚,胃里辣得没什么感觉了,宝绽还要倒,时阔亭挡住杯,逗他:“再喝就该进洞房了。”   这话让宝绽想起他们小时候:“都快三十了,还这么没正形!”   时阔亭端着盅,常年拉琴的手,腕子很漂亮:“来个交杯?”   宝绽笑着捶了他胸口一把。   两人脸对着脸把酒吞了,宝绽一迈步,脚有些软,时阔亭扶着他出去,回到大厅,应笑侬他们都在,正张罗着搭伴儿一起走。   宝绽拎着酒瓶到观众席坐下,默默的,冲着这个奢靡的剧场发呆,时阔亭知道他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没吵他,招呼大伙先离开。   静谧的午夜,空荡荡的的戏台,这些年的苦闷压抑,宝绽不知道哪来了一股劲儿,咕咚咕咚灌自己酒,果不其然呛着了,咳了好一会儿,掏出手机打电话,是通话记录里的第一个号:“哥……”   “嗯?”匡正在宝绽家,没睡,开着电视等他。   “你来接我一下吧。”   这是宝绽第一次求他,匡正挑了挑眉,没意识到自己笑了:“好。”   宝绽把定位发过去,匡正一看是萃熙华都附近,挺纳闷,到了地方一瞧,这么玲珑一栋仿古建筑,更纳闷了。   推门进去,黑洞洞的走廊,只有大厅那边有一点光,循着这光,他向曲径幽处走:“宝绽?”   偌大的剧场寂然无声,光线昏暗,逆光的过道上站着一个人,匡正停住脚步,隔着一段距离和他对望,只听一把酒醉的嗓子,似幻似真地叫:“哥。”   匡正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住了,轻声应:“哎。”   宝绽没过来,翩然转身,向着戏台上的暖光走去,匡正连忙跟上,在那道缥缈的背影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你……喝酒了?”   宝绽咯咯笑,稍侧过头,青葱的侧脸被台上的小灯映着,漾出珍珠色的流光:“喝了一点,”他拉着匡正的手,把他往观众席上带,一排一座,正对着舞台中央,“浊酒动人心,唯感君盛情。”   匡正怔怔看着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么瑰丽,闪闪发光。   “哥,”宝绽的眼睛红着,恰似揉了胭脂,“你是这戏楼的第一个观众,”他笑了笑,微微摇晃,“这个座儿,我永远给你留着。”   匡正看他快站不住了,伸手要扶:“宝绽……”   宝绽没让他碰,骄矜地摇了摇头,转身一个小跳,踉跄登上舞台,“今儿是个好日子,”他搭腕端手,“我给你唱一个《游龙戏凤》。”   匡正不知道什么龙什么凤,也不感兴趣,只是置身在这碧瓦朱甍的幻境,仿佛穿越了时空,陷入了一个绮丽的梦。   宝绽含着醉起范儿,用小嗓儿,清唱西皮流水:“月儿弯弯照天涯,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这是和哥哥开店卖酒的李凤姐,偶遇微服巡游的正德皇帝,两人你问我答,暗生了情愫。匡正瞪大了眼睛,他不懂戏,只知道宝绽唱的是个女孩儿,声音又娇又美,像加了冰的糖水,甜,但不腻,清冽冽渗进心里。   宝绽开蒙时青衣花旦兼通,这么一小段唱信手拈来:“骂一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他那个娇羞的模样、扭捏的情态,让匡正入迷,恍惚间以为他真是个姑娘。   俄而,宝绽大嗓一起,从花旦赫然转老生,一把馥丽的嗓子,一副雍容的气派:“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他眉目多情,唇边含笑,“扭扭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多海棠花!”   匡正不禁起身,出神地望向台上,他说不清这种悸动,女的是宝绽,男的也是宝绽,两个宝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叫人暗生了倾慕,迷乱了阴阳。   宝绽酒劲儿上来,趔趄得厉害:“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匡正向他走去,在台下伸着两手,像是准备迎接一枝花。   宝绽见他接近,醉眼如水,英气一笑:   “为军将花忙拾起,来来来,”他几步踏到阑干边,“我与你插,”他登上去,“插——”然后纵身一跃,“插上这朵海棠花!”   如一缕清风入怀,又似满目星辉落心,匡正牢牢把他抱住,一具炙热的身体,一捧熟悉的重量,满满当当全在手上。   宝绽搂着他的脖子,哝哝的,在他耳边唱:“任你上天把地下,为军赶你到天涯……”   (1)守旧:旧时戏台的背景布称为守旧。 第41章   宝绽皱着眉头睁开眼,脑袋里嗡嗡的,不是疼,是胀,胀得太阳穴突突跳。面前是一张黑床单,肩膀上还横着一只手,他撑着床想起身,那只手立刻收拢了,握着肩膀把他往回拉。   “师哥……”同一张床,宝绽第一反应是时阔亭,揉着太阳穴翻个身,“你这是把我带哪儿……”   咫尺间,一张睡眼惺忪的脸,性感的眉头,挺直的鼻梁,蓬乱的头发,大胸肌露在外头:“石哥是谁?”   是匡正,宝绽瞪大了眼睛:“我怎么在你这儿!”   “不在我这儿,”匡正伸个懒腰,“在你那个石哥那儿?”   宝绽掀开被子想下床,一低头瞧见自己的冰丝内裤,那透的,什么都看见了:“我裤子呢!”   他捂着被子缩回来,匡正嫌他大惊小怪:“大男人嚷嚷什么,”他指着窗边的小沙发,上面扔着一条淡色牛仔裤,“给你脱了。”   宝绽有点埋怨他:“干嘛把我带你家来,多丢人……”   “你以为我想?”匡正疲惫地怼回去,“你像块牛皮糖似的,扒着我不撒手。”   “啊?”宝绽愣了,昨晚的记忆模糊不清,午夜的戏台子、一段没唱完的《空城计》、高高挂起的“如意洲”、他和时阔亭的三杯酒,之后就是那瓶劣质白酒,一切都暧昧难辨,“我耍酒疯了?”   匡正无奈地点头,捏着眼角,宝绽瞧见他手背上有个伤口,牙印似的,半月形:“你手怎么了?”   匡正放下手,翻身下床:“没事。”   他穿的也是冰丝,夜空黑,不过那个料子,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宝绽别过头:“哥,你把裤子给我。”   下一秒,牛仔裤丢过来,宝绽边提裤子边瞄着匡正,他身材是真的好,宽大挺拔的骨架,饱满有型的肌肉,石墨色的丝绸睡衣往上头一拢,更显出男人味儿。   “刷牙去吧,”匡正转过来,“牙刷昨晚给你准备了。”   “哦……”宝绽赶紧垂下眼,光着脚去洗手间,布局和他家没什么不同,只是理石台面像网上那些美妆博主一样,放着数不清的瓶瓶罐罐。   宝绽盯着那堆东西,全是不认识的外语,咋了咋舌,拧开牙膏。   牙刷到一半,匡正踱进来,和他背对着背站在马桶前,没有一点点防备,哗啦一通水声,宝绽咬着牙刷红了脸:“我还在这儿呢!”   匡正一脸无所谓:“能怎么的,公共厕所不也这样。”   “哎呀你……”宝绽吐一口泡沫,“这是在家!”   匡正尿完过来洗手,宝绽躲着他,拿水抹了把脸就要出去,被匡正叫住:“回来,”他递上一条毛巾,“脸擦擦。”   “不用,”宝绽怕把他的毛巾弄脏了,“风一吹就干。”   匡正抓着胳膊把他拽过来,拿毛巾蹭他的脸,然后从那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三瓶,戳在他面前:“基本的保湿。”   宝绽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不。”   “为什么?”   “女的才抹这些。”   匡正的眉头直跳,想起宝绽之前说他娘:“你活得怎么这么糙呢?”   “老爷们儿就是应该糙一点!”宝绽想跑,被匡正老鹰抓小鸡似的抓到怀来,箍着摁着往脸上涂东西,“保湿水、乳液、润肤霜,这个顺序,每天早晚各一次,从今天开始我监督你!”   宝绽从二楼下来,像是让恶霸欺负了的小姑娘,满脸憋屈,拿手背碰碰脸,感觉怪怪的,好像用砂纸打过,比煮熟的鸡蛋还滑。   匡正在楼上打扮,宝绽想着等等他,一等就没完没了,第一次催,上头说在抓头发,第二次催,上头在挑西装,第三次催,匡正说是没搭好领扣和口袋巾的颜色……宝绽绝望地坐在沙发上,感受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匡正好不容易下来,宝绽一回头,呆住了,海军蓝的双排扣西装,米白色的领带,头发分的位置和平时不一样,有种耳目一新的潇洒。   “走,”匡正拿好手机钥匙,“饿了。”   宝绽本来想说他两句,可这么精致的人戳在旁边,什么批评的话也说不出口,半个小时的等待仿佛一下子有了价值。   他们一道去对面,宝绽上楼换衣服,让匡正把粥从冰箱里拿出来,先熬着,等他下来再煎鸡蛋。   匡正熬粥已经熟门熟路,坐锅、添水、开火,一气呵成,粥很快开了,噗噗的蒸汽喷在脸上,送来清甜的米香,叫人莫名惬意。   他掏出手机,对着热腾腾的粥锅拍照片,挑一张最好的调个色,发朋友圈,没配什么肉麻的话,只发了一个闪闪的小太阳。   宝绽下来煎鸡蛋,一人打一杯果汁,面对面坐在桌边,边吃粥边聊,“你刚才说那什么石哥,”匡正问,“是谁?”   “什么石哥啊,”宝绽笑眯了眼,“是我师哥,我在他家学的戏,跟我亲哥一样。”   哦,匡正点头。   “对了,我昨晚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吧,”宝绽拿筷子挑了一小块白腐乳给他,“吐了吗?”   匡正摇头,反常地没说话。   宝绽追问:“真的?”   “真的。”匡正端起碗,没瞅他。   “不对,”宝绽把他的碗抢过来,“我到底干什么了?”   匡正抬眼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你……”   宝绽等着他说。   “你搂着我脖子,非说我是你女朋友,还要亲亲。”   宝绽像只被踩了脚的小狗,整张脸扭起来:“胡说!”   匡正没和他争,俯身咬了一口鸡蛋,油香四溢。   “不可能!”宝绽脑子里就没这些东西,“我从没想过什么女朋友……”   “信不信由你,”匡正把粥碗拿回来,“酱油递我。”   宝绽瞪他一眼,把桌角的酱油瓶给他:“我发现你真烦人……”   匡正沉默以对,他确实没说实话,昨晚宝绽喝醉了,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先是喊师哥,抽噎着说腿疼,那么可怜。   匡正问他哪儿疼,他又管他叫师父,说什么自己没能耐,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嘱托,那个自责劲儿,搞得匡正的心都碎了。   他哄小孩似的哄他,宝绽咕咕哝哝又撒娇,一声声叫师娘,说要吃她做的葱爆肉,匡正差点没让他折腾死,好不容易不闹了,抱他上床,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宝绽拽住他的西装领子,轻轻叫了一声:“妈。”   妈,他那个狠心的妈,丢下他一个人跑了的妈。   匡正俯身看着那张脸,又红又肿,没人要似的可怜,他给他抹眼泪,抹到嘴边,宝绽突然抓住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鲜明的疼痛,匡正忍着,他知道宝绽咬的不是自己,是那个不负责任、让他又爱又恨的母亲,“晚上……”匡正呼出一口气,“咱们吃葱爆肉吧。”   听到“葱爆肉”三个字,宝绽怔了怔,然后和缓地笑起来,像是有幸福的回忆:“你想吃葱爆肉啦,好啊,我给你做……”   匡正看他端着碗去厨房,那个背影直得漂亮,貌似坚强,其实早就伤痕累累,他真的需要个人来疼、来爱:“你喜欢什么样的?”   “啊?”话题跳得太快,宝绽没反应过来。   “女朋友,”匡正抽了张纸巾,慢慢擦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   “不用……”宝绽先是推辞,然后腼腆地说,“一般人就行……聪明,人好,不嫌我没钱,本地外地的没关系。”   匡正掰着手指头对号入座:“聪明、人好、不嫌你没钱,”他乐了,“不就是我吗?”   “美得你,”宝绽先是嘘他,接着想了想,“你要是女的,我肯定天天给你做葱爆肉,掏心窝子追你!”   匡正站起来,理了理西服:“掏心窝子,听着这么吓人呢,”他拿上车钥匙,在指头上打了个转儿“走,送你上戏楼。”   萃熙华都和金融街顺路,匡正在戏楼前把宝绽放下,嘱咐两句,一脚油到公司,电梯里男男女女全偷偷盯着他,海军蓝的布雷泽正适合初秋的天气,配上米白色的领带,有迷人的英式优雅。   到5en马上过来,进屋关门,准备听工作安排,没想到匡正往办公桌上一靠,挺认真地问:“认不认识好女人?”   “啊?”愕然。   匡正的手机忽然响,是白寅午,他接起来:“喂,老白。”   “立刻上来,”白寅午的声音透着喜气儿,“63层。”   匡正挑眉,63层在董事总经理楼上,只有一间大会议和几间小会客室,平时没人用,总行高层来人才打开。   “马上到。”匡正挂断电话,紧着领带往外走,坐上电梯,他心咚咚跳,听白寅午的语气,像是有好事临头。   工作人员在电梯口等着,他一出来立即把他往会客室领,左右对开的木门,匡正走进去,屋里坐着几位公司年会才见得到的大佬。   “匡正,”白寅午站起来,微笑着介绍,“投行事业部推荐的执行副总裁人选。” 第42章   匡正从63层下来,在电梯里就给宝绽打电话。   这次总行高层是来听投行部三季度业绩汇报的,白寅午就着这个机会强势推荐了匡正一把,只是简单见个面,说两句话,匡正给每位大佬倒了一杯酒,白寅午送他出会客室,拍着他的肩膀说:执行副总,有戏。   匡正翘起嘴角,同时又隐隐觉得奇怪,老总们过来,不应该只有老白一个人在场,老王老方为什么没坐陪?而且最近代善那小子静得很反常,想起他上次说的什么“下场”,心里总有点……   “你好。”听筒里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年纪不大,有些低沉。   匡正愣了一下:“宝绽呢?”   “你是哪位?”   匡正不喜欢他的口气:“我是他哥。”   “哥?”对方很惊讶,“什么哥,我怎么不知道?”   匡正笑了:“他有几个哥都得你知道?”   “我……”那边的声音远了,接着,宝绽接过电话,“哥!”   他喘得厉害,匡正皱眉头:“你干什么呢?”   “练功,”边说,宝绽边跟那边的人解释,匡正模糊听见,什么邻居大哥、对他很好之类的,“翻跟斗翻到一半。”   匡正绽开一个笑,走出电梯:“那人是谁?”   “我师哥。”   哦,就是那个“师哥,我疼”的师哥,匡正不咸不淡地说:“晚上空出来。”   “干嘛?”听语气,宝绽不大乐意。   高兴,想叫你出来开心一下,这种话匡正是不会在公司说的,走进办公区,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v:“让你空出来就空出来。”   “我晚上有打工……”   匡正扫一眼自己那帮鬼灵精的下属,放低声音:“打工重要还是我找你重要?”   那边静了片刻,“……好吧,”宝绽挺勉强,少打一天工就少一份收入,他肉痛,“你几点来接我?”   “七点半,”匡正进入v室,放下百叶窗,“等我。”   挂断电话,他解开西装扣子,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执行副总来来去去、反反复复,折腾他够久了,终于要拨得云开见月明。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有些坐立不安,很难说是兴奋,更像是焦虑,他也不知道自己焦虑什么,也许是第六感,总有种不落底的担忧。   七点一到,他准时从万融出发,七点二十五分到萃熙华都对面,宝绽拎着个帆布包,已经在路边等着。   匡正放下中控:“怎么下来这么早?”   “我怕你空等,”他坐上车,系好安全带,“这条道上警察多,万一挨罚不值当。”   “没事,”匡正闪左转灯,单手打轮儿,“下次在楼里待着,等我电话。”   宝绽点头:“到底什么事儿,神秘兮兮的?”   匡正笑了:“神秘吗,”他不直说,拿眼尾瞟着宝绽,故意逗他,“没事不能找你出来溜一圈?”   “穷溜达我可不去,”宝绽看他卖关子,也拿一把,“你正好送我去翡翠太阳,我还能上会儿班。”   “你的班儿六点半,时间早过了,”匡正对他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忽悠不了,“哥耽误你上班了,带你去看海。”   “海?”宝绽一双水波眼瞪得老大,哪儿有海?   正好是红灯,匡正把西装脱下来给他:“盖上睡会儿,得半夜了,到地方叫你。”   “不是,”宝绽觉得难以置信,和匡正在一起好像什么神奇的事儿都能发生,他就像个魔术师,无所不能,“半夜……咱们去看海?”   匡正靠过来教他调座椅,然后把手机蓝牙打开,找个肖邦钢琴曲合集,点击播放:“睡觉。”   宝绽乖乖闭上眼,心里莫名期待,车水马龙的夜,和要好的朋友一起,开着车去看一片不知名的海,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七点半从市内出发,跨市到上次应酬万国的那处海岸,全程三个半小时,开进海滩停车场十一点刚过,匡正熄火,转头一看宝绽,脸半埋在西装外套里,睫毛微微地眨。   “你睡着了吗?”匡正问。   “没有,”宝绽探出头,“兴奋,睡不着。”   “没睡着你躺什么尸,”匡正无语,“跟我说会儿话啊,听肖邦听得我直犯困。”   “我怕打扰你开车,”宝绽把座椅拉起来,“我听人说上了高速不能和司机说话,容易出危险。”   “睡着了比说话还危险,”匡正开门下车,去后备箱把在公司吧台买的啤酒和炸鸡拎出来,啪地拍上箱盖,他忽然想到,“你没上过高速?”   海风吹来,匡正的西装在宝绽身上啪啪响,像是紧紧把他抱住:“没有,”宝绽吸一口海边的空气,激动地说,“我第一次出城!”   匡正默然,这个人一直生活在最低消费线,二十八岁没上过高速,没离开过从小长大的城市,他的世界太窄了,窄得让人心疼。   “以后带你去马尔代夫、夏威夷、大堡礁,让你看全世界最好的海,”匡正指着天上,上次给他发过照片的,“天琴座。”   宝绽仰头看星,海上的星像少女的眼,一眨一眨的,当空闪耀。他们并肩走向海滩,北方的海没有柔软的细沙,没有椰树和比基尼,有的是嶙峋的礁石和击碎在礁石上的海浪,扬起白色的泡沫,飞过月光,如轻雪。   两人随便找块地方坐下,把啤酒和炸鸡拿出来,啤酒不凉,炸鸡也不热,啪嚓拉开易拉罐,轻轻碰一下,咕嘟咕嘟解渴。   “好爽,”宝绽抹一把嘴,“大海、啤酒、炸鸡,完美。”   “西装要是做出来就更完美了,”匡正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迎风看向他,头发被海风吹乱,“这周的宴会赶不上了,下次吧。”   宝绽并不可惜什么宴会,平凡拮据的生活让他学会了知足:“有戏楼,还有西装,”他感叹,“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匡正笑,掏出手机,边吃炸鸡边扫微信,七八十条朋友圈通知,他点进去,全是点赞早上那张粥锅照片的,下面各种各样的回复:   行啊你,这是要定下来了?   你这什么狗命???我老婆连碗都不给我洗!   老弟什么时候办事儿,我下半年在挪威,明年回国!   你这藏得也太好了吧,哪天领出来兄弟们见见?   “什么鬼……”匡正傻眼,其中还有一条是他妈,头像是朵含苞待放的兰花:小正,妈妈的好儿子!   匡正哑然,立刻往上翻那张照片,就一锅粥,没有戒指,没有攥在一起的手,甚至没有玫瑰花,他回复:我就不能自己煮锅粥吗?   宝绽凑过来:“看什么呢?”   匡正赶紧扣下手机,“哦,”宝绽撇嘴,“不让看就不看呗。”   朋友圈马上有人回复:   不能,你这种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自己煮粥。   不能,除非黑天鹅(1)出现。   不能,理由同上。   匡正来气,飞速打字:大半夜不睡觉跑网上来聊什么骚!   这时沙沙的,远处跑过来一个人,拎着两大袋东西,背上是个鼓鼓的双肩包,跑到宝绽和匡正身边,直接累跪下了:“兄弟帮个忙!我来不及了!”   宝绽拍拍屁股要起来,被匡正一把拉住。   那人头也不抬,从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一大捧玫瑰花、十来个碗口粗的熏香蜡烛,还有好几个打火机。看宝绽他们没动,他声音都颤了:“求你们了,人生大事!”   匡正这才松手,宝绽过去问,果然是海滩告白,约的十二点,这都十一点半了,心形蜡烛还没点上,他连忙招呼匡正一起帮忙。   天黑,海风还大,那小子是个话痨,边摆蜡烛边唠叨:“我从墨尔本飞回来,结果飞机晚点,我吐血三升!”   宝绽跟陌生人没什么话说,就回了一句:“哦。”   那人可能是紧张,叨叨个没完:“我们异地恋,追他的人特多,我再不下手,不一定让哪个混蛋拐跑了!”   “异地恋,”匡正哈着腰点蜡烛,点上,让风吹灭,再点上,还让风吹灭,他暴躁了,“该劈腿照样劈腿。”   “哥们儿,我是来求婚的,”那人打废了两个打火机,也一脑门子汗,“他一答应,我明天就给领墨尔本去,谁他妈也别惦记!”   匡正不置可否,这时宝绽在身后拽他,他回过头,见停车场那边过来一个人,天黑看不清模样,但胸前飘啊飘的绝对是领带。   “哥,”宝绽纳闷,“是他女朋友吧,这个儿也太高了。”   “……”   人越来越近,宝绽看清了性别,诧异得张大了嘴巴。   同性恋求婚,匡正也是第一次碰上,低着声,贴着宝绽的耳朵:“你不是没见过吗,今天老天爷特意让我开车两百公里过来,叫你见见。”   他离得太近,吹得耳朵痒,宝绽缩起脖子,抓着他的手转身就走。   “怎么了?”匡正问。   “他们是那个,”宝绽回头看,月光下,两个成年男人相对而立,“不正常。”   很狼狈的一场求婚,蜡烛灭着,双肩包扔在地上,塑料袋被风吹得满地跑,那个话痨小子从裤兜里掏出戒指,单腿跪下说了句什么,接着,他们抱住彼此,嘴唇和嘴唇似乎碰到了一起……宝绽连忙别过头,没走多远,那人在背后喊:“喂!谢谢!”   宝绽执拗地没搭理。   那小子又喊:“祝你们也幸福!”   宝绽顿住脚,抓着匡正的手陡然松开。   (1)黑天鹅:指毁灭性的小概率时间。 第43章   两人离开海滩回停车场,刚才摆蜡烛不方便,宝绽把西装还给了匡正,临上车,匡正又把西装递过来。宝绽习惯性接着,坐上副驾驶,手背碰着那片还带着体温的内衬,像是烫着了,倏地蜷起手指。   “哥,”他把西装递过去,“不用了。”   “干嘛?”匡正发动车子,没接。   宝绽轻声说:“我不冷。”   匡正瞥他一眼,挂档,缓缓拐出停车场:“什么不冷,痛快披上。”   宝绽没再坚持,把西装拿回来,叠一叠放在腿上,匡正余光看见,有点儿气不顺:“你怎么了?”   宝绽看着窗外,摇头。   匡正心里一清二楚,因为求婚那小子的一句话,他说“祝你们也幸福”,这个“也”字耐人寻味。   “我说,”这事有点尴尬,他琢磨怎么措辞,“咱们活自己的,不用在意别人。”   “人活在人堆儿里,怎么能不在意,”宝绽仍看着窗外,“要是真能不在意,人人都成圣人了。”   “那你也在意点儿有意义的,”匡正开玩笑,“比如我。”   宝绽的反应却很冷淡:“你能不能别说这种话了。”   “什么话?”匡正的笑容敛起来,声音沉下去。   宝绽没吱声,好半天,他转过头,低垂着:“这是第二次了。”   匡正皱起眉头,瞪着前方漆黑的路面。   “上次在黄土泥烧鸽子,警察都来了,”宝绽的声音很闷,像是说不出口,“一次,笑笑就过了,两次,说明咱们……确实让人误会。”   匡正觉得他不可理喻:“你是吗?”他有点质问的意思,“我就问你,你是吗?”   宝绽当然不是。   “不是你管别人怎么说,”对向有车,匡正狠狠拍喇叭,“你不是,你心虚什么,随他们怎么说去!”   “你洒脱得起来,我不行!”宝绽也激动,眼睑和耳廓微红,“你觉得咱俩在一起,他们觉得哪个是女的!”   匡正哑然,上次在烧鸽子,那个金链子指着宝绽叫“二椅子”,他没想到这个,没想到人的歧视也有选择性:“宝绽我……”   “别说了哥,”宝绽打断他,“又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种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处事方法让匡正很憋闷。   “这种丢人的事儿,”宝绽咕哝,“脏了嘴。”   “什么脏?哪儿脏!”匡正的火腾地起来,“别说咱们不是,就算是又怎么了,荷兰比利时同性婚姻都合法了,你还因为这个跟我吵!”   宝绽头一次听说两个男的能结婚,眼都瞪直了:“外、外国人才干这种出格事!”他支吾,“这里是中国,中国人阴是阴、阳是阳,不能乱!”   真是个唱戏的,“行了我不跟你吵,”匡正一扬手,“咱俩说不明白!”   他不说话了,封闭的车内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过车身的声音,还有引擎在嗡嗡响,本来是个惬意的夜晚,宝绽想,让自己搞砸了。   匡正偷偷瞧他,冷静下来叹一口气:“我保证,以后在外头不做让人误会的事,不说让你别扭的话,”他难得没大包大揽,而是征求宝绽的意见,“在家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行了吧?”   这一次又是他先服软,宝绽心里清楚,他是在迁就自己,迁就自己这个弱者,绞在一起的指头松开来,他点了点头。   大老远来一趟,帮人摆了半天蜡烛不说,还惹一肚子气,匡正怎么想怎么亏,一脚油门踩到底,风驰电掣般从滨海大道上掠过。   第二天,他送宝绽进市内,两个人都有点尴尬,目光躲闪着,不敢往一处碰。   上了车,匡正照旧把西装递过去,宝绽犹豫着没接,匡正握着方向盘,大剌剌把周围看一遍:“没人。”   “哥,”宝绽过意不去,“总是让你担待我……”   “什么担不担待的,”匡正把西装扔到他腿上,“披上。”   宝绽摸着那个昂贵的料子,心里堵着好多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匡正像是知道他怎么想的:“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他挂档打轮儿,无论姿势还是神态,都透着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你冷,你哥给你衣服,你披就完了。”   一连三个“你”,宝绽抬头看着他。   “不光是衣服,做事也一样,”匡正把自己十年职场打拼的经验告诉他,“一个男人,不能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不能缩手缩脚,更不能犹豫不决。”   又是一连三个“不能”,一针见血,刺破了宝绽的心防。   这些年经济上的拮据、事业上的惨淡,不知不觉消磨了他的傲气,甚至让他在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这么大一个社会,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仿佛一朵漂浮的雨云、一株寄生的杂草,在彷徨中日渐憔悴。   “你得立起来,”匡正指着自己的胸口,意思是从心里头、从精神上,“和你的背一样,立得溜直。”   一句话,宝绽的心就被他牢牢抓住了。   到戏楼,匡正把他放下,宝绽一直目送anara走远,良久,转身进楼,一抬头,朱漆的楼梯扶手上坐着个人,悠游地翘着腿,一身蓬勃的朝气,是萨爽:“宝处!”   “怎么又来了,”宝绽仰视他,“你不是还没毕业吗,学校不管你?”   “我们那儿就那样,”萨爽嘿嘿笑,一纵身滑下来,“再说最后一年,大家都踅摸着找下家,早放羊了。”   他把一张彩印的宣传单亮在宝绽面前:“我印的,你看看,”他那个献宝的样子,是真拿如意洲当东家,“小爷亲自操刀设计,印了500份,咱们今天就出去发吧!”   宝绽接过单子,边上楼边看:“钱你出的?”   萨爽不当回事儿:“小钱儿。”   “跟老时报账,”宝绽一点也不含糊,“等团里有钱了给你。”   “啧,”萨爽撇嘴,“谁要跟那家伙报账。”   宣传单上是个卧鱼儿的贵妃,珍珠冠五彩帔,背景是大红色,用行草,左边一句“赏生旦净丑国粹旖旎风采”,右边一句“与男神女神共度心动瞬间”,中间七个大字:百年剧团如意洲,下面还有一行小子:萃熙华都店盛大开业,限量酬宾,池座票价30元,更有情侣优惠套餐!   宝绽忍不住笑,揉了揉这小子的脑袋:“行啊你,”他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了!”   全团的人除了邝爷,都出去发传单,大家七嘴八舌分工,说不清是谁出的幺蛾子,应笑侬被推出来,披上粉褶子,插上水钻头面,穿上花边裙子和彩鞋,一副《春闺梦》里“莫辜负好一刻千金”的小媳妇扮相,到如意洲大门口被迫“营业”。   “女的我们爷们儿负责,你专招呼男的哈,”大伙走时,萨爽特意交代他,“千万别张嘴,你一张嘴真的梦碎。”   “   碎你妈了个大头……”应笑侬想骂,但顶着这身行头,再大的火儿也得压下去,这是他作为乾旦的基本修养。   “哎对,对!”萨爽还气他,“就这样,美起来,媚起来!”   “滚!”应笑侬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翻个眼睛转过身,马上换了一副风华绝代的柔媚情态,袅袅婷婷向十字街头走去。   这附近是最热闹的商业街,时阔亭个子高,一边脸上还有酒坑,不少小姑娘打这儿过都特意往他前头凑,领张传单后噙着笑离开。   “小哥哥,”背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能给我一张传单吗?”   时阔亭立刻回头:“如意洲,请多关……”   面前站的是陈柔恩,一米七几的大个子,一头漂亮的黑长直,时阔亭别开眼:“你不是在东街吗,过来干嘛?”   他擦过她,继续去找小姑娘“下手”,陈柔恩连忙跟上:“我想过来和你一起发,不行啊?”   “你一来,女孩都不往我跟前凑了,”时阔亭抱怨,确实,来往的小姑娘一看他身边站着个9分美女,都不愿意靠近,“赶紧,自己找地方去,咱俩都清净。”   他话音还没落,两个踩着四轮滑板的街头男孩嗖地在面前停下:“小姐姐,能给张传单吗?”   陈柔恩斜时阔亭一眼,眼里是满满的得意:瞧,没有小姐姐,咱们有小哥哥上门!   她挂上一脸营业笑容:“如意洲,请多关照。”   拿了传单,他们不走,又问:“小姐姐,能给个微信吗?”   陈柔恩仍然一脸营业笑容:“好呀,”她特自然地挽住时阔亭的胳膊,“我的码在我男朋友手机上。”   听见“男朋友”仨字,那俩人去得比来得还快,脚底生风,一溜烟没影了,时阔亭冷着脸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咱们一个团的,你自重。”   陈柔恩带笑的嘴角微微抽动,她在别人面前一向自重,甚至高傲,只有对着时阔亭才这么“不值钱”。到底岁数小,她没沉住气,把心一横挑明了:“你又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理我?”   这样的大胆、热情,时阔亭招架不住:“我没心思交女朋友。”   陈柔恩追问:“那你的心思在哪儿呢?”   时阔亭躲着她:“宝绽和如意洲。”   如意洲就算了,“宝处什么鬼?”   “我兄弟,我班主,”最后几张传单,时阔亭一抽,纸边儿割破了手,一滴血冒出来,“我一辈子的放心不下。”   陈柔恩没想到宝绽在他心里这么重:“你不找,人家还找呢!”   “什么时候他有人儿了,”时阔亭决绝,想彻底断了她的念头,“我这个当哥的再想这事。” 第44章   时阔亭回如意洲, 还隔着一个路口, 就看前面熙熙攘攘围着一群人, 个个举着手机, 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跑上去,人挤人的看不清, 只见大大小小的手机屏上全是一个身影, 淡粉色,一对杏眼,两抹红脂, 是顾盼生辉的应笑侬。   时阔亭翻个白眼, 这小子, 玩含情脉脉真是一把好手。   路人轮番等着合影,争争抢抢少不了吵几句,时阔亭看场面挺乱, 没走开,掏出手机在旁边待着。   男的女的都有,搭个肩碰个背,都很规矩, 只有两个老外,拽着应笑侬的手非跟他贴脸, 应笑侬不干, 围观群众也不干,两边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了。   时阔亭收起手机往里挤, 那俩老外不会中文,用英语跟大伙吵,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时阔亭喊应笑侬,让他赶紧出来。   应笑侬扬起水袖作势要走,俩老外可能是气急败坏,也可能是借题发挥,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拉住了死活不放。   这下人群翻儿了,这是明目张胆欺负人,是当街耍流氓,是在我们的大街上公然调戏我们的“女人”,好几个大学生已经撸胳膊挽袖子,要上去干一架。   一看这形势,时阔亭气沉丹田,大吼了一声:“都给我靠边儿!”   那嗓子亮的,把这么多人全镇住了,趁着这个当口,他挤进去,揽着应笑侬的腰把他往外带。   最先有反应的是外围的女孩子们,虽然看不清,但她们知道“救美”的是个高个子帅哥,少女心发作,响起一片不小的尖叫。   那俩老外也反应过来,一左一右搭住时阔亭的膀子,没说话,但眼神发狠,显然是不让他好走。   时阔亭也不是吃素的,练了这么多年功夫,学了那么多“两肋插刀”的戏码,把应笑侬往外一推,反身瞪回去:“怎么的,金毛儿,想练练?”   那俩外国人比他矮,但很壮,胳膊把T恤袖口撑得满满的,人群里马上有人喊:“小伙子,别跟他们硬碰,外国人,出了事儿你倒霉!”   “外国人怎么了!”年轻一点的咽不下这口气,怂恿时阔亭,“外国人就能侮辱我们的国粹?大哥,揍他!”   时阔亭的脾气应笑侬知道,关键时刻根本搂不住火儿,果然,他一手掩胸一手跨步,眼看要出拳,下一秒,应笑侬搭住他的胳膊,使了点小劲儿,眉含春眼含笑,抖着水袖走上去。   “Hey,pussy!”那俩外国人乐了,满脸的无耻下流。   “他骂人!”有听得懂英语的,立刻喊。   应笑侬弯起海棠色的嘴角,把时阔亭往身后拽,也不顾萨爽的嘱咐,一张嘴,一句流利的英语:“Get out of my face,pervert!”   让人惊的不是传统戏曲演员说英语,而是那把嗓子,清脆明亮,婉转低沉,分明是个男孩子。   那俩外国人有点懵,围观群众很快回过味儿来,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哈哈大笑,笑这俩外国人跑到中国来耍流氓,还耍错了对象,被人家当面嘲了一脸。   “He’s a boy!”有欠儿的,凑上去告诉他们。   “Yeah,you bloody blind!”   “这下you know了吧!China文化big big deep deep,你们连公母都分不清,还跑这儿耍what liumang!”   中国人的嘴损起来毫不留情,那俩人又茫然又懊火,一分钟也待不下去,转身想走,大伙哪那么容易放过他们,追着赶着,看相声似的,发出持续的嘘声。   时阔亭的劲头还没过去,也要上去掺一脚,应笑侬硬把他拉回戏楼:“干什么你,自己家门口发什么疯!”   “你管我呢,”时阔亭把手拽回来,“他们活该!”   “宝处不在,”应笑侬边上楼边摘鬓花,“我要是不管,你这孙猴子不成精了?”   “还不是你惹的是非。”时阔亭看他偏头摘花那个样子,柔媚娇丽,配着红漆的阑干,着实漂亮。   “哎,”应笑侬叹一口气,很自责的,“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红颜祸水起纷争,我以后注意。”   时阔亭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特别想呸他一下,什么柔媚、娇丽,通通叉掉,这就是个戏精上身的糙老爷们儿。   “宝处还没回来?”到二楼,应笑侬往宝绽那屋瞧。   半圆的一条弧形走廊,休息室按着资历排,宝绽在最里头,然后是邝爷、时阔亭,接下来是他和陈柔恩、萨爽,“可别碰上什么事,”应笑侬有点担心,“他要是有事,我可得去拼命。”   “得了吧,”时阔亭掏出钥匙,“你以为他是你?”   应笑侬瞪他一眼,开门进屋。   “阿嚏!”宝绽抱着一沓传单,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在如意洲后身的步行街,街面很宽,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端奢侈品店,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这条街还是第一次来,街上的人和别处不大一样,个个都像匡正,有种不屑于把眼睛往下瞧的样子。   那些人看见他和他手里的传单,先是蹙眉,然后绕着走开,好像他身上有什么细菌病毒,沾上就甩不掉似的。   宝绽局促地站在繁华的街头,宣传单递了几次,都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他一抬头,看前边有个咖啡座,客人不多,三两个先生,一位女士。   他鼓足勇气过去,尽量不惹人厌,低声说一句“传统文化,请多支持”,然后把传单压在烟灰缸底下。   即使这么小心,那些人也不给面子,仿佛有种天然的傲慢,宝绽还没走,他们就把传单抽出来,翻手扔在地上。   一瞬间,宝绽的脸白了,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页纸,但那上头是如意洲,是他和大家伙的希望,这么被人甩在脚下,他心里头疼。   拳头攥了又攥,好半天,他弯腰把纸捡起来,没说什么,默然转身,这时背后有人叫他:“哎,等等!”   宝绽绷着嘴角回过头,见是座上唯一的女客人,四十多岁,一头利落的短发,灰蓝色的指甲间夹着一根香烟,朝他招了招手。   宝绽平复一下情绪,走过去。   “坐,”她说,弹了弹烟灰,“传单给我看看。”   听她说要看传单,宝绽的表情缓和了一些,递一张给她,但没坐。   “坐,”她又说,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坐这儿。”   宝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犹豫着没动,“你那堆传单都给我,”她吐着烟圈冲他笑,“姐帮你全发了,能坐了吧?”   ------------------------------------------------------   匡正从桌边起身,不太舒服,可能是领带系紧了,也可能是盯电脑的时间太长,他转着脖子走向窗边,天上是一片巨大的乌云,低低压在城市上方,架着风,缓慢移动,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安静的室内,手机突然响,他接起来:“喂?”   “上来。”是白寅午。   就两个字,电话挂断,这么多年上下级,匡正了解老白,越是大事,他的话越短。   走出VP室,太阳穴隐隐在跳,他坐电梯上62层,敲开白寅午的门,深吸一口气,强装着精神焕发:“找我什么事?”   白寅午靠在桌边,没穿西装外套,桌上有一个空杯子,显然刚喝了酒,匡正有不好的预感,默不作声在沙发上坐下。   白寅午没过来,松了松领带,像是难以开口:“执行副总的命令下来了。”   匡正两手握到一起,说不紧张是假的,微侧着头,等着他往下说。   白寅午没马上露底,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到嘴边:“Kendrick,我……”   “行了老混蛋,”匡正强忍着头疼,没耐心跟他兜圈子,“是死是活一句话。”   “恭喜你。”白寅午说,语气有些疲惫。   匡正握在一起的手陡然松开:“是我你废什么话,”他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抬手搭上沙发背,“大恩不言谢,弟弟慢慢报答你。”   白寅午却没笑,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叮地放在桌上:“这个执行副总裁暂时挂在投行部下头,工作地点在……”   “什么意思,”匡正聪明,而且敏锐,腾地从沙发上起来,“什么叫‘暂时’?什么叫‘挂在’!”   “你也知道,商行那边的业绩这几年持续下滑,”白寅午的口气变了,不再是对自己人的推心置腹,而是对下属的公事公办,“国家的利率控制,如意宝、余利宝的冲击,城商行的挤压,万融这几年存款规模萎缩了近三分之一,利差……”   “够了啊,”匡正的太阳穴越跳越厉害,他想笑,想把这当成一个恶作剧,但皱起的眉头却有几分可怜,“有意思吗你?”   “大笔的钱在富豪们手里攥着,太浪费了,”白寅午没接他的茬,继续那份准备好的说辞,“所以总行决定成立万融私人银行部,由一名执行副总裁挂帅,以吸纳高净值客户的资金为目标,正式进军财富市场。”   狗屁高净值客户!狗屁财富市场!匡正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没命公关有钱人的舔狗,“我一个干并购的,被打发去搞私银,你直接扇我一巴掌得了!”   白寅午没说话,他除了是匡正的老大哥,还是万融投行部的董事总经理,于私,他有痛惜,但于公,公司的决策必须执行。   “我是这条街上最好的估值手!”匡正的头疼得要炸了,挣扎着,想挽回局面,“万融那么多废物,为什么不派个……”   “因为他们是废物,”白寅午直说,语气异常冷漠,“你在千禧这个案子上的嗅觉,从卖方转买方的果断,还有借融资机会给商行搞的那笔贷款,上头都看见了。”   匡正盯着他,心头一下雪亮,上次总行那几个高层来,根本不是什么例行会面,是专门来和白寅午密会的,他们要揪出一个冤大头去接私银这口没人要的烂锅!   “白寅午……”第一次,他直呼老白的名字,仿佛一头被骗进陷阱的野兽,眼眶充血发红,“我跟了你十年,你他妈阴我!” 第45章   “白寅午,我跟了你十年,”匡正低吼,“你他妈阴我!”   白寅午面无表情,回到办公桌后,从桌上的扁木盒里夹了根雪茄,慢慢预热:“匡正你别忘了,当初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帮你一把。”   他抬起眼,从炙热的火苗后头看过来,眼睛里像有一块冰。   “我他妈让你帮的是投行部的执行副总!”匡正碾着牙,刀子似的瞪着他,“你明知道我对a的感情,明知道估值和交易带给我的骄傲!”他深吸一口气,“可你没阻止,我他妈就像堆垃圾似的被你扫出去了!”   白寅午低着头烤雪茄,一言不发。   “就为了让上头高兴吗?啊?”匡正逼问他,到现在他都不相信,白寅午真的不要他了,“我对你就屁都不是吗!”   白寅午啪地熄灭火机:“匡正,”他夹着那只烟,手指微有些抖,“你跟了我十年,拿我当师父当大哥,可你想想,我也有师父有大哥!现在公司遇到困难了,需要有人去破冰,我师父找到我,我能跟我师父说‘不’吗?”   匡正哑然。   “到底是跟你的十年重,还是跟我师父的十年重,我不比较,也比不了,”白寅午扔下烟站起来,“我只知道这是公司的决策,这个决策在当前的形势下刻不容缓,而我,作为投行部的董事总经理,必须推动!”   “董事总经理”几个字他咬得很重,在这栋楼里,他先是投行部的老大,然后才是匡正的师父。匡正明白了,白寅午是站在高管层的角度看这件事的,在公司利益面前,他个人的得失微不足道:“我要是不干呢?”   白寅午没直接回答,换了另一种说法:“kendrick,私人银行部是个全新的部门,你是它的奠基者,它将按照你的意志塑造,所有的人、财、物,尽在你一手掌握,说白了,你是那片财富的王。”   匡正心里很乱,太阳穴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像随时要爆开。   “这是个战略决策,公司对私人银行寄予厚望,之所以挑你过去,是希望你能开天辟地,”白寅午郑重地说,“因为你是万融最好的v。”   他说的太好听了,好听得匡正都要信了,“老白,你不用给我洗脑了,”他斩钉截铁,“我不干。”   “不干,”白寅午也是a出来的,虽然坐了几年高层办公室,但狼性仍在,“你就什么也别干了。”   这是赤裸裸的恫吓,如果拒绝,匡正可能会失去万融的工作,他震惊地盯着白寅午,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真情,假意,狠毒,或是歉疚。   “出去吧,”白寅午却背过身,声音低沉,“我给你时间,好好想想。”   匡正攥起拳头,转身离开,太阳穴胀得发疼,他出门拐个弯,在中厅的大飘窗下,与正在抽烟的代善和方副总狭路相逢。   “哟,小匡,”方副总一扭头,看见他,笑了,“恭喜啊。”   匡正的脸瞬间僵硬,尚未公布的机构变化和人事安排,这家伙居然知道!   方副总和代善聊了两句,笑着回自己的办公室,跟匡正错身而过时轻哼了一声,仿佛是嘲弄。   匡正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嗡鸣,面前,代善嘬着烟向他走来,一身庸俗的米黄色西装,一颗油头,不怀好意地叫:“匡副总。”   匡正耳鸣得厉害,皱着眉头:“你叫谁呢?”   “别装傻了,”代善歪头看向窗外,“这条金融街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匡正绷紧了脸,没说话。   “记着,”代善把眼睛转回来,上挑着看他,有种尖锐的阴狠,“这个执行副总是我让给你的。”   他想在匡正的伤口上再撒把盐,“让给我?”匡正打碎了牙吞口血,硬挺着,“要真是你嘴里的肉,打死你也不会吐出来。”   “啧,”代善冷笑,“如果我真想要这个执行副总,就凭你千禧那个失误,我能弄死你信不信?”   匡正信,这两个月里他不只一次觉得代善过于安静,安静得让他发毛:“我信?”他强作轻松,“我信你就有鬼了!”   “匡正,”代善直接把烟在指尖上掐灭,他喜欢这种微烫的热度,“我早知道这个执行副总的位子是留给私银的。”   匡正的心理素质再好,再能演,这时候也愣了。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代善把烟头扔在地上,“我的道儿,你不服不行。”   什么道儿能那么早就知道设立新部门这样的易动,两个月前,恐怕白寅午还蒙在鼓里,hr?总行高层?董事会?   “你的聪明劲儿用错地方了,”代善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做成十个二十个千禧又能怎么样,自己的事儿没整明白,你还混什么混。”   匡正铁青着脸,即使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他仍顶着一口气,不服输:“代善,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他挺起背,居高临下觑着他,“你和我根本不是一种人,扔给你块骨头你就叼,私银的副总我不想去,你未必。”   代善瞧着他,缓缓笑了:“哥们儿,真了解我,”他朝匡正贴过来,“这个私银我不争,是因为……”   匡正灼灼盯着他。   代善忽然问:“白寅午没跟你说?”   这给了匡正一记重拳,他是白寅午的心腹全万融都知道,最能击溃他的,就是被信任的上司抛弃的悲哀。   匡正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喉结,在全线崩溃的边缘。   代善就等着他崩溃:“那哪是什么正经单位,”他搭住匡正的膀子,“是比利时一个外资私银在咱们这儿干不下去了,退出时留的烂摊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除了办公楼地段还不错,就是个赔本儿买卖。”   匡正难以置信,等着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泥潭,怪不得上次代善说要看他的“下场”,原来这就是他的下场,被从金融街流放。   “买入都没通过你们a吧,我猜是走的债务程序,”代善给他透底,“一开始是想让商行接,商行那帮孙子你也知道,不是这个的儿子就是那个的女婿,没一个顶得了雷,上头就想塞给我们投行部,老白这才把你……”   他没说完,匡正拂袖而去,他真的不行了,入行十年,第一次一败涂地,不是败给项目、败给对手,而是败给了情分、败给信任。   走进电梯,鼻子里发热,接着下巴有点痒,他下意识一摸,摸下来一手血,低头看,白衬衫胸前落着几点新鲜的血迹。   他连忙拽口袋巾捂鼻子,血流出来,太阳穴的疼痛缓解了不少,头脑随之清晰,一清晰就特别怕这时候有人进电梯,看见他的血、他的狼狈,他甚至不敢回57层,神经质地不停按着b2。   从62层到地下停车场,一路急转直下仿佛他的人生,心脏被失重感攫住,血从鼻腔流进咽喉,手机掏出来握在手里,可是打给谁呢?家里人想都不用想,工作上的人只会暗笑他失势,这种时候只有一个人——宝绽。   他点开通讯录,拇指悬在那个名字上,迟迟按不下去,跟他说什么?说自己的事业受挫,一个人在电梯里鼻血不止?   他说不出口,在宝绽面前,他一向是被依靠的强者,让他卸下光环,把最难堪的失败和脆弱给他看,他做不到。   收起手机跨出电梯,他上车发动引擎,脑子里像是空了,只想着冲出万融,冲出这个丑陋的水泥森林,出去喘一口干净的空气。   汇进繁忙的车流,他在偌大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知道绕了多久,恍然回过神,发现置身在南山的老城区。   一片低矮的民房,日占期特色的红砖楼,他记得这地方,前不久来过,附近有一个萧条的剧团,那里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演员,他有一双猛虎啸月般的漂亮眼睛。   那眼睛让他想起宝绽,同样是唱戏的,不免有一份莫名的亲近,他打个轮儿,左转拐进白石路。   凭着记忆在小巷间穿梭,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栋五十年代的建筑,106巷56-2号,门口停着一辆厢货,几个工人正搬着家具进进出出。   他锁车过去,往楼里看,整个楼道灯火通明,两个包着纱巾的中年女工正站在木架子上刮大白。   “你好,”他跟门口歇着的工人打听,“这里是不是一家剧院?”   “不知道,”工人舔着冰棍,“我们就管搬东西。”   旁边不远立着两块崭新的牌子,匡正扫一眼,是个什么儿童培训中心,老掉牙的京剧团果然敌不过时代的摧折,支撑不住搬走了。   他走进大楼,穿过忙碌的工人上楼梯,向左拐,是上次那间挂着“烟波致爽”中堂的屋子,如今人去楼空,只有斑驳的墙面和两把掉腿儿的椅子,地上零零碎碎一些杂物,落着一张照片。   他捡起来,上头是一对戏曲演员,左边的穿红裙子,包蓝头布,扮相匡正见过,是离家出走的应笑侬。右边的人挂着一副黑髯口,身上是藏蓝色的仙鹤补子官袍,眼睛正对着镜头,神采斐然。 第46章   匡正盯着那双眼睛,像要被吸进去,细看眼角眉梢,似乎有些熟悉……这时手机响,是欧阳女士,他叹一口气:“喂妈,我现在忙,一会儿给你打回……”   “妈妈就一句话!”匡妈妈大声说,周围环境嘈杂,能听到一帮小姐妹在叽叽喳喳,“我未来儿媳妇姓什么呀?”   匡正把照片放在一张破椅子上,转身往外走:“什么儿媳妇?”   电话那边静了,匡正马上想起来,那天在黄土泥烧鸽子,他信誓旦旦地撒大谎:“啊你说他……我这忙的,脑子没转过来,”他只能继续骗,“姓宝。”   “宝?”匡妈妈没听清,“姓包啊?”   “宝贝的宝,”匡正下到一楼,从杂乱的老楼里出来,“他满族。”   “哦哟,”匡妈妈感叹一声,跟小姐妹们说,“我儿媳妇连姓都这么好听,宝贝的宝,你们听听!”接着,她又跟什么人说,“小姐,是宝贝的宝。”   匡正顿住脚:“妈你干什么呢?”   “和小姐妹们逛凤华楼,银镯子免费刻字,”匡妈妈咂了下嘴,“上次看你发过来的照片,那个镯子样式太老了,小姑娘好招人疼的。”   匡正愣了一下,只是一张照片,一只半露的镯子,他妈就看出了宝绽的不幸。   “她家里人不疼她,妈妈要替你疼她的。”   匡正佩服妈妈的细心,也怕她是真上了心:“妈,不用,我们在一起才没几天,还不到你送东西的时候。”   “一个银镯子三五百块的,”匡妈妈给未来儿媳妇花钱一点不心疼,“将来娶到手了,金镯子十个八个的,妈妈眼睛都不眨一下!”   匡正有种骑虎难下的无奈:“不是,妈……”   那边不理他了,就听电话里七嘴八舌:“……满族好哇,少数民族有优惠政策的,将来孙子上学、评优、高考,都快人一步!”   “欧姐你好福气哦,儿子娶了个‘宝’回家!”   “人家儿子也优秀啊,年纪轻轻就住大别墅,我见过照片的,帅得嘞,简直电影明星一样!”   这一通吹捧,把匡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小正啊,妈妈不跟你说了,差不多就定下来,妈妈爸爸等着抱孙子呢!”   电话断了,恰好一阵秋风吹过,匡正有点凌乱,拉开车门坐上去,他在方向盘后发了会儿呆,给宝绽打电话。   又是好半天才接,那头呼哧带喘的:“哥!”   这种感觉很奇妙,只是普普通通一声哥,匡正的心却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抚慰了,安定下来:“练功呢?”   “嗯,踢腿,”宝绽抹一把汗,“过两天想试演一场。”   “唱戏……”匡正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他一直认为投行的职场才是职场,别人的都不值一提,今天他挫败了,才第一次问:“是不是很辛苦?”   宝绽察觉到他的不同,认真答:“嗯,挺辛苦的,力气活儿,”接着,他笑,“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苦过来的,习惯了。”   所以才有股打不断折不弯的韧劲儿,匡正点头,没说话。   “哥,”宝绽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没事,”匡正呼出一口气,“我在想,我可能一直都太顺了,其实很多人的职业比我更不容易。”   他很少自我怀疑,宝绽有些担心:“哥?”   “宝绽,”匡正叫他的名字,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说,结果出口只是一句,“我晚上不回去吃了。”   如果是平时,宝绽一定说好,这次却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得下半夜了,”匡正发动车子,“我请部门的人出去疯一晚上。”   宝绽感觉他要挂电话,连忙叫:“哥!”叫住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吐出三个字,“我等你。”   我等你,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匡正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盏亮着的灯、深夜里一个等他回家的人。   放下电话,他从南山区开回市中心,先到商业街买了件衬衫换上,之后回万融,近七十层的大楼伫立在云端,漆黑的停车场入口像一只贪得无厌的嘴巴,吞吐着无数人的野心和。   到5en立刻站起来,两手拍了拍,接着,每一个工位上都响起热烈的掌声。   匡正第一反应是执行副总的事公布了,这帮小的都知道他要被调去私人银行,他忽然怕,怕他们会同情他,一个即将被从总部扫地出门的领导……   “恭喜老板!”由衷地笑,“万国顺利通过千禧的二轮报价!万融无悬念胜出!这是我们a本年度的第七次成功交易!”   整个办公区一片经久的喝彩,匡正又做成了一单,曾经汲汲以求的成功,时至今日,却成了一场辛辣的讽刺。   他看向面前这些年轻人,每张脸都那么鲜活,他们还有热情,有希望,有不可限量的大好未来。   “你们这帮小子,最近辛苦了,”匡正挂上一个笑,“下班都别走,老板买单,带你们去翡翠太阳放松!”   翡翠太阳四个字一出,办公区先是肃静,接着山呼海啸,“bossloveyou!”的吼声响彻整个57层,匡正转身走向v室,笑容慢慢淡去,没人看得出,那其实是个落拓沮丧的背影。   那个私人银行的执行副总裁,匡正无论接还是不接,今晚都将是他和a最后的告别派对。   灯光、音响、娇艳欲滴的女人,还有酒,一打接一打,走马灯似的往桌上搬。匡正喝得太凶,简直像是发泄,女人在他手里换了一个又一个,和小冬对视一眼,谁也不敢上去劝。   匡正放下杯,开始对瓶儿吹,这时一只手抓住酒瓶,“老板,”这么胆大包天的,除了段小钧没别人,“别喝了。”   匡正眯起眼睛瞧他,白白净净一张脸,一看就没怎么喝:“喝酒去!”他吼,“十瓶啤的,一瓶红的,没这个量别在a混!”   和小冬见有人出头,赶忙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帮腔:“小钧说得对,老板,咱们出来高兴,别多了……”   匡正不理他们,埋头在作陪美女闪着金粉的长发里,那个放浪的样子,段小钧看着来气:“你们接着玩,”他掏出手机叫车,“我送他回家。”   也掏手机:“我给你地址。”   “不用,”段小钧直接下单,“我知道。”   小冬一脸好奇:“你怎么知道?”   因为冰丝内裤……段小钧当然不能提这个,还有匡正家里那个穿情侣衫的小男人:“有次老板让我给他送东西。”   “哦……”小冬转头问,“老板怎么不让我给他送东西?”他垮下脸,“是不是只有我不知道老板家地址……”   叫的车在这附近,五分钟就到,和小冬帮段小钧把匡正从女人身上拽起来,架着胳膊往外送。   “你一个人行不行?”   扛着左胳膊。   “他喝了多少?”段小钧扛着右胳膊。   小冬在背后扶着:“十八瓶啤的,半瓶红的,还有五六罐参茸酒。”   段小钧回头瞧他,打心眼里佩服,不愧是a第一迷弟。   路边,车已经到了,一辆宝马en惊讶:“你叫这么好的车?”   “正好有优惠券,”段小钧连扯淡带吐槽,“可惜用这醉鬼身上了。”   三个人七手八脚把匡正弄上车,段小钧随后上去,朝和小冬挥了挥手,酒红色的宝马缓缓驶离翡翠太阳。   密封性极好的车内,匡正昏死了似的靠着一侧车窗,另一侧窗边,段小钧无声地观察他,斑斓变幻的霓虹灯下,这个强大冷硬、无所不能的男人似乎变得柔和了,让人产生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老板。”段小钧叫。   匡正没反应。   “老板?”段小钧又叫。   匡正一动不动。   确定他睡着了,段小钧大胆地叫了一声:“哥……”   几乎同时,匡正从车窗上抬起头,皱着眉头向他看过来,那样一双专注的眼睛,仿佛看进人的灵魂里。   “段小钧?”匡正看清了他,不耐烦地合上眼,重新靠回去,“叫老板。”   “这里又不是公司。”段小钧别过头。   “不是公司也叫老板。”   车开进别墅区,速度慢下来,凌晨两点,草木丛生的山路上只有一家还亮着灯,他们朝着那道光驶去,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门打开了,宝绽披着外衣跑出来,站在路中央朝这边张望。   他一定是一直等着,段小钧猜测,趴在窗边,瞧见了微微一点车灯光。   看路上站着个人,司机隔着几米停下,段小钧正要下车,匡正那边自己把车门推开,趔趄着走下去,向着宝绽,向着这个深夜等着他的朋友,还有他背后那个温暖的家,醉醺醺张开双臂。   “哥!”夜风中,宝绽的声音清晰可辨。   段小钧亲眼看着匡正过去,像要扑倒似的,一把将他抱住。   宝马车头灯交叠的扇形光晕下,宝绽用戴着银镯子的手慢慢捋着匡正的背,像捋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段小钧探身给司机递了两百块钱,让他多等一会儿,准备下车去帮忙。 第47章   段小钧帮宝绽把匡正架进屋, 到了家, 匡正放松下来, 酒劲儿有点上头, 迷迷糊糊搂着宝绽的腰,说什么也不撒手。   “小段, ”宝绽狼狈地扒拉他, “麻烦你帮我倒杯水,在冰箱那边。”   段小钧头一回见匡正这么粘人,眼睛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一步三回头地去厨房, 凉水壶和一对倒置的玻璃杯放在小托盘上, 壶里是再普通不过的凉白开。   他端着水回客厅,沙发上没人了,往楼梯那边走几步, 在一楼侧首的洗手间看到一对并坐在地上的身影。   匡正吐了,抱着马桶呕得厉害,宝绽挨着他,手插进头发里给他揉头皮:“没事, 吐干净就舒服了。”   他们之间有一种氛围,段小钧说不好, 温暖, 亲密,还有些朦胧,像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让他这样的外人难以进入。   匡正吐了一轮儿,难受地耷拉着脑袋,宝绽一点没嫌他脏,帮他把西装外套脱掉,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耐心地给他顺胸口:“好受点了吗?”   匡正皱着眉头看他,显然没认出来,凶巴巴地嚷:“你们这儿……什么服务!”他抓着宝绽的腕子,“我要的酒呢!”   “酒……”宝绽回头看见段小钧,连忙招手,“酒来了!”   段小钧这才进去,把水递给宝绽,看他往匡正嘴边送:“来,”他怕呛着他,动作很慢,“漱漱口。”   匡正听话地含着水,漱了漱,突然咕咚一下,全咽了。   “哎祖宗!”宝绽气得拍了他一把,在瓷砖地上跪起来,托着他的下巴:“这回不许咽了啊,听话!”   匡正也不知道哪根筋搭牢了,可能是错把宝绽当成了翡翠太阳的小姐,顺势把人往怀里一拽,吧唧,在他嘴角上亲了一口。   刹那间的事,宝绽下意识一扬手,啪地,给了他一嘴巴。   段小钧目睹这一来一往,眨了眨眼,懵了。   宝绽今年二十八,没和人接过吻,眼下满脸通红,拿手背使劲擦嘴,难堪地躲着段小钧的视线——被匡正亲过的地方灼热,像要烧着了。   “那个,宝哥……”段小钧一看这氛围,不好再待下去,“人我送到了,那什么,车在外头等着,我先走了。”   宝绽头也不抬,闷声说:“不送你了。”   段小钧转身离开,外头传来关门声,宝绽这才敢看匡正,那家伙没骨头似的栽歪在门边,左脸上有个通红的手印。   “哥?”宝绽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赶紧把他扶起来,碰了碰那片发红的皮肤,“打疼了吧?”   匡正没说话,似乎酒还没醒。   宝绽捋着他凌乱的头发,心疼地说:“你到底怎么了?”   “喝……”匡正咕哝,一头撞在他颈弯里,热气喷着脖子根,“少废话,陪我喝……”   “好,”宝绽叹一口气,“我陪你喝!”   他回身去找水杯,匡正却不让,像是怕他跑了,收拢手臂把他圈紧,从一个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凝视他。   宝绽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没外人,他也就纵容了这个醉鬼:“等你明天酒醒的,”他嘀咕,“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难受……”匡正忽然呢喃,一改平日的嚣张,有几分少见的脆弱。   宝绽愣住了。   “我难受,”匡正重复,箍着他的肩膀,“我他妈难受得要炸了!”   “哥你怎么了?”宝绽捧着他的脸,嘴唇和嘴唇的距离只有几厘米,“你跟我说!”   那么近,匡正自然而然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我跟了十年的大哥,”他优秀惯了,要强惯了,如果不是借着酒劲儿,根本说不出这些话,“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了,扔到一个破裤子缠腿的地方,让我自生自灭!”   他说的不是很明白,宝绽猜是事业上出了事,他才会喝这么多酒,把自己折腾成这个不堪的样子。   “谁也不能信……”匡正蹭着他的额头,“这个社会,除了亲妈亲爸,谁也不能信!”   宝绽立刻抱紧他,温柔地拍他的背。   “宝绽……”匡正像是叫他的名字,其实不然,“还有唱戏的宝绽,他不会骗我,他对我好……”   宝绽倏地睁大眼睛。   “都他妈是混蛋……”匡正从他额头上滑下去,滑到他剧烈跳动的胸口,“我也是个混蛋,全是混蛋……”   从一个醉鬼嘴里听到这样的自己,宝绽说不清心里头的感受,睫毛颤了颤,眼底热得像有一滴泪要涌出来,他赶紧瞠圆眼睛,挽起匡正的胳膊:“哥,起来,咱不在这儿待着,咱回屋!”   匡正醉得烂泥似的,不受他摆弄,两个人你拥着我我蹭着你,跳舞似的往客房挪。屋子宝绽每天都打扫,很干净,被褥是现成的,他们双双倒在上头,漆黑的房间,柔软的床垫弹了弹。   宝绽喘了一阵,爬起来给他脱衣服,衬衫、西裤、臭袜子,叠好了放在脚凳上,然后去洗手间拧了条热毛巾,坐在床边,一点点擦他身上的汗。   匡正舒服得直哼,好几次抓着宝绽的手,臭不要脸地说醉话:“别吊我胃口……你过来……快点!”   宝绽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事,正好擦到大腿根,夹着那里的肉使劲拧了一把,匡正啊地叫了一声,不闹腾了。   人和屋子都收拾停当,宝绽上楼把自己的被子抱下来,铺在匡正旁边,他怕他晚上再吐,呕吐物万一堵着呼吸道,身边没个人不行。   躺下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宝绽冲着匡正睡,听着那个粗重的呼吸,缓缓闭上眼。   这一夜很短,一张床上两个并排的被窝,被子里的梦却很长。匡正梦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最好的大学,最让人艳羡的专业,最漂亮的女朋友,他是所有人眼中的骄子。   收到万融offer那天,他用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了一只万宝龙计时码表,戴着这只表,他第一次走进白寅午的办公室,那时的老白意气风发,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跟着我干,我给你全世界!”   匡正蓦然醒转,像是识破了虚假的梦境,在十年后的今天,那家伙许诺过的世界已然支离破碎。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宿醉带来轻微的恶心和肌肉酸痛,他慢慢伸了个懒腰,一转头,对上的是宝绽柔和的脸。   他一动,宝绽也醒了,卷着被子咕哝:“哥……”   昨天的记忆纷至沓来,白寅午在办公桌后烤雪茄的眼睛,方副总错身而过时的一声轻哼,代善鬣狗般阴险狡诈的笑容,还有南山区那个剧团,一张被遗落的旧照片,翡翠太阳的狂欢,和狂欢过后迎他回家的宝绽。   这一瞬,匡正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幸福感,他庆幸在这个失意的早晨,宝绽能陪在他身边,因为这个人的存在,他不用在卫生间的地板上醒来,不用穿着被呕吐物弄脏的衬衫,偌大的独栋别墅,他不用一个人吞咽职场上难言的酸楚。   独来独往的生活,他已经过够了。   “哥,”宝绽眯着眼睛不起来,“脑袋疼吗?”   “还行,”匡正也没起,和他脸对着脸裹在被窝里,“我把你折腾够呛吧?”   “嗯,”宝绽点头,“你可太烦人了。”   匡正听他这样说,却笑了,笑得很开心,掀开被子往身上瞧:“哟,你小子给我扒的够干净的。”   宝绽半边脸压在枕头上,像是嘟着嘴:“你以为我愿意啊,臭袜子可臭了。”   听他说臭,匡正马上把脸缩到被子里,怕嘴里残留的酒气熏着他。   “干嘛?”宝绽看他露着两个滴流转的眼睛,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我怕嘴有味儿。”   “没味儿,”宝绽也把脑袋缩进去,“我给你擦嘴漱口了。”   “没有吗,”匡正探出头,轻呵了一口气,“不臭?”   宝绽凑过去闻了闻:“不臭,”然后朝他也哈一口,“我有味儿吗?”   “没有,”匡正惬意地蹭着枕头,“你比自来水都干净。”   气氛特别好,宝绽想,也许可以趁机问问他的心事:“哥,你工作上……是不是碰着什么难事了?”   他以为匡正会回避,会搪塞,结果并没有:“我升职了,”他坦率地说,“不过是以调动部门为代价的。”   宝绽朝他又挨了挨:“调去什么部门了?”   匡正凝重地说:“私人银行。”   宝绽不懂:“什么是私人银行?”   “就是专门为有钱人服务的银行,”匡正一脸嫌弃,“帮富豪和富豪家庭管理资产,还要处理离婚、移民、生老病死之类的烂事儿。”   “那……”宝绽天真地问,“你不卖公司了?”   匡正想了想,决然地说:“我不会去的。”   宝绽等着他往下说。   “我在考虑跳槽,”匡正对他毫不隐瞒,“或者辞职。”   “哥,你别冲动。”宝绽露出担忧的神色。   “不是冲动不冲动的事儿,”匡正想起代善的话,“那地方就是个死胡同,全万融没一个人愿意去,”他垂下眼睛,“他们却让我去。”   屋子里静了,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   “哥,”宝绽拉了拉他的被子,“你知道英雄和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匡正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摇了摇头。   “戏文里有那么多盖世英雄,”宝绽娓娓地说,“我看他们和普通人也没两样,只是走了普通人都不愿意走的那条路。”   匡正眼眉一挑,咫尺之隔,惊讶地注视他。   “有时候命来了,甭管好坏,”宝绽不讲大道理,也不给他权衡得失利弊,只有朴朴实实的一句话,“咱们先迎头赶上。”   人生在世,如果真能在骇人的噩运中僻出一条生路,那就离惊世的大成功不远了。 第48章   两人起床时已经中午了, 宝绽做了两碗清汤面, 撒一小撮葱花, 滴几滴香油, 再卧一个煎鸡蛋,很香。   小餐厅放着阿姆斯特朗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 这么美妙的时光, 匡正舀一勺面汤,微白的汤色徐徐冒着热气,抿一口, 从胃到心都暖了。   “哥, 你吃快点。”宝绽看他不紧不慢的, 着急。   “干嘛?”   “你吃完了还得打扮,又是一个小时,”宝绽看一眼手机, “都这时候了,我排练全耽误了。”   “这小事业心把你强的,”匡正把他的手机扣过去,“今天不打扮, 咱们吃完就走。”   宝绽不信,吸着面条瞧他。   匡正瞥他一眼, 低声说:“我今天不去公司。”   哦……宝绽明白了, 他还过不去“私人银行”那道坎儿,但没说什么,夹起一块白腐乳放到他的面上。   匡正知道他心疼自己, 拨了拨碗里的东西,没什么能给他的,只有已经咬了一口的煎鸡蛋:“我把清吃了,黄给你剩下?”   “省省吧,”宝绽噗嗤笑了,“怪恶心的!”   吃完饭,匡正果然换身衣服就过来了,说是不打扮,可那个身材、长相,不打扮胜似打扮,休闲西装配孟克鞋,头发松松散下来,口袋巾随便一塞,就一副风度翩翩、有型有款的雅痞样。   开车到大戏楼,宝绽拎着帆布袋下去,一只脚踏出门,他回头问:“哥,要不你跟我一块上去?”   他是怕匡正一个人回家又想烦心事,匡正明白他的心意,但认识这么久,他从没想过介入宝绽的生活,或是结识他的朋友,他不知道京剧演员是个怎样的世界。   “来吧。”宝绽邀他。   匡正没动,宝绽又说:“来嘛。”   来嘛,就是铁石心肠也化了,匡正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连忙侧身下车,做好充分的表情管理绕到他身边。   美轮美奂的大戏楼,上次来是午夜,正午十分站在楼下往上看,日光从檐脊上的吻兽间打下来,有梦幻般的古典美。   匡正跟着宝绽上二楼,高耸的藻井,红漆的栏杆,窗外投进来的光线被古朴的内饰一筛,仿佛一眼千年,难以想象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京剧团闹中取静。   “这里叫如意洲,”宝绽的声音不大,但在奢华的雕梁下有种别样的郑重,“取愿君如意的意思,我是第五代当家。”   他是当家的,匡正有些意外,他眼里小草般的弟弟,居然扛着这么重一副担子,宝绽之前的那些彷徨、无助和挣扎,这一霎都可以理解了。   正是午休时间,弧形走廊上只有时阔亭那屋开着门,宝绽拉着匡正过去:“师哥,给你介绍个人!”   时阔亭正仰在椅背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挺高一个人影跟着宝绽进来,他撸了把头发走过去,眉头皱得能把人吓死。   “电话里打过交道,”匡正见他这样,一点也不不怵,优雅地伸出手,“初次见面,匡正。”   他带着投行精英特有的那个范儿,要不是时阔亭身高跟他差不多,真被他这个气势压下去了:“哦就你呀,我们宝绽在外头新认识的‘哥哥’,”他握住那只手,上下甩了甩,“久仰。”   “瞧你说的,”他俩之间有股劲儿,匡正扬着下巴,有意把身量拔高,“好像我是什么野路子似的。”   时阔亭觉得他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呵,”匡正浅笑,“敢情您是家养的?”   宝绽看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都不是什么好话,赶紧拽时阔亭的袖子:“师哥你怎么话这么多!”   “哎?”时阔亭不乐意了,“你怎么不说他?”   “人家是客人,”宝绽正式给匡正介绍,“我师哥时阔亭,也是我的琴师,这剧院,”他半开玩笑,“他家的,我现在给他打工。”   这话时阔亭就不爱听了:“再说一遍,谁家的?”他揉了一把宝绽的脑袋,“什么你家我家,连你都是我家的!”   匡正烦他动手动脚那个劲儿,移开眼睛没说话。   时阔亭以为把他镇住了,小酒坑笑出来,不大礼貌地弹了弹他的西装领子:“这行头,够漂亮的。”   匡正低头盯着他逾距的手,克制地保持了沉默。   宝绽看出他俩不对盘了,拉了拉匡正的衣角:“那师哥,你歇着吧。”   “得嘞。”时阔亭转身翻个白眼,回椅子上眯着去了。   邝爷那屋没人,老人家可能是身子乏,回家了,宝绽领匡正去应笑侬那屋,半道,匡正不咸不淡地说:“以后别让人摸你脑袋。”   宝绽敲了敲应笑侬的门,也没人:“啊?”   “摸人不摸头,”匡正严肃地说,“再说了,摸头长不高。”   宝绽恍然大悟:“我说呢,”没长过一米八一直是他的遗憾,“我从小就让他摸,活活摸到大!”   从小摸到大……匡正脑袋有点胀,想说句什么,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一轻一重,噔噔噔往上跑,跑到楼梯口吼了一嗓子:“你离我远点儿!”   是陈柔恩,条纹衬衫配牛仔裙,长头发扎起来,右耳朵上戴一只很显眼的耳环,是一把染血的小菜刀。   萨爽追着她上来,娃娃脸红扑扑的:“师姐你等等我!”   陈柔恩在楼梯口猛一转身,差点把他从楼梯上挤下去:“再说一遍,我对穿Lo裙的小屁孩不感兴趣!”   “我就穿了那一次!”萨爽委屈巴巴,“别人家是为爱装爷们儿,我是为爱穿女装,哪个爱得深沉爱得伟大!”   陈柔恩伸出手,在他俩头上比了比:“你还没我高呢。”   “我这不是正长身体嘛!”萨爽踮着脚,语重心长地说,“师姐,你别看有些男的一米八几,好像挺man挺骚的,性取向怎么回事还不一定……”突然,他住了嘴,陈柔恩身后的走廊上正站着一个一米八几、挺man挺骚的大哥。   陈柔恩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眼瞧见宝绽,立刻想起时阔亭说那什么“一辈子的放心不下”,心里酸溜溜地不痛快,狠狠冲那边剜了一眼,“哼”一声回屋,砰地甩上门。   场面有点尴尬,匡正歪着头,在宝绽耳边说:“你这团队可不好带。”   “那个……”宝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指了指陈柔恩的门,“我们团的老旦,小陈,很热心一姑娘,这楼就是她帮争取来的。”   萨爽看当家的带朋友来了,特乖地冲匡正笑:“大哥好!”然后蹭蹭鼻子,“哥我刚才不是说你,别误会哈。”   匡正看他们团这几个人,一米八几的只有时阔亭一个,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会意地笑笑。   “这是我们团的丑儿,萨爽,”宝绽很骄傲地说,“功夫一顶一的棒,下次上他的戏叫你来看。”   “好。”匡正发自内心地答应,这是个有故事的团,成员不多,但各有各的风采、各有各的性格,好像一盘叫不出名字的中式点心,酸甜苦辣咸,每一口都是满满的人情味儿。   萨爽正好问宝绽几句演出上的事儿,匡正溜达到一边,走廊墙上挂着几幅扇面,他一幅幅看,忽然听萨爽在背后说:“……那明白了,宝处,我这就去。”   宝处?匡正蹙眉。   这说法他在哪儿听过,一个“处”字,既不像名字,也不像职务……他赫然转身,是在南山区白石路,一栋五十年代的老楼,一个艰难度日的剧团,“烟波致爽”几个大字,眉间额上一道窄窄的胭脂红。   他难以置信,径直走向宝绽,萨爽下楼了,宝绽回身迎向他,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哥?”   匡正不相信命运,不相信缘分,更不信什么天注定,但站在宝绽面前,他的手居然有点抖。托起那张脸,手指按着太阳穴轻轻一提,宝绽的眼角眉梢随之吊起,整张脸的气韵顿时变了,从一捧水变成了一团火,神采奕奕,直刺人心。   是他,那个如月光似猛虎的人,匡正的心开始狂跳,他曾经凄凉地累瘫在台下,是自己弯腰将他背起,深红色的油彩弄脏了西装领子……那才是他们的初相识!   “哥……”宝绽不明就里,“你怎么了?”   “宝绽,”匡正吞一口唾沫:“其实我们……”   突然啪地一响,什么东西打在后背上,匡正回过头,是一袋绿豆饼,前头大红的楼梯上站着个人,一双流波的美目,此时怒火中烧:“手给我松开!”   匡正一下就认出来,是那个姓段的小子,男扮女装的应笑侬。   应笑侬走到跟前,也认出他了,打横插进他的和宝绽之间:“干什么你!”他使劲儿推了匡正一把,“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还想打我身边人的主意!”   他气势汹汹,但匡正感觉得出来,他在害怕,是那种很宝贝的东西受到了威胁的害怕,“离如意洲远点儿!”应笑侬咬牙切齿,“你这种投行打工的小催帮儿,我一个电话就让你身败名裂!”   时阔亭听到声音也从屋里出来,见着这局面,不论对错,先站到应笑侬那边,拦着匡正问:“怎么了?”   “哥?”宝绽隔着两个大男人和匡正对望,“你和小侬认识?”   “是你我——我们认识,”匡正自己都不敢相信,深吸了一口气,什么应笑侬、时阔亭,全不在他眼里,“我是那个送你去医院的人,你还记得吗?” 第49章   这几年宝绽就去过一次医院,两三个月前给人摔吊毛那次,活活累的,但谁送的他、怎么去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时阔亭有印象,那是个穿西装、挺帅的男人:“是你啊,”拦着匡正的手放下,他态度立马变了,“我说看你挺眼熟……”   “时阔亭!”应笑侬冲他瞪眼睛,“熟什么熟,你跟他套个鬼近乎!这种时候你给我分清敌我!”   “不是,”时阔亭往匡正那边站了站,“当时宝绽都休克了,他二话没说背上就往医院送,咱得谢谢人家……”   “谢什么谢!”应笑侬生怕他被匡正的金玉其外骗了,“你以为他是好人?钱堆儿里打滚的能有什么好人!”他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打我的主意,他能管宝绽?”   这话一出,在场的全愣了。   时阔亭有点不敢问:“打你……什么主意?”   匡正满脸黑线:“你们别乱说话啊……”   宝绽茫然地眨了眨眼:“小侬?”   连陈柔恩那屋的门都嘎吱一声,开了一条小缝。   应笑侬这话有歧义,他想说的是匡正替他爸来做说客,没安好心:“你们他妈……想哪儿去了!一个个思想这么肮脏……”   这时宝绽的手机响,掏出来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喂?”   他嫌这边吵,去旁边接电话,时阔亭和应笑侬嘴炮个没完,只有匡正注意着宝绽的动静,听他挺勉强地叫了一声:“……姐。”   哪儿冒出来一个姐,匡正回过头,见宝绽为难地抿着嘴唇:“……晚上不太方便吧,明天白天不行吗?”   “看哪儿呢你!”应笑侬不让他瞅宝绽,好像瞅一眼就给瞅坏了似的,“憋什么坏水儿你冲我来……”   匡正“嘘”了他一声,给时阔亭使眼色,让他注意宝绽的电话,应笑侬也静下来,三个人暂时休战一起听宝绽的墙角:“……姐,我们是个小剧团,出名什么的没想过……啊?去你家啊……哦……”   电话挂了,宝绽回过头,见那仨人像一窝刚出洞的土拨鼠,齐刷刷盯着他:“干嘛?”   “谁的电话?”匡正问。   “前两天发传单认识的一个大姐,”宝绽收起手机,“人挺好的,帮我把传单放在咖啡店前台,全发了。”   匡正拿眼瞟着时阔亭,那意思是你认识吗,时阔亭摇头。   “她找你什么事儿?”应笑侬问。   “她是做娱乐公司的,说想包装咱们团,让我晚上去一趟。”   “这种事儿干嘛不白天说。”应笑侬翻眼睛。   “说是白天上班挺忙的,晚上特地给我空出来的时间。”   匡正和应笑侬对视一眼,统一战线迅速形成:“咱俩怎么回事,你跟宝绽说清楚。”接着,他朝时阔亭歪个头,让他跟他出去。   匡正比他们大几岁,人也压场,说话很好使,应笑侬挑个眉表示知道了,时阔亭立刻跟他下楼。   到楼外,匡正点上烟,递一只给时阔亭:“那女的没安好心。”   时阔亭好些年没碰烟了,匡正这烟劲儿又大,抽得他脑袋疼:“不至于吧,万一是真想提携我们呢?”   这帮唱戏的太单纯了,匡正吸一口烟,“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她给这点甜头,就是想引宝绽上钩。”   时阔亭觉得他说得太邪乎,像狗血电视剧:“不能吧,再说宝绽一男的,那女的能把他怎么着。”   “大半夜让他上家里,”匡正眯细了眼睛,“你觉得是想把他怎么着?”   时阔亭瞠目结舌,他只听说过有钱大老板骗不懂事的小姑娘,还没听说过四十来岁女的出来骗小伙儿。   “你们这个地段,”匡正指着眼前这片街面,“前头是萃熙华都,后头是高奢街,往西五百米是全市最大的富豪社区,往东半个小时车程是使馆区,金融街离这儿也不远,在这种地方立牌子,不多长个心眼你们还想待?”   时阔亭从没想过这些,整个人懵了。   “再说你们团这几个人,”匡正弹了弹烟灰,“身材长相不说了,个顶个的漂亮,岁数还都不大,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你跟我说这些,”时阔亭吞一口唾沫,“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匡正缓缓吐一口烟,“就是让你平时多给宝绽透透,第一,那个什么姐别搭理,第二,团里这些人看紧了,你们唱你们的戏,机会和钱别看得太重,看重了,早晚有窟窿等着。”   时阔亭凝重地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对:“这些话,你怎么不自己跟宝绽说?”   “我不是你们团里的人,指手画脚的不好,”匡正把烟掐灭,在职场这些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掂得很明白,“你和宝绽十几年师兄弟,你说话……”   他稍顿,时阔亭等着。   “肯定比我有分量。”   时阔亭笑了,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匡正随着他笑,如意洲这一伙人,除了应笑侬,没一个玩得过他的,两句话就让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时阔亭和他一般高,挨过来,指着匡正的西装领子,由衷地说:“你这身行头,是真漂亮!”   “谢了。”匡正把烟蒂收进随身携带的小烟灰缸,揣回兜里,搭着他的膀子,哥俩儿并肩上楼。   宝绽站在楼梯口,从栏杆旋转的缝隙间往下望,匡正一抬头看见他,一片炫目的大红中珍珠似的一点白,居高临下,差点把他看迷了。   两对有缘的眼睛,你望着我,我也望着你,像有千言万语。匡正的心咚咚跳,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什么,好像高中时第一次约喜欢的女孩子出来,迫不及待,又希望这一刻能无限延长。   到二楼,匡正直奔宝绽,宝绽却一低头擦过他,找时阔亭去了:“师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遥津》。”   被闪了一下,匡正连忙转身,见宝绽临下楼瞥了他一眼,转瞬的一眼,他却看出了一种欲拒还迎,一抹欲说还休,鬼使神差的,追着屁股跟下去。   到一楼的戏台子,宝绽一身便装站在台中央,时阔亭一把马扎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黄导板,宝绽起范儿开嗓:“父子们在宫苑伤心落泪,”回龙一转,“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   空阔的观众席,只有匡正一个人,台上的人没化妆也没穿戴,可举手投足俨然已不是宝绽,一束昏暗的光打下来,一把玻璃嗓,一双含情目,一悲一叹,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开眼睛。   这就是京剧,中国这片大地上兴盛了二百年的瑰丽艺术,它经历过巍巍盛世,也饱尝了战乱艰辛,如今喑哑无声,像一个日渐沧桑的老人,在眼前这方小小的舞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匡正走向一排一号,那是他的位子。   他还记得那天宝绽喝了酒,拉着他的手醉眼朦胧:“哥,你是这戏楼的第一个观众,这个座儿,我永远给你留着。”   他徐徐坐下,像一个真正的京剧观众,准备迎接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逍遥津》是传统戏,讲的是曹操挟汉献帝刘协以令诸侯,刘协密诏孙刘起兵讨伐曹操,无奈血诏败露,曹操带剑入宫,斩杀皇后及其两个幼子,宝绽唱的这一段正是刘协丧妻后的独白,悲痛欲绝、凄凉激愤。   匡正翻着百度百科,配图的男演员身穿团龙黄帔,戴甩发和一面绒球牌子,单膝跪地一脸仓惶,耳边是宝绽珠翠般的嗓子:“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   匡正听着那唱,一行行往下看唱词:   “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对,欺寡人好一似墙倒众推,欺寡人好一似风摆芦苇,欺寡人好一似孤灯风吹……”   两千年前的旧事,用两百年前的艺术演绎,匡正却刹那间感同身受,他不是汉献帝,也没有逼他的曹操,可宝绽唱的仿佛就是他,一株被江风吹断了腰的芦苇,一盏暗夜中奄奄一息的孤灯,白寅午、私人银行、万融高层,所有这些重量压在他头上,让他凄凉,让他悲愤,让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而宝绽定定地看着他,从迷离朦胧的台上,四目相望间,声腔抑扬顿挫:   “欺寡人好一似棒打鸳对,欺寡人好一似孤雁难飞,欺寡人好一似猛虎失威,欺寡人好一似扬子江心一只小舟,风狂浪打,浪打风狂,波浪滔天不能回归!”   一口气十一个欺寡人,唱得人汗毛直竖,唱得匡正眼窝发烫,什么湿热的东西溢出眼角,他连忙用手掌盖住,像被一道电、一声雷击中了,久久不能平静。   琴声停止,灯光熄灭,良久,身边的世界好像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和一把剧烈的心跳,在这急促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哥,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匡正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宝绽蹲在他身前:“再难的坎儿,我陪着你过,”他伸出一只手,“就像你之前陪着我过一样。”   匡正记得,在宝绽最难的时候,他曾向他伸出手,只是想击个掌,宝绽却把他的手握住了……匡正止不住笑,一把扣住那片温热的掌心,紧紧攥住,很用力,很用力,像是永远不想松开。 第50章   排练结束,时阔亭按匡正教的,把宝绽叫到屋里,让他别理那个搞娱乐的什么姐,宝绽笑他小题大做,但还是听劝,答应了。   难得今天匡正过来,宝绽张罗请大伙去吃串儿,匡正想掏钱,他说什么也没让,“我打工赚钱了,”他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个挺旧的小钱包,“什么时候欠你那一万还清了,你再请我吃饭。”   露天的瘫儿,折叠桌子塑料凳,流浪狗围在脚边,还有背吉他的马路歌手缠着非让他们点歌,时阔亭点了个“那些花儿”,朗朗上口的老歌,大伙都会唱,一桌传一桌最后传成了大合唱。   中间那个什么姐不停打电话,匡正知道宝绽心软,给时阔亭使眼色,让他把手机拿过去,直接关机。   这顿饭吃得很尽兴,收杯时宝绽吹了一瓶,他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开心朋友们聚在一起,开心如意洲有了一片打拼的天地,匡正拦都拦不住,时阔亭拿肩膀碰他:“没事,有你呢,让他喝吧。”   “有他?”应笑侬在一旁说小话,“我才信不过他呢……”   “哪儿那么多废话,”时阔亭嫌他扫兴,“喝酒!”   应笑侬拿眼翻他:“宝处喝多了有人送,我喝多谁管啊?”   时阔亭跟他碰了下杯:“我送你。”   散的时候九点多,匡正把宝绽架上副驾驶,西装脱下来给他盖身上,两人一路很安静,好像彼此的难过、委屈都随着酒、随着歌蒸发掉了,宝绽闭着眼,满脸通红,靠在椅背上傻乐。   “我说你换个表情行不行,”匡正边开车边打量他,“怪吓人的。”   “我高兴。”宝绽醉醺醺地嘟囔。   “高兴什么?”   “不知道,”宝绽搂紧了身上的西装,“就是特幸福。”   匡正没觉得吃大排档有什么幸福的,但笑这个东西好像会传染,他打过方向盘,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到家门口,宝绽晃晃悠悠下车,匡正过来扶他,宝绽靠着他的肩膀,趁他不注意一下跳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哈哈大笑。   “祖宗!”一个大活人这么窜上来,匡正差点没趴下,但怕宝绽摔着,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抱住他的腿,“你哥腰断了你就高兴了!”   宝绽两腿夹着他,伸手去够桂花树下的路灯:“你之前就是这么背我的吗?”   匡正车都没锁,用指纹开门:“上医院那次?”他微哈下腰,绷紧大腿的肌肉,“小心头……你那时候可比现在安分多了!”   进屋他没把人放下,而是直接背上了二楼:“幸亏你哥身体好,这要是个不锻炼的,还收拾不了你了。”   “哥,像假的似的,”宝绽趴在他肩头,真喝多了,拿小手指头抠他的耳朵眼儿,“我们竟然早认识……”   “我去你……!”匡正半边身子麻了,赶紧靠住楼梯扶手,“别闹啊!”他把人往上驮了驮,一脑门子汗,“摔下去就唱不了戏了!”   宝绽没理他,还抠,匡正让他抠得没脾气,猛一把劲儿上二楼,进卧室,把人往床上一扔,靠着墙喘粗气。   宝绽翻了个身,屋里没开灯,他在一片融融的黑里问:“哥,你明早来吗?”   匡正喘得厉害:“来。”   “我们一起上班吗?”   “嗯,”匡正换一口气,“上班。”   静了良久,宝绽说:“哥你真棒。”   匡正看着床上那个起伏的侧影,他做成过那么多大案子,如意洲的忙也帮过几回,但宝绽从没夸过他,这是头一遭:“这有什么棒的。”   “特别棒,”宝绽舒服地蹭着床单,说着乱七八糟的醉话,“过别人的坎儿容易,过自己的坎儿难……哥,得大坚固力、金刚不坏身,你往后肯定顺风顺水……”   这都什么跟什么,匡正让他逗笑了,别人家的酒疯子又吵又闹招人烦,他家的酒疯子傻乎乎的招人喜欢。   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匡正听了一会儿,撑着腰,慢慢走出卧室。   可能是累了,他这一夜睡得很实,第二天一早到宝绽那儿吃了饭,两人一起进市内,到戏楼停车,正好碰上时阔亭,匡正打了个招呼,拐个弯去万融。   万融双子星巍然耸立在金融街的中心,那么高,甚至狰狞,有多少人在这里成就过,就有多少人粉身碎骨,匡正平静地想,他只是千百人之一,没什么稀奇。   他今天穿一套笔挺的黑西装,蔷薇色的领带,红底皮鞋,坐电梯直上62层,到白寅午门前,咚咚咚敲了三声,推门而入。   白寅午坐在办公桌后,正打电话,是万国和千禧的合同细节,谈判扯皮的环节总是很漫长,见到匡正,他敷衍了几句,匆匆挂断电话。   “白总。”匡正规规矩矩站在桌前。   “kendrick……”   “还是别叫英文名了,”匡正冷淡地说,“我这几年都在国内,除了你,其实没人这么叫我。”   是的,“kendrick”是一条纽带,连接着他们脆弱的师徒关系,白寅午陷入沉默,眼角疲惫地垂下来,空空盯着桌面上的某一点。   匡正忽然发现他老了,额头上爬满了细纹,鬓角也多了银丝,他怎么能放自己去私银呢,他身边已经没有得力的人了。   “我相信,”寂静的办公室,白寅午的声音低沉,“我不会害你的。”   他说的是“他”相信,而不是让匡正相信。   “我在这一行二十多年,金融街的风一吹,我就知道钱从哪儿来,”白寅午抬起眼睛,眸子里仍然有股慑人的力量,“我知道给你选哪条路是正确的。”   匡正盯着他,一句话也不相信。   “只是你不相信我,”白寅午替他说,“我们十年的情分,到头了。”   匡正的心钝痛,但倔强着,不肯说一句软话。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入行十年,他和段小钧那种菜鸟也没什么不同,在崇敬的上司面前,仍然是个任性的孩子。   “既然来了,”白寅午换了种口吻,淡漠、疏离,不掺杂个人感情,“我就当你接下了私人银行的位子,”他站起来,“给你一周假,假期过后,你就是万融的执行副总裁、‘万融臻汇’私银的第一把交椅!”   万融臻汇,真是个好名字,匡正笑了笑,喉咙里卡着许多话,愤懑着吐不出来。   “出去吧。”白寅午背过身,望向窗外滚动的云层。   匡正昂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决然转身。   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知道结束了,在a的这十年,和白寅午的师徒情,他所熟悉的一切,从这一步开始,他将独自走向一条前途莫测的路。   但他是匡正,万融最优秀的v,他绝不会向逆境服输,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从绝地里闯出一条路。   一颗颗系好西装扣子,他大步穿过62层豪华的长走廊,他深信,有一天他会回来,带着非凡的成功和荣耀,回到这个赶走他的地方。   坐电梯到57层,他进入办公区,一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敲键盘的声音、翻文件的声音、经理骂人的声音,全消失了,只有电话铃突兀地响。   匡正挺起背脊,不得不面对这些年轻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老板的“下场”,被从重要岗位调离,即将流放到一片“荒蛮”之地。   这是个凝重的时刻,也是个伤感的时刻,小冬突然从复印机那边冲过来,手里的文件扔了一地,一头撞进匡正怀里:“老板!”   匡正被一男的结结实实抱住,两手一下子举起来,伸在半空:“怎么着,”他挑眉,“要搞临别告白啊?”   “老板!”小冬真告白了,“我一直特别特别特别崇拜你!我进万融,最幸运的就是分到了a,被你厚颜无耻、毫无人道地压榨了一年!”   下头响起一片轻笑。   小冬红着脸松开他,吸着鼻子转过身:“谁说梦想不能实现,”他冲大伙喊,“我终于抱到老板的大胸了!”   一屋子小伙子,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吹口哨的,拍巴掌的,用夸张的热闹掩饰掉眼泪的冲动,匡正紧了紧领带,打个响指,办公区立即安静。   “我要走了,”他坦然地说,“会有新的v接替我的岗位、接管你们这帮小混蛋,然后继续厚颜无耻、毫无人道地压榨你们。”   很多人拿起手机,开了录音。   “你们每一个都很聪明,是金字塔尖上的那一撮,技术、策略、手段,我教了你们很多,”匡正扫视他们,卸任在即,仍然霸气十足,“最后我只教你们一件事。”   从桌柜里拎出一个小袋子,里面是一只拼装好的乐高死侍,昨天知道匡正要调走,他熬夜拼到了今天早上。   匡正说:“别像个傻逼似的只知道追着钱跑,”他告诫他们,“多看看身边的人,等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有多重要。”   这是他从宝绽身上学到的,平凡的快乐给他了安慰,小小的温柔给了他支撑,宝绽就是他的坚固力,赋予了他不坏身。   “结了婚的,对家庭要忠诚,”匡正像个认识许久的朋友,真挚地说,“还没结婚的,对朋友要仗义,”他笑起来,从头到脚闪闪发光,“希望有一天你们赚到大钱了,仍然能感觉到最朴素的幸福。”   他微微颔首,阔步走出办公区,那么蓬勃,那么骄傲,a会记住他最后的样子——他没有被这个操蛋的世界打败,他仍然所向披靡。 第51章   匡正坐电梯到停车场,放眼望去,上百个密密麻麻的车位,停着各种各样的好车,他向自己的anara走去,掏出车钥匙,背后突然有人喊:“老板!”   是段小钧,匡正转过身,那小子站在十几步外,是坐另一架电梯追下来的,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子。   “经理让我给你的。”他走过来,把袋子递给匡正。   匡正打开一看,是个拼装好的乐高死侍,擎着双枪,一副贱兮兮的样子:“怎么不自己给我?”   “他接了个电话,”段小钧说,“万国那边沟通合同的事儿。”   匡正点头:“替我谢谢他。”   他转身要走,段小钧再次叫住他:“老板。”   “怎么着,”匡正扭过头,嘴角挂着一抹笑,“你又要‘登天’啊?”   他说的是上次,千禧的估值失误,也是在停车场,段小钧摁着他的车前盖说,“就是登天,我也把千禧给你拿回来!”   “破事儿能别提一辈子吗,”段小钧咕哝,“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菜鸟了。”   匡正回身看着他。   “我想过,”段小钧说,“去找白寅午,找我爸,翻天覆地也把你留在a,”他自嘲地笑,“但我想明白了,那是胡闹。”   匡正挑了挑眉,这小子成长了。   “谢谢你,老板,”段小钧忽然深鞠了一躬,“把我从一个自以为是的公子哥儿变成了今天这样,让我越来越像个成熟的男人。”   “没那么夸张。”匡正一笑而过。   “不,”段小钧很认真,“在a这三个月,足以改变我的一生。”   匡正没否认,他也是从菜鸟过来的,他知道出社会的第一份工作、跟的第一个老板,对塑造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有多重要。   “我爸很有钱,”段小钧说,“他给我别墅、游艇、纯种赛马,但他没有时间,一年里他和我说的话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所以我去学社会学,就是想气他。”   匡正猜到了,段小钧的性格里有种叛逆的东西,但又缺乏安全感,渴望获得年长男性的肯定。   “我今年毕业,他让我去家里公司,他说……”段小钧深吸一口气,“他说我学的那些东西,除了自己家公司根本没人要,我不服气,我说我是北大的……他说你北大的,有本事进万融啊,我就给万融投了简历。”   真是个小屁孩,匡正嗤笑。   “可弄了半天我还是靠他,”段小钧无奈地耸肩,“如果不是他,我连匹配度面试都过不了,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公子哥儿。”   匡正这时摆了摆手:“你做的很好,”分别时刻,他实话实说,“是我带过最聪明、也最努力的新人。”   这是货真价实的夸奖,段小钧像吞了兴奋剂,顿时拔高了音量:“我会照着你的样子努力,迟早有一天,成为比你更优秀的男人!”   “哦?”匡正不羁地歪着头,“这你可想多了,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草的。”   “老板……”段小钧垮下脸。   玩笑过后,匡正敛起笑容:“我不在……老白那边,你帮我照应着点。”   段小钧意外,全公司都在传,把匡正踢出a、踢出万融总部的,就是白寅午。   “他要是有什么事……”匡正低声说,“给我打个电话。”   他放不下老大哥,放不下十年的师徒情,段小钧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你放心吧。”   匡正点个头,转身走向anara,走出老远了,段小钧扯着脖子喊:“哥!”   匡正停住脚,隔着好几排车,段小钧拢着音,像头不听话的小豹子,大声嚷:“你不让我叫,你也是我哥!”   匡正笑笑,没回头,抬手挥了挥,俯身坐进驾驶室。   从万融开出去,他没看后视镜一眼,面前是一条宽阔的大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他一路疾驰,把荣耀和挫败全甩在身后。   他先去了老如意洲,想找宝绽那张照片,到了地方,屋里已经粉刷了,问了好几个工人,谁也没注意一张什么京剧照片,他出来抽了一支烟,空手而归。   回到别墅,远远看见宝绽家门口趴着一个挺大的黑影,随着anara接近,它一骨碌坐起身,专注地盯着这个方向。   匡正下车,大黑兴奋地吐着舌头,眼巴巴等着,等了半天却没见宝绽下来,它呜呜地耷拉下尾巴,失望地躺回草坪。   匡正掏钥匙,没开自己家门,而是过来开宝绽的门,钥匙上的小红绳垂下来,搔得手心痒痒的,他蓦然发觉,等着宝绽的何止是大黑,还有他自己。   宝绽不在,大黑没有进屋的意思,匡正换上拖鞋,去厨房找吃的。冰箱里两盒留好的饭菜,一盒烧排骨,一盒青椒炒肉,他拿出排骨,放到微波炉里正要打,想了想,把那盒青椒炒肉也放进去,两份一起加热。   三分钟,食物的香味带着水蒸气,从小小的微波炉散发出来,匡正拿上筷子,把热饭盒摞在一起,开门出去。   大黑还在,瞧见他,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匡正在台阶上坐下,把青椒炒肉放在它面前。   一人一狗,一样的饭盒,同一片地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远处,秋天的柳林有凋敝的色彩,一大群椋鸟飞过,响起热闹的振翅声,匡正望着那片秋景,不禁有些寂寞。   把骨头扔给大黑,他给宝绽打电话,正是吃饭时间,那边很快接起来:“喂,哥!”电话里乱糟糟的,能听到应笑侬和萨爽在互怼。   “干什么呢,”匡正问,“这么吵?”   “今晚上第一次试演,”宝绽到处走,终于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大伙都挺重视,说戏有点激动。”   “哦,公司给了我一周假,”匡正戳着排骨,“我现在在家,你什么时候回来?”   “八点半下戏,出地铁得九点半,”宝绽告诉他,“冰箱里有排骨和炒肉。”   “吃着呢,”匡正看一眼大黑,“你吃饭了吗?”   “我也正吃呢,外卖,”宝绽扒了口饭,“晚上开唱,中午这顿得吃饱,特意给大伙订的排骨饭。”   “现在吃饱,”匡正皱眉,“晚上就不吃了?”   “饱吹饿唱,吃饱了唱不动,”宝绽怕他担心,“回家再吃。”   他饿着肚子唱戏,匡正心里不舒服,这时电话那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宝儿啊,怎么坐楼梯上了,别着凉……”   匡正一低头,看自己也正坐在台阶上,一个小小的巧合,他笑了。   “哥,不跟你说了,”宝绽捂着话筒,“邝爷说我了。”   “嗯,”匡正上次没见着邝爷,但听宝绽提过,是如意洲的老鼓师,“上地铁了给我打电话,我去红石站接你。”   “好,”宝绽急着挂电话,“晚上见。”   “等等,”匡正叫住他,“演出成功。”   宝绽顿了一下,似乎很久没听到过这句话,鼓一口气,自信地说:“必须的!”   电话挂断,匡正抓着手机出了会儿神,剩下的排骨全倒给大黑,他拿着空饭盒进屋,用清水冲了冲,去沙发上看电视。   在a这十年,从没有过这样闲适的午后,无事可做的白昼显得格外漫长,他并不觉得放松,反而有点心烦意乱,不禁担心以后到了私银,是不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这种熬人的空虚感折磨。   关掉电视上二楼,他去洗澡,宝绽这边真是一穷二白,除了香皂洗发水什么都没有,他懒得回家再拿一趟,凑合着冲了冲,带着一身“宝绽味儿”爬上宝绽的床。   床都是一样的,匡正翻个身,却觉得这里比他家舒服,盖上被子,定好闹钟,他抱着枕头睡过去。   宝绽的家,宝绽的床,连梦里都是宝绽——桂花树下一双笔直的长腿,伴着海浪声握住掌心的手,黄土泥烧鸽子敬过来的酒,喊着妈妈时流下眼角的泪,带着醉意咬在虎口上的牙齿,唱着海棠花、从戏台上扑到怀里的重量,还有“烟波致爽”中堂下一对猛虎般精彩的眼睛……   匡正打了个颤,醒过来。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闹钟还没响,他看看表,八点半刚过。床头扔着一件鹅牌衬衫,他抓过来往身上套,套上去才发现是宝绽的,小了一圈。   还行,不算紧,他翻身下床,边下楼边扯着衬衫前襟闻,是那个味道,小时候青草茂盛的夏天。   到厨房,他连上蓝牙音响,手机里放着阿姆斯特朗的歌,上网找了个菜谱,他觉着凭自己的学习能力,让宝绽进门吃上热乎饭绝对没问题。   可他太高估自己了,生肉化冻、大葱切段、淀粉稀释,没一步他能做好的,前一分钟放在手边的盘子下一分钟就啪嚓打翻,流理台上乱七八糟,水淌了一地,拖鞋一踩,满地都是黑脚印,正忙乱的时候,门开了,宝绽拿着大黑舔干净的饭盒走进来。   匡正愣了,看一眼表,九点四十五,他居然在这小破地方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看见厨房里的狼藉,宝绽瞪大了眼睛:“你让大黑进屋了?”   匡正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支支吾吾:“啊……对,它……”他赶忙转移话题,“演出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观众少,只有二三十人,”宝绽瞧见匡正身上紧巴巴的小衬衫,噗嗤笑了,“你干嘛穿我的衣服?”   “睡了一觉,穿错了,”匡正拿身体挡着流理台,“你怎么回来的?”   宝绽不大好意思:“我打了个车。”   “哟,”匡正逗他,“我宝贝弟弟都舍得打车啦?”   “哥,”说到这儿,宝绽两眼放光,“下午有个口红品牌找到戏楼,说要挂广告,外墙的收入归基金会物业,室内海报的收入全给我们,整整五万块!”   匡正没惊讶,他早想到了,就萃熙华都那地段,随便一笔广告费就够戏楼全年的物业运营。   “我和师哥他们商量了,留出买切末的钱,大伙这些年不容易,就当剧团福利,一起出去旅个游,”宝绽换上拖鞋,什么好事儿都想着他哥,“你算我家属,正好有假,咱们去散散心。” 第52章   宝绽走过来, 匡正觉得挡不住了, 赶紧承认错误:“宝儿啊, ”他学着邝爷的口气, “我那什么……”   宝绽越过他,看见流理台上的情况, 眼睛直了——耗子啃过似的里脊肉, 两截剥秃了的葱白,还有一大碗不知道是什么的糊糊,锅碗瓢盆全不在原来的位置, 化冻的血水顺着柜门滴滴答答往下淌, 宝绽颤着声:“哥……”   “你饿着肚子唱戏, ”匡正立刻解释,想争取个宽大处理,“这么晚了, 我想把饭做好再去接你……”   宝绽一低头,看见垃圾桶里的盘子碎片,他最喜欢的大白盘子,还是房主的:“打了几个?”   “啊?”匡正顺着他的视线看, “就、就碎了俩……”   宝绽从肩上拽下帆布包,冲着他的屁股就抡, 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 特别重,拍在屁股上啪啪响。   匡正从厨房往外躲,边躲边喊:“真下手啊宝儿!你哥你也舍得打!”   “客厅待着去!”宝绽吼了他一嗓子, 把包直接扔过来,匡正两手接住,抱在怀里,夹着尾巴去客厅沙发上坐下。   宝绽撸起袖子收拾残局,唱了一晚上戏,回来没口热饭不说,还一堆活儿等着,他边干边抱怨,匡正乖乖听着,没回嘴,包里方方正正的像是一本书,他掏出来一看:从摇篮到坟墓——私人银行业务详析。   匡正愣了,新书,小票还夹在扉页里,专业书不便宜,打九五折还要五十二块六:“宝儿,你买的?”   他举着书晃了晃,宝绽从厨房那边扫一眼,冷冰冰的:“萃熙华都有书店,我看卖的书挺全的。”   他不愿意承认,但匡正知道,他是怕自己调到新部门不熟悉业务,特意去买的,“花这钱干什么,”心里头暖烘烘的,他有些轻率地说,“私银那套我都懂,弄几个漂亮小姑娘,公关就完事了。”   “瞧你说的,”这话宝绽不赞同,“等开场锣鼓的时候我翻了两页,私人银行这工作还挺有意义的,”他想起前两天他们在床上,提起私银时匡正那副鄙夷的神情,“你多了解,就喜欢了。”   意义?匡正冷笑,帮有钱人在英属维京群岛(1)开户、给小三小四小五秘密购置境外房产、暗中替私生子做财产分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能有什么意义,不过是高级点儿的臭帮闲罢了。   但这些话他不会对宝绽说,他希望他纯粹、阳光,只知道世界灿烂美好的一面。   匡正翻开书,开篇是这么写的:随着中国经济的跃迁式发展,中国的富豪阶层正以令世界吃惊的速度急遽扩大,以创业精英、行业翘楚、科技新贵为首的新兴富豪阶层正成为财富管理领域争相角逐的对象,而传统富豪家庭也开始面临企业和财产传承的关键时期,中国即将迎来私人银行业务蓬勃发展的黄金十年。   这段分析匡正认同,中国富豪市场的广度远超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但缺乏深耕,很多身家过亿的有钱人还在靠炒股买房来做财富保值。他接着往下看:   近年来,境外私人银行大举入侵中国高净值客户市场,除G&S私银部、新加坡德班凯略、香港富荣银行外,有着百年历史的瑞士老牌私银也纷纷登陆内地,对新兴的本土私人银行业务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但与此同时,以财富规划师、家族律师、税务师为主的高端金融和法律服务人才仍然严重缺乏,私人银行市场正处于供不应求的初级阶段。   “哥,”宝绽端着两个碗过来,“今晚吃方便面。”   匡正听见那仨字儿就生理性反胃,皱着眉头刚想拒绝,宝绽把面碗放在茶几上,金黄的面汤、几片煎过的里脊肉、微焦的葱花,有挑动人味蕾的色香。   “这是泡面?”匡正不信,拿筷子挑了挑,面条真是弯弯的。   “葱香排骨面,”是上次在翡翠太阳,匡正自己去买的,宝绽挨着他坐下,“你糟蹋过的葱我全放里头了。”   匡正随他说,这么亲的弟弟说两句,死不了人:“说吧,你痛快了就行,”他放下书,低头吃面,“只要你不生气,我任你家暴。”   “谁家暴你了。”宝绽咕哝。   “刚才,”匡正扭个身,把屁股冲着他,“现在还火辣辣的。”   “不要脸……”宝绽瞥他一眼,“那个旅游,明天下午出发,你带几件换洗衣服。”   “这么快?”匡正意外,“落地签吗?”   宝绽听过“落地签”这词,但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意思,匡正反应过来,五万块的广告费,还要留出买道具的钱,算上他六个人,根本不够出国的:“香港?澳门?”再不就是,“海南?云南?”   他的思想还是太局限了,宝绽上下嘴皮儿一碰:“北戴河。”   “哪儿?”面条从筷子上滑下去。   宝绽冲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北、戴、河。”   三百公里外那个北戴河?匡正懵了,他小时候,北戴河还是远近闻名的度假胜地,爸爸妈妈带着他,一家三口坐在拥挤海滩上的画面记忆犹新,暗蓝色的海浪冲过来,把别人扔掉的塑料袋拍在大腿上。   “上次你带我去看海,”宝绽搅着面汤,“那天的星星真亮,我就想……师哥不知道见没见过这样的海,”他抬起头,抿着嘴唇看匡正,“师傅过世后他没读书,一心一意供我上大学,他……真的很不容易。”   匡正哑然,想起时阔亭那张胡同帅哥的脸,十七八岁,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像父亲、哥哥那样,负担起宝绽的人生。   客厅一时安静,“对了,”匡正转移话题,“剧团的人为什么叫你宝处?”   一个“处”字,戳到了宝绽的痛处,“我没拜过师,”他吃一大口面,含混地说,“不算科班出身,‘处’是对下海票友的称呼。”   匡正似懂非懂,他不在京剧行里,不知道“科班”和“票友”之间的泾渭分明,就像他做并购的瞧不起私银一样,梨园儿里也有一条看不见的鄙视链。   填饱肚子,匡正回去睡觉,宝绽洗个澡也爬上床,床让匡正睡过,左半边的被子翻卷着,他钻进去拿腿一夹,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好,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起来,他玩了会儿手机,下床收拾东西。听应笑侬说,宾馆都给准备洗漱用品,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应急药,往背包里一装,扔在沙发上。   刚煮好饭,匡正过来了,拖着一个老大的旅行箱,黑色纯牛皮,有一个复古的一字形把手,他把箱子在客厅中央打开,最上面一层是几件秋天的便服,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   “哥?”宝绽跟着他上楼,看他把衣服往自己衣柜里挂,那些乳啊霜什么的,一样样戳在洗手间的置物架上,“你给我拿的什么,我不要。”   “不是给你的,”匡正手里还剩一瓶空气香氛,清雅的白茶味,放在床头,“我昨天在你这儿洗了个澡,什么都没抹,今天皮肤都糙了。”   “我皮肤又没事,”宝绽把香氛塞回给他,“你快拿走。”   “你不用我还用呢,”匡正一副登堂入室的狂样,“说不定哪天又在你这儿过夜,什么都没有太蹩手了。”   他转身下楼,宝绽追着下去,到客厅一看,黑皮箱空出了一角,宝绽提议:“哥,你换个小箱子吧,空这么大地方,拎着挺笨的。”   “你行李呢?”匡正四处看。   “那不。”宝绽指着沙发,匡正看过去,上头只有一个篮球大的背包:“你东西带全了吗?”   “衣服、药、身份证,全带了。”   “不行,”匡正抓起背包,往自己箱子里塞,“护肤品可以用我的,睡衣你得带一套,毛巾床单也得带一套,牙刷最好用自己的。”   宝绽不以为然:“哪那么麻烦……”   “不是吓唬你,”匡正很严肃,“就我身边的事儿,去年,商行那边一个副总,全家出去玩,住的五星级酒店,还是总统套,回来七口人全得病了。”   匡正没说是什么病,但一想也就是那个病,宝绽的表情不大自然:“又没那个……怎么能染上?”   “手巾、浴巾,接触传染,”匡正压一压箱子,给他腾地方,“他孩子才两岁半,现在这社会,不防着不行。”   宝绽蚊子似的嘀咕:“是不是你们有钱人才有那个病……”   “说什么呢!”匡正朝他瞪眼睛,“咱俩一个床睡好几回了,你得病了吗?”他凶巴巴的,“少废话,赶紧拿床单去。”   “哦。”宝绽不情不愿的,上二楼扯床单去了。   收拾好行李,俩人吃过午饭,匡正叫的车到了,宽大的真皮座椅,还有免费的矿泉水和小零食,放着舒缓的钢琴曲,直奔火车南站。   时阔亭他们到得早,远远看见匡正和宝绽两个人拖着一个行李箱过来,应笑侬拿胳膊肘顶时阔亭的肋条:“我说,你得空跟宝处说说,俩大老爷们用一个箱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回事呢。”   “能怎么回事,”时阔亭是管钱的,也是这趟出门的总管事,把一个小本扔给他,“我心粗,你记账。”   另一边萨爽围着陈柔恩,怎么看怎么喜欢:“姐你今天的裙子真好看!”   陈柔恩横他一眼:“没你穿裙子好看。”   (1)英属维京群岛:BVI,全球富豪的避税天堂。 第53章   坐高铁到北戴河两个小时车程, 时阔亭统一买的二等座, 匡正是个靠窗的位子, 但看那一排三个连着的座位, 他还是觉得挤。   宝绽的座儿在他旁边,眼下坐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儿, 宝绽给她看了票, 她冷着脸正要起身,一抬眼瞧见匡正,屁股一沉又坐回去了。   匡正今天穿得很随意, 一身浅驼色的休闲西装, 系了一条波洛领带, 带扣是小巧的金属驯鹿头,因为是假期,稍喷了点香水, Profumum Roma的“苔原”,在微苦的广藿香和薄荷之下,凶猛的麝香气味缓慢扩散。   性感、强大,但不至于哗众取宠的一款香。   火车二等座, 这种男人确实少见,女孩儿看直了眼, 匡正见宝绽没坐, 扫了扫身边这女的:“抱歉,这是我朋友的座儿。”   女孩儿一看跟他说上话了,开始撒娇卖萌, 什么“我是女孩子嘛”“火车好乱,坐中间有安全感”“男生就应该让着女生啊”,嗲得人起鸡皮疙瘩。   应笑侬把箱子扔给时阔亭,转身要上去,匡正没用他:“大小姐,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有票,就按座儿坐好吧。”   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宝绽有点心软:“哥,要不算……”   “算什么算,”匡正人在这儿,不可能让宝绽挨欺负,“麻烦你起来,”他告诉那女的,“你不起来,我叫乘警了。”   女孩儿一听这话,变了脸色,大概觉得自己7分的颜值受到了侮辱,把包一拎,甩着长头发说:“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欺负人啊!”   高跟鞋噔噔噔走远了,搞了半天她根本不是这截车厢的。   宝绽挨着匡正坐下,接下来的旅程乏善可陈,听着歌眯一觉就到地方了,北戴河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海腥味,他们打车去应笑侬找好的宾馆,大红色的门脸,电子屏上反复滚动着:大床房一晚520。   正赶上周末,前台办入住的人不少,匡正把身份证递过去,盯着墙上的营业执照:“你们这儿几星?”   服务员横他一眼,一看是个帅哥,嘴没太损:“标准间一晚上368,您还想要星哪?”   气氛有点尴尬,时阔亭连忙说:“咱们小剧团搞团建……”   应笑侬把话头抢过去:“小剧团委屈您匡总了。”   匡正知道他记仇,第一次见面,他刺儿过他爱穿女装:“段少爷,”他低着声,“都是明白人,一起出来玩,别让宝绽为难。”   应笑侬往宝绽那边瞥一眼,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了。   五男一女四间房,都是标准间,“小陈自己一屋,”时阔亭分房卡,“匡哥也住单间吧,你是客人。”   房卡匡正没接,按这个分法,肯定是时阔亭和宝绽一屋,应笑侬和萨爽一屋,“我还是和宝绽挤挤,”他立起箱子,“我们东西都在一起,两个屋不方便。”   也是,时阔亭对应笑侬说:“那咱俩花钱管账的一个屋,”他把单张房卡扔给萨爽,“小子你爽了。”   卡飞过来,萨爽两指夹住,帅气地冲陈柔恩抛个媚眼:“姐,你晚上要是害怕,可以来我屋……”   陈柔恩凭借着身高优势,狠狠托了他下巴一把,萨爽咬了舌头,瘪着腮帮子物理性闭嘴。   宾馆只有一二两层,没有电梯,四间屋两两相对,很紧凑。匡正和宝绽进房间,不大的地方,两张床、一张桌、一个洗手间,没别的了,窗外正对着一家发廊,楼上在搞装修,电钻嗡嗡地响。   说实话,这是匡正最糟糕的一次旅行体验,不像是来散心的,倒像是来糟心的:“你先洗洗?”   “你先洗吧,”宝绽把行李箱打开,拿出自带的床单,“你要哪张床?”   “你挑,”匡正进洗手间,小是小,还算干净,“拖鞋用咱们自己的。”   “好,”宝绽把两张床铺好,过去冲杯子,看匡正来回转着脖子,像是不舒服,“哥你怎么了?”   “火车那座儿,”匡正常年对着电脑,颈椎不大好,“太硬了。”   “高铁的座儿还可以吧,”宝绽嫌他娇气,“前排那大姐都说和飞机差不多。”   匡正特烦人地来了一句:“我从不坐经济舱。”   宝绽白他一眼,踢了踢他的小腿肚子:“上床趴着,我给你揉揉。”   匡正乐了,被踢过的地方痒痒的:“你行不行啊?”   “我十多岁练功,”宝绽松着手指,“绝对给你揉到点儿上。”   匡正把衬衫从裤腰里拽出来,解开扣子:“脱了揉?”   “都行。”宝绽等他上床,跨上去坐在他腰上,两手抓着膀子肉,在脖子根那儿缓缓地推,推着推着,隐约听见隔壁有争吵声。   是时阔亭和应笑侬,他俩进屋分了床,把东西一样样归置好,时阔亭去上厕所,顺便洗了把脸,出来看应笑侬抖开一张被单,正往床上铺,“你真的假的,”他挺惊讶,“还自己带床单?”   “我带了俩,你要不要?”   “我可不要,”时阔亭撇嘴,“大老爷们哪那么矫情。”   这话应笑侬就不爱听了:“你说谁矫情?”   “不敢说你,”时阔亭大剌剌的,把T恤脱了,光着膀子换拖鞋,“您老是大青衣,如意洲的角儿,咱们小琴师没胆儿跟您呛。”   “算你识相,”应笑侬铺完床去洗手间,“这种小破店,你知道咱俩来之前住的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干不干净,一个人睡的还是找人一起睡的?他走了床单被罩换过没有,换的消没消毒,用什么消的毒?”   时阔亭让他一通问得心烦:“能怎么着,”他冲洗手间嚷,“还能染上艾滋啊!”   洗手间静了,静没有两秒钟,猛地爆出一声吼,应笑侬拎着一条湿手巾冲出来:“时阔亭,谁让你用我手巾的!”   时阔亭刚才洗完脸,确实拿东西擦了:“那是你手巾吗?”他没注意,“一条手巾,你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应笑侬不依不饶,“手巾和内衣裤一样,不能混着用,全是细菌,还传染病!”   “你意思我有病是吧,花字头还是梅字头的?”时阔亭把球鞋往地上摔,“嫌我脏,你他妈别跟我住一屋啊!”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住一屋啊!”应笑侬话赶话,扯着床单要走,“我看你和那姓匡的处得挺来,你俩睡吧,我去和宝绽一屋!”   “我还想跟宝绽睡一屋呢!”时阔亭抢到他前头,“要去也是我去那屋!”   他俩就这么掐上了,你推我搡,砰砰拍隔壁的门。宝绽最怕他俩吵架,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知道该向着哪边,赶紧给匡正使眼色,让他去开门。   开门的时候匡正上身还裸着,稍背过身把衬衫往肩上披,一眨眼的功夫,露出一脖子掐红了的痕迹。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立马安静了。   “宝绽睡了,”匡正假装压着声音,“什么事?”   小破旅馆隔音不好,他俩吵的什么,左邻右舍其实听得一清二楚,对面陈柔恩开门出来,敷着竹炭面膜,嘴巴张开一条缝:“住不到一起去,就换屋呗。”   她隔壁,萨爽的门嘎吱一声也开了:“就是,师姐,”他贴着一对果冻眼贴,“要不咱俩凑合一下,你给侬哥腾个屋……”   砰!陈柔恩使劲把门甩上,萨爽讨了个没趣,反省一下,是路子太油腻了,一跺脚拍上门。时阔亭和应笑侬忽然觉得好心累好疲惫,有气无力说了声“没事”,转身回屋。   匡正把门关好,很不赞同地跟宝绽说:“你们团真乱。”   应笑侬进屋把被单扔回去,一屁股坐在床角:“姓匡的那背上,”他若有所思,“宝绽给揉的。”   他想说他俩非亲非故,有点好过头了,时阔亭的脑回路跟他差着十万八千里,“嗯,”他同情地咂嘴:“宝绽下手可够狠的。”   应笑侬:“……”   晚上宝绽张罗大伙去海滩喝啤酒吃炸鸡,想复刻一下他和匡正那晚的怒涛飞雪、星空璀璨,谁知道这是个多云天,坐在潮湿的海滩上仰头看,一颗星星也见不到,周围还没什么游客,连炸鸡和啤酒都凄凉了。   六个人各有各的心事,谁也不说话,萨爽灵机一动:“刚才路上有卖西瓜的,”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去找根棍子,咱们玩打西瓜!”   什么玩意?匡正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和这帮小屁孩玩不到一块去,要不是宾馆的电钻声实在太吵,他立刻抬屁股走人。   没一会儿萨爽回来,真拎了根棍子,还抱着个挺大的西瓜,往沙地上一放,给大伙讲规则:“蒙眼打西瓜,两人一组按屋分,”他叫陈柔恩,“师姐,咱俩一组。”   “行,”难得陈柔恩没嫌弃,还把丝巾解下来给他,“你打。”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萨爽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把丝巾往眼上一系,开始原地转圈,数了十圈,晃晃悠悠停下来,“师姐,走起!”   “往左,慢点,然后往前……”陈柔恩跟他从没这么柔声细语过,匡正直觉有问题,果然,她越指越偏,生把萨爽指到一片小孩堆砂子形成的水坑边:“行了,”她放话,“正前方,使劲!”   萨爽个小傻子,卯足了劲儿一棍子下去,连砂子带海水,拍了自己一脸。大伙哈哈笑个不停,他呸呸吐砂子,抓下丝巾委屈地嚷:“姐你怎么坑队友!”   陈柔恩下巴一扬,有点刁蛮的样子:“以后跟我说话再没大没小的,我弄死你!”   萨爽彻底蔫了,把丝巾往应笑侬手里一塞,上一边吹冷风去了。   第二组是应笑侬和时阔亭,他俩属于嘴炮型队友,走一步必须得呛两句,匡正和宝绽并肩坐在一起,好几次笑得靠在对方身上。   这俩人要说不默契吧,最后没打着下场的时候,抱怨却是一样的:“要不是猪队友,这玩意我能打十个!”   两组过去,西瓜还好好待在地上,轮到匡正了,他脱掉西装站起来,掂了掂棍子,这么幼稚的游戏,他却有种要为宝绽挣面子的必胜劲头。   眼睛蒙上,世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迎面吹来的风和一把清脆的嗓子:“哥,”宝绽就在前边不远,“听着我的声音,来。”   匡正向着他走,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消失了,什么挫败、不甘,“往左一点,对,”只有这一个声音,像风中的灯塔,又像黎明前的小星,那么微弱,却足以点亮他的人生,“别着急,向前,再向前——。”   匡正双臂充满了力量,棍子伸直,高举过头顶。   “好了,”宝绽的声音温柔,却坚定,“打吧。”   匡正向下振臂,冥冥中,他觉得宝绽在前头,他一定能打中。 第54章   匡正把西瓜打碎了, 大伙分着吃, 起沙的红瓤, 很甜。   浮云渐渐散去, 满天的星斗若隐若现,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 匡正惬意地搭着宝绽的肩膀, 大部队在后头,宝绽回头喊:“师哥!小侬!”   时阔亭和应笑侬跑上来,一左一右勾着他们的膀子, 还有萨爽, 扒着应笑侬的后背朝陈柔恩招手, 陈柔恩抿了抿嘴,赶上几步,走到时阔亭身旁, 六个人一横排,浩浩荡荡回宾馆。   窗外的电钻停了,星夜静谧,海浪声随风而至, 匡正和宝绽洗了澡,躺在干净的被窝里, 聊着天慢慢睡去。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教科书般的“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出门前,匡正对着镜子满身抹防晒霜, 宝绽看得直撇嘴:“脚趾头缝里你也抹抹呗,”他学着应笑侬的口气,“全抹上你就能花仙子变身了。”   “来,”匡正把泳裤套上,“给你也抹抹。”   宝绽像只炸了毛的猫,立刻往后跳:“我可不抹那玩意!”   “快点,”匡正来抓他,“海边的太阳毒,一晒脱一层皮!”   “我不!”房间小,宝绽跑不开,被匡正揪着脖子摁到床上,杀猪一样叫:“啊!你摸哪儿呢!”   “露着的地方全得抹,”匡正被他叫得很兴奋,变态的控制欲得到了极大满足,“哥是为你好!”   “师哥!”宝绽冲着隔壁喊,“小侬!救命啊!”   “叫吧,”匡正又挤了一大坨,摊煎饼似的把他翻过来,“叫破了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从房间出来,宝绽觉得自己不能要了,浑身油亮亮的,像头等着烤的乳猪,隔壁正好开门,应笑侬擦着太阳镜问:“你刚才嚎什么呢,吓得我防晒霜都掉了。”   宝绽眉头一跳:“你、你也抹防晒啊?”   应笑侬拔高音量,像是说给时阔亭听:“保湿、隔离、防晒,一样也不能少!”   “小侬,”宝绽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别跟老匡过不去了,其实……你俩挺像的。”   “啊?”应笑侬费解地蹙眉。   今天的海滩和昨天截然不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互相搀扶的老夫妻、吃着同款棉花糖的一家三口、为了饮料口味闹别扭的小情侣,他们六个人挤在平凡的游客大军里,像珍珠落进了砂子,异常惹眼。   匡正和时阔亭那身材就不说了,宝绽除了白点儿没别的毛病,还有应笑侬和萨爽,都是一身漂亮的小肌肉,陈柔恩一枝独秀,一件浅蓝色的连体泳衣,头发扬起来,令人心动地清纯。   日光融融晒着,海浪冲上脚背,温度正好,六个人手拉着手,欢呼着向海里冲,一个浪头拍过来,他们尖叫着往回跑,宝绽攥着匡正的手,使劲儿喊:“哥,抓紧我!我不会游泳!”   匡正纵身把他抱住,两个人胳膊缠着胳膊、胸口抵着后背,被海浪卷着,在柔软的浪心沉浮,湛蓝色的波光映在脸上,匡正撸一把头发,睫毛眉梢滴着水,掐着宝绽的腋窝,在他耳边说:“别怕,哥教你!”   他把宝绽往水浅处带,水波轻摇,将将托起两个成年人,匡正拉着他的手,缓缓地踩水:“憋气会吗?”   宝绽摇头,他没去过游泳池,动辄几十块的票价对他来说太贵了:“我试试。”他吸一大口气,闭着眼睛扎进水里,两手抓着匡正的腕子,指尖发白。   “放松,”隔着晃动的海水,匡正的声音听不真切,“你要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然后浮起来。”   宝绽试着按他说的做,可骤然的失重感总是让他恐慌,一慌就下意识出水,抱住匡正的脖子,湿淋淋地喘。   海水在他的唇珠、颌角、锁骨上流淌,溢了水的瓷瓶似的,在太阳下闪光,匡正眯着眼看他,不自觉放轻了力道,像是劲儿大了怕把他碰碎:“咱们再试一次,”手心划过那片湿滑的皮肤,“你行的。”   宝绽点头,闭上眼第二次入水,巨大的水体包裹着他,像要把他往什么不知名的地方拽,身如飘萍,只有匡正的手让他有一丝安全感……忽然什么东西从脸上擦过,他睁开眼,是匡正的手指,还有他鲜明的五官,阳光从颤动的水面射下来,给那张脸罩上了一层斑斓的翠色。   海水微咸,他们在咸涩的水波中彼此注视,眉头、眼角、嘴唇,同时叠加成一个笑,匡正稍稍松手,宝绽随着海浪飘动,起皱的指尖互相摩擦,要松开了,匡正又把他抓回来,这么反复几次,直到空气耗尽,两个人同时钻出水面。   “不怕了吧?”匡正歪着头掏耳朵里的水,胸肌上下起伏。   说不上为什么,宝绽的心咚咚跳:“还有点儿怕。”   匡正揽着他,让他再试一次,这次把他的胳膊环在自己腰上:“抱着我,虚抱着别使劲儿,用脚打水。”   萨爽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羡慕得不得了:“瞧瞧人家那氛围。”   他向陈柔恩看,陈柔恩向时阔亭看,时阔亭没人看,只得看着应笑侬:“宝绽学得挺快哈。”   “那哪是学游泳,”应笑侬斜着眼睛咕哝,“姓匡的真油腻。”   时阔亭没听清:“你叨叨什么呢?”   “喂,”陈柔恩往他身上泼了把水,“我也不会游泳,你教教我?”   时阔亭愣了,表情变得不大自然:“让小侬教你吧,那什么我……”他转个身,趟着水上岸,“我去趟厕所。”   “哎你……”陈柔恩瞪着他远去的背影,俏丽的脸蛋难掩失落。   “傻丫头,”应笑侬仰面往水上一躺,拍出一片不小的水花,“老时和宝绽一块长大,他要是会游泳,宝绽能不会吗?”   陈柔恩眨了眨眼,明白过来,原来时阔亭那么大一帅哥居然不会游泳,怕丢面子还不承认,借口上厕所跑了……   “噗嗤!”她掐着腰大笑,这男的也太可爱了吧!   “姐,”萨爽照例这时候出现,“我是我们小区少儿组狗刨式随便泳的第三名,你要是不嫌弃,我教教你?”   陈柔恩没理他,长头发一甩,侧身扎进水里,标准的自由泳泳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游出去。   这么小一片海滩,他们足足玩了一天,水仗打了,棉花糖吃了,带弹珠的波子汽水喝了,红日西斜,并排躺在有点扎人的沙滩上,看着金色的霞光曳满海面。   清风徐来,宝绽枕着匡正的胳膊,呓语般问:“哥,开心吗?”   “开心,”匡正微微一笑,偏过头,抖了抖他头上的砂子,“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应笑侬一骨碌爬起来:“听见没有,匡总请吃饭,海参鲍鱼龙虾鱼翅统统安排上!”   大伙懒洋洋的,谁也不想起来:“走不动了,外卖能不能送海滩啊?”   “我腰底下好像有个小螃蟹,总夹我。”   “你翻个身能死啊?”   “你要是让我抱一下,我就有动力了。”   “你让螃蟹夹死吧。”   他们一个拉一个,到底还是起来了,搭着膀子走成一排,走出如血的残阳,走进喧腾的夜色。一整条街的大排档,烟熏火燎的,老远就听见鼎沸的人声,还有偶尔的争吵和零星的狗叫。   参鲍虾翅全点了,参是白了吧唧的进口参,鲍是两块五一个的小鲍,虾是小龙虾,翅是烤鸡翅,不是匡正抠门,是这条街上实在没别的。时阔亭要了两瓶没标的白酒,说什么也要给匡正倒,匡正不敢喝,挨着骂拿啤的跟他碰。   大伙都多了,不知道谁提议的,要唱街边卡拉OK,那歌单,匡正一看就头疼,宝绽醉醺醺蹭着他的肩膀:“我要唱这个……哥,你陪我唱!”   他点的“知心爱人”,熟悉的旋律一出来,匡正一秒回到学生时代,不过不是大学,是小学……   “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宝绽的嗓子又高又亮,唱女key一点不费劲,“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   他唱戏唱惯了,唱歌也起范儿,醉眼朦胧望着匡正,像含着千言万语:“在相对的视线里才发现什么是缘,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个知心爱人?”   匡正回望着那双眼,借着酒劲儿,唱起一段暧昧的老歌:“把你的情记在心里,直到永远,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   热腾腾的豆角炒饭、半夜三点翡翠太阳的灯牌、醉酒时背上不离不弃的手,他回忆他们相识以来的点滴,“在风起的时候让你感受,什么是暖,”不知不觉唱出了真情,“一生之中最难得,有一个知心爱人!”   旁边陈柔恩跟时阔亭也要唱,时阔亭醉得妈都不认识了,大着舌头嚷嚷:“心雨……我要唱心雨!”   陈柔恩听都没听过这歌,但为了和他心动一刻,狂催着老板加歌,等知心爱人快收尾的时候,她麦都拿好了,肚子忽然不舒服。   “心雨”比“知心爱人”还老,迷笛合成器的前奏响起,她实在挺不住了,把麦往应笑侬手里一塞,转身去找厕所。   应笑侬听过这歌,跟着调,捏着甜甜的小嗓子替她顶上: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沥沥下着心雨——”   时阔亭完美接唱:“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饱含着不知道什么鬼感情,扯着脖子咆哮,“最后一次想你!”   应笑侬让他震得直堵耳朵:“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时阔亭唱嗨了,一把搂住他,自己的麦不要了,非要去凑他的麦,嘴对着嘴合唱:“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扑通!应笑侬给了他一脚,直接把他踹倒。 第55章   匡正架着时阔亭回宾馆,陈柔恩去厕所还没回来,萨爽要留下等,应笑侬怕他俩这个那个的,让萨爽走自己留下。   送时阔亭回房间,安顿好,宝绽他们和萨爽各自回屋,掏出房卡要开门,匡正一把拉住他的手。   “哥?”宝绽的酒醒得差不多了,脸还红着。   “嘘——”匡正瞄一眼萨爽的门,牵着他下楼。   从“大床房一晚520”的滚动屏下出来,一抬头月明星稀,路上还有些行人,烧烤一条街那边仍然灯火通明。   “干什么去?”两个人离群偷跑,宝绽莫名兴奋。   “陪我走走,”匡正迎着风扬起头,“这两天都是大伙一起,咱俩还没单独出来过。”   “就溜达啊,”宝绽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喜呢。”   匡正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搂姑娘似的把他搂过来,宝绽没多想,反手搭住他的膀子,两个人哥们似的走向海边。   远处有人唱歌,铜锣嗓子,唱的是“灰姑娘”,看来到这片海滩来的都是有岁数有故事的人,宝绽忽然问:“哥,你说咱俩要是不认识,现在会是什么样?”   “嗯?”匡正没想过这个,皱起眉头。   “你虽然在剧团见过我,”宝绽假设,“但我没搬到你家对面,那天晚上你也没来借电脑,此时此刻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   匡正的第一反应是恐慌,恐慌没有宝绽的生活:“不可能,咱俩肯定要认识,”他假想出一个场景,“比如我去萃熙华都买东西,看见对面有个大戏楼,过去看看,一进门,正好碰上从红楼梯下来的你,我们就认识了。”   “拍电视剧哪?”   “可不跟电视剧一样。”   “瞎说,”宝绽轻笑,“你才不会来。”   “是吗?”匡正确实不会,但不承认。   “不会,”宝绽摇了摇头,很感慨,“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就是陌路人。”   “陌路人”三个字匡正不喜欢,紧了紧手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说,“不这样认识也会那样认识,拆也拆不散。”   宝绽没说话,前头是无人的黑色海岸,万籁俱寂,“那天……”匡正打破这沉静,“我耍酒疯……”   宝绽停步看着他。   匡正欲言又止,借着酒劲儿才敢说:“碰了你嘴一下。”   宝绽倏地睁大眼睛,闪身和他分开。   “对不住,”匡正郑重地道歉,那恐怕是宝绽的第一次,“我真多了。”   宝绽局促地低着头,不吱声。   匡正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尴尬。   “你还记着哪……”宝绽闷声。   记着,他们都记着,只是因为成年人的狡猾,装作不记得,匡正话锋一转,“你还掐我大腿了,”他假装埋怨,“紫了好几天,我一直忍……”   咚地,宝绽给了他一拳,打在胸肌上,匡正装作受伤,像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慢慢趴倒在沙滩上,不动了。   宝绽给了他一脚,不重,然后扭身走向海滩,匡正颠颠儿地追过去,重新把他的膀子搂住:“哥随你掐,想什么时候掐什么时候掐!”   宝绽没理他,但抿着嘴笑了。   他们走向海浪,黑色的、澎湃的浪涛,整个沙滩只有他们两个,满天的星辉和月色全是他们的,匡正兴致来了,乘风跑了几步,把泳裤连着内裤脱掉,光溜溜冲宝绽喊:“脱了,过来!”   宝绽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伤风败俗的人,赶紧扭过头,惊慌地嚷:“干什么你!把裤子穿上!”   “没人!”匡正好多年没享受过午夜裸泳了,搓着肌肉准备往海里冲,“快来!”   “我不去!”宝绽上前两步捡起那条泳裤,“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哪能这么干!你又不是变态,再不回来……我走了啊!”   “真不来?”   “不去!”   “那你等着我!”说着,匡正迎头跑向潮水,一个猛子扎进去,不见了,宝绽干生气,面向那片起伏的海面,一屁股在沙滩上坐下。   没带手机,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模糊,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过了半个小时,气愤渐渐被担忧取代,他腾地站起来,朝着翻滚的巨浪喊:“哥!”   当然没有回应。   他攥着匡正的泳裤,这时再看那海浪,凶猛得像在咆哮,夜风凉了,月色也被云层遮蔽,“哥?”他趟进水里,放声大喊,“哥——!”   那么亮的嗓子,在呼啸的海风中,却像是呜咽。   他往水里跑,瞪大了眼睛,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哥!”他不管不顾地往前扑,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哥你在哪儿呢!你别吓我!”   水越没越深,到了胸口,到了下巴,他还不停,直到一个浪头打过头顶,他整个人浮起来,扑腾在无边的黑暗中,吐着气泡喊:“哥……”   一只手臂在绝望中拥来,他迎头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耳边是有力的心跳声,还有和着浪音的喘息。   宝绽睁开眼,月光出来了,清辉下是匡正的脸,湿头发拢向脑后,滴着水的五官棱角分明。宝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想揍这家伙一拳都抬不起手,到了水深齐腰的地方,匡正把他放下,大手摸上他的额头:“没事吧?”   短暂的茫然过后,一切的恐惧、委屈全来了,宝绽还抓着匡正的泳裤,这时候用力甩到他胸口:“你这个……”   砰地一声,海面随着大地震动,接着砰砰砰一串巨响,一团接一团烟花在头顶的天空炸开,红的、绿的,漫天闪烁,照亮了整片海面。   宝绽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烟花,近得像一伸手就能够着,斑斓的虚幻之花一朵朵绽放、盛开、零落,在流星般璀璨的烟花雨里,他和匡正四目相对。   “今天是周末,应该是景区管理处放的……”匡正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么煞风景的话,简直像个傻小子。   “嗯……”宝绽也傻傻地应。   大海、烟花,如此浪漫的场景不该属于他们,匡正却悸动着,为了眼前这个不管不顾冲进海里来找他的人:“我可以抱抱你吗?”   烟花太响,宝绽没听清:“什么?”   “我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你说什么!”宝绽向他凑过来。   匡正鼓一口气,大声喊:“我想抱抱你!”   偏这一刻世界静了,“我想抱抱你”,在金色的天空和湛蓝的海水之间,他觉得自己像个,狠狠拍了一把水,宝绽忽然向他张开双臂,含笑的眼里装着天上的星和水里的星,踮着脚把他抱住。   所有的亲昵、温情和感激,全在这一个拥抱里。   烟花还在不停升空,满耳是轰隆隆的震响,仿佛大海的心跳,让水中的人跟着颤抖,头上的天幕如火,洒下金色的碎屑,妆点了他们的夜。   地回到宾馆,已经十二点了,他们蹑手蹑脚上楼开门,溜进房间洗漱睡觉。   睡到后半夜,宝绽被一阵冲水声吵醒,匡正在洗手间,他没多想,翻个身继续睡。可没多久,冲水声再次响起,洗手间的灯亮着,宝绽看一眼手机,才三点:“哥?”   “没事……”匡正有气无力,“你睡你的。”   宝绽扭亮床头灯,这时洗手间传来呕吐声,他跳下床跑过去,只见狭小的空间里,匡正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   “哥!”宝绽赶紧拍他的背,“你怎么了?”   “出去,”匡正推他,满屋的消化液味儿他自己都恶心,“一会儿就好,别管我!”   “是不是下海着凉了?”宝绽不走,抓过手巾给他擦脸上的汗。   “我让你出去!”匡正火了,扶着洗手台站起来,哈着腰像是肚子疼。   “哥,”宝绽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是不是上吐下泻?”   匡正三十好几,从没这么丢人过,“肚子有点不好,”他咕哝,“五六趟了。”   “晚上这顿你是不是没吃大蒜,”宝绽问,“也没喝白酒?”   匡正肚子又开始给劲儿,连忙把他往外推,关门坐在马桶上:“我喝的啤酒,”他隔着门板说,“而且我不吃生蒜。”   “都怪我,”宝绽后悔没提醒他,“大排档的海鲜不新鲜,最容易犯胃肠炎了,得吃点大蒜白酒杀菌!”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一晚的海浪、烟花、拥抱,全葬送在一顿小烧烤里,匡正蜷在马桶上:“你帮我去买点药。”   “这病吃药不好使,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宝绽穿好衣服,拿上小钱包,“走,我带你打针去。”   匡正,男,三十二岁,万融银行执行副总裁,“万融臻汇”私银总裁,凌晨三点,被干弟弟从北戴河的小旅馆里搀出来,打着黑车上医院。   诊断果然是急性胃肠炎,医生给开了三瓶点滴,进病房一看,横七竖八的床上全是人,一问,都是吃海鲜吃坏的。正好有一个大妈出院,腾出一张床,褥子被罩都没换,匡正直接躺上去。   隔壁床是个老大爷,看着也像来旅游的,笑呵呵地问匡正:“小伙子,拉了几回啊?”   匡正转身闭上眼,肚子不疼了,头疼。 第56章   匡正睡得很沉, 直到一束强光照上眉心, 他皱着眉头睁开眼, 窗外的天大亮了, 满窗白亮的灿阳,窗帘被风吹起, 宝绽坐在帘下的木椅子上, 抱着椅背睡得正香。   匡正翻个身想起床,铁架床嘎吱一响,宝绽轻轻一颤醒了, 揉着眼睛问:“哥, 上厕所吗, 还是饿了?”   他没怎么睡,两只眼睛微红,“上厕所, ”匡正穿上拖鞋,“你上床睡会儿。”   “不用,”宝绽揉了揉脸,屋里这么多人也睡不着, “该起了。”   打点滴的人太多,输液杆不够用, 宝绽要给他举吊瓶, 匡正不让:“又不是什么大病,我自己来。”   “走吧,”宝绽边打呵欠边说, “我人在这儿,还能让你费劲吗?”   “不是,”匡正有点磨不开,“你看着……我怕尿不出来。”   “得了吧,”宝绽斜他一眼,“不是你自己说的嘛,公共厕所也这样。”   那次是在匡正家,宝绽正刷牙,匡正大剌剌进来尿尿,“再说了,”宝绽嘀咕,“又不是没见过。”   这话不好让别人听,匡正凑过去小声问:“你见过?”   “一个屋住着,”宝绽往外推他,“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见一眼,我的你没见过?”   匡正不吱声了,是见过,模模糊糊的,大概知道个形状。   厕所是公用的,在病房走廊尽头,宝绽陪他到小便池,举着吊瓶背过身,这时手机在兜里响。   “喂,”他接起来,“师哥?”   “你屋怎么没人?”时阔亭问。   “老匡胃肠炎了,我陪他在医院呢。”   “昨晚吃坏了?”空荡荡的厕所,时阔亭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大老板这胃肠欠锻炼啊!”   “打上针了,医生给开了三瓶点滴。”   “我让他喝白的他非不喝,”时阔亭还记得昨晚,“这下遭罪了。”   “我们今天都得在医院,你们玩你们的。”   “知道了,我一会儿过去。”   电话挂断,宝绽扶着匡正回病房,屋里的人基本都起来了,洗漱的洗漱吃饭的吃饭,匡正上床,微微哼一声,宝绽细心地注意到:“哪儿不舒服?”   “没事,”匡正躺下,盖上被,“肚子胀,里头全是气儿。”   “肠子伤了,”宝绽拉过椅子,“我给你揉揉。”   说着,一只手伸进被窝,匡正打了个激灵,小肚子上的手掌温热,在肚脐周围慢慢地揉,舒服是真舒服,怪也是真怪,离家这么多年,他从没被这么伺候过,别说是朋友,就是女朋友也做不到。   “小伙子,”隔壁老大爷又说话了,“你弟弟对你真好。”   “啊。”匡正皮笑肉不笑。   “是亲的吗?”老大爷又问宝绽。   宝绽边揉边说:“干哥。”   干哥,这是在匡正那个圈子绝对听不到的词儿,带着一种世俗、一种亲昵,他破天荒地觉得不好意思,好像什么拿不上台面的秘密被人知道了,手偷偷摸进被子,覆在宝绽的手背上。   这么手叠着手揉了很久,宝绽怕匡正饿着胃受不了,拿上钱出去买早点,匡正一个人无聊,刚想躺下睡一觉,门口响起一把透亮的嗓子:“找着了,这屋!”   是应笑侬,欠欠儿地进来,往宝绽坐过的椅子上一跨,抱着椅背笑话匡正:“你说你匡总,请顿龙虾鲍鱼不就没这事儿了,”他撇嘴,“做人不能太抠门!”   他后头是拎东西的时阔亭和萨爽,那俩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光着膀子,在人满为患的病房里格外扎眼。   匡正靠上床头:“你们怎么不穿衣服?”   “别提了,”时阔亭把豆浆米粥放在小柜上,水果撂在地下,“海边这太阳也忒毒了,你瞅给我晒的,”他转过身,那背上红一块白一块,像得了什么恶性皮肤病,“又疼又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萨爽跟他一样,后背掉了一层皮,看得人直发麻,这下应笑侬有话说了:“也不知道是谁,看我涂防晒冷嘲热讽的,现在好嘛,花仙子变身了。”   “花仙子”这仨字匡正熟,憋着没笑出声。   时阔亭没搭理他,把一个小塑料袋扔给匡正:“咱俩身材差不多,你试试。”   是替换的背心短裤,匡正有点意外,他跟时阔亭不过两三面交情,刚才电话里宝绽也没嘱咐,他却把这些小事都想到了。   打开塑料袋,果然是宝绽同款纯棉大裤衩,匡正笑了:“谢谢哥们儿。”   萨爽眼尖,瞧见吊瓶快见底了,跑到门口去喊护士,“小姐姐,4床换药!”   这帮人是真热心,看见了就帮一把那种热心,没有任何图谋、计较,他们是没钱,但善良,能把普通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宝绽提着米粥咸菜回来的时候,匡正都快吃完了,大伙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宝绽发现少个人:“小陈呢?”   “她呀,”不提她还好,一提她应笑侬就乐,“小丫头也在这儿呢!”   “别笑啊,”萨爽不乐意,“谁也不许背后笑话我姐。”   “她怎么了?”宝绽担心。   “在楼上病房,”应笑侬扒了个香蕉,“和匡总一样,让小海鲜闹的。”   宝绽回想昨晚,她一个小姑娘没喝什么酒,更不可能吃大蒜,中招是难免的。   “唱歌的时候她就不行了,”应笑侬边吃香蕉边说,“你们走了之后,我在厕所外头等她,她出来的时候腿都软了,我给背到医院……”   “哎哎哎说谁呢!”门口传来响亮的一声,陈柔恩下来了,扶着输液杆进屋,六巨头终于在这间嘈杂的病房聚首。   “姑奶奶我错了!”应笑侬赶紧把椅子让出来,她一副拄着龙杖的皇娘派头,施施在床前坐下:“匡哥,怎么样?”   同是天涯沦落人,匡正尴尬地点点头:“还行……”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从昨晚的海鲜聊到今早的豆浆,宝绽看一眼手机,快中午了:“师哥,别在这儿耗着了,你们没事儿的去玩吧。”   时阔亭不动弹:“你们仨都在这儿,我们还玩什么。”   “就是,”应笑侬也说,“哪有心思。”   “斗地主吧,”又是萨爽出主意,“我去买副牌!”   匡正不会斗地主,被如意洲的好一顿损,结果没玩两把人家就上手了,好歹干了十年金融,概率论博弈论烂熟于心,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直接在316病房封神。   小扑克一打一天就过去了,三瓶点滴输完,大伙一块回宾馆,匡正进洗手间洗澡,宝绽在外头收拾东西,时阔亭订的明天的高铁,返程回家。   忽然手机响,是匡正的,宝绽拿起来一看,“老白”来电。   “哥,”他去敲洗手间的门,“你电话,‘老白’。”   门里静了一会儿:“放假,不接。”   铃声断了,宝绽把手机扔回床上,没一分钟电话又响,他本来不想管,可“老白”催命似的打个没完,他怕有什么重要事,偷偷接起来。   耳边一个威严的声音:“你小子,脾气不小啊。”   大领导的气势,宝绽被镇住了:“你好,匡正……他在洗澡。”   白寅午一愣,腾地从沙发上起来,一男的在屋里,匡正在……洗澡?   “你是?”他有点不敢问。   “我是他朋友,”宝绽解释,“我们现在没在家,出来玩了。”   没在家,出来玩,白寅午更搞不懂了,什么关系度假住一间套房?   他问:“国内还是国外?”   宝绽直接报地点:“北戴河。”   白寅午以为自己听错了:“哪儿?”   宝绽重复了一遍:“北戴河。”   白寅午好半天没接上话,那个一条领带都要配半天的匡正,十年难得一次的假期,他去北戴河?   “你们俩……住一套房?”   宝绽不是很明白这个“一套房”:“标准间,我俩一屋。”   酒店的廉价双人间……白寅午简直怀疑他这电话打到平行世界去了,匡正那么狂的人,居然和别人住一间房:“是匡正……要求住双人间的?”   这话有点刺探隐私的意思,但宝绽没听出来:“我们都是两人一屋。”   “你们?”   “我们六个人,”他照实说,“一起出来玩。”   白寅午意外,干他们这一行,二十五岁以后就没有真朋友了,匡正失意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伙一起玩的朋友,管他是北戴河还是夏威夷、标准间还是总统套,这他妈都是被雷劈了的好运。   匡正洗完澡出来,看宝绽拿着他的电话,啪地拍了他屁股一下,宝绽知道错了,赶紧把手机还他,匡正接过去懒洋洋一声:“什么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白寅午轻笑:“怎么不叫白总?”   “放假,”匡正仍然冷冰冰,“没有白总。”   他还在怪他,白寅午试着缓和关系:“哪儿找的小男孩,傻乎乎的,”他开玩笑,“没安好心吧你?”   “姓白的你别乱说话啊,”匡正狠狠顶回去,“我弟弟。”   白寅午的脸僵住了。   “那个顶账的私银,”匡正开始跟他谈工作,“独立核算的?”   白寅午压着火儿:“对。”   “账上还有多少钱?”   “我一会儿发详细资料给你。”   “我要那家比利时银行退出时的全部历史记录,”匡正周身的气场陡变,尖锐、锋利,像一把刀,直刺问题的核心,“人员、账目、资产,还有成交记录和客户名单,我要看看你扔给我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第57章   回程时宝绽靠窗,匡正挨着他,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北戴河,忽然感慨,一个热闹的滨海小城,有些扎脚的沙滩,突如其来的烟花,烧烤、医院、斗地主,最奇葩也最难忘的三天,离别时竟有些不舍。   到家是下午四点多,宝绽门口摞着好几个生鲜包裹,匡正帮他搬进屋,顺手把箱子也拖进去:“菜不新鲜,别要了。”   “扔了多可惜,”宝绽蹲在地上拆包裹,“烂的切了还能吃。”   “跟我过不用这么省,”匡正去客厅收拾行李,“咱们吃好的。”   宝绽看除了叶菜有点打蔫,茄子土豆什么都还好好的,拿纸包起来放进冰箱:“我管做饭,不听你的。”   匡正打开箱子,宝绽的东西和他的混着,一时半会分不开,他一想在这边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干脆不分了,拎着箱子上楼。   “哎哥!”宝绽叫他。   匡正回头往门厅看,宝绽拆了个小包裹,里头是一只闪闪的银镯子,他拿着镯子看了看,居然问:“你给我买的?”   “啊?”匡正蹙眉。   “这里头,”宝绽指着镯子内壁,“刻着个‘宝’字。”   匡正一下子想起来,是他妈,和小姐妹们去银搂,非要给宝绽买镯子,说什么替他家里人疼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怎么说都有点尴尬:“是我妈……”他把行李放下,过去蹲在宝绽身边,“给她未来儿媳妇买的。”   宝绽眨了眨眼:“那怎么寄我这儿来了?”   包裹上写的是匡正地址,但他总让快递员把东西放宝绽门口,一来二去,人家就直接扔宝绽家了。   匡正握住他戴镯子的那只手:“那次在烧鸽子,我不是把你照片发给我妈了吗,”他放轻了声音,“她说你这镯子样式有点老,给你买了个新的……”   宝绽微张着嘴,愣住了。   只是一张照片,匡妈妈就这么上心,宝绽忽然很羡慕,羡慕匡正有这样的母亲,不光关心他,还关心他身边的人。   “阿姨……”他垂下眼,“阿姨人真好。”   匡正知道他心里难受:“我比她还好呢,”他揉着宝绽的后脑勺,“你慢慢品。”   宝绽扣上包装盒,把镯子给他。   “干嘛?”匡正没接。   “阿姨给你媳妇买的,我拿算怎么回事。”   匡正逗他:“我‘媳妇’不就是你吗。”   “那是骗人的。”这种便宜宝绽不占。   “你拿着吧,”匡正推给他,“我也没女人。”   “这得好几百块吧,挺贵的,”宝绽摇头,“我不要。”   “那你替我收着,”匡正硬塞给他,“搁我那儿过两天就找不着了。”   “行,”宝绽这才松口,“等你定下来了,找我要。”   匡正蹲得腰疼,站起来往沙发扶手上一坐,看着宝绽收拾东西,一看居然看了很久,久得他回过神来蓦然发觉,他根本不想要女人,不想结婚,不想过人人都过的那种日子,他就想和宝绽这么下去,不明不白的,平平淡淡。   意识到这些,他慌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每个人都有不经意的脆弱,他想,这只是潜意识里对坚硬现实的逃避,他松了松肩,把行李搬上楼。   宝绽收拾完包裹收拾行李,收拾完行李洗衣服被罩,洗完衣服又去做饭,做完饭草草吃一口,和匡正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也没看什么,就是腻着不想分开,十点多,匡正还不走,说要在宝绽这儿住,宝绽又给他收拾客房,好不容易收拾完匡正又不住了,被宝绽踢着屁股扫地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匡正天天到宝绽家上班,穿着老头衫抱着笔记本,窝在主卧的床上研究万融臻汇的资料。宝绽回来了他也不挪地方,赖叽叽地蹭吃蹭喝还蹭睡,宝绽被他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翻身骑着他的肚子喊:“赶紧给我去上班!”   终于到了上班这天,一早吃过饭,匡正回家换衣服,宝绽收拾好屋子,拎上帆布包出门,转过身,见匡正西装笔挺站在anara旁边。   羊毛材质的威尔士格纹西装,墨绿色的变形虫领带,左领下是同色口袋巾,头发用发蜡拢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纯银中金黑胶眼镜,香水仍然是气势夺人的“苔原”,和之前v时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现在是私人银行的总裁。   宝绽看呆了,傻傻地没动弹,匡正绕到车子这边,给他拉开门:“天天晚上一床睡,还不适应哥的美色?”   宝绽是真适应不了,这种男人他只在萃熙华都的大海报上见过,经过这次的波折,匡正好像更硬、更帅、更霸气了:“哥你都是总裁了,”他惶恐地坐进副驾驶,“天天送我上班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匡正挺拔地昂着头,语气同样傲慢,“我就是有亿万家财,一样接送你上下班,”他目视前方,单手转动方向盘,“等私银上了轨道,咱们换辆车,你跟我去车行,喜欢哪个挑哪个。”   他说的是宝绽没接触过的世界,那种做梦似的、不切实际的感觉又回来了。   “对了,”匡正侧身把宝绽那边的遮光板放下来,秋天的太阳低,他们一路往东,怕晃着他的眼睛,“你那套西装该取了。”   他不说宝绽都忘了,走马湾那家西装店,台湾老板一丝不苟,请他去改了好几次肩线细节:“我……也没什么机会穿。”   “没机会制造机会,”匡正说的这话跟他的人一样,一个凶猛的机会主义者,“这周咱们就去,你直接穿回来。”   到大戏楼把人放下,他打个轮拐上涌云路,开过三个路口,地方到了,挺不错一个小洋楼,四层半,楼顶有一圈露台,“万融臻汇”四个大字就顶在露台上,崭新的招牌和复古的墙面很不搭调。   正常情况下,部门总裁到位,万融总行和投行部都要安排领导来送,还要开一个正式的见面会,但匡正看了资料,万融臻汇现有员工十一名,其中包括保洁大妈,这种情况再搞新官上任那一套,简直是自取其辱。   他把车停好,从颇气派的大门进去,楼是个不错的楼,但内装实在是寒酸,长期缺乏管理的原因,有一股惹人厌的潮味儿,前台没人,他径直走向办公区,大片空着的工位,背后忽然有人打招呼:“您好?”   匡正转过身,是个年轻人,一头没打理的短发,蓬蓬的像是自来卷,戴着一副乏味的廉价眼镜,鼻子上一片淡淡的雀斑,让人联想到某种啮齿类动物。   “您是来做咨询的?”他问。   匡正眉头一挑,点了点头。   “您请坐,”那人把他领到阳光不错的窗边,去饮水机倒了杯水,用的是一次性纸杯,“您稍等。”   匡正盯着那个杯,火儿有点往上窜,私人银行服务的是可投资资金在两百万以上的富人群体,对于追求“卓越”的客户来说,一次性纸杯意味着轻蔑。   他把纸杯推远,表情严肃起来。   接着是漫长的等待,他看了几次表,整整十五分钟,一个穿休闲西装的年轻人姗姗来迟,这人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好,最显眼的是一口白牙,笑起来像打了闪光灯,神采奕奕坐在对面:“先生,有什么能帮您?”   这腔调简直像个酒店前台,匡正往后靠上椅背:“我有一笔钱,想做个投资。”   “您的资金体量?”对方翻开平板做记录。   “两百二十万。”匡正观察他,西装一般,衬衫一般,领带也一般,左胸上佩着个金属胸牌,上头有工号和姓名,姓夏,叫夏可。   “可以做个股票投资,”不到一分钟,夏可就替他的钱做出了判断,“我们最近有几只表现很好的黑马股,可以推荐给您。”   私银业务匡正不算内行,但他起码知道,客户第一次上门应该询问风险偏好,对于倾向于财富保值的客户来说,单纯买股票没有任何吸引力。   “永星磁力、异次元科技和哟吼种业,”夏可把平板转向他,脸上是某种受过训练的自信笑容,“这三只,我们极力推荐。”   匡正扫一眼平板,三只都是最近风头很劲的科创股,他挂上一抹笑:“这几只股,你们推荐前做过估值吗?”   夏可的脸明显一僵。   “异次元科技和哟吼种业的股价是被市场严重高估的,短期内如果行业有波动,分分钟变垃圾股,”匡正倾身过来,“你推荐给我?”   夏可选股很烂,表情管理却到位,云淡风轻地一笑:“先生……”   “小夏!”这时一个微胖的大妈走进来,金耳坠红丝巾,手里晃着两页彩色宣传单,“我上次说的保险,你帮我看看资料!”   “抱歉,先生。”夏可微一颔首,借机从匡正这桌离开。   大妈拐过来看见匡正,呆了,像是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走路都有点顺拐,扭扭捏捏到隔壁桌坐下。   “刘姐,”夏可亲热地叫,“您跟我说说。”   大妈也说不明白,照着宣传单给他讲:“投150万,十五年返本,再给45万现金,一共195万,你帮姐算算合不合适?”   这么几个数,匡正脑子一过就知道不能投,夏可却还在那儿算,算完了认真地说:“刘姐,相当于30的回报率,很高啊。”   “30呀!”大妈的眼睛都放光了,“那我稳投呀,幸亏来问你一下!”   匡正忍无可忍,严重怀疑这小子学没学过金融:“150万本金,”他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即使按年利率4算,你们知道十五年后是多少钱吗?”   “4?”大妈一听就乐了,比30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夏可随着她乐,只是含蓄些,低着头抿起嘴。   匡正举起手机,屏幕向着他们,结果显示:“270万。”   大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所以大姐,”匡正收回手机,“告诉你的保险经理,这个产品你不考虑。” 第58章   夏可怔怔盯着匡正, 4%也就是城商行五年期的存款利率, 居然打败了30%收益率的保险产品, 他不相信, 自己拿平板在那儿算,怎么算都算不明白。   “别算了, ”匡正从桌边起身, “复利的概念不懂吗,是学金融的吗?”   夏可再好的表情管理这时候也破功了,恶狠狠瞪着匡正:“你什么人, ”他看出匡正有钱, 不敢太造次, “来砸场子的吗?”   匡正稍歪着头,刚想逗他两句,前头独立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夏可!”   他及时制止了口角, 走到匡正面前,清瘦的高个子,一张薄情脸,戴一副无框金脚眼镜, 典型的斯文败类:“先生,您好。”   他也戴着胸牌, 不是高级管理人员, “你好,”匡正看他胸牌上的字,黄百两, “这名字好,天生搞金融的。”   对方微微一笑:“您误会了。”   匡正挑眉:“不是黄金百两的意思?”   “我出生时整十斤,”黄百两请他坐,“恰好一百两。”   匡正重新在窗边坐下,不管什么原因,这是个名字和性格反差很大的人。   “先生贵姓?”黄百两十指交握,气质沉稳可靠。   这间私银总算有个人问他称呼了,匡正微扬起头:“姓匡。”   他没说“免贵”,而且“匡”这个姓……前两天万融总行下文件,空投来的新总裁恰好姓匡,黄百两看破不说破:“您需要什么服务?”   “有笔闲钱想做个投资,”匡正翘起二郎腿,西班牙皮鞋特有的精致楦头擦得锃亮,“我看你们挂着万融的名头,才进来看看。”   “是这样,”黄百两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刚被万融收购,领导层还没到位。”   “哦,”匡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看你们这儿没几个人,装潢也破破烂烂的。”   “百废待兴。”四个字,黄百两既概括了现状,又暗示了对新领导的期待,这么漂亮的嘴,匡正喜欢:“你是客户经理(1)?”   “我不懂金融,”黄百两实话实说,“我是学法律的。”   怪不得,匡正点头,“那小子呢,”他指着夏可,“傻乎乎那个。”   听见这话,夏可的脸色不好看,但毕竟是工作中,他没吱声,旁边的“刘姐”快人快语:“我说年轻人,”她教育匡正,“不要以为自己有几个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就到处侮辱人,来这里的哪个没钱?老姐我可不像你,这么刻薄!”   来这里?就这破私银,150万买保险,还敢说自己有钱?匡正不动声色:“女士,”他瞧一眼夏可,“他一分钱没给你挣,还差点害你损失几十万,你干嘛替他说话?”   这话问到了点儿上,她理直气壮:“我们小夏是没你精,可他人品好,不就是一笔保险费嘛,你是算得挺快的,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匡正眯起眼睛,姓夏的小子业务不行,客户关系搞得倒很牢:“这么说,‘你们小夏’还有点可取之处,”匡正正色,转头对黄百两说,“替我送送这位女士。”   这是下了逐客令,夏可和黄百两同时一怔,黄百两怔的是自己装了半天糊涂,人家其实早就门儿清,夏可怔的是哪儿来的神经病,找骂啊!   他摔下笔从椅子上起来,挺胸拔背气沉丹田,正要来几句狠的,却见黄百两捻着眼镜腿使劲给他递眼色。   “你什么意思,赶我走啊!”他没开火,大妈先开火了,“你谁呀,管这么宽,你是玉皇大帝啊!”   匡正调了调领带扣的位置,施施从窗下的阳光中起身:“真不巧,我是这家私银的新老板,”他双手插兜,紧扣的西装前襟形成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有从容大气的总裁风度,“敝姓匡,今天第一天上任。”   大妈愣了,夏可也愕然。   好半天,两人慢慢对视,大妈同情地拍了拍夏可的肩膀,开始收拾保险资料:“小夏,没事啊,”她小声劝,“有事咱也不怕,到姐的工厂来,姐罩着你!”   夏可的脸都不是色儿了,绷着嘴角没吭声,当着大老板的面儿,他选烂股、给错投资建议,还差点出言不逊……   办公区只剩下他们三个,还有墙边探出来的一个小脑袋,毛茸茸的,是那个自来卷,没有外人,夏可等着匡正训他。   匡正解开西装扣子,臭着脸坐回去,下了第一个命令:“把那什么破名牌给我摘了,”自己家关上门,他确实凶,但凶得有逻辑,“我们是私人银行,服务高净值客户的,别把自己搞得跟办储蓄的一样。”   老板到任关注的头一件事,往往体现了他的行事风格,匡正务实,而且在意细节,夏可和黄百两对了个眼儿,他们早就嫌这狗屁名牌low得一逼,现在老板让摘,光速摘掉扔进垃圾桶。   “通知所有人,”匡正斜靠着椅背,非常霸气,“过来开会。”   “老板,”夏可抓住机会赶紧狗腿,“您的办公室在三楼……”   “就这么几个人还摆什么谱儿,”匡正向来不废话,“五分钟。”   说是五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这么几个人,法律顾问黄百两,业务咨询夏可,再加一个自来卷的中台支持来晓星。   “其他人呢,”匡正摘下眼镜,“还没起床吗?”   “生意难做,”夏可照实说,“来这儿也是干坐着,都去跑保险干销售了,离职手续还没办而已。”   搞了半天,连资料上那十一个人都有水分!匡正窝着一股火,他知道万融臻汇是个火葬场,没想到是个踢足球都组不成队的火葬场,努力调整情绪,他先关注核心员工:“客服经理呢?”   “他……”夏可偷瞄黄百两。   “他”,而不是“他们”,这家私银只剩下一个客服经理?匡正的脑仁儿更疼了,但他是老总,得稳住阵脚:“打电话,”他把手机解锁扔到桌上,“给我叫回来。”   夏可和黄百两都不动弹。   匡正重复一遍:“打电话。”   他没有大喊大叫,相反,他很克制,越是这样克制,越显得他冷静威严。   黄百两拿起手机,拨完号,匡正点了点桌面,让他把手机放回去,黄百两照做,匡正打开免提,只听那边一个礼貌得体的声音:“您好,万融臻汇客户经理,段钊。”   匡正有些意外,首先上来就报公司职位,说明这是个有职业精神的人,其次,万融臻汇现在这种状况,他仍然保持着稳健的工作状态,第三,他也姓段。   匡正这三个月可能把这辈子姓段的都认全了。   “段儿,”黄百两说,“回来一趟。”   “你用的谁的号儿,”那边压着声音,“我这陪冯姐做头呢,就老公在巴西开矿那个,回不去。”   “马上回来,”黄百两看一眼匡正,“老板到了。”   “老板?”段钊无所谓地说,“不就是万融投行过来那个倒霉鬼吗,能给踢到咱们这破地方,不是废物就是软蛋,不用怕他。”   黄百两听他说得有点下道了,想打断他,匡正抢先一步:“段经理,”他语气很平,“你好,我是匡正。”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吼过来一嗓子:“我去你妈小百,你开免提!”   这是个性情中人,匡正话锋一转,没逼他回来开会,而是问:“永星磁力、异次元科技和哟吼种业,这是刚才夏可推的股票,你交待给他的?”   “对,”段钊很痛快,“我选的。”   “你知不知道风险?”匡正借着背景优势想将他一军,没想到那边当即回答:“我当然知道。”   匡正微怔。   “大哥,我们不是投行金光闪闪的并购大咔,”段钊的口气和方才接电话时判若两人,“说白了,我们是搞销售的,我给客户推好股,人家也得买呀,市场只认垃圾、认热度,认短平快,人人都想一夜暴富,他们愿意承担血本无归的风险!”   三两句话,就给匡正上了到私银的第一课。   “我这儿有重要客户,”段钊毫不拖泥带水,“会真开不了,抱歉。”   电话断了,匡正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被当头来了个下马威,他挑起眼,夏可和黄百两都有点尴尬:“老板,段儿就这性格,他工作从来不含糊……”   匡正一抬手:“咱们四个开会。”   四个人,是匡正刚当经理时的团队规模,不同的是,那时他对业务了如指掌,现在面对陌生的私银市场,他得一样一样从头学起:“……所以我们现有的客户群是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中年女性?”   “是的,”夏可把咨询记录给他看,“我们目前的业务半径基本在富人圈的下层,这种家庭的特点,是女性掌握着一部分投资资金,所以目前我们的策略是‘公关太太’。”   “就是靠大妈偶尔投个几十上百万,”黄百两直说,“勉强支撑收支。”   也就是说业务根本没进入主流富人圈子,匡正皱眉,这和白寅午给的资料出入很大,可能是原东家为了尽快脱手,谎报了一些信息,这在小规模的并购交易中非常常见。   “明早之前我要一份详细的业务综述,”他扫视众人,用他在M&A惯用的口气,“没问题吧?”   有问题,这里不是M&A,没有巨额奖金的诱惑,也没有上升通道的激励,只有老旧的工作环境和未卜的前途,三个年轻人异口同声:“老板,我们从来不加班。”   (1)客户经理:私人银行负责接待和开发客户的人员。 第59章   练功房在大戏楼三层, 镜子墙前头一圈把杆, 时阔亭和应笑侬在一边, 陈柔恩和萨爽在另一边, 宝绽抱着一把发黄的老竹尺,啪地抽了萨爽一下。   “啊宝处!”萨爽是戏校出来的, 没挨过这个, 屁股蛋子火辣辣地疼,“我这压得好好的,你打我干什么!”   “压腿就压腿, ”宝绽教训起团员来气势十足, “你看哪儿呢?”   萨爽咕哝:“谁让你把我和师姐分到一边……”   “把你们分到一边是练你的定力, ”宝绽板着脸,和在北戴河时截然不同,“仗着自己功夫好就偷懒, 有你崴泥的一天!”   萨爽揉着屁股,没吱声。他看陈柔恩不是看她漂亮,是看她笨,好歹学了十年戏, 那身子骨硬的,像个小钢板, 抬不起弯不下的, 得亏她个儿高,要不得在把杆上疼死。   “啊!”陈柔恩喊了一嗓子,把腿从杆上撤下来, “不行了!”   “放上去,”宝绽拿竹尺点着她的后腰,“这才哪儿到哪儿。”   陈柔恩回头瞪他,最近她看宝绽本来就有点不顺眼,又被尺子一捅,更逆反了:“凭什么?”她把小脸蛋昂得老高,“我到你这儿是工作,不是受体罚的,你敢抽我就是违反劳动法!”   萨爽拽她,不让她跟宝绽顶嘴,陈柔恩偏不:“再说了,我是唱老旦的,你见过哪个老太太在台上劈腿下腰?”她眼睛一翻,“上学那会儿老师都没逼我压过腿,我有嗓子,上台给你唱就完了!”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同时翻腿下杆儿,正要过来,听见宝绽说:“如意洲没有吃工资的老师,”他沉着声,“我们也不是靠国家拨款的院团。”   二人停住脚步。   “我们就这么几个人,一个人当十个用,”宝绽唏嘘,唏嘘中又带着骄傲,“师哥他拉琴,‘黄昏笛子五更萧,一把胡琴拉断腰’,累成那样了,你跟他说要排全本白蛇传,他立马把头一扎就上去串鹤童(1)!”   陈柔恩心里一紧,怔怔看向时阔亭。   “这就是如意洲,”宝绽直视着她,字字铿锵,“不是领工资尽本分的地方,是咬着牙攒着劲儿一拼到底的地方!”   练功房骤然安静,没一个人说话,甚至听不到呼吸声,这时手机响,宝绽的铃声,他转身去接,是基金会的牛经理——上次被陈柔恩摁在车上威胁那小子,还没宝绽岁数大,大伙背地里都叫他小牛。   “宝处,”小牛一直管着如意洲的事,熟了,跟着大伙叫,“下周二上头来验收,你们准备一出戏,别超过一个小时,要有代表性的。”   好好的突然要验收,宝绽有点担心:“是戏楼……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小牛给他吃定心丸,“基金会有规定,每季度都要做验收报告,你们虽然不是资助项目,但按项目管理,就是走个过场。”   宝绽放心了,放下电话,把事情一说,大伙七嘴八舌开始商量剧目,宝绽把这几个人的戏在心里过一遍,拍板决定:“小侬,还是你来一出醉酒。”   “行是行,”应笑侬抄着手,“就是……这戏会不会有点大路?现在是出戏就醉酒,我看遍天下全是贵妃。”   他说的有理,但宝绽坚持:“你记着上次基金会来面试,那几个都是不懂戏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咱们就别难为外行了。”   “醉酒行,”时阔亭插嘴,“老话说得好,‘要吃饭一窝旦’,旦角好使,就咱家小侬那眼神,看谁谁骨头酥……”   应笑侬狠狠给了他一下,笑着对宝绽说:“都听你的。”   “那师哥,你给小侬操琴。”   时阔亭刚被怼完,拔高了身量,拿眼扫着应笑侬:“我可是你一人儿的琴师,不是什么人的戏我都担待的。”   “爱但待不担待,”应笑侬拢了把头发,“那宝处你来。”   “我说你有没有良心,”时阔亭追着他去,“还嫌他不够累啊,你看那小脸儿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那是伺候他匡哥伺候的……”   他俩在这儿排练,宝绽张罗大伙下楼,出门拐个弯,刚下了两步楼梯,背后陈柔恩把他叫住:“团里这么多人,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定谁上?”   宝绽转过身,仰头看着她。   “好不容易有演出,”陈柔恩跟他叫板,“我也想上。”   宝绽虚长她几岁,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她才不在乎一出两出戏,她是没过去刚才那股劲儿:“你这孩子……”   陈柔恩不让他说话:“我差哪儿了!”   宝绽叹了口气:“你哪儿也不差,你是心里眼里装的东西太多了。”   陈柔恩微怔。   “你如果一直是这个状态,”宝绽摇了摇头,回身下楼,“别说这出戏,以后的戏你也别上了。”   哎?陈柔恩发蒙,冲着楼梯喊:“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明白!”   她看宝绽平时温温吞吞的,以为他好欺负,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正来气,一回头看见萨爽,拿着个手机想溜边儿下楼。   “喂。”她叫他。   “啊?”萨爽假装看手机,茫然抬起头。   “少跟我装!”陈柔恩拿下巴颏点着他的手机屏幕,上头一个应用都没开,大红色的桌面,水墨丹青写着“战国红”三个字。   萨爽收起手机,咕哝一声:“干嘛?”   “什么干嘛,你姐挨欺负了没看见?”   萨爽目光游移,下了老大一个决心:“姐,这事儿是你不对。”   陈柔恩愣了,她一直觉得萨爽是个小跟屁虫,她说一他不敢说二,她让他打狗他不敢打鸡:“你再说一遍,谁不对?”   萨爽贴着墙往后缩,挺怕她的,但在是非对错面前,他不含糊:“宝处说得对,你的心思根本没在戏上。”   陈柔恩气得脸都绿了,抬手给他来了个壁咚:“那在哪儿呢!”   萨爽不知道该怕还是该美:“反正你成天围着谁转……你自己知道。”   他说的是时阔亭,陈柔恩否认不了。   “师姐,你这样不对,”萨爽皱着娃娃脸,“你说你连腰都下不去,宝处让你练功还有错了?”   谁说她,陈柔恩都能忍,唯独萨爽说她,她受不了,就像让自己家养的猫挠了,她不痛快,一甩头一跺脚,噔噔噔跑下楼,跑回自己的房间,砰地拍上门。   温馨的小房间,摆着柴犬日历和粉红色的猫爪加湿器,她眼圈有点湿,使劲瞪着,越瞪越委屈,恨萨爽那个小混蛋,一趟旅游就让宝绽收买了,胳膊肘朝外拐,臭不要脸!她踢桌子踢椅子,踢烦了一屁股坐下,趴在书桌上生闷气。   她气宝绽,气时阔亭捧着他,气人人都对他好,气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过了好久也没人来哄她,她竖着耳朵往外听,整个二楼没有一点声音,推门出去,一走廊的门都关着,她蹑手蹑脚上三楼,到练功房外头,偷偷往里瞄。   宝绽和应笑侬并肩坐在地上,时阔亭跨在旁边的椅子上,椅背上挂着一兜水蜜桃,他拿一个慢悠悠地扒,汁水顺着手掌滴下来。   “……我这个弯这么转,”应笑侬和宝绽商量戏,“不好看吧?”   “到时候我和萨爽给你配力士(2),”宝绽说,“保你好看。”   时阔亭扒好了桃儿,往宝绽嘴边递,舔一口湿淋淋的手背:“快咬,淌水儿呢。”   宝绽抓着他的腕子咬了一口,给应笑侬,应笑侬瞥时阔亭一眼:“我们说戏你扒桃,弄得满地黏糊糊的。”   时阔亭收回手:“不要拉倒……”   应笑侬赶紧凑过去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说:“甜毙了!”   看他们哥儿仨你好我好的,陈柔恩更委屈了,这时楼梯上有脚步声,她往暗处挪了挪,是萨爽拿着手机拐上来:“宝处,切末我看了,买淘宝的就行。”   “能开发票吗?”时阔亭最关心这个,“上次让姓鲁的坑惨了!”   “开不开发票无所谓,”萨爽把淘宝页面给宝绽瞧,“咱们既然要好好干,往后都正规起来,所有的器材统一做固定资产入账。”   “这我可不会!”应笑侬是管账的,让他记个往来流水还行,专业的他来不了。   “甭担心,”萨爽盘腿坐在他对面,“我给你写个APP,你按月往里录就行,你没空的时候我帮你录。”   大伙一听都惊了:“你小子会写APP?”   “小意思,”萨爽闻着桃味儿,馋了,一看是时阔亭的桃,有点磨不开,“有我的份没有?”   时阔亭特自然地说:“我给你扒。”   “哎哎哎,”应笑侬嘴欠儿,“你俩不是不对盘吗?”   “你不懂,”时阔亭说,“我俩是一起晒脱过皮的关系。”   萨爽嘿嘿笑:“就是!”   陈柔恩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门外的自己倒成了局外人,正失落,楼梯上又有人来,风骚的格子西装配复古眼镜,是匡正,像刚参加了什么精英派对,一身的纸醉金迷。   “我说满楼找不着你们,”他走进练功房,“原来都在这儿。”   “哥?”宝绽拍拍屁股想起来,“你怎么来了!”   应笑侬拉了他一把,贴着他耳朵说:“他怎么这么粘你?”   宝绽怪怪地瞧他:“你说什么呢?”   “匡哥,”时阔亭就手给他扒桃,“吃一个,可甜了。”   匡正对别人是是总裁,对这帮甩过王炸的哥们儿不玩虚的,一点架子都没有,把西装脱了搭在把杆上,接过桃对宝绽说:“我下午没事,咱俩一会儿去取西装。”   (1)鹤童:白蛇传中的龙套角色,武戏吃重。   (2)力士:《贵妃醉酒》中的配角,高力士和裴力士。 第60章   匡正和宝绽走进走马湾的高订店, 老板正忙着给人量身, 他们到沙发那边去等, 一块不大的空间, 一面沿街的亮窗,已经有两个客人在, 喝着店里的咖啡低声交谈。   一个五六十岁, 微胖,头顶已经秃了,却穿着时髦的暗红色西装, 另一个二十出头, 有上挑的眼尾和打过美容针的下巴, 以一种掂量斤两的眼神把他们俩扫一遍,扭过头去,接着讨老头的欢心。   匡正一眼就看出他是做哪种生意的, 扶着宝绽的肩膀:“你喝什么,”带他到几张桌外坐下,“咖啡还是茶?”   “有白开水吗,”宝绽抱着帆布袋, 仰头看他,“我喝白水就行。”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 投在他干净的脸上, 照得睫毛成了纤细的金棕色,鼻头和嘴唇仿佛透明了,匡正眯了眯眼, 喉头有些发紧。   “红茶吧,”他转身去倒水,“给你加一点奶。”   那边那个年轻人又往这边看了,似乎对匡正亲自去倒水感到意外,宝绽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别扭地望向窗外。   很快,匡正端着两杯热饮回来,一杯红茶一杯咖啡,甜的给宝绽,苦的留给自己:“有点烫。”   宝绽抿了一口,茶香混着奶香,很好喝,他顺嘴问:“哥,晚上吃什么?”   “嗯?”匡正有点心不在焉,刚才等咖啡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万融臻汇,那么一个破败的环境,那么几个滚刀肉似的人,现在就是战斧牛排摆在他面前,他都没胃口。   “西红柿炒鸡蛋吧,”宝绽的声音不大,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格外清晰,“再做个冬瓜虾仁汤,放点你喜欢的那个……瑶柱。”   一瞬间,匡正的心微动,宝绽说的正是他想要的,甚至是他没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点鲜汤小菜,让他熨帖舒服。   他放下杯,见那边那两个人同时往这边看,大概是觉得西红柿炒鸡蛋这种平民菜色,在一块布料都要几千块的高订店里听起来格外怪异。   “再炒个瘦肉,”匡正说,“你每天排练,得补充蛋白质……”   他的电话响,是鼎泰证券一个做IPO的大哥,应该是听说他去私银,惊着了,来电话问长问短。这种或关心或好事的电话最近少不了,匡正烦躁,不想接又不得不接,只得拿起手机走出去。   宝绽一直看着他出门,回过头,见前头那桌只剩下一个人,岁数大的去了洗手间,岁数小的啜着咖啡转过来,笑嘻嘻打招呼:“嗨。”   宝绽不太会应对生人,点了个头。   那人把宝绽的衣服、鞋子审视一遍,确定他是个穷小子,然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瞄着窗外的匡正:“哪儿吊到的?”   宝绽没听清,或者听清了,没理解他的意思。   “你运气真好,”那小子拿嘴撇了撇洗手间的方向,一脸厌恶,“岁数大了,成天跑厕所,”然后压低声音,“前列腺不行了。”   宝绽瞪大了眼睛,这些露骨的话,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说出口的,两手握紧了茶杯,克制着不露出愠色。   “你下巴和唇窝真好看,颌线也好,”那小子又说,“哪儿做的?这么自然,看着让人想咬一口……”   洗手间传来冲水声,他马上转回去,留宝绽一个人愣怔,一共没几句话,却好像说了很多,宝绽正瞎琢磨,店主哈着腰过来,向那桌连连道歉,说是布料原因,他们的西装还要再熨一下,请宝绽先去试衣。   宝绽回头瞧一眼玻璃窗外的匡正,跟着老板走向试衣间。   匡正果然被鼎泰的大哥数落了一通,说他被公司忽悠了,就不应该接那个后娘生的私银,他自己也烦,挂断电话进屋,见宝绽不见了,下意识转了个圈,隔壁桌那老头搅着咖啡告诉他:“试衣服去了。”   匡正放下心,刚想说声“谢谢”,看那家伙冲着他笑,还不是好笑,是某种下流的心照不宣,好像匡正和他一样,也是花钱来打扮“男孩”的。   匡正反感,正想礼貌地纠正一下他不礼貌的臆想,背后响起一把清脆的嗓子:“哥,电话打完啦。”   他回过头,复古小店的一角,宝绽像一片翠波一抹天光那样立在那儿,亮蓝色的标准领西装,稚嫩的颜色,有种不谙世事的青葱味道,领带还没配,白衬衫的领口微敞着,露出一小块光洁的皮肤。   匡正吞了口唾沫,那种喉头发紧的感觉又来了,眼睛不自觉跟着他的肩膀、腰胯、手指滑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身材真好,背薄而挺,肩膀平正,一双漂亮的长腿,显得腰肢窄窄的一把,束在水波蓝的布料中,让人产生握一握的冲动。   “哥?”宝绽抻了抻西装,不大自在。   他的头发松松垂着,脸还是那张少年气的脸,但整个人的气质不同了,像是丑小鸭褪去了雏羽,又仿佛一幅素锦终于绣上了繁花,匡正无法不热切地欣赏他,以至于宝绽的每一个小动作都牵着他的眼,继而牵着他的心。   “好……很好,”匡正重复着无意义的赞美,“挺好的,不错。”   目光从上往下捋,捋到脚面,他掖好领带蹲下去,细心地帮他整理裤脚,那个殷勤的样子,不像个哥哥,倒像个虔诚的仰慕者。   宝绽是穿着西装离开走马湾的,皮鞋、丝巾、袖扣,匡正给他配齐了整套,发动车子的时候,还忍不住从后视镜窥探,看他系安全带,看他捋着安全带的手指,还有衬衫被安全带压出的褶皱。   “下周再来做两套,”匡正收回视线,有点心虚,“选几个少见的颜色。”   “别乱花钱,”宝绽不同意,在他看来,西装和长袖T恤唯一的不同就是料子太紧,拘束人,他靠在椅背上,轻轻咬着指甲边缘的倒枪刺,“脱起来费劲。”   匡正瞥见他的样子,像是被什么澎湃的东西击中了,兴奋,甚至躁动——穿长衫的宝绽也精彩,但那种美他不懂,是从主流社会消失已久的东方式含蓄,穿西装的宝绽则不同,那么秀颀,那么闪耀,简单直接,点亮了他的眼睛。   回到家,正是夕阳西下,匡正要去开门,宝绽忽然拉住他,绞着他的手指,把他往别墅旁的草丛里拽。   “干什么?”匡正怕他把新西装弄脏,拢着不让他去。   “你来,”宝绽迎着金红色的霞光回头,脸上是比霞光还绚烂的笑,“后面这片树林特别好,我昨天发现的。”   匡正的心开始跳,跳得不讲道理,跳得过分厉害,像是中了迷魂术,一脚深一脚浅,跟着他走进郁郁葱葱的树林。脚下是渐厚的落叶,远方是日落的余晖,雀鸟金色的羽毛在半空一闪,钻进摇曳的树影间,不见了。   宝绽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眼前是一道亮蓝色的背影,还有一把柔韧的窄腰,匡正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仗着静谧,仗着暮色,还有大海里那次忘情的拥抱,第二次,从背后抱住他。   “哥?”宝绽吓了一跳,弓着背,在他怀里转过身。   冲动过后,是要命的尴尬,这时候松手更尴尬,匡正干脆把头搭在他肩膀上,破罐子破摔:“让我抱会儿。”   宝绽很安静,没有拒绝:“哥,你怎么了?”   这样温柔的包容,让匡正搂得更紧。   “是不是……”宝绽捋着他的后背,“今天不顺利?”   “别问了,”匡正不想提,不是不顺利,是太他妈不顺利,“我可能干不了多久了。”   宝绽在他怀里动:“你跟我说说。”   “没什么说的。”匡正箍着他,不让他动。   宝绽坚持:“你说说。”   匡正拗不过他,抬起头,给了六个字:“烂摊子,没法搞。”   他觉得自己实事求是毫不夸张,宝绽却问:“比如意洲还难搞吗?”   匡正愣了,他认为的无可救药,不过是宝绽的十年如一日,从那样灰暗的绝境里,艰难的,一步步走到今天。   “哥,”宝绽垂下眼,正了正他的领带结,“没有什么是不能搞的,只有你想不想搞,我相信你的实力,你能摧枯拉朽。”   匡正在梦境般的霞光中凝视他,觉得他那么好,好得不真实。   “过去你是员工,”宝绽替他系起西装扣子,“以后不是了,你是老板,员工可以退,但老板不能,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往前走吧。”   匡正笑了,真的hold不住:“哟我弟弟,”他轻轻地刮宝绽的下巴,“当团长的,果然不一样。”   “那是!”宝绽昂起头,就着这个姿势想到什么,“哥,你看我下巴。”   “嗯?”匡正低头看,一块不大的下巴骨,覆着一层软白的肉,像果冻或是什么。   宝绽有点不好意思,但实在好奇:“看着……想咬一口吗?”   匡正瞠目,他从没这样想过,宝绽一问,他确实想咬一口,但他不会承认,狡猾地说:“我咬一下试试?”   宝绽给了他一拳,推开他往暮色阑珊处走。   “别走啊,”匡正追上去,“是你让我咬的……” 第61章   昨天宝绽的蓝西装很亮眼, 匡正今天也选了蓝色, 开着车没去万融臻汇, 而是沿着走惯的老路到了金融街。   走进双子星东楼, 他先去前台确认冯宽已经到了,然后坐电梯到32层, 这边办公室的风格和西楼截然不同, 中层往上都是独立房间,有些官僚气。   敲了几次门,屋里都没动静, 匡正觉得奇怪, 打冯宽的手机, 一秒钟后,铃声在门里响起,接着电话接通:“老弟?”   “我在你门外呢。”   “是你啊, ”那边叹了口气,“等着。”   匡正挂断电话,等了至少有五分钟,门啪嗒打开, 出来的却不是冯宽,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员工, 脸一般, 身材不错,盘起来的发卷有点乱,低着头, 擦过他走了。   匡正懒得盯着看,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小,和西楼一样的布局,但装潢乏善可陈,冯宽正在沙发那边系领带,立着衬衫领子问:“喝什么?”   这种事在金融圈不少见,匡正一直是漠不关心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概是和宝绽待久了,脑子轴了:“嫂子知道吗?”   冯宽扎领带的手停住,随后是难堪的沉默,匡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举起双手,表示无意冒犯,然后到沙发上坐下。   冯宽收拾好自己,给他倒了杯咖啡,坐到他对面,似乎思考着什么复杂的问题,然后说:“她不知道。”   他又绕回到这个话题上,匡正挑眉,但没贸然说话,啜了口咖啡,味道不错。   “我他妈也不想,”冯宽搓了把脸,腆着做了总经理后有些发福的肚子,“可这鬼地方,”他扫视自己的办公室,“要是不干点不是人的事儿,我他妈都要疯了。”   “得了啊,”匡正放下杯,“都是同行,蒙谁呢。”   “不一样,”冯宽摇头,“东楼这边……太难了。”   “你难,”匡正嗤笑,“你有我难?”   万融最好的并购VP被发配到顶账的私银去,这是这两天金融街上的大新闻,冯宽不能否认:“你是难,”他抽了颗烟,叼着点上,“也未必不是好事。”   这话匡正可听不下去,正要呛他,冯宽说:“你还不知道吧,上头要对投行部改革,老白顶不住了,西楼会和我们这边一样,行政化管理。”   匡正愕然,投资银行业务……行政化?   “没办法,管理收紧是大势所趋,”冯宽缓缓吐着烟圈,全没了壮年人该有的生气,“你那破私银烂是烂,但至少你还能上蹿下跳,像个活生生的人。”   反之,是万融东楼死气沉沉的官僚式体制,面儿上装着孙子,背地里勾心斗角,匡正陷入沉思,投行部改革,老白之前知道吗?。   “说吧,”冯宽扫了扫落在裤子上的烟灰,“找我什么事?”   匡正翘起二郎腿:“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冯宽直说:“咱俩还没好到这个份儿上。”   不错,他们不过是还算聊得来的同事,在今天匡正冒然说出那句“嫂子知道吗”之前,他们不会对对方说一句真心话。   “我想要你这边高端客户的资源,”匡正正色,“存款总额在五千万以上的,”他一想私银那情况,改了口,“一千万也行。”   两句话,冯宽就明白了,他猜到匡正难,可没想到这么难:“那家私银过来的时候没带着客户资源?”   “我他妈问谁去,”匡正气笑了,“哪个大佬下的决策,万融这么大买卖,要搞私银,不能买个像样点儿的?”   冯宽了解总行这边的风气:“上头也在斗法呢,再离谱的决策你都别奇怪,”他捻灭烟蒂,“你那私银我知道,别的不行,地段好啊,干得再烂公司也不会赔钱。”   匡正无语,早知道公司这形势,他不如跳槽了。可话说回来,跳到哪儿去都一样,万融就算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也比别的公司强百倍。   “贵宾客户名单没问题,”冯宽说,挂着一脸坏笑,“不过上次说那女孩,你得给我去见见。”   匡正狠狠瞪着眼,女孩?冯宽老婆家什么亲戚的女儿?   “三个月前的事儿了,你还记着呢?”他皱眉。   “我老婆的事儿,”冯宽靠向沙发背,“我都刻脑子里,忘不了。”   “你都……”匡正动个眼色,“还老婆老婆的。”   “那不一样,”冯宽摆手,一副“哥哥教你”的恶心嘴脸,“发泄是一时的,老婆是一辈子的,以后你有家就懂了,”他拍拍微鼓的肚子,“再说了,没我老婆就没有我今天,我得报恩。”   “报恩”俩字儿把匡正逗乐了,冯宽拿眼夹他:“别笑啊,都是真话,我这种烂人也有烂良心。”   还行,他还知道烂,匡正敛起笑容,想想自己,不就是出卖个色相吗,为了高端客户资源,为了把私银那堆烂泥扶上墙,他干了:“行,我听你安排。”   “明天就见吧,女孩等不了,老大不小的,家里都着急,”冯宽站起来,“时间地点我定好,发你微信。”   “先说好,”匡正随着他起身,“只是见见。”   “兴许她看不上你呢,”冯宽给他开门,“她也挑。”   从万融东楼出来,匡正没去上班,而是走了附近几家私银,从装潢到业务咨询到服务细节,谈不上考察,但总算有个粗浅的认识。回到车里,他还是觉得没抓挠,想起宝绽之前给过他一本书,他懒得看顺手塞手套箱了,这时候翻出来,一页一页地研究。   一直看到宝绽下班,他开车去戏楼接人,翡翠太阳的工作宝绽辞了,两个人的步调头一回这么一致。   回到家,宝绽弄菜做饭,匡正去自己家找衣服,明天去见冯宽老婆的妹妹,他记得八百年前犯傻买过一套浅粉色的西装,女人见了肯定烦。   粉西装配白领带,再挑一只鸵鸟毛领针,皮鞋也是嚣张的小尖头,他正找袖扣,宝绽在楼梯上叫:“哥,干嘛呢,吃饭了。”   他自己开门过来的,进屋瞧见匡正的粉西装,整个人都不好了:“哥你干嘛呀,”那个甜甜的公主粉吓得他不轻,“表演节目都不敢这么穿!”   “你甭管了,”匡正就是要这效果,“我明天有事。”   宝绽在旁边的脚凳上坐下:“什么事?”   匡正挑袖扣的手停住,去见相亲对象,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却不想让宝绽知道:“我说,昨天剩那丝瓜,你做了吗?”   “做了。”   “那两包姬松茸呢。”   “也做了,”宝绽开心地笑,“今晚上三个菜。”   “你这菜做得够快的……”匡正有点烦躁,不想再管什么袖扣,把西装领带往背上一搭,拎起皮鞋,“走,回家吃饭。”   “哎你真穿这个啊,”宝绽拦着他,“太难看了,放回去……”   匡正一把搂住他,使劲往怀里摁,宝绽的脸都挤变形了,扳着他的胳膊探脑袋:“你摁我我也要说,太丑了,大老爷们穿粉色太丑了!”   三个菜,还有一个汤,匡正吃的倍儿饱,收拾完碗筷和宝绽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戏曲频道,演《二堂舍子》。   说实话,匡正欣赏不了国粹艺术,宝绽唱他还能听出点味儿,换了别人,他只觉得唧哩哇啦,脑袋疼。   “别看了,”他撸宝绽的头发,“睡吧。”   “才九点,”宝绽盯着电视,“专业院团的戏我得多看看。”   匡正起身:“那我上楼等你。”   他天天在这儿睡,宝绽都烦了:“哎你今天还不回去啊?”   匡正拐上楼梯,假装没听见,宝绽在沙发上盘起腿,老太太似的嘀咕:“自己家又不是没床,非抢我这点地方,腿还死沉的!”   匡正冲个澡,上床继续看书,看了书才知道,私银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财富增值,而是财富传承,从这个角度说,万融臻汇根本算不上私银,他们提供的不该是理财产品,而是卓越的个性化服务和完善的财富规划。   九点半,宝绽关灯上来,经过床边,看匡正的大脚丫子从被里支出来,他狠狠踢了一下,去洗手间刷牙。   “你踢我干什么?”匡正放下书,把大灯调暗,只留两盏床头灯。   “看你帅,碍眼。”宝绽含着泡沫,气哼哼的。   “我们宝儿怎么了,”匡正明知故问,“生这么大气?”   宝绽洗完脸出来,下巴上还滴着水:“我这好好的大床,活活让你睡成单人床了,”他拿脚踩他的屁股,“往那边点儿。”   匡正乖乖给他让地方,还懂事儿地把他的被子掀起来:“宝爷,请。”   宝绽大剌剌躺上去,匡正立刻拿被子把他包住,顺势往这边搂了搂:“你说我回家就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跟你在一起还有点人气儿。”   “那你去楼下啊,有客房。”宝绽动了动脚,让他关灯。   屋里黑了,匡正凑过来:“那和回家有什么区别,我现在……”他开始演,“正是最难的时候……”   “算了吧,”宝绽翻个身,背着他睡,“你总有理。”   匡正拿脚勾他,宝绽噼里啪啦踢回去,匡正笑了两声,转过身,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轮流用洗手间,然后对着镜子并排做护肤,一套程序走完,宝绽下楼做饭,匡正在楼上换衣服。   他真穿了那身粉西装,宝绽盛粥时见他从楼梯上下来,那么要命的颜色,往他身上一罩,居、居然还有一点好看。   “看傻啦,”匡正拉开餐桌的小木椅,“仙女粉你哥照样hold得住。”   宝绽撇了撇嘴,没吱声。   吃完饭,匡正系上领扣,正要扎领带,宝绽甩着手从流理台那边跑过来:“让我来!”   自从有了西装,他对打领带特新鲜,匡正自己都不能打,全得让他打,“温莎结,”匡正逗他,“会吗?”   宝绽不会,他只会匡正教的那一种,但煞有介事地说:“打什么温莎结,你这身西装根本不配温莎结。”   匡正忍不住笑,吹了吹他的发旋,忽然在他腮边闻了闻:“你身上有我的香水味。”   “哎?”宝绽抬起胳膊闻胳肢窝,很嫌弃似的,“你是不是上床没洗澡?”   “洗了,”匡正得瑟,“体香。”   正贫呢,宝绽的手机响,他一看是基金会的小牛:“喂,牛经理?”   “宝处,中午有时间吗?”   宝绽有时间,问他什么事,小牛说:“我有个朋友,手里有京剧的客户资源,全是高端人士,想找个点儿固定做演出,如意洲要是有意思,我就给你拉过来,”最后一句才是他的重点,“我正好给你们当个经纪人。”   经纪人?宝绽有点懵:“那基金会……”   “和基金会没关系,”小牛神秘兮兮的,“我自己的小买卖,你可得给我保密!”   “哦……”宝绽瞥匡正一眼。   “你放心,基金会那边我去搞定,”小牛的年纪不大,赚钱的劲头却很足,“收入咱们三七分,如意洲拿七成,比你们单打独斗强。”   “那我……考虑考虑,”宝绽说,“也跟大伙商量一下。”   “咱们中午先聊聊,”小牛很积极,“见面细说。” 第62章   穿着一身粉, 匡正先到万融臻汇, 姓段的客户经理仍然翘班, 他把黄百两他们交上来的业务综述看了一遍, 到中午,按冯宽微信上的信息, 去世贸赴约。   从大堂出来, 正赶上夏可在门口公关大妈,一口漂亮的牙齿,姐、姐地叫着, 匡正从他们身边经过, 那大妈看到他眼都直了, 夏可满脸的无奈,心想老板你在总裁办公室待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出来丢人现眼……   大妈对匡正满身的粉红倒很欣赏, 拉住夏可的手,激动地问:“是你们的客户吗?不会是明星吧!”   搭地铁去世贸最方便,但今天这身行头实在不适合抛头露面,匡正去街对面的停车场取车, 坐进驾驶室,对着后视镜抓了抓额前的头发, 按下启动按钮。   地点在世贸一层的半茶座式餐厅, 主打广东菜,绕着透明的玻璃墙拐进店里,午饭时分, 都是一对对朋友同事,只有靠墙的一桌坐着一位女士,利落的短发,一身过于干练的米色西装裙,包也是公文包,正在打电话。   “……都什么年代了,姐,我为什么非得嫁个男人当奴隶,我又不是没钱,我的收入都够娶个男的伺候我了!”   哟,还是个小女权,匡正看看自己这身打扮,好像用力过猛了。   “你也别什么都听姐夫的,”她翘着二郎腿,矮口的亮面高跟鞋在脚上松松地摇,“你记着,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匡正憋着笑过去,正式问好:“杜小姐。”   人到了,她低头挂电话,边挂边往这边瞟,这一眼她差点没瞎,那直观的色彩冲击,彻底刷新了她二十九年来对恶心男人的判断标准。   “你好,”匡正在她对面坐下,“我是冯宽的同事。”   那女的绷着脸,没抬头,右手攥着皮包提带,似乎在纠结该不该拎包就走,匡正不动声色,打算给她加把劲儿:“哎呀,我以为杜小姐是长头发呢。”   那失望的语气,背后是几千年来男性强加给女性的刻板印象——长头发,白皮肤,还要有温婉的性格,最好还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杜茂茂把包往座儿上狠狠一掼,瞪着眼睛抬起头。   这一眼,她愣了,面前是个极有男性魅力的人,即使穿着一身要命的粉西装,额头的头发抓得那么做作,仍然难掩他的潇洒。   “匡正,”看她没走,匡正有些失望,但面儿上丝毫不露,“在万融的私人银行部做总裁。”   人帅是帅,杜茂茂该怼照样怼:“听我姐夫说,是执行副——总裁吧。”   “哦哦是的,”匡正翻开手边的菜牌,“杜小姐吃点什么?”   杜茂茂给他出难题:“随便。”   匡正居然真随便翻了翻,招呼服务员,完全没征求她的意见:“叉烧、肠粉、马蹄糕,都是一份,”他还欠揍地问她,“一份我们两个人分着吃,够了哈。”   杜茂茂的脸都绿了,匡正又点了几个特色菜,合上菜牌,万分油腻地冲她笑:“杜小姐人真漂亮。”   杜茂茂皮笑肉不笑,心里琢磨着怎么整他一顿,匡正看她还不走,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杜小姐今年多大了?”   年龄是职场未婚女性的死穴,杜茂茂碾着牙:“二十九。”   “是不小了,”匡正做出为难的样子,“我今年三十二,只差了三岁,少了点。”   杜茂茂的表情可以用“少你妈个大头鬼”来形容:“你想差几岁?”   “像我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匡正招人烦地笑笑,“五六岁,七八岁,差个十来岁也正常,毕竟要考虑生育问题。”   杜茂茂刚想说话,匡正的渣男剧本还没完:“杜小姐是独生女吗?家里老人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帮着带孩子?”   发挥得正来劲儿,背后忽然有人叫:“哥?”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匡正立刻回头,一张清爽的脸,一身亮蓝色的西装,亭亭站在面前,是宝绽。   “宝儿……宝绽,”匡正腾地起来,“你怎么……”   杜茂茂随之看去,和宝绽的目光不期而遇,年纪相仿的两个人,气质截然不同,一个是职场里摸爬滚打的独立女性,另一个则还带着初入社会的天真。   “宝处!”牛经理这时也到了,奔着宝绽过来,风风火火的,就近拉开隔壁桌的椅子,“坐坐坐,这顿我请!”   宝绽在小牛对面坐下,挨得很近的两张桌,匡正有点乱,先是低着头不说话,然后开始摆弄餐具,杜茂茂接着刚才的话题:“我是独生女,爸妈的身体也不错,但是结婚以后,我不要孩子。”   间隔不到一米的两张桌,宝绽倏地看过来,惊讶地盯着杜茂茂,男孩似的短发,深红色的嘴唇,这样气势迫人的姑娘,原来是他哥的相亲对象。   匡正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心虚地别着脸,手在桌底下不自觉捏了捏。   “宝处,”小牛边翻菜牌边给他介绍,“我跟你说一下我那哥们儿的背景,他家里算是高干,这几年干高端培训,简单说吧,就是帮有钱人教育儿子,什么理财、奢侈品、慈善这些课,也讲传统文化,一周一两次,领到你那儿看戏……”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宝绽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昨天和匡正打闹,他问他为什么穿粉西装,他不说,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一场相亲,为什么要这么藏着掖着?   匡正那桌上菜了,正好是饭口,杜茂茂打算对付一口再走,撕筷子的时候劲儿大了,湿巾从塑封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匡正看见,因为心思都在宝绽那边,下意识露出本来面目:“服务员,”他绅士地招手,“给这位小姐换一套湿巾。”   杜茂茂意外地挑起眼,说不好这种感觉,只是一件小事,心里却隐隐有些波动:“匡先生,你为什么急着结婚?”   匡正没仔细听,注意力都被小牛的话抓去了:“……就是一帮公子哥儿,爱玩,所以你们晚上唱,唱完了安排顿酒,演员方便就陪着喝点,别的没什么。”   宝绽为难:“我们唱戏的,酒不能多喝,伤嗓子。”   “啤的,没事儿,”小牛吃着店里送的开胃菜,“在你们的地盘,喝什么酒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匡先生?”杜茂茂发现自从隔壁桌来人,匡正就魂不守舍,她拿眼瞥着宝绽,“那是你什么人?”   匡正这顿饭吃的,简直日了狗了,筷子抓在手里基本没动过:“……我干弟弟。”   “干弟弟?”杜茂茂被这个称呼逗乐了,有点陌生,有点老土,还有点可爱。   “抱歉,刚才你说什么我没留意,”匡正压低声音,一点跟她演的心思都没了,“我怕他受骗,我听着点儿那边。”   说出这些话的匡正是最真实的匡正,杜茂茂戳了戳碟子里并不好吃的菜,微微一笑:“好,我不打扰你。”   她二十九了,是个成熟的女性,并不在意对面的男人是不是把焦点全放在她身上,她在意他是不是善良,是不是有责任感,是不是够资格跟她走进婚姻。   两张桌,一样的味如嚼蜡,宝绽那桌先散,他不知道该不该跟匡正说话,毕竟来相亲他都瞒着自己。   小牛结完账,宝绽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匡正见他没搭理自己,跟杜茂茂说一句“我去送送”,连忙追出去。   出门没几步就追上了,小牛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挥手先走,宝绽低着头不吭声,匡正往他跟前凑了凑,凑得要贴在一起,低声问:“生我气了?”   宝绽咕哝:“没有。”   “生气了,”匡正急着解释,“我是来工作……”   “瞎说!”他不说这个宝绽还不生气,明明是相亲,非不承认,有这个必要吗?   “我跟你绝对不说假话,”匡正一脸严肃,就差举着三根指头起誓了,“你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静了一会儿,宝绽转身要走:“回家再说吧。”   “哎宝儿,”匡正叫他,“那个牛经理说的什么经济约,千万别理他,你去陪酒我不同意!”   “谁陪酒?”宝绽回过身,利落地系起西装扣子,姿势很英气,“我不用你管,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匡正回到店里,根本坐不住,跟杜茂茂道个歉,结了账返身出来,从世贸直奔萃熙华都。到大戏楼底下,他给宝绽打电话,边打边往地铁口方向看,果然,一抹亮蓝色的身影正远远走来。   匡正按喇叭,宝绽瞧见,没跟他赌气,径直坐上副驾驶。   中控一落,静谧的空间,两个人并肩坐着,匡正清了清嗓子:“我那什么……出来见人没告诉你……”   “哎你别这么说,”宝绽的声音有点闷,“我可没拦着你见人。”   “是,”匡正在金融圈混了这么多年,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服软,“一件小事儿,你说呢?”   宝绽也觉得是小事,可这样的小事,他不明白怎么搞得这么别扭:“哥,”他眨动着睫毛,“你相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匡正当然没有义务告诉他,可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张床上睡着,他以为他们已经是无话不说的关系:“你是不是怕你有了,我落单……”   “什么有了,有什么了?”匡正赶紧撇清,“我就是给哥们儿个面子,勉强见一面!”   宝绽没应声,显然是不信,给哥们儿面子不会特地挑西装,勉强见面,也不会聊到结婚生子。   匡正握着方向盘,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不就是相个亲吗,有什么不能告诉宝绽的,这么你猜我想的,究竟图个什么。   “哥,你别顾虑我,你要是真有了……”宝绽心里头矛盾,他希望匡正幸福,可又怕他离自己而去,那就再也没有人吃他做的饭,赖着挤他的床了。   “你要是真有了……”他抬起头,特别努力地牵动嘴角,凑出一个笑,“我替你高兴。”   那样虚伪的笑,匡正有种心都要碎了的错觉,他不知道哪儿来的疯劲儿,啪地拍了一把方向盘,认真地说:“宝绽,你不找,我就不找,今天这话我放这儿了!” 第63章   “你不找, 我就不找, 今天这话我放这儿了!”   事后想想, 当时太冲动。   匡正把宝绽在戏楼放下, 打个轮儿拐上涌云路,他很清楚, 男人之间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这是恋人未满时的大胆试探,是情到深处的私定终身,可他居然对宝绽说了, 而且一晚上过去, 仍然没后悔。   匡正沿着白实线划好的车道行驶, 人生也是这样,规规矩矩,不偏不倚, 可最近他有了一种近乎脱轨的失控感。   他不是同性恋,他很肯定,宝绽也不是,他甚至觉得, 这干瘪的三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和宝绽是兄弟, 是家人, 是彼此精神上的寄托。   三个路口过去,万融臻汇出现在路左,他向右拐, 开进对面一块不大的停车场。一晃神又想起宝绽,昨天说了那句话,宝绽晚上意外地粘人,没唠叨,也没踢他,还卷着被子转过来,摸黑跟他说悄悄话。   想到这儿,匡正不自觉勾起嘴角。   他给宝绽讲了自己的情史,从高中到大学,入行后的全略过,因为太乱。宝绽聚精会神地听,那么黑,也能看到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匡正知道,他很羡慕,二十八岁,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忽然手机响,他瞄一眼来电,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名字,Clemen。   “老板!”蓝牙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匡正笑了:“亏你小子还记得我,”他放慢车速找车位,“我已经不是你老板了。”   Clemen坚定地说:“一天是老板,一辈子是老板。”   匡正有点感动,但玩笑带过:“你怎么跟段小钧似的,满嘴大口号。”   “说到那小子,”Clemen压低声音,“老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有来头?”   匡正装糊涂:“什么来头?”   “具体的不清楚,”Clemen说,“自从你走后,这小子像是开挂了,天天换西装,还都是名牌,有时候我看见他的背影,还以为你回来了。”   匡正挑眉。   “他现在业务也强势,经常跟老白汇报工作,”听得出来,Clemen羡慕,但更多的是佩服,“我以后可能得跟着他混了。”   他生机勃勃说着这些,让匡正想起在M&A那些好日子。   “对了,老板,”Clemen言归正传,“还记得你交代我的事儿吗?”   “嗯?”匡正没印象。   Clemen清了清嗓子:“你让我帮着找个好女人,我可一直没忘。”   匡正想起来,是好久之前,他想给宝绽介绍个对象。   “我找了三个,你挑一挑,”Clemen说条件,“二十二,大学刚毕业,学会计的,家里有房有车,就是矮了点儿,一米五八、五九那样。”   “不行,”匡正一口回绝,“我弟弟一米八的个子,小伙倍儿精神,得找个般配的。”   “那还有,”Clemen换资料,“小学英语老师,身高长相都可以,收入也不错,就是岁数有点大,三十一。”   这更不行了,“三十一,怎么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匡正自己满山放火,不许人家夜里点灯,“我弟才二十八,女孩儿手都没碰过,和经验特丰富的处,我怕他吃亏。”   Clemen无语:“老板……快三十的人了,我上哪儿给你找小白花去,现在连高中生都有几个前任……”   “还有没有?”   “最后一个了,”Clemen心累,“二十六,护士,家是本市的,无负债无不良嗜好,有照片,一会儿我发你微信。”   “行,”这个匡正没挑出毛病,“辛苦了。”   电话挂断,微信提示音响起,他点一脚刹车点开图片,挺白净一姑娘,不丑,就是眼睛小了点儿,想起昨晚被窝里宝绽水灵灵的大眼睛,他在心里打了个叉,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椅上。   三排停车位,前两排都满了,他绕到最后一排,只剩一个空位,斜前方横着一辆银灰色大奔,AMG系列,看样子要往里倒。   匡正想出去再找地方,那车却停了,刹车灯亮起,这种情况不是接电话就是有事要走,匡正挂空挡拉手刹,等着他动。   等了足足五分钟,那车一动没动,匡正没了耐性,一脚油过去,找好角度把轮儿打到底,甩个尾完美贴库。   回轮儿摆正,熄火灭灯,大奔嘀嘀响喇叭,神经病一样按个没完,匡正不管他,拢了拢头发下车落锁。   刚走两步,大奔的司机开门下来,指着匡正的后背骂:“你瞎啊,没看见前边有车吗,硬往里抢什么素质!”   匡正回过头,见是个标致的年轻人,说他标致,是那身西装实在漂亮,少见的深灰绿色,腰部的曲线异常精道,二十四五的年纪,却穿出了贵重深沉的气质。   “我等了你五分钟,”匡正指着表,“都是出来赚钱的,别浪费别人的时间。”   “去你的,”那人的脾气很冲,“我公司就在对面,这片儿停车场我天天停,怎么就今天碰着个臭虫!”   这日天日地的语气,公司还在对面,匡正想到一个人,这时大奔上又下来一男的,也是精工的好西装,劝了一句:“段儿,算了。”   果然姓段,匡正心里有了数。   “真倒霉,”姓段的骂骂咧咧,“还得绕到后头去……”   匡正从停车场出来,过马路到万融臻汇,萧条的办公区,夏可抱着一本《金融实例一百讲》正打瞌睡,窗下的桌边,黄百两按着匡正的吩咐,在和来晓星整理业务数据。   匡正到夏可桌前坐下,翘起腿,踢了踢桌板:“看得懂吗?”   夏可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老板……”他搓了搓脸,期期艾艾地说,“你总欺负我有意思吗?”   匡正靠着椅背:“有意思。”   “老板我求你了,”夏可哭丧着脸,“公司这么多人,你别光逮着我一个欺负……”   这么多人?算匡正一共五个,还有一个至今没露面,“看金融科普书都能睡着,”匡正冷笑,“我不欺负你欺负谁?”   “老板,我跟你说实话,”夏可挠着头,自揭老底,“我是学酒店管理的,金融这东西我真玩不转。”   匡正知道,他看过所有人的简历,除了段钊,他的人事记录是空白:“那你这个情况,”他眯起眼,“在私银可能有点多余啊……”   “哎老板!”夏可立刻把小腰板挺得溜直,“您麾下这四个兵可不只有我一个外行!”他指着窗边,“小百,学法的,晓星,编程的,金刀……”   “金刀是谁?”   “就是小钊,金字旁加个刀嘛,”夏可拿手在桌上比划,“他是学艺术的,之前在奢侈品行业干买手,也是后转的行!”   匡正扶额,合着整个万融臻汇,只有他这个总裁是金融出身……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啪啪的很带劲儿,匡正翘着二郎腿侧过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果不其然,进来的是段钊。   那小子毫无防备,猛地和匡正四目相对,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段儿……”黄百两想提醒他,段钊抬起手,不用他介绍,四个人的私银冒出了第五个人,不是新上任的总裁还能是谁?他捏着紧皱的眉头,深吸一口气,出人意料地换上一副笑脸,如沐春风般走来:“匡总好。”   匡正的回应很冷淡:“你好。”   “头一回见面就被匡总抢车位,”段钊歪着头笑,“真是我的荣幸。”   这小子有点双重人格,冲的时候像枪,阴的时候像蛇,哪一面都不好惹。   “哪里,”匡正也笑,带着万融57层多年练就的威严,“段经理的锋利,上次电话里就领教过。”   “小夏,”段钊解开西装扣子,拉过椅子在匡正对面坐下,“愣着干什么,怎么不给匡总倒水?”   这种口气,仿佛他才是万融臻汇的主人,夏可和匡正对视一眼,很慢很慢地放下书,乖乖到文件柜去拿一次性纸杯。   “小百,”段钊又叫黄百两,“我让你准备的业务概况给匡总过目了吗?”   黄百两戴上眼镜,听话地站起来:“我这就去拿。”   “晓星……”   来晓星没用他说话,自己抱起笔记本,小老鼠一样窜没了影,偌大的办公区只剩下匡正和段钊两个人,眼睛瞪着眼睛,针尖对麦芒。   “看来在万融臻汇,”匡正名人不说暗话,“一向是段经理说上句。”   “不敢当,”段钊和他一样,翘起二郎腿,“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而已。”   匡正认识的姓段的都横,但横的不一样,应笑侬是辣,辣得呛人,段小钧是傲,傲气藏在骨子里,搞得性格有点别扭,这个段金刀是真横,像是吹毛可断的雪刃没有鞘,锃亮亮地伤人。   “对了,”匡正在M&A淬了这么多年火,他就是最硬的鞘,再致命的刀,他也有办法给收了,“刚才和你一车的那个,是什么人?”   出人意料的一问,段钊愣了愣:“尤琴的,小中层,干什么?”   尤琴是国内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在税务、财务、审计领域享有盛誉,这正是匡正需要的,他朝段钊倾身:“关系怎么样,用得动吗?”   段钊惊讶地盯着他,从那双陌生的眼睛里,看到了某些志同道合的东西。   匡正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名单,昨晚在家刚打出来的,冯宽的贵宾客户资源:“万融商行的高净值客户,我数了,八百三十七个,联合尤琴搞一场咨询沙龙,给名单上的每个富豪发请柬,从这里头,咱们怎么也能挖出点金子来!”   说着,他把名单重重拍在段钊胸口。 第64章   宝绽攥着手机, 每隔几分钟看一次, 现在是七点半, 基金会负责验收的人已经坐在观众席上, 而应笑侬仍然没有出现。   后台的气氛越来越紧绷,萨爽和陈柔恩对坐着, 谁也不说话, 邝爷趴在窗口,伛偻着往外看,时阔亭快步走进来:“不行, 还是打不通。”   “侬哥怎么回事!”萨爽沉不住气了。   应笑侬绝不是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人, 宝绽担心:“小侬……不会出什么事吧?”   时阔亭没应声, 他也觉着是遇到事了:“我再打。”   “要不……”陈柔恩拿起手机,“报警。”   “不到二十四小时,”时阔亭摇头, “警察没法管。”   这时走廊上有脚步声,匆匆往这边来,大伙不约而同看向门口,“怎么样了!”进来的是小牛, 抱着一个蓝文件夹,里头是验收文件, “人到了吗?”   没人应声。   “我去侬哥家找他!”萨爽从椅子上起来往外冲。   “回来!”时阔亭一把拉住他, “都给我原地待命!”   小牛也替他们急,“眼下是戏怎么办!”   “人就在台下坐着呢,”陈柔恩说, “还是基金会的,万一验收不通过,把我们戏楼收回去就惨了。”   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宝绽的嗓子很轻,但鲜明:“我上。”   这种情况改戏码是必然的,只是改什么戏,什么戏都没有旦角戏出彩,时阔亭皱着眉头:“你唱什么?”   老生要想跟外行讨彩头,要么有青衣花旦托着,像《坐宫》《武家坡》,要么有花脸托着,像《将相和》《双投唐》,宝绽一个人登台,有些独木难支、孤掌难鸣的单薄。   宝绽转身往化妆镜前头一坐,准备揉脸:“战潼台。”   这三个字一出,邝爷从窗口回身:“可使不得,宝儿!”   《战潼台》是南派戏,最精彩的是双天官寇准和将军呼延丕显被辽兵困住,历尽艰险冲出重围的一段。   宝绽利落地往脸上打底彩:“没事,邝爷,我平时的功夫在。”   陈柔恩好像听说过这出戏,但没看过,拿眼神问萨爽:这戏怎么了,很难吗?   萨爽也没看过,他们戏校毕业的,只知道教学大纲规定的那几十出戏,《战潼台》别说他们,就是专业院团也很少演出。   “宝儿,”邝爷舍不得,“你久不动这样的戏,我怕你一猛劲儿……”   “别劝了,”宝绽吃了秤砣铁了心,“我是当家的,这种时候我必须上,不光上,还得上得漂亮。”   后台鸦雀无声,只有陈柔恩咕哝了一句:“团长是应该上,再说了,大家总是宝处长宝处短的,要是有真本事,亮出来看看嘛……”   萨爽瞪了她一眼,把她拽到侧幕那边去。   “邝爷说得对,”时阔亭站到宝绽的镜子后头,握住他的肩膀,“换一出吧。”   宝绽正勾眉毛,执着笔,一对桃红色的眼窝从镜子里看向他:“师哥,我行,”他还需要一个人给他配呼延丕显,“你行不行?”   时阔亭笑了,笑出一个招人喜欢的酒坑:“你叫我了,就是摔死在台上,我也得上啊。”   宝绽收回目光,用中指蘸了蘸胭脂:“得嘞。”   上好妆,萨爽伺候他穿戏衣,酱紫色的云纹官袍,戴改良相巾,脑后一对儿如意翅,系软带,挂白三髯口,鞭子套着手腕,听着前台邝爷的锣鼓点。   时阔亭做武生打扮,白盔白靠白苫肩,握一根长矛,缨子也是白色,英姿勃发站在他身后,听着前面到了火候,宝绽提一口气,闷帘(1)一声:   “呼将军保老夫——”   他给时阔亭一个眼色,袖子一抖,鞭稍举起,脚下一双朝方(2),生风般登台:“重围闯!”   唱破九霄的嗓子,这地方该有一个“好儿”,可台下只坐着一个人,大背头,肥硕的黑西装,面无表情看着台上。   宝绽定睛亮相,接下来是繁重的武活儿,趟马、搓步、圆场,只有一个快字,仿佛脚底下腾起砂石,要在台上飞起来。   没有十年的功夫,这一套开场绝对拿不下来,陈柔恩在侧幕看着,忽然理解了宝绽那句“咬着牙攒着劲儿一拼到底”,他压根没拿自己当演员,演员身上是带着架儿的,但他没有,他眼里只有戏,和对戏的诚心。   这里时阔亭有一句道白:“天官,小心了!”   宝绽开腔接上:“恨番贼太猖狂,将我主困番邦,”他二十八九的年纪,演白发苍苍的老人,动作持重,嗓音遒劲,“我回朝搬兵闯重围,呼将军小心提防!”   陈柔恩惊讶,戏校院团最讲究门派,动不动就来一句是某派的,宝绽的戏却没有派,唱杨四郎时潇洒飘逸,唱起寇准来又雄浑矍铄,仿佛哪门哪派都可以为他所用,用起来又入情入理,毫厘不差。   陈柔恩承认他精彩,可这也不过是一出普通戏,方才邝爷那样的心疼宝贝,显得有些矫情……刚想到这儿,宝绽和时阔亭在台上同时勒马,随着唢呐声一个高踢腿,双双劈横叉重重砸在台上。   电光石火的一下,看戏的人惊了,不自觉挺起后背,抻着脖子往台上看。   别说他,连陈柔恩这个行内人都愣怔,这是她第一次见识武老生,之前她从没想过老生能有这么硬的功夫,摔得舞台赫然一响。   鼓点叫着劲儿往前走,两人开叉卧在台上久久不动,半晌,宝绽缓缓抬头,双手扎在身前做牵缰的动作,纯靠后腿发力,漂漂亮亮稳稳当当,一点点把自己撑起来。   下叉容易,仅凭腿的力量从叉上起来却难,陈柔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眼睛发热,想起宝绽拿竹尺点着她的后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她真的汗颜,和人家比,她就是个笑话。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寇准和呼延丕显还要和辽兵拼死搏杀,宝绽踩着鼓点,一连四个高踢腿,跨步上桌,去了头上的相巾,一跃而起两米高,摔前叉落在地上,露着白发鬏,即刻起身涮髯口,接着顶足了精神,一个摔僵尸向后挺倒在台上。   短短十分钟的戏,句句有筋骨,步步见功夫,台下响着一个孤单的掌声,随着舞台灯熄灭,渐渐弱了下去。   时阔亭架着宝绽回后台,两人像拿水洗过,从里到外全湿了,一进屋,陈柔恩迎面过来,一下扑到宝绽身上,真心实意叫了一声:“团长!”   宝绽长这么大没被女孩子抱过,吓得赶紧举起胳膊。   “我再也不跟你耍脾气了!”陈柔恩的血还沸腾着,他的团长就像台上的寇天官,是一往无前的英雄,是力挽狂澜的豪杰,“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劈腿、下腰、踢圆场,你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   “傻姑娘,”宝绽的气力仿佛在台上用尽了,虚着声,“哪个女孩没有点小脾气,没有小脾气就不可爱了,你娇你的,哥哥们纵着你。”   “团长!”陈柔恩死抱着他不抬头,像是偷偷掉了眼泪,哝哝的,只跟他一个人说,“我错了……”   宝绽满脸都是汗,拍了拍她的肩膀,疲惫地叫时阔亭:“师哥,扶我一把,”他是有功夫,可毫无准备上这么重的戏,他一时脱力,“我站不住了……”   时阔亭连忙挽他到椅子上坐下,这时萨爽搀着邝爷也进屋来,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擦汗掭头,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一屋子人谁也顾不上去看,乱糟糟的,只听一把透亮的嗓子:“我他妈回来了!”   大伙同时回过头,见应笑侬气喘吁吁站在门口。   时阔亭第一个冲上去,掐着他的脖领子顶到墙上:“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他恶狠狠地吼,“你看看把宝处累成什么样了!”   应笑侬往人堆儿里看,宝绽带着妆,汗珠子从油彩底下冒出来,不住地淌,“宝……”他攥起拳头,“我今儿一早让我爸抓回去了!才五十出头跟我说要立遗嘱,把我手机钱包全收了!我……”   时阔亭直直瞪着他,见他滚动着喉结:“我给他跪下了,才回来……”   时阔亭连忙松开他,宝绽在椅子那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让他别自责,屋里刚静下来,听外头有人说话:   “……吴老师,这边,”是小牛的声音,“洗手间在前头。”   “这戏还可以,”这个是刚才台下听戏那胖子,“挺热闹的。”   “这么棒的戏,别处可见不到,”小牛为宝绽骄傲,“如意洲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剧团,要么基金会也不会把这么好的地段给他们用。”   宝绽和时阔亭对视一眼,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汗,值了。   “就是看个新鲜,”姓吴那家伙却说,“现在没人爱看传统戏,让我再看一遍我也不爱看,”他傲慢地抱怨,“你们基金会请我来验收,我不得不看嘛。”   宝绽的目光冷下去,搭在圈椅上的手徐徐握紧。   洗手间就在后台对面,姓吴的没注意,进去前还说了一句:“看劈腿下叉,不如去看杂技,比这刺激多了!”   小牛在走廊上等他,一扭头,推开虚掩的后台门,走进来,如意洲的人齐齐盯着他,中间是虚脱了的宝绽。   “宝处,听见了吧,”小牛无奈,“那位还是音乐学院的教授呢,你们唱戏难,是难在没有懂戏的人。”   宝绽汗涔涔水淋淋地看着他。   “但是我,”小牛走到他面前,“能给你们找到爱戏的人。”   他有资源,这年头资源就是钱,而条件,就是一纸五年的经济约。   “你们有本事,个个是沧海遗珠”小牛开始煽动他们,“要在上流社会的艺术圈里点起一把火,只差着一股东风。”   换做其他任何时候,宝绽对这些话只会笑笑,可此时此刻,他动心了。   “我就是你们的东风,”小牛把如意洲的每个人看一遍,“你们跟我合作,我保证如意洲每个月净赚二十万!”   这个数目,任他们苦唱一年也拿不到,所有人都向宝绽看去,除了应笑侬,他张嘴正要说话,宝绽快了他一步——轻轻的,只有一个字:“好。”   “宝处!”应笑侬觉得他被情绪左右,草率了。   门外头,姓吴的从对面洗手间出来,站在走廊上喊:“小牛?牛经理!”   “说定了,”小牛很高兴,脸上泛着红光,“我回去就拟合同,宝处,我们明天聊!”   他推门出去,热络地招呼对方:“哎呀吴老师!让您久等了……”   屋里没有一点声音,谁也不说话,直到宝绽的手机响,大伙吓了一跳,时阔亭替他接起来:“喂匡哥,你到啦,行,我把宝绽抱下去……啊?你上来,好,一楼洗手间对面,后台入口……嗯。”   电话挂断,没有五分钟,匡正气冲冲进来,正要质问一句宝绽怎么了,一眼瞧见椅子上汗如雨下的人,他呆住了。   时光仿佛回到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对胭脂色的眼窝、一双月下猛虎般的眼睛,他们四目相对,不同的是,那时的匡正冷得像一块铁,现在这块铁化了,柔软、滚烫,为了一个叫宝绽的人,心如刀绞。   慢慢的,他向他走去,果然,那傻小子强撑着对他笑:“哥,没事,累着了,”他试着起身,“回家睡一觉就……”   匡正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抱起来,浸着汗的行头很重,他却不松手,扔给大伙一句:“人我带走了。”   擎着宝绽走出后台,走出如意洲,离开这栋血红色的戏楼,他抱他上车,发动引擎挂前进档,宝绽低声说:“那个经济约……我答应了。”   匡正开车的手停下,正要说话,他的手机响,一个不认识的号码,他没接:“他们都同意?”他着重问,“应笑侬同意?”   手机又响,他第二次摁掉:“宝绽,那个合同不光是唱戏,还有……”   电话第三次打来,他烦躁地按下通话键,段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匡总,”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叫老板,是和匡正保持着距离,“尤琴那边我联系好了,他们出主讲人,分所税务部的总监和高级经理都到场,但场地得我们出。”   匡正干了这么多年VP,直奔主题:“有什么困难?”   “我们账上没钱,”段钊直说,“五星以上的酒店,大会议室、休息室、讨论室、一顿午餐,加起来是不小的一笔。”   匡正毫不犹豫:“你先把地方订下来,报给我个总数,这钱我个人垫。”   那边静了两秒,“好,”段钊的语气有些波动,“客户那边我让小夏和小百去联系,时间定在下周三下午。”   “没问题,”关于工作,匡正从不拖泥带水,“辛苦了。”   挂断电话,他还没来得及整理思路,宝绽先开口:“哥,你看你,想做点事多不容易,”他垂着眼睛,“原来我只知道唱戏,把脑袋砸碎了都甘愿,可这个时代,要想让如意洲有起色,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光顾着唱戏是不行的。”   匡正看着这样的他,说不出来的心痛。   “哥,”宝绽抬起头,望着对面灯火辉煌的萃熙华都,零星的光照在他脸上,朦胧得不真切,“我得改变。”   (1)闷帘:指演员未上台,先唱一嗓子。   (2)朝方:薄底靴。 第65章   接下来的一周,匡正都在准备和尤琴的咨询沙龙,主题是“税务规划及税务稽查的应对”,地点在富美华的贵宾厅,参会嘉宾有215人,比匡正预想的多,毕竟都是全球跑的富人,能把一个下午花在这儿,纯是奔着尤琴这块牌子。   忙里偷闲,他找万融的法务帮宝绽把经纪合同看了,乙方义务只保留了演出相关,额外那些公关活动,让宝绽去和小牛口头约定。   到了周三这天,匡正穿一身沉稳的黑西装,配银灰色领带,脚上一双爱德华格林的经典款黑色牛津,天鹅喙般的鞋头优雅稳重,阔步走进会场。   夏可他们一早就到了,和酒店对接会场布置,段钊来得比匡正早一些,正靠在接待桌边看名单,他也是一身黑西装,面料微闪,过度的掐腰和略窄的肩形,让他看上去有一种精致易碎的奢靡感。   “匡总。”瞥见匡正,他随便打个招呼。   走近了,匡正发现他的西装比自己还好,有点抢风头的意思:“你这身行头,”他大气一笑,“真漂亮。”   段钊从名单上抬起眼,把他的西装也瞧瞧:“彼此彼此。”   旁边黄百两和夏可穿着商场几千块一套的普通西装,默默的,和他们拉开距离。   “你是学艺术的?”匡正拿起会议材料,包括万融臻汇和尤琴的介绍、主讲人信息以及讲座概要。   段钊反应了一下,回头瞪着夏可:“姓夏的你皮又紧了是不是?”   夏可赶紧躲到黄百两身后,瑟瑟发抖。   “我学的艺术品管理,”段钊翻回眼睛,对匡正说,“主要是艺术品的收藏和交易,跟画廊和拍卖行打交道。”   “那怎么做了买手?”   “前几年国内的艺术品市场干不开,”段钊说,“买艺术品的和买红酒、买奢侈品的其实是一拨人,也不算转行。”   正说着,有嘉宾到了,匡正拿出最好的状态,从胸口掏出名片夹,娴熟地弹出一张,有褶皱质感的洒金名片,递过去:“您好,万融臻汇,为您提供卓越的财富规划。”   段钊站在他身边,只并排了短短一秒,向后退了半步。   匡正注意到这个变化,一个小动作,说明段钊确认了他们之间的等级关系。   嘉宾面无表情接过名片,看都没看,径直走进会场。   匡正不以为意,以万融臻汇现在的状况,别说名气,连命都快没了,怎样的冷遇都是情理之中。   “老弟!”前头走廊上有人朝这边招手。   匡正定睛一看,居然是冯宽:“你怎么来了?”   两人握了把手,冯宽在他身边站定:“来帮你站站台。”   “得了吧,”匡正嗤笑,“你是找个理由出来透气儿的吧?”   “笑话,”冯宽系上西装扣子,“我透气儿还用找理由吗,”他往会场那边打量,“还说你们私银没钱,这地点,这布置,够气派的!”   这事,匡正说出来有点丢人:“我自己的钱。”   冯宽回头瞪着他,呆住了。   好半天,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段钊他们听着都觉得凄凉,忽然,冯宽开口:“你把票子给我,我给你报了。”   这回换匡正瞪眼了:“没事儿吧你!”   “少废话,”冯宽说,“一会儿改主意了啊。”   段钊他们对视一眼,心说姓匡的这人缘也太好了。   匡正贴着冯宽的耳朵说了钱数,冯宽挤着眼睛挺不耐烦的,小声说:“没问题,你拿来!”   “谢啦,”匡正拿胳膊肘碰他,“哥们儿。”   “谢屁啊,”冯宽举手之劳,“又不是我自己的钱。”   这么一来一往,两个人都找着点儿哥们儿义气的感觉,嘉宾陆续到场,很多是冯宽的熟人,他拉着匡正好一顿推介,小小的接待席前非常热闹。   尤琴的人是掐着点儿到的,又是一通寒暄,主讲人进休息室做准备,留一个初级员工在门口和夏可他们一起服务。   这次合作他们签了分成协议,说是沙龙,其实有业务推广的性质,尤琴想要的是咨询订单,万融臻汇则拿顾问佣金,说白了就是给尤琴拉客户,由尤琴提供一年八十小时的税务咨询服务。   嘉宾中有对财富管理感兴趣的,匡正简短做个开场,回头招呼段钊:“请我们的专业客户经理为您服务,”他自然地叫,“段儿。”   被他叫“段儿”,段钊怔了一下,缓步过来,嘉宾一见他那身西装,顿生好感——西装代表了客户经理的身价,客户经理则代表了私银的水平,这就是为什么段钊横成那样,匡正也由着他,因为这个人在业务上一丝不苟。   边接待边拉业务,习惯了玩数据做估值的匡正第一次体会了什么是公关的累,笑得脸都要僵了,冯宽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前头走廊努嘴:“正彩电子。”   离着还有二十多米,他领匡正迎上去:“张总!”   正彩电子的张总年纪不大,和匡正相仿,是带着夫人和cfo(1)来的,边聊,他夫人一直在低头看鞋,一楼的酒店宴会厅可能有办婚礼的,她的鞋面是塑胶质地,几片小金纸吸在上面,闪着光蹭不掉。   “烦死了!”张夫人二十多岁,很漂亮,比他老公还高半个头,“这什么破酒店,垃圾沾脚上甩不脱,好晦气!”   张总低头看着自己媳妇那双鞋,一旁的财务总监满头白发,不可能管这事,众人都有些尴尬,只有匡正说了句“失礼”,俯身蹲下去。   帅男人,连折腰为人拭鞋都是帅的。他托起张夫人足有九厘米高的锥子跟,一片片摘掉金纸,就着半蹲的姿势抬起头:“抱歉,是我们组织活动没有考虑到周围的环境,给您添麻烦了。”   这么正的男人给自己擦鞋,张夫人有点不好意思,往他老公身上靠了靠:“哎呀我就那么一说……你受累了。”   “应当的。”匡正起身把金纸扔进垃圾箱,拍了拍手,回来照样谈笑风生,其间张总有意无意看了他几眼,把他的名片揣进西装内袋。   两点半,沙龙准时开始,匡正作为主办方上台发言,核心是介绍万融臻汇的业务,内容是从宝绽送他那本书上抄来的,他在a写了那么多管理层讲话,搞这个轻车熟路,再加上人帅,扯什么瞎话都跟真的似的。   等到尤琴的人开始讲课,他从会场出来,微含着胸,到洗手间找个隔间进去,脱掉西装。   昨晚他和宝绽在沙发上看电视,宝绽穿的大短裤,抱着腿坐在旁边,匡正有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往他腿上瞧,瞧得宝绽都不自在了:“哥,你总看我短裤干嘛?”   匡正借坡下驴:“哎我看看你这短裤……”   宝绽啪地把他的手打开:“大裤衩有什么可看的,怪怪的你……”   匡正也觉得自己有点怪,把手搭在他背后的沙发上:“你说咱俩这样……”他鬼使神差地问,“像不像过日子?”   宝绽没明白:“什么像不像,不就是过日子嘛。”   “我不是那意思,”匡正一低头,又看见他的腿,“那个……前两天演戏累着了,腿没事吧?”   说着他又要上手,宝绽屁股一扭,直接把腿压到他腿上:“没事儿,好着呢。”   匡正的心有点跳,嘴有点干,沙发背上的手想收紧又觉得别扭:“你说咱俩要是有一个是女的,是不是都结婚了?”   “嗯,”宝绽拿起茶几上的红富士,啃了一大口,“就是你当媳妇太笨了,什么也不会还打盘子,我有点不想要。”   “你小子怎么想的,”匡正弹了他一个脑镚儿,“咱俩一家,肯定是你当女的。”   “为什么?”宝绽捂着额头,“我应该当男的!”   “当什么男的,”匡正挽起衬衫袖子,“我比你高,胳膊也比你粗。”   宝绽不服气:“咱俩比俯卧撑!”   “比呗,”匡正也练了几年肌肉,体能上不惧他,“我要是赢了,你给我当女的。”   “谁给你当女的!”宝绽跳起来往他身上扑,红苹果掉下去,滚到地板上,咬过的那一面朝上,露着新鲜的牙印。   俩人在沙发上闹,宝绽身上有功夫,不敢真用力,匡正就仗着体重把他摁住,锁着他一对腕子:“服不服!”   “松手!”宝绽拼命在沙发上扭,“再不松手我踹你了啊!”   “来呀!”匡正很来劲儿。   宝绽抬腿就踢,匡正松开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沙发颠得厉害,宝绽借不上力,急得一头汗,胡乱在他胸口上拧了一下。   “啊!”匡正松开他,掩着左胸不动了。   宝绽一骨碌爬起来:“哥,怎么了?”   匡正慢慢把老头衫往上翻,一点点的,卷到胸肌上头,左边那地方被宝绽拧红了:“你对你哥下狠手啊,”他惨兮兮的,“出血了吧?”   宝绽跪在沙发上,凑近了看:“没事,就擦破了皮儿。”   匡正顶回去:“我拧你一下试试?”   宝绽挨苦受疼惯了,觉得他太娇气:“你拿唾沫抹一抹,明天就好了。”   什么歪门邪道的,匡正听着就恶心:“去,把药箱拿来。”   “什么啊,”宝绽嫌他小题大做,“充了点血用得着药箱吗,来,我给你治,”说着,他伸舌头舔指头。   “不行,”匡正如临大敌,跳下沙发往楼梯那边躲,“全是细菌!”   “我没菌,”宝绽追着他,“我刚就咬了两口苹果,给你抹上都是苹果味儿的!”   就这么着,匡正今早贴着一片创可贴来的富美华,那东西不透气,几小时就难受了,他带着备用的,从裤兜里掏出来,往左胸上粘。   刚拢上衬衫,有几个人进洗手间,在小便池那边说话:   “我说,今天这场面够帅的。”这声音,是夏可。   “姓匡的是个干实事儿的。”这个是黄百两。   段钊应该也在,但没出声。   “我来咱们公司这么长时间,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有钱人,”夏可去洗手池洗手,“这才有点私银的样子嘛。”   “段儿,”黄百两也过去,“你别太悲观,这回说不定真能起死回生。”   外头静了,哗哗的,只有洗手的水声。   “没用,”好半天,段钊咕哝,“这么大个烂摊子,靠他一个人,能翻多大天?”   匡正系上衬衫,抽紧领带,重新穿上西装,没听见似的走出去,站到洗手池前,和他们仨并排。   三双眼睛,不敢直接看他,在镜子里瞪得溜圆,匡正一抬头,齐刷刷低下去。   “一个人肯定是翻不了天。”匡正抽了两张擦手纸,走向门口。   三个人的视线随着他过去。   “但我们一群人就不一样了,”匡正把纸丢进垃圾桶,抻了抻西装,推开门,只留下铮铮的一句话,“只要肯拼,天地都会为我们变色。”   (1)cfo:财务总监。 第66章   匡正不在三楼的总裁办公室办公,拿着笔记本到一楼的办公区,背靠着窗外和煦的日光,研究万融臻汇未来的发展方向。   前头不远,夏可忍不住回头看他,黄百两在他旁边做数据汇总:“你看什么?”   “嘘!”夏可朝他竖食指,压着嗓子,“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坐那儿的,监视我?”   黄百两看了他两秒钟,冷漠地推了下眼镜:“自恋是病,得治。”   “你才自恋!”夏可想凶他又不敢大声,表情极其狰狞,“我发现他总是盯着我,那次我睡了会儿觉,他冷嘲热讽不依不饶的,他怎么不盯着你们?”   忽然,他不说话了,黄百两不爱理他:“又怎么了。”   “你说他会不会……”夏可两手夸张地抱住胸口,“会不会是那个啊?”他咬着嘴唇,特别认真,“到任第一天就被我美轮美奂的英姿吸引了?”   “放心吧,他就算是,也看不上你,”黄百两闷头算数据,“还有,美轮美奂是形容建筑物的。”   这时来晓星从中台办公室出来,顶着一头蓬蓬的软发,跑到匡正桌前:“老板,尤琴的钱到账了!”   匡正抬起头,语气平淡:“数目对吗?”   “对!”来晓星激动得都要跳起来了,这是他们好几个月来的第一笔正经收入:“按照合同约定,是尤琴咨询费的10!”   那天的沙龙会上,当场聘请尤琴担任税务顾问的嘉宾有七十一个,达到了参会人数的三分之一,根据协议,尤琴每笔给万融臻汇提成10。虽然只是低端的“拉皮条”,但这是匡正做成的第一单顾问咨询业务,而且积累了相当的客户资源,是他们在私银领域打开局面的重要一步。   “这笔钱,”他扣上钢笔环顾四周,“把大楼的内装搞一下。”   “老板,”夏可刚才还埋怨人家盯着他,现在又去招人家,“咱们好不容易进了笔钱,不在账上留一留吗,这左手进右手出的……还没捂热呢!”   “我同意老板的意见,”黄百两说,“要装,而且要快装,现在大客户还没上门,否则就我们这硬件条件,来一个走一个,来一双走一双。”   匡正赞赏地看着他:“小百,这事儿你带着夏可做,务必给我装出品味来,”接着,他话锋一转,“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多受累,等业务上了正轨,该配的人配齐,你专注你的法律顾问。”   其实没有后面那句话,让黄百两抓装修他也毫无怨言,但匡正说了那句话,他是个尊重员工、尊重员工专业知识的老板,黄百两绷紧了两腮,缓缓点了下头。   定了要装修,夏可又嚷嚷着怎么装、装什么风格,这时大门那边有脚步声,是段钊,晃晃悠悠走进来,经过办公区,招呼都没打一个。   匡正看了眼表,十点二十五分:“金刀。”   段钊不耐烦,转身看着他。   他身上有浓重的酒臭味,匡正指了指他的后腰:“你的衬衫出来了。”   段钊两手往后一摸,“操,”真的,质地上乘的白衬衫从西装下摆露出来一截,“我他妈喝蒙了……”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抱歉,他径直走向洗手间,黄百两看不下去,撑着桌子要起来,“小百,”匡正却叫住他,“让他去。”   “可是……”   “他喝多了,”匡正低头继续做方案,“你能拦着人家吐吗,坐下。”   黄百两佩服匡正的气度,甚至替他觉得惋惜,这样的人来他们这破私银,实在是糟蹋了。   半个小时后,段钊从洗手间出来,像是换了个人,西装衬衫整理得一丝不苟,还有浓密的黑发,用水打得湿亮,来到匡正桌前。   “说。”匡正头也不抬。   “匡总,”段钊拉把椅子坐下,“有个姓佟的,做电子元件,企业不大,但盈利非常稳定,在咱们市民营企业里能排进前五十,准备着上市了。”   匡正放下笔,靠着椅背听他说。   “他缺钱,”说到钱,段钊的眼睛晶亮,“干他们那行,铜是主要原材料,这两年铜价波动得厉害,他经常性地缺流动资金!”   匡正直奔主题:“怎么搞?”   “我们可以设计一款理财产品……”   匡正抬手打断他:“我现在不考虑理财。”   “匡总……”   “万融臻汇必须从卖理财的低端市场向提供优质服务的高级私人银行转型,尤琴这单刚有点起色,我们不能又回去走老路。”   “匡总!”段钊据理力争,“高的应该攀,低的也不能扔啊!这是笔大买卖,做成了够咱们几个人一年的吃喝拉撒!”   匡正考虑的不是一年,而是万融臻汇的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他没说话,转动椅子望向窗外。   “匡总,不是你说的吗,”段钊试图说服他,“只要我们齐心,天地都他妈会变色!我昨天跟那孙子喝到今早三点多,胃都喝抽了才把他约下来!”   匡正的手指在皮面扶手上反复摩擦,仍然没动。   “你相信我一次,”段钊几乎是恳求,“你信我一次,老板!”   他终于改口了,冲着这句“老板”,匡正一脚踏地转回来:“你能和这个人吃上饭,怎么没早做他的生意?”   “原来我们没有商行的资源,”段钊指的是冯宽,“现在你来了,带着万融的人脉和资金,现在什么样的大佛我都敢拿下!”   匡正垂下眼睛,在思考。   “今晚九点半,”段钊灼灼盯着他,“迎宾街的老广味道。”   入夜,匡正坐着段钊的车,准时来到老广味道门口,不大的门脸,他们上二楼,一进包厢,圆桌后头坐着个笑呵呵的白胖子,面前是吃了一半的烧鹅。   “佟哥!”段钊满脸堆笑,领着匡正进去,“这是我跟你提的,我匡哥!”   匡哥?匡正瞥他一眼,这小子双重人格犯起来怪吓人的,“佟总,”他打招呼,刚要在桌边坐下,姓佟的擦着手站起来,去衣架上拽下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   匡正杵在桌边,看向段钊。   段钊连忙问:“佟哥?”   “走啊,”佟胖子穿上肥外套,显得体积更大了,一副腰缠万贯的煤老板样,“不是谈事儿吗,饭桌上乱七八糟的怎么谈。”   那哥们儿你约在饭店?匡正心里叽歪,面儿上云淡风轻:“佟总说的是。”   他和段钊都是空着肚子来的,这会儿挨着饿重新上车,跟着佟胖子的白色宝马开出迎宾街。本以为是去他公司,或者什么茶楼会所,没想到这车一开就开了一个多小时,直接开出市区,到了周边一个郊县。   县城和市中心不一样,十一二点到处黑黢黢的,老远就看前头有一个大灯箱,七彩灯打出“哥哥醉”几个字,佟胖子奔着那片灯开,到了地方匡正一看,是个商务ktv。   佟胖子咬着牙签下车,没叫他们,自己往店里走,匡正和段钊赶紧跟上,一进门,眼睛差点没晃瞎——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吊顶,全贴着金纸,灯光一打,像他妈西方极乐世界,和店门口横幅上的宣传标语一个风格:渡你成仙。   匡正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字:魔幻。   他硬着头皮往里走,一条十多米的长走廊,两边各立着一面封闭玻璃,玻璃那头是打通的大房间,屋里坐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看着手机、锉着指甲、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画着大浓妆。   匡正名牌大学毕业,在香港、伦敦、新加坡都待过,三十二岁干到执行副总裁,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儿,看呆了。   “姓匡是吧,”佟胖子招呼他,“要哪个,自己点,你买单。”   匡正看着玻璃墙里那些被物化了的女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胃感,在富美华,他给正彩张总的夫人擦鞋,人蹲下去了,但人格立着,现在这佟胖子是让他连人格都蹲下去,他不干:“不了,我没兴趣。”   决然的六个字,佟胖子不高兴了:“怎么个意思,老弟,瞧不起哥哥领这地方?”   段钊赶紧拿胳膊肘顶他。   “怎么可能,”匡正笑了,他也逢场作戏,在翡翠太阳也搂过不认识的女人,但那不一样,那些女人是自由的,不像这些麻木的乡下女孩,如同猫儿狗儿或是一件廉价的物品,被摆在橱窗里任人挑选,“我……”他抽出根烟咬上,含混地说,“对女人没兴趣。”   这话一出,别说佟胖子,段钊都愣了。   “我是大老粗,”佟胖子上下打量他,“你可别蒙我!”   匡正甩上打火机,慢慢吐着烟圈,什么也没说。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语言,佟胖子消化了一下,还挺热心,问旁边点单的服务员:“你们这儿有男的吗?”   “没有,”服务员苦着脸,一嘴难辨的口音,“要那个,你们得去隔壁县。”   “没辙了,老弟,”佟胖子不再为难他,和段钊一人点了一个,搂着进包房。   房间布置和城里一样,大屏幕、触控点歌台、镭射灯,一样都不少,屋子中间的小茶几上摆满了冰镇嘉士伯,密密麻麻少说有五六十瓶,佟胖子的大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告诉服务员:“全给我起开。”   这是要血拼,匡正和段钊对视一眼,在佟胖子身边坐下。   饿着肚子,匡正直接对瓶儿吹,很有诚意地干了一瓶,开门见山:“佟总,你需要流动资金,我们万融臻汇可以为你提供……”   佟胖子拿起酒,听都没听,转身猛灌怀里的小姑娘,匡正看他那个脑满肠肥的样子,火儿腾地窜起来,忽然,他咂摸咂摸嘴里的味儿,好像不对劲,对着光看酒瓶上的包装,原来不是“嘉士伯”,是他妈的“喜大伯”。   匡正叮地把酒瓶撂下,冷着脸翘起二郎腿,不说话了。   那边佟胖子扫他一眼,没看见似的,(这里有几个字不便出现)站起来,两个人肉麻兮兮地合唱“知心爱人”。   这歌匡正跟宝绽也唱过,那么美好的夜,那么真挚的情,全被这死胖子和狗屁商k给糟蹋了,卖理财的不甘、胃部强烈的灼烧感、假酒和玻璃墙女孩,还有想立刻回家见宝绽的心情,匡正忍无可忍起身,踢开门拂袖而去。   段钊马上去追他,在ktv金碧辉煌的长走廊上喊:“老板!”   匡正没理他。   “姓匡的!”段钊吼,“你给我站住!”   匡正这才停步,甩起西装下摆,掐着腰瞪他:“那姓佟的要干什么!”他怒气正盛,“到底是他缺钱,还他妈是我们缺钱!”   隔着几米,段钊不跟他呛,歪着头,那股蛇似的阴劲儿又上来了:“万融投行真是养大爷的地方,这才哪儿到哪儿,您就受不……”   匡正几步过去,揪着领子把他顶到墙上,大概是这个庸俗的ktv,那瓶劣质的假酒,让他放下所有的审慎和修养,变成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   “怎么着,要打人?”段钊挑眉看着他,“你幻想那什么高净值客户他妈在哪儿呢?这儿!”他指着天花板,“这个恶心的ktv才是现实!我们就是在和这帮土老板打交道,我们得从他们身上弄钱,我们在公关,老板!”   “不是幻想,”匡正很清楚万融臻汇的未来是什么样,他正一步步向着那个目标前进,“你们得相信我。”   “你先相信相信我行吗大哥,”段钊推开他的手,捋着衬衫前襟,“姓佟的这种人最讨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精英,女人不点,假酒不喝,我是他,我也不和你做生意!”   要做生意,前提是信任,两种皆然不同的人如何彼此信任?只有其中一种人先做出改变。匡正和段钊也是这样。   “回去把那死胖子拿下,”段钊搭住他的肩膀,用一种哥们儿似的语气,“还是空着手走?”   匡正看向不远处的楼梯,沉默良久,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向包房冲回去:“你小子,”他恶狠狠地招呼,“给我滚过来!” 第67章   佟胖子见匡正回来, 很惊讶, 搂着姑娘愣愣看他, 匡正到他身边坐下, 从酒堆里拎出三瓶“喜大伯”,一把拽开领带, 甩到沙发上:“佟总, 来吧,不醉不归。”   说着,他跟姓佟的手里的酒碰了一下, 开始吹。   佟胖子专注地看着他喝, KTV的酒瓶都小, 三瓶没有多少,匡正喝完了一抹嘴,喊段钊:“段儿, 给我点歌!”   段钊了解佟胖子,但不知道匡正会唱什么,保险起见点了个《我的好兄弟》,匡正从来不听这些diao丝金曲, 但这歌的前奏一出来,他居然张嘴就能唱:   “在你辉煌的时刻, 让我为你唱首歌, 我的好兄弟,心里有苦你对我说!”   匡正唱歌一般,属于复古偏文艺、优雅微醺那一挂的, 但这歌、这憋屈的晚上,还有上头的假酒,让他自暴自弃,忽然有种解放自我的冲动,全情投入起来:   “人生总会起起落落,还是要坚强地生活,哭过笑过至少你还有我!”   他全情投入,佟胖子也嗨了,男人在外头混,都心酸过、憋屈过,他抓起麦克风,腾地从沙发上起来,跟着匡正一起嚎:   “朋友的情谊呀,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那些岁月我们一定会记得!”两个人像是比谁唱得高,撕心裂肺地喊,“朋友的情谊呀,我们今生最大的难得,像一杯酒,像一首老歌!”   段钊不得不堵起耳朵,偷偷在旁边喝酸奶。   匡正唱出了一身汗,几万块的西装,脱下来扔给他,也不提什么业务了,拎着酒就猛灌,真酒假酒都他妈是酒,一样是勾兑的,什么高端、低端,能投钱的就是客户。   这一刻,他终于脱下了披了十年的那层皮——投行精英、并购大手、所有的荣耀和掌声,现在都要放下从头开始。   然后他就吐了,段钊陪着去的洗手间,他撑着洗手台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段钊在一旁刷伦敦的金价,匡正红着眼眶瞪着水龙头里细细的水流,特别想家,想宝绽放在他背上的那只手。   晃晃悠悠回到包房,桌上还剩十来瓶酒,匡正难受地坐下,佟胖子主动凑过来跟他说话:“匡总,你这酒量也不行啊。”   假酒喝了,嗨歌也飙了,匡正不跟他藏着掖着:“前一阵去北戴河,得了急性胃肠炎,没好利索。”   “北戴河?”匡正看起来不像去北戴河的人,佟胖子意外,“是不是那什么烧烤一条街?”   匡正挑起眉:“你也去过?”   “我他妈去年去的!”佟胖子拍了把大腿,“也吃坏了,上医院挂的吊瓶!”   同是天涯沦落人,匡正拿起酒:“我住的三楼。”   “我也住三楼,楼下有个小草坪,就一棵歪脖树还是死的,”佟胖子摁住他拿酒的手,“不行别喝了,说他妈真的,心肝脾肺肾哪个喝坏了都不值得。”   “没事,”匡正以为他假客气,“二十瓶都喝了,不差这一瓶。”   “不是,哥们儿,”佟胖子笑眯眯的,“跟我说说你们那私银。”   突然说回到业务,匡正有点不适应:“我以为你不想听呢。”   “说说,说说,”佟胖子催他,小胖手从果盘里给他扎了个圣女果,“这两年铜价涨得厉害,老哥是真他妈缺钱!”   仿佛坚硬的冰面破开了一条缝,匡正和段钊对视一眼,拿出预先定好的方案:“我能给你弄到优惠贷款,前提是你买我们的理财。”   “拿你给的钱买你的东西,我还得付贷款利息,”佟胖子笑了,“你们银行的是不是都以为别人傻?”   “一年期的理财,”匡正不跟他扯嘴皮子,“专门为你订制的,钱到账我立刻办冻结,然后用这张单子做抵押担保,去万融给你申请贷款,一年以后,你用这笔理财收益付贷款利息还有富余。”   佟胖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等会儿,老弟,我有点转不过来。”   “你慢慢转。”匡正不催他,直接把果盘拉过去,和段钊分着吃。   佟胖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没想过理财能这么玩。   “不过佟哥,”到了这时候,匡正开始掌握主动权,“这笔理财只能覆盖70%,剩下的30%你还得实物抵押,要不我跟总行没法谈。”   “明白,明白……”佟胖子很动心,“我们这帮苦哈哈的大老粗,真是转不过你们搞金融的!”   匡正咔嚓嚼破了一个樱桃,斜他一眼:“玩钱,我们是专业的。”   他那个带着精英范儿的浪劲儿,佟胖子喜欢得不得了,胖胳膊搭着他的膀子,一锤定音:“老弟,哥哥干了!”   匡正点点头,等着他报钱数,只要能投个八九百万,自己这一晚上的假酒就没白喝。   “先来三千五的吧。”佟胖子说。   匡正扎西瓜的手停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头一回合作,”佟胖子还有点不好意思,“你得容哥哥先试试。”   一口气买三千五百万的理财还只是试水,匡正愕然,这死胖子到底有多少身家!他向段钊看,那小子也一脸茫然,显然没摸清这家伙的底。   难以想象,一个穿着破外套、大半夜上县城夜总会、还喝假酒的胖子出手这么大方,匡正定了定神:“三千五百万的理财,70%……五千万贷款,”他这才有机会掏出名片,“明天你上我公司来签约,我们立刻操作,争取两周内资金到位。”   “哎呀弟弟,”佟胖子推开他的片子,直接掏手机开微信二维码,“哥的码,你扫就完了!”   匡正让他逗笑了,大多数有钱人对两件事很敏感,一个是“隐私”一个是“圈子”,像佟胖子这么敞亮,上来就给个人微信的,少之又少。   “老弟我不瞒你,”酒到位了,佟胖子说实话,“我他妈最烦私人银行的,穿着个小破西装,人五人六的,”他拍拍自己的大肚子,“瞧不起我们大老粗,还他妈想赚我们的钱!滚犊子吧!”   听了这话,匡正能明白他之前的轻视和刁难,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就算是几十亿身家,也想把资产交给顺眼的人打理。   他们又唱了几首农业重金属,三点多,匡正结账,三个人准备回城,段钊没喝酒,提议开他的车,先送姓佟的再送匡正,没想到佟胖子逞能,非要自己开车。   “这大哥,”匡正坐在奔驰后座,看着前头飘飘忽忽的宝马,“别出什么事。”   “他自己都不要命,”段钊打开高德地图,怕酒蒙子领错路,“你管他干什么?”   “我不是怕他,”匡正懒洋洋靠着椅背,“我是怕那三千五百万。”   “操,”段钊笑起来,从倒后镜里看着他,“假酒没白喝吧,弟弟的话没白听吧,今儿晚上值了吧!”   “值,”匡正挺高兴,一高兴就想给宝绽打电话,可又怕他睡了,摆弄着手机正纠结,铃声响起来,看一眼屏幕,正是心里想的那个人,“喂……”他望向微微结霜的窗外,声音很轻,“往回走了……到家得五六点。”   段钊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狐狸耳朵竖起来。   “……你回去再睡会儿,我到了自己开门。”   应该是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没有,绝对没有!”匡正还是醉了,神态语气都不是平时那个牛逼哄哄的样子,“我敢吗,你说我敢吗宝儿!你再给我来一下,我右边也得贴上创可贴!”   段钊瞧他那个狗了吧唧的傻样,一看就是跟家里那位臭贫呢,翻个白眼,盯着漆黑的前路。   佟胖子平安到家,段钊调头送匡正回别墅,老远就看前头半山有几点灯光:“是亮灯那家吗?”   “对,”匡正不意外,甭管多晚,宝绽都会点着灯等他,“是我家。”   其实那根本不是他家,是不知道哪个土豪的房产,一想到他和宝绽有那么多故事发生在别人的房子里,他就不痛快。   停好车,段钊过来扶他,跨上台阶,匡正用指纹开门,进了屋,见宝绽披着毯子蜷在沙发上,歪头趴着,睡得像只小狗。   匡正赶紧给段钊比手势,让他别出声,走。   匆匆一眼,段钊没看清那是个男孩,还是梳着男孩头的姑娘,不管怎么样,匡正的品味好像都不太直。   段钊带门离开,匡正蹑手蹑脚走到沙发跟前,蹲下去,神经病似的,轻轻摸宝绽的头发。   “嗯……”宝绽让他摸醒了,皱着眉头动了动,“哥?”   匡正不知道什么毛病,被那双惺忪的眼睛一看,突然特别想耍酒疯,一把甩下西装,唱起刚才KTV跟佟胖子学的歌:“是谁,敲开了我的门窗,是谁,闯进了我的梦乡?”   宝绽让他吓了一跳,揉着眼睛推他:“哥你干嘛?”   匡正满身酒气,跪在地上,帅气地向他敞开双臂:“别再让我东张西望,别再让我天天猜想,谁是我的新郎,我是谁的新娘!”   宝绽绕开他往厨房那边走:“还说没喝多,酒疯子!”   匡正追着他过去,臭不要脸地唱:“哎嘿嘿!你快快来到我的身旁!”   “我才不去呢!”宝绽给他调蜂蜜水解酒,“哪儿学的这歌,二人转似的……”   “哎嘿嘿!”匡正没皮没脸地堵着他,扳他的肩膀拉他的腕子,握住那只带着体温的银镯子,醉醺醺地唱,“快快去见咱的爹娘……” 第68章   这一觉睡得很好, 安稳, 舒坦, 不愿醒来。   眼睛睁开一条缝, 面前是一个骨角微凸的肩膀,匡正有点懵, 皱着眉头撑起身, 怀里是肢体修长的宝绽,被他拦腰搂着,被子乱七八糟卷在腿上。   “早……”他抓了抓头发, 太阳穴隐隐作痛。   宝绽没回话, 戴着耳机侧躺着, 在看平板。   pad是匡正的,屏幕上正放京剧,一个甩着白胡子的老人, 不要命地做着令人咋舌的动作,匡正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百鸟朝凤的粉白色幕布是宝绽的戏楼。   他一把抓住pad,压到宝绽身上, 盯着那个从桌上劈叉下来的人,如剑的眉峰、似虎的目光, 不是别人, 正是这个软绵绵躺在身边的弟弟。   “哥,”宝绽摘下一边耳机,“醒啦。”   “这是……你?”匡正盯着pad不敢相信。   “前两天验收的视频资料, ”宝绽嫌他沉,扭着膀子让他下去,“小牛发了我一份。”   匡正死盯着屏幕,宝绽后脑勺朝下摔在台上那一刻,他的心都是停跳的:“你怎么能……”他乍然愤怒,怒京剧对演员的摧残,怒宝绽对自己的不珍惜,但他不能说,因为这是宝绽的职业,是他的梦想。   要靠喊得高、摔得狠博得彩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行业是有几分凄凉的。   “我没事,”宝绽扭头看着他,“摔惯了,”他张开腿,抓着匡正的手伸进被里,“你摸我大腿根这条筋,已经……”   匡正突兀把手抽出来,两个人对视一眼,气氛有点尴尬。   “那什么……”匡正清了清嗓子,“我昨晚上没耍酒疯吧?”   宝绽眨动着睫毛,微微和他拉开距离:“耍了。”   匡正回想,他好像没干什么,就是唱了一首……谁是我的新郎,我是谁的新娘,哎嘿嘿,快快去见咱的爹娘!   神他妈哎嘿嘿……他拍了把脑袋,对昨天丢人现眼的自己深恶痛绝,喝假酒引起的头痛更甚了:“嘶——”   “怎么了?”宝绽翻个身,支着胳膊肘看他。   “脑袋疼,”匡正扶着他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用指甲蹭他的皮肤,“昨晚上喝了二十多瓶假酒。”   噗嗤,宝绽笑了:“你还敢喝假酒哪,长进了!”   “少说你哥两句能死啊?”   “我给你揉揉?”   “嗯,”匡正闭上眼,把脸冲着他,感觉一对温热的指尖贴上太阳穴,顶住了,缓缓地揉,真舒服,比三千五百万入账还舒服,“使点劲儿。”   “这样?”宝绽朝他偎过去,趴在他肚子上,“这样?”   “嗯……”匡正惬意地发出一声叹息。   “对了,你那儿好了吗?”   “哪儿?”   “就那儿,”宝绽坐起来,往上卷他的老头衫,“都这么多天了。”   匡正感觉自己像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被恶霸扒着衣服看了胸,怪不好意思的:“我说宝爷,能不能别乱看人家的敏感部位?”   “好像不肿了,”宝绽扒了这边,又要扒另一边,“我看看这个。”   匡正不堪受辱,掩着胸推他:“性骚扰啊,看来看去的。”   “我看看是不是一边大!”宝绽拍了他大腿一把。   “一边大!”匡正打了他屁股一下。   “不管你了,”宝绽翻身要下床,“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干什么去?”匡正抓着腕子把他拽回来。   “上班啊干什么,”宝绽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点亮屏幕给他看,“都下午三点了,小牛还等着我签约哪。”   对了,今天是如意洲签经济约的日子,“这事他比你着急,”匡正一使劲,把他拉回到身上,“让他等着去吧。”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宝绽想形容词,“这么粘人呢!”   “我就粘你,”匡正拉着他,“快点,坐好,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说吧。”宝绽赌气,扭着脸。   “你看着我。”匡正拨他的下巴。   宝绽偏不,先是躲,然后龇牙咧嘴的,像头“嗷嗷”的小老虎,追着他的手咬。匡正让他逗乐了,抓着他的空当,摸一把耳朵捏一把鼻子,喜欢得不得了:“你怎么像个小猫儿似的。”   “谁是猫,”宝绽“嗷”一声,“老虎!”   “行,”匡正说,“小老虎,搬我家去吧。”   很突然,宝绽眨巴着眼睛,愣了。   “你住别人的房子还不如住我的,对吧?”匡正握着他的手,攥了攥,“还是咱们自己家住着踏实。”   宝绽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没说话。   “借别人的东西总是不长久,”匡正了解他,知道怎么说能让他同意,“把钥匙还给人家,咱不欠他什么。”   “那哥……”宝绽抿着嘴,他是愿意的,“我住你那儿,要不要给你……”   匡正知道他要说什么,肯定是房费之类伤感情的话,“要!”他抢先说,“你得给我洗衣服做饭收拾屋,还得伺候我按摩马杀鸡,任务可繁重了。”   宝绽瞪大了眼睛,狠狠甩开他的手:“美得你!”他跳下床,踩着拖鞋,“我干脆变成女的嫁给你得了呗!”   “也不是不行……”匡正懒洋洋靠着床头,一副占尽了便宜的得瑟样儿,“宝儿,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吧。”   宝绽气哼哼去洗手间,砰地拍上门:“没人管你!”   匡正忍着笑,臭不要脸地喊:“先搬家也行!”   两人先吃的饭,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一盘可乐鸡一碟盐焗花生米,吃饱了开始收拾东西。宝绽来的时候没想长住,东西不多,一个小箱就装好了,再看匡正,西装、香水、润肤乳,还有七七八八的小首饰,一趟居然没搬完。   宝绽运完了自己的,拖着他的大箱子走到门口,忍不住抱怨:“你哪来这么多没用的家什,搬过来还得搬回去,烦死了。”   “别总唠叨行不行,”匡正自己也拖着一个箱子,“我也没注意,不知不觉拿过来这么多,还不是想让你也过好点儿。”   “你那银行总裁的日子,我过不了。”   匡正有点烦了:“别没完没了啊。”   宝绽瞧他一眼,扔下箱子:“我不搬了。”   “又怎么了?”   “我还没进你家门,你就这个那个看我不顺眼,我要是真住进去了,你指不定怎么欺负我呢!”   “我的老天爷,”匡正过来把他那个箱子拉起来,“我还敢欺负你?我不让你欺负死就不错了!”   他们俩吵吵闹闹磕磕绊绊,总算把家搬完了,宝绽仔细打扫了卫生,把所有的密码和设置恢复原始状态,锁上门,走向对面的别墅,匡正在门口等他,从今天开始,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天已经黑了,匡正把全楼的灯打开,带着宝绽一间间屋“巡视”,两边房子的格局虽然一样,但布置大不相同,匡正这边的设施更全,风格更奢华,很适合一家人过享受的日子,“你看还缺什么,”他殷勤地问,“周末咱们去买。”   宝绽见过他衣帽间里成排的西装衬衫,这回又见到了实木的旋转鞋柜、柜子里上百双塞着雪松木鞋撑的名贵皮鞋,还有书房里香槟色的太空舱按摩椅,惊奇地张大了嘴巴。   “对了,咱们做个壁炉吧,”匡正一直想在小客厅里搞一个,原来自己住没有折腾的劲头,“天快冷了,冬天可以靠着壁炉喝姜丝可乐。”   宝绽还是不吱声,跟着他转了一大圈,把行李拖进了一楼的客房。   “想什么呢宝儿,”匡正拦着他,“走,跟哥上楼睡。”   “我不,”宝绽放下箱子,“我可再也不想跟你挤一张床了。”   “哪儿挤,”匡正蹙眉头,“那么大的床,够咱俩在上头滚了!”   “床是大,”宝绽横他一眼,“架不住你总挤我。”   匡正语塞,确实,每次睡一睡,他就睡到宝绽那边去了……这时手机响,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他接起来:“你好,匡正。”   “匡总,”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张荣。”   张荣?匡正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哦,张总!”   “上次你们和尤琴的讲座办得很好,我对私银也有一点兴趣,”那人礼貌地问,“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公司来聊聊?”   匡正反应过来是谁了,那个老婆脚上粘了金纸的张总,正彩电子的:“没问题,您方便的时间给我打电话,我带队上门。”   “好,”张荣话不多,“改天见。”   “再见。”   放下电话,匡正回过头,见宝绽已经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了,全铺在床上,其中有一个旧Kindle,带键盘的老款式,匡正大学时也有一个,毕业后好像顺手给了同系的学弟,现在一看有种莫名的怀念。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他拿起Kindle,正要点亮屏幕,手机又响,这回是段金刀,匡正放下Kindle走出房间。   “怎么样,佟胖子签了吗?”   “签了,”段钊很兴奋,“三个工作日内打款!”   “好,”匡正松了一口气,“钱一到位,你去给我招几个小姑娘,别太漂亮,要气质好的,等小百那边的软装一结束,马上到岗。”   “知道了,”段钊咂了下嘴,“咱们这是要上正轨了。”   “还早,”匡正很沉得住气,“业务上了正轨才是真格的。”   段钊干劲十足:“迟早的事儿。”   “佟胖子那边你给我盯紧了。”   “放心吧,老板。”   两边同时挂断电话,匡正刚要回屋,手机第三次响起来,是冯宽,下午吃饭时匡正给他发微信说了佟胖子的事,应该是回信儿了:“喂?”   “匡总的电话可真难打,”冯宽开他玩笑,“我打了三遍才打通。”   “少来。”匡正微微一笑,等他说贷款的事。   冯宽一开口,却说了另一件事,“我老婆那小妹妹,杜茂茂,上次对你印象不错,明天出来再见一面。”   匡正第一反应是回头看宝绽那屋:“我说,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五千万贷款还要不要了,”冯宽在这儿等着他呢,“贷五千万,三千多万用理财做抵押,我可一个‘不’字儿都没说。”   是,最近这几件事冯宽办得很仗义,但仗义归仗义,“哥们儿,”那五千万再重要,匡正也不能在这事上含糊,“感情不能凑合,更不能骗人,我要是为了一单生意骗你、骗她,我成什么人了?”   冯宽那边静了两秒:“你想怎么办?”   “你甭管了,”匡正说,“明天我去见她,把这事儿收口。”   “你可得给我办明白。”杜茂茂相亲对冯宽来说不是简单的介绍对象,直接关系到他这个“上门女婿”在岳父家的日子好不好过。   匡正给了他三个字:“你放心。”   他的为人、能力全金融街都知道,他说放心,冯宽就不废话了:“哎,还一个事儿,你新加坡有没有过硬的关系?”   “要看是什么事。”匡正在新加坡干过一段,有几个朋友。   “我们一大客户,全家十来口去新加坡旅游,明晚的机票,现在酒店还没着落呢。”   匡正乐了:“不至于吧?”   “说是去看个很有名的水上表演,一票难求,还要住什么网红酒店,你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匡正自从做了私银,对“大客户”这种词儿很敏感:“办法我想,”他讲条件,“但人必须先是万融臻汇的客户。”   “你小子!”论做业务,冯宽除了他不服别人,“等我消息。”   电话挂断,匡正疲惫地捏了捏眼角,一回头看见宝绽那屋的光,一抹笑不经意浮上嘴角:“宝儿,”他向那束光走去,“来,哥帮你收拾。” 第69章   匡正说是帮宝绽收拾东西, 其实是来添乱的, 归置好的全给翻乱了, 没归置的团吧团吧塞柜子里, 气得宝绽给了他一脚,让他滚楼上去。   挨着骂, 匡正也不走, 死皮赖脸往门口的沙发上一坐,开始打电话。   跨国电话,叽里咕噜全是英文, 听得宝绽一愣一愣的, 没几个回合, 匡正给冯宽发微信:我这边搞定,等你的消息。   他收起手机,见宝绽收拾得差不多了, 看一眼表,十一点零五:“该睡了。”   宝绽坐在床边拍枕头,没理他。   “这床……”匡正摸着下巴,“好像比主卧的大。”   宝绽冷冰冰回他一句:“一样大。”   “是吗, ”匡正又压了压床垫子:“嗯,比主卧的软。”   “你到底要干什么?”宝绽嫌他烦。   “这床我还一回没睡过, ”匡正冲他笑, “要不今晚我在你屋对付一宿……”   宝绽迎面把枕头扔到他脸上,匡正眼前一黑,被拽着胳膊推出去, 接着砰地一声,房门在背后关上。   “哎?宝儿!”匡正难以置信,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吃了闭门羹,“怎么回事?怎么还赶哥呢!”   “我睡了,”宝绽隔着门说,“你也回去睡吧。”   匡正凄凉地杵在门外,有点傻眼,明明住到了一栋楼里,距离却比以前还远了,早知道……他就不撺掇宝绽搬家了。   他耷拉着膀子上楼,冲了个澡,喷上助眠的淡香精,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躺下,忽然不习惯,不习惯一个人的夜,不习惯一伸手,只摸到微凉的床单。   第二天早上,两人在餐厅碰面儿,宝绽一脸的神清气爽,再看匡正,目光呆滞、没精打采,死气沉沉在桌边坐下。   “怎么了哥,”宝绽往刚烤好的面包上抹果酱,“没睡好?”   “睡得好,”匡正一晚上辗转反侧,却嘴硬,“睡得特别好!”   宝绽没说什么,把餐刀擦干净,背过身,抿着嘴偷笑。   吃过饭一起上班,万融臻汇离如意洲三个路口的距离,步行只要半小时,匡正平时总要约个午饭,今天却什么也没说,放下人开车就走。   到了公司,一楼在做软装,全员搬到二楼大厅办公,这一层是贵宾室,用来接待私密客户,所有房间都做过隔音处理,咖啡色的磨砂墙纸,墨绿色的复古绒面椅,家具一水儿的精黑色,很有欧洲老牌私银的深沉持重。   冯宽的消息昨晚就到了,对方同意跟万融臻汇合作,还附上了联系方式,匡正按着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位女士:“您好,”声音刻板,不是客户本人,“总裁办公室。”   “您好,万融臻汇,匡正。”   “匡先生,我一直正等你电话,”对方高高在上,一句寒暄客套都没有,“谢总和家人今晚五点二十的飞机飞樟宜机场,十二点落地,随后就要入住,你加我微信,我把全员信息发给你。”   “没问题,”匡正还想问一些细节,“谢总……”   “那先这样,”对方打断他,“有事我们再沟通。”   电话挂断。   冷漠且傲慢,显然没把万融臻汇放在眼里,匡正只挑了挑眉,放下手机继续办公——自从干了私银,奇葩见多了,连脾气都变好了。   十点半,段钊到了,一身藏蓝色的收腰西装,头发风骚地拢向脑后,一样是油头,他不像代善那么流俗,反而有种花花公子的潇洒劲儿。   “老板!”他越过夏可、黄百两、来晓星,直奔匡正。   匡正抬头扫他一眼:“西装不错,”然后下新任务,“三点半,你跟我去趟机场。”   段钊的狐狸眼儿唰地亮了,有股要扑人的凶猛:“又来活儿了?”   匡正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保持这个状态,把自己磨利了,跟我冲锋陷阵。”   “放心,”段钊自己拎了把椅子到他桌前坐下,“你指个方向,我立马窜出去。”   夏可回头瞥一眼,拿笔杆捅身边的黄百两:“我说小百,金刀不是和老板最不对付吗,怎么才两天,这么奴颜婢膝的?”   “嗯?”黄百两在核对装修公司的报账,“他个双重人格,你管他干什么。”   夏可又回头,看段钊在匡正桌前那个眉飞色舞的样儿,直撇嘴:“跟我们说老板怎么怎么不好,自己跑到老板面前去献殷勤。”   “人家谈工作呢,”黄百两蹙眉,“你要是有工作,你也去说。”   “原来老板没事总盯着我,”夏可翻着眼睛嘀咕,“现在他往那儿一贴,老板都不理我了……”   “你不是最烦他盯着你吗,还说人家性取向有问题。”   “我可没说!”夏可扒着黄百两的胳膊,“小百你可不能……”   黄百两一把推开他的下巴:“去,上那边待着去,这几个数我算错好几遍了。”   “小百……”   除了夏可,人人手上都有活儿,一晃就到中午,匡正想起他还有笔桃花债要还,跟段钊交代一下接机的事儿,开车上世贸。   还是上次那家广式茶餐厅,甚至还是上次那个位置,不同的是杜茂茂,她穿了一身粉红色低胸连衣裙,虽然是短发,但染了柔和的颜色,匡正在她对面坐下,发现她口红的色号也变了,一抹水润的草莓红。   匡正今天要送机,特地穿得庄重,一丝不苟的黑西装,配奶油色领带,头发优雅地梳起来,一副修养和品味并重的好男人样。   两人看到和上次截然不同的对方,都吃了一惊,“杜小姐好,”匡正先打招呼,“吃点什么?”   杜茂茂上次回的是“随便”,这次仔细看了菜牌,点了两道招牌菜,服务员正要下单走菜,匡正叫住他:“再为女士要一份甜品,”他征求杜茂茂的意见,“焦糖布丁?”   杜茂茂的颧骨微红,抿了抿油腻的唇釉,轻轻点头。   服务员离开,桌上静了,匡正没急着说话,杜茂茂略低着头,把鬓发捋向耳后:“你……和上次不太一样。”   匡正微微一笑:“杜小姐和上次也不太一样。”   女为悦己者容,杜茂茂笑了。   “其实……”匡正准备装弹,一发上膛,“上次我不小心听到杜小姐讲电话,听你谈起婚姻,似乎对这种生活不感兴趣”   杜茂茂一愣,到她这个年纪,经历过幻灭的爱情,饱尝过逼婚的摧残,谈起婚姻时难免有些激进:“啊……玩笑话,有时候……”她平和地看向匡正,“也是为了给自己找回些面子。”   匡正没想到她这么坦率,优秀的职场女性果然和他交往过的那些傻女孩不一样,有勇有谋,知道在什么情况下以怎样的方式示弱。   后头的话,匡正反而说不出来了。   “匡先生上次穿了一件粉西装,”这回换杜茂茂举枪,调转枪口,对准他,“是有意的吧?”   都是明白人,匡正不装傻,稍一颔首,实话实说:“抱歉杜小姐,我以一种不诚实的方式和你认识,我道歉。”   杜茂茂笑着看他,歪起头,玩着自己寿司造型的小耳环:“那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穿了一身粉?”   匡正不想知道答案,没说话。   “因为我对你有兴趣,”她直说,像在竞标会上出价一样,简单明了,“你耍我,我愿意被你耍。”   匡正十指交握,仍然缄默。   “而且我对自己有信心,”她用豆沙色的指甲轻点着桌面,“谈恋爱,我也许不是最好的,但结婚,我和我的家庭一定是最好的,”她莞尔,“只要你的性取向正常,我相信,你迟早会选择我。”   匡正认真思考她的话,确实,杜茂茂是完美的结婚对象,家庭工作百里挑一,人也不拖泥带水,但他却答:“不,我和杜小姐不同,我还是相信爱情的,”他说的是真心话,“我想和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杜茂茂怔住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凭一己之力做到一家私银的总裁,怎么可能还相信爱情?连她这样的女人都放弃了,在长久的求而不得和看破红尘般的厌婚之间拉锯,最后心如止水。   服务员上菜,叉烧肉、白灼芥蓝、翡翠肠粉和冬瓜盅,她垂眼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碗碟,直率地问:“匡先生是拒绝我咯?”   匡正系好餐布:“可以这么理解。”   “也好,”杜茂茂露出一个笑,“我们还是朋友。”   匡正正要说什么,她提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听冯宽说你们私银缺客户,我是做信托的,加个微信,回头给你推几个大户。”   不愧是银行家庭的女儿,拿得起放得下,有魄力,“谢谢,”匡正舀一勺汤,“还是不麻烦了。”   “为什么?”杜茂茂诧异,这个男人屡屡出乎她的意料,让习惯了把烂男人踩在脚下的她措手不及。   “个人习惯,”匡正答,“我不喜欢夹缠不清,没有客户,我可以自己去找,利用你,或是被你利用,都不是我的风格。”   言下之意,他不想和她有任何暧昧关系。   是个好男人,杜茂茂想,随之把肉送进嘴里,瘦肉酥烂,肥肉弹牙,还带着点甜,嚼碎了齿颊留香。   吃过饭,两人在停车场道别,匡正从世贸直奔机场,段钊到得比他还早,就为了争取时间和客户说几句话,他们到贵宾室门口,没有登机牌,只能在外头等着,四点半,远远的过来一大拨人。   打头的是一男一女,四十来岁,三个孩子有专人带着,后头是两位老人,还有一个带小孩的女人,人数和资料上一致,匡正掏出名片迎上去:“谢总!”   姓谢的瞟他一眼,并不想停,只是助理在向贵宾室工作人员出示证件,他不得不停下:“你好。”   他接过匡正的名片看看,顺手递给带孩子的保姆,点个头,走进贵宾室。   段钊立即接上一句:“万融臻汇祝您和家人新加坡之行愉快!”   十来个人,只有小孩子认认真真跟他们说谢谢,匡正和段钊对视一眼,好像他们开车一个多小时过来就是为了递一张名片、说一句祝福的话。   “操,”段钊解开西装扣子,“原来伺候大妈挺好的,大妈都热情。”   匡正让他逗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外走,边走边给宝绽打电话,奇怪的是,打了好几遍都没人接。 第70章   匡正从机场往市中心赶,中间还打过几次电话,仍然没人接,宝绽不是个没轻没重的人,即使赌气,他也会接起电话跟他闹别扭,匡正心神不定,各种可怕的念头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闪,手心里全是汗,甚至握不紧方向盘。   冲到戏楼底下,已经七点了,他把车一扔,快步冲进去。一楼没人,戏台静悄悄的,他上二楼,休息室的门全关着,沿着楼梯往三楼跑,一上去就看到时阔亭和萨爽,忧心忡忡等在一扇门外。   “宝绽呢!”匡正冲他们喊了一嗓子。   那俩人见他来了,立刻迎上去:“匡哥,有客人……”   匡正铁青着脸:“少废话,”他抓着手机,“宝绽呢,他不接我电话!”   时阔亭和萨爽对视一眼:“来了几个老板,正喝酒呢,可能不方便接电话……”   匡正一听就要往里走,被时阔亭和萨爽双双架住:“哥哥哥!”他们赶紧拦着,“宝处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   “他还知道我担心!”匡正吼的凶,其实心已经放下了,人没事就好。   “今天不是签约嘛,”时阔亭给他宽心,“甲方也来了,挺高兴的,一起喝顿酒。”   匡正的情绪慢慢平复,一路的担心、紧张正要释放,忽然觉得不对:“一起喝酒,你们怎么不进去?”   时阔亭微怔,萨爽看瞒不住了,咕哝一句:“他们不让我们进去。”   “萨爽!”时阔亭拽他。   萨爽挣开他的手:“时哥你不是也担心吗!”   时阔亭皱着眉头,没吱声。   “他们?”匡正盯着前头那扇紧闭的门,“谁?”   “是这么回事,”时阔亭不得不说实话,“甲方带了几个朋友来,都是大老板,一听小侬是唱旦角的,非让他陪着喝酒,还不让我们进去,宝处的性子你也知道,咬死了当家的必须上桌,硬跟着进去了”   匡正瞪起眼睛:“揽这事儿的小牛呢?”   “说是基金会有急事,先走了。”   “狗屁急事!”匡正又问,“小陈没事吧?”   “宝处怕万一有应酬,让她先回家了。”   匡正点点头:“甲方几个人?”   时阔亭叹一口气:“五个,喝了快四个小时。”   妈的,五个混蛋喝他们两个,宝绽又是那酒量,匡正推开他们往前走,被时阔亭一把拽住,“匡哥,我他妈也想进去,但宝处特地嘱咐了,如意洲刚签约,为了往后,咱们以大局为重!”   匡正扭头瞧着他,很慢、很冷地说了一句:“我他妈管你们什么大局。”   他抽回胳膊,走向那扇门,还算冷静,敲了敲才推门进去,扑面一股浓重的酒气,还有呛人的烟味,一桌子人,他谁也没看见,只看见睡倒在桌上的宝绽,穿的是他给买的那身蓝西装,那么庄重,又那么狼狈。   他径直过去,拽着胳膊把人拉起来,这时桌上的人说话了:“哎哎哎你谁呀,没看见这儿喝酒呢吗!”   匡正瞧都没瞧他,托着宝绽的背,把人揽到怀里:“我弟弟,我带他回家。”   “弟弟?”另一个说,“这儿没弟弟,只有演员!”   “对,凯哥签了合同,”他们指着其中一个人,“半年的预付款,一百二十万,你弟弟今天就是喝死在这儿,也不能走!”   匡正笑了,他看过合同,一百二十万,违约方支付三倍的赔偿:“三百六十万我给你,合同我直接撕了。”   “哎你小子!”那伙人拍着桌子起来,场面乱了。   匡正冲门外使眼色,让时阔亭赶紧把应笑侬弄出去,然后箍住宝绽的腰,正要把人往外带,桌上又一个人开口了:“匡总。”   匡正惊诧回头,见烟雾缭绕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坐在窗边的角落,穿一件深灰色高领衫,和他年纪相仿,是正彩电子的张荣。   “我对私银有一点兴趣,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公司来聊聊?”   这是上次电话里,张荣对他说的,匡正随后查了冯宽那个名单,这家伙至少有一两个亿的可投资资金,是万融臻汇目前最大的潜在客户。   “张总,”他压下火气,“这么巧,您也对传统艺术感兴趣?”   “跟朋友过来看看,”张荣向前倾身,往桌上的小碟里弹了弹烟灰,遗憾地说,“还没了解透。”   言下之意,是匡正领人领早了。   匡正没马上说话,这时宝绽在他怀里哼了哼,很难受似的,无意识抱住他的后背,额头蹭着他的下巴。   匡正怕他乱动,大手握住他的后脑勺,洒脱一笑:“那改天,我专门办一场艺术沙龙,请张总莅临。”   张荣动了动嘴角,皮笑肉不笑,起身向他走来:“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儿,匡总,你是不是该给未来客户个面子?”   未来客户,匡正挑眉。   张荣也挑起眉,两人在咫尺间对视,或者说较量,用钱,和一个男人的前途,来挑战情感,看看利益和良心,究竟孰轻孰重。   “抱歉,”匡正直率地拒绝,“我不喜欢我弟弟喝酒。”   张荣的脸色陡变,把没抽完的烟扔到脚下,狠狠碾灭:“匡正,怎么着,给我老婆擦鞋能忍,让你弟弟喝两杯酒,就不能忍了?”   “对,”匡正保持着笑容,“我可以脏,我弟弟不行。”   张荣矮他一截,但盛气凌人,拿指头戳着他的胸口,“你们做私银的是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我是看你那天够孙子,才想用你,你就不怕我……”   “张总,”匡正打断他的威胁,“要来就来,说这些没意思。”   张荣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匡正从不在已经得罪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搂着宝绽的肩膀,稍点个头,决然走出房间。   架着人,他直接下楼,开车离开市中心,至于应笑侬怎么样,时阔亭如何善后,他都无暇顾及。刚才他看了地上的酒瓶,全是红的,红酒后劲儿大,他点一脚刹车,揉了揉宝绽的额发,这小子今晚有罪受了。   回到家,他把人背上二楼,放到自己床上,边解领带边看着那张巴掌脸:“宝儿?”   宝绽没反应。   他脱下西装往沙发上扔:“傻小子!”   “嗯……”背后却传来微微的一声。   匡正笑了,拿他没办法,一条腿跪在床上,俯身给他脱衣服。酒精的关系,衬衫下的皮肤泛起一层酡红,浸着汗,像是桃子之类的水果,在灯光下有细腻的光泽。   匡正的手慢下来,目光也变得不那么单纯,像是停久了秒针突然拨动,又像是初春的大地终于有了回温,说不清的模糊暧昧让人心悸。   “哥……”宝绽迷迷糊糊叫他,难受地在床上蹭,“哥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在这儿,”匡正连忙抱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里揽,眼前是他纤细的锁骨和瘦削的脖颈,“睡吧,哥在这儿。”   匡正心里有些灼热的东西,上次宝绽喝醉了,喊的是师哥、师娘,这次喊的是“哥”,一声“哥”,让他的心都化了。   匡正不会照顾人,也不知道怎么让宝绽舒服,全凭着本能,侧身躺在他身边,像他捋自己那样,徐徐地捋他的背。   这时手机煞风景地响起来,他不想接,但一看是冯宽,他猜是张荣去告状了,跟他要个交代,于是不情不愿点下绿键:“喂……”   “你小子!”冯宽很激动,“我他妈服了你了!”   匡正疲惫地捏着眼角:“这事儿其实……”   “杜茂茂那种女人你都能收服!神了老弟!”   匡正愣了愣,没说话。   “我到他们家这么长时间,”冯宽愤愤的,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她第一次当着我老丈人的面儿说我有眼光!”   呃……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哥们儿,”匡正不想听他说废话,“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冯宽一点没听出他的暗示:“你知道杜茂茂说什么?她说我有你这样的朋友,肯定也有过人之处!听见没有,过人之处!”   匡正无语,万融的人都看着冯宽娶了董事的女儿如何风光,谁也看不到他背后这些忍辱负重,刚刚这些话,他也不可能和第二个人说,但看着怀里难受的宝绽,匡正实在不愿意跟他浪费时间:“哥们儿,挺晚了……”   “晚什么,还不到九……”冯宽住了嘴,反应过来什么,“哦!哦哦,抱歉,老弟,耽误你事儿了!” 第71章   接下来的两天,为了那纸经济约到底是撕还是不撕,匡正和宝绽闹了不痛快。   “我钱都准备好了,”匡正说,“把你和应笑侬喝成那样,活该把合同甩他们脸上!”   “你甩的是合同吗,”宝绽说,“是钱!”   他签了个字,害他哥损失三百六十万,没这个道理:“我不同意。”   “你有什么不同意的,”匡正不能理解,“我出钱把你买出来,你有什么……”   “凭什么你出钱!”宝绽抬眼瞪着他,“凭什么我的事,你替我大包大揽?”   “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匡正理所当然,“我们是……”是什么,他又说不出来,是兄弟?不是亲的,是朋友?谁会给朋友花三百多万,他们只是一栋楼里的邻居,是关系稍好一些的哥们儿。   “那些酒我可以喝,”宝绽认真想过,“只是几杯酒,一个月给剧团收入二十万,我不亏。”   “宝绽,”匡正看他是让这个世道逼急了,迷了眼,“你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   这话很重,打在宝绽心坎上,“戏,得唱,”他颤着声,“酒,也得喝。”   “你是不是傻!”匡正怒不可遏,“那帮人是拿你们当玩意儿当消遣!”   “我知道,”宝绽深吸一口气,“唱戏的就是这命,台上给人解闷儿,台下给人消遣,哥,你瞧不起我吗?”   匡正怎么会瞧不起他,他是不知道怎么护着他好了:“你上主卧来睡,我一个月给你二十万。”   宝绽笑了,以为他说气话:“哥,这事儿你别管了,字是我签的,我奉陪到底。”   “你奉陪,”匡正将他的军儿,“是整个如意洲在跟你一起奉陪,应笑侬什么出身,为了你,去跟那帮孙子喝酒,你对得起他吗?”   宝绽抿住嘴唇,半晌,“挺一年半,”他轻声说,“一年半以后我就有三百六十万了,到时候我去跟小牛解约。”   还是钱的事儿,匡正叹一口气:“我先给你拿三百六十万,等你有了再还我,占你哥一回便宜就那么难吗”   “我拿什么还?”宝绽反问他,“哥,三百六十万,不是一万八!”   匡正无言以对。   “这个合同如果真签错了,我自个儿你不是我亲哥,就是亲哥,也不能这么干。”   匡正懂他的坚持、他的执拗,就像松,即使长在坡地上,也要向着阳光奋力把自己挺直,“宝儿,”他只有让步,“你做决定,哥不干涉,还是那句话,到了什么时候,退一步,哥就在你身后。”   说着,他向宝绽伸出手,其实宝绽需要的,也不过是逆境中一只这样的手,他把他握住,用力攥紧。   两人开车上班,先到如意洲,再到万融臻汇,匡正上二楼,段钊已经到了,坐在夏可和黄百两旁边,在给客户打电话,“金刀,”匡正叫他,“姓谢的中午回来,你跟我去接机。”   段钊刚搭上一个做奶茶连锁的富婆,扫着资料:“我这一堆新客户忙不过来,大老远去机场贴那冷屁股干什么,反正他广告都替咱们打过了。”   “哪那么多废话,”匡正因为宝绽的事,心里烦,“让你去就去。”   夏可和黄百两对视一眼,偷偷瞄着段钊,依那小子的脾气,绝对容不得人这么跟他说话,一秒、两秒,空气凝滞,没想到段钊啪地拍上笔记本,站起来:“行行行,你是老板,你让我上刀山,我绝不下油锅!”   “你这话,”匡正挑眉,“可以写在员工手册上。”   “ohno!”夏可抱头哀嚎,“老板要求上刀山、我们绝不下油锅”,这是什么要命的工作氛围!   从万融臻汇到机场,他们在绿色通道的出口等,匡正闲得无聊,又寻思宝绽这事,冷静下来想想,是他反应过度了,不就是喝个酒吗,哪个男人不应酬,为什么到了宝绽这儿,他就像让人拿刀割了似的不舒服?   “匡总!”绿色通道里有人出来,是姓谢的,带着一家老小,迎着他满面春风。   “谢总。”匡正习惯性伸手,姓谢的一把将他握住,很热情:“不愧是万融的私银部,黑卡都搞不定的事儿,你们一天就给我办了!”   三天前还冷言冷语,转眼就赞赏有加,这就是阴晴不定的有钱人。   “黑卡管家在全球顶级酒店和奢侈品门店还是很有用的,”匡正微笑,“只是谢总的品味和别人不同,您不简单要求奢华的服务,而是要求限量的产品,这就需要我们私人银行为您量身定制了。”   匡正短短两句话,既肯定了姓谢的身价,又凸出了他独特的“品味”,把他捧得眉飞色舞,确实,奢侈品对富豪来说只是日用品,而稀缺红酒店看水上表演吗,不,他只是享受对稀缺资源的占有,朋友圈秀的也是这种占有,同理,这两天对万融臻汇趋之若鹜的新客户,想要的也不是一次出游一场表演,只是“稀缺”这两个字。   匡正要抓的,正是这帮高净值人士的“稀缺心理”。   他向谢总介绍了段钊,标签是“万融臻汇首席客户经理”,段钊也当得起这个名头,西装、领带、衬衫、皮鞋,无一不精良,姓谢的从头到脚扫他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匡总,改天一起打场高尔夫,我正好有几处欧洲的房产要处理。”   匡正也到了陪客户打高尔夫的级别了,稍一颔首:“听谢总的吩咐。”   把这一大家子人送上车,他和段钊在人来人往的步道边抽烟,天气不错,秋高气爽,两人难得一身轻松地闲聊。   “瞧你那几句话把姓谢的夸的,”段钊冷哼,“都不是他了!”   匡正含着一口烟:“还记恨他冷咱们的事儿?”   段钊瞥他:“你忘得了?”   “你的客户已经不是拿百八十万买理财的大妈了,”匡正提醒他,“脑子好好转转。”   段钊皱眉看向他。   “如果你是几亿身家的富豪,你觉得围着你的人都图什么?”   “钱哪,”段钊轻笑,“难不成看我长得帅!”   “对,围着你的人都是想从你兜里往外掏钱,”匡正说,“所以富豪的冷漠其实是一种无奈的自我保护,我们要做的,先是理解他们,然后打破他们这层坚硬的壳,看到里面最真实的需求。”   段钊想到一个比喻:“敲金蛋。”   匡正喜欢他这些俏皮又不失智慧的小词儿,“这个月,”他布置任务,“你给我敲十个金蛋出来。”   段钊的性格很矛盾,他反感有人压制,但被自己服气的人压着,他又觉得享受:“是业绩指标吗老板?”   “我不给你下指标,”匡正掐熄烟蒂,转身走向段钊的ag,“反正客户经理每笔该提多少,你心里有数。”   段钊的眼睛一亮,叼着烟追上去,借着给匡正开车门的机会,真情实感夸了一句:“老板,大气!”   -------------------------------------   入夜,十字路口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萃熙华都的光尤其耀眼,晃得大戏楼的窗户犹如白昼。天冷了,时阔亭打个喷嚏,起身关窗,这时有咚咚的脚步从楼梯上下来,是应笑侬,人还没到,刺鼻的酒气先飘进屋里。   “他妈的!”他醉醺醺进来,头上是珍珠点翠的凤冠,穿女蟒、披云肩、挂玉带,下身一条粉白的花边裙子,里头是粉彩裤,脚上一双鸳鸯戏水的彩鞋,手里还有一柄双面泥金牡丹扇。   今晚他唱“醉酒”,下了戏头都没掭,就陪一帮孙子喝大酒,“天天醉酒,”他把扇子往桌上一扔,“台上醉完台下醉,喜欢跟假女人喝酒的变态怎么这么多!”   时阔亭往窗外瞧:“客人走了?”   “宝处去送了。”应笑侬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沉重的头面架在椅背上,两脚岔开,一副摊尸的死样。   “腿合上,”时阔亭看不过眼,“学戏的时候你师傅没教吗,旦角在后台注意分寸。”   “怎么着,浮想联翩啊?”   时阔亭翻个白眼,忍下这口恶气:“看你难受我不跟你呛。”   “过来,”应笑侬叫他像叫狗似的,“把头给我掭了。”   “我怎么那么爱伺候你呢。”时阔亭嘴上这样说,却把手擦了擦,上去把冠给他摘了,接着又踢他的脚,让他把腿并上,利落地帮他取下水纱网子。   应笑侬的眉眼放松下来,一张桃花脸,喝了酒,醺醺然有些媚态,这样颠倒众生的模样,张口却是一把男人嗓:“哎我这命,台上是假贵妃,台下是真醉酒!”   “难受吗?”时阔亭慢慢给他扇风。   “给我揉揉。”应笑侬闭着眼,轻声说。   屋子很静,只有窗外闹市模糊的声响,时阔亭默默绕到他背后,两手刚碰上他汗湿的鬓角,宝绽回来了,一进屋瞧见他俩的样子,愣了一下。   时阔亭收回手,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没多吧?”   应笑侬催他:“哎,你揉啊。”   “我没事,”宝绽也是满脸通红一身酒气,“小侬难受啦?”   “没事,”应笑侬一个挺腰,从椅子上坐起来,“这才哪儿到哪儿!”   宝绽知道,他是怕自己担心,“对了,”他掏了掏裤兜,掏出一把钥匙,“郊外那个别墅我不住了,小侬,你有空帮我还给房主吧。”   “不住了?”应笑侬瞧一眼钥匙,“那你住哪儿?” 第72章   “什么?住姓匡的那儿!”应笑侬盯着宝绽, 斩钉截铁, “我不同意!”   “有你什么事儿, ”时阔亭笑了, “人家俩住一起挺好的,有个照应……啊!”   应笑侬给了他一脚, 劲儿使大了, 踢飞了绣鞋,“去,”他掐着时阔亭的胳膊, “给我捡回来!”   “小侬……”宝绽看不过眼儿, 又不舍得说他, 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二愣子,欠收拾!”应笑侬凶得厉害,俨然如意洲一霸。   “谁是二愣子!”时阔亭把鞋捡回来, 扔在他脚下,“再没大没小的,我告诉你,我霸陵你!”   “哟, ”应笑侬戴妆的眼一飞,“您老懂什么是霸陵吗?”   时阔亭一米八几的个子, 指关节按得啪啪响:“哪天我把你摁在地上摩擦, 你就知道我懂不懂霸陵了。”   每次他俩一吵嘴,宝绽就有一种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感觉,刚才喝多了, 头有点晕,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应笑侬一看他不舒服,赶紧过去:“喝点水?”   “不用,”宝绽摇头,“你俩别闹腾我就好了。”   “不是,怎么突然就搬家了,”应笑侬问,“姓匡的撺掇的?”   “我不搬过去,他也在我这边住,”宝绽说,“还不如把房子给人家腾出来,都住了三个多月……”   “等等等一下,”应笑侬傻眼,“匡正住你那儿?他一个投行VP住你那儿?”   “不是VP了,”宝绽纠正他,“是私银的总裁。”   “我管他是什么!”应笑侬的声音高起来,“多长时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怎么没跟我们说!”   “有一阵了,”宝绽靠着椅背,“这有什么可说的,咱俩不也挤着睡过。”   他说的是应笑侬刚到如意洲,两个人在老剧团二楼凑合过那段日子,应笑侬最拮据也最难忘的时光:“不是,凭什么啊,老时,你说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时阔亭催他,“应老板,眼看十点了,赶紧把妆卸了,我送你回家。”   应笑侬来气:“我不用你送!”   “不送也得送!”时阔亭揪着脖领子把他拽起来,往洗手间拖,“臭小子,要不是看你喝醉了,老子管你……”   热闹的屋子冷清下来,宝绽醉眼望着窗外,灯光璀璨,他却觉得空虚,现在他们有戏唱,有一百二十万在账上躺着,这不就是过去梦寐以求的日子吗,为什么得到了,心里还是不满足?   啪嚓,轻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宝绽抬头看,是楼上传来的。   他起身上楼,三楼大排练厅的门虚掩着,微微透出一点光,他轻手轻脚进去,见地上俯卧着一个人,长头发盘在脑后,劈着叉大汗淋漓,是陈柔恩。   这么凉的天,她却只穿着短衣短裤,宝绽惊讶:“小陈!”   陈柔恩回头,挺漂亮一张脸,龇牙咧嘴的:“团……长!”   宝绽赶忙把她拉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上次不是说了,”陈柔恩揩一把汗,“劈腿、下腰、踢圆场,我都要练好了给你看。”   “不是给我看,”宝绽苦笑,“是给座儿看。”   “一样,”陈柔恩把长头发放下来,“练好了,给谁看都是好。”   是这个理儿,宝绽脱下西装外套给她:“披上,我送你回家。”   “不用,”陈柔恩一身汗,怕把他衣服弄脏了,“萨爽在屋里等我呢,我俩顺路。”   原来萨爽也在,宝绽垂下眼,这么晚了,他们全团都在这儿,可除了应笑侬,没一个人有戏唱——那些富二代只看男旦,看男旦披着凤冠霞帔为他们醉酒,这已经成了如意洲的噱头。   “我这个字……”他后悔,“终究是签错了。”   “团长你怎么这么说,”陈柔恩急了,“你又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我们大家!”   宝绽摇头,匡正说得没错,因为他一个错误的决定,把全团人都耽误了:“我这个团长不够格,眼皮子太浅……”   “谁说的,”陈柔恩瞪眼睛,“一个月二十万还不够格,谁够格,拉出来我看看!”   宝绽知道她是开解自己,没说话。   “团长,你千万别瞎想,”陈柔恩看不得他消沉,“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如意洲不是专业院团,我们的路必然比院团难走。”   宝绽眉头一动,抬起眼。   “又想有演出,又想像院团演员那样端着,怎么可能,”陈柔恩句句大实话,“哪个角儿不是从泥里爬出来的,四大名旦没红的时候还陪过酒呢,只要咱们戏好,高低贵贱不在酒上,”她指了指心口,“在这里头。”   所以她才大晚上不回家,把自己练得满身是汗,宝绽懂她的意思:“只是……难为小侬了。”   提起应笑侬,陈柔恩一股子豪气,“侬哥才不差这点酒,再说了,为了你,别说是他,就是让我往死里喝,我也愿意!”   这话甭管真假,宝绽心里头暖暖的,他二十八了,还要让人家小姑娘来哄,想想真是丢人:“不说了,你快回家。”   “嗯,明儿见,”陈柔恩下了几步楼梯,又停住,“团长,我跟你说实话,咱们团这几个人都是冲你的,你挺着,咱们团就倒不了。”   宝绽怔住,微张着嘴,眼看她噔噔噔跑下去,接着,楼下响起砰砰的拍门声:“你姐回来了,臭小子开门!”   宝绽慢慢在楼梯上坐下,确实,他是当家的,大家伙都指着他,无论到什么时候,他得有主心骨。   他抱起膝盖,盯着头上圆圆的照明灯,首先,三百六十万不能赔,赔了才是大脑袋,其次,如意洲也不能任人揉搓,酒可以喝,但该唱的戏一定要唱,否则就是砸了头上这块百年的牌子。   良久,他攥着拳头起身,下了楼,各屋的灯都熄了,偌大的戏楼有种繁华尽褪后的落寞,红楼梯在昏暗的光下变成了酱色,那些雕梁也都隐入了黑暗中,他疲惫地走到一楼,站在高耸的莲花藻井下,回过头,发现即使站到了这儿,他仍然要重新出发。   重新出发又如何,如意洲的路一直是硬闯出来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每一脚都趟在汗水里,他不怕。   走出大戏楼,街对面横着一道炫目的窄红,宝绽一眼就认出来,是匡正的车尾灯,总是亮在夜色深处,无声地告诉他,他在。   宝绽走过去,敲了敲车窗,车锁啪地弹开。   “哥,等久了吧?”他拉开门坐上副驾驶。   匡正睡着了,揉了揉脸,从后座拎过来一份外卖:“饿不饿,我买了面。”   宝绽不饿,压力和烦闷已经把他填饱,但他还是接过来,捧在手里,感受那份暖心的温度。   “晚上跟人在香格里拉谈事,”匡正替他掀开盖子,“出来路过一家小店,门口排着十来米的长队,”取出筷子、勺子,“店叫‘又一春’,说是开了很多年,今天是老板七十岁生日,也是小店最后一天营业,我就买了一份给你。”   热腾腾的鸡丝面,在这样黯然的夜,让宝绽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真香……”   匡正闻不到,只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你尝尝。”   说真的他心疼,心疼宝绽陪一群混蛋喝酒,心疼他时刻准备着上台,连饱饭都不敢吃一口。胸口像塞了一团乱麻,七情六欲缠在里面,有些很熟悉,有些则陌生,那么古怪,又那么强烈,让他躁动。   “我今天想了一天你的事儿。”他说。   “我?”宝绽先喝汤,“想我什么?”   “不知道,”匡正叹了口气,“跟人喝酒是不是吹亏了,是不是挨欺负了。”   宝绽搅筷子的手停了停:“没有,我好着呢。”   他夹起一大口面,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好吃!”   匡正看他那个小猪仔似的样子,笑了,帮他把略长的头发别到耳后,手指擦过一小块皮肤,留恋着,舍不得离开。   “其实,”宝绽嚼着嚼着,忽然说,“面没那么好吃,”他知道匡正什么都想着他,对他好,“你特意给我买的,我才觉得好吃。”   匡正的手停在他耳边,心却像上了发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为了宝绽心跳,却是最强烈的一次,像是……   他难以置信,像是……   爱?   他倏地收回手,有些紧张地盯着窗外,也许是夜深了,他想,或是车里的空间太小,再不就是这碗来路不明的面,总之不是他的错。   “哥,”宝绽朝他挨过来,“你也尝尝。”   “嗯?”匡正没看他,心慌意乱的样子。   宝绽拉了拉他的手,只是轻轻的一下,匡正的头皮就麻了。他恐慌,从小到大,他一直走在最直的那条路上,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工作,将来还会娶最好的女人,生最好的孩子,他的人生没有弯路,也不许行差踏错,但此时此刻,他的行差踏错出现了,还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他必须停下,要悬崖勒马,要迷途知返……   “哥,”宝绽夹起一筷子面,送到他嘴边,“来。”   那样一把温柔的嗓子,匡正甚至没来得及犹豫,张嘴就把面含住了,宝绽咬过的筷子尖,舌头从上面滑过,他这种阅人无数的老流氓也红了脸,只是因为黑,宝绽没发现。   “还行?”宝绽接着吃。   匡正做贼心虚,模糊地“嗯”了一声。   宝绽看他下巴上有些湿,拿手背帮他擦了一把:“哥,这家店叫什么来着?”   匡正失魂落魄地靠在椅背上,茫然说了三个字:“又一春。” 第73章   匡正穿着一身洒脱的美式西装坐在总裁办公桌后, 这是个豪华的大开间, 阿富汗手工地毯、复古吊灯、真皮座椅, 一扇小门通着休息室, 里面有柔软的大床,带按摩浴缸的淋浴间, 还有eurocave恒温恒湿的红酒柜。   万融臻汇的改造基本完成, 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他的人生却有了脱轨之势。   匡正锁着眉头望向窗外,钢笔在手中转来转去, 他还是不大敢相信, 昨晚他是……对宝绽动心了?那么一个普通的晚上, 在通勤的panamera里,对着一碗面?   怎么可能!他扔下笔,自嘲地笑笑, 就算动心,也不该是那么一个平庸的时刻。   他和宝绽有无数难忘的瞬间,同一张床上脸贴着脸醒来,失意时紧紧攥住的手指, 北戴河烟花海浪的惊心动魄,哪一个都比昨天那一车酒气强, 他难以理解, 自己这心动得未免太随便,太……廉价了。   这时有人敲门,匡正懒声回应:“进来。”   穿米色西装裙的年轻女员工站在门外, 提醒他上午的日程:“匡总,您十点约了佟总去万融总行跟进贷款事宜。”   “知道了。”匡正摆手,门轻轻带上。   段钊招了一批女大学生,都是金融专业应届,学校良莠不齐,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个子都很高。   匡正问他为什么专挑高个子的女生,段钊的理论也很奇葩:事业有成的男人都傲,习惯了俯视别人,最容易被俯视的就是服务型女性,但如果这些女性的身高让男人有压迫感,就会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客户可能短期内记不住万融臻汇这四个字,但一定会记住有家女性身高惊人的私银,这就成了记忆点。   而对于初创期的万融臻汇来说,现阶段最需要的就是被记住、被谈论,匡正不得不承认,许多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段钊总是能给他办出惊喜。   他从办公桌后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西装,走出总裁室,坐小电梯下一楼,在电梯口和一位披着黄丝巾的女士走了个对面。   “您好。”匡正习惯性打招呼,正要错身而过。   “请问……”她却把他叫住。   匡正停步回身:“您是来做咨询的?”   她微扬着头:   “要不然呢?”   “我带您去办公区,我们有专业的客户经理……”   “不,”她直接拒绝,“我就是从办公区过来的。”   匡正不解地看着她。   “那都是些小屁孩。”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保养得不错,实际年龄可能更大一些,不屑于听二十多岁人给的建议。   匡正这才意识到他们员工结构的问题,黄百两二十九岁,段钊和夏可都只有二十五,万融臻汇的前台员工没有超过三十岁的,而客户经理这个行业和医生、律师一样,含金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累积。   她上下打量匡正:“你接不接待咨询?”   匡正看一眼表,他只有十五分钟,但表现得气定神闲:“当然,请跟我上楼。”   他们乘电梯到二楼的贵宾室,十几平的小房间,没有窗,墙体全部是隔音砖,私密性很好,匡正给她倒了一杯奶茶:“您贵姓?”   她端起杯:“我姓黎。”   “黎女士,您想咨询什么业务?”   她闻了闻茶香,没有喝:“我想办移民。”   小事情,匡正一笑:“目前移民海外有几个不错的选择,除了传统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欧洲一些国家的性价比也很高……”   “我要去美国,”她斩钉截铁,“西雅图。”   移民只涉及到国家,她却提到了城市,匡正注意到她有很强的目的性,而且这种目的性背后似乎还藏着某种情绪:“我们不建议客户做任何冲动型的投资或重大决策。”   被说中了,黎女士有些激动:“多少钱,我交齐就是了!”   “不是钱的问题,”匡正耐心解释,“如果单纯想移民,您可以去找中介公司,既然到私银来,一定是需要全方位的服务,作为服务的提供方,我们要为您和您的资产做出最优的判断。”   黎女士盯着他:“你多大?”   匡正如实回答:“三十二。”   她撇撇嘴:“老气横秋的。”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他,匡正笑了:“没办法,客户都像您这么有阅历,我不敢不老。”   黎女士跟着笑了一下,把一直挎着的手包拿下来,扔在桌上:“我老公出轨了,我现在身上穿的、移民要用的钱,都是他分给我的,三亿五千万。”   她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隐私,匡正有些惊讶。   “那个女人在西雅图,给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美国国籍,”她咂了下嘴,“我就想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连三亿五千万都不要了。”   果然是冲动移民,她嘴上说着钱,心里其实是不舍,对婚姻,对家庭,或是对那个负心汉,作为听者,匡正唏嘘,但作为暂时的客户经理,他只是问:“您有子女吗?”   她却问:“可以抽烟吗?”   匡正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她点上烟,长长地吸了一口,火星一闪即灭,这短促的一瞬间,匡正看到了她锋利外表下女性特有的脆弱。   “有一个儿子,”说起孩子,她笑了,“初三,学习特别好,我移民不光是为了跟小三争口气,也是为了他。”   做私银就是这样,会接触到混蛋,也会接触混蛋的牺牲品,匡正问:“您还有其他要求吗,比如移民后的境内外资产配置?”   “没有,”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摇了摇头,“我都不懂什么资产配置。”   这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女人,得到了钱,却不知道怎么驾驭,“好的,”匡正在手机上作好记录,“我们这就拟方案,请您留个电话。”   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匡正送她出去,贵宾室的门在背后关上,她立刻像换了一个人,挺起胸,抬起头,高跟鞋在地上踩得哒哒响。   匡正目送她远去的背影,三亿五千万压在身上,她连真实的情绪都不能表达,在亲戚朋友面前,她必定挺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狠刮了前夫一笔,拿到了天价的赔偿,也只有在密不透风的贵宾室,她才敢流露出片刻真情。   匡正走进办公区,黄百两没在,应该是去装修公司了,移民算是小案子,他顺手交给夏可,让他拟个方案。   九点四十五分,他开车离开万融臻汇,到总行时十点刚过,佟胖子在会客室等他,带着一个财会,都是哥们儿,匡正道个歉:“临时有客户,来晚了。”   “五分钟,”佟胖子是敞亮人,“不算事儿。”   匡正立刻给冯宽打电话,两边对接,冯宽也带着一个工作人员,大家见个面,具体手续底下人办。各个环节都很顺利,冯宽插空把匡正叫到一边,低声说:“这边我跟着,你去趟六十层,611。”   六十层是大佬聚集地,匡正疑惑:“干什么?”   冯宽神秘兮兮的:“单总找你。”   “单总?”单海俦,在商行的位置相当于白寅午,属于办公室里跺跺脚,整个东楼都要颤三颤的人物。   “他找我干什么,”匡正摸不着头脑,“完全没打过交道。”   “不知道,”冯宽也纳闷,“平时特难搞一个人,看了你们这个贷款项目,二话没说,一路开绿灯。”   “这么说,”匡正笑了,“我是得上去谢谢他。”   “好好表现,”冯宽拍拍他的肩膀,“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大佛!”   “知道了。”匡正跟他握把手,跟佟胖子打个招呼,坐电梯上六十层。   611室,敲门进去,单海俦背对着门,正在醒红酒,和白寅午一样的习惯,匡正有些恍惚:“单总。”   “坐,”单海俦头都没回,显得很随便,“老白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别拘束。”   老……白?匡正愣了。   “我和老白,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单海俦转过身,一张精明强悍的脸,“他离开商行去投行挑大梁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大。”   一刹那,匡正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十年前,白寅午和今天的自己一样,离开总行去开垦一片未知的处女地,然后才有了今天的投资银行部,和东楼并驾齐驱的万融西楼。   单海俦递过来一杯酒:“2005年的波尔多。”   匡正知道这个年份,是阳光味充沛的好酒。   接着,单海俦又递过来一样东西:“年轻人,放手干吧。”   是他的名片。   一张90 X 50的硬纸片,意味着单海俦的支持,意味着万融商行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意味着触手可及的成功。   但匡正没有接,而是执拗地问:“是老白的意思吗?”   单海俦笑了,没有恼怒他的不识抬举:“你希望是,还是不是?”   匡正绷着脸,没说话。   “当年老白去投行部的时候跟你一样,”单海俦回忆往事,感慨万千,“他怪我们的师傅,怪他只留下了我,不要他。”   匡正睁大了眼睛。   “他一个人在外头,吃了很多苦,”单海俦看向匡正,就像白寅午在看着他一样,“所以不想让你也吃那么多苦吧。”   匡正明白了,他一把抓过单海俦的名片,紧紧捏着,并不是想要什么天降的支持,只是想抓住什么他以为已经逝去了的东西。 第74章   匡正从611出来,把门在背后关上,掏出手机。   点开通讯录,白寅午的名字就在第一页,手指移到上头,差着几毫米,怎么也点不下去。   他不知道说什么,说单海俦找他了?说我他妈知道你一直惦记我?怎么都显得矫情,还是等以后干出个样子,拿业绩说话吧。   匡正收起手机,坐电梯下楼,冯宽和佟胖子在一楼休息室,看样子聊得很好,匡正进去又闲扯了几句,冯宽热情地送他们出门。   走到停车场入口,冯宽忽然想起来:“哎对了,你们投行部那个……”   匡正回头瞟他:“谁们投行部?”   冯宽一愣:“哦哦他们投行部!”他笑笑,“那个代善。”   听到这个名字,匡正停住脚。   “被猎头挖走了,周一的事儿。”   匡正不意外,那小子那么聪明,私银的执行副总裁他不屑干,但也不会甘心继续做一个v:“挖哪儿去了?”   “风投,”冯宽咂了下嘴,“萨得利。”   萨得利,让很多上市公司的ceo闻风丧胆的名字,说是做风投,其实这几年一直专注恶意收购,在金融街上有个很响亮的名号,“公司猎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匡正冷哼,“那小子算找对地方了。”   三个人分别握手,在停车场道别,匡正开车回万融臻汇,到公司的路口,他临时改了主意,一个轮儿拐过交通岗,直奔如意洲。   在大戏楼门前停下,他熄火拉手刹,昨天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对宝绽怦然心动,现在看看,平常无奇。   他拨宝绽的号:“喂,练功呢?”   “没,”宝绽带着鼻音,“睡了一会儿。”   “怎么成小猪了,”匡正能想象他睡眼惺忪的样子,“昨晚没睡好?”   “不是,”宝绽咕哝,“脚不舒服。”   匡正立刻直起身,数着窗户往二楼看:“脚怎么了?”   “可能天凉了,”宝绽他们摔摔打打,多少都有点伤,“脚脖子疼。”   “晚上没演出吧?”匡正看一眼表,今天周四。   “没有,”宝绽答,“周二周五有客人。”   “别练了,”匡正说,“回家吧,我在你楼下。”   “你来啦?”听宝绽的语气,很惊喜。   匡正的嘴角绷不住,开始往上弯,弯成一个宠溺的笑:“下来吧,哥等你。”   挂断电话,匡正摸了摸胸口,很正常,没怎么过分地跳,昨晚所谓的“动心”可能只是个误会,深夜嘛,人总是有点心猿意马。   宝绽很快下来,穿着匡正给做的那套蓝西装,秋日的阳光一照,有说不出的漂亮,匡正承认他赏心悦目,但再好看,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对他没有荷尔蒙上的吸引,他再次肯定,昨晚只是搞错了。   宝绽上车,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给他,匡正一看是个棒棒糖,柠檬味儿的:“多大了,还吃这个。”   “吃着玩,”宝绽系上安全带,“萨爽给的。”   匡正嘴上嫌弃,还是撕开彩纸,把糖塞进嘴里,打左转灯,拐上大马路。骗小孩的柠檬味儿,色素香精添加剂,他咂摸咂摸,竟然咂摸出了一股青春的味道。   “脚还疼吗?”   “有点儿。”   “回家给你揉揉。”   “不用。”   匡正盯着后视镜,镜子里的宝绽很安静,斜靠着座椅望向窗外,匡正起坏心,偷偷拨动窗格按钮,玻璃突然开了一条缝,外头的风迎面吹来,扬起宝绽的一头短发。   “哎呀!”让风打了一脸,宝绽回头拍他:“你干嘛突然开窗!”   匡正拿出棒棒糖,单手开车:“我看你想飞。”   “你才想飞!”宝绽瞪他,小风徐徐地吹着,他的心确实飞起来了,轻飘飘的管不住,“哥,我的心跳得特别快。”   “嗯?”匡正的喉头有些紧,“有什么……可跳的?”   “不知道,”宝绽两手捂着胸口,“就一直跳,你要是不开车,我就让你摸了。”   匡正没说话,一连五个路口全是绿灯,在友爱路的交通岗,终于碰上一个灯红,他把手刹一拉,伸手过来,捂住宝绽的胸口。   “哥……”宝绽无语,都十分钟前的事了。   确实,匡正什么也没感觉到,隔着衬衫、西装,连宝绽的心跳都没摸着。   交通灯由红转绿,匡正一脚油过去,棒棒糖在嘴里慢慢化掉,青涩的柠檬气没有了,只剩下乏味的甜腻。   回到家,他们换了拖鞋,宝绽去沙发上坐着,匡正脱掉西装跪在他脚边,抓住他的脚踝:“哪只脚?”   “不用,”宝绽往后缩,“没洗脚,臭。”   他穿着一双布雷夏尼的高筒袜,也是匡正给挑的,鲜丽的靛蓝色,真丝材质,包裹着他纤细的脚型,从平整的西装裤腿里露出来。   匡正握着那只脚,体温透过袜子传到手心,感觉怪怪的,男人的脚不像女人,平时总是藏在鞋子里,见不到,仿佛攫住了宝绽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有点口干舌燥,那种躁动难安的感觉又来了。   “哥……轻点。”宝绽靠在沙发上,仰着头,能看到上下滚动的喉结。   “这儿?”匡正不理解自己这种澎湃的冲动,粗鲁着,往他的脚窝里使劲儿,“还是这儿?”   宝绽打了个哆嗦,腿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拿另一只脚去蹭他的手背:“别揉了……痒痒。”   匡正没放手,甚至把他攥得更紧,手指伸到裤管里往下拽他的袜筒,宝绽蜷着脚趾踩住他的肩膀:“人家揉都疼,你揉怎么……”   “不舒服?”   宝绽不吱声,拿脚踢了踢他:“哥,来坐着。”   匡正确实蹲累了,起来坐到沙发上,刚坐下,宝绽就顺势躺倒,把脚架到他的膝盖上,一副舒服得不行的样子。   “说是让我坐着,”匡正挠他的脚心,“是你自己想躺着吧?”   宝绽嘿嘿笑了两声,痒得在沙发上扭。   匡正瞧他那个享受的表情,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想扑上去,像之前那些无心的打闹一样,把他摁住,让他不能动弹,挣扎着,向他求饶。 第75章   第二天黎女士来万融臻汇的时候, 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匡正在和段钊商量招聘一个有年资的客户经理。   “甭想了, ”段钊斩钉截铁, “不可能。”   匡正坐在办公桌后,眯起眼睛:“怕抢了你的位子?”   “怕呀, ”段钊毫不讳言, “谁不怕,不知道哪儿来个人压我一头,我可不愿意。”   匡正沉默片刻, 只说了四个字:“势在必行。”   “行你就去找吧, ”段钊扬着下巴, 一副滚刀肉的样子,“就你想要那种客户经理,哪个手里不捏着几十上百亿的富豪资产, 能上我们这地方来?你给人家多少钱,多少钱够他们这种人的口儿?”   他说的有道理,这件事不能急于一时,匡正话锋一转:“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商量?”   段钊把嘴一撇:“要不你找谁商量?”他带着点儿挑衅, 带着点儿嘲讽,“你跟客户经理商量找客户经理, 就跟找猪商量杀猪一样, 没结果。”   “你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客户经理?”匡正反问回来。   段钊意识到什么,微张着嘴。   “你觉得我是那种笨到找猪商量杀猪的人?”匡正稍歪着头,有迫人的气势, “你是猪吗?”   段钊正要说话,匡正话锋又是一转,“先联系猎头公司,让他们慢慢物色……”   这时夏可敲门,探个脑袋进来:“老板,黎女士到了。”   这一单是匡正接的,他要亲自收尾,系上西装纽扣走出办公室,他告诉夏可:“方案和合同都给我出一份,送到202。”   匡正去见黎女士,夏可回到工位打印文件,刚把方案打出来,黄百两喝着咖啡晃到他背后:“连你都有活儿啦,什么案子?”   夏可白他一眼:“今天怎么这么悠闲啊,包工头?”   “钱给装修公司结清了,”黄百两心情不错,顺手翻着他的文件,“我可算不用再当这个包工……”   他愣住了,这是一份移民方案,客户是一位离异女性,有价值三亿五千万人民币的实物和金融资产,移民目的地是美国:“这案子谁谈的?”   “老板,”夏可边忙边答,“怎么了?”   黄百两放下咖啡:“老板在哪儿?”   “202,”   夏可把合同捋齐,正要装订,见黄百两拿着他的方案往楼梯间跑,“小百你跑什么,喂,方案还我啊!”   黄百两跑上二楼,到202门外,平复了一下呼吸,按门铃,房门很快打开,匡正一身银灰色西装站在门口。   “老板,”黄百两稍有些喘,“有急事。”   匡正微微蹙眉,带上门出来:“什么事,客户还在。”   黄百两举着手中的文件:“这个方案有问题。”   匡正一怔。   “美国和中国一样是全球征税国家,涉及到移民这么大的变动,必须先给她这三亿五千万做一个稳妥的税务方案,否则等于把金子披在身上走夜路,由着人抢!”   匡正是估值并购出身,对法律和税务漏洞不敏感:“有这么严重吗?”   “严重得多,”黄百两指着方案中的几个条款,“中国2013年就签了《多边税收征管互助公约》,中美之间是可以交换纳税人信息并且开展联合税务调查的,连英属维京群岛、开曼群岛这些避税天堂都是条约国,只要她移民成功,未来想对美国政府隐瞒境外资产基本不可能。”   匡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黎女士签下这份合同,按照目前这个方案,无论她的资产在美国还是中国,她每年都要就这三亿五千万向美国政府纳税,这是一笔巨大的财产流失。   “而且她还有个儿子,”黄百两翻着方案后面的客户资料,“我们还要考虑她将来的财产继承问题。”   这个匡正懂,财产继承至少涉及到遗产税和个人所得税,办一次移民,结果是个人资产的大幅缩水,这无论对客户还是对万融臻汇,都是重大失败。   “老板?”黄百两见匡正不说话,先是着急,之后猛地反应过来,客户是匡正接的,他冒冒然拿着方案找上来,等于是打匡正的脸。   冷静下来,他怪自己太冲动,私人银行标榜为富豪做财富规划,说到底还是要赚他们的佣金,想移民的不移民了,他们的佣金又从哪儿来?   举着方案的手缓缓放下,黄百两理解匡正的沉默,换做是自己,必须在良心和营收之间做一个选择,他也会……   “你跟我进来。”匡正说,同时扭开门。   黄百两连忙拉住他:“老板?”   “我不是学法律的,”匡正的声音很平静,“你亲自跟客户说。”   这等于当着客户的面儿,让下属纠正自己的错误,黄百两瞪着匡正的背影,觉得他就像一座山,横在所有的困难面前,镇住了这样那样的纠结犹豫。   黎女士等得不耐烦,夹烟的手不停点着桌面:“再不回来,都要吃晚饭了,”见到年轻的黄百两,她显得不悦,“怎么又领进来一个?”   “抱歉,黎女士,您的方案有变化,”匡正如实说,然后转身介绍,“黄百两,万融臻汇首席法律顾问。”   黄百两走上前,胸膛里揣着某种灼热的东西,他深知不是每个学法律的都有机会直抒胸臆,这一行总是有太多的谎言、无奈和权衡利弊,但匡正给了他机会,支持着他,说出他认为该说的。   “女士您好,”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匡正,“基于中美目前的税收法律,我们不建议您办理此次移民。”   黎女士瞪大了眼睛,腾地从椅子上起来,她心心念念的就是移民,是让自己的儿子和小三的儿子一样拥有美国国籍,“什么意思?”她怒视着匡正,“你们万融臻汇什么意思!”   既然匡正给了说话的机会,黄百两就要说到底:“女士,您了解美国的法律吗?”   “我管他什么法不法的,”她傲慢着,仿佛三亿五千万就是天大的财富了,“我有钱,有钱怕什么!”   黄百两告诉她:“美国政府会一点点把你的钱掏空。”   她终于拿正眼看他了,眼中满是错愕:“怎……么可能!”   黄百两把刚才跟匡正说的复述了一遍,听到自己可能面临几百万美元的税款,黎女士变了脸色,但还是不死心:“我就是办个移民,又不在那儿常住,我都不会说英语!”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美国不是有规定吗,住不够时间,绿卡就自动失效了!”   “不,女士,”黄百两纠正她,“绿卡失效必须经过法定程序认证,否则您就算一辈子待在中国,也要按时给美国政府上税。”   “凭什么!”这无异于抢钱。   “恐怕您从来不知道,”黄百两逻辑清晰,表现出极强的专业素质,“即使您想通过法律程序放弃绿卡,只要届时您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持有绿卡超过八年,那就必须清算您的全球资产,以当时的市场价格计算利润,缴纳一笔出境税。”   黎女士瞠目。   “也就是说,”黄百两总结陈词,“您想放弃美国国籍,还要倒找给美国政府钱,而且是断骨剜肉的一笔。”   黎女士跌回椅子上,直着眼睛,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连想都没想过,她以为她有钱了,可以达成所愿,可以无所不能,殊不知这个世界给有钱人设下的陷阱,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数倍。   她忽然绝望,丈夫的背叛、自己的屈辱、儿子的未来,仿佛都没了结果,这时黄百两又说:“刚才在门外,匡总和我设计了一个新方案。”   匡正扭头看向他,挑起眉峰。   “什么方案!”黎女士彻底抛下了傲气,几乎是求助。   “您放弃移民,”黄百两说,“由我们为您的儿子办理移民。”   黎女士不解:“他……才初三。”   “财富规划和理财的不同,就在于周期,”黄百两虽然年轻,但言辞极有说服力,“理财考虑的是三个月、半年,私人银行则要为您谋划一生,包括您的后代。”   黎女士紧紧盯着他。   “您保留中国国籍,资产记在您的名下,无需对美国政府纳税,”黄百两稍顿,“您百年之后,您的儿子继承中国公民的遗产,美国的所得税、遗产税都不用考虑,这可以最大限度地为您的家庭避税。”   “可以!”黎女士毫不犹豫,“我移民就是为了我儿子!”她再次从桌边起身,一瞬间的大悲大喜,激动得险些要落泪,“我吃了这么多苦,忍了这么多委屈,不就是为了我的儿子吗!”   无论是三亿五千万还是三千五百块,母亲的心都是相同的,只不过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黄百两从贵宾室出来,重新去拟方案,匡正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小子,可以。”   “老板,”黄百两推了推眼镜,“你可以,我才可以。”   两人相识一笑,不用多说,默契已经在心里。   这是个不平静的傍晚,万融臻汇如此,如意洲也是一样,全员在后台集中,但只有应笑侬一个人在上妆,他执着笔描眼窝,边勾眼尾边说:“今儿又是贵妃,以后你们见着我甭叫侬哥,直接叫娘娘。”   宝绽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徐徐扫视这一屋子人,邝爷在墙角打瞌睡,时阔亭专心致志地给胡琴紧弦,萨爽和陈柔恩在一块,一个拿大顶一个压腿。   “小侬,乏了就歇歇,”宝绽的目光落回到陈柔恩身上,“小陈,今天你上。”   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打过来,每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那是期待,宝绽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么好的舞台,每个人都该上去亮亮。”   “宝处,你不怕……”时阔亭朝门外努嘴,经纪人小牛每次都跟场,“贵妃醉酒”的戏码就是他派下的。   “他是当家的还我是当家的,”宝绽一挺腰,从椅子上起来,“今天一个也不能少,都给我上台来一出,戏码自己定,把最出彩儿的给我瞧!” 第76章   陈柔恩开始上妆, 萨爽扒着侧幕往外看:“今儿就一个客人, 还是个老头儿, ”他回头问宝绽, “宝处,来真格的?”   宝绽已经想好了, 管他是一个客人还是十个客人, 都一样,今晚如意洲就是要正儿八经地唱一回戏:“哪那么多话,扮上去, 小陈回来你上。”   “得嘞!”萨爽抖着膀子, 窜去吊脸。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 觉着今儿的宝处,真飒。   一直没听到锣鼓点儿,小牛进来催戏:“我说宝处, 都七点半……”他看到戴白网子的陈柔恩,愣了一下,“干什么?今晚不是贵妃醉酒吗?”   “哪晚上不是贵妃醉酒,”应笑侬在一旁嘀咕, “我都快醉吐了。”   “宝处!”小牛指着应笑侬,“他们这是要反啊?”   “是我让他们反的, ”宝绽的声音不大, 但很坚定,“如意洲一百年的牌子,不能卡死在一出贵妃醉酒上。”   “什么意思?”小牛盯着他。   宝绽就一句话:“我们要演戏。”   “怎么不让你们演戏了!”小牛也委屈, “你们哪周不是固定两台戏,应笑侬动一次嘴就赚两万五,我亏待你们了吗?”   没有,他一直按合同走的,他赚到了,如意洲也赚到了,可他只想要钱,而如意洲还想要别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边陈柔恩扮好了,《打龙袍》的李娘娘,宝绽转身起来,和小牛面对着面:“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戏,我们负责,客人,你负责,牛经理,我们各负其责吧,”他给陈柔恩下令,“小陈,上台。”   邝爷和时阔亭拎着凳子进侧幕,陈柔恩看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没敢动。   “宝处!”小牛瞪圆了眼睛,“我给客人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贵妃醉酒,你给弄个‘老太太’上去,谁看!”   “京剧里就是有老太太,”宝绽说,“男女老少,人生百态,应有尽有,谁也别想在我这儿把京戏矮化成一个喝醉了酒的美女,只知道让太监扶着期期艾艾!”   小牛很惊讶,宝绽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温吞的人,唱戏的嘛,懂得少、好糊弄、人和气,可如今他硬起来,真的有气贯长虹之势。   那边陈柔恩上台了,开嗓一句:我骂你这无道的昏君!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九个字的道白就震住了舞台。   她的嗓子宽洪、漂亮,听在谁耳朵里都要叫一声好,宝绽想起她大晚上在排练厅压腿下腰的身影,这样的人就该在台上熠熠生辉。   事已至此,小牛拍一把大腿,愤然在椅子上坐下。   萨爽也扮好了,《雁翎甲》的时迁,勾“白蝙蝠”脸儿,戴黑毡帽,头上打一缕水纱,鬓边插着水灵灵较嫩嫩一朵小白花,一身快衣快裤,系白大带,俏皮潇洒,撑着腰等宝绽的号令。   陈柔恩大刀阔斧一段西皮流水,尽兴了回来,宝绽推一把萨爽的后背:“鼓上蚤(1),该你了。”   萨爽目光一定,和满头大汗的陈柔恩擦身而过,一个跨步跳进侧幕,迎着耀眼的灯光而去。   “团长!”陈柔恩很激动,这是她到如意洲的第一次登台,“我唱得还行吗?”   宝绽给了她两个字:“精彩。”   陈柔恩百感交集:“我太紧张了,后头的节奏有点跑,没按当初老师教的来。”   “听出来了,”宝绽的耳朵毫厘不爽,“不怕,你敞开了唱,别拘着,咱们不是专业院团,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也没领导管着让你怎么唱,戏都是人唱出来的,人不同,戏自然有千秋。”   是啊,当年京剧叫得响的时候,各家有各家的唱法,各路有各路的菁华,不像今天这么一板一眼一成不变,陈柔恩叹息:“现在没人敢那么唱了……”   “你可以那么唱,”宝绽做她的主心骨,“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伙唱出自己的风格,拿出自己的做派,谁要是真唱出新东西来了,我这个当家的立马让位子,请他来挑大梁。”   陈柔恩定定看着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宝绽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去卸妆,回过头,径直看向应笑侬:“娘娘,您今晚来什么?”   应笑侬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一对儿杏核眼,朱唇一点红:“最近‘醉’得厉害,得醒醒酒,”他松了松膀子,“来段虞姬吧。”   宝绽欣赏他这副角儿的做派:“应老板,我给您梳头。”   应笑侬拿含笑的眼尾勾了他一下:“宝老板,您受累。”   虞姬是花衫,贴的是二柳,在额头中间弯成月亮门,挂齐眉穗儿,再戴上古装头套,加如意冠,两鬓各插一串颜色不同的绢花。   应笑侬亭亭起身,抬着两臂,由宝绽给他系腰箍、罩鱼鳞甲,披上花开富贵的黄色斗篷,扭身一甩,一派风华绝代的艳劲儿。   “还美呢,”小牛嘲讽,“你们听听台下,哪有一点掌声!”   唱戏的都渴望掌声,可为了几声看热闹似的吆喝就放弃操守,不是宝绽的初衷,也绝不是如意洲的未来。   “我告诉你们,”小牛说的是心里话,“你们这么搞下去,如意洲就毁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这点人气儿,要散尽了!”   宝绽没反驳,他说的可能是对的,钱和艺术也许就是这么水火不容。   “那帮有钱人不爱听你们这老太太戏,知道吗?”   宝绽去给应笑侬拿双剑。   “钱从哪儿来?”小牛提醒他,“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   宝绽把双剑交到“虞姬”手里,应笑侬一把握住他的腕子,轻轻说了一句:“宝处,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宝绽明白他的意思,是让他摒弃杂念,按着自己想定的路,慢慢往下走。   萨爽抖落完一身功夫回来,应笑侬提着双剑上台,宝绽跟他到侧幕,看他莲步轻移,顾盼生姿,一个惊艳的亮相,比着剑指,一把绵里藏针的好嗓子:“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他是真的美,相貌、神态、韵致,无一处不动人,宝绽眼看着他艳若桃李、眼看着他柔情似水,蓦地,嗓音一转,化娇媚为风骨,转袅娜为凄怆,乍然分开双剑,耍着晃眼的剑花儿,清冽地唱:“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贵妃和虞姬,都是饮酒,一个是怨君王移情别恋的娇嗔放纵,一个是慷慨赴死前的傲骨铮铮,这两种美全在应笑侬身上活了,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既是烈女,也是尤物,只要他一个眼神,就可以点亮一整个舞台。   邝爷的鼓点走起来,咚咚的,敲响战场上四面楚歌的夜,应笑侬的余光往侧幕一扫,时阔亭的琴即刻跟上,一曲苍凉豪迈的“夜深沉”,连市剧团的郭主任都说是年轻一辈里最好的,配着应笑侬的剑,像铁水激上了冷锋,又像冰雪淬上了火刃,激烈碰撞着,在舞台上水乳交融。   这样精湛的技艺,这样倾情的演出,台下的人却木然,静静坐在第四排中间的位置,毫无反应。   应笑侬交叉双剑,背对着他一个下腰,一曲终了,仍然没有博得喝彩。   宝绽最后一个上场,头戴着黄扎巾,正中一副绒球面牌,挂白三髯口,扎一副金蓝硬靠,眉间一片通天的胭脂色,扮的是五虎将之一的黄忠。   时阔亭和邝爷往侧幕瞧,是唱《定军山》,讲的是三国鼎立时,刘备进兵汉中,老将军黄忠腰斩曹操悍将夏侯渊、夺得定军山的故事。   宝绽昂首挺胸站在水蓝色的幕布间,抬手整了整冠,时阔亭见他差不多了,正要起过门,宝绽一抬手,他立即住弦。   场上一片肃静,宝绽有意等了等,等最后的一点杂音都消失,才动了他那把玻璃般的嗓子,缓缓念白:“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杀人如削土,跨马走西东!”   这嗓子如刀,又似箭,生生划破窒闷的寂静,贯通了台上台下两个世界。   “两膀千金力,能开铁胎弓,若论交锋事,还算老黄忠!”宝绽正身踢一脚下甲,阔步上台,耀目的光打在眼前,白茫茫的看不清台下,只隐约瞧见一个瘦削的人影,和他遥遥相对。   时阔亭的西皮流水起了,宝绽真凿实砍、铿锵遒劲地唱,唱他身为三军统帅,拖刀站立在营门前,要他的同袍与他大杀四方:   “头通鼓,战饭造!”   侧幕后,应笑侬和萨爽陈柔恩挤在一起,灼灼盯着他们的团长,看他挥汗如雨,每一场都使尽了全力。   “二通鼓,紧战袍!”   那嗓子亮的,要把天都掀起来,小牛也从后台过来,拨着幕布往台上望。   “三通鼓,刀出鞘!”   台下那个人忽然起身,两只手不自觉摆到胸前。   “四通啊鼓,把兵交!”   似有若无的,好像是掌声,寥寥的两声,在台下响起。   “三军与爷归营号,”宝绽的目光如虎,死死摄住那唯一的一个观众,“到明天午时三刻——”他鼓足了气,一唱到顶,“定成功劳!”   沉寂了多年的如意洲,因为这样一个一往无前的团长,这样一伙戮力同心的年轻人,注定要杀出重围,拨云见日成功劳。   (1)鼓上蚤:时迁的花名,形容动作轻盈敏捷。 第77章   匡正在如意洲楼下, 掏出烟, 怕烟味儿留在车里呛着宝绽的嗓子, 特地下车去抽, 刚点上火,背后响起脆脆的一声:“哥!”   匡正回头, 见宝绽从大戏楼堂皇的门脸下出来, 在夜晚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于闹事中僻静的一隅,直直奔向他。   这一瞬的心情匡正难以形容, 好像整个身体都轻了, 摆脱了重力, 要往高处飘,又仿佛一颗心被爱意涨满,重重的, 坠着他不得解脱,这一升一坠之间,他头脑发热,一把将人揽到了怀里。   小街的一角, 朦胧的暗影下,只有烟头的火星一闪。   “哥……”宝绽从他怀里挣出来, 往周围看了看, 有点埋怨的意思,“都说了,在外边不许这样……”   匡正的心突突跳, 他没发过心肌梗赛,但觉得这就是心肌梗塞,胸口的悸动那么强烈,简直要撞出来,嘴上还得轻描淡写:“没事儿吧,就抱了一下。”   “让人家看见,又该说我们那什么了。”宝绽开门上车。   “哪什么?”匡正也拉开车门。   “就那什么,”宝绽系安全带,“男的和男的,耍流氓。”   匡正没说话,直盯着风挡玻璃外的街景,领口有些紧,男的和男的……是耍流氓,他努力让自己冷静,别真他妈干出什么流氓事儿。   “哥,”宝绽兴奋着,拉扯他的胳膊,“哥你看着我。”   “干什么?”匡正不敢看,怕看了,又要魂不守舍。   “哎你看着我!”宝绽非拽他。   “看,看看看!”匡正不得不看向他,一双星子似的眼,在极近处闪烁,让他无法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人。   “今晚我们没唱贵妃醉酒,”宝绽的脸有些红,一字一顿地说,“你猜怎么着?”   匡正盯着他翕动的嘴唇,低声问:“怎么着?”   宝绽唱完了定军山回来,大伙都在后台等着,有的卸了妆,有的还带着油彩,齐齐看着他,没一个人说话,但有一种昂扬向上的东西在静静流淌。   “小牛呢?”宝绽摘下髯口。   “招呼座儿去了。”萨爽说。   宝绽点点头:“大伙都不错,”他背过身,让时阔亭给他取靠旗,解背虎(1),“   往后就这么唱。”   “团长,”陈柔恩替大家问,“往后……还能这么唱吗?”   宝绽一愣,转过身:“怎么不能这么唱?”   “小牛不是说……”她嗫嚅,“这么唱,咱们团就完了……”   没一个人吱声,看来或多或少,他们都相信在如今这个时代,不搞一些吸引人的噱头,京剧就活不下去。   “怕了吗?”宝绽问他们。   众人一怔,当然不怕。   “要是不怕,”宝绽甩下一身重靠,松竹般立得笔直,“你们就跟我往前闯一闯,他们都说没有路,咱们亲眼去看看,到底有没有路。”   他变了,时阔亭和应笑侬都感觉出来,变得更自信、更果敢,甚至有一些大无畏,他们以为他的胆气是这栋戏楼赋予的,其实不然,是因为有匡正在背后撑着,因为他那句“退一步,哥就在你身后”,让宝绽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萨爽担心:“可小牛那边……”   正说小牛,小牛就到了,锁着眉头,进屋没啰嗦宝绽的胆大妄为,只咕哝了一句:“今晚没酒,客人已经走了。”   果然,没有贵妃的靡靡之音,观众还是会乏味,宝绽有些黯然,这时小牛递过来一张名片:“客人让我给你的,”他的表情有点怪,像是遇到了什么奇事,一脸的费解,“今晚这位好像……是个大户。”   “什么意思?”宝绽接过名片,姓查,转身递给时阔亭。   “那老爷子跟我说……”小牛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今天是来替人把关的,正主儿下个周五到,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让咱们把这一周的演出都推了,好好准备。”   “哟,”应笑侬一脚踩在旁边的矮凳上,“好大的口气!”   小牛摇了摇头:“不是口气大,”他缓缓说,“他们预付三十万的演出费,明天到账。”   一场三十分钟的戏,花三十万来听?大伙都惊了,争着去瞧那张名片。   “这人,”邝爷挨着时阔亭,“这不是那个……”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您认识?”   “市剧团的前团长嘛,”邝爷知道这个名字,“跟我差不多岁数,宝处,和你一样是唱老生的。”   市京剧团的前任团长?宝绽把名片拿回来,看了又看,没有印象,可能人家在京剧团一言九鼎的时候,他才刚刚入京剧的门儿。   “就是这么回事,”宝绽跟匡正说,“你说奇不奇?”   “三十万……”狭小的驾驶室,昏暗的夜色,匡正隔着扶手箱抓住宝绽的手,不敢握实了,只敢虚拢着,“你值这个钱。”   “真的吗,”宝绽朝他靠过来,嘿嘿地笑,“我真值这个钱?”   匡正瞧他一眼,心说何止三十万,简直是无价之宝,嘴上却说:“我这辆车两百七十多万,你天天坐副驾驶,还不值三十万?”   宝绽不高兴地抽回手,刚想给他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你这车两百七十万?不是五六十万吗!”   “我可没说过五六十万。”匡正耸耸肩,笑了。   “两百七十万……”宝绽看车的眼神儿都变了,挺着背,不敢往座椅上靠,“我还在这儿吃面了!”   “何止是面,”匡正发动车子,“还有烧鸽子、油炸糕、卤肉饭,你那小油手到处摸,现在皮子上还有印儿呢。”   “瞎说,哪儿有印儿!”宝绽吃东西最小心了,别说是两百多万的车,就是几千块的三轮,他也不舍得弄脏,“别光动嘴,你指出来!”   匡正的喉结一滑,眼睛往下扫过去:“屁股抬起来……”   正这时候,手机响,匡正看屏幕,来电显示是“赵哥”,他有印象,做TMT的,几个月前找他帮忙做过两家公司的估值,也正是那次,匡正去宝绽家借电脑,才有了两个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分。   匡正接起电话,眼睛往宝绽那边瞟着,看他挪着屁股检查座椅,那把腰是真韧,弯成一个惊人的弧度,那么艺术,那么美。   匡正赶忙移开眼睛,听赵哥在电话那头说:“老弟,你到私银了?”   “对,”匡正拍一把方向盘,“没办法,上头的意思。”   “现在这经济形势,也不赖,”赵哥没跟他说场面话,有一说一,“上次你帮哥的忙,哥一直记着呢。”   匡正微微一笑:“小事。”   “事儿是不大,”赵哥很讲义气,“但你二话没说一晚上就把估值给我弄出来了,这个情儿,哥哥得记着。”   他说得不错,那时候匡正一不是他的乙方,二没有事求着他,纯是朋友帮忙,一点不掺假,“我得投桃报李啊,”赵哥笑着说,“给你个信息。”   说到关键地方了,匡正的注意力还在宝绽身上,像是着了魔,从车窗的倒影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圈儿有一大客户,底儿特厚那种,”赵哥说,“听说最近在找私银,什么G&S、德班凯略,全拥上去了,现在还没定下来。”   “知道是什么事吗?”匡正问,这种有目的地找私银,往往是有明确的委托意向。   “这不知道,”赵哥给他细节,“那小子好骑马,太子湖旁边那个马会你知道吧,他经常去,你带人会会他,具体的自己谈。”   “马会……”匡正琢磨,“会员制的,有点难办。”   “这你甭担心,”赵哥办事很靠谱,“我一个哥们儿是会员,消息就是他那儿来的,他能带三个人进去,我把他微信推给你。”   “行,”匡正不跟他客气,“谢了,哥。”   “甭谢我,”赵哥爽快地笑,“要不是之前你帮我,也没今天我帮你。”   电话挂断,匡正把目光从宝绽的倒影上收回来,人就在他身边,呼吸着,温热着,他朝他看过去:“我说……”   “嗯?”宝绽在合计下周五的戏码,只有半个小时,要把戏唱出彩儿可不容易。   “你二十八了……”匡正试探着问,“没谈过恋爱,遗不遗憾?”   宝绽没想到他问这个,倏地回过头,两个人的目光在咫尺间相遇:“还……”宝绽轻声说,“还好吧,一个人也习惯了。”   “恋爱……不只是两个人,”匡正咽了口唾沫,“还有其他的。”   宝绽知道他指的什么,他一直没有过的那些事儿:“我……没感觉,我不想。”   怎么可能,匡正笑笑,只是他不懂。   宝绽不想说这些:“哥,咱们回家……”   “我上次说……”匡正忽然抢白,“你不找,我就不找……”   “那是开玩笑的,”宝绽反过来打断他,“哪能当真!”   匡正半晌没说话,然后点了点头,拨亮左转灯。   “要是……”这时宝绽又说,“我没找,你也没找,咱俩像这样当一辈子兄弟,也挺好的。”   一辈子的兄弟……匡正挂前进挡,这么多年的聪明世故、精于计算,他却掂量不清,自己是该就这么和宝绽当兄弟,还是该带着他往前走一步。   走了,万一没走到底呢,他还能回到原地,宝绽行吗?   (1)背虎:硬靠背后用来插靠旗的地方。 第78章   太子湖的马会占地很大,经营了十一二年,最多时养着近百匹良种马,也接受私人马匹的寄养,匡正是和段钊来的,两人分头到,段钊没穿西装,而是仔裤长靴,上身一件小牛皮的黑色猎装。   两人跟着赵哥的朋友进园区,一路都有专人陪同,近处有场地障碍赛设施,远处是平展的湖面和绿草如茵的山间坡地,郊外的气温低,树叶已经泛黄,天边是一片接一片金色的林海。   匡正和段钊在竞速赛道旁的咖啡座坐下,上午十点,周围几张小桌已经坐满了人,都像匡正一样穿着正式西装,脚上的商务皮鞋或多或少沾着泥。   “gs的,”段钊啜了口咖啡,拿眼瞟着前后几桌人,“那桌,富荣的,诶哟,德班凯略也在,竞争很激烈啊老板。”   “让他们冲,”匡正悠闲地端着杯,“我们先看看形势。”   没一会儿,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周围的几桌人明显骚动起来,先后放下手里的咖啡,走出遮阳棚,满面笑容迎上去。   一匹黑马,肩高在一米七左右,鬃毛没修饰,颈部的皮毛缎子似的闪亮,一个年轻人从上头跳下来,和段钊一样是长靴牛仔裤,上身一件随意的西装夹克,摘下手套弹了弹膝盖上的土,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休息区。   “就他呀,”段钊上下把那人扫视一遍,“小屁孩一个。”   “比你大一岁。”匡正放下杯,昨天赵哥推了他几条信息,这人姓顾,今年二十六,是温州来的家族,做高科技行业。   “二十六就是小屁孩,”段钊亮着一双捕食者的眼睛,见那帮客户经理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住,“咱们这也抢不上槽儿啊。”   匡正点头:“看来得另想办法。”   “老板,”段钊忽然问,“你马骑得怎么样?”   “一般,”匡正骑过几次马,骑得不好,主要是工作忙没时间,一上去马就知道他是个生手,“以后得练……”   没等他说完,段钊啪地踢了下靴子,站起来:“那我上了。”   匡正一愣,看他去牵了匹马,马鞭顺手插在靴子里,这小子上马的姿势很特别,是抱着鞍子窜上去的,看起来没那么明段钊经常骑马,而且骑得不错,他挽着缰绳在周围溜了几圈,突然加速,奔着前方的障碍场地冲过去。   迅疾的马蹄声,所有人都回头,只见段钊直身伏在马背上,控着节奏一跃而起,轻松跳过一个障碍,接着急速转弯,过两道小沟,又跨一个障碍,除了两处难度较大的板墙,十二道障碍他连续过了十道。   匡正从座位上起身,那两道板墙不是他不行,而是马不行,没受过专门训练而且缺乏热身,休息区响起掌声,匡正随之拍了拍手,意识到段钊的家庭不一般,马玩得这么溜,没有上千个小时的训练是不可能的。   段钊的这套骚操作成功引起了目标人物的注意,姓顾的甩着马鞭从客户经理堆儿里挤出来,牵过那匹漂亮的黑马,翻身上去,奔着段钊跳进障碍区。   “嗨!”两个差不多穿着的年轻人,并辔立在泥地里,“技术不错!”   段钊瞥他一眼,没搭理。   “你是本地的吗,”小顾引马和他擦身,“哪家的,怎么没见过?”   他这样问,是把段钊当成了和他一样的马会玩家。   段钊不回话,嫌烦似的,转身跳出障碍区。   “喂!”小顾追上去,两匹马一前一后掠过坡地,迎着山间斑斓的日光往湖边跑,秋风乍起,满目是金红的树影,还有苍茫的天色和缓慢飘动的云霭。   “你跑什么!”小顾在身后喊,“你的马跑不过我!”   他说得对,他是空运来的比利时温血马,段钊的则是马会提供的训练马,没跑多远,小顾就追上来了,他也够坏的,缀在段钊后头,拿鞭子狠狠抽他的马屁股。   劣马受了疼,扬着前蹄甩了下背,差点把段钊晃下去,他回头瞪姓顾的一眼,一扽马缰绳,往旁边的杨树林冲。   马蹄飞快,像要乘风而起,这样惊人的速度,低处的树枝迎面打来,段钊俯身趴在马背上,将将躲过,后头的小少爷没防备,被树枝扫了一脸,抽出了半边红印子。   “哈哈哈哈!”段钊的笑声从前头传来,小顾连忙勒紧缰绳停在原地,摸了把脸,还好没见血。   “喂,一报还一报,”树影婆娑,只听见段钊的声音,见不到人,“你抽我马屁股,我才引你进来的!”   小顾盯着眼前摇动的枝桠,从深深浅浅的金黄中、从层层叠叠的阔叶间,一人一马踱出来,马是劣等马,人却是精彩的人。   “脸花了,”段钊隔着一段距离瞧他,“出去要让人笑话了。”   “你到底是哪家的!”小顾动了气。   “我?”段钊抬起一条腿架在马鞍上,像个拦路的恶霸,“我不是会员,我和围着你那帮人一样,是万融臻汇的客户经理。”   小顾皱眉,像是不相信一个客户经理能有这么好的骑术。   “做个交易怎么样?”段钊冲他笑,有股富家子的顽劣劲儿,“我给你指条小路,你绕出去,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找私银是为什么。”   段钊和小顾久久没回来,咖啡凉了,匡正望着远处的山景,正无聊,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你好,万融臻汇?”   匡正挑眉朝他看去:“你哪位?”   “gs的,”对方笑笑,“把人引走那个,是你们的客户经理?”   匡正不置可否。   “别白费力气了,”gs的人挂着笑,“这种级别的客户,你们根本不够格。”   gs的私银部在国内深耕了近十年,瞧不起万融臻汇这种草台班子很正常,“是吗,”匡正笑得比他还和气,“那怎么让我们把人弄走了?”   对方沉默片刻,撂下了一句话:“这单你们做不了。”   正说着,段钊骑马回来,gs的人让位起身,段钊拍着身上的树叶,坐到匡正身边:“老板,”头一句就是,“这单我们做不了。”   几秒钟前,匡正刚听过一样的话:“为什么?”   段钊隔着桌子凑过来,贴着他的耳朵:“战国红,听说过吗?”   匡正没印象。   “一种虚拟货币,”段钊复述小顾的话,“半年前在国际币圈儿出现,还没登录主流购买平台,他想大量买入,在找有途径的私银。”   匡正恍然大悟,怪不得gs说他们做不了,这种处在初创期的小众投机产品只在圈内人之间交易,他们确实没路子。   吹了一脑袋山风,两人打道回府,段钊半路接了个电话,是之前做奶茶连锁那大姐,和儿媳妇斗法斗得疲乏无力,让他陪着去做中医养生。段钊骂了句娘,给匡正发条语音,打个轮儿下高架,联系内科专家去了。   回到万融臻汇,匡正进办公室头一件事就是给宝绽打电话,明明早上才分开,这会儿已经想得不行:“喂,宝儿,吃饭了吗?”   宝绽的语气有点怪:“吃了。”   匡正隐约听见电视声:“你在家?”   “嗯。”宝绽似乎不想理他。   “回家怎么也不告诉我,”匡正心疼他走那一个多小时的路,“我送你。”   宝绽所问非所答:“下周有重要演出,我给大伙放了一天假。”   匡正觉得他在闹别扭:“怎么了,宝儿?”   “我把你床单洗了,”宝绽闷声说,“床头柜里那些过期的东西都扔了。”   床头柜?匡正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过期……他张了张嘴:“不是,宝儿……”   “不说了,我好像听见大黑叫了。”   电话断了,匡正站在总裁办公室明亮的大窗前,有些茫然,床头柜里还有过期的吗?太久没用过,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说实话,他的私生活不算乱,但听宝绽那意思,好像他是个风流糜烂的老流氓……   正郁闷,内线电话响,说是来了位姓顾的客人。   这个姓引起了匡正的注意,他立刻下楼,果然,前台站的正是马场的小顾,换了一身毛呢西装,傲气的脸破了半边,劈头就问:“那小子呢,我找他。”   匡正看一眼表,这才两个小时就追过来了,“段经理出外勤,”他瞧着他脸上的擦伤,想象不出金刀是怎么把他搞成这样的,“您改天……”   小顾昂着头:“我等他。”   “好,”匡正回头叫,“夏可,过来陪一下。”   说罢,他转身上楼,虽说他还不清楚战国红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接洽的门路,但人已经到了他的地盘,不叼一口实在不是他的风格。进办公室,匡正开电脑全网搜索,什么也没搜到,换洋葱浏览器上暗网,这才找到了只言片语。   看了半个多小时,暂时够忽悠一阵了,他返身下楼,本以为人在接待室,没想到夏可竟然把小顾领到了办公区,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喝着一次性纸杯里的速溶咖啡,用一种匡正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聊得火热。   匡正有点懵,恰巧来晓星找他汇报建客户数据库的情况,那边夏可和小顾勾着肩搭着背,边聊边往外走,匡正还没来得及忽悠,人已经离开了万融臻汇。   夏可送完人回来,匡正把他叫住:“行啊,把人聊成哥们儿了。”   夏可咂了下嘴,眉飞色舞的:“老板,你终于发现我的能力了?”   匡正笑了:“我早发现你的能力了。”   嘴碎。   夏可双手插兜甩了下头:“没办法,天生的,金牌公关。”   “你们说的什么语?”匡正能肯定不是英语法语日语韩语这几种。   夏可睁大了眼睛:“老板,我们说的是家乡话啊。”   匡正愕然:“……哪儿的家乡话?”   “温州啊,”夏可说,“我是温州人,祖籍和他是一个县一个镇一个村,我们那地方,骑自行车出门五分钟互相就听不懂了,讲一样的话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这也可以?匡正从小生活在大城市,不理解他说的这种同乡情。   “老板,你放心,”夏可费劲地踮着脚,搭着匡正的膀子,“这笔百年不遇千年难求的大单,我肯定给你拿下!”   匡正瞧一眼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特想逗他:“有种东西叫战国红,是什么、在哪儿买、多少钱一斤,你知道吗?”   夏可噎住了,旁边蓬着一头软发正在改数据的来晓星忽然说:“我知道啊,战国红中国区的版主是我好基友。” 第79章   匡正在家门口把车停下, 对着后视镜拢了拢头发, 副驾驶上放着一捧鲜花。他没敢买红玫瑰, 买的白玫瑰, 女店员大概以为他是送夫人,包装时特地在花中间插了一只抱着蜂蜜罐子的小熊, 俏皮可爱。   他神采奕奕地下车, 今天心情不错,金刀把小顾引到了万融臻汇,夏可用方言技能拿下, 来晓星资源支持, 团队配合默契, 这一单尽在掌握。   开门进屋,一股热腾腾的肉香,匡正立刻饥肠辘辘起来, 抱着花换上拖鞋,见宝绽在餐厅,正坐在桌边啃排骨。   “饭在锅里,”宝绽看都没看他, “自己盛。”   “不是,”匡正捧着花过去, 有点来气, “你没等我,自己先吃了?”   “饿了。”宝绽冷冰冰的,看到他怀里的玫瑰花, 愣了一下,移开眼睛。   匡正是干总裁的,不可能让一个唱戏的小男孩牵着鼻子走,他站着没动,把花往他面前递:“怎么着,不要啊?”   宝绽正扒饭,鼓着腮帮子瞪大了眼睛:“给我的?”他没想到,大概是受宠若惊,强作冷淡地低下头,“我又不是女孩儿。”   “男的女的都一样,”匡正勾起嘴角,拿花去蹭他的脸,“店员说了,道歉送五十朵玫瑰花,快接着,挺沉的。”   宝绽让他撩得烦,放下筷子,把花抱过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吃饭。”   匡正还是不去,脱掉西装坐在他对面,很不讲理:“你给我盛。”   “我该的你,”宝绽撂狠话,但可能是因为花,语气软软的,“快去,一会儿凉了。”   匡正不说话,两臂搭着椅背,一副流氓相,脚在桌子底下臭不要脸地勾他的腿:“生我气了?”   这种事宝绽根本弄不过他,边躲边咬着筷子尖,匡正盯着他咬筷子的牙齿,两腿把他夹住,死死缠着:“往哪儿跑,你小子看着我。”   宝绽不看。   “不就是一盒东西吗,”匡正瞧他眨动的睫毛,“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没有生气的理由,除非他和自己一样,匡正的手心微汗,心里藏了点什么。   “吃……饭!”宝绽跟他挣,大腿和大腿紧紧蹭在一起。   小孩子似的嬉闹,匡正却觉得热,整个人像是被点着了,下一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我不知道,”宝绽服了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就觉得你在咱们家放那种东西……不好。”   咱们家,三个字,让匡正冷静下来,是,他们共同有着一个家,不是那种能放纵风流的关系:“啊……”慢慢松开腿,他点头,“以后不放了。”   “嗯,”宝绽抿着嘴唇起身,去给他盛饭,“你吃多少?”   匡正盯着他又直又薄的背,明明就在眼前,却镜花水月般遥远,“你给我盛多少,我吃多少。”   宝绽笑了,拿话噎他:“我能撑死你你信不信……”   这时他的手机响,在客厅茶几上,他给匡正盛好饭,擦着手去接:“喂,小侬?”   应笑侬上来就问:“周五的剧目,你想好了吗?”   “有点想法。”宝绽朝匡正摆手,让他别看自己,赶紧吃。   应笑侬也在吃饭,吸了口面条:“你说说。”   宝绽在沙发上坐下:“我想来一出漂亮的,”说起戏,他神采飞扬,“小对唱,不用长,但要节奏快,有精气神儿,还得有彩头。”   应笑侬想到一出戏,宝绽心里也有一出戏,两个人异口同声:“双投唐!”   《双投唐》又名《断密涧》,是传统老生花脸戏,讲的是瓦岗寨寨主李密率神箭手王伯当投奔唐王李世民,后又反唐,最终死在断密涧的故事。   “这戏是好,”宝绽犯愁,“但有一个问题……”   “咱们没有花脸,”应笑侬早替他想好了,“甭担心,你只管唱,别的我去解决。”   宝绽的嗓子高,而且亮,唱这出戏再合适不过,只是要找一个能搭他、又不被他压下去的花脸不容易。   “你有接洽的人?”宝绽奇怪,“剧团出来的铜锤就那么几个……”   “对了,”应笑侬打断他,“还一个事儿。”   宝绽等着他说,应笑侬却有些迟疑:“别墅那钥匙,我去还了,房主……”   房主?宝绽皱着眉头听。   “他后来没找过你吧?”应笑侬反过来问。   “啊?”宝绽摇头,“没有啊。”   “哦……”   他越是吞吞吐吐,宝绽越好奇:“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婆婆妈妈的!”   应笑侬也不想婆妈,实在是这事儿……   “他给了我一地址,让我去送钥匙,我去正赶上……”他挺痛快一人,这些话对宝绽却不好讲,“赶上一男的和他闹分手,衣服裤子扔了一地。”   “男的……”闹分手?宝绽瞠目,“你是说他……”   “对,”应笑侬觉得对不住宝绽,“你在他房子里住那么久,我这肠子都悔青了!”   宝绽瞄一眼匡正,捂着手机小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可能人家就是……”   “喂,”匡正从餐桌那边回头,“背着我嘀嘀咕咕什么呢?”   “哪儿搞错了!”电话里应笑侬自己在那儿叨叨,“我告诉你,就你和姓匡的那关系就不正常,小心哪天……”   “啊……没有。”宝绽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匆匆挂了电话。   应笑侬说到一半,看电话断了,把手机往桌上一拍,气鼓鼓地吃面,短信提示灯一直在闪,是之前为了给如意洲找钱联系过的邹叔,十来条短信不外乎一个意思,希望他作为段家的长子,能回去和老段好好谈一次。   应笑侬吃完面,把塑料碗扔进垃圾桶,洗脸刷牙,回来编辑短信页面、全选、删除,然后戴上耳机开始打游戏。   第二天他起晚了,随便吃口东西,没去如意洲,而是打车去了市京剧团,在剧团大门口的传达室拨了个电话,没一会儿,院里快步走来一个人,二十多岁,剃着晃眼的大光头,老远就喊:“应笑侬!”   “张雷,”应笑侬笑着伸出手,“好几年没见了。”   “七年!”张雷领他进院儿,自从七年前京剧团招聘,应笑侬在这里落马,他们就再没见过,“怎么样,现在在哪儿呢,还唱吗?”   “唱,”应笑侬走在市剧团宽阔的大道上,道两旁是茂盛的银杏树,黄叶随着秋风缓缓飘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他曾想过这辈子都不再进这个门,但今天,形势所迫,傲气扫地,“在如意洲。”   “如意洲?”张雷没听说过,“私人团?”   路上有年轻些的演员经过,都客气地叫一声:“张老师。”   “哟,”应笑侬那股俏劲儿上来了,“都老师啦?”   张雷得意地拍拍光头:“怎么也混了七八年!”他满面红光,“哎,你那团还挺得住吗,用不用哥找找人,给你办进来?”   应笑侬瞥他一眼:“还行吧,勉强混口饭吃,”他就等着张雷跟他得瑟,“一个月有八场戏,二十万。”   张雷乐了:“唬谁呢你,”他哈哈笑,“还八场!”   “怎么着,不信?”应笑侬停步,认真地看着他。   张雷真不信:“就算你演八场,也赚不了二十万,”他掰着指头,“二十除以八,一场两万五,就你们那小团?”他撇嘴,“不可能!”   “八场,二十万,”应笑侬挂着一抹艳冶的笑,盯住他的眼睛,“我要是有一句瞎话,当场摔死在这儿。”   这话很毒,张雷敛起笑容,斜眼瞧他:“应笑侬,你今儿来,是有事吧?”   应笑侬不跟他兜圈子,直说:“我们周五有场演出,缺个铜锤,你来,两万五我给你加五千,下戏付清。”   一场戏三万,别说他一个三级演员,就是团里的台柱子也未必能拿到这个数,张雷信了,应笑侬说那什么如意洲是真有钱。   可他也是有身价的,他的身价就是市京剧团的编制:“还是算了,”他昂着头,带着院团演员特有的傲劲儿,“团里有规定,不让接私活儿。”   “是吗,”应笑侬知道他的嗓子,虎音、炸音都很漂亮,心里是非他不可的,面儿上却冷着,“那可惜了,本来想请你到我们团坐坐。”   说话到了楼底下,应笑侬不进去,闲聊两句转身要走,张雷迅速反应了一下,回头叫住他:“喂,唱几个小时?”   应笑侬冰雪消融般笑了:“想什么呢哥哥,我们团长的台子,您就边上给搭一下,十分钟的戏!”   张雷完全被镇住了,十分钟,三万块,这不是唱戏,这是抢钱!   “你们那团……”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明明动心,却死绷着,还绷不太住,“在哪儿?”   应笑侬转个身儿,向着来路:“我领你去看看?”   张雷在市剧团待了七年,按时有饭吃,偶尔有台上,七年里,工资只涨了几百块,肚子却大了好几圈,久没有闻到外头的空气,他想了:“走着!”   俩人开的他的车,哈弗SUV,在拥挤的车流中往市中心开,边开张雷边问:“你指的这道对吗,再开都到萃熙华都了。”   “就在萃熙华都,”应笑侬懒洋洋地说,“对面儿。”   张雷扫他一眼,一脸“没毛病吧”的嫌弃表情。   真到了大戏楼底下,他傻眼了,就在萃熙华都正对面,三层高,跟着应笑侬进去,藻井、雕梁、阑干,看得他一愣一愣的,一段芙蓉色的木楼梯,他踏上去一抬头,和正下楼的宝绽四目相对。   这是七年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时他是戏曲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而宝绽只是给应笑侬梳头的跟包,他甚至不记得那天的后台有这样一个人。 第80章   宝绽穿着一身黑长衫, 肩背上是金线绣的几只仙鹤。   今早时阔亭把他叫到屋里, 把长衫塞给他, 说是从如意洲的进项里划了两千块, 找老师傅订做的,按着他的尺寸, 毫厘不差。   “这么多年你没一件好衣裳, ”时阔亭边给他系腰间的扣子边说,“身价都三十万了,得有个团长的样子。”   宝绽笑出一口白牙:“三十万又不是给我的, 是给咱们团的。”   “其实就是给你的, ”时阔亭捋着他的前胸, “那天的戏,萨爽和陈柔恩还嫩,应笑侬美过头了, 只有你,带着一股不群的凌霄气。”   凌霄气,宝绽看着他,这么多年, 最懂自己、也最替他想的就是这个师哥,他们相依为命走过了十个春秋;时阔亭也回看着他, 那么帅气, 笑出一个小小的酒坑:“怎么着,有话跟你师哥说?”   宝绽腼腆地低下头,再抬起来, 板着脸:“师哥,虽然你是管账的,但账上的钱不能乱花……”   “喂!”时阔亭一副扫兴的样子,“没劲了啊!”   宝绽笑了:“给大伙发了吧,”他抖着长衫下摆,转身开门,一副当家的沉稳气派,“这么多年欠大伙的,一次补上。”   眼下张雷仰视的就是穿着黑金长衫、气势夺人的宝绽,老话说人靠衣装,黑衣裹身的他真如乌云压城,让人不由得生出三分憷。   应笑侬要给两人介绍,宝绽和平时不大一样,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小侬,认识的,”他轻笑,“市京剧团的铜锤,张雷张老师。”   应笑侬诧异他一直记着这个人,记着他的脸、名字,还有行当,只是七年前市剧团后台的匆匆一面,他竟然至今没忘。   “请吧,”宝绽话不多说,一没请张雷到屋里坐,二没上一杯待客茶,直领着人往戏台走,要和他过戏。   张雷只觉得他傲,十分钟三万块的价码,市中心古色古香的戏楼,他有傲的本钱,但这是台下,上了台,寸短尺长全凭本事,张了嘴他再给他下马威。   二人在不大一方台上站定,张雷站惯了大舞台,咂了咂嘴:“这么个小台子,要是上大戏,也拨弄不开啊。”   “小地方,”宝绽颔首,“张老师多担待。”   没有伴奏,应笑侬给他们拍巴掌:“大扑台仓,大衣大衣个大——”   这一段是西皮原板,张雷扮的瓦岗寨李密先开腔,他气沉丹田,猛地一句:“这时候孤才把这宽心放!”   一嗓子,震得满台响,他有一条堪称华丽的喉咙,高亮,宽厚,还有韧性,如飞瀑击上了岩石,又像一狠劲儿撕开了绫罗,棱角虽大,粗犷中却带着细腻,有让人回味无穷的余韵。   张雷知道自己的本事,要不是市剧团论资排辈,他早该挂在演出名单的前排,此时他气力全开,卯足了唱:“问贤弟,你因何面带惆怅!”   花脸要是较劲,真有泰山压顶之势,甭管你老生青衣花旦小生,唱劈了嗓子也别想接住。宝绽的王伯当却得接上去,质问李密为何杀死妻子河阳公主,陡一开嗓,调门就比张雷高了一番儿:“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   他气定神闲,只用了七成功,一把晶莹剔透的玻璃翠,唱得人寒毛直竖,张雷站在他旁边,汗都下来了,他自认为嗓子好,如今见了嗓子比他还好的,就像敞惯了口的茶壶有了盖儿,被稳稳扣住。   宝绽肩头的金鹤在舞台灯下闪烁,晃动着,振翅欲飞,半侧过头来看他,一双月下猛虎的眼睛,熠熠生辉:“忘恩负义为的是哪桩?”   张雷接着该唱“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然后转西皮快板,老生花脸开始咬着唱,但他张了张嘴,嗓子一卡,居然没唱出来。   台上一霎安静,宝绽收了范儿,撂下气:“张老师?”   张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来的路上吃了风……”   这是借口,应笑侬在台下看得明白,他是让宝绽镇住了,行里说“小角怵大角”,这才两句唱,他就被压得死死的,一时翻不起身。   无论是演戏还是对唱,只要合作就讲究个旗鼓相当,不只在技术上,还在气势上,否则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先怂了。   “张老师,”宝绽客气地说,“请座儿上歇歇。”   张雷刚要推辞,宝绽又说:“我上头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说罢,他径直下台,就那么把张雷扔在了台上,应笑侬觉出他今天的不寻常,安抚了张雷两句,追着他跑上二楼。   进宝绽的屋,应笑侬把门在背后关上:“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花脸,你听他那嗓子,衬得上你!”   宝绽背对着他,没说话。   “你知道从市剧团请人多难吗,”应笑侬叫苦,“我答应给他三万!”   “谁让你乱开价的?”宝绽偏过头,用凛冽的眼尾扫着他,“你去市剧团请人,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他动气了,应笑侬感觉得出来:“我只考虑了戏,至于人是哪儿的,我没想。”   “你没想?”宝绽突然转身,牢牢盯着他,眼睛里不是责备,而是心疼,“你怎么可能没想,你就是为了我,不顾你自己。”   应笑侬避着他的目光:“宝处,你对专业院团有成见……”   “对,”宝绽抢着说,“我是对院团有成见,我看不上他们,看不上他们躺在那儿就有戏唱,看不上他们瞎了眼,连你这么好的大青衣都拒之门外!”   应笑侬明白,从宝绽一眼认出张雷,他就明白了,他的冷漠、倨傲,都是为自己:“宝处,七年了,都过去了。”   “没有,”宝绽摇头,“我一直记着那天,你紧紧攥着我,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就是没有你。”   七年里,这些话他从没说过,替应笑侬的不甘、委屈,全憋在心里。   “我要把如意洲挺起来,”宝绽捏着拳头,“不光为了这块百年的牌子,也是为了你,去争一口气!”   应笑侬没法不感动,咬紧了牙关,连肩膀都在抖,抖着抖着,噗嗤笑了,笑他们两个傻瓜,只想着对方,分毫没自己:“宝处,市剧团没躺在那儿等戏唱,你听张雷那嗓子,又亮又有劲儿,是带着功的,那大院里没一个废物。”   张雷的嗓子拔尖儿,宝绽承认,但一看他那张脸,就想起市剧团招聘,他们春风得意时,应笑侬的失意落寞。   “你最谦和,”应笑侬那么有脾气的人,却耐住了性子劝他,“你总是先考虑团里、考虑戏,这回也不能为了我破例,再说了,市剧团的人都不弱,咱们不可能一辈子不和他们打交道。”   宝绽垂下眼:“如意洲用不着他们。”   “用不着他们,咱们就胜了吗?”应笑侬握住他的手,“什么时候市剧团抢着给咱们配戏,那如意洲才是胜了!”   宝绽挑起眼,望进应笑侬的眼里,他说得对,固步自封绝不是出路,再不甘再难受,也得先放下,把这出《双投唐》唱好。   双投唐,是如意洲和市剧团的一次合作,也是较量。   “想明白啦?”应笑侬艳艳地一笑,“得,我还得去顺下头那位,你过会儿再下来。”   他走了,门啪嗒关上,宝绽在屋里踱步,七年前,应笑侬那么向往院团,拼了命却进不去,七年后,他为了如意洲,还得去求那些踏着他进去的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没人能感同身受。   憋闷了,宝绽就想给匡正打电话,号码拨过去,那边秒接:“宝儿,”听语气,匡正很高兴,甚至称得上兴奋,“哥刚签了一个大单,谁都想不到我们能签下的单,团队作战,马到功成。”   三个路口之外,匡正也在为了事业拼搏,荆棘路上,宝绽是有伴儿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是吗,那得庆祝一下。”   “午饭我去找你,”匡正的声音低下去,无限温柔,“萃熙华都顶层的小凤凰。”   “好,”短短两句话,就让宝绽卸下了浑身戾气,“我等你来。”   电话挂断,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一背飞鹤,开门走出去。   再见面,宝绽褪去了之前的冷傲,张雷也调整好情绪,两个人重新上台,一趟西皮快板下来,珠联璧合天衣无缝。   宝绽热情地道了谢,让应笑侬替他请一顿饭,说着“再会”下楼,panamera停在路边,匡正靠着车正抽烟,看到一身黑衣的他,愣住了。   他见过穿白长衫的宝绽,如云、似鹤,一碗见底的水那样清,眼前穿黑的他别有一番味道,冷着,飒着,奢靡着,让人不敢接近。   “哥,看什么呢,”宝绽拿肩膀碰他,“看我衣服好看哪?”   两个人并排过马路,匡正总是忍不住瞧他,不光他,满大街的人都看他,那样的与众不同,有别具一格的东方美:“你这衣服……”   “漂亮吧,”宝绽拉着他跑过最后一段路口,“师哥给的。”   原来是时阔亭,匡正没说话,他想不到除了自己,还会有人给宝绽送衣服,这种感觉很陌生,应该是危机感,还有一点嫉妒。   小凤凰是杭帮菜,全萃熙华都最贵的馆子,宝绽跟着匡正往里走,没留神和人碰了一下,是两个老外,傲慢的高鼻子,冷淡的蓝眼珠,匡正怕宝绽无措,正要替他道歉,宝绽却昂着头,礼貌地说了声“sorry”,继续向前走。   这一瞬间,匡正觉得他变了,变得优雅、大气,像他曾教他的那样,“立”了起来。   第一次,他从宝绽身上看到了某种精彩的男性魅力,不再卑微、怯懦,而是能与他势均力敌,出乎他意料的,这种男性魅力居然让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第81章   宝绽头上戴着软扎巾, 一簇深蓝色的绒球, 穿黑色团龙马褂,系大带, 脚蹬厚底靴,正斜靠着化妆桌, 喝最后一口水。   张雷在侧幕那边,也扮上了, 勾的是十字门紫脸, 穿蟒袍,腰挎宝剑, 满口灰髯已经挂上,撩着帘在往台下看。   客人到了,小牛屁颠屁颠地陪着,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上次的单团长, 另一个四十多岁, 身材特别魁梧, 穿一件雾灰色羊毛大衣,很精神,在五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陪着那个……”张雷惊了, “不是我们单团长吗!”   宝绽放下保温杯,正了正衣冠:“不是前团长吗,你怎么认得?”   “照片啊,办公楼二楼一面墙都是他的照片, ”张雷白了脸,“宝团,给我们前团长演出,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重要吗?”宝绽挎上太平刀,挂髯口。   “怎么不重要!”张雷紧张起来,“前团长也是团长,我们团的!”   “他不是客人,”宝绽偏着头,二指捋了捋鬓边的髯口,“他陪着的那个才是。”   那张雷也忐忑,说到底他只是个青年演员,在市剧团登过的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给大领导汇报演出,今天却稀里糊涂在这儿上了阵。   前头邝爷开始打通,锣鼓点一通接一通,催得人心慌,张雷攥了攥拳头,手心里全是汗,这时宝绽一把拍在他肩上,剑眉星目的王伯当,盯着他的眼睛说:“张老师,就你那把嗓子,一出去就能把他们掀翻。”   说着,他踢起下摆走上台,张雷眼看着白亮的舞台光要把他淹没,连忙一扬马鞭,也跟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方步,慢慢踱到舞台中央,时阔亭的胡琴走起,两人打了几鞭,做个身段一亮相,张雷唱:“这时候孤才把这宽心放!”   极漂亮的一嗓子,台下的反应却冷淡,宝绽不以为意,一出戏花三十万来看的人,怎么可能贸然叫好,他顶一口气,把嗓子提到位置,一个脑后摘音,走颅腔共鸣:“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   这一下,比每次排练时狠得多,披靡着,有刀锋出鞘的杀气。   如此猛的“一刀”,张雷却接住了:“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他知道,宝绽这一声不是压他,是在给他提气,告诉他不是张雷,而是杀妻叛唐的李密,“夫妻们对坐叙叙衷肠,孤把那好言对她讲,谁知贱人撒癫狂,大丈夫岂容妇人犟,因此我拔剑斩河阳!”   这一段西皮快板是李密和王伯当你来我往,讲究个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宝绽把眼眉一瞪,铿锵而上:“闻言怒发三千丈,太阳头上冒火光!”   张雷整个人放松下来,在宝绽的引领下,完全融入了戏的情境:“贤弟把话错来讲,细听愚兄说比方!”   这两条嗓子各有各的亮,各有各的韧,好像两把开了刃的好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相击搏杀,又水乳交融。   张雷唱:“昔日里韩信谋家邦!”   宝绽接:“未央宫中一命亡!”   张雷又唱:“毒死平帝是王莽!”   宝绽再接:“千刀万剐无下场!”   张雷气沉丹田:“李渊也曾臣谋主!”   宝绽气冲霄汉:“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接下来是高潮,花脸和老生较劲,调门翻高再翻高,行话叫“楼上楼”,没有十足的把握,很可能直接唱劈在台上。   张雷先来,接着宝绽的调门,走高一步:“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他气势全开,有大花脸慑人的架势,“唐室的江山归兄掌,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他的调门已经很高了,宝绽必须比他还高,他两脚扎稳台面,一嗓子挑上去:“讲什么一字并肩王!”只听啪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任你纵有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   这嗓子不愧叫玻璃翠,透得像玻璃,润得像翡翠,抑扬顿挫、婉转雍容,别说台下的观众,连张雷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宝绽是最好的搭档,能激发对手的热忱,张雷在市剧团七年,从没有过这么激动的时刻,仿佛不是他在唱戏,而是戏在唱他。   他稳住心神,慢下来进散板,在这里,宝绽还有最后一次翻高,高度要比全段任何一处都高,可戏到了这关节,已经没有翻高的余地了,无论是台下的观众、台上的张雷、侧幕的邝爷时阔亭,还是后台的应笑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可宝绽只是微微一抖扎巾,像个横刀立马的英雄、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胸中似有大江大河,只从一张嘴奔涌而出:“王伯当——错保了无义的王!”   这就是《双投唐》,戏里两个枭雄,戏外一对魁首,洋洋洒洒一段故事,让听故事的人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宝绽和张雷双双回身,走下场门回后台,大家伙都等着,给他们递水解行头,只是文戏,俩人却像拿汗洗了,湿漉漉相视而笑。   “宝处,”陈柔恩递手巾,“快擦擦。”   “先把头掭了,”邝爷说,“让宝处坐会儿。”   张雷皱眉,低声问萨爽:“你们怎么都叫宝处,”他的意思是不够尊重,“明明该叫宝团……”   “宝处宝处宝处!”这时小牛急惶惶跑进来,“先别歇!”他拿拇指比着外头,“客人让你再唱一段!”   “凭什么!”时阔亭第一个不干,“都累成这样了,还唱什么!”   “就是,”应笑侬敲边鼓,“说好了只唱一段,咱们宝处是千金嗓,哪那么不值钱,他让唱就唱。”   “小侬,”宝绽解开马褂,告诉牛经理,“你去回吧,我能唱,让他等一等。”   “还等什么等啊,”小牛一脸着急相,生怕钱跑了,“他就三十分钟!”   “那也得等我把戏服脱了。”   “脱什么,穿着正好,”小牛要上来拉他,“快上去!”   “师傅教的,宁穿破,不穿错,”宝绽横眉对他,神色凛然,“我不能穿着王伯当去唱秦琼,让他等。”   嘴长在人家脸上,小牛没办法,只得唠唠叨叨去了,宝绽也不磨蹭,脱下大褂箭衣,只披一件白衫子,徐徐走上台。   客人没走,端端坐在台下,宝绽上去先鞠一躬,不卑不亢:“对不住,怕您久等,穿着素衣子,清唱一段三家店。”   真的没有伴奏,褪去所有的喧嚣浮华,只用一把赤条条的嗓子,他平实地唱:“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三家店》,也叫《男起解》,这里唱的是秦琼发配登州、怀念亲友的一段,唱腔朴实无华,若说双投唐是锦缎,它则是布衣,是最没有彩头的一出戏,却让宝绽三言两语,唱出了真情实感: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他那么亮的嗓子,唱这一折却丝毫不炫技,功夫全放在咬字上,京腔徽字湖广音,娓娓道来,却丝丝入扣。   客人仍然没鼓掌,听着听着,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宝绽以为他要走,没想到那人顺着过道居然走到台前来,隔着一道雕漆阑干,和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阳刚气十足的脸,像七八十年代主旋律电视剧的男主角,醒目的大个子,系着一条墨绿色羊毛领带,可能是生意忙,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宝绽在台上唱,他在台下给他合拍子,唱到“娘想儿来泪双流”一句,看得出他实在是爱,情不自禁抢了宝绽的唱——   “眼见着红日,”边唱,他向宝绽挑着眉头,“坠落在西山后!”   那嗓子一般,谈不上好,但有些独到的韵味,听得出是懂戏的,宝绽也就不介意,和他双双唱响结尾:“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一曲终了,他们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一个是伶人一个是贵客,中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但对掌握着大笔金钱的人来说,这堵墙根本不存在,“给我开一桌,”他吩咐小牛,“我请小老板喝一盏茶。”   他称宝绽小老板,带着某种过去的味道。   小牛陪着笑:“谢总,您不是只有三十分钟……”   “不管他,”他朝台上看,对宝绽珍之重之,“身上有汗吧,别着凉了,先去穿上,咱们桌上见。”   桌上见的只有宝绽一个人,配戏的张雷,伴奏的邝爷、时阔亭,全都没带,谢老板不要酒,只是一壶茶两个杯,和宝绽对坐。   “唱得好,”他开门见山,“这些年我让老査到处去找好戏、找不落俗套的味道,大海捞针的,找着一个你!”   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又不是喝大酒,实在热络不起来,宝绽又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捏着杯不说话。   “别紧张,”谢总给他添茶,“你这地方不错,以后我常来。”   宝绽硬着头皮冲他笑:“谢谢老板。”   傻子都看出他局促了,谢总发笑:“你叫什么?”   “姓宝,绽放的绽。”   “宝……绽,”舌尖抵着齿龈,谢总说,“好名字,多大了?”   宝绽机械地答:“二十八。”   谢总发现他是真不会逢迎,没怪他,反而直截了当:“你戏好,人好,团也好,就是那经纪人不行,”提起小牛,他摇了摇头,“换了得了。”   宝绽瞪大了眼睛。   “多少钱?”谢总问。   “啊?”宝绽还懵着。   “经济约的违约金,”谢总晃了晃杯,瞧着那抹清透的汤色,“我把你买出来。”   我把你买出来,匡正也说过这话。   “那小子不懂戏,”谢总就事论事,“让他捏着,把你糟蹋了。” 第82章   匡正到戏楼底下,正要往小街里拐,一辆黑色宾利从里头开出来,两边同时减速,错车而过。   这附近经常有豪车,匡正没当回事,一进小街,见宝绽在楼门口站着,正要转身回去,他第一反应是按喇叭,又怕突然一响吓着他,放下窗户探出头:“宝绽!”   宝绽应声回身,在阑珊的夜色下看到他,愣了一下,反常地垂下眼睛。   “怎么下来这么早,”匡正打个轮儿,到他面前,“等我呢?”   宝绽瞄一眼路口,欲言又止的:“我上去收拾东西……你等我。”   匡正当然等他:“怎么了,戏没演好?”   “不是,”是演的太好了,宝绽咕哝,“累。”   匡正看一眼周围,没什么人,从车窗里伸出手,握住他的腕子:“回家,哥哄你。”   “我又不是小孩儿,”宝绽把手抽出来,“不用你哄。”   匡正有股痞劲儿:“我这不是正哄着嘛。”   宝绽露出了点笑模样:“……烦人。”   他转身进楼,边走,边回头看匡正,那是他的依靠、他的后盾,因为这个人,半小时前韩总提出要把他从小牛手里买出来,他本来是拒绝的。   “那小子不懂戏,”韩总说,“让他捏着,把你糟蹋了。”   宝绽听他那个冷漠的口气,摇了摇头:“没有小牛,也没有我们现在这杯茶。”   韩总放下杯,不解地看着他。   “我这个团叫如意洲,”宝绽屏着一口气,“有一百多年历史,可就在三个月前,我们还停水停电,连房租都交不起。”   韩总有些意外,他们第一次见面,这傻孩子不吹一吹自己的师承门派,倒把什么底细都交待了。   “这个楼,”宝绽瞧着眼前这间奢华的茶室,“不是我们的,是基金会借给我们的,我们除了几条嗓子,一无所有。”   他说这些话,丝毫没有叫苦叫屈博同情的意思,可听在爱戏的韩总耳朵里,却受不了,仿佛是因为他来迟了,才害宝绽遭这个罪。   “小牛不懂戏,也爱钱,”宝绽承认,“但如果不是他给我们拉演出,我们哪有戏唱,又上哪去认识你这样的大老板,说要把我们买出来?”   简单朴实的两句话,问得韩总哑口无言。   “人,”宝绽低声说,“不能忘恩负义。”   原来他是这样看这件事的,“宝老板,”韩总把茶具推开,不跟他玩虚的了,“我大你一轮,叫你一声小老弟,”稍顿,他说,“你太单纯了。”   宝绽挑起眉,就一张小桌,两个人咫尺之隔。   “你对人家讲情义,人家只对你讲生意,”韩总教给他,“你唱戏凭嗓子,我们听戏的出钱,他们经纪人在中间只搭个桥,但因为这条路子,他要从你身上刮一笔,这笔钱从哪来,从你的嗓子来,是你养活了他,你明不明白?”   宝绽明白。   “我把你买出来是付违约金的,三倍五倍,真金白银,他亏了吗?”   没有。   “你心里觉着欠他的,我替你补给他,”韩总斩钉截铁,不容宝绽拒绝,“把你买出来,也不是买给我,是还给你自己,让你从今往后有一个自由身。”   自由身……宝绽从没觉得不自由,他穷惯了,苦惯了,隐忍惯了,这世界对他来说步步是障碍,处处有藩篱,一纸经济约又算什么,归根到底,他从来不懂自由。   “不仅如此,”韩总想了想,“还得给你注资,前期……先投五百万,”他指着宝绽的胸口,“让你在这条街上有底气。”   五百万?宝绽瞠目结舌:“我……我们还不起!”   “不用还,”韩总随性地摆摆手,有些财大气粗的意思,“只要你稳稳当当把戏唱好,在台底下给老大哥留一个座儿,”他笑,“这五百万就当是我韩文山这辈子在你们如意洲听戏的门票钱。”   “什么戏票,”宝绽苦笑,“能值五百万……”   “傻孩子!”韩文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像个宠得不得了的长辈,“就凭你这条嗓子,五百万是你给哥哥打了大折了!”   宝绽觉得他在骗自己,嘴上没说,眉目间露出难色。   韩文山看出来了,“这么说吧,”他重新给宝绽倒一杯茶,“在这个城市,普通人瞧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吓死人的戏迷圈子,只是你还没接触到。”   宝绽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慢慢来,”韩文山给自己也续上一杯,茶香暖人,“我保证,不出半年,你再回头看这五百万,就不是钱了。”   宝绽愕然。   “我呢,先把你买出来,”韩文山叮地跟他碰了下杯,“你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哥领你上‘凌霄宝殿’走一遭。”   凌霄宝殿?云里雾里的四个字,宝绽却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可能轻率,甚至冒险,但他就是当机立断,要替自己、也替如意洲,争一个改天换命的机会。   坐在匡正的副驾驶,宝绽系好安全带,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不久前,他刚为这事和匡正吵了一架,匡正要买他,他不干,结果一扭身,他上了别人的船。   “哥……”宝绽蚊呐似的叫了一声。   “饿了吧,”匡正没听见,从后座拎过来一个蝴蝶造型的粉色纸盒,“我买了蛋糕,蜜糖家的牛油果起司。”   宝绽接过来,沉甸甸的,匡正替他打开包装纸,扑鼻是清甜的蜂蜜香,“回家再吃吧,”宝绽说,“弄车上不好洗。”   “管车干什么,”匡正挂前进挡,单手拨动方向盘,“你饿不饿才重要,车脏了咱们换一辆。”   二百八十万的车,三百六十万的违约金,还有五百万的赞助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如今不过是生活中的日常,宝绽拿起叉子,说不好这种感觉,窗外的夜色温柔,深蓝色的天际泛着一点紫红,他们向着那红开过去,像是在追逐命运。   第一口,他没想着自己,两手捧着喂给匡正。   “不错,”匡正的眼睛盯着路,心却在他身上,“先垫一口,你唱了一晚上,累坏了。”   第二口,宝绽才给自己,软绵绵的奶酪,甜得人眯眼睛,不是廉价的糖精味,而是真实的花果香,他猜这样小小的一片也要几十上百块,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活在这世上,还要活得好,没有钱是万万不行……   突然一个急刹车,他猛地往前一晃,车嘎吱停下,窗外是刺耳的喇叭声。   “holy!”匡正骂了一句,挂倒档,搭着宝绽的椅背快速倒车,他们正前方,一辆撒哈拉和油罐车追尾,幸亏匡正刹的及时,要不就成了串糖葫芦的第三辆。   “周五晚上就是容易出事,”匡正自言自语,连忙往宝绽那边看,“你没事……”蓦地,他笑了,哈哈的,伸手刮了宝绽的鼻子一下,刮下来一团奶油,趁着夜色,装作随意,送到嘴里,用舌头吮掉。   普普通通的奶油,因为掺了宝绽的味道,甜美得让他心悸。   “弄脸上了?”宝绽对匡正的痴心妄想一无所知,翻下头上的小镜子,看到小花猫似的自己,两手抹着舔净,“幸亏没掉车上,要不就难洗了。”   他那个懵懂的样子,匡正偷偷瞄着,真的克制不住,伸手过去,轻轻的,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   宝绽立刻歪了下头,耳朵后头麻麻的:“哥……”   “嗯?”匡正带着鼻音,像是醉了。   “我……”宝绽犹豫。   “什么?”匡正不急,等着他说,他说什么都好听。   “我要和小牛解约了。”   “哦?”匡正挺意外,“那我准备钱。”   “不是……”宝绽低下头,“不用你的钱,有人……给我出钱。”   匡正听出不对了,皱起眉头,之前隐隐的一点危机感,还有嫉妒心,都在这一刻变本加厉,膨胀起来。   “是今天的客人,”宝绽怕他担心,赶紧补充,“特别好一大哥,要把我买出来,让我安心唱戏。”   什么?买?谁买?震惊、妒忌、愤怒,各种强烈的情绪充斥着头脑,匡正觉得自己要炸了,努力控制着语气:“不让我买,”他下意识轰油门,因为开得太快,只能疯狂拍喇叭,“却让别人买?”   “不是的,”宝绽解释,“他特别有钱,不光付违约金,还给如意洲赞助,一共八百六十万……”   他口口声声说着钱,匡正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你找着比我有钱的了是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宝绽愣了。   他想过匡正会不高兴,可能会发脾气,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盛怒:“哥?”起司蛋糕还在手里捧着,他茫然地问,“你怎么了……”   “我……”匡正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就这么跟他挑明了,“我他妈……”他憋闷,他嫉妒,他有变态的独占欲,因为他傻逼兮兮的,喜欢了——   他把牙咬住,终究是不敢,因为他了解宝绽,男人和男人在他眼里是脏,是耍流氓,是违背伦常。   匡正不再说话,黑着脸一路狂飙,到家门口,他甩门下车,宝绽想追上去,可起司蛋糕还在手里,他忙乱地收拾。   匡正大步跨上台阶,掏出钥匙要开门,对面啪嚓一响,他闻声回头,见有人从楼里出来,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夸张的金色西装,反着光的油头,匡正一眼就认出来,他本来的邻居、宝绽的房主,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对头代善。   代善锁好门回身,也看见他,电光石火间,两边都怔住了,这时宝绽提着蛋糕从车里追出来,有些讨好的意思,拉着匡正的胳膊:“哥你等等我……”他一偏头,看到路对面的代善,眨了眨眼睛,叫了一声,“代老板?” 第83章   宝绽这声“代老板”,让匡正的火儿窜得更猛了,代善居然真是宝绽的房主,而自己一直恋恋不舍的,居然是他妈代善的床!   “你谁?”代善瞄着宝绽,显然没认出来,那天宝绽给他摔吊毛翻抢背,是戴着妆的,眼角眉梢高高吊起,和现在判若两人。   “我是如意洲……”宝绽话没说完,被匡正拉了一把,他以为代善把人忘了,忘了好,最好一辈子也别想起来。   代善的脑袋很好使,听见“如意洲”三个字,立马有了印象,是几个月前那场京戏,演员给他翻了俩跟斗就说病了,非讹着他要钱,他嫌烦,把公司的房子给他们住,上礼拜刚还了钥匙:“就你啊,那个……”   猛地,他意识到,还钥匙那天他家里有点事儿,不知道他们团那人撞没撞见,有没有给他瞎传,是不是传到了匡正耳朵里……一股寒气从脚底下往上冒,一直冲到脑瓜顶,代善的头皮都麻了。   匡正和他斗了十年,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立即察觉,此时此刻他敢肯定,这小子在害怕。   “你听戏?”匡正抓住机会,压上一步,“就你那品味,听得懂京剧?”   宝绽这时想起来,应笑侬在电话里告诉他,姓代的和男朋友闹分手,衣服裤子扔了一地……   “哥,”他连忙拉着匡正,“咱们回家吧。”   “你回去,”匡正看都没看他,冷眼盯着代善,“家里等我。”   宝绽拽着他的膀子,想跟他说悄悄话,被匡正一把搡开:“让你回去!”   他声音不大,但对宝绽是最凶的一回,宝绽看坏人似的看了代善一眼,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开指纹锁进屋。   “哟,匡总现在的脾气好大啊,”宝绽不在,代善也放得开了,“怎么着,让那破烂私银榨得连素质都没了?”   “我的生意用不着你操心,”匡正比他高一截,头顶着头胜他一筹,“你在萨得利天天琢磨抢别人的公司,小心遭报应。”   代善哈哈大笑:“这世上要是真有报应,万融五十层以上得死一半!”他邪邪地笑,“我呀,没你那好命,白天伺候富豪,晚上有唱戏的弟弟伺候。”   话说到这儿,变味了,匡正那么冷静一人,差点控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你他妈说什么,”他压低声音,“嘴给我放干净点!”   “啧,不就那么回事嘛,”代善拿眼瞟着他那栋楼,再瞟瞟自己的,“不就是在我这儿勾搭上的吗,小男孩看着挺纯的,都住一起……”   匡正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不是怒不可遏,而是气急败坏,他不知道代善怎么想到那儿去的,自己那么明显吗,让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他对宝绽有歪心?   “好事儿,”代善像滩烂泥,被他揪着还不知道收敛,“我替你鉴定过,腰和腿都是一流的,那小叉劈的,特开……”   嘭!匡正给了他一拳,劲使大了,自己的拳头都疼:“你骂我行,骂我弟弟不行!”   “弟弟?”代善抹了把嘴,“晚上往床上摁那种弟弟吧,姓匡的你可真行,新中国都成立七十年了,你他妈还能享受着地主老爷包戏子的爽……”   匡正又给他了一拳,今天的代善出乎他的意料,他阴是阴,但嘴从没这么脏,说这些话像是驾轻就熟。   匡正气成这样,也没反过来呛他一句,代善放心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儿,舔了舔被打疼的嘴角,他得瑟:“醋劲儿这么大吗,很难看啊,匡总!”   匡正没反驳,他确实是醋,不光醋他,还醋那个给宝绽拿钱的“大哥”:“你怎么认识他的?”   “谁?”代善故意刺他,“你那个宝贝弟弟?”   匡正还不知道把宝绽累住院的就是代善,要是知道,揍不死他。   代善继续跟他兜圈子:“我就是听出戏……”   “我要听真话。”匡正顶回去。   代善觉得没劲,撂了实话:“有一次跟方副总去老白的办公室,看他桌上有个地址,是老城区的,我就去了。”   匡正挑眉。   “一看是个京剧团,你也知道我,”代善是个有缝就钻有机会就占的主儿,“听了出戏,没搞明白老白要干什么。”   匡正知道,是为了应笑侬,为了让那位段公子回趟家。   看他俩动手了,宝绽隔着窗户穷担心,怕匡正出事,又怕匡正把人家打出事,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出去,拉着匡正的手把他往家拽。   匡正跟着他走,不忘回头指着代善:“以后别让我在这片儿看见你!”   简直是小学生茬架的话,不过不是为了妞儿:“放心,这别墅我不要了,”代善懒洋洋地说,“跟你当邻居,我烦不起那心!”   “哎呀哥你别惹他,”宝绽把匡正推进屋,往外瞄一眼,带上门,“咱们是正常人,不跟他吵架。”   匡正的气还没消,黑着脸换拖鞋,宝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像是怕人听:“他是……那种人。”   “哪种人。”匡正对他挺冷的。   明明没别人,宝绽还是贴着他的耳朵,咕哝了三个字。   匡正立刻抬起头:“什么!”   “真的。”宝绽抿着嘴。   代善?gay?匡正从没见过这么不挂相的gay:“不可能,他……”   他有过桃色新闻吗?那些荷官、空姐、小演员,好像从没听说过,他那么烂的人,是有点不寻常……接着,匡正心里咯噔了一下,盯住宝绽:“你怎么知道的,”他忍不住瞎想,“他怎么你了?”   “没、没有,”宝绽赶紧摆手,“小侬告诉我的,他撞见过。”   匡正将信将疑,毕竟宝绽住过代善的房子,没动心那时候这都不算事儿,一动了心,什么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他抽出领带,往茶几上一甩,岔着腿坐在沙发上,宝绽像个小跟屁虫,追过来蹲在他面前:“哥,还生我气呢?”   匡正解着衬衫不理他。   “哥,”宝绽推他的腿,“我……不是不拿你的钱,去拿别人的钱。”   “那是什么?”匡正俯视着他,衬衫大敞着,露着里头结实的腹肌。   “他要是光给钱,我不会要的,”宝绽仰着头,讨好地给他捶腿,“他是给资源,能让如意洲见着亮的资源。”   这话匡正不爱听,好像自己给不了一样,冷淡地推开他的手。   宝绽往前凑了凑,还是给他捶:“哥,我跟你说实话,我是鬼迷心窍了,就想唱出个名堂,飞黄腾达,带着大伙过上好日子。”   飞黄腾达没错,成名成家也没有错,匡正只是气,气自己徒有几个小钱,不能做宝绽青云路上的贵人。   “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哥,”宝绽也无奈,眼巴巴看着他,“我还有如意洲,你怪我爱钱也好、势力也罢,我……得为它拼。”   匡正怎么会怪他,他心疼他都来不及,叹了一口气,握住腿上那两只细手:“那代善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宝绽不蹲着了:“你背我上医院那次,”他在匡正身边坐下,看他露着一大片胸口,帮他把衬衫掩上,“就是给他唱戏累的,小侬找他讨说法,他不给钱,说把房子给我住,我本来不想住的……”   “是他?”匡正把前因后果一串,狠狠骂了一句,“这孙子!”   “哥,”宝绽攥着他的手摇了摇,小声说,“到什么时候,咱俩是一条心。”   一条心,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匡正就熨帖了,他吃醋嫉妒发脾气,想要的不过是这么个一条心:“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宝绽也不知道什么敢不敢,反正摇头就对了:“不敢了。”   “你保证。”匡正绞着他的手指。   “我保证。”宝绽说。   “那行,”匡正的嘴角翘起来,“你得让我罚一下。”   “怎么……罚?”宝绽有不好的预感。   匡正脑子里就没装什么正经东西,突然一下把他扑住,向后压到沙发上,宝绽叫了一嗓子,手被攥着,只能拿脚揣,匡正结结实实挨了几脚,挨得那叫一个兴奋,搂紧了怀里的薄背,使劲挠他的肋条骨。   “哥!哥!”宝绽在他怀里扭,痒得又哭又笑,“啊……停下!你个大变态!”   “我数、数数你……”匡正喘得厉害,“有几根肋骨!”   “我呜呜没有骨头我不!”宝绽乱叫一通,在沙发上颠腾,匡正本来死死压着他,压着压着忽然觉得不好,像让针扎了,一激灵从他身上弹开。   衬衫皱巴巴的,全从裤子里出来了,匡正弯着腰坐在一边,慢慢平复这股要命的躁动。沙发另一边,宝绽满脸通红,眼睛湿润着,吞着唾沫起不来,袜子蹭脱了一截,只套着前半个脚掌,露出瘦削的踝骨。   匡正有点慌,一眼看见茶几上宝绽那个老kdle,他拿起来点亮屏幕,心思其实根本不在上头,一本本书翻得飞快,《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波斯战火》《小亚细亚雕刻艺术》,很奇怪,所有这些书他都看过,甚至连书目排列的顺序都似曾相识。   他怔住了,一个不可能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   他往下翻,手指慢慢停下,那是一本托比阿斯·胡阿特的《多重宇宙》,十几年前很难找的书,他记得当时找了好久,才弄到一份缺页的英文版df资源。   他记得里面有一段关于“无限”的论述,大意是说假如猴子拥有无限的时间,那么总会存在一个概率,让它们随机打出一本完整的《哈姆雷特》。   匡正点开它,找到猴子那一段,微微闪烁的屏幕边缘有一小段注释,写着:无限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可以使极小概率的事件发生,甚至重复发生。   匡正瞪大了眼睛,他百分之百肯定,这句话是他写下的,在北大图书馆三楼,十一二年前的某一天。 第84章   宝绽喜欢的, 就是在Kindle里记下这些话的人。   ——他激动的地方, 我也激动, 他愤怒的地方, 我也愤怒,他记下的那些话, 像是从我心里说出来的, 只是我说不了那么好。   匡正惊诧,原来自己就是他向往的另一个世界,宝绽渴望着, 爱慕着, 同时也失落着的, 正是十年前的自己。   从没有什么单相思,匡正喜欢的人早已喜欢了他,那么多个艰难的年头, 宝绽一直孤零零在这里等着,是他来晚了,他欠他一场轰轰烈烈的爱。   匡正拿着Kindle回身,见宝绽也在看他, 红扑扑的脸蛋,湿漉漉的眼睛, 懒洋洋向他伸着手:“哥, 拉我起来。”   这个人是他的,匡正的内心像怒涛,骚动着, 动荡着,澎湃着,表面却平静,只是哑着嗓子问:“自己起不来?”   宝绽哼唧:“你拉我一下。”   匡正笑了:“多大了,还撒娇。”   “你是我哥啊,”宝绽死皮赖脸地叫,“哥!哥!”   真的毫无办法,“哥来了。”匡正放下Kindle,向他伸出手。   宝绽拉着他起身,两个人头顶着头,在沙发上对坐,距离那么近,看得见彼此眼中的自己,匡正的心异常平静,因为全被温柔填满了,捋了捋宝绽蹭乱的头发,他郑重的,想要告诉他一切,宝绽却突然倾身过来,把他抱住。   匡正愣了。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刹,宝绽说:“真想就这么一辈子。”   匡正缓缓眨眼。   “哥,”宝绽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你要是女的就好了。”   匡正慎之又慎的,揽住他的后背:“男的……不行吗?”   半晌,宝绽微微摇头。   真的……不行吗?即使那个Kindle是他的,即使他们离得这么近,除去这层沉重的皮囊,已经融为一体,也……不行吗?   “我要是女的……”宝绽的声音很小,“一定嫁给你。”   这像是告白,又像是某种无伤大雅的玩笑,在那条危险的红线上稍稍一碰,又胆怯地缩回去。   “你喜欢的……”匡正问,“不是Kindle里那个人吗?”   “可能不是了,”说出这些话,连宝绽自己都觉得怕,“我看到了比她更好的,我真是……”他想说见异思迁,可这个词其实不准确,匡正只是一个哥哥,一个和时阔亭、应笑侬、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哥哥,让他满心欢喜,又让他惴惴不安。   这一刻,匡正毫不怀疑宝绽喜欢他,无论是对Kindle里那个虚无缥缈的灵魂,还是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自己,宝绽只是不敢承认,他太怕了,怕所谓的伦理道德,怕周围人的目光,怕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他这么怕,匡正不可能再给他压力。   告诉宝绽kindle是自己的,然后呢,对他宣示主权吗?看着他慌乱、挣扎,去和二十几年的价值观斗争?他的剧团才刚刚起步,爱不是这么自私的东西。   匡正自认为是个肉yu的人,喜欢美女,喜欢长腿,喜欢带着野性的放纵,但对宝绽,这些都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喜欢自己就够了,不需要承认,不需要名分,甚至不需要性,他可以跟他不明不白一辈子。   那个Kindle,就当是这份无言之爱的见证,既然宝绽已经喜欢了他的灵魂,又何必在意他是不是接受自己的性别呢?   “小脑袋瓜瞎想什么,”匡正揉了揉他的头发,“走,睡觉了。”   宝绽黏着他,不起来。   “嗯?不睡啊?”匡正哄小孩似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哥再给你数肋骨?”   一听数肋骨,宝绽一骨碌爬起来,脚刚挨地,又软塌塌地往他身上靠:“哥,累,走不动。”   “欺负你哥身体好是吧?”匡正一手肩膀一手腿,打横把他抱起来,绕过沙发,面前两条路,一条往右通向楼梯,一条往左向着客房,匡正稍一犹豫,怀着一种隐忍的爱惜,把他抱进客房。   黑着灯,他把宝绽放在床上,幽暗中两个略有些快的呼吸,谁也不说话,这种氛围不是恋爱,但比爱情更稠,更让人心跳加速。   “不洗洗了?”匡正问。   “洗。”宝绽说。   匡正起身:“我也睡了。”   “哥。”宝绽叫住他。   匡正回头:“嗯?”   “没事,”宝绽并没起来洗漱,反而用被子盖住脸,“晚安。”   匡正笑了,宝绽这个没有恋爱经验的傻瓜,不知道他的犹豫、慌张、心动,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喜欢的人看在眼里:“晚安。”   客厅的灯熄了,夜晚真正降临,宝绽掀开被子,盯着匡正离去的方向,听着他的脚步声,直到什么都没有了,万籁俱寂,才翻身睡去。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但进入十月末,气温开始走低,匡正穿着一件偏厚的羊毛针织猎装外套,给宝绽围了一条围巾,暖暖和和一起上班。   车停在如意洲底下,两个人说了会儿话,都是柴米油盐的小事,分手时却像有只钩子在中间勾着,难分难舍。   宝绽下车后,匡正还在楼下待了一会儿,直到发现宝绽从二楼的窗户偷偷往下望,才调头离开。   到万融臻汇时是九点半,段钊没到,夏可和黄百两在喝咖啡,蓬蓬头的来晓星在资料柜里翻文件,左胳膊上套着一只略窄的红色袖箍。   “嗯?”匡正从办公区经过,“晓星参加居委会了?”   夏可和黄百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匡正当然是开玩笑的,但表情严肃:“公司批准了吗?”   夏可憋着笑,给来晓星辟谣:“不是,老板,是基层党组织进私银……”   来晓星狠狠给了他一下,一张仓鼠脸涨得通红,“老板你别听他瞎说!”他抱着资料夹过来,“是我们战国红论坛搞线下活动,持有者统一在左臂佩戴红色袖标,自愿参与,时间一周!”   战国红是生意的一部分,匡正停步:“哦?匿名持有的虚拟货币,搞这么高调?”   “这个暗号,”来晓星骄傲地抬了抬左臂,“只有同好才知道,战国红的中国区只有七十五名用户,碰面的可能性极低,即使碰到,也可以不认亲,大家相视一笑。”   匡正皱了皱眉,不是很理解技术宅的浪漫。   “那有什么意义?”黄百两问。   “集体荣誉感啊,”来晓星答,“我们战国红还是很抱团的。”   “你们ID都是虚拟的,FBI都追踪不到,”夏可嘲他,“有什么团可抱!”   “差不多得了,”黄百两可以欺负夏可,但夏可不能欺负来晓星,“喂,你说那个小顾会不会戴这个?”   “不会吧,”夏可撇嘴,“那种富豪,还是大家族,怎么可能干这种傻事!”   “你说谁傻!”来晓星举起文件夹。   匡正笑着进电梯,到三楼办公室,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纸袋子,里头是Clemen的乐高死侍,一副牛哄哄贱兮兮的样子,他摆在办公桌一角,希望万融57层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接下来看客户资料、分析托管资产数据、研究业务拓展方向,十点多,他拎上段钊给准备的一堆礼物,驱车去万融总行。   这是他每周必做的功课,跟东楼的商行部搞好关系,尤其是发贷款、做担保、国际结算几个部门的老大。一圈走下来,正好是午饭时间,他进休息区打电话,听到贵宾室门口有人在嚷嚷:“……凭什么!你们万融真行啊,店大欺客是吧,觉得我没钱是吧!”   匡正往那边看,是个打扮不错的大姐,有两个理财经理陪着,不像没钱的样子。   匡正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这样在公共区域大吵大闹,对其他客户的观感很不好,他收起手机走上去:“这位女士。”   匡正每周都来东楼,底下人全认识他,立刻叫一声:“匡总!”   那女的一听他是什么总,来劲儿了,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你是总啊?总好啊!我就问问你,那个DOPA,凭什么别人都能买,就不卖给我!”   DOPA,匡正知道,最近很火的一款理财产品,香港那边卖得最凶,买家大多是大陆去的有钱人,一种低买高卖的金融衍生品。   “我们在卖DOPA吗?”他问那两个理财经理。   那两人面露难色,放低了声音:“限量产品,已经售空……”   “售什么空!”大姐咄咄逼人,“我邻居的弟妹昨天才在你们这儿买的,怎么着,你们觉得我买不起吗,我也是尊享客户!”   匡正听明白了,神色严峻,朝其中一个小经理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我们怎么会卖DOPA?”   那经理瞟一眼周围:“上头已经意识到问题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昨晚通知全面叫停,售空只是对外的说法。”   匡正点点头:“卖了多少?”   “抱歉,匡总,”部门内部信息不能透露,“不过不多。”   匡正理解,正要告诉他怎么办,那大姐突然接了一个电话:“……国银能买?DOPA!真的?好好好,我要两千万……对,现在过去!”   她讲着电话往外走,匡正盯着那个艳俗的背影,如果是过去在M&A,他才不管她的死活,但现在他是做私银的,眼看着几千万资产有可能一夜间灰飞烟灭,出于职业道德,他必须出声:“女士!”   那大姐挂断电话回过头:“叫屁啊!”她一股盛气凌人的刁钻劲儿,“把客户赶走了又想请回来?想得美!”   说到底,匡正不是商行部的人,她尊享的也不是万融臻汇的服务,帮她是帮她,但真用不着跟她客气,“你要是不想倾家荡产,”匡正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直接给她一句,“就给我站那儿!” 第85章   倾家荡产,很重的四个字,那大姐站住了。   匡正大步走上去,压根没在她身边停,扔下一句:“跟我出来。”   “哎你……”她让人捧惯了,突然来这么冷冰冰一位,满肚子脾气没处发。   匡正站在停车场对面的路肩上,那大姐别别扭扭踱到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太阳,拿手遮着脸:“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匡正斜她一眼:“你火气挺大啊。”   “你们万融做事不地道,”她理直气壮,“拿尊享客户当什么了!”   匡正看她这架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掏出烟:“可以吗?”   大姐没回话,打开包,也拿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根。   两人谁也不管谁,自己点自己的。   吐一口烟圈,匡正说:“现在是牛市,大家都想多赚钱,才有doa这种东西,”他没做过doa,但玩了十年金融,小把戏一眼就看穿,“各家的合同大同小异,都是承诺客户以低价买入股票,一年后再高价抛出。”   “对,”大姐翻着夹烟的手腕,趾高气昂,“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注意我说的是牛市,”匡正冷冷扫她一眼,“这一年之间,你有没有想过,股市崩了会怎么样?”   她突然愣住,扭头瞪着他。   “我告诉你会怎么样,”匡正弹了弹烟灰,“一年期的合同无法取消,所以你要被迫以合同价格继续买进,不过那时的股票价格已经远远低于合同价了,”稍顿,他说,“买几个月的赔钱货还不是最恐怖的。”   大姐狠吸一口烟,对,最恐怖的情况是:“跌破发行价……”   “一旦跌破发行价,”匡正的语气异常严肃,“你就要双倍平仓,假设股市低迷半年,半年的平仓金额加上追加的保证金,以本金两千万计算,你估计是多少?”   那至少是另一个两千万,大姐夹烟的手微有些抖,甚至更多。   “那我……”她的气势瞬间弱下来,“不光本儿没了,还得再往银行填窟窿?”   她的脾气差是差,但人不笨,“doa这种东西,”匡正一言以蔽之,“别玩。”   “可我周围买的人……”   “已经玩了的,”匡正没有多余的同情心,“自求多福吧。”   她似乎还不想放弃,在巨额利润的刺激下,每个人都有赌徒心态:“万一股市这一年真挺住了,那……”   “那就赚翻了,”匡正谈起这些利来利往,非常平静,“不过你觉得股市保持一年坚挺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没有。   “冷静,”匡正最后吸一口烟,把烟头在垃圾桶上碾灭,“铁打的场子,流水的玩家,想玩得久,就得改改你这脾气。”   说着,他向anara走去,那大姐看他要上车了才反应过来:“哎你……你是哪个部门的?我上哪儿找你!”   “你误会了女士,”匡正拉开车门,“我根本不是万融商行部的。”   “那……”她费解,“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匡正耸了耸肩:“难道我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她怔住了,话是这样说,可看着人往火坑里跳、甚至拉着人跳火坑的,在这个圈子里还少吗?她把烟头扔到地下,用高跟鞋碾灭,看着anara拐出停车场,返身走进万融大楼,她今天就要知道,这个厉害的小子究竟是哪尊佛。   匡正边开车边给宝绽打电话,每天中午他们都约着一起吃饭,今天电话响了好几通,却一直没人接,他转而拨时阔亭的号:“喂,宝绽怎么不接电话?”   时阔亭正在吃东西,咕哝一句:“他没接吗?”电话里能听到应笑侬的声音:“离我远点,像个居委会大妈似的……”   居委会三个字很熟悉,但匡正顾不上这些:“他没和你们在一起?”   “没有啊,”时阔亭咽下饭,“他回家了。”   回家?匡正点一脚刹车,往左并线:“他回家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那什么,”时阔亭的情绪不高,“上午我们和小牛解约了。”   左转灯变绿,匡正挑了挑眉,调头过去。   “小牛说了几句不好听的,”时阔亭叹一口气,“宝绽可能走心了。”   匡正能想象,宝绽那么重情义的人,下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不容易,但匡正没看到当时的场面,在戏楼大厅,小牛指着宝绽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你们困难的时候,是我帮着你们,现在你们好了,第一个就把我踢开!”   “忘恩负义的东西!”大厅空荡荡的,这回声震了很久。   “你帮着劝劝,”时阔亭有些低落,“他心里不好受。”   “放心。”匡正给一脚油,挂断电话。   宝绽终于走了这一步,向着前头,向着高处,毫不犹豫踏出去。   他这步没走错,俗话说无毒不丈夫,没有谁可以一个人都不得罪就闯出一片天地,人生在世,会得到很多,同时也会失去很多。   匡正继续打宝绽的电话,还是忙音,他有点担心,从地铁站到家有一段不短的路,他怕宝绽碰到什么事,可又想不出能碰着什么事,大白天的,一个小伙子,这回他可能是喜欢狠了,神经兮兮地穷操心。   回到家,他楼上楼下喊了一圈,没有人,卧室、衣帽间、健身房,连储藏室都找了,宝绽根本没在家。   这一刻,他慌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往脑子里撞,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代善那孙子把宝绽怎么了,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他甚至掏出手机要打代善的电话,这时听到外头有狗叫,一声接着一声,很狂躁。   “妈的哪儿来这么多野狗!”他骂了一句,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像是大黑。   他连忙推门出去,果然是大黑,正冲着对面叫,见匡正这边开门,它急着跳起来,转身往树林跑,匡正立刻跟上去,林子没多大,也就几分钟路,这么几分钟,他却把什么可怕的情形都想遍了,宝绽可能被车撞了,或是被袭击了,也许受了伤,如果叫救护车,多长时间能过来,以这里到市区的车程,他能不能挺到急救……   蓦地,匡正停住脚步,在几簇低垂的枝桠下,在一地金色的落叶里,他看到了宝绽,闭着眼睛躺在那儿,那么安详,满身零落的秋叶让他像极了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利亚,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宝儿?”匡正闻到浓重的酒气。   宝绽在耀目的金色中动了动——他只是喝醉了,路上买的白酒还在手里攥着。   “宝儿,”匡正在他身边蹲下,摸着他微凉的脸,“你吓死我了。”   大黑凑过来,嗅了嗅宝绽的头发,呜呜地哼。   匡正想把他从落叶堆里抱起来,刚抓住他的手,宝绽倏地睁开眼,从极近处看着他,一定是认出他来了,那个眼神匡正这辈子都忘不了,湿润、痴缠、缱绻,是有爱意偷偷潜藏的眼神。   “哥……”他呼扇着睫毛,狭长的眼窝和酡红的眼尾看起来有一抹醉人的艳色,抓住匡正的手,他嗤嗤地笑,“数肋骨,哥……”   匡正的心瞬间停跳,接着剧烈地搏动,宝绽还记着数肋骨,记着被死死压住时的喘息和炙热,他想要这一切。   这里没有别人,匡正吞一口唾沫,只有秋景和远天,还有一条听话的野狗,如果他想做点什么,没人能阻止他,捧起宝绽的脸,拇指蹭着那张因为酒精而鲜红的嘴唇,只是一下,他想,轻轻的,神不知鬼不觉……   突然,手机在兜里响,是个陌生的号码,匡正真的需要冷静一下,撸了把头发接起来:“你好,哪位?”   “我。”一个熟悉的女声。   匡正一时没听出来:“您是?”   对方说了两个字:“doa。”   匡正意外,是刚刚万融那大姐,应该是找理财经理要的他的电话:“我现在有事,晚点给您打回去。”   说着他要挂电话,“等会儿,”那边快人快语,“我就一句话。”   这时宝绽揪了揪匡正的袖子,他回过头,见小醉鬼自己把衣服掀起来,醉意朦胧着,抓着他的手往肋骨上放。   匡正只听见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炸了。   “我看你人不错,”那大姐说,“我把我姐夫介绍给你,比我有钱多了,过两天出来见一面,我给你搭桥。”   爱人和客户,要是过去,匡正会怀疑到底是哪一个让他兴奋,但现在不会了,就是宝绽,只有宝绽,全是宝绽。   “喂?”那边没听到回话,“你听着吗?你是做私银的吧?”   “啊是……是。”匡正含混地答。   “行,你等我电话,”她干脆利落,“我姐夫姓韩,韩文山,你记一下。” 第86章   匡正收起手机,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只是叹了口气,帮宝绽把衣服遮好,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回家。   给宝绽脱下外衣、鞋袜,弄上床,匡正坐在床边看他,陷在枕头里的脸蛋、绯红的眼睑、露出被子的一截脖颈,每一个小细节都让他心动。   这就是喜欢,咫尺之间,忍不住。   “宝儿。”他试探着叫。   “嗯……”宝绽还有意识,迷迷糊糊地应。   所以匡正不敢做什么,只是看着他,实在看不够了,轻轻把手伸进被子,像个趁人之危的混蛋,一点点触碰他温热的身体。   肩膀、锁骨、胸口,他幻想着宝绽在发抖,随着他的指尖,连呼吸都屏住……自欺欺人式的妄想,实在不可救药,匡正把手拿出来,带着那份柔软的触感、那股暧昧的热度,转身离开房间。   宝绽一直闭着眼睛,寂静的午后,只有睫毛在微微眨动。   第二天酒醒了,他系着个小熊围裙,拿着煎鸡蛋的铲子,死活不承认昨天睡在了树叶堆里:“不可能,你别瞎说啊。”   “不信?”匡正掂着餐刀,话,”宝绽把一碟煎蛋撂在他面前,“肯定向着我。”   “小祖宗,我给你拍下来好了,”匡正有点后悔,“录视频,把你掀着衣服让我数肋骨那段录下来,回来反复播放。”   数肋……宝绽腾地红了脸:“你胡说!”他很慌张,躲避地低下头,“我明明……最讨厌数肋骨了。”   匡正挑着眼睛瞧他,勾起一抹坏笑:“那你脸红什么?”   “我没……”宝绽没想到自己脸红了,他其实知道数肋骨是什么,炽热的重量、急促的呼吸、不正常的亲昵,“你……再乱说,晚上没有饭。”   吃饭可是大事,匡正举手投降,停止语言骚扰。收拾好餐桌,两个人一起上班,然后和往常一样,中午一道吃饭,约好了晚上一块回家。今天是韩文山赎出如意洲后的第一场演出,宝绽和应笑侬浓墨重彩,要联袂来一段《坐宫》。   雉尾红蟒的杨四郎,芍药花一般的铁镜公主,一个风流潇洒,一个娇丽婀娜,台上你一言我一语,交织出一场瑰丽痛快的大戏。   应笑侬唱铁镜,不柔不腻,不是浓艳的杨玉环,也不是凄清的虞美人,有一刀下去成两段的干脆,唱活了一个泼辣大气的番邦女子: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   宝绽接他的唱,应笑侬的戏俏,他则要沉,一把雍容馥丽的嗓子,腔调十足:“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   应笑侬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   颇吃劲儿的一段西皮快板,邝爷和时阔亭稳稳控着节奏,这段唱最怕走急了,稀里糊涂听不出个数,那就没了韵味。   时阔亭的弦儿稳,宝绽的唱更稳,别看他只有二十八,登了台就如雄兵百万,有不动如山的大将风度,那唇齿是真利落,时老爷子曾赞他“咬字如擒兔,字字圆如珠”,再快的弦儿,到了他嘴里都清清楚楚,金石般掷地有声。   “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押粮草来到北番,”宝绽一抖翎子,眉目传神,“我有心回宋营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   应笑侬骄矜一笑:“你那里休要巧言改辩,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拦!”   宝绽右手握拳,往左手一砸:“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应笑侬眯细了杏核眼:“有心赠你金錍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宝绽跟他叫劲:“公主赐我金錍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应笑侬犀利地动了动眉头:“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够还!”   宝绽顶一口气:“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个小气口,“一夜还!”   短短两分钟的唱,把杨四郎和铁镜公主之间十几年的夫妻情、抹不掉的家国恨勾涂得淋漓尽致,韩文山坐在台下,却有些心不在焉,《坐宫》是常演的戏,各个剧团各种版本他听了不下几十遍,早没了新鲜感。   “公主去盗金錍箭,”宝绽正身对着他,虽然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这一个看客,但戏就是戏,要唱圆、唱满,娓娓道来给知音听,“不由本宫喜心间——”   韩文山向前倾身,一出戏听了这么多遍,也就是等一句“叫小番”。   唱烂了的叫小番,对于宝绽这把玻璃翠来说,跟玩儿一样,他轻轻松松往高一走,赫然一声,唱出了唢呐腔,一嗓子捅到顶,毫不留空隙,全没有余地,满扎满打,惊艳了最挑剔的耳朵。   “好!”韩文山按捺不住,给了个彩儿,宝绽在台上稍稍转身,扬起广袖,没把劲头放在高腔,而是落在了最后一句:“备爷的战马扣连环——”   他头颅微仰,那气势,俨然已不是愁锁深宫十余载的驸马爷,而是一杆长qiang震沙场的杨四郎:“爷好过关!”   韩文山愣了,原来真正的“好儿”在这儿呢,他冒冒失失,刚才那一嗓子喊早了!意外过后,他觉着自己像是被宝绽这孩子耍了,浸淫京戏二十年,也疲、也倦,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哪位角儿耍一把,今天在如意洲,他竟得偿所愿。   宝绽唱罢下台,他立刻起身离席,激动着往后台去,一个助理模样的人跟着他,替他拿着手机和大衣。   听《坐宫》要听“叫小番”,是因为这句难唱,多少人唱完这一句后头就水了,而对于宝绽这样的嗓子,叫小番不过是雕虫小技,他有的是力气去雕琢下一句,所谓惊喜,全仗着功夫,功夫到了,自然化腐朽为神奇。   走进后台,应笑侬已经掭了头,在给宝绽摘髯口,台上是恩爱夫妻,台下是一对如花的兄弟。   “各位辛苦了,”韩文山没有一点老板架子,给助理递个眼色,“我替大伙叫顿宵夜,奉阳楼的打卤面。”   他待人尊重,大伙也就敬他,纷纷起身道谢。   韩文山的意思在宝绽,走过去客气地叫:“宝老板。”   宝绽没掭头,仍带着驸马爷的贵气:“今儿这戏一般,韩总见笑了。”   韩文山摇头:“咬字千金重,听者自动容。”   宝绽微讶,出师这么多年,他给敬老院、给少年宫、给那些富二代唱了多少戏,从没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甫一听见,差点眼热。   韩文山看出来了,爱重地扶着他的肩:“什么时候有空,”他邀他,“到我家唱一场,我派车来接你。”   去家里?应笑侬的眼尾一动。   “堂会戏吗?”宝绽还傻乎乎地问。   “没有外人,”韩文山声音低沉,“只是家人。”   家你妈了个大头鬼!应笑侬脸上笑着,心里已经在磨刀,正想着怎么宰这个道貌岸然的变态一刀,韩文山来了个电话,是约他明天去见什么人,这个话头也就岔过去了。   随便又聊了几句,韩文山告辞,应笑侬把宝绽拽到一边,担忧地说:“不许去他家,听见没有?”   “小侬你别拉我,”宝绽急着去卸妆,“老匡该等急了。”   “老匡老匡,”应笑侬抓着他不撒手,“我看你脑子里一天天全是那姓匡的。”   这话一出,宝绽吓住了似的,别开眼:“没有,你别瞎说……”   “哎呀姓匡的我不管了,”应笑侬不是不管,是管不过来,“这个姓韩的……”   “不去他家,我记住了,”宝绽是真宠他,稍有点脾气就哄的那种,“我只是觉得,人家给咱们投了八百多万……”   八百多万在应笑侬那儿根本不算钱:“那才不是给咱们的,是给你的!”   宝绽无奈地笑:“给我,给如意洲,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应笑侬瞅着他这个傻样儿,忽然灵机一动:“这么着,你回去问问你那老匡,你夜里上老板家唱戏去,他同不同意。”   提到匡正,宝绽有点不自然:“问他干嘛,”他解开红蟒,露出里头贴身的白衣,“戏的事儿我听你的,不听他的。”   这么句话,可把应笑侬高兴坏了,他还戴着妆,像个娇艳的恶霸,挑了宝绽的下巴一把,哼着歌儿卸妆去了。   宝绽也赶紧换衣服,然后到洗手间用香皂搓一把脸,拎上包就跑下楼,出了楼门,一眼没看见匡正的车,他往路两边瞧,巷子里头僻静处亮着一道窄窄的红尾灯,他没多想,跑过去敲了敲车窗,拉开门坐上副驾驶。   “哥,”脸还湿着,他翻包找纸巾,“等急了吧?”   旁边没说话。   “今天真冷,你想不想吃酸菜锅,”宝绽地抬起头,“我晚上给你做……”   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利落的寸头,鬓角剔掉了一道,下面的耳朵上打着一排钻石耳钉,应该是真钻,特别闪。   “对、对不起……”宝绽极其尴尬,“我上错车了。”   他扭身要下去,中控这时却啪地一响,锁住了。 第87章   哎?怎么锁了……宝绽还懵着,车居然开了起来,逆着他平时回家的路,往附近的富人区开。   “我上错车了……”他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还跟人家说。   那人瞧他一眼,薄薄的单眼皮,岁数不大,很有男人味儿:“看你长得不赖,上错就上错吧。”   “什……”这和长相有什么关系,宝绽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眼见着要开出他认识的地方,急得直拍车窗,“停车,我要下车!”   人家根本没理他,嚼着口香糖,脚尖轻点,加了个速。   宝绽摸黑在门上找开锁按钮,匡正的车他会用,这个车不熟悉,找不到。   “像个瞎子似的摸什么呢,”那小伙瞧他好玩,乐了,啪地把锁打开,“怎么着,还要往下跳啊?”   宝绽听见锁响,真的扳着把手要开门,“我操!”小伙吓着了,赶紧减速,把门重新锁上,“你他妈找死啊!八十迈!”   宝绽转头瞪着他:“小小年纪,满口脏话。”   小伙有点愣,似乎从没被人这么说过,边看路边瞧着他,两人在忽明忽暗的街灯下短暂对视。   宝绽扳不开门,只好掏手机,“你再不停车,我报警了!”   小伙皱起眉头,这才信了他是真的上错车,但赖着不让他下去:“你报,”他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你自己上的我车,我又没怎么着你,警察来就来呗。”   “我上错了你就不让我下去?”宝绽点开拨号键盘,“你图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找警察,而是给匡正打电话,“哥!”   “马上到,”匡正的声音总是那么稳,“公司出来的路口查酒驾,你在楼上等我,太冷了别下来……”   “哥,”宝绽抓着电话,很窘迫,“我、我上错车了!”   那边静了一秒,没理解:“嗯?”   “我……”宝绽的脸通红,很丢人,“他不让我下车,开走了!我现在在西边这片大房子附近,你……你快来!”   匡正捋了一下他的话,宝绽上错车……让人拐了?虽然觉得荒谬,但立即变道,抄近路往那个方向赶,“定位发我,”他很冷静,“别怕,保持通话……”   突然一下,那小子要抢宝绽的手机,幸亏宝绽反应快,往后一闪:“你……干什么!”   匡正听见了,死瞪着路面,电话里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碰你怎么了,你金镶银镶的,不能碰啊?”   “宝绽!”匡正担心他遇到了变态,握方向盘的手汗湿了,冲着电话嚷,“别激怒他,等我,我马上到!”   宝绽并不害怕,从听到匡正声音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有底了:“我告诉你,我家里人这就过来,你现在靠边停车让我下去!”   “啧!”那小子无所谓地翻个白眼,“不就是住一起的‘哥’嘛,我不聋,让他来,看是他的车快,还是我的车快!”   说着,他轰起油门,宝绽连忙给匡正发定位,九点半,路上的车仍然不少,他担心地嘱咐:“哥你……一定注意安全!”   怎么可能注意安全,匡正满脑子都是他,宝绽在来路不明的人车上,他只有拼命,把稳方向盘,仪表盘上的红色指针不断攀高。   宝绽也知道他慢不了,转过身,扒着座椅往后看。   “我去,”那小子说风凉话,“至于吗?”   没多久,匡正追上来了,一路超速闯红灯,闪着头灯出现在宝绽的视野里,宝绽立刻抓起电话:“哥我看见你了!”   “蓝色阿斯顿马丁?”匡正在电话里问。   “就那anara?”那小伙口气轻蔑。   两边的车牌子宝绽都说不清,只能自责,怪自己冒失,害他哥大晚上为了他在马路上狂飙。   “你看没看清我是什么车,”那小子很来气,“这也能认错?”   “你开飞机开火箭跟我没关系,”宝绽冷冷的,就一句话,“我要回家。”   “家”这个字似乎刺激着那家伙了:“妈的有家你大晚上浓妆艳抹往豪车上钻!”   宝绽看着匡正像一颗流星,灼热着,闪耀着,横冲直撞向自己接近,一颗心滚烫,忍不住吼:“谁浓妆艳抹了!”   那小子没想到他嗓门这么高:“你!”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浓妆艳抹了!”   “我两只眼睛全看着呢!”   宝绽忍不住口出恶言:“你瞎!”   “你屁颠屁颠地往我车上窜,”那小子嚷,“你才瞎!”   宝绽长这么大没跟人凶过,简直要气炸了,他知道危险、知道不对,可还是忍不住去抓那小子的方向盘。   “我操你妈!”那小子推开他,脚下连点刹车,趁这功夫,匡正赶上来,猛开到右道,响着喇叭和他齐头并进。   宝绽拍着窗户,一声声喊哥,匡正听不见,但看他那个无措的样子,心都揪紧了,当机立断,指了指自己的安全带。   宝绽疑惑,那样子像是让他系安全带,可为什么?   尽管不理解,匡正让他做,他当即照做。   匡正看他系好了安全带,深吸一口气,突然提速,同时向左打轮,不要命地往阿斯顿马丁前头横过去——对方的前脸正对着他的驾驶室,如果发生碰撞,他整个会被撞瘪。   “我操你妈!”那小子猝不及防,一脚刹车踩到底。   “哥!”宝绽眼看着匡正打横过来,整颗心都停跳了。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匡正为什么让他系安全带,是为了他安全,可他就没想过自己的安全吗!嘎吱一声,车身往前狠狠一晃,停住了。   安全气囊没弹出来,两辆车也没碰上,宝绽瞪着眼睛坐在副驾驶,旁边那小子及时踩住了刹车,匡正毫发无伤。   “我操你了个逼!”他骂,“找死别拖着别人!”   anara打开门,匡正走下来,宝绽紧盯着他,看他绕到后备箱,从里头拎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拖在地上,径直走向自己。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那小子解开安全带想下去,但没来得及,匡正向宝绽做了个躲避的手势,一杆子就朝副驾驶的窗户砸下来。   玻璃不是一下子碎的,而是咚咚响着,慢慢布满蜘蛛网纹,匡正也没用衣服护下手,一拳头打进来,甩着零落的碎片摸到门锁,啪地打开。   宝绽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他从小没有爸,妈又不够疼他,后来虽然有了师父一家,但这感觉和那不一样,不是师徒兄弟的情分,而是向往、忐忑、悸动,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的爱。   车门从外头拉开,宝绽扑进匡正怀里,像是扑进一个等了许久的怀抱,不顾难看,不顾丢人,不顾所有人的目光,死死抱住。   “没事了,”匡正扔下高尔夫球杆,用带血的手揉着他的脑袋,“哥来了。”   “我操你……”那小子打量匡正的身高体格,没敢下去,“妈的你们搞屁眼儿砸老子的车干嘛!”   匡正没理他,搂着宝绽回anara,等他坐进副驾驶,走回来,掏出名片夹,扔一张给那小子:“玻璃赔你,少废话。”   他多一个字都没有,返身上车,挂档、给油、一个利落的甩尾,碾着一地玻璃碴子绝尘而去。   开出了很远,宝绽仍然心有余悸,瞧见匡正握着方向盘的手,拳峰上有一排细小的伤口:“哥,我……”   “没事,”匡正不让他说自责的话,“别多想,不是你的错。”   “因为我上错车……”   “上错车没有错,”匡正笃定地说,“错的是胁迫你的人,你只是受害者。”   “受害者”三个字让宝绽真正放松下来,破碎的玻璃、弯折的球杆、差点发生的交通事故,都不是他的错,匡正也没有怪他:“我当时懵了……他突然把车锁上,我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匡正绷着嘴角,没说话。   “他为什么不让我下车……”宝绽绞着手指,“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   匡正叹一口气:“你看看镜子。”   “啊?”宝绽愣愣的,“我脸……怎么了?”   匡正摁个按钮,车顶的小灯亮起来。   宝绽去翻镜子,看到薄光下的自己,呆住了,半深半浅的长眉,嫣红的眼角,嘴唇上还带着一点胭脂——离开如意洲时太着急,他没把妆卸干净。   “怪不得……”刚才那小子说他“浓妆艳抹”,他居然真的是浓妆艳抹!   匡正无奈地问:“你知道自己很漂亮吗?”   宝绽茫然地眨了下眼:“我……不是女孩。”   “宝绽,”匡正觉得今天必须说一说这事了,他打个灯,靠边停车,“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女性在被消费,尤其是萃熙华都周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纸醉金迷的富人区、专搭豪车的年轻男女、变相的易,“很复杂,你要保护好自己。”   宝绽懵懂地看着他。   “从万融臻汇到如意洲,三个路口,”匡正蹭去他眼角的油彩,“都能发生这样的事,以后要是需要出差应酬,你让我怎么放心走?”   “哥,”宝绽抿紧了嘴唇,“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匡正心里的焦躁不是他一句“保证”就能平息的,他害怕,怕他以为的两情相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怕宝绽会认识新的、更好的人,怕他隐忍的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捷足先登。   “对了,哥,”宝绽这时问,“刚才你拉我下车的时候,那个人……”他犹豫着,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说我们……搞什么?” 第88章   司机停稳车, 下来给匡正开门, 匡正收起手机, 拢了拢大衣, 迈步下去。   这是一辆迈巴赫S560,连车带司机租了三个月, 给他和宝绽暂时代步。昨晚他连闯红灯带超速, 驾照肯定是要暂扣的,还得抽出一周时间去学交规,科目一考试通过后才能重新上路。   司机去停车, 面前是一家叫“世有佳茗”的老茶馆, 匡正走进去, 按着DOPA那大姐发来的信息,上二楼201包房,挂好大衣, 在桌边坐下。   屋子里有淡淡的茶香,经年留下的,清甜中带着苦涩,纯透中还有些深沉, 让他想起宝绽。   昨晚快到家的时候,宝绽忽然问:“刚才那个人, 他说我们……搞什么?”   匡正看着茶台上鲜艳的陶瓷小南瓜, 苦笑,他能怎么说,只能答:“哪句话?”他狡猾地装傻, “我没听见。”   “哦……”宝绽慢慢低下头,没再问什么。   匡正叹一口气,同性恋,在现在这个年代不会伤筋动骨,可真要以那种方式发生亲密关系,别说宝绽,他都有点难以接受。   拥抱、亲吻、抚摸,这是能带给他美好想象的东西,但要宝绽为他打开身体,他觉得做不到,即使做得到,也不忍心。   走廊上传来利落的脚步声,径直来到门口,匡正起身系好西装,韩文山,DOPA大姐口中坐拥数亿资金的大客户。   门从外推开,进来的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外衣在助理怀里,只穿着一件浅灰色针织毛衫,率先伸出手:“久等了,韩文山。”   匡正有点意外,这位“姐夫”礼貌得体,和DOPA大姐的风格相去甚远,“韩总,”他回握住他,“久仰,万融臻汇匡正。”   助理把大衣挂好,出去安排茶水,韩文山和匡正在桌边坐下,没什么润色,直接切入主题:“我小姨子都要把你夸上天了,非让我把钱给你管!”   匡正挑了挑眉,等着他往下说。   “她看投资是真不行,”韩文山有些批评的意思,“投十次赔七次,人又急躁,”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但在我这里讲话很好使。”   匡正信,不好使也不会有这次见面。   “其实没见你之前还好,”韩文山随意靠着椅背,有粗疏爽朗的气度,“见了你,我反倒担心了。”   “哦?”匡正发现他说话很艺术,三言两语,牢牢掌握着谈话的节奏。   韩文山轻笑:“她别是看你长得帅,才让我投钱的吧?”   匡正一愣,自然而然地笑起来,原来在M&A做项目时,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大佬,现在出来做私银,经常和那1%的人群打交道,才发现这些成大事的没有一个不聪明,至少交往起来很舒服。   “谢韩总夸奖。”匡正只能这样说。   韩文山谈笑风生,他也潇洒自若,没有一点贴上来抢资金求合作的意思,而是一个真正有资历有身价的总裁,用专业素质说话:“韩总,您对什么样的投资感兴趣,或者说近期有哪些资金规划?”   这时有人敲门,是茶水来了,旁人在的时候韩文山一句话都不说,等布置停当,闲人出去,他才再开金口:“我找私银不是为了做投资,是想处理一点家事。”   匡正非常敏感,马上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什么光彩事:“愿闻其详。”   “我呢,”韩文山开始摆弄那些复杂的茶具,“最近看上一个人。”   匡正想蹙眉,但忍住了。   “特别好,”韩文山回味无穷似的,玩着手里的小杯,“只是可惜啊,”他暗示,“家里已经有一个了。”   匡正明白了,是他最烦的那些糟烂事儿。   “我就想着,”水开了,腾起轻盈的白雾,韩文山提起茶壶,“还是找专业的人帮我处理一下。”   “处理一下”,匡正心中冷笑,说的真是轻描淡写,像他们这个级别的富豪,无论是合法配偶还是长期情人,要处理干净都不容易。   “韩总指的处理,是……”   匡正以为是离婚、赔偿、分隔财产这些,没想到韩文山上下嘴皮子一碰:“都可以啊,经济上的、法律上的,”他甚至说,“物理上的。”   物理上的?匡正愕然。   韩文山把沸腾的茶汤浇在陶瓷南瓜上,嗞地一响:“实在是看烦了。”   匡正再好的修养,见过再大的世面,这时候也免不了铁青了脸。   “来,喝茶,”韩文山和煦地笑着,洗过的茶汤金红通透,“这事不好办,但只要你办好了,我立刻在你们万融臻汇开代管户头。”   物理处理应该只是句玩笑话,但能拿朝夕相伴的人开这种玩笑,匡正不想和他深交,想好说辞正要拒绝,韩文山给他加码:“三千万美金,够不够?”   两个多亿人民币!万融臻汇还没做过这么大的代管账户,匡正怔了怔,只有短暂的迟疑,仍然坚持:“韩总……”   “匡总,”韩文山打断他,拍着他的肩膀,“考虑一下,”他客气地为他添茶,“我等你电话。”   这顿茶匡正难以下咽,韩文山却喝得津津有味,其实也没喝几杯,天一黑,他就要去听戏,从“世有佳茗”直奔如意洲。   今天唱的是《贺后骂殿》的一折,应笑侬饰贺后,宝绽饰赵光义,算是一出老生捧着青衣唱的戏,不长一段,洋洋洒洒下来,韩文山意犹未尽,又叫了宵夜,请宝绽陪他到三楼的贵宾室,一起吃。   仍然是奉阳楼的打卤面,茄子土豆和肉末煸香,调上百年配方的老酱,用手工擀出来的宽面一拌,浓香扑鼻。   两人没有别的话,对面聊的全是戏,说着说着,韩文山又提议让宝绽上他家:“赏个脸吧,宝老板。”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宝绽于心不忍,但想起昨天应笑侬的嘱咐、匡正的告诫,铁了心推辞:“对不住,韩总,师傅在世的时候给我们立过规矩,只唱台上的戏,不出堂会,要和院团一样管理。”   这是借口,但他说什么韩文山都信:“就破这一回例,”他很恳切,有请求的意味,“宝老板,实在是我家里有……”   他的手机放在面碗边,屏幕朝上,这时有电话进来,宝绽一眼看见来电显示,是“匡正”两个字。   “匡总,”韩文山接起来,他们分开还不到两小时,“这么快?”   虽然只有两个小时,匡正打这个电话却是深思熟虑的:“抱歉,韩总,”他直说,“万融臻汇目前没有处理您家事的能力。”   韩文山似乎不意外,还露出了些许笑意:“不再想想了?两亿多人民币,你们不做,有的是人做。”   这数目让宝绽瞪大了眼睛,他听不到电话的内容,不理解这么大的案子,他哥为什么不接。   “匡总,”韩文山的语气变了,像是在威胁,“这个电话撂下,你可就没机会了。”   匡正相信自己对是非的判断,毫不犹豫:“韩总,抱歉。”   韩文山没再说话,直接把电话挂断,扔回桌上,见对面的宝绽直着眼睛瞧他,指着手机随口一说:“他会后悔的。”   会后悔的……宝绽抿起嘴唇,他不想让匡正后悔,但刚才韩文山说,万融臻汇已经没机会了……   宝绽的心揪起来,匡正对他那么好,为他做过那么多,想起他拳峰上的伤口,他就算赴汤蹈火,也要给匡正争一个机会。 第89章   应笑侬甩着手从二楼洗手间出来, 一扭头, 见宝绽门口站着个人, 是韩文山。屋门开着, 亮着的灯啪地熄灭,宝绽拎着包出来锁门, 然后和韩文山并肩往楼梯这边走。   应笑侬皱起眉头:“宝处?”   宝绽在前头几米处停步。   应笑侬瞥韩文山一眼:“要走啊?”   宝绽不大敢看他, 没说话。   “昨天那事到底怎么定的,”应笑侬开始瞎掰,回身推开自己屋的门, “你来一下。”   宝绽显得为难, 韩文山马上说:“我先下去, 车里等你。”   应笑侬盯着他,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转过楼梯拐角,看不见了, 才回头瞪着宝绽:“你要干什么!”   宝绽不瞒他:“我去一趟。”   “你胆儿肥了,”应笑侬把他往自己屋里拽,“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   “就这一回,”宝绽解释, “他家里有病人,想听戏……”   “屁!”用了八百辈子的烂借口, 应笑侬冷笑, “戏的事儿听我的,是不是你说的?”   宝绽很坚决:“这回不是戏的事。”   应笑侬看他铁了心,砰地踹上门:“今天我就是拿绳儿把你捆上, 也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怎么是火坑呢,”宝绽也有些激动,“他只是个戏迷!”   应笑侬指着窗外,今天下戏早,但天色已经黑透:“大晚上的,你跟他去家里,你要是个女的,你说这是什么事?”   宝绽绷着嘴角:“可我不是女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应笑侬也不藏着掖着了:“可有人想把你当女的!”   这是莫大的侮辱,宝绽的脸瞬间变白,昨天匡正说“这个世界不只有女性在被消费”,他就明白了,那些超出他想象的肮脏事,“那是极个别的,”他垂着眼,下巴却昂着,“大多数是正常人,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那家伙是好是坏我管不了,我也没工夫管!”应笑侬拿指头戳着他的胸口,“我就问你为什么去,你图他什么!”   应笑侬太了解他了,宝绽抖着睫毛,半晌,轻声说:“老匡需要客户。”   “什么?”应笑侬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一笔两个亿的生意,他们没谈成。”   应笑侬愕然:“你为了姓匡的……你至于到这个地步吗!”   宝绽是真倔,又倔又硬:“他为我做了多少事,你不知道。”   这句“你不知道”有点伤着应笑侬了,但他强忍着,两手翻宝绽的兜:“来,你现在就给匡正打电话,你问他让不让你去!”   宝绽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静地说:“他肯定不让。”   应笑侬抬头看着他。   “小侬,”宝绽有一股气势,说一不二,“我有分寸,公关嘛,别人能做我也能做,没什么委屈的。”   可应笑侬舍不得:“万一你出点什么事……”   “韩总是好人,”宝绽能肯定,“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   好人坏人哪是从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应笑侬想骂他傻,骂他为了匡正连理智都没了,骂他一颗心全拴在别人身上自己却不知道。   “他要是真做什么,”宝绽抓着他的手忽然使力,“我这么多年的拳脚也不是白练的。”   应笑侬眉头舒展,松开他,各种可能宝绽已经都想好了,今儿就是龙潭虎穴,他单枪匹马,也要去走一遭。   应笑侬斩钉截铁:“我跟你一块去。”   叫劲的时候,有人愿意和他共进退,宝绽感激地点了点头。   兄弟俩攥着手要下楼,应笑侬突然返身回桌边,宝绽以为他要找什么重要东西,结果那小子翻出来一把裁纸刀。   “小侬,不用吧……”   “防身,”应笑侬把小刀揣进裤兜,有点神经兮兮的,他平时凶,但关键时刻没有宝绽沉得住气,“走走走。”   两人一道下楼,时候还早,匡正没来,只有一辆黑色宾利停在戏楼门口,见他们俩要一起去,韩文山有点犹豫,但没说什么,只是叫助理下班,自己坐进副驾驶,让他们兄弟坐后座。   韩文山的家离这儿不远,就在前边那片富人区,路上宝绽给匡正打电话,告诉他别来接了,晚点有车送自己回去。   匡正哪能放心,一串问题在后头等着:“什么事?几点回来?谁的车?”   宝绽知道他担心,特别是在昨天那件事之后:“没事,小侬陪着我呢。”   说着,他把电话递给应笑侬。   “喂,”应笑侬对匡正没好气,一个字儿都不想多说,“   有我呢。”   匡正看他在,真就放心了:“交给你了。”   “得了。”应笑侬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回给宝绽。   过了三道起落杆,前两道是自动的,后一道是人控的,进入一处叫君子居的园区,这是一片市中心的独栋别墅,每家都有独立的绿化景观区,占地面积在一亩以上,雄踞的气派令人咋舌。   下了车,应笑侬紧跟着宝绽,手插在兜里,摸着那把裁纸刀。从大门上三楼,经过一处天井、小走廊、会客厅,到起居室,在最后一扇门前面,韩文山把应笑侬拦住:“请宝老板跟我进去。”   他说话很有分寸,只说请宝绽,不说不请应笑侬。   应笑侬和宝绽对视一眼:“韩总,”他笑了,“都到这儿了,怎么单拒着我呢?”   他的口气显得尖锐,但韩文山没介意:“屋里有病人,人多不方便。”   真有病人?应笑侬将信将疑,盯着那扇门,只是一扇门,似乎没什么危险,宝绽微微朝他点了个头,随着韩文山进去。   偌大的卧室,结构复杂,从这头一眼看不到那头,陌生的空阔感让宝绽感到不安,这时在墙边的小桌旁看到一个轮椅,和普通轮椅不太一样,又高又大,接着又看到一张架着金属设备的大床,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   宝绽吓了一跳,顿住脚。   韩文山走过去,跨在床上,架着女人的腋窝把她扶起来,往背后塞一个枕头,关切地问:“晚上的按摩护士给你做了吗?”   那女人好像吐字困难,嗯嗯的,动了动嘴角。   韩文山在床边坐下,那样一个病态的女人,他却挽着她的手,介绍宝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如意洲的当家,宝老板。”   女人的脸缺乏表情,但那双眼睛温和含笑,宝绽连忙走上去,点个头:“您好。”   “这是我夫人,”韩文山细心地揉着她的手,“得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宝绽没听过这个病,有些茫然。   “也叫渐冻症,”韩文山说,“十年了。”   渐冻症宝绽知道,是一种不治之症,患病的人身体像是被冻住,慢慢的会丧失行动能力,可即使眼睛都不能眨了,意识也是清醒的,他们会真切地体会到世界在离自己远去,最终变成一具活死人。   宝绽张着嘴,没想到韩文山这么有钱的人也会遭遇如此巨大的不幸,原来疾病真的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她维持得很好,”韩文山笑着说,替他夫人捋了捋稀疏的短发,“经济条件如果不行,也就三四年。”   所以还是要感谢钱,是韩文山的钱让她坚持到今天,患病十年,她得病时也就三十出头,和匡正差不多的年纪,宝绽忽然感同身受,这样的病,十年辛苦照顾,韩文山这么出色的男人,却从没想过把她抛弃,宝绽不禁红了眼睛。   “请宝老板为我夫人唱一出,”韩文山礼貌地说,“她也喜欢戏。”   宝绽克制着,强挤出一个笑:“夫人想听哪一出?”   “武家坡,”韩文山摇着夫人的手,“苏龙魏虎为媚证,我给你搭王宝钏。”   《武家坡》是大戏《红鬃烈马》的一折,讲的是丞相之女王宝钏下嫁乞丐薛平贵,为了他苦守寒窑十八年,薛平贵衣锦还乡来找她,两人在窑前的一段对话。   “武家坡的词,”宝绽瞧了瞧韩夫人,“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韩总慵懒地靠着床头,和他夫人肩并着肩,“她最喜欢这出戏,我们就是这出戏认识的。”   他们之间有坚贞不渝的爱情,不因为金钱、疾病和死亡而改变。   宝绽的指尖轻轻颤抖,不用韩文山给他搭戏,转身走向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应笑侬立刻走过来,“别进屋,”宝绽说,如果他是韩夫人,一定不希望陌生人看到自己怪异的样子,“武家坡。”   “怎么……”应笑侬意外,“真唱戏啊?”   宝绽没回答,他觉得和韩文山对他夫人的感情相比,他们的心都太脏了,提起一口丹田气,他边往床边走边唱:“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应笑侬听着点儿,在门外接:“提起了别人奴不晓,那苏龙魏虎是内亲,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   安静的房间,没有伴奏,干净净赤条条两把好嗓子,一宽一窄,一阴一阳,隔着一扇将开不开的门,互相追逐: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金银堆如山,本例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西凉川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我不要钱!”   韩文山和夫人携着手听,十年前,她没得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是这样,疾病的力量如此强大,只有艺术可以短暂慰藉心灵。   而这,就是宝绽的价值。   “好一个贞洁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他钦佩着,动容着,有些哽咽,“腰中取出银……一锭,放置在这地平川……”   应笑侬在门外听见他卡壳,愣了。   宝绽吸了吸鼻子:“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   应笑侬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盯着那道狭窄的缝隙:“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够了!”宝绽突然吼了一嗓子,白布白衫白纸白幡,在这间开着呼吸机的房间,太刺耳了,他攥起拳头,一抬头看见韩夫人枯瘦的脸,忽而抱歉,抱歉没有带给她一次完美的演唱,“对不起,韩总,我……”   韩文山从床边起来,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是说:“没关系,”然后说,“谢谢你。”   最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让宝绽险些落泪。 第90章   韩文山送宝绽出屋, 应笑侬迎上去, 见宝绽的眼角有点红, 立刻问:“怎么了?”   宝绽摇了摇头, 没说话。   韩文山亲自送他们下楼,三个人很安静, 谁也没先开口, 走到二楼转角的时候,宝绽忽然问:“韩总……你有孩子吗?”   这问得太唐突了,应笑侬都替他尴尬, 没想到韩文山居然答:“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应笑侬觉得奇怪, 要孩子有什么来不及的?   没来得及。宝绽无言, 二十七八还是打拼的年纪,可能想晚几年再要孩子,这一晚, 妻子就得了重病。   十年过去,韩文山依旧无儿无女。   “宝老板,”韩文山停步,“咱们听戏的人, 或多或少都有点轴,你知道是为什么?”   宝绽仰视着他。   “你看和阎惜娇偷情的张文远, 在小说里是个俊俏书生, 可到了戏里,却让一个丑角来演,”韩文山说, “因为戏让人看的不是他的皮相,而是他的所作所为。”   阎惜娇是宋江的外室,而张文远是宋江的同僚,这确实不是一桩光彩事。   “戏听多了,就有了羞耻心,知道不能做丑人,不能办丑事,”韩文山感慨,“所以人就轴了。”   不,宝绽在心里反驳,那不是轴,是良知,虽然时代变了,但基本的操守不能丢。   “韩总,”今天这个氛围,宝绽不应该说这些,“其实晚上给你打电话的匡正……”但不说不行,他必须豁出去,“是我哥。”   韩文山意外,接着马上明白,口口声声说不出堂会的宝绽为什么突然同意来他家。   “他……”宝绽的睫毛有些抖,“本来是买卖公司的,在万融,做得很好。”   韩文山反应了一下,他说的大概是并购。   “可上司让他出来做私银,”宝绽的语气、神态,都是家人才有的关心,“他真的很不容易,没有资源,没有人脉,他……真的很需要客户。”   应笑侬惊讶地看着他,宝绽这个人不傲,但他从没有为了什么事开口求人,他心里一直有一股劲儿,说好听了是执拗,说难听了是迂腐、不合时宜,但现在,为了匡正,他把这股劲儿放下了。   “你们电话里说的两个多亿……”宝绽攥紧了拳头,“能不能……”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说得支离破碎,韩文山实在看不下去,笑着告诉他:“那笔钱本来就是要让他管的。”   啊?宝绽惊讶地抬起头。   “而且不是两个亿,”韩文山据实以告,“是将近六个亿。”   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宝绽完全被镇住了。   “谈委托前我得先试试他,”韩文山严肃地说,“看看他的人品。”   商场上打滚的都是老狐狸,应笑侬见怪不怪,两手揣进裤兜,摸到里头的裁纸刀,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个傻逼。   “可是你……”宝绽记得韩文山放下电话后的那句话,“你说他会后悔的。”   “当着你的面,我总得说点什么吧,”韩文山哈哈笑,“要么你会觉得我这么个大老板让人拒绝了都不吭一声,太难看了!”   宝绽空张着嘴,脸微微有些红,应笑侬一瞧,该自己出场了:“那什么,挺晚了,有什么话明天戏楼说吧,韩总,还得麻烦你司机送一趟。”   “当然,”韩文山今天对应笑侬有了新认识,直脾气,讲义气,为兄弟能两肋插刀,“既然来了家里,就是朋友,以后叫大哥吧。”   应笑侬看他是个规矩人,没什么说的,很痛快:“行,韩哥,走啦。”   宝绽站在那儿,深深地朝韩文山鞠了一躬,感念他的提携,敬佩他的为人,郑重地道一声“韩哥,晚安”,转身走向明暗驳杂的夜色。   还是那辆宾利,先送应笑侬,再送他,寂静的夜,一个人的车后座,宝绽想起韩夫人,她是不幸的,在最好的年华罹患重病,她又是幸运的,有个温柔的人不离不弃地爱着她。   想到爱,宝绽的眼角湿了,远远的,夜色中有几块温暖的光斑,是家里的灯,无论多晚,他哥都为他点亮。   匡正披着大衣站在门口,见宝绽从一辆宾利上下来,皱了皱眉,正要迎上去,宝绽却直直向他跑来,一只离笼的雀那样扑进怀里,紧紧把他抱住。   “怎么了?”车还没开走,匡正揽着他背过身。   “哥,”宝绽的声音哝哝的,“我没在家,你吃没吃饭?”   匡正噗嗤笑了:“我还能把自己饿着吗,吃了。   ”   “吃的什么?”   “小凤凰的红烧肉,”匡正抱着他轻轻地晃,“没你做的好吃。”   “明天我给你做,”宝绽喃喃地说,“做最好吃的红烧肉。”   两人相拥着进屋,明亮的灯光下,匡正瞧见宝绽湿润的眼角,还有他粉红的鼻尖,愕然瞥向窗外闪着尾灯开走的宾利,一把拉住他的肩膀。   宝绽还没从韩文山和夫人的感情里出来,迷蒙着眼,微有泪光:“哥?”   “你跟哥说,”匡正没法不紧张,盯着他的耳垂、嘴角,甚至扯开他的外套,阴暗的,想看一看他的领口,“到底怎么了?”   “没事,”宝绽抓着他的手,牢牢握住,“哥,这个世界太好了。”   嗯?匡正摸不着头脑。   “这个世上有那么多难事,”宝绽捋着他的手指,闹着玩似的,和他十指相扣,“天塌下来的难事,只要有爱,就能撑过去。”   匡正缓缓吞了口唾沫,他不敢承认,被宝绽扣住的指缝火烫,连带着整个手掌、整条胳膊、整颗心都沸腾,让他想铤而走险,想不顾一切,想就这么抓住他,死死摁住,做许多不道德的流氓事。   自己的心中住着一个魔鬼,匡正意识到,而笼子的锁销已经松了……这时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他放开宝绽,掏出来一看,是韩文山。   ——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揉了揉宝绽的头发,他走到一边:“韩总。”   “匡总,还没休息吧?”韩文山明知故问,司机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宝绽和匡正是哪种“兄弟”,他已经一清二楚。   “还没有,”匡正看一眼表,刚到十一点,“在等您的电话。”   “哦?”韩文山颇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要打给你?”   “猜的,”匡正轻笑,“猜对了。”   事实上,他打完那通拒绝电话就反应过来,韩文山把他耍了,什么“看上一个人”“物理处理”“看烦了”,都是扯淡,谁会对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翻这种底牌,何况介绍人还是小姨子,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韩文山在试探他。   可是为什么?   “那就好谈了。”韩文山很满意,匡正不仅正,而且精,整件事的逻辑很简单,但当有两个亿压在上头的时候,没几个人能不犯迷糊。   人这种东西很奇怪,再真的话,从乞丐嘴里说出来也是假的,再假的谎,从富豪嘴里扯出来也是真的,芸芸众生对金钱有一种盲目的信赖,而匡正对财富不盲从,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东西,像一千棵树里唯一笔直的一棵,那么出众。   “我有五亿七千万需要打理。”这才是韩文山的底牌。   匡正瞪着眼睛,愣住了。   “我要做长期投资,”韩文山给要求,简单明了,“不求回报,但求稳健。”   五亿七千万?匡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怪不得韩文山要试探、要考验,以万融臻汇现在的资历,根本配不上这么大的客户。   “我小姨子那个脾气,萍水相逢你能帮她,”韩文山说,“我选你,是看重你的人品。”   匡正仍然不理解,G&S、德班凯略、富荣,要给五亿七千万找个可靠的乙方,他有很多很好的选择,而人品这东西……那么重要吗?   “这几年的经济形势不好,我身边好几个朋友破产了,”韩文山叹一口气,“什么大佬富豪,十亿二十亿,一夜间灰飞烟灭,但我家里有病人,我可以身无分文,她不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要保证她的生活。”   匡正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缄默了。   “我要找一家私银,”韩文山一板一眼说着狠话,“即使哪天我嘎嘣死了,我也要她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尊严。”   没有人能不被这份对家人的爱打动,匡正承诺:“韩总,我以我的职业生涯保证,绝不在你的户头做任何风险投资和过激套利,万融臻汇会竭尽全力,确保这五亿七千万永续,确保您的家人享受最好的医疗服务。”   “好,”韩文山信任他,“明天,我去你那儿签约。”   匡正慨然说:“恭候大驾。”   电话挂断,匡正直了会儿眼,狠狠拍了一把大腿:“宝儿!”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五亿七千万!”   宝绽一直听着他打电话,韩文山会说什么他全知道,抿着嘴,忍着不经意流露的笑。   “你哥厉不厉害?”匡正向他走来,那个献宝的样子,像个傻气的高中生。   “厉害,”宝绽低着头,怕他看出端倪,“真厉害。”   匡正哈着腰,歪头瞧他:“偷着坏笑什么呢,”他撩姑娘似的去掐他的脸蛋,“嗯?”   “没坏笑,”宝绽连忙躲,很奇怪,越躲越缠在一起,“替你高兴。”   匡正用力把他抱住,紧紧的,贴着他的耳朵叫:“宝儿。”   “嗯。”宝绽应。   匡正又叫:“宝儿。”   宝绽闭上眼,把头靠着他的肩膀:“嗯。”   “宝……”这一回,匡正放轻了声音,像是只吐了一口气,“贝。”   宝绽没听清,仍然应:“嗯。” 第91章   匡正做梦了,他清楚知道这是梦,因为梦里宝绽趴在他身上,柔软的短发垂下来,搔着他的额头,睫毛就在眼前,又长又密,然后是嘴唇,梦中幻想出来的嘴唇柔软湿润,觅食的鸟儿一样啄着他的嘴唇。   好笨拙啊,匡正想,可享受着,就喜欢这样的笨拙,窗外有晨光,他捧起那张脸,听他绵绵地叫:“哥……”   “哥……哥?”   匡正皱着眉头睁开眼,面前是一张和梦里一样的脸,垂下来的短发、长长的睫毛、红润的嘴唇,他吓了一跳往后躲,后脑勺抵在床头上。   “你怎么这么能睡啊,”宝绽拍拍他的被子,去拉窗帘,“快点,饭都做好了。”   匡正靠着床头,视线随着那个背影移动,天冷了,他们开了空调,屋里很暖和,宝绽只穿着鹅牌衬衫和大短裤,两条笔直的长腿,一杆细腰。   视线滑下去,落在那双腿上,匡正大概是憋久了,忍不住,也可能是一大早犯迷糊,居然说:“你腿可真直。”   “嗯?”宝绽回身,清晨的阳光在他背后,融融地亮,“你才发现啊,师哥小侬都说我腿好看。”   怎么可能才发现,匡正瞥向别处,他是不敢说:“他们都这么说吗?”   “是啊,”宝绽坐在他床边,一条腿抬起来,放到床上,“我们还比过腿呢,我的最直。”   那条腿就在手边,匡正有点冒汗,不知道说什么,挤出一句:“你哥的腿……也行,”他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贴着宝绽的腿放,皮肤和皮肤碰在一起,有点痒。   一粗一细两条腿,都很长。   “我当分析师的时候,”匡正得瑟地说,“有个外号叫万融第一腿。”   “什么第一腿啊,”宝绽笑着拿脚蹭他腿上的毛儿,“大毛腿。”说着,他手伸进被子,往匡正的腰上摸。   匡正浑身的血都烫了,后背的汗毛炸起来,感觉那只手掐住他的腰,比了比,“你腿是比我的长,”宝绽认真地说,“长不少呢。”   “那肯定的,”匡正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热的,“我比你高……”   “快点,”宝绽从床上起来,“下楼吃饭。”   匡正不自然地掩着被子:“你先下去,我去趟厕所,”他解释,“洗脸刷牙。”   “那你快点,”宝绽边往外走边唠叨,“大磨蹭。”   一直听着他下楼,匡正才去洗手间,半个多小时出来,趿拉着拖鞋下楼,今天吃瘦肉粥,加一点食用碱,味道香极了,宝绽托着下巴坐在桌边,无所事事地等他。   “怎么不先吃?”匡正拉开椅子。   “等你嘛,”宝绽一见他就笑,“一个人吃没意思。”   匡正也笑了,端起碗,加了大碱的米粒泛黄,舀一勺,浓香扑鼻,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每日每夜,和喜欢的人岁月静好。   吃完饭,匡正把熨衣板挪到小客厅,给宝绽熨衬衫,入秋了,他们新做了一批西装,还有门店买的,一件件提前熨好。   “谢谢哥,”宝绽靠在沙发上吃香蕉,活儿没干,嘴倒甜,“我吃完就过去,跟你学。”   衬衫西裤有一套固定的熨法,匡正手到擒来:“吃你的吧,”他上赶着倒贴,“哥给你熨,你穿就行了。”   “那多不好,”宝绽把香蕉皮摆在茶几上,摆成个歪坐的小人,“我有手有脚的。”   “你有哥呢,用不着你,”匡正熟练地翻转衣袖,手法利落,“以后你管饭,熨衣服哥包了。”   宝绽嘿嘿笑,盘起腿,抱着沙发背看他。   “对了,”匡正想起来,“那五百万到账了吗?”   “到了,”宝绽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帅,“早到了。”   “你们团谁管账?”   “小侬。”   匡正点头:“五百万不能干躺着,以后还会有钱进来,得做个规划,首先剧团财务和个人财务要分开,税务的问题也要考虑。”   宝绽对这些一窍不通,听得头大:“哥,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匡正立起熨斗,提着衬衫抖了抖:“一会儿你跟我去趟公司。”   宝绽穿着匡正亲手熨的衬衫,配一条暖姜色领带,外面是颜色稍深的羊毛西装,大衣是拉克兰袖的溜肩设计,垂坠的a字版型很适合他。   匡正从里到外和他同色同款,除了大衣,是经典的爱尔兰ulster,剪裁硬挺利落,双排扣加贴带式口袋,左胸塞一条硬质口袋巾,有笔挺的英伦气质。   在万融臻汇对面的停车场,匡正把宝绽的脸端过来,头发是他亲自给弄的,这时再拢一拢,确定一丝不苟了,两人一起下车。   这是宝绽第一次来万融臻汇,他哥的王国,带露台的四层小楼,偏窄的复古转门,走进去的第一感觉来自脚下,地毯柔软得像雏鸟的羽毛,大堂算不上富丽,但有简洁的立体主义风格,身高和他相仿的接待小姐微笑着问好:“匡总早!”   匡正领宝绽到办公区,到的有点晚了,大家都在做业务,瞧见老板身边这个年轻人,以为是新来的客户,谁也没当回事。   宝绽的样子很体面,体面得像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幼年丧父的阴影、艰难挣扎的岁月,用昂贵的面料一包,都不见了,只剩下蜜糖似的富贵。   “给大家介绍一下,”匡正昂着头环顾四周,意思是让所有人都过来,“我弟弟,如意洲剧团的团长,宝绽。”   一听是弟弟,众人的眼神变了,打电话的放下电话,开文件的点击关闭,纷纷起身,段钊系着西装扣子,率先走上来,向宝绽伸出手。   “客户经理,”匡正介绍,“段钊,段金刀。”   段钊笑着瞥他一眼:“花名也介绍啊,老板。”   匡正一脸“少废话”的表情:“我平时只叫你花名。”   宝绽的气质得益于他十多年的京剧训练,笔直的背,平正的肩,落落大方握住段钊的手:“幸会。”   匡正给段钊递眼色:“叫宝哥。”   匡正的弟弟,段钊没什么说的,痛快叫:“宝哥。”   下一个是黄百两,清瘦的个子薄情脸,推了推金脚眼镜,走上来,匡正器重地握住他的肩膀:“法律顾问,黄百两。”   “你好。”宝绽主动握手。   匡正往后招手,下一个是夏可,没用匡正介绍,他狗腿地叫一声:“宝哥!”然后开始solo控场,“我是咱们万融臻汇的首席公关,匡总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也是办公区首屈一指的业务骨干,姓夏,单名一个可,请宝哥多多关照!”   匡正逗他:“你哪儿那么多话?”   “见了贵人,”夏可俏皮地答,“舌头也兴奋啊。”   背后的来晓星嫌他话痨,推了推他,走到宝绽面前,鞠了一躬:“宝哥好,我是公司的中台支持,来晓星。”   宝绽看他毛茸茸的很可爱,像什么小动物,一时想不起来,匡正偏过头,凑着他的耳朵说:“仓鼠。”   对,宝绽和匡正对视一眼,默契地笑。   “都认识了,”匡正摆了摆手,让大家回去工作,“以后宝团长到了,跟我到一样,都麻溜的。”   办公区异口同声:“是,老板!”   匡正让夏可这个“首席公关”招待宝绽,动了动指头,把黄百两叫到一边:“他们团的财务税务都要规划,我弟弟,你明白。”   黄百两颔首:“肯定用心,老板。”   匡正又朝段钊扬下巴,那小子今天一身反绒西装,衬衫领子风骚地敞开两颗,也不怕冷:“什么吩咐,老板?”   “我弟弟的个人收入,你亲自打理,”匡正强调,“给我万无一失。”   段钊是专业的,先问情况:“多少钱?”   “他们团现在账面上有五百万。”   段钊差点没笑喷:“不是吧老板,五百万,”他低声说,“他个人收入撑死百八十万,按咱们现在的运作,带不起来啊。”   匡正早想到了,一锤定音:“和我的钱放在一起。”   段钊微怔:“不是,老板,”他回头瞄着宝绽,“是亲的吗,钱掺到一起,一滚起来可就分不开了,将来有什么纠纷……”   匡正打断他:“照我说的做。”   段钊瞧这架势,是铁了心了:“得嘞。”   都交代好,匡正叫宝绽上楼看他的办公室,大卧室、卧室里的按摩浴缸、桌面的乐高死侍,好一顿献宝,宝绽几次想走,他都赖着不让,一磨蹭就到了中午,两个人并肩下楼,到办公区,匡正拍了拍手:“中午宝团长请大伙吃个便饭。”   宝绽一愣,惊讶地看向他,匡正在下面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去的街对面的馆子,叫兰亭集序,专做淮扬菜的,人均消费四五百左右,宝绽正和大伙过马路,手机忽然收到一条通知,他低头一看,是支付宝转入了一笔钱,五千块。   “哥!”他立刻去抓匡正的手。   “请我公司的人,”匡正反手握住他,轻笑,“当然我出钱。”   一进兰亭集序的门,马上有侍者来领位,一伙人聊着天往里走,这时休息区那边有人叫了一声:“宝先生?”   宝绽应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立领西装的中年人正从沙发上起身。   “梁……叔?”最开始给宝绽介绍基金会,帮助如意洲起步的贵人,他惊喜着奔过去,“梁叔!”   他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像梁叔这样世故的人也免不了露出微笑,像看一个亲近的晚辈,上下把他打量:“宝先生变化真大,差点不敢认了。”   段钊突然拽了匡正一把,瞪着眼睛问:“你弟弟什么来头!”   “嗯?”匡正的注意力全在梁叔身上。   “梁俟道,”段钊说,“清迈何家的大管家!”   清迈何家?有点耳熟,但绝不是匡正接触过的领域:“泰国人?”   “最早的一批南洋华侨,”段钊想不到宝绽认识这个级别的巨鳄,“这些年开始回大陆活动,全球资产数以百亿计,号称东南亚船王!” 第92章   匡正盯着和梁叔说话的宝绽, 年轻、漂亮, 有俊秀的古典气, 站在硕大的王羲之刺绣行书条屏前, 一点也不逊色,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他, 已然不是家里那个红着脸叫“哥”的男孩, 而是一颗珍宝,任谁都瞧得出来耀眼。   “我记得何家正房只有一个儿子,”段钊说, “跟我差不多大, 现在全球经济看中国, 应该是带着管家回来开拓的。”   匡正眉头一皱,泰国船王这么冷门的家族,他说得头头是道:“金刀, 你有没有哥,”又一想,“或者弟弟?”   段钊看向他,眯了眯眼:“没有, 我是……”   “独生子?”匡正已经猜到答案。   段钊正要点头,宝绽那边叫:“哥!”   匡正向他看去, 即使穿着一件几万块的大衣, 他仍然朴拙自然,丝毫没有被行头压住性格:“这是我之前跟你说的,梁叔!”   他太真了, 真得晶莹剔透,可匡正和梁叔都是场面上的老手,甫一对视,快速分析对方的年龄、性格,乃至行为模式。   匡正伸出手,随着宝绽叫:“梁叔,久仰。”   简单一握,梁俟道并不太愿意跟他说话,因为已经把他看透了,三十多岁,像是名牌大学出身,很可能是干金融的,穿戴打扮是中高层,这种人对他来说就像蝼蚁一样,密密麻麻了无生趣。   不过听宝绽叫他“哥”,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这么亲近,梁叔第一反应是这孩子别被人骗了:“你们……是表兄弟?”   “不是,”宝绽照实说,“我干哥,之前剧团最难的时候,他一直照顾我。”   “哦……”干哥哥,梁叔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想好,多看了匡正两眼,“你好。”   “我哥经营一家小私银,”宝绽没做过牵线搭桥的事,有点不好意思,“刚起步,梁叔你亲戚朋友要是有需要,可以去看看。”   他把私银说的像是自家饭馆,匡正笑这傻小子,他要是知道他嘴里的梁叔是船王家的管家,绝对说不出“亲戚朋友”这种话。   果然,梁叔一愣,笑了,宝绽的推销实在太朴实没技巧,以至于他毫不反感,反而愿意顺着他:“好,我给你问问。”   他只是敷衍,但匡正还是掏出名片夹,不急切,也不谄媚,因为宝绽的自然坦率,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万融臻汇,就在马路对面。”   梁叔象征性地看了一眼,顺手把名片揣进兜里,匡正明白,他们这个级别的富豪都有自己的家族办公室,私银对他们来说太low了。   氛围这种东西很奇怪,匡正在,之前和宝绽聊天的那种轻松不见了,只剩下客套的寒暄,梁叔显得心不在焉,匡正看出来了,适时道一声失陪,领着宝绽上楼去包房。   这家店常来,不用侍者带路,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下次要给哥拉客,”匡正说,“你站那儿就行,不用说话。”   宝绽很敏感:“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匡正想了想,正相反,“你说得很好。”   “那怎么了……”宝绽有些不安。   “就是说得太好了,”匡正在无人的走廊上搂了他一把,一搂住就不愿意松开,那种怕人把他抢走的感觉又来了,“万一有坏人怎么办?”   “什么啊,”公共场合,宝绽推开他,“老匡你真的,烦人巴拉的。”   匡正无奈地摇头:“你不懂。”   “我不懂,”宝绽踮起脚,冲着他的耳朵咕哝,“就你懂!”   两人斗着嘴进屋,酒已经倒好了,夏可端着红酒杯主陪,匡正让宝绽坐主位,自己在副位坐镇,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   宝绽喝红了脸,收了一堆名片,下楼用匡正给的钱结了帐,又到隔壁的甜品店给公司女孩每人点了一份蛋糕,外送过去,方方面面做到位,匡正送他回如意洲。   在戏楼下分手,宝绽带着醉意上二楼,先到应笑侬那屋,敲了敲门:“小侬,招呼大伙到我那儿,开会。”   如意洲搬家这么长时间,从来没这么正式过,今儿是头一回,椅子是各屋搬来的,宝绽坐在窗下,应笑侬和邝爷坐一边,陈柔恩和萨爽坐另一边,地方基本满了,时阔亭靠门站着,五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我先给大伙鞠一躬,”宝绽脱掉大衣,直直溜溜,板板整整,向大伙弯下腰,“谢谢大伙对如意洲的付出。”   “哎哟我的宝处!”萨爽看不得他低头,让火烫了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宝绽握住他的肩,拍了拍,让他坐下,然后看向邝爷:“老爷子七十多岁了,大晚上还跟咱们一块演出,六七点钟等戏,坐着就睡着了,可只要一上台,心明眼亮精神十足,手上没差过分毫。”   是,这大伙都是亲眼见的。   “师哥,”宝绽看向正对面,时阔亭歪头站着,高个子那么帅气,“如意洲本来是姓时的,可这么些年,无论好了、坏了、穷了、富了,你从来都是在我背后撑着的那口气。”   时阔亭受不了他说这些,绷着嘴角:“宝处,你醉了……”   “还有小侬,”宝绽打断他,看向应笑侬,“咱们都知道,小牛那一百二十万是怎么来的,是小侬连台唱、连宿喝,豁出去赚来的!”   那段日子,应笑侬的确是如意洲的功臣,但此刻他斜倚着扶手,翘着二郎腿,微微一笑,满脸的“那都不是事儿”。   “小陈,”宝绽又转向陈柔恩,“九十月份那么冷的天,穿着背心短裤,大晚上在三楼摔把式,那一地的汗我是亲眼见过的。”   “团长……”陈柔恩挺硬的性子,让这气氛搞的,眼圈有点湿了。   “咱们萨爽,”萨爽就在身边,宝绽再次握住他的肩膀,“最晚来咱们团的,虽然是为了他师姐……”   “哎呀宝处!”萨爽小脸通红,“别老提过去行不行……”   “但每次有事,”宝绽的手上使了力,“他都冲在最前面,搬家、帮着出主意、给团里写APP,太多太多。”   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却很静,谁也没发出声音,聚精会神地听着。   “大家的好我说不过来,”宝绽吸一口气,“有时候想起从老剧团搬来那天,租的车,白天不让进市里,咱们晚上搬的,小侬你们几个挤前头,我和师哥在后边跟家什待一起,那时候真不容易。”   那天晚上除了邝爷,几个年轻人都在,如意洲能有今天,每个人都熬了心血,宝绽一一谢过,唯独没提他自己。   通过梁叔结识基金会的是他,力排众议和小牛签下经济约的是他,不顾小牛的反对坚持唱出风骨的也是他,然后才有了韩文山的青睐,有了今天的五百万,没有他,如意洲还只是个用着别人戏楼的空壳子。   所有的难,都咽在他的喉咙里,所有的苦,都咬在他的牙齿下。   “现在好了,”宝绽缓缓地笑,酒精使得他的脸色酡红,“咱们有钱了,不光有钱,还有未来,”他正色,“从今天开始,如意洲要走上正轨,公私账目分开,大伙的工资按月发,五险一金足额缴,该是如意洲回报大伙的时候了。”   他这一席话,每个人都热血沸腾,不是因为有工资有五险一金,而是因为苦尽甘来,终于从自己的耕耘里看到了收获,他们坚韧,他们拼搏,他们逆天改命,这种创业成功的狂喜在旱涝保收的专业院团绝对体会不到。   “暂定一个月一万,”宝绽开金口,掷地有声,“争取一年内达到人均年收入二十万,不算奖金和年底分红。”   “一万?”反应最大的是陈柔恩,她二十出头,刚从戏校毕业,工作第一年就月入过万,这是之前想都没想过的,“我的天哪……”   相比之下,应笑侬萨爽他们淡定得多,只是挑了挑眉,还挺满意。   “押对宝了!”邝爷替这些年轻人高兴,拿拐棍用力点着地,“我们如意洲……”他有些哽咽,“熬出头了!”   “公账上的钱交给专业机构运营,”宝绽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沓名片,第一张就是段钊,“师哥,这是万融臻汇的客户经理,你负责和他对接。”   “哟,”应笑侬提起嗓子,带着一股大青衣的劲儿,“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都用上私银啦?”   “让小侬来吧,”时阔亭有点犯难,“我搞不明白那些。”   “赶紧的你,”应笑侬伸着腿踢他,“你家的剧团,凭什么让我给你操心?”   时阔亭做做样子踢回去:“不一直是我管钱你管账吗?”   “这可不是账,哥们儿,这是……”应笑侬从宝绽手里抽出名片,要塞给他,一眼瞧见上头的名字,愣住了。   “是什么?”时阔亭跟他并着头看。   应笑侬躲了一下,挪开一步,把名片拍到他手上:“私银玩的都是真金白银,你可得盯紧了。”   时阔亭拿好名片,小心地收起来。   “散吧,”该说的,宝绽都说完了,整个人柔软下来,瞧着屋里这几个伙伴,都是他的战友,是如意洲的四梁四柱,“早点回家,好好休息。”   大伙搬着椅子回屋,临出门,宝绽忽然说了一句:“用心练功,干净唱戏,会有光亮日子在前头等着。”   他的声音那么轻,不知道是说给大家,还是说给他自己。   应笑侬拖着椅子到自己屋门口,掏钥匙开门,一偏头,见时阔亭在隔壁,右手像是使不上劲儿,甩了又甩,把钥匙换到左手。   “喂,”应笑侬冷冷叫他,“过来一趟。”   说完他就进屋了,时阔亭站在原地怔了怔,扔下椅子跟过去:“我说你这一天天的,能不能给我个好脸?”   应笑侬在翻柜子,没说话,拿眼往窗边瞟了瞟,让他过去。   “干嘛?”时阔亭的语气不耐烦,人还是过去了,一回头,见应笑侬拿着一瓶红药走过来,“你手疼多久了?”他问。   这小子竟然发现了,时阔亭有些意外:“没有,就前一段,连排练带演出,天又凉……过两天就好了。”   应笑侬没废话,抓过他的手,晃了晃铁瓶,朝虎口手腕那个位置喷过去,周围顿时腾起浓烈的药味,很苦,时阔亭的心却暖起来:“我说,周末有空吗?”   “干嘛?”应笑侬斜他一眼。   “陪我去看个房。”   应笑侬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妈呀,真是膨胀了,你都敢想房了?”他挖苦,“付得起首付吗!”   时阔亭狠狠弹了他个脑镚儿:“先看看,”药雾喷过的地方先是凉,然后发热,“迟早得买个房,宝绽总在匡哥那儿住着也不是个事儿。”   应笑侬喷药的手一停,半晌才说:“人家俩住得好好的。”   “再好,”时阔亭笑了,“也不是家啊。”   合着跟你就是家?应笑侬暗示他:“人家宝绽不找对象啊?”   “他那傻小子,见着女孩儿比女孩儿还害羞,”时阔亭恨铁不成钢似的,“我先收着他吧,要不怎么办?”   应笑侬看傻子一样看他,撕了一片大膏药,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他的手腕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个地方写错了,如意洲的钱是时阔亭管,账是应笑侬管,我记混了,已经改过来了~ 第93章   韩文山的合同细节两边的法务过了几遍, 确认无误后, 下午五点, 他本人来了一趟万融臻汇, 和匡正把字签了,然后喝一杯茶, 聊一聊未来的投资方向。   谈话的过程中, 匡正发现他很疲惫,两个眼圈都是青的:“韩总,没休息好?”   “资金吃紧, ”韩文山捏了捏眼角, “我三个厂子, 两个医疗设备一个精密仪器,都压着大笔资金,还有一个医药研发项目, 都是吃钱的。”   既然这么缺流动资金,匡正为他的主业着想:“要不这五亿七千万转过来一半,剩下的先应急……”   “不,”韩文山马上拒绝, “这笔钱不能动,”他很坚决, “这是留给我夫人的, 山穷水尽的时候能救她的命。”   既然他决定了,匡正也不再说什么,一壶茶喝完, 他亲自送韩文山到门口,见到他的座驾,愣了一下,似曾相识的黑色宾利,车牌号好像也差不多,匡正皱了皱眉,觉得大概是自己记错了。   韩文山上车离开,他转身回来,走了几步,背后响起一个脚步声,应该是生人,因为接待小姐迎上去,清脆地招呼:“欢迎光临万融臻汇,有什么能为您服务?”   那人带着笑意,只说了一句话:“我找你们匡总。”   匡正停住脚步,很熟悉的声音,年轻、干脆,还有点儿小傲气,他回过身,见大门口站着一个小子,一身的阿玛尼秋季新款,湖蓝色的刺绣领带,头发用发泥拢得干净利落,俨然是金融街上炙手可热的金童。   匡正笑起来,两手把西装下摆往后一甩,掐住胯骨,扬着头叫了一声:“段小钧。”   “老板!”段小钧大步向他走来,他的变化很大,不光穿着打扮,整个人的气质都成熟了,干练、自信,让匡正想起十年前的自己。   “算你小子有良心,”匡正向他伸出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办公区带,“还知道来‘边陲’看看我!”   办公区只有夏可和黄百两,段钊陪客户去了,来晓星请假早退,匡正熟稔地拍着段小钧的胸口,骄傲地介绍:“万融投行部并购分析师,我的小老弟,段小钧!”   三个人互相问好,握手、寒暄、交换名片,一套程序下来,段小钧跟匡正上楼,隐约听见背后夏可对黄百两说:“……都姓段,还都是金字旁……”   他回头瞥了一眼,走进电梯,到三楼的总裁办公室,隔着Clemen的乐高死侍,和匡正相对而坐,一时竟有些无言。   匡正笑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白州12年,加冰:“你小子状态不错,没给我丢人。”   “那当然,”段小钧自豪地挑起一侧眉峰,“刚做成一笔大单,我挑梁的,合同一签就跑你这儿来了。”   “行,出息了。”匡正听Clemen说过,他现在是白寅午的心腹。   “没成绩也不敢来呀,”段小钧凑着桌子看他,有点当初青涩的样子,“要么不得被你怼死?”   “我嘴那么臭吗?”匡正有些想不起M&A时的自己了,短短一个多月,竟像是前世今生,“老白还好?”   段小钧咽一口酒,摇了摇头:“他不好弄。”   匡正立刻蹙眉。   “投行部现在是行政化管理,”段小钧握着酒杯,掌心的温度透过玻璃壁,一点点融化冰块,“连进数据室的日期都得逐级批,总部过来一个行政总监,如今的西楼是一匹马两个笼头,乱着呢。”   这是来分老白的权了,匡正一听就明白,前人栽下的树,总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跑来乘凉,乘凉不算,还要把树据为己有。   “就是想分老白的权嘛,”匡正看到的,段小钧也看到了,一针见血,“投行部是老白一手干起来的,这么大一摊业务,总部那些人谁不想分一杯羹,狗屁行政化管理,就是搞篡权的。”   怪不得他变了,匡正点头,万融这种形势,不容他不变:“新VP对你还不错?”   提起上司,段小钧显得冷漠:“谁对我都差不了,”他拎了拎自己的西装领子,“你说得对,好西装就是名片、是盔甲,让人不敢得罪。”   他成熟了,同时也世故了,匡正亲眼看着他在短短几个月内改变,这就是金融街的力量,不知不觉,但摧枯拉朽。   段小钧咂着酒,先是沉默,忽然放下杯:“老板,我过来跟你干行不行?”   不在总部待着,跑这穷乡僻壤来?匡正乐了,“你没事儿吧?”   段小钧却坚持:“收了我吧,老板!”   匡正眯起眼睛瞧他:“你为什么想来?”   “我想跟着你干,”段小钧斩钉截铁,“不光我,Clemen、小冬,我们几个都想到万融臻汇来。”   匡正半晌无言,然后清楚地说:“我不要你。”   段小钧瞪起眼睛:“为什么!”   “如果你说比起并购,更愿意做财富管理,我会考虑让你过来,”匡正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淡粉色的夕阳,“但只是奔着我,你图什么?”   “图开心,”段小钧秒答,“图痛快!图大伙加班到后半夜三点还能嘻嘻哈哈哈!图三个月没有一天假也甘之如饴!”   匡正摇了摇头,仍然说:“我不同意。”   “我想帮你,老板!”   “你想帮我就留在M&A!”匡正回头看着他,“帮我顾着老白,帮我盯着市场,”他冷冷的,“然后赚大钱。”   段小钧懂,万融总部有金融街最灵通的消息,有强大及时的市场分析部门,他也有更好的路走,像万融臻汇这样的小庙,年纪轻轻进来,一辈子也就看到头了。   “最近市场的资金面怎么样?”匡正想起韩文山的话,有针对性地问。   “很紧,”段小钧答,“异常紧,各期限利率不断刷出新高。”   果然不是个例,匡正稍一思忖,像一头在荒原上觅食的狼,凭着多年的经验,准确锁定猎物:“有没有短期货币型高收益投资品?”   段小钧本来耷拉着膀子,这时猛地抬头,微张着嘴,一脸的佩服:“老板你真是……什么时候都是我老板!”   资金紧张,借贷利率必然走高,相当于货币变得更值钱了,短线投资稳赚不赔。   “想办法,”匡正朝他挤了挤眼睛,“找投研部或者市场部,给我选几个可靠的。”   “没问题,”段小钧腾地起身,目光灼灼,瞬间充满了干劲,“明天,你等我消息。”   两个人聊得差不多了,一起离开万融臻汇,段小钧回公司加班,匡正去如意洲接人,自从出了上次的事,他跟他宝绽说好了,别自己下楼,在屋里等他。   “哥,你说你,”宝绽把东西收拾好,拿上手机,“看我跟看孩子似的。”   “我不看着你行吗,”匡正帮他把大衣披上,“差点让人拐跑了。”   关灯锁门,他们并肩往外走,走了两步,宝绽突然站住。   “怎么了?”匡正回来扶他。   “没事,”宝绽动了动脚腕,“新鞋,磨脚。”   宝绽平时穿运动鞋,脚舒服惯了,皮肤也嫩,再软的牛皮拘了一天,也觉着疼,匡正蹲下去,按着他的鞋尖:“这儿?还是这儿?”   宝绽往前头看,应笑侬那屋的灯还亮着,他赶紧拽匡正,做贼似的虚着声:“起来,快点,让人看见!”   “揉个脚怎么了?”匡正不管那个,就着半蹲的姿势转过身,“来,我背你。”   “脚磨了,又不是脚断了,”宝绽啪啪拍他的背,“不用你背!”   “我愿意背,”匡正一点也不知道小声,“又不是第一回 了,上次你自己往我身上跳你忘了?”   这么大的响动,宝绽觉得应笑侬肯定听见了,但关着门没动静,这更让他尴尬,一跺脚擦过匡正,忍着疼快步下楼。   司机在车里等着,见宝绽出来,连忙下车给他开门,匡正随后才到,自己从另一边上车,司机回驾驶室发动引擎,缓缓开上主路。   两人各看各的窗子,谁也不理谁,趁着黑,匡正把手摸过去,死皮赖脸抓住宝绽的腕子,宝绽当然不让,使劲往回拽,越拽匡正攥得越紧,这么一来二去,两只手牢牢挽在了一起,指头绞着指头。   他们仍然不看对方,只是心在偷偷地跳。   绞了一路,到家才松开,司机把车开走,匡正抱着生鲜包裹进屋,放在玄关地上,宝绽拿着剪刀来拆。   今天的水果很奇怪,指头大小,一根根的,有的黑有的绿,掰开来是粉红的果肉,一粒一粒,宝绽咬了一口,酸酸甜甜,一团在嘴里爆开。   “哥,你尝尝这个,”他擎着自己吃剩的那截喂给匡正,“不知道是什么,有点酸。”   匡正脱掉西装,看了一眼:“手指柠檬,”说着,他低着头张开嘴,“Fingerlime。”   “怎么读?”宝绽头一回听说。   “Finger,”匡正咬着晶莹的果粒,不自觉盯着他的嘴唇,“lime。”   “Finger,”宝绽也盯着他的嘴唇,跟着念,“lime?”   他读得很好,但那嘴唇,先是抿起来,稍稍有点撅,然后舌头在齿龈间一挑,像是什么调皮的活物,让人想一口含住,囫囵吸进肚子。 第94章   “fingerlime……”宝绽又读了一遍, 对着匡正,把舌头在嘴里挑起。   匡正觉得血往头上冲,太近了,十几公分的距离,对风流惯了的他来说,就是一俯身的事儿。心在耳边跳,连太阳穴都跟着鼓动,他握住宝绽的肩膀,贴过去,听到他在认真地问:“哥,fger是手指,这个li是leon吗?”   匡正没回答,直勾勾盯着他的嘴。   “哥?”宝绽茫然地仰视他。   从嘴唇到嘴唇,五六公分远,宝绽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后退了一下,这一退,匡正背后倏地冒出冷汗,差一点,差一点就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打个电话,”他松开他,往沙发那边走,“有个客户得联系一下。”   并没有急着要在这几分钟联系的客户,匡正背对着宝绽,长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拨通韩文山的电话:“打扰了,韩总。”   韩文山那边应该是一个人,隐约的,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戏腔,匡正皱了皱眉,在沙发上坐下:“韩总,我有个想法。”   “你说。”韩文山的声音很轻。   “那五亿七千万不变,仍然转入代管账户,”匡正扯开领带,扔到茶几上,“但其中两个亿,我想用来投资市场短期货币型高收益产品,从而解决你的资金短缺问题……”   “我不同意。”韩文山没等他说完,直接拒绝。   “韩总,”匡正马上解释,“五亿七千万仍然是专户的钱,只是把两亿用做短线投资,一周到两周时间,收益可以……”   “你不用说了,”韩文山没有商量的余地,“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以你的职业生涯保证,绝不在我的户头做任何风险投资和过激套利。”   是,匡正是这么说过,但这不矛盾,他只是通过金融手段,利用资金短缺的形势解决韩文山资金短缺的问题:“这样吧韩总,你考虑一下,产品我也在物色中,但就这一两天,这一波过去就没机会……”   “我不需要考虑,”韩文山再次打断他,“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打这笔钱的主意,无论是为了什么。”   这简直是违背经济学利益最大化的基本原则,匡正意识到,韩文山很轴,至少这件事上,他在感情用事。   这也是做私银和a的不同,a是机构对机构,参与者基本是理性的,但私银服务的是个人,是个人就有偏好、有喜恶,有明明正确但就是不肯接受的建议,换句话说,私银的决策不是最好的,而是财富的主人所期望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和经济学强调的最优效应有所偏差。   而匡正的职责,就是磨合沟通,让客户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方式、把钱投到正确的地方:“韩总,”他从沙发上起来,“你做实业,不研究金融,但我是你的私银,玩金融我是专业的,我需要你相信我。”   韩文山想相信他,但有顾虑:“我说过,我夫人的身体不好。”   就是癌症晚期,按最高的治疗标准,几千万也够了,“两个亿,”关键时刻,匡正拿出十年练就的自信,“我保证不会赔。”   他们在博弈,第一次合作,无论脾气还是理念,都要统一到一条路上。   宝绽在一旁听着,觉得匡正说得对,他只是不知道韩夫人的病,如果见过她的样子,他一定能理解韩文山的心情,也能体谅他的过度谨慎,但现在他们的信息不对称,这种不对称会引起误解,甚至矛盾。   “不,”韩文山主意已定,“这两个亿我不投。”   “韩总,”匡正最后一次争取,“我请求你,再考虑一下。”   匡正是为韩文山好,只是不能把他说服,宝绽一着急,穿着拖鞋跑过来,从匡正手里拿过手机,张口就叫:“韩哥,是我,宝绽。”   匡正的手还维持着握电话的姿势,瞪着他,愣了。   “哥你听我说,”宝绽的语气和匡正不一样,他不是搞金融的,也不是韩文山的乙方,自然亲近,更像是朋友,“我知道你什么都为嫂子想,但老匡也是为你想,你俩的想法都没错,可这是个金融的事儿,你得承认,他比你懂。”   宝绽接过电话,韩文山没意外,他早知道这两人是一家,有点夫妻店的意思:“我知道你哥是为我想,但我们的出发点不同。”   匡正是为了让他多赚钱,但比起钱,韩文山更在意妻子未来的保障。   “嗯,韩哥,”宝绽顺着他的话往下捋,“所以从道理上,你是认同老匡的,只是感情上,你不愿意冒险,怕他搞砸了。”   是这么回事,韩文山承认:“毕竟第一次合作。”   “韩哥,你信不信我这个弟弟?”   他们是知音,韩文山当即答:“自然信。”   “你要是信我,”宝绽扭头看向匡正,“那你就信他,因为我比相信自己还相信他。”   匡正盯着他,什么都明白了,似曾相识的宾利,刚刚电话里的戏腔,宝绽和韩文山早就认识,甚至是能互谈信任的关系。   “韩哥,”宝绽像个有求于长辈的晚辈,“就让老匡做吧,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同一件事,让宝绽循循一劝,韩文山就软了:“宝老板……”他叹一口气,“行吧,跟你哥说,让他注意风险。”   “好,”宝绽的脸亮起来,“谢谢韩哥!”   电话挂断,宝绽特别高兴,他帮他哥把事谈成了,韩文山也有了资金,他把电话递回去:“哥,韩哥同意了!”   韩哥!匡正可笑不出来,冷冷地凝视他,声音比眼神还冷:“所以韩文山这一单,是你大晚上去给我求来的?”   那天宝绽回来晚了,韩文山的车给送到门口,他刚到家,五亿七千万的电话就来了,匡正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想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   他压着难言的怒火,压着一肚子醋意:“你拿什么换的?”   “不是的,”宝绽扬着头,一对清澈的眸子,坦荡荡望进他的眼睛,“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他抿着嘴,“你明明知道。”   对,匡正知道,是他自己坚持原则,通过了韩文山的考验,可他就是拧不过这个劲,他的甲方是宝绽的大哥,他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相谈甚欢,“那你为什么背着我,”后面这些话,完全是出于非理性的妒忌,“偷偷认识他!”   毕竟是做总裁的,他发起脾气来很吓人,但宝绽并不怕:“我认识他,是因为戏,”他清清楚楚地说,“把如意洲从经济约里解放出来,愿意投五百万支持我们梦想的,就是韩文山。”   匡正怔住了,那个随随便便拿出八百六十万、还害他跟宝绽吵了一架的金主,竟然是韩文山?有钱人的世界……竟这么小吗?   “我那天晚上去他家唱戏,”宝绽如实说,“确实是想帮你揽生意,但韩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亲口跟我说的,这笔钱已经想交给你了,他选你,是信任你。”   好嘛,韩文山是正派人,他宝绽也正派,只有自己是个小心眼儿,匡正想小题大做,又抓不住宝绽什么,只能怪他:“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宝绽确实理亏,低下头:“我错了,”他乖乖的,“你罚我吧。”   匡正哪舍得罚他,声音大一点都怕吓着他,今天真是气狠了,板着脸吼他:“你给我过来!”   宝绽也不信匡正会真罚他,仗着他对自己好,痛痛快快过去,本来以为就是捏捏鼻子拽拽耳朵,没想到匡正一把将他拽到怀里,啪啪的,狠狠打他的屁股,打得他哼了两声,身板直晃。   闭着眼睛挨了几下,也就四五下,宝绽从他怀里探出头:“还生气吗,哥?”   匡正没理他,把他的脑袋按回去。   宝绽趴在他胸前,硬邦邦的胸肌怪顶人的,又探出头:“不生气了吧,哥?”   再硬的心,这时候也化了,匡正只是嘴硬:“生气。”   “那你再打我两下,”宝绽调皮地朝他撅屁股,“我挺得住。”   啪,匡正又给了他一下,比之前轻得多,宝绽嘿嘿笑:“不生气了,哥,”他踮起脚,欠欠儿地去捏匡正的嘴角,想给他捏出个笑模样,“我就说嘛,再大的事儿,我哥都不会跟我真生……啊!”   匡正一哈腰,抱着胯骨把他扛起来,掂到肩上,大步迈上楼梯,宝绽大头朝下挂在他身上,懵了,揪着他的衬衫嚷:“干什么你!大坏蛋!臭恶霸!”   匡正就恶霸了,还要恶霸到底,扛着他到自己屋,往主卧的大床上一扔,跳上去把他压住,磨着牙说:“以为打打屁股就完事了?”他挽起袖子,“哥给你数肋骨!”   宝绽一听那三个字,脸儿都绿了,蹬着床使劲颠腾,拿牙咬,拿枕头砸,最后还是被匡正老鹰捉小鸡儿似的摁在那儿,左边八根右边八根,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数得他吱哇乱叫,呼吸困难,连眼睑都是红的。   数完了,匡正也累得够呛,坐在床边,抱着脑袋跟那儿冷静。   “恶霸……坏蛋,”背后宝绽吞着唾沫,嘴还不老实,“欺负人!”   “   你一身的功夫,”匡正回头瞧他,遮眼的额发,扯乱的衬衫,“怎么不给我来一下狠的?”   “谁像你心……那么坏,”宝绽喊得厉害,口水都出来了,拿手背擦了擦,“对这么好的弟弟下黑手!”   匡正现在特兴奋,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那种,生怕弦儿一断忍不住,伸手推他:“去,回屋睡觉。”   宝绽翻个身,抱着被子:“我不。”   “快点,”匡正回过头,看见他如纸的后背,窄腰,还有长腿,“洗脸刷牙去。”   “你把我数坏了,”宝绽耍赖,“起不来。”   匡正佩服自己铁打的定力,居然受得了这种诱惑:“我发现好几次了啊,你小子晚上不刷牙。”   宝绽不当回事:“大老爷们儿,不用天天刷。”   匡正这里都快烧着了,他还在那儿扇风点火,气得直捅他肋骨:“起不起来!”   宝绽嘻嘻笑,从肩膀上回过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冲他吐了吐舌头:“宝处我今晚就躺这儿不走了!” 第95章   匡正最后生拉硬扯, 还是把宝绽弄回了屋, 这个过程很要命,又是一通游走在暧昧边缘的打屁股数肋骨, 回屋关上门,他一个人躺在冷清的大床上, 陷入了沉思。   宝绽越来越黏他,从之前似有若无的一点情愫, 到现在起着小劲儿、说着小话, 连那双眼睛都像是含着水,有流淌的爱意在里头。   他们顶着兄弟的名头, 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别墅,说着情侣才说的话、做着情侣才做的事,借着斗嘴和打闹,偷偷释放压抑的欲望。   他们想要的,其实是一种东西。   但匡正知道, 这种东西太脆弱、太敏感, 只有装聋作哑才能得到, 一旦宣之于口,顷刻间就灰飞烟灭。   那是同性之间不光彩的爱。   匡正蹙眉翻了个身,理智告诉他要忍, 就像股价仍然在高位,还不到抄底的时候,情感和欲望却在鼓动他,让他不顾一切, 去铤而走险,去得到。   他搞了十年金融,眼光是有的,耐性也有,可宝绽对他的诱惑要比几百上千万的数字大得多,他感觉悬崖就在脚下,随时要跳下去。   这一晚,宝绽洗了脸刷了牙,匡正却邋遢着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顶着一对发青的眼圈,愤愤地对着镜子揉眼霜。   宝绽在楼下喊:“哥,吃饭了!”   那嗓子是真亮,穿过大半个房子透上来,匡正挑了挑眉,没理他。   “吃饭了哥!”宝绽继续喊,反正也不费劲儿,“刚出锅的小包子啊哥!白白嫩嫩的小包子!你最喜欢的那种一个肉丸的包子啊!”   匡正笑了,绷着嘴角开始抓头发。   “快点啊哥!”宝绽坚持不懈,“你的宝贝弟弟好饿啊!”   听他饿了,匡正匆匆洗了把手,没好气地吼了一声:“来了!”   他拎着今天要穿的西装走下去,见宝绽背对着他坐在餐桌边,一手勺子一手筷子,那个蓄势待发的架势,好像匡正一到战场,他就要风卷残云。   果然,匡正一坐下,宝绽就开始扒粥,包子是昨天生鲜包裹里带的,限量新品,猪肉鲜虾马蹄馅,只有四个,宝绽拨过来一个,给匡正留了仨。   “喂喂喂,”匡正看他那个小猪似的吃相,直皱眉头,“慢点吃,噎着!”   “来不及喏……”宝绽鼓着腮帮子,觉睡得好,皮肤溜光水滑,“你也快点!”   匡正夹起包子,慢条斯理地咬一口,觉得味道不太够,起身要去调酱料,宝绽一把抓住他的老头衫:“别讲究了,”他急,“刚才韩哥……韩文山来电话,说晚上要带几个朋友来如意洲,让我好好准备,我这争分夺秒呢!”   又是韩文山,匡正现在对这名字很逆反:“一大早打什么电话,”叮地一声,他把碟子撂回桌上,“不急,你慢慢吃,一会儿哥给你飙到一百八。”   “还飙什么啊,”宝绽垮着脸,“你本儿都没了。”   对,匡正反应过来,驾照还扣着:“我为了你真是,”他摇头,“命都不要了。”   “嘿嘿,”宝绽傻乐,两腿在桌子底下夹住他的脚,蹭了蹭,“我都记着呢,以后报答你!”   匡正瞧他一眼,眼里带笑,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仓促吃了一口,穿上全套行头出门,迈巴赫准时等在外头,司机小郝给宝绽开了门,返身上车,一脚油冲到市内,生生堵在了二环上,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如意洲,把宝绽放下,朝涌云路驶去。   宝绽上楼召集大伙,把韩文山的事一说,全团都很重视,韩文山对他们关照,人家带朋友来听戏,如意洲当然给足面子。   众人商量了几个方案,最后还是决定用上次査团长来打前站时的配置,陈柔恩的《打龙袍》开场,萨爽的《雁翎甲》接上,随后是应笑侬的《霸王别姬》,最后宝绽来一段《定军山》,强势收尾。   戏码定好,大家心里有了底,该干嘛干嘛,应笑侬回自己的屋,拿着小刷子刷虞姬的水钻头面,刷着刷着想起来,时阔亭那手就喷了一回药,也不知道今晚行不行,放下头面,他拿上红药去敲隔壁的门。   屋里没人,侧耳听了听,也没听到胡琴声,他觉着奇怪,转身上楼,晚上有戏,那家伙眼下最可能待的地方就是三楼排练厅。   果然,时阔亭在,但不是一个人,陈柔恩和他在一起,靠着把杆说话。   “你手怎么了?”俩人应该是在走戏,陈柔恩拎着个挺大的矿泉水瓶。   “没事,”时阔亭晃了晃右手腕子,“好多了。”   “膏药你自己贴的?”陈柔恩笑话他,“丑死了。”   时阔亭抬起右手,虎口和腕子上贴着两大块胶布,皱巴巴的,是有点丑。   陈柔恩把水瓶扔到一边,要去碰他的手:“我给你重新粘一下……”   时阔亭突然往后缩,露骨地一躲,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不用,”他别过头,“大老爷们儿,好不好看的无所谓。”   应笑侬在门外看着,他这愣劲儿太伤人家姑娘了,没想到陈柔恩昂着下巴,大剌剌地说:“怎么着,还以为本姑娘对你有意思呢?”   时阔亭装镇静,其实头都不敢回。   “我告诉你,”陈柔恩挺胸抬头,有点旧社会女悍匪的样子,“那时候姑奶奶岁数小,不懂事,让你这欧巴脸和小酒窝给迷惑了!”   时阔亭没吱声,她小,也就是两个月前的事……   “自从见识了宝处,”陈柔恩钦佩地说,“我才知道,男人不能光看脸,得看这儿,”她指着自己的心口,“胸膛里装得下日月山川,那才叫魅力!”   时阔亭倏地回头,对她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行啊丫头,大了!”   “那是!”陈柔恩娇蛮地翻个眼睛,“我早大了,就是你们没发现!”   “得,”时阔亭抱歉地笑笑,“我给您赔个不是。”   陈柔恩斜他一眼:“来吧,”她伸手,“爪子给我。”   “这个真不用,”时阔亭一笑,小酒窝露出来,“你这儿等我,我去换个药,回来咱们再过一遍这段西皮流水。”   说着,他往外走,见排练厅正对面的窗台上孤零零放着一瓶东西,有点眼熟,过去一看,竟然是应笑侬的红药。   应笑侬回了屋继续刷头面,一副玲珑的水钻蝴蝶,刷得亮晶晶光灿灿,这时楼梯上有脚步声,到了门口也不敲门,径直往里闯,是时阔亭,到他桌前把红药一撂:“喂,帮换个药。”   应笑侬的眉梢吊起来,一张芙蓉脸,似笑非笑:“找我干什么,”他“呼”地往头面上吃了口仙气儿,玻璃蝴蝶像是活了,颤颤地动了动翅,“让小姑娘给你换去啊。”   “少废话,”时阔亭知道他嘴欠,逮着机会不损人两句就难受,“你不给我换,晚上我没法拉了,数你那夜深沉活儿重。”   “哟,”应笑侬放下头面,端端起身,“威胁我?”   “哪敢啊,”时阔亭微仰着头,眼皮儿朝下瞧他,嘴角的酒窝又露出来,有股灿阳般的帅劲儿,“我可得求着您,娘娘,给喷个药?”   应笑侬让他逗笑了,一把掂起红药,拿拇指把瓶盖掰开,摇着腕子:“旧膏药撕了,”他嘴是刀子嘴,心是豆腐心,“晚上悠着点。”   “知道。”时阔亭应着,下一秒,冰凉又炙热的感觉伴着苦涩的药味又来了。   一个下午,大伙各忙各的,六点多,稍稍垫一口东西,到后台集合。梨园行的规矩,丑角儿不动笔,哪个也不许上妆,萨爽第一个勾完脸上厕所,回来经过向街的大窗,扒着窗台嚷:“你们快来!宝处!”   陈柔恩正画眉毛,让他一喊,差点描偏了:“你小子诈什么尸!”她啪地拍下笔,气哼哼出去,没两秒钟,也跟着嚷:“宝处!宝处,快来!”   “这帮小崽子,”应笑侬揉了揉太阳穴,到宝绽身后,搬着他的椅背往后撤,“走吧,一起去看看。”   宝绽带着半面胭脂妆起身,和他并肩出屋,在走廊尽头的大窗前站定,打眼一看,呆住了——平时匡正接他的那条小街,现在被各式各样的豪车塞满,眼花缭乱的车标,他只认得奔驰宝马,少说有十七八辆。   “我去这场面,”萨爽咋舌,“今晚这附近有富豪聚会啊?”   “快看看有没有霸道总裁。”陈柔恩抵着玻璃往外瞧。   萨爽赶紧挡着她:“看什么看,谁能有我霸……”   “啊!”陈柔恩突然抓住他的胳膊,要多使劲儿有多使劲儿,“宝处,是韩总!”她指着其中一辆车上下来的人,披着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里头是正式的黑西装,打着手势呼朋唤友,“是韩总领他们来的!”   宝绽愣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韩文山是说要带朋友来,可他以为是两三个人,看眼前这架势,今晚如意洲门口少说聚了二十几个大佬,簇拥着,等着看他们的戏。   隔着一扇窗,所以人心里都起了一股劲儿,《打龙袍》《雁翎甲》《霸王别姬》《定军山》,他们今夜要一战成功劳! 第96章   宝绽全套行头站在侧幕后, 往台下看了看, 除了一排一号留给匡正的位子, 前五排中间的座儿全满了, 三十来个人,是如意洲观众最多的一次。   宝绽回身, 陈柔恩站在几步外, 戴着老旦凤冠,一身黄女蟒,攥着拳头跟那儿紧张。她是开场戏, 被富豪簇拥的舞台, 她要替大伙第一个踩上去。   “小陈。”宝绽轻声叫。   “啊?”陈柔恩抬起头。   前头邝爷的锣鼓点敲起来, 疾风似的,催着角儿上台。   “想好怎么唱了吗?”在急切的锣鼓声中,宝绽和缓地问。   陈柔恩还记得, 上次也是唱这一出,下台回来,宝绽对她说: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大伙唱出自己的风格, 拿出自己的做派,人不同, 戏自然有千秋。   她的目光沉下来, 深吸一口气:“想好了。”   她端起玉带,迈着沉稳的小八字步,一步一顿, 擦过宝绽,迎着光走向舞台。   耀眼的照明灯闪得台下一片白茫茫,邝爷和时阔亭在侧首盯着她,只等她一开口,场面立即跟上。   “哎!”陈柔恩鼓着气叹了一声,年轻的嗓子宽厚洪亮,“我骂你这无道的昏君!”   锣鼓点随即走起,西皮流水也跟上,她那么漂亮的喉咙,满可以大开大合,一举把台底下镇住,但她没有,而是吊着气悠悠地唱:“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   今儿的观众都是戏油子,她这句一出来,不免一愣,纷纷交头接耳:“哎她这味儿不一样……有点意思!”   陈柔恩能感觉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但不在乎,脚下这一小片舞台是她的,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她也要把场子踏住:“二十年前娘有孕,刘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金丝狸猫皮尾来剥定,她倒说为娘我产下妖精!”   这些年,老旦的唱腔越来越华丽,一味地追求高宽亮,有时候甚至有压花脸一头的架势,唱耄耋领兵的佘太君,这样行,唱慷慨刺字的岳母,这样也行,可要唱二十年来受尽寒苦的李后,就显得喧宾夺主,徒有演员没有人物了。   所以陈柔恩不走这一路,她明明有一条响透天的好嗓子,这里却压着火儿拿着劲儿,探索一种沧桑自然、朴实无华的风格:   “多亏了恩人来救命,将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窑把身存,”她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几处字词的处理借鉴了老生的韵味,“白日讨饭苦处不尽,到夜晚我想娇儿,想得为娘一阵一阵眼不明……”   “好!”台底下突然给了一个好儿,还不是某个人,而是一撮人,显然是被她这种不落俗套的唱法惊艳了。   但这里是没有“好”的,正是一段唱的当中,陡然来这么一下,陈柔恩乱了节奏,嗓子卡住了。   她今年刚毕业,岁数也不大,登台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又是第一个上场,还是对着一帮老板富豪,紧张加紧张,彻底哑那儿了。   她一停,场面跟着停,整个舞台寂然无声。   萨爽扒着侧幕直跺脚:“师姐怎么回事!”   “今天什么场面,”应笑侬也有点沉不住气,“她出这种事故!”   什么场面,三十来个富豪又怎么样,演出都是一样的,不分贵贱,“她能缓过来,”宝绽信她,陈柔恩硬气,也聪明,不会就这么认栽,“谁没在场上失过误,都是这么过来的,千锤百炼才成材。”   还行,观众都是讲究人,没喝倒彩,陈柔恩呆立着,仿佛世界空了,只剩她自己,要是照一般的小姑娘,这时候铁定要回头去找团长,但她忍着,拼命想宝绽,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她想起韩文山第一次来听戏,宝绽不肯穿着王伯当去唱秦琼,只着一件水衣子,清唱了一段三家店,风流潇洒,不卑不亢。   她稳住心神,学着那天宝绽的样子,向台下深鞠了一躬,再昂起头,有角儿的风度,微微向侧幕示意,请锣鼓和胡琴再起。   邝爷和时阔亭对视一眼,起板搭弦,从头来过,陈柔恩还没开口,台底下响起连绵的掌声,这是肯定,是鼓励,是帮这个年轻演员重新站起来的一双手。   “一见皇儿跪埃尘,开言大骂无道的君!”陈柔恩气沉丹田,从头唱,这一次全然地放松了,一放松,才发现过去自己一直是绷着的,怕观众挑剔,怕不小心犯错,今天一下子错到底,倒不怕了,反而无所畏惧,能挥洒自如。   “多亏了陈州放粮小包拯,天齐庙内把冤伸,”她高处有堂音,低处迂回婉转,气息又长又稳,一整句下来不偷一个字,“包拯他回朝奏一本,儿就该准备下那龙车凤辇一步一步迎接为娘进了皇城!”   她唱得精彩,台下的观众却压着,唱到“险些儿你错斩了那架海金梁擎天柱一根”,实在压不住了,爆出满堂的“好”,这一次,陈柔恩不会被叫好声惊住了,她已经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地施展:“我越思越想心头恨,不由得哀家动无名!”   宝绽他们在侧幕看着,那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倒像是轻车熟路的老演员,演活了摆架回宫一雪前耻的李太后,“内侍看过紫金棍,”她提一口气,利落收尾,“替哀家拷打无道君!”   潮水般的掌声,一浪接一浪,从后台听着,难以想象台下只有三十个人,陈柔恩大汗淋漓地回来,宝绽接着她,只说了一句话:“毕业证是张纸,今儿你算出师了!”   陈柔恩激动得张不开嘴,为了这舞台,为了台下懂她的观众,也为宝绽这个好团长、好师傅,热泪盈眶。   宝绽回身拍一把萨爽,让他上。   萨爽受了陈柔恩的鼓励,把心一横,把眼一定,飞步上台。他们团这两个小的,宝绽基本是放心了,从侧幕回来,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听着台上萨爽的功夫、台下观众的掌声,两边一应一和,缓缓的,喝了口水。   应笑侬站在侧幕边看他,他不再是那个为了一点赞助费累瘫在台下的小演员,而是一个成长中的领导者,关键时能当机立断,危机时能稳住阵脚,时老爷子没选错人,如意洲有了宝绽,才真正是所向披靡。   陈柔恩开了个好头,下头的戏一出比一出有彩儿,掌声和叫好声不断,最后是宝绽的老黄忠立马横刀,高唱着“到明天午时三刻,定成功劳”,于华彩处结束了这场略带着生猛气的演出。   掌声经久不绝,宝绽已经下了台,外边还在整齐地拍,虽然只有三十个人,但对如意洲这样野生的小剧团来说,有如过节一样热闹。   “哎宝处,”应笑侬提议,“咱们一块出去吧,谢个场。”   “谢场”两个字宝绽是陌生的,他担了如意洲十年,从没遇到过等他谢场的观众。   “对啊,”萨爽一拍大腿,“人家专业院团都谢场,还献花呢!”   “花儿咱们没准备,安排不上了,”应笑侬把宝绽往侧幕推,“宝处,你领大伙出去,挨个给介绍一遍。”   宝绽在台上是当仁不让的黄忠、是力挽狂澜的寇准,下了台,抛头露脸的事全想往别人身上推:“师哥,要不你来吧?”   “我来什么,”时阔亭笑了,“谁是当家的谁来,”他问大伙,“对吧!”   五分钟后,宝绽领衔,如意洲全体成员一起登台,打扮不太齐整,陈柔恩和萨爽早卸了妆,应笑侬也掭了头,只有宝绽还插旗披靠,高出大伙一截,时阔亭搀着邝爷到舞台中间,七个人齐刷刷站成一排,朝台下鞠了一躬。   在这片玲珑的小舞台,宝绽杀过敌、起过解、探过母,正经八百说话倒是头一遭,显得有些腼腆:“各位晚上好,欢迎来到如意洲,”他没有麦克风,纯是靠着一条脆亮的嗓子,“我们是一个有百年历史的剧团,现有团员六人,分别是——”   他撤到一边,把舞台中央让出来:“鼓上蚤时迁,”他先点方才戏里的角色,再报演员的行当和名字,“文武丑,萨爽!”   伴着热烈的掌声,萨爽一个跟头翻到台前,一口气儿没歇,连着二十个空翻,抱拳亮相,然后飒爽归队。   “狸猫换太子李后,”宝绽继续介绍,“老旦,陈柔恩!”   掌声再起,陈柔恩穿着一件米色毛衫,长头发还没来得及拢,随意披在肩头,青春美丽一个姑娘,盈盈一笑。   “虞兮虞兮奈若何,”宝绽的声音高起来,那是他的看家宝贝,“大青衣,应笑侬!”   应笑侬还带着妆,玉树似的男儿身,顶着一副倾国倾城的女儿貌,袅袅婷婷,背对着观众猛一个下腰,带刺儿的花一样,叫人着迷。   接着,宝绽看向他的师哥,他十年来朝夕相伴的亲人:“一弓两弦立天地,琴师,时阔亭!”   时阔亭没像其他人那样秀本事,而是径直走向宝绽,他太激动了,当着所有团员,当着那么多陌生的观众,一把将他抱住,颤着声说:“你做到了,宝绽!我爸妈在天上看着,你做到了!”   短短两句话,宝绽的眼角就湿了,他咬住嘴唇,亲自走到台中央,搀起邝爷:“如意洲百年传承,”他郑重地向台下介绍,“老鼓师,邝有忠!”   台下的观众集体起立,亢奋着,手心都拍红了,掌声仍然不息,这是对老艺人的尊重,是对京戏这份美的热忱。   都介绍完了,宝绽退回台边,示意全体下台,可大伙都杵着不动,还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   “嗯?”宝绽不解地皱起眉头,台底下的观众却笑了,座儿一笑,他更发慌,攒局儿的韩文山看不过去,冲他喊了一嗓子:“你把自己落下了!”   随着哄堂的大笑,宝绽涨红了脸:“抱歉抱歉,”他插着一背将军靠,又一鞠躬,“头一回谢场,紧张了。”   他是无心之语,台下富贵的看客们却心生波澜,这么好一个团,这么好的一些人,过去却连一个谢场的机会都没有。   “我叫宝绽,文武老生,”宝绽不是个话多的人,可能是今天的氛围,也可能是这些爱戏懂戏的人,让他不由自主说了心里话,“师傅临终前把如意洲托付给我,没别的念想,只是希望剧团别倒了,招牌别砸了,功夫别没了。”   他有些哽咽,停了停,舞台上下一片肃静。   “只是这么点希望,”宝绽垂下眼,“却太难了……”那些难他不堪说,说了就像剜骨割肉,叫他疼,“我……”   “我们不会叫你难!”韩文山从座位上走下来,挺拔的高个子,背后是他非富即贵的戏迷圈子,“宝老板,如意洲是颗蒙了尘的宝珠,而我们,”他看向他的朋友们,“从今往后,就是如意洲的捧珠人!” 第97章   匡正披着大衣站在门外,宝绽今天没让他接,又是别人的车给送回来的,这次是一辆劳斯莱斯。   下了戏,韩文山在奉阳楼开了三桌,给如意洲办庆功宴,宝绽喝了点酒,身上带着辛辣的酒气。   “哥,”他微醺,红扑扑的脸蛋,不算醉,“我回来晚了。”   目送着劳斯莱斯开走,匡正问:“谁的车?”   宝绽回忆了一下,从奉阳楼出来乱糟糟的,他只顾着让韩文山送陈柔恩,自己上的谁的车没印象:“我……没注意。”   “没注意谁的车你都敢坐。”匡正瞥他一眼,转身回去。   宝绽追着他,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匡正眼疾手快拉住他,又爱又恨的,搂着肩膀把他揽进屋。   门一关,宝绽就粘过来,小膏药似的扯不开,“哥,”他踮起脚,贴着匡正的耳朵,“今晚特别好。”   匡正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躲着他的气息:“韩文山那几个朋友?”话里话外透着酸,“还是劳斯莱斯?”   宝绽根本没注意送自己的是什么车,只是沉浸在演出的余韵里,那片经久的掌声,现在还在耳边响:“哥你摸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抓着匡正的手,往身体最灼热处送,掀起大衣、西装,落在单薄的衬衫上,柔软的布料下是扑通扑通的心脏。   “感觉到了吗?”宝绽靠着他的肩膀。   匡正感觉到了,勃勃的,和自己的心跳一样快。   “它要炸开了。”宝绽抬起头,从极近处看进他的眼睛。   那样一双漂亮的眸子,像有月光在里头流淌,又像是猛虎,毫无防备地咬上咽喉,匡正怔住了,整条脊梁倏地发麻。   “我最想告诉的人就是你,”宝绽低头看着他的手,额发垂下去,脖颈露出来,“如意洲有出路了,大伙的苦日子要到头了。”   匡正的耳朵像是聋了,什么也听不见,只感觉有一道悬崖,向他张开乌黑的嘴巴。   “哥,我要是真好了,”宝绽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一定把最好的给你。”   匡正还记得,夏天的时候,他们在黄土泥烧鸽子,宝绽端着一杯劣质啤酒,实心实意地说:“哥,我不会总让你照顾我的,等我好了,我也给你买恐龙蛋,请你吃腓力和那什么鹅肝。”   匡正笑了,趁着他醉,拿指头轻轻地刮他的脸。   宝绽觉得痒,歪了歪头,喃喃地重复:“真的,把最好的都给你。”   “什么……”匡正的嗓子有点哑,“是你最好的东西?”   “嗯?”宝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无所有太久了,空着手,像个乞儿,“你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   匡正出神地看着他,太喜欢、太宝贝了,反而一个指头都不舍得碰,把手从他胸口抽出来,转过身:“饿没饿?”   “饿了,”今晚上二三十个大老板,宝绽跟着韩文山一个一个地敬酒,没顾上吃东西,“你给我买吃的啦?”   匡正打开冰箱,拿出一盒takano限定果冻,下了班特意到萃熙华都买的,一个哈密瓜一个白桃,用可爱的小礼盒装着。   他这边洗手准备餐具,那边宝绽偷偷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扭开糖纸,拿出里边的巧克力,忽然扑到匡正背上,趁他一回头,塞到他嘴里。   “有巧克力……”匡正咂了咂,很高级的味道,“干嘛饿着?”   “只有一颗,”宝绽去门廊脱大衣,“我特意给你拿的。”   匡正笑了,舔一舔嘴唇,舌尖上微苦,心却是甜的。   “韩哥说里头有金箔,”宝绽换上大衬衫,盘腿往沙发上一坐,等匡正给他端吃的,“迪拜空运来的。”   “喜欢吃以后我给你买,”说着,匡正把白桃和哈密瓜的盖子掀开,露出里头嘟嘟的果冻,一对摆在茶几上,“来吧,两个都是你的。”   宝绽喜欢桃子,也喜欢哈密瓜,匡正是按着他的口味买的,他拿起勺子,一样舀了一口,眯着眼睛靠在他哥肩膀上:“我太幸福了哥,要飘起来了。”   匡正顺势搂住他,呼噜猫似的呼噜他的下巴:“两个果冻就幸福成这样?”   宝绽仰着脸看他:“唱完戏,和懂戏的人喝两杯酒,”仰着仰着,往匡正的膝盖上倒下去,“回到家,还有你在等我。”   匡正从他手里拿过勺子,把白桃果冻端过来,舀一勺喂他:“你应该说,回到家,还有你哥在伺候你。”   边说,他摇晃勺子,眼看勺子上的果冻要掉下来,宝绽张大了嘴去接,那个天真的样子,让匡正的心也像果冻一样融化了。   宝绽的嘴很红,因为酒精,唇峰变得分外清晰,匡正把果冻喂给他,用勺子从淡粉色的唇线上刮过,宝绽痒,使劲抿了抿嘴唇。   “痒吗?”匡正朝他弯下背,把白桃果冻直接放在他胸口上,先是揉了揉他的肚子,然后往肋骨上摸。   “哥哥哥!”宝绽怕痒,又怕果冻翻下来,紧张地蜷起脚趾,“别闹……你别闹!果冻掉了……衣服脏啦!”   匡正借着玩闹动手动脚,呼吸乱着,身体热着,不合时宜的意乱情迷,一刹那的神魂颠倒,他居然没控制住,在宝绽的眉头上亲了一口。   蜻蜓点水的一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宝绽睁大了眼睛,意外地看着他。   完了,第一次,匡正感觉到了恐慌,像是唯一的一杯水,洒了就再也收拾不起,都怪金箔巧克力和水果果冻,让他的身体误以为自己在恋爱。   “哥……”宝绽摸着被亲了的地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在国外待过的是不是都喜欢乱亲人,吓我一跳,”他倒替匡正找好了理由,端着果冻从他身上起来,“见面亲一亲,睡觉亲一亲……那种。”   “啊……”匡正尴尬,他觉得这种尴尬宝绽肯定察觉了,他们在做一些正常男人不会做的事,“我……跟你闹着玩的。”   “嗯,”宝绽坐在他旁边,把拖鞋穿好,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哥,其实……”   这个时候,在这种氛围下,“其实”两个字让人心惊,匡正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不可抑止地燥热起来,但他狡猾着,静静的,等着宝绽说。   但宝绽并没有说下去,他总是想得很多,三两句话、一件小事,他都要百转千回,于是沙发上陷入了沉默,时间在缓缓地流动,只有白桃果冻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第98章   第二天是周末,上午十点多,应笑侬在萃熙华都南面的小广场等时阔亭,这里紧挨着世贸步行街,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他靠墙站着,上身穿一件新宿风重工刺绣夹克,两肩是鲜艳的牡丹麒麟头,下身穿一条黑色牛仔裤,做旧的牛皮短靴散着鞋带,上下装之间露出一截打褶的黑色布料,短短的有点蓬,像女孩子才穿的短裙。   这么一身打扮,再加上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在人流如织的商业街,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一看就移不开眼睛,因为雌雄莫辨。   应笑侬对这种眼光早习以为常了,两手插着夹克兜,一副没兴趣理你们这些凡人的样子,翻着眼睛往天上看。   “嗨,妞儿,”忽然有人叫,是两个流里流气的小子,和应笑侬差不多高,挺帅,拿眼上上下下扫他,“是妞儿吧?”   应笑侬在心里骂了句“瞎啊”,冷淡地瞥向一边,没应声。   “哎,哥哥跟你说话呢,”其中一个好像对他很感兴趣,笑着往前凑,“你说你长这么好看,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   “小侬。”背后有人过来,他们回头看,是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灰色卫衣的帽子套着头,露出半张胡同帅哥的脸,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老军钩,那个大小重量,踹人一脚怕是能给踹残了。   应笑侬横那俩二流子一眼,意思是让他们滚,他们看看他,又看看时阔亭,估摸着惹不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时阔亭瞧了瞧那俩孙子:“你又招蜂引蝶了?”   “我是花啊?”应笑侬走到他身边,“再说了,那就是俩臭虫。”   他们并肩走上步行街,过街到天桥对面,再往东走二十分钟,是一片居民区,楼是老楼,地段却不错,主要离如意洲很近,时阔亭路上拦着个老大爷,打听了一下这附近的租房中介,招呼应笑侬过去。   “不是买房吗,”应笑侬一逮着机会就损他,“怎么改租房了?”   “现在这房子也忒贵了,”时阔亭没好意思说,昨晚他算了,他那点钱连首付都不够,“租一个先住着吧。”   “就住剧团呗,”应笑侬继续挤兑他,“摆什么谱。”   “怎么也是月入过万的人了,”时阔亭拍了他后脑勺一把,“少废话。”   小区不怎么样,租房中介倒挺气派,工作人员一水儿的西装领带,可见这地方租房的行情很好。接待他们的是个寸头小伙,人很热情,拿出一沓房源资料,时阔亭挑了几个,三个人一起去看房。   老小区,零八年翻新过一次,电梯停车位什么的都不缺,看了一个三楼一个四楼,时阔亭都不太满意,最后来到一间顶层,八楼,望出去没遮没拦的,通风和采光都好,还正南正北,一进屋就觉得亮堂。   中介小伙看出他喜欢了,一个劲儿敲边鼓:“这是我手里最好的一套房子,房主急着出国,爽快付订金还能优惠,”他瞄着应笑侬,“这种户型最适合小情侣了,将来升级成小夫妻连格局都不用改。”   时阔亭推开窗子往外看,隔着萃熙华都,能看到如意洲的一角:“我和我哥们儿住。”   什么玩意儿?中介小哥干这行一年半,头一回碰见带着女朋友来给哥们儿看房的,行吧,谁让他见过的奇葩多呢,见怪不怪:“和哥们儿住太没问题了,老房子公摊少,你们按八十六平付房租,实际上享受的是一百二十平的生活,一个人六十平,各带一个女朋友还富余。”   时阔亭走到应笑侬身边,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中介小哥无语地瞅着他,又是羡慕又是同情,羡慕的是他人高马大,长得帅,有这种模特似的女朋友,同情的是他情商实在太低,看不出来女朋友不高兴,全程黑脸没说过话,也不想想,哪个姑娘愿意来看男朋友和哥们儿的房……   “行倒是行,”应笑侬偏了偏头,“什么价格?”   他一张嘴,中介小哥下巴差点没掉了,这是……女低音?再么是……感冒嗓子哑了?听着怎么跟老爷们儿似的……   “小伙,”应笑侬回头叫他,“实在价,多少钱?”   这声线,这气势,真是个爷们儿,中介小哥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女朋友”和“哥们儿”他妈是一个人,“那什么……多少钱来着,”他唰唰地翻资料,“哦哦,九千二!”   “九千二?”时阔亭摇了摇头,确实是市中心,挨着商圈,公交地铁都方便,但也太贵了,关键他一个月才一万。   应笑侬把头一扬,重工夹克让阳光一晃,艳得不行:“小伙,不是说还能便宜吗,到底多少,行我们就下手,不行互相别耽误功夫。”   中介小伙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想做成,中介费不少呢:“这么说吧,房主留的底价是八千,你们要是诚心租,”他掏出手机,“我再给你们问问。”   “行,”应笑侬挺痛快,“你打吧。”   “不是……”时阔亭吓着了,如意洲是见起色了,他手头有了点闲钱,可也不能这么花,“应笑侬,飘了啊你!”   “你不是喜欢吗?”应笑侬把眼一挑。   “喜欢是喜欢,”时阔亭压着声音,“喜欢的东西多了,我哪来的钱!”   应笑侬那么厉害的一张嘴,这时候难得说了句体己话:“这么些年你一直在剧团对付,也该换个正经住处了。”   他这么一说,时阔亭反倒不适应:“我……也就是想想,再说宝绽现在跟匡哥住得好好的,又不能过来,这么大房子我一个人……”   “我给你出一半行了吧?”应笑侬居然说。   啊?时阔亭愣了,直直盯着他。   “我那房子也到期了,”应笑侬的房租在老剧团附近,从南山区到如意洲,每天早上得一个多小时,“我忍忍吧,跟你凑合一下。”   两人合租,八千劈一半,一人四千,每个月能剩六千,刨掉吃的穿的交通费,存个三四千没问题,时阔亭的眼睛放光,嘴却欠:“你真忍得了?”他笑,小酒坑露出来“忍不了千万别勉强。”   应笑侬眉头一蹙,眼刀子飞过来:“给你脸了。”   时阔亭马上服软:“娘娘,我错了,以后咱们好好处……”   “先生,”中介小伙打完电话,“让了两百,不能再低了。”   四千变三千九,时阔亭立马拍板,催着小伙带他们去看房证和委托书,临出门,回头瞧一眼这屋子,大白墙面、褪色的地板、几样过时的老家具,还有射进窗户的光线,所有这些,马上都是他和应笑侬的了。   看了房产证复印件、房主的身份证复印件、中介的《房屋租赁代理合同》,时阔亭当场签字儿交钱,押一付三拿到钥匙,和应笑侬从小区出来,十二点多,边商量这两天搬家的事儿,边去步行街找吃的。   时阔亭平时都吃路边摊,今天想来顿好的,拉着应笑侬进了一家英文名字的西餐店,快一点了,店里仍然人满为患,时阔亭踅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张空桌,他掏钱给应笑侬去点餐,自己去占座。   挺大一张桌子,他一屁股坐下,坐下了才发现,对面的位子空着,但左右两边的椅子上各坐着一只熊,有半人高,毛绒的,穿的是婚纱和西装……   被两个熊夹着已经够不自在了,低头一看,桌上从餐巾到台布全是粉红色,挨着的墙上还画着一排光屁股小天使……时阔亭坐不住了,扯着脖子四处瞧,想换个地方,这时有人来到桌边,说话很不客气:“嘿哥们儿,让让呗。”   时阔亭一抬头,见是一男一女,夫妻相,都又黑又胖的。   “没看见吗,”男的指了指那俩熊,“这是情侣座。”   时阔亭也不想坐情侣座,实在是店里没别的地儿了,他要是起来,只能和应笑侬端着盘子靠墙吃。   “跟他废什么话,”女的说话更难听,“挺大人了,受过教育没有,一个人占两个人的位子。”   这话就过分了,“谁没受过教育?”时阔亭本来瞧他们一对儿,想把这桌让给他们,可就冲她这嘴,死活不能动,“我也是俩人,我朋友点餐呢!”   “我说的吧,”女的特得意,挽住男的胳膊,“哪个男的敢让女朋友点餐,自己跟这儿坐着,肯定不是情侣!”   时阔亭站起来:“我说你……”   “嚷嚷什么呢,”应笑侬端着盘子过来了,披萨、焗意面、黄金虾球,一大堆往桌上一撂,重重的一声,“老时你也不知道帮我一把。”   就应笑侬这长相、这打扮,往哪儿一站都是鹤立鸡群,如水的眼波扫过去:“您二位,怎么个意思?”   那男的盯着他的脸,实在太美,半天没说出话。   “你们不是情侣,”女的把男的往后拽,“少坐情侣座,给我们让地方!”   她声音很大,满店的人都往这边看,“哟,”应笑侬笑了,拉开时阔亭对面的椅子,直接坐下去,“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不是情侣?”   他单手支着下巴,风情万种的,“就你们男女是情侣,我们男男就不是了?”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静了,接着悄没声的,立起来一圈手机摄像头。   那两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觉得应笑侬是瞎掰,但看他的打扮又有点模糊,正懵着,应笑侬特自然地叫了一声:“老公,”说着,把虾球推给时阔亭,“这给你的,我不吃虾。”   时阔亭让他叫得一身鸡皮疙瘩,但为了怼那女的,卯着劲儿配合:“宝贝儿乖,你得吃虾,吃虾对皮肤好。”   太肉麻了……那两人招架不住,对个眼儿,不尴不尬地走开,绕着店面走了一圈,没找着坐的地儿,灰溜溜地推门出去。   “走了吗?”时阔亭背对着门。   “走了。”应笑侬搅着意面。   “干得漂亮,”时阔亭喝一口果汁,“下午帮我搬个家。”   应笑侬刚想来一句“凭什么”,时阔亭放下杯,坏笑着说:“老婆,你得听话。” 第99章   时阔亭也就占点嘴上便宜,根本弄不过应笑侬,吃完饭到附近逛逛,买上绳子胶带,乖乖去老城区先给他搬家。   应笑侬租的是个单间,特破一栋砖楼,跟老剧团差不多岁数,墙皮一碰就掉,五楼,时阔亭边上楼边想,这小子家里那么有钱,在这种地方住了三四年,从没叫过苦,他那个性子,大家也想不到他苦,说到底,如意洲没有哪个人是容易的。   小小一间屋,收拾得很干净,是那种连洗手池都擦得晶亮的干净,屋里没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老电视,桌上有一套旧电脑,二手的,键盘已经磨秃了,机箱上贴着几张贴纸,是q版的京剧人物。   “你这儿也没什么东西,”时阔亭把胶带扔下,挽起袖子,“我看一两个小时……”   唰地,应笑侬拉开衣柜,里头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全是衣服,而且不是挂着的,是赛着的,那个紧密度,像是真空压缩。   时阔亭呆住了:“你他妈……搞服装批发啊!”   “少废话,”应笑侬把重工夹克一脱,“动起来。”   两个大老爷们儿开始倒腾衣服,上身的下身的,冬天的夏天的,有一小半是裙子,时阔亭平时和他有一句怼一句,对着这堆裙子却什么也没说。   “我从家出来,”淡淡的,应笑侬自己说,“就拿了这点衣服。”   “啊,”时阔亭摸着那些料子,看见标签上的外文字儿,知道不是便宜货,“挺好。”   应笑侬总有股要和人顶的劲儿:“好什么?”   偏时阔亭能接住他:“等你以后娶媳妇了,裙子夫妻俩都能穿,多好。”   应笑侬狠狠给了他一下。   他们边斗嘴边干活,收拾得差不多了,直起腰一看,八点整,应笑侬叫个外卖,凉皮肉夹馍,外加一个小菜一个汤,两人往桌边一坐,对着吃。   “我说,”时阔亭瞧着桌上这些吃的,“咱俩以后一起住,开销小不了。”   “俩大老爷们儿哪来的开销,”应笑侬嘴损,“又不会整出个孩子来花钱。”   时阔亭拿眼斜他:“我能整,你能生吗?”   “滚。”   “你看我平时一个人,就要一份炒饭,”时阔亭给他算,“现在咱们两个人,就加了个菜,往后兴许还得来两瓶酒,隔三岔五的再出去吃一顿,这都是钱。”   应笑侬盯着手边那碟酸辣土豆丝,这也叫菜?   “你一个月一万,还差这点小钱儿?”   “光房租就四千,”时阔亭咂嘴,“还是得省着过,”他合计合计,又说,“不知道宝绽和匡哥是怎么过的。”   “你管人家干什么,”应笑侬不吃肥肉,剁得细碎的肉夹馍他也挑,“姓匡的有钱,你看把宝绽养的,溜光水滑的。”   “真是,”这时阔亭是真服气,“你摸宝绽的肩膀,都有肉了。”   应笑侬点头:“你拍他屁股,溜圆。”   时阔亭皱眉毛:“你拍他屁股干什么?”   “又不是女的,”应笑侬把挑出来的肥肉粒码在外卖盒盖上,“拍拍怎么了。”   “你看你这个矫情劲儿,”时阔亭看不过眼,拿筷子把肥肉弄成一团,夹起来吃,“肥肉比瘦肉有营养。”   “我挑出来的,”应笑侬拧着脸瞅他,“你恶不恶心。”   “真男人就这样,”时阔亭还挺骄傲,“你慢慢习惯吧。”   应笑侬无形中被怼了一把,扔下筷子,嘀嘀咕咕站起来:“我真是脑抽了,跟你租一个房,以后不得天天打架!”   “你放心,”时阔亭把外卖盒盖扣上,用塑料袋装好,“我脾气好,我让着你。”   吃完饭两个人接着收拾东西,全归置好快十一点了,时阔亭洗了把手,坐下脱鞋:“我跟你这儿对付一宿,明早直接搬过去。”   “脸那么大呢,”应笑侬踢他,“我可没留你。”   时阔亭指着窗外,一片漆黑:“没车了。”   “打车啊,”应笑侬边脱衣服边说,“月入过万的人了。”   时阔亭黑下脸,昂着下巴:“就不打怎么的。”   应笑侬光着膀子解皮带:“小抠。”   时阔亭不管他,自顾自开始脱,卫衣仔裤扔到椅子上,露出一身米白色的秋衣秋裤,应笑侬转头瞧见,眼都直了:“时大爷,您是老寒腿啊还是类风湿,穿这个?”   “滚,”时阔亭挺大个帅哥,即使穿着秋衣秋裤,也是内衣模特那个水准,“宝绽给我买的,特舒服。”   应笑侬翻个白眼:“宝绽可真想着你。”   “那是,”时阔亭得瑟,“他是最贴心的人。”   应笑侬瞧他那个享受样,咕哝一句:“往后不知道贴谁的心去了。”   时阔亭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有,”应笑侬趿拉着拖鞋去洗脸,“我说你把椅子搭一搭,垫两件衣服睡。”   睡椅子?那是不可能的,时阔亭趁他不在,麻溜钻到床上,猫在被窝里,准备等他回来发飙,结果人还在厕所呢,就嚷嚷上了:“我去他妈的!时阔亭!”   时阔亭心说这也太厉害了,隔着墙都看见了?他正犯嘀咕,应笑侬举着平板从厕所里冲出来,脸洗到一半,地滴着水:“咱们上风火轮了!”   “什么玩意儿?”时阔亭知道风火轮,最近很火的短视频a,名字叫动影传声,图标是个红色的轮子,“谁?咱俩?”   应笑侬也顾不上管他钻被窝,挤过去把平板给他看,屏幕上是中午那间餐厅,很正的一个角度,应笑侬穿着麒麟夹克,挑着漂亮的长眉,噙着笑说:“就你们男女是情侣,我们男男就不是了?”   时阔亭愣了,他也在画面里,帅倒是帅,就是那个语气,太肉麻:“宝贝儿乖,你得吃虾,吃虾对皮肤好。”   下面一串队形整齐的评论,每条后头都跟着一颗水晶:   吃虾对皮肤好。   吃虾对皮肤好。   吃虾对皮肤好。   “卧槽……”时阔亭傻了,这等于把他俩是“同性恋”的事儿对着全世界广播,“谁他妈手这么欠,有病吧!”他一骨碌坐起来,和应笑侬肩挨着肩,“谁发的,给他发信息,让他赶紧撤了!”   应笑侬摇头:“你看播放量,还没过夜,八百六十万,”他常玩风火轮,数据这些心里有数,“这只是一条的,这种视频一出来就会疯转,微博上肯定也有。”   “卧槽……”时阔亭整个人是懵的。   应笑侬却冷静:“我们火了。”   “这种事……”时阔亭难以理解,“能火?”   “别人不一定,”应笑侬非常客观,客观得有点招人烦,“我们这种颜值,不火天理难容。”   时阔亭让他噎住了:“男的和男的搞这玩意儿……还看脸?”   “长得好看的,就是潮流时尚,”应笑侬一言以蔽之,“长得丑的,就是死变态。”   时阔亭想了想:“八百六十万点击,全中国十几亿人呢,不至于吧?”   “今天是周六,半夜是流量最大的时候,明天早上起来就是几千万,”应笑侬估计,“全网加起来说不定能破亿。”   “卧槽……”时阔亭有点怕了,“你说……大伙不会看见吧?”   “我现在主要是怕我爸,”都这时候了,应笑侬还想着吓唬他,“他要是看见,非把你卖到东南亚去摘肾不可。”   “操,”时阔亭一点没怂,“让他来,还摘肾,我……”脑筋一转,他反应过来,是应笑侬耍他呢,“我先把他儿子的肾摘了!”   “哥们儿哥们儿!”应笑侬知道自己体格不如他,掐起来只有被摁着摩擦的份儿,“先说正事儿。”   时阔亭放开他,看着风火轮上不断刷新的评论和水晶:“这帮博主太不是人了,我们出丑,他们赚钱!”   应笑侬乐了:“要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俩开个号,”说着,他钻进被子,把时阔亭往里挤,“来个同床视频,分分钟把他们刷下去,钱咱们自己赚。”   “你可滚蛋吧,”单人床睡两个大男人怪紧巴的,时阔亭直踹他,“还嫌不够丢人?”   应笑侬钱让人赚了,来气吗?”   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时阔亭从来不含糊:“这种钱咱们不赚,”他看着应笑侬,认真地说,“我把琴拉好,你把戏唱好,别的都是歪门邪道。”   应笑侬在一个枕头上看着他:“哎我说,你手还疼吗?”   时阔亭意外,这小子也有疼人的时候:“还行吧,不动琴没感觉。”   应笑侬也觉得自己婆妈了,垂下眼,换个话题:“动影传声有近十亿用户,市场传播量好几千个亿,年收入在五百亿左右,这么大的平台,要火,是一夜之间,要被忘记,也不过是几天的事儿。”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说起这些来门儿清,时阔亭忽然冒出个主意:“哎我说,他们有股票吗?”   “有啊,a股上市,怎么了?”   “它这么火,”时阔亭撑起头,和应笑侬脸对着脸,“买了肯定不能赔吧?”   应笑侬又嘲他:“车都舍不得打,你还有钱买股票?”   “咱们团那笔钱,”时阔亭犹豫了一下,觉得他不是外人,“宝绽私底下跟我说,稳定了就用利息去滚,那五百万的本儿,只有我有支配权。”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应笑侬知道宝绽是怎么想的,如意洲说到底姓时,将来甭管好了还是坏了,他要给时阔亭留一笔垫底的钱,对这个师哥,他是掏心掏肺地好。 第100章   周日晚上, 韩文山的司机送来一车东西, 说是周五那晚的戏迷送的, 因为如意洲没有门房, 全拉到宝绽家来了。   二三十份挺贵重的礼物,小山似的堆在客厅, 宝绽蹲着一样一样看, 手表、领带、铂金袖扣是一类,燕窝、红酒、深海鱼胶是另一类,还有送卡的, 银行卡、购物卡、高端俱乐部会员卡, 有两个居然直接包了红包, 塞着几万块现金。   “哥……”宝绽为难地看着匡正。   匡正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喝着红酒,瞧着地上那堆东西, 心里堵得慌。宝绽的好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还不是一般人,个个是腰缠万贯的大佬,和他们比起来, 自己的光环又在哪儿呢?   “这么多东西……”宝绽愁眉苦脸,“能要吗?”   “不要, ”匡正放下酒, 蹲在他身边,“还给他们送回去?”   宝绽欲言又止的,看样子是想还。   “不能还, ”匡正告诉他,“太驳人面子。”   富豪不在乎钱,在乎的是人前人后的脸面,这么点不起眼的东西送回去,彻底把人得罪了。他翻了翻那堆东西,翻出一只江诗丹顿,几十万的常规款,直接扯下吊牌。   “哥!”宝绽抓着他的手,吓着了。   匡正两手揉着表带,把皮子弄软一些,给他戴上,“干嘛,哥,”宝绽往下拽,“人家的东西,我不要……”   “戴上,”匡正有点霸道,“送礼的人不管你怎么想,只会觉得你清高。”   黑色鳄鱼皮,白金表壳,戴在宝绽的腕子上有点大,他惴惴地问:“多少钱?”   匡正想骗他说两千块,但没必要,对宝绽来说,拿人两千块和拿人二十万没有本质区别,何况二十万只是个开始,他踏踏实实地唱下去,往后两百万、两千万都不在话下,他的眼界绝不止于此。   “二三十万吧。”匡正抓住他的手,怕人跑了一样,牢牢握住。   宝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先戴着,”匡正私心不愿意他戴别人的表,但再喜欢、再嫉妒,宝绽也不是他的私有物,“你现在不一样了,如意洲接触的都是大人物,和那些人喝茶聊天,你总不能掏出个手机看时间。”   匡正说得没错,如意洲是野路子小剧团,但也是宝绽的事业,既然是事业,就要正儿八经地做,客人尊重演员,演员也得把客人尊重起来,几件像样的衣服、一只得体的手表,是最基本的。   “东西分一分,”匡正只扫了一眼那些礼物,就做好了规划,“俱乐部和高订店的会员卡留下,这些是人际资源,你唱戏累,留几样补品,银行卡里的钱和现金统一入公账,剩下的拿去给大伙分了。”   他有主有次摆布得当,宝绽认真听着,打心眼里佩服,匡正不只现金股票玩得溜,待人接物也很有一套。   “如意洲尽快雇一个门房,”匡正接着安排,“一定要手脚干净的,我再给你找个代帐的会计,你还得做好预算,准备请接待、领位这些人。”   宝绽点点头,如果不是匡正,他真不知道拿地上这堆东西怎么办,摸了摸腕子上那块表,他到这一刻才认识到,他真的踏入了一个挥金如土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迈巴赫准时停在门口,匡正让小郝把东西装上车,到如意洲一样样卸在大堂,宝绽招呼大伙下来领,每个人都很高兴,不在礼物多少,在观众的这份心,让人觉得饿着肚子给他们唱,值。   晚上有戏,大家上午都在排练厅练功,练到中午,宝绽在三楼最里头辟出了一间员工餐厅,让萨爽从附近的饭店里挑一家,定了一个月的六人午餐,每天十二点按时送来,给大伙改善伙食。   今天的菜色是番茄开背虾、毛式红烧肉、有机菜花和芥蓝烧木耳,还有一个汤和七八样小菜,邝爷、时阔亭、应笑侬坐一边,宝绽和萨爽、陈柔恩坐另一边,两两相对,刚动筷子,萨爽从自己的饭盒里夹出一只虾,给陈柔恩递过去:“师姐,吃虾。”   每个人都有虾,他这操作有点迷,应笑侬瞧那小子的鬼样,像是没憋好屁。   果然,萨爽忍着笑,肉麻兮兮地说:“吃虾对皮肤好。”   “噗——”陈柔恩喷了,一边擦嘴一边在桌子底下踢他。   宝绽和邝爷不知道他们对的什么暗号,扭头看过去,这俩是团里岁数最小的,平时玩的闹的都是小孩那一套,宝绽没太当回事,目光收回来时扫过时阔亭,一愣:“师哥,你怎么了?”   时阔亭那张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仔细看,印堂还有点发黑。萨爽看了那段视频,压根没觉得他和应笑侬是CP,纯把这当个笑话讲:“宝处,周末风火轮上有个小视频火了,你看没……”   啪,轻轻的,应笑侬把筷子拍在桌上,抽张纸巾擦了擦嘴,单手撑着腮,一副贵妃娘娘的派头:“小萨。”   萨爽那么聪明一小子,立马接收到危险信号。   “什么视频火了,”应笑侬拈了根牙签,在手里玩,“你说说?”   这家伙是如意洲一霸,萨爽哪敢说,惹了他,下半辈子都甭想好过,他嘿嘿笑:“没什么没什么,风火轮上的视频都是瞎胡闹的。”   “就是,”陈柔恩瞥一眼时阔亭,狠狠瞪着萨爽,“人家就是开个玩笑,被吃瓜群众拍下来传到网上,弄得人尽皆知的,够倒霉了。”   “师姐说得对,”萨爽听她这样说,立刻转舵,“要是细究起来,发视频的人侵犯了人家的肖像权,要吃官司的。”   “原来是个小屁事,”应笑侬啪嚓把牙签折断,扔到餐盒盖上,“以后这些没营养的少拿到团里来说。”   宝绽根本没注意他们说的什么,满脑子都是团里的正事:“师哥,支付宝和微信的收款码申请了吗?”   “申好了,”时阔亭一脑门子汗,“下午我去打印。”   “我去吧,”萨爽生怕宝绽觉得他“没营养”,急着表现,“我还给咱们每个人做了个名牌,老式儿的那种木牌子,今晚上戏前就能挂上。”   宝绽点点头:“咱们团的票价……”上周五散戏后的饭局上,韩文山给如意洲定了个价码,一张票三万三,宝绽觉得太多了,“依我的意思,先不定价,客人来了自己扫码,愿意付多少付多少,多了,咱们感谢,少了,咱们也不怪罪。”   自助京剧?大家伙头一次听说,陈柔恩觉得不托底:“那他们要是都不掏钱呢……”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那一个月一万块的工资,“咱们不是赔大了?”   “也是,”时阔亭担心,“中国人的素质还没高到自觉买票的程度,一个逃票,全跟着逃票。”   邝爷也说:“宝处,我知道你难得碰着懂戏的观众,心里拿当他们知音,但大伙也得吃饭,剧团刚见着起色,还是稳着点吧。”   宝绽低着头没说话,陈柔恩给了萨爽一脚,让他表态,萨爽不情不愿的:“既然韩总说三万三,就三万三呗……”   只有应笑侬的意见和他们不一样:“宝处这主意我看行,”他扣上饭盒站起来,扔下一句话,“你们哪,低估了中国人的素质,更低估了中国有钱人的攀比心。”   结果真让他说中了,晚上七点多,大伙在后台备戏,时阔亭的手机开始跳,一共没跳几下,可能是周一,有钱人事也多,时阔亭滑开屏幕,想看一眼收入,这一看,整个人惊住了:“我去他妈的……宝处!”   宝绽在旁边喝水,以为没收上来钱,急着过来看,见页面上拢共只有七笔收入,从三万五到六万六不等,越走越高,总数居然有三十二万!   “我操……”时阔亭像做梦一样,小牛管他们的时候,一个月二十万他觉得够多了,现在一天就收入三十万,还只是七个观众的票钱,“这世界他妈的疯了!”   应笑侬今儿晚上是《望江亭》,正对着镜子插正凤,不用瞧,一准儿是财神爷们较着劲儿撒钱了:“你们往后瞧,咱们的票价啊,”他微微一笑,“还得高。”   还得高,比一天三十万还高吗?宝绽有点喘不上气,说是不爱钱,可这么多钱一股脑砸在眼前,换谁,谁都得蒙。   他穿着一身蓝褶子,走出后台想喘口气,刚在走廊的窗边站定,听到洗手间门口有人打电话:“……别耍脾气行吗,家里钱少了吗,你花钱没个规划,怪我了?”   宝绽循声看去,是个穿黑风衣的客人,个子不高,挺眼生的。   “……跟朋友出来听戏,”他的语气不大耐烦,“我骗你干什么!我不听那玩意,鼎泰证券的老杜爱听,这是个圈子!”   宝绽向他走去,那边叽歪两句挂了电话,一回头,正对上宝绽画着油彩的脸。   “抱歉,”宝绽稍点个头,“唐突了。”   一看就是这儿的演员,对方冷淡回应:“你好。”   “刚才听您在打电话,”宝绽不会跟陌生人套近乎,硬着头皮说,“好像家里的财务缺乏规划,我朋友是做私银的,就在前边涌云路,您有时间可以去咨询一下。”   这是推销?对方皱了皱眉,他是想找一家私银,但还不至于听一个唱戏的建议,板着面孔正要拒绝,大堂那边有人进来,远远打了声招呼:“宝老板!”   宝绽回头看,是上次饭局上一大哥,和韩文山称兄道弟,酒量很好,爱吃辣,一嘴的湖南口音:“方哥来啦!”   那是赛通物流的大股东,上个月刚兼并了吉通、百速和易事快,身价翻了近十倍。   宝绽转回头,见面前递过来一张名片,“请问,”对方的语气客气了许多,“您说的私银是……”   “哦,”宝绽双手接过,“万融臻汇,总裁姓匡,是我朋友。”   名片很奇怪,颜色设计得乱七八糟,最显眼的不是人名,而是公司的名字:动影传声科技有限公司,这人姓房,房成城,职位是董事会主席兼CEO。 第101章   房成城很快联系了匡正, 因为是宝绽的朋友, 他以为匡正也是圈子里的人, 客气地请他到家里去一趟。   匡正很意外, 动影传声是这一两年爆发式成长的科技公司之一,房成城更是坐着火箭挤进了互联网顶级新贵的行列, 第一次面谈直接约去家里, 不太合常理。   “房总,”他不得不问一句,“请问您是从哪里了解到我们万融臻汇的?”   “如意洲的宝老板介绍的, ”房成城半真半假, “我是戏迷。”   匡正怔了怔, 竟然是宝绽。   不得不承认,他和大多数不听戏的人一样,并没把如意洲放在眼里, 那如果不是宝绽的事业,他大概连瞧都懒得瞧一眼,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京剧团,渐渐的, 开始在财富圈崭露头角。   匡正带着段钊过去,考虑到家里的氛围和公司不一样, 特地叫上夏可, 一行三人驱车前往房成城在北郊的别墅。   北郊是山地,气温比市内低一两度,一路上看到的已经是萧索的冬景, 这里有两处天然温泉,傍着温泉建起了一片高级别墅区,叫如梦小筑。   迈巴赫缓缓驶过山路,两边排布着建筑面积在三千平以上的大型豪宅,带园林景观和室外游泳池,虽然冬天基本是废的,但那个宏大的气势还是很霸气。   到了地方,有专人接待引路,匡正走进举架近十米高的门厅,同样叫别墅,相比起来,他和宝绽那个八百平的家简直小得可怜。   会客室里,房成城一家都在,夫人和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穿着名牌童装,可爱地问好,这是个典型的富豪家庭,丰裕、体面、看似和睦。   “匡总,”房成城热情地招呼,“请坐。”   匡正先坐,段钊和夏可随后坐下,简单做个介绍,开始寒暄:“房总这别墅真不错,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房成城轻笑,他对瞧得起的人还是很随性的:“朋友都说看我名字像做房地产的,我挑房子怎么也得对得起我这个名。”   一屋子人都让他逗笑了,匡正要是知道他是这种性格,根本不用带着夏可。   “夏天风景好,冬天温泉水入户,是不错,”房成城遗憾地拍了拍膝盖,“可和市中心的君子居、得意城还是不能比。”   一句话,匡正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君子居、得意城都是市中心的富豪社区,房子很老,但是身份的象征,这个房成城一夜暴富,光有钱不够,还想在有钱人里拔头筹,急于挤进传统的富豪圈子。   “我今年是赚了不少,赚得也够快,”房成城爽朗地笑,对自己的成就还是满意的,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我攥着这么多钱,连处君子居的房子都买不着,还丢人现眼地窝在城北,我倒是没什么,我夫人觉得委屈。”   “就是,”房夫人开口了,“孩子去上个芭蕾课都不方便,邻居有几家买了直升飞机,我看也没什么用。”   夏可听见“直升飞机”四个字,严重怀疑自己是活在霸总小说里的虚拟人物,偷偷瞄一眼房夫人,恰好房夫人也转头看他,视线相对,多停了一秒。   “君子居就那么大块地皮,住着十几家,这几年一直没人出手,”匡正实话实说,“我帮房总留意着,但急不来。”   房成城明白:“我今年三十八,事业家庭都还可以,”他疼爱地摸摸儿子的头,“想再干个十年,把CEO让出来给专业经理人做,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一家人的健康,还有我这两个孩子,未来十五年要面临教育问题。”   “融资要求呢?”匡正考虑的比他专业,“投资和风险偏好?”   “干我们这一行,”房成城自负地笑,“不缺流动资金,投资我不懂,也没时间研究,”他想起来,“哦,我太太总是抱怨钱不够用。”   匡正大体明白了,瞥段钊一眼,段钊立刻抽出一张表格放在桌上:“请房总填一下,我们会根据您的资产情况,结合您的诉求,做一个详细的配置方案。”   他们开始聊资产细节,现金、股票、基金、不动产,除了数字就是百分比,房夫人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自己新做的指甲,时不时抬头瞧一瞧夏可。   夏可让她瞧得直发毛,心说这女的怎么回事,老公孩子还在呢,就对小鲜肉垂涎三尺,但转念一想,自己这美轮美奂的外表和不落俗套的气质,害富太太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一见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场,段钊拿出了一个粗略方案,他已经不是两个月前匡正接手万融臻汇时给大妈做理财的小客户经理,现在的他迅速、敏锐,在大净值财富的规划上得心应手:   “房总,您原先的预计加权平均综合收益约为7.15,配置后,我们保守估计在7.54左右,提高了39BP,同时基本可以满足您刚才提出的几点要求。”   他做得很漂亮,从实业资产到金融资产,一一配置到位,甚至细化到现金理财、教育规划、医疗费用、养老信托几个方面,让人对万融臻汇的专业性刮目相看。   但匡正知道,这样远远不够,任何一个私银,G&S、富荣、德班凯略都可以做得这么漂亮,“房总,”他们必须拿出杀手锏,才能摁住这个客户,“在动影传声的长期规划上,我建议您考虑一下海外上市。”   “海外上市”几个字一出,会客室的氛围立刻变了,段钊惊讶地盯着匡正,想不到他居然藏着这么大的手笔,房成城虽然没说话,但那张脸,褪去了初次见面的客套,露出了一个逐利者真正的凶猛。   匡正知道,自己押对宝了:“比如纳斯达克。”   房成城专注地盯着他,许久,问了三个字:“可能吗?”   “当然。”匡正已经把他看穿了,这个人一两年内就赚到了别人十几年才赚得到的钱,伪装得再客气、再谦虚,内心也是膨胀的,单纯的财富已经满足不了他,他还想要名气、地位和闪闪发亮的光环。   “动影传声的用户量每季度以千万级增长,”匡正来前做足了功课,“国内的市场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也许房总下一步该想的不单单是海外上市,而是产品的跨境登录,甚至在全球范围内全面铺开。”   两句话,说得房成城热血沸腾,他想了想,直指关键问题:“你们万融臻汇以前策划过海外上市吗?”   哪有以前,万融臻汇起死回生才两个月,“没有,”匡正干脆、大气,一点不藏着掖着,“希望动影传声是我们参与的第一单。”   房成城瞧着他,笑了:“那我干脆找G&S得了,他们就是美国投行。”   “房总,如果您聘请万融臻汇做您的私银,我们也建议您雇佣G&S进行海外上市相关操作,”匡正捋了捋领带,翘起二郎腿,“   我在万融投行部做了十年兼并收购,在伦敦、新加坡都做过IPO,我想G&S跟你鬼扯一堆SEC、CUSIP的时候,你总希望身边有个人能帮你把鬼话翻译成人话吧?”   房成城一愣,哈哈大笑,从这一声笑开始,他和匡正的关系变了,不仅是私银和客户,更是共同谋划一件大事的朋友。   “喝茶!”房成城亲自给他们仨添茶,放下轻薄的骨瓷茶壶,他忽然说:“宝老板果然没介绍错人,”接着,又说了一句,“如意洲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返程时,匡正一直琢磨他这句话,宝绽如何如何,如意洲如何如何,从第三人的口中听到,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宝绽的事业一无所知,不清楚他身边还有多少韩文山、房成城这样的富豪,他甚至没去看过一场如意洲的演出。   匡正无法不自责,和宝绽给他拉客户的这份心相比,他的喜欢和爱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自我陶醉。   把段钊和夏可带回公司,匡正吩咐小郝送他回家,下午四点多钟,西边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红,天短了,凛冬就要来临。   开门进屋,家的气息那么浓,他脱掉大衣,走进宝绽的房间,坐在那张床上,摸了摸浅黄色的床单,一偏头,看到床头柜的小灯上缠着一条缎带,高雅的墨绿色,有点眼熟。   宝绽总是把老Kindle放在床头柜里,那么宝贝,匡正拉开抽屉,和Kindle一起的,还有一个廉价的塑胶摆件,是一只抱着蜂蜜罐子的小熊。   一瞬间,匡正想起来,小熊,还有灯上的那条缎带,都是上次他买给宝绽的那捧花,带着露水的白玫瑰,花枯萎了,宝绽却偷偷把不值钱的配件留了下来。   就是这些细微的情感,这些琐碎的点滴,让匡正一点一点,更爱他。   打开Kindle,他漫无目的地翻着,在自己的批注后头,有时跟着宝绽的批注,比如这一句,他写到:怎样才能抓住自由飞舞的蝴蝶?   宝绽的答案在下面:盖一座花园。   匡正盯着那句话出神,宝绽就是他的蝴蝶,网是网不来的,关也关不住,只有自己变得更好更强,才配得上他的爱,让他恋恋不舍,不肯离开。 第102章   周四晚上没有戏, 中午吃过饭, 宝绽接到一个邀请,请他下午去家里唱一出。请他的人姓康, 是最开始跟着韩文山来听戏的人之一,六十多岁, 总是笑呵呵的,很和蔼客气的一个老人。   因为是老人, 宝绽没多想就答应了, 坐着来接他的车,到离市中心不远的得意城, 这里也是个富豪社区,比君子居新,但房子要小一些,别墅之间的楼间距也近,远远看去略显局促。   一个家庭秘书似的人把他领上三楼, 拐了一个又一个弯, 在通向书房的小走廊上, 那人接了个电话,说是康总的董事会还没结束,要请宝绽等一等。   走廊窗下有一张米白色的沙发椅, 紧挨着书房门,宝绽脱掉大衣,就在那里坐下。   他今天穿的是时阔亭给做的黑长衫,肩背上的金仙鹤迎着窗外的日光, 扑动着羽毛振翅欲飞,这么一身东方味十足的打扮,腕子上却戴着一只洋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他身上倒相得益彰。   空等着实在无聊,宝绽掏出手机给匡正打电话,可能正忙着,那边没有接,远处走廊上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你小子往哪儿跑,看见你了!”   接着是一串咯咯的孩童笑声,没多久,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转角跑出来,白白胖胖的脸蛋,下巴上有些嘟嘟肉,看见宝绽,大眼睛好奇地眨了眨,趴到地上,撅着屁股往他的长衫底下钻。   “哎脏!”宝绽起身想抱他,那孩子死活拽着他的裤脚,奶声奶气地命令:“坐好,躲猫猫!”   他这小大人的样子把宝绽逗乐了,回身坐下,拿长衫把他遮住,很快,转角那边追过来一个年轻人,嚣张的寸头,右边鬓角剃掉了一道,耳朵上打着一排宝石耳钉,赤橙黄绿青蓝紫,是渐变的彩虹色。   宝绽腾地从长椅上起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人也认出他了,上次大半夜上错车,还挑唆姘头砸了他的车玻璃,“我操是你啊,”他扫一眼宝绽的打扮,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扇门,表情古怪,“你那情哥哥呢,牛逼哄哄地跟我拼命,你出来干这个他不管?”   什么情哥哥,宝绽唰地红了脸:“你别乱说话。”   那小子吊儿郎当的,抱着膀子冲他笑:“乱吗,我乱我的,你脸红什么?”   上次是在车上,宝绽怕出事,现在脚底下踏踏实实,宝绽一点不示弱:“你心里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那小子翻个白眼,一副谁脏还不一定的表情:“行啦,你人都在这儿了,死不承认有意思吗?”他大声嚷嚷,“康庄,给我出来!”   宝绽不知道他在喊谁,空荡荡的走廊上寂静无声。   “听见没有,”那小子使劲跺了跺脚,“你不出来,我可走了!”   忽然,宝绽的长衫下摆一动,那个胖嘟嘟的小孩子拱了拱,从椅子底下钻出来。   “你个没出息的,”那小子看见他,歪歪头,招招手,“过来。”   胖小子不动弹,因为没躲成猫猫,委屈巴巴地撅着嘴。   “干什么,”寸头小子先是凶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唧唧歪歪的!”然后疼爱地摸摸他的头,“走,我带你下楼玩。”   胖小子乐了,踮着脚去够他的手,宝绽看他们那样子,仿佛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但看年龄差距又不像,正疑惑,匡正的电话打回来了。   “宝儿,”那边压着声音,头一句话先解释,“刚才有个客户。”   “嗯,我没事,”宝绽也小着声,背过身,“我到客人家里来唱戏,要等一会儿,闲着无聊给你打了个电话。”   寸头小子听见他这样说,倏地转回身,皱着眉毛打量他。   “没事的,”宝绽向着窗口,嘴角抿着一个笑,“是个老人家,常来听戏的,嗯……出去吃?别了,回家我给你做吧,你想吃什么?”   寸头小子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小胖子见他不走,着急地拽他,他一弯腰,抱西瓜似的把他抱到怀里,向宝绽走去。   宝绽挂断电话,一转身,见那家伙冲自己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正在这时,走廊上响起洪亮的一声:“宝老板!”   宝绽和那小子双双回头,是姓康的老人回来了,他有一头整齐的短发,虽然灰白,但很茂密,脸色红润,有几分矍铄的风度。   “康总。”宝绽点个头。   “爸爸!”小胖子响亮地叫。   宝绽诧异,六十多岁的老人和四五岁的孩子,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是父子,更像是一对祖孙。   姓康的揉了揉儿子的脸蛋,对抱孩子的小子很冷淡:“你回来干什么?”   “康庄想我,”那家伙也很冷,叛逆地昂着下巴,“我们玩我们的,”他深深看了宝绽一眼,“你玩你的。”   姓康的立刻瞪他,转过脸,对宝绽和蔼地笑:“感谢宝老板拨冗来寒舍,”他请他进书房,“我这个老家伙今天有福了!”   宝绽感觉哪里不对劲,但说不出来,回头瞧一眼,那小子嚣张地盯着他,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宝绽收回视线,跟着姓康的走进房间。   这是个有些昏暗的屋子,放着许多书,大桌子上有几个玻璃罐子,泡的都是药酒,里头塞着各种各样长条的东西,宝绽没见过,觉得怪吓人的。   “康总,”他没敢往里走,“您想听哪一段?”   姓康的进屋把西装脱了,随手搭在椅背上,房间深处有一张床,床边立着一些金属器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去酒柜那边鼓捣了半天,端过来一杯水:“来,宝老板,先润润嗓子。”   “多谢。”宝绽接过杯,正要喝,外头有人敲门。   姓康的不想理,但不理又说不过去,烦躁地问:“谁!”   “爸,”门直接从外头拽开,那个一耳朵宝石的家伙还没走,“我。”   他们果然是父子,宝绽不意外,端起杯又要喝,那小子很不客气地打断他:“喂,你跟我出来一趟。”   “康慨!”康总似乎很急,突然拍了把桌子,“你给我出去!”   那小子笑了,坏坏地勾起嘴角,指着宝绽:“这犊子欠我钱,”他的嘴很脏,脏得没来由,“你让他自己说,是不是欠我一扇窗玻璃。”   宝绽觉得这个家怪怪的,一个人前和蔼人后暴躁的老人,一对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兄弟,一间阴暗怪异的书房,他看着门外那小子,刚才他们明明说过话,他只字没提赔玻璃的事儿,这时突然提起……   宝绽是不信任他的,谁会信任一个半夜把自己拐跑的人,但这一刻,他放下杯,垂着眼睛:“抱歉康总,我确实欠他钱,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不知道是屋里的光线还是什么,康总的表情显得狰狞,只是一刹,他很快扯出一个虚伪的笑,点了点头:“我等你。”   宝绽转过身,临出门看了康慨一眼,这一眼,他发现那小子明显松了一口气,是为自己。   走出书房,门在背后关上,宝绽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康慨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从长椅上捞起他的大衣,急着把他往外推:“赶紧走。”   “到底怎么回事,”宝绽不愿意让他碰,“你说清楚,我还得回去唱戏……”   “回个鸡巴毛!”康慨的嘴是真臭,但在粗俗的语言背后,是他仅有的一点善意,“回去让老色鬼变着花样玩儿吗!”   老色鬼……宝绽脑子里轰地一声,书房桌上成排的药酒、立在床边的金属器材,还有一杯半天才端来的水,他跟着康慨快步下楼,走到门口,那个秘书模样的人又出现了,笑着拦住他们:“少爷……”   “滚!”康慨根本不让他说话,推着他的胸口给宝绽开道,宝绽披上大衣跑出去,完全陌生的环境,他两眼一摸黑,在一排排豪车中间,看到了那辆蓝色的阿斯顿马丁。   他奔过去,几乎同时,康慨按下车钥匙,车头灯双闪,宝绽拉开门坐进副驾驶,几秒钟后,康慨上来,安全带都没系,打个轮儿拐出别墅,一脚油从得意城窜出去,边看着后视镜边说:“给你哥打电话。” 第103章   康慨让宝绽给匡正打电话,宝绽拿出手机,输了号码,却没拨出去。   “干什么呢,”康慨催他,“傻啦?”   “不打了,”宝绽想了想,“没出什么事,别让他担心。”   “我说你这人……”康慨想说他两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理解地点点头,“也是,那大哥醋劲儿太大了。”   他又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宝绽辩解:“你别胡说!”   “怎么跟救命恩人说话呢,”康慨仗着帮了他一把,拿腔拿调的,“要不是小爷我关键时刻仗义出手,你现在哭都找不着地方,那大哥也得跟你黄!”   刚刚经历的一切只让宝绽觉得脏,康慨非把匡正扯进来,连带着他都脏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康慨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瞎子都看出来的事,他偏不承认:“那是哪种关系?”   宝绽攥着手指:“他是我哥。”   康慨噗嗤笑了:“行,你哥,”他一歪头,耳朵上的宝石耳钉反着窗外落日的余晖,斑斓闪烁,“晚上一被窝睡那种哥。”   他们是一个被窝睡过,纠缠着,枕着对方的胳膊,宝绽心虚:“停车!”   他认真了,康慨识趣地不吱声,车速慢下来,在枝叶稀疏的行道树下缓缓驶过,“不是吧,”良久,他重新开口,“还没挑明哪?”   “挑明什么,”宝绽避着他,看向窗外,“我们都不是那种人。”   哦,康慨懂了,直掰弯,攻坚战。   半晌,宝绽回过头:“谢谢你啊。”   一般人会说一句“不用谢”,康慨偏得瑟:“你可真得谢谢我,要不是看你屁都不懂,我他妈才不管你。”   宝绽受不了他这个痞劲儿:“我不想懂那些破事。”   “你不懂,”康慨嚣张地龇了龇牙,“这个狗屁的上流社会迟早让你懂。”   匡正给过康慨名片,上头写着万融臻汇的地址,他凭着记忆开到涌云路,不长的一条小马路,很好找。   匡正刚谈完一笔生意,出来送客户,见前头不远有一辆扎眼的阿斯顿马丁,熟悉的冰蓝色,看一眼车牌号,真对上了。   客户的车调头开走,匡正插着兜,好整以暇在等着,他以为那小子是来要玻璃钱的,没想到车在马路对面停下,副驾驶的门打开,宝绽一偏头踏出来。   匡正瞪直了眼睛,他想不到任何一种能让他们在一起的理由,顾不上时间场合,他莽撞地吼了一声:“宝绽!”   宝绽抬头看见他,赶紧跟车里说:“快走。”   康慨是谁,是老康家最能折腾的少爷,是年轻一辈富二代里的混世魔王,他非但不走,还把车熄了火,直接往禁停区一扔,摇着车钥匙下来。   宝绽几步跑过马路,拦着匡正:“哥!”上次的高尔夫球杆让他心有余悸,“我碰着点事儿,他帮了我一把。”   匡正眯着眼瞧他,不是不信,是怪他和这种混小子夹缠不清:“什么事?”   姓康的书房里那些事宝绽没脸说,正犹豫,康慨过来了:“你们先聊,”他停都不停,径直走进万融臻汇,“我里边等着。”   匡正的火腾地窜起来,他的地盘,凭什么让这种东西登堂入室!   他转身要跟过去,宝绽死死拽着他,拽得几乎抱在一起:“哥!今天约戏的那个老先生……”话到嘴边,他难以启齿,那个老人不正经,把他骗到家里,弄了一杯不知道什么水给他喝,“他没安好心!”   匡正赫然回头,那个表情,像要紧的地方被人捅了一刀,整张脸都青了:“他……碰你了?”   宝绽觉得丢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回答这种问题,好像被从男人堆儿里挑出来,变成了女人:“没有。”   确实没碰,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但万一发生,却比碰一下可怕得多:“过去了,”宝绽平静地说,“哥,我没事。”   匡正想象不到事情有多严重,他以为只是几句下流的调侃,几个轻浮的举动,可即使这样,他的心仍然颤抖,像让燎原的大火烧过,烫着,焦着,“再也不许去别人家里,”他一不小心,说了逾距的话,“我不同意。”   宝绽却点点头,默认了他的霸道:“以后不会了,”他深吸一口气,“男人永远不懂女人在这个世界面临着什么,”他抬头看着匡正,“今天我懂了。”   他懂了,匡正却觉得心痛。   他懂了,匡正又不想让他懂。   他想陪着他护着他,让他简单快乐,让他心里只有戏,和自己。   可是不行,宝绽已经一脚踩进了那个浮华的财富圈子,圈子里的沉渣、黑暗会和荣耀、光明一起,扑向他,汹涌着,将他吞没。   “那个老人,”宝绽冷漠地说,“让我明白了,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不能相信任何人……匡正的心骤然缩紧,揽着他的肩一把拥进怀里,人来人往的街头,他在自己的公司门口,什么都不顾了。   冲动过后,他又后悔,宝绽不喜欢这些,特别是在遭遇了来自同性的恶意之后,他急着放开他,宝绽却抬起手,仿佛一个轻轻的回抱:“跟人家打个招呼,我们回家吧。”   特别普通的一句话,我们回家吧,却让匡正热血沸腾。   他觉得宝绽不一样了,似乎从一根绷得很紧的弦松下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也不在乎无关紧要的条条框框,匡正不禁痴心妄想,也许他一直等着的那个时机要来了。   他们并肩走进万融臻汇,康慨在接待区,被一帮小姑娘伺候着,见匡正进来,他放下二郎腿,向前倾着身:“哥们儿,”他这样称呼匡正,“教我玩玩资本呗。”   他没提宝绽,也没提今天下午的事,匡正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看你这儿不错,”康慨环顾四周,万融臻汇已经很成规模,除了夏可、黄百两几个核心员工,还雇了大量的投研人员,办公区热闹忙碌,“我这回彻底把我爸得罪了,要是自己不长点本事,我怕将来是不好混。”   这是邀功来了,匡正很有风度地扬起手,指着办公区:“你去1号桌,就说我交代的,让他带带你。”   “得嘞。”康慨打了个响指,从真皮沙发上起来,插着兜走向办公区。   1号是段钊的位子,万融臻汇毋庸置疑的头牌经理,但他下午有客户,中午就走了,电脑开着,桌面上是小顾的战国红账户,来晓星正在做分析。   “喂,”康慨往1号桌前一站,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蓬蓬头,他很少接触客户经理,但也觉得怪,“你们老板让我找你。”   那团毛球动了动,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抬起来,黑框大眼睛,一片淡淡的小雀斑,仓鼠似的吸了吸鼻子:“让你找我?”   “嗯,”康慨侧身往桌上一坐,“姓匡的是不是耍我,你这样的小屁孩,能教我吗?”   来晓星猜匡正是让他找段钊,但听他这么一说,好胜心起来了:“我教不了你?”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大眼睛,镜片反出一道光,“给你出道题,你答上来再跟我说话。”   康慨压根没看得起他,乐了:“来吧,小可爱。”   来晓星生平最烦别人说他“小”,第二烦别人说他“可爱”,这家伙一下全占了:“假设你所在的公司有八个人,你们都想知道自己的工资是高是低,但公司有规定,不可以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的工资数,你怎么做?”   康慨看傻子似的看他:“公司不让问,我不会偷着问吗,”他吊儿郎当的,“晚上约出来喝顿酒,女朋友的三围都问出来了。”   来晓星白他一眼,拖动鼠标继续干活儿。   康慨被他晾在那儿,三分钟、五分钟,乖乖从桌子上下来:“你说,怎么办?”   来晓星没听见一样,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喂,”康慨从旁边拖了把椅子,挨着他坐,“你说说,我真想知道。”   “你不是说我教不了你吗?”来晓星小鼻子小眼儿的,心眼儿也不大。   康慨往椅背上一靠,痞里痞气地激他:“你是不是压根没答案,忽悠我?”   来晓星手里的鼠标咔嚓一响,飞快地动起来,几下做完小顾的数据,退出战国红账号:“想知道自己的工资是高是低,没必要知道每个人的具体工资,只要知道公司的平均工资就够了。”   康慨不上班,对工资这玩意没概念,抱着膀子听他说。   “你心里随便想一个大数,比如5201314,把自己的工资加上去,写在纸上传给第二个人,同理,让他把自己的工资也加上去,写在另一张纸上给第三个人,以此类推,你拿到最后一个人的数,减掉5201314,除以8,就是这个公司的平均工资。”   康慨坐在那儿,煞有介事地点头。   “这是最简单的解密问题,”来晓星一板一眼地说,“也是密码学的基础,像区块链那么复杂的技术都是从这种小概念发展起来的。”   “哦——”康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没懂。”   来晓星一口老血,差点没让他噎死。   “不过,”康慨站起来,一脚把椅子踢回去,嚣张地指了指他,“你这个小可爱师傅,我认了。” 第104章   匡正和宝绽下车, 迈巴赫调头开走, 天刚擦黑, 匡正拉住宝绽掏钥匙的手, 拽着他,往别墅后的树林里带。   “哥, ”宝绽不愿意去, “天晚了。”   “陪我走走。”匡正不容拒绝。   他有私心,他觉得今天就是那个契机,他要一把抓住。   林子里比外面昏暗, 两个人挨在一起, 匡正在追求人的节奏上游刃有余:“你有没有想过考个驾照, 以后自己开车,比较安全。”   宝绽大方地拉着他的手,笑起来:“那我就可以送你上班了。”   “那敢情好, ”匡正紧紧攥着他,紧得不正常,“我正好要重考科目一,我们一块?”   我们一块, 宝绽似乎察觉到什么,松开他的手:“现在剧团刚起步……还是等稳定一点吧, 我有时间了再去。”   匡正觉得焦躁, 什么节奏、耐心,全他妈抛到九霄云外,他忽然转身, 宝绽没防备,嘭一下撞到他怀里,。   “碰着了吗?”匡正故意的,借着这个由头,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微凉的脸颊,在掌心里一点点发热。   “没事……”宝绽稍稍往后闪。   他让匡正紧张,他追过那么多女人,有过那么多恋爱经历,从没这么紧张,因为宝绽不同,他独一无二:“你……”以至于在开口前,他再次确认,“还觉得……男的和男的恶心吗?”   他问得其实很突兀,一听就心怀叵测,宝绽完全可以不答,但他抿了抿嘴唇,轻轻地说:“真心喜欢,男的和男的也不恶心,”说出这些话,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勇气,“不管是男是女,那些强迫人、欺骗人的才恶心。”   匡正火热地凝视着他,这就是他想听的,他甚至觉得宝绽知道他想听,才这样说:“宝儿,”他有一股冲动,想就这么跪下来单膝着地,但忍住了,因为时候不到,因为他喜欢的人很胆小,“我有一句话……”   天真的黑了,对方的神态、轮廓影影绰绰,另一些东西反而分外明晰,比如真诚、忐忑,和汹涌澎湃的爱意,宝绽惊慌地打断他:“哥,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又是这句话,一天之内第二次说,含义却截然相反,匡正有点搞不懂他了,什么意思,拉过来再推出去吗?   “宝绽,”他不让他跑,两手握住他的肩膀,“我……”   “哥我害怕,”宝绽急促地说,说完又像是泄露了心里话,马上改口,“天黑了。”   匡正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拒绝自己,是想要被爱,可又狡猾着,不肯承认这份爱,他不知道恋爱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傻傻地以为现在就是最好了,所以胆怯,不敢踏出哪怕一步。   “宝绽你……”他知道他没恋爱过,想象不到自己的煎熬,但无论如何,这样都太自私、太不公平了。   匡正要跟他挑明,什么痴迷、欲望,一次性全说清,可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草丛突然抖了抖,黑暗中响起一阵危险的低吼。   “哥!”宝绽立刻把匡正往后拽,层叠的枯枝挡住了一部分月光,看不真切,只见到一双黄绿色的眼睛,从几米外死死盯着这里。   匡正第一反应是大黑,但马上意识到不对,因为那东西从灌木丛里出来了,比大黑的体型更大,样子更凶,戒备地盯着这对误入他领地的“敌人”。   “哥,”宝绽冷静地护着匡正往后退,“我们慢慢分开,我吸引它,你快走。”   开什么玩笑,别说是只狗,就算是头狼,匡正也必须是留下来那个,他借着月光往周围看,贸然从宝绽身后出来,一个目标变成了两个,大狗有短暂的迷茫,但很快凭着本能在两个目标中选择了体型较小的那个,直直扑向宝绽。   匡正是去捡棍子,地上有很多折断的粗枝,他拎起来,见宝绽有危险,什么都没想,直接把棍子砸过去。   野狗被打中了左脸,停在宝绽面前几步,龇着犬牙,立着耳朵,彻底被激怒了。   它很大,真的很大,宝绽眼看着它冲向匡正,那么有力、那么凶猛,匡正来不及再找武器,被他咬住大衣,猛地拖到地上。   这一刻,宝绽的脑子一片空白,让他承认爱一个男人,他不敢,可让他为这个男人奋不顾身,他可以毫不犹豫。   他一支箭似的奔向匡正,在大狗疯狂的吠叫下,纵身覆住他,一个大无畏的拥抱,暴露的是他最谨小慎微的爱。   “宝绽!”匡正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能看到那只张开的大嘴,里头是森森的白牙,他宁可这一口咬的是自己,卯足了力气想翻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锋利的犬齿就要楔进宝绽的肩膀,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斜刺里冲过来,卷着那只狗滚到地上,激烈地搏斗,扬起一地枯叶。   预想的疼痛没有出现,宝绽回过头,只见从枯树下到灌木丛,两只大狗咆哮着一路撕咬——是大黑,它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   “宝绽,”匡正心有余悸,想把他搂住,“没事吧!”   宝绽却执拗地盯着背后,大黑明显比那只狗小了一圈,凭着相对灵活的速度躲避它的攻击,它明知道敌强我弱,但为了曾经给过它一口饭的人,还是选择了挺身而出。   宝绽不能让它独自面对强敌。   他两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截很粗的树枝,头脑一热拎起来,迎着风走上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一棍子下去,只听呜呜两声,树林安静了。   匡正盯着月光下那个笔直的背影,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却疯了似的爱他,无论是犬牙之下扑到身上的热度,还是这果决的一击,都让他热血沸腾。   大狗被打中了脑袋,拖着舌头躺在那儿,不知道死了没有,大黑一声都没叫,围着它跑了两圈,绕到匡正这边,似乎是看一看他怎么样。   匡正下意识伸出手,想像对家狗那样摸摸它,大黑却没有温驯地伸出脑袋,而是骄傲地昂着头,那么冷漠,那么野,一转身,钻进漆黑的夜色。   宝绽盯着它离开的方向,从一只可怜的野狗身上,他看到了一些东西,果敢、坚毅、高傲、自由,人做不到这样,即使一无所有,也能顶天立地。   两人相携着走出树林,谁也没说话,无疾而终的告白,突如其来的危险,说不清哪一个更惊心,天彻底黑下去,西天上荡着最后一片撕裂的云,有缥缈的未尽之意。   回到家,宝绽去煮饭,匡正的手机响,是段钊,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什么事?”   “老板,”段钊叹了口气,“房成城回信儿了,先做一个两亿的专项信托计划,交给我们管理。”   匡正皱了皱眉,翘起二郎腿:“两亿?”   “只是他可投资资金的五分之一,”段钊有些灰心,“这家伙太谨慎了,也许是想看看海外上市的后续,再追加资金。”   “慢慢来,”匡正安抚他,有沉稳的大将风度,“这些富豪本来就狡兔三窟。”   “那老板,”段钊请示,“我明天去万融总行做个对接?”   “不用,”涉及东楼,匡正还是坚持亲自去,“上头我去疏通,你做好客户就行了。”   “好,”段钊跟他得瑟,“这个月的业绩我再给你翻一番。”   “悠着点儿,”匡正懒洋洋的,“那个小顾把手里的钱都掏给你了吧?”   “别提他,”段钊压低了声音,似乎那家伙就在身边不远,“烦死了。”   匡正笑笑,又聊了两句,放下电话,厨房那边宝绽叫:“哥,洗手,吃饭了。”   匡正没马上过去,而是远远打量他,或多或少,心里有一点不痛快,怪他的暧昧,和怯懦的明哲保身。   第二天,匡正去万融东楼,电话提前沟通过,冯宽早早到大厅等着,见到他,挂着一脸讨好的笑:“来啦,财神爷!”   “瞎叫什么,”匡正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高兴,他不是刚离开双子星时的那个弃子了,带着越做越大的案子,带着源源不断的资金,他每一次来,都是衣锦还乡,“单总在吗?”   “在,”冯宽搭着他的膀子,凑着他的耳朵,“单子给我,你上去吧。”   “谢了哥们儿。”匡正把房成城的材料给他。   “谢什么,”冯宽接过来,“我才要谢你,隔三岔五给我送大单,这单我让茂茂参与一下?”   茂茂?匡正稍一反应,是杜茂茂,“无所谓,”他只专注目标,多余的东西毫不关心,“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安排。”   他很大气,大气得让人发憷,在冯宽的印象里,他原来就大气,但不至于到这种几个亿的单子波澜不惊的程度,是私银大笔的流水把他喂饱了,和过去那个加班做并购的高级打工仔判若两人。   匡正到611,敲门进屋,单海俦在等他,虽然没管他叫财神爷,但满眼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你小子,”他递过来一杯酒,“名片给你了,你一次不来找我,太不给我这个老家伙面子了吧?”   “藏得住的才叫底牌,”   匡正微微一笑,“没到时候。”   单海俦在他对面坐下,亲近地问:“没回去看看老白?”   没有,做得还不够好,匡正刚要开口,手机这时响,是来晓星,他把电话摁掉:“万融臻汇的规模还不够看,回去见师傅,丢人。”   “哟,”单海俦轻笑,“自视甚高。”   “徒弟随师父,”匡正撇撇嘴,“腰杆不够硬,贸然回去,老白还要笑话我……”   手机又响,还是来晓星,匡正觉得奇怪,第二次摁掉,“再说当初是他把我踢出来,谁还没点脾气……”段钊又打过来,他第三次摁掉。   单海俦盯着他的手机:“回去忙吧。”   “没事,”电话这么密,家里肯定有事,但匡正硬着头皮,“不差这一会儿。”   “你我之间不用来虚的,”单海俦站起来,“我送你。”   匡正没再推辞,跟他走到门口,郑重地道歉,然后快步走进应急通道,给段钊回电话。   那边秒接:“老板!”很少见的,那小子连声音都是抖的,“战国红……出问题了!” 第105章   匡正回到万融臻汇,大堂的迎来送往一切正常,只有办公区的一角,段钊和来晓星几个人聚在一起,低声商量着什么。   见匡正回来,他们齐齐起身:“老板!”   匡正走过去,居然在人堆里看见了康慨,但没顾上问,直接到段钊的电脑后头,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怎么回事?”   他看不懂战国红的钱包,但能看懂小顾的账户数据,一切正常,没有大幅度的行情波动,甚至仍在持续上扬。   “老板,”来晓星负责技术,他很紧张,“两个小时前,战国红分叉了!”   分叉?匡正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战国红和大多数虚拟货币一样,采用的是区块链技术,”来晓星找了只笔,给匡正画图示,“它没有中央处理器,是完全去中心化的,一笔交易的完成要靠其他战国红用户来确认,经过确认的交易形成一个区块,这样一个一个区块不断确认延长,形成的链条就叫区块链。”   区块链技术匡正知道个大概,近几年正在风头上,但金融领域只应用产品,并不了解详细的技术背景。   “昨天晚上,使用904版本的战国红矿工创建了一个很大的区块,”来晓星在纸上继续画,“恐怖的是,这个版本和使用903版本客户端创建的区块不兼容!”   匡正听得一头雾水:“那又怎么样?”   “结果就是,”来晓星在904区块后面画上一串长长的链条,“使用新版本的用户,包括买家、卖家、矿工这些,确认了这个区块,”接着,他又在903区块后画上同样的链条,“而使用旧版本的用户选择了拒绝,并生成了自己的区块链!”   图示上一目了然,战国红的区块链分叉了。   匡正意识到问题,如果战国红的交易要靠唯一的一条区块链来确认,那么两条同时出现的链条,究竟哪一条才是“真实”的呢?   “术语上,”来晓星在链条分叉处画了个大圈,“这种情况叫51攻击,是足以毁灭一个币种的巨大危机。”   五十对五十,战国红的版图发生了分裂。   匡正盯着他,汗从耳后冒出来,小顾买了一千万美金的战国红,这个月升值了百分之七百二,五个多亿人民币,会在一夜间化为乌有?   “是恶意攻击吗?”匡正先想到最坏的结果。   “不是,”来晓星可以肯定,“区块链的优势之一就是安全性和抗攻击性,虽然战国红的圈子不大,但要垄断全网一半以上的算力制造分裂,目前还没有机构具备这样的能力,我分析是一次偶发性事件。”   算力、垄断这样的术语匡正不关心,他看一眼小顾的账户:“但现在的行情很好。”   “因为社区还没反应过来,”来晓星客观地说,“不是所有战国红用户都像我这样研究技术,他们也不会一整天坐在电脑前盯数据。”   也就是说,万融臻汇是目前少数掌握先机的关系者之一,这就像股市暴跌前,知道内部消息的人可以全身而退。   “去年阿布扎比的狮子币就是这样崩溃的,”来晓星计算了,给出清晰的时间点,“二十四小时,最迟七十二小时之内,市场的震荡就会显现,战国红对美元将暴跌三分之一,然后……”   彻底从国际币圈消失。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只有康慨去倒了杯水,默默放在来晓星手边,匡正盯着那杯水:“我们抛掉。”   眼下战国红还在高点,全部抛掉,高位退出。   “不行!”来晓星腾地站起来,“我们拿着这么大的量,一旦抛售,战国红就完了!”   “它分叉了,”生死关头,匡正理智而冷酷,“我们不抛,它一样完蛋。”   但来晓星不同,他是陪着战国红一路走来的,从它最开始在暗网现身,到进入主流币圈,到赢得炒家的青睐,到今天越走越高,他不忍心看着它死去,因为他不只是投机者,他对战国红有感情。   “晓星,”段钊这时开口了,“老板说得对,你、我,这里的所有人都有钱押在战国红上,客户不想赔,我们也不想。”   来晓星露出心痛的表情,刚要开口,康慨抢先说:“喂,你们有没有良心,”他站到来晓星身后,“就知道钱钱钱!”   段钊的眼眉凌厉地一挑:“你是哪根葱?”   康慨不示弱:“我是把你抽清醒的那根葱。”   段钊被噎了一下,反倒笑了:“小子,战国红和你有关系吗,没关系滚。”   “我也投了这个币,三千万,”康慨把小寸头一扬,“我有份说话!”   “好了别吵了,”来晓星拽了他一把,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我想到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我联系我基友,他不光是中国区的版主,还是交易平台的控制者,只要他把平台暂时关闭,分叉就不会加剧。”   “交易平台在他手里?”段钊惊讶。   “对,”来晓星点头,“他在战国红社区很有影响力,我们都怀疑他就是战国红的实际创始人。”   “然后呢?”匡正问。   “我想办法联系到904的大账户,”来晓星切换工作表,“我查了,是个叫bd的联合账户,他们在今年七八月间开始大规模吃进,那时战国红对人民币的比价是1:00025,这四个月里翻了百倍不止,是除了创始人和小顾之外战国红最大的所有者,我去说服他们退回到903版本。”   “怎么可能!”段钊觉得他异想天开,“你让人家退回到昨晚的状态,意味他们在这期间的所有交易都要取消,要是你,你干吗?”   来晓星抿住嘴唇:“这是为了社区。”   “谁会在乎你那什么社区!”段钊话糙理不糙,“你也说了,战国红是去中心化的,没有一个中央服务器能管理或仲裁,截止这个月初,战国红在全球有五千七百多个账户,要让六千人做出同一个决定,你知道有多难吗!”   是难,但来晓星不放弃希望:“我们战国红是个团结的社区……”   “你太天真了,”段钊狠狠地把他的希望击碎,“和钱比起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坚不可摧的!”   整个团队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等着,等匡正拿一个决断,他是万融臻汇的掌舵者,只有他,能弥平针锋相对的声音。   这一刻,匡正没考虑自己投在战国红上那几百万,而是考虑万融臻汇,这个刚刚起步的小私银,一笔几个亿的损失足以把它兜头击倒,白寅午、单海俦都救不了,它只会头破血流,再也爬不起来。   不能冒险,他从人堆儿里走出来,站到阳光和煦的窗下,他们做金融的都有个习惯,反向思维,他需要判断的是,如果来晓星的方法奏效,战国红挺住了呢?   那这个币种将在投资圈声名鹊起,价值滚雪球般膨胀,无论是他、小顾,还是康慨,所有持有战国红的人都将一夜暴富。   而万融臻汇这个名字,也将响彻金融界。   这是他接手私银以来最大的危机,危是危险,机则是机遇,赢了一鸣惊人,输了万劫不复,他敢放手一搏吗?   “晓星,”匡正转过身,初冬的日光打在背上,“二十四小时,我只能给你二十小时,明天早上九点,情况如果没有好转,我们就全线撤出。”   段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来晓星没想到他有这种魄力,感激,又敬佩,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天晚上匡正没回家,在办公室等着,等来晓星关闭战国红交易平台,等他联系上那个叫bd的联合账户。但等到十一点,一个好消息也没有,这两个关键人物一个不在线,一个追踪不到。   “今天是星期五,”来晓星垂头站在桌边,“可能都没在电脑边。”   “战国红和美元的比价怎么样了?”匡正揉着眼角问。   “开始跌了,”段钊两台电脑对着看,“不到一个点。”   匡正深吸一口气:“我得去见一趟小顾,”他显得很疲惫,“不管是输是赢,得先跟他打个招呼。”   现在看来,无疑是输了,“他住富美华,”段钊尽管不赞同他的决定,但时刻给他全力的支持,“你直接过去吧,我帮你约好。”   匡正穿上大衣,和他擦肩时,感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出门,迈巴赫等在楼下,匡正有些意外:“不是让你去送宝绽吗?”   “没送,”小郝给他开门,“宝哥也没回家,说要等你,让我回来听你安排。”   匡正坐进后座,一颗心瞬间被温暖涨满,宝绽就是这样,想他也不出声,爱他也不出声,总是默默的,让他像个单相思的傻瓜,为他抓心挠肝。   到富美华,小顾在顶楼的咖啡座等他,没聊几句,有钱人的耐性都差不多:“匡总,朋友是朋友,”那张年轻的脸冷硬而傲慢,“我当初找私银时说得很清楚,要找了解币圈的,就是为了碰到这种情况,能给我利利索索码平,”他最后喝一口咖啡,“具体你操作,但我不喜欢听到坏消息。”   他起身离开,匡正一个人坐在午夜的咖啡座,窗外是辉煌璀璨的夜景,斑斓闪动的霓虹灯仿佛这个城市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有大笔的财富生灭。   “老板?”入口那边忽然有人叫。   匡正回过头,隔着几张无人的空桌,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是段小钧,女的有一副微胖的身材,是跟段小钧同期的bonnie。 第106章   段小钧和bonnie在匡正对面坐下,“好巧啊!”他们笑得真诚,应该是刚狂欢过,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大半夜在这儿遇上了!”   匡正端起咖啡瞧着他们,段小钧状态很好,神采奕奕的,bonnie还是老样子,开朗自然的小胖妞儿,两人并肩坐着,亲密无间得像是一对儿。   “怎么,”匡正有点打趣的意思,“约会?   段小钧在m&a,bonnie在信息部,风马牛不相及的部门,周末晚上约着一起出来,不怪他有这种猜想。   那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老板,我们是来庆功的!”段小钧把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头靛青色的西装,“我们有点自己的小生意。”   匡正恍然大悟:“黄金?地产?”   投行一般也就玩这些,段小钧却讳莫如深:“别的,”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昨晚阴差阳错的,拿下了半壁江山。”   半壁江山,这个“半”字,让匡正联想到战国红的51攻击,神情暗淡下去:“投资靠运气,恭喜。”   “老板,”段小钧对他的情绪很敏感,“怎么了?”   匡正放下杯,碰着点坎儿,小事情,还不至于跟过去的下属倒苦水,“没事,风风雨雨的,习惯了。”   这话不像他,少了些睥睨四方的锐气,多了些折戟沉沙的沧桑,“老板,”段小钧向前倾身,“你说,只要我帮得上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上次韩文山那两个亿,就是段小钧给找的短期高收益产品,短短九天,代管账户上的收益就令韩文山目瞪口呆。   匡正信任他,但战国红属于内部信息,不能透露更多:“帮一个客户搞虚拟货币,昨晚区块链分叉了。”   对面瞬间安静,有那么几秒钟,段小钧和bonnie什么都没说,匡正以为他们不懂分叉的意思,看一眼表,已经是星期六的凌晨,他没时间多解释:“我先回公司,改天再聊。”   段小钧随之起身,一直送到电梯口,返身回来,招呼侍者要了两杯蓝山咖啡,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bonnie瞥他一眼,掏出手机,开静音玩消消乐,直到段小钧忍不住叫她:“他说的肯定是战国红。”   “嗯,”bonnie回应,“903那边的。”   段小钧再次沉默,他们投战国红有几个月了,从当初二厘五毫的比价到今天的一块一毛九,翻了整整四百七十六倍,以他们首字头命名的联合账户bd已经是全网排名第三的大玩家:“bonnie……”   “你可想好,”bonnie知道他要说什么,“904这边,我们是毋庸置疑的领头羊,”她抬起眼,从手机上看过来,“你刚才那个词用得很好,我们手里掌握着战国红的半壁江山,将来还可能是整个天下。”   段小钧盯着她,目光没有一丝波动,他显然不在乎这些:“你不是说这次的分叉很可能导致整体崩溃?”   “没错,”bonnie是学这个的,“不能同时存在两条有效的交易链,但如果我们把903干掉……”   段小钧悚然,她了解身边这个胖姑娘,她活泼开朗,喜欢甜品喜欢潮玩,但要是看准了机会,她绝不心慈手软。   “bonnie,”段小钧郑重地说,“没有老板,就没有我今天。”   “你可别扯了,”bonnie不爱听,把手机扔到桌上,“你只跟了他两个月,他走以后,今天a的一切不都是你自己拼出来的?”   “不,”段小钧摇头,“我心里清楚,是他塑造了今天的我,精明、凶猛,但不无耻,如果跟的是别人,现在我可能是个废物,或者混蛋。”   “雏鸟效应,”bonnie摊手,“他是你第一个老板,你的‘职场初恋’。”   “说什么呢,”段小钧反驳,“他是我一辈子的偶像。”   bonnie玩着自己的大耳环:“我说,bd可是我们的联合账户,为了你的偶像,让我放弃当战国红的女王?”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吗,”段小钧记得她说过,“说他胸大,是性感尤物。”   这听起来像个玩笑,其实他是在不着痕迹地恳求,认识bonnie这么久,他从没求过她,这是第一次。   “那有什么用,”bonnie可以拒绝,也可以一带而过,但她却妥协了,继续这个玩笑,“又不是我的,我又玩不着。”   段小钧笑了,摸摸自己的胸:“我现在胸肌练得也不错,要不让你玩一下?”   bonnie其实有点兴趣,但怕合作伙伴搞复杂了不好收场,只稍稍瞄了一眼,“你那个是高仿的。”   段小钧啜一口咖啡:“高仿的质量也不错。”   bonnie转头看向窗外,浅浅的,抿起一个笑:“哪天检查一下。”   “那我当你答应了,”段小钧悠闲地翘起二郎腿,“b女士。”   bonnie无奈地耸耸肩:“先想办法暂停平台交易吧,d先生!”   匡正离开富美华回到万融臻汇,第一个就找来晓星,答案仍然令人失望,战国红的交易还在继续,bd依旧失联,他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在办公桌后枯坐到六点,他去如意洲接宝绽吃早饭,一进大堂,宝绽和萨爽一前一后下楼,楼上应笑侬和时阔亭在锁门。   匡正意外:“大伙怎么都在?”   “他们非陪着我等你,”宝绽揉着眼睛,“正好今天周六,打了一宿麻将。”   原来是这么回事,匡正招呼萨爽:“走吧,一起吃一口。”   “不了匡哥,”萨爽昨晚特别背,变着法给下家喂牌,这要是赢钱的,他连裤衩都输没了,“我回家吃……”   和宝绽他们分手,他坐公交车回家,一个离这儿不远的老小区,四十多分钟路,到家七点半,他搓着脸进屋,靠墙是一排专业电脑,全是中塔式侧透骨伽机箱,黑机和白机间隔着放,乍一看很有气势。   他按下一溜开机按钮,风扇和主板发出五颜六色的炫彩光,坐在同色系的人体工学椅上,他握住硕大的垂直鼠标,开洋葱浏览器上暗网。   在三台机器上进入战国红社区,登录不同的id,屏幕上同时蹦出几百条信息,他快速浏览,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战国红分叉。   前天晚上,萨爽就注意到904版本的异常了,但他没干预,或者说漠不关心,因为他不是战国红的追捧者,也不是真金白银的投资者,更不是疯狂掘金的矿工——他是它的创始人,是战国红世界里“要有光便有光”的上帝,他像造物主观察自己创建的宇宙一样,冷眼旁观着战国红的成长。   在所有这些消息中,有一个账号以每十五分钟一次的频率规律闪烁,那是他认识了两年的好基友,id名为拉格朗日的战国红骨灰级用户。   雁翎甲:拉老师,早。   拉格朗日:!!!!   拉格朗日:鸡毛,你怎么才上来!   拉格朗日:我联系了你十八个小时!   雁翎甲:看到了。   拉格朗日:喂,你这口气,不会不知道小红分叉了吧!   小红是他们俩对战国红的昵称,听起来像个扎辫子的小女孩。   雁翎甲:分就分呗,版本原因。   拉格朗日:分分分,再分下去小红就完蛋了!   雁翎甲:干嘛这么激动,你又不是它亲妈。   拉格朗日:它是我干闺女!   隔着冰冷的电脑屏幕和每秒10gbs的光纤线路,萨爽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战国红膨胀式发展之后,所有这些所谓的关心不过是在意它带来的金钱。   雁翎甲:代码是写定的,它们自己会生长,用不着我们干涉。   拉格朗日:代码是死的,人是活的。   雁翎甲:你想说什么?   拉格朗日:做你该做的,挽救战国红的命运。   萨爽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没有敲下去。   拉格朗日:关闭交易平台,以大区版主的身份发表声明,号召所有904版本的用户退回到903版本,消灭分叉,维护战国红的统一!   萨爽盯着那行字,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从小学戏,上暗网、写代码、研究哈希算法(1)这些只是玩,他从没想过在虚拟的网络上找什么热血的满足感,对做一帮投机者的救世主也不感兴趣。   拉格朗日:???   拉格朗日:鸡毛!   拉格朗日:别装了,都这时候了,我们早怀疑你就是小红的创始人!   萨爽移动手指,慢慢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几个字:你投了多少钱?   想了又想,才按下发送键。   拉格朗日:???   雁翎甲:你这么急着救小红,是把全部身家都押上了吧?   雁翎甲:小红崩了,你也倒了?   雁翎甲:你是想救小红,还是你自己?   灵魂三连问,对话框那边长久地沉默,差不多五分钟,新消息发过来:鸡毛,还有一个小时,九点整,903的第二大用户就会开始抛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想看到小红还没长大就被资本夭折!   被资本……夭折,萨爽心头一动,是的,战国红如果死在这里,不是因为自身的设计漏洞,而是因为投机资本的逃逸,是钱杀了他的小女孩。   可是……   雁翎甲:没有用的,将近六千个用户,不是一篇声明就能力挽狂澜。   拉格朗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雁翎甲沉默。   拉格朗日:我想救小红!   雁翎甲仍然沉默。   拉格朗日:鸡毛!!!你这个混蛋!   萨爽想回一句什么,隔壁电脑上忽然有新的对话框闪烁,他移动椅子滑过去,一眼看见对话框上的id,愣住了。   是两个简单的英文字母:bd。   (1)哈希算法:目前主流虚拟货币使用的核心算法。 第107章   吃过早饭,匡正回公司继续盯行情,宝绽跟他一起,一进办公区,段钊实时汇报:“跌了18。”   匡正看一眼表,离九点只有两个小时,大局已定:“做撤出的准备吧。”   段钊喝一口咖啡,点点头。   匡正领宝绽上三楼,十一月的办公室阴冷,他把人带进休息室,打开空调,屋里有一张宽大的双人床。   “要不要洗洗?”匡正问。   “不了,就眯一会儿,”宝绽打着呵欠解开领带,怕把衬衫压皱了,和西装西裤一起脱下来,光溜溜钻进被窝。   被窝里冰凉,他颠腾着喊冷,匡正本来不睡的,带门正要出去,听他冷又折回来,把西装外套一脱,钻进被子把他抱住。   他一进来,宝绽就不叫唤了,乖乖贴过去。   “还冷吗?”匡正从背后搂着他,攥着他的两手。   宝绽闭着眼睛摇头。   此时此刻,匡正特别想亲他一口,眉毛眼睛耳朵,哪儿都行,太强烈,以至于整个人从里往外发烫。   “哥,”宝绽眨巴着眼睛看他,“你碰到难事儿了。”   “别担心,”匡正箍着他的肩膀,把胸口的温度一点点传给他,“干我们这行,没事就不正常了。”   宝绽在他怀里翻个身,和他脸对着脸:“我能不能帮上你?”   “有的你能帮,”这么难的时候,对着这张脸,匡正还是不由自主微笑,“有的帮不了。”   宝绽垂下眼睛,好像在自责,怪自己没有能力,解不了他哥的燃眉之急,匡正懂他,刮着他的鼻头:“我给你唱个歌?”   宝绽让他逗笑了,踢着被子靠回他身上:“唱什么?”   唱什么呢,匡正揉着他的头发想,想到一首最近很火的歌,清了清嗓子,用广东话唱:“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   宝绽听不懂粤语,但调子很喜欢,想起小时候的刘德华郭富城,有种时光倒流的温暖惬意,匡正贴着他的耳朵,温柔沙哑的低音,半真半假地唱:“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吗?”   宝绽嫌痒,笑着躲他,短短四句,眨眼就唱完了,他孩子似的要求:“再唱一遍。”   匡正对他有求必应:“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唱完了,宝绽还不够:“再唱一遍。”   匡正为他不厌其烦:“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   这很神奇,过去的女朋友让他看一眼口红色号他都嫌浪费时间,现在却一遍又一遍给宝绽唱同一首歌,匡正能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爱他。   “想录下来,”宝绽窝在他胸口说,“天天听。”   “听得懂歌词吗?”匡正握着他的肋骨,手心微微出汗。   宝绽痒,夹着腋窝摇头。   匡正掏出手机,房成城变成客户之后,他下了个风火轮,从来没点开过,今天给宝绽打开,随机第一个视频就是这首歌,“野狼dis”,嘻哈热闹的曲风,宝绽看着那歌词,嘴唇却抿住了,没说话。   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你是最迷人的,你知道吗?   朦胧暧昧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流淌,呼吸、体温、脉搏都变得灼热,匡正装作无意,滑向下一个视频,胖乎乎的小奶狗伸着舌头跑向大海,再滑下一个,独臂的女孩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起舞,宝绽放松下来,眯着眼睛就要入睡,忽然,应笑侬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穿着一身艳丽的刺绣夹克,对着镜头说:“你们男女是情侣,我们男男就不是了?”   宝绽呆住了,不只他,连匡正都愕然,应笑侬在台上是男扮女装,但他那个刀子似的性格,从不让人怀疑他的取向……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喊:“老板!”   听声音是段钊,可能是太心急,他贸然推开休息室的门进来,床上,匡正和宝绽盖着一床被子,不大雅观地缠在一起。   段钊愣了一下,说句“抱歉”关门出去,他拍着脑门站在门外,突然想起来,他早就见过宝绽,在匡正家的沙发上,那时他还疑惑他是男是女。   “怎么了?”匡正拎着西装出来,神色严峻。   现在是八点四十六分,离九点还有十四分钟,段钊这时候找他,肯定是有突发情况,一时间,无数念头蹿进脑海,战国红提前暴跌?百分之二十五?百分之三十?他怎么跟小顾交代,万融臻汇怎么渡过这关……   “有新情况。”段钊没细说,急着叫他下楼。   两人走楼梯到办公区,夏可正坐在段钊的电脑后,旁边的椅子上,来晓星在掉眼泪,康慨蹲在他面前,拿着一盒纸巾,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脸。   匡正心里咯噔一下,小仓鼠哭成这样,战国红……恐怕已经崩溃了。   “大男人哭什么!”他吼,强压着心里的焦躁。   “老、老板!”来晓星的脸涨得通红,满头的卷毛随着抽噎一颤一颤的,“我……我就说我们战国红是最团结的,谁也打不倒我们!”   匡正皱起眉头,夏可立刻给他让位,屏幕上是暗网的战国红社会,全黑的底色上有大红色的水墨纹样,这是一条联合声明,发布者有两个,来自903版本的中国区版主雁翎甲,和来自904版本的联合账户bd,声明不长,用中英两种文字写道:   “嗨,战国红社区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好。   我们来自世界各地,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汇聚在这里,接下来的内容你们或许无法马上认同,但五年、十年后回头再看,相信所有人都会认识到,现在正处在战国红历史上生死存亡的一刻。   为了维护战国红版图的统一为了维护绝大多数战国红持有者的利益为了让战国红成为真正坚不可摧的未来货币我们代表新旧两个版本的用户做出如下决定:首先,从11月13日9时起,战国红国际交易平台将关闭二十四小时;其次,我们号召所有904版本的用户退回到903版本,并刷新钱包;最后,未来所有危害战国红统一的个人或组织,无论来自哪个国家,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将被视为全体用户的敌人,受到社区的共同抵制。   之所以做出以上决定,是因为我们从心底里相信,虚拟货币虽然没有温度,但持有它的我们众志成城,战国红承载的将不仅仅是财富,而是我们共同的美好愿景。   谢谢,祝大家周末愉快。”   匡正盯着那句话,“虚拟货币没有温度,但持有它的人众志成城”,即使不懂技术,不理解技术宅的罗曼蒂克,他的血仍然沸腾了。这一刹,他明白了来晓星昨天的坚持,明白了他傻傻地戴着红袖标的骄傲,明白了人类对于技术创新的追求,支撑着战国红的绝不只是电力和算法,还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它才能生存下来,在凶险的资本丛林里顽强地闯出一条路。   旁边的电脑上,段钊突然说:“回升了,”他的声音很轻,但非常激动,“九毛五……一块……一块一、一块一毛五……回来了!”   一块一毛九,战国红二十四小时前的价格。   匡正连忙过去看,战国红的行情持续走高,一块三、一块五、两块!市场的迅速反应说明了两件事,第一,联合声明奏效,越来越多的用户放弃新版本退回到旧版本,第二,国际资本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国红的动向,他们在观望、在考验、在判断,最后亲眼目睹了一个强大币种的新生。   从11月13日9时起,战国红将成为国际市场上受信任的虚拟货币,这意味着巨大的升值前景,而这个时间点,是由中国一间小小的私银万融臻汇决定的。   赌赢了。   匡正呼出一口气,并没有什么狂喜,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金刀,”他布置,“通知小顾,告诉他,他的身价要翻番了。”   “是,老板,”段钊难以置信似的,骂了句娘,“这是我第一百零一次服你!”   “夏可,”匡正想了想,当即决定,“周一记着通知财务,今天在这儿的所有人,每人五十万奖金,当天发放到位。”   大家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欢呼,“百两,”匡正还有指示,“你今天加个班,拟一份新闻通稿出来,电邮发我。”   “没问题,老板。”   匡正一扭头看到康慨,终于腾出功夫关心他了:“你这两天到底跟这儿干什么呢?”   康慨抓着一把纸巾,理直气壮地答:“陪我师傅啊。”   匡正瞄一眼段钊,段钊一副“跟我没关系你看我干什么”的表情,匡正不解地问:“你师傅?”   “不是你安排的吗,”康慨揉着来晓星的脑袋,嚣张地瞪眼睛,“1号桌找师傅,区块链我学了,这回的战国红我也投了,够听话了吧!”   匡正慢慢挑起一侧眉毛,这应该叫……歪打正着?   方方面面安排完毕,他拍了拍手:“好,解散,都回家睡一觉,”他勾起一抹极富魅力的笑,瞧着自己这班兄弟,自豪地说,“周一见,我的勇士们。” 第108章   第二天是星期日, 宝绽九点多来到戏楼。如意洲想排一出《二进宫》, 但团里没花脸, 应笑侬前两天去请的张雷, 市剧团最近忙着“国粹下乡”,他只有周末有空, 大伙就约着今天到戏楼排练。   宝绽从迈巴赫上下来, 头上零零落落飘着细小的雪花,冬天到了,他呵一口气, 成团的白雾随风消散。   走上楼梯, 他下意识蹭了蹭左脸, 昨天在万融臻汇,临回家,匡正亲了他两口, 一口在脸颊上,一口在眼尾,突然贴近,又突然离开。   当时宝绽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 匡正开门回来,神采奕奕地叫他回家。   宝绽起身, 但没马上动, 匡正明白他介意什么,过来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我让金刀走了。”   他让段钊走了, 短短一句话,宝绽的脸就通红。可能是这张红透的脸,也可能是危机解除后的放松,匡正莽撞地俯下身,千不该万不该,吻上他的眼尾。   找不到任何借口的一吻,宝绽窘迫着,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匡正却仗着他茫然,得寸进尺地扳住他,再次往他面前凑,宝绽吓得偏过头,第二个吻落在脸颊上。   如果自己没有躲呢?宝绽想,是不是就……   他连忙扶住栏杆,腿有些软,不是他小题大做,实在是他二十八年白活了,对这些事懵懂无知。   匡正喜欢对他动手动脚,他早就知道,可他不敢承认,每次被摁在床上露出肋骨,他都是愿意的,那些挣扎、喘息、麻痒,他全都喜欢。   喜欢,天经地义的感情,却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太不要脸了,对一个同性动了心,然后偷偷地装傻。   他不知道匡正是怎么想的,深思熟虑过,还是图一时痛快,但他知道自己,他是个又倔又拗的人,要是真和谁有了情,一辈子就认准了,熬了血剜了肉,就算是死,砸碎了骨头也不会变。   所以他不敢有哪怕一瞬的回应,只能狡猾地逃避,宁可做一个自私的坏人,也不愿意将来有一天被放弃、被留下、被迫无妄地怀念,如果匡正离他而去,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别人了。   他的爱就是这样,是一生只开一次的花。   “宝处,”背后忽然有人叫,“傻站着干什么呢?”   “啊……”宝绽转过身,是应笑侬,“没事,我想想戏。”   应笑侬和他并排上楼,掏钥匙开门,宝绽想起昨天风火轮上那个小视频:“小侬,”他瞧着他如花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你……”   “嗯?”天冷,门有点变形,应笑侬用肩膀把门顶开。   “我昨天……”宝绽吞吞吐吐,“看到你……”   应笑侬笑着拍了他一把:“怎么了我的宝处,打了一宿麻将打傻了?”   宝绽羡慕他的随性洒脱,鼓起勇气:“我昨天在网上……”   “应笑侬!”时阔亭噔噔噔跑上来,拎着两套煎饼果子,“你是不是穿我袜子了?”   应笑侬皱了皱眉。   时阔亭把左脚从军钩里拔出来,袜子有点小,退到了脚后跟:“沙发上就两双袜子,你先穿的,肯定是你把我袜子穿走了。”   “是吗?”应笑侬没注意,“来,咱俩换。”   沙发上……两双袜子?宝绽愣愣地盯着时阔亭:“师哥,你们……”   “我们住一起了,”时阔亭冲他笑,“就前边不远,远航小区,等都收拾好,叫大伙过来吃饭。”   宝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时阔亭进屋,和应笑侬并排坐在沙发上,拌着嘴,把臭袜子往对方身上甩。   他们住一起没什么,可在应笑侬对全世界说出那句“男男情侣”之后,就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哎宝处,”应笑侬开玩笑地踩着时阔亭的大腿,“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宝绽移开眼睛,侧过身,“没什么。”   他抿着嘴唇,转身回屋,还没走到门口,兜里响起微信的提示音,掏出来一看,是匡正发来了一条三十秒的语音。   他有事一般都打电话,宝绽觉得奇怪,开门进屋,把手机放在桌上,点下语音条,去换练功服,短暂的空白之后,阳光充沛的小房间里响起低沉的歌声:   “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   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吗?”   昨天宝绽说,他喜欢这歌,想录下来天天听,匡正就给他发来了。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身体像是软了,四肢百骸都酥麻,三十秒结束,他凑到桌边,轻轻的,又点下去,像个自欺欺人的傻瓜,一遍又一遍循环这段歌声。   张雷不久也到了,三个角儿,一个大净、一个须生、一个正旦,时阔亭给他们操琴,只过了一遍,行云流水严丝合缝。   结束时还不到十一点,宝绽也没法留人吃饭,送张雷到门口,正要道别,从外头闯进来一个短头发的姑娘,白净脸,个子不矮,单揪住张雷的脖领子,大骂了一声:“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宝绽他们都傻了,七手八脚想拉开她,张雷却一副死硬的样子,用那条叫破天的嗓子嚷:“多小静,你差不多得了!”   没想到姑娘的嗓门比他还高:“张雷,你小子钻钱眼儿里去了!告诉你多少回了你不长记性,团里的活儿爱搭不理,跑到这种野剧团来充门面!”   “野剧团”三个字冲了宝绽的耳朵,他沉下脸,颇有气势地说:“姑娘,听话音儿你也是行里的,来我们如意洲闹什么事?”   “如意洲?”这个姓多的姑娘翻眼瞧着这座大戏楼,带着一股目中无人的狂气,“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图我们市剧团的名声,”她一双雪亮的眼睛,朝张雷瞪过去,“也就这种孬种上你们的套!”   “宝处,”应笑侬拽了拽宝绽,贴着他的耳朵,“我想起她是谁了。”   宝绽随着他转身。   “还记得我去市剧团应聘那次,”应笑侬旧事重提,“和张雷一起的那个女老生吗?”   宝绽记得,七年前,在市剧团的后台,那天张雷也是二进宫,给他配杨侍郎的是个女角儿,他们双双考上了,应笑侬却落马——原来就是眼前这姑娘!   宝绽转回身,挂着一抹锋利的笑:“听你的口气,好像如意洲这块牌子配不上你们市剧团的演员?”   “呵,”她无礼地笑,“那当然!”   宝绽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势单力薄的男孩子,现在的他要钱有钱,要圈子有圈子,在唱戏这件事上,他有上天摘星辰的底气:“在我看来,”他昂起下巴,从容地说,“市剧团已经日薄西山了。”   这是呛了多小静的肺管子,她横眉立目:“说什么呢你,让钱撑傻了吧!”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也觉得宝绽的话说过了。   “我们如意洲才是红日当空,”宝绽不是个狂人,但佯狂着,要为如意洲争一个脸面,“不服来战?”   多小静是个爆脾气,硬压住了,咬着牙说:“好啊,”她一把拽住张雷的领子,扫一眼如意洲的三个人,“下周,有胆子就到市剧团来,我摆开场子等你们!”   宝绽潇洒地拱起手,抱了个拳:“回见。”   她狠狠地横他一眼,拽狗似的拽着张雷走了。   时阔亭和应笑侬一左一右站在宝绽身后,一个说:“冲动了,宝处,”另一个说,“咱们要是真去市剧团砸场子,那就和整个正统京剧圈为敌了。”   半晌,宝绽问:“怕了吗?”   “开玩笑,”应笑侬答,“长这么大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喂,”时阔亭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咱们是不是有点飘了?”   “也该杀个回马枪了,”宝绽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让如意洲重新回到正统京剧圈的视野。”   回屋收拾好东西,他戴着耳机下楼,手机里放的是微信语音,小郝为他打开车门,他养尊处优惯了,一弯腰坐进去。   到家时刚过十二点,雪下大了,别墅区一片白茫茫,匡正打开门,细心地扫去他肩头的落雪,把他揽进屋里:“冷吗?”   “不冷。”宝绽听了一路他的声音,见到本人,脸不由自主发红。   匡正盯着他苹果色的面颊,故意问:“怎么不回我微信?”   “我……”宝绽下意识躲闪,“我没听到。”   匡正眯起眼睛,他在撒谎,这不是第一次了,狠心地把自己的热情踩在脚下:“宝绽,我想跟你谈一谈。”   “哥……”宝绽怕他说出口,那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我去换个衣服……”   匡正突然把他拽回来,很大的力气,砰地顶在门上,他的忍耐到极限了,被耍的,被逼的,在任何一段感情里,他从没这么狼狈,但还是强忍着,怕吓着他:“你衣服上……有雪,在这儿换吧。”   可宝绽已经吓着了,颤抖着睫毛,匆匆脱掉大衣,扭身想往里走,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匡正扯他了,也许他不经意挣了,两个人用力拉拽了几下,较劲儿似的,嘴唇和嘴唇碰到一起,毫无防备地湿了。 第109章   微微的, 吸了一下。   深一些, 又吸了一下。   两双眼睛对在一起, 那么近, 近得在彼此眼中看得到自己,一样的惊慌失措, 一样的始料未及。   匡正没想这么做的, 他只想拉住他,可身体先于脑子动作了,荒唐无羁, 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应该立刻抽身, 装作是个意外, 但那柔软的感觉实在太好,像渴久了的人见到了水,又像是养了经年的花终于开放, 他沸腾着,抛不开。   “嗯……”宝绽完全蒙了,瞪着眼睛被他吸吮,不知道反抗, 或许是不想反抗,靠在门上徒然发抖。   匡正皱着眉头凝视他, 以为他在纵容自己, 他那么信任这个哥,哪怕不是一个吻,而是一把刀, 他都不会眨一眨眼睛躲一下,而自己则卑劣的,利用他的信任,无法无天地干下流事。   匡正的性格,既然做了,就不留余地。   他整个人压到宝绽身上,不想他怕似的,用手盖住他的眼睛,然后轻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微小的刺激,宝绽哼了一声,接着,唇缝就被舌尖深深扫过,湿淋淋地挑逗,一遍又一遍,让他张嘴。   宝绽不懂这种暗示,只是被舔得发麻,脑袋里像是炸了,嗡嗡的,连心脏都缩紧,灵魂深处有个声音无耻地叫着“哥”,甜蜜的,胆怯的,说着“我喜欢你,哥”。   他没张嘴,匡正的额上出汗了,在这种事上他是猛兽,从来没有耐心,只按着自己的节奏掠夺,宝绽却让他焦躁,他不懂还是不愿意,匡正分不清,掐住他的下巴,惩罚似的咬他的下颌线,时轻时重,直到耳朵。   宝绽要疯了,像是要被吃掉,又喜欢,又恐惧,无措地抓住匡正的肩膀,带着鼻音哀求:“哥……”   他张口的刹那,匡正伺机已久,回头咬住他的嘴唇,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给,老练地撬开他的牙齿,舌头溜进去。   宝绽在他怀里弹了一下,算不上剧烈,但柔韧鲜活,接下来就予与予求了。   另一个人的舌头在自己嘴里,这种事,宝绽连想都没想过,只觉得战栗、羞耻,腰软了,贴着门板往下滑,是匡正抱住他,要把他拆碎了那样的用力,让他什么都不敢想,只知道依偎他。   唇齿间的事难以形容,不是纠缠、湿黏、灼热这样几个词就能概括,是销肌蚀骨,是灵魂出窍。匡正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算得上凶猛,宝绽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西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剥掉在地上,他承受着,像一根瑟瑟发抖的小草,被超乎想象的巨大热情连根拔起。   但匡正不打算放过他,他忍了太久,肖想了太久,理所当然得到更多,眼眉、鼻翼、下巴,宝绽有的都是他的,像是给心爱的小猫系上铃铛,宝绽必须打上他的印记,记住他的温度,用身体领会,谁才是他爱情的主人。   这些都做过了,匡正才有了一点点满足,作为这种满足的余韵,他放慢了速度,温柔地卷起宝绽的舌头,缓缓爱抚。漫长的吻,长得肺里的空气一次又一次清空,长得随便一个触碰都让宝绽颤抖不已,轻啄他几下,他都要喘息。   结束了,匡正放开他,但身体里的火热并没消散,一个吻对宝绽来说只是吻,但对他来说,却是真正欲望的开始,他还得继续忍耐。   放下盖着宝绽眼睛的手,下面是一张红透了的脸,眼睑细而长,稍稍有些湿润,嘴唇肿了,维持着被蹂躏的样子,茫然地张开。   匡正不能看他,一看,新的欲望就冒出来,他吞了口唾沫,捋好宝绽的头发,抱了抱他,转身去洗手间。   他承认自己痛快了,掠夺了所爱之人的第一个吻,惩罚了他的狡猾,也得到了忍耐许久的奖赏,这是做生意的思维,有投入,有产出,然而爱情可以这样吗?   从洗手间出来时,他知道自己错了——宝绽从门上滑下来,并着膝盖蹲在地上,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似的,懊悔地捂着嘴唇。   这一刻,匡正恨自己的莽撞,他的强势、霸道和急色,给宝绽带来了伤害,太快了,他还没准备好,准备好接受一个同性的爱人。   匡正站在那儿,身体和精神都冷却了,逞欲后的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愧疚,他难以面对宝绽,但还是走过去,把他从门边揽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横抱起,送他回房间——他该好好睡一觉,把这一切都忘掉。   啪嗒,带上门出来的一刹,他的心狠狠痛了一下。 第110章   接下来的两天, 宝绽魂不守舍的, 像是病了, 做什么都想着匡正, 想着那个吻,想要再有一次, 通过唇舌交换灵魂。   想多了, 又觉得自己不要脸,没尝过的时候道貌岸然,尝过了, 就偷偷地上瘾, 心里头的那把火已经烧着, 压也压不住,这辈子都要带着匡正的烙印去活。   周三是商量好去市剧团找多小静的日子,宝绽知道自己心不静, 但硬着头皮也得上,吃过午饭,如意洲一行五人坐公交车到市剧团门外,给张雷打了个电话。   “你们还真来啊!”张雷跟收发室打个招呼, 领人进院。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应笑侬穿着一身雪白的长款羽绒服, 往办公楼前的薄雪上一踩, 倍儿漂亮,“我们不来,显得如意洲没骨头。”   “得, ”张雷摇了摇头,“你们都把戏里戏外这点事当真,就我是个凡人。”   他领他们去一间内部的小剧场,四五十人的观众席上坐满了十四五岁的学生,玩手游的,吃零食的,闹闹哄哄。   “小静比你们还当回事,”张雷无奈地说,“研究了两天,搞出这么个场面,说是咱们两边搭对儿演,让戏校的孩子们评分,输赢看平均分。”   算平均分很公平,宝绽没想到,多小静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倒是个头脑清晰的人。   “行,”他瞧一眼那舞台,不大一块地方,没有侧幕,拉了个帘子,开着上场门和下场门,“咱们定戏吧。”   对儿戏,顾名思义,就是一出戏,市剧团和如意洲各出一个人,两边搭着演。市剧团这边只有张雷和多小静,如意洲的人不能都上,合计了一下戏码,让陈柔恩和应笑侬出马,宝绽作为团长,后边来个轴子。   多小静姗姗来迟,披着一件羽绒服,捧着一只保温杯,活像个五六十年代的老干部,短头发一甩,在宝绽身边坐下:“来啦?”   宝绽脱掉大衣,点了点头:“来了。”   “天儿冷,嗓子还行?”她看过来。   宝绽也回看着她:“还行。”   老生对老生,一样的修竹之姿,一样的龙睛凤目,一对上,电光石火,张雷赶紧插到中间:“我和小陈定好了,赤桑镇。”   多小静仍然盯着宝绽,显然想跟他一较高下:“谁和我搭?”   “我来,”宝绽另一边,应笑侬露出半张芙蓉面,懒洋洋的,“早听说市剧团有个厉害的女老生,我来领教领教。”   “武家坡?”这是一出生旦呛着唱的戏。   应笑侬莞尔一笑:“还是坐宫吧。”显然,他嫌武家坡呛得还不够狠。   唇枪舌战间,戏码定下来了,也不分什么前台后台,所有演员都坐第一排,该谁唱了谁上去,与其说是擂台,更像是班级联欢会。   陈柔恩和张雷很熟了,俩人你让着我我让着你,笑呵呵上台,台下都是小朋友,看节目似的拍巴掌捧场,气氛特别好。   市剧团的主场,用的是多小静的琴师和鼓师,张雷先开一嗓子,大刀阔斧:“嫂娘!”   他那嗓子,不用说,下头立时喊成一片,在这芜杂的喊声中,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陈柔恩提起中气,愤然一声:“好奴才——!”   《赤桑镇》是一出传统戏,讲的是包拯从小父母双亡,由嫂子吴氏含辛茹苦养大,包拯长大后做了开封府尹,侄子包勉也做了萧山县令,但他在任上贪赃枉法,被包拯大义灭亲处死在铡刀之下,嫂子吴氏得知后赶到赤桑镇,痛骂包拯忘恩负义的一段。   陈柔恩这一嗓子,整个场子都惊住了,多小静诧异地盯着台上,小姑娘唱得好,不是她调门起得高、嗓子喊得亮,而是那股舍我其谁的气势,仿佛她踏在那儿就是角儿,这是经过场面、一场场淬出来的,从这一句“好奴才”,她就窥见了如意洲的实力。   锣鼓点走起,引出一段西皮导板,陈柔恩沉稳发力,声势更上一层楼:“见包拯怒火满胸——膛!”   漂亮!台底下炸了,压轴级别的开场,小朋友们纷纷关掉游戏放下零食,开录像,满剧场全是手机屏幕。   导板转快板,陈柔恩把着节奏,玩儿一样:“骂声忘恩负义郎,我命包勉长亭往,与你饯行表心肠,谁知道你把那良心丧,害死我儿在异乡!”   张雷也是万里挑一的嗓子,接得住她:“包勉他初任萧山县,贪赃枉法似虎狼!叔侄之情何曾忘,怎奈这王法条条……”   “你昧了天良!”陈柔恩一喉咙捅过去,真有点打擂台的意思,“国法今在你手掌,从轻发落又何妨!”   他们俩你来我往,珠联璧合旗鼓相当,短短十分钟的戏,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真真当得起酣畅淋漓四个字。   在一片叫好声中,他们联袂下台,下一折是生旦戏,应笑侬要用自己的琴师,临上场给时阔亭递眼色:“给我起平时和宝处的调儿。”   “是不是有点高?”时阔亭低声问。   “宝处是男的都不嫌高,”应笑侬挽起袖子,露出水葱似的胳膊,仿铁镜公主的旗装,“她一个女的,高什么?”   “人家是女老生,”时阔亭实话实说,“唱高了没法听了。”   “你是哪边的,”应笑侬横他一眼,“戏台子上哪有那么多说法,行就活,不行就死,谁管她是哪门哪路!”   说着,他抽张纸巾当帕子,婀娜上台,下头一看是这么俊一个“格格”,都嗨了,吹着口哨喊姐姐,应笑侬给大伙福了福身儿,含笑朝多小静一抖手,驸马爷迈着方步也上来,朝台下鞠一躬,准备开戏。   “呀——”应笑侬轻讶,如水的目光一转,进西皮流水,“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   胡琴一起,多小静就听出调门高了,应笑侬唱旦角用小嗓,多高都不怕,她唱老生用真嗓,还不能露出女音,就有些为难,但她死要面子,不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降调,强撑着重重一叹:“公主啊!”她卯足了气,进快板,“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忘不了贤公主恩重如山!”   接下来就是经典的生旦对啃,生唱“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旦就唱“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旦唱“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生便唱“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总之怎么呛怎么来,让应笑侬和多小静一演,火药味儿更足了。   应笑侬不是个善茬儿,不光起得高,还越唱越快,他的本事在那儿,倒着唱都不怕,时阔亭注意着多小静的嗓子,不免替她捏了把汗。   果然,唱到“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她就不行了,气息明显变短,声音也薄了,精疲力竭的,被应笑侬赶了个半死。   应笑侬扬起帕子,一个泼辣的笑,冲着她:“你到后宫巧改扮,盗来令箭你好过关!”   多小静知道他是故意整自己,但人在台上,就是死也得挺住:“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她面露“喜”色,正身对着台下,目光所及处恰是宝绽扬起的脸,“站立宫门——”   后边就是“叫小番”,宝绽直盯着她,觉得她恐怕上不去,但暗暗的,又佩服她,一个女老生,嗓子的宽度、厚度、底气都不如男人,她却没找一个借口,没露一点难色,尽着自己的全力,憋得脸都紫了:   “叫——”来了,她瞪起一双凤眼,对着一帮戏校的孩子,满扎满打毫不敷衍,一嗓子通天,“小番!”   她上去了,不光上去了,还带着老生的腔儿,“好!”宝绽腾地站起来,实实在在给了个彩儿,他们是对手,也是同行,见到对方身上的光彩就免不了惺惺相惜,多小静能在市剧团挣下一份名气,绝不是浪得虚名。   她满头大汗,下台时甚至有些踉跄,应笑侬从后头扶了她一把:“对不住,”他说戏文里的词儿,“各为其主,兵不厌诈。”   多小静明白,这是比试,是比试就有明有暗,有高有低,她没那么小心眼儿:“你确实好,我服气。”   下面是宝绽的《甘露寺》,他施施上台,凛然往台中间一站,风姿卓然,略向时阔亭一摆手,唱起西皮原板:“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这是三国戏《龙凤呈祥》中的一段,讲刘备想要迎娶东吴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诸葛亮略施小计,请周瑜的岳父乔玄游说孙权的母亲,孙刘终成眷属的故事。   娓娓道来的一出戏,宝绽唱着得心应手:“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忽而转流水,铿锵有力,“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唱着唱着,可能是多心,他觉得台下的人好像都盯着他的嘴看,微微有些肿的、泛红的嘴唇。一刹那,他想起匡正,想起他炙热的怀抱,和那天门前纠缠不休的吻,脸一热,嗓子发颤,连心虚带羞赧,他突然卡在那儿,忘词儿了。   “怎么回事,”萨爽猛推陈柔恩,“宝处怎么……”   陈柔恩难以置信:“他恍范儿了……”   台底下的学生不知道他是谁,前两段戏又都那么出彩,这时候没轻没重的,一窝蜂地喝倒好儿。宝绽完全懵了,他从没在台上现过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唱到哪儿了,忽然,一个声音轻轻从台下传来:“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宝绽茫然看去,不是别人,正是多小静。   他感激地一顿首,接着唱:“虎牢关前三战过吕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接上也不行了,气势已经不在,唱的明明是“盖世英雄冠九州”的赵子龙,他却丢盔弃甲、兵荒马乱,草草收了尾,转身想下台,台底下又是一通大笑,他乍然抬眼,发现自己竟然错走了上场门。   行话这叫“踏白虎”,是犯忌讳的。   十年,他担着如意洲艰难跋涉,闯不完的难关说不尽的苦,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骄傲和荣誉,就在这里毁于一旦。 第111章   宝绽从下场门进后台,舞台小,后台也很寒酸,不大一间屋子,有两三把椅子,他恍恍惚惚,在其中一张上坐下。   仍然听得到外面的喧哗声,好像是在嘲笑,笑他临场忘词,在这么小一个舞台上丢人现眼。   刚坐下,下场门的帘子匆匆掀开,应笑侬走进来,轻着声,站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宝绽没脸见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应笑侬早发现他不对劲,这两天一直魂不守舍的,时不时咬一咬嘴唇,搞得那里又红又肿。   他在宝绽面前蹲下,思来想去,还是问:“是姓匡的……干什么了?”   宝绽明显抖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悚然看向他,他能瞧出来,别人是不是也……宝绽做贼心虚地捂住嘴,连忙摇头。   那个慌张的样子,十足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应笑侬心疼,“你呀……”宝绽的私事他不该问,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能不问,“他……没伤着你吧?”   伤着?宝绽不懂他的意思,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搁在膝盖上:“伤……什么?”   应笑侬松了口气,拉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算姓匡的有良心。”   忽然,宝绽想起风火轮上那个小视频,应笑侬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承认“男男情侣”,他是懂这些的:“小侬,你别告诉别人,”他压着嗓子,像头上顶着一道要命的天雷,随时会打下来,“千万别告诉别人,别告诉师哥!”   “放心吧,”应笑侬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还能唱吗,咱们杀回去,把名声正回来。”   他说得对,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可宝绽怕了,整个人六神无主:“张不开嘴,”他从来不这么丧气,“让我歇歇。”   应笑侬皱起眉头,宝绽是他们如意洲的顶梁柱,他要是垮了,什么都完了。   这一刻,宝绽却觉得放松,一个人憋着的时候,一个吻有千金重,一旦说出来,反而轻得像一片羽毛:“小侬,”他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冲动,想把埋在心里好久的话和盘托出,“我是真心的,喜欢他……”   唰地,下场门从外头掀开,是多小静,披着个羽绒服,甩着一张纸:“我说,投票结果出来了,”她也拉了把椅子,挨着应笑侬坐,“看看吗?”   应笑侬嫌她来得不是时候,一劲儿给她使眼色。   “眨什么眨,”她大剌剌的,把那张纸拍在他胸口,“你第一。”   应笑侬根本没心思关心比试结果,把纸一团,揣进兜里。   “我第二,”多小静微倾着身,直视宝绽,“然后是雷子,他有点群众基础,你们团那小姑娘第四,”再往后她没说,显然给宝绽留着面子,“咱们两家打了个平手。”   平手,宝绽苦笑,多小静口下留情了:“多谢。”   相对而坐的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半晌,多小静支使应笑侬:“你出去。”   应笑侬倏地挑眉,这么多年,宝绽都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他腾地起身,盯了多小静一阵,翻着眼睛转身离开。   狭小的后台,两个老生亦敌亦友,多小静翘起二郎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越是细而高的东西越容易折断,越是洁白的东西越容易被污染,人也是一样,她直来直去:“今天你失手,未必是坏事。”   她看出来了,宝绽是一件细而高、净而白的东西,他有一条好嗓子,对自己的戏信心十足,因为在技艺上,他从没被质疑过。   “我……是拿戏当命的,”小屋子,两个人,宝绽说了心里话,“今天我是自己把自己的脖子扼断了。”   “拿戏当命,”多小静咂摸这词儿,笑了,“咱们得过得多惨啊,才能拿戏当命。”   她的语气里有自嘲、有无奈,但宝绽注意到,她说的是“咱们”,她也是个拿戏当命的人,所以才能为张雷到如意洲“走穴”而愤怒,为了一场仓促而就的比试费尽心思,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她回忆往事,不免感慨,“站在那儿五分钟,没张开嘴。”   宝绽一愣,抬起眼。   “真的,”多小静勾了勾嘴角,像是个笑,又像要哭,“琴师都停了。”   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因为我临上台,后台有人说风凉话,”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有点抖,“他说……女人唱什么老生,小鸡嗓子学虎叫,市剧团没爷们儿了吗?”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宝绽瞪大了眼睛,在男旦被蔑视、被鄙薄的同时,女生面临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坎坷路。   “我不是也过来了,”事过境迁,多小静已经能淡然处之,“靠的是什么?靠这条嗓子,让他们望尘莫及,都给我闭嘴。”   此时此地,宝绽明白了,没有谁的七年是容易的,这七年,自己在如意洲勉力支撑,多小静则在正统京剧圈苦苦挣一个认同,她也“峣峣”过,她也“皎皎”过,摔摔打打,练成了今天这副火爆脾气。   她不火爆不行,一个女人,想在市剧团挑梁当“男主角”,谈何容易。   “嗓子是老天爷给的,”多小静平静地说,“心气儿是自己挣的,宝团长,”她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等你,欢迎随时回来踏碎这个舞台。”   她身上有一股气,和男人不一样,嶙峋处有女性特有的温柔,宝绽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站起身,郑重地一鞠躬:“我会回来的,”接着,拱了拱手,“回来会朋友。”   多小静没送他,只是拢起羽绒服,点了点头。   宝绽向出口走,走到门前又停住:“多老师,”他想了想,诚心邀请,“我们如意洲每星期都有演出,欢迎你和市剧团的老师们……来玩。”   来玩,不轻不重的一个词,让人舒服,多小静却意外,如意洲再怎么风光,也是个小剧团,宝绽本身是老生,还敢请她去“呛行”,这不是一般的气度。   “好,”她这才起身,微笑着说,“你等我吧。”   没有像样的道别,也没握一握手,宝绽从后台出来,如意洲的大伙立刻围上去,簇拥在他前后,像是怕这方小舞台把他伤着。   走出剧场,外头阳光正好,反在雪地上莹莹地亮,宝绽眯着眼睛前行,今天的戏输了,他却得到了另一些东西。   他对市剧团一直有一股劲儿,如意洲慢慢好起来,这股劲儿没过去,张雷屈尊降贵来如意洲搭戏,他也没过去,直到方才多小静的一番话,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过去那些苦日子,他牢牢记着市剧团的傲慢、它对应笑侬的轻蔑,靠着这一丁点朦胧的恨意,他才咬牙坚持到了如今。   但市剧团和如意洲从不是敌人,正相反,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尽管这不同那不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坚守传统、弘扬国粹的心。   就为这八个字,宝绽该把一切都放下。   回到如意洲,他给小郝打电话,他累了,想回家,上了车,小郝说匡正已经回去了,正在家等他。宝绽微微眨了下眼,说不好这种感觉,迫不及待想见他,又怕见他,一个人像是生生撕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都被匡正主宰。   这两天他们特别好,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健身一起看电视,谁也没越过雷池一步,像是都把那个吻忘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哥俩好的日子。   到家开门,一眼看见匡正,正在灶台边煮东西,宝绽吓了一跳:“哥,”他扔下大衣跑过去,“你没摔坏东西吧?”   匡正刚挂断电话,稍背过身,把应笑侬的号码从通话记录里删掉,转回来:“你哥在这儿辛辛苦苦给你炖燕窝,你在那儿担心盘子?”   宝绽理亏,咕哝了一句:“我就问问……”他注意到匡正还穿着上班的衬衫,应该是一到家就开始忙活了,“哥,累了吧?”   “不累,”匡正知道他刚经历了什么,心疼,也自责,“正宗的马来西亚龙头天盏,雨季头期,以后每周给你炖一盏。”   宝绽站在旁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有点暖,有点涩,让他特别想靠近,把额头抵上去,但又不敢,只敢偷偷伸出手,隔着几公分,描摹他衬衫上的花纹。   “好了,”匡正关火,用隔热手套把炖盅端起来,“哪儿吃,餐桌还是电视?”   宝绽倏地缩回手:“电视。”   匡正把炖盅端到茶几上,回身去开电视,宝绽在厨房拿勺子,本来要拿两只的,抿着嘴唇想了想,私心只拿了一只。   电视上是纪录片频道,匡正爱看,正演着蜜蜂给雌花的花柱授粉,他从宝绽手里接过勺子,搅了搅清透的汤汁,舀一勺喂给他。   宝绽张嘴接了,除了冰糖的甜味,吃不出什么味道,他垂着眼,慢慢用唇舌抿过铁勺,然后把勺子推回去,羞涩地说:“哥,你……也吃。”   他这些笨拙的小动作,匡正一眼就看透了,但捏着勺子没动弹:“我不吃了,”他滑动喉结,一不小心说,“孕妇才吃这个。”   宝绽听见,脸唰地红了:“孕妇吃的你给我吃!”   匡正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握了握:“你唱戏累,得像宝贝孕妇一样宝贝你。”   拙劣的说辞,宝绽却心口发紧,那里像有一只虫在咬,不知道是疼还是痒,他太喜欢这个人了,可不清楚该怎么追求他,即使匡正不是男人,是个事业有成的女性,名校毕业、银行总裁这些标签也足以把他吓住。   宝绽不会恋爱,除了默默对这个人好,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闪光点,能够把匡正的心留住。 第112章   周五晚上, 匡正推掉了两个面谈, 八点多从万融臻汇出来, 坐迈巴赫到如意洲, 到的时候戏已经过半,一进大堂, 听到散花天女袅袅的仙音。   看一眼戏牌子, 是应笑侬的《天女散花》,并排挂着两出戏,萨爽的《盗钩》和陈柔恩的《钓金龟》, 唯独没有宝绽。   前天的电话里, 应笑侬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 怪他臭不要脸乱下嘴,害宝绽临场失手,在市剧团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   匡正老实听着, 一句都没反驳,应笑侬的策略他很清楚,宝绽没父没母,他们如意洲算是“娘家人”, 上来先撂一通狠话,想把他镇住。   “我告诉你, 赶紧的, ”应笑侬的原话是这样,“把我们宝处哄好了,别的乱七八糟的少琢磨, 敢再干什么出格的缺德事儿,我们兄弟饶不了你!”   狂得不得了的口气,匡正不惯他毛病:“我够克制了,”他扔上炖盅的盖子,叮地一声响,“只亲了一回,嘴,别的地方一下没碰。”   他一竿子把话捅到底,应笑侬反而没话说了。   匡正是什么人,他要是存心,宝绽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应笑侬猜测,他这回多半也动了真心:“宝处他不是外头那些小姑娘小小子,他……”   “我懂,”他单纯懵懂,经不起伤,“放心吧,”匡正给他保证,“我不动他,让他一门心思,先把戏唱好。”   说实话,应笑侬很惊讶,指望匡正这种情场老手对宝绽手下留情,他想都不敢想,说到底,宝绽连人带心都在人家手里攥着,他一个旁观者就算火上房又能怎么样,只能把语气放软:“谢啦……匡哥。”   这是他第一次叫匡正“哥”,那么烈的性子,为了宝绽,也不得不服软。   匡正把目光从戏牌子上收回来,向前走进剧场,观众席上光线昏暗,舞台上却灯光璀璨,应笑侬扮的天女顶着满头珍珠水钻,鬓花、云肩、腰裙随着旋转上下翻飞,手中一条一丈六的彩虹色绸带,活了一样,在半空中蜿蜒。   祥云冉冉婆罗天,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青烟过眼,一霎时来到了毕钵岩前。   明艳动人的一出戏,匡正想就近找个座儿看,眼神一扫,发现第一排中间有个空位,在密密匝匝的观众中显得很突兀。   “你是这戏楼的第一个观众,”宝绽迷离的醉态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一束光、一滴水那样动人,“这个座儿,我永远给你留着。”   匡正猛然记起,一排一座,那是他的位子。   这么长时间了,宝绽一直给他留着,他却一次也没有来。他怪自己粗心,迎着光走上去,卓尔不群的高个子,奢华笔挺的长大衣,引来众人侧目,走到那个位子前,他看上面粘着张纸条,写着“预留”两个字,于是脱掉大衣,正身坐下。   “绿柳枝洒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粉落十方,满眼中清妙境灵光万丈,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   应笑侬甩起彩绸,一个回眸,在五彩斑斓的绮色间看见他,唇边隐约挂上一个笑,小碎步走到下场门,鹞子翻身下蹲亮相,七彩的绸带在身后缓缓落下,仿佛真是天上仙家,轻踏在一片腾起的云雾之上。   台下是轰然的彩声,应笑侬敛袖下场,进后台,见宝绽正靠在桌边喝茶,他凑过去低声说:“你哥来了。”   “谁?”宝绽没反应过来。   应笑侬朝他挤眼睛:“姓匡的。”   宝绽愣了一下,别过头:“别瞎说。”   “真的,”应笑侬把他往侧幕拽,“你看,最帅的那个,一排一号。”   一排一号,宝绽的心狠狠动了一下,像个偷偷打量心上人的姑娘,倚着侧幕往下瞧,匡正真的坐在那儿,穿着一件落日色羊毛西装,领带结下少见地套着一个镶钻的金属箍,远远看去,微微闪光。   他来了,宝绽的心勃勃跳动,“小侬,”他急切地说,“小陈唱完,我上。”   今天没宝绽的戏,这两天排练他状态不好,声音憋在喉咙里出不来,“你行吗,”应笑侬怕他逞强,“这可不是市剧团,是咱们主场!”   这要是砸了,如意洲真别混了,“我行,”宝绽笃定地说,有当家老生的凌然气,“甘露寺,清唱。”   应笑侬愕然,前天在市剧团就是甘露寺,同一出戏,前脚栽了后脚就捡起来,他真有这个把握?   陈柔恩在台上慨然唱着“   抛下了母子们苦度光阴”,宝绽静静坐在后台,闭着眼,想着匡正,这出戏他只给他一个人唱,他喜欢的人,他的一排一号,他要让他看看,自己这样的丑小鸭也会发光。   陈柔恩擦着汗回来,宝绽从桌边起身,劲竹般的神气,白鹤样的身姿,顺手抓过应笑侬放在桌上的泥金扇,目空了一切似的,向着舞台走去。   三出戏演完,台下的观众按理说该走了,匡正却觉得他们坐在那儿,都在打量自己,他下意识扭头一看,怔住了。   那是一张金融街上无人不知的脸,鼎泰证券数一数二的大股东,姓杜,外号杜老鬼,出了名的难伺候,此时却温和地看过来,向匡正颔首。   匡正强作镇定,礼貌地回一句“你好”,他在万融做并购的时候,能和这个级别的大佬同乘一架电梯都是值得说一说的事,难以想象,今天杜老鬼竟然出现在宝绽的观众席上,还就在自己身边。   忽然,台底下唰地静了,所有人都往台上看,是宝绽,清风入林般上台,没化妆,只穿着平时的练功服,雪白的一个身影,执着一把扇,亭亭立在光下。   “感谢众位朋友对小团的抬爱,”他深鞠一躬,嗓音如水,“恰逢周末,学生加唱一段甘露寺,请诸公雅正。”   匡正能感觉到,整个观众席上有刹那激动,但没一个人喧哗,而是默默等着他,等他为大家开嗓——   “劝千岁——”金玉相击般的一声,赫然从宝绽喉咙里出来,不是很亮,但有婉转曲折的韵味,“杀字休出口!”   只是一句,匡正胳膊上的汗毛就立起来了,他听过他的戏,“游龙戏凤”,娇俏的李凤姐和风流的正德皇帝,在酒醉后的深夜。但这次不同,没有男欢女爱,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一股浩然气,化成了满耳的快哉风。   宝绽掂着那把扇,悠然自得,像是以戏会友,自一派潇洒风流:“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他有个二弟,”节奏在这里一转,进西皮流水,“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匡正不懂戏,但也听得出其中的劲头,最让他没想到的是,满观众席都在随着他打拍子,舞台上下全然是一个节奏,宝绽的节奏,他就在自己那立锥的方寸间,用简简单单一条嗓子,用盖不住的才华和风采,将这些金字塔尖的大佬们玩弄于鼓掌之上。   “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前天在市剧团,就是这里,宝绽把好好的一段唱扯成了断线的珠子。   因为匡正,因为意乱神迷的一个吻。   今天在如意洲,同样是因为匡正,他要把这些珠子一个个捡起来,严丝合缝重新连缀到一起:“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好!”后排有人给了个好。   不温不火的一出戏,却让宝绽唱出了火候,为着这声好,他含笑抬手,陡然把彩扇振开,唰地一下,亮在身前:“他四弟子龙常山将,盖世英雄冠九州!”那嗓子像是拿最细的砂纸打过,越来越美,越来越亮,“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   台上的宝绽有一股魔力,牵着匡正的眼睛、耳朵和心,每一处感官都被他操控,恍惚间,匡正甚至觉得,即使不认识他,没吃过他做的饭,没被他一声声叫哥,也会在这一刻爱上他。   “这一班武将哪个有,还有诸葛用计谋!”宝绽人在台上,心却落在台下,一双眼睛痴痴缠着匡正,丝丝入扣,“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是怎肯罢休,若是兴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   隔着一道阑干,匡正仰望着他,听着他口里的故事,跟着他心潮澎湃,他们仿佛在另一个时空、换了另一种方式,重新认识了彼此。   “我扭转回身奏太后,”宝绽啪地收起折扇,旋身一转,目光越过肩膀,仍投在匡正身上,“将计就计——结鸾俦!”   结鸾俦,匡正不是学中文的,但也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今夜,在如意洲,他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意愿,不光想得到宝绽的爱,还想和他有名有份,结下永世的鸾俦。   一曲终了,耳边是经久的掌声,所有观众都站起来,激动地喊着“宝老板”,匡正被这氛围感染,没命地鼓掌,两眼死死盯着宝绽,看他利落地一鞠躬,像消失在清晨的最后一抹星光,稍闪了闪,便藏身到幕后。   结束了,宝绽带给观众的兴奋感太强,像是一把刀锃锃闪着寒光,又像是一只手牢牢扼住咽喉,现在这把刀入鞘,那双手松开,匡正才能获得平静,好好地喘上一口气。   刚喘口气,左右的大佬们纷纷围过来,热情地跟他寒暄,向他递出名片,“一直好奇这个预留的一排一号,”有人说,“今天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了!”   “和宝老板是什么关系?”也有人这样问,毕竟宝绽在台上的目光太不寻常。   “万融臻汇……”还有人拿着匡正的名片,连连惊呼,“不就是前几天名震国际金融圈的私银吗,战国红!”   在众多或真或假的恭维声中,又一张名片递过来,匡正低头一看,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正彩电子,张荣。   匡正抬头,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就在这里,如意洲三楼,这家伙曾指着他的鼻子说:“我是看你够孙子才用你!”现在他却换上了一副面孔,热情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匡总!” 第113章   客人三三两两散去,张荣没走,想跟匡正谈一谈。   宝绽在三楼给他们开了间屋,张荣进去一看,乐了,正是上次他和匡正发生口角的屋子,“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他在桌边坐下,“这还不到三十年,才一个月?两个月?你们兄弟身价涨得够快的。”   匡正把大衣搭在椅背上,在他对面坐下,有工作人员来上茶,是今年的大吉岭,澄透的金红色,带着喜马拉雅山的香气。   张荣端起杯,看了看:“以前这屋是喝酒的,”他呷一口,不无感慨地说,“请宝老板陪着喝过酒,如今在圈子里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了。”   匡正一直没张口,这时说:“如意洲以后没酒了。”   张荣想了想:“酒倒是有,只是不是以前那个价了。”   匡正皱眉,他不喜欢宝绽被人这样议论:“大周末的,不回家跟这儿耗着,咱们就说这些?”   他用词很不客气,张荣也理解他的不客气,毕竟当时把话说绝了的人是自己:“都是场面上的人,匡总,我那时那些话,你明白吧,充面子而已。”   “早翻篇了。”匡正说,他确实翻篇了,这种人这种事,不值得他记一回。   “那好,”张荣端起杯,和他的杯碰了一下,“我以茶代酒,咱们化干戈为玉帛。”   干戈化玉帛,说得容易,匡正把茶放下:“张总,你真犯不着这样,”他直说,“你是做大买卖的,我就是间小私银的老板,碍不着你的生意。”   张荣和他撕破过脸,所以双方都不玩虚的,有一说一,“你是个小私银,可你身边都是大人物,就连你这个唱戏的弟弟,”张荣指着墙上宝绽的剧照,“在圈子里都是说话好使的主儿。”   匡正明白他的意思,看今天宝绽受欢迎的程度,他替谁张张口都能带来巨大的利益流动,但匡正了解他,越是这样,他越会小心,什么都不会说。   “韩文山、房成城,还有温州顾家的长房,都在你这儿吧?”张荣转过腕子,自己把茶喝了,“别说我恰恰认识你,就是不认识,费尽心机也得认识你。”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动机、目的,匡正觉得他是那种典型的斯文败类,刚认识的时候彬彬有礼,再接触,发现他是个混蛋,到现在,又见识了他见风转舵的一面,这种人即使不是朋友,也不能成为敌人,毕竟圈子就这么大,不能把路走死了。   他稍缓和,和张荣闲扯了几句,这一扯发现他是清华毕业的,北大东门正对着清华西门,几十米路,匡正和他年纪又相仿,说不定在中关村什么地方还擦肩过,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张总,别兜圈子了,你有什么事,说吧。”   张荣确实有事,殷勤地给他续一杯茶:“战国红那么冷门的东西你都玩得转”他试探,“是不是在国外有什么门路?”   匡正蹙眉:“你指哪方面?”   张荣有所保留:“资金,”   匡正很敏感,马上意识到:“收并购?”   张荣不知道他原来是干这个的,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猜这么准,”他放低声音,“我想收购日本的一家元件厂,钱我有的是,但出境有点麻烦。”   匡正懂,外汇资本项下有管制,资金的跨境调动壁垒重重:“你可以向外管部门申请售汇,走海外收购程序。”   “我问过了,”张荣一副要了命的表情,“没几个月下不来,这还是快的,匡总,商场如战场,时机啊!”   匡正门儿清,做a,黄金的接洽时间可能只有那么几周。   “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张荣问。   匡正不想跟他有业务往来:“找gs啊。”   张荣扫兴地靠回椅背:“匡总,我们正彩干的虽然不是什么保密行业,但也有几项国际领先的技术,”他明确地说,“至少现阶段,我不想跟境外投行有深入接触。”   这家伙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但在国家荣誉这件事上,他有所坚持,就为这份坚持,匡正松了口:“周一上午十点,万融总行,我找上冯宽,咱们仨聊聊。”   “冯宽?”张荣心里瞧不上冯宽,一个靠老丈人起家的银行油子,但匡正要找他,他没说的,“行,准时到。”   两人从房间出来,刚走几步,隔壁的门开了,宝绽站在那儿,卸好了妆,在等他哥一起回家。   他不是两个月前那个能随便吆喝的小戏子了,张荣礼貌地道别:“宝老板,多谢招待。”   宝绽不喜欢他,但仍客气应对:“张总慢走。”   张荣点个头,和匡正握了握手,转身走向楼梯口,宝绽目送着他的背影,拉住匡正的胳膊:“没吵架吧?”   “没有,”匡正习惯性搭住他的肩膀,“有说有笑的。”   “嗯……”宝绽却开始在意他那只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搞僵。”   匡正爱听他说话,都是大白话,但里头的道理不浅,和他们这些清华北大毕业的差不了多少:“饿了吧,附近吃一口再回去?”   “不了,”宝绽拉着他下楼,“回家我给你做吧,昨天韩哥让人送来两个大肘子,我蒸一蒸,咱俩边看电视边啃,一人一个,多香!”   匡正噗嗤笑了,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他和宝绽穿着老头衫,一人捧着一个肘子,过的真是实在日子:“哎我说,”他抓住宝绽的手,“你刚才唱那段戏,最后那句……结鸾俦,什么意思?”   宝绽先他一步下楼梯,听他问这个,耳朵尖眼见着红了:“你……学习那么好,不知道这个词?”   “我又不是学中文的,”匡正催促似的,攥紧他的指头,“你告诉我。”   好半天,宝绽没说话,怕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耍弄自己。   深夜的戏楼,朱红色的阑干,那些大佬一掷千金都碰不找的人,此时就牵在手里,匡正恨不得一俯身抱住他,随便把他拖到哪间屋子里,重重地摔上门,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引诱他,挑逗他,让他就范。   “就是成家的意思,”宝绽轻声说,“男的和女的……”   男的和女的,匡正脑子里那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瞬间消散,宝绽肯爱他是一回事,肯为了他抛弃道德廉耻又是一回事,他不能按着自己的节奏来,要慢一点,再慢一点,等着这个笨拙的傻小子跟上来。   “戏里是说孙尚香和刘备,”宝绽半回过头,眼尾带着似有若无的红晕,瞧一眼匡正,又马上移开,“他们成亲。”   “哦,”匡正实在忍不住,把他往怀里带了一下,借着片刻的接近,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转个弯,一楼到了,时阔亭和应笑侬正站在门口的灯下,翻着兜像是在找零钱,匡正以为他们要坐公交车:“走,我送你们一段。”   “不用,”时阔亭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交到应笑侬手上,“我们就住前边,拐过去,过个天桥就是。”   “你们……”匡正记得北戴河那阵宝绽提过一嘴,时阔亭住戏楼,应笑侬在老城区租房子,“住一起了?”   “对,”合租便宜,时阔亭正要说,宝绽却怕他说出什么似的,赶紧打断,“那个哥,我们快走吧,蒸肘子还得一个小时呢!”   匡正和应笑侬对视一眼,觉得宝绽像是误会了什么,但又不好解释,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领他推门出去。   “匡哥怎么揉宝绽的脑袋。”时阔亭翻着兜说。   “就你能揉,人家不能揉?”应笑侬呛他。   “不是,”时阔亭透过玻璃门瞧着那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可能是路上有冰,胳膊挽着胳膊,紧紧贴在一起,“摸头长不高,我怕他把宝绽摸矮了。”   “矮也是让你摸的吧,”应笑侬踢他,“快点,找着没有,咱俩就这一把钥匙!”   “等会儿,”时阔亭那么大的个子,像个让老婆逼着交私房钱的耙耳朵,把全身上下的兜都掏遍了,“没有……”   “再好好找找!”应笑侬怒了,“这大晚上的到哪儿找开锁的去!”   “要不……”时阔亭挂着一身翻出来的兜底儿,“附近找个小宾馆对付一宿?”   “我可不去,”应笑侬一脸嫌弃,“你不知道那些爱情宾馆有多脏……”   这时他手机响,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喂,”这种电话他最近不知道接了多少,张嘴就说,“我没签经纪公司,也不打算签!”   自从那个“吃虾”视频在风火轮火了,就不断有这种电话打进来,也不知道手机号是怎么泄露的,反正应笑侬一概不理:“我不想当明星,你们真不用为我的颜值操心,不当明星它也好好的,谢谢!”   他挂断电话,时阔亭走到前头拉开门,应笑侬手都不伸一下,大老爷似的晃出去,时阔亭颠颠儿地跟上来:“要不找个你喜欢的酒店,贵的那种?”   应笑侬停住脚,挑着眉看他:“你个守财奴,舍得?”   “谁让你讲究多,”时阔亭把心一横,“我也享受一把,有叫床,带早餐,满被都是玫瑰花那种!”   “滚你的!”应笑侬又给了他几脚,“叫早,不是叫床!”说着,他气哼哼地把手插进兜里,硬硬的,碰着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家门钥匙。   “我去!”时阔亭揪住他,跳起来压到他身上,“一直在你兜里,你把我翻得跟个抽屉似的!小子你是不是故意的,让我出血领你去开房!”   正闹着,旁边有一对下晚自习的母女经过,妈妈两手捂着女儿的耳朵,看鬼一样看着他俩,惊恐地自言自语:“这条路真不安全,妈以后天天来接你!” 第114章   周一上午十点,张荣准时到万融总行,坐电梯到32层,冯宽远远迎过来,热情地领他到自己办公室。   一进屋,匡正已经到了,正坐在办公桌边看手机,是微信页面,脸上挂着少有的温柔笑容,张荣猜,手机那头十有是宝绽。   “匡总。”他打个招呼,到他身边坐下。   “张总。”匡正收起手机,神情立马变了,严肃、职业、气势迫人。   冯宽坐他们对面,刚想寒暄两句,匡正抢过话头,开门见山:“张总近期有海外收购计划,需要一笔境外资金。”   张荣盯着冯宽,果然,那家伙一脸茫然,只这一瞬,张荣就对万融、对匡正失去了信心,他觉得自己大周一取消例会跑到这破地方来,真是吃饱了撑的。   “张总,”匡正的时间也金贵,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给方案:“收购需要的资金,你把人民币存到老冯这儿,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冯宽对匡正是真信任,怎么回事都没搞明白,跟着点头。   张荣没说话,心说我他妈缺美金,你们这帮混蛋倒惦记起我的人民币了,皱起眉头正想说几句难听的,匡正转而对冯宽说:“老冯,你用他这张存单,向万融香港分行申请抵押贷款,要等额美金,尽快。”   冯宽明白,行话叫“内保外贷”:“没问题,”对他来说,这是小菜一碟,“那边管事的是我轮岗时候的哥们儿,最多一周搞定。”   张荣瞠目结舌,原来这就是冯宽的用处,不用他献计出力,也不用他披荆斩棘,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接上关键的一环。   “张总,”匡正转过来,“海外美金的贷款利率低于国内人民币的存款利率,这边的收入足以ver你那边的利息,放心吧。”   张荣再次惊讶,他想到的,没想到的,匡正都替他想到了,而且细致入微,滴水不漏。   “现在,正彩电子可以实现资金零成本的跨境使用了,”匡正和冯宽对视一眼,开玩笑地说,“我们金融狗的一点小手段。”   在张荣他们做实业的人看来很挠头的事,到了玩金融的手里,一杯茶的功夫就迎刃而解。张荣的态度变了,低头瞧见匡正杯里的水不满,连忙执起桌边的茶壶,给他添上,而冯宽的杯子就在前头几公分,他却没理会。   张荣这样的老总是不屑给冯宽添水的,在万融商行部,谁是孙子谁是爷,一直泾渭分明。冯宽在和匡正研究内保外贷的细节,看起来像是没注意,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他也习惯了,忽然,匡正顺手提起壶,给他把水倒上。   冯宽愣了,张荣也愣了,一抬手几滴水,尊重、轻蔑、傲慢、温情,都在不言中。   冯宽绷起嘴角,匡正是拿他当哥们儿,什么是哥们儿,就是别人瞧不起你的时候,他能及时伸一把手。   “老冯……老冯?”匡正是有意为之,但却装作是无心之举,毕竟都不是小年轻了,帮人也要留面子,“想什么呢,这个时间点没问题吧?”   “啊?啊,”冯宽走神了,根本没听清他问的什么,但只要匡正让他办的,他一概没问题,“交给我,你放心。”   匡正点点头,看一眼表,十点十五分:“解决了,张总,”他对自己的效率很满意,“只要你的资金到位,具体的我们万融操作。”   张荣也看一眼表,从进门到现在,十五分钟,匡正用难以想象的短时间解决了他上亿美金的大问题,除了服气,他没什么说的。   “匡总,”张荣从椅子上站起来,“下午赏个光?我刚买了个高尔夫球场,在西郊,你是我请的第一个客人。”   冯宽跟着站起来,张荣请匡正去家里的球场,很给面子,谁知道匡正却推辞:“今天不了,”他说拒就拒,“高尔夫一打起来没完没了,”他对张荣很随便,直说,“晚上宝绽有戏,我去捧个场。”   张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是是,我怎么忘了,”他还得给自己找借口,“可惜我晚上有约了,给宝老板带好。”   “一定。”匡正送他到门口,关上门,返身回来,冯宽坐在办公桌后,感慨地说:“哥们儿,你还记得吗,三个月前,你给他媳妇擦过鞋。”   大丈夫能屈能伸,匡正耸耸肩。   “三个月,”冯宽难以置信,“他反过来对你俯首帖耳,张荣这种狗人儿!”他羡慕,但不嫉妒恨,因为人家是匡正,是他望尘莫及的人物,“你真行,老弟。”   匡正对他这儿很熟,自己找咖啡:“运气好而已。”   冯宽摇头:“有几个被从双子星踢出去,屁都不给,靠自己扒拉,能扒拉成你这样?”他自问自答,“没有,你他妈就是金融街上的神话。”   “得了,”匡正倒水把咖啡冲上,“酸不酸。”   “干嘛喝速溶的,我有咖啡机,”冯宽起身要给他鼓捣,“我要是你,我正眼都不给他一个,还给他内保外贷!”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搞僵,”匡正说,说完才发现这是宝绽的话,“顺便给你拉点储蓄,怎么样,今年的奖金能不错?”   冯宽乐了:“都是你带的货,谢了。”   “谢什么,”匡正知道他不差这点钱,差在老丈人那儿的面子,“我最难的时候,是你雪中送炭帮的我,忘不了。”   冯宽想了想:“我这辈子积的最大的德,可能就是那时候手欠帮你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也就五分钟,冯宽开始赶人:“真不留你,我这中午前得把日总结周计划交上去。”   “什么玩意儿?”匡正觉得好笑,“又不是政府机关,搞这套。”   “现在就这风儿,西楼那边也一样,”冯宽往电脑后头一坐,打开word,“赶紧走,不送你了。”   匡正就这么被下了逐客令,从35楼到停车场,坐上迈巴赫离开金融街。   忙碌的周一,市中心的主干道上是鱼贯的车流,得意的人,失意的人,每个人都在为了温饱或理想而拼搏。年轻的戏曲演员们也一样,下午四点,多小静带着人从市剧团来到如意洲,门房接着他们,客气地安顿在贵宾室,上楼通知宝绽。   “多老师!”宝绽带着全体团员下楼来迎,除了多小静,张雷也来了,还有一个大武生和一个小花旦,颇有风采的四个人。   两边介绍寒暄,宝绽顺理成章请一顿点心,然后邀他们晚上在如意洲开戏。   “这……”张雷看向多小静,“不好吧?”   帮着助演是一回事,带一帮人占人家场子是另一回事,但多小静之前和宝绽有约,今天就是来切磋的,既会友,也拼戏。   “谢宝老板的台子,”她比张雷痛快,“你们愿意要,雷子给你们,我和我师弟师妹,三个人三出戏。”   “愿意,”宝绽大气一笑,“当然愿意!”   张雷扯多小静:“别胡闹,你不知道这边的观众,不是一般人……”   多小静就不爱听他说这个:“有钱人也是人,雷子,戏就是戏,眼里别那么多东西。”   他俩话都说成这样了,他们团那两人也不吭声,萨爽看不过去,插科打诨开了几个玩笑,把话头带过去。   大家歇一歇,过了五点,陆续进后台。戏牌子是临时写的,陈柔恩的《行路寻子》、大武生和萨爽的《三岔口》、小花旦的《拾玉镯》、多小静的《上天台》,还有宝绽、张雷、应笑侬的《二进宫》,一共五出戏,是如意洲行当最全的一回。   七点半,准时开锣,宝绽一身素衣先登台,给寥寥的几排观众鞠一躬:“今儿是周一,人不多,”说着,他笑了,像邻家的弟弟,闲话家常,“在座的有眼福,市剧团著名女老生多小静老师今晚携班底加入,戏码在外头挂着,诸位见着了,外来是客,咱们勤给好儿,宝绽在这儿谢过了。”   简单几句话,请在座的行家们多鼓励别欺生,是做东道的本分,观众也捧场,一片热络的掌声把他送下去,陈柔恩穿着一身浅色老斗衣走上来。   今晚的戏,两边不露声色,但都较着劲,因为较劲,一出比一出精彩,到《二进宫》唱完,观众叫着嚷着,说什么也不放他们谢幕,不得已,宝绽和多小静一商量,每人返场来一段绝活儿,或做或打,给座儿一个圆满。   匡正恰是这时候到的,他本来要早到,结果房成城一会儿一个电话,跟他确认海外上市的细节,他耗到八点半才从万融臻汇出来,匆匆进剧场,刚在一排一号坐下,就见宝绽穿着一身净白的水衣子,立在聚光灯下,突然一个横岔,狠狠劈在台上。   匡正腾地从座位上起来,愕然盯着台上,背后是潮水般的掌声,他却愤怒,这些人只顾着看宝绽摔得漂亮,谁也不关心他是不是危险,是不是疼。   宝绽的薄衣是湿的,唱《二进宫》流下的汗水,现在又是旋子又是鹞子,一层浸着一层,黏在背上,显出他瘦削的身形。   “坐下!”背后有人喊。   匡正没动,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抬腿冲上去,把宝绽从台上抢下来,那是他一个人的珍宝,和这些残酷的看客们无关。   宝绽一筋斗翻起身,还想再摔一个僵尸,拧着腰一回眸,见匡正直直站在台下,他一怔,顿时停在那儿——他也知道他做这些,他哥会心疼。   台上台下,一眼万年。   “宝老板!宝菩萨!”台底下有人扯着脖子乱喊,宝绽顺势一转身,抬手扬向侧幕,多小静带着她的师弟师妹,应笑侬引着萨爽陈柔恩,今晚所有演出的人员一齐登台,连成一排隆重谢幕。   并没有过去看戏往台上扔银元扔镯子的桥段,只是时阔亭下了戏掏出手机一瞧,满屏都是令人咋舌的66666,刷了好几下都没见着底。   这是如意洲和市剧团联袂的第一场,双方都知道,以后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宝绽高兴,让工作人员通知每位客人,今晚如意洲在对面的朝鲜饭店开席,请莅临的戏迷朋友们宵夜。   宝老板做东,没人不来,熙熙攘攘的三四桌,宝绽拉着匡正挨桌去敬酒,殷殷地向他们介绍,这是他哥,做私银的,请一定多多关照。   酒喝多了,两个人互相搀挽着,让匡正产生一种甜蜜的错觉,这不是演出之后的庆功宴,而是喜宴,他是新郎,宝绽是新娘,手拉着手给挑剔的长辈们敬烟。   老总们很给面子,说不清是谁起的头,甩扑克牌似的把名片甩到桌上,桌台一转,第二个人再往上甩,这么一圈转下来,一沓十几张名片就转到匡正面前,每一张背后都是不可估量的财富和资源,除了万融臻汇,还没有哪家私银做推广有这么大的排面。   散了席,从朝鲜饭店出来,宝绽一一把客人送上车,然后才陷到匡正怀里,被他抱上迈巴赫。   真的是迷乱的酒后,情不自禁,匡正把宝绽压在后座,单手捧着他的脸,不敢碰嘴,只在他的脸颊和鬓角流连,那么粗鲁,又那么小心,连小郝在后视镜里看见,都不好意思地转开眼。 第115章   小郝在雪地上打过轮儿, 眼睛一直盯着搂着宝绽进屋的匡正, 门关上, 他收回目光开出去, 开了七八米又踩下刹车,慢慢倒回来。   他跟宝绽差不多大, 平时叫他宝哥, 说实话,他宝哥对他不错,天冷会叫他进屋等, 临走又会塞一些小点心给他, 那种很贵的水果, 一盒只有三四个,他也记着给他留一份,是个暖心的人。   宝绽和匡正住在一起, 小郝也怀疑过,但他们没什么亲密举动,看起来都是正派人,只是刚刚匡正那样子, 小郝多了个心眼,如果宝绽是清醒的, 人家哥俩愿意怎么玩和他没关系, 可万一不是呢?   小郝是匡正雇的司机,谁是老板他分得很清楚,但赚钱不能昧良心, 何况是对他不错的人。他关掉大灯,打算在外头等一等,万一一会儿宝绽跑出来,大冷天的,他也能有个着落,要是没事更好,自己十二点前回家睡觉。   匡正不知道他的小司机在外头暗搓搓想了这么多,关上门,家里的灯亮起,他全身心都在宝绽身上,撩起他的额发,轻抚他的眉峰,还有嘴唇,看了又看,低下头,离着只有几公分,到底没有碰。   刚才在车上,情不自禁,亲几口没什么,现在到了家,酒精作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告诉自己要克制。   “唔……”宝绽等了好久,什么也没等到,借着酒劲儿痴痴缠缠,非往他怀里钻,“哥,抱……”   “这不是抱着嘛,”匡正一副宠溺的口气,扒膏药似的扒他,给他脱大衣,“都多大人了,还腻歪。”   “唔嗯……”宝绽仗着喝了酒,什么都敢说,“我要……哥……”   他要什么,没有说清,正因为没说清,匡正的心才突突跳:“来,松手,”他焦躁地拽他,“去洗洗,睡觉。”   “我不……”宝绽跟他对着干,哪儿也不去,就是抱着他。   匡正心里像藏着一只猫,忍着不碰花瓶,架不住花瓶自己往他跟前凑,说不清是吓唬还是挑逗,他半真半假地说:“再不听话,我亲你了啊。”   宝绽立刻不动了,乖乖伏在他胸前,像是怕了,又像是等着他来亲,这种不明不白、若即若离的暧昧搞得匡正腰杆发虚。   爱意和欲望在暗流涌动,匡正从头到脚都熬热了,却不得不违心地说:“听话,宝宝,睡觉去。”   他叫他“宝宝”,不是宝儿,也不是宝绽,这样亲昵的称呼,谁能舍得放开他,宝绽哼哼唧唧,把他缠得更紧了。   匡正叹一口气,贴着他的耳朵说:“我亲啦,真亲啦?”   宝绽闭着眼,睫毛在抖,下巴微微往上扬,似乎期待着什么。   “傻小子,”匡正揪了他鼻头一把,忽然说,“我是个禽兽。”他是认真的,认识宝绽之前,在男女关系上,在一些宝绽看得很重的事上,他确实是个禽兽。   “你准备好驯服我这头禽兽了吗?”他问,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   这些话放在平时,匡正绝不会说,今天是醉了,说什么都不要紧,说什么都不用负责任,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说这些话,而不是做另一些事。   他对宝绽的爱自认为真挚,不需要、也不该靠酒精来激发,一次酒后放纵的痛快算不了什么,这种痛快他尝过太多,根本瞧不上,他想要的是灵肉合一,是过个三十年五十年回忆起来都被幸福涨满的美好。   “乖乖的,去睡觉,好不好?”   慢慢的,宝绽松开他,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只能看到衬衫领口露出来的一截皮肤,粉白色,有细腻的光泽。   匡正架着他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伺候小孩似的给他洗脸、擤鼻子,然后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慢慢地揉。   静谧的夜,安稳的怀抱,匡正忍不住说:“哥喜欢你,”隔着湿润的毛巾,他在宝绽的嘴上轻啄了一下,稍纵即逝,“别急,我们慢慢来。”   宝绽茫然地动了动,根本分不清这一下是手,还是嘴唇。   匡正送他回卧室,看着他把衣服换好,给他掖掖被子,带门出来,十二点了,他关掉客厅的灯,上楼睡觉。   洗完澡躺在空荡荡的床上,有点睡不着,他一遍遍回味刚才和宝绽的点滴,那小子不知道自己在玩火,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吻,却没想过这个吻对匡正来说是引线,而亲吻之后的那些东西,他又给不起。   果子还没熟,就不要摘,匡正想,摘了只会尝到酸涩。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他撑起身,见门口黑黢黢的,有个抱着枕头的身影:“哥,”是宝绽,他轻声问,“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匡正愣在那儿,大半夜的,两个互相喜欢的人睡到一起,容易擦枪走火。   “我……”宝绽心虚地说,“做梦了。”   他上床还不到一个小时,怎么可能做梦,但匡正没戳穿他,怕他冷,纵容地向他敞开被子:“来吧。”   宝绽摸黑走进去,把枕头放在窗下的沙发上,撅着屁股爬上床,那么大的地方,他非往匡正的怀里躺,是这个温柔的“禽兽”,他那句“哥喜欢你”,给了他勇气。   即使清洗过,两人身上仍带着酒气,脸贴着脸,温热的呼吸擦过彼此的嘴唇,宝绽穿着老头衫和大短裤,在匡正怀里不老实,这动动那动动,嘴唇似有若无擦着他的下巴,暗示也好,引诱也罢,让他心痒。   “别闹,睡觉,”匡正把他往外推,“我明天一天的会。”   宝绽死扒着他,牛皮糖似的又软又甜,他们很久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匡正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儿,放哪儿好像都居心叵测。   “哥……”宝绽叫,漆黑的夜色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涨红了脸,“我醉了……”   他醉了,像是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找借口,果然,匡正嘴上一热,被软软地碰了一下,接着,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只那么一点点,大概是舌尖。   匡正从头皮到尾椎骨全麻了,情急之下,狠狠给了那小子屁股一下,挺大的劲儿,打得宝绽哼了一声,不敢动。   “睡觉。”匡正的声音冷冰冰的,双手却带着温度,把他揽到怀里,宝贝地搂在胸口上。   幸好有酒精,睡意虽迟,但始终会到,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不怕冷的鸟儿在林间穿梭,招呼一同越冬的伙伴。   匡正眼前是宝绽凸起的锁骨,还有松垮的衬衫领子,他盯着那片薄薄的衣领,知道自己不应该,宝绽不是女孩儿,没什么可看的,但还是忍不住,挑起那片棉布领边,往里瞄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感觉不好,放开宝绽急着下床,“嗯……”宝绽揉着眼睛醒来,把脸埋在他躺过的地方,蹭了蹭,“哥?”   匡正在洗手间,放着淋浴,应该是没听着,宝绽恋恋不舍地下床,走了两步,屁股有点疼,他揉了揉,把沙发上的枕头抓起来,放到匡正床上。   匡正收拾利落下楼,饭已经端上桌了,宝绽系着围裙在厨房那一小块地方忙碌,听见他的声音,没回头,只是把家里仅剩的一点芝麻倒出来,撒进他的粥里。   “早,”匡正在桌边坐下,等他过来一起吃,宝绽的脸有点红,怎么掩也掩不住,应该是记着昨天自己借酒撒娇的醉态,匡正端起芝麻粥,故意逗他,“我们宝儿脸怎么了,来,哥看看。”   宝绽不过去,撇着嘴嘀咕:“我就该饿着你,”他把咸菜碟放在桌上,“我屁股现在还疼呢。”   匡正含着粥,听见“屁股疼”三个字,差点没喷了,反应过来是指昨天打他那下,无赖地说:“不至于吧,就碰了碰皮儿。”   “特别大劲儿,”宝绽装得严重,哎哟哎哟坐下,“都红了。”   “你看了?”匡正老不正经地冲他笑,“一会儿哥给你瞧瞧,红了揉揉就好。”   这是他第一次跟宝绽开“看屁股”这种玩笑,无心之言,宝绽却像拿炭火烤了,整张脸唰地变色,从粉红转深红。   那抹红晕,让匡正再次喉咙发紧:“宝儿,那什么,我说错话……”   宝绽强绷着脸,打断他:“吃饭。”   这顿饭有点尴尬,草草吃完,匡正把碗泡进水槽,上楼去换衣服。今天他穿一件深蓝色毛呢西装,铂金袖扣配素面领带针,头发松松拢起,戴一副银边眼镜,羊毛大衣笔挺地垂在膝盖下,皮手套握在手里,在门口等宝绽出来。   宝绽也是西装大衣,带上卧室门一回头,看见匡正优雅魁伟的样子,忽然自惭形秽,生怕自己配不上他:“哥,要不……你也帮我打扮打扮吧?”   匡正上下看看他,已经够漂亮了,他的美不是一件衣服一条领带衬托的,而是那副笔直的骨架,那身凌然的英气:“不行,”他说,“你不能打扮得太漂亮,太漂亮了,我一分钟看不见你都心慌。”   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对宝绽说情话,他先是惊讶,然后羞涩地低下头,轻轻捶了匡正一把,抿着嘴笑了。 第116章   一路上, 小郝偷偷从后视镜打量, 匡正像有什么事, 一直在看手机, 他旁边,宝绽魂不守舍的, 时不时瞧他, 眼里是痴缠的爱意。   得,小郝想,人家果然是两情相悦。   在如意洲把宝绽放下, 从萃熙华都拐弯向南, 三十多公里, 到1421广场,以1421年郑和船队发现世界命名,集中着全市主要的科创和文创企业, 年产值达数百亿元,动影传声的总部就在这里。   匡正坐电梯上49层,难以想象,风火轮每个月那么大的流水, 办公地点却是租的,麒麟大厦A座从45到50层, 只租了六层, 员工人数不到一百名,却运营着全国乃至世界顶尖的视频平台。   到会客室,先和公司负责海外上市的团队碰面, 然后一起去大会议室,匡正是作为房成城的私人顾问参与进来的,相当于老总的钦差,几个年薪上百万的副总全程捧着他聊,再加上他过人的外表和谈吐,很快打成一片。   海外上市先要甄选代表投行,虽然匡正和房成城都属意G&S,但也想听听业内其他投行的方案,今天就是个简单的见面会,有承揽意愿的投行派代表过来,每家二三十分钟的面谈,加一份推介文件。   推介文件,包括投行资历、排名表、市场概要十几个方面,匡正摸着桌上一份份厚厚的PPT,感慨万千。他原来就是干这个的,IPO和M&A差不多,都是没日没夜地加班、不厌其烦地删改,等精美的推介书摆到甲方桌子上,人家连看都不看。   匡正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就靠推介和估值活了,甚至以此为荣,直到今天坐到甲方的位子上,以一种挑剔的眼光审视过去的同行,听他们谈着PBR、PER(1),只报以微微一笑时,才知道过去自己的眼界有多小。   他要感谢白寅午,亲手把他带起来,又亲手把他推到深渊里,当他挣扎着抬起头,才发现这所谓的“深渊”是通向另一片天地的入口。   上午的最后一家公司是万融,方副总带队,跟着一个VP和两个工作人员,金融的世界就是这么小,绕来绕去,绕不出这个圈儿。   方副总的脸很僵,当时匡正走,他是说了风凉话的,没想到人家没死,反而万里封侯回来了。论级别,他们平起平坐,但论资源和位置,他连匡正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短短一个季度,已经望尘莫及。   “老方!”匡正率先伸出手,“好久不见!”   “匡总!”方副总虚伪地迎向他。   匡正代表甲方,可以叫他老方,他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小匡,这就是地位,和年龄、资历无关。VP是个生面孔,自己介绍是从国银跳过来的,两个工作人员匡正都叫得出名字,握了握手,和其中一个寒暄:“有女朋友了吧?”   那人瞪大了眼睛,显然猜中了。   “胖了,”匡正指着他的肚子,一看就是女朋友给养的,“注意健身。”   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大佬的面儿,匡正对他这样的“虾米”仍然亲切,即使他过去不了解匡正的为人,现在也了解了。   甲方和乙方分别在长桌两侧就坐,气氛不错,谈的也融洽,快接近尾声,方副总忽然腆着脸说:“有匡总在这儿,我们怕什么,回去等消息就行了!”   他哈哈大笑,在场其他人的脸色却难看,他或许是想套近乎,也有可能是故意给匡正下不来台,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这间会议室说出这种话,对动传和万融双方来说都非常不恰当。   偌大的屋子,没一个人说话。   在动传看来,万融私银和万融投行是一家,这话有暗示匡正拿着他们的钱给东家放水的意思;对万融来说,两家分号在一桩生意里相遇,避嫌都来不及,他却明晃晃点出来,好像匡正不站边表态都不行。   “老方,”匡正坐在甲方二号人物的位置,歪了歪头,“万融臻汇和万融投行是兄弟,有钱一起赚,没说的,”他翘起二郎腿,话锋一转,“但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我今天代表的是动影传声的房总,不是万融。”   他说得很清楚,楚河汉界,把自己和姓方的一刀割开。   “万融臻汇的理念,客户第一,”匡正必须重申,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是谁,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损害我客户的利益。”   被当场驳了面子,方副总黑下脸,正尴尬的时候,房成城的身影在门外一闪,有人看见他,叫了声“房总”,满会议室的人全站起来。   房成城和煦地笑着,谁都没叫,唯独朝匡正招招手,匡正系上西装扣子走出去,房成城搭了一把他的后背,回头对大伙说:“你们继续。”   从大会议室出来,两人上楼到总裁办公室,一进屋,房成城反身把门锁了,匡正皱起眉头:“房总?”   房成城没说话,指了指里头的休息室,匡正跟他进去,看他关上第二道门,一屁股在床边坐下,疲惫地搓了搓脸。   “怎么了?”匡正有不好的预感。   房成城把脸搓得通红,叹一口气:“我要离婚。”   匡正始料未及,一时没反应过来。   “财产分割这块,你们万融臻汇参与进来,律师的联系方式我晚点……。”   “房总!”匡正震惊地瞪着他,控制着语气,“好好的,离什么婚?”   房成城抬起头,能感觉到他的怒气:“我……伦敦还有一个家,”他大剌剌的,这种事对他来说不丢人,甚至算有面子,“孩子上礼拜生的,我得多照顾。”   匡正瞪着他,简直不能理解,不是不理解他搞外遇生非婚生子,毕竟有钱人有三四个家的比比皆是,他是不理解为什么要和原配离婚:“现在是什么时候,房总,你的公司正准备海外上市!”   “公关团队到位,”房成城轻描淡写,“没问题吧?”   这就是他们有钱人考虑问题的方式,出了麻烦,就知道用钱压:“这是离婚!”匡正的嗓门高起来,“什么团队能给你公关到民政局去!”   房成城不说话了。   “你离婚的消息一公布,不用说海外上市,就是国内……”匡正按着额头,仿佛已经能看到当天动影传声的股价,刺目的一条血红,“必然爆跌。”   “太夸张了吧,匡总?”房成城笑,笑得极难看。   “夸张?”匡正冷笑,“你刚才也说准备做财产分割,动影传声不是你名下的吗?一个要分割的公司,谁敢把钱往里投!”   大跌是必然的,只是跌到什么程度,会不会伤筋动骨。   房成城直愣愣盯着他,匡正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但事已至此:“孩子生了,你就好好当爸爸,”他背过身,“但离婚,不要想。”   半晌,房成城吞了口唾沫:“她已经知道了。”   匡正悚然回头,这个“她”不用问,是房成城的老婆,上次在他家见过的,丰腴的小妇人,给他生了一双可爱的儿女,这么好的家,他为什么不珍惜!   “她的性格……你不了解,”房成城抱着脑袋,把头发抓得杂乱,“她不会让我好的,她会整死我,让我臭大街。”   你就应该臭大街!匡正心说,但作为房成城的私银,他必须给解决方案:“回去给她跪下,磕头、认罪,本来你就是过错方,怎么样都行,只要她不闹。”   房成城摇头。   “你还不明白吗,房成城!”匡正想骂他,“离婚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是动影传声,是你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甚至是买了你股票的普通人,难道要让他们因为你在伦敦生了个什么孩子就倾家荡产?”   匡正说得对,每一个字都对,但房成城没办法了:“我已经给她跪了,”他沮丧着,终于说了实话,“没有余地,离婚是她的意思,是她要分割财产。”   匡正懂了,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方:“婚前协议,或者你之前的私银有没有给你做过财产规划,所有的动产、不动产、股权……”   “没有!”房成城崩溃似的大吼,“我有钱了,搞了个女人,谁知道她要生孩子!谁知道我老婆会知道!谁知道这点破事能让股票他妈的暴跌!”   他在短时间内积聚起了大量财富,却什么也不知道,匡正仿佛能看见那些金钱的泡沫,一个一个,在眼前乍然破碎。   钱来得太容易,所以留不住。   “我知道了,”匡正冷静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房总,你是我们万融臻汇的客户,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会站在你身边,这点请你放心。”   “谢谢……”房成城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   匡正没再参与下午的见面会,因为没意义了,离婚的事一曝出来,案子必然搁浅。他回万融臻汇,一进门,和夏可走了个对面,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恍恍惚惚的,挂着两个黑眼圈,差点撞到他身上。   匡正顾不上说他,擦过去往里走,夏可突然回身,叫了一声:“老板!”   匡正停步,急躁地看着他。   “我……”热情爱笑的夏可,唠唠叨叨的夏可,眼下却吞吞吐吐,“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匡正注意到他的反常,但现在没心思、也没功夫管他:“公事私事?”   夏可想了想:“算……私事吧。”   “那就有空再说,”匡正漠然转身,穿过办公区,点了一下段钊,“金刀,跟我上来。”   段钊立刻从位子上起身,往门口看了夏可一眼,追着匡正跑向小电梯。   和房成城一样,两人进办公室,锁门进休息室,到休息室,再把门关严,匡正把段钊招到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房成城要离婚。”   段钊愣了一下,直接开骂:“我操,这孙子脑子有病吧!”   匡正摆了摆手,意思是没用的等会儿再说:“我们的钱,客户的钱,”他想起来,“还有如意洲的钱,有没有投到风火轮的?”   段钊明白了,匡正的反应太快了,他觉得房成城恐怕救不成,准备止损:“我得回去查一遍,但如意洲有,”他能肯定,“之前时阔亭特意找过我,买了五百万动传的股票。”   “立刻抛掉,”匡正不敢想,时阔亭要是赔了,宝绽得急成什么样,“我们自己的钱,包括如意洲,还有大客户投资占比超过5%的,都给我处理干净,现在就去!”   (1)PBR、PER:市净率和市盈率,评估股票的两个常用指标。 第117章   第二天下午,动影传声科技有限公司房成城遭妻子起诉离婚的消息在各大主流媒体被曝出,一开始并没激起太大的水花,但随着一波营销号下场,房成城疑似婚内出轨房成城始乱终弃等话题开始发酵。   第三天早上一开盘,动传的股价开始下挫,虽然幅度不大,但结束了这只龙头股三个月内连续上涨的神话,家庭不和给企业市值带来的影响初步显现。   匡正有点坐不住了,按理说这是房成城的家事,但这家伙显然没有处理家事的能力,他从三楼总裁室下来,进办公区直奔段钊:“留没留房夫人的联系方式?”   “没有,”段钊起身,“我们直接找她,合适吗?”   “顾不上合不合适了,”匡正有点急躁,这事说不上哪里不正常,似乎发展太快,房成城的应对又显得太无力,“我和她谈谈。”   “那只有找房成城要电话了,”段钊说,“不过老板,他们家这烂事,我建议咱们别参与,客户自己作,和我们私银没关系。”   他说得有道理,但毕竟合作一场,不能人家好的时候紧紧贴着,人家出事了就袖手旁观,匡正还要考虑其他客户的观感:“尽人事听天命,我有分寸。”   “老板……”夏可在旁边听见,抬起一双的熊猫眼,“房夫人起诉离婚……是他们家有什么烂事?”   房成城在伦敦有私生子还是秘密,万融臻汇只有匡正和段钊知道,“你别管了,”匡正瞧他那副“精尽人亡”的样子,摇了摇头,“回家睡一觉,我给你假。”   “不是,”夏可犹豫了一下,“我……有房夫人的微信。”   匡正怔住,和段钊对视一眼,对啊,那天去房成城家,夏可是一起的,“我怎么把你忘了,”他转身上楼,“微信推给我。”   段钊眼珠子一转:“我说小可,我们都没她微信,怎么就你有?”   “那天她说微信号了,”夏可低着头翻通讯录,“你们都没加吗?”   有这事?段钊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和老板光顾着公关姓房的了,”他叹一口气,“哎,追女人都没追客户起劲儿。”   匡正在电梯里拿到微信号,立刻发申请:万融臻汇匡正,房夫人,请跟我谈谈。   他本以为人家不会轻易理他,没想到刚踏出电梯申请就通过了,他怔了怔,进办公室锁门,点击语音通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但没说话,断断续续的,像是啜泣声。   “房夫人?”匡正放轻了声音。   “匡总。”房夫人哽咽着,真的在哭。   匡正知道离婚对一个女人的打击有多大,特别是全职照顾家庭的女人,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是房成城让她没路可走:“抱歉这时候打扰您,我很理解您的感受,但伤心之余,为了孩子,也为您自己,有些事您必须考虑。”   他想告诉她离婚对公司的影响、对夫妻共有财产的损害,请她以大局为重,在律师和财富顾问的帮助下,低调和缓地处理这件事。   但房夫人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你不用说了,匡总,”眼泪背后,是一个女人强撑的冷硬,“你是姓房的花钱雇的,你怎么会管我的死活?”   “不,房夫人,”匡正纠正她,“在你们没有正式离婚之前,您和房总对我来说是一体的,我要维护的是你们这个家庭的财富,而不是其中某个人。”   那边不寻常地安静了,匡正以为有转机,刚想争取,没想到房夫人突然骂,“你们都是混蛋!”她激动得有些突兀,“姓房的畜生……他打我了!”   匡正愣了,脑子里飞速闪过“风火轮老总房成城婚内出轨、为小三抛妻弃子、对原配拳打脚踢”之类的新闻头条。   “因为我跟他离婚……”她抽噎得厉害,“股票跌了,他就打我……我跟了他十年!给他生了两个孩子!生老大的时候我胖了十八斤,现在肚子上还有妊娠纹!为了他,我付出了多少……他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房夫人……”匡正无话可说,只有沉默。   “你告诉姓房的,”她抹了把眼泪,恶狠狠的,“这一巴掌他别想白打,他和那个臭婊子的事我没义务替他遮着,公司的财产,我会向法庭申请保全,他干的那些破烂事,咱们网上见!”   通话结束,匡正茫然地盯了一阵微信界面,马上给房成城打电话,那边接起来,居然是醉的。   “房成城!”匡正碾着牙齿,恨不得冲到麒麟大厦去给他两嘴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喝酒!”   “公关、律师、你……你们都在替我忙活,”听得出来,房成城的状态很糟,“我能干什么,我都给她跪下了……”   “你老婆现在要把你在伦敦有孩子的事捅出去!”匡正在电话里喊,“现在股市还在观望,她这条消息一出,你和你的直播帝国就完了!”   房成城没说话,像是疼,发出些微的呻吟声。   “你是个成年男人,”匡正告诉他,“你得站起来处理这件事。”   “我能怎么办?”房成城哑着嗓子,“杀了她?”   这话一出,匡正就知道他是考虑过这条路的,普通人为了几百万都能铤而走险,何况是几百个亿。   “房成城,”匡正压低声音,“你给我记着,不管你是清醒,还是醉着,在电话里都他妈管好自己的嘴,如果我开了录音呢,如果我把录音交给媒体呢,你不要不断给自己制造麻烦!”   “匡总……”到了这个关头,房成城才真正相信他昨天的话,他说无论什么情况,万融臻汇都会站在他身边,“我完了……我他妈被一个女人搞死了!”   “房总,你保证不能再动手,”匡正警告他,“别说你婚内出轨在先,光家暴这一样,就够你在微博‘红透’半边天了!”   “动手?”房成城马上否认,“我没动手!”   “都这时候了,”匡正冷笑,“你跟我演还有意义吗?”   房成城居然赌咒:“我要是动手,天打五雷……”   “行了别说了,”匡正没功夫跟他废话,“从她有爆料的打算,到搜集证据形成文章,至少要三五个小时,通知你的公关公司,压住她,不惜一切代价压住她!”   说完,匡正把电话挂了,他觉得反胃,他在给一个始乱终弃、对女人动了四年最好的大学,在并购领域拼搏了十年,难道就为了给禽兽们擦屁股?但他没得选,私银就是给有钱人解决麻烦的,这是他的工作。   “混蛋!”这一句,他骂的不是房成城,而是自己。   不过有一点他搞错了,房夫人并不像他想的那么脆弱,她没用三五个小时,甚至连三五十分钟都不到,十分钟后,当匡正穿上大衣下楼,准备去如意洲找宝绽吃午饭,经过办公区时,段钊突然喊:“老板!”   匡正回头,见那小子坐在位子上,愕然盯着电脑屏幕,他身后,夏可黄百两他们围成一圈,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震惊、错愕。   “怎么了?”匡正立刻过去,看到的是微博页面,“房成城之妻”实名发帖,上千字的长博文,配着九宫图,有小三的证件照,她和房成城在欧洲的亲密合影,还有孕期的b超照片,最后一张是房夫人被打肿的脸,从下巴到鼻梁一片青紫。   “我操……”段钊惊呼,“这孙子够不是人的!”   “他完了,”黄百两推了推眼镜,“经济上、法律上、道德上,身败名裂。”   夏可却没出声,熊猫眼瞪得老大,还有匡正,他把文字内容重新读了一遍,以及那些照片,一张张看过去,从长微博的措辞,到照片获取的难易程度,再到这个账号的信息,都不像一个刚刚情绪崩溃的女人,而像是出自专业团队的手笔,人设、情绪、标点符号,全踩在点儿上。   “金刀,”他问,“你记不记得,房成城说过,他老婆总是抱怨钱不够用?”   “老板?”段钊和夏可同时看向他。   “我刚和房成城通了电话,”匡正回忆,那家伙也许没说谎,“他跟我发誓,他没动过手。”   “怎么可能,这伤……”段钊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她伪造的?”   匡正不敢这么说,没人敢这么说,因为没有证据。但他能肯定,房成城是人渣,他老婆也不是吃素的,如果一切是早就计划好的,她所有的眼泪、控诉,难道只是为了泄愤?如果不是,房成城这回死定了。   “老板。”夏可在身后叫。   “嗯?”匡正不想理他,这小子总在关键时刻出幺蛾子。   夏可没说话,把手机递过来,匡正应付似的瞄了一眼,只一眼,就呆住了——屏幕上是微信聊天记录,一边是夏可,另一边的头像他认识,刚刚通过语音,是房夫人。   匡正拿过手机,皱着眉头往下翻,有对话有图片还有视频,很多不堪入目,匡正抬头瞧了瞧夏可,怪不得他最近魂不守舍,黑眼圈比熊猫还大。   “多长时间了?”匡正问。   “从上次咱们去她家,”夏可耷拉下脑袋,“我不敢说。”   匡正给黄百两使眼色,让他把无关人员清退:“她骚扰你,为什么不报告?”   “我……”夏可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怕你们笑话我。”   “得了吧,”段钊那张嘴杀人不见血,“你肯定是看人家有钱,长得也……”   “我没有!”夏可急了,“我才不会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   “那你为什么……”   “等等,”黄百两按住段钊的肩膀,“你、老板和夏可一起去,她没看上你们,反倒看上夏可了?”   夏可碰上这种事已经够郁闷了,还要被质疑颜值:“小百……”   “她喜欢弟弟型的。”匡正替他答,答案在聊天记录里,不仅如此,从房夫人的只言片语,还可以推测出她有其他的暧昧对象。   “这种女人,”段钊不能理解夏可,“你为什么不拉黑!”   “她老公是大客户,我不敢,”夏可攥起拳头,“再说,她也够可怜的,老公在外面有女人,活活把她逼成这样。”   他说得没错,如梦小筑那么大的别墅,男的见异思迁,女的喜新厌旧,对婚姻都没什么忠诚可言。   “而且金刀、小百,你们都那么能赚钱,连来晓星那小子都有战国红,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夏可深深地低下头,“我也想为公司出力,我也想每天风风火火地见客户,我也想做对你们有用的人。”   大家沉默了,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只是……   “被她骚扰,”段钊问,“你就有用了?”   “我想让她给我介绍客户,”夏可不得不承认,“她的朋友圈全是富太太。”   段钊狠狠拍了一把大腿,这小子走偏了,他们干私银的,每天接触大量的有钱人,除了物质上的诱惑,还有业绩上的比较,最后都会落到奖金和职位上,夏可为这个着急上火,情有可原。   他们在这儿争论,匡正那边给房成城打电话,开门见山:“房总,调查你老婆的健身教练,”他边翻聊天记录边说,“还有一个姓李的,应该是珠宝顾问,或者形象设计师。”   段钊他们齐齐看向他,再一次佩服他的行动力和专注度。   “记着,”匡正告诉房成城,“   拿到东西别急着抖,找专业律师,我们跟她谈判。” 第118章 森林童话小番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只长耳朵、短以巴、红眼睛的小兔子, 大森林里的小伙伴们都很喜欢它, 叫他宝宝兔。   有一天, 宝宝兔去好朋友亭亭兔家做客,带回来很多好吃的胡萝北, 它背着彩虹图案的小布兜, 特别开心地蹦啊蹦,突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胡萝北撒了一地。   宝宝兔没有哭, 因为它已经六个月了, 是一只懂事的大兔,它揉揉屁股跳起来,低头看了看, 绊倒它的是一条又粗又长毛茸茸的大以巴。   哎?宝宝兔好奇,这是什么动物的以巴,这么大这么粗,摸一摸, 还有一点扎爪?他顺着以巴往上摸,摸到一个更大的身子, 扒开雪堆, 却看到一滩红色的……   是血?宝宝兔吓了一跳,这原来是个受伤的旅行者,它捡起胡萝北, 开始奋力刨雪,刨呀刨,刨出来一双黄绿色的大眼睛。   匡匡狼是隔壁森林有名的捕兔能手,它杀掉的兔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它有刀子似的牙齿、堆积如山的财富(兔子皮和兔子肉)和父亲传给他的嗜血王冠,这次是遭到狠毒的野心家侬侬狼的暗算,才伤重流落到这里,又冷又饿昏倒在老橡树下,没想到一醒来就看到一只——   它一巴掌抓过去,软软的,蓬蓬的,是他喜欢的:“好吃的。”   唔?好吃的?宝宝兔看看手里的胡萝北,原来它的口味跟自己一样呀,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就可以做朋友啦。   “你受伤啦,大以巴,”宝宝兔把胡萝北塞到它手里,在它胸口跳了跳,弯下腰想把它从雪地里抱起来,“嘿咻,真重啊。”   匡匡狼看到一个圆滚滚、白花花还带着球球以巴的小屁股在眼前晃,晃得很可爱,但再可爱也是兔子,它是不会对兔子手下留……   嗯!爪子上有一点暖暖的,是小兔子在舔它流血的伤口。   “呜呜,”宝宝兔边舔伤口别咧嘴,“好难吃啊。”   匡匡狼其实很饿,即使是自己的血,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喂,小肥兔,”他拿爪子戳了戳宝宝兔的屁股,“把你舔到的东西分我一点。”   “咦?你要吗?”宝宝兔转过身,朝他伸出舌头,“喝烂七的度西哦。”   匡匡狼迫不及待张开嘴,一舌头舔上去,因为力量太大,把宝宝直接兔舔掉地下了……   “唔……”宝宝兔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抱着匡匡狼的脖子重新跳上来,“你好大的力气哦,你不要舔我了,还是我舔你吧。”   说着,它伸出短短的小舌头,啪嗒啪嗒舔着匡匡狼的大嘴巴,舔得匡匡狼的筋骨软绵绵的,整个狼都不好了。   它今年一岁整,是可以继承父亲森林的年纪了,小母狼们等着成为它的新娘,没想到它却被阴谋暗算流落到了帝国的边疆。   “太好了,”宝宝兔亮起红宝石般的眼睛,“它们都说最近会有狼来我们森林,要是你把伤养好了,说不定就能打退狼了。”   “狼?”匡匡狼眯起象征着狼王血统的黄绿色眼睛。   “嗯,狼!”宝宝兔说到这个词,小爪子直发抖,“它有尖尖的耳朵、尖尖的牙齿和尖尖的以巴,啊,和你的很像哎。”说着,它揉了揉匡匡狼的大耳朵。   匡匡狼从小接受最严苛的训练,从没有人摸过它的耳朵,感觉好像……还不错:“你再摸一下。”   “什么?”宝宝兔对着爪歪着头看它。   “耳朵,”匡匡狼说,反正也要吃掉它,吃之前享受一下,“再摸摸我的耳朵。”   宝宝兔摇以巴:“你喜欢被人摸耳朵吗?”   匡匡狼有点不好意思:“哼,不摸算了。”   “哎呀来啦来啦。”   寒冷的冬季森林里,只听到一粗一细两个声音:   “好了吗?”   “再摸一下。”   “唔……”   “再摸。”   “好累哦……”   “再摸。”   “我不想摸了,大以巴,你跟我回家吧……” 第119章   匡正把手机扔回给夏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鼓励的意思,夏可却惭愧地低下头,匡正蹙眉:“头抬起来。”   夏可没有动。   “抬头。”匡正命令。   “我……”夏可沉痛地说,“错了。”   匡正眯起眼,问他:“你哪儿错了?”   夏可一怔,闷声说:“我有私心……”   “谁没有私心,”匡正告诉他,“整个金融圈就是私心和堆起来的。”   夏可哑口。   “你做了违背道德的事吗,”匡正问,“违背了良心吗?”   夏可立刻摇头。   “今天这事儿,如果没有你的聊天记录,能有转机吗?”   夏可定定看着他。   “上次是谁,几句家乡话拿下了小顾?”   夏可绷起嘴角,他唯一的这点用处,他老板还记得。   “夏小可,”匡正用一种严厉的口吻叫着他在办公室的花名,“每个人的禀赋不一样,你没有金刀的凶猛、百两的冷静,但你有他们没有的东西。”   “得瑟吗?”段钊插嘴。   夏可扭头瞪他,这时匡正说:“你是万融臻汇不可或缺的。”   夏可倏地转回来,不可或缺的,他张着嘴,眼圈微红。   “我来万融臻汇第一天,”匡正迎着他的目光,“是你接待的我,就在这儿,”他指着这片办公区,“还记得你当时什么样吗,连复利都算不明白。”   夏可脸红了,小声咕哝:“好汉不提当年勇……”   “现在呢?”匡正问。   段钊第二次插嘴:“我忙的时候,投资收益表都是他帮我做的。”   “还有我的法律文件,”黄百两也说,“他帮我归类排序,贴上彩虹贴,虽然我根本用不着,而且觉得有点娘。”   “喂,小百……”   “二十五岁,”匡正还记着夏可的年纪,“人生刚起步,当你要跟别人比的时候,不妨先跟自己比一比。”   跟自己比……夏可忽然明白他错在哪儿了,不是私心,不是愚蠢,而是急躁,他太急于表现,急于证明自己:“老板……”他情绪激动,大家都以为他要说声“谢谢你”,没想到他奔着匡正扑过去,“我爱你!”   “哎呀我的妈!”段钊赶紧拦着他,不是怕办公室出“彩虹恋情”,是怕老板他“弟弟”知道了不高兴。   他揽着夏可的肩膀,生硬地转移话题:“姓房的老婆也是脑残,勾搭小鲜肉勾搭到老公私银来了,不露馅都对不起她!”   “房成城也没好到哪儿去,”黄百两过来帮手,揉了夏可的脑袋一把,“你看他老婆爆料,那女的是他们女儿的声乐老师。”   都是窝边草,段钊深有感触:“有钱人真的没脑子,”说罢,他和黄百两一起rua搓夏可,“看把我们夏小可爱糟蹋的哈哈哈!”   “他们不是没脑子,”匡正系起大衣扣子,进入顶级富豪的圈子久了,他看得很明白,“是钱,钱让他们狂得都忘了自己有脑子。”   他这话说的没错,人生来都是一样的,差不多的智力、人格、善恶观,是远超过生存所需的钱把他们改变了,当一个人可以为所欲为,什么智力、人格、善恶观都无足轻重的时候,做出非人之举也就不奇怪了。   房成城是这样,房夫人也是一样,财富没有成为他们的幸运,反而为他们种下了不幸的种子,说到底,他们没有驾驭财富的能力。   匡正的这个判断很快得到了印证,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流量刚起来的时候,段钊给他发微信,让他看微博。   当时匡正吃完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宝绽在厨房那边切橙子,他打开微博,满首页全是从风火轮搬运来的视频,一个接一个,少说有十几个,都是不一样的主播,不乏头部大v,全方位多角度地梳理风火轮老板娘和七八个高分男的风流史。   匡正愕然,这是房成城做的,毋庸置疑。可他不该这么做,万融臻汇给他那么好的线索,足以力挽狂澜的谈判筹码,他却这么轻易就抛出去了,除了把他老婆搞臭,对挽回他的形象、挽回动影传声的损失没有一点帮助。   一出狗咬狗的闹剧,只给吃瓜群众制造了一场周末的狂欢。   毫无意义,一手好牌被房成城打得稀烂,也许他是怒,怒这个“贤妻良母”的老婆比他还能玩,也许他是恨,恨同样是婚内出轨,只有自己被骂得像条死狗,无论是惩罚还是报复,他都是个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的傻瓜。   匡正扔下手机,连气都懒得生,他已经很清楚,第一,房成城这个人不足与之谋,第二,动影传声已经回天乏术。   他只给段钊回了一句话:关注事态,准备抽身。   刚按下发送键,宝绽放在旁边的手机响起来,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宝绽甩着手跑过来接,接起来一听,脸色变了:“康总……”   康?这个姓有点熟,匡正边换台边想,康……慨?不,是他老子……那个把宝绽骗到家里去的无耻混蛋!   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想替宝绽接电话,宝绽却很冷静,朝他摆摆手:“康总,”他和缓地说,“谢谢您,不去了,如意洲立了新规矩,只在团里唱,不出堂会戏。”   那边又说了什么,大概是听说宝绽去过韩文山家里,不依不饶的,“不是的,”宝绽解释,“去韩总家不是唱戏,是去看他夫人,我们是朋友。”   匡正在旁边听着,惊讶于宝绽的沉稳,对于那样一个垂涎他、差一点就伤害到他的人,他理智、得体,对于情绪的控制,他比房成城之流强得多,匡正觉得安心了,宝绽有在富豪之间周旋的能力。   “呼——”挂断电话,宝绽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哥,他居然还敢来电话。”   这种y棍,肉没吃到嘴里,贼心不死,“他还让你去家里?”   “嗯,”宝绽露出厌恶的神情,“该有人管管他。”   “过来。”匡正有点焦躁。   “我去给你拿橙子,”宝绽舔了舔手指,“可甜……”   匡正用力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怀里,他承认,房成城干的狗事儿对他还是有点影响的,整个人带着锋锐的戾气。   “怎么了,”宝绽推他,没使劲儿,就是意思一下,“有烦心事?”   “生气,”要你亲亲才能好,匡正想这样说,但不敢,“不想上班,想天天都是周末,”和你在一起,“吃吃饭,看电视。”   “你不上班可不行,”宝绽专注地盯着他,逗他开心,“你花销太大,我养不起你。”   匡正果然笑了:“你养我?”他灵机一动,接着问,“你想养我?”   宝绽倏地垂下眼睛:“我没说……”   匡正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缠在自己嘴上:“宝儿……”他哑着嗓子,把宝绽往后推,“撒谎精是要挨罚的。”   两人双双跌在沙发上,匡正压住宝绽,看着他的眼睛,拢着他的头发,至少在这个晚上,他不想忍,也忍不住,俯身贴着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什么。   宝绽的脸眼见着红了,连带着嘴唇也充血,紧张地抿起来。   匡正捋着他的眉毛,尽量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宝儿……把舌头伸出来。”   他觉得宝绽要么同意,要么拒绝,没想到他眨着睫毛,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你伸进来……”   匡正以为自己听错了,贴上去:“嗯?”   “你……”宝绽大着胆子,比上一次还轻,“伸进……”   匡正没让他把话说完,像头饿极了的狼,一口咬住猎物,是还没离开过母亲、刚学会跑的小羊羔的滋味。他追着那条舌头,反复蹂l,不知疲倦,耳边是断续的鼻音和重叠的喘息声,手指和手指绞在一起,指甲嵌进肉里,要破了。   嘴里的橙子味被匡正碾碎,宝绽皱着眉头闭起眼,感觉那些气味的分子一点点扩散漫延,从嘴巴到喉咙,从喉咙到心脏,那么酸,又很甜,刺刺的,让他有多喜欢就有多惧怕,一遍又一遍,分开了又纠缠,纠缠了又分开。   持续了许久的一个吻,匡正吞着唾沫起身,宝绽醉倒了似的,侧身滑在沙发上,匡正抓起手机把他抱起来,像抱一捧潺潺的溪流,珍重着,缓步上楼。   黑着灯的卧室,他们依偎着卷进被子,亲吻后的余韵,连皮肤都是烫的,宝绽满足地靠在他胸前,匡正知道他满足,于是也装作满足的样子,捋着他的后背,合上眼。   没睡多久,手机在床头柜上响,匡正睡眼惺忪抓过来一看,是段钊:“喂,”他压着嗓子,“什么事?”   段钊刚要说话,电话那头传来宝绽的声音:“哥……”   段钊一愣,他们睡在一起,一张床。   匡正知道他听见了,但毫不在意,连话筒都没掩一下,在宝绽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没事,你睡吧。”   他下床披上睡衣,带上门下楼:“又是房成城?”   “对,”段钊看一眼表,凌晨一点半,“刚得到的消息,他老婆三个小时前到麒麟大厦房成城的办公室偷了个保险柜,当场被保安摁住了。”   “保险柜?”匡正意外。   “应该是放重要文件的,”段钊哭笑不得,“大概是被晚上那波视频爆料刺激着了,这夫妻俩现在越玩越大,根本搂不住。”   匡正站在一楼走廊的窗下,外面下着雪,轻盈的雪花在金黄色的路灯下飞舞,童话般梦幻:“她一个女人,怎么会想到偷老公的保险柜?”   “不知道,可能是小情夫给支的招,够弱智的,”段钊已经无所谓了,“房成城直接把人送警察局了,明早消息上网。”   “知道了,”匡正同样漠然,“到这一步,神仙也救不了动影传声。”   “我这边都处理好了,”段钊打个呵欠,“老板,我下班了。”   “辛苦了,”匡正看一眼路上的雪,“慢点开。”   挂断电话,他望着窗外的冬景,想起前几年网上挺流行的一句话,“天凉了,王氏该破产了”,此时此刻,他不禁唏嘘,天真的凉了,动影传声也随之陨落,作为房成城的私银,他亲眼见证了财富破灭的过程,一点也不好笑。   他叹了口气,转回身,见宝绽正站在楼梯转角的廊灯下,披着一条薄毯子,无声地等他。   “怎么起来了?”匡正迎向他,心里温暖而安静,因为他知道,即使全世界都离他而去,这个人也会在身后,默默地等他回来。 第120章   难得匡正比宝绽起得早, 到楼下的洗手间洗了澡, 吹干头发去厨房做早饭。   他的早饭就是热牛奶冲什锦麦片, 再煎几个鸡蛋, 昨天宝绽切的橙还在原处,稍微有点干, 他扔进垃圾桶, 重新切了两个端上桌。   宝绽从楼上下来,从走廊的大窗户看到外面一片耀眼的新雪:“昨天的雪下得好大!”他惊呼,这里的雪和市内不一样, 又白又厚, 没有一个脚印, 一直绵延到远处的树林,云一样铺满视野。   “宝儿,”匡正叫他, “吃饭了。”   “哥,”宝绽很兴奋,“咱们去堆雪人儿吧!”   匡正放下刀叉,笑了:“堆在家门口, 拿胡萝卜插个鼻子,把红塑料桶扣在头上, 再立块牌子, Kuang & Bao’s house?”   宝绽喜欢这个Kuang & Bao’s house,眼睛都亮了:“好!”   “先吃饭,”匡正看一眼表, 星期日上午九点半,这周房成城家那些破事搞得他焦头烂额,想出去透口气,“咱们先出去玩,回来再堆雪人。”   “去哪儿?”宝绽在桌边坐下,舀一勺麦片,含着勺子看他。   匡正知道他是无心的,但还是不由自主盯着他的嘴:“咱们租个直升飞机,绕着城飞一圈,看看雪景?”   “直……升飞机?”宝绽愕然,勺子从嘴里掉出来,落在碗里,溅了一下巴奶。   “我让金刀这就租,”匡正伸手过来,抹了抹他的下巴,“咱们吃完就走。”   “别了,”宝绽不乐意,“昨天他后半夜才回家。”   “没事,”匡正说着要掏手机,“金刀没说的。”   “哥,”宝绽咬一口煎蛋,流心的蛋黄香得他眯起眼睛,“咱们别坐什么直升机了,挺贵的,你跟我走吧。”   跟他走,匡正的嘴角勾起来:“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卖你?”宝绽鼓着腮帮子吐槽,“谁买呀,干活儿打盘子,花钱一个顶俩,也就是我吧,没办法了,跟你凑合过。”   “凑合过……”匡正咂摸这词儿儿,下一句好像是“还能离怎么的”,他绷不住笑了,咬一口橙子,又酸又甜,和昨天的吻是一个味道。   用了两个多小时,小郝的车才到,在门口看到一个歪歪扭扭的大雪人,头上扣了个纸壳做的帽子,用彩笔涂成红色,胸前插着个大牌子,上面的花体英文写得很漂亮:Kuang & Bao’s house。   他老板和宝哥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运动鞋和羽绒服,并排坐上后座,“郝儿,”这回是宝绽定地方,“咱们去劳动公园,西门。”   听到“劳动公园”四个字,匡正脑袋里嗡地一声,难得的冬日约会,他怀疑宝绽要领他去公园凉亭听老大爷吊嗓子……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一路上神色严峻,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到地方,迈巴赫还不让进,停在付费停车场,他和宝绽下车走进去。   雪后的公园有种恬静的美,市内的雪没那么大,游人不少,他们俩平时坐惯了车,都没戴手套,匡正下意识抓住宝绽的手,想往自己兜里揣,没想到宝绽却像被蛇咬了,突然把手抽回去,惊恐地看向四周。   匡正一瞬愣了,理性上,他明白宝绽在怕什么,感性上,他却接受不了被这个人生生甩开,好像早上那些甜蜜都是假的,“你跟我走吧”“咱俩凑合过”“Kuang & Bao’s house”,都成了泡沫。   “哥,”宝绽低声说,“在外头,注意点。”   匡正点了点头,违心的,只是顺着他。   好长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绕过一丛乏味的松林、几处废旧的游乐设置,宝绽领着他一转,视线豁然开朗,白雪覆盖的土坡下出现了一片平展的湖面,低温使近岸的一侧结了厚厚一层冰,不少人在冰面上嬉戏。   宝绽回头问:“哥,你滑什么刀?”   匡正做梦也没想到宝绽是领他来滑冰,他是个运动好手,篮球、网球、高尔夫,样样精通,唯独不会冰上项目:“我……”   宝绽仰着头看他,松枝上的浮雪随风飘落,星星点点落在他头发上,生机勃勃的美,不用美颜,不用滤镜,就是匡正心中的样子。   “怎么不说话,”宝绽又往旁边看了看,“生我气了?”   匡正怎么会生他的气,一头被驯化了的野兽,在“主人”面前早拔掉了尖牙,除了呜呜哼着要爱抚,没别的筹码——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放在一年前,他只会大笑着嘲讽:怎么可能!   “别生我气,”宝绽鼓起勇气,用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他,轻声说,“别生我气,哥……”   手是凉的,心却是热的,匡正知道,他和自己一样爱得真诚,只是他豁不出去,不敢真实地面对世界,面对自己。   “我不会滑冰,”匡正没那么在乎面子了,直说,“没滑过。”   宝绽眨了眨眼,紧紧攥着他的手,红着脸笑:“走,我教你!”   他们顺着小路跳下土坡,湖边有个穿军大衣的老大爷,揣着袖子守着一堆编织袋,袋子里是各种各样的冰刀,直的是速滑刀,弯的是花样刀,还有带锯齿的球儿刀。   “海大爷,”宝绽每年冬天都和时阔亭来租刀,认得他,“花样刀,42的,速滑刀有45半的吗?”   45码半,匡正惊讶,自己的鞋号,宝绽知道得那么清楚,一定是收拾鞋柜的时候偷偷看过,记住了。   “半码的没有,”老大爷缩着脖子塌着背,“穿45的吧,紧点儿好。”   “行,”宝绽掏出手机扫码,“您给拿两双刀好的。”   转个身,老大爷拎过来两双破破烂烂的冰刀,匡正一看那样子就生理性抗拒,宝绽拉着他到湖边,上万块的羽绒服,直接坐在雪地上。   “宝儿,”匡正问,“不会有脚气吧?”   “不会吧,”宝绽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和师哥年年来,脚都好好的,从来不痒。”   匡正没再说什么,硬着头皮把脚往那个破棉篓子里塞,还行,不挤脚,系上鞋带一站起来,他怂了:“宝儿!不行这不行!”   “没事,”宝绽立在花样刀上,又直又漂亮,扶着他的胳膊,“到冰上就好了。”   说实话,匡正惧这玩意,他这么大的身高体重撑在两把纸片似的刀刃上,还得往冰上戳,怎么想都不安全。   “哥,”宝绽上了冰,灵巧地一扭,划个圈到他面前,把背给他,“来,你搭着我。”   匡正放眼往冰面上看,大多数是四五十岁的老大爷,有那么几对小情侣,都是女的搭着男的膀子……   宝绽不知道他心里这点小纠结,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慢慢的,带着他滑起来。   再难的事,两个人一起做也变得容易了,北风吹来,凉凉的,直往脖子里灌,匡正眼前是宝绽冻红的耳朵尖,薄薄的一点,阳光打上去,看得见半透明的血管,他不自觉向前倾身,痴迷着,蠢动着,从背后把他抱住。   宝绽哈哈笑,任他抱着:“我带着你也怕吗,”他半转过头,因为是玩儿,搂得再紧也不怕,“你抱住啦,我要加速了!”   匡正纵情抱着他,冰上那么多人,没一个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他不免庆幸,宝绽是带他来滑冰,让他可以借着怕,大胆地做他的爱人。   滑着滑着,宝绽叫:“哥。”   匡正用鼻音应:“嗯?”   宝绽的鬓发被风吹起:“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在做的事?”   怀疑?匡正迎着风,瞧着他上挑的眼尾。   “万融臻汇,”宝绽的眼睛那么美,像偷了一把天光藏在里头,又像从匡正的灵魂里掬了一缕,嵌进他颤动的瞳孔,“你每天在做的这些事,帮有钱人管钱,处理他们家里的麻烦事,你就一直做这个?”   “顾不上想。”匡正答。   宝绽的速度慢下来,扭着身看他。   “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说过,”匡正勾起一侧嘴角,坏坏地笑,“有时候命来了,甭管好坏,咱们先迎头赶上。”   这是宝绽的话,那时匡正刚被从投行部扫地出门,最落拓、最低潮的时候,是宝绽用这样一句话开解他,让他接下私银这个烫手山芋。   “你还记得……”宝绽有些意外。   “你说的每一句话,”匡正盯着他的眼睛,“我都记得。”   这样炙热的眼神,宝绽不敢看:“可我……怀疑了。”   “怀疑什么?”   “如意洲,”宝绽停下来,和匡正立在覆着薄雪的冰面上,“我每天做的这些事,给有钱人唱戏,拿着大把大把的报酬,在那样一栋与世隔绝的金楼里。”   匡正没料到他会想这些,诧异得睁大了眼睛。   “过去我渺小,可我有天大的目标,我要救活如意洲,救活京剧!”说起戏,宝绽的眸子闪闪发光,“现在如意洲活了,我却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儿,好像……”他茫然,“好像一下子把路走到顶了,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被有钱人追捧着,当个用钱堆出来的角儿?”   匡正懂他,他单枪匹马到万融臻汇,带着一伙杂牌军玩命搏杀,也是千难万险趟出了一条血路,他成功了,连总行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就在这时,房成城的离婚丑闻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让他不得不思考,难道一辈子就干这种给有钱人擦屁股的活儿,这就是万融臻汇的定位?   “我想唱给更多的人听,”宝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是让他们听我,而是让他们听京剧,这么好的东西,不该困在那栋金碧辉煌的小楼里。”   匡正重新把他抱住,这是他爱的人,这才是他爱的人,炫目的财富没有把他淹没,他仍然是那个执拗的男孩,会为了拉赞助累瘫在台下,会用手掰开滚烫的烧鸽子,会为了一个目标一个人,义无反顾。   “哥……”宝绽感觉到他的纠缠,“别这样……”   “他们没发现,”匡正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耳朵,“滑你的。”   “这样不好……”宝绽躲着他的气息。   “放松,别让他们看出来……”匡正的目光扫过湖岸,不经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雪坡上下来,今年Fendi的新品大衣,一步一滑的精工皮鞋,竟然是张荣。 第121章   匡正看着宝绽在冰面上跳跃旋转,他滑得真好,身上有功夫,无论在台上还是冰上,一样那么耀眼,周围的人都打量他,吹一声口哨,拍一拍巴掌。   张荣和他一起看,两人不时聊几句,聊到了慈善,“我每年捐五百万给清华,资助有需要的学生,”张荣说,“就像当年学校帮助我一样。”   有钱人多少都有一点慈善支出,钱不多,但可以增加企业的知名度和社会认同度,算是广告费的一种,还可以避税,“捐多久了?”匡正问。   “记不清了,”张荣想了想,“没多久,七八年吧,以前捐得没这么多。”   都七八年了还没多久?匡正瞥他一眼,可能是新雪,或是冰面上天使般的宝绽,他心情很好:“我给你做个信托规划吧。”   张荣一愣,笑了:“你不是不做我生意吗?”   “这也不是生意,”匡正说,“赠送的。”   张荣哈哈大笑:“我捐助学生,你捐助我?”他摆摆手,“不用了,捐出去的钱不用算得太明白。”   匡正以为他是客气:“明天让你秘书把公司这部分支出列个详单给我。”   “真没有,”张荣说,“捐赠不是公司行为,是我个人捐的。”   说到这儿,匡正惊讶了,个人捐赠,意味着企业没有从这笔支出里得到一点好处,张荣这家伙虚伪也好,势利也罢,至少做慈善,他是真心的。   “一年五百万,”匡正给他算这笔账,“二十年就是一个亿,如果你愿意一次性拿出八千万做一个信托,由专业人士管理,按6的年化收益率计算,每年的信托收益就可以达到五百万。”   慈善这事,张荣真没算过,不禁露出诧异的神情。   “成立信托之后,每年只要按约定分配信托收益即可,”匡正告诉他,“这八千万会长期存在下去,即使你破产或死亡,仍然继续。”   张荣被说动了,区区八千万,在他死后还可以帮助到有需要的人,他当即拍板:“好,没问题!”   “那这活儿我们万融臻汇接了,”匡正云淡风轻,“不要你服务费。”   “谢了,”张荣也没多说什么,只叫了一声,“哥们儿。”   匡正笑笑,最近房成城的事让他对财富有了新认识,过去他渴望财富、追求财富,仿佛那是个死东西,得到了就一劳永逸。但现在他知道,财富是活的,会选择主人,会弃人而去,要长久地守住它,并不是件容易事。   冰面上,宝绽向后抬起左腿,想做一个有点难度的单脚旋转,可能是没掌握好速度,转到一半整个人甩出去,狠狠摔了一跤。   匡正腾地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宝绽!”   只是摔倒而已,他的反应却这么大,张荣眼看着他挂着一屁股雪往冰面上跑,一步一滑地赶到宝绽身边,搀着他往回走。   “没事吧?”张荣迎上去。   “没事,”宝绽大剌剌地笑,“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屁股墩儿,好多年没听过的词了,出自如意洲的宝老板之口,这个周旋在众多大佬之间的红人儿,张荣有些不可思议,这时宝绽的手机响,他掏出来一看,脸色变了:“喂……康总。”   康总?张荣有印象,如意洲的常客,挺大岁数了,每次有戏都来捧场。   “抱歉……”宝绽的声音很低,“真的不能去,我们有规矩……对,您多包涵。”   张荣注意到匡正的表情,愤怒,称得上狰狞,宝绽切断通话后,他甚至说:“他再来一次电话,我们报警。”   “匡总,”张荣忍不住问,“要帮忙吗?”   “不用,”宝绽一瘸一拐的,朝他笑,“请唱个堂会,不去就得了。”   请去家里唱戏,张荣一听就明白,没再说什么。   临分手,张荣投桃报李,给匡正提供了一个信息:瑞士联合信贷银行2009年在瑞吉山麓建立了一间企业大学,主要培训内部员工,也向全球私银提供培训服务,今年第一次对亚太地区开放报名,月末有一个为期两周的富豪二代领导力提升培训班。   张荣有门路,能把万融臻汇推介过去。   这种机会匡正不可能放过,培训班说是学习,更多的是拓展圈子,同一期的学生中有来自日本、韩国、东南亚乃至澳大利亚的顶级富豪接班人,这意味着遍布全球的朋友圈和生意机会,而且还能接触到欧洲老牌的家族管理经验,没有人不趋之若鹜。   “谢谢,”匡正向张荣伸出手,“哥们儿。”   “客气。”张荣握住他,这是他们继上次尤琴咨询沙龙后的第二次握手,早该成为合作伙伴的两个人,兜兜转转,终于在这里化干戈为玉帛。   匡正扶着宝绽去停车场,担心地问:“你腿这样,明天能上台吗?”   “腿没事,”宝绽怪难为情的,“屁股疼。”   “尾巴根?”匡正怕他把尾椎骨摔着了,正骨要遭罪。   “不是,”宝绽哼唧,“屁股蛋子。”   屁股蛋子,这小子怎么这么可爱,匡正借着搀挽的机会搂了搂他:“回去我给你揉揉,推半瓶红花油,保你明天原样上台。”   “别了,”宝绽的颧骨发红,“你把油给我,我自己揉。”   这个小古板,匡正逗他:“俗话说,自己的屁股蛋子自己揉不了。”   “哪有这句话……”宝绽咕哝着,半靠在他身上,两人在渐渐融化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   第二天是周一,匡正到公司先把瑞士培训班的事安排下去,然后上楼进办公室,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宝绽的名字前头只有一个人——白寅午。   他深吸一口气,点击通话,把手机放在耳边,一声、两声、三声,拨号音响了很久,那边接起来,是一把疲惫的嗓子:“喂。”   是老白的声音,匡正认得,只是沙哑黯淡了许多:“是我。”   他们很久没联系了,白寅午沉默片刻,带着和过去一样的笑意:“你小子,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一句“你小子”,匡正的心就颤动了,他自己都没料到,再听到师傅的声音,他这样激动:“怎么了,老白,”他关切地问,“很累吗?”   他叫他老白,而不是白总,白寅午立刻知道,他们还和过去一样,互相信任,情深谊厚:“还行吧,”他强打起精神,“一堆烂事儿。”   “正好,”匡正说,“我这边有个去瑞士的培训班,两周,我带一帮二代过去,你跟我走吧,放松一下。”   这是名正言顺给他安排带薪休假,白寅午明白,但拒绝了:“你们去吧,最近有几个大项目,我走不开。”   “有什么走不开的,”匡正冷笑,段小钧说过,总行派了个行政总监来分他的权,“不是有个吃白饭的嘛,让他顶着。”   白寅午笑了,边笑,咳嗽了两声:“那种人,屁都不顶,”他严肃起来,“投行部是我的心血,该在这儿顶着的人是我,也只有我,能把它顶住。”   匡正挑了挑眉,白寅午没变,还是过去那个钢筋铁骨、说一不二的家伙,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投行部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万融的,是勾心斗角的董事会的,是牺牲品,是战场,不是他豁出命去就能够力挽狂澜。   “你小子干得不错,”白寅午换个话题,“没丢我这老东西的脸。”   “喂,”匡正没大没小的,“说什么呢,谁是老东西,你正当年!”   白寅午长长出了口气,又咳了咳:“老了,”这些话,他只对匡正说,“你走以后,我老得更快了。”   匡正的眼眶乍然发热:“老白,你等我,”他压低了声音,是没对任何人说过的话,“你等我干出个样子,你过来,万融臻汇是我们俩的!”   白寅午没马上表态,听筒里是持续的空白,再开口,他说:“kendrick,你还年轻,很多事情看不透。”   匡正不服气,有什么看不透的,生意场上,他一直信奉凯撒的那句话,“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他有一肚子的道理要讲,白寅午那边却有人来,只好匆匆挂断电话。   攥着手机,匡正给冯宽打过去,要杜茂茂的联系方式,冯宽愣了一下,开他玩笑:“怎么着大帅逼,回心转意了?”   “滚你的,”男女上的事儿,匡正一点余地都不留,“我办信托。”   冯宽撇嘴:“你不是有她手机号嘛。”   “删了,”匡正理直气壮,“给我办公电话。”   冯宽不再废话,把杜茂茂的电话给他,然后提醒:“臭脾气压一压。”   “知道了。”匡正切断通话,直接打给杜茂茂。   那边接起来,非常职业化的口吻:“你好,万融信托,杜茂茂。”   匡正和她一样,把公司放在前头:“万融臻汇,匡正。”   那边怔住了,许久,难以置信地开口:“匡总……你好。”   匡正单刀直入,毫不拖泥带水:“我有笔慈善信托,想麻烦杜经理。”   杜茂茂听得出他的意思,故作轻松地说:“好啊,”接着,换上一副质问的口气,“个人还是公司?”   “个人。”   “财务顾问?”   “万融臻汇。”   “受益人?”   “清华大学每年提交的一百名贫困学生。”   “受托资产的类型和数额?”   “货币资金,八千万元人民币。”   “存续期限?”   “永续,”匡正对答如流,“不可更改。”   “投资范围呢?”   “稳健的银行理财产品、国债、金融债、央行票据、aa级以上债券。”   专业上的你来我往,他们旗鼓相当,杜茂茂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怎么不让冯宽联系我?”   “本来也没什么可躲的,”匡正很坦荡,“我喜欢直来直去。”   “知道了,”杜茂茂也公事公办,“等我回音。”   挂断电话,匡正靠在舒适的大班椅上,办公室很静,他不禁抬起右手,闻了闻指尖上的红花油味儿,辛辣、浓烈,让他去掉周身的戾气,缓缓笑了。 第122章   自从知道匡正要去瑞士, 还是两个礼拜, 宝绽就开始给他收拾东西,每天想起什么就往里塞一点, 到匡正走的那天,已经足足塞了三个箱子。   “我说, ”匡正瞪着客厅中间那座小“山”,“你是我家宝绽吗?”   宝绽蹲在地上, 嘿咻嘿咻还在装:“不是你家宝绽是谁, 还能是外星人变的?”   匡正在沙发扶手上坐下,看他把袜子一双双卷起来, 用袜子筒包成个球:“你还记得去北戴河,你只背了一个包吗?”   “那是我,”宝绽捧着这堆袜子球,一个一个装进箱子内袋,“咱俩能一样吗?”   他, 连他卷的袜子, 匡正都喜欢:“有什么不一样?”   “我是大老粗, 差不多就行了,”宝绽边忙活边说,“你是公主, 不是,王子,得伺候到位。”   原来他是这么看自己的,是他的王子, 匡正绷着笑。   “再说了,那是国外,”宝绽忧心忡忡的,总怕给他带的不够,“万一缺点什么多不方便,多带没坏处。”   “都带什么了?”匡正起身。   “这箱是衣服,羽绒服、大衣都带了,西装带了五套,鞋和靴子各带了两双,方便你换,”宝绽像个操心的新媳妇,“电脑在这里,还有你的瓶瓶罐罐,常用的都有,我用小瓶装的,香水和面膜在这个夹层,然后是这个……”   匡正走上去,一把抱住他,用力搂了搂:“真想把你一起带走。”   “那我再拿个箱子?”宝绽从他怀里抬起头,“你把我卷巴卷巴装里头。”   匡正让他逗乐了:“那我一过安检就得被抓起来。”   宝绽回抱住他,特别不舍得:“注意安全,”他咕哝,“早点回来。”   只是两个礼拜,不是两个月两年,去的还是瑞士度假区,不是阿富汗索马里,他们却搞得像生离死别,好像分开一分钟、一眨眼,灵魂都要枯萎了。   迈巴赫在外头等着,匡正是七点的飞机,宝绽今天有戏,还非要送他,一路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到航站楼,在安检口分别,他们淹没在步履匆匆的人群中,不敢拥抱,不敢亲吻,只是默默地彼此注视,然后转身,走几步,回头看一眼对方的背影。   回程路上,宝绽靠着车窗发呆,好几次转头往机场的方向看,也不知道能看见什么,小郝在后视镜里瞧着他这样子,忍不住叫:“那个……宝哥。”   “嗯?”宝绽心不在焉。   “老板是去两周?”   “嗯,”两周,他们认识之后分别最长的一次,宝绽忍不住胡思乱想,“郝儿,瑞士没有枪击啊恐袭什么的吧?”   “啊?”小郝让他问愣了,“没、没有吧,没听说过。”   宝绽不放心,还想问,忽然手机响,他掏出来一看,又是那个让他反感的号码,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这次他没有接。   到如意洲时是六点半,时间足够他上妆,下车进门,两个工作人员急急迎过来,神色紧张:“团长,来了一伙人,在楼上检查呢!”   “检查?”宝绽蹙眉,“什么人?”   他们说不清,宝绽快步上楼,一二楼之间的缓步台上,萨爽正等他,已经勾了脸,是《苏三起解》的崇公道:“宝处!”他给他说情况,“来了一伙工商的,说是有人举报我们非法经营,时哥和侬哥陪着上去了!”   非法经营?宝绽看一眼表,这个时间,恐怕要耽误开戏:“营业执照给他们看了吗?”   “看了,”萨爽说,“全部手续都拿出来了。”   两人到三楼,真是工商的,穿着制服,戴着肩章,还举着执法记录仪,一伙人挤在包房里,能听到一个大嗓门儿在嚷嚷:“你们这是超范围经营,罚款!整改!”   “大哥,”时阔亭赔着笑,“我们只唱戏,有时候客人累了在这歇一脚,不额外收费。”   他这么说,那工商的还挺不高兴,弯腰四处翻,翻出来两瓶小牛时期的白酒:“茶水不收费,酒也不收费?”   那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时阔亭想解释:“我们……”   那家伙质问:“喝没喝过?”   时阔亭没办法,只有承认:“喝过。”   “提供餐饮!”人家直接给定性,“街边那种小书店知道吧,想卖一杯咖啡,都得去办食品经营许可证,你们这么大的门脸,就在萃熙华都对面,万一出了食品安全问题,谁付这个责任!”   他说的有道理,宝绽走上去,之前他们一门心思唱戏、稀里糊涂经营,不懂法,现在懂了,就得按着法来。   工商的一回头看见他,卓尔不群的气质,价值不菲的大衣,态度语气收敛了些:“你是老板?”   “你好,”宝绽伸出手,“如意洲的团长,宝绽。”   那家伙意思着跟他握了握:“你们这个戏楼现在肯定是有问题,暂停营业吧,等着处罚通知单。”   宝绽没多说什么,只是商量:“我们今晚的戏牌子已经挂出去了,客人不知道停戏,大冷天的跑一趟,您看能不能……”   “这没商量,”那人摇头,“群众举报我们必须得处理,说实话,你这还行,小毛病耽误不了几天,要真是非法经营情节严重,我们要贴封条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宝绽不再强求,领他们进屋,想聊一聊,了解一下有关规定。时阔亭没跟过去,靠着二楼的栏杆,挺不高兴地冲应笑侬扬下巴:“行啊你,真沉得住气,戏楼都快让人封了,跟没事儿人似的!”   应笑侬瞥他一眼,冷哼:“老百姓举报,小喽啰来查一圈,你跟着走个过场就得了,”他背过身,一副大娘娘的派头,“等会儿宝处随便给谁打个电话,人家还能不管?今儿晚上的戏咱们照唱。”   时阔亭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小子刚才一个屁都没放,原来他压根没把这帮检查的人放在眼里:“真有你的,”他说不清是佩服还是讽刺,“段公子!”   “少叫我那姓,”应笑侬回头瞪他,“不爱听。”   “亲爹给的姓,哪能不……”   正说着,楼下又进来一伙人,都是男的,有五六个,领头的亮出证件:“警察,”他们问工作人员,“你们这儿谁负责?”   蓦地,应笑侬的神情变了,同一天,工商和民警先后上门,不可能是巧合,这时回头想想那什么“群众举报”,如意洲在闹市区,戏在自己的楼里唱,根本谈不上扰民,哪个没事闲的群众会举报他们?   这是有人存心捅刀子。   警察分出两个去一楼转悠,其余的上楼来,锋利的眼睛盯住时阔亭和应笑侬,很不客气地问:“你们是这儿的?”   “演员,”应笑侬站到时阔亭前头,“警察同志,我们都是守法公民。”   警察习惯性把他扫视一遍:“有群众举报,你们会所以演出为名提供性服务,我们走访了附近的商户和群众,都反映这里晚间有豪车出入。”   说着,他抬眼往上看,应笑侬顺着他的视线转身,见宝绽站在楼上,是送工商局的人下来,听见警察的话,不知是屈辱还是愤怒,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第123章   飞了十四个小时, 匡正在苏黎世机场落地。   这次的培训, 瑞士联信商学院只提供场地和师资, 学员则由参加培训的私银自己召集和组织, 匡正安排段钊在家留守,其他人全过来服务, 算是一次变向福利。   学员和工作人员分头报到, 这些二代或搭私人飞机,或从家里在瑞士的房产过来,只有康慨, 非跟着来晓星挤头等舱, 一路和夏可撕来撕去。   商学院派了两辆奔驰商务车来接, 从苏黎世火车站到小城卢塞恩,沿途是童话般的雪国景色,星夜下的雪松、被积雪覆盖的小木屋, 还有火车在皑皑的山景间徐徐穿过,仿佛全世界都在喧嚣中奔跑,只有这里的时间停止在某个宁静的时刻。   到了卢塞恩,一般游客都要找码头坐船过琉森湖, 但商学院的车全程走陆路,从白茫茫的森林中穿过, 远远的, 能看到琉森湖银镜似的湖面,摆渡船三三两两,船头正前方, 便是雾气中的瑞吉山。   瑞士联信商学院坐落在山麓,以中国人的眼光看,是不大起眼的一个建筑。大家先后下车,托着行李走一段雪路,匡正在前头,墨绿色的羊绒大衣,黑色经典款拼接皮靴,短发被山风吹起,飘送淡淡的麝香气。   突然,左肩上挨了一下,是打散的雪球。   匡正回头看,背后全是他的人,他那三个箱子,黄百两拖一个,夏可拖一个,第三个应该在来晓星手里,他的手却空着,搓着掌心,像是攥过雪。   “哎哎哎,”眼前忽然一闪,是康慨那排嚣张的钻石耳钉,“他不是打你,是打我,打偏了!”   匡正拍了拍肩膀,推着胸口把他搡开:“你们是来工作的,”他对万融臻汇的人说,“工作做好了,把天掀了我都不管,现在正事还没干,乱七八糟的心都给我收起来。”   来晓星抿住嘴唇,惭愧地低下头。   “这里,”匡正跺了跺脚,“是全球顶级富豪的聚集地,2018年私人飞机抵达地区的第三名,一个雪球打偏了,打到的如果不是我,是别人呢?”   来晓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缩起脖子,那个胆小的样子更像只仓鼠了。   “喂,”康慨重新上来,匡正那个箱子在他手里,“我师傅又不是故意……”   “还有你,”匡正把目光投向他,很严厉,“你是培训班的学员,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他指了指箱子,“替谁拿的,还回去。”   康慨看一眼来晓星,梗着脖子不动弹。   “怎么,”匡正眯起眼,“我说话不好使吗?”   康慨其实怕他,但不服软:“我在这儿,不用我师傅干活儿。”   他俩眼看着要卯上,来晓星赶紧过来,从康慨手里抢箱子,康慨不给,两个人拉拉扯扯,夏可在后头看不过去:“我说你们小两口有完没完?”   “夏大嘴巴你说什么!”康慨怒了,抬手指着他,来晓星趁机把箱子拎走。   匡正转身继续向前,康慨追上来:“我说大哥,你脸怎么那么大,你自己的箱子,让别人拎还理直气壮!”   匡正没好脸色给他:“因为我是老板。”   康慨嘀咕:“老板也不能欺负人……”   “小子,”匡正忽然停下,康慨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没想到匡正却问,“你爸怎么回事?”   “啊?”康慨发懵。   匡正老大不乐意:“他最近总给宝绽打电话。”   “不能吧,”康慨瞪大了眼睛,“他还没过去这个劲儿?”   “你问谁呢?”匡正冷着脸。   “我……不跟他住一起,”康慨解释,“我也不花他钱,我花我妈的,”末了,他加上一句,“那就是个老畜生!”   匡正无语,姓康的亲儿子都这么说,他还能说什么,只希望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时阔亭他们能照顾好宝绽。   到前台报到,领了房卡,每人都是单间,匡正的房间正对着琉森湖,窗外就是粼粼的湖面,星辉璀璨,莹白的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床头,他正想放松一会儿,手机铃声响,拿过来一看,是房成城。   “喂,”他们有段日子没通电话了,“房总。”   房成城上来就问:“海外IPO还有希望吗,”他语气急躁,“你再帮我问问,你们万融的投行也行!”   匡正蹙眉:“你的婚离完了吗?”   “快了,”房成城说,在那边踱步,“处理财产还得一段时间。”   “暂时别想了,”匡正实话实说,“等你把家里的事码平,财产全部分割清楚,咱们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房成城的嗓门大起来,“我没那么多时间,老兄!我的股票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在跌,我得翻盘!”   “房总,当时我劝你不要离婚,你当耳旁风,”匡正指出他的关键性失误,“好不容易有了你老婆出轨的线索,我让你去查,你记得我是怎么说的?”   房成城不记得,这件事从始至终,他的脑子都是乱的。   “我说,”匡正一字一顿,重复当时的话,“拿到东西别急着抖,找专业律师,我们跟她谈判。”   拿着她红杏出墙的铁证,团队作战拉开了谈,让她撤销离婚申请,删除微博爆料,过几天再改口澄清,把房成城的负面形象拉回来,把风火轮的股价重新托上去,当时如果听匡正的,动影传声绝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可你是怎么做的?”匡正问,“你那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以后风火轮的股票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会跌?”   话落,耳边响起占线声,是张荣打进来。   “我他妈也不想!”房成城吼,“我老婆给我戴绿帽子,还满世界骂我找小三,这种女人我能让她好?”   “可你对她忠诚吗?”匡正反问,“你们半斤八两!”   这时张荣第二次打进来,房成城还在嚷:“男人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匡正打断他,“你连孩子都有了!”他冷静一下,不想再争论这些没意义的,“房总,因为这些破事,你从天上掉到地下,值吗?”   房成城不说话了,他也知道不值,但为时已晚。   “你已经错过了海外IPO的最佳时机,”匡正给他建议,“只有等,这种时候你越急着翻盘,对你、对公司越没有好……”   啪嗒,房成城把电话挂了。   匡正一屁股坐在床上,很无奈,但无奈也没用,他不是客户,无法替客户做决定,甚至只能看着客户闷头乱撞,一步步走向毁灭。   他叹一口气,给张荣打过去:“喂,张总,有急事?”   张荣一反常态,半天没开口。   “喂?”匡正皱眉。   “是这样,”张荣的语气很平静,“我近期要离婚,想咨询下你的意见。”   匡正腾地从床边站起来,“离婚”,他现在听见这两个字就头大:“你没看见动影传声什么下场?”   “看见了,”张荣说,“所以才找你商量,怎么办比较稳妥。”   “稳妥……”匡正苦笑,都离婚了还谈什么稳妥,即使不像房氏夫妇闹得那么荒唐,对企业市值一定也有影响,保守估计在百分之十左右,“从私银的角度,我不建议你离婚,你夫人年纪也不大,钱、房子、股票,什么都好谈。”   没想到张荣却说:“她不是我夫人。”   这下匡正彻底傻了,半天没说出话,房成城那家伙把小家安在伦敦,张荣更绝,直接把小三戳到眼前来。   “我夫人在伦敦,”张荣告诉他实情,“这边这个没领证,只是照顾我。”   照顾,说得真好听,匡正捏着眼角,仿佛已经看到新一波爆炸性丑闻正向他袭来。   “我夫人是我大学同学,”说起妻子,张荣很温和,“她不是那种肯依附男人的女人,她有自己的追求,这些年也不靠我,我们……就像节假日通通电话的远房亲戚。”   “离婚谁提的?”匡正问。   “她,”张荣答,“有名无实的婚姻,她也觉得没意义了吧,我是不想离的。”   “财产呢,”匡正直击核心问题,“她有什么要求?”   “没有要求,”稍顿,张荣说,“但我创业的时候,她给过我很大帮助,没有她,就没有正彩的今天。”   匡正挑眉:“你什么意思?”   “正彩有她的一半,”张荣肯定地说,“我的意思,依法分割财产,但要把我们离婚对公司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和房成城看似相同、其实迥异的个案,但在现在这个时代,大到一家上市公司,小到一个三口之家,只要离婚就有风险,对正彩电子这样处于扩张期的企业来说,无异于大风天里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死于非命。   挂断电话,匡正躺在床上,看一眼表,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他根本不用翻通讯录,直接输入宝绽的号码,拨过去,那边响了一阵才接起来:“哥。”   就是这个声音,让匡正平静、安宁,像吃了棉花糖一样轻飘飘:“到戏楼了?”   “嗯,”宝绽的声音很小,“你也到了?”   “到了,”匡正觉得累,忍不住说,“想你。”   宝绽久久没说话,匡正理解他,在别人面前,哪怕是时阔亭应笑侬,他也不敢说这两个字,“要是想我……”匡正闭着眼,回忆他嘴唇的触感,柔软、湿润,微有些抖,“你就拍拍腿,拍三下,两下快一下慢。”   下一秒,手机里传来轻轻的拍打声,两下快一下慢,一共三声。   匡正的心脏有力地跳了跳,满足了。 第124章   宝绽放下电话, 对面的桌边坐着一个警察。   这是他第二次进派出所, 被当做犯人一样询问, 上次是鲁哥的事, 他吓坏了,攥着手机喊匡正哥, 让他来接他。这次同样是莫须有, 他却把匡正的电话放下,不用他来救,更不想让他隔着万里担心。   宝绽变了, 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穷演员, 在富豪大佬们的世界里, 他见了世面,懂了道理,再也不会为着一点歪风就低头。   桌边敲着键盘录口供那个人, 如今在他眼里只是个办事的小警察,他们一没有证据,二来也怕,怕如意洲门口那些豪车的主人, 所以才客客气气让宝绽回家,约他第二天来派出所了解情况。   目前的形势, 宝绽掂量得很清楚。时阔亭和应笑侬在门外等着, 临进屋,他对他们说:“你们谁也不要找,等我出来。”   “为什么, ”时阔亭不理解,“明明是有人诬陷……”   “因为我们没干违法的事,”宝绽的话掷地有声,“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现在什么年代了,谁还敢硬往我们头上栽个罪名?”   时阔亭惊讶于他的硬气。   “而且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宝绽深思熟虑了一夜,“人嘴两张皮,‘yin秽se情’四个字不好听,一传十十传百,不一定传成什么样,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能我们自己给传成个西瓜。”   “可是……”时阔亭还想说什么,应笑侬一把拉住他,反应过来:“宝处说得对,眼下咱们得稳住。”   举报的人是了解他们的,明知道抓不着如意洲什么把柄,才出这种恶心招,除了想给他们找不痛快,还想看他们自乱阵脚把消息捅出去,到时候明里暗里再添几把火,如意洲在财富圈就彻底臭了。   时阔亭仍然没转过这个弯儿,但听应笑侬的,点点头,跟宝绽保证:“明白了,我们等你。”   “警察同志,”宝绽微笑着道歉,“不好意思,电话有点多。”   这一上午他的电话就没断过,除了匡正,还有昨晚没听上戏的熟客们,轮番打过来问他要不要帮忙。   很明显,小警察忌惮他这种成功人士,说话特别客气:“宝先生,你看我们这是个严肃的事,方不方便把手机先交给外头的朋友?”   “当然,”宝绽非常配合,“您说得对。”   他起身出去,把手机连大衣一起交给时阔亭,回来重新坐下:“警察同志,情况你也了解了,如意洲是合法经营,场地是基金会为了弘扬京剧艺术无偿资助的,我们证照齐全,也一直依法纳税。”   他边说,小警察边点头。   “再说了,”宝绽无奈地笑笑,“我们团只有一个女演员,其他全是男同志,说我们提供……那种服务,我们也提供不了啊。”   说到这儿,小警察纠正他:“举报人反映的是你们提供同性性服务。”   “同性?”宝绽茫然地张着嘴,似乎不大明白,“同性怎么提供性服务?”   小警察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同性一样可以提供非法服务,也在我们的执法范围内。”   宝绽的表情很不自然,抿了抿嘴:“现在社会上是有男的和男的谈恋爱,”他想到自己和匡正,眼尾微微发红,语气像个古板的老先生,“可是生理上……那不能够啊。”   不能……小警察敲键盘的手停了,盯了宝绽一阵,站起来:“抱歉,宝先生,我出去一下。”   “好……”宝绽没意识到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随着他起身,见他掏出手机,推门离开。   时阔亭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个劲儿抖腿,应笑侬在对面看着闹心,给了他一脚:“别抖了,老子心烦。”   “你管我……”时阔亭抬起头,从他的方向,正好看见审宝绽那个警察从屋里出来,没去洗手间,而是拿着手机,往楼梯间走。   时阔亭多个心眼儿,把宝绽的大衣塞给应笑侬,麻溜跟过去。   楼梯间那边是档案室,很安静,小警察往下走了半层,停在一二楼之间的缓步台上,在打电话,时阔亭往上走半层,在楼梯上坐下,歪着头听。   “喂刘队,人我审了,没问题,”小警察点了根烟,边抽边说,“挺正派一人,根本不懂那些事,典型的诬告。”   时阔亭的心放下来,刚想拍拍屁股起身,听见底下又说:“啊?这可不好办……人家手续都是合法的,咱们也没证据……行吧,我知道了,按规定先扣他二十四小时。”   扣……人?还一天一夜!时阔亭愕然,紧接着明白过来,是举报那家伙找人打招呼了,“妈的,”他心里嘀咕,“哪只疯狗!”   回到大厅,他往应笑侬身边一坐,从裤兜里掏手机。   “你小子,”应笑侬拿肩膀顶他,“离我远点儿。”   时阔亭没理他,开通讯录找匡正的号码。   “喂,”应笑侬拽他,“干什么你,宝处说了,不许找人。”   “匡哥不是外人,”时阔亭朝他靠过来,贴着他的耳朵,“我刚才听见警察打电话了,他们要扣宝绽二十四小时。”   应笑侬眉头一跳,心窍灵着呢:“那孙子找人了!”   “操,”时阔亭按下匡正的号码,“我能让宝绽在这种地方待一天一夜?开玩笑!”   瑞士时间凌晨四点,匡正在商学院的自助餐厅吃早餐,因为亚太学员的时差问题,饮食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的,不大一间屋子,没什么人,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张东方面孔,匡正托着盘子过去,打个招呼,在隔壁桌坐下。   边吃,他们随意聊两句,对方是个爽朗的人,六十多岁,眼睛特别亮,交换了名片,是日本京都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私银员工。   匡正在为张荣的事犯愁,恰好碰到前辈,顺便请教了几句,没想到对方微微一笑,用日本人少见的好英语说了一个词:信托离婚。   顾名思义,是指夫妻双方在离婚前各自设立一个家族信托,把共有财产中分别持有的部分、尤其是公司股权,装进这个信托,然后通过信托来持股。由于个人不再是股份的所有者,即使进行财产分割,公司的管理和股权结构仍然不受影响,可以把离婚对企业的损害降到最低。   匡正第一次知道信托还可以这么用,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不过这个方法说着简单,其实涉及到婚姻法、公司法和信托法的各种细节,他正想询问具体的安全架构,这时时阔亭的电话打进来。   他蹙眉,怕时阔亭有事,但半个小时前,他刚和宝绽通过电话,再瞄一眼日本人的盘子,对方已经吃完了,随时会走。   一念之差,匡正匆匆摁掉电话。   没打通,时阔亭一怔,还想接着打,应笑侬一拍大腿,想起来:“行了别打了,姓匡的这两周在瑞士,昨天走的,宝绽还去送了!”   匡正不在,时阔亭有点发慌,瑞士万里之遥,远水解不了近渴。   “韩文山!”应笑侬跺了下脚,从宝绽的大衣兜里掏手机,“韩哥是自己人!”   时阔亭知道解锁密码,接过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韩文山的号,拨出去。   “怎么样?”应笑侬盯着他。   居然占线!时阔亭骂了句娘,再打,还是占线,他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往下翻,H之后是J、K、L,一个挨一个全是客人,按宝绽的意思,戏迷圈里的人不能找。   正焦躁,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闪过——梁叔,他不是圈里的,找他不用担心影响。   时阔亭点下去,几秒钟后,电话接起来。   “喂!”时阔亭攥着电话,控制了一下情绪,“梁叔你好,我是宝绽的师哥。”   那边静了片刻,是个很年轻的声音:“宝绽?”   “你不记得了?唱戏的宝绽!”时阔亭刚控制好的情绪又急了,“你家有个小先生,在外头玩喝大了,钱包都让人摸了!”这事宝绽跟他讲过大概,他照猫画虎,“是我师弟大半夜的照顾他,为这事,你还帮忙给我们找的基金会!”   那边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回了三个字:“所以呢?”   时阔亭深吸一口气:“宝绽他……碰到麻烦了!” 第125章   半个小时后, 警察笑着把宝绽送出来, 时阔亭和应笑侬在门口等着, 把大衣给宝绽披上, 和气地向警察道谢。   “真奇怪,”边往外走, 宝绽低声说, “本来说没查清,要留我二十四小时,没一会儿又说查清了, 让我回家。”   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 老实交代:“那什么……我们找人了。”   宝绽立刻停步:“找谁了?”   时阔亭使劲儿给应笑侬递眼色。   “老匡?”宝绽来气, “他在瑞士那么远,就这么点破事,你让他为我担心?”   “不是……”应笑侬接收到时阔亭的信号, 赶紧帮腔,“宝处,举报咱们的人是谁,你有头绪吗?”   不只有头绪, 宝绽几乎能肯定,是姓康的, 但这是他个人的事儿, 不该和如意洲搅到一起:“你们别管了,”他追着时阔亭问,“到底找谁了?”   “那个谁……”时阔亭支吾。   “韩哥?”宝绽猜。   时阔亭摇头。   “别的客人?”宝绽千叮咛万嘱咐, 这事别闹大,他这个师哥就是不听,“你怎么净给我添乱……”   时阔亭怕他生气,痛快撂了:“梁叔。”   宝绽一愣,是个完全没想到的人,梁叔不是圈里的,不用担心事情复杂化,他又是如意洲的贵人,从剧团起步就帮衬着,有一种老朋友似的亲近。   见宝绽没生气,时阔亭笑着搂了搂他的肩膀:“好啦,我的宝老板,咱们回家!”   他说的“家”是如意洲,迈巴赫在门口等着,三个人上车,宝绽掏出手机给梁叔打电话,想亲自谢谢人家:“喂……”   “你好。”那边却是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语气冷漠。   宝绽怔了怔:“梁叔……”   “他病了,不方便接电话。”   “病了?”宝绽意外,连电话都不能接,不是小情况,“什么病?”   那边没有说,大概是不熟悉,不方便说。   “哪家医院,”宝绽接着问,“我去看看他。”   “不必了,”人家直接拒绝,“只接待亲友。”   “我是他朋友,”不光是朋友,梁叔还是宝绽和如意洲的恩人,“他病了,我一定要看的。”   “宝先生是吧,”对方记住了他的名字,“刚才的事不用谢,这边你也不用来,好意心领了。”   “不是好意,”宝绽坚持,语气有点急,“人病了这是大事,我不是在跟你客套!”   他的执拗出乎对方的意料,半晌,那边说:“Golden Maple,五楼东翼。”   金角枫,一家加拿大全资的私人医院,但宝绽的英语只够应付考试的,压根没反应过来:“哪儿?”他傻乎乎的,“你别说外语,说中文!”   那边轻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中文,宝绽涨红着脸挂断电话。   他把时阔亭和应笑侬送回如意洲,让小郝调头去使馆区,到金角枫的时候中午刚过,他匆匆上五楼,在中厅往东拐的走廊上被几个保镖模样的人拦住了。   “我姓宝,是来看梁叔的。”宝绽平时接触那么多富豪,从没见过带保镖的,打个招呼要往里走。   “抱歉先生,”对方把他拦住,示意他脱大衣,“例行公事。”   宝绽愕然,他往这些人身后看,那么长一条走廊全被封住了,这时他才明白电话里说的“五楼东翼”,是把这层楼靠东的病房全部包下的意思。   宝绽没办法,只得脱大衣,伸着胳膊让他们搜身。程序比机场安检还严,两个保镖反复确认他身上没带锐器和易燃品,然后派人进值班室通报,值班室再出来个人去病房,这么一通下来,宝绽才被放行。   他挎着大衣迈向走廊深处,那是个大套间,厅里也有两个保镖,为他推开小门,门里坐着几个医护人员,有茶点和杂志,再进一扇门才是病人的房间,梁叔躺在床上,左边眼眶青得厉害,脸上罩着呼吸机。   宝绽呆住了,每次见到这个人,他都是一身精神的立领西装,从头到脚打理得一丝不苟,可眼前病床上的他却显得那么无助,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青春,变成了一个脆弱的老人。   余光里什么东西动了动,宝绽回头,见靠墙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微有些卷的浅发,淡褐色的瞳仁,穿着一件普通白衬衫,肩上披着柔和的亚麻色毛衣,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一块纯金的佛牌。   “你好……”宝绽直直盯着他,那样少见的瞳色,浅得要把人吸进去。   对方只微微点了个头,没说话,也没起身。   宝绽见过他,翡翠太阳的午夜,这人醉醺醺跟他坐在街边的绿化景观下,梁叔称他作小先生,他抓过宝绽的手,宝绽挠过他的痒痒。   “梁叔是……”宝绽问,“怎么回事?”   小先生拿起手机,把英语翻译成中文:“脑卒中。”   宝绽没听说过,漂亮的眉头皱了皱。   小先生又看了看手机:“也叫脑梗。”   宝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个病他知道,老百姓都叫脑梗塞,最常见的后遗症是半身不遂:“怎么会……他才四十多岁!”   大概是宝绽的痛心太真实,不掺一点假,小先生站起来:“昨天晚上发病的,颅颞叶的血管堵住了,整个左半边身体没有知觉,碰巧他夜里去洗手间,站不住摔倒了,佣人听到声音叫的120。”   所以梁叔左眼上才有那么大一块青紫,是脸朝下生生摔的,宝绽不是他的亲人,都觉得心疼:“他会不会……”   小先生个子很高,比匡正还猛一点,低着头俯视他:“丧失行动能力?”   宝绽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巴。   “不会的,”小先生说,“一发现就送来了,两个小时以内是抢救的黄金期,打了溶栓针,效果很好,医生说不会影响行动能力,只是语言和吞咽功能会有一些……”   “退化?”宝绽替他说,这个人长着一张介乎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的脸,中文也时好时坏,“能走能动就行,”他松了一口气,“梁叔还这么年轻,要是下半辈子都要人伺候,就太可怜……”   “咳咳!”梁叔在床上翻了个身,宝绽放下大衣过去,“梁叔?”   梁叔眯着眼睛看他,隔着呼吸面罩,说话确实有些吃力:“宝……先生?”   “是我,”宝绽在床边坐下,抓着他的手,“没事的,你很快会好的。”   梁叔没说话,似乎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四十多岁的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你握下我的手。”宝绽说。   小先生远远站着,听他这么说,往这边走了几步。   梁叔用严重充血的左眼看着他,没有动。   “你握!”宝绽像个任性的孩子,催他。   梁叔应付着握了握。   “使劲!”宝绽又要求,同时用力攥紧他。   小先生走到床边,定定看着,他是关切的,只是作为主人,不好表现出来。   当手掌被用力握住,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回握,梁叔也是,狠狠的,他握了宝绽一下。   “你看!”宝绽露出惊喜的神色,“你的手多有劲儿!”   这一刻,梁叔的眼睛里有了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缓缓笑了,温和地向宝绽点了点头:“会好……会好的。”   “对,”宝绽擦了擦他头上的汗,“会好的,等你好了,来如意洲听我唱戏,”他有点埋怨的意思,“你还没来听过呢。”   “听……要听……”梁叔的口齿不灵活,宝绽就陪他慢慢地聊,小先生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其实也没聊什么,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可心不在焉地听,跟着笑一笑,再一看表,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梁叔容易累,宝绽起身告辞,临出门,小先生抓起外衣:“我送你。”   宝绽挺意外,但没客气,两人推门出去,一堆保镖立马围上来,宝绽不自在,小先生却习以为常,他们走楼梯到一层,那些人隔着几米远远跟着,到大门口,该分手了,小先生这时来了个电话。   “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那么年轻的人,却用一首七十年代的台湾老歌当铃声,“过去我没有见过你,你没有见过我……”   他接起来,歌声断了,宝绽的心却像被一把刀从中间割过,火辣辣地疼。   是新加坡港口那边的事,小先生随便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转过身,“Goodbye”正要出口,见到宝绽的样子,他愣住了。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窝湿润,并没有泪,只是眼底发红,像涂了两道血色的眼线。   “你……怎么了?”他问。   宝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应该说一句“没事”或者“再见”,但他什么都没说,扭过身,径直走出医院的大门。   很多年了,宝绽没听到过这首歌,凤飞飞的《巧合》。   让他想起妈妈,还有不幸的童年,饥饿、眼泪、思念,伴着这一切的,是桌上老CD机里的歌声,属于妈妈的歌声。   突然,手机在大衣兜里响,他掏出来一看,是匡正:“喂……”   “宝儿!”匡正的声音很急,能听到拖箱子的声音,“你没事吧?我刚刚给时阔亭回电话了,我现在就买机票回去!”   宝绽停住脚:“不、不用哥,事情已经解决……”   “我的心静不下来,”匡正在那边也停住,叹了口气,“这边的班黄百两他们可以带,但你,我必须自己守着。” 第126章   第二天, 宝绽没去如意洲, 一大早起来收拾屋子, 昨天晚上他查了瑞士的航班信息, 估摸着匡正天黑之前就能到家。   这么大的别墅,卫生一搞就是一上午, 中午随便吃口东西, 下午又琢磨着给匡正做手擀面,光是面还怕没营养,再弄两个猪蹄, 香香地酱一下。   客厅里放着阿姆斯特朗的歌,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衬着窗外的雪景、厨房里的蒸汽,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忽然手机响, 宝绽关掉音乐,擦了擦手,屏幕上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喂?”   “你好,”那边报上姓名, “何胜旌。”   宝绽意外地眨了眨眼,名字是陌生的, 声音却熟悉:“小先生?”   听到这个称呼, 那边笑了:“叫我Thongchai就可以。”   通差?这么怪的名儿,宝绽可叫不出口:“你好,有事吗?”   那边停顿了片刻:“昨天分手的时候, 我看你状态不太好。”   “啊……”宝绽局促地抓了抓头发,因为一首老歌,让初次见面的人见笑了,“没事,谢谢你啊。”   谢谢你啊,像是街坊邻居在聊天,小先生顺势问:“有时间见个面吗?”   “今天?”今天是宝绽特地留给匡正的,“晚上我家人从国外回来,我得做饭,炉子上蒸着猪蹄儿呢,我走不开。”   他说得有点快,小先生没听清:“蒸什么?”   “就是那个……”宝绽不知道怎么想的,磕磕绊绊给他说英语,“pig’s feet。”   正得不能再正的Chinglish,把小先生听笑了:“宝先生,在你家附近找个地方可以吗,我们坐一坐,不多耽误你。”   “我家这儿……”宝绽往窗外看,除了林子就是雪,“我这地方特别偏,没有喝东西的地方。”   小先生明白了,是别墅区,像他这样大家族的少爷,做事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方便在你家门廊聊五分钟吗,”但他强人所难的方式不讨人厌,甚至有些可爱,“给我一把椅子一杯水就行。”   宝绽让他逗笑了:“哪能让你在门廊待着,”梁叔的家人,他也当家人,“你过来吧,我家在红石这边,你先到地铁站,然后往……”   “我们加个微信?”小先生每天交际那么多人,从没主动要过谁的微信,“你把位置发给我。”   “好,”宝绽对他无所求,所以也不知道讨好他,“你加我手机号。”   加上好友,发送位置,他扔下手机就去干活儿了。一个多小时后,窗外响起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宝绽趿拉着拖鞋去开门,远远的看到一辆银白色的车,他是个车盲,但那车他认识,车头上立着一个撅屁股的小天使,是劳斯莱斯。   天上又落雪了,宝绽冒着雪朝劳斯莱斯招手,车在门前停下,丁点大的雪花,司机下车居然撑开了伞,伺候国王一样伺候小先生下车。   他穿得仍然很少,一条衬衫一件薄外套,宝绽拉着他进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砰地带上门:“你不冷啊!”   “还好,”小先生把屋子扫视一遍,“室内都有空调。”   宝绽蹲到鞋柜前,看了看他那双大脚,把匡正的拖鞋递过去:“你怎么没带保镖?”   “带了,”小先生脱掉外套,“车里。”   宝绽撇嘴。   “你家有个大个子。”小先生晃了晃脚上的拖鞋,大小正好。   “我哥,”宝绽仰头看他,“真不知道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都这么高。”   满屋子都是胶原蛋白的香气,小先生吸了一口,他的每一餐都是专业厨师做好,佣人给端到面前,从没进过厨房,更没闻过这么真实、浓郁、生机勃勃的香味。   “你先坐,”宝绽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去客厅,“我去看看猪蹄儿。”   “猪脚饭吗?”小先生没过去,跟在他屁股后头,进厨房。   “没有饭,”宝绽嫌他碍事,推了推他,“只啃猪蹄。”   “不腻吗?”小先生探着头往锅里看。   “不腻啊,”宝绽掀开锅盖,猪蹄的味道随着云似的蒸汽,一股脑冒出来,“我和我哥都喜欢这么吃。”   “真香啊。”刚出锅的,没有繁复的装饰,没有做作的摆盘,只有货真价实的美味。   人家都这么说了,宝绽不好意思不给,可他一共就酱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分一个给别人,他舍不得:“给你尝一口吧。”说着,他忍着烫,伸手往锅里抓。   “喂,”小先生很挑剔,“你怎么用手?”   宝绽平时在厨房干活儿都是用手的:“我手是干净的。”   小先生板着脸:“你刚才拿拖鞋了。”   还是不给你拿的!宝绽瞪他一眼,刚认识匡正那会儿,他也觉得他穷讲究,但不像这家伙,事儿又多又烦人:“你多大?”   “二十八。”   他们一样大,“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臭毛病,”宝绽抓下来一块肉,“你在家,你妈喂你饭也不用手?”   提到母亲,小先生低下头,不满意地问:“你只给我这么一口吗?”   “你还要多少?”宝绽把肉举到他眼前,“就两个猪蹄儿,我哥一个我一个,我把我那个最好的地方都给你了,你看,最软最糯的那块。”   小先生下了老大的决心,张着嘴要接,宝绽却没给他:“我手脏,”他转身拿了个盘子,把肉放到盘子上,“给,那边有刀叉。”   再嫩再香的肉,往冷冰冰的盘子上这么一扔,也变得没味道了,小先生立刻意识到,他想要的不是肉,而是普通人家的滋味。   “我今天来,”他放下盘子,“其实是想问你,昨天怎么了?”   昨天……宝绽抬起头,面前是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们不算陌生,但无论是那首歌,还是妈妈,他对这个人都开不了口。   “是我的手机铃声吗?”小先生问,他只想到这一个可能性,“那首歌,凤飞飞的《巧合》,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宝绽觉得他逾距了,甚至让人感到不快。   没得到回答,小先生不强求,而是说:“那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歌。”   宝绽愕然看向他,他们同年,都只有二十八岁,却一样早早失去了母亲,不同的是,小先生的母亲虽然不在了,却给他留下了难忘的爱,宝绽的母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不肯多爱他一点点。   《巧合》,两个母亲的歌,在儿子心里栽下的却是迥异的果,爱着一个死去的人,和恨着一个活着的人,说不清哪一个更可悲。   “昨天你听到那首歌的样子,”小先生轻而缓地说,在别人家的厨房,在妈妈似的肉香里,“我还以为是我自己。”   宝绽望着他,说不清这一刻的感受,鼻子酸,眼睛酸,连肋骨的缝隙也是酸的:“我妈妈……”他终于开口,“也喜欢这首歌,我小时候,总是听她放。”   “你母亲……”小先生攥起掌心,为他们的同病相怜。   “她……”宝绽下意识握住左手上的银镯子,又想起高三那年的医院,浓烈的消毒水味,继父的电话,冰凉的地板,病房里师哥在嘶喊,“她抛下我走了。”   小先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确定他的意思。   “她还在,”宝绽明说,“只是不要我了。”   小先生的脸像是凝固了,浅淡的眸子一瞬变色,宝绽能感觉到,他在同情自己,真荒唐,他一个有妈的要被没妈的同情。   他挤出一个笑,平静地转过身,过去了,所以那些悲哀、伤痛,现在他有匡正,什么父爱、母爱,世间一切弥足珍贵的感情都能够填补。   “来,”他把自己那个猪蹄儿从锅里捞出来,沥了沥,放在吸油纸上,然后拿了一个新盘子,还有一双筷子,递给小先生,“喏,这么大一个,都是你的。”   油汪汪的猪蹄儿,好大一只,小先生挑了挑眉:“我们一人一半?”   “分着吃,”宝绽挽起袖子,“你可不一定吃得过我。”   什么盘子筷子,他们直接上手,就在厨房站着,你一口我一口。   “你姓宝,”小先生问,“叫什么?”   “绽,”宝绽熟练地拧开骨头,“绽放的绽。”   小先生想了想,把蹭着油的手掌伸给他,宝绽的手也是油的,拿指甲刮着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一个绞丝旁,加一个确定的定。”   “一把丝,定下来,”小先生记住了,又问,“昨天你说唱戏……”   “嗯,”宝绽拿着骨头嘬,“我是京剧演员。”   小先生马上说:“我看过牡丹亭。”   宝绽笑了:“那是昆曲。”   “哦。”小先生跟着他笑,浅浅的发色浅浅的眼睛,像个玻璃做的人,宝绽忍不住问:“你是外国人?”   “泰国,清迈,”小先生侧过头,文雅地把骨头吐在掌心,“七代华人,做油轮和码头生意,我父亲有荷兰血统,母亲是台湾人。”   宝绽点了点头:“你妈妈肯定是个大美人。”   小先生嚼着肉瞧他:“你是在夸我长得帅吗?”   宝绽专心致志地吸骨头,觉得夸他的人肯定不少,懒得说了。   过了一会儿,小先生突兀地说:“你妈妈也是美人。”   宝绽撕肉的手停了停,他妈妈确实是美人儿,如果不是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他,她也不会丢下酗酒的老公和儿子,跟人跑了。 第127章   匡正从接机口出来, 坐上小郝的车, 顶着雪回家。   手机开机, 他先给张荣打电话, 信托离婚的事在瑞士就跟他沟通了,已经开始着手, 这回是确认一些细节。正事聊完, 匡正漫不经心问了一嘴:“如意洲听戏的有个姓康的,你认识吗?”   “知道,”张荣毫不意外, 甚至早知道他会问, 提前让人做了功课, “做化学制剂的,九十年代末给大型锅炉做除垢起家,好像是哪个大领导的上门女婿, 离婚挺多年了。”   匡正一听,不是什么惹不起的主儿,冷冷地说了一句:“老东西不太地道。”   都是场面上的人,匡正一点, 张荣立马明白:“做他们这行,上下游卡得很紧, 销售主要走渠道, 终端代理商的把持能力很强,他基本没什么议价空间。”   换言之,搞他很容易, 张荣只是没明说,两个人心照不宣。   匡正给张荣办了信托离婚这么大的事,跟他开口顺理成章:“有些人跳来跳去的,看着碍眼。”   “我去办,”张荣果然痛快,“你放心。”   挂断电话,匡正看着窗外随风飞舞的雪花,他不是个阴险的人,但是别惹他,尤其别惹他宝贝的东西,要是惹着了,对不起,他也是心狠手辣的,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男人到了这个位置,都有大脾气,只是从来不过自己的手,他有的是人脉能量,一通电话,什么事儿都办了。   刚过红石,房成城的电话打进来,匡正捏着眉心接通:“喂。”   “我,”房成城上来就说,“给我介绍个靠谱的并购。”   匡正无奈:“你又要干嘛,房总?”   “动影传声眼看着要不行了,趁现在还有人要,赶紧出手,”房成城佷急,“拿到这笔钱,我转行干别的。”   “干什么?”匡正疑惑,这么短时间,他能有什么靠谱的规划。   “朋友介绍了家药企,杭州的,握着四种原料药的CEP证书(1),就冲证书,买了也不亏。”   “制药?”行业跨度太大,匡正问,“你了解这个行业吗?”   “我投资只看回报率,经营让专业的经理人去操心,”房成城这样说,显然主意已定,“干短视频之前我也是两眼一摸黑,谁想到风火轮火成这样。”   他只是运气好,但匡正没说破。   “我有这个本事,”房成城很自信,“能把风火轮干成行业一哥,制药,我一样能风生水起!”   “好,”匡正不再劝他,劝也没用,“我把万融投行部白总的电话推给你。”   “谢了,哥们儿。”   电话挂断,匡正看向窗外,快到家了,迈巴赫的头灯照着一条白亮的雪路,能看到薄雪覆盖下有一条很宽的车辙,一直通到他们家门口,没再往前,应该是停了一阵,然后打个弯从对向车道开走了。   匡正蹙眉,回过头,见家门开了,宝绽披着大衣站在那儿,抱着肩膀直跺脚,“快点,”他催小郝,“他冷。”   小郝知道他宝贝宝绽,一脚油停在门前,匡正不等他开门,直接下去奔着那束光,两步跨上台阶,一把将人抱起来,土匪似的往屋里扛。   “哥!”宝绽吓了一跳,“小郝……小郝看见了!”   匡正才不管什么大好小好的,捧着他问:“想我没有?”   宝绽移开眼睛:“才两三天……”   “想没想!”匡正掐着他的肋骨,有种野蛮的凶狠。   宝绽整片颧骨都红了:“有一点……”   匡正不依不饶的:“嗯?”   “想……”宝绽从他肩上滑下来,“想的。”   “想我,”匡正盯着那张脸,和他走时一样,没胖也没瘦,“那碰着难事儿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如果是宝绽的电话,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接。   门口,小郝拎着行李进来,嗅到到屋里的暧昧空气,压根没敢抬头,严格按照公司培训的标准,当个睁眼瞎。   “郝儿,”宝绽从匡正怀里挣出来,“饿了吧,吃口面再走。”   “不了,”小郝不傻,这个小别胜新婚的当口,他要是留下,明天就甭来了,“谢谢宝哥,老板,明天见。”   匡正对这个小司机很满意,叫住他:“最近辛苦了,下个月给你涨百分之十,”他脱掉大衣,“钱不多,不用告诉公司,给你的红包。”   小郝耷拉着脑袋,连连说着“谢谢老板”,退出去带上门。   门啪嗒关上,屋里只剩下匡正和宝绽,这个气氛不好说,粘哒哒热乎乎的,像是化软了的糖稀,又像被阳光烤热了的玻璃,透明中胀起微小的气泡。   “那个……哥,”宝绽往厨房走,“我去给你下面。”   匡正扯掉领带想换鞋,一低头,拖鞋不在鞋柜里,而是在脚垫上,联想到外头那道车辙,他问:“家里有人来过?”   “嗯,”宝绽开火热锅,“梁叔家的小先生。”   油烟机的声音太大,匡正没听清:“穿我鞋了?”   “穿了一下,”宝绽没当回事,转头冲他说,“大高个,我的鞋穿不进去!”   匡正的眉毛拧起来,他介意这个,他的房子、他的鞋、他的人,在他没在家的时候,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碰过,他不痛快。   连带着,他有点恨宝绽,怪他不够想着自己,不够把他们这个家放在心上,才会让别人进这个门,还留下痕迹。   最简单的热汤面,卧一个鸡蛋,滴几滴香油,宝绽端上桌,喊他哥:“天冷,你快喝口汤顺顺胃。”   匡正没过去,往沙发上一靠,翘起二郎腿。   “怎么了,”宝绽远远看着他,“还有猪蹄儿,我蒸了好几个小时,可香了。”   匡正板着脸,有意把自己的不高兴表现出来,他得让宝绽知道,虽然他们不明不白地过着,但对彼此得独一无二。   没一会儿,宝绽抱着个小盆凑到身边,紧挨着他坐:“怎么,把你的鞋给别人穿,生气啦?”   匡正别着头不看他:“没有。”   “你要是嫌脏,咱们买新的,”宝绽拿肩膀碰他,“别小心眼儿,人家其实很干净。”   这话匡正就不爱听了,转过头正要说什么,嘴里忽然塞进来一块肉,软软的糯糯的,是猪蹄儿上最好的那一块。   宝绽亲手蒸的,亲手喂给他,一点点看着他吃,匡正的一颗心,像拿掌心包着、拿温水暖着,想冷冷不到底,想怒怒不起来,恨不得不管不顾,把这小子当个猪蹄儿吃了。   “好吃吧?”宝绽问。   匡正点了点头:“我说宝儿……”   宝绽又给他撕了一块:“你说你,还得让我喂。”   他撕肉的手又瘦又长,裹着一层油,说不好是肉欲还是清纯,“宝绽,”匡正垂涎他,又珍惜他,“咱们俩是什么情况……你明白吧?”   宝绽撕肉的手停下,他明白的,只是装不明白。   “我们这种情况,”匡正低声说,“互相要自觉。”   宝绽抬起头,那个茫然的表情,让人不忍心。   “不要把别人往家里领,”匡正直说,“特别是我不在的时候。”   宝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他从没想过这些事,花心、背叛之类的,“来的是男的,不是女的!”   “女的不行,”匡正盯着他,霸道得像个不讲理的主人,“男的更不行。”   宝绽嗫嚅:“是我朋友……”   “朋友可以在外面见,”匡正清楚地告诉他自己的底线,“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没有第三个人。”   宝绽倏地低下头,他怕,怕那层薄得不能再薄的窗户纸破了,那样他就没遮没拦,要直面这段关系,这段不正常的、不敢跟任何人提的关系。   “你有我了,”匡正温柔地说,“就不能有别人。”   “没有别人,”宝绽虽然低着头,但语气肯定,“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没有别人。”   这话把匡正说愣了,他知道宝绽喜欢他,模模糊糊的,朦朦胧胧的,可从没想过他的喜欢这么强烈,这么……拗,像是这辈子就跟着他了,要把路走尽,把时光都磨尽,那么唯一,那么绝。   “哥,你信我,”宝绽抓着小盆的边缘,指尖泛白,连声音都打颤,“我要是变心,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杨四郎对铁镜公主说的话,卸下了雉尾,洗净了铅华,宝绽对匡正说,他的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除了不敢给匡正一个“名分”,什么都敢给他,他的肉体、他的灵魂、他的一切。   (1)CEP证书:欧盟的药品认证证书。 第128章 森林童话小番外2   宝宝兔嘿咻嘿咻把匡匡狼背回了家。   “你可真沉啊!”宝宝兔累趴在地上, 两只长耳朵耷下来, 垂在脸蛋上。   匡匡狼趴在他软软的小身子上, 心想这肥兔是不是傻, 把自己扔下不管不就好了,干嘛费这么大力气把它带回家。   “大以巴, ”宝宝兔推了推它, “快起来,我要被你压坏了。”   毛茸茸软呼呼的小东西,匡匡狼不起来。   宝宝兔撅着屁股拱啊拱, 好不容易才从他怀里拱出来, 一蹦一蹦地找来稻草, 铺了一个特别豪华的大软床:“锵锵!大以巴,以后这就是你的床了!”   匡匡狼原来睡的都是上百张兔子皮堆成的王者之床,这么寒酸的平民床垫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宝宝兔把他拖到稻草上, 又去小屋周围找来止血的草药,一点点啃碎了往它的大爪上敷:“大以巴,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木屋里点着噼啪响的柴火,虽然简陋, 但很温暖,匡匡狼舒服地眯起眼睛:“我叫匡匡……浪。”   宝宝兔歪着头:“浪?”   “嗯, ”伤还没好, 匡匡狼怎么可能让一只存粮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吾似怒涛,很霸气的名字吧?”   “哦……”宝宝兔拿布条给它裹好伤口, “我叫宝宝兔。”   宝宝……匡匡狼看它软嘟嘟的小爪子、一眨一眨的红眼睛和动来动去的短以巴,心想一只食物为什么要起这么可爱的名字啊,已经影响到它今晚的食欲了!   宝宝兔收拾好热水和剪刀,蹦蹦哒哒去洗胡萝北。   匡匡狼的眼睛向下一扫:“啊!”它居然中了这只肺兔的奸计,它把它四只帅气的狼爪全都捆成了粽子,这样它根本没法捕猎了啊!   “匡匡,”宝宝兔把洗好的胡萝北晾在窗台上,打算明天早上吃,“咱们要睡觉了哦。”   匡匡狼唰地立起狼耳朵:“你叫我什么?”   要知道在隔壁的黑暗森林,没有一只狼敢这么叫它,它会立刻用锋利的牙齿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匡匡啊,”宝宝兔摘下彩虹布兜,套上月亮图案的小睡衣,“还是叫你浪?”   ……   “还是匡匡吧,”匡匡狼盯着那个白花花的小身子,舔了舔牙齿,它要准备吃饭了,以后再也没人知道狼王的继承人被一只兔子叫过名子,“宝宝,快过来。”   “哎呀,”宝宝兔害羞地用耳朵遮住眼睛,“你怎么叫我宝宝呀,要叫大名。”   好可爱……匡匡狼再次受到暴击,但仍然坚持着身为狼的尊严,用粽子爪拍了拍身边的稻草:“你家太大,我有点怕,你陪我睡吧。”   “好哇,”宝宝兔乖乖爬上“床”,紧挨着它,一下团成了个球儿。   呃……匡匡狼盯着这个软绵绵胖乎乎的绒球,忽然不知道从哪儿下嘴了。   宝宝兔眯起红宝石般的眼睛,翘着脚脚,开始啪嗒啪嗒地舔爪子。   “你……”匡匡狼傻呆呆地看着他,“你在舔什么?”   “舔爪啊,”宝宝兔认真地说,“还要舔肚皮舔脚脚舔屁屁,我很注意卫生的。”   匡匡狼吞了口唾沫:“你舔得好香啊,”它想吃它,又有点舍不得,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我也舔一下吧。”   “咦?”宝宝兔抬起头,匡匡狼的大舌头已经朝他卷过来,好大的力气,一下把它舔得散开来,露出淡粉色的小肚皮。   森林的月光下,白雪中的小木屋,只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哎呀……匡匡,哎呀!” 第129章 森林童话小番外3   匡匡狼在宝宝兔家住下了, 虽然房子很寒酸、床垫很简陋、胡萝北很难吃, 但是宝宝兔软啊, 每天抱着睡觉还是很舒服的。   太阳公公升起来, 匡匡狼在它的专属草垫上睁开眼,先往怀里摸宝宝兔, 一摸, 没摸着,立刻翻起身,竖着脖子后面的硬毛, 巡视领地一样检查草垫, 结果看到垫子边缘挂着一个白球球。   宝宝兔的睡相不好, 睡着睡着就往“床”下掉,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但每次匡匡狼都不长记性, 紧张得够呛。   紧张完它又生气,气这个小肥兔不好好在它怀里待着,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咕噜声,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开始每日一次的舔兔兔行为。   错了,不是每日一次, 是每日好几次, 没事的时候就舔,舔得宝宝兔筋骨软软皮毛滑滑,越来越粘它了。   “唔……匡匡, ”宝宝兔被大舌头舔醒,伸爪摸了摸它。   “你又掉地上了。”   “是吗?”宝宝兔揉着红眼睛,懒懒地蹬腿,“肯定是你太大,把我挤掉了。”   “……”   “对了匡匡,”宝宝兔抖了抖小以巴,抱住匡匡狼的粽子爪,“你的伤应该好了,可以拆绷带了。”   说着,它拿大大的兔仔牙去啃匡匡狼爪上的布条,匡匡狼很不愿意,因为拆掉绷带它就可以离开这个小木屋去捕猎了,离开之前还要顺便把宝宝兔吃掉,豁开它暖暖的小肚皮,掏出它的心脏……   啊,不可以想,一想到这个匡匡狼的胸口就疼得厉害,它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每天跟着小兔子啃胡萝北啃出了怪病,甜甜的胡萝北把它变软弱了。   “好啦,”宝宝兔把匡匡狼四只爪上的布条全拆掉,每只都耐心地舔一遍,“看看我们匡匡的大爪子,多威风!”   匡匡狼的大爪子确实大,像宝宝兔这样的小家伙,它一巴掌就可以拍扁,但它从来没拍过它,因为它把它当朋友。   黑暗森林狼王继承人唯一的朋友。   “哎呀匡匡,”宝宝兔舔着舔着,发现匡匡狼的大爪子里有尖尖的东西,一二三四五,像刀子一样,“这是什么呀?”   匡匡狼连忙缩起爪子,那是它杀兔的利器,只要轻轻一划,宝宝兔就再也不能跟它说话给它舔爪和它在床上腻歪了。   “宝宝,”匡匡狼觉得自己离开的日子不远了,它还有仇没报,还有父亲的嗜血王冠要继承,“今天哪儿也不去,我给你舔毛,你给我摸耳朵好不好?”   宝宝兔喜欢舔毛,但不喜欢摸耳朵:“摸耳朵啊……给你摸耳朵好累哦。”   匡匡狼拿鼻子拱它:“我每天给你舔毛不累吗?”   “可是我很好舔啊,”宝宝兔对着爪扭了扭,“我这么白这么软,你不舔我,还有很多兔愿意舔呢。”   匡匡狼黄绿色的眼睛眯起来:“有别的兔舔过你?”   “有啊,”宝宝兔抓住自己的长耳朵,“亭亭兔最喜欢舔我的耳朵了。”   耳朵?匡匡狼攥紧爪子,那是宝宝兔身上最可爱的部位之一,并列可爱的还有嘴巴、爪爪、脚脚、屁屁、以巴等共计十五处:“亭亭兔是谁?”   “是森林里最帅的兔兔,小母兔都喜欢它!”   “啧,一只兔子,能帅到哪里去,”匡匡狼把头埋在宝宝兔软绵绵的毛毛里,把大耳朵冲着它,晃来晃去,“快摸我。”   “唔……”宝宝兔没办法,只好岔着脚脚给它揉耳朵,边揉,匡匡狼边卖力地舔它,舔它鼓鼓的小肚子、暖烘烘的小腋窝,舔得它直叫:“哎呀,匡匡,哎呀……”   正叫唤,外头有人笃笃笃地敲门,宝宝兔哼唧着问:“谁呀?”   “是我,”那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宝宝兔,开门啊。”   匡匡狼明显感到宝宝兔抖了一下:“怎么了?”   宝宝兔耷拉着耳朵,直往它怀里缩:“是、是野狗大康。”   狗?匡匡狼不屑一顾:“狗有什么好怕的?”   “野狗是我们这片森林最凶的动物了,”宝宝兔颤颤巍巍要下床,“夏天还好,冬天吃的少的时候,它们就吃兔兔。”   吃兔兔?匡匡狼的耳朵立起来:“它是来吃你的吗?”   “不知道……”说着,宝宝兔去窗台上抓了根胡萝北,握在胸前,“去年冬天它就总跟着我,还闻我的以巴,特别讨厌。”   搞笑,匡匡狼缩在肉垫里的爪子啪地张开,自己辛辛苦苦留到现在的存粮,怎么可能让一只野狗叼走,再说它这头未来的狼王已经好久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天天菜叶子包胡萝北的日子它过够了。   野狗大康贴着门板说:“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唔……”宝宝兔那么点一个小身子挡在匡匡狼前面,“匡匡你别怕,我们的门很坚固的,它进不来。”   “宝宝,”匡匡狼从草垫上站起来,“你去开门,然后站到门后,把眼闭上。”   “不行,”宝宝兔紧张地说,“只有门能保护我们,它进来就会吃掉我们的!”   “你不是说我很大,能够打败狼吗,”匡匡狼立起脖子周围的硬毛,又粗又长的以巴有节奏地拍打着草垫,“一只狗算什么。”   “不行,”宝宝兔舍不得它打架,“你的伤才刚好,万一又受伤怎么办……”   匡匡狼脖子上的硬毛倏地塌下去,转头看着它。   “我、我会心疼的!”宝宝兔攥着胡萝北说。   “宝宝……”   门上砰地一响,野狗大康可能是急了,狠狠地撞门,宝宝兔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长耳朵软塌塌垂在肩上。   “去开门,”匡匡狼呲着犬牙,喉咙里发出低响,“宝宝,照我说的做。”   宝宝兔夹着以巴,缩成个小球,往门口蹦了几步,回头看着匡匡狼。   “相信我,”匡匡狼兴奋地歪着头,舔了舔自己锋利的前爪,“闭上眼。”   宝宝兔把心一横,按它说的打开门闩,然后躲到门后,紧紧闭上眼。   木门霍地从外头撞开,一只邋遢的黄毛大狗冲进来,一进来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庞然大物,纯黑的皮毛、黄绿色的眼睛、镰刀般的犬齿和钩子似的利爪,它根本没看清是什么,那个凶猛的气味已经让它丧胆。   它“嗷”了一嗓子,怎么窜进来的怎么窜出去,一溜烟不见了。   哎?匡匡狼没想到狗的胆子这么小,连吠都没吠一声就跑没了,那可是它宝贵的加餐啊!它后腿有力地一蹬,一步从草垫子跨到门外,以难以想象的敏捷和力道,穿过雪堆越过树丛,追着那只怂狗而去。   这是片祥和的森林,没有狼,也没有狐,所以野狗能作威作福,如今狼来了,大康吓得尿都憋不住,夹着以巴在雪地上鼠窜。   匡匡狼很快追上来,循着它的味道追到小河边,没有搏斗,连像样的对峙也没有,一口叼住它的脖子,决然咬断。   匡匡狼是天生的杀手,在黑暗森林的狼群里数一数二,一只欺软怕硬的野狗,权当对付一餐吧,它咬着大康的尸体,一路洒下鲜红的血迹,拖到茂密的灌木丛中。   这一顿吃了好久,吃得匡匡狼的肚子都鼓起来,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它满足地卧在阳光下打盹,这一盹就盹过了头,再睁开眼,天已经黑了。   匡匡狼过去都是这样,杀戮、饕餮,饱餐完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逍遥自在过日子,但现在不一样了,它有宝宝兔,有了“家”。   它急着往“家”跑,它的记忆力超群,对气味的辨别能力也强,绕过两个山坡很快找到了回“家”的路,远远的,听到呜呜的哭声。   “呜……匡匡……呜呜!”   是宝宝兔,怎么哭了,匡匡狼急着跳下雪堆,看到了星夜下的小木屋,门不设防地大开着,宝宝兔并着脚脚坐在门口,旁边放着一盏南瓜灯,给匡匡狼指着回家的路。   “呜呜……匡匡!”   宝宝兔边哭边用长耳朵擦眼泪,鼻子嘴巴红红的,哭得匡匡狼的心都碎了,宝宝兔是看它一天都没回来,以为它为了救自己被坏狗大康吃掉了。   “宝宝——”匡匡狼叫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匡匡?”宝宝兔听到声音,长耳朵一下立起来。   “宝宝——”   “匡匡!”宝宝兔从门槛上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蹦一蹦地钻进黑暗,“是、是你吗?”   匡匡狼绕到它身后,突然冒出来,一把将它抱住。   “呀!”宝宝兔吓了一跳,扬着脸往后看,红红的眼睛肿了,长耳朵抵着匡匡狼的胸口,搔得它痒痒的,“匡匡?”   匡匡伸出大舌头,舔了一口它的嘴巴。   “哎呀,”宝宝兔舒服得眯起眼睛,伸出小抓摸了摸它的耳朵,是这个手感,没错的:“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它高兴得搂住匡匡狼的脖子,使劲摇以巴,“你没被大康吃掉,太好了!”   “我怎么可能被一只野狗吃掉,”匡匡狼托着屁股把它抱起来,“你放心吧,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宝宝兔歪着脑袋,红眼睛一眨不眨:“匡匡……”   “嗯?”   宝宝兔小小声地说:“你真帅气。”   匡匡狼的脸唰地红了,虽然它黑黑的看不出来。   宝宝兔嘿嘿傻笑,拿两只兔耳朵遮着脸:“比亭亭兔还帅。”   匡匡狼不喜欢它提别的兔,捏了捏它屁股上的小以巴,拎起门口的南瓜灯,进屋关上门。森林的夜静悄悄,只听到一粗一细两个声音:   “匡匡,舔兔兔。”   “宝宝,摸耳朵。”   “哎呀,匡匡……哎呀!”   “宝宝,明天我们也这么过好不好?” 第130章 森林童话小番外4   匡匡狼在宝宝兔家一住就住了好久, 大地回温, 积雪融化, 春天来了。   匡匡狼平时跟着宝宝兔吃菜叶子包胡萝北, 十天半个月出去捕猎一次,地下的老鼠、树上的野鸟、河里的小鱼, 它什么都吃, 就是不吃兔兔,饱餐一顿后洗干净血迹回来,悠哉游哉地抱着宝宝兔舔毛。   宝宝兔教会了它认识草, 这种是能吃的, 那种是能治病的, 还有既不能吃也不能治病但可以搓成绳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匡匡狼觉得有了宝宝兔它就不要嗜血王冠了,继承了那个王冠, 每天走路都要昂着头,怪重的。   “匡匡……”宝宝兔在外面叫,匡匡狼立刻放下爪里的搓绳工作迎出去:“怎么了宝宝?”   宝宝兔背着它的彩虹小布兜从森林里回来,兜里装着新鲜的大草莓, 坠得它的小身子朝一边歪着:“匡匡,我难受……”   它的脸跟兜里的草莓一样红, 像是病了, 匡匡狼吸了吸鼻子,在它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骚味?   它替宝宝兔把小布兜摘下来,抱着它进屋, 放到草垫上,轻轻地舔:“着凉了吗?在森林里吃了奇怪的东西?”   “没有,”宝宝兔漂亮的红眼睛半睁半闭,小鼻子一动一动的,“就是觉得浑身软软的没力气,匡匡,我是不是要死了?”   听到“死”这个字,匡匡狼的心里好难受,它凶起来:“胡说,你怎么可能死呢,我天天这么仔细地给你舔毛,你能活到五十岁!”   宝宝兔虚弱地笑了,拿小爪摸了摸它的大耳朵:“匡匡,你真好。”   匡匡狼这一天什么都没干,就在草垫边守着宝宝兔,时不时舔一舔,拿鼻子拱拱它,但到了晚上,宝宝兔的症状更严重了。   “唔……匡匡,难受……”宝宝兔团在垫子上不停地抖,两只脚脚来回拍着地,小以巴还一撅一撅的,露出圆圆的肥屁股。   它身上的骚味更浓了,熏得匡匡狼也有点晕晕的:“宝宝,你是不是……(到成长的必经阶段)了?”   “(到成长的必经阶段)?”宝宝兔眯着眼睛乱颤,它没发过,不知道呀。   “你多大啦?”匡匡狼舔了舔它的长耳朵。   宝宝兔咬着爪爪:“我快七个月了。”   这么小怎么会(到成长的必经阶段)呢?匡匡狼不知道,它们狼一岁才成年,可兔兔们半岁就可以当爸爸了。   “匡匡,救救我……我真的好难受。”宝宝兔伸着小舌头舔匡匡狼的鼻子,就有点那个不好的意思。   匡匡狼身上热热的,大爪子把它翻过来,扒了扒它的小肚皮,果然……   “宝宝,你真的(到成长的必经阶段)了。”   原来在黑暗森林,匡匡狼就听说过一些兔兔不好的传闻,比如它们好吃懒做,从来不捕猎,只知道窝在地上吃草,再比如它们满脑子都是那方面的事,不停地(完成生命的大和谐)生崽,所以狼才要吃兔,净化森林的空气。   可是宝宝兔这么可爱这么乖,也会像它们说的,不是什么正经兔吗?   “我(到成长的必经阶段)了……”宝宝兔抱着匡匡的大爪,“(到成长的必经阶段)了怎么办?”   (到成长的必经阶段)了就要(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啊,匡匡狼生气它(到成长的必经阶段),又不忍心不管它:“你有没有喜欢的小母兔?”   “小母兔……”宝宝兔瘪嘴,“我喜欢它们,可它们都不喜欢我。”   匡匡狼瞪起眼睛:“为什么!”   “我长得小,又没力气,”宝宝兔拿脸蹭它的硬毛,“它们都喜欢亭亭兔。”   匡匡狼温柔地拍拍它:“别急,我去给你找个小母兔来。”   说着,它叼来宝宝兔的小被子,把它盖好,冒着夜色跑出门,它要给它找一只最好看的小母兔,等宝宝兔(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就不难受了。   匡匡狼平时捕猎,兔子们的家在哪儿一清二楚,它一家一家找过去,边看边摇头,这只太胖了,那只味道不好闻,还有那只毛都黄了,怎么看都配不上它家宝宝,选了一圈,也没选出一只入眼的。   它沮丧地回到家,这次在门外就闻到宝宝兔的味道了,很骚很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点好闻。   “唔……匡匡……”匡匡狼进屋,看小被子在垫子上一耸一耸的,被子里断断续续传来自己的名字。   匡匡狼有点上头,迷迷糊糊躺到垫子上,掀开宝宝兔的被子,看到一个颤啊颤的小球球:“宝宝,是不是很难受?”   “嗯……”见它回来,宝宝兔立刻往它怀里钻。   匡匡狼的心都化了,抱住它:“我没找到小母兔。”   “呜呜,”宝宝兔急得要哭了:“那怎么办?”   “要不……”匡匡狼伸出大舌头,舔了舔它的嘴巴,“我们(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吧。”   “我们?”宝宝兔不哭了,“你不是兔兔,我们能(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吗?”   这个……匡匡狼还真没想过:“我老爹总跟我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们想(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就一定可以的!”   宝宝兔没(完成生命的大和谐)过,有点怕,但身上实在太难受了,它抖了抖耳朵,翻起小肚皮,“那怎么(完成生命的大和谐),你会吗?”   匡匡狼也不会,它才一岁多,刚刚到找小母狼的年纪,但它偷看过大狼们(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很简单的,你趴到垫子上,我趴到你身上,舔你,舔你,再舔你,然后咬住你的脖子,”它跨到宝宝兔身上,“不是真咬,只是这样叼一下。”   “唔……”它一跨过来,宝宝兔的骨头就软了,浑身的毛毛都乍起来,“你那么大,我这么小,你不会把我压扁吧?”   “不会的,”匡匡狼舔着它的肚皮保证,“我会很小心的,绝对不压到你!”   宝宝兔对着爪,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长耳朵耷下来遮住眼睛,翻过去,在垫子上趴好。   匡匡狼的心突突突跳得飞快,怪不得它觉得那些小母兔都配不上宝宝,因为配得上它的只有自己啊,它闻了闻宝宝兔身上的骚味,特别激动地准备咬它的脖子……   “匡匡,”这时宝宝兔把耳朵掀开一点,眯着眼睛问,“为什么是我在下面,你趴在我身上啊?”   匡匡狼急得直舔它,从耳朵舔到以巴,舔得宝宝兔的皮毛湿湿的:“因为你小啊,又不会(完成生命的大和谐),所以力气活儿都交给我了。”   “哦……”它说什么宝宝兔都相信,攥着小爪子,勇敢地说,“那你叼我吧,我不会哭的。”   它这样说,匡匡狼又舍不得叼它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拿鼻子拱了拱宝宝兔的小屁股,让它把以巴撅起来。   “哎呀,”宝宝兔往旁边躲了躲,“好难为情啊……”   匡匡狼的狼血直冲上头,(这里有两句话不符合标准,删掉了,但不影响阅读),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宝宝兔颤巍巍一抖,反应过来:“不对呀匡匡,我是公的,你也是公的,我们不能(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啊。”   匡匡狼愣在那儿,简直是晴天霹雳,它一开始其实只是想帮宝宝兔,但这么腻歪了半天,气氛又这么好,它现在真的很想(完成生命的大和谐)啊……   情急之下,它撒谎:“你……是小母兔啊。”   宝宝兔愣了:“我是……小母兔?”   “对呀,”匡匡狼拿爪揉它的(脖子以下不能存在),“你身上这种是小母兔的味道。”   “不是的,”宝宝兔很肯定,“我从小就是小公兔!”   “你记错了吧,”匡匡狼舔它的脸,“你就是小母兔。”   “真的,”宝宝兔把肚皮上的毛毛扒开给它看,“你看!”   匡匡狼盯着它的肚皮,皱了皱眉头,灵机一动,把自己的毛毛也扒开,立起身体:“你看,我这样才是公的。”   宝宝兔呆在那儿,红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匡匡狼的肚子,再看看自己的,真的不太一样哎:“我这样……是小母兔?”   “对呀,”匡匡狼骗它,“趴在下面的小母兔”   “所以小母兔们才不喜欢我?”宝宝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我有时候才觉得亭亭兔帅帅的?”   匡匡狼不喜欢它提亭亭兔,整个狼(这里也改一下):“你是公是母,我们(完成生命的大和谐)一下不就知道了。”   “哎等……等一下,匡匡……”   夜晚的小木屋,圆圆的大月亮,鸟儿们依偎着进入梦乡……(这里删掉了一句话)   它哭是这样哭,但兔兔的(成长的必经阶段)没有几天是结束不了的,日升月落,漫长的五天后,宝宝兔的身体不软了,岔着脚脚瘫在匡匡狼的肚子上,脸都哭肿了。   匡匡狼知道这几天自己(这里删掉了几个字),把它吓到了,所以夹着以巴给它舔毛。   “左边一点。”宝宝兔哝哝地说。   “这里吗?”匡匡狼马上到位。   “不对。”宝宝兔抱着垂下来的耳朵,眼泪汪汪。   “这样?”   “不要你舔了,”宝宝兔使劲儿推它,“我要去洗胡萝北。”   “你不要动!”匡匡狼两爪捧着这个毛球,生怕风把它吹着水把它凉着,“我去洗,我会洗,洗完晾到窗台上!”   匡匡狼飞速去干活儿,宝宝兔一个兔躺在粘哒哒的草垫子上,又扒了扒自己的毛,往下看,这可怎么办,它犯愁地想,它是小母兔,那从小到大这么多衣服都不能穿了,它的彩虹小肚兜、月亮小睡衣都要换成粉色,可是它一点都不喜欢粉色……   春天的风送来萌动的气息,森林的下风处,披着斗篷的旅行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啊混蛋,到处都是兔子的骚味!”   它有一身雪白的皮毛、一双蓝色的眼睛,还有凶狠的尖牙和绝情的利爪,从小到大,只因为它的毛是软弱的白色,就受到狼王家族的歧视,一直抬不起头,侬侬狼藏身在橡树的暗影下,闻了闻迎面来的风,隐隐的,似乎有它老对手匡匡狼的味道。 第131章 森林童话小番外5   亭亭兔是森林里最大的兔, 它和宝宝兔它们不一样, 是黑色的, 红红的眼睛大大的身体, 生起气来连大康那样的野狗都怕它。   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大康了,亭亭兔想, 每年冬天这只坏狗总要给兔兔们找麻烦, 今年却格外安静,好像消失了一样。   它扔下锄头,把新拔出来的胡萝北装到竹筐里, 背在背上, 给宝宝兔送过去。   宝宝兔是亭亭兔最好的朋友, 因为年纪小,所以特别粘它,隔几天就要来亭亭兔家做客, 最近却有五六天没出现了。   亭亭兔锁好家门走向森林,从它家到宝宝兔的家要经过一片静谧的橡树林,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浓密的树枝射下来, 亭亭兔走着走着,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它们这片森林很少有这种味道, 它放下竹筐, 循着气味找去。   在橡树林的深处,还没化尽的积雪中,躺着一个孤单的旅人, 它的左脚被人类投下的铁夹子夹住了,血就是从脚上的伤口流出来的。   “你没事吧?”隔着一段距离,亭亭兔问。   旅人立刻朝这边看过来,披着斗篷的身体不大,戒备地弓起背。   “别怕,”亭亭兔踩着杂草,“我不是坏兔。”   旅人仍然弓着背,而且随着亭亭兔的靠近,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亭亭兔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声音:“你是什么动物?”   对方没回答,雪白的爪子紧紧扣着地,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身后的草丛,像是警告它不要过来。   “你受伤了,”亭亭兔说,“没人帮你,你会死的。”   旅人不为所动,斗篷下的身体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攻击。   亭亭兔叹了口气:“明天,最晚后天,人类就会来回收夹子,到时候你就真的没救了。”   所有动物都怕人类,侬侬狼也不例外,它在黑暗森林的边缘伤了匡匡狼,猜它带着伤逃到了这片森林,所以独自追过来,想赶尽杀绝,没想到老对手还没找到,它却被人类的铁夹子夹住了。   “我不会伤害你。”亭亭兔保证。   侬侬狼才不信它,它不相信任何人,因为它自己就是最大的野心家,靠阴谋和谎言干掉竞争对手,在黑暗森林的霸主中占据一席之地。   “走开。”它冷冷地说。   亭亭兔没有走:“我帮你把夹子拿掉就走。”   侬侬狼已经打算杀掉它了,这么大一只兔,就算一两天挣脱不开人类的铁夹,靠兔肉也可以饱饱地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办法,就……   被夹住的左脚暖暖的,是那只兔把它受伤的脚抱住,用肚子上的毛暖着:“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它……真的没有恶意?侬侬狼不敢相信,在它们黑暗森林,只有强者吞噬弱者,一切帮助、支持都是要等价交换的,“你帮我,”它问,“要我给你什么?”   亭亭兔从一旁抓了两把干麻草,专注地搓。   “食物?保护?”侬侬狼盯着它,“还是领地?”   亭亭兔没理它。   侬侬狼摸不清它的目的,脚还在它怀里焐着,更烦躁了:“你现在不说,我就当你白帮忙了,你什么也得不到!”   亭亭兔被它吵烦了,像平时对宝宝兔那样,揉了揉它斗篷下的脑袋:“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乖乖的,别出声。”   侬侬狼斗篷下的眼睛睁大了,刚刚……它是被一只兔摸脑袋了吗?妈呀,从小到大从没有狼摸过它的脑袋,感觉好好……不对,好恶心啊!   它从斗篷的边缘偷偷往外看,是一只很威风的大黑兔,宝石似的红眼睛,虽然不锋利但灵活有力的厚爪,是只帅兔。   “好了,”亭亭兔搓好两根绳子,分别系在铁夹的两头,自己抓住一根,把另一根给侬侬狼,“来,听我的口号,我们一起用力。”   除了狼王和匡匡狼,从没有人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跟侬侬狼说话,它反感地拒绝:“凭什么听你的,你让我用力我就用力啊!”   “人类的夹子又重又大,是用森林里没有的东西做的,”亭亭兔立着耳朵说,“单靠我们俩任何一个都扳不开,必须齐心协力。”   齐心协力?侬侬狼长这么大从没跟谁齐心协力过,看了看爪子里那根破绳,它打算试一次:“行吧行吧,听你的。”   亭亭狼喊着口号,它们俩同时使劲儿,真的是很重的夹子,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比木头更硬,比石头更沉,幸好它们有两双爪,以同样的频率把铁夹往两边拽,渐渐的,夹子张开了一条缝。   “快!”亭亭兔瞅准时机,“把你的脚拽出去!”   侬侬狼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坚韧、持续,没有一点保留,它是真的要帮自己。它忍着疼把伤脚从冰凉的金属间往外拖,刚拖出去,就听啪地一声,铁夹重新合上。   “呼——”它整个狼向后躺倒,瘫在雪地上喘气。   它躺下的时候力道太大,头上的斗篷掉了,亭亭兔看到它雪白的皮毛、蓝色的眼睛,小心脏忽然开始乱跳:“你……”   侬侬狼注意到它古怪的目光,摸了摸头,这才发现斗篷掉了,露出了它丑陋的本来面目——在黑暗森林,一身白毛的狼从小就被周围的狼瞧不起,它们都笑话它,说它是狼和兔子生出来的杂种。   侬侬狼一边急着披斗篷,一边恼羞成怒地张开利爪,心想自己的样子被看到了,今天这只帅兔必须死……   “你长得好漂亮啊,”谁知道亭亭兔痴汉地对着爪,长耳朵慢慢耷下来,“浑身上下白白的。”   呃……侬侬狼晾着刀子似的尖爪,看智障一样看它,这傻兔说什么?自己很漂亮?它是瞎吗?   亭亭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侬侬狼无语,这智障兔那么大一坨,突然变这么腼腆,真的很违和,而且空气里这个骚骚的味道……阿嚏!侬侬狼对兔子发X的味道过敏,赶紧捂住鼻子:“你管老子叫什么,走开!”   亭亭兔没走,反而向它凑了凑:“你今年多大啦?家在哪里啊?有没有成家呀?”   侬侬狼受不了它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味道:“流氓兔,你不要过来!”   亭亭兔非但靠过去,还害羞地摸了摸它的尖耳朵:“你不光长得好看,还好好摸哦。”   侬侬狼的脸突然红了,白毛根本遮不住:“不许摸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尖尖的,”亭亭兔根本不管它说什么,继续摸,“你是狗吗?”   狗?侬侬狼被它摸得很舒……非常难受,两爪死死捂住耳朵:“你才是狗!”   “我是兔,我叫亭亭兔,你呢?”   侬侬狼从没碰到过这么死缠烂打的兔,不知道怎么反应,只好拿出平时的凶劲儿,冲它龇牙:“再摸我,咬你了啊!”   “哎呀,”亭亭兔看见它的尖牙,连忙捂住它的嘴,“这么大的牙,露出来就不美了。”   它又说它美了,侬侬狼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只傻兔有一身帅气的黑毛,真的觉得它这种软弱的白毛美吗?   “你刚才问我救你要什么,”亭亭兔抓着耳朵,拿身体拱了拱它,“我要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侬侬狼被它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报名字保平安:“我……”但它这么狡猾,当然不可能告诉亭亭兔真名,“我叫三狼。”   在黑暗森林,除了狼王和匡匡兔,它排行老三。   “三郎?”亭亭兔从旁边的树根上摘下一朵水灵灵的红蘑菇,递给它,“你好,三郎。”   侬侬狼立刻偏过头,它们犬科的习性,它刚刚在那朵蘑菇上尿过尿……   亭亭兔还把蘑菇往它面前怼,侬侬狼只好趴在地上,哎哟哟叫着脚疼。   亭亭兔放下蘑菇检查它的伤口,人类的夹子比狼的牙齿还锋利,肉已经烂了,露出里头白色的骨头。   它俯下身,张开嘴。   “喂你干嘛!”侬侬狼戒备地瞪着它。   “舔一舔,”亭亭兔抬起头,拿长耳朵卷了卷它的尖耳朵,然后吐出舌头,“我很会舔的。”   侬侬狼没阻止它,边忍着疼边想,它很会舔?它怎么那么会舔?是不是平时舔过很多小白兔?   “喂,”它忍不住问,“你们兔子不是有很多白色的,干嘛总说我美?”   “它们没有你白,有的毛都黄了,”亭亭兔忽然想起来,“除了宝宝兔,它又白又软,像个小雪球。”   宝宝兔?侬侬狼撇嘴,居然起这么可爱的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兔。   舔完伤口,亭亭兔起身,侬侬狼心想这位爷您可算要走了,没想到人家二话没说,一弯腰把它抱起来。   “喂你……”侬侬狼长这么大从没被这么抱过,连妈妈都没有,它妈只会叼它,叼得它脖子上的肉疼疼的。   “你伤得这么重,还是先跟我回家吧,”亭亭兔侧头看着它,红眼睛亮亮的,“等你伤好了……我送你回家。”   不是吧,第一次见面就你家我家的,太那个了,侬侬狼边吐槽它,边窝在它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亭亭兔背起路边的大竹筐,拿斗篷把侬侬狼裹好,抱着它走出橡树林,生机勃勃的春天,野花含苞的小路,只听到一高一低两个声音:   “刚见面就带我回家,你是不是没安好心?”   “你想多了,我不是那种兔。”   “不是那种兔……那你说你很会舔。”   “我只舔过宝宝兔。”   “又是宝宝兔。”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找它玩。”   “谁跟它玩……不对,谁要你带!” 第132章   匡正有了宝绽这句话, 什么都够了, 晚上搂着人躺在床上, 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澎湃得静不下来。   澎湃的是心,不是其他什么地方, 欲望当然也有, 但因为宝绽是个男孩,他还不至于急不可耐。   “宝儿,”他忍不住叫, “宝儿?”   怀里的人没反应, 宝绽睡着了, 匡正侧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个人那么不设防,不知道自己把心交出去了, 别人就会想要他的身体。   傻小子,匡正在心里说,只是亲过几次,就把底牌都翻出来, 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他轻轻的,翻身跨到宝绽身上, 虚覆着, 想象他们以后的夜晚,只是想象,头皮就骤然发麻, 他连忙躺回去,空虚地喘了喘。   宝绽让他懂了,欲望里一旦掺杂了爱,就强烈得让人害怕。   第二天匡正去公司,拢着精悍的短发,系着银灰色的领带,一进大门就听到段钊在教训新来的客户经理:“我不听解释!客户就是客户,我不管他是卖种子的还是卖化肥的,客户要什么我们给什么,而不是你认为他们要什……老板?”   见匡正从办公区经过,段钊愣了:“你不是在瑞士……”   他教训下属的口气像个大老总,至少匡正在的时候,没听过他在办公区这么得瑟,有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意思。   “跟我过来。”匡正冷着脸,朝他扬了扬下巴。   段钊有点发毛,怕匡正在意他这点小放肆,连忙跟过去,两人先后进电梯,门缓缓关上,段钊夹着尾巴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宝绽有点事,”匡正答,“瑞士那边交给百两了。”   原来是宝贝弟弟的事,段钊点头,怪不得他老板打着越洋飞嘀穷折腾。   电梯到了,匡正开门进总裁室,脱掉大衣直接扔给段钊,往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拿脚尖点了点对面沙发。   段钊挂完大衣过来,乖乖在沙发上坐下,匡正属于那种不怒自威的老板,训人不用大声,一个眼神就让人畏惧。   “房成城这事,”匡正靠着椅背,“你有没有什么反思?”   段钊没想到是聊这个,挺意外。   “客户里如果有三分之一这种人,”匡正掏出烟,分一颗给他,“万融臻汇没前途。”   段钊连忙起身掏打火机:“可这一行就是这样,都是围着富豪的屁股转,谁知道哪个客户是个雷,过几年就炸了。”   “万融臻汇必须有自己的杀手锏,”匡正隔着腾起的火焰盯着他,眼睛里有剃刀般的锋芒,“要让富豪围着我们的屁股转。”   段钊收回打火机,想了想:“难。”   匡正等着他往下说。   “富豪常玩的这些东西,”段钊一样样捋,“私募股权基金一直是G&S的江山,德班凯略擅长做高端房地产,我查了,房成城给小三儿在伦敦搞那个公寓,就是通过他们拿的,富荣嘛,做贵金属有一套,他们在汇丰和巴克莱(1)的关系都很硬。”   他说得没错,这些匡正都考虑了:“你就没往自己身上想想?”   段钊惊讶:“我?”   匡正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去:“艺术品投资,”随着烟一起吐出来的,还有这么几个字,“以及高端奢侈品。”   段钊睁大了眼睛。   “艺术品也可以做成基金,”匡正挑起一侧眉毛,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海德公园一号(2)一套八千万英镑的公寓大厅少不了要配一幅六位数美金的名画,至于黄金,库存的一半换成艺术品,也是一样的。”   段钊没想到匡正这么敢想,他的眼光不仅毒,而且凶。   “G&S的基金,德班凯略的地产,富荣的贵金属,”匡正转身弹了弹烟灰,“我们都可以插一脚,不,”他换了个助动词,“我们都要插一脚。”   “不……”段钊却不赞同,“老板,如果是前几年,咱们可以试水,但现在宏观经济整体下行,国家又这么大力度反腐,至少中国的艺术品市场是下跌的,我们不应该在盘整期进入,风险太大了。”   “金刀,”匡正在腾起的烟雾中眯了眯眼,“你不是学金融的,有一种本能你没有,就是买跌不买涨。”   段钊瞠目:“可中国的富豪不认艺术品,”他断言,“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市场……”   “那就创造市场。”匡正一锤定音。   段钊怔住了,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们要在这个创造出来的市场上制定规则、树立标杆、纵横驰骋,”匡正把剩的一截烟碾灭,“把中国高端艺术品交易市场定位成万融臻汇的市场。”   段钊明白,他的意思是万融臻汇的狩猎场,“我……”说实话,他有点吓到了,“我回去想想。”   这时匡正的微信跳出来,是以前金融街的老哥们,找他去个聚会,“好,”匡正边回信息边说,“我要可行性报告。”   “明白,”段钊起身,匡正从没要求他鞠躬,但他不自觉鞠了一躬,“我需要一到两周时间,做一个全面调研。”   “可以,”匡正收起手机,抬头看着他,“金刀,你在前边放开了砍,背后有我。”   段钊深吸一口气,挺起后背转身出去。他佩服匡正,一个近乎完美的老板,他没有方向,匡正给他方向,他缺乏勇气,匡正赋予他勇气,他要独当一面,匡正从不在前头拦着,他有什么理由不往前冲呢,他得为他肝脑涂地。   匡正重新穿起大衣,华银一老大哥的女儿考上了霍其基斯,全美最有名的中学之一,算是耶鲁的附中,找大伙去家里喝顿酒,庆祝这段大好前程。   他坐上迈巴赫,半路到常去的酒庄买了一瓶罗曼尼康帝,用牛皮纸包好,赶到微信上的地址。   开发区一栋联排别墅,开门的是家里阿姨,殷勤着就要接酒,匡正只把大衣给她,礼貌地道谢。   “匡正!”华银那大哥远远从北阳台迎过来,不大客气地指着他,“真他妈赏脸,你小子牛了,我们都怕请不到你!”   “少他妈恶心人,”匡正和他一样不客气,“我都被从金融街赶出去了,你们还记着找我,我得谢谢你们这帮混蛋!”   屋里听说匡正到了,纷纷出来寒暄,华银的、万融的、国银的、鼎泰的,半条金融街的都在这儿,不少是同期,一起入的行,一起海外轮岗,一起升迁、一起骂娘,久违了的哥们儿义气,匡正举起手里的红酒:“Blind tasting?”   蒙瓶试饮,葡萄酒爱好者的一点小游戏,这帮人都是好手,嚷着“谁怕谁”,勾肩搭背向小客厅走去。   一伙大男人,各式各样的马甲,人手一只巴卡拉杯,向着光摇晃,观察酒体的颜色和挂杯薄厚,边品边聊。   “股市不太好。”   “嗯,大熊市要来了。”   都是玩金融的,匡正的观点和他们差不多:“春节效应(3)能救一波?”   “波动而已,我看……”   “我说老沈,品酒就品酒,你翘什么小指,gay里gay气的。”   “滚,”叫老沈的回嘴,“你家gay气一根指头就看出来了?”   “就是,跟代善喝了那么多次酒,你们谁看出来了?”   匡正眉头一跳:“代善?”   “他弯的,你不知道?”马上有人给他科普,“金融街这周最大的新闻!”   “不可能吧,”匡正耸了耸肩,轻笑,“就他那品味?”   言下之意,代善当gay都不配,满屋子人哈哈大笑:“真的,那小子到民主西路去嫖,让他男朋友抓住了,好一通闹,警察和120都来了。”   匡正捋了一下逻辑,摇头:“这种事怎么可能传出来?”   “啧,”老沈挂着满脸坏笑,“会所那边传出来的,被他男朋友打的那个,据说淌了满地血就赔了几万快,代善也他妈是个铁公鸡,给人家惹毛了,见谁都叨叨他这点破事。”   “我操,代善那个傻逼。”   “所以我说,出去玩真不能小气,跟鸡都小气,能不遭报应?”   “人家是鸭。”   “一个意思!”   “哎,”老沈又对匡正说,“他男朋友也是你们万融的。”   匡正一愣:“谁?”   “那个谁,”老沈敲了敲酒杯,他一时想不起名字,说明对方不是做业务的,业务咔常泡在一起,都很熟,“你们HR那个,叫什么来着,汪大成!”   他说错了,匡正端杯的手一紧,万融HR的经理叫汪有诚,总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在上头很吃得开,那种人精,怎么会和代善搞在一起?能为了他跟人动手,说不定处了不少年,居然一点马脚都没露出来。   “HR啊,”有人说,“怪不得代善这几年顺风顺水。”   大伙笑了:“你什么意思?”   “啧,自己领悟。”   匡正突然想起来,代善说过,“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他早就知道上头要搞私银,还把匡正忽悠过去,他的“道儿”……原来就是汪有诚。   “黑皮诺!”老沈咂了砸嘴里的酸味,肯定地说。   “这么好的黑皮诺,”大伙猜,“罗曼尼康帝?”   话落,华银那大哥剥掉瓶身上的牛皮纸,露出经典的白色酒标,ROMANEE-CONTI几个法文大字让在场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1)汇丰银行、巴克莱银行:全球最大的黄金交易银行之二。   (2)海德公园一号:曾号称全世界最贵的高端地产。   (3)春节效应:每年春节前后,中国的股市行情都会有一波上扬。 第133章   一伙金融男连喝带聊, 匡正离开开发区时天已经黑了, 今天是如意洲被监管部门停业整改后复演的日子, 他催着小郝赶快去戏楼。   门房和工作人员都认识他, 热情地叫着匡总,他看一眼表, 不到七点, 宝绽应该在后台,径直过去,隔着一扇双开的木门, 意外地听到争论声。   “……别折腾了行吗, 宝处!”这是应笑侬的声音。   “不是我折腾, 小侬,”宝绽的嗓门不高,但很执拗, “如意洲的戏难道只唱给有钱人听?你、我、小陈、萨爽,我们这一身功夫就给这么几十个人看?”   “这几十个人,”应笑侬提醒他,“带来的是数万、数十万的收入!”   匡正收回敲门的手, 宝绽平时最宠着应笑侬,应笑侬也打心眼里替宝绽想, 他们俩有分歧, 满屋子没一个人敢出声。   “那是眼前,”宝绽想得远,“明年呢, 后年呢,我们能总在风头尖儿上?就算我们踩住了这个浪头,钱是活的,它们会来,也会走!”   应笑侬没应声。   宝绽重复自己的想法:“我们需要更广阔的观众群。”   应笑侬叹一口气:“宝处,想想咱们在老剧团的日子,别说观众了,连水电都没有,那时候你想这么多吗?”   没有,那时只要有一个观众,宝绽就心满意足了。   “如意洲有今天,咱们该珍惜,不要不知足。”   “应笑侬!”时阔亭觉着他这话过了。   “小侬,”宝绽没动气,“我并不是想放弃现在的观众,我只是想咱们受受累,周五到周日给富人演,周一到周三免费向市民开放,培养普通观众群,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就不信,五年十年培养不出一批观众!”   “你想用富人的钱去‘养’穷人?”应笑侬笑了,“宝处,钱多的人不是傻子,你知道这些富豪为什么肯一掷千金听你唱三五句话,为什么对如意洲这个小小的编外剧团趋之若鹜?”   匡正明白应笑侬,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因为稀缺,”应笑侬一针见血,“因为如意洲已经形成了一个富豪圈子,圈子里的人洋洋自得,圈子外的人急着进来,所以咱们才有价值,如果这个圈子没有了稀缺性,如意洲没有了神秘感,什么百年剧团,不过是一颗死珠子!”   宝绽哑然。   “富人花八万十万买到的优越感,老百姓不花一分钱就能享受,”应笑侬问,“如果你是‘捧珠人’,你还会继续砸这个冤枉钱吗?”   匡正庆幸如意洲有一个应笑侬,他是富豪家庭出来的孩子,他说的这些道理,靠宝绽自己悟,一辈子也悟不出来。   “如意洲的目标客户群不能乱,”应笑侬斩钉截铁,“乱了,咱们就是自掘坟墓。”   屋里静了,匡正不好进去,转身向前台走,他很清楚,应笑侬是对的,但宝绽也没有错,如意洲要想走得远,必须从小圈子到大世界,只是这条路在哪里、该怎么突破,宝绽还得摸索。   这和登山是一样的,从珠峰大本营到六七千米有的是挑战者,可从海拔八千米往上,每走一小步都异常艰难,无数人选择在这里停下,扭身折返,宝绽却是死不回头的那个,他不安于现状,他还要向上攀。   跟应笑侬比,他不算聪明,但他坚韧,匡正爱的就是他这股水滴石穿的劲儿。   “匡哥?”后台的门开了,匡正回过头,见时阔亭从屋里出来,“怎么不进屋?”   “听你们在商量事,”匡正走向他,“我就没进去。”   时阔亭点点头:“除了我,宝绽和小侬最亲,他俩顶几句伤不了感情。”   这话无形中把匡正排除在外,他笑笑,没说什么。   “对了,匡哥,”时阔亭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不懂股票,看新闻上说……动影传声的股票跌了?”   匡正皱眉,这事他居然才知道:“对,跌得厉害。”   时阔亭白了脸:“我投的钱……没事吧?”   “金刀帮你拿出来了,”匡正拍拍他的肩膀,“高位抛的,没有损失。”   时阔亭长出了一口气:“谢了,匡哥,多亏有你们,”他掏出手机,“我下了个APP,以后自己盯着。”   “那笔钱买了正彩电子,”匡正注意到他虎口和腕子上贴着医用胶布,“我们打算做长线操作,具体的你跟金刀沟通。”   “好,”时阔亭半开玩笑,“只要别离婚就成啊,谁能想到夫妻俩离婚,把公司给离没了!”   正彩电子的张荣也正准备离婚,匡正垂下眼,没告诉他。   “匡哥,快到小年儿了,”时阔亭邀他,“到时候来看封箱戏。”   “封箱戏?”匡正第一次听说。   “就是年底的最后一场演出,”时阔亭解释,“过去戏班子的行头都装在箱子里,唱完这场戏就把箱子封上,所以叫封箱戏。”   “哦,”京剧真讲究,匡正笑着说,“一定来。”   两人在走廊上分手,时阔亭去洗手间,匡正绕到前厅,剧场入口处站着几个人,其中一张脸有点熟,匡正想起来,在太子湖的跑马场见过,是G&S私银部的。   “跟你说了没兴趣,你怎么跟到这儿来了?”G&S那人一脸不高兴。   他对面站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蹩脚的黑西装,外头罩着羽绒服,乍看像地产中介的销售员,点头哈腰地掏出名片:“杨经理,您给我五分钟,我保证……”   G&S那人扬手把他的名片打飞,傲慢地说:“G&S是什么公司,怎么可能和你们这种小作坊合作,你有点自知之明吧。”   名片打了几个转,落在地上,滑到匡正脚边,他捡起来,最普通的铜版纸,谈不上字体排版,大概十块钱一盒。   覃苦声,苦声染夏艺术咨询公司,艺术经纪人。   “杨经理,给个机会嘛,”覃苦声嬉皮笑脸还在推销,“非常有才华的画家,绝对是配得起G&S的大项目!”   “G&S对当代艺术品投资没兴趣,”G&S那人指着他的鼻子,“除非是在顶尖博物馆办过展的大师,否则别再跟着我,我会报警。”   他翻起眼睛,招呼跟班走进剧场。   这是匡正第一次在如意洲见到G&S的人,应该也是闻到了这里的钱味儿,迫不及待想挤进圈子来捞客户。   “你好,”匡正夹着名片走上去,递到覃苦声面前,“你东西掉了。”   覃苦声的神情和刚才公关G&S时判若两人,那是一张郁郁不得志的脸,眼角眉梢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神经质,他狠狠瞪了匡正一眼,抓过名片,直接在掌心团皱。   匡正很少接触这个性格的人,歪着头,从怀里掏出名片夹,弹一张给他:“万融臻汇,也是做私银的。”   覃苦声的脸仍然紧绷,视线从匡正指尖的名片移到他脸上:“没听说过。”   这算是挑衅了,而且很直接,匡正哼笑:“你都听说过哪些私银?”   覃苦声答:“G&S。”   匡正挑眉:“没了?”   “没了,”覃苦声阴沉着,“我只知道最好的。”   匡正懂了,指尖一转,把名片收回来:“G&S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会后悔的,”他学着覃苦声的样子,把名片在掌心团皱,侧身走进剧场,“祝你好运。”   开戏前的观众席灯光蒙昧,匡正说不好,有种特别的氛围,像老电影里的场景,带着褪色的柔光,远远的,他看见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   他走过去,那是个生面孔,一身惹眼的好西装,华丽的手工刺绣领带,两条醒目的大长腿,不知道是灯光还是什么原因,发色和瞳色显得极淡,像要融化在灯火里。   “抱歉,”匡正得体地提醒,“这是我的座位。”   何胜旌抬起头,几近透明的眸子定在他脸上:“我第一次来,没搞错的话,这里不是对号入座的。”   他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匡正笑了:“确实不是对号入座,但这个位子上写着预留。”   何胜旌不置可否,掏出手机:“你出了多少,我补给你。”   “不必了,”匡正潇洒地脱掉大衣,“一排一号,我的座位,千金不换。”   何胜旌再次抬头,这次眼睛里带上了某种鲜明的情绪,不顺心,不合意,不痛快,但仍然很有教养:“抱歉,”他帅气地笑笑,“可不可以让给我一次?”   匡正觉得这家伙挺逗,第一次来,非要一排一号,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有什么大来头:“抱歉,”他瞥向相邻的空位,“2号座也不错。”   何胜旌没办法,只得起身移过去,匡正满意地坐下,刚落座,周围的老客人立刻跟他打招呼,热络地聊了几句,匡正忽然想起来:“常来听戏的……是不是有个康总?”   “有,”马上有人接茬,“今天没过来。”   匡正故作惊讶:“复演第一天都不来捧场?”   “我约了,”那人说,“好像是公司碰着什么事儿,来不了。”   “哦……”匡正点了点头,张荣办事果然利落。   这时邝爷的锣鼓点敲起来,百鸟朝凤的守旧前缓缓踱上来一个人,一身艳丽的红蟒,头顶珍珠绒球,盔帽上插着一对一米多长的雉鸡尾,手里握着一把泥金扇,一双勾魂摄魄的眼,额间擦着霞一样的胭脂——   是宝绽。   匡正从没见过他这样标致的扮相,直愣愣盯着台上,心脏在胸膛里炙热跳动,忍不住对自己说,匡正,不怪你意乱情迷,这样精彩明艳的人,谁见了都会爱上。 第134章   宝绽扮的是《珠帘寨》的李克用。   唐朝末年黄巢起兵, 唐皇逃到西岐美良川, 请求沙陀国李克用搬兵勤王, 这是个能一箭射穿双雕的人物, 宝绽信手演来,既有《定军山》黄忠的骁勇, 又有《坐宫》杨四郎的雍容, 摇起金扇,活脱脱一个金镶玉嵌的大千岁。   “哪怕黄巢兵来到,”高山流水的嗓子, 镇住了满席老道的挑剔看客, “孤与他枪对枪来——刀对刀!”   “好!”伴奏还没结束, 叫好声已经响成一片,台上光彩照人的角儿,台下热血沸腾的座儿, 匡正被这气氛感染,连连喝彩,却压不住隔壁热忱的掌声。   2号座那家伙很激动,直勾勾盯着台上, 盯着珊瑚般闪耀的宝绽,那种喜爱和仰慕, 让匡正觉得刺眼。   整了整水袖, 宝绽起身谢座儿,眼神不由自主往一排一座上扫,看到他哥, 即使吊着脸、戴着髯口,也难掩笑意。   匡正同样以眼神回应,这是咫尺间的含情脉脉,是他们不可告人的心意相通,微有些熏熏然,2号座上那位突然站起来,一脸的受宠若惊,显然是误会了宝绽的视线,以为人家看的是他。   匡正懒得翻白眼,好笑地哼一声,侧身翘起二郎腿。   下一出戏是应笑侬的《宇宙锋》,风华绝代的大青衣穿着一身黑帔登台,2号座那位压根没听两句,迫不及待起身离开。   宝绽进后台,掭了头揩了汗,靠在桌边喝水,外头有人敲门,没等他请,门开了,进来一个显眼的高个子,发色是少见的浅褐色。   “小先生?”宝绽惊讶。   “宝老板,”小先生听满场都这样喊,也学着叫,“我来听你的戏。”   宝绽真诚地笑了,明珠闪闪地迎向他,陈柔恩和萨爽在一旁备戏,他叫过来热情地介绍:“小陈、萨爽,这是我常跟你们提的梁叔……”   “梁叔?”萨爽瞧着眼前这家伙,他有时阔亭的帅、匡正的浪,妥妥的豪华加强版型男,不过辈分这么大的吗?   “是梁叔家的小先生,”宝绽怪他抢话,“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个戏楼,没有如意洲的今天。”   他这样介绍,明显带着感恩的意思,小先生有些意外,垂眼看着他。   宝绽的妆还没卸,从眼窝到颧骨铺着一层淡淡的胭脂,“这颜色……”小先生入神地打量,不经意说了一句,“真美。”   陈柔恩和萨爽对视一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宝绽只是笑,纠正他:“小先生,‘美’在汉语里是形容女人的,男人不好用这个词。”   小先生反应过来,马上说:“抱歉,我不是指你。”   陈柔恩和萨爽又对眼儿,心说这瞎话编的,简直侮辱他们的智商。   “我指的是京剧。”小先生说。   宝绽挑起眉,认真看着他。   “世界上有那么多文化,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化妆方式,”小先生随意一句,背后是他优渥家庭培养出来的学识和见解,“只有中国戏曲这么大胆,敢把大片的粉红色铺上眼眶。”   这话一出,不光宝绽,连萨爽和陈柔恩都愣了,他们唱了小半辈子戏,一直看人用胭脂揉脸,可能是瞧惯了,从没觉得这抹粉色有什么特别,更没试着好好欣赏这抹与众不同的艳色。   “粉色的面颊,”小先生抬起手,没碰宝绽,只是做出承托的动作,“还有眉间的这道红,”他由衷地说,“是独一无二的艺术。”   “艺术”两个字像两枚精致的钉子,砰地打进宝绽的心坎,之前他对小先生好,大多是因为梁叔,现在不是了,他真心把他当朋友:“那个……小先生,你坐。”   “叫我通差,”小先生拦着他拖椅子的手,“别忙了。”   “通差……”怪怪的名字,宝绽叫不惯。   “泰语里是旗帜的意思,”小先生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胜利的旗帜,泰国是个佛教国家。”   宝绽微张着嘴,拗口名字的背后是这样殊胜圆满的含义,这个人人如其名,站在那儿就是一面旗,写着高贵与成功。   “晚上有空吗,”小先生看一眼表,“请你到Boeucc吃顿便饭。”   宝绽没听清:“波什么克?”   “Boeucc,”小先生意识到他对上流社会生活的陌生,连忙改口,“米兰一家老掉牙的餐馆,鱼做得不错。”   萨爽背过身,掏出手机查这个波什么克,按着读音输了好几遍,找到一个最近似的:意大利首都米兰城内历史最悠久的餐厅,建于1696年,过去是王公贵族聚会的场所,曾入选“全球最昂贵十大餐厅”。   “米兰……”意大利?宝绽怕自己搞错,没敢开口。   “我的飞机就在绿水机场,”小先生极力邀他,“睡一觉就到,落地时那边夜色正好,我在Boeucc有位子,吃完饭我们可以去逛运河,等天亮了去布雷拉宫,这两天应该是17世纪伦巴第艺术特展。”   他说的这些宝绽一窍不通:“你是……艺术家?”   “不,”小先生露出遗憾的神色,“我在家族里做生意,艺术只是爱好,读过油画和艺术品修复的学位,明年打算申请巴黎美院的艺术史博士。”   博士……宝绽说不清这一刻的感受,既羡慕又自惭形秽,他总念叨着京剧是艺术、是国粹,实际上他并不懂艺术,他嘴里这点东西和小先生知道的比起来,太肤浅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了,我还是……”   说话间应笑侬下戏回来,陈柔恩接棒上台,他拢着水袖一抬头,看见小先生,愣了一下,低头走过去。   “小侬,”宝绽叫住他,“这是梁叔家的小先生。”   他每次这样说,小先生都想笑,他怎么成了梁叔家的,明明梁叔是他家的,但他从来不纠正,因为这样听着很有趣。   应笑侬只点了个头,脱下戏服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不掭头也不卸妆,掏出手机慢悠悠地刷微博。   小先生谈话很有节奏,暂时不跟宝绽提意大利,只是聊京剧、聊艺术,聊得陈柔恩和萨爽的戏都完了,外头一片嘈杂,他才绕回到自己的主题上:“走吧,宝老板,跟我去米兰转转,不会让你失望的。”   宝绽不可能答应他,他得跟匡正回家,什么夜色、运河、布雷拉宫,都没法和电视机前简简单单的一餐饭相比。   “真的不了,”宝绽明确拒绝,“我还得回家做饭。”   小先生不理解,像宝绽这样的艺术品,怎么能走下神坛给人做饭,他应该被真空罩子罩起来,用最好的珠宝装饰,放在聚光灯下供人欣赏:“宝老板……”   “宝儿……”恰巧匡正推门进来,看见宝绽被2号座那个公子哥儿堵在位子上,眉头立刻皱起来。   “哥,”宝绽探出头,眼睛星星似的亮,“你来。”   哥?小先生明白了,这就是宝绽的同居人,今晚的饭应该也是回去给他做的,怪不得他能大摇大摆霸占着一排一座。   “有朋友?”匡正下意识正了正领带,风流倜傥地走来,“去把妆卸了吧,韩总他们要到对面吃口饭,给如意洲洗尘。”   洗停业整改的尘,有钱人在意这个,要去晦气。   “好,”宝绽自然而然拉着他的胳膊,“这是梁叔家的小先生。”   梁叔家……匡正愕然,清迈何家?那个传言中的小主人,东南亚船王的继承者,全球数百亿资产的所有人,就是眼前这个青年?   “你见过的,”宝绽踮着脚对他耳语,“你忘了?”   见过……匡正恍然大悟,那晚在翡翠太阳后门,就是这家伙醉醺醺瘫在宝绽身上,他当时没拿正眼看他。   “你好,”匡正笑得颇有风度,“匡正,做私银的。”   “你好,”小先生一样优雅世故,“何胜旌,宝先生的朋友。”   两双有力的手握在一起,几秒钟的接触,他们衡量对方的斤两,结论差不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不错的品味,经济实力固然有差距,但都是成功人士,还有一点,就是彼此间有模糊的敌意。   “梁叔对宝绽一直很照顾,”匡正说着场面上的话,用一种不讨喜的口气,“我们非常感谢。”   小先生微微一笑:“哪里,宝先生也很照顾我,”他歪了歪头,“你们家的猪脚很好吃,啊对了,还要谢谢你的拖鞋。”   匡正的脸瞬间僵住,原来那天到家里来的人是他,不光穿了他的拖鞋,还吃了他的猪蹄儿,所以才有宝绽的“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哥,”宝绽再迟钝也感觉出他们之间的紧绷了,没多说话,转头到门后把自己的大衣拿来,往匡正的手里一塞,轻声交代:“大门口等我。”   他没受过多高的教育,也不圆滑,但知道怎么委婉地化解矛盾,一件大衣、一句话,表明的不过是个亲疏远近。   揽衣如揽人,匡正才是那个能为他披上大衣、陪他一起回家的人,有了这个定心丸,再纷繁的世界再优秀的男人,又能怎么样呢?匡正受了宝绽的宠,有点绷不住嘴角:“那你快点,”当然,他对爱人也有充分的信任,大气地道别,“何先生,再会。” 第135章   匡正担着宝绽的大衣站在戏楼大厅, 没抽烟, 怕把衣服染上烟味, 周围是等着去喝洗尘酒的客人们, 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着笑着, 红火热闹。   快过年了, 从盛夏到隆冬,从M&A到万融臻汇,匡正跌落谷底, 再一步步爬上来, 每一刻都有宝绽的陪伴。这是幸运的一年, 他想,忍不住低下头,闻了闻大衣上的味道, 这时背后有人叫:“匡总?”   匡正应声回头,是G&S那家伙:“杨经理?”   对方很意外:“匡总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两个小时前刚知道的,匡正笑笑。   万融臻汇从一批新兴的小私银中异军突起,作为竞争对手, G&S不可能跟他们和平相处,姓杨的扫一眼匡正手里的大衣, 冷笑:“你们也来抢客户?”   匡正挑了挑眉, 不置可否。   “你们抢不过我们的,”杨经理一副轻蔑的神态,“咔位还是不一样, 私银不像别的,讲究血统、资历和风格。”   匡正觉得好笑,但还是问:“G&S是什么风格?”   “精准卓越的纯美资私银风格,”杨经理傲慢地说,“至少不是卑躬屈膝替潜在客户拎大衣的风格。”   他说别的匡正不动气,但话里话外对本土私银的蔑视让他反感:“杨经理,你信不信,不出十年,所有外资私银都会从中国高净值客户的市场上出局……”   “宝老板!”人群忽然骚动,是宝绽从后台出来了,带着他的琴师鼓师,和引以为傲的演员们,拱着手走到门口。   G&S那家伙连忙掏名片,他知道,这位宝老板是如意洲的灵魂,是富豪们捧在掌上的明珠,只要能接近他,就有源源不断的生意飞进口袋。   “哥。”宝绽径直走向匡正,完全是习惯性的,把后背转给他,下一秒,匡正手里的大衣就服服帖帖披在他肩上。   G&S那人呆住了,茫然地看着匡正搭住宝老板的肩膀,熟稔地和韩文山几个大佬们玩笑着,意气风发地踏出如意洲的大门,其他客人纷纷跟上,把他留在了原地。   “经理……”半天,身旁的小跟班问,“咱们还过去吗?”   姓杨的横他一眼:“你没长眼睛吗,”他把单张十多块的烫银名片在掌心团皱,“   这里的饭压根没我们的份儿!”   如意洲对面的朝鲜饭店是朝鲜商人出资经营的,服务员据说都是从平壤歌舞团精挑细选,能弹电子琴、吹长笛,还可以用中朝双语演唱《刚好遇见你》。   今天韩文山做东,右手是宝绽,左手是匡正,二十个人的大席面,他谈笑风生:“第一杯酒,我请宝老板开,宝老板不给面子,非让我开杯!”   说着,他转向匡正:“宝老板的哥哥也在这儿,不会挑我的理吧!”   满桌的人哈哈大笑,韩文山在笑声中起身,郑重举杯,“今儿是给如意洲洗尘,头三杯我干了,祝如意洲的诸位——太平真富贵、春色有文章!”   他一站,大伙全跟着站起来,宝绽亲自给他斟酒,怕他多,有心少倒点,韩文山还不乐意,指着杯嚷嚷“满上”,满满一杯酒,他往宝绽的杯上磕:“小年儿快到了,我可等着你的封箱戏!”   “封箱戏”三个字一出,大伙异常兴奋,迫不及待地问戏码,那个狂热劲儿,简直是一帮追星的老粉丝,匡正瞥着宝绽微红的脸,难免有点醋。   “戏码定了,但小年儿当天再公布,”宝绽卖个关子,捧着杯站起来,“各位朋友、知音,感谢大家对如意洲的抬爱、对京剧艺术的热忱,我没什么说的,照着韩哥的样儿,三杯酒,祝在座的诸位——利如晓日腾云起,财似春潮带雨来!”   他一仰头,干了,接着要倒第二杯,他的“老粉丝”们不干,怕他伤着嗓子,抢着分他剩的那点酒,不大的小杯,从左到右轮一圈,每人一点点,大家雨露均沾。   其间韩文山有电话,他低声接起来:“蓝总……现在吗,行,我在萃熙华都旁边的朝鲜饭店,你过来吧。”   电话挂断,席上有人说:“咱们这氛围,别地儿真比不了。”   “没错,老韩,咱们京剧圈比那些红酒圈、古董圈、桥牌圈讲究多了。”   韩文山点点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老韩这话说到点儿上了,宝老板人品正,戏也正,咱们愿意花钱听艺术,让那帮冤大头砸钱炒拉菲去吧!”   席上又是一通哄笑,就着这个轻松的气氛,韩文山提议:“宝老板,你有没有想过成立俱乐部?”   “俱乐部?”宝绽对这个概念很陌生。   “就是把如意洲搞成会员制的,”韩文山一步一步,给他指明未来的路,“你们做一套章程,大伙按规定交会费,什么卡呀徽章礼盒的,让你哥去办,会费之外的打赏,看会员的个人意愿。”   什么个人意愿,这帮老总给如意洲花钱从来不吝惜,等于是在现有门票的基础上再额外收一笔年费。   “好是好,”可照这么搞,如意洲就彻彻底底被有钱人拿链子拴上了,这和宝绽的想法背道而驰,“韩哥……”   “宝绽,”匡正知道他要说什么,及时打断他,“我赞同韩总的意见,会员制可以增强剧团的凝聚力,久而久之,把如意洲做成一个奢侈品牌。”   奢侈……品牌?匡正的话在宝绽这儿很有分量,但他仍然不认同,如意洲确实靠钱才能生存,但单纯的钱绝不是他的初心。   “哥,成立俱乐部之后,”宝绽最不想的,就是把如意洲变成一座空中楼阁,“不是会员的人,还能来听戏吗?”   “能来,”匡正颔首,“只是不能随便来了,他要有一定的身价、有几名会员引荐,才有资格坐到你的观众席上。”   宝绽愕然,他唱了十年戏,无论草台班子还是专业院团,只见过观众挑演员,从没听说过演员挑观众。   匡正看着他,认真地说:“如意洲到时候了。”   他指的是演出数量、客户黏性、周营业额这些硬指标,但宝绽不理解,在他看来,观众听戏就是来捧场,哪有把捧场的人往外赶的道理?   正犹豫着,包房的门从外推开,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头利落的短发,直奔韩文山:“韩总,你让我好找!”   应该是方才电话里的人,宝绽不经意瞧了一眼,愣住了。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在如意洲后身的步行街,当时宝绽抱着一沓传单不知所措,她则坐在带阳棚的咖啡座上,悠闲地抽着烟。   “韩总,档期我可给你拿下了,代言相关的数据你自己找公司做,我不管了,”她拿出两页资料给韩文山,感觉宝绽盯着自己,抬眼看过去,一下没认出来,又瞧了两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来来来,坐,”韩文山给大伙介绍,“泱泱娱乐的蓝总,现在你们手机上看到的流量明星,一半都是她的人。”   匡正恰好有电话进来,起身给她让了个位,蓝天在他的位子上坐下,自嘲地说:“我一个人贩子,不值一提。”   “你贩的都是美人,”韩文山换个新杯,给她倒酒,“蓝总,太谦虚了。”   泱泱娱乐,国内还算知名的娱乐公司,做明星经纪起家,和各大视频平台都有深度合作,搞了几档自己的综艺节目,还大量投资网剧、短视频和院线电影,蓝天是总公司的二号人物。   “不是我谦虚,”蓝天端起杯,“韩总,听说你是欣赏京剧的,我这青春期唱唱跳跳可没法和国粹比。”   说着,她一口干了,比男人还痛快。   韩文山喜欢她的性格:“京剧就是一百年前的流行歌,晚清民国那时候,脱衣服耍活宝的粉戏不比正经戏少,只不过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精品。”   “这个对,”蓝天有点男人性格,说话嘎嘣脆,“我们现在也想做精品,争取明后年出一两部现实向电影,不过说实话韩总,做娱乐这行,主流还是三俗加狗血,品味太高的东西没人看。”   她很敢说话,宝绽已经记不清和她认识的细节,但她说过要包装如意洲,还约他去家里,那时候宝绽单纯,现在想想,多亏了师哥拦着他。   这世上的路千百条,稍不注意就行差踏错。   “我们做娱乐的,就是要把俗的包装成雅的,这容易,”蓝天玩着空酒杯,“难的是把雅的做成俗的,比如韩总你喜欢的京剧,我要是把一伙唱京剧的炒成国粹天团,那才是本事。”   京剧……天团?宝绽从不追星,不懂流量、数据、粉丝经济,但蓝天这番话透露给他一个信息,就是通过经纪公司的运作,京剧一样可以得到曝光度。   门外,匡正接的是段小钧的电话,十一点多了,那小子还在万融57层加班:“老板,房成城收购万青制药的案子要第二轮出价了。”   这么快?匡正诧异,当时房成城要收购药企,匡正把白寅午的电话给了他,看来案子是段小钧在负责。   “这个房成城……”段小钧问,“是你的客户?”   匡正听出他语气中的顾虑:“怎么了?”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溢价太高了,”段小钧压低声音,“397.26%的溢价,房成城还执意要做。”   匡正愕然,怪不得案子推进得这么快,这他妈是快刀宰傻子呢!   “万青和我们都能狠赚一笔,”电话那边啪地一声,是打火机响,“但人是你介绍的,我不能眼看着他自己坑自己。”   段小钧也开始抽烟了,匡正不意外,M&A那个工作强度和压力,没有烟一天都撑不下去:“你帮我缓一缓,就这一两天。”   “好,我的立场不好说什么,你劝劝他,”段小钧的声音透着疲惫,“150到200的溢价还正常,将近400的溢价拿72%的股份,他太着急了。”   挂断电话,匡正回想几个月前的段小钧,那时因为一个没计算溢价的估值,他把千禧的案子搞砸了。现在他不光能准确判断溢价,还知道跳出数据来分析客户的心理,匡正欣闻地笑笑,这小子成熟了。 第136章   过了午夜, 朝鲜饭店的饭局才结束, 大佬们坐着各自的豪车离开, 银白的月光下, 应笑侬和时阔亭带着一身辛辣的酒气,并着肩步行回家。   “我说。”时阔亭拿肩膀撞应笑侬。   “干嘛。”应笑侬撞回去。   “韩总说那什么俱乐部, 能行吗?”   “能行啊, ”应笑侬满脸酡红,连耳朵都是烫的,“韩文山这人真义气, 实心实意替咱们想, 没一点偏的。”   “他老婆身体不大好?”   应笑侬点头:“妈的好人没好报。”   “我看宝绽那意思, ”时阔亭晃晃悠悠,“好像不愿意搞俱乐部。”   “他呀,”应笑侬给了俩字儿, “太拗。”   时阔亭停步,隔着蒙昧的夜色盯着他。   “干嘛?”应笑侬来劲儿地扬着下巴,“臭酒鬼。”   “不许这么说宝绽,”时阔亭一脸呆滞的严厉, “他是如意洲的宝绽,我的宝绽, 谁也不许说他。”   “他也是我的宝绽, ”应笑侬叹一口气,“他就是……太纯粹了,纯得我怕他哪一天把自己打碎了。”   时阔亭皱起眉头, 他们仨从如意洲惨淡时过来,那阵子眼前只有一条路,他们自然齐心协力,现在剧团好了,能走的路多了,分歧也就来了。   “理想是水,现实是岸,水得沿着岸走,”应笑侬望着头上的月亮,呼出一团柔软的白雾,“宝绽把如意洲当理想,可他别忘了,那也是大伙的现实,”他生在商人家庭,太懂得钱的重要,“得先赚钱,有了钱才有资格谈理想。”   “这帮富豪,”时阔亭知道宝绽怕什么,他们一口一个“宝老板”,可说到底,不过是拿唱戏的当消遣,“总有腻的时……”   应笑侬突然给了他一下:“什么声?”   时阔亭回过头,眼前是漆黑的马路,冬夜酷寒,干冷的一点风,送来隐隐的哭声。   “我操,这大半夜的,不会是闹鬼……啊!”   应笑侬给了他一脚:“嘘!”   两个大男人竖着耳朵听,确实是哭声,很弱,好像是天桥底下的绿化带,“我去!”时阔亭反应过来,“孩子!”   孩子?应笑侬发懵,这大半夜的,谁会把孩子留在室外?   “我操他妈!”前头时阔亭喊,“真是孩子!”   应笑侬赶紧跑过去,听到他在拉羽绒服的拉链。   “小手小脚冰凉!”时阔亭急着把孩子往怀里揣,“肚子也是凉的,妈的丧良心!”   天黑,应笑侬看不清,下意识掏手机开电筒灯,乍亮的光下,一个蹬掉了袜子的小婴儿,可怜地哭红了脸。   “给我关上!”时阔亭吼他,“晃着孩子的眼睛!”   他从没这么凶过,应笑侬没回嘴,乖乖把手电关掉:“弃婴?”他第一反应是找管这事的部门,“送派出所?”   “孩子太冷了,先回家,”时阔亭把羽绒服拉上,两手护着鼓起的前胸,“那什么,你去便利店买点奶粉!”   应笑侬张着嘴,呆呆站在原地,见时阔亭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拎起装孩子的纸箱:“会买吗?”   “会,我……全脂奶粉?还是速溶的?是不是得买进口的?”应笑侬是个精明人,但奶孩子这事他不懂,也他妈的不想懂。   时阔亭也分不清:“问店员!”   说着,他像一个瞬间成长起来的爸爸,奔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   -----------------------------------------------------   又下雪了,匡正对着大窗扯掉领带,炉子上煮着绿豆汤,咕嘟咕嘟,很有家的味道。宝绽在沙发那边换衣服,电视上演着延时摄影,膨胀变大的白色菌菇和他柔韧的身体同时倒映在窗玻璃上,匡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们在谈恋爱,但宝绽似乎缺乏足够的自觉,脱衣服换裤子就在匡正眼皮子底下,像是在藐视他的欲望。   或者说是挑衅。匡正把领带扽得一响,干脆不看窗,转身看着他,后背上三五节清晰的脊椎,扭动时凸起的肋骨,还有反着电视屏幕粉蓝色荧光的大腿,匡正一颗颗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   宝绽注意到他的视线,不大自在,抓起老头衫往头上套,弄乱了一头短发。   匡正脱掉衬衫,随手一卷扔到地上,露出结实的身材,自从到私银做总裁,时间多了,胸肌腹肌都比以前炼得好,紧凑有型。   他向宝绽走过去,宝绽可能有点赧,往后退:“哥,快把衣服穿上……着凉了。”   匡正没应声,一步步,一直把他堵到墙边:“看着我。”   宝绽没抬头。   匡正以前的女朋友都是主动挂的,宝绽这种“你不来我就缩着,你来了我就害羞”的类型他没交往过,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他尽量装得像个人,揉了揉宝绽的头发:“你这样搞得我像个老流氓。”   宝绽贴着墙,仍然不说话。   也许是小先生的突然出现,也许是积压了太久的耐性终于磨光,匡正喘着粗气,大手隔着衬衫,一把握住宝绽的肋骨,宝绽整个人跳了一下,两手死死抓住他的腕子:“哥,干什么……”   “是谁说的,”匡正靠上去,贴着他的耳朵,“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只有我一个。”   宝绽的脸涨红了,他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他没有别人,除了匡正不会再跟人好,不是就愿意跟他做这种……过头的事。   “看一看,”匡正黏糊糊的,用鼻尖蹭他的头发,“看一看总行吧?”   嘴唇抿紧了又松开,宝绽终于说:“又不是……没看过。”   气氛正好,匡正没以为他指的是平时洗澡换衣服,笑起来:“你知道我偷看?”他捏了捏掌心细瘦的肋骨,“装睡?”   宝绽倏地抬起头,吃惊地瞪着他:“什、什么时候!”   匡正恨不得就这么把他扒了,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也算“老夫老妻”了,反正弄疼了弄哭了,完事宝绽也会原谅他,“你就不想吗,嗯?”他揪住宝绽的衬衫,想往上掀,“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儿……”   “哥!”宝绽摁着他的手背,有种羞耻的慌乱,“男的和男的……没办法……”   匡正被他撩得浑身冒火,宝绽越不让,他越想豁出去干缺德事:“谁跟你说男的和男的没办法?”   他胡乱地亲宝绽的脸,亲得宝绽眨着睫毛睁不开眼,缩着脖子小声说:“男的没有……那个……”   匡正确实是个老流氓,宝绽那么懵懂、那么保守、甚至有点可笑地说出这句话,他居然沸腾了,他有过很多女人,男人这是第一个,原来他觉得同性恋没什么搞头,但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一种倒错的快感,一种强烈的X冲动。   “要是能呢,”匡正攥着他的手腕问,“你让不让?”   宝绽茫然地看着他。   匡正催促:“让不让?”   宝绽其实不是很清楚让什么不让什么,只是尽量想满足他:“慢、慢一点,哥,”他央求似的,“你太快了……我跟不上。”   快吗?一起住了大半年,连脖子以下都没见全过,匡正觉得窝囊,过去都是他把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却被一个唱戏的男孩耍得团团转,这是报应?   “什么时候……”匡正咽下唾沫,“你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他错了,这些话根本不应该问宝绽,因为宝绽没有答案,认识匡正之前,他连接吻是什么滋味都不清楚:“我……很快就……”   “我要具体日期。”匡正不容他敷衍。   “明年……”   “太慢了。”   “春、春节,”宝绽嗫嚅,“正月里。”   春节还有不到十天,匡正不相信,望进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宝绽露出高中被数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的表情,千难万难,点了点头。   不,他根本不知道,匡正想象得出来,他脑子里就是他们哥俩一个装男的一个装女的,脱了衣服在床上抱着,过家家似的爱抚。   行吧,爱上这样的人,匡正只有认了:“好,春节。”   宝绽眼前是他明晃晃的胸肌,别过头:“去把衣服穿上。”   匡正规规矩矩转身,去沙发上找衣服,背后宝绽跟过来:“哥。”   “嗯?”匡正套上老头衫。   “你觉得……如意洲能不能走歌手的路?”   歌手?匡正不解地扭过头。   “像那些偶像,男团女团的,”这个想法虽然大胆,但宝绽觉得最有效,“如意洲也上电视,参加节目,那样就有更多的人知道京剧、了解京剧了。”   唱京剧的……偶像团体?匡正不了解娱乐行业,但他记得过去有过民乐女团,凭宝绽和应笑侬、时阔亭的颜值,做个京剧男团似乎也不是难事,只是……宝绽在如意洲的小舞台上被人多看两眼他都不痛快,要是在大荧幕、在微博知乎上被无数人追捧,甚至拉踩撕逼,他受不了。   “哥?”   “宝儿,”像匡正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要阻止心爱的人走这条路,就要帮他选一条别的路,还要给他铺好,“咱们不如成立个基金会吧,以基金会的名义做杂志、搞宣传讲座,一样可以弘扬京剧。”   杂志、讲座,宝绽摇头:“这些都需要钱的。”   “基金会可以盈利,”匡正告诉他,“宜家就是由基金会控制的集团公司,实际掌控者号称不赚一分钱,而且大部分收入还免税。”   宝绽不懂这些高深的概念,没搭腔。   “如果成立了基金会,”匡正握住他的肩膀,和他四目相对,“你不光可以弘扬京剧,还可以资助其他的‘如意洲’。”   资助……其他的“如意洲”?宝绽想起他们申请基金资助的时候,那点有限的钱给了土家族的打丧鼓,和需要资助的传统艺术相比,资金永远是少的。   如果这个社会能多一家基金会、多一个为濒危艺术出钱的人,当时他和师哥小侬就不会那么绝望,那么难。   无论京剧还是打丧鼓,别管是基金会还是别的什么会,只要能帮助困境中的艺人,他就干:“哥,”宝绽毫不犹豫,握住匡正的手,“我们做。” 第137章   上午十点, 匡正看着手机迈进万融臻汇的大门, 大盘整体低迷, 姓康的那只股一直在小幅下跌, 前台小姐迎上来:“老板,有人找。”   “嗯?”匡正收起手机, 单手插兜。   “您原来的同事, 请到楼上了,204。”   匡正点个头,走楼梯上二楼, 应该是段小钧, 他们通过电话, 房成城急于收购万青制药,溢价非常不合理。   他推开204的门,语气随意:“你怎么直接过来了, 不是说……”   屋里却不是段小钧。   匡正愣住了,沙发上转过来一张脸,非常白,男人少有这样青薄的白色,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睫毛在镜片后动了动, 张开嘴唇:“匡正。”   “大……诚?”   汪有诚, 万融投行部人力资源经理,也是代善的……那个。   匡正转身脱掉大衣,往衣架上挂, 脸很冷。代善是他的死对头,即使两人都离开了万融西楼,各走各的阳关道,他仍然厌恶那家伙。   而汪有诚就是代善背后的人,是他给代善指路,用一个什么狗屁执行副总的位子,把匡正玩到了万融臻汇。   大衣下是一身精湛的银灰色西装,特殊面料,转身时微微泛起风骚的藕荷色,香水还是麝香气十足的苔原,像冬日阳光下的一块坚冰,凶猛、强大。   匡正解开西装扣子,在汪有诚对面坐下。   汪有诚的脸色很不好,但笑着:“你越来越帅了。”   匡正皮笑肉不笑:“你喜欢这种款?”   这是在刺他,刺他和代善的关系,汪有诚细长的手指支着太阳穴,翻起眼睫,气场也不弱:“我喜欢比我矮的。”   匡正靠向沙发背,挑了挑眉。   两句夹枪带棒的玩笑,气氛松弛下来,匡正掏出烟,递一颗给他,各用各的火机,啪啪两声,两团烟雾在彼此间腾起。   隔着烟,汪有诚问:“你这儿有没有多余的位子?”   匡正明白他的意思,但装不明白。   “我想找个容身的地方。”   匡正笑了:“别开玩笑了,上边的人头你码得最熟。”   “待不下去了,”汪有诚的手搭在桌边,他习惯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烟,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快了,大概是把我踢到哪个分行。”   “踢”这个字眼匡正感同身受,但他毫不同情:“不至于吧,这种个人取向的事……”   “投行,”汪有诚打断他,“是个男权世界,男权对这种事,格外不宽容。”   匡正不否认。   “你不是我们这种人,”汪有诚说,“你不懂。”   不,他错了,匡正正是他们这种人,他换了种闲话的语气,把话题推远:“你怎么会看上代善?”   汪有诚夹着烟,用拇指刮了刮嘴唇,惨淡地笑:“大概是他屁股挺翘?”   代善的屁股翘吗?匡正皱眉,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那颗油头、糟糕的品味和小人得志的嘴脸,这时汪有诚叹息似的:“他不是第一次了。”   他指的是偷吃的次数,匡正不意外,资本市场部的都爱玩。   “太他妈……”汪有诚的笑褪去,一副被伤惨了的表情,“我像个傻逼一样给他办这办那,十年,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十年,那是刚到公司,他们就在一起了。匡正盯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汪有诚看上的绝不只是代善的屁股翘,他用过真感情:“分行也不错。”   “去了分行,我就废了,”汪有诚直说,“还不如跟你。”   匡正也不跟他拐弯抹角:“你知道我和代善的关系。”   汪有诚断言:“我更知道你的为人。”   “甭跟我说好听的,”匡正把烟碾灭,他也知道汪有诚八面玲珑的本事,万融臻汇一直缺一个相对老成的客户经理,“我不缺管人事的。”   汪有诚很痛快:“只要不让我在分行的烂泥里被人指着脊梁骨沤到退休,我愿意从头开始。”   匡正没马上表态,手指似有若无敲着桌面,汪有诚虽然是代善的人,但过去匡正只要有事,找他从来没说的,是个哥们儿:“薪水,我保证你部门主管的水平,但职务,只是客户经理,你上头还有中层。”   汪有诚抿住嘴唇:“没问题,我明天……”   匡正抬手打断他:“我去跟老白要人,”他这种情况,自己开口提调动,太难堪,“总行那边我也会打个招呼,你等通知。”   汪有诚烟雾后的眼眶微红,匡正看起来冷漠,但细节都替他考虑到了。   “怎么,”匡正扬起下巴,“感动了?”   “没有,”汪有诚别开眼,“烟熏的。”   匡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拨段钊的号:“金刀,上来一趟,204。”   放下电话,他对汪有诚说:“我的副手,姓段,年纪不大,脾气很差,你跟他。”   这意思很明白,小小的客户经理也不是好当的,但眼下这个局面,汪有诚没有挑剔的资格。   “大诚,”匡正给他保证,“在我这儿,没人敢说你一个字。”   汪有诚倏地抬起头,意外地看向他,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身少见的好西装,精致锋利。   “金刀,”匡正起身给他介绍,“汪有诚,新来的客户经理,你亲自带。”   一瞬间,段钊的神色难以形容,先是毒蛇吐信似的瞪了汪有诚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到匡正脸上,绷着嘴,没说话。   汪有诚干了这么多年HR,一看这气氛,打个招呼,识趣地离开。贵宾室的门一关上,段钊就问:“我做得不够好吗,你找个老油条来?”   匡正没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该学着当老板了。”   段钊马上回嘴:“我手底下有人。”   十七八个蹩脚的客户经理,匡正笑了:“汪有诚这个段位的人,你带过一次才明白。”   段钊不屑:“客户经理这摊事,我不需要更明白。”   “金刀,”匡正严肃地说,“现在万融臻汇需要的不仅是业绩超群的客户经理,还要一个能纵横捭阖的副总。”   段钊一怔,这时桌上有内线电话进来,匡正按下免提,接待小姐清脆的嗓音在不大的隔音室里响起:“老板,佟总来了,在一楼。”   万融臻汇只有一个姓佟的客户,就是佟胖子,匡正从衣架上取下大衣,边向外走边说:“金刀,别像个女人似的争宠吃醋。”   这话刺激着了段钊,缓缓合上的门缝里传来他的吼声:“女人争男人的宠,下属争老板的宠,天经地义!”   这家伙,匡正掏了掏耳朵,被他惯坏了。   他走楼梯到一层,一眼看见前台的佟胖子,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个小伙,一身不起眼的黑西装,罩着同色羽绒服,乍看像地产中介的销售员。   哟,匡正笑了,真是冤家路窄。   他走过去,隔着好几步就听见佟胖子的大嗓门:“别提什么G&S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懂不懂,现在最火的私银就在你眼前……”   “佟哥,”匡正有意提高音量,“好久不见!”   佟胖子转过来,露出身后覃苦声那张阴沉的脸,电光石火间,匡正满意地看到他乍然瞪起的眼睛,和迅速涨红的颧骨。   “老弟!”佟胖子仍然热情豪爽,一把握住匡正的手,半转过身,“我给你介绍个小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覃苦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黑着脸咬着牙,掀起他那身破羽绒服,一个转身,带着风冲出万融臻汇的大门。   匡正真没料到,他以为上次被这小子驳了面子,这次该找回来了,没想到人家二次耍横,又把他晾在了当场。   “哎我去!”佟胖子尴尬地拍了拍肚子上的肉,跟匡正解释,“这帮搞艺术的,圈儿套圈儿介绍过来,求我帮着找私银,我他妈给带来了,他脾气还这么大!”   匡正哭笑不得:“艺术家?”   “哪呀,”佟胖子撇嘴,“倒腾画的。”   匡正还记得覃苦声名片上的信息,苦声染夏艺术咨询公司:“艺术经纪人。”   “狗屁经纪人,”佟胖子的包子脸一皱,打了几个褶,“不知道从哪儿淘了个穷画家,注册了个皮包公司,在小敦街租了个五十平的画室,就说自己是什么经纪人,其实饭都吃不上了!”   五十平的画室,还是租的,怪不得G&S那人说他是“小作坊”,匡正摇了摇头,这种规模,连小作坊都算不上。 第138章   小年儿这天下午, 匡正去了房成城家。   他已经不住在如梦小筑, 别墅卖了, 搬到北一环外一栋高极公寓。   坐着电梯上楼的时候, 匡正想,房成城曾想搬到君子居或是得意城, 那是风火轮最风光的几个月, 现在他这个愿望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   房成城已经再婚,新夫人是之前伦敦藏的那个娇,一个高挑冷艳的姑娘, 拿着本美甲杂志坐在沙发上翻, 对匡正的到来漠不关心。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匡正说。   “电话里说了多少遍, ”房成城不耐烦,“没什么可考虑的。”   “百分之四百的溢价不用考虑?”   “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溢价?”房成城自问自答,“因为万青值这个钱!”   匡正压着火:“万青的业绩如果真这么好, 它就不会卖了。”   “它有四个CEP证书,”房成城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全世界都在看着我,我不能等, 我房成城就是速度,春节后就要开工!”   全世界才没那个闲工夫盯着某个人看, 是失败把这家伙变得过于敏感, 匡正叹一口气:“买可以,但要等一等,我们……”   “匡正!”房成城吼了一嗓子, 声音很大,背后的房间里立刻传来婴儿的哭声。   “王妈!”房夫人终于放下美甲杂志,冲厨房那边喊,“快点,孩子哭了!”   急促的哭声中,匡正听见房成城说:“我忍你很久了。”   匡正挑眉:“忍我?”   “忍你,”房成城铁青着脸,眼中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从到万融臻汇,我的运气就没好过!离婚给我办得一塌糊涂,儿子没了,名声败了,公司抛了,我他妈还剩什么!”   匡正默然看着他。   “现在我要买个药厂,稳赚不赔的买卖,你三番五次跟我叨叨!还跑到我家来,你要干什么,你只是个私银!”   匡正瞬间冷静,他之前对房成城说过“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会站在你身边”,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但到头了,没有什么合作是建立在无休止的争吵和埋怨上的。   “万青这事你不用管了,帮我把基金债券那些管好就……”   “房总,”匡正打断他,起身系起西装扣子,居高临下地说,“既然您已经不信任万融臻汇,我们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了,明天我的法务会联系您。”   他微微颔首,在房成城惊愕的目光中道一声“再见”,转身走向门廊。   廊上站着一个梳长马尾的女孩,一身名牌童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父母离婚,她跟了爸爸,弟弟跟了妈妈,家庭破碎。   匡正在她面前蹲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头,女孩的脸木然地抖了抖,接着,一滴泪无声地滑下面颊。   她才只有八九岁,已经学会了偷偷哭泣。   匡正离开北一环,坐上迈巴赫赶往市中心,今晚是如意洲的封箱戏,那番浮华热闹在等他,他的宝绽在等他,他该开怀。   戏楼的小年夜灯火煊赫,一进大堂,马上有穿红的工作人员来问好,剧场那边响着欢快的音乐声,是请了大乐队,前厅人山人海,韩文山、杜老鬼这些戏迷都到了,还有张荣,远远地朝匡正挥手。   从门口到后台一段不长的路,他逐一寒暄过去,握不完的手、说不完的吉利话,笑得脸都僵了,偶然听到几句只言片语:   “老康没来?”   “他情况不好。”   “他那股票,再跌可就跌停了。”   “经济本来就下行,代理商又联合起来压价,他真是……”   匡正面无表情擦过去,敲响后台的门,一进屋,里头比外头还闹腾,嗷嗷的,居然有婴儿在大哭。   匡正皱起眉头,大伙都扮上了,一眼分不清谁是谁,他逮着最娇的那个花旦:“小侬,哪来的孩子?”   “啊?”应声的却是另一把嗓子。   匡正愣了愣:“萨爽?”   “匡哥,是我。”   匡正有点懵,萨爽上台从来是一身黑快衣,抹着乱七八糟的小花脸,今儿竟扮了个丫头:“谁的孩子?”   “哦,”萨爽揉着白粉的胳膊腕一翻,水灵灵指着窗台那边,“侬哥的孩……”   “滚你的!”这回是应笑侬的声音,又甜又脆,还贼他妈凶,“时阔亭的孩子,跟老子没关系!”   “侬哥你当着孩子的面儿别总蹦脏字儿。”说话的是陈柔恩,可那个扮相……一条蓝茶裤,披着个绿蓑衣,头上还戴个草帽圈,十足的男孩儿装扮。   “滚算脏字儿吗,”应笑侬一身俏丽的粉靠,头上插着一对雉鸡翎子,怀里抱着挺大个襁褓,一看就是拿小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再说了,才几个月听得懂什么!”   匡正觉得魔幻,今天的如意洲好像哪哪都不对劲。   萨爽把他拉到门口,妩媚的杏核眼瞥着应笑侬,低声说:“他和时哥捡了个孩子,小女孩,到派出所登记了,人家要送福利院,时哥舍不得,非要自己养,侬哥不愿意,俩人正闹别扭呢。”   “哦,”这种事,匡正站应笑侬,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他们两个大光棍自己都养不明白,还养什么孩子,“宝绽呢?”   萨爽涂着胭脂的小嘴儿一咧,笑得人见人爱:“上楼给孩子洗奶瓶去了。”   听到这个,匡正不大高兴,时阔亭捡的孩子,凭什么让宝绽给他伺候,他板着脸从后台出来,上楼梯,刚拐过缓步台,楼上噔噔噔跑下来一个人,一片素白的衣袂,和他走了个对面。   匡正一抬头,只一眼,就呆住了。   那是个一身白的旦角,一双桃叶眼水汪汪的,上挑的眼尾斜飞入鬓,有点玉面天生喜的意思,一点朱唇半启半合,衬着满头水钻,从骨子里往外透仙气儿。   匡正的心乱了,怦怦地跳,眼前这张脸说不好,他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片梦里见过,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美在他的点儿上。   可他有宝绽了,人家对他是“黄沙盖脸,尸骨不全”,他也得一样。垂下眼,他绕开那“姑娘”往上走,刚迈出一步,对方忽然伸出手,把他的胳膊拉住了。   匡正这样的男人,身边处处是诱惑,但他冷漠地别开眼,不着痕迹地收回胳膊,继续往上走。   那“姑娘”怔了怔,不解地叫了一声:“哥?”   匡正的脚乍然停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张颠倒阴阳的脸,一缕眼角眉梢的春情,一把弱柳扶风的小肩:“宝……绽?”   把眼前这位佳人和心里那个男孩联系到一起的刹那,匡正着魔了一样,从脊梁骨到头发根倏地发麻,反手抓住宝绽的腕子,用力往前一拽。   正在这时,楼下有人叫:“哎我的娘子!”接着,楼梯转角探出来一张脸,“奶瓶呢,孩子都快哭抽了!”   是时阔亭,也带着妆,雪青褶子外头罩着一件羽绒服,手里拎着一兜婴儿尿布,是刚从外头回来,看见匡正热情地招呼:“匡哥来啦!”   宝绽拿着奶瓶要下楼,被匡正死死拽住:“他叫你什么,”他压着声音,同时压住的,还有他不可告人的欲望,“什么娘子,你是谁的娘子?”   “演戏……”他们头并着头,宝绽能感觉到他喷过来的热气,“白蛇传,师哥的许仙,我演白娘子。”   原来是这么个“娘子”,那匡正也不愿意,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醋劲儿这么大:“谁同意你给他演娘子了,”他贴过去,几乎把宝绽整个搂住,纠缠着耳语,“不是老生么,怎么改演姑娘了?”   “封箱戏……”宝绽这身打扮,和他拉拉扯扯的很别扭,“就是反串的。”   说着,他挣开匡正的手,一朵云一缕雾似的跑下去,左鬓上的白彩球荡起来,下头扎的白绸从匡正的手掌上滑过,他下意识抓了一把,滑溜溜的稍纵即逝,没抓住。   空握的掌心,淡淡的胭脂香气,匡正的心彻底躁了,像让人拿一根线拴住了心窍,魂不守舍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扎紧领带往下走。   邝爷的开场锣鼓已经敲起来,客人们纷纷进场入座,匡正歪着头,倜傥地走向他的一排一号,刚坐下,二号座的人也到了,一头淡色的短发,一双琉璃样的眼,是清迈船王家的小先生。   “匡总。”何胜旌先打招呼。   “何先生。”匡正笑着,心里却不舒服,仿佛一捧白雪落上了灰,又好像一张新纸洇了墨,总之今晚对宝绽的绮念里掺了点煞风景的东西。   乐队的伴奏响起,一串悦耳的笛声,陈柔恩扮的牧童追着萨爽扮的村姑,一对璧人欢欢腾腾跑上台。   观众席上掀起热烈的掌声,封箱戏的看点是反串,今晚如意洲的演员们都不是本工,老生串青衣,青衣串武旦,不讲工整,只图热闹。   萨爽是武丑串花旦,梳着大头,扎着长长的线尾子,额上一排水钻头面,鱼婆罩上顶着大红的绒球,垂下一圈粉色流苏,手上立着一只五彩小鞭,娇俏灵动。   传统戏《小放牛》,讲的是村姑路遇牧童,两人对歌对舞,互生爱慕之情,是一出很吃功夫的戏。   萨爽娇滴滴一扬手,眉含春、眼带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脆生生唱响了如意洲蹉跎十年来第一场红红火火的封箱戏:   “正月里呀迎春花儿开,独占春风好不开怀!” 第139章   “喜鹊穿青又穿白, 金银鸽身披着豆绿色!布谷鸟催人把田种, 那鸳鸯鸟雌雄不分开嘛哪呼嘿!”   萨爽和陈柔恩一个娇一个俏, 对着活泼的民歌小调, 载歌载舞跑下台,紧接着是一通催战的锣鼓, 应笑侬捻着翎子挎着宝剑, 绣鞋尖尖走上来。   “好!”角儿还没开口,台底下先给了个碰头好,这身粉蓝的披挂是《扈家庄》的刀马旦扈三娘, 绰号一丈青, 和宋江的人马对战, 生擒了矮脚虎王英,力败梁山众头领,是个千人敌的女豪杰。   应笑侬戴着蝴蝶盔, 两鬓一边一把五股的及腰流苏,上台先来了一套功夫把式,灵中透着美,美中透着飒, 不吐一个字,就把满座的宾客镇住了。   《水浒传》写扈三娘:雾鬓云鬟娇女将, 凤头鞋宝镫斜踏。黄金竖甲衬红纱, 狮蛮带柳腰端挎。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手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   应笑侬正是应了这几句诗, 两手作剑指,一左一右压着翎子,清冽冽地唱:“披挂整齐凤翅飞,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   这是昆腔的曲牌子“醉花阴”,和京剧截然不同的韵味,他且打且唱,旋身踢腿间顶足了气,调子纤毫不乱:“紧加鞭龙驹云催,管叫他血染战袍回!”   “好!”台下一通接一通的好,不是乱捧场,是应笑侬着实精彩,青衣串刀马旦,没有几年汗流浃背的功夫,半刻钟都撑不下来。   唱到“喜迁莺”一节,鼓点见急,应笑侬踩着节奏鹞子翻身,一翻一转,越转越快,只见一个芍药色的影子在台上飞旋,旋到极处,腰间的宝剑随着惯性脱鞘而出,直冲着一排中间打出去。   这就是男旦的力道和速度,和温吞吞的女演员截然不同,观众席整个炸了,后排好些人站起来,抻着脖子往下看,一把青蓝宝剑,被匡正和何胜旌双双搪住,一人握柄一人握刃,有点二龙戏珠的味道。   “怎么个意思?”马上有人起哄,“应老板的‘绣球’还带一抛抛俩的!”   观众哈哈大笑,台上的“女将”没了剑,樱唇漫勾,柳眉轻挑,也不管伴奏了,抬手握拳,翎子一抖来了两个旋子,乍然从京剧转昆曲,唱起了颇有难度的“水仙子”:   “恨恨恨,小毛贼!”他高踢腿,凤目圆睁,一连三个“屁股坐子”,“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   又是三圈“串翻身”,紧接着一个“倒插虎”,“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应笑侬咬着一口银牙,交叉叼住两只翎子,随后翻身松口,雉尾活了似的高高弹回半空,“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车,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观众沸腾着,简直要为这横刀立马、血溅绣裙的女英雄疯了,潮水般的掌声中,应笑侬昂首走向台前,一抬脚,踏在舞台边的木雕阑干上,胳膊搭着膝盖,很有些邪气地朝匡正勾了勾手指,跟他要剑。   这可是戏台上少见的景儿,韩文山几个老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催着喊:“匡正,上去,给他!”   匡正回头瞥一眼这帮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老总,拎着剑,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向台上那个泼辣的家伙,明晃晃的舞台灯,一递一接间,应笑侬俯到他耳边问了一句:“见着白娘子了?”   匡正一愣,抬头瞧着他,应笑侬笑得像朵盛放的花儿,颤巍巍鲜灵灵,把宝剑在手中一转,扭过身施施下台。   这下匡正可成了众矢之的,鼎泰证券的杜老鬼带着头嚷:“老弟,‘扈三娘’跟你说什么悄悄话了!”   匡正没法答,无奈地摆摆手,坐回椅子上,旁边何胜旌好笑地瞥他一眼,不当不正地来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匡正哼笑,他是想一夜风流死在花下,不过不是眼前这朵粉的,是后边那朵白的。   接下来是宝绽和时阔亭的《断桥》,今晚的大轴子,演的是白素贞水漫金山后,与小青来到西湖边,重遇许仙、悲愤交加的一场戏。   嘈杂的观众席,匡正还没见着人,手心已经冒了汗。吃尽了苦的宝绽,不解风情的宝绽,谁能想到用胭脂裙衫一扮,有那样夺人的颜色,应笑侬和他一比,艳了,拿萨爽和他比,又太娇,他是独一份的出尘脱俗,是匡正的天上人间。   少顷,那抹云似的侧影一摆一摇走上来,素白的褶子碎花裙,大红的绒球衬珍珠,一对白绸飘在鬓边,新蕊般的颊上没有笑,覆着一层愁云惨雾,叫人恨不得捧一点露水来给他饮饮喉。   观众席骤然安静,满座的看客都和匡正一样,为宝老板的闭月羞花吃了一惊。   “娘子——”侧幕边高高的一声,时阔亭扮的许仙扬着水袖晃着小鸭尾巾登上台。   几乎同时,何胜旌朝匡正靠过来,皱着眉问:“他说什么?”   匡正斜他一眼,重复那个讨厌的词:“娘子。”   “娘子……”何胜旌追问,“什么意思?”   匡正露出不悦的神色,翘起二郎腿:“My darling。”   何胜旌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台上的宝绽做足了大青衣的派头,动一动眉头都有说不出的张力,大概因为他是老生,是能挽强弓的黄忠,是沙滩大战的杨四郎,以至于比个兰花指,大伙都禁不住要屏息,这是混淆了雌雄的魅力,是另一种倒错的美。   “娘子救命!”时阔亭开蒙学的小生,虽然后来改了琴师,但童子功在,有一把漂亮的龙虎音,“娘子救命哪!”   嚯!台底下意外他这嗓子,齐齐给了个好,然后轮到宝绽开腔:“怎么,”两句清浅的道白,醇厚流丽,圆润空灵,“你今日也要为妻救命么?”   台下没给好,不是吝惜,是怕这时候一出声,坏了他浑然天成的美。   “你,你,你,”白娘子扬起水袖,凄凄切切地唱流水,“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将我诳,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他那双眼睛,和唱老生时截然不同,含着委屈,蕴着悲凉,说凄清,又不失傲骨,说冷硬,又婉转哀伤,叫人没法不心疼。   “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的恩情且不讲,”宝绽翻下水袖,微微抚着肚子,“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   一瞬间,匡正的脸烫了,宝绽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在他眼里,那是一颗裹着纸的糖、一株到了花期还怯怯含苞的花,只有他能嗅他淡淡的香、拨他稚嫩的蕊,这个人迟早要为他绽放。   宝绽唱:“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散、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匡正恍惚着,还念着他那句“腹中还有小儿郎”。   宝绽又唱:“手摸胸膛想一想,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如果宝绽是个女孩,匡正寻思,他就能让他有一个孩子,怀胎十月,艰难生产,他陪他一起走过。但宝绽不能,除了自己,他什么都给不了匡正,他们的爱注定没有结果,可即使这样,匡正也要他,换句话说,就算宝绽是妖是魔,他也不是许仙,不会负他的心。   后头的戏,匡正心不在焉,那些狂澜般的喝彩,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孔,在他看来都是过眼云烟,直到最后一个客人走净,时阔亭他们也先后离去,偌大的戏楼除了一个上年纪的门房,只剩下他和宝绽。   宝绽要去卸妆,匡正没让,拢着他的白衫,打横将他抱起来,是早有预谋,也是漫无目的,一扇扇去推走廊对面的门,有一扇没锁,是个道具间,他摸黑把宝绽放到一张桌上,回身打开灯、落下锁。   “哥?”宝绽的声音有点颤。   匡正转过去,灯下是他的白娘子,斜坐在一张大红的方桌上,那么旖旎,那么动人。   匡正眯起眼,有些凶猛的样子,利落地扯掉真丝领带,嗖地一声,宝绽怕了,垂着头要下地。   “别动,”匡正盯着他穿绣鞋的脚,“上去。”   宝绽一只脚悬在那儿,鞋面上是一朵粉团花,匡正像掬一片云雾那样把他掬住,捧在手里,毫不吝惜地抚摸。   “哥,”宝绽穿着这身行头,不自在地躲闪,“别这样……”   匡正拨他的脸,盯着那只涂胭脂的嘴唇,凑上去,轻轻蹭了一下,宝绽狠狠打了个抖,此时此刻他不是唱戏的宝绽,是水漫金山的白娘子,是和凡人结下了私情的蛇精,是要被打在雷峰塔下的……匡正第二次把他吻住了,这次深得多、狠得多,几乎是在蹂躏,吃得嘴上一片嫣红。   “哥……哥……”宝绽茫然地喘息,像是怕把他哥弄脏,反复用手心去擦他嘴上触目的红脂。   匡正一手箍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他胸前的白绦,用力一扯,腰包散开,露出底下汗湿的褶子,宝绽想掩,匡正不再迁就他,手掌顺着微敞的衽口伸进去,温热的,摸到一片滑腻的皮肤。   “哥!”宝绽从脸到脖子全红了,“还、还没到正月……”   匡正没理他,强硬的,把他的整片领子拽开了。 第140章 (续)   宝绽不清楚匡正想干什么,他又能干什么,只知道现在自己当了女的,在如意洲一处无人的角落,跟他哥苟且着,搞假凤虚凰的勾当。   “哥、哥!回家……”他抓着匡正的手,“回家再……”   “回家,”匡正把他的领口向外剥,露出平直的肩头,“回家你又变了。”   大半片膀子裸在灯下,宝绽羞得睁不开眼:“非得……非得这样吗?”   匡正没回答,俯下身,用行动告诉他,他要放肆,要掠夺,要剥光这个假白娘子,让他现形。   仿佛一头饿久了的野兽,他一口咬住宝绽的脖子。   “啊!”宝绽吓了一跳,他没经过这些,新奇,紧张,还有一丝害怕,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敏感得连脚趾头都勾起来。   嘴唇能感觉到脉搏在跳动,那是宝绽的脉搏,连着心脏,匡正没想到自己能兴奋成这样,简直像第一次,毫无技巧,不知轻重。   他沿着脖子上的血管往下咬,锁骨、肩膀、夹紧的腋窝,宝绽还是放不开,他怎么能放得开,男人和男人,相爱也就罢了,还恬不知耻地学着夫妻做这种事。   可他越是怕,匡正越是凶,嘴上的胭脂一路蹭下来,在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窄红,裙衫中的肉体青葱瘦削,胸脯上只有一点小小的凸起,他变态地含上去。   “嗯!”宝绽打了个激灵,绣鞋踢下桌沿,无助地蹬了蹬。   匡正摁着他,无耻地把他吸牢,那样炙热的口腔,舌尖和牙齿反复揉捻,不时弄出啵啵的声响。   “嗯啊……哥!”宝绽控制不住声音,更控制不住颤抖,整个人像条脱水的鱼,在匡正的怀里弹动,下身和下身摩擦在一起,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勃起了。   但匡正知道,他留意着宝绽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迎合着,关照着,竭尽所能想让他快乐,因为他爱他。   桌子小,宝绽只能蜷在上面,匡正的力道很大,晃得桌子嘎吱响,宝绽像荡在一叶小舟上,随着波心摇摆,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倾覆,他只能惊慌地攀住匡正的肩膀,无措的,一声声叫着:“哥……”   “宝儿……”匡正的嗓子哑得厉害,西装脱了,衬衫的扣子也解了几颗,裤子里胀得发疼,他禽兽似的覆在一个男孩身上,手揉着肋骨往下,再往下,落在绣花的裙腰上,那儿只有一根细绳打成的结,一扯,纱裙就顺着彩裤滑下去,落在地上。   宝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灯太亮,他太羞,身体太热,他哥在欺负他,对,就是欺负,让他又麻又软,又爱又怕,像是被施了法,心甘情愿和他荒唐。忽然,肚子上一凉,他眯着眼往下瞧,瞧见匡正的大手拉着他的裤腰,正往下扒。   “不……”宝绽连忙抓住彩裤,死死拽着,“哥不……”   裤子不行,裤子脱了,他就装不了女的了,那些难看的露出来,太丢人、太龌龊。可匡正不死心,还想往下拽,宝绽摇着桌子和他挣,挣得小半个屁股若隐若现,胯骨尖扭着,高高地凸起。   匡正盯着那片细瘦的骨头,觉得要命的性感,他松开汗湿的彩裤,抱住宝绽的腰,低下头,在那块骨头上轻轻咬了一口。   宝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做公司总裁的哥,在外人面前道貌岸然的哥,私底下竟然会伏在胯骨上咬他……   胯骨旁边有一块凹下去的小窝,沿着那儿,再往下两寸就是宝绽怕人看的地方,匡正重重喘了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拢了把头发抬起眼,他记着,他们有约定:“宝儿,我等你到春节。”   宝绽凌乱地陷在白娘子的行头里,白绸半掩着胸口,一只绣鞋掉了,他羞耻地吞了口唾沫,埋怨着说:“你骗人,你根本就没等。”   匡正蹙了蹙眉,放开他,坐在桌边端他的脸。   “明明说好了……”宝绽偏过头,拿袖子把脸挡住。   傻小子,匡正勾起嘴角,乖乖认错:“是哥不对。”   “你还笑,”宝绽拢上领口,“转过去,我穿衣服。”   “都看光了……”   “你转过去!”   “好好好,”匡正无奈地转身,弯下腰刚捞起领带,屁股后头就被宝绽踢了一脚,“小宝儿!”他装作生气的样子,把领带重新扔回地上,撸起袖子,“背后对你哥下手,不地道了吧!”   宝绽一骨碌从桌上溜下去,边系裤子边往旁边躲:“谁让你……老不正经,黑灯瞎火的不干好事!”   “不正经就不正经,”匡正敞着衬衫领子,只桌上那片刻厮磨,汗涔涔的身体显然没得到满足,“把‘老’字儿给我去了!”   宝绽绕着桌子往门口跑,匡正胳膊一伸,整个人扑过去,猛一下把他摁在门口的大柜上,柜顶的红喜缦晃了晃,缓缓落下来,一片霞似的遮在宝绽头上。   像个新娘子。   宝绽的胸口还露着,成片红了,他胡乱扯那团布,被匡正抓住两只腕子,用下身紧紧顶住,然后过分下流的,蹭了蹭。   宝绽睁大了一双桃叶眼,受不住地躲:“你……不要脸!”   “喂!”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是看门的郭大爷,“有人吗?”   宝绽一惊,连忙抿住嘴。   “屋里有人吗?”郭大爷又敲,边敲边叨咕,“灯还亮着,门怎么锁了……”   宝绽心虚,他哥顶着他的地方硬邦邦热腾腾的,他以为匡正和他一样,没想到人家才不怕,根本是趁人之危,毫无顾忌地叼住他的嘴唇,比之前哪一次都要疯狂,甚至带着点粗暴,再一次撩开他的白衫,大手伸进去。   “哥……”宝绽想叫又不敢。   “嘘!”匡正摸着他的肋骨,掐住他的窄腰。   “郭大爷在外……”   匡正突然在他身上动起来,隔着几层遮羞的布料,拼命地摩擦。宝绽随着他晃动,完全不知所措,这样流氓的行径,他涂满了胭脂的眼睑却慢慢垂下去,鼻子里发出似有若无的哼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哥这些骇人的举动,他居然是喜欢的。 第141章   匡正神采奕奕, 换了个发型, 西装也挑了一套颜色鲜亮的, 昂首阔步走进万融臻汇。   这种风骚有型、能力还出众的老板一到位, 整个公司的氛围立刻不一样,客户经理们纷纷拢头发理西装, 连接待小姐都在六七寸的高跟鞋上站直了身体, 大堂里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   匡正习惯性扫一眼办公区,意外地在段钊身边看到了戴金丝眼睛的汪有诚,他节后才该来报到, 正式调令还没下, 可见他很重视这个岗位, 而且少见地穿了一身亮眼的蓝西装,衬得那张脸更白了。   “先生,抱歉……”背后传来接待小姐的声音。   匡正回头看, 金碧辉煌的大门口站着一个寒酸的身影,八百年不变的黑西装配长款羽绒服,是开“五十平小作坊”的覃苦声。   看到他,匡正想起来:“金刀, ”他一叫,段钊立即起身, “让你做的可行性报告出来了吗?”   “出来了, ”段钊也是一身好西装,温柔的浅灰色,高掐腰, 衬得他优雅世故,“马上发你邮箱。”   匡正满意地点个头,往里走,背后覃苦声喊:“我找他!我就找他!”   “抱歉,先生,”接待小姐拦着他,“我们匡总很忙,您有预约吗?”   覃苦声听见他姓匡,扯着脖子喊:“匡总!我找你,匡总!”   匡正没停步,他不会给连着驳了他两次面子的人机会,何况那家伙手里只有一个穷画家、一个皮包公司和一间租来的画室,他没有被原谅的价值。   “我后悔了!”大庭广众之下,覃苦声突然喊,“我他妈瞎!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活该跑回来求你!我……我给你跪下唱征服!”   匡正脚下一顿,转过身,两手插兜,傲慢地昂着头。   “匡总……”覃苦声跟他隔着十来米,那张神经质的脸终于有点谦卑的样子,是生存的压力让他低下头,“给我一个机会。”   匡正面无表情,向接待小姐摆了摆手。   “给我五分钟……”这话,覃苦声跟G&S的人说过。   匡正想听点儿新鲜的。   “非常有才华的画家……”这话他也说过,给艺术家做经纪人,除了没用的傲气就是乏味的推销可不行。   “唱《征服》,”匡正说,“不用跪下,站着唱吧。”   什……覃苦声脸色发青,这摆明了是羞辱,是对他曾经轻慢的报复,他该拂袖而去,向这帮掌握着大笔资金的衣冠禽兽说“不”。可然后呢,回到他租金即将到期的小屋,和昨天一样泡一碗老谭酸菜面?   全大堂的人都盯着他,想看他怎样愤怒、怎样退却,没想到他把脸一抹,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手机,搜索歌词举到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唱:“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   在场的人都愣了,看傻子一样看他,说实话,他唱得不错,自带杀伤力x10的苦闷和深情。   “就这样被你征服!”覃苦声豁出去了,握着拳头闭起眼,唱得声情并茂,“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夏可从后头凑上来,扒着段钊的肩膀:“这小子怎么回事,是老板在外头吊的?”   他这话说的,搞得汪有诚吃惊地瞧过来。   “我说,”不怪夏可不平衡,在公司前厅对着老板大唱征服,保不齐以后会流传成一段佳话,“老板有我们还不够吗,怎么到处招惹迷弟!”   “别瞎说,”段钊扒拉他的爪子,“老板早有人儿了。”   “什么!”夏可瞪大了眼睛,“谁谁谁,我认识吗?”   段钊白他一眼,注意到汪有诚的视线,戒备地盯过去:“你看什么?”   汪有诚很自如,斜倚着座椅靠背,金丝眼镜后的瞳仁里含着笑,声音低沉:“段经理不愧是匡总的心腹。”   段钊喜欢“心腹”这个词儿,不自觉顺着他的话问:“怎么?”   汪有诚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以后还请段经理多多指教。”   “唱得不错,”匡正拍了两下巴掌,笑得不大地道,朝覃苦声勾起手指,“来吧,跟我说说你那画家。”   他自然要叫段钊:“金刀,”转身的瞬间,汪有诚的白脸闯入视线,“大诚,你也来。”   四个人上二楼,随便开一间贵宾室,围着桌子坐下,匡正点一支烟,轻薄的烟雾里,段钊替他发话:“覃先生,你可以开始了。”   覃苦声脱掉羽绒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片东西给匡正,是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不是很清晰,画面正中是一只粉红色的公鸡。   什么玩意儿?这是匡正的第一印象,顺手把照片给汪有诚,汪有诚更不懂艺术,直接皱起眉头,又把照片给段钊。   段钊没瞧得起覃苦声,顺手接过来,懒得看,只瞥了一眼,视线就定住了:“还有吗,”他盯着照片问:“像素大一些的。”   “没有,”覃苦声答得干脆,“视觉艺术太容易被剽窃了,我只能说原画比照片精彩得多,肌理非常华丽。”   段钊是学艺术品收藏和交易的,一幅画、一件雕塑、一套装置,他一眼就能瞧出个大概,覃苦声手里这个画家,有本钱。   但他面儿上没表现出来,腿在桌子底下往匡正那边伸,中间隔着个汪有诚,他刀子似的瞪他一眼,递个眼色给匡正。   接到信号,匡正把烟掐灭,问覃苦声:“为什么想到找私银?”   “这么好的画,”覃苦声把照片收回去,“卖个几千几万太亏了,”他苦笑,“可现在的艺术圈,办展得几十万,买评论也得上万,杂志、电视、微博热搜都是不小的支出,凭我自己根本炒不起这只粉鸡。”   粉鸡,非常有辨识度的标签,匡正敏感地意识到,这个概念值得做:“你想用我的资源炒你的画家,谁给你的脸?”   他说话很不客气,覃苦声咬着牙忍了:“我有一个五十平的画室,租约下周到期,这半个月我一直吃的泡面,再没有合作,我连泡面都没得吃了。”   “没饭吃,”匡正冷笑,继续挫他的锐气,“卖画啊,几千几万也是钱。”   覃苦声没出声。   “卖不出去,”段钊替他答,“这种纯艺术绘画,在低端市场一文不值,老百姓只认风景画和大美人儿。”   也许是压抑久了的不甘,也许是被“一文不值”戳中了痛处,“对……”覃苦声颤着喉咙,“这只鸡在二路美术市场五百块都没人要!”   他抬起眼,那种郁郁不得志和脆弱的神经质又回来了:“但这是艺术品,”他直视着匡正,“是拿到国际上也毫不逊色的艺术品,就因为我们没钱、办不起展、缺曝光度,就得揉碎了才华去贱卖,这不公平!”   不公平吗?正相反,匡正觉得很公平,他是学金融的,知道一个有效的价格从不是由卖家决定,而是由市场决定。这小子现在需要的不是理解和同情,而是丢下他这身没用的傲气,从那什么狗屁艺术家的半空中下来,实实在在地谈生意。   “好我知道了,”匡正敲了敲桌面,“留下你的名片,我们有兴趣会通知你。”   老总下了逐客令,段钊随即起身,覃苦声慌了:“什么时候……通知?”   匡正很冷淡:“我认为合适的时候。”   覃苦声明白了,他被耍了,孤注一掷地唱征服,不顾尊严地坦白困境,被蔑视被挖苦也硬扛着,都是徒劳,他不过是有钱人的片刻笑料。   “哦对了,”匡正起身拿大衣,“我办公室缺幅画,你开个价,先去财务拿钱,一周内给我送过来。”   覃苦声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   匡正还是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擦过他往外走:“要带画家签名的。”   合作还没谈,先买了幅画,甭管几千还是几万,至少过节的饭钱有了,覃苦声忽然意识到,姓匡的这混蛋……也许是在帮他。   他连忙转身,人已经走了,只有段钊理着昂贵的领带站在门口,准备带他去财务。   -------------------------------------------   这个时间宝绽一个人在家,封箱戏之后,剧团停止一切演出活动,再开箱要等过了春节,这段日子是他难得的长假。   开着电视,他系着围裙包饺子,一锅韭菜虾仁的,一锅酸菜猪肉的,擀皮、包馅、下锅,做什么都走神,脑子里全是匡正,想他的手指和嘴唇,想道具间里的耳鬓厮磨,想那些说不出口的卿卿我我,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脸颊发烫,筷子没拿住,掉进了水槽,一低头看见围裙里的手机,特别想给匡正打过去,可除了腻歪又没什么说的,正纠结,铃声突然响,他拿出来一瞧,是小先生。   “喂?”电话接通。   “宝老板,”一把雀跃的声音,“在家吗?”   “啊……”宝绽答应过匡正,不领人进他们两个人的家,“没、没在……有事吗?”   “我画了幅画,”小先生的声音黯淡下去,“画的是你。”   “我?”宝绽意外。   “白娘子,凭着记忆画的,记录的是一种感觉,”   小先生说,有些恳求的意思,“我想给你送过去。”   “不、不用了,”宝绽捻着围裙上的针脚,“你拍个照片给我看吧。”   小先生沉默片刻,再开口,居然问:“你和你哥,你们……是恋人吗?”   一刹那,宝绽吓坏了:“不是!”他不假思索,说出了违心的话,“怎么可能……我们不是!”   小先生又一阵沉默,笑了笑,了然地道歉:“不好意思,唐突了。”   宝绽六神无主,没印象是怎么挂的电话,只知道自己说了谎,他明明那么爱匡正,却矢口否认他们的关系,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背叛,狡猾也好,懦弱也罢,他在匡正看不见的角落,愧对了他。   正在这时,门铃叮叮地响,宝绽打了个颤,怔了一阵才过去:“谁?”   “小正?”是个女人的声音。   宝绽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穿红大衣的阿姨,五十来岁,烫着一头卷发,手里大包小裹,身后是调头开走的出租车。   “这里……”她举着手机,正对外墙上的门牌号,“是匡正的家吗?”   “阿姨?”宝绽打量她,鼻头嘴角和匡正有点像,“是阿姨吧,快进屋!”   “你是?”匡妈妈端详眼前这个漂亮的孩子。   “匡正是我哥,”宝绽笑弯了一对眼睛,“阿姨你还没吃饭吧,正好我包了饺子!”   说着,他去接匡妈妈手里的东西,没留神,露出了左手上拴着红绳的银镯子。 第142章   匡正从车上下来, 拎着一大篮玫瑰, 是回家路上特地到花店挑的, 血似的深红色, 娇艳怒放。   小郝在背后道再见,匡正开门进屋, 他这两天浪浪的, 好像骨头都轻了,从里到外透着不正经:“宝儿,哥回来了, 怎么也不过来亲……”   “哥!”宝绽不寻常地叫了一声。   匡正停下换鞋的动作, 往沙发那边看。   “哥, ”宝绽的神色有点紧张,“你看谁来了。”   匡正全身的风骚直接down机,瞪直了眼睛:“妈……”   “小正!”匡妈妈一看平时就常跳广场舞, 跑过去那两步又轻盈又有韵律,扑到她儿子怀里,抱住了不撒手,“哦哟我们小正呀, 一年比一年帅气!这要是走在街上妈妈都不敢认了,帅得杀人哦!”   匡正直直看着宝绽, 他温柔地笑着, 满眼是羡慕。   “妈,你怎么来了?”   “小没良心的,”匡妈妈板着脸, 捶了他肩膀一把,“什么叫妈妈怎么来,过春节你不回家,妈妈当然要来……哎?”   她看到匡正脚下的玫瑰花篮:“这个是……”   匡正一愣。   “啊,阿姨,”宝绽绞着手指,说着今天不知道第几个谎话,“我……给他发微信,说你来了。”   “是,”匡正连忙拎起花篮,九十九只求爱的红玫瑰,很重一捧,“妈,给你的。”   匡妈妈惊讶地抱着花,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小正真是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她回头看着宝绽,“小宝儿啊,你看阿姨拉着你问东问西,你还想着给他发微信,有心了。”   宝绽和匡正对视一眼,抿着嘴低下头。   “妈,你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匡正替他妈拎着花。   匡妈妈往客房走,原来宝绽的那间屋,她暂时安顿在那儿:“现在不是流行嘛……色破赖子。”   “哦,”匡正心不在焉,回头瞄着宝绽,“那什么时候走?”   匡妈妈狠狠跺了下脚:“刚来就让我走啊!”   “不是,”匡正亲昵地搂住妈妈的肩膀,“节前公司事情多,我安排好时间陪你。”   匡妈妈很好哄,一哄就笑了:“不走了呀,”他捏住匡正的脸蛋,轻轻掐了掐,“陪你过春节!”   匡正的脸一下就僵了:“我爸呢,你把他一个人扔家里?”   “他们麻将协会有比赛,这个年要在日本过了,”匡妈妈关上门,“我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想着过来照顾你几天,没想到你有人照顾,亲手给你包饺子,还调了两种馅,这小宝儿真能干。”   匡正把花篮放到窗台上,听着他妈夸宝绽,嘴角不自觉上扬。   “小正啊,”屋里只有他们母子俩,匡妈妈的语气和刚才不大一样,“你不是最不喜欢跟人合住吗,怎么家里多了个弟弟?”   匡正坐在窗下的沙发上,解开领带:“宝绽之前吃过不少苦,我收留了他一阵,处出感情了,”想想和宝绽认识这大半年,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是我离不开他……他做的饭。”   匡妈妈摇了摇头:“可不像你。”   “哪儿不像?”大概是焦躁,匡正很想抽烟,手伸进裤兜里玩着火机。   “你们这些名校毕业的,”匡妈妈了解自己的儿子,“心都冷,说好听了是有分寸感,说不好听了,就是自私、冷漠,你哪会可怜人哦。”   匡正一时哑口,他妈妈说得对,认识宝绽之前,他确实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看……”匡妈妈绕来绕去,绕到关键问题上,“小宝儿手上有个镯子。”   匡正心头一跳,猛然想起来,那个镯子……   “你给妈妈看过照片的,说是将来要娶回家的女朋友,”匡妈妈有些激动,“姓宝嘛,宝贝的宝,你亲口说的,怎么是个男孩子!”   匡正张口结舌,眼见瞒不住了:“妈……”   匡妈妈侧过身,不看他:“你想好了再说!”   这时候不能想,想了就不是实话,匡正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坐到他妈身边,“妈,我骗你了。”   匡妈妈抬起头。   “没有女朋友,”匡正一脸的坦白从宽,“我根本不想结婚。”   匡妈妈震惊地瞪着他。   “那阵子你催我催得太紧,我就让宝绽帮了个忙。”   “为什么不想结婚啊!”匡妈妈急了,“结婚多好啊!回家有个人等着你吃饭,晚上两个人搂着睡觉,那么大的床,你不空吗!”   匡正没出声,这样的人,他已经有了。   “你工作累了、喝多了,有个人照顾你,”匡妈妈伸着一根“易阳指”,没完没了戳他的胸口,“特别是遇到挫折的时候啊小正,她能陪着你,给你支撑,你现在是还不懂,我的傻孩子!”   匡正懂,他妈说的一切他都体会过,所以才知道宝绽的珍贵:“我那些女朋友……”但他不能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正,不是妈妈说你,你这样乱玩……迟早要遭报应的!”   匡正噗嗤笑了,他早就不玩了,不光不玩,自从认准了宝绽,他已经大半年处在严重的X压抑下,整个人都快脱胎换骨原地飞升了:“妈,我只是还没碰到对的人。”   这话让匡妈妈安静下来,她拉住匡正的手,无奈地说:“小正,你命好,也不好。”   匡正皱起眉头。   “这些年你做金融,净认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现在年纪轻轻又当了总裁,满眼睛都是钱,”匡妈妈说着说着,眼圈微微发红,“妈妈恨不得你没有钱,就在家旁边上上班,二十多岁娶妻生子,好幸福的。”   她这些话,如果是半年前,匡正一定觉得荒谬,但现在,当他的生命因为宝绽的出现而完整,他相信钱没那么重要,只是追求事业道路上的副产品,对他这种男人来说,爱才是真正稀缺的。   “那是因为你儿子有钱,”匡正搂住妈妈的肩膀,捋了捋她新烫的卷发,“现在你不用为我的事业操心,于是就为我的家庭操心,总之你要操心的。”   被他说中了,匡妈妈点点头:“妈妈爱你嘛,妈妈希望你十全十……”她一低头,看到匡正的腿,不禁拍了一把,“哦哟我们小正的腿,长死了!”   匡正被她逗乐了,讨好地说:“是我妈生得好。”   “就是,我怎么生出来的哦,这么帅的大儿子!”   母子间少有这样温馨的氛围,匡妈妈忍不住问:“小宝儿……怎么戴着个女式镯子?”   匡正叹息:“是他妈妈的镯子,”他爱宝绽,不经意就把宝绽的痛当做自己的痛,“他从小没有爸,高中的时候妈妈也走了,只给他留了这只镯子,”他揽着妈妈的手不自觉收紧,很心疼,“他真的……太苦了。”   匡妈妈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要对他好,”匡正非常认真,那个神态、口气,都不像在说一个普通朋友,“一定要爱他。”   匡妈妈愣住了,她从没在自己儿子身上见过这样有血有肉的一面,仿佛他爱了,柔软了,整颗心都被连根拔起,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是宝绽,他没进来,只是说:“哥,阿姨,饭好了。”   匡正马上去开门,用一种过分的亲昵的语气:“做的什么?”   “没做太多,”宝绽有点躲他的意思,“青椒炒猪肝、炸虾仁儿,还有个菠菜粉丝汤,”接着,他小声说,“给你留了几个饺子。”   匡妈妈从床上站起来,慢慢向外走,她儿子的样子不对劲,那么傲那么硬气的一个小子,非往另一个人面前凑,追着黏着似的,恨不得长在一起——千不该万不该,对方是个挺漂亮的男孩。   两个菜一个汤,还有一碟饺子和三四样凉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之前戏迷送了几瓶茅台,宝绽开了一瓶,斟了三杯。   “阿姨,”他端着杯站起来,瞥一眼匡正,莫名有几分郑重,“我……是唱戏的,但哥从没嫌弃过我,一直帮着护着,”他显得局促,似乎有一堆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心虚说不出口,“我敬您一杯。”   说着,他仰头干了,脸颊迅速充血变红,整个人粉扑扑的,匡正偷偷瞧他,旁边匡妈妈一劲儿给他夹菜:“好孩子,多吃点。”   猪肝鲜软弹滑,虾仁外焦里嫩,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匡妈妈来了一句:“小宝儿的菜做得真不错,你要是个姑娘,必须给阿姨当儿媳妇。”   宝绽正给她舀汤,手上一颤,洒了半勺在桌上。   匡正马上有反应:“妈,说什么呢。”   匡妈妈心里有数了,垂下眼,生硬地转移话题:“小正,跟妈说说,你这大老板一天都忙些什么?”   “最近在搞艺术品投资,”匡正边回话边打量宝绽,“这个领域我要立个标杆。”   “标杆?”匡妈妈暗中观察他,“什么意思?”   “就好比,”匡正说,“一排水果店,家家都有苹果桔子,只有我的店里有火龙果,买火龙果的人也许不多,但只要想买,就会来我的店。”   匡妈妈笑起来:“我儿子真有本事。”   “目前只是个想法,”匡正似有若无盯着宝绽,“做艺术品需要大买家,不光有钱,还要有眼光,更要对艺术品市场要有信心,可遇不可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宝绽眉头一动,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是小先生的短信。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经过压缩的图片,看得出来是一幅画,梦幻般的赭石色中,蓦然回首的白娘子宛若谪仙。 第143章   一晚上过去, 匡正再到公司, 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昨晚他和宝绽临上床, 匡妈妈上来了, 闲聊似的,笑着问:“我占了楼下的屋, 小宝儿睡哪儿?”   宝绽正要洗漱, 攥着手巾怔在那儿。   “啊,”匡正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跟我挤挤。”   “哦……”匡妈妈瞄一眼两米多宽的大床, “就一床被子呀?”   “阿姨, 我……”宝绽想说他去影音室睡。   “就一床, ”匡正打断他,“他那床被子不是给你了吗?”   匡妈妈瞧自己儿子一眼,点点头, 转身走了。   这之后,宝绽就有点心事重重,关了灯上了床,他躺得老远, 匡正在黑暗中盯着他的侧影:“宝儿。”   宝绽没应。   他挨过去:“宝儿?”   宝绽转过来,窸窸窣窣的:“阿姨……是不是发现了?”   他这句话, 还有说话时的语气, 卑微得让匡正心疼:“没有,”他把人搂进怀里,“她怎么可能发现, 我们又没做什么。”   “可她说的话……”宝绽不安地挣了挣,“吃饭的时候,还有刚才。”   他妈已经怀疑了,匡正一清二楚,但不能让宝绽知道:“她就那么一说,是你自己怕这怕那,才觉得她意有所指。”   是吗?宝绽没吱声。   “再说她那么大岁数,哪懂这些,”匡正轻笑,想缓解宝绽的情绪,“还记得你原来,信誓旦旦跟我说同性恋都是瞎传的,你忘了?”   宝绽没忘,他抱住匡正的背,放松下来。   “别想了,”匡正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一口不够,在脸颊上又亲了一口,“过两天她就走了,”接着,他歪过头,难耐地吸宝绽的嘴唇,“咱们春节还有事儿呢。”   他说的那事,宝绽很勉强,尤其是匡妈妈这一来,他想打退堂鼓,匡正能感觉到,一翻身压到他身上,手指缠着手指,(省略)贴到一起。   “哥!”宝绽吓坏了,往下推他。   “嘘,”匡正蠢动着,轻轻的,“蹭蹭没事。”   宝绽不干:“阿姨就在楼下!”   匡正很强势:“她听不见。”   宝绽又羞又怕,抬脚给了他一下,拉着被子转过身,不理他了。   “Damn it……”   匡正骂了一句,黑着脸走过办公区。   “老板,”段钊滑着椅子叫他,“覃苦声一早把画送过来了,在你办公室,还没挂,等你过目。”   那小子动作真快,匡正问:“他要了多少钱?”   “三万,”段钊耸耸肩,“看来真是山穷水尽了。”   匡正对油画没概念,听段钊的口气,应该是物有所值。他坐电梯上三楼,进办公室,挺大的一个画框面朝里搭在墙边,他脱掉大衣,把画转过来,随即愣住了。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艺术。   画上是拍立得那只粉鸡,两米乘三米的尺幅,比较大,鸡是粉的,但近距离看,没有一笔是粉色,无数不相干的色块彼此堆叠,形成眼前奇异的视觉盛宴,有些地方的油料甚至高出画框四五厘米,他这时才明白覃苦声说的“肌理华丽”是什么意思。   桌上电话响,他摁开免提,前台小姐的声音传来:“老板,有位姓何的先生找您。”   姓何?大客户里没有这号人,匡正正要推掉,忽然一闪念:“眼睛的颜色浅吗?”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是的……”又问,“要开贵宾室吗?”   “不,”匡正把画转回去,“请他来我办公室。”   “是,老板。”电话挂断。   何胜旌。匡正猜不到他的来意,对着穿衣镜理了理头发,把领带和口袋巾也整整好,背后响起敲门声。   “请进,”他气宇轩昂地转身,门从外打开,跟着接待小姐进来的果然是清迈何家的小船王,亚洲数一数二的顶级富豪,“何先生,稀客!”   何胜旌一进门就注意到墙边的画框,微微一笑:“匡总。”   匡正给他倒了杯咖啡,隔着偌大一张老板台,两人楚河汉界、相对而坐。   他们没什么聊的,匡正也懒得寒暄,开门见山:“何先生光临鄙行,有什么指教?”   何胜旌笑了,自带一股傲慢的优雅:“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匡正挑了挑眉。   何胜旌的眉毛随着他挑起,两个强大的气场在这里博弈。   “假话是什么?”匡正纯是好奇。   何胜旌十指交握搭在身前:“我对艺术品投资有兴趣,中国的市场我不熟,所以来问一问,有没有好的艺术咨询公司推荐。”   匡正错愕,万融臻汇暗中布局高端艺术品市场的动作没人知道,他不得不问一句:“真话呢?”   何胜旌笑了,笑得有些得意:“一个小时前,宝老板给我打了个电话。”   谜底揭开了,匡正却更惊讶,甚至有些恼怒。   一点小小的谈话技巧,何胜旌满意地看到匡正变了脸色:“怎么,让你不舒服了?”   匡正迅速冷静,几秒钟,又恢复了笑容:“他找你,是为了我,”明人不说暗话,他重新把谈话节奏抓回来,“我有什么不舒服的?”   何胜旌颇意外,这家伙和他旗鼓相当。   “关于我这儿能提供的艺术品服务,”匡正快速兜回到业务上,既然宝绽打了电话,他就要抓住机会,“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同一个球,他又给踢回来,何胜旌觉得有趣,有趣极了:“先说说假话吧。”   “我手里有一个新锐画家,”匡正向前倾身,“黑马,业界评价很高,主要是风格,极富辨识度,保守估计,不出一年,翻三十倍。”   吹牛不打草稿的营销话术,何胜旌听得太多,眉头都不动一下,乏味地说:“还是来真话吧。”   “有个穷画家,”匡正向后靠上椅背,“他的画,眼下五百块都没人要,我打算用三个月时间,把他炒到五百万。”   五百块到五百万,整整一万倍,哪个是真话哪个是假话,何胜旌有点分不清了。   “这种无中生有的游戏,小先生感不感兴趣?”   匡正叫他“小先生”,显然是把他当潜在客户来对待,何胜旌意识到,无论是他还是宝绽,对两人的事业都绝不儿戏。   何胜旌的血有点躁了:“我要见画,见画家。”   匡正立即起身,把墙边的画转过来,一只侵略性极强的粉鸡撞入视野,何胜旌瞪直了眼睛,半晌,他离开座椅,正式向匡正伸出手:“和画家约好时间,让宝老板找我。”   “你留个电话,”匡正一把握住他的手,“生意是你我的,和宝绽没关系。”   何胜旌认同他这话,留了一串号码。   他前脚走,匡正后脚拨段钊的内线,两句话:“画给我挂上,打电话给覃苦声,”这时手机响,他一看是时阔亭,“让他这两天带画家过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接起手机:“喂,阔亭。”   “匡哥!”时阔亭的声音很急,电话里听得到婴儿的哭声,“正彩电子的老板,那个什么荣,他、他离婚了!”   匡正反应了一下,张荣的信托离婚已经办好,公布就在这几天,他打开浏览器,果然各大新闻的头条都是正彩电子老总婚变的消息,通稿写得很格式化,没有狗血,没有丑闻,甚至连那个小老婆的蛛丝马迹都没有。   “匡哥,钱还能拿出来吗?”时阔亭怕,那么大一笔钱,他赔不起。   “别担心,”匡正说,“我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数……时阔亭诧异:“你早知道他要离婚?”   匡正没否认:“阔亭,你相信我,这笔钱我会派专人二十四小时给你盯着。”   “盯着有什么用!”时阔亭搂不住火儿,“风火轮的事才过去多久,匡哥,你明知道正彩有问题,为什么还把我的钱往里投!”   这时内线电话又响,匡正的眉头皱起来:“我有我的判断,正彩会挺过去,而且会走得更好……”   时阔亭不听他解释:“匡哥,你给我把钱拿出来!”   “正彩现在跌了吗?”匡正找人做的信托构架,他有信心,“等真跌了,你再给我打电话。”   他挂断手机接起座机:“金刀。”   “覃苦声不肯让画家露面,”段钊说,“他毕竟是经纪人,没签合同之前过于谨慎可以理解。”   “我不理解,”匡正斩钉截铁,“你告诉他,不见到画家,生意免谈,而且,”他加重语气,“不光画家,我们还要查他的经济约和代理协议,所有这些有用的没用的文件,让他都给我准备好。”   拍下电话,匡正心情很糟,不是因为时阔亭,也不是什么覃苦声,而是宝绽,他给何胜旌打的那个电话,私下里他们可能还有别的联系,想到这儿,他一分钟也坐不住,拎起大衣回家。   到家时宝绽正给匡妈妈揉肩膀,匡正把他叫到一边,背着他妈,低声说:“你手机给我看一眼。”   看手机,情侣之间必经的一步,但匡正从没要求过,宝绽马上猜到,是小先生的事露了。他把手机拿过来,解锁递给匡正,微信、短信都没什么,只有通话记录里有那么两条,最近的是今天早上,然后是昨天下午。   “我都删了,”宝绽小声说,“他的……都没留。”   匡正把手机还给他:“他给你发什么了?”   “画,”边说,宝绽瞥一眼匡妈妈,“他会画画。”   所以他才找的小先生,那家伙懂艺术,而不是什么特别的另眼相看。匡正一下子柔软下来,昨天饭桌上自己不经意的几句话,宝绽全记在心里:“什么画?”   宝绽低下头。   匡正明白了:“他画你了?”   宝绽的表情很局促,像是硬被人扣上了一顶三心二意的帽子:“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他只是喜欢戏。”   匡正不依不饶:“他到底画你什么了?”   宝绽往客厅那边看,再拖延,怕匡妈妈起疑心:“白娘子。”   匡正懂了,但没办法,宝绽就是漂亮,就是招人喜欢,他不能拿个玻璃罩子把他罩起来,不让他登台:“我现在恨不得把你往哪儿随便一扑,”他压低了声音,凶巴巴的,“狠狠咬你一口!”   宝绽的脸腾地红了,这时匡妈妈问:“两个人偷偷摸摸说什么呢,”她探着脖子往这边看,“小宝儿脸怎么那么红?”   “过去吧,”匡正脱掉西装,今天是周二,“我给你熬燕窝。”   他转身走进厨房,刚把炉子拧开,时阔亭的微信到了,只发来了一行字:“正彩电子跌了。” 第144章   匡正炖了两盏燕窝, 妈妈一盏, 宝绽一盏, 放了蜂糖和枸杞, 满口的清甜爽滑。   “我们小正是有变化,”匡妈妈搅着燕窝, “原来厨房都不进的。”   “只会做这个, ”匡正盯着宝绽,看他一口一口吃,“别的都是张嘴等人喂。”   “你们两个大男人, ”匡妈妈意有所指, “怎么想起来吃燕窝了?”   “宝绽唱戏累, ”匡正不管她的话里有话,“别看他现在珠圆玉润的,原来瘦得让人心疼, 成天还得挣命练功,不补不行。”   “哦哟。”都到不行的程度了,匡妈妈撇了撇嘴。   宝绽觉得不自在,囫囵吃完放下碗:“那个哥、阿姨……我去冲个澡。”   他一走, 匡妈妈也放下碗,抓住匡正的手想说什么, 这时张荣的电话到了。   “喂。”匡正恰好借机起身。   “离婚的消息公布了, ”张荣在打斯诺克,听得到清脆的击球声,“两小时前。”   “看到了, ”匡正蹙眉,“信托的事怎么没一起说,稳一下股市。”   “专业团队研究过了,人家离婚离得轰轰烈烈,到我这儿一点浪都没有,”张荣带着笑意,“不行。”   操,匡正暗骂一句,一帮走钢丝还嫌钢丝粗的混蛋,这种狗事儿还要比影响。   “明天中午十二点公布,”张荣给他准信儿,“今天小跌一点,明天午后会有个戏剧性的反弹,预期涨幅不会小,”接着,他点题,“正彩也需要关注度。”   散户二十四小时的惊心动魄,不过是庄家拉动股市制造话题的一点小伎俩,匡正懒得评价。   “对了,”张荣说,“姓康的快不行了。”   匡正知道:“脏事儿做多了,迟早得还。”   “这回他不死也得脱层皮,”张荣一手操办的,很清楚,“至少十年翻不了身,他那个岁数,算是完蛋了。”   这就是匡正想要的结果:“谢了,哥们儿。”   “我得谢谢你,”张荣轻笑,“正彩市值三百八十亿,我的律师给我算了,照风火轮那架势,你这信托构架至少值五十个亿。”   五十亿,他说少了,但看在张荣比房成城省心得多的份儿上,匡正一笑而过。   挂断电话,他拨段钊的号:“金刀,康慨名下的战国红什么规模了?”   “稍等,我查一下,”段钊噼里啪啦敲键盘,“数儿小不了,11·13事件后,战国红在世界范围内燎原,现在已经是全球排名前三的大币种。”   11·13是匡正定下的撤资最后期限,也是新旧两个版本用户从分裂走向统一的日子,从11月13日9时起,战国红作为一只强劲的虚拟货币在国际金融市场上异军突起,这件事在暗网上被记载为“战国红扩张原点”。   “1点45亿,”段钊给出具体数字,“这小子,瞎猫碰死耗子的运气!”   当时康慨投战国红,只是为了讨来晓星高兴,而这个阴差阳错的小师傅,为他种下的却是一棵越来越茂盛的摇钱树。   “好,”匡正放心了,冤有头债有主,康慨帮过宝绽,不该受老康的连累,“这笔钱你替他管好。”   “知道,”段钊大剌剌的,“老板,现在回头看,还是人家小顾有眼光,”他咂了下嘴,“经济总体下行、金融业进入冰期,什么投资能有战国红这么高的收益,咱们这些当初跟着买的,全发了。”   他说得没错,现在万融臻汇这几个元老,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身家千万。   匡正也没少投,但他眼下的关注点不在自己日益雄厚的资产,而在“经济下行、金融冰期”这几个字:“你把手头的活儿停一下,马上拉个研究团队,给我找几只成长性好、有长期投资价值的股票。”   说到底他是学金融的,对钱的敏锐刻在骨子里。   “不是吧老板,”段钊难以置信,“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最近股市没得玩,咱们玩别的吧?”   “照我说的做,明天要结果。”   “明天?我又不是……”   突然,洗手间里咚地一响,像是宝绽摔了,匡正马上挂断电话,快步过去:“宝儿?”   一声“宝儿”,匡妈妈的眉头皱起来。   “磕着了?”匡正贴着门问。   “没事,”宝绽的声音很轻,“我忘了这个洗手间有个小台阶,绊了一下。”   “没摔着吧?”说着,匡正要拧门把手。   匡妈妈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她从没见自己儿子这么紧张过谁,那是个爱自己胜过一切的小子,如今宝绽只是洗澡碰了一下,他却像让人割了心剜了肉。   “没有没有,”宝绽给他宽心,“我这身手,反应快着呢。”   匡正知道他疼也不会说,转过身,注意到他妈的视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了,但他不在乎,径直去翻电视柜,翻出来一只红花油,放在茶几上。   匡妈妈全程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儿子大了不由娘,尤其是匡正这种有本事的,他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   她起身回屋,关上门,坐在床上瞎想,想匡正和宝绽的种种,想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爱和亲密,里头是不是掺了别的东西,那种外国传过来的、骇人听闻的关系。   不行,她一拍大腿站起来,怎么着也得让他们先把床分开,两个大小伙子晚上一条被子里对着睡,太不像话了。   匡妈妈打定主意,开始翻箱倒柜,能翻的地方全翻了,也没找着多余的被子,她又去掀床单,想看看褥子底下是不是有多垫的薄被,翻的劲儿大了,靠窗那边的枕头掉到地上,露出来一个红绒烫金的小盒。   宝绽私人的东西,她不该乱碰,但这盒子她认得,巴掌大,中间印着凤华楼的商标,她轻轻打开,果然,里头是一只微有些氧化的银镯子,内壁上刻着一个“宝”字,是她之前买给未来儿媳妇的。   如果是朋友,只帮着撒个谎,匡正干嘛把镯子送给人家?如果心里没有不可告人的感情,宝绽又何必把不相干的镯子压在枕头底下?匡妈妈抓着盒子就想出去,但临开门,她冷静下来,匡正还在,今天不是个好时机。   她退回来,颓然坐在床边,匡正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对宝绽能细致入微,宝绽看起来不吱声不吱气儿,却偷偷把匡正给的东西藏在枕头底下,这两个孩子对彼此的心都太深了,深得她害怕。   目光往下一扫,落到床头的小柜上,她往常绝不会做这种事,但此时此刻,她一把拉开抽屉,里头有一只廉价的塑胶小熊,旁边放着一个很老的电纸书,叫Kindle,她知道,是因为匡正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一个,大三的暑假拿回家,被她不小心掉在饭桌上,划伤了屏幕……   她摸上去,宝绽这只Kindle的屏幕上也有一道划痕,长短、位置都和当年那道一模一样。   匡妈妈的心骤然揪紧,这么老又带伤的东西,按着匡正的性子,早扔了,除非他那时候就把Kindle给了宝绽……他们在一起,已经有十年了?   那……匡正之前那些跳爵士、跳芭蕾的女朋友,都是假的?他一直都是……匡妈妈震惊地捂住嘴巴,抖着手把Kindle放回去,慢慢推上抽屉。 第145章   匡正第二天到公司, 直奔段钊:“单子拉出来了吗?”   他昨天交代的, 要一个成长性好、有长期投资价值的股票清单。   “老板, 我又不是神仙, ”段钊放下客户电话,“那不是个小活儿。”   “少谦虚, ”匡正握拳敲了敲他的桌板, “我知道你的本事。”   段钊无形中被小夸了一把,有点飘:“出了个粗略的,还没筛选好, 我想做得完美无缺再给你。”   “你再完美无缺, ”匡正轻笑, “到我这儿也是一堆毛病。”   段钊差点没让他噎死,确实,他们这些小妖精自认为得道成仙, 到匡正面前一秒钟就被打回原形,他乖乖点击打印按钮,文件出来,匡正直接从打印机里抽走。   最近市场整体低迷, 大量上市公司出现估值偏低的情况,匡正要在其中找到有定向增发计划或是证监会已经批准但还没完成募集的新股, 春节过后迅速买入, 做一个漂亮的熊市抄底。   边研究清单,他拨通韩文山的电话:“喂,韩哥。”   “哥”是跟着宝绽叫的, 韩文山对他也不见外:“匡正啊。”   “最近资金活泛吗?”匡正接一杯咖啡,在办公区溜达。   “这种市面儿,有钱都没地方投,”韩文山笑笑,忽然想起来,“对了,我小姨子让我谢谢你。”   “嗯?”匡正一下没反应过来。   “那个DOPA,”韩文山唏嘘,“她邻居一家全赔光了,倒欠银行八千多万,已经走法律途径了,胜诉的可能性不大,一旦败诉,还有一两千万的利息等着。”   那是匡正刚开始干私银时顺手积的一次德,也是因为这件事,他和韩文山认识,拉来了万融臻汇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净值客户:“韩哥,你手头要是有一两个亿的闲钱,我有个产品给你。”   韩文山过去是个对金融市场很谨慎的人,自从跟着匡正做了几把,渐渐对投资有了信心:“你说说。”   “咱们捡个漏,”匡正把想法大致说了一下,“我会选一只潜力股,至少经得起市场两年的考验,以底价大量买入。”   电话那头,韩文山愕然,眼下这种大熊市,别人避着都来不及,匡正却要逆势而行,在一片恐慌中挖掘低迷本身的价值,这是令人折服的魄力和眼光。   “经济形势一定会回暖,而且不会太久,”匡正判断,“到时咱们这只股势必翻倍,三倍五倍、十倍二十倍都有可能。”   鱼龙混杂的市场,既有升值空间又能保持相对稳定的股票也就那么几只,这样稀缺的机会,匡正没给别人,而是给了自己,韩文山当即应下:“谢了,老弟。”   “哪里,”匡正啜一口咖啡,“韩哥,我不懂戏,对如意洲的关心也不够,你一直给宝绽撑着局面,还替他想着未来,我得谢谢你。”   韩文山立即明白,什么市场低迷、定向增发、一亿两亿,核心都是宝绽,因为自己想着给如意洲成立基金会,匡正反过来要投桃报李,他们这“两口子”,办事真讲究。   “匡正,”韩文山有些犹豫,“宝老板跟你提过吗,他想给如意洲换一条路走?”   匡正一愣,换一条路?难道是……   “他要找蓝天,”韩文山据实以告,“跟我商量好几次了。”   蓝天……匡正模糊记得,是那天如意洲的洗尘宴上,最后到的女人,名头是泱泱娱乐的蓝总,“他想……”匡正皱着眉头问,“走娱乐圈那条路?”   “我本来是反对的,”韩文山叹一口气,“但他掏心掏肺地跟我说,他不想在财富圈里混,混个五年十年,到头来除了钱,什么都不剩。”   匡正没想到宝绽竟然一直没放弃,这几天他人在家,心却全铺在如意洲上,他还是要搏、要挣,要从舒适圈里走出去。   “匡正,”韩文山语重心长,“宝老板说得没错,咱们这个圈子是安稳,可安稳转个面儿看,就是不思进取,他二十八九岁,能把浮华看淡,不容易。”   “他已经联系蓝天了吗?”匡正问。   “应该联系了,”韩文山答,接着补上一句,“过去我喜欢宝老板的戏,喜欢他身上的秦琼、寇准、杨四郎,但现在,我喜欢他这个人。”   因为宝绽骨子里就带着秦琼、寇准、杨四郎的乾坤气。   匡正没表态,在电话里静默。   “当然,你是他哥,也是我的私银,你说话有分量,”韩文山非常干脆,“你要是不同意,我立刻给蓝天打电话,让他驳了宝老板,我听你一句话。”   匡正长时间地沉默,他是不赞同如意洲进娱乐圈的,但再苦再难,那是宝绽的决定,任何人都没资格剥夺他的个人意志。   爱的前提,首先是尊重,“我没意见,”匡正一锤定音,“如意洲的事,宝绽自己定,走好了走坏了,我这个哥永远在他身后。”   “好,”韩文山没料到他这么大气,明明有掌控一切的空间,却选择袖手,“老弟,真他妈局气,哥服你。”   匡正苦笑,这时大门口进来一个人,显眼的高个子,一张胡同帅哥的脸,接待小姐认得他,微笑着问好:“时先生”。   时阔亭一眼在办公区看见匡正,跟接待小姐指了指:“我找匡哥。”   匡正挂断电话向他走去,看一眼表,十一点五十二分:“阔亭。”   “匡哥,”时阔亭的表情不大自然,“那个……我想把钱拿出来。”   离十二点只有八分钟,张荣的“戏剧性反弹”就要来了,匡正怎么可能同意他这时候“割肉”退出:“阔亭,你再给我几分钟。”   “我给不了,”时阔亭很坚决,亮出手机屏幕给他看,上头是正彩的K线,一个急转,砍头式下跌,“一晚上,已经跌了近一成!”   匡正的预期是百分之三到五,但动影传声的车翻在前头,市场对公司掌舵人离婚过于敏感也是情理之中,“已经跌了一成,”他放慢语气,想拖延时间,“再等几分钟,也无所谓吧?”   他的轻缓被时阔亭理解成怠慢:“你这是什么话!”他怒了,声音跟着走高,“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钱,是如意洲的血汗!”   匡正不能当众说“正彩马上会止跌回升”,这有操纵股价的嫌疑,只能盯着分针跟他兜圈子:“不就是五百多万嘛,阔亭,赔了多少,我补给……”   “匡正!”时阔亭的脸沉下去,他不理解,这笔钱为什么拿不出来,越是拿不出来,他越发慌,“赔多少我认了,把剩下的给我!”   还有两分钟,匡正给了他三个字:“不可能。”   突然之间,时阔亭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死死扣住。   整个大堂哄地乱了,老总在自家门口被人掐住脖子,保安拎着警棍往这儿跑,一伙人拉着时阔亭,匡正的脸眼见着越来越青,保安举着警棍要往下抡,被匡正哑着嗓子吼住:“谁也不许动他!”   随着他这声喊,时阔亭血气上涌,扼着喉咙把他推到墙上,杯里的咖啡泼出去,洒了一地。   “我去他……”夏可抄起桌上的保温杯就要往上冲,被段钊一把拽住:“干什么你,别添乱!”   “老板!”夏可指着人群中央的匡正,“老板太给那疯子脸了,发型都乱了!”   “你知道那是谁吗?”段钊搭住他的膀子。   “不就是如意洲管钱的吗,来找过你,姓时的!”   “那是老板的大舅哥,”段钊小声说,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下,别冲动。”   大舅哥?夏可愣愣盯着他,这时隔壁桌的汪有诚刷着手机擦过他们,走上去,他有一股小老板的稳劲儿,分开人群,拍了拍时阔亭的肩膀,打声招呼:“你好。”   一片闹哄哄中,这样无机质的声音让时阔亭冷静,他转过头,看到一张戴金丝眼镜的白脸,手里拿着手机,屏幕冲着他。   “跌了百分之十,”汪有诚问,“你说的是正彩电子吧?”   匡正盯着汪有诚的手机屏,是新闻界面,左上角显示时间:12点02分,新闻标题是:张荣夫妇离婚采用信托构架,正彩电子股权结构毫发无伤。   张荣发了,十二点整,这一切终于可以尘埃落定。   时阔亭读着那条新闻,没读懂:“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股票,”汪有诚金丝眼镜后的眸子含着笑意,声音却凉薄,“从K线图切换到走势图。”   说着,他朝匡正伸出手。   时阔亭按他说的调整界面,只看了一下,眼睛就直了,视线在手机和匡正之间来回切换,12点02分,离新闻发布只过去了两分钟,正彩的股价已经接近一天前的水平。   匡正握着汪有诚的手站直,拍了拍西装,先吩咐人处理地上的咖啡,然后揽住时阔亭的肩膀。   “匡哥……”时阔亭惭愧地低下头。   “没事,”匡正碰了碰被掐红的脖子,低声说,“你小子记着,无论是你还是如意洲,只要是跟宝绽有关的一切,我都会竭尽全力。”   时阔亭抬起头,百感交集着,绷紧了嘴角。   “你要百分之百相信我,”脖子刺痛,匡正仍然系紧了领带,“我匡正这辈子,绝不会坑你,坑宝绽。” 第146章 森林童话小番外6   宝宝兔穿着花朵图案的粉色布兜, 挎着小篮子, 一蹦一蹦来到亭亭兔家门外。   笃笃笃, 它敲了敲门:“亭亭兔?”   等了一会儿, 没兔来开门,它对了对爪, 贴着门板竖起长耳朵, 听到屋里有啪嗒啪嗒的声响。   咦?宝宝兔觉得奇怪,把门推开一条缝,转着红眼睛往里看, 只见亭亭兔的大床上垂下来一条又白又蓬的大以巴, 正懒洋洋地拍着地板。   “谁!”以巴的主人嗅到门口传来的兔骚味, 打了个喷嚏,从床上立起耳朵,又白又尖的一对, 跟匡匡浪的很像。   宝宝兔挎着小篮子,轻爪轻脚蹭进屋:“你好,”它有些害羞地打招呼,“我是亭亭兔的朋友, 我叫宝宝兔。”   宝宝……亭亭兔常舔的那只?侬侬狼眯起漂亮的蓝眼睛,盯着这个毛茸茸圆滚滚的家伙, 小得几乎找不到的三瓣嘴,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兔仔牙,还有胖胖的白肚子,啊, 不好,它连忙捂住心口。   侬侬狼有一个秘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狼都已经永远长眠,那就是它虽然身为黑暗森林三巨头之一,阴险、狠辣、嗜血成性,却得了一种无药可医的怪病,这病连名字都异常恐怖——小可爱综合症。   只要看到可爱的东西,它就会控制不住想rua,为了克服这个毛病,它才疯狂杀兔,于是成了黑暗森林仅次于匡匡狼的捕兔能手。   “哇!”宝宝兔看到侬侬狼细长的眼线和天空一样的蓝眼睛,张大了嘴巴,“你……你长得真好看!”   这帮兔子的审美没事吧,一只两只都说自己好看,侬侬狼捂着怦怦跳的心口,别过脸不看它。   “你怎么了?”宝宝兔歪着头,把篮子提到胸前,“我带了新做的红豆饼干来,你要不要吃一点?”   侬侬狼偷偷瞧它,又短又胖的小爪,一弯腰就陷进毛里的布兜,果然可爱到杀狼:“你不要过……”   “来”字还没出口,宝宝兔已经从篮子里拿出饼干,月亮形状的,胡萝北形状的,一块一块在它面前摆成一排,眨着眼睛等着它吃。   Oh no!侬侬狼觉得自己的病又重了,已经发展到想把宝宝兔叼到床上好好rua一顿的程度,之前它碰到稍微可爱一点的兔子,总能赶在发病前咬断它们的脖子,这次却失算了,它竟然着了这只小胖兔的道!   侬侬狼恨恨地想,抓起饼干咬了一口,呕!恶心的胡萝北味。   “好吃吗?”宝宝兔忐忑地问。   “好……”这个病就是这样,面对可爱的东西,总要说违心的话,“好吃死了。”   宝宝兔高兴地趴在床边:“喜欢你就多吃点!”   侬侬狼生无可恋地嚼着胡萝北饼干,心想杀千刀的大黑兔干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正在这时,以巴忽然被宝宝兔摸了一把,它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你干什么!”   宝宝兔吓了一跳,缩着爪爪,:“我看你的以巴好看……”   “以巴有什么好看的,”被摸了被摸了被摸了!侬侬狼心里这样喊,脸上却毫无表情,“你不也有。”   “我的太短了,”说着,宝宝兔转过身,把屁股撅给它,球球以巴摇了摇,“你看。”   我去!侬侬狼直接朝后翻倒,整个狼都晕眩了,宝宝兔蹬着腿爬上床,小肚皮一番,瘫到它的爪子上:“你这么好看,是不是也是母的呀,我也是母的,我们做朋友吧!”   谁是母的!侬侬狼特别愤怒,虽然它体型小,毛还是白的,但从没被这么侮辱过,作为报复,它猛地朝宝宝兔扑过去,一头埋在它的肚子上,使劲儿拿鼻子蹭,蹭得宝宝兔抖着脚咯咯直笑。   正笑着,门从外面推开,亭亭兔背着一兜胡萝北回来了,侬侬狼一见它,立刻从宝宝兔身上起来,高傲地昂着头,若无其事望向窗外。   “宝宝兔?”亭亭兔惊讶地看着它,“你怎么背了个粉布兜!”   “唔?”宝宝兔捋着毛从床上爬起来,“小母兔都穿粉的呀。”   “小母兔?”亭亭兔扑簌着耳朵,“谁?”   “我呀,”宝宝兔拍了拍花朵图案的布兜,“我是小母兔。”   亭亭兔无语:“你从生下来就是公的,”   “你搞错了,”宝宝兔笑着摆抓,“不怪你,连我自己都搞错了。”   “我从小舔你舔到大,”亭亭兔肯定地说,“你就是公的。”   “咦?”宝宝兔愣住了,可是匡匡狼说它是小母兔,而且它们还、还(进行生命的大和谐)了! 第147章   时阔亭回到家, 掏钥匙开门, 右手的肌肉有点抖, 半天对不准锁眼, 大概是跟匡正犯浑使大了劲儿,手腕和虎口的旧伤犯了。   他换左手开门, 一进屋, 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   这孩子有条好嗓子,喇叭似的,震得人耳膜疼, 听久了就觉得脑仁疼, 最后连神经都疼, 他甩着手脱掉军钩:“喂,怎么又哭成这样?”   “嗯……”孩子哭得这么厉害,应笑侬居然睡着了, 张着嘴仰在沙发背上,杏核眼儿睁开一条缝,“您老可算回来了,赶紧的, 把你闺女领走!”   他一脸嫌弃,手却抱着小粽子没松。   时阔亭叹一口气, 搓了搓脸, 挨着他坐下。   他俩最近让这孩子折磨的,脾气都很暴,否则时阔亭也不会一冲动把匡正的脖子给掐了:“我这性格, ”他沉下脸,“真得改改,也快三十的人了。”   “哟,”应笑侬眼尾一挑,露出点笑模样,“您还知道哪?”   “少跟我夹枪带棒的,”时阔亭打起精神,把孩子抱过来,“来,闺女,让爸看看。”   应笑侬听见那“爸”字,一脸的受不了:“你恶不恶心。”   “我说,”时阔亭瞧着孩子从襁褓中露出来的小脸,巴掌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脸怎么这个色儿?”   “哭的吧,”应笑侬盘着腿揉太阳穴,瞄一眼孩子,“成天哭,烦死了。”   “她哭肯定有原因,”时阔亭捋了捋孩子的软发,是湿的,又往里三层外三层的襁褓里摸,“我去,全是汗!”   应笑侬心下一紧,但被迫带崽的人设不能崩,他坐那儿没动弹,看时阔亭把裹孩子的小被一层层掀开,露出里头又红又软的小身子,胖嘟嘟的,出了一层汗。   “你把小宝热着了!”时阔亭埋怨。   这话应笑侬不爱听,翻腿踹他一脚:“什么叫我给热着了,你天天趴我耳朵边上说你闺女手冷脚冷,我才给裹的,怎么转脸就把锅往我头上推!”   “你看看这汗,”时阔亭也不是怪他,就是看着这么小的孩子遭罪,心疼,“大冬天再焐出痱子来。”   孩子没了束缚,凉快了,靠着时阔亭的肩膀晃脑袋,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大眼睛,还没长成,但能看到浅浅的双眼皮,嘴巴紧抿着,小胖手一抓一抓的,要应笑侬。   谁对着这么可爱的孩子也会心软,偏应笑侬能抗住,硬着头皮不理她。   “么……”孩子太小,还不会说话,但能模模糊糊发出些音节,听着特别像叫“妈”,“么么……”   “哎你别乱叫啊,”应笑侬立刻瞪眼睛,凶巴巴地指着她的嘴,“敢乱叫,明天你爸不在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唔……”孩子眨了眨浓密的长睫毛,对着眼盯住应笑侬的手指,小胖手两边一抓,抱住了嘎嘎笑。   “时阔亭……”应笑侬哭笑不得,“你闺女别是脑子有毛病吧?”   “你脑子才有毛病,”孩子前两天刚上医院检查过,很健康,大概因为是个女孩,被家里遗弃了,时阔亭架着她的小胳膊,一上一下地荡,“小宝看清楚,这个帅的才是你爸,别跟谁都亲。”   应笑侬看不下去:“喂你别颠她。”   “你管呢,”时阔亭越颠越来劲,“我闺女就喜欢刺激的,你看她多高兴。”   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整个娃愣愣的,显然是颠懵了,时阔亭还浪,一下子把她举到头顶,也就片刻间的事儿,孩子一张嘴,一股白色的粘稠液体从嘴里冒出来,溅在他脸上。   “我操!”应笑侬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时大傻子,吐奶了!”   时阔亭维持着举孩子的姿势,呆呆坐在那儿,应笑侬顺手抓来桌上的抹布,往他脸上揩:“趁早的,把孩子送福利院去,”他拧着眉头叨叨,“再带下去,不是咱俩把她糟践死,就是她把咱俩糟践死!”   时阔亭带着一身奶“香”,轻轻拍着孩子裹了尿不湿的小屁股:“送福利院,小宝就没爸了,”他抓住应笑侬擦过来的手,用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咱俩别的给不了她,一个家、一份爱还是可以的,虽然可能……有点兵荒马乱。”   应笑侬在咫尺间和他对视,他一直觉得这家伙莽撞、冲动、一根筋,但这一刻,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博大的东西,“给小宝一个家”,“让小宝得到爱”,这是最朴素的温情,也是一个男人最重的承诺。   “行了再说吧,”应笑侬板着脸,从他怀里抱过孩子,“你赶紧洗洗去。”   时阔亭笑了,笑出胡同帅哥的小酒坑,朝小宝做个鬼脸,乖乖去厕所,这时宝绽的电话打进来,应笑侬边哄孩子边接:“喂,宝处。”   “小侬,”宝绽那边有点吵,是Hip-hop风格的音乐声,“明天你和师哥来趟戏楼,咱们年前开个会。”   “知道了,”应笑侬担着孩子的胸脯,给她拍嗝儿,“我们带小宝过去。”   “小宝……”宝绽乍一听像是在叫自己。   “时阔亭起的,”应笑侬刮着孩子软软的脸蛋,“时小宝。”   “你们……”养孩子不是件小事,宝绽问,“想好了?”   “老时吃了秤砣铁了心,”应笑侬一副无奈的口气,老大不愿意似的,“该劝的我都劝了,先这么着吧。”   宝绽了解他,这小子不想做的事,十个时阔亭也没辙,这是默许了,还在这儿死鸭子嘴硬:“那我要给小宝当干爹,磕头摆宴的那种。”   小宝抱着应笑侬的脖子,哈巴狗一样啃他的耳朵,“你干爹可不能白当,”应笑侬生无可恋地由着她啃,“过两天我把小宝送你家去,呛奶吐奶、换粑粑褯子、二十四小时魔音穿耳,你和姓匡的也体会一遍!”   宝绽笑着挂断电话,面前递过来一杯奶茶,是涂着烟灰色指甲的蓝天,利落的短头发一甩,在他身边坐下。   “谢谢蓝总。”宝绽很客气。   这里是泱泱娱乐下属制作公司的走廊,音乐声就是从前边的录影棚传出来的。   “叫蓝姐吧。”蓝天直爽干练。   奶茶杯很暖,宝绽两手握着,点了点头。   “你小子,”蓝天轻笑,“没怎么变。”   没变吗?宝绽看看自己的羊毛西装,和袖口上镶着天然陨石的银扣,跟去年那个在步行街发传单的穷小子判若两人。   “车是迈巴赫,表是江诗丹顿,一身的名牌,”蓝天扫他一眼,“可人还是那样,傻乎乎的。”   宝绽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么直白的大实话了,腼腆地笑:“车不是我的,表也……”   “你这样,”蓝天打断他,“在这个圈子吃不开。”   宝绽抿住笑,认真看着她。   蓝天做明星经济出身,手里摆弄过的帅哥美女少说有一个加强连,宝绽这种真诚老实的性格,她一眼就看穿了:“你不适合入这行。”   宝绽知道,但为了从市中心那个小小的戏楼走出去,把京剧捧到更多观众眼前,他必须豁一把,冲破自我。   “这栋楼里,无论练习生,还是已经出道的偶像,”蓝天说,“都比你年轻,更重要的是,他们比你有欲望。”   “欲望?”   “红,赚大钱,出人头地,”蓝天扬起下巴,从鼻尖上瞧着他,“你缺哪一样?”   一样也不缺,宝绽松开奶茶杯,郑重地说:“我走这条路,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推广京剧这门艺术。”   “呵,”蓝天只是一笑,“中国的娱乐工业很包容,甚至到藏污纳垢的程度,什么烂大街的牛鬼蛇神都混到一口饭吃,但京剧,”她直说,“没戏。”   宝绽蹙眉:“蓝姐……”   蓝天一摆手:“第一,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或迟早会喜欢京剧的,还有一种是打死也不会喜欢的,比如我,我听见锣鼓点就烦。”   宝绽没想到她这么直接,蹙眉看着她。   “第二,你得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是我这种人,别存不切实际的幻想。”   宝绽没有幻想,他早知道京剧处境艰难,否则不会有如意洲的十年惨淡,他也用不着一意孤行破旧立新。   “要把一个京剧团体推出道,你给我一个卖点,”蓝天摊手,“你们有什么资本,是专业院团吗?不是,有几个国家一级演员?没有,换句话说,你们是一伙压根没被体制承认的边缘人,用‘艺术家’的标尺来衡量,你们一无是处。”   宝绽哑口无言,连脸颊都微微泛红,被韩文山那帮大佬戏迷捧惯了,他几乎要迷失在财富圈的浮华中,今天被蓝天当头一棒,他才清醒地认识到,如意洲确实不能这么龟缩着,该放手突破。   “要走我这条路,宝老板,先把自己从什么‘艺术’上放下来,”蓝天的话很冷,但是实打实,“记住,娱乐业的核心永远是取悦大众。”   甭管京剧还是歌剧,电音还是饶舌,要活下去就得有观众,这个理儿宝绽认,他攥了攥手心,艰难地点下头。   “好,”蓝天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比起京剧天团,我更愿意把如意洲定位成新国风天团,中国风做胎,戏腔做魂,咱们一起给这个乏味的娱乐圈放一把璀璨烟火,炸它个七荤八素!” 第148章   宝绽从泱泱娱乐回家, 开门进屋, 匡妈妈从房间里出来, 红毛衣, 笑意盈盈的:“小宝儿回来啦!”   “阿姨,”宝绽很喜欢这种感觉, 再大的屋子, 有了妈妈就有热乎气,他脱掉大衣,把路上买的雪茄巧克力递过去, “买了点零食, 您尝尝。”   “哦哟, ”匡妈妈接过贴着黑标的小木盒,她不懂什么冬季限定,只是笑, “小宝儿有心了,来陪阿姨一起吃。”   说着,她端详宝绽,很漂亮一个孩子, 没有匡正高,但肩背笔直, 脸是出挑的, 配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山水图案的丝巾,要了命地熨帖,像是新上了釉的薄瓷胎, 又像是中国画儿上的月亮,雅得朦胧含蓄。   那个气质好得哟,匡妈妈寻思,不怪她儿子眼睛定住了似的,移不开。   “小宝儿,”她边开巧克力边问,“你今年……多大来着?”   宝绽去卫生间洗了手,干干净净过来:“我二十八了,阿姨。”   二十八……匡妈妈眼睛一转,往前倒十年,刚认识匡正那会儿,他怕是还没成年:“哦哟,十七八也太小了……”   “啊?”宝绽在她身边坐下。   “没……没什么!”匡妈妈笑着拍了拍他的腿,心里把自己那倒霉儿子骂了一百零一百遍,人家那么小的孩子他就招惹,作孽哦!   打开盒子,里头只有五根巧克力,她拿出一根给宝绽:“小宝儿啊,这些年,你哥难为你照顾了。”   这些年?宝绽有点局促,捏着巧克力没吃:“阿姨,我跟我哥……认识时间不长。”   三两句话,宝绽句句都带着“阿姨”,匡正说他没爸没妈,可依匡妈妈看,这孩子的家教比很多有爸有妈的年轻人都强:“啊对,阿姨随口一说的,”她瞧着宝绽手里的巧克力,知道他在紧张,“快吃呀,要化了。”   宝绽吃不下去,他直觉今天的匡妈妈是有备而来。   果然,她接着问:“对了小宝儿,你二十八了,交过几个女朋友?”   宝绽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   “哦哟,还不好意思了!”匡妈妈和蔼地笑,“和阿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过完年你小正哥去相亲,你要是没女朋友,阿姨给你也介绍一个。”   相……亲?宝绽倏地抬起头,傻傻看着她。   匡妈妈也看着宝绽,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眼就瞧出他眼里的刺痛和不安。   “阿姨,我……”宝绽移开眼睛,轻声说,“没交过女朋友。”   匡妈妈猜到了,毕竟两个孩子偷偷好了十年,匡正又是个管人管得厉害的主儿:“真的假的,”她仍笑着,嘴角上弯,神情却复杂,“现在的男孩子,哪能没谈过女朋友……”   宝绽眉头微蹙,昂贵的巧克力在指尖上慢慢融化。   “小正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匡妈妈盯着他柔和的侧脸,“哦哟作天作地的,工作嘛也是比别人好一点,女朋友隔三岔五地换,都是跳舞的女孩子,腿老长的,那个……他没教你谈一个?”   宝绽把巧克力放回盒子里,手指上粘了几块褐色的污渍:“没有,”他笑着,是硬挤出来的,“原来剧团效益不好,我也没什么钱,没接触过女孩,好女孩……可能也看不上我,就没强求。”   “怎么是强求呢,傻孩子,”他这些话,匡妈妈听了很心疼,可心疼归心疼,该说的还是要说,“小宝儿啊,你这么大没交女朋友,不会是……那个吧?”   宝绽特别敏感,马上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阿姨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嘛,”匡妈妈压低声音,好像这是一件很坏很丢人的事,“你们年轻人叫什么来着……搞基!”   宝绽的睫毛颤了颤,脸色眼见着不对了,仿佛每一处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褪去,整片面颊变得青白。   “小宝儿?”他这样子把匡妈妈吓着了,她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轻浮,宝绽和他儿子一样,不把和男的胡搞当回事,可看他当下的反应,匡妈妈突然后悔,后悔不过脑子问出了伤人的话。   “阿姨,我……”宝绽绞着手指,指尖的巧克力蹭到手背上,有点脏。   匡妈妈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细心地给他擦。   可能是这个暖心的举动,让宝绽鼓起勇气,转过头,直视着她。   匡妈妈离他很近,看得清宝绽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残忍的自己。   “我……”宝绽的眼圈微红,和匡正的那些事,那些荒唐放肆,他对这位妈妈有愧,“对不起,阿姨。”   匡妈妈愣愣盯着他。   “我其实……”宝绽的嗓子在颤,听得出来,有些压抑了许久的话,他想说出来,不顾丑,不顾疼,只为了给她一个交代。   这个傻孩子,匡妈妈的眼圈也红了,明明只要笑着说一句“阿姨你别乱想,我不是那种人”,撒一个无所谓的谎,就能死不认账,他却实心实意,郑重地认错。   匡妈妈忽然不忍心,不忍心伤害这样真诚的孩子:“哎呀小宝儿,你看阿姨这脑子,饿了吧,锅里蒸了小包子的!”   她匆匆起身,把宝绽一个人留在沙发上,宝绽怔了一会儿,恍然回头,看她在冒着热气的灶台边忙碌,矮小的背影,待人却宽厚。   包子不大,掐着整齐的褶儿,匡妈妈捡出来码在盘子上,无奈地叹一口气。她今天本来想趁匡正不在,和宝绽打一场太极,没想到这孩子至真至纯,叫她狠不下心。   匡妈妈捡包子的功夫,宝绽上楼打了个电话,满腔的忧心和烦乱,在听到匡正声音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宝儿?”他哥只是轻轻叫了他一声。   宝绽整个人松下来,靠着墙,撒娇似的:“哥……”   “怎么了?”匡正喜欢他这样,像不好哄的小猫儿终于翻出肚皮,软软地叫。   “没有,”宝绽的声音闷闷的,说了三个字,“想你了。”   匡正在电话那边睁大了眼睛,这是宝绽第一次说想他,他简直受宠若惊,立刻说:“我现在回去。”   “哎别,”宝绽怕耽误他工作,“等你下班的,我给你炖排骨,阿姨还包了包子。”   “我这儿没事,”匡正把电脑关机,起身去穿大衣,“眼看着三十儿了,再大的业务年后再说。”   “哥……”宝绽欲言又止的,忐忑地跟他坦白:“我今天去泱泱娱乐了。”   匡正开门的手一顿:“……哦。”   这个选择,宝绽知道他不赞成,明天给团里开会,可能也没人会赞成,但他打定了主意:“我想……”   “想做什么就去做,”匡正扭开门,大步踏出去,“决定走哪条路,将来走成什么样,哥都陪着你。”   宝绽张着嘴,下意识屏住呼吸。   “你的人生,如意洲的未来,你说了算,”匡正语气平稳,但充满了力量,“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立起来,宝儿,我想看你立得漂亮。”   一瞬间,宝绽的眼眶灼热,没拿电话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陷进掌心,不是疼,是汹涌澎湃的爱。   匡正走进电梯,嘴唇贴近话筒,轻轻碰了一下,低声说:“哥爱你。”   宝绽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对着墙壁,他不知道,电话那边的匡正没比他好多少,那么油一个情场老手,冷不防说出这种肉麻话,自己也受不了。   情到深处,再拽、再爷们儿的男人,也不过是一个冒着傻气的二逼。   收起电话,叮地一响,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匡正昂首阔步,眼前是万融臻汇铺着豪华地毯的圆形大厅,客户经理和财富顾问来来往往,电话声此起彼伏,窗外的日光照进来,照亮他的天下。   正前方,小转门滑了半圈,接待小姐微笑着迎宾,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焦点,还是那件蹩脚的黑羽绒服,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匡正停步,眯起眼睛。   跟着覃苦声进来的,是个身材偏瘦的年轻人,也是一身黑羽绒服,卖场过季打折399送手套那种,穿在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纤细,阴冷、孤傲,是艺术家特有的颓丧不羁。   “金刀,大诚。”匡正向办公区偏了偏头,伸出右手。   覃苦声随即握过来,一侧身,亮出背后的人:“匡总,画家我带来了。”   匡正和那人四目相对,略长的头发,不大自然地遮住左半张脸,精致的五官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眼睛,像映着满天星光的潭水,凄凄然有千尺深。   “你好。”他的声音冰凉。   在匡正见过的男人里,应笑侬算秀气的,这人比应笑侬还多了几分阴柔,从身材到神态,甚至到手掌的骨节,都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寡薄。   “陆染夏,”覃苦声介绍,“粉鸡的创作者。”   “幸会。”匡正稍一颔首。   陆染夏扬了扬下巴,覆着左脸的发丝因此滑落了一层,黑发下面那只眼若隐若现,和精彩的右眼不同,这只眼凝固、迟滞,如同一汪没有生命的死水。   匡正不禁诧异,创造了粉鸡那幅视觉盛宴的画家,用以观察世界、铺陈色彩的眼睛,却有一只是假的。 第149章   总裁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里, 匡正坐中间, 段钊和汪有诚一左一右, 对面是覃苦声和陆染夏, 桌上是他们带来的一沓文件。   段钊逐一检查文件,汪有诚配合他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匡正则夹着一根好彩, 慢慢地打量陆染夏。   那小子也看着他,用仅有的一只眼,桀骜不驯。   “左眼, ”匡正笑着, 向前倾身, “怎么弄的?”   当面揭穿别人有意遮掩的残疾,这不仅不礼貌,而且残忍, 覃苦声不悦地打断他:“匡总。”   匡正把烟在金属烟缸里碾灭,一脸的理所当然:“覃总,画家靠什么吃饭?”   被称呼“总”,覃苦声不大习惯:“……手。”   匡正点头:“还有眼睛。”   覃苦声无从反驳, 为了做艺术品投资,匡正显然做过功课, 画家握笔是用手, 但真正决定一个画家造诣高低的,却是他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或者说, 他的眼睛。   “眼睛有问题的画家,”匡正毫不留情,“对我来说就像不良资产,没有投资价值。”   覃苦声的脸僵住了。   “之前不肯让画家露面,”匡正盯着他,一副质问的口气,“就是因为这个?”   他暗示覃苦声有意掩盖画家左眼残疾的事实,想瞒天过海,欺骗万融臻汇:“不,匡总你听我……”   “画你收了,”陆染夏这时开口,那么柔和的一张脸,说话却有棱有角,“我眼睛有没有问题,你看画,别看我。”   匡正把目光从覃苦声身上收回来,投向他:“画是不错,我们也已经锁定了潜在买家,但是,”他寸步不让,“要炒你们这只粉鸡,万融臻汇投的是真金白银,我可不想钱花了,话题也造了,因为你这只眼,半路给我出什么幺蛾子。”   陆染夏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必须知道你的左眼是怎么回事,”一只坏掉的眼睛,先天疾病还好说,万一涉及到暴力伤害或刑事犯罪,“我怕丑闻。”   几十上百万的投入不算什么,未来几千万的盈利也不算什么,真闹出纰漏,脏的是万融臻汇这块牌子,掉的是匡正所有客户的身价,这个尽职调查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我们不说呢?”覃苦声还想拉锯。   匡正捏了捏眉心,和搞艺术的谈判就是费劲:“覃总,我建议你把全部重要信息如实告知合作伙伴,否则,”他轻笑,“一切免谈。”   陆染夏腾地站起来,半长的头发一甩,露出那只死气沉沉的义眼,狠狠踢了覃苦声的椅子一脚。   “干嘛!”覃苦声瞪他。   “走,还耗这儿干什么?”   覃苦声没动。   “走不走,”陆染夏两手抄兜看着他,“小七。”   小七,听起来像“小覃”的谐音,匡正观察他们,无论神态还是语气,他们都不仅仅是画家和经纪人,而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小六,”覃苦声低下头,万融臻汇这个机会来得多不容易,他自己知道,“别冲动。”   “你个怂货,”陆染夏横匡正一眼,“你不走我走。”   他转身就走,咣地一脚踹开门,头也不回出去了。   匡正挑了挑眉,合着“小六”的脾气比“小七”还大,一言不合就华丽撒野:“你们搞艺术的,”他沉下脸,“都这么欠收拾吗?”   覃苦声无力地解释:“他傲,是因为他有才华。”   才华!匡正觉得好笑,不能变现的才华在这个时代只是固步自封的枷锁,扼杀的可能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匡正没发火,段钊却不干了,把桌上那堆文件重重一甩,推回给覃苦声。另一边,汪有诚更绝,直接把笔记本关机,拔了电源。   安静的会议室,覃苦声两手交握,攥紧了又松开,反复好几次,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段钊不耐烦地站起来:“老板,我不陪了,下头还有事儿。”   “嗯。”匡正没拦他。   段钊绕过桌子往外走,经过覃苦声身边,被那小子一把抓住手腕,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那只眼睛……”   匡正已经没兴趣了,起身系上西装扣子,这时覃苦声的坦白到了:“是我捅的。”   一瞬间,匡正愕然。   “你……捅的?”段钊以为自己听错了。   匡正不信,这不合逻辑:“你用什么捅的?”   覃苦声缓缓吐出两个字:“刮刀。”   段钊瞪大了眼睛:“刮刀!”   匡正对刮刀没概念,身后汪有诚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百度图片,一种扁平的金属刀,有一个笨拙的菱形刀头,边缘没开刃,非常钝,应该是画家用来调色或抹平颜料的。   被这种大头钝刀生生戳进眼睛……匡正背上冒了一层冷汗。   “我……”覃苦声仍是那个垂着头的姿势,“拿走他眼睛的人,是我。”   段钊扭头看向匡正,匡正和他一样,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们无法理解,覃苦声既然刺伤了陆染夏,为什么还要做他的经纪人,而陆染夏明明是覃苦声的受害者,为什么又不让他说出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我们是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覃苦声低声说,“上下铺四年,在画室的位子也是挨着的,他的画很棒,我的画跟他一样棒,我们都欣赏对方的才华……有多欣赏就有多嫉妒。”   朋友间的嫉妒很常见,尤其是绘画、舞蹈这种艺术专业,因为才华是天赐的,不是足够努力就能改变。   “我们在全国最好的美院、最顶尖的系、画最先锋的画,我们就是那种会暗暗较劲的朋友,一百块钱一管儿的老荷兰,我们分着用,我的笔废了,他把他的给我,我们一直并肩奋战,直到大四那年的夏天。”   大四,夏天,段钊意识到——   “毕业展览。”覃苦声说,喉结滑动得厉害。   匡正拖过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展馆一楼大厅入口正对着那面墙,我们叫1号墙,因为那是整个画展的灵魂,1号墙很大,但从来只挂一幅画,”覃苦声的声音有点抖,“那年夏天,那个位置不是我的,就是他的。”   匡正懂这种同学间的竞争,尤其是毕业季,用“你死我活”来形容也许夸张了,但同一个宿舍的哥们儿为了一个面试机会背后捅刀子的事并不少见。   覃苦声沉默片刻,直接说结果:“系主任选了我。”   匡正凝视着他。   “那年的1号墙是我的,”覃苦声忽然抬头,“我知道他愤怒,但我很痛快。”   匡正的神色复杂。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摩擦,我和他都在爆发的边缘,接着是那天,”覃苦声直盯进匡正的眼睛,“在系里的画室,我找不到刮刀,用了他的,那天特别热,满窗的蝉往死了叫,因为这把刀,他往我身上泼了一瓶松节油,那个味儿……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他。”   “可以了,”匡正不想再听下去,太残酷,“覃总……”   “我那时候一定疯了,灵魂出窍,等我反应过来,满手都是红,不是深红,也不是桃红,”覃苦声瞪着眼睛,“原来是血,刮刀不在我手里,我还给他了……他一声都没叫。”   匡正皱着眉头别过脸。   “他的眼睛很漂亮,对吧,”覃苦声说,“他的画也很漂亮,有种奇妙的纵深,但从那天以后,他再没画出过能把人吸进去的空间感,是我,终结了他的天赋。”   这是严重的人身伤害,匡正拽住他的羽绒服:“立案了吗?”   覃苦声摇头:“他没报警。”   匡正意外:“不了了之了?”   “我们是孽缘,”覃苦声苦笑,“互相欣赏,互相嫉妒,互相帮助,互相伤害。”   匡正松开他,他共情不了、也不想共情这种病态的相互折磨。   “所以我不画画了,”覃苦声吸了吸鼻子,坐直身体,“我这辈子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全世界看见陆染夏的画,我拿了他的眼睛和1号墙,我会把我的未来还给他。”   所以覃苦声才是陆染夏的经纪人。   所以他们的艺术咨询公司才叫苦声染夏。   “我知道了。”一个沉重的故事,匡正陷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忧郁。   覃苦声从椅子上起来,耷拉着肩膀,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匡正叫住他:“覃总,”他很郑重,“抱歉。”   覃苦声没回答,啪嗒,门从外面关上。   段钊回桌边去收拾文件,汪有诚想了想,叫匡正:“小画家那只眼睛可以做文章。”   匡正迟钝地回过头。   “不过得换一版故事,”汪有诚夹着笔记本思考,“画家、独眼、血……还缺个漂亮女人,那一刀让女朋友捅,要比男同学更有戏剧性。”   匡正觑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很冷酷,不愧是做HR的,覃苦声那么强烈的情绪,他都没受影响。   “你同意的话,我找人做个文案,春节买几天热搜。”   但从生意的角度,汪有诚这样是对的,匡正提醒他:“先跟覃苦声沟通好,别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汪有诚捻着自己细细的眼镜腿:“他不是想让全世界看见陆染夏的画吗,这点盐,再疼他也会同意。”   “金刀,”匡正接着布置,“可行性报告通过,你着手吧。”   “明白,”段钊抱起文件,“我这就开始筛选策展人。”   匡正点个头,起身往外走。   “匡正,”汪有诚再次叫住他,“我在想,假如是我,一个对艺术品没有任何兴趣的普通人,画廊办展、美术馆办展,我都不会关注,”他一句话,几乎否定了段钊的半个报告,但接着,他说,“不过博物馆的展,我会去看。”   博物馆相比画廊和美术馆,本身就带着权威的光环,匡正立刻看向段钊:“金刀?”   “国内没人这么做过,”金刀斜汪有诚一眼,“我得研究。”   “交给你们俩,”匡正抖了抖大衣,“我先撤了。”   他推门出去,汪有诚紧随其后,段钊在背后嚷了一嗓子:“姓汪的!”   汪有诚停步,优雅地转回头。   段钊走上来,挤开他握住门把手:“别让我再听见你叫‘匡正’,”他没汪有诚高,只能拔长脖子昂起脸,“我们都叫‘老板’。”   汪有诚瞧着这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年轻上司,笑起来:“OK。”说着,他似有若无往下瞄了一眼。   段钊瞪他:“瞄什么你!”   “没什么,”汪有诚做个“请”的手势,“after you。” 第150章   匡正抱着一捧硕大的粉玫瑰回到家, 在门口给宝绽发微信:出来一下。   宝绽在陪匡妈妈看电视, 正演到刁钻的富豪太太发现欺负了四十来集的穷姑娘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电视里母女俩抱头痛哭, 电视外匡妈妈热泪盈眶,宝绽趁这个功夫溜出去。   一开门, 眼前是一团娇嫩的粉雾, 挂着露水,蕴着微弱的香气,宝绽掩上门, 脸慢慢和花朵变成一个颜色:“怎么又买花?”   “过年了, ”匡正往周围看, 寂静的雪路,没有人,“喜欢吗?”   “快进屋吧, ”宝绽腼腆地转过身,“排骨和包子都……”   匡正贴上去,一把揽住他的腰:“亲一口。”   宝绽很慌:“阿姨在呢。”   “她在,我们就一直忍着?”匡正不让他躲, 硬是在他嘴唇上吸了一口。   宝绽的脸红透了,使劲推他:“让阿姨看见!”   匡正不怕他妈看见, 反正他铁了心要和宝绽一辈子, 倒是宝绽,怕这怕那的不坚定。   “不行,”果然, 那小子不让他碰,理由却是,“她看见该伤心了。”   匡正愣了,他以为宝绽怕,是怕被当成变态、被瞧不起,没想到他怕的是自己的妈妈难过:“宝儿……”   “小宝儿?”门里有声音,是匡妈妈往这边来了。   宝绽赶紧挣脱匡正,他们刚分开,匡妈妈就推开门:“是小正回来啦,”目光在一对年轻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中间的玫瑰花上,“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忘带钥匙了,”匡正睁眼说瞎话,“让宝绽帮开个门,妈,”他把粉玫瑰往前递,“今天没陪你,不怪我吧?”   花是给谁买的,匡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撇了撇嘴:“刚送完红的又送粉的,我那屋也没地方摆呀。”   “也是,”匡正点了点头,“那我先拿楼上去。”楼上是他和宝绽的房间。   匡妈妈一脸的“你是我亲生的吗”,眼睛瞪得溜圆,宝绽忙从匡正手里捧过花,乖乖哄她:“阿姨,还是插上吧,我给你弄好放床头,红的那瓶移到窗台上,屋里花多一点,你心情好。”   什么叫不是亲生的胜似亲生的,匡妈妈发自内心地笑:“哦哟小宝儿,”她挽住宝绽的胳膊,拉他进屋,“走,阿姨跟你一起收拾。”   “喂,”匡正就这么被扔在门口,没人疼没人爱的,“我说……”   他妈和宝绽去洗手间收拾花,真没管他,他一个人进屋换鞋,上楼去衣帽间,对着穿衣镜解开衬衫领带,脖子上有一块明显的红印。   时阔亭那小子下手也太重了,他皱起眉头,换上老头衫,这时门在背后推开,宝绽轻手轻脚走进来,做贼心虚地关上门。   “花插上了?”匡正低下头,掩盖脖子上的瘀伤。   “嗯,”宝绽眼尖,“你脖子怎么了?”   你师哥掐的,这种话匡正绝不会说,笑着岔开话题:“我妈挺喜欢你。”   宝绽用微凉的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再喜欢……也不是儿媳妇。”   匡正的心刺痛了一下,想安慰他,喉结上忽然湿湿的,是宝绽指尖粘着唾沫,在抹他脖子上那块红。   匡正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喂,你往我身上抹口水。”   “嫌我口水脏,”宝绽横他一眼,“以后你别总……那样。”   “我哪样了?”匡正色眯眯地瞧他。   宝绽不吱声。   匡正两手搂住他,使劲往怀里一带:“用什么手啊,直接吸一口……”   “你要不要脸!”宝绽回头瞄着门。   匡正的呼吸重起来,大手放肆地揉他的后背:“门锁了吗?”   宝绽怎么可能锁门,红着脸拽他的手,匡正觉得这小子像颗吃不到嘴的樱桃,撩得他没着没落的:“别挣,”他警告他,“再挣我可不管门了,直接把你拖衣柜里。”   这屋一圈都是衣柜,又深又大,按季节和色系挂着两个人的西装,宝绽的心咚咚跳,他也想和匡正亲热,只是匡妈妈在,他不敢。   匡正把手伸进裤兜,两指夹出来一张卡,递到他面前。   “什么?”宝绽伸手拿。   “凯宾斯基的房卡,”匡正俯在他耳边,“春节这几天……我随叫随到。”   宝绽狠狠给了他一下,烫手似的把卡甩给他:“你拿走!”   “咱俩说好的,”匡正硬把卡塞到他裤兜里,“别想赖。”   “这种事你怎么这么在行,”宝绽知道他的风流史,多少有些在意,“你以前是不是总去酒店开房……”   “小宝儿?”走廊上响起匡妈妈的声音,宝绽一抖,连忙和匡正拉开距离,紧接着,门从外推开,“你们干嘛呢?”   宝绽紧张地找借口:“哥他……”   “我有条裤子瘦了,”匡正顺手拽下一条西裤,“让他试试。”   “哦,”匡妈妈今天怎么看自己儿子怎么不顺眼,扫着满屋的西装领带,“大男人衣服比女人还多,赶紧的,吃饭了。”   匡正和宝绽马上跟她下楼,排骨包子和各色小菜摆了满桌,三个人围成一圈坐下来,吃着吃着,匡妈妈发现,宝绽专挑肉少的骨头吃,大块的都挑出来夹到盘子一边,堆了个小堆儿。   像是……专门给匡正留的。   匡妈妈的心一下子软得不行,咬着筷子尖儿想,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孩子,对匡正比她这个当妈的还细心,只是可惜了,是个男孩……她这正感慨,匡正那边一筷子过去,夹走了最大的一块,理所当然吃了。   “哎你……”匡妈妈有点来气,人家小宝儿舍不得吃的东西,他随随便便就嚼了,“吃吃吃,就知道吃,”她剜了匡正一眼,给宝绽也夹去一块,“小宝儿,你吃!”   她这一搞,弄得宝绽和匡正都发懵,“又怎么了,妈?”匡正大手大脚的,从来不拿一块肉当回事。   宝绽则是苦惯了,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他哥:“阿姨,我这两天不累,”他看着匡妈妈的脸色,把肉夹回到匡正碗里,“哥还得上班……”   匡正这才意识到,在一起这么长日子,他早习惯了宝绽的照顾,盘子边的肉就是给他的,不光肉,连那整个人都是他的。   桌子底下,他按捺不住,偷偷夹住宝绽的腿,圈牢了。   各怀心事吃完饭,三个人去看电视,匡妈妈坐中间,茶几上有两个果盘儿,匡正挑个沙糖桔,扒了皮,给匡妈妈递过去。   “哦哟这个太甜了,”她摆摆手,“血糖要超标的。”   匡正于是给了宝绽。   新闻上在说吸烟对怀孕的影响,匡正又扒了个沙糖桔,这回问都没问他妈,直接给宝绽,这么一来二去好几回,匡妈妈品出来了,从一开始就没她什么事,桔子一直是给人家宝绽扒的。   她这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还只是个“弟弟”,她儿子就变了,她捂着心口憋着气,踢了匡正一脚,从沙发上起来。   “阿姨?”宝绽马上跟着起身。   “没事,”匡妈妈气她儿子,不舍得跟宝绽发火,“你明天不是要包饺子吗,我先把韭菜摘出来。”   “阿姨我摘吧……”宝绽说着要过去,被匡正一把拽住。   匡妈妈把韭菜摊在餐桌上,边摘边观察沙发上那两人,果然她一走,匡正就把她的位子占了,宝绽吃着桔子看电视,他扒着桔子看人家,像饿了好几天的大尾巴狼似的,吧唧,在人家脸蛋上亲了一口。   匡妈妈和宝绽都吓了一跳,宝绽捂着脸,第一反应是回头瞧她,匡妈妈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过一阵再抬起头,沙发背上已经看不见人了,匡妈妈揪着韭菜,知道是她宝贝儿子耍流氓,把人家小宝儿摁倒了。沙发眼见着颤了颤,宝绽红着脸挣开匡正:“阿、阿姨,”他抿着嘴,头发有点乱,“我……还有衣服没洗,先上楼了。”   匡妈妈没来得及应声,匡正扔下扒到一半的沙糖桔:“走,我帮你。”   “不用,”宝绽让他缠怕了,“哥你……帮阿姨摘菜吧。”   “我妈用不着我,”匡正紧追不舍,“咱俩……”   匡妈妈扔下韭菜:“小正!”   匡正生生停步,满脸的抓心挠肝,这时桌上手机响,他拿过来一看,是房成城,已经解除客户关系的人,应对上更不能怠慢:“喂,房总。”   “匡总,”房成城的心情似乎不错,“忙着吗?”   “不忙,”匡正表现得也很松弛,“在家。”   “正彩的离婚,”接着,房成城直奔主题,“是你给做的?”   匡正看一眼楼梯,宝绽已经上去了:“对,信托构架是我们的提议。”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匡正以为他会怨天尤人,或者责怪万融臻汇,同样是离婚,为什么对正彩和风火轮厚此薄彼,没想到房成城只是叹了口气,平静地说:“万青我已经买下了,节后开工。”   事已至此,匡正没什么说的,只回了句“好,一切顺利”,双方互道再见。 第151章   匡正夜里挺规矩, 没干什么出格事, 只是腻腻歪歪在宝绽脖子上吸了一口, 劲儿有点大, 第二天宝绽对着镜子一照,吸出了个硬币大小的草莓斑。   今天如意洲有会, 他套一条高领毛衫, 黑色的针织纹配蓬松的短发,再加上秀颀的身形,活像个跳芭蕾的。外头罩一件长款驼色大衣, 喷一点木质香水, 和匡正一左一右踏上迈巴赫, 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到戏楼,宝绽开自己那屋门,大伙拖着椅子过来, 各找地方坐下,几天没见,萨爽剪了头,陈柔恩接了一对假睫毛, 小宝终于不像个粽子了,应笑侬给穿了件盘扣小袄, 时阔亭爱不释手地抱着。   这么可爱的孩子, 大伙围着逗,你戳一下我摸一把的,逗得小宝直哼唧。   “哎哎哎皱眉毛了!”萨爽咧着嘴, 非拿小手指头捅人家的耳朵眼。   “你烦不烦,”陈柔恩拿眼翻他,“挺大个人了没正形!”   “就是,”时阔亭左右晃着小宝,“把我闺女弄哭了,你哄啊?”   萨爽嘿嘿笑:“不是有侬哥嘛。”   应笑侬冷若冰霜:“别cue我。”   宝绽喜欢孩子,可光看着没伸手,就着这个热闹的气氛,有些突兀地开口:“如意洲进娱乐圈,大家怎么看?”   这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众人一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年后,”宝绽说,“如意洲会有一些演艺活动。”   演艺活动?萨爽没反应过来:“咱们唱戏不就是演艺活动……”   “不,”宝绽垂下眼,“是进录音棚、出数字专辑、参加综艺节目。”   那不就是……当明星?时阔亭惊了:“宝处!”   萨爽也觉得出乎意料:“咱们是唱戏的,不是明星偶像,能混明白那个圈吗?”   “只动嗓子,不混圈,”宝绽已经和蓝天谈好了,“如意洲还是以演出为主,戏楼这边的日程照旧,空余时间再去泱泱娱乐。”   泱泱娱乐,时阔亭有印象,上次洗尘宴最后到的那个女老总:“剧团好好的,你总想着变,我真不明白你。”   “过去难的时候,咱们是没能力,”宝绽和缓地说,“如今日子好了,该想着做些大事,趁着如意洲现在手里有资源,给京剧培养一批观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大仁义大智慧,萨爽懂了。   “进娱乐圈耍个帅就有观众了?”时阔亭轻轻拍着闺女,“再说我和小侬……我们也没精力啊,小宝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   宝绽瞧着孩子胖嘟嘟的侧脸,小家伙确实来得出乎意料:“师哥,你和小侬忙你们的,蓝姐那边有事,我尽量自己上。”   时阔亭没吱声,偷偷拿膝盖顶应笑侬,让他说话。   应笑侬瞥他一眼:“从个人的角度,我不赞成如意洲进娱乐圈。”   时阔亭给他帮腔:“就是。”   “实话实说,宝处,京剧在娱乐圈没前途,虽然不少歌里都有戏曲元素,但大多都被当成配乐,短短两三句唱词,找的还是专业院团的演员,咱们走马观花去趟一遭,没太大意义。”   时阔亭一个劲儿点头:“就是。”   “但从如意洲未来发展的角度,我还是投个赞成票。”   “就……”时阔亭诧异,“小侬?”   “宝处说得对,如意洲眼下有资源有人脉,闲着不用浪费了,”应笑侬话锋一转,拐到宝绽那边去了,“泱泱娱乐这么粗的大腿,多少人想抱还抱不上呢,咱们趁热打铁把如意洲的名气做出去,只有好处没有好处。”   “不是,”时阔亭有点傻眼,“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应笑侬说过,如意洲一旦没了稀缺性和神秘感,就是一颗无人问津的死珠子。   “给人唱免费戏我不同意,但娱乐圈能光速提升如意洲的知名度,”应笑侬完全是从商业角度看问题,“有钱人也是人,也喜欢追热度追流量,甚至比普通人更甚,咱们有了俱乐部,再戴上顶‘明星’的帽子,身价怎么也得翻几番。”   “我操……”如意洲的账户在时阔亭手里攥着,翻几番是多少他最清楚。   “宝处,”萨爽表态,“我也赞成。”   萨爽一直玩风火轮,关注过不少京剧播主,都是年轻人,也弄出过一些新东西,但没有大公司和专业团队做后盾,只是小打小闹,掀不起风浪。   “那个,我也……”陈柔恩在角落里举起手。   萨爽一脸的受不了:“你可拉倒吧!”   “怎么着,”陈柔恩瞪眼睛,“你赞成行,我赞成就不行?”   “你动机不纯,”萨爽窝着脖子,想说她,又不敢大声,“你个脑残追星girl!”   陈柔恩的刁蛮劲儿上来了:“追星怎么了,给九爷当脑残粉,我乐意!”   宝绽茫然:“九爷……是谁?”   “一个过气偶像,”萨爽可怜巴巴地咕哝,“姐,二十多也不小了,你挺大一把岁数学人家小姑娘追星,还把微博名改了,叫什么九爷的小宝贝,满相册的锁骨腹肌……你也太不考虑我了!”   “滚!”陈柔恩拿出手机,点亮屏幕给宝绽看,壁纸上是个帅得邪乎的男人,敞着性感的黑衬衫,胸肌上抹着一道金粉,“九爷才没过气,人家是罗马尼亚新晋影帝!”   “一个三流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网上都说是花钱买……啊啊!姐!亲姐!”萨爽被陈柔恩揪着耳朵,一使劲提溜起来。   宝绽他们赶紧帮着说好话,如意洲年前的最后一次会就这么在萨爽的惨叫声中结束,大伙临走,宝绽给发了红包,小信封装不了多少现金,一人封了一张卡,里头是十万块钱,作为如意洲对大家辛苦付出的感谢。   从戏楼回家,一进屋,宝绽就系上围裙去包饺子,韭菜虾仁拌上香喷喷的炒鸡蛋,匡妈妈给他打下手,两个人边听着电视边忙活,有说有笑的。   饺子好了,匡正也回来了,又买了一捧怒放的玫瑰,嘴上说是给妈妈的,眼睛却盯着宝绽。匡妈妈昨晚就看出来了,人家小宝儿是规矩孩子,不正经的是她儿子,拍拍手上的面粉,她趿拉着拖鞋走过客厅:“小正,来一下。”   匡正脱下西装,特意绕到厨房去和宝绽说了两句悄悄话,扯开领带上他妈那屋,一进屋,匡妈妈就把门锁了。   “干什么,”匡正到窗边坐下,“神秘兮兮的。”   匡妈妈冷着脸,从床头柜里拿出老Kindle,甩在床上。   一见到Kindle,匡正立马明白了,但一脸的若无其事,缄默不语。   “装,”匡妈妈抱着胳膊,坐在他对面,“反正你骗了妈妈十年,不差这一阵!”   十年?匡正蹙眉。   “那些跳舞的女朋友都是假的吗,啊?”匡妈妈压着声音,生怕宝绽听到,“还是你这边哄着小宝儿,那边在外面搞三捻四!”   匡正睁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他妈这个“十年”是怎么来的了,嘴角绷了又绷,实在没绷住,噗嗤笑了。   “笑!你还笑!”匡妈妈的青筋一下子爆出来,自己养了三十几年的宝贝儿子有个男朋友就算了,还可能是个脚踏N条船的渣男,她怎么能不着急上火,更年期都要复发了,“小正呀,妈妈爸爸都是本分人!”   “妈,”匡正不紧不慢地翘起二郎腿,“我骗你交女朋友,和我背着宝绽在外边搞,哪个更让你生气?”   “哦!”匡妈妈腾地站起来,“你承认了是吧,承认在和小宝儿搞对象!”   事到如今,匡正也没什么好瞒的,解开两颗衬衫扣子,指了指床上的Kindle:“我和宝绽好了十年,把你吓着了?”   从匡正嘴里听到“十年”两个字,匡妈妈的心都要停了。   十年感情,或许足以让她默许这段离经叛道的关系,但匡正想要的不是勉强得来的宽容,他和宝绽堂堂正正相爱,没必要欺骗任何人,他们的未来更不应该建立在对父母的谎言之上。   “妈,你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匡正玩着手里的领带,“我和宝绽并没认识那么久,这个Kindle只是我当年不要的,阴差阳错到了宝绽手里,十年之后我们相遇,然后坠入爱河?”   “你骗鬼哦!”匡妈妈不懂概率统计,但这种巧合,比一个大活人从十层楼摔下来没死还离奇。   匡正笑了:“你不是最爱看这种电视剧吗?”   “那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匡妈妈指着天花板,“这个世上要是真有这种缘分,玉皇大帝都要下凡来让你们在一起咯!”   “妈,”匡正放下二郎腿,认真地说,“我和宝绽就是这种缘分,”他声音不大,但很笃定,“我们没有十年的感情,但命中注定要相爱,就算玉皇大帝不下凡来成全,我也会让这段姻缘成真。”   匡妈妈怔怔盯着自己的儿子,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了,玩遍了花花世界,眼睛里却透出某种幼稚的东西,是爱,是执拗,是一往情深。   “小正啊……”匡妈妈的脸色不大好,“不会是你单相思,硬缠着人家小宝儿吧?”   哈?匡正没跟上他妈的脑回路。   “小宝儿是个好孩子,”匡妈妈忧心忡忡地问,“你是不是骗人家啦?”   匡正让他妈问懵了:“我骗他什么?”   “骗他和你……”匡妈妈说不出口,“小宝儿我了解的,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要不是你勾搭人家,他能跟你……那个?”说着,她狠狠掐了匡正的手背一把,“缺德哦你!”   匡正缩回被掐疼的手:“妈你说什么呢,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   “谁信你的鬼话哟!”匡妈妈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小宝儿没爸没妈已经够可怜了,你还欺负人家,把人家往歪路上领!”她想起宝绽给匡正夹肉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你胡闹够了,拍拍屁股走人了,小宝儿怎么办!”   匡正皱着眉头从沙发上起身:“妈,我和宝绽不是胡闹的。”   “不是胡闹是什么,”匡妈妈没理解他的意思,“你玩够了女孩子又和男孩子玩,说出去丢死人了!”   “我和宝绽,”匡正扳过妈妈的肩膀,严肃地说,“我们要一辈子的。”   “哦哟,”匡妈妈让他逗笑了,“什么一辈子,两个大男人怎么一辈子,你们不要孩子啦,还一辈……”忽然,她的笑容凝固在嘴角,难以置信地盯着匡正。 第152章   匡妈妈对宝绽的态度明显变了, 在客厅里碰上, 面孔冷冰冰的, 宝绽主动跟她说话也不搭理, 后来干脆往自己那屋一窝,连狗血电视剧都不看了。   宝绽心里清楚, 是匡正跟她说了什么, 至于说的是什么,他不敢细想,一想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 全身发凉。   大年三十儿这天, 园区特地放了烟花, 热闹喜庆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却别扭,春节晚会无聊到尴尬, 年夜饭也索然无味,三个人连把像样的麻将都打不起来,各怀各的心事,失魂落魄地坐着。   挨到快敲钟, 宝绽找个借口把匡正叫到储藏间,鼓起勇气问:“阿姨怎么了?”   “可能心情不好吧, ”匡正握住他的手, “没事。”   宝绽知道他没说实话,垂下头,默不作声。   “宝儿, ”匡正托起他的下巴,动作强势,眼神却温柔,“别太在意其他人,和你在一起的是我,我不会变的。”   宝绽不敢看他,家里这种氛围,好像多看他一眼都有罪:“哥,你是不是……跟阿姨说什么了?”   他这样问,匡正没必要再隐瞒,缓缓点下头:“我告诉她了。”   宝绽的脸像一块骤然碎裂的冰,即使知道匡妈妈已经猜到了,即使自己那天差点就和盘托出,但这一刻最终到来,避无可避、板上钉钉,他还是难受得几乎窒息:“你怎么能说呢……”   “她迟早会知道,”匡正攥紧他的手,“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等她逼着我去相亲,再告诉她我这辈子不会和女人结婚,不会给她生孙子。”   听见这话,宝绽整个人呆住了:“你……不生孩子?”怪不得阿姨的态度变化这么大,这是要了她的命,“你怎么能这么说!”   匡正坦然:“我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宝绽完全慌了,将心比心,没有哪个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没有后代、好好的家庭断子绝孙。   “宝绽,”匡正意识到他的想法,逼上一步,把他抵在墙边,“你难道认为我早晚有一天会找个人生孩子?”   宝绽没回答,只是嗫嚅:“人总要有孩子……”   匡正胸口憋着一股气:“那你也会结婚生子?”   “我不一样,”宝绽的声音颤抖,“我没有家,我是……孤家寡人。”   匡正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我结婚生了孩子,然后呢?你呢?”   “你有了孩子,”宝绽偷偷想过这个问题,“你要是还要我……”   啪!轻轻的一下,匡正拍了他的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什么……没当什么,宝绽茫然地看着他,他们这种关系本来就上不了台面,他抢了匡妈妈的儿子,难道还自私得连一个孙子都不给人家吗?   这时,匡正问:“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   家里娶个女人,外头养个男人,一个十足的人渣,宝绽反应过来:“不,哥……”   “宝绽,”认识这么久,匡正从没对他说过重话,但这回,他没纵着他,“你现在也是百万身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懦弱?”   宝绽哑巴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曾几何时,他怕被匡正看不起,那是一种经济上的自惭形秽,但现在他一步步追了上来,和他哥的距离却似乎并没有缩小。   “只有对父母承认了,”匡正告诉他,“才有可能争取到他们的认同。”   宝绽逃避地别过头:“怎么可能……这种事,别奢求了。”   匡正扳过他的脸:“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宝绽摇头:“他们不会认同的,”他抿白了嘴唇,“他们只会妥协,因为他们爱你,所以才选择退让,是我们在逼他们。”   匡正怔住了,他从没站在父母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宝绽说的,因为被爱着,习惯了自私,所以能无所顾忌。但宝绽不一样,他没有父母,才懂得加倍珍惜,他在设身处地为匡妈妈着想:“宝儿……”   外头的鞭炮声突然大起来,噼里啪啦开锅了一样,宝绽看一眼表,十二点整,新的一岁已经来了:“走,”他推推匡正,“先去给阿姨拜年。”   匡妈妈愣愣坐在沙发上,匡正和宝绽是那种关系,她能忍,那种关系一辈子,她也能忍,但不结婚不生子,她忍不了。她难以想象和小姐妹们不一样,难以想象她们的眼光,难以想象从那个小小的人群顶端掉下来,灰头土脸。   “阿姨,”宝绽从走廊拐过来,笑得喜气,“过年好!”   他后面是匡正,那么优秀的孩子,就这么被个没妈的穷小子拴住了,匡妈妈看着出双入对的他们,只觉得心寒。   “阿姨,”宝绽在时家那几年都是按老规矩,拜年要磕头的,他在沙发前的一小块空地跪下来,额头触地,“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心想事成,吉祥如意!”   匡家没有磕头的习惯,但宝绽跪了,匡正也跟着跪,像是某种无言的恳求,请他妈妈放宽肚量,容下宝绽这个人。   但是匡妈妈没有,她一言不发,冷漠地从沙发上起身,回到自己那屋,啪嗒一声关了门。   这时宝绽的额头还抵在地上,胸口从里到外凉透了。   这就是他和匡正的第一个春节,没有长辈的祝福,只有相对无言的怀抱和辗转反侧的长夜。   第二天一早,宝绽起床去厨房煮饺子,热腾腾的水饺出了锅,第一碗就给匡妈妈送过去,他一声声“阿姨”叫着,换来的却是一个固执的背影,和再清楚不过的拒绝。   宝绽把碗筷放在床头,默默退出来,身心俱疲。   匡正在楼上打电话,大年初一,不是下属就是客户,没完没了地拜年,宝绽披上大衣套上靴子,轻轻拉开家门,走了出去。   初春的风迎面吹来,没有化尽的雪路,一眼望不到头,这条路他很久没走了,夏天时的汗水和闷热记忆犹新,他徒步走到红石,坐上地铁,十几站过去了,只编辑了一条微信:哥,我去师哥那儿住两天,你照顾好阿姨。   按下发送键,他把手机静音。   从地铁出来坐公交,穿过萃熙华都的步行街,走天桥到一片老小区,时阔亭给过他地址,按着门牌号找过去,上八楼,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   宝绽站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才敲门。   “谁啊!”应笑侬的嗓子中气十足。   “小侬,”听到他的声音,宝绽忽然很委屈,“是我。”   门立刻开了,应笑侬抱着孩子站在门口,一脸的诧异:“你怎么来了!”   宝绽低下头,局促地跺了跺脚上的雪,“匡正他妈妈……来这边过年。”   应笑侬一听就明白了:“进来,快进来,大年初一的,新年快乐!”   “快乐,”宝绽勉强笑笑,进屋脱掉大衣,时阔亭穿着背心和四角裤从里屋出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宝绽来啦,正月跟咱们过?”   “哪儿那么多话,”应笑侬拿眼横他,宝绽这是在“婆家”挨了欺负,回“娘家”来疗伤的,他把小宝往时阔亭怀里一塞,“喏,闺女还你。”   “我说,”时阔亭抱着孩子,瞪着两个黑眼圈,“我带了半宿了,这刚睡下!”   “你闺女,”应笑侬拉着宝绽去他屋,“你不带谁带?”   “不是,这屋就咱们两个大人,我给小宝当爸,你就不能给她当下妈啊!”   “谁妈,什么妈,哪儿来的妈!”应笑侬恶狠狠指着他,“再说一遍老子弄死你!”砰地一声,他摔上门。   “小侬,”屋子不大,很热,宝绽脱掉高领毛衣,“你别总欺负师哥。”   “怎么,说你师哥两句,心疼啦,”应笑侬倒了两杯水,回头一瞧,宝绽脖子上有个淡淡的红印,“哎哟喂,姓匡的吸的?”   宝绽一愣,连忙捂住脖子,从肩膀到脸颊全红了。   “啧啧啧,”应笑侬直撇嘴,“姓匡的真不是东西,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   “没有,”宝绽抓着毛衣想穿上,“就这回……弄红了。”   应笑侬一把抢过毛衣扔到沙发上:“你别什么都听他的,那种人风流成性,满脑子黄色废料,你吊着他点儿。”   这种话题让宝绽不舒服:“小侬,”他忐忑地问,“你觉得我是个懦弱的人吗?”   “懦弱?你?”应笑侬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个唱戏的,敢领着大伙进娱乐圈,还有比你更猛的吗?”   宝绽苦笑,他说的不是这个,沉默片刻,又问:“你说,我是不是配不上匡正?”   “我天,没事吧你!”应笑侬呛了口水,“你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没觉得配不上他,眼下在富豪圈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了,你倒觉得配不上他?”   “我不是说钱,”宝绽指的是修养、自信、气度之类无形的东西,“我……”   这时手机在裤兜里震,应该是匡正,看到他的微信打过来了,宝绽连忙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不是他心里那个名字:“小先生?”   “宝老板,”何胜旌的语调优雅轻快,“农历新年快乐。”   “啊,”宝绽挤出一个笑:“新年快乐。”   那边没说话,有一阵突兀的空白,然后问:“现在有时间吗?”   “啊?”宝绽显得心不在焉。   “上次的画,不方便去你家的话,你来一趟我的画室怎么样?”小先生提议,无论语气还是措辞,都很绅士,“如果你现在不忙,我派车去接你。” 第153章   匡正打了快一个小时电话, 之后点开微信, 满屏幕都是红点, 他从上往下翻, 大多是拜年的,其中有一条段钊的消息:老板, 汪有诚那个热搜挂上了。   匡正切去微博, 大年初一的热搜,汪有诚买的第四位,他点进话题一看, 很意外, “天才画家陆染夏”, 一个做出来的假新闻,网友的热度居然不低。   名不见经传的野鸡画家,按理说大众的参与度应该不高, 匡正看了一圈,发现这个热搜有两个成功点。   第一,汪有诚的文案特别漂亮,捅进陆染夏左眼的那把刮刀换了个人, 换成一个打工女孩,小W。小W的人设很老套, 青春、拮据、近乎病态地偏执, 文案中,她给陆染夏做了三年模特,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的才华, 当毕业季来临,陆染夏即将去法国深造,两人面临分别,矛盾于是爆发。   第二个点,是陆染夏那张脸,汪有诚不知道怎么说服了覃苦声,拍了一张他在画室的特写。陆染夏执着笔,阴柔的脸上蹭了几道油彩,桀骜中添了些艺术家特有的沉郁,匡正不得不承认,在如今这个时代,颜值即正义。   这样精彩的脸失去左眼,任谁见了都要叹息一声,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在陆染夏这出悲剧里,爱、恨、戏剧冲突一个也不少,成功挑起了吃瓜路人的好奇心,快速把他带进了大众视野。   匡正很满意,给段钊发消息:汪有诚可以吧?   段钊回复:凑合事儿。   匡正告诉他:你学着点儿。   段钊不耐烦:行了知道了。   匡正退出聊天框,接着往下翻,翻着翻着,忽然扫到宝绽的头像,他一愣,点进去看到留言,腾地从沙发上起来。   老婆跑回娘家是什么感觉,他今天算体会到了,错愕、恼怒、焦急,还有说不出的内疚,关掉微信,他想给宝绽打电话,但转念一想,干脆去衣帽间换衣服。   穿戴好下楼,他在玄关冲客房喊:“妈我出去一趟!”   匡妈妈推门出来:“怎么这么急,干什么去?”   “没事,”匡正头也不回,“午饭别等我了!”   大过年的,他没叫小郝,到车库发动Panamera,库是暖库,再加上他平时有热车的习惯,发动机轰了轰,带起了电瓶。   开到红石,他把车扔在路边,坐地铁上市中心,他有时阔亭的地址,事实上他有如意洲每个人的地址,和宝绽有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他打车过去,上八楼,敲响贴着春联的铁门。   “谁?”屋里的人应,听声音是时阔亭。   “我,匡正!”   嘎吱一响,门开了,出来的却是应笑侬:“匡哥,过年好啊。”   匡正没工夫跟他闲聊:“我找宝绽。”说着,他侧身要进去。   “哎,”应笑侬把脚一伸,笑呵呵拦住他,“宝绽不在。”   匡正眯起眼,掏出手机,把微信留言给他看:“宝绽说他过来了。”   “是来了,”应笑侬有点刁难的意思,“又走了。”   匡正才不信他的鬼话,越过他往屋里看:“他能上哪儿?”   “让小先生接走了,”应笑侬倚着门,一脸的幸灾乐祸,“你来得也太慢了,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匡正瞪着眼,难以置信,他想不到这么会儿功夫就被小先生钻了空子,更想不到宝绽真的会跟那家伙走。他铁青着脸,转身下楼,大衣甩起啪地一响。   到楼下,他叫了个车,然后抽了根烟,给小先生打电话。   “喂,”那边接起来,带着笑意,“匡总。”   “你在哪儿呢?”匡正很不客气。   小先生愣了愣:“有什么事?”   “少废话,”事关宝绽,匡正异常强势,“在哪儿,地址给我。”   小先生沉默以对。   “怎么着,”小先生这种人,匡正知道怎么让他说话,“怕了?”   小先生轻哼,语气冷硬:“我在画室。”   匡正比他还冷:“地址。”   电话随即挂断,几秒钟后,短信提示音叮地一响,一条地址发过来。   何胜旌的画室在南郊,傍着护城河,春夏应该是一片绿柳成荫水波澹澹的景象,但寒冬还没过去,冰封的河面和嶙峋的枯枝给古色古香的院落添上了一份萧索。   院子不小,附近的几条街上不时有无人机掠过,院墙每隔三五米就支出一只摄像头,门里门外全是西装革履的保镖,还有狗,比特犬,凶猛骇人。   匡正跟着私人管家进院子,繁复的中式布局,飞檐、廊庑、凉亭假山,难以想象这只是一间画室。几道门槛过去,在三进院的堂屋向右拐,进东暖阁,扑面一股刺鼻的气味,是各种稀释剂混着油彩的味道。   小先生斜靠在一张金丝楠木的罗汉床上,敞着衬衫,胸口挂着一块纯金佛牌,对面站着一个全裸的黑人模特,擦过油似的肌肤,大得空洞的眼睛,见到匡正,披上睡衣,光着脚走出去。   匡正扫视屋子,直接问:“人呢?”   小先生盯着他,浅淡的眸子几乎看不见瞳孔:“谁?”   这一路,匡正已经够躁了,没心情跟他兜圈子:“何胜旌,你是个聪明人,”他站到罗汉床前,居高临下,“宝绽是我什么人,你门儿清。”   小先生仰视着他,没答话。   “要是不够清楚,我再跟你明确一下,”匡正俯下身,像某种极富攻击性的动物,和他脸对着脸,“我们是一个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钱放在一个户头,将来名字要写在一张证书上的关系。”   太近了,小先生不自在地后移。   “清楚了吗,”匡正偏过头,凑着他的耳朵,“清楚了就把人交出来。”   小先生挑了挑眉,换个舒服的姿势:“人没在我这儿。”   匡正眼神一动,一把揪住他的襟口。   小先生纤毫不乱:“谁跟你说人在我这儿?”   匡正单手脱大衣,准备跟他来横的。   “宝老板本人吗?”   不,是应笑侬,匡正脱衣服的手一滞,那是个玩死人不偿命的主儿,宝绽受了气跑到他那儿,他反手摆自己一道太可能了。   “我约了宝老板,”小先生看表,“一个小时前,但他把我拒了。”   匡正有点懵,他之所以相信应笑侬的话,就是觉得宝绽在家里受了委屈,小先生又恰好请他,他跟着走是情理之中,但事实是宝绽并没来,即使在自己这儿受了伤,他也没有接受别人的邀约。   “够冲动的,匡总,”小先生指着他揪着自己衬衫的手,“电话里你不礼貌,见了面还跟我来这套,你当我外面的人都是摆设?”   “何先生,”匡正松开钳制,但气势上不服输,“这里不是清迈。”   “抛开外交豁免权不谈,就凭我家的面子,”小先生懒靠着罗汉床的床围,挽起衬衫袖子,“这个院子四面墙以内,我可以为所欲为。”   匡正不否认他的背景,向后退了两步,小先生从罗汉床上下来,活动着手腕:“现在该我兴师问罪了,匡正。”   匡正不怕他,脱掉西装解开衬衫,正要摘表,小先生一个摆拳挥过来,目标是太阳穴,匡正下意识抬臂一搪,力道极大,整条胳膊从受力点向两侧的肌肉全麻了。   小先生吹了声口哨:“反应不错。”   “泰拳?”匡正甩着胳膊。   小先生兴致勃勃地问:“是谁把你耍了?”   匡正这把糗大了,碾着牙说,“应笑侬。”   小先生有印象,在如意洲的戏牌上见过:“那个唱女角儿的小天仙?”   对,一个假娘们儿。匡正摆开架势,他也正经练过搏击,不惧这种场面。   “有意思,”小先生却收了手,回身拿起手机,“热搜上那个独眼美人,是你家的?”   匡正一怔,独眼……他指的是陆染夏。   “我在中国艺术圈有些朋友,”小先生点开微博,放大陆染夏的照片,“圈里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位,背后一定有资本运作,恰巧你家在做画家,所以我合理推测。”   “不错,”匡正直接承认,“是我家的,粉鸡的作者。”   小先生点点头:“编了个好故事。”   匡正知道他有兴趣:“一只五百块的鸡,要卖给你这个级别的买家,提前把鸡做好,是我的分内事。”   “匡总,”小先生扔下手机,“这只鸡我要,多少钱你开价就好了,艺术就是艺术,别像小明星似的炒来炒去。”   “我要卖的可不只是一只鸡,”匡正昂着头,系好衬衫扣子,“借着这只鸡,我要把万融臻汇做成中国私银领域艺术品交易的一哥,”他穿上西装,拎起大衣,“我的胃口是整个市场,不是一个画家、几幅画。”   小先生诧异,他一直以为匡正就是个卖画炒画的商人,“匡总,”他喜欢有眼光有雄心的家伙,尤其是和艺术品有关,“对泰拳有没有兴趣?”   匡正斜他一眼,不置可否。   小先生按下罗汉塌旁的一个按钮:“改天约你。”   暖阁的门随即打开,训练有素的私人管家走进来。   已经是动过手的关系了,匡正不跟小先生客气:“派辆车送我一趟。”   小先生不解:“没开车?”   匡正叹气:“驾照有点问题。”   小先生笑了:“用我的车。”   劳斯莱斯幻影,纯液晶仪表盘、华丽复古的桃心木、航空级真皮座椅,优雅平稳地送匡正离开南郊。他没回家,而是折回时阔亭家楼下,下车直奔八楼,卯足了劲儿,对着铁门就是一脚。   咣地一声,整层楼都震了震,这么大的响动,应笑侬没开门,邻居的门倒开了,一个光膀子的大哥骂骂咧咧出来:“我操你……”   看见匡正的样子,他闭了嘴,满身名牌西装、闪闪发光的金表、凶猛凌厉的眼神,他回屋套了件衣服,杵在门口看热闹。   “应笑侬!”匡正咣咣踹门,“我来接宝绽回家!”   “有病啊!”邻居大哥屋里吼出来一嗓子,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儿,一身Hellokitty的睡衣,披头散发,“大过年的作什么妖!姑奶奶给你脸……”   又一个让匡正的逼格镇住的,夫妻俩肩并肩手挽手看着他撒野。   匡正又踹了几脚,实在踹不开,问那大哥:“有没有家伙事儿?”   大哥没吱声,小妹儿倒痛快,转身拎了个铁凳子回来,递到他手上。   匡正说声“谢谢”,抡着凳子就要往门上砸,这时啪嗒一响,门开了。   匡正踹门进去,压根没管时阔亭和应笑侬,横冲直撞,见着门就推,终于在南边最里面那屋见到了宝绽。   这个死小子,光着胳膊趴在床上,怀里搂着胖嘟嘟的小宝,可能是怕孩子吵,两边耳朵塞紧了橡胶塞,爷儿俩睡得正香。   见到他,匡正什么烦躁、怒火全消了,这时才发现手里还拎着个凳子,他轻轻把铁凳放下,松了口气坐在床角,疲惫地揉了揉脸。   “师哥……”宝绽半睡半醒,以为是时阔亭进来了,翻了个身,顺势把脚搭在他大腿上,细细一条脚腕,匡正抓在手里,又爱又恨地吻上去。 第154章   宝绽和匡正商量了, 先在时阔亭这儿住两天, 等匡妈妈走了再回家。   凯宾斯基那张房卡还在宝绽兜里揣着, 但匡正一句也没提, 临出门,回头刮了刮小宝的脸蛋:“这小胖猪, 打雷都吵不醒。”   “不许说咱们小宝, ”宝绽抱着孩子颠了颠,“能睡还不好啊,能睡有福气。”   匡正看他一本正经哄孩子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 恋恋不舍地贴上去:“喜欢孩子, 咱们带回去养两天?”   “别胡说,”宝绽轻轻推他,“又不是小猫小狗, 快走吧,阿姨该等急了。”   接下来的几天,匡正上午陪他妈,下午找各种借口过来看宝绽, 小宝都认识他了,喜欢趴在他腿上吃手指头, 匡正帮着宝绽喂奶的时候, 总有种当爸的错觉。   大年初五这天,是如意洲开箱(1)的日子,一串“破五”的鞭炮在戏楼前的空地上炸响, 华灯初上,豪奢的客人们如约而至。   人群中,匡正带着妈妈也来了,没去他的一排一号,而是随便找个后排的位子,母子俩并肩坐下。匡妈妈瞧着头上彩绘的雕梁,张大了嘴巴:“哦哟,这不拍电视剧可惜了,古色古香的。”   “老戏楼,”匡正没告诉她这是宝绽的剧团,只说正月里图个喜庆,带她来看场国粹,“楼好,戏更好。”   “小正,”匡妈妈知道宝绽是唱戏的,觉得她儿子是爱屋及乌,“你真变了,原来最烦这些咿咿呀呀的。”   开场的锣鼓敲起来,时阔亭穿着一身大红的长衫走上台,挺高的个子,玉树临风:“新年纳余庆,和乐便为春,诸位看官,过年好!”   台下响起连绵的掌声,他手里捏着个红信封,像模像样抽出一张金纸:“先给大伙报一下今年如意洲的财神座儿,”他把纸一抖,扬手挥向一排中间偏左的位置,“恭喜何胜旌,何先生!”   观众席有短暂的沸腾,旧时戏班子的规矩,开年卖出的头一个座位叫财神座儿,讨一个招财进宝的彩头,在座好多老总不知道这个讲究,抻着脖子往前看,颇有些遗憾地交头接耳。   匡正挑了挑眉,给小先生发短信:什么时候下手的,动作挺快。   那边回过来:初一那天,约宝老板没约动,要了个财神座儿。   接着又发来一条:888888。   匡正知道是钱数,轻哼:中国文化研究得挺明白。   何胜旌回了俩字儿:哪里。   匡正收起手机,台上陈柔恩戴着白网子,扎着绸条勒子,一身蟒袍走上来,抬手扬眉亮个相,磅礴开嗓:“一见娇儿——泪满腮!”   这是《四郎探母》中《见母》一折,演的是佘太君见到失散多年的杨四郎,一时间悲从中来,细数杨家七子沙滩大战后的零落遭遇,陈柔恩唱来凄怆中有激昂,苦痛中有豪情,令人动容:   “儿大哥长枪来刺坏,儿二哥短剑下命赴阳台,儿三哥马踏如泥块,我的儿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   惟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儿六弟镇守三关为元帅,最可叹儿七弟,他被潘洪绑至在那芭蕉树上乱箭穿身无处葬埋!”   干净漂亮的一段唱,匡妈妈看着侧幕边的滚动字幕,听入了神,匡正低声说:“演员是个小姑娘,二十出头,很漂亮。”   匡妈妈端详台上的“老太君”,直摇头:“漂亮也不行,老气横秋的,配不上你。”   匡正一愣,苦笑:“妈你说什么呢,是个女孩就往我身上扯。”   “要不扯什么,”匡妈妈拿眼斜他,“妈妈我现在没别的烦心事,就是一门心思给你讨个老婆,谁叫你不让我省心!”   下面一出是萨爽的《三岔口》,武生是从市剧团借的,两个练家子一黑一白,鹰啊雁一般在台上翻飞。   这么精彩的戏,匡妈妈却心不在焉,她知道匡正每天下午去找宝绽,人家两个相好,她搅不散。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这么精明的儿子,精明得甚至冷血,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浑,那么多好路他不走,偏去走这条歪路。   正发愁,萨爽回身下台,琴声一转,应笑侬袅袅婷婷走上来,满头的珍珠点翠开屏一样华贵,粉面桃腮胭脂唇,含羞带嗔地唱:“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   匡妈妈见着“她”,一下子就被这抹艳光拿住了。   张派名剧《状元媒》,讲的是柴郡主随宋王到边关射猎,在潼台遇到辽兵,被杨六郎解救,恰巧此时傅丁奎也来救驾,宋王于是误将郡主许婚。柴郡主爱慕杨六郎,偷偷以珍珠衫相赠,回京后误会解开,宋王遵照先王“得珍珠衫者为驸马”的遗训,将柴郡主许配给杨六郎,皆大欢喜。   “哦哟小正!”匡妈妈拉着匡正的手,“小姑娘好灵啊!”   匡正一脸冷漠:“一般般吧。”   “哪里一般般,”匡妈妈压着声音,“你看男人看久了,看女人的眼光都没了!”   匡正无语:“应笑侬,大青衣。”   “你认识?”匡妈妈立刻问。   “嗯,”匡正点个头,“很熟。”   匡妈妈的眼睛都放光了:“认识……你不拿下,这孩子!”   匡正笑了:“妈你喜欢这种的?”   匡妈妈看傻瓜一样看他:“哦哟,仙女下凡谁不喜欢?”   “我要是追他,”匡正憋着笑,“你没意见?”   “那我有什么意见,”匡妈妈一本正经,“你要是追到她,我烧香拜佛保佑你们修成正果!”   说到这儿,伴奏的胡琴突然嘎吱一响,时阔亭像是没拿稳弓子,手上脱了扣,应笑侬的唱跟着滑出去,跑了音儿。   开年第一场戏,这是砸锅的大纰漏,满座的客人都听出来,齐刷刷看向侧幕。   应笑侬立在台上没动,梨园行的规矩,角儿上了台不能看场面,不论有没有伴奏,他只管观众,胸口的气定住了,一板一眼接着唱:“百姓们闺房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院似水流年!”   台下很静,他一勾一顿,抑扬有致,等着时阔亭的弦儿跟上来,一段端庄婉约的二黄原板,带着失了手的琴师,带着满席挑剔的看客,重新回到柴郡主浪漫的故事中去,回到他强大的艺术魅力中来。   “这姑娘,”匡妈妈由衷佩服,“真有样子,大气、压台。”   “妈,”匡正不得不说实话,“人家不是姑娘。”   匡妈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是个小伙子。”   匡妈妈当他开玩笑:“骗妈妈呀?”   “男旦,”匡正撇撇嘴,“脱了凤冠霞帔,又刁又辣。”   男旦……匡妈妈怔在那儿,瞠目结舌。   台上的应笑侬仍然艳光四射,挽着水袖,兰花指将露不露,一举一动雍容华贵:“但愿得令公令婆别无异见,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但愿得状元媒月老引线,但愿得八主贤王从中周旋,早成美眷——”   柔肠百转的小女儿情态,但因为是郡主,是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情投意合中也抛不开家国天下:“扫狼烟,叫那胡儿不敢进犯,保叔王锦绣江山!”   “好!”台底下一声接一声喝彩,捧的是倾国倾城的柴郡主,更是临场不乱的应笑侬,匡妈妈跟着拍巴掌,心里说不出的遗憾:“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男孩子……”   应笑侬谢座儿下台,借着扭身的功夫往侧幕一瞥,只见时阔亭在舞台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甩着腕子,他那只精疲力竭的手,怕是不成了。   上台口,宝绽身穿红蟒,顶着雉鸡翎子和应笑侬错身,没有多余的话,只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阔步登上舞台。   刚踏出个影儿,台下的叫好声就潮水般漫开了,沙陀国的大千岁李克用,和封箱戏一样的戏码,一出威武热闹的《珠帘寨》,把年尾和年头连起来。   宝绽往台中央一站,把金扇一展,两眼迎着掌声,玻璃翠游刃一挑,顷刻间便把台上台下散了的心神收回来,牢牢捏在手心:“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观众席的氛围瞬间变了,像是惊涛,又似狂澜,在他的摆布下齐齐摇荡,匡妈妈这么大年纪了,都免不了感叹:“这小伙子……好俊俏!”   “俊吗?”匡正勾起嘴角,是明知故问,也是骄傲自负,这是他的爱人,于千万人中光芒闪耀,是满天星斗中最亮的一颗。   宝绽把冠上的雉尾一抖,踢动蟒袍下摆织金的海水江崖:“城楼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匡妈妈下意识捂住胸口,她爱看电视剧,会为了相似的狗血剧情一遍遍流泪,但那些泪从不走心,已经很多年了,她没有过这样热血澎湃的感觉。   宝绽凤目圆睁,嗓子高起一层:“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匡妈妈随之屏吸。   宝绽捋髯轻笑,嗓子又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   匡妈妈耳后的汗毛立起来。   宝绽收拢金扇往掌心一敲,嗓子再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好!”匡妈妈不由自主喊出来,和着数十个与她一样的声音,仿佛受了蛊惑,许多人的精神同时被一个人调动,那么昂扬,那么投入,这是真正的艺术,没有拙劣的矫揉造作,只有直入人心的共鸣与震撼。   匡正这时靠过来,俯在她耳边:“出色吗?”   匡妈妈连声应着:“出色!”   匡正瞧着台上那抹耀眼的红,光彩夺目,无人可及:“那是我的宝绽。”   (1)开箱:和“封箱”相对,也叫开年戏。 第155章   那是……宝绽?   匡妈妈诧异地看向匡正。   “这戏楼叫如意洲, ”匡正说, “咱们眼前的雕梁, 方才台上那些演员, 还有这满座的宾客,都是宝绽的。”   匡妈妈难以置信, 在家的宝绽很乖,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没听过他大声,但此时在台上, 他灼灼然如彤日, 铿铿然如金石, 少年意气恣意挥洒,怪不得……匡妈妈懂了,怪不得她儿子喜欢, 优秀的人总是被优秀的人吸引。   一曲唱罢,宝绽没下台,而是摘下髯口,向台下深深鞠了个躬:“诸位朋友、主顾, 今天真对不住,琴师不像样, 演员也没火候, 宝绽在这里给大伙赔不是。”   台底下都是熟人,哪忍心让他弓着,纷纷嚷着“翻篇了”。   宝绽道了谢, 又给大伙拜了年,随后说:“今天如意洲有两件大事,借开箱的日子,跟各位‘捧珠人’唠叨唠叨。”   萨爽从侧幕跑上来,把一个卷轴递到他手里,宝绽端着稍稍一抖,亮出一幅红底洒金的竖字:烟波致爽俱乐部。   “头一件,是俱乐部正式成立,”宝绽眉头轻动,冠上的翎子随之颤了颤,他开玩笑,“往后如意洲再有戏,可不是谁都有门路来听了。”   台下哄笑,这事韩文山之前在饭局上提过,大伙都不意外。   “二一件,”宝绽扎着狐尾,端着玉带,说不出的潇洒俊逸,“和俱乐部一起成立的,还有如意洲基金会。”   “嚯!”台下一片惊呼,俱乐部是伸手收钱,基金会则是往外拿钱,这一进一出,性质截然不同。   宝绽仰头环视这间戏楼,精致工巧,富丽堂皇:“去年这个时侯,如意洲还挣扎在老城区的出租楼里,一没有观众,二没有水电,三看不到未来,”想起过去,他感慨万千,“最难的时候,是一家基金会借给我们戏楼,让我们落脚,然后才有了一出出好戏,有了诸位,有了如意洲的今天。”   刘备早年编草鞋,秦琼也曾卖过马,英雄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如意洲也不例外,但这些苦处,宝绽从没对观众们讲过。   “戏文里说得好,也有饥寒悲怀抱,世上何尝尽富豪,”他抱拳拱手,“感谢诸位的抬爱,让我们有戏唱,有饭吃,今天才有能力去帮别人,大家交到俱乐部的钱,会由如意洲的专属私银万融臻汇打理,作为基金会的启动资金,资助有需要的艺术家,捐助包括京剧在内的传统艺术,让每一份坚守都有希望。”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匡妈妈的眼角湿了。   接着,宝绽淡淡一笑,没有更多煽情的话,只是以一句戏词做结:“分我一支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台下轰然响起掌声,雷鸣一般,宝绽鞠着躬后退,一直退到侧幕边,掩进布幔繁复的褶皱中,那个谦恭有礼的样子,令人折服。   匡妈妈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偷偷抹眼角,匡正伸手过来,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拍。靠在儿子宽阔的胸前,匡妈妈终于明白了,世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匡正独独爱上宝绽,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绽从侧幕进后台,直奔时阔亭,应笑侬已经卸了妆,在摇红药。   “师哥,没事吧?”宝绽取下草王盔。   “没事,”时阔亭没脸见他,“戏砸了,都怪我。”   “宝处,”应笑侬往时阔亭的右手虎口和腕子上喷药,“咱们得再找两个琴师。”   听见这话,时阔亭反应很大:“我就是累了,歇一段就好!”   “你是得歇,但如意洲的戏不能歇,”应笑侬拉着他的手,仔细给他缠胶布,“今天这种事故,不能再出了。”   时阔亭没吱声,后台一片死寂,这时有人敲门,是小先生,穿着一身华丽的酒红色西装走进来。他很少穿西装,何况是这样惹眼的颜色,头发也拢得风流,淡色的瞳孔一眯,帅得惨绝人寰:“宝老板……”   他的视线投向宝绽,却不经意在应笑侬脸上一转,定住了。   应笑侬抬头瞧了瞧他,没搭理。   “小……段?”小先生蹙眉。   应笑侬不应声,小先生把他又端详了一遍,几乎可以肯定:“你是段家老大吧?”   应笑侬冷着脸:“你认错人了。”   小先生摇头:“咱们小时候常见面,你的头骨、面部轮廓和肌肉走向都没变。”   他是画画的,面部结构烂熟于心,应笑侬给时阔亭包好手,扔下剪刀胶布,起身往上台口那边走,招呼他一声:“过来。”   “小侬?”宝绽没想到他们认识,惊着了。   应笑侬撂下一句:“家里的朋友。”   “原来你是应笑侬,”小先生跟着他,“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下了戏的上台口很安静,应笑侬抱着胳膊转过身。   “怪不得把匡正耍了,”小先生笑着,看见他鬓边没褪净的胭脂,沉声说,“圈里就数你有主意,敢撇下家里的生意跑出去。”   “家里的生意和我没关系,”应笑侬冷淡地垂下眼,“我只想唱戏。”   “我也只想画画,”小先生说,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但我没你那么自私,把家族的脸面和荣誉甩在地上,任别人踩。”   应笑侬挑眉瞪着他。   “你是正房老大,”小先生提醒他,“你从出生起就有责任。”   “责任?”应笑侬先是笑,然后压低了声音,“从我妈走的那天,我就没家了,我爸那么多老婆孩子,用不着我尽责。”   应笑侬是段家的正房长子,小先生是何家的正房长子,两个人打小一块玩,不算是朋友,却比朋友还近些。   “你家的事我知道,”小先生叹了口气,“我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我现在手机铃用的还是我妈生前常听的歌,我为父亲的家族工作,不代表我忘了母亲的爱。”   同样是早年丧母,小先生能跨过这个坎儿,应笑侬却不能:“通差,我们不一样。”   一声“通差”,仿佛回到了儿时,小先生绷住嘴角,不说话了。   “我是唱戏的,你是听戏的,”应笑侬换上平时那副无所谓的泼辣表情,朝他扬了扬下巴,“咱们各安其位。”   说着,他擦过小先生回到后台,匡正来了,在和宝绽说话:“……真的,我妈一个劲儿夸你,说你唱得好。”   宝绽的脸红红的,歪着头看他哥,有种莫名的羞怯。   “刚在外边她还嘱咐我,说家里煲了排骨汤,让你回去喝。”   宝绽抿着唇,边解红蟒的扣子边问:“阿姨真这么说?”   应笑侬瞧着他那个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直替他急,还没怎么着呢,就让匡正他们家拿得死死的。   “我妈知道你唱戏累,”匡正往周围扫一圈,趁没人注意,偷着帮他解扣子,“她怕你在外头吃不好,想给你补补。”   宝绽忙推他的手:“哥,”他小声说,“我还是……不回去了,戏楼这边的演出排得紧,蓝姐那边的日程也上来了,这两天要拍宣传照,还要进录音棚做单曲,家里离市区太远,不方便……”   漂亮!应笑侬在一旁听着,满意地勾起嘴角。   “好,”匡正知道宝绽心里还有疙瘩,不是怪他妈,只是打怵,“那你在阔亭那儿照顾好自己,早上晚上给我打个电话。”   宝绽乖乖点头:“知道了。”   匡正快速贴近他,耳语了一句:“等我去接你。”   宝绽躲了一下,送他到门口。   匡妈妈坐在迈巴赫后座,见匡正一个人出来,有些失望,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仿佛宝绽是个仙,也是个魔,让她又爱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156章   如意洲初五开箱, 万融臻汇初八进入工作状态, 在匡正的投资计划上, 整个第一季度只有一个项目, 就是陆染夏那只“粉鸡”。他要通过掌控高端艺术品投资市场,让万融臻汇从二线大部队中杀出去, 成为和G&S私银部、德班凯略中华区、香港富荣并驾齐驱的顶级私人银行。   下午两点, 他带着段钊和汪有诚,驱车来到老城区团结路的小敦街,街口停着一辆银灰色宝马, 小郝按了按喇叭, 打双闪让他们跟上。   两辆豪车在狭窄的小路上拐来拐去, 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覃苦声迎出来,天暖了, 他没穿那条黑羽绒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棒球衫,抄着手。   各自停好车,宝马上下来两个人, 段钊联系的,一个姓李, 光头, 艺术圈都叫他李老狮,是这两年风头很劲的策展人,2017年在上海办了个国画狮子大展, 十五天成交额达到八百万,一展成名。   另一个也是光头,姓哈,李老狮的朋友,国内最大的私人博物馆观兰馆负责展品策划的副馆长,戴一副圆眼镜,小眼睛要睁不睁的,瞧不起人的样子。   覃苦声领他们上楼,三楼最里面一间,破铁门,门上贴满了铲不掉的小广告,匡正他们进屋,被满屋子刺鼻的松节油味呛得直咳。   五十多平的小居室,住两个大男人已经够挤了,还塞满了半干不干的油画,大的四五米长,小的二三十公分,在层叠的画框和斑斓的油彩中,陆染夏安静地坐着,系着一条经年的脏围裙,用一只独眼审视着未完成的画作。   屋里七个人,一个画家、一个画家经济、一个策展人、一家博物馆、三个投资人,互相简单介绍一下,开始看画。粉鸡是个大系列,有四五十张,其他的是些静物和人体,即使是日常习作,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彩,恣意鲜明,生机勃发,是画家灵魂的碎片。   “凑合事儿。”姓哈的皱着眉头耷着眼,傲慢地说。   李老狮很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是,还嫩了点儿。”   覃苦声没吭声,匡正却说:“买家对粉鸡的评价很高。”   姓哈的停住脚,回头瞧他:“你懂画吗?”   匡正摇头,笑着说:“不懂。”   姓哈的也笑了,他平时被画家和策展人捧惯了,不知道天高地厚:“我看你也不懂,倒腾钱的掺和什么艺术,你们上赶着往一个穷画家身上砸钱,还不是看他在网上火了?”   姓哈的傲,有他傲的道理,作为馆方,粉鸡要办展就得求着他,但他也蠢,用玩艺术的脑子去揣度资本,他以为万融臻汇因为陆染夏“火了”才做他,殊不知这把“火”就是万融臻汇点的。   世上总有些傻子,自以为高明,其实不过是资本车轮下的一粒石子,看的是资本让他看的,听的是资本让他听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瞎子聋子。   “我不懂画,”匡正笑得微妙,“我的客户绝大多数和我一样,也不懂画,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专家。”   他这话不卑不亢,既肯定了姓哈的专家头衔,又点明了一个道理:在市场上,专家存在的意义是为买家服务,专家可以傲,但不能傲过买家。   姓哈的眼睛一转,撇撇嘴,“作品还行,你们打算怎么搞?”   “我们希望在观兰馆办一场春季特展,”匡正单手插兜,视线向下投在他那颗油亮的光头上,“画展由万融臻汇独家赞助,包括宣传在内的所有费用我们出,展览期间产生的全部收益,”他稍顿,“归你们。”   姓哈的愣住了。   “简单说,你们出个名头就行了,”匡正有种睥睨的神态,“哦不,还有场地。”   姓哈的绷紧了面孔,财大气粗是什么样他今天算领教了,匡正的提议很明确,把艺术当买卖来做,万融臻汇用钞票换名气,观兰馆用名气换钞票,一场各取所需的双赢。   他看了李老狮一眼:“我们馆……”   正在这时,匡正有电话进来,是小先生。   “喂,到了?够慢的,”匡正给汪有诚使眼色,“我的人下去接你,”他挂断电话,微微一笑,“买家到了。”   匡正这么大气,他的买家会是什么样,姓哈的和李老狮很好奇,但还得端着专家的架子,装模作样研究陆染夏的画。   “这个体积感很有意思,”姓哈的皱眉头,“还不是立体派,介于二维和三维之间。”   “应该是画家的原因,”李老狮指着自己的左眼,暗示陆染夏只有一侧视力,“我喜欢他的用色,要说灰吧,该鲜明的地方一点不含糊,还有这个冷暖对比,简直神了,像有一套独立的色彩标准。”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汪有诚引着小先生进来,衣冠楚楚的大个子,跟着两个同样高大的保镖,随意往屋里一站,实力演绎什么叫“蓬荜生辉”。   “何……”姓哈的惊呼,“何先生!”   小先生转身面向他,瞧了一眼,没说话。   “怎么,”匡正明知故问,“认识?”   “不、不认识,”姓哈的一改之前的倨傲,局促地说,“之前在伦敦的达明赫斯特(1)回顾展上远远见过,”他满脸堆笑,光头上出了一层汗,“何先生是赫斯特的朋友。”   “不,”小先生冷淡地纠正,“我和赫斯特并不熟,那场展是卡塔尔博物馆赞助的,馆长是我朋友,赫斯特在全球最大的买家是中东富豪。”   随意两句话,屋里的氛围立刻变了,李老狮和姓哈的这才意识到,这间不起眼的小民房里,要谈的恐怕不是一幅两幅画,而是数百万起跳的大生意。   匡正给小先生介绍了陆染夏,随后陪着他看画,大大小小的粉鸡乱七八糟堆在墙角,小先生和那俩光头专家不同,蹲下来凑近了端详,只看了两三幅就直接拍板:“一共多少,我全要了。”   李老狮和姓哈的对视一眼,震着了。   匡正冲段钊打个响指:“明天给你报价。”   “打包送我画室,”小先生拎出一张小尺幅的水仙,欣赏细节,“地址你知道。”   “下个月准备在观兰馆办个特展,”匡正说,“撤展之后第一时间送到。”   “特展?”小先生问,“为什么不去国家馆,或者英国的泰特,法国的蓬皮杜,纽约的现代艺术,”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挑。”   听见这话,李老狮和姓哈的脸色立马不对了,匡正掏出烟盒,夹一根在指间,有点大言不惭的劲儿:“要是这么说,办个全球巡展也不错。”   小先生一愣,回头盯着他。   匡正潇洒地歪了歪头:“我的胃口和你的身价成正比。”   小先生放下画,没答应也没拒绝,起身走向他,凑到耳边:“驾照我给你办了,”然后给了他一拳,不轻不重打在胸口,“有空泰拳场见。”   他的脸冷,浅浅的眸子里却有笑,带着保镖转身离开。   “大诚,”匡正揉着胸口,“送一下何先生。”   何胜旌从来到走,不超过二十分钟,买空了苦声染夏整个画室,还顺手把粉鸡的特展提高了一个档次,匡正解开西装,点上烟:“金刀,替我送送两位专家。”   言下之意,无论是一展成名的李老狮,还是眼高于顶的哈馆长,他们万融臻汇都不需要了。   姓哈的赶紧掏出名片:“匡总,何先生那边展完了到我那儿,我们观兰不要赞助,自己出钱!”   什么观兰观梅的,匡正已经不稀罕了,但还是礼貌地收下名片。   (1)达明赫斯特:英国成交价最高、号称全球最富有的当代艺术家。 第157章   宝绽穿着一条纯白的长衫, 带水墨山水印花, 领子高得不自然, 眨着眼从数字幕布前下来, 摄影棚的白灯太亮,烤得他冒汗。   今天早上五点, 如意洲的大伙在戏楼集合, 一起到泱泱娱乐,还没站住脚,就被蓝天和一个姓黄的小助理带到一家叫“极光”的造型工作室。五个人挨个做设计, 剪头发、拔眉毛、选服装, 活活折腾到下午四点半, 又被打包送到萃熙华都附近一家摄影棚,当第一声快门按下,已经是晚上九点。   先拍单人照, 宝绽完了是时阔亭,他和应笑侬把小宝带来了,孩子白天还有精神闹一闹,天一黑就收了神通, 攥着小拳头趴在应笑侬怀里,叫都叫不醒。   宝绽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唱戏是累, 但累的是皮肉,不像当明星,这么昼夜颠倒地熬心血, 他摸摸被拔秃了的眉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   去咖啡机买了杯奶茶,他到角落坐下,不经意间,听见旁边几个做助理的小姑娘在聊天:   “真新鲜,头一次见着抱孩子来拍硬照的。”   “还是俩男的呢。”   “真的假的?”   “俩大帅哥!”   “得了吧,耽美小说看多了。”   “好像你少看了似的!”   “不是,咱们棚现在这么low吗,什么人都能抢上槽儿?”   “啧,人家有后台。”   “什么呀,我刚问了,就是一帮唱戏的。”   “唱戏的?‘苏三离了洪洞县’那个唱戏?”   “我去,这年头唱戏的都出道了,老娘还在这儿加班给人打光!”   “所以说人家有后台呢,没看泱泱的蓝总全程跟这儿保着?”   “也是,要不就这种路人甲乙丙丁,哪个点儿能排上!”   “听说把九爷都往后挪了,面子真大……”   宝绽听着,小姑娘闲聊天,也没说什么过格的,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势利、歧视、挖苦,各种过去鲜少接触的东西一股脑摊在眼前,让他难以适应。   前头时阔亭拍完了,换应笑侬上去,短暂的拍摄间歇,蓝天的声音划过人群:“韩总!”   宝绽愣了愣,抱着速溶奶茶往玻璃墙外看,真是韩文山,穿着Buberry春款风衣,身后跟着拎包的助理,还有几个搬东西的小伙子。   “韩哥?”他放下杯,赶紧过去,“你怎么来了!”   韩文山好像很累,两个眼圈都是黑的,见了他,温和地笑:“听蓝总说你们在这儿拍宣传照,我来探个班。”   探班,很“娱乐圈”的词儿,宝绽想的很简单,以为如意洲第一次“出镜”,韩文山过来给他们打个气。   “蓝总,辛苦了,”韩文山转向蓝天,“大晚上的,我带了点咖啡蛋糕。”   说是“一点”,其实打包了十几摞,咖啡是最近很火的网红欧蕾拿铁,蛋糕是每日限量款黑森林,助理先拿一套给摄影师送去,然后吩咐送货小哥分给在场的每个人,同时不忘提醒:“泱泱娱乐的蓝总请大家喝咖啡!”   九十点钟,正是宵夜的时间,摄影师忙了一天,满屋子的化妆、助理也跟着受了不少累,这个当口有人送来排队都买不着的爆款甜品,大伙都很高兴,边发朋友圈边说:“谢谢蓝总!”   影棚的气氛一下子活了,宝绽意识到,韩文山与其说是来看他,不如说是来教他,咖啡蛋糕花不了几个钱,但影棚上下买账,蓝天心里也舒服,最后受照顾的还是他们如意洲。   待人处事这些细节,他差得实在太远。   “韩哥,”他惭愧地低下头,“这些事,以后我自己想着。”   韩文山拍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你哥也要来,没抢过我。”   宝绽倏地抬起头,匡正?   “娱乐圈是最复杂的职场,”韩文山看着这个热闹的影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怕你刚接触这些不适应,也怕你明里暗里受欺负,让我来镇镇场子。”   宝绽一时语塞,是匡正,果然是匡正,只能是匡正,胸口那小一片地方暖暖的,整个人放松下来。   这时候门口进来一伙人,打头的几个像是助理,簇拥着一个显眼的高个子,棒球帽上罩着卫衣帽,一副夸张的银色太阳镜,裤子肥肥大大罩着脚面,帽衫胸口印着两个硕大的荧光字:得瑟。   宝绽盯着他,移不开眼睛,这种衣服打死他都不会穿,但不得不承认,人家穿着就是酷炫,潮到没朋友的街头时尚感,从骨子里往外透着狂。   “啊啊啊!”陈柔恩喊了一嗓子,“九爷!是九爷吗!妈呀我见到九爷了!活的!”   萨爽正给她开蛋糕盒子,连忙捂住耳朵,一脸的生无可恋。   “快!手机!”陈柔恩像打了鸡血,穷咋呼,“独家私照!我来了!”   萨爽远远斜那家伙一眼,酸了吧唧的:“多大岁数了还‘得瑟’,造型师长没长心?”   “九爷三十也像十八,”陈柔恩冲他略略略,“神仙颜值,hold得住!”   萨爽一副便秘的表情看着她:“你真让我震惊。”   原来那个就是“九爷”,宝绽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明星,彼此之间有七八米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次元壁,连空气分子都迥然不同。   绰号九爷的文咎也隔着太阳镜也看着他,小助理凑到耳边:“也哥,就是那伙穿白大褂的把我们往后挤了一个小时。”   文咎也没吱声,另一个助理愤愤不平:“什么咔,这么大来头?”   “嘘,泱泱的蓝总陪着呢,应该是力捧的。”   “力捧,力捧也是新人,范儿太大了吧!”   “我说,穿Burberry那个,看着像个老总。”   “我操!”提到‘老总’,助理们的眼神儿立马邪恶了,“直接带影棚来?现在的小新人够高调的!”   一伙人嘿嘿笑,文咎也叱了一句:“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不是也哥,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不就是有资方爸爸撑腰吗,”文咎也在圈混里了十年,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傍款不算能耐,把款带出来溜就更贱了,咱们跟这种野草一般见识?”   影棚的工作人员见九爷到了,赶忙过来打招呼,借花献佛端上了欧蕾拿铁和黑森林;另一边,宝绽送韩文山下楼,回来拿他放在桌上的速溶奶茶,一转身,又听见几个小姑娘在八卦:   “看看看,九爷今天还是那个拽样。”   “渣男两个字我都说累了。”   “喂,他今天的瓜吃了吗?”   “他怎么天天有瓜,黑成这样了还不糊?”   “人家八点档的热搜!”   宝绽没有微博,她们说的话也一知半解,纯是好奇,站在那儿没走。   “T姓名媛爆料,遭某数字爷始乱终弃,精神崩溃几欲自杀!”   “我去!”三个女孩来精神了,一起捧着手机刷微博。   “艾玛,这姓文的真不是东西,女方爸爸有钱的时候跟人家玩地下情拿资源,人家一破产立马甩包袱轻装前进!”   “好恶心。”   “渣男人设万年不崩。”   “再帅也救不了。”   宝绽蹙眉,难以想象陈柔恩喜欢的九爷是这样一个人。   “还有之前那个买影帝的操作,真的骚。”   “选秀出身的流量,本来也红不了几年,还黑料不断,眼看着岁数大了,不转型根本没路走,买个影帝以后好艹演员人设咯。”   “呕!”   “这个圈本来就这样。”   “嗯,够脏。”   女孩们安静片刻,异口同声:“我们就喜欢脏的哈哈哈!”   宝绽哭笑不得,拿着奶茶默默走开,娱乐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但没关系,圈子脏圈子的,他自己干净就行了。   抬手看一眼表,差十分十一点,他掏出手机,给匡正打电话。   -------------------------------------   差十分十一点,段钊和汪有诚在万融臻汇加班,明天九点前要把小先生那批画的报价给匡正过目,两个人边估价边抽烟,搞得办公区乌烟瘴气。   “喂。”汪有诚活儿没干多少,一直在玩手机。   段钊没好脸色:“我没姓?没职务?”   汪有诚一愣:“抱歉,习惯了。”   段钊听匡正提过,这家伙以前是万融投行部HR的老大,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有时候露出点领导的小派头,很正常。   “段经理,”汪有诚嘬一口烟,眯着眼,“有个叫文咎也的明星你知道吗?”   段钊噼里啪啦敲键盘:“不知道,”他加一句,“没兴趣。”   汪有诚不介意他的冷淡:“他是今晚八点到十点的微博热搜第一,现在掉到第三了,数据不是做的,这个人的话题度够S级。”   自从上次做了陆染夏的热搜,汪有诚就对媒体运营很上心,段钊觉得他不务正业:“你这么大岁数还关注小明星,有劲吗?”   汪有诚挑眉看着他,一副“哥岁数大吗”的自恋样儿:“这个文咎也上热搜,是和某破产名媛分手,被人家爆了。”   “嗯,”段钊漫不经心,“然后呢?”   “这一对……”汪有诚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烟,慢慢地抖,“也算话题男女了。”   段钊不耐烦,转过来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汪有诚把烟熄了,向他靠过去:“你关于粉鸡的方案我看了,下一步要搞沙龙,对吧,把我们的艺术品投资业务在富豪圈全面铺开。”   段钊不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小画家的热度不够。”汪有诚自己做的运营,自己心里有数。   段钊微微皱眉。   “得给他蹭个热度。”   段钊有点明白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艺术沙龙的嘉宾名单,”汪有诚镜片后的眸子黑沉,“总要请几个明星名媛,分手后不小心碰上也正常,你说呢?”   他是想靠娱乐圈粉丝撕逼的热度,把万融臻汇这场沙龙的热度带起来!   这么绝的点子,当然,也够损的,段钊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匡正曾经说这家伙有“段位”,那时候段钊还不以为然,现在他信了。   “你有建议,”他没马上表态,“为什么不直接跟老板提?”   “匡正让我跟你,”汪有诚冲他笑,“我当然向你汇报。”   段钊怔了怔,一时没说话,良久,他板起脸:“我说过,不要叫老板的名字。” 第158章   上午十点, 匡正到办公室, 脱掉外套打开电脑, 段钊敲门进来。   “老板, 报价发你邮箱了。”   “我路上看了,没问题, ”匡正往老板椅上一靠, 翘起二郎腿,“给覃苦声发一份,让他确认, 返回来你们再过一遍, 下午四点前给小先生送过去。”   “知道了, ”段钊颔首,“老板,还有一件事。”   匡正拿指尖点着桌面:“说。”   段钊把汪有诚昨晚的提议讲了, 匡正本来漫不经心,听着听着,整个人都惊了,瞪着眼睛向前倾身:“够损的, 这小子!”   这确实是个阴招儿,名媛凤凰落架, 明星始乱终弃, 两人分手闹得腥风血雨,这种话题人物在任何一个场合再度相遇,都会引起娱乐媒体和吃瓜群众的极度狂热, 妥妥的热搜榜首位。   而作为狗血重逢的重要发生地,万融臻汇艺术沙龙的知名度势必随之膨胀,成为有史以来曝光度最高的私人银行。   “我觉得……”段钊经过反复权衡,“可行。”   匡正没马上拍板,毕竟这种借别人的丑闻给自己赚吆喝的手段不地道,不过做生意,尤其是他们这种富豪生意,说白了,不玩点邪的,迟早让那些比他们更邪的对手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老板,咱们换个角度看,”段钊想打消他的顾虑,“媒体和网友轮话题,不过是帮名媛再出一次气,谁让渣男该骂呢,咱们也算伸张正义……”   “金刀,”匡正打断他,“男人在这个社会上混,做那么一两件违心的事在所难免,但做了,就得认,”他很严肃,“办了不上台面的事,自己心里得清楚,别自欺欺人地找借口,那样不爷们儿。”   段钊绷紧嘴唇,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匡正沉默片刻,最终决定:“去做吧。”   “好,”段钊转身要走,“我交给汪有诚。”   “等等,”匡正挑了挑眉,“怎么,肯放权了?”   段钊的表情不大自然:“本来就是他的点子。”   匡正笑了:“这样才对,细枝末节放得越多,你越有精力统揽全局,”他两手交握搭在桌边,“下一步,给我把艺术品抵押的框架搭起来。”   段钊简直要吐血:“不是吧……”自从匡正开始搞艺术品投资业务,他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比一天重,“你打算做高级当铺老板了?”   匡正轻笑:“叫这个名儿吗?”   “反正不是什么好名头,”段钊有不同意见,“国内根本没有真正的艺术品市场,银行不可能担风险为几幅字画提供贷款。”   “我们可以把有融资意向的高净值客户推荐给海外专门做这项业务的公司,”匡正眨了眨眼,“收个介绍费。”   段钊瞠目结舌。   “总之,”匡正主意已定,不管利润大小他都要做,“我们的目标是全面垄断国内高端艺术品交易业务。”   段钊的汗毛立起来,他的老板太凶了,巧取豪夺,一点不给对手留缝隙。   “否则我们费这么大劲儿,创建这个市场有什么意义?”   是,做生意就是要见血封喉,先埋种子,然后拦地,最后收割。   “把市场做起来,”匡正很强硬,“把富豪投资艺术品的习惯培养起来,未来五到二十年,艺术品咨询行业一定有利可图,这也是我们与客户建立强绑定的一种方式,万融臻汇要树立在这个领域的专家形象,从艺术品鉴定、税务、存放到出口、运输,为客户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匡正下的原来是这么大一盘棋!段钊目瞪口呆,可还没来得及热血沸腾,匡正接着又说:“这块业务,将来交给你。”   段钊彻底懵了,这时匡正指了指门:“出去吧。”   他总是这样,给人打了鸡血,又不让人家兴奋一下,搞得手下人抓心挠肝,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   段钊坐电梯下楼,脑子里循环播放刚才匡正说的每一句话,他真的太猛,太帅,太让人钦佩了,电梯门打开,他一抬头,面前站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见到他,也愣了,两个人惊讶地对视。   “哎,段小钧来啦。”夏可从一旁经过,打了个招呼。   上次段小钧来,段钊没在,匡正正式介绍过,万融投行部并购分析师,他的小老弟。   段小钧没应声,直直盯着段钊,几秒钟的迟疑后,擦过他要进电梯。   “老四。”段钊开口。   段小钧停步,却没回头。   “内部电梯,”段钊有意刁难,“非请勿进。”   段小钧按下上行键:“我找匡正。”   “我老板,”段钊转过身,“是你说找就找的吗”   段小钧哼笑,也转过来:“他给我当老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段钊发难:“你不是应该窝在农村陪老头老太太闲聊天吗?”   段小钧立马接上:“你不是应该拎着蛇皮袋跑欧洲去批发服装吗?”   段钊讽刺段小钧学的是社会学,段小钧讽刺段钊在奢侈品行业干买手,电梯门开了又闭,兄弟俩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多久没回家了,”段小钧扬下巴,“你妈想死你了。”   “我不像你,”段钊冷笑,“成天往老爷子面前凑。”   “现在也不怎么凑了,”段小钧弹一弹西装领子,“我在万融做并购,没时间。”   “真巧,”段钊皮笑肉不笑,“咱们同一个东家。”   还叫着同一个人“老板”,段小钧扭身走进电梯,示威般笑着,直到电梯门合上,他瞬间黑下脸,狠狠按下三楼。   迈进总裁办公室,他把手包往沙发上一扔,一屁股在匡正面前坐下。   “怎么了,”匡正纳闷,“段公子?”   段小钧耷拉着脑袋,咕哝一句:“过来给你拜个年。”   “不是电话拜过了吗?”匡正起身给他倒咖啡。   段小钧没好气:“我人来不是更郑重吗?”   得,匡正不惹他,把咖啡放在桌上。   段小钧握住咖啡杯,热度慢慢传到掌心,半晌,他轻声说:“在楼下看着段钊了。”   “金刀?”匡正蹙眉,他们果然认识。   金刀,叫得可真亲,段小钧碾着牙:“我爸的儿子。”   “亲兄弟?”匡正意外,他一直猜他们是远方亲戚。   “狗屁兄弟,”段小钧否认,“不是一个妈。”   “哦,”匡正明白了,大家族的恩恩怨怨,兄弟胜仇人,“关系不好?”   “没什么关系,”段小钧端起咖啡抿一口,“他三房,我四房,一年不见一次面。”   四房,匡正没想到,新中国的富豪里也有三妻四妾儿女成群的。   四房,段小钧一辈子无法改变的出身:“算了,”他起身拿包,“我走了。”   匡正留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喝完咖啡再走吧。”   段小钧回头瞥着那杯咖啡,忍不住说:“不光跟我抢爸爸,”他走过去,抓起杯一饮而尽,“还跟我抢老板!”   ---------------------------------   宝绽坐小郝的车回家,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这几天一直靠应笑侬的衣服对付,今天蓝姐那边没事,他回来拿几件换洗的。   开门进屋,客厅里静悄悄,他蹑手蹑脚上二楼,轻轻地收拾东西,七七八八装了一小箱,提着下楼梯,拐过转角,见匡妈妈在屋中央站着。   宝绽吓了一跳:“阿、阿姨……”   “小宝儿回来啦,”匡妈妈走过来,看到他手里的箱子,“回来了怎么也不叫阿姨。”   宝绽放下箱子,有些局促:“我……怕打扰您休息。”   匡妈妈伸手握住他的腕子,缓缓说了一句:“瘦了。”   一刹那,宝绽的鼻子发酸,连忙抿住嘴唇。   “吃中饭了吗?”匡妈妈问。   还没有,但宝绽怕她留他,胡乱点了点头。   “阿姨还没吃,”没想到匡妈妈说,“陪阿姨去外面吃点吧。”   宝绽诧异,看看她,又看看厨房。   “就我一个人在家,”匡妈妈苦笑,“懒得做饭。”   宝绽忽然自责,脱掉外衣挽起袖子:“阿姨,我给你做一口。”   匡妈妈赶忙拉住他:“小宝儿,这两天小正说了好多你们的事,”她垂着眼,看不出情绪,“说有个黄土泥烧鸽子很好吃的,阿姨想去尝尝。”   宝绽能感觉到,匡妈妈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可能是那场开箱戏,也可能是匡正每天的软磨硬泡,他不敢奢想匡妈妈真的接受自己,但至少看到了一点希望:“那阿姨,”他微红着脸,“我请你。”   “哦哟,哪能让你请,”匡妈妈挽住他的手,“阿姨请你!”说着,她把宝绽的行李箱往墙角推了推,没让他拿。   迈巴赫等在门外,宝绽扶她上车,路上的气氛还是有点尴尬,毕竟有外人在,匡妈妈很多话不方便讲。到世贸步行街口,小郝把他们放下,掉个头去找停车场,宝绽和匡妈妈手挽着手,沿着长街徐徐地走。   “天气不错。”匡妈妈说。   “春天了。”宝绽答。   “春天天气好的。”匡妈妈又说。   “是,天暖了。”   毫无意义的对话,他们都在努力接近彼此,宝绽不经意看向路对面,冷饮店前坐着一对逃课的男孩子,穿着一样的蓝校服,脏书包丢在脚边,手和手牢牢握在一起,分着吃一根彩虹棒棒糖。   放在过去,宝绽会觉得他们奇怪,但现在,他清楚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无法不震惊,震惊他们还那么小,就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样肆无忌惮地做自己。 第159章   宝绽出了会儿神, 忽然一伙人从身后过来, 擦过他和匡妈妈直奔马路对面, 领头的手里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撅的树枝。   “小小年纪不学好!”只听啪的一声, 彩虹棒棒糖被抽落在地上。   宝绽呆在那儿,满大街的人都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挑头的是两个大爷, 后边跟着几个大妈, 一共五个人,气势汹汹地把两个孩子围在中间:“你们家里是怎么教的!大白天不在学校上课,跑到马路边来耍流氓!”   “就是, ”大妈们在后头帮腔, “我们也是有孙子的, 好孩子看了你们这些邪门歪道,学坏了怎么办!”   一个孩子腾地站起来,怒目瞪着这伙大人, 另一个连忙拉着他,把他往身后拽。   “你瞪什么眼!”拿树枝的大爷嗓门高起来,“不干人事儿还有脸了?也是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放在旧社会都当爸了, 我要是你家里人我扇死你!”   宝绽呼吸困难,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大爷说的是两个孩子, 他却觉得仿佛在说他,不学好、耍流氓、邪门歪道,这就是和他匡正在做的事, 小孩子可以被原谅,他呢,他罪无可恕。   自我厌恶,还有恐惧,隐隐的,似乎还夹杂着一份不平,他强压下这团混乱的情绪,抖着手,拉着匡妈妈继续往前走。   “书包背上,起来!”那伙人不依不饶,“告诉你们,不听话就把你们送派出所去,找你们家长,全校通报!”   宝绽惨白着脸,背后只有老人们的叫嚣,两个孩子静静的,没发出一点声音,就像懦弱的他,再真挚的爱也不敢拿出来,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   “给我过来!”辱骂还在继续,“看看你们这样子,我要是你妈你爸,生了你们这种怪胎,肠子都悔青了!瞪什么瞪,你们长大了也是废物,迟早进派出所!”   他们过分了,宝绽握着匡妈妈的手不自觉收紧,几乎同时,匡妈妈把手抽出去,把挎包塞给他,返身往回走。   宝绽愣了一下,转过身,只见那个微胖的、穿着红毛衣的身影径直走进人群,用力推开骂人的大爷:“干什么你们,一大伙人欺负两个小孩子!”   宝绽怔怔盯着她,不敢相信她过去了,真的过去了。   “你谁呀,”大爷马上冲她喊,“别多管闲事!”   匡妈妈挡在两个孩子前头:“你们说也说了,骂也骂了,都是当妈当爸的人,怎么这么狠心!”   “你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吗,”大爷隔着她指着那俩孩子,“他们搞同性恋!”   匡妈妈绷着脸,没说话。   “闪开!”大爷不好动手,老太太上来扒拉她,“我们这是维护公序良俗!”   匡妈妈坚持拦着他们,没有退缩。   “哎你这老太太,”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变态,不男不女,阴阳人!”   “他们才不是变态!”匡妈妈嚷回去,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讲不出大道理,“他们刚才就在这儿吃糖,也没碍着谁,你们过来就骂,把孩子吓着了!”   “哎你这人懂不懂道理!”那伙人把她围住。   匡妈妈看他们人多,回头推两个孩子:“走,赶快回家。”   “走什么走!”他们自认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可以肆无忌惮,“这不是你儿子,要是你儿子背着你找男的乱搞,我看你什么心情!”   匡妈妈停住脚,回头瞪着他。   “看!你看!”领头的大爷乐了,“受不了吧,你不当回事,是没摊在你头上!”   匡妈妈的胸口起伏着,嘴唇发颤。   “我们是好心知道吧,小孩子不管,将来长大了就成社会的蛀虫了,”老太太们苦口婆心,“这些小同性恋……”   “我儿子就是同性恋!”可能是冲动,也可能是气愤,匡妈妈脱口而出。   宝绽瞪大了眼睛,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她说了他一辈子也不敢说的话,那么坚定,那么勇敢。   老头老太太们瞬间静了。   “我儿子……”匡妈妈注意到周围的眼光,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她下意识低下头,“我儿子不是变态,不是阴阳人,更不是社会的蛀虫!”   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很多人停下来。   “他是银行做总裁的,一米八多的个子,谁看了都说帅,”说着,她重新把头抬起来,“除了交的是个男朋友,和你们没什么不一样!”   宝绽终于动了,慢慢走向她。   “他男朋友也很优秀的,”匡妈妈激动地说,“一步一个脚印从社会最底层打拼出来,有钱了还想着资助别人,比你们这些人高尚得多!”   宝绽的眼眶微红,深深吸了口气。   “有这样的儿子,他有那样的男朋友,”匡妈妈拍着自己的胸口,“我这个当妈的,很骄傲的!”   她骄傲,宝绽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和这位挺身而出的母亲相比,他一直都太胆小,太怯懦了。   “怪不得呢!”领头的大爷夸张地拍了把大腿,“我说她向着两个小子呢,她儿子就是变态,大妹子,这么丑的事你也拿出来说,很有面子吗!”   因为是同性恋,就要受屈辱,匡妈妈不服:“小孩子拍你,我不怕你,你要是再人身攻击,咱们上警察局!”   老头老太太们以为搞同性恋的理亏,不敢争辩,没想到她这么刚,他们恼羞成怒,作势挥起树枝,这时宝绽上去挡在匡妈妈身前,吼了一声:“干什么你们!”   看出面的是个成年男性,大爷大妈们有点发憷,乖乖退了两步,但嘴上不服软:“我们说她呢,有你什么事儿!”   宝绽没理他们,揽着匡妈妈和两个孩子往外走。   “喂,”领头的大爷扬着脖儿,“是不是一起的啊?”   宝绽不应声。   “你就是她儿子吧?”大爷朝自己那伙人使眼色,让他们起哄,“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干脏事,有种别走啊,敢做不敢认!”   宝绽倏地停住脚,转过身。   “小宝儿!”匡妈妈使劲拉他。   她清楚地看到,宝绽的脸上褪尽了血色,这对他来说很难,是要他彻底豁出去,和相信了二十几年的传统观念决裂,他直视着那伙人,肩背挺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说:“对,我就是她儿子。”   嚯!大爷大妈们发出一声惊呼,接着就是冷嘲热讽:“今天这是怎么了,变态比正常人还多,老几位,咱们长见识了!”   宝绽能感觉到行人的目光,世贸步行街,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他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为了勇敢的匡妈妈,终于跨出这一步:“我是同性恋,”他深吸一口气,大胆承认,“我的爱人是男的,但这不是我的罪。”   他没有吵,因为平静,显得格外有力量。   “我努力生活、认真工作,我做得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好,”宝绽有些抖,回想认识匡正以来的种种,“我也怕过,因为怕,我一次次让爱我的人失望,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躲了,我会正视自己,接受自己,好好地爱这样的自己。”   没有一个人说话,包括那几个大爷大妈,都在安静地听他说。   “评价一个人,应该看他是不是善良,有没有为了理想拼搏,给这个社会做了多少贡献,”宝绽挺着胸昂着头,“而不是看他爱的人是男是女。”   他说完了,短短几句话,不漂亮,也不煽情,然后拉起匡妈妈的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脑袋,分开人群走出去。   走出很远,背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宝绽已经不在意了,别人怎么看他,他是正常还是异类,他只觉得今天的天真蓝,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就像他此时的心情,那么坦然,那么轻。   匡妈妈的手和他紧紧拉在一起,不只是手,还有心,曾经难以相容的两个人,如今肩并着肩一致对外,像是一家人。   匡妈妈忽然笑,整个人朝他偎过来,很亲,很自然。   宝绽也笑,把挎包还给她:“他们没碰着你吧,妈……不是,那个,”他的脸一下子通红,“阿姨!”   一次恰到好处的口误,匡妈妈拍着他的手背,宠溺地说:“叫妈妈对的,你刚才不也说是我儿子吗,”她扶着宝绽的肩膀,替他摆正领口,“妈妈说的那些不是假话,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很骄傲。”   宝绽的眼圈湿了,十年,他没有机会叫妈,在今天这样一个契机,因为这样一件不快的事,他找到了被母亲珍视的感觉。   匡妈妈把他的嘴角往上提,掐了掐脸蛋:“小宝儿,咱们别去吃烧鸽子了。”   “啊?”宝绽愣了。   “其实妈妈不爱吃鸽子的,”匡妈妈说,“鸽子飞来飞去,吃了怪残忍的。”   “那……”宝绽一寻思,明白过来,烧鸽子不过是个借口,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他出来,拉近彼此的关系,“那阿姨,你想吃什么?”   “怎么又叫阿姨了?”   宝绽不大好意思,抿住嘴。   “外面这些饭馆呀,”匡妈妈重新挽住他,“没有家里干净,味道嘛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这个时间,”宝绽看一眼表:“回家再做太晚了。”   “其实妈妈锅里炖了番茄牛腩的,”匡妈妈掰着指头说,“今早还蒸了豆沙包,冰箱里有一只道口烧鸡,小菜么有……”   宝绽拉着她一个转身,掏出手机拨小郝的号码:“走,妈,咱们回家。” 第160章   自从拿回驾照, 匡正这几天都是自己开车上班, 迈巴赫专门留给宝绽用。   骚蓝色的Panamera, 无论从价位还是气质上, 和如今的私银总裁都不匹配,它代表的是浮夸的投行时代, 而现在, 匡正更需要的是沉稳和权威。   晚高峰,油门和刹车交替着踩,他有点烦, 打宝绽的电话。   “哥!”电话接起来, 背景里是噼里啪啦的声音。   “干什么呢?”匡正皱眉。   “我在……妈, 溅出来了!”   妈?匡正的眉头锁得更深了,接着似乎听到他妈的声音:“……小宝儿,没烫着吧?”   匡正怔怔盯着风挡玻璃, 静了片刻,难以置信地问:“你刚才叫我妈什么?”   “啊?”宝绽愣了一下,明显慌了,“我……这儿乱着呢, 晚点再说。”   “等会儿!”匡正单手把着方向盘,坏心眼地要求, “再叫一遍, 我听听。”   那边没回应,三五秒,匡妈妈把电话接过去:“小正啊, 我教小宝儿炸汤圆呢,化了点水,炸锅了。”   “宝绽……”他回来住了?你肯接纳他了?想一想,这些都不用问,匡正止不住笑,跟他妈得瑟,“别烫着我宝贝。”   “哦哟小没良心的,都不担心烫着你妈妈!”匡妈妈嘴上埋怨,语气里却带着笑,“早点回来。”   “好。”匡正挂断电话,恰好前边路口变灯,他一脚油过去,之后的每一个信号都是绿灯,一路顺畅到家,他迫不及待打开门,屋里飘散着元宵节特有的香气。   “回来啦。”宝绽还是那件小熊围裙,正往桌上端菜,匡妈妈在一旁摆筷子,两个人有说有笑,这才是家人该有的样子。   十多天了,匡正没在家里见到宝绽,这时候情难自禁,径直过去一把将人揽到怀里,草草在眼眉上亲了一口。   宝绽吓得推他,匡妈妈把筷子拍在桌上:“妈妈还在这里呢,”她板着脸,“等明天我走了,你们愿意怎么腻歪怎么腻歪。”   “明天就走?”宝绽诧异。   “你们的事情都定下来了,”匡妈妈叹一口气,显得有些失落,“妈妈留在这里做什么,照明啊?”   匡正和宝绽对视一眼,一边一个拉住她的手。   “元宵节过完,年也就过去了,”匡妈妈难舍地笑,“妈妈也该走了。”   匡正揉着她操劳了一生的手:“妈,明天我送你去机场。”   “必须的呀,”匡妈妈回握住他,“总裁亲自送,妈妈有面子的。”   “阿姨,我也送你。”宝绽说。   “小宝儿可以不去,”匡妈妈很疼他,“拍照录音到大半夜,明早好好睡一觉。”   匡正感激他对宝绽的体谅,却用不满来表达:“妈你偏心。”   “偏心怎么了,”匡妈妈翻眼睛,“我偏心,不知道谁心里头高兴呢!”   玩笑两句,三个人坐下吃饭,炸汤圆、红烧青鱼、东坡肉、炒笋尖,还有半只道口烧鸡,一人一碗白米饭,是这个家里最热闹的一餐。   吃过饭,匡妈妈拉着宝绽,对匡正说:“小正呀,把碗洗一下。”   宝绽一听让匡正洗碗:“不行,妈,他洗不干净。”   “哎呀洗洗就好了,”匡妈妈拿胳膊夹着他的手,把他往自己那屋拽,“他爸爸原来也不会干活,现在样样都做得好!”   她把宝绽领进屋,关上门,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件东西,宝绽一看,是那个刻着“宝”字的银镯子:“阿姨……”   “既然叫了妈,”匡妈妈把镯子拿出来,“就要一直叫下去。”   这话有深意,宝绽郑重地应:“妈。”   “哎,”匡妈妈捞起他的手,“银子时间长有点乌,妈妈仔细擦过了,你戴戴就亮了。”   明明是好言好语,宝绽却觉得愧疚:“妈……对不起。”   “傻孩子,”匡妈妈知道他愧疚什么,“妈妈早都想开了,现在技术这么发达,将来你们可以试管婴儿的,再说科学为什么要发展呀,就是要把一件件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原来男的女的生孩子天经地义,往后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了对吧?”   宝绽没想到她这么通透,感动着,说不出话。   “你和小正是有缘分的,”匡妈妈瞥向床头的小柜,抽屉里是宝绽精心保存了十年的老Kindle,“这种缘分谁也挡不住。”   宝绽以为她说的是他们的相遇,两个地位、经历、性格都迥异的人,从邻居开始,一点点打破阶层、性别、观念的藩篱,最终走到一起。   “你们这辈子呀,”匡妈妈拉住他的手,慢慢把镯子套上去,“注定要结成连理枝。”   连理枝,三个字,宝绽的眼泪落下来,啪嗒,打在匡妈妈手上,“去,”她拍拍他的肩膀,“帮妈妈把小正叫进来。”   宝绽的左手上如今有两只银镯,一只是亲生母亲的,另一只是匡正妈妈的,头一只代表着无疾而终的母爱,后一只代表着灿烂美好的未来,两只镯子叮叮当当碰在一起,撞响的是他极不幸又极幸运的一生。   宝绽从屋里出来,吸了吸鼻子:“哥,阿姨叫你。”   匡正放下碗盘,甩着手过来:“怎么了,”他俯身瞧他的脸,接着眼神一溜,见到他手上的新镯子,“匡家小宝儿。”   宝绽的脸腾地红了,匡正瞟一眼他妈的门,关着,于是湿着手把人搂住:“是我的了,”他抱着他耳语,“彻彻底底是我的了。”   “哥,别……”宝绽往后躲,贴到墙上,“阿姨……妈妈叫你。”   听到他叫妈,匡正说不好自己的心情,不真实,又那么熨帖,他们有同一个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宝绽……”他抓着那杆细腰,用力箍紧,浑身散发着热气,有些发狠地吻住他的嘴唇,“十五天,床都冷了……”   宝绽也发抖,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他在匡正怀里像是烧着了,受不住地轻喘,这时匡妈妈在屋里喊:“小正!”   匡正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抹一把嘴,走向他妈那屋,半路回过头,哑着嗓子说:“你等着。”   这有种威胁的意味,让宝绽的心咚咚跳得厉害。   进了屋,匡妈妈坐在床边,正在擦那只老Kindle,匡正把门在身后关上:“谢谢妈。”   匡妈妈抬头瞧他一眼,没出声。   匡正知道她做这个决定不容易,亲戚、朋友、那帮热心的小姐妹,她不可能瞒一辈子,他们迟早要知道,匡家最有出息的儿子找了个“男媳妇”,北大、投行、副总,过去的荣耀都不算数了。   “你爸那边,”匡妈妈放下Kindle,“我去做工作。”   匡正没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苍白。   “我对你没别的嘱咐,”比起宝绽,匡妈妈对这个儿子更不放心,“这条路这么难,你们磕磕绊绊走到这里,以后……不许变。”   匡正有些意外,没想到连他妈都不相信他这次是真收了心想定下来:“妈,我对宝绽一心一意,我保证……”他恍然想起宝绽的那句话,“我要是变心,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很重的一句戏词,他万分严肃地说出来。   匡妈妈愣愣看着他,从床边起身,这个儿子变了,从过去的自私、自负、自命不凡到如今的真诚、博大、从容不迫,让他成熟起来的不是越住越大的房子、越做越高的职位,而是宝绽。   她再也忍不住,遮着脸,抽噎着张开手臂,匡正立刻过去,母子俩抱在一起,“小正,妈妈爱你们……”她流着泪,“你们要好好的!”   “妈,”匡正捋着她的背,“我们也爱你,为了你和爸爸,我们会幸福的。”   匡妈妈抱着儿子厚实的肩膀,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其实有些沉重,匡正没上楼睡,陪妈妈说话到半夜,然后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全家一起去机场。   匡正买的是上午的机票,宝绽和妈妈坐后座,他在副驾驶,一家人愉快地聊着,有时候小郝也能插几句,其乐融融。   到机场,办了托运,匡正和宝绽送妈妈到安检口,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们难免失落,但也松了一口气,并肩转过身,宝绽忽然握住匡正的手,人流如织的机场,众目睽睽之下,他大胆地牵着他走向前。   匡正不敢相信,甚至有些愕然地盯着他们缠在一起的手指,宝绽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们这样再自然不过,理所当然。   “宝儿,”匡正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把我妈拿下的?”   又是怎么……变得这么勇敢?   “秘密。”宝绽的话语间似有笑意,与其说是他改变了匡妈妈,不如说是匡妈妈改变了他,赋予他爱与勇气,让他焕然一新。   走出机场大厅,两人在阳光下停步,宝绽指着头上的天空:“哥,你看,天多蓝。”   匡正随着他仰头,天真的很蓝,像一汪倒扣的湖水,让他整颗心都静下来,在这片蔚蓝的天空下,宝绽坚定地说:“哥,我爱你。”   匡正倏地转过头,认真看着他,他从没见过这样自信的宝绽,那么澄澈,那么耀眼,和这蓝天一样,快要把他淹没:“我……也爱你。”   小郝的车缓缓开过来,宝绽一倾身把他抱住,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都要或惊讶或好奇地看上两眼。   匡正满足地握住他的肩胛骨:“喂,小郝看见了。”   宝绽并没把手松开,而是说:“哥,除了你,我谁也不在乎。” 第161章   坐车离开机场, 匡正本来想直接回家, 但如意洲晚上有演出, 他不情不愿送宝绽到戏楼, 自己去公司上班。   正是午休时间,一进门就看见段钊半坐在汪有诚的桌上, 两个人争论着什么:“……这次的艺术沙龙我负责, 你服从分配。”   “可以,”汪有诚靠在对面的椅子上,“但联系嘉宾这个环节, 我来做。”   “杀鸡焉用宰牛刀, ”段钊一口回绝, “一会儿夏可把名单拉出来,我安排两个客户经理去打电话。”   汪有诚往前挪了挪椅子:“你是怕我抢你客户?”   段钊哼笑:“万融臻汇的客户从来不是某个人的,是公司的。”   “那为什么不让我做?”   段钊抱着胳膊没说话, 半晌,有些丢面子似的:“这种小活儿用不着你,下午你陪我去见几个艺术评论家。”   比起在家打电话,出门应酬更风光, 但这不是汪有诚判断分工的标准:“小活儿?”他扭过头,“夏可, 你给客户经理的名单是按什么顺序排的?”   “啊?”忽然被cue, 夏可连忙放下零食,“就是平常的顺序,VIP客户、普通客户, 然后是潜在客户,明星网红之类的嘉宾在最后。”   汪有诚又问:“那个姓谭的名媛排在哪儿?”   夏可Ctrl+F搜索:“潜在客户,”他解释,“不是客户不是明星,暂时归到这类。”   汪有诚瞧着段钊,段钊不解地耸了耸肩。   “没意识到问题?”汪有诚目光犀利,“名媛排在文咎也前面。”   段钊仍然没懂,大半个办公区的人也没懂,围拢过来。   “客户经理按着这个名单打电话,百分之百出纰漏,”汪有诚说,“明星工作室不是吃干饭的,以我做HR的思路推断,刚出了丑闻,时间距离又这么近,他们很可能会先确认,姓谭的名媛是不是也参加了这个活动。”   段钊怔住了,他说得有道理,给嘉宾打电话的顺序,一个看似细小的环节,却会影响整个企划的成败。   “金刀,”黄百两也说,“听说很多明星出席活动是要确认嘉宾名单的,甚至有的会直接要求不和某某明星同台。”   “卧槽,”夏可抓一把零食,“姓文的要是知道她前女友来,肯定不敢露面,毕竟这么大场面,各路富豪外加媒体记者,尴尬太平洋!”   “没错,”汪有诚总结,“所以应该先联系文咎也的公司,如果他们问起,我们就说没联系名媛,事实上,我们在那个时间点确实没联系她。”   “能骗过去就骗?”段钊虽然这样问,但心里对汪有诚是服气的。   “咱们做的既然是损事儿,”汪有诚毫不掩饰,“就得损得全面一点,事后对方追究起来,我们也可以当做是个误会,下台阶。”   匡正走过去,之前他不理解汪有诚为什么和代善那种人纠缠了十年,现在他知道了,他们在某些方面是相像的,都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是比起代善,汪有诚更清醒,他对是非对错有明确的判断。   “老板!”大伙见他来了,纷纷问好。   匡正插着兜瞥段钊一眼,当着这么多同事和下属,在一个名单细节上被汪有诚上课,他没表现出愠怒,算是可堪大用。   “金刀,”匡正翻出何胜旌上午发来的短信,“定下来了,特展,在泰特办,作为压轴环节在沙龙会上公布。”   “明白。”段钊在手机上做备忘。   “另外,”匡正稍作沉默,“我们只是要个话题,没必要真泼一桶狗血出去,在日程安排上,尽量把那个九爷和名媛错开,别让他们碰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对女性也是二次伤害。”   “知道,”段钊转向汪有诚,“那个谁,你跟夏可要名单。”   夏可刚打了一份名单给汪有诚,他正闷头看,没反应。   “喂,”段钊瞪眼睛,“跟你说话呢。”   汪有诚很专注,拿笔在名单上圈圈点点。   夏可噗嗤乐了,朝黄百两和来晓星挤眼睛:“原来金刀是咱们办公区一霸,现在汪哥来了,要洗牌啊这是!”   段钊顺手抓起计算器往他身上甩,这时汪有诚放下笔,叫了一声:“金刀。”   段钊额上的血管突突跳:“你叫我什么?”   “金刀啊,大家都这么叫,”汪有诚不以为意,“这份名单里一个奢侈品行业的大佬都没有。”   夏可负责做名单,问他:“为什么非要有奢侈品大佬?”   “前几年LV疯卖了的那个樱桃包还记得吧,日本艺术家村上隆的设计,”汪有诚点一根烟,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草间弥生也跟他们合作过,同年,她的波点南瓜(1)价格就翻了一番。”   “我去,”夏可有点惊,“汪哥你一个大直男怎么……”   段钊抬手打断他:“让他说。”   汪有诚低头嘬了口烟:“奢侈品和艺术品都是视觉产品,两者搭到一起,品牌方显得有逼格,艺术家赚钱赚名气,何乐而不为?”   段钊学的是艺术品管理,在奢侈品行业也干了一阵买手,但对艺术圈和时尚圈的内在联系,他看得没有汪有诚透。   “金刀,”匡正很敏锐,“你觉得几家奢侈品巨头在国内的分公司和艺术家跨界合作的意愿有多大?”   段钊沉吟片刻:“应该很大,”他从专业角度分析,“LV之所以选择和艺术家合作,是因为在九十年代中期,他们缺乏时尚特质,导致行业地位偏低,通过和艺术家合作,竖立了鲜明的风格,才有今天的品牌影响力。”   汪有诚顺着这个思路假设:“如果我们能把小画家成功推向奢侈品业……”   段钊接着说:“那就能全面打开粉鸡在亚洲乃至全球的知名度。”   按匡正以往的性格,这时候就要拍板了,但当段钊回头等着听他指示的时候,他没表态,而是微微一笑:“金刀,艺术品这块业务归你管,你定。”   办公区一下静了,这明显是在放权,一双双眼睛齐齐投在段钊身上,他有些紧张,但想起那天匡正在办公室的话,想起万融臻汇未来在艺术品投资领域的整体布局,他提起一口气:“把各大奢侈品牌在中华区的负责人加进潜在客户名单,”他说,同时看向汪有诚,“那个谁,具体你负责。”   汪有诚懒懒地弹了下烟灰:“Copy that。”   匡正拍了一把段钊的后背,转身走向电梯,他这帮小老弟开始成熟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独当一面,各领风骚。   回到办公室,匡正显得心不在焉,抽了两根雪茄,时不时看一眼表,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他急不可待去如意洲接宝绽下戏。   戏楼暗红色的门灯下,那个人带着未褪净的脂粉和鲜灵灵的水气走向他,匡正牵着捧着接他上车,小心翼翼地领回家。   这一路匡正都魂不守舍,他妈回去了,偌大的别墅只有他和宝绽两个,正月十六,月亮还圆的夜晚,春风沉醉,心意沸腾。   到家进门,宝绽好像知道他想干什么,全程低着头,有种了然的羞怯。很奇妙的,他们俩谁也没说话,匡正帮他脱掉西装,扯开柔软的真丝领带,然后是小小的衬衫扣子,只嘘声问了他一句“可以吗”,宝绽就红透了脸。   慢慢的,宝绽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不发一语塞给匡正。   匡正一看,是那张凯宾斯基的房卡。   “这段太忙,我给忘了,”宝绽内疚地说,“快退了吧,白花了好多钱。”   匡正看他那个心疼钱的样子,忍不住笑:“房早都退了,”他把卡拍在他掌心,“这个,留给你作纪念。”   宝绽茫然:“纪念什么?”   匡正打横抱起他:“纪念你放我鸽子!”   他抱着他上楼,像以前每一次抱过那样,宝绽很乖,不再躲避,没有勉强,好像得到了匡妈妈的许可,一切就名正言顺了一样。   匡正把他放在床上,宝绽自己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慢吞吞地脱衣服,匡正站在床边脱,用一种干渴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扑上去。   (此处有761字,有缘见)   “哥……停、停一……”宝绽从匡正怀里爬出去,弯腰去找电话,匡正跪在床上也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房成城。   “喂……”他有点喘,语气也不耐烦,“房总。”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传过来一声叹息:“药厂开工了一周,情况……不太好。”   匡正对他的药厂毫不感兴趣,眼睛转向宝绽那边,见他光溜溜卷在被里,露出两条漂亮的长腿:“蓝、蓝姐,我没睡……啊?现在?”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匡正知道,他们这个晚上又泡汤了。   (1)波点南瓜: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的画作,描绘了一系列布满波点图案的南瓜。 第162章   蓝天那边有个饭局, 说是有个老总从英国回来, 倒时差睡不着, 要找几个小明星一起吃饭, 电话里没细说,只说让宝绽带应笑侬现在过去, 她的原话是:“领你们团挺漂亮那个一起来。”   漂亮?宝绽疑惑:“陈柔恩?”   “不是, ”蓝天记不清名字,“叫什么笑。”   应笑侬,宝绽沉默了, 原来小牛做经纪人的时候, 他们就陪人喝酒, 现在走娱乐圈这条路,还要陪人喝酒,只是那时候的价码低, 现在“高贵”了。   “蓝姐,真不好意思,”宝绽说什么也不会让应笑侬再遭这个罪,“小侬孩子小, 你也见过几回,这大半夜的, 他来不了。”   要是换别人, 蓝天早发飙了,但宝绽不一样,他是韩文山、杜老鬼的朋友, 是财富圈炙手可热的明珠:“行,那你再找个谁,我手里有两个位子。”   “好,”宝绽礼貌道谢,“我们马上到。”   他找的是时阔亭,师兄弟坐着小郝的车,在凌晨的马路上疾驰,地点在使馆区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湘菜馆,走进大堂,蓝天在沙发上等着。   “三个老总,英国回来那个是主宾,”她领他们上包房,“这家伙春节前后吃进了大量动影传声的股票,现在是风火轮最大的股东。”   “风火轮……”时阔亭对这三个字有阴影,“不是崩了吗?”   “原来的东家把公司卖了,又倒了几手,”蓝天说,“但风火轮的体量摆在那儿,用户数量仍然是目前短视频平台里最大的。”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房成城之所以在那个节点卖掉公司还能再买一个药厂,就是仗着风火轮惊人的用户数,而一个又一个买家接踵而至,为的也是这个用户数,打算接盘整顿后再战江湖。   “他们马上要开一档音乐类综艺,”蓝天压低声音,“我想让如意洲上。”   “综艺?”时阔亭惊讶,“风火轮?”   宝绽平时不看综艺,对这些没概念,但蓝天是行家:“对,基于短视频平台的明星真人秀,短时长、年轻化、二次元倾向,采用录播加直播的形式,是国内乃至全球第一档短视频综艺节目。”   时阔亭想象不出来,在他印象里,综艺都是电视台和大视频平台在搞,风火轮更像是老百姓展示日常生活的窗口,说好听了是接地气,说不好听了,再红的明星偶像上去,都像是闹着玩。   到包房,他们推门进去,迎面是个十五人的大桌,已经坐了好些花枝招展的男女,只有三个主位和门口的末席还空着。   宝绽从家走得急,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呢西装,敞着怀,露出里头水晶银扣的纯棉衬衫,与其说是个没出道的艺人,更像是哪家出来应酬的小开,他绅士地给蓝天拉开椅子,然后在末席坐下。   “蓝姐,”对面坐着个白胖子,打量宝绽和时阔亭,“艺人?”   蓝天点点头:“新人,我亲自带。”   一听是新人,满桌的视线都扫过来,这伙人个个是人精,先瞄宝绽的表,再看他的西装衬衫,都不是新人该有的装备,互相递个眼色,笑笑不说话。   挨着宝绽的是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特别单纯无辜的一张脸,笑起来像个小女孩:“你好。”   “你好。”宝绽脱掉西装。   主宾应该快到了,服务员走马灯似的上菜,桌上的人互不说话,刷手机的、抱胳膊发呆的、打呵欠的,毕竟是凌晨两点,都有点精神涣散。   上菜的分成两组,一组在门口左侧,一组在门口右侧,宝绽背后没人,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耳机,想听几首这两天存的古风戏腔,旁边的女服务员突然叫了一嗓子。   桌上的人都朝她看过去,那是个铁板菜,烧热的金属下面有个祥云造型的木托,可能有点小,她上菜时没注意,两手直接捧了铁板。   和她一组的男服务员小声训斥:“傻呀,”接着催她,“快点,上菜!”   她一直在甩手,两边的虎口全红了,亚麻色头发的男孩就坐在她右侧,却不闻不问,偷偷夹桌上拼盘里的花生米吃。   宝绽不禁感叹,人长得像个天使,心却比石头还硬。   他放下耳机过去,示意女服务员后退,双手端起祥云木托,把盛着一整条烤鱼的铁板放到桌上,几十万的江诗丹顿从袖口里露出来,精光一闪。   所有人都在看他,好像在这种场合,一个有大佬参加的高级饭局,他不应该帮服务员端菜,端了,就拉低了所有人的身价。   服务员连连道谢,宝绽摆摆手转身,这时包房的门从外头推开,贵客到了,进门头一句不是别的,而是惊呼:“宝老板!”   宝绽应声抬头,来的人他认识,是正彩电子的张荣。   “宝老板,你怎么……”张荣先是疑惑他在这里的原因,接着瞥见他刚端上桌的那条清江鱼,脸一下子黑了。   宝绽微微一笑,意思是没事。   张荣哪能当他没事,忙过来拉他上座,宝绽推辞了两句,张荣半真半假地叫苦:“宝老板,这要是让匡总知道了,你让我怎么做人!”   在场的人除了时阔亭,没人知道张荣是如意洲的常客,蓝天虽然认识韩文山,但不是京剧圈的,说到底,她对如意洲的人脉资源看得还是太浅。   十五人的饭局,小小洗了把牌,时阔亭和蓝天跟着宝绽往上坐,其他人依次向下移三位,酒杯端起来,气氛有点怪,坐末席的小新人成了座上宾,混了好几年饭局的老油条们还是那样,各凭个的本事争奇斗艳。   开过杯,张荣头一个给宝绽倒酒:“我说宝老板,”他用一种老朋友的语气,“怎么来这种场合,吓我一跳。”   宝绽觉得有意思,如意洲刚起步的时候,他和张荣在一张桌上喝酒,如今如意洲成立了俱乐部,他还和张荣在一张桌上喝酒,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我现在是泱泱娱乐的艺人,韩哥介绍的。”   张荣不能理解,以宝绽这个身价、地位,大可不必蹚这趟浑水。   “如意洲火了,京剧还冷着,”宝绽说,“我不能停。”   简简单单一句话,张荣明白了,人家要的不只是身价,还有其他更“昂贵”的东西:“宝老板,来,我敬你。”   宝绽轻轻跟他碰杯:“张总,你是风火轮的大股东?”   “做了点小投资,”听话听音,张荣知道他想问什么,“最近风火轮有一批企划,我让他们CEO拉个单子给你,你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   宝绽抿一口酒,口感一般,跟匡正酒柜里收藏的没法比:“那敢情好,”他自然而然地应下,不高傲,也不过分谦卑,“谢谢张总。”   “客气,”张荣一饮而尽,“先不说如意洲的面子,就说匡总,正彩今天还能稳稳当当地赚钱,我得谢谢他。”   他指的是那个信托离婚的架构,宝绽反手给他倒酒,他经历过的局儿不多,但席上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资产过亿的富豪,所以他能收放自如、游刃有余,这是钱堆儿里历练出来的优雅大气:“我替我哥承情了。”   桌上在打圈,从末席依次往上敬酒,轮到时阔亭,他气宇轩昂站起来,有大剧团领队的风采:“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今天有幸参加张总的饭局……”   “哎哎哎,”张荣熟稔地打断他:“你怎么也来虚的,往后还让不让我去你们如意洲听戏!”   如意洲是什么,在场的小明星没一个知道,但不约而同夸张地假笑,笑声过后,时阔亭要接着说话,忽然发现他们的目光都向他端杯的手投来,他低头一看,那只手在抖,帕金森一样,把杯中酒晃得厉害。   “师哥……”宝绽愕然盯着他的右手。   时阔亭慌了,想把杯放下,但手腕一点控制力都没有,杯子咚地掉在桌上,泼出一片刺眼的红痕,接着滚下去摔了个粉碎。   席面上唰地安静,饭局上摔杯子不吉利,蓝天马上叫服务员,同时念着“碎碎平安”。   张荣倒没把这当回事,但宝绽很难受,上次时阔亭演出走板,他以为只是累了,歇一歇还是那把精神的好胡琴,没想到养了十多天,他却连杯都端不住了,这让他这个当师弟的心乱如麻。   打这之后,宝绽就有点恍惚,凌晨五点,窗外蒙蒙亮了,饭局才散,他分别跟张荣和蓝天道别,上车送时阔亭回家。   师兄弟并排坐进宽敞的后座,宝绽急着问:“怎么这么严重?”   时阔亭握住自己痉挛的右手:“可能是熬夜,有点累。”   “你这手,”宝绽皱着眉头,“到底多长时间了?”   时阔亭窝着脖子,没回答。   “师哥!”   “哎呀没事,”时阔亭哪能让他担心,“我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我身体好着呢!”   “你还骗我,”宝绽的声音发颤,“你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师傅!”   正说着,车子转了个弯,突然被什么东西从后头撞了一下,小郝一脚刹车踩住,放下车窗往后看:“我去!”   他下车去处理,宝绽攥住时阔亭无力的右手:“别回家了,咱们上医院。”   “不用,”时阔亭把手往回抽,他很怕,怕到了医院,他就再也没有借口骗自己,他还想操琴,“严不严重我自己知道。”   宝绽想劝他,这时车后头传来争吵声,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凶,他开门出去,一转身,愣住了。   时阔亭看他呆站在门外,从另一边下车,撞了他们的是个红三轮,开车的人穿个破棉服,正和小郝胡搅蛮缠:“转弯让直行,废话少说,赶紧拿钱!”   “你懂不懂交规!”小郝挺和气一男孩,让他气得直骂娘,“我已经转过来了,你他妈怼我屁股后头,我不跟你要钱就算了,你还讹我!”   “少跟我来这套!”那人浑得邪性,咣地给了迈巴赫一脚,“开这什么山寨的破车,丰田不丰田、大众不大众的,跑爷这儿装逼来了!”   “你!”   “小郝。”宝绽叫住他,迎着风走上去。   开三轮的骂骂咧咧,扭头看到他,直着眼睛定在那儿。   “鲁哥,”清早的风有点凉,宝绽系起西装扣子,“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鲁哥瘦了,更黑了,一个冬天头发长起来,再也不是那个留光头的花脸,看得出来他日子过得不错,三轮车是新的,后窗上贴着喜庆的小对联,算算孩子也快三岁了,所以天还灰着就出来为生计奔波。   “宝处……”   “小郝,”宝绽低头看一眼车尾的刮伤,没什么大事,只蹭掉了一点漆,“告诉他,修车要多少钱。”   宝绽是个宽容的人,小郝头一次见他这么强硬,仔细看一眼那处刮蹭:“宝哥,得一万打底儿。”   “滚你的吧!”鲁哥的脸登时变色,“什么车碰个漆要一万!”   “什么人拿了别人的东西,挨了一拳,”宝绽问他,“还逼着人家要一万?”   鲁哥哑口。   这时时阔亭从后头上来,当时那拳就是他打的,宝绽怕他冲动,伸手拦了他一下,没想到他很冷静,反而拉着宝绽:“跟他这种人废什么话,咱们走。”   宝绽意外,他师哥变了,不再是过去那个莽撞的小子,而是一个沉稳、可靠的男人:“好,”他看向鲁哥,“我听师哥的,你走吧。”   说着,他转身要上车。   “宝处!”鲁哥却叫住他,他纳闷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和这辆不明觉厉的黑车,“连你都不唱戏了?”   宝绽注意到他的视线,冷冷一笑:“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唱戏唱来的。”   鲁哥惊愕。   “如意洲没有散,”宝绽告诉他,捏着拳头有些激动,“我、师哥、小侬、邝爷,我们每个人都很好,我们的汗没有白流,我们的坚持听到了回响。”   而逃兵,则是眼前这个开着小三轮碰瓷儿的家伙。   司机、豪车、优渥的生活……唱戏能唱来这些?鲁哥难以置信,当时他自以为聪明,离开了如意洲,没想到短短八九个月,曾经被他看做笨蛋的人却一步登天,再相见,已然是两个世界。 第163章   即使在酒局上摔了杯子, 时阔亭也没去医院。   应笑侬知道, 他害怕。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 鬼故事讲起来没够, 为了剧团和宝绽能跟人拼命,但这只无力的右手, 他却不敢面对。   因为他姓时, 论血脉,是如意洲的主人,但他没嗓子, 这把胡琴是他和家学最后的联系, 如果连这一点联系都失去, 他成了什么?   一个有空去戏楼晃晃的局外人吗?   所以他就这么拖着,拖过一周再拖一周,拖得应笑侬跟着着急上火, 有事没事给他一脚,让他“滚医院去”。   他终于还是去了,少见地穿了一身西装,宝绽年前送的, 长短、肥瘦、肩膀都正正好好,一上身, 气质变了个样, 不像是琴师,倒像个小金领。   应笑侬抱着小宝送他到门口,上下这么一瞧:“哎别说, 你捯饬起来不比匡正差,人模狗样的。”   时阔亭斜他一眼,左手开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不过你,”应笑侬作势踹他,抬脚虚晃了一下,“我说……”他装作随意,“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时阔亭的声音有点蔫,“你在家带小宝吧。”   “我抱小宝去呗。”应笑侬吊儿郎当的,其实心里想陪他,怕真有什么事,他一个人扛不住。   “医院全是细菌,”时阔亭摆摆手让他回屋,“再把我闺女传染了。”   应笑侬没说话。   “走了啊。”时阔亭头也不抬,转身下楼。   应笑侬关上门,看起来干脆利落,其实站在门口半天没动,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抱着小宝去东屋,趴在窗台上往下看。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单元门出来,本该昂首阔步,却耷拉着脑袋,绕过小区孩子们踢来的皮球,沿着路旁抽芽的桃树慢慢向前走。   “看你爸那样,”应笑侬拍着小宝的屁股,“像谁给他气受了似的。”   小宝吃着指头,奶声奶气地应:“嗯啊。”   “是吧,”应笑侬撇嘴,“老子跟他真是操碎了心。”   人看不见了,他从窗台下来,抱着小宝到沙发上坐下,跟往常一样,哼着戏词陪她玩手指头,恍然间,他发现自己变了,原来那个日天日地、游戏打得飞起的应笑侬不知道哪儿去了,现在全他妈是岁月静好。   他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小东西:“都怪你,倒霉孩子。”   “嗯啊?”小宝歪着脑袋,无辜地眨巴眼睛。   “大眼睛看你爸去,”他把她放下,掏出手机刷微博,“你这招对老子不好使。”   他翻了一圈首页,然后看热搜,第一名又是那个熟悉的名字:九爷。   文咎也是热搜常客,应笑侬兴趣缺缺点进去,说实话,娱乐圈的瓜他都吃撑了,随便看两行,他突然愣住,眼前出现了“万融臻汇”几个字,前边还挂着个响亮的名头,“私银艺术品交易一哥”。   应笑侬愕然,这就像在电视上看见了昨晚一起喝酒的大学同学,格外不真实,接着,他皱起眉头,一家私人银行怎么会和明星丑闻扯上关系?   他看了几条微博,说的是九爷和名媛的事,配图里却没有一张两人同框的照片,最显眼的倒是一只硕大的粉鸡,以一种怪诞的色彩和强势的造型,直冲看客们的视野。这只鸡有股力量,即使对油画一窍不通的人,看到它也会停下来,点击、放大、或赞叹或费解地感慨一句:“这他妈是艺术!”   之后,应笑侬点进实时微博看网友们的评论:   渣男害人不浅,小姐姐有钱的时候默默跟着他,他嫌人家破产分手也就算了,还跑到人家眼前去晃悠,真的没有心!   就是,小姐姐得多伤心啊,原来也是金枝玉叶。   少乱扣帽子,一个活动碰上就是渣男?她去的地方九爷就不能去了?分手了是不是连呼吸都有罪啊?   渣男粉滚粗!!!   你妈死了!   你家蒸煮给爷糊!   这什么狗屁活动,请渣男当嘉宾,抵制主办方!   喂!人家是私银!我们这种老百姓拿什么抵制……   真的,最倒霉是那个万融臻汇,好好的私银,好好的艺术,让一个渣男给拖下水……   渣男才倒霉吧,把私银惹恼了,搞他个小明星不是易如反掌?   真的,渣男自掘坟墓hhhhhhhhh   姐妹,我村里来的,什么是私银?   就是给有钱人和大公司管钱的高端银行,两三千万起存的那种。   这么牛啤的吗!有没有微博,我想关注下有钱人的世界orz   这个,@万融臻汇,真的看过才知道什么叫有钱……   顺说一句,那只粉鸡我爱了。   不可,欣赏不来。   同不可,怪怪的。   我去关注私银,坐等渣男惨死。   “嗯啊啊!”小宝抓着手机不让应笑侬看,缠着要抱抱。   “别闹,”应笑侬架着她的小胳膊,把她放到床上,“平时怎么不见你闹你爸,就知道闹老子。”   小宝呀呀地叫,很粘他,撅着屁股想站起来,应笑侬让她闹腾烦了,扔下手机去开电脑,戴上耳机打游戏。   一个多月没登账号,他专挑狠的打,枪林弹雨,一把反器材大狙横扫四方,子弹砰砰出膛,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去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莫名的空虚,一个接一个目标在枪口前倒下,他却毫无波澜,这时背后咚地一响,是什么东西从床上掉下去了。   应笑侬一把拽下耳机,回头瞪着床,床头乱堆着几个枕头,被子没叠,平展地铺开,小宝没在上头。   他慌了,一瞬间,冷汗从头皮、腋下、后背一起冒出来,从电脑桌到床边也就两三步路,他每一步都像是在慢放,不敢想小宝摔成什么样了,只是恨自己为什么要打游戏,为什么不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   “小宝!”他绕到床那边,地上只有一本书,时阔亭在旧书摊买的,《控制情绪的五十种方法》,他脑子有点乱,扑通跪倒往床底下找,“时小宝?”   忽然,床上传来咯咯的笑声,应笑侬一骨碌爬起来:“时小宝!”他跨上床,把整张被子掀起来,“在哪儿呢,不出来一会儿小屁股给你打红!”   “啊……啊啊!”床头的枕头堆里伸出一只小胖手,正冲着他抓。   应笑侬怔在那儿,她没事,她只是在玩,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他爬过去,一个个拿开枕头,她在最底下,把自己团成了个球,那么可爱,像个天使。   “小宝,”他把孩子抱起来,用力搂在胸前,“吓死老子了你!”他凶巴巴的,说的话却温柔,“老子再也不玩游戏了,以后就像个探照灯一样盯着你,你到哪儿我到哪儿,看你还敢不敢吓唬老子!”   小宝搂着他的脖子,叭叭地亲,亲得应笑侬的心都化了,他对她曾经那么不耐烦,总当她是个小累赘,是时阔亭硬塞给他的大麻烦,这一刻他才知道,日复一日的爱与付出,这个捡来的孩子已经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小宝呵呵地笑,扭着小屁股坐到他腿上,两手抓住他的手指,特别突然,又像是水到渠成,软软叫:“么么……么妈!”   应笑侬傻了,愣愣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小宝无意识地重复:“妈……妈妈妈……”   应笑侬说不清这一刻的感受,他明明不是妈,却有了当妈的激动,胸口热起来,咚咚跳个不停:“别、别乱叫!”   小宝像是故意跟他作对,大声叫:“妈!”   应笑侬直接在床边跪下,捧着这个奇迹般的宝贝:“小宝,”他放柔了声音,“来,跟我学,爸——”   小宝攥着他的指头放进嘴里:“妈……”   “不对,”应笑侬纠正,“波啊爸!爸爸!”   小宝努力地学:“妈妈!”   应笑侬着急:“爸!”   小宝绷着小嘴巴:“妈!”   “哎呀我天,”应笑侬直拍大腿,“爸!”   这时外屋有开门声,是时阔亭回来了,应笑侬连忙捂住小宝的嘴,双手合十给她作揖:“祖宗,别叫妈,千万别叫妈!”   他抱起孩子出去,调整好语气:“挺快啊。”   “医院就在马路对面。”时阔亭脱掉西装,脸色不大好。   应笑侬靠着墙看他,半天才问:“怎么样?”   时阔亭拖鞋的手一滞,没回答。   应笑侬随即抿住嘴,没再问。   “饿了吧,”时阔亭挽起衬衫袖子,“给你炒个猪肝?”   应笑侬盯着他,连开冰箱门用的都是左手:“老时,你教我做饭吧。”   时阔亭顿在那儿,没拿猪肝,慢慢的,呼出一口气:“医生怀疑……是长期肌肉劳损引起的轻度神经粘连,”他把冰箱关上,“要确认,得做进一步检查。”   神经粘连?应笑侬听得懂这个词,但不明白具体意思。   “如果再疲劳,”时阔亭转过来,“可能会造成肌肉萎缩。”   萎缩?应笑侬错愕。   “我……”时阔亭苦笑,“真的不能再操琴了。”   “萎缩了……会怎么样?”应笑侬问。   时阔亭走到他身边,疼爱地摸着小宝胖嘟嘟的手腕:“会残疾。” 第164章   万融臻汇的知名度一夜之间打响, 新建的微博账号粉丝数眨眼破万, 当然, 99.99%都不是目标用户, 但这种影响力会吸引到高净值人士,尤其是二代, 这是一伙喜欢热度、喜欢潮流、喜欢跟风的年轻人, 是家族财富未来的所有者。   随着知名度水涨船高的,还有蜂拥而至的艺术品咨询订单,洪水一样拍向万融臻汇的前台, 段钊不得不连夜拉起一个部门, 和汪有诚并肩作战。   在经济下行的大环境下, 越来越多的富豪开始投资艺术品以实现财富保值,眼下这个对绝大多数金融机构来说的“坏时候”,恰恰成了万融臻汇的“好时候”。   不得不说, 匡正的眼光很毒。   他站在客厅窗前,低头刷着微博,九爷的名字已经从热搜榜上消失,在这个丑闻和假消息层出不穷的时代, 没有谁是永远的话题之王,文咎也不是第一个被资本消费的明星,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金钱的世界里没有公理,只有弱肉强食。   但这一手做得并不光彩,匡正很清楚, 踩着别人的名声成就自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之所以当机立断做这个决策,因为他是万融臻汇的掌舵者,公司需要的不是他的仁义道德,而是他的冷血铁腕。   窗外,迈巴赫缓缓滑进视野,他马上去开门,宝绽疲惫地从车上下来,耷拉着眼皮投进他怀里:“哥你怎么没上班?”   匡正揽着他进屋:“小郝说你今天回来。”   自从那晚张荣的饭局,宝绽差不多两周没在家睡,泱泱娱乐那边不是录音就是应酬,最近好像又在拍什么MV,把他的行程塞得满满当当。   “想我没有?”匡正打横把他抱起来。   “想……”宝绽懒懒应着。   匡正低头吻住他,凶猛、湿黏,痴缠入骨。   “嗯……”宝绽的反应却迟钝,甚至有点敷衍。   “你小子,”匡正擎着他上楼,“太不投入了。”   “哥我好困,”宝绽哼唧,解开死板的衬衫扣子,“我一天一宿没睡觉。”   匡正瞄着他襟口露出来的一小片皮肤,呼吸发紧,把人抱进卧室放在床上,两腿一左一右跨上去,开始脱他的西装。   “哥,”宝绽陷进柔软的床垫,“让我睡会儿。”   匡正把他从衬衫里剥出来,喷着热气在他身边躺下:“睡吧。”   宝绽乖乖合上眼,纤长的睫毛,恬静的侧脸,匡正看着看着,(此处省略657字)   宝绽觉得这真是太放纵、太不像话了,他别过头,正好看到他哥的手机屏,上头一条接一条微信跳出来,是段钊。   “哥,金刀……”他推了推匡正的肩膀。   匡正以为他又找借口推搪,有些躁又有些怒:“你才是我的销魂刀!”   电话紧接着又响,宝绽把手机拿着,立在他面前:“金刀好像有急事……”   人脸识别自动解锁,微信通知的内容显示出来:   老板!接电话!   老板,粉鸡出事了!   老板!看微博热搜!   老板!!!   匡正一怔,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气喘吁吁点开微博,热搜第一名真的是陆染夏,“粉鸡造假”四个字异常醒目,他锁紧了眉头。   原爆料是一段32秒的视频,模糊的镜头里是小敦街那间五十平的画室,视角隐蔽,应该是偷拍。屋子中央立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画板,上头是半只未完成的粉鸡,画面另一边,拿着板刷的人却不是陆染夏,而是号称不再碰画笔的覃苦声。   匡正的表情凝固了。   陆染夏在覃苦声身后,颓废地叼着半只烟,漂亮的独眼眯起来,指着画面走上去,把烟塞到覃苦声嘴里。   视频结束,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匡正沉着脸点进评论,热评第一条是:小学五年级时我为了一包小浣熊干脆面给同学替考被全校通报批评,那时我以为我错了,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他妈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单这一条就有两千多赞,底下跟着五百多条评论:   兄弟好文采[good]   你替考的是古文吧?   只有我想问视频里这两人是谁吗?明星还是什么名人?你们都认识?   同不认识。   不认识正常,一个画画的,最近上了几次热搜。   楼上,用词不严谨,这逼根本不会画画,画是别人替他画的!   艹连艺术都是骗人的!   完了,匡正第一次有控制不住局面的恐慌,立即给段钊拨回去:“喂,金刀,”他指示,“先稳住客户,挨个打电话。”   “知道,”金刀那边已经在做了,“老板,有人搞我们!”   没错,最近万融臻汇火了,灼了一些人的眼,“同行,”匡正判断,“但小敦街那个地址怎么流出去的,你给我查清楚。”   段钊眉头一跳:“会不会是那个哈馆长……或者李老狮?”   “不,”匡正直觉不是,“他们没那么大胆子,”无论万融臻汇还是小先生,他们都不敢得罪,“我先联系小先生,你那边……”   说曹操曹操到,这个当口,何胜旌的电话打进来,匡正捏着眉头深吸一口气,切过去:“您好。”   “匡总。”小先生的语气很严肃。   “粉鸡的事……”   小先生打断他:“应该是我这边泄露的。”   匡正愕然。   “那个画室,”他和匡正一样,先想到这个关键细节,“那天我过去的时候,路上接了个电话,聊了艺术品投资,也提到了小敦街。”   匡正瞠目:“对方是谁?”   小先生顿了片刻:“G&S中华区的老大。”   匡正随即沉默,G&S确实有背后捅刀的动机,但是……   “小敦街不算长,可也是一片不小的居民区,想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找出一间五十平的画室,”他摇了摇头,“不大可能。”   “不,”小先生非常肯定,“你不了解油画,从稀释颜料的松节油到调色的核桃油,再到最后的光油,每一种都有明显的味道,而且职业画家有些习惯自己做画框绷画布,布面还要上底漆,这个底漆,大多是在室外晾干的。”   “你的意思是……”匡正懂了,“只要派几个人到居民区找一找问一问,很快就能锁定画室的具体位置?”   “不错,”小先生坦承,“匡总,这件事责任在我。”   不,匡正的头脑很清晰,竞争对手之间使绊子在所难免,客户不小心透露交易信息也正常,问题的症结在于,覃苦声背地里替陆染夏捉刀,这么大的内幕,他们却没告诉万融臻汇这个合作方!   挂断电话,匡正恋恋不舍抱了宝绽几秒钟,随即换上一副阴沉面孔,拢好头发扎紧领带,开车直奔小敦街。   赶到画室,他特地注意了一下,楼前有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边上是个废弃的凉亭,亭子四周确实立着几块刷过白漆的画框,小先生的判断没有错。   上三楼,他拍了拍门,铁门从里面打开,陆染夏正握着手机,表情严峻地看出来。   “看见热搜了?”匡正带门进去,屋里有一股刺鼻的颜料味儿,“覃苦声呢?”   他来兴师问罪,陆染夏却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出去买菜了。”   买菜?匡正的火噌地窜起来:“他替你谈生意,替你买菜,连画都替你画了,还要你干什么?”   陆染夏垂下那只独眼,无所谓地说:“没人真的关心艺术,热度很快会过去。”   “对,没人关心艺术,”匡正告诉他,“所以这个热搜,是想让粉鸡死的人买的!”   陆染夏抬起眼,没料到事情这么复杂,确实,艺术清清白白,但一搅上资本,就成了浑水一潭。   “我现在要知道,”匡正指着画布上那只淌着颜料的粉鸡,“这团东西究竟是你们俩谁画的,你,还是覃苦声?”   如果是陆染夏,粉鸡还能活,如果是覃苦声,粉鸡则必死,不光这只鸡,连万融臻汇都会跟着一败涂地。   这是匡正决不允许的:“你少了一只眼,”他问,“根本画不了画,是吗?”   陆染夏还是那副桀骜的样子,转过身,在画布前坐下。   “覃苦声拿了你一只眼,”匡正难以压抑怒气,“所以把什么都给你,连自己的画都要署你的名,是吗!”   陆染夏从油壶里提起笔,用粗糙的廉价卫生纸擦干:“覃苦声是个天才。”   他顾左右而言他,匡正没工夫听他废话,抬起右手指着他,这时那小子说:“覃苦声的天才来源于他的残疾。”   残疾?匡正蹙眉,覃苦声是残疾?   陆染夏扫一眼调色盘,随意挑了几个颜色,调都没调,直接拍在画布上,啪地一下,大胆而果断。只这一笔,匡正就知道,他能画。   “他是红绿色盲,”陆染夏老练地涂抹油彩,“他分不清浅绿色和深红色,蓝绿色和黄色,紫红色和灰色,等等等等,包括粉色。”   匡正惊讶,这意思是……覃苦声不可能替他代笔?   “我们口中的‘粉鸡’,”陆染夏笑笑,“鬼知道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   “等等,”这不合逻辑,“   色盲怎么可能考上美术学院?”   陆染夏停笔:“他背了整整一沓色盲本。”   色盲本,学名叫假同色图,每个人上学体检时都见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动物图案,对一个根本分辨不出颜色的人,要背下来谈何容易?   “现在你明白了吧。”陆染夏把画布转过来,冲着匡正。   不,匡正仍然没懂。   陆染夏指着自己画的那片色彩,厚重、凝丽,兼备粉鸡的形神,唯独缺了某些怪诞的东西:“这里少的那缕‘魂’,就是覃苦声‘残疾’的色觉。”   匡正恍然大悟,粉鸡不是陆染夏的,也不是覃苦声的,而是……   “你说得没错,”陆染夏扔下画笔,“覃苦声拿走了我一只眼,所以什么都肯给我,包括他的才华,但是——”   匡正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还记得那天李老狮来看画,对粉鸡的评价是“有一套独立的色彩标准”,这套色彩之所以特别,之所以绚丽,正因为它是不正常的,是上帝须臾间犯的一个错。   “粉鸡是我和他的共同作品,”陆染夏撩起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只呆滞的义眼,“我用我残疾的眼睛勾勒形体,他用他残疾的眼睛捕捉色彩,我们相辅相成。”   匡正胳膊上的汗毛立起来。   “粉鸡之所以令人过目不忘,”陆染夏骄傲地说,“因为它的创作者有两颗心脏、三只眼睛、四只手臂,和一对激烈碰撞又撕扯不开的灵魂。” 第165章   时阔亭确诊的当天, 宝绽来了。   师兄弟在两把相向的椅子上坐下, 应笑侬抱着小宝出去, 啪嗒一声, 门从外边带上。   窗外春光明媚,温暖的房间里, 两人默默无语。   慢慢的, 宝绽握住时阔亭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发颤,越攥越紧。   “没事, ”时阔亭给他宽心, “休息休息就好了, 日常生活不耽误。”   宝绽一直低着头:“医生怎么说……”   时阔亭沉默片刻:“劳损,时间久了,神经有点粘连。”   宝绽抬起头:“能治吗?”   “能, ”时阔亭斩钉截铁,“当然能,方法多着呢,有药, 还可以注射什么因子,我这种轻的, 扎扎针灸就好了。”   宝绽定定看着他。   “就是……”这回换时阔亭低下头, “琴师这条路,我算走到头了。”   “是我,”宝绽怪自己, 把心思都放在剧团上,放在和匡正卿卿我我上,“没顾好你。”   “和你有什么关系,”时阔亭反手握住他,牢牢的,“是我自己拖着,给拖坏了。”   师兄弟俩头顶着头,双双耷拉着脑袋。   “往后,”时阔亭忽然说,“我不去戏楼了。”   宝绽的手一颤,心跟着绞紧:“师哥……”   “我在家带小宝,清清静静的,等手好了再找个营生,多轻松,”时阔亭笑笑,露出帅气的小酒坑,“不像你们,还得在台上拼死拼活。”   宝绽揉着他那只手,郑重地说:“师哥,如意洲你不能不来。”   时阔亭没应声,他不想去吗,他想,他比谁都想,只是怕,怕看到宝绽他们在台上的英姿,怕听到那声摧心肝的胡琴,怕想起时老爷子临终前饱含着期望的眼睛。   他让父亲失望了。   他断了和家学的最后一点联系。   如意洲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烟波致爽俱乐部需要一个经理,”宝绽说,声音不大,但很有力,“如意洲基金会也需要一个主席。”   时阔亭张了张口,呆住了:“宝……”   “我想了很久,”宝绽不容他拒绝,“只有你能担得起这双名头。”   时阔亭不同意:“你才是如意洲的当家!”   “对,我是如意洲的团长,”宝绽直起身,“但我也只是如意洲的团长,业务上的事,我管,运营管理的事,你管。”   时阔亭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这……”   “如意洲本来就是时家的,”宝绽跟上一句,“谁也拿不走,师哥,你只是换了个方式重振家门。”   时阔亭愣愣盯着他,一瞬间,在他身上看到了匡正的影子,“我……”他看向自己无力的右手,“凭什么?”   “如意洲的钱一直记在你名下,”宝绽给他理由,“你是最大的股东,以后俱乐部做大了,我和老匡也要参股,到时候你就是烟波致爽的主席。”   时阔亭被他的话震住了,这个苦命的小师弟,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有一把漂亮的枝桠,已经能荫蔽他人。   “我哪会管理,”他摇了摇头,“我性子太躁,不是那块料。”   宝绽给他信心:“我相信你,师哥。”   时阔亭的心坎发热,甭管前路如何,有宝绽这句话就够了:“你可别乱信我,”他抓了抓头发,难以启齿似的,“匡哥没跟你说吧,我掐过他脖子。”   啊?宝绽意外。   “就因为他给如意洲买的股票跌了,”这件事,时阔亭直到今天都惭愧自责,“我眼皮子太浅。”   十几年的师兄弟,宝绽了解他,确实急躁、冲动,有时候一根筋,“师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下定决心让你挑这个大梁吗?”   时阔亭不知道。   “是那天在街上碰到鲁哥,”宝绽说,“认出他的那一刻,我的血都烫了,恨他,真的恨,如意洲最难的时候,是他落井下石,但你却冷静,拉着我说‘咱们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成熟了。”   时阔亭睁大眼睛。   “每个人都在成长,”宝绽感慨,“你不可能永远是那个给我讲鬼故事、喂我吃冰棍的时阔亭,你迟早会成为站在我身前、和我一起走向荣耀的时阔亭,”他的目光温暖而坚定,“师傅在天上看,看着我们实现他的愿望。”   时老爷子、如意洲、京戏,师兄弟的念想是一样的,尽管有了钱,各有各的牵绊,但骨头里的东西连着,永远扯不断。   “你能成熟起来,老匡让你掐一把也值了,”宝绽开玩笑,“再说有小侬在你身边,我放心,你怎么说也是小宝的爸了,做事会深思熟虑的。”   “哟,”时阔亭拍了把大腿,“你这给我分析的,头头是道啊。”   “那可不,”宝绽扬了扬下巴,“知你莫若我!”   两人开门出来,应笑侬抱着孩子等在外头,见他们笑呵呵的,暗自松了口气,宝绽系起西装扣子:“来,小宝,亲干爹一口。”   小宝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挺不好意思地扭了扭小身子,然后伸出胖胳膊,抱住脖子吧唧了他一下,大伙哈哈笑了。   宝绽下楼,段钊的奔驰AMG在路口等着,汪有诚坐在副驾驶,远远看见他:“那是匡正的弟弟?”   “嗯,”段钊响了声喇叭,“让你别叫老板的名字,总不长记性。”   汪有诚见过匡正的人事档案:“他是独生子。”   “认的弟弟。”段钊解开安全带,下车给宝绽开门。   干弟弟?宝绽坐进后座,汪有诚似有若无看了两眼。   今天万融臻汇有活动,在世贸那边租了一个小剧场,匡正让段钊来接宝绽过去,是为了让他安心。   粉鸡出事这两天,宝绽一直跟着上火,他知道匡正到了关键时刻,这次跨过去,万融臻汇就跻身头部私银的行列,跨不过去,他们短时间内很难再有作为。   但匡正对这件事的处理令人费解,首先,他不压热度,反而让汪有诚继续给那条爆料视频买热搜,其次,他不做危机公关,而是让段钊打了一圈奢侈品、拍卖行之类的外围,最后,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他执意要搞今天这个活动。   无论哪一条,都让宝绽摸不着头脑,他替匡正忧心,叹着气点开热搜,第一名仍然是粉鸡造假,扫一眼评论:   这只鸡怎么还在热搜上挂着,也没几个人讨论啊?   楼上,我这么蠢都看出来热搜是买的了。   ???热搜这么便宜吗,天天买?   正常热搜排名是浮动的,他这个待那儿一动不动,太假了。   ……多大仇?   史上最假爆料没有之一,简直侮辱老子的键盘。   哪儿假,视频拍的清清楚楚你瞎吗,少拿买热搜说事儿,热搜不一定是谁买的呢!   我去,哪个裤裆没系紧把你露出来了,我不瞎,是你蠢,人家32秒没画画,你就说人家不会画画,脑子让屎堵住了?   宝绽诧异,舆论的风向变了,从一开始一边倒地怒叱艺术造假,到吐槽爆料方买热搜居心不良,到现在不用任何辟谣反转,吃瓜大军已经开始分化瓦解。   匡正这个热搜买的,不温不火,用对手的刀反身一击,杀人于无形。   到了世贸,段钊去停车,汪有诚陪宝绽进去,大厦lobby围着不少媒体,都是为这只正当红的粉鸡来的,坐电梯到五层,经过严格的安检程序,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会场。   不到一百人的小剧场,绝大多数是万融臻汇的VIP客户,媒体只留了五席,宝绽两手拢好头发,正了正领带,风度翩翩走进去。   汪有诚跟着他,看着他笔直的肩线、窄而挺的细腰、迈步时分寸感十足的摆臂,走到前几排,观众席上有人打招呼:“宝老板!”   是韩文山、杜老鬼他们,宝绽优雅地解开西装扣子,倾过身去握手:“韩哥、杜总!”   张荣也在,聚过来热络地寒暄,汪有诚等在一边,听见后排有人嘀咕:“那个是谁,好大的面子……哪家的,认识吗?”   匡正在第一排,穿着一身奢华的丝瓜领单扣礼服,深沉的面料里杂着一点银葱,倜傥中带着一股风流劲儿,回身朝宝绽招了招手。   宝绽到他身边坐下,昂着头,翘起二郎腿:“场面不小啊,哥。”   “你要来嘛,”匡正偷偷握住他的手,“我得搞得像样点儿。”   宝绽有些赧,扫一眼左右的名牌:“没请小先生?”   “他是大佛,”匡正捏着他的指肚,“还不到露面的时候。”   这时另一侧座位有人坐下来,操着一把轻浮的嗓子:“匡总!”   匡正扭头一看,是G&S那个杨经理,今天的嘉宾名单上是有他们,但邀请的级别是执行副总。   “我们张总有事,”姓杨的还是那个傲慢样,“让我过来应酬一下。”   好大的口气,匡正笑笑,不把这种蚂蚁放在眼里。   “匡总,”杨经理挤眉弄眼,“你们好不容易撬我们一次行,怎么搞成这样?”   匡正蹙眉瞥向他。   “这只粉鸡,”姓杨的皮笑肉不笑,“不是我们G&S不要的,被你捡了吗?”   他指的是那天在如意洲,他打飞了覃苦声的名片,这张名片打着转落到匡正脚下,成就了粉鸡和万融臻汇的缘分。   “不是你的,”姓杨的幸灾乐祸,“终究吃不到你嘴里,只是可惜了这么肥一只鸡,要给你们万融臻汇陪葬。”   咚——开场的钟声响起,嘉宾们纷纷入座,匡正顺理成章面向舞台,不再听这个跳梁小丑废话。姓杨的很憋气,他声情并茂说了半天,匡正一句也没回,搞得他灰头土脸像个傻逼。   剧场的光暗下来,幕布徐徐拉开,台上没有主持人,也没有布景,只挂着一方巨大的白布,音乐声由弱渐强,舞台左右各走出一位男性舞者,一个穿黑一个穿白,镜像一般相向起舞。   观众席上有议论声,无论客户还是媒体,都以为今天是万融臻汇的危机公关,至少要就“粉鸡造假”给公众一个交代,没想到一无说明、二无道歉,上来就搞这些噱头,让人不免失望。   宝绽不是跳舞的,但一眼就注意到,台上两个舞者虽然动作差不多,但明显一个跳的是芭蕾,另一个跳的是古典舞。芭蕾张扬,手要伸得远、腿要踢得开,每个动作都要向“外”放,而古典舞含蓄,手伸出去要摆回来,腿踢高了要收拢,处处都在向“内”收,东西文化催生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   所以舞者表达出的人物也不同,一黑一白的两个人仿佛是一对泾渭分明的灵魂,彼此对抗,又互相吸引,以迥异的方式动情演绎着同一支舞。忽地,音乐声转急,白布后打出强光,一个女性舞者的身影在幕布后高高跃起,恰和台前单脚高踢的黑衣舞者交叠,笛声悚然划过,黑衣舞者捂住左脸扑倒在地。   观众看懂了,这表现的是之前热搜上粉鸡作者被女模特刺伤左眼的桥段,看似哗众取宠的舞蹈,其实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客户和媒体的质疑。   黑衣舞者失去了一只眼睛,白衣舞者来到他身边,音乐声柔和下来,两个人彼此攀援着舞动,情绪越来越统一,动作越来越趋同,跨跳、旋身,难以分辨哪一个是芭蕾哪一个是古典舞,两种大相径庭的艺术风格在这里交融。   就在观众全心投入开始享受美的时候,黑白舞者分别转身,疾步跑向舞台一角,捧起布置好的道具小桶往白布上泼去,一红一蓝两道颜料,随着震撼的音效,赫然在台上绽放,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惊呼。   紧接着,白布如瀑布般滑落,露出背后一方高企的小台,台上立着一张空白画布,站在布前的艺术家却不只一位——   陆染夏在左,覃苦声在右,各执着一支画笔,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和默契,在同一张画上创作。   几乎同时,音乐声变了,海顿的F小调第35号弦乐四重奏,激越、有力,没有任何辩解,不需要过多的澄清,粉鸡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观众席哗然,连宝绽都错愕地看向匡正,实情居然是这样,陆染夏是粉鸡的作者,视频里被曝光的覃苦声也是,没有什么造假,只是一个人默默站在另一个身后,不计得失和名利,在那样一间狭窄的陋室里追求最纯粹的艺术。   匡正目视舞台,高高昂着头,攥了攥宝绽的手。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不在媒体上和对手打嘴仗,而是借由一场演出,单刀直入,从情感上取得公众的认同,让他们走进覃苦声和陆染夏的故事,真正体会那种惺惺相惜,让艺术自己来解释艺术。   伴着铿锵的弦乐,两种反差极大的色块交错拍上画布,一只引颈的粉鸡渐渐在众人面前成形,它威武、骄傲,饱含着蓬勃的生命力,蠢动着,鲜艳着,仿佛在告诉全世界:我在这里,我要你们看到我,我将所向披靡!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宝绽心潮澎湃,他是个演员,今日却做了匡正的观众,看着他游刃有余,将众人的情绪拿捏在指掌之间。   弦乐渐渐转弱,段钊穿着一身精致的小礼服走上舞台,一鞠躬:“诸位贵宾、媒体朋友们,欢迎来到万融臻汇与国际知名奢侈品牌D’Alchimie的联合发布会!”   联合发布会?台下再次哗然,没有急于辟谣,没有被动道歉,万融臻汇反而乘着这个浪头又向前走了一步,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段钊微微一笑:“下面有请D’Alchimie大中华区总裁Michel Deville先生登台!”   到这一刻,宝绽才恍然大悟,这个布局早在匡正心里,反向买热搜、公关奢侈品牌、策划发布会,看似无关的三件事,实则紧密相连,共同指向这个辉煌的瞬间。   侧幕边,一位满头银发的绅士走上舞台,段钊操着纯正的法语向他问好,另一边,陆染夏和覃苦声双双捧着刚完成的粉鸡走向台前,未干的调色油还在往下淌,随着二人的脚步形成独特的纹路。   “今天是3月5日,”段钊把画作让到中央,“万融臻汇有幸请诸位贵宾到场,共同见证粉鸡0305的诞生。”   说着,他将话筒递到Deville先生面前,一段简短的法语之后,他译成中文:“女士们先生们,Deville先生表示,D’Alchimie集团将买下0305的独家商用授权,用于制作包括女士丝巾、箱包、香水在内的粉鸡0305系列,并于今年第三季度全球限量发售!”   掌声又一次在台下炸响,这是国内首位与国际一流品牌建立合作的艺术家,从某种意义上说,粉鸡重重敲下了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世界市场的强音。   “不仅如此,”段钊提高音量,“为满足高净值客户对粉鸡收藏的需求,陆染夏和覃苦声先生决定,近日微博视频中的话题之作‘粉鸡0229’将参加下周的苏嘉德春拍,还请诸位贵宾和媒体朋友们到场支持!”   拍卖行出现了,宝绽坐直了背脊,他哥这个人果然没有一步闲棋。   “拍卖才是重点,”匡正向他靠过来,“之前都是铺垫。”   宝绽不是很懂,轻轻点头。   掌声连绵不绝,自始至终,万融臻汇没从神坛上跨下来一步,它矜持、权威、高高在上,代表着品味、荣耀和所有高净值人士追求的东西,它就是奢靡本身。   韩文山率先站起来,随后,满场的宾客先后起立,匡正立即携着宝绽回身面向这群尊贵的客户,频频颔首致意。   一片鼎沸的人声中,只有G&S的杨经理颓然坐在位子上,兀自望洋兴叹。 第166章   万融臻汇终于从一众庸庸碌碌的二线私银里冲出来了, 尽管还没在公开市场完成一笔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品交易, 但在业务和品牌辨识度上, 已经成为和G&S私银部、德班凯略中华区、香港富荣并列的第四大顶级私人银行。   晚高峰, 段钊带着汪有诚和覃苦声,驱车前往苏嘉德位于老城区的艺术中心, 接待他们的是粉鸡的拍卖师, 姓刘,很丰满一位女性,乌黑的波浪卷发, 深V领针织衫, 围着一条纯色羊毛披肩, 胸前露出一只水头很足的翡翠豆荚。   “段总,”她把拍品目录扔在茶几上,指了指自己左腕上的欧米茄, “明晚七点开拍,你现在还没把粉鸡的底价给我,我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好吧!”   段钊看一眼目录首页上的粉鸡,抱歉地笑笑:“我这边也一样啊, 刘老师,”他扭头给汪有诚递眼色, “圈里圈外都盯着呢, 我们不得不慎重。”   汪有诚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对折的纸,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   刘老师瞄一眼, 没伸手:“我们把粉鸡安排在夜场拍卖的最后,够重视了吧,拍品目录首页,最好的位置、全版面,一分钱没收你们的,对吧?”   因为粉鸡够红,段钊笑着点头:“好东西嘛,不怕吊胃口。”   刘老师挑了挑眉,她也是有脾气的:“你们这么拖,要不转网拍吧。”   “网拍要开,电话竞投的渠道也要开,”段钊说,神态语气很老练,“但粉鸡必须上交易大厅,拍卖玩的就是这点气氛。”   气氛是拍卖场的精髓,好的拍卖师即是气氛大师,只有充满戏剧性的气氛能够创造奇迹,把拍品的价格持续推高、再推高。   刘老师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个行家,不兜圈子了:“你们这样搞,”她吊着脸,仍然没碰那张纸,“拍不出价格可别怪我。”   “开玩笑!”段钊向前倾身,年轻精致的脸,富家公子哥儿的气派,“您是苏加德第一槌,怎么可能拍不出价格!”   刘老师捋着头发笑了,被他捧得很舒服:“行吧,”她横这帮私银的精明鬼一眼,打开纸条,看到上面的数字,愣了愣,“开玩笑吧……段总?”   段钊向后靠上椅背,摇了摇头。   “七十万?”刘老师控制着音量,把纸片拍回桌上,“话题度这么高的明星拍品,你们开价七十万?人民币?”   段钊正襟危坐,严肃起来:“这是市场上第一件粉鸡,”他明确万融臻汇的诉求,“比起钱,我们更在意拍卖的后坐力。”   后坐力?刘老师蹙眉。   “毕竟是新锐画家,底子还薄,这个价格也算适中。”   “我们的估价师给出的区间是二百八十万到三百二十万,”刘老师说,“预计七百万左右落槌。”   段钊笑了:“同样是七百万成交,从七十万拍上去和从三百二十万拍上去,您觉得哪个更有‘戏剧性’?”   当然是七十万,现在的人都喜欢Diao丝逆袭这套。   “粉鸡和别的画不一样,不只在圈里叫得响,这几次热搜轮的,人尽皆知,”段钊翘起二郎腿,有几分匡正的影子,“低价会引来更多陪跑的竞投者,这个人气,是市场对粉鸡需求度的反应。”   刘老师有点懂了,重新拿起那张纸。   “七十万到七百万,整整十倍,”段钊似笑非笑,“无论对画家还是拍卖师,都是值得夸耀的成绩。”   刘老师的眼神微变,她只是个叫价的,尽管成交过上亿的书画、房产、债权,但面对资本这只大手,还是显得太嫩。   “这就是我们要的后坐力,”段钊直言不讳,“初拍就翻十倍的作品,未来的市场不会小,粉鸡将成为艺术品投资界的宠儿。”   刘老师再没话说,缓缓把那张纸握进手心,点了点头。   段钊领着汪有诚和覃苦声从艺术中心出来,不到九点,满街热闹的灯火,行人络绎不绝,夜风轻柔的晚上,很适合去喝一杯。   “呼——”覃苦声长出一口气。   段钊瞧着他:“怎么了?”   覃苦声回头望向苏嘉德艺术中心的大门,那么气派,高不可攀:“跟做梦似的……”   段钊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这地方你得常来……”   他正下台阶,一不留神踩了个空,幸亏汪有诚伸手揽了他一把:“喂,看着点!”   段钊勉强站稳,脸上有些挂不住,反手推开他,尴尬地抻了抻西装。   回到车边,AMG自动解锁,覃苦声拉开车门坐进去。   汪有诚绕到副驾也要上车,“喂,”段钊却叫住他,“时间还早,请你一杯百富12年?”   不怎么像样的邀约,谢他刚才那下出手相助。   汪有诚从璀璨的夜色中回过头,春风吹起来,拂乱了他的头发,盯着段钊背光处模糊的身影,他怔了怔,然后摇头:“不了,谢谢。”   段钊无所谓地耸耸肩,掏出手机给匡正发微信:老板,搞定。   匡正接到信息,简单回复:好。   差五分九点,如意洲散戏,和Panamera并排的豪车纷纷打开车门,助理们快步走到楼前,老总们三五成群出来,聊着今晚的戏码,那一小块空地忽然变得很热闹,随着他们先后驱车离开,戏楼慢慢归于平静。   半个小时之后,宝绽现身了,穿着一身海蓝色的小西装,春风一样撩人,匡正马上下车为他开门,借着擦身的机会,握了一把他的腰:“让我好等,宝老板。”   头一次被他哥这样称呼,宝绽倏地挑起眼尾,兴许是还带着戏里人的魂,这一眼美中透着劲儿,像一枚纫着红线的针,狠狠的,扎进匡正心里。   匡正的喉咙发紧,绕过去上车,封闭的空间,他清了清嗓子,本该握向档把的手往右移了几分,扣在宝绽手上:“明晚粉鸡上拍,你过来?”   “嗯,”宝绽转动手腕,回握住他,“你把地址给小郝。”   只是牵手,匡正的心就像要从胸口跳出来,大概是这辆车、这抹夜色,让他回到刚爱上宝绽的时候:“一直想换车,”他轻笑,“一直没舍得换。”   “嗯?”宝绽枕着椅背,懒懒地应。   “这个车里,”匡正握住方向盘,轻轻摩挲,“有太多我们的回忆。”   宝绽握着他的手忽然收紧。   顶灯灭了,借着窗外朦胧的光,匡正看向他半明半暗的脸,仍是那么动人,只是那副瞧惯了的五官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你眉毛……”   宝绽拿手遮了一下,有点小埋怨:“你才发现啊。”   匡正连忙靠过去,用拇指摩擦那块地方:“拔了?”   “拍照拔的,”宝绽的声音不大,像告状,“可疼了。”   “我说呢,”匡正的声音低下去,“最近看你总觉得含情脉脉的。”   宝绽笑了:“瞎说……”   他们贴得很近,视线纠缠在一起,嘴唇离嘴唇只有几厘米,匡正徐徐搔着他的眉骨不说话,没一会儿,宝绽自己就把目光投向他的嘴唇,下一秒,那张嘴欺上来,带着火烫的温度,带着一点烟味,把他湿湿吻住。   “嗯……”宝绽随着他的动作喘息,闭着眼睛,口腔完全打开,舌头交出去,灵魂也交出去,任由他蹂躏。   匡正解开他的安全带,大手探进西装,衬里光滑温热,薄薄的衬衫下面有个小小的凸起,已经(哔)了。   他轻车熟路(这里省略一句话)。   “啊……”宝绽没法不激动,抬手扳住他的肩膀,顺着肩线摸上脖子,然后是耳朵,还有耳后那撮短短的头发,茸茸戳在指缝间,他痒痒地抓着,“哥、哥……”   突然咣当一响,整个车身晃了晃,匡正立刻放开宝绽,抬头看向前风挡,只见整片玻璃已经布满蛛网似的裂纹,蓝色的公共垃圾桶正从引擎盖上滑下去,亮起的车灯下,是时阔亭怒不可遏的脸。   宝绽傻了,呆呆地和他对视,时阔亭凶神恶煞,冲过来要开副驾驶的门,中控是落着的,匡正立即挂R档,一脚油门往后倒。   时阔亭追上来,手握成拳砰砰砸着宝绽的玻璃,咫尺之间,宝绽能看到他眼里的震惊和心疼:“师哥……”   他看到了,自己和匡正的无耻放纵,尽管已经过了心里那道坎,这也只是个藏在暗处的吻,但在戏楼前、以这种方式被最亲的人撞破,宝绽还是羞耻得颤抖。   他下意识抹了把嘴,手心湿了,是他和匡正的口水,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外面模糊的喊声:“匡正,我杀了你——!”   他们从小街倒出去,摆个尾开上大路,顶着一面支离破碎的玻璃,匡正满眼是七零八落的夜景,谁也没说话,突然,宝绽的电话响。   他用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掏出来,果然是时阔亭,盯着屏幕上熟悉的“师哥”两个字,宝绽心乱如麻,这时匡正把电话拿过去,按下通话键。   “宝绽!”不用免提,时阔亭的声音也很清晰,“你没事吧,我这就去接你!”   “阔亭。”匡正的声音低沉。   电话那边静了几秒:“我操你妈匡正!”   匡正没说话。   “你个混蛋,衣冠禽兽!我那么相信你,宝绽那么相信你!”   匡正理解他的心情,不反驳。   “宝绽在你那儿住了那么久,你都教了他什么!”时阔亭碾着牙齿质问,“他一门心思唱戏,连女朋友都没交过,你教他这个?你是不是人!”   匡正仍然不出声。   “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公司,”时阔亭怒吼,“你装模作样跟我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坑我、坑宝绽!”   那次是张荣离婚,正彩的股票跌了,匡正被这小子掐了脖子,他记得:“我没坑他。”   “你这还不是坑他!”时阔亭怒火中烧,可再凶,嗓门扯得再高,他也知道,宝绽是自愿的。他看到了,匡正俯身在副驾驶,摸着他耳朵的那只手,戴着一只显眼的江诗丹顿。   “我们相爱。”匡正一锤定音。   时阔亭静了。   “后天,”匡正给他保证,“我去找你,我们好好谈……”   “我不跟你谈!”时阔亭像是怕,“你把宝绽送回来,送我这儿来!”   “我发誓,”匡正知道他怕什么,“什么都没发生,今晚、明晚也不会发生,你冷静一下,我一定给你交代。” 第167章   第二天是粉鸡的拍卖日, 匡正上午却没去公司, 留在家里陪宝绽。   昨晚他一度担心, 时阔亭这么激烈的反应, 宝绽很可能刚走出来又缩回去,浑浑噩噩睡了一宿, 早上睁开眼, 宝绽靠在他枕边:“哥,我做错了。”   匡正皱起眉头,没吱声。   “我早该告诉师哥, ”宝绽的声音闷闷的, “不该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知道。”   他没退缩, 匡正的眉头慢慢舒展。   “车玻璃……”宝绽往他怀里拱,“你别跟他掷气。”   匡正懒洋洋的,笑了:“你心里不难受, 我怎么都行。”   宝绽贴着他的胸口:“难受没有用,师哥这关迟早得过。”   匡正亲吻他的发旋,他说得对,只要他们两个相爱, 劲儿能往一处使,天大的阻力都不是事儿。   “明天我一个人去, ”宝绽仰起头, “你别露面,见着你,他又要炸。”   匡正不同意:“我怕他把你扣下不给我。”   宝绽噗嗤笑了:“我一个大活人, 他怎么扣?”   “锁屋里,拿你手机,”匡正揽着他的背,“就是一天我也受不了。”   宝绽爬起来,哭笑不得:“他是我师哥,又不是我爸!”   匡正捏着他的下巴:“总之是你娘家人。”   “什……”宝绽迟钝地眨了下眼,“什么娘家,凭什么我这边是娘家!”   匡正面不改色心不跳:“上次定的嘛。”   宝绽一屁股坐起来:“什么时候定的!”   “上次在这儿分的工,”匡正拍了拍床垫,“你当男的当不好,换我当了。”   “那个……”宝绽不干,“那不是!”   “行了,是不是先这么着,”匡正拉了他一把,把他重新拉回怀里,“今天别去泱泱上什么声乐课了,我给你挑套西装,咱们漂漂亮亮去拍卖场。”   “不是我……”宝绽还想咕哝,被匡正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屁股:“别闹,听话。”   匡正给他挑了一身戗驳领双排扣收腰礼服,配一件小翻领压纹衬衫,没插口袋巾,因为人已经够精彩了,再矫饰就显得画蛇添足。   先到万融臻汇,打一圈公关电话,然后叫了两份河豚刺身垫垫胃,天暗下来,他们坐小郝的车去苏嘉德艺术中心。   段钊和汪有诚、覃苦声下午就过来了,做一些拍前的准备,和刘老师沟通几个细节,这会儿正在拍卖大厅入口处的水晶吊灯下接待客人。   绝大多数是万融臻汇的客户,之前不是客户的,这两天挖门盗洞也成了客户,一场以当代艺术、收藏级红酒和陀飞轮名表为主题的公开竞拍眼看着要成万融臻汇的主场。   “老板、宝哥!”段钊在络绎的人流中迎向匡正和宝绽,亲自引他们入场,“一排右侧前五个座位是我们的。”   “辛苦了。”匡正满意地点点头,携着宝绽进去。   段钊重新回到前厅,汪有诚站在大吊灯下替他,一张显眼的白脸,金丝眼镜,言谈举止潇洒得宜,正和一个傲慢的年轻人寒暄。   段钊一看那人,笑着过去:“这不是小顾总嘛。”   小顾扭头见到他,伸出手:“总字给我拿掉。”   “年前就没见你,”段钊把他握住,“上哪儿去了?”   “别提了,”小顾抹了把脸,“我黑了吧,一直在印度。”   段钊挑眉:“国内的生意都不够你做了?”   “不是不够,”小顾犯愁,“家里的布局。”   段钊点点头,这时门口进来几个客人,他瞥一眼,反常地没打招呼。   小顾眼尖,贴过来耳语一句:“你找的托儿?”   段钊瞪他:“别说那么难听。”   “不就是假拍的吗,”小顾耸耸肩,“哪场拍卖没有,都懂。”   “懂就少废话。”   “啧,”小顾翻眼睛,“你们这只粉鸡,我在印度的华人圈都听说了,火得很,用不着这么搞。”   “粉鸡拍出去不成问题,”段钊深谙拍卖场的不透明性,拍卖师在台上演正戏,台下总得有几个群演,“关键得拍得高,拍得漂亮。”   小顾对艺术品没兴趣,只是凑个热闹捧捧场,拍一把他的肩膀,转身进大厅,“有空找我喝酒。”   他前脚走,汪有诚后脚站过来:“客户关系搞这么到位?”   “羡慕?”段钊得瑟,“客户经理的基本功,好好学吧你。”   汪有诚没说话,隔着薄薄的镜片笑了笑。   夜场是顶级拍品最多、成交额最高的拍卖,与其说是交易场,更像是一次名流大佬的社交盛会。今天由于有粉鸡压轴,还没开拍,苏嘉德的网拍在线人数已经破了三万,IP地址遍布海内外,能在眼前这个小小的拍卖厅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非富即贵。   七点整,拍卖师上台,她的样子和昨天截然不同,波浪卷发利落盘起,V领衫换成了职业套装,只有鞋子仍然很高,那是为了站上专为男性设计的高台而不显得矮小。她昂着头,略扫一眼台下,拍卖大厅座无虚席,攒动的人头中只有一排左侧第一个位子空着。   她握起拍槌,礼貌一笑,拍卖正式开始。   开场是一对1945年的拉图堡赤霞珠陈酿,之后各类艺术品、名表穿插登场,第一个小高潮来自一只百达翡丽6002星月陀飞轮,经过四分二十八秒的叫价,以一千一百五十二万的高价成交,一举把现场的气氛点燃。   这位“第一槌”虽然是个女性,但面对满座的大佬毫不“手软”,持续用快速的报价控制场面,节奏稳健而又密不透风,直到粉鸡登台——它被两名戴手套的工作人员捧上来,白亮的聚光灯下,艳丽的油彩还没干透。   “女士们先生们,”她铿锵有力地介绍,“第074号拍品,也是今晚的最后一件拍品,由万融臻汇艺术品交易部委托拍卖的‘粉鸡0229’,起拍价七十万人民币!”   七十万,一个令人跌破眼镜的价格,和粉鸡如日中天的地位不成正比,正因为不成正比,它带着某种神奇的光环,让一众名流志在必得。   现场的气氛顿时达到高点,已经有人举着牌子跃跃欲试,这时拍卖师一改之前的短平快,转而把节奏慢下来:“竞拍开始前,关于这幅作品,我做简要介绍。”   这是另一种策略,锅开得太快容易扑,她转文火,稳中求胜。   “粉鸡0229,”她抬手指向展示台,“请注意这个编号,四年才有一次的日期,足以说明它的稀缺性。”   买家少有人注意这种小细节,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今天苏嘉德有74件拍品,”她拿起拍品图录,“这是唯一一件没有参加预展、甚至没有公开报价就接到无数竞投登记和保证金的作品。”   这说明了市场对它的潜在需求。   “据我了解,”她看向一排右侧起首的位子,“   除了四大私银之一万融臻汇的总裁个人收藏的一幅,0229是目前粉鸡系列中尺幅最大的作品。”   宝绽惊了,向匡正靠过去:“哥?”   “挂在我办公室,”匡正笑笑,“你喜欢,我让人送家里去。”   七十万的画,挂家里?宝绽可没那么大的心。   “今年春夏之交,”拍卖师挂着沉稳的笑容,“粉鸡系列即将在英国的泰特美术馆举办特展。”   这暗示它巨大的升值空间。   “作为市场上公开拍卖的第一幅粉鸡,”她干练地举槌,提高音量,“下面让我们拭目以待,0229在全球的第一位主人,这份殊荣将花落谁家!”   竞拍开始,段钊回头看向沸腾的会场,什么热搜、特展、品牌合作,都是小打小闹,真正决定一个画家价值的,是拍卖会的成交记录,也就是说,刘老师今天这一槌,将给粉鸡和苦声染夏未来的身价划下一条基准线。   “一百一十万!”   “一百八十万!”   “二百六十万!”   叫价连续不断,而且速度极快,段钊边盯场边看表,他找那几个人压根没有举牌的机会,两分二十秒,喊价已破七百万大关,零零星星的,还在往上涨。   几万人同时抢一只鸡,万融臻汇在拍前又做足了噱头,这个价位并不离谱。   “七百五十万!”   “八百四十万!”   “九百万!”   九百万一过,场子立刻冷下来,这是绝大多数竞投者对粉鸡的心理底价,苦声染夏再火,再有话题,毕竟是新锐画家,粉鸡的投资前景如何尚未可知。   “九百万一次!”拍卖师高声报价,从语气判断,她已经满意了,甚至急于在这个高价落槌,“九百万第二次!”   尘埃即将落定的时刻,拍卖厅的大门从外推开,一个穿白西装的高个子从容走进来,浅淡的发色,比发色还浅的瞳仁,目不斜视,阔步向前。   场里有认识他的:“……清迈何家的。”   “泰国那个……”   “……真正的艺术品收藏家!”   小先生走到一排左侧的空位,似有若无瞥了右侧的匡正和宝绽一眼,优雅坐下,报了个价:“一千万。”   拍卖场瞬间静了。   “一千万!”这是打破瓶颈的一叫,拍卖师迅速反应:“这位先生出价一千万!”   何胜旌的一千万是一剂强心针,重新给拍卖场注入了活力,叫价声再次四起,开始以一百万一次的阶梯稳步往上走。   匡正拿胳膊肘碰了碰宝绽:“举一次。”   “啊?”宝绽愣愣的。   “举牌,”匡正贴近他,“难得有这种机会,玩玩。”   玩?这种场面,一举就是一百万,宝绽可不敢:“别闹。”   “没事,举,”匡正对他低语,“有我呢。”   宝绽犹豫,两手攥着号码牌。   “总要有第一次,”匡正说,“以后再有这种场面,你才能游刃有余。”   宝绽看向他哥,他在帮他,帮他往高了拔,让他在名利场上胸有成竹,在财富圈里真正直起腰杆,宝绽深吸一口气,匆匆的,把牌子举起又放下。   这么快的动作,台上立即捕捉到了:“3号!3号一千七百万!”   一千七百万,宝绽吞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真举了这个价,小先生向他看过来,刚刚叫了“一千万”之后他再没举牌,此时勾起嘴角,第二次报价:“两千万。”   两千万!一幅年轻画家的作品,有点过了,拍卖场短暂骚动后,迅速冷却,在座的都认为,这个价位基本上就是粉鸡的成交价。   匡正再次碰了碰宝绽:“举牌。”   “啊?”宝绽彻底懵了。   一条过道之隔,匡正觑着小先生:“压他一头。”   再举就是两千一百万了,宝绽真的不敢。   “别想钱,”匡正告诉他,“只当是个游戏。”   宝绽盯着台上高光下的粉鸡,没动作。   “就算真拍下了,”匡正给他吃定心丸,“哥也付得起。”   宝绽还是没动。   “宝儿,”匡正贴着他的耳朵,“别怕。”   宝绽的脸腾地红了,随即举起号码牌。   “3号先生!”拍卖师即刻报价,“两千一百万!”   还没等宝绽消化这价值千金的一举,下一秒,他的出价就被刷新了,小先生紧跟着举牌——   “2号!两千两百万!”   匡正瞧一眼那家伙,翘起二郎腿:“压他。”   宝绽顺着匡正的视线,当即举牌。   “3号,两千三百万!”   小先生微微一笑,跟他卯上。   “2号,两千四百万!”   果然,宝绽很快习惯了竞价的气氛,以及这些大得不真实的数字,没用匡正催促,自己就把牌子举起来。   “3号,两千五百万!”   宝绽等着小先生接招,没想到这次过道那边静了,三秒、五秒、十秒,台上的拍卖师举起了拍搥:“3号,两千五百万一次!”   什……宝绽愕然仰视她。   “两千五百万!”拍卖师用短促的语速鼓励出价,“现在的价格是两千五百万,两次!”   宝绽越过匡正看向小先生,牌子已经被他撂在椅子上,不打算再举了。   “两千五百万,还有加价的吗!”   宝绽慌了,他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投来,两千五百万,只是一幅画!他惊恐地看向匡正:“哥!”   匡正面不改色,默默握住他的手,用力攥紧。   台上,拍卖师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高价微红了脸,高举着拍搥,眼看着要砸下:“两千五百万!三……”   “三千万!”一槌定音之际,小先生赫然出价。   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当代画家,再有辨识度,再有话题性,三千万也是难以想象的天价,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这样充满戏剧性的转折中,短短九分半钟,从七十万涨到三千万,将近四十三倍,这个夜晚创造了历史。 第168章   粉鸡0229以三千万人民币成交, 藏家来自泰国清迈, 是有三百年历史的华裔船业家族继承人, 同时也是欧洲及远东地区著名的艺术品资助人, 由于收藏者特殊的背景,0229的身价坐地又翻了一番。   消息第一时间从艺术圈传出去, 落槌仅两分钟, 粉鸡再度登上微博热搜榜,diao丝逆袭的套路果然迅速收获了大批拥趸,一只造型大胆、色彩怪诞的鸡就这么在普罗大众还措手不及的时候成了“国民艺术”。   拍卖大厅人声鼎沸, 所有人都涌向匡正和小先生, 赞赏他们的魄力, 祝贺万融臻汇的成功,这些人虽是看客,但在现场见证了粉鸡的“破壳”, 见证了一个传奇IP的诞生,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财富圈都将为这戏剧性的一夜津津乐道。   匡正微笑着,握住每一只伸来的手, 简短致谢,喧闹的人群中, 他回头看到覃苦声, 他失神地望着聚光灯下的粉鸡,眼圈似乎泛红。   “覃总。”匡正走过去。   覃苦声迟钝地看过来。   “恭喜。”匡正平淡地说,像个随意的朋友。   覃苦声的表情难以形容, 匡正还记得他说过,他这辈子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全世界看到陆染夏的画,今天他做到了,曾经的破羽绒服,几毛钱一张的廉价名片,四处碰壁的苦日子,都值得了。   “谢谢,”覃苦声的情绪激动,“谢谢,匡总,我终于……”   匡正缄默着,等他说。   “我终于,”覃苦声长出一口气,“不用再那么愧疚了。”   对陆染夏的愧疚,对拿走他一只眼睛的自责,“覃总,”匡正稍措了下辞,“我一直想对你说,色觉与大部分人不同,并不是残疾。”   覃苦声缓缓眨了下眼。   “正相反,”匡正握了握他的肩膀,“是造物主给你的礼物。”   说罢,他笑笑,转身向宝绽走去。   拍卖结束后,苏嘉德准备了盛大的庆功酒会,在艺术中心三层的宴会厅,今晚的七十四件拍品全部成交,是今年春季第一场“白手套”(1)拍卖,艺术中心的副总亲自到场,开了一瓶尼布甲尼撒级的黑桃A香槟,向小先生致敬。   宝绽喝了不少,各种各样的人物敬的,毕竟他是今天曾离粉鸡最近的竞价者,又坐在万融臻汇的匡总身边,3号牌,来头小不了。   “悠着点儿。”匡正递给他一杯水。   “没事,”宝绽真有点醉,直往他怀里倒,“替你高兴。”   匡正笑了,特喜欢他这种微醺的样子,要不是在工作场合,真想把他摁在桌子上狠狠欺负一顿:“晚上回家,我们……”   “老板,”这时段钊端着酒杯过来,对他耳语,“G&S的人找。”   G&S?匡正蹙眉:“他们有什么事?”   “说是简单聊聊,在前边休息室。”   今天这一拍,万融臻汇乘着粉鸡的风头行情大涨,担不担待G&S已经无所谓了:“我烦那个姓杨的。”   “不是姓杨的,”段钊说,“是他们一个姓张的副总。”   匡正有印象,粉鸡0305发布会那天G&S受邀没来的副总就姓张,“终于学乖了,”他系起西装扣子,揽一把宝绽的腰,“好好的,等我回来。”   他们从宴会厅出去,苏嘉德的人在前头引路,拐了两个小弯,到一间静谧的休息室,“匡总!”G&S的人很热情,到门口来握手。   “张总,”匡正也礼貌,“幸会。”   双方到沙发上坐下,一人一杯勃艮第的霞多丽,“祝贺啊,”姓张的有一副黑皮肤,像是刚从马尔代夫、大堡礁之类的度假圣地回来,“粉鸡旗开得胜,万融臻汇在行业里出了个漂亮的彩。”   “哪里,”匡正笑笑,“感谢同行成全。”   他话里有话,姓张的听懂了,但面儿上一点没露出来:“同行嘛,应该互相成全。”   匡正挑了挑眉,这话似乎也有深意。   “匡总,”姓张的跟他碰了下杯,“我今天其实是找你谈合作的。”   匡正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应声。   “之前我们那个小杨,”姓张的冷下脸,“说话办事太没分寸。”   匡正垂着眼,呷了口酒。   姓张的向他表态:“我开掉了。”   开了?G&S那么大的家当,不过是从这个部门调到那个部门,匡正明白:“万融臻汇是小公司,和G&S合作,我们不敢想。”   “匡总,”姓张的向他靠过来,“今晚之前,若说万融臻汇只是万融集团旗下的一个分公司,没毛病,但今晚之后,再没人敢这么想了。”   匡正很稳,没喜形于色。   “万融臻汇和G&S,”姓张的低语,“我们是平起平坐的。”   对,他们平起平坐了,因为平起平坐,G&S才会派个副总过来,而不是之前那个讨人厌的小经理。   “我给你透个底,”姓张的故作神秘,“我们G&S也打算开发SWAG市场。”   S,Silver,白银;W,Wine,红酒;A,Art,艺术品;G,Gold,黄金,是目前国际金融市场上,除股票、债券、期货等传统投资外,表现较好的另类投资品的总称。   “艺术品,”匡正轻笑,“我们万融臻汇拿下了。”   姓张的没反驳。   “红酒,”匡正放下酒杯,“我们也会拿下。”   而黄金和白银,历来是富荣的天下,G&S只能继续玩它的私募股权基金。   “不,”姓张的也放下杯,“艺术品你们没拿下。”   这是要动匡正的奶酪,他眼神扫过去,很锋利。   姓张的迎着他的目光:“你们只拿下了国内市场。”   匡正心中一凛,确实,以万融臻汇现在的规模,国际市场他连想都没想过。   “我们G&S是在全球吃业务的,”姓张的重新端起杯,“打个比方,你们要拓展欧美地区的客户,或者帮国内买家在全球市场上搜罗艺术品,仓储、税务、运输这些,光指着拍卖行,行吗?”   匡正没回答“行”或“不行”,只静静地听。   “我们G&S在纽约、伦敦、新加坡这些免税港都有仓库,匡总,”姓张的徐徐晃着杯中酒,“合作方式可以商量,你考虑……”   这时他有电话,看一眼屏幕,不耐烦地接起来:“喂,房总。”   匡正意外,是房成城?   姓张的没说几句就挂了,匡正点一根烟,不着痕迹地问:“万青制药那个房总?”   “嗯,倒霉鬼一个,”姓张的一副轻蔑的口气,“他们万青有四种原料药,三个的CEP证书这个月都被欧洲药管局取消了。”   匡正愕然,当初房成城以397.26%的高溢价收购万青,看重的就是这几个CEP证书。   “三种原料药在万青的总营收中占比45%,”姓张的一句带过,“他废了。”   废了,匡正曾经的客户,高高在上的风火轮房总,自从和老婆离婚,事业就一路走低,终于到了气竭的时候。   从休息室出来,匡正问段钊:“知道G&S为什么找我们谈合作吗?”   “正面斗不过了呗,”段钊调整胸前香槟色的口袋巾,“什么美资老牌私银,在大陆这片地上都得给我们跪!”   匡正笑着给了他一下。   “干嘛?”段钊一副拽拽的样子,等他表扬。   匡正拿指头点了点他:“太他妈狂。”   段钊爽了,嘴上还装:“你不就要我们狂吗?”   “对,”匡正揽住这个大功臣的肩膀,重重拍了拍,“继续保持。”   两人一路玩笑,段钊回会场,匡正去厕所,挨着宴会厅的洗手间人有点多,他往僻静处找,快到楼梯间,找到一个小的,推门进去,扑鼻一股浓郁的檀香气,红木色的装潢和暧昧的灯光下,宝绽醉眼朦胧站在那儿。   匡正怔住了,这檀香、这小室、这光,他的心有点跳:“怎么跑这儿躲酒来了?”   宝绽胭脂色的眼皮动了动,好像没认出他来:“透透风。”   匡正关上门,笑他:“破厕所哪有风?”   宝绽靠在金边红釉的陶瓷洗手池上,目光轻而缓地投向他:“你不是来了吗?”   匡正的头皮骤然发麻:“你是宝绽吗,”他走过去,托起他细瘦的下巴,“别是什么妖精变的,来吸我的精气吧?”   宝绽笑了,吃吃的,两手拢住他的脖子。   “喂,公共厕所,”匡正瞄一眼里边的隔间,“万一有人……”   “我在这儿待了十多分钟,”宝绽软绵绵贴过来,柔曼得像一支花,凑到他的耳边,虚着声,“一个人也没有。”   匡正一把抱住他,紧紧的,像要把他折断。   “啊……”宝绽真喝多了,手指抵着匡正结实的胸肌,似有若无滑过,捏细了嗓子,小娘子一样唱,“昔日里梁鸿配孟光……”   匡正痴痴盯着他,他的宝珠,他的仙鹤,酡红的眼睑仿佛上了妆,水似的眸子,里头有猛虎,有月光。   “今朝……”宝绽带着炽热的酒气,半是笑半是喘,“今朝神女会襄王……”   匡正突然把他吻住,狠狠的,在公共洗手间的镜子前,像掬一把炎日里的露水,又像攀一截悬崖边的仙枝,那么小心,那么急切。   (1)白手套:拍卖师的最高荣誉,指在一场拍卖中,所有拍品全部成交。 第169章   应笑侬给小宝喂苹果泥的时候, 啪嚓一声, 时阔亭又摔了杯子。   “怎么回事?”应笑侬跺了下脚, 抱着小宝去厨房, “自从前天下戏你就魂不守舍的!”   “没有,”时阔亭阴沉着脸, 一看就有老大的心事, 拿着笤帚扫地上的玻璃碎片,“我手不好。”   他手上缠着绷带,前晚应笑侬给绑的, 那天下戏临走, 小宝嗯嗯着要拉臭臭, 应笑侬就让时阔亭先下楼,最多五六分钟,他抱着孩子下来, 见时阔亭像让人掏了魂儿似的站在路中间,地上横着个大垃圾桶,果皮纸屑散了一地。   “少来,”应笑侬直觉那晚发生了什么, “你手不好几个月,家里没碎一个杯子, 这才两天, 碎了仨!”   时阔亭低着头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应笑侬走到他面前,“怎么着, 一个屋檐住着,一个孩子养着,就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时阔亭瞧他一眼,欲言又止的,还是沉默。   “真行!”应笑侬来气,“时阔亭,咱俩认识七八年了吧,你跟我来这套?怎么着,心里话只能跟宝绽说是不是!”   听到“宝绽”的名字,时阔亭默默握起拳头。   应笑侬心里燥,他也不知道自己燥什么,一个大活人,天天一起吃一起住,总不能明知道这家伙有事还不闻不问吧:“行,那就叫宝绽来,天大的事你跟他说,别让我看着你闹心……”   时阔亭一把拉住他,手腕,攥得紧紧的。   应笑侬何其聪明的一个人,马上明白了:“是……宝绽?”   时阔亭绷着嘴角,他不可能说的,宝绽身上出了这种事,他谁也不会告诉。   应笑侬的脸吊起来:“宝绽怎么了?”   时阔亭咬紧牙关,不松口。   事关宝绽,应笑侬的嗓门立时挑高:“宝绽怎么了!”   小宝让他吓着了,大眼睛茫然地瞪着,咧着嘴巴要哭,时阔亭赶紧把孩子抱过来,拍着小屁股哄:“别问了,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仨字儿真是触了应笑侬的霉头,他的脸瞬间冷了,冷到极处粲然一笑,有种冰雪般的艳:“好,你不说,”他动了动眉头,“我直接去问宝绽。”   时阔亭攥着他的手一直没松,这时候用力一拽,把人拽到近前,一口气的距离,他咕哝:“宝绽……让人骗了。”   骗了?应笑侬仰视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匡正……变心了?”   时阔亭的眉头倏地皱起来:“你知道……”   应笑侬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嘴巴:“老时,”他躲他的视线,“他俩……都那样了,你看不出来?”   时阔亭的手慢慢松开,难以置信似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闹了半天……”他铁青着脸,像是受了很大的冲击,“全世界都知道就他妈我不知道?”   要是这事,应笑侬真不担心了,把小宝抱回来,下巴一扬,又是那个高高端起的大娘娘:“人家俩的事儿,咱们别跟着瞎操心。”   “宝绽是我师弟,”时阔亭强调,“亲的!比一个爸一个妈的还亲!”   应笑侬看他在气头上,没跟他顶。   “他没爸,妈也跑了,”时阔亭是真心疼,声音都微微发颤,“得有人拿他当回事,真顾着,不能让他走歪路!”   应笑侬知道他们小时候的事,宝绽失去妈妈那天,时阔亭的妈妈也离他而去,他们不是一般的情分,“得得得,”可他嘴上不会服软,“你是真娘家人,我们都是假的。”   “什么娘家人!”时阔亭炸了,“凭什么我们是娘家!”   应笑侬翻个眼睛,乖乖闭嘴。   时阔亭梗着脖子,要多自责有多自责:“我真他妈傻,你早看姓匡的不顺眼,我那时候还跟你犟,把宝绽害了……”   应笑侬叹一口气:“什么害不害的,这个年代……”   “什么年代宝绽也干不出这种事,”时阔亭一口咬定,“就是姓匡的骗他的!”   应笑侬其实也觉得宝绽是让匡正给骗去的,但骗都骗了,宝绽也愿意,只要姓匡的能骗他一辈子,旁人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事,”时阔亭拍了把大腿,“不能出在我们如意洲。”   话音刚落,小宝在应笑侬怀里扭个身儿,噗嗤打了个喷嚏,早不叫晚不叫,这时候搂着他脖子叫:“妈……妈。”   时阔亭一愣:“……”   应笑侬也愣了:“……”   时阔亭站起来:“小宝叫你什么?”   “啊?”应笑侬装傻,“没、没叫什么吧。”   时阔亭看着他,看着看着,挺大个老爷们儿腾地红了脸。   他这一红,应笑侬挂不住了,气急败坏给了他一脚:“我去你……脸红什么!想什么呢孙子!谁让你红的!给老子憋回……”   笃笃笃,有人敲门,时阔亭和应笑侬对视一眼:“宝、宝绽。”   应笑侬狠狠推开他,转身去开门,玄关那边传来宝绽的声音:“小侬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时阔亭赶紧搓了把脸,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宝绽进来了,只有一个人,下意识垂着眼,叫了一声:“师哥。”   “他呢?”时阔亭问。   “他……”宝绽看向应笑侬,“我没让他来。”   “对,”应笑侬帮腔,“你们师兄弟说事,他来干什么。”   时阔亭转身去里屋:“跟我过来。”   宝绽跟着他去,还是那间屋,一对相向的椅子,师兄弟面对面坐下,不同的是,这次低着头的是宝绽。   人不在眼前的时候,时阔亭凶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宝绽来了,他又舍不得说,手抓在膝盖上,扫眉耷眼干生气。   他半天不开口,宝绽想了想,自己招了:“师哥,我恋爱了。”   时阔亭的脸皱得像个包子,一副自家的好白菜让野猪拱了的表情:“恋爱……恋爱你倒是挑个人哪。”   他没揪着性别说事,宝绽舒了一口气:“这辈子,”他语气坚定,“就匡正了。”   “匡正……”时阔亭满肚子的火发不出来,“先不说他是男是女,就他那种人……怎么可能跟你一辈子?”   宝绽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姓匡的是什么人,”时阔亭给他掰包子说馅儿,“高材生!大总裁!他交过的女朋友你十个指头都不够数,这要是放在戏文里,妥妥的花花太岁,这种人能有什么真心?”   “他……”宝绽急了,“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时阔亭冷笑,“不是那种人他勾搭你,良心让狗吃了!”   他这样说匡正,宝绽不高兴,但忍着没作声。   “我真不明白,”时阔亭埋怨,“你一直规规矩矩的,怎么会跟他赶这种时髦?”   “不是赶时髦,”宝绽嘟囔,“我们奔着一辈子去的。”   一辈子、一辈子,同性恋今天聚明天散的,哪来的一辈子,时阔亭当下叫板:“他要是真能跟你过一辈子,甭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狗,是鬼我都认了!”   听了这话,宝绽腾地站起来,开始脱西装。   时阔亭发懵:“干什么你……”   宝绽把衬衫袖口解开,晃了晃腕子,一新一旧两只银镯子落下来,“叮”,碰在手背上。   时阔亭瞄一眼,不懂他什么意思。   “这个,”宝绽把那只新镯子给他看,“匡正妈妈给我的。”   时阔亭怔住了,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匡正……他妈?”   打死他都不相信,在他浑然不知的这段日子里,宝绽和匡正都好到这种地步了,拿过去的话说,私定了终身,又有了媒妁之言。   “我们跟妈妈保证过,”宝绽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一点阴霾,“在一起,一辈子。”   妈妈,他又有了妈妈,时阔亭忽然意识到,匡正给他的不光是爱情,不光是优越的生活和越来越独立的人格,还有家。   时阔亭缄默了,彻彻底底地无话可说,宝绽蹲下来,像上学时那样抱着胳膊。   时阔亭从近处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他伤着你。”   宝绽明白,握住他缠着绷带的手。   “不光是感情,”时阔亭难以启齿,“还有那些事……你怎么受得了?”   “什么事?”宝绽问。   他果然懵懂,时阔亭掐了掐额头,掏出手机,输入几个字转过屏幕,在看到页面的一瞬间,宝绽的脸色变了。   这时手机在裤兜里响,宝绽打了个颤,慌乱接起来:“喂……”   是蓝姐,上来就说:“今天如意洲出道,歌已经发了。”   “啊?”宝绽事先没接到通知。   “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蓝姐很干脆,“官微交给小黄打理,数据他负责做,如意洲现在没有曝光度,发歌出道就是走个形式,咱们综艺上见分晓。”   小黄是如意洲的助理,之前做造型、拍硬照都是他带队,宝绽点点头,心思全在刚才时阔亭给他看的东西上:“好。”   “行,你忙吧。”那边挂了电话。   宝绽愣愣的,脑子里一团乱,回过头,对上时阔亭黑沉沉的眼睛,“你告诉匡正,”他说,“   想领你回去,让他亲自来。” 第170章   匡正给Panamera换了个风挡, 然后去宾利4S店提了辆飞驰, 他一周前订的, 手续都办好, 宝绽的电话打进来。   “喂,哥!”宝绽压着嗓子, 不敢大声。   匡正在休息区坐下:“怎么回事, 跟做贼似的。”   宝绽有点局促:“我怕师哥听见。”   工作人员送来咖啡,匡正道声谢,电话里又说:“哥, 你来接我一趟。”   接一趟没问题, 匡正本来也要过去的, 但宝绽这个状态,这个心虚的语气,他勾起嘴角:“怎么, 真让人扣啦?”   “没扣……”宝绽不肯承认,“就是得你来接。”   那不还是扣了,匡正逗他:“我不去接,就不让你回家?”   是这个意思, 但宝绽嘴硬:“没那么说……”   “还行,”匡正说风凉话, “手机没给你没收了。”   “没收了我拿什么给你打电话, ”宝绽顶他,有股凶巴巴的小劲儿,“先不说这个, 一会儿你来,别空着手。”   “嗯?”   “买点水果、礼盒什么的,”宝绽想了想,“对了,奶粉,师哥小侬肯定高兴。”   “等会儿,”匡正没跟上他这个登门提亲的进度,“不是去跟你师哥赔罪加谈判吗,怎么搞得像见家长似的?”   “什么谈判,”宝绽避开“见家长”这个重点,“都是一家人。”   匡正挑眉,懂了,宝绽这是把他那个炸毛的师哥搞定了:“买东西太麻烦,这样,我网上选几样,今晚肯定送到。”   “不行,”宝绽说,“快递送来的和你拎来的能一样吗?”   这一刻,匡正意识到,宝绽是有“娘家人”的,虽然不能像大姑娘一样谈婚论嫁,但要得到他,要名正言顺把他接回家,马虎不得。   “你这时候不拿出点儿诚意来,”宝绽咕哝,“什么时候拿……”   “知道了,”匡正含着一抹笑,“我们家小宝儿还有什么交代?”   “你那个,”宝绽嘱咐,“跟师哥低调点儿,别太狂了。”   “我狂吗?”这匡正可不认,“我哪次见你们如意洲的人不是夹着尾巴?”   “都这时候了,”宝绽埋怨,“哥你别跟我顶嘴。”   匡正有点傻眼,他在M&A当VP、到私银做总裁,从来都是说上句,今天被小男朋友啪嚓扣了个“顶嘴”的帽子,哭笑不得:“好,媳妇儿,你等着,我马上到!”   说完,他立刻挂电话,生生把宝绽的话掐掉了半截:“你说什么呢,谁是你媳……”   他开着新车去买水果,拿了一盒淡雪草莓、一盒智力金车、一对太阳之子,赶上王林缺货,换了一箱冬恋,礼盒随便挑了点海参、蜂胶、雪蛤这些,还有几罐进口奶粉,大包小裹地去时阔亭家。   上了楼,他把东西放在脚下,抬手敲门。   门很快打开,但只开了一条缝,应笑侬迈出来:“哟,匡哥来啦。”   匡正看见他就头疼,上次就是这小子耍了他一圈,气得他回来砸门,这时候还得装得服服帖帖:“小侬,我来接宝绽。”   应笑侬一脚横在门前,飞着眼刀,扬了扬下巴,“宝处是我们如意洲的冠上珍珠,你说接就接?”   匡正知道会有刁难,可没想到连门都不让进:“怎么着,还得刀山火海走一遭?”   “敢情!”应笑侬那个派头,天生的飒沓,“唐僧取经还九九八十一难呢,你‘取’这么个大活人回去,怎么也得过三关!”   匡正把西装下摆往后一甩,笑了,今儿就当是他和宝绽大喜的日子,有人堵门儿,他就敢迎门儿:“行,来吧。”   应笑侬眼睛一转,坏主意说有就有:“你说你来,也没放个炮仗什么的,这么着,你就在这门口喊几声,让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听见,你来接宝绽回家。”   什么?匡正盯着他,他三十好几,再怎么说也是个老总,满楼道喊话太丢人了。   “怎么,不愿意叫,”应笑侬作势要回屋,“不叫算了。”   “叫叫叫,”匡正拉住他,愤愤地清了清嗓子“宝儿,我……我接你回家!”   应笑侬满意了,笑得像朵花:“一遍。”   匡正横他一眼:“宝儿!我接你回家!”   应笑侬靠着门:“两遍。”   “宝儿!”喊都喊了,匡正彻底豁出去,“我来接你回家!”   啪嗒,隔壁邻居的门开了,又是那个光膀子的大哥,叼着根烟,看见匡正,乐了:“怎么着哥们儿,老婆成天往娘家跑?”   匡正的脸青里透紫,没理他,碾着牙问应笑侬:“行了吧?”   应笑侬老神在在:“第一关算你过了,第二关嘛……”   匡正灼灼瞪着他。   “不为难你,”应笑侬翻起腕子,掌心一亮,“五十个俯卧撑。”   确实不为难,匡正当即脱下西装,往应笑侬身上一甩,解开衬衫扣子。   他那身材,平时裹在西装里看不见,眼下绷着薄薄的一层白衬衫,再出点汗,肌肉线条性感得一逼。   “我操,媳妇!”光膀子那大哥又说话了,“快来,来!拿俩凳子过来,上次砸门那男的来做俯卧撑了!”   匡正黑着脸趴下去,两手撑地,在门口那一块不大的地方,一秒一个快速地做。应笑侬给他喊数儿,喊到三十九变二十,喊完二十又变十五,这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做了得有一二百个,才收声作罢。   匡正大汗淋漓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余光一瞥,隔壁那两口子真坐凳子上看热闹呢,女的敷着个面膜,就差嗑把瓜子了。   匡正呼出一口气,直视着应笑侬:“第三关。”   “第三关,”应笑侬缓缓笑了,“要带人走,怎么也得给大舅哥包个红包吧?”   匡正随着他笑,喊话、俯卧撑、掏钱,属掏钱最容易,他拢了把汗湿的头发:“我个人给烟波致爽俱乐部和如意洲基金会注资,”他推着应笑侬的胸口,“多少你们报个数,”接着一脚踹开门,“我的彩礼钱。”   他带着一身热汗闯进屋,时阔亭在客厅等他,穿着一身长衫,面前是一把空椅子,匡正走过去,大马金刀坐下。   时阔亭看他的眼神绝不温和,甚至算得上凶,匡正理解,男人嘛,没这点血气称不上爷们儿:“阔亭,”他恳切地低下头,“我来接宝绽回家。”   门口,应笑侬在往屋里拎东西,时阔亭扫一眼,“你有钱,但我们不稀罕,”他清楚地说,“我们要的是你的心。”   匡正看进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我给的也是心。”   两个男人,差不多大,论岁数时阔亭得叫匡正一声哥,但因着宝绽,他得挺起来,给师弟撑家门:“宝绽小时候没有爸,长大了又没有妈,你不能欺负他,”他嗓门不高,但句句顶硬,“你要是敢欺负他,我、小侬、如意洲上上下下,跟你拼命。”   匡正毫不犹豫:“我把他当宝贝捧着。”   时阔亭知道他一言九鼎,接着说:“你得办手续。”   匡正一下子没理解。   “中国办不了,去外国办,”时阔亭绷着脸,“总之得有证。”   他指的是结婚,这不用他说,更远的匡正都规划好了,人生在世悲喜无常,哪天他有个万一,财产除了父母,就是宝绽的:“一定。”   有了这两条,时阔亭放下心:“我们穷唱戏的,没什么好给你,”他郑重地说,“烟波致爽俱乐部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算我们这边的彩礼。”   匡正愣住,方才应笑侬跟他要红包,他答应给烟波致爽注资,这才两分钟,这笔钱又回到他兜里,巧合也好,设计也罢,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   “打今天起,”时阔亭正襟危坐,“你就是我们如意洲的一份子。”   一份子,匡正的心滚烫,他和宝绽还没真正结合,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从更深处扭结在一起,是比唇舌、肉体更坚韧的东西,丝丝缕缕,这辈子都分不开。   时阔亭向他伸出手,神情复杂:“你得对宝绽好。”   匡正一把握上去,紧紧的,比语言更有力。   “十几年师兄弟,”时阔亭感慨,“有好吃的,宝绽第一个找我,挨欺负了,也第一个找我,往后……他交给你了。”   匡正让他搞的,眼眶有点发热,刚才在楼道里喊话、脏了吧唧地做俯卧撑、还有这段谈话,都是走个形式,但形式本身就是力量,因为这些形式,他才确认宝绽的可贵,记住这个人来之不易。   时阔亭松开他的手,和善地笑起来。   “这周找个时间,”匡正说,“你带着如意洲,我带着万融臻汇,咱们一起吃个饭,搞搞联谊。”   时阔亭点点头,给他指了指东屋。   宝绽在那屋里,匡正站起来,汗湿的衬衫有些狼狈,实在不像个新郎官儿,他推门进去,东窗明媚的阳光下,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哥。”宝绽背着光走向他。   匡正双手把他搂住,抚上那片笔直的薄背,还有那张温热的脸,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他吻上去,不顾地点,忘了呼吸,可宝绽却蹙着眉头,有些犹豫。 第171章   匡正提议如意洲和万融臻汇搞个联谊, 时阔亭和段钊一商量, 转天就搞了起来, 没约在什么高大上的酒楼宾馆, 就约在萃熙华都。   周日中午,人流量最大的时候, 应笑侬穿着一件黑色暗花夹克, 配一条短裤裙,脚上是厚底带丁齿的战地靴,一双红黑相间的长筒条纹袜, 脖子上绑一根血痕造型的choker, 乍看像让人抹了脖子。   时阔亭挨着他, 成熟多了,黑西装灰领带,腕上一只金表, 头发剃得短短的,介乎精英和运动之间的潮流范儿。这俩人往一块一站,画面感就够强了,应笑侬还抱着个软软的小婴儿, 咿咿呀呀地叫妈妈。   来来往往的小哥哥小姐姐看到他们,都要停下来偷偷拍照, 说不清是拍雌雄莫辨的应笑侬, 还是拍高大帅气的时阔亭,或者是拍一起带娃的俩帅哥,总之放眼萃熙华都三层, 数他们两个最风骚。   这么惹眼的一对儿,萨爽和陈柔恩从电梯口拐过来就看见了,远远地挥手:“时哥!侬哥!”   陈柔恩自从粉上九爷,衣着打扮全变了,原来挺文静一个小姑娘,现在仔裤要穿低腰的,波鞋要穿荧光的,一身街头嘻哈的打扮。萨爽跟着她,也被逼转型,眉毛给刮了,还被迫画了下眼线,像哪家娱乐公司跑出来的练习生。   “侬哥!”陈柔恩晃着手机,“咱们的出道歌听了吗?”   “出道了吗?”应笑侬哄着小宝问时阔亭。   “啊?”时阔亭在看股票行情,“没注意啊。”   陈柔恩撇嘴:“团里的事,你们怎么都不上心!”   “谁关心那些没用的,”萨爽在一旁嘟哝,“就你不务正业……”   陈柔恩转过脸,笑呵呵的:“小爽?”   “我、我说好听!”萨爽长期匍匐在她的淫威之下,已经变态了,“时哥,侬哥!你们快听听,特别好听!”   这段日子应笑侬又忙小宝又忙时阔亭的手,还有宝绽和匡正的事儿,没顾上别的:“小陈你放一下。”   陈柔恩点开播放器,最近播放第一首就是,歌名叫“烟波致爽”,仙气十足的中国风,琵琶和二胡的前奏过后,是应笑侬和时阔亭的A段:   “风过山,松尖上停一只孤鸢,踏雪道,鲜衣怒马少年,双斜鬓,任那风刀一把,裁出个玲珑春色无边。”   “这是我的声音?”录音棚里调出来的,应笑侬不太适应。   “别说,”时阔亭有点得瑟,“哥们儿这音色还可以。”   应笑侬白他:“那是给你柔化、除颤、修正过的。”   “修音怎么了,哥们儿耐修,有些人修还修不出来呢!”   四个人头顶着头,挤在一只手机上,陈柔恩特兴奋:“高潮高潮!高潮巨好听!”   “露重,霜浓,吹雪一帘,摇烛夜,对望一眼!”   她跟着轻轻唱:“惊了艳,似弱水淬了剑,断了锦瑟冰弦,烫了方寸心尖一点!”   大伙一道和:“大寒夜,醉听孤雁,曾是双把盏,无端碎了半边,新锦当腰剪散,载酒愁肠从中两断!”   接着是华丽斑斓的戏腔,青衣、老生、老旦,浓墨重彩地泼洒,杂着丑角和小生的念白,铿锵婉转,每个人都下了力气,萨爽不无感慨地说:“这才是真正的高潮。”   “可大多数人听不出来,”应笑侬实话实说,“他们只当是配乐。”   大伙静了,都没说话,这时小宝嗯嗯着要上厕所,应笑侬抱着她去洗手间,前脚走,后脚万融臻汇的大部队到了。   匡正和宝绽打头,后头是段钊、黄百两和夏可,汪有诚感冒没来,队伍尾巴上还有个自来卷的来晓星,康慨跟着他,给他拎包拿水。   “好了到了,”来晓星背上双肩包,“你快走吧。”   “不是,师傅,一到地方就赶人,过河拆桥也没这么快吧?”康慨有点变样了,耳洞还是那排耳洞,只是换了颜色和材质,透明的白水晶,低调不少。   “今天是联谊,别让人家笑话我。”来晓星怕丢人,夏可他们都自己开车,就他还像个要家长接送的学生。   “行,”康慨把水给他,“散了给我打电话,我接你。”   时阔亭迎上去,跟匡正点个头,和段钊握手:“怎么这么久?”   “别提了,”段钊他们今天加班,一身“接客”的笔挺西装,“进地下车库那条道,弯儿又多又窄,一辆出租车从里头出来,看我是个AMG,不敢动,让我先进。”   “那个角度我们不好进,”   匡正说,“应该他先动。”   “就是,他一动,我们都好走了,”段钊今天神采奕奕的,显然用心打扮过,“我瞄了半天距离,好不容易过去,那司机看到我后头老板的飞驰,还有老板后头宝哥的迈巴赫,彻底傻那儿了!”   “我们这一串车跟那儿耗了快半个小时。”匡正给时阔亭解释。   时阔亭憋不住笑:“这么近,你们就应该打车过来!”   他们在前头聊,夏可猫在后头看萨爽和陈柔恩,边看边拿胳膊肘顶黄百两:“小百,你瞧人家搞艺术的,颜值就是高。”   黄百两偏过头,瞥着陈柔恩身上那件山寨版九爷同款“得瑟”,冷淡地问:“你喜欢这种风格?”   “啧,太肤浅,”夏可搭着他的膀子,“咱们看人,不能看她穿什么。”   “那看什么?”黄百两以为他要说气质、仪态什么的。   没想到他说:“看脸。”   那个欠揍样,黄百两立刻怼他:“看脸也一般。”   夏可拿眼斜他:“我就不信还有比她漂亮……”   正说着,应笑侬抱着小宝从洗手间回来,他是那种少见的艳色,往人群中一站就是焦点,夏可瞧见,往黄百两身上一靠,不废话了。   应笑侬习惯了这样那样的视线,没当回事,眼神往时阔亭身边一扫,冷不防,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段钊也看见他,惊诧地瞪着眼,错愕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像是惧,匡正眼看着他身上那点神彩瞬间消失,气焰也随之塌下去,整个人黯然失色。   人到齐了,匡正给两边介绍,大伙握个手聊一聊,一起进店。地方是时阔亭选的,一家不错的韩国烤肉,十个人的长桌,匡正和宝绽在起首,如意洲和万融臻汇依次往两边坐,末席上,萨爽和来晓星挨到一起,手机往桌上一放,撸袖子开喝。   匡正和宝绽是一家人,万融臻汇和如意洲自然也是一家人,没什么讲究,喝不喝酒随意,敬不敬酒不拘,气氛轻松热闹,碰响的酒杯和蒸腾的热气间,只有段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匡正很意外,他以为段家个个是人精,段钊和应笑侬碰上,嘴仗一定打得飞起,没想到不是那样,应笑侬一个眼神没给,段钊已经被压得死死了。   他这时才懂,当初段家老爷子即使通过白寅午也要找人去老剧团叫这个儿子回家,应笑侬在段家的地位绝不是什么三房四房能比的。   匡正忽然有电话进来,是房成城,他接通:“喂,房总。”   周围很吵,电话里的沉默却刺耳,匡正不着急,等着那边开口,许久,房成城沙哑的嗓音传过来:“匡总,我想把万青卖了,”又是一阵停顿,“你再帮我一把。”   匡正什么都没说,只答了一个字:“好。”   挂断电话,叮地一响,萨爽跟人磕了一个,杯到嘴边,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亮起来,是微信,来晓星不经意瞥了一眼,愣住了。   萨爽干了酒,拿起手机回信息,来晓星想了想,抿起嘴唇:“那个……”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我跟大伙玩个游戏?”   如意洲的人很捧场,都放下杯看着他。   “别跟他玩,”夏可横插一杠子,揉着来晓星毛茸茸的脑袋,“别看我们小星星长得可可爱爱,其实这里边全是知识黑洞!”   来晓星的仓鼠脸皱起来:“夏小可!”   大伙哈哈笑,陈柔恩把巴掌一拍:“我跟你玩!”   来晓星的脸微红:“你在心里想一个三位数,然后把这个数乘以91,只要告诉我乘积的后三位,我就能知道你想的数是多少。”   “真的假的?”陈柔恩不信,“没这么神吧!”   萨爽放下手机,瞧了瞧来晓星。   陈柔恩想好了,在手机上一通摁,报出数字的后三位,“808!”   来晓星腼腆一笑,连计算器都没用:“是888对不对?”   陈柔恩张大了嘴巴:“妈呀,你怎么做到的!”   “行啊,”夏可握住来晓星的肩膀,“撩妹有一手!”   来晓星把筷子反过来,夹住他的手,移开。   陈柔恩特佩服脑子好的人,推着萨爽的胳膊:“瞧人家银行工作的,真厉害!”   萨爽翻个白眼,告诉她:“把808乘以11,后三位就是888。”   “啊?”陈柔恩皱着眉头,“你叨叨什么鬼呢?”   人家算数是厉害,他算数就是叨叨,萨爽不服:“91乘以11是1001,任何一个三位数乘以1001后三位都不变。”   陈柔恩的脑子根本不具备处理两位数乘除法的能力,眨了下眼,扭头拿生菜叶子卷五花肉去了。   萨爽扔下筷子,不开心,这时来晓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任意数乘以400000001,后八位都不变。”   萨爽歪着头看他。   来晓星捏着嗓子,对暗号似的:“19801。”   萨爽端详这个小卷毛,徐徐吐出一句:“20201。”   19801乘以20201等于400000001,就像91乘以11等于1001一样,一个简单的算数问题,却是密码学的基础,也是包括战国红在内众多虚拟货币的算法逻辑。   来晓星眯着眼睛笑起来,把自己的手机推到萨爽面前,点亮屏幕,大红的锁屏壁纸,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战国红。 第172章   从萃熙华都回家, 一进门, 匡正黏糊糊搂住宝绽:“开心吗?”   宝绽喝得不多, 脸蛋红扑扑的, 点了点头。   匡正没让他换衣服,缠着他, 把他顶在落地窗半掩的纱帘间, 吻上他淡粉色的唇角。   宝绽有点躲,匡正发现了,那天从时阔亭家回来他就怪怪的, 别的没什么, 只要一碰他, 就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匡正喘着粗气放开他,箍着他的肩膀:“宝绽。”   宝绽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蹭着嘴唇低下头。   “看着我。”匡正要求。   宝绽没看。   “看着我!”   宝绽这才稍仰起脸。   “怎么回事?”匡正问他。   “什么……怎么回事。”   匡正窝火, 他不明白这小子,明明都海誓山盟了,明明这辈子都豁出去了,怎么还跟他装傻:“宝儿, ”他沉声说,“你别以为我没脾气。”   简单的一句话, 嗓门不高, 宝绽却怕了:“哥……”   匡正撑着窗,牢牢盯住他:“你说。”   宝绽说不出口,眼神游移着, 颧骨越来越红,匡正不解地捧起他的脸,借着彼此间拉近的距离,宝绽攀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匡正愣住了。   “是……那样吗?”宝绽问,声音很轻。   匡正握着他的后背,没回答。   “网上那些图,”宝绽咕哝,“我看了。”   匡正扭头对上他的眼睛。   宝绽也看着他,羞耻、不安、惶惑,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涨成一张大红脸。   “我们亲过,摸过,蹭过,”匡正说,“你觉得之后是什么?”   宝绽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就是图上那些事。   “我会小心的,”匡正抵着他的额头,“不会弄疼你。”   宝绽睁大眼睛,倏地收回手,匡正怕他跑了,一把抓住他:“怎么,”他半开玩笑,“自己偷看了几张黄图,就不要我了?”   宝绽怎么会不要他,只是没准备好:“哥,你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匡正让他逗笑了:“我妈的镯子你收了,你师哥那儿,我水果拎了,俯卧撑也做了,你现在想反悔,”他作势要把人抱起来,“晚了!”   “哥!”宝绽反应快,兔子似的躲开,匡正出手也不慢,重新把他摁回到窗上,压着揽着,摸进他的西装,掐住肋骨:“跑什么跑,”他动作强势,语气却慵懒,“跑不跑,你也是我家的了。”   宝绽让他搞的,脊梁发虚膝盖发软,说不清是怕还是麻。   “还记得我们以前数肋骨吗?”匡正拿鼻尖蹭着他的耳垂。   宝绽当然记得,现在想想,羞耻得眯起眼。   “就和数肋骨差不多,”匡正指那件事,“没什么可怕的。”   “不那样不行吗,”宝绽惴惴的,生怕他哥现在就要抱他上楼,“我可以当女的,但不那样……”   这个傻小子,匡正说:“从没有什么当男的当女的,我们是两个男的,一直都是,没有谁为了谁放弃性别。”   “可是,”宝绽红着脸,“被那个的就是女的。”   “那只是为了快乐。”   “怎么可能快乐,”宝绽不理解,“看着……都疼。”   “试试好吗?”匡正问。   宝绽不愿意,但没马上拒绝,因为他爱这个人。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匡正保证,“我绝不……”   话说到一半,他有电话,是段钊:“喂?”   “老板,”段钊的声音有些疲惫,“我请个假,”   匡正没说的:“给你带薪。”   “可能得几天,”段钊解释,“家里有事。”   匡正一愣:“好,有搞不定的,随时打电话。”   那边静了片刻:“谢谢老板。”   挂断电话,匡正重新搂住宝绽,抚着他微汗的鬓角,刚要亲,这回宝绽的手机响,是蓝天。   “喂,”宝绽趁机从匡正怀里出来,“蓝姐?”   “明天上午九点到公司,”蓝天一贯的干脆利落,“风火轮那个综艺,要试拍。”   “如意洲全体?”宝绽问。   “没那么多名额,”蓝天一思忖,“你再找个谁吧,难得有正彩张总这层关系,咱们争取上两个人。”   “好。”宝绽于是给应笑侬打过去,那边秒接,上来就是一句:“有完没完!我回去还不行吗!”   宝绽怔住:“小侬?”   一听是他,应笑侬缓下来:“宝绽……什么事?”   他这样子,宝绽哪还有心思说事,忙问:“你没事吧?”   “没事,”应笑侬叹一口气,“我得回家一趟,团里请两天假。”   家?宝绽从没听他提过:“好,小宝要是需要人,让师哥找我。”   应笑侬草草道谢,挂了电话。   宝绽抓着手机想了想,应笑侬去不了综艺,时阔亭照顾小宝也去不了,陈柔恩……考虑到她最近那股追星的疯劲儿,宝绽在心里打了个叉,她不去,萨爽就不能去,否则会闹意见,最后他给蓝天回电话,自己一个人上。   晚上匡正没再缠着他,知道他害怕,只是上了床,急吼吼把人拉进怀里,久违地数了一通肋骨。宝绽乱踢蹬,踢得匡正心痒痒的,好几次含着他的耳朵,恨不得咬一口,让这小子知道疼。   第二天他送宝绽去泱泱娱乐,这是个阴天,黑压压的乌云从南边过来,像是要有一场大雨。宝绽穿着一件浅灰色休闲西装,褶皱质感的白衬衫敞着领口,明明没有领带,却把一字型的铂金领带针插过领片,露出两侧朦胧的Akoya珍珠。   他从宾利上下来,直接上泱泱娱乐的车,一辆白色贵士,坐了好几个人,除了蓝天和小黄,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化妆,一个是造型。   车门一关,司机调头上路,化妆师看了宝绽两眼,拎出工具箱,造型师也一样,边打量他边叫蓝天:“姐,甭麻烦了,”她响亮地咋了下舌,“赞助的衣服没一件比他身上这件好的。”   小化妆坐过来,托着宝绽的脸开始打粉底,另一边,蓝天翻着手机里节目组发来的文件,介绍基本情况。   节目叫“箱之声:电梯挑战”,是一档基于风火轮平台的短视频歌唱类综艺,嘉宾名单还没定,大概在十个人左右,有唱将有流量,也有网红和宝绽这样的新人。节目采用类直播的模式,嘉宾进入节目组指定的电梯,用手机录下自己唱歌的视频,嘉宾是否晋级取决于同电梯路人的反应。   “在电梯里……唱歌?”宝绽觉得这节目匪夷所思。   “对,重点是用歌声征服路人,”蓝天研究过节目规则,“这里有个时间问题,路人从上电梯到下电梯,最多几十秒,你没有机会热身,必须直接放大招。”   宝绽的脸非常周正,粉底拍上去,随便画画眉毛勾勾眼线,用日常色打一下嘴唇,就很漂亮:“哪儿的电梯?”   “各种节目组指定的地点,”蓝天说,“比如今天,是使馆区一家高级公寓,你要面对的很可能是外国路人。”   外国路人?宝绽正发懵,目的地到了,保姆车在一片立着临时编号的停车场停下,阴霾的窗外,有导演和拎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往这边来。 第173章   过来的是个副导演, 要求嘉宾上节目组的车, 一水儿的黑色SUV, 每车跟一个摄像, 配一个平板电脑,可以实时看到其他嘉宾在电梯里的表现。   宝绽从保姆车上下来, 青葱、笔直, 似有若无的淡妆很衬他,有种斯文俊秀的气息,这种类型的男艺人在如今的娱乐圈很稀缺, 副导演不禁多看了两眼。   他是7号车, 蓝天和小黄跟着过去, 这时的天色已经暗了,不时划过一两道闪电,还有窒闷的雷声。   “剧本、人设这些定了吗?”边往7号车走, 蓝天问。   “箱之声是类直播综艺,”副导演答,“看点就是无剧本。”   无剧本?蓝天难以置信:“那艺人怎么定位……”   前头公寓大楼里出来两个人,拿着一副自拍杆, 应该是刚结束录制的嘉宾,宝绽瞧了一眼, 竟然认识。   亚麻色的头发, 女孩儿似的脸蛋,是那天张荣饭局上,坐在他左边的小天使, 姓什么宝绽忘了,只记得他偷偷从桌上夹花生米吃。   “宝哥?”人家却记得他,清清楚楚,“你也来啦!”   宝绽笑着问好,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殊不知人家记得他,只是因为他坐在张荣身边。   副导演从小天使手里收回设备,简单调试后交给宝绽,然后拿了个新的耳返,跟他对了下频道,领他进公寓。   小黄作为助理跟着进去,蓝天自己去7号车,通过固定在椅背上的平板电脑看宝绽的实时表现。   镜头里的宝绽有些六神无主,虽然二十出头就登台,但参加综艺节目是头一遭,特别是这种在电梯里对着陌生人唱歌的综艺,他放不开很正常。   公寓叫友谊大厦,装潢算得上高级,但明显有年头了,大堂很窄,两侧各有一个电梯,走过去一看,轿厢果然狭小。   副导演交代:“路人对你的歌有反应,主动跟你搭话,哪怕一个字,都算成功,”   宝绽抿着嘴唇点头。   “三次机会,”副导演强调,“三次都失败,直接出来。”   宝绽深吸一口气:“好。”   大概是看出他紧张,黑脸膛的副导演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试拍而已,做你自己,”他把自拍杆上的手机镜头对准宝绽的脸,“节目组希望看到的是嘉宾的个人特色。”   言下之意,节目组要的不是十个无懈可击的歌手,而是十个水平、风格、性格截然不同的元素,这样才有对比,有碰撞,有成长。   宝绽懂了,多少放松了些,道一声谢,抬脚迈进电梯。   一进去,他就意识到,这里不能唱戏,逼仄的密闭空间,京剧的华彩唱段一出来,只会把毫无防备的路人吓个半死。   他一下慌了,不唱戏唱什么?唱什么能唱过那些经验丰富的艺人?唱什么能赢得陌生路人的好感?   “宝哥,”小黄递来矿泉水,“润润嗓子。”   这个助理岁数不大,虽然姓黄,但是正宗的冷白皮,一米七的个子,体重一百七十斤,很招人喜欢一个小包子。   宝绽的背景他知道,蓝天特地交代过,他们这行,在节目组认识个副导演都算人脉,宝绽却是跳过节目组、平台,跟集团老总称兄道弟的关系,他不敢不好好伺候。   “你喝吧。”宝绽却没有一点凌人的架子,温和地笑笑。   电梯门缓缓合上,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宝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节目的难度,环境是陌生的,而且安静,是那种两个朋友进来都会不自觉放低声音的场所,他却要放开嗓子唱歌,头上有镜头,门外是不可预知的听众,真的很难。   “别有压力,宝哥,”小黄给他宽心,“你想想,外国人都比咱们开放,你一唱,说不定人家倍儿热情,还给你和声……”   正说着,电梯门开了,进来的确实是个外国人,女性,四五十岁,穿着一条保守的古铜色毛呢长裙,冷淡的蓝眼睛扫一眼宝绽手里的自拍杆,反感地转过身。   呃……说好的开放呢,说好的热情呢,小黄的汗下来了。   宝绽站在她身后,局促地盯着手机屏上的自己,几次想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按的是七层,眼看着楼层指示灯越闪越高,小黄急得直咳嗽,叮地一响,七层到了,她回头瞪小黄一眼,捂着口鼻走下去。   电梯门重新合上,宝绽如获大赦般呼出一口气,十秒,一次机会就这么没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没来得及缓解一下紧绷的情绪。   “没事儿,宝哥,”小黄给他打气,“咱们还有两次机会。”   轿厢又动了,开始往上走,是高层有人叫了电梯。   “稳住,宝哥,稳住!”小黄进入战斗状态,手机镜头另一边是实时评估宝绽实力的节目组和其他嘉宾,要是连着两次掉链子,就太丢泱泱娱乐的脸了,“眼一闭,心一横,就是唱!”   二十二层,电梯门打开,这次是个亚洲面孔,男性,三十岁左右,对宝绽和他的自拍杆漠不关心,转个身低头看手机。   小黄朝宝绽挤眼睛,意思是这个不错,把握机会!   的确是个好机会,可宝绽没准备好,太快了,这个节目的一切都太快了,上一次失败就在半分钟前,他还没回过味儿,瞪着眼前深灰色的西装背影,人完全是懵的。   从二十二层到一层,最多五十秒,小黄看他迟迟没反应,干脆清了清嗓子,牺牲自己给他打开尴尬局面:“改革春风吹满地!”他豁出去了,扯着脖子唱,“中国人民真争气!”   前头的老兄果然被他吓了一跳,扭过头,只见一个小白胖子晃着肩膀唱:“这个世界太疯狂,耗子都给猫当伴娘!”   他笑了,还用外语说了句什么,气氛忽然变得不错,宝绽调整气息就想开口,这时对方来了个电话,他一脸严肃地接起来:“もしもし”   宝绽愣在那儿,第二次机会,又错过了……他涨红了脸,窘迫、狼狈、挫败,还有某种无所适从的茫然,直到听到叮地一响,那个人讲着电话走出去。   这次小黄什么也没说,耷拉着脑袋蹭了蹭鼻子,心里有点怪蓝天,怪她让他跟着这么个窝囊废,关系户又怎么样,没本事神仙都救不了。   宝绽盯着冰冷的金属门,只剩一次机会了,再张不开嘴,他就得灰溜溜地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打道回府。   这不是他的性格,他曾经为了一点可怜的赞助给代善连翻了二十个抢背,他曾经在烈日炎炎的七月从红石站走回家,他曾经一无所有,即使今天有足够的能量,给张荣打个电话就能上节目,他也绝不会在这架电梯里不认输。   他沉下气,转身背对着给他带来压迫感的电梯门,调了调自拍杆的角度,正对镜头,慢慢闭上眼,“宝哥?”小黄不知道他是什么操作,“你、你面什么壁,赶紧转过来!”   电梯门第三次打开,对宝绽来说,这是最后一次。上来的是个将近一米九的白人男性,做工精良的米色西装,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完了,小黄的心彻底凉了。   男人按的是十八层,小黄吞口唾沫,数字也不吉利。   宝绽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自己安静的角落里,一片漆黑中,酝酿着最细微的情感。镜头里是他细长的眼睑,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完全东方式的、蕴藉的美,他含住一口气,不徐不疾地唱:“公子呀——”   男人和小黄同时一愣,非常温柔的嗓子,带着一种少见的韵味,是沉淀了二百年的京剧之魂,是削去了锋芒的老生之腔,附在一句古风古韵的网红歌曲上,一刹那,沁进听者的心脾。   公子呀,短短三个字,宝绽唱了足足二十秒,好几次转音,中间却没有一次换气,老外惊了,小黄也瞪直了眼睛,震惊于他细瘦身体里惊人的肺活量。   宝绽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不知道是男是女,只把他当做是匡正,柔情着,婉转着,对他唱着“公子呀”,唱着“布满苔霜”,把满腔的感情投射上去。   三十五秒,叮地一响,电梯门在十八层打开,宝绽也收起嗓子,喘了第一口气。   光线宁谧的镜头里,他微微睁开眼,像是胆怯,又像是慵懒,把视线稍瞥向身后,那个人终究没有停留,提着公文包走出电梯。   结束了,仅有的三次机会,宝绽尽了力,坦然面对着镜头,手机屏幕上是他绯红的脸,和渐渐合上的电梯门。   “宝哥……”小黄想跟他说,他唱得好,真好,虽然在这里败了,但他的歌声有一种独特的美,不落窠臼,不可复制,令人惊叹。   忽然,手机屏上即将合起的门再次打开,那个高大的白人没有走,或者走了又折回来,对着宝绽竖起大拇指,匆匆说了一句:“Bravo!”   说完,他真的走了,电梯门啪嗒关上。   宝绽愣着,仍背对着门口。   “我去!”小黄攥着拳头猛跺脚,跳起来抱住宝绽,“宝哥!咱们过关了宝哥!”   过关了,宝绽笑起来,冰雪消融般,手机屏幕上绽出一张光彩照人的脸。   第174章   宝绽和小黄走出电梯, 从公寓大堂向外看, 天色彻底暗了, 轰隆隆的雷声一串接着一串, 他们快步出去,没走两步, 噼里啪啦的雨点就落下来。   这场雨又大又急, 像是泼翻了一瓢水,打得人晕头转向,宝绽看不清7号车在哪儿, 凭着印象找过去, 用力拉开车门。   “宝哥!”小黄在后头喊。   “这儿!”宝绽跨上去, 扭身把他拽上来,砰地甩上门。   “呼——”宝绽抹一把脸,拢起打湿的头发, 一抬眼,愣住了。   对面座椅上是一个年轻男人,骄横的目光,冷峻的脸, 从眼窝到眉骨打着一层炫目的银粉,身上是一件普通白衬衫, 绷着两根黑色背带, 左胳膊上系一条红色袖巾,巾角上印着一只骷髅米奇头。   竟然是文咎也。   “宝哥,”小黄垮着脸, “我喊你就是想跟你说,你上错车了……”   车上除了文咎也,还有他的三个助理,八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宝绽,那架势,活像一窝吐信子的地头蛇。   “抱歉,”宝绽讪讪的,“等雨小一点,我们就下去。”   文咎也冷哼一声,轻蔑地移开眼睛,瞥向窗外。   毫不掩饰的反感,宝绽微微蹙眉。   “也哥,这不是上次摄影棚把我们往后挤那小子吗?”一个助理说。   “哎哟,还真是。”另一个助理马上搭腔。   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反身搂住摄像大哥的膀子,让他把设备关机。宝绽能感觉到他们的敌意,但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文咎也明明没有过节,甚至谈不上认识。   他把耳返摘下来,看了看自拍杆上的手机,兴许是刚才跑得急,也可能是进了雨水,屏幕黑着,没有信号。   “公子呀这种网红歌,”几个助理开始聊天,“人家唱得还挺艺术。”   “我可欣赏不了,什么玩意儿,歌不歌、戏不戏的。”   宝绽垂下眼,心里明明白白,他们是在含沙射影。   “都什么年代了,谁听那些咿咿呀呀,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文咎也看着窗外,没有反应,也不阻止。   “人哪,得有自知之明,不行就趁早退出,将来淘汰多丢人!”   宝绽看向另一侧车窗,倾盆的大雨,像给窗玻璃加了一层磨砂,外头昏天黑地。   “要我说,戏曲这种上辈子的东西,干脆绝了得了!”   宝绽眉头一紧。   “用不着你操心,”助理们哈哈大笑,“早他妈绝了!”   唰地,宝绽拉开车门走出去,暗夜般的黑,如织的雨幕,杂着骇人的闪电和雷鸣。   “哎我去!”助理们惊了,只是几句尖酸话,谁也没想到他性子这么刚,瓢泼的大雨,说出去就出去。   “宝哥!”小黄拍了把大腿,跟着冲进雨里。   一出去,宝绽就被浇透了,头发黏在脸上,显得皮肤青白,他顶着雨回头看,文咎也是1号车,和他的7号车隔着一排车位,这回他找准了,绕过去拉开车门。   从他出公寓,蓝天就看着他,这时给跟车的摄像打个手势,让他关机。   宝绽湿淋淋上来,往门口的位子上一坐,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蓝天递给他一包纸巾:“上谁的车了?”   宝绽闷闷的:“文咎也。”   小黄跑上来,关紧车门,去驾驶室鼓捣暖风。   “这节目适合他,”蓝天说,“他人不错。”   宝绽倏地抬起脸,像是想反驳,但出于修养,没有口出恶言。   蓝天笑笑:“这个圈子,你得慢慢品。”   “这圈子,”宝绽的声音低沉,“不知道我能走多久。”   刚才文咎也助理说的那些话,他走心了,娱乐圈不欢迎京剧,在说唱、电音、雷鬼这些外国来的潮流元素面前,他和他的唱腔就像个异类。   “第一天,只是让雨浇了,”蓝天倒很乐观,“还不算糟。”   车门咔哒一响,忽然从外头拉开,一把硕大的黑伞顶在门口,伞底下是个戴渔夫帽的瘦高个儿,一步跨上车:“蓝天。”   “贺导!”蓝天站起来,给宝绽介绍,这是节目组的总导演,人称贺大胆儿,手里出过好几个金牌综艺。   宝绽浑身往下滴水,往旁边让了让,贺导却转向他,主动伸出手:“姓宝?”   宝绽完全是下意识,解开西装扣子,把手在衬衫上蹭一蹭,握住他:“宝绽。”   一个小小的举动,贺导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拍拍他湿透的肩膀,促膝坐下:“你是怎么想的,背对着电梯门唱歌?   ”   宝绽不大好意思:“太紧张了,”他没有强调自己是第一次录综艺,只是说,“不过已经适应了,下次我正对着门……”   贺导却抬起手:“下次你还这么站位。”   宝绽愣了。   “镜头效果很惊艳,”贺导说一不二,“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站位。”   言下之意,整个节目组只有宝绽可以这么站,从这一刻起,背门而立就是他的看点。   宝绽睁大眼睛,被一场暴雨拍凉的血终于有点热起来。   “你的气息很长,”贺导接着说,“这个长音挑战很多人做过,唱下来不难,但声音质量千差万别,你是我听过最好的。”   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宝绽微红了脸:“我是京剧演员,老生。”   贺导专注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京剧演员和气息长之间的关系。   “京剧最讲究气,”宝绽给他解释,“别说这么捧着肚子唱,就是一个跟头翻过去,气也不能断。”   气不断,音就在,贺导懂了,露出某种钦佩的神色。   “好,好,”他转头问蓝天,“哪儿挖来这么块宝?”   蓝天非常骄傲,卖个关子说:“黄金池。”   她指的是如意洲背后的财富圈,但贺导没理解,当她是开玩笑,和她逗了两句准备下车,临开门,又顿住脚:“京剧……”   “对,”宝绽有了自信,“西皮二黄。”   贺导肃然地说:“国粹。”   是的,国粹,一门顶着硕大名头的式微艺术,宝绽莫名有些激动,今天哪怕只让这么一个人认识到京剧的好,他这顿浇也没白挨。   ------------------------------------------   市中心暴雨过境,瞬时风力达到七级,二百公里之外的西山风景区却一派春意融融,只是到了傍晚,微有一阵潇潇暮雨。   应笑侬推开头上的伞,走进雨中的爱音园,这是一处典型的北方园林,没有成片的池塘,取而代之的是苍松翠柏,掩映着几处嶙峋怪石,大气、疏朗,近处有浓墨重彩的雕梁,远处的烟雨中,一尊白色观音像若隐若现。   这个家,总是让应笑侬百感交集:“他们都回来了吗?”   他指的是二房、三房、四方,老管家收起伞:“都回了,在东花厅。”   应笑侬没再问,绕过曲折的之字形回廊,跨过一道道门槛,来到北院,高耸的正房就在眼前,他却拐到东厢,东厢房是一间佛室,肃穆的纯金佛龛背后摆着一张小床,床上仰躺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六十多岁,应该是染着头发去跳广场舞的年纪,却委顿地挂着吊瓶。   应笑侬惊讶,上次见面,他还没这么虚弱。   “回来了。”老人的状态不错,放下手里的相册,一双锋锐的眼睛投向他。   应笑侬在床前的软椅上坐下,仍穿着那些“奇装异服”,夹克上醒目的猛虎玫瑰刺绣,不男不女的裤裙,袜子上一边一只半骨的海绵宝宝。   段有锡缓缓把他看一遍,心里不赞同,嘴上却没责备,只是说:“我以为我不死,你不会回来。”   臭老头子,都这样了嘴还那么硬,“你让我回来干什么?”应笑侬冷着脸。   “你说我让你回来干什么?”段有锡有点激动。   应笑侬无动于衷。   “你爸快死了!”段有锡坐起来,恶狠狠瞪着他。   应笑侬很平静:“什么病。”   段有锡扭过头:“和你没关系。”   之后应笑侬没再开口,屋子很静,静得听得见窗外雨滴落下枝头的声音,半晌,还是段有锡先说话:“你给我回来接班。”   应笑侬笑了:“你明知道不可能。”   “好,”段有锡清楚他会这么说,“你不接班,谁也别接!我死都不立遗嘱,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让爱音集团灰飞烟灭!”   应笑侬才不怕他的威胁:“集团一直老二管着,管得很好。”   段有锡突然发怒:“你才是我儿子!”   应笑侬挑起眉,眼睛里锋芒乍现:“段有锡,你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们都不算数!”段有锡执拗地坚持,“我只有一个儿子,徐爱音给我生的儿子!”   应笑侬神情陡变:“别提我妈的名字,”他碾着牙,“你不配。”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段有锡却没喝止。   “我妈就是在这屋没的,”应笑侬盯着这张镶金的木床,“让你逼死的。”   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   段有锡的脸瞬间灰败,眼神躲闪着,嗫嚅:“你妈……是病死的。”   “要不是知道你在美国有老二,”应笑侬咄咄逼人,“   她身体再不好,能死吗!”   段有锡沉默了。   “口口声声说这辈子只爱我妈一个。”应笑侬冷笑。   段有锡马上说:“我就是只爱她一个!”   “爱她一个,你成了四个家!”应笑侬腾地从椅子上起来,“老二只比我小一岁!老三和老二是一年的,你还搞出个老四!”   “我有什么办法!”段有锡的脸色发青,“你妈身体不好,我三十九岁才有你!”他指着这间金镶玉嵌的屋子,“我这么大的家业,你小时候身体那么弱,我捧金子一样捧着你,半夜做梦吓醒好几回,我不多有几个孩子,行吗!”   “好啊,现在你有了,”应笑侬啪地踢翻椅子,“你让他们继承去吧!”   他扭头就走,冲出东厢房,老管家站在门口,替他关好门追上来,穿过三进院、二进院,应笑侬忽然问:“他什么病?”   “癌,”老管家实话实说,“没多少日子了。”   应笑侬停住脚,往前走,穿过一进院就是大门,但他脚后跟一转,折了回去。   东花厅是个好地方,夏天总有喜鹊叫,门板常年不关,从北院正厅过去有一面花墙,开着一扇漏窗,窗下立着一只钧瓷挂红彩瓶,不是老物件,但在国际上得过奖,冬天插一支腊梅、夏天插几支枯荷,很好看。   站在玲珑的彩瓶前,应笑侬听着厅里三房和四房在斗嘴,段钊和段钧没怎么说话,是两个“太太”你来我往:   “…… 冲我来什么,你找老头子去,除了他那个宝贝老大,咱们这俩都不算儿子!”   “你们老幺还不错了,我们夹在中间的才是连一个眼神儿都没有。”   “还分什么老幺、老三,堂屋那张桌,不都一样上不去吗?”   她们说的是段有锡平时吃饭的桌子,四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只有应笑侬的碗筷能往上摆,可他离家都这么多年了,这个伤人的规矩居然一直没变。   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应笑侬回头看,廊下站着一个细长的身影,明明是女孩子,却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件蓝西装,不像男人那样系领带,但身量、步态,没有一点娇柔的样子。   是段有锡唯一的女儿,段家老二段汝汀。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跟大家抱歉,今天的文只有一点,因为时间都用来写作话了orz   早上起来看到昨天那章的评论,想了一上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因为对于宝绽进娱乐圈,很多读者是不理解的,我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不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可能写到后面大家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写orz   我本身是戏迷,前几年时间多的时候,哪里有好的京剧、昆曲演出我会尽量去看,这几年工作忙,又写文,就没那么大的劲头折腾了。虽然喜欢京剧,但我对京剧的了解并不算深,只是自己粗浅的看法,欢迎有不同意见的读者讨论。   先说说京剧和娱乐圈。   这几年写文,我感觉有些读者是比较偏程式的,喜欢的人设和梗会不厌其烦地找文来看,慢慢的,形成的审美也比较程式,对于京剧背景的文,这部分读者想体会的可能是那种民国感的京剧,好像掺了别的东西就不是京剧了,但在我看来,京剧一直是京剧,只是每个时代的面目不一样。拿三四十年代的京剧来说,四大名旦之所以是四大名旦,除了各自的艺术造诣之外,是离不开实力雄厚的“粉丝”支持的,比如梅兰芳背后的冯耿光(大银行家),程砚秋背后的罗瘿公(□□参议),尚小云背后的庄菊隐(庄亲王溥绪),荀慧生背后的白党(包括著名画家吴昌硕等)。过去说“捧角儿”,是要用钱、用人脉、用文章去捧的,演员在台上靠技艺较量,“粉丝”则在台下靠金钱和声势较量,如果了解民国戏曲史,会发现四大名旦的成功很大程度是背后资本和圈子的成功,这与今天的娱乐圈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那时的京剧并不“曲高和寡”,甚至是流俗的(“粉戏”),所以从本质上说,并不存在京剧“高雅”娱乐圈“low”的说法,今天的京剧之所以在这个位置,是因为它没落了,无法进入主流的娱乐圈,才可以看起来“清清白白”。   有人爱京剧的“曲高和寡”,却没看到这四个字背后京剧人的心酸、落破,甚至被迫转行,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行业的从业者希望自己“曲高和寡”,除非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奢侈品行业orz   然后说说京剧和流行音乐。   如果想看清京剧的情况,可以先看看国外的情况,法国音乐剧一直做得比较好,《悲惨世界》《罗密欧与朱丽叶》《十诫》《摇滚红与黑》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些音乐剧演员受过良好的音乐教育,早期的比如《巴黎圣母院》,演员用的是美声的发声方式,但仍然有大批年轻人喜欢,这说明传统艺术可以和流行文化结合。但看《窄红》的评论区,很多人是反对京剧改变的,认为京剧变了就不是京剧了,它就庸俗了,我打个比方,这就像有一家蛋糕店,做的蛋糕很好吃,只是不放糖,导致顾客很少,只有十个不喜欢糖的顾客光顾,支撑着这家店生存,有一天店主想做一点改变,尝试在部分蛋糕里加糖,这十个顾客就跳出来反对,认为加糖的蛋糕不健康,是低级口味,大家可以想想,站在店主的角度,究竟是加糖还是不加糖对他和这家店的发展更好呢?   我觉得要生存,肯定是要加“糖”的,这也是宝绽走入娱乐圈的理由,如果他拿着大笔的俱乐部会费停在如意洲,那和过去那个吃尽苦头也要撑下去的宝绽就是割裂的,这个人也不过尔尔。进娱乐圈未必对,事实他最后放弃了(小剧透),但他踏出去的这一步值得敬佩,我之所以让他踏出去,也不是听某位演员说了某些话,而是因为这条路在那儿,迟早会有人走,毕竟娱乐性才是京剧产生的原因。话说回来,国内的美声歌手已经有所突破,京剧演员为什么不可以呢,对吧?   再说说京剧和戏腔。   在我看来,京剧和戏腔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从京剧到京歌再到戏腔,有个演变的过程,变得越来越上口,越来越容易接受。一说戏腔,大家想到的都是青衣花旦的小嗓,其实老生也可以戏腔,之前网上就有京剧老生唱的《卡路里》,也有很多戏曲学院的学生唱《牵丝戏》,大家坚持本心的同时都在“玩”,在寻找出路,这才是京剧人活跃的表现。同样的,如果日本没有元千岁、中孝介这些流行歌手,我们是很难知道冲绳音乐究竟是什么风格的,所以我觉得,对待传统艺术就像养小鸟,千万别把它牢牢攥在手里,攥久了就死了,不如让它飞。   总结起来,宝绽进娱乐圈对我来说是大胆且有魄力的一步,没想到大家却觉得这是“崩了”,我始料未及,还有点匪夷所思,想了想可能是我和读者对京剧的认识不同吧,所以写了这么多orz   我坚持要更完这个文,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自己喜欢,关于京剧这部分,文的前期涉及到它的过去,宝绽奋斗着的是它的现在,也在尝试着它的未来。其实我这种情况大家也知道,没有非写完不可的必要,也确实没有日更的动力orz,复更以来收获了如潮的差评,其中绝大多数我不太认同,因为按我的标准,窄红仍然是个很有质量的文,我并没有薄待它,包括宝绽和匡妈妈那一段,我因为还没回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尬,但我在写的时候是很喜欢那一段的,可能是我品味差吧hhhhh   我想说的差不多就这些,有点枯燥,希望耐心看完的读者能对宝绽多一些宽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感觉这时候晋江的读者一定会有人说:什么玩意,正文就几百字,作话放一大堆没用的,我花钱不是为了看这些!所以我明天会补全这一章,还会放在这里,这样大家就可以花几百字的钱看三千字了,不要生气~   最后的最后,我真的是个很喜欢看读者评论的作者,一看又开始自我怀疑,坐在电脑前头什么都写不出来,导致今天又没更……我立个flag,我以后一定不要再来看评论了!!! 第175章   暴雨滂沱的第二天, 一早上, 匡正自己开着车去西山, 因为昨晚应笑侬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当时他正和宝绽在床上, 这小子可怜巴巴的,第一天到娱乐圈“上班”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匡正搂着他洗了个澡, 出来拿被子一卷,给他吹头发。   “哥。”宝绽面对着他,光溜溜往他怀里钻。   “嗯?”匡正也光溜溜的, 让他钻得直痒痒。   “哥……”宝绽腻腻歪歪, 搂着他的脖子一劲儿叫哥。   匡正猜他是在外头受委屈了, 拨着他软软的头发:“我家宝儿怎么了?”   宝绽舒服地眯起眼:“你家宝儿好喜欢你啊。”   匡正噗嗤乐了:“别乱撒娇啊,”手绕到后头,掐了他XX一把, “把我撩起来,你又这不让那不让的。”   宝绽暖烘烘窝在他胸前,给了俩字儿:“不管。”   匡正有点来气,啪地关了吹风机:“我是个大活人, 你不管?”   “就不管。”宝绽使劲黏他,赖叽叽地扒着。   匡正嘴上不乐意, 心里其实特享受他这样, 拿被子把他的小脑袋围起来,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他有种当爸的心态,想拿宝绽当儿子疼, 这太奇怪了,他过去交过那么多岁数小的女朋友,从没这样父爱泛滥过。   “亲一个。”他懒洋洋地命令。   宝绽仰着下巴撅起嘴,撅得老高,能挂个油瓶子。   “你亲我!”匡正拿脑门蹭他的脑门。   “你亲我,”宝绽不合作,可说出来的话那么惹人疼,“我喜欢你亲我。”   匡正的心都化了,吧唧给了他一口:“你个粘人精。”   宝绽的脸红扑扑的:“我就粘人,”他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懂事,会撒娇、敢任性,“我从小缺母爱,你得加倍疼我。”   匡正好爱他这样:“母爱我不行,”他心思一动,抓着腕子狠狠把他摁倒,“我给你来点儿父爱!”   “啊哥!”宝绽让他压得直叫唤,“哥你太沉了!”   匡正嘬着他的嘴唇,色迷迷地说着“父爱如山”,这时应笑侬的电话打进来,上来就叫了声:“匡哥。”   他叫哥肯定有事,匡正松开宝绽:“小侬?”   应笑侬的声音干涩:“我……家里有点事,你能不能来一趟?”   匡正愣了,他家,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段家,段钊和段小钧也在的段家,他不能贸然过去:“哪方面的事?”   “财产继承,”应笑侬说,说完又觉得不准确,换了个词,“家族延续。”   这是匡正的本职,私人银行除了给有钱人做做投资办办离婚,真正的核心业务是为高净值客户做家族规划,搭建包括财富传承在内的各类法律和金融框架。   “没问题。”匡正应下来。   “地方有点远,在西山这边……”   “你把地址给我,”匡正很痛快,“明天一早我过去。”   应笑侬知道他仗义:“谢了,匡哥。”   匡正回头瞄一眼宝绽,小猫似的翻着肚皮,踢着被子催他撂电话:“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应笑侬放下手机,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求助匡正,是因为他家这个现状,不请专业人士介入恐怕要出事。   傍晚他在东花厅外,和段汝汀打了个照面,那是个轻易不咬人、咬人就要命的主儿,虽然是女儿身,但这些年爱音集团在全球涉猎的十一个行业、二十八家分公司、近四十个办事处、上百亿美元的生意全抓在她手里,她才是段家财富真正的掌控者。   在西山这个园子,论血统,应笑侬是老大,但论实力,段汝汀才数第一,兄妹俩针尖对麦芒,谁都没先开口,这时花厅里说:“行了,商量正事吧,财产怎么分?”   应笑侬眼看着段汝汀的眸子一冷,扫向彩瓶背后的漏窗。   “有什么可商量的,平均非呗,”四房说,“老大指定不回来了,人家身上的血都是蓝的,瞧不上咱们这些臭钱。”   “平均分?”三房笑了,“大房走的早,二房在美国,十几年前就离了,只有我跟老头子是正儿八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结婚证,论夫妻共同财产,先把我那一半刨出来,剩下的大伙平均分。”   段汝汀的眼睛黑沉沉的。   “你怎么那么会想呢,”四房轻哂,“我问过律师,集团是老头子的婚前财产,和你没半毛钱关系,再说了,你想吞大头,老二能让?”   提到老二,屋里静了,半晌,三房叹了口气:“你说这个家,大儿子弄得像女的,二女儿弄得像男的,真作孽!”   “像男的,”四房说,“她也不是男的。”   段汝汀的脸瞬间绷紧,现出某种锋利的神色。   “好好一个大姑娘变成那样,还不是因为老头子重男轻女,”三房断言,“这个家轮上谁,也轮不到她。”   段汝汀缓缓眨了下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应笑侬知道她,咬人的狗不露齿,二房、三房、四房之间的矛盾,迟早会把段家搞得支离破碎。   西山是条盘山路,匡正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停车场在爱音园东南侧,应笑侬下来接他,领他从僻静的角门进园子。   仲春的山景,古色古香的院落依山而建,匡正惊叹,这个年代能在西山有这么大一片地、盖这么一处风雅的园子,绝不是有几个钱就能办到的。   “祖上的房子。”应笑侬说。   怪不得,是个有背景的家族。   “段家第一个经商的,是我爸。”   阳光不错,空气也好,匡正没系西装扣子,迎了满怀的山风。   “改革开放,他二十多岁,从家里跑出去了。”   匡正笑起来:“那不是和你一样?”   应笑侬一怔,是啊,段家的四个孩子,数他和段有锡最像,那么死硬,那么倔:“他从街头小买卖干起,干了四十年,干出今天的产业。”   四十年不足以有这样的产业,匡正估计,段老爷子的成功离不开家族背景的支撑。   “他和我妈,”提到妈妈,应笑侬的语气变了,“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匡正看向他,泼辣的应笑侬,不好惹的应笑侬,此时带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柔软。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应笑侬嗓子发颤,“爱到……我爸给集团起名叫爱音,那是我妈的名字。”   “我以为,”匡正忽然说,“你对这个家没有一丝感情。”   应笑侬停步,停在参差的桃枝间。   “我替段老爷子找过你,记得吧?”   应笑侬记得,在老剧团,那也是匡正和宝绽第一次见面。   “你是个打死都不回家的人,现在却让我来帮你处理家族问题?”   这是匡正最大的疑问,出手介入段家事务前他必须知道答案。   “这个家我不要,”应笑侬垂下眼,肯定地说,“班我也不会接。”   匡正不解地蹙着眉。   “但是段家的四房,”应笑侬斩钉截铁,“不能分家。”   第一次,匡正在他身上看到了大家族长子的气魄,这种东西与生俱来,刻在他的骨头上,写在他的命运里,甩也甩不开。   “爱音集团,”应笑侬拨开桃枝,继续向前走,“这四个字不光是我爸的荣耀,背后还有我妈的心血,”这些话,他没对任何人讲过,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坚持,“为了妈妈,我一定要守住它。”   匡正跟上他:“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把段家人绑在一起,”应笑侬的背影不魁梧,有着介乎阴阳之间的靡丽,“保证爱音集团毫发无伤。”   匡正一霎沉默,这个叛逆的男孩,曾经那么激烈地和父亲、和家族对抗,但在关键时刻,他仍然把这个家、把身为长子的责任摆在第一位。   两人穿过东跨院,刚要往二进院的偏门拐,迎面过来一个人,一身的春季新款,正对着手机跟人掰扯估值数据,是打算回公司的段小钧。   看到匡正,他愣了愣,又看到他身边的应笑侬,整张脸拧起来,啪地挂断电话,大声叫:“老板!”   老板?应笑侬瞄一眼匡正,凑到他耳边:“你到底收了几个段家小弟?”   匡正笑笑:“你算我小弟的话,仨。”   “滚,”应笑侬的杏核眼儿一瞪,“时阔亭是你大舅子,我是你小舅子!”   说完,他丢下匡正和段小钧,跨过偏门高高的门槛,走入二进院。   “老板,”段小钧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匡正,“你怎么认识他?”   匡正掏出烟,歪着头点上:“他是你宝哥的朋友。”   宝绽是匡正的什么人,段小钧很清楚,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老大找个私银总裁来家里……他难以置信:“段铎打算掺和进来?”   匡正吐出一口烟,原来应笑侬叫这名,段铎。   “你……”段小钧露出戒备的神情,“会帮他?”   “不,”匡正弹了弹烟灰,“我要帮的是整个段家。”   “段家有四个孩子,”段小钧警告他,“你帮了这个,就帮不了那个!”   匡正正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是段钊:“老板,小W   出现了!”   小W?匡正一点印象都没有:“谁?”   “捅了陆染夏眼睛那个,”段钊的语气有点怪,“女模特!”   匡正愈加费解:“捅了陆染夏眼睛的不是覃……”猛地,他想起来,小W是汪有诚文案里虚构出来的女主角,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你在哪屋,我现在去找你。”   “啊?”段钊被他问懵了。   “我也在爱音园,”匡正偏过头,对上段小钧的视线,“万融臻汇准备接受段铎先生的委托,参与段家财富传承的案子。” 第176章   入夜, 宝绽坐着泱泱娱乐的车去拍摄地点, 靠着座椅打开微博, 点击热门推荐, 往下刷了几条,居然刷到了自己。   他惊讶地坐直身体, 是他在电梯里唱“公子呀”的视频, 明明说是试拍,节目组却放出来了,还做了个投票链接, 引流微博用户去风火轮pick嘉宾, 小红心最高的前十位将进入下一轮的正式拍摄。   宝绽有种不真实感, 视频里的自己看起来怪怪的,色调还是比例似乎调整过,显得他又白又瘦, 双颊绯红,好像喝了酒。   原po是“箱之声”的官方号,他点进去,“公子呀”竟然被置顶了, 评论数过万,转发和点赞都在三万以上。   宝绽看着那些数字, 难以置信地点开评论:   我可!!!!!!!!!   这也太好听了吧, 我耳朵都怀孕了!   已循环一下午,这种唱法好魔性orz   楼上的,这是老生!   不懂就问, 老生是?   回楼上,京剧!国粹!欢迎了解!   你们都在关注什么东西,只有我想说小哥哥好、帅、吗?!   姐妹你不是一个人!   已奔去风火轮狂点小红心,求小哥哥微博啊啊啊啊三分钟内我要知道他的姓名、年龄、籍贯、爱吃咸还是爱吃甜,以及吃不吃香菜!   别争了,我男朋友临死前已经把我托付给他。   女生少看这种男生,容易做梦。   男生看了也做梦,狗头.Jpg   什么鬼,这种老土男,low感爆棚。   楼上无脑酸,监定完毕。   哪家来控评的?把你蒸煮名字报出来嘛,我们去给他增加点击量[抠鼻]   前面说low的,他这件西装是欧洲手工限量,衬衫领子上那两颗是Akoya珍珠,目测是粉紫蓝天女珠,所以你是有多高贵?   原来小哥哥还是豪门吗!更爱了!!!   这么高不可攀吗……品牌赞助的吧……这个社会连在网上做个梦都这么难吗……   宝绽微微蹙眉,前座小黄的手机响了一声,没一会儿,他嚷起来:“卧槽宝哥!”   宝绽抬起头。   “那个小W!”小黄晃着手机上的微信群通知,“进咱们节目组了!”   宝绽茫然:“哪个小W?”   “就是昨天上热搜那个,”小黄拿着手机挤到他身边,“前一阵的粉鸡你知道吧?”   宝绽当然知道,那是匡正的生意,他们家客厅现在就挂着一幅。   “粉鸡的画家不是个独眼嘛,”小黄找到小W的图片,点击放大,“就是她给捅的,可能是看粉鸡火了,昨天发微博出道,今天就进咱们组了!”   宝绽愕然,粉鸡是万融臻汇炒起来的,但营销细节匡正从不在家里提,别说小W是个虚构人物,就连陆染夏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他都不大清楚。   图片上,小W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气质简单干净,戴着一副夸张的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叮,小黄的手机又是一响,节目组的第二条通知来了。   “宝哥……”他咕哝,“今晚是分组battle。”   “嗯。”宝绽应着,看向窗外,繁华的夜色中一片熟悉的街景,是金融街附近。   “和你一组的,”小黄吞口唾沫,“是文咎也。”   宝绽倏地转回头,一脸的“没搞错吧”。   “终究逃不过命运,”小黄叹一口气,“一会儿咱们得上1号车。”   今晚的挑战地点是一家高端夜店,出发前小黄很兴奋,嚷着“人生巅峰”“ 梦想终会实现”什么的,下了车宝绽一看,金碧辉煌的建筑物上四个醒目的大字:翡翠太阳。   车位是节目组提前划定的,1号车在最显眼的位置,宝绽还离着老远,跟车摄像就拉开车门,殷勤地招呼:“宝哥,这边!”   宝绽硬着头皮跨上去,文咎也已经在了,今天穿了件括型感实足的金色鬼脸外套,短发拢高扎在脑后,左眉后段剃了一道,眼神一动,十分凌厉。   宝绽到他身边坐下,正对着摄像头,机器的红灯亮着,镜头和文咎也的双重压力,他不自在地抿着嘴。   他不说话,文咎也也闷着,摄像师傅无奈了:“两位老师互动一下,自然点,私下闲聊那种感觉,今晚得放一波预告花絮出去。”   文咎也抱着胳膊,懒懒扫宝绽一眼,意思是让他起头。   宝绽没经验,脑子一片空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好。”   “噗——”文咎也没喷,坐后排那三个助理喷了,“这小嗑唠的,相亲哪!”   宝绽的脸腾地涨红,尴尬加上紧张,直勾勾盯着镜头。   “上次那首公子呀,”文咎也这时开口,“我觉得很有特色。”   宝绽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是在演戏:“啊……谢谢。”   “京剧元素用得恰到好处,”文咎也把侧脸最好的角度给到摄像,诚恳地微笑,“宝老师有空教教我?”   这是场面话,笑容也是假的,宝绽别扭地移开视线,“哪里……”下意识的,他又看了一次镜头,“我才要向九爷学……”   咚地一声,文咎也狠狠踹了一脚前座,扬手示意摄像关机,扭身冲宝绽瞪眼睛:“你看什么镜头?”   昏暗的车内,宝绽盯着他眉峰上那道断口,被他的气势压住了。   “什么叫‘私下闲聊’,听不懂吗?”文咎也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你不停看镜头,我得陪你录到什么时候?”   小黄赶紧上来:“也哥……”   “也哥!”摄像放下机器,给两边打圆场:“宝哥头一回上镜,不习惯……”   “不习惯?”文咎也很有大明星说一不二的架势,“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我怎么从来没不习惯过?”   宝绽哑口无言,文咎也的态度是横了点儿,但他说得没错,自己每看一次镜头,都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新人就该有新人的样子,”文咎也一点面子都不讲,“公司不培训你,难道让我们这些合作的前辈培训你?”   宝绽绷紧了唇角,脸色煞白,但没低下头。   文咎也仗着资历和咔位,抬手拨他的下巴:“不知道往哪儿看就看我,”他朝摄像打个响指,“再来一遍!”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拍车门,是负责调度的副导演,戴着对讲打着手势,示意嘉宾下车,小黄连忙拉起宝绽:“宝哥,进场了!”   金融街的翡翠太阳,带着股票和钱的味道,去年夏天,宝绽每天都到这儿打工,那时他只能走后面的员工入口,这一回,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他和文咎也并着肩,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   因为是battle,同组嘉宾要共乘一部电梯,为了画面看起来干净,双方都不带助理,导演组事先考察过场地,选的电梯靠近管理区,人流比较小,便于控制节目效果。   架好设备,手机开机,文咎也和宝绽一前一后走进去,轿厢宽敞,他们各站一端,一个对着门一个背着门,有点楚河汉界、各显神通的意思。   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静得窒闷,宝绽呼吸发紧,是刚才文咎也在车里发的那顿火,一块石头似的压在胸口上,让他不畅快。   他回头看,文咎也的神色也不轻松,拿出私人手机正鼓捣着什么,恍然间,宝绽意识到,他那通小题大做才不是为了什么镜头,而是想从心理上压制住自己,好在这场battle中抢占先机。   老油条!宝绽冷冷收回目光。   第一个路人很快来了,是个醉醺醺的中年人,打着酒嗝拍了把面板,一共四层按钮,全让他按亮了。   四层,十秒,胜负转瞬即定。   宝绽深吸一口气,正要张嘴,文咎也那边突然响起音乐声,一个短暂的小节之后,他随着伴奏漂亮开嗓:“And thousand times I’ve seen this road,a thousand times——”   非常有质量的高音,像是拿银勺子敲击水晶,每一个音符都完美无缺,澄透的音色背后是稳定的气息支撑,一听就是多年训练出来的硬功夫,仿佛在脆弱的水晶外面罩了一只金樽,把这只声音变得大气磅礴。   电梯在二层打开,宝绽盯着醉酒那大哥,他没下去,挑战继续。   文咎也专注在自己的音乐上,不带一丝媚色,显然他是要用音乐去征服,而不是去讨好:“I’ve got no roots,but my home was never on the ground!”   ——我是无根之木,我天马行空!宝绽被他和他的歌声吸引了,一刻都不能挣脱,接下来是令人惊艳的转音:“I’ve got no roots uh uh uh uh!”   三楼到了,那大哥仍然没下去,耷拉着眼皮,跟着“嗯嗯”地哼。   宝绽胳膊上的汗毛立起来,他之前看轻文咎也了,以为他是“流量”、是“渣男”,其实人家有真本事,不光有本事,还有心,会千方百计地先声夺人,会自带配乐,而且是提前剪好的,甚至做了混音,他被称为“九爷”,绝不只是因为名字谐音。   这一瞬,宝绽深深认识到,他和文咎也虽然年纪差不多,但论用心、论对这一行的投入,却是云泥之别。   四楼到了,电梯门打开的同时,文咎也华丽收声,“嗯嗯”半天那大哥扶着墙,歪歪扭扭蹭下去,临走留下一句:“电、电梯里……唱歌,有……病吧你!”   宝绽愕然,接着听到耳返里传来一句:“文咎也,挑战未通过。”   宝绽立刻看向九爷,他正仰着头平复呼吸,一定也听到了。 第177章   醉酒的大哥刚下去, 下一个路人就进来了,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 非常漂亮, 画着艳丽的彩妆,头发是淡淡的粉红色, 末梢渐变成蓝紫, 微卷,天气明明还不算暖,她却穿着一件露肩露脐的性感上衣, 下身是一条金丝绒长裤。   按照节目规则, 文咎也挑战失败, 主动权就到了宝绽这边,如果他成功,就算胜出, 如果他也失败,那么两人进入下一轮PK。   女孩喝多了,晃晃悠悠按下顶层,闭着眼睛靠上轿厢。   同样是十秒钟, 同样是喝醉的路人,宝绽没占文咎也的便宜, 他气沉丹田, 调整好情绪,正要开口,那女孩突然蹭着厢壁往下一滑, 扑通,倒在文咎也脚下。   哎?宝绽连忙转身,把自拍杆放到地上。   “你干嘛?”文咎也冷冷的。   “扶她起来啊,”宝绽一手托女孩的腰一手抓她的肩,“你帮我一把!”   “别碰她。”文咎也没帮忙,而是跨过去按下1层的按键,反身把宝绽拽起来,女孩没有意识,重新趴回地上。   “你干什么!”宝绽不理解他的作法,“她喝多了!”   “你跟我嚷嚷什么?”文咎也脱下外套,要往女孩身上披。   金属地面那么凉,惺惺作态披件衣服有什么用?宝绽来气,抢下衣服甩回他身上,执意要把女孩抱起来。   “让你别碰她!”文咎也突然高声。   宝绽抬起眼,非但碰了,还把女孩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让你别碰她!”文咎也重复了一遍,接着说,“我们俩男的,她一个年轻女的,醉成这样,视频掐头去尾流出去,咱们谁也说不清!”   说不清什么!宝绽震惊于他的冷漠:“我们在帮她!”   “视频传到网上就不是帮她了!”文咎也瞪着眼睛,异常严肃,“从夜店电梯里扛个女孩出去,那帮正义路人会说我们到翡翠太阳来找乐子,趁机猥亵醉酒女!”他指着宝绽碰触女孩皮肤的手,“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种颠倒黑白的事,宝绽反驳:“怎么可能!”   “你们这些带资进组的新人!”文咎也不跟他废话,直接用衣服把女孩裹好,让她坐在地上斜靠着厢壁,“我身上就发生过!”   他身上……发生过?宝绽怔了怔,这时电梯到达四层,金属门打开,一个夹着手包的平头大哥走进来,看一眼地上的女孩,转身按下1层。   文咎也给宝绽使眼色,让他这轮先别唱,宝绽明白,一个大活人坐在地上,他也没心思唱。前头那大哥偷眼往后看,可能是看女孩漂亮,又瞄了瞄宝绽和文咎也,用一种突兀的油滑口吻说:“这不是莉莉吗?”   他们认识?宝绽和文咎也对视一眼,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是她朋友,”那男的呵呵笑,蹲在女孩身边,“我们一群人出来的,她说上厕所,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着,他托住女孩的脖子和膝盖,要把她抱起来。   文咎也没吱声,宝绽伸出手:“别动,是不是朋友等她醒了再说。”   那男的仍然笑着:“她醉成这样,什么时候能醒!”   “到一楼,”文咎也站在宝绽身后,“请工作人员处理。”   他原来就打算这么做,给女孩披上衣服保暖,然后通过节目组交给翡翠太阳,做了十年职业偶像,他不可能像宝绽那样解决问题。   “不是你们怎么回事!”那大哥急了,仗着有点酒劲儿,开始耍横,“我今天就要抱她走,你们怎么着!”   “怎么也不怎么着,”宝绽回头看着文咎也,他们两个大男人,不可能让一个流氓把喝醉酒的女孩带走,“到一楼再说。”   “我操!”那大哥跳起来,看架势要动手,文咎也拉着宝绽往后退了一步,不跟他发生肢体冲突。   “你妈逼!”那大哥气急败坏,把手包塞进裤腰带,“装他妈什么好人!不让我弄,不就是你们想弄吗,”他恶狠狠盯着地上的女孩,“看这样也不是什么正经货,她睡电梯,别人睡她!”   按文咎也的性格,才不跟这种垃圾浪费时间,偏宝绽是个认真的,义正词严地说:“你别侮辱人!”   “我就侮辱你,”那大哥昂着头,撸胳膊挽袖子,“我不光侮辱你,他妈的小白脸,我还揍……”   文咎也怎么说也是前辈,这时候得把宝绽往后护,谁知道宝绽竟推开他,一步绕到面板那边,啪地摁了一下按钮,紧接着,轿厢里响起微弱的杂音。   “3号梯,”宝绽硬气开口,“女客人醉酒,陌生男客人要她带走。”   文咎也愣了,下一秒,面板上的扩音设备传出回复:“收到。”   那平头大哥也愣了,马上反应过来,冲着面板喊:“你们别听他逼逼!老子VIP金卡,是他们想捡尸……”   宝绽不跟他争辩,直接说:“前员工编号045720,电梯马上到一层。”   扩音设备里再次响起简短的回复:“收到。”   片刻,电梯在一楼停下,轿厢门缓缓打开,翡翠太阳的应急处理员工已经站在外面,先把电梯锁死,然后进来查看女孩的情况。   那大哥一看这形势,屁都没放一个,灰头土脸地挤出去,溜了。工作人员准备了水和热毛巾,帮助女孩清醒,宝绽捡起地上的自拍杆,跟着他们出去。   “喂,”文咎也叫他,“上哪儿去?”   宝绽头也不回:“这轮我弃权。”   文咎也蹙眉,一把按住他的膀子。   宝绽回过头:“那天从你车上下来让雨浇了,嗓子不好,不行吗?”   文咎也疑惑地松开手,他能肯定宝绽没感冒,摘下耳返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虽不高大但竹子一样挺拔的背影:“你在这儿打过工,为了出道?”   宝绽摇头:“为了还钱。”   文咎也意外,这个唱戏的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歌唱得真好,”宝绽忽然说,“把我震着了。”   文咎也脚步稍顿。   “高音又稳又透,下次听听你的低音。”   “低音也不赖,”文咎也那副天王范儿又来了,“正经的男团Vocal出身。”   宝绽点点头:“那大哥不让你过,不公平。”   公平!多少年了,文咎也就没听过这词儿。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在侧门口等着,电梯里的情况他们知道,本来要暂停录制的,结果贺导发话了,让嘉宾自由发挥。宝绽经过导演车前,贺导特地打开门,学着旧时候戏园子的称呼,半是尊重半是玩笑地打个招呼:“宝老板!”   宝绽仰起俊秀的脸,春风般笑了。   ------------------------------------   西山爱音园,东花厅。   匡正坐在漏窗下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左边是应笑侬,右边是段钊,段小钧隔着一只珐琅茶几,坐在斜对面。   “所以这个小W只是想红,蹭个热度?”匡正挑眉。   段钊答:“目前看是这样。”   匡正掏出烟:“胆儿真肥,这种名都敢冒。”   段钊眼疾手快给他点上:“按这些十八线小明星的逻辑,陆染夏这种级别的画家才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算真见识了,她顶多发个声明,明里暗里埋怨人家不原谅她,照样浑水摸鱼,而且到目前为止,她从没露过脸,一直戴着太阳镜。”   她是自作聪明,打死她都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小W这个人。   匡正想了想:“随她吧。”   “嗯,”段钊给他拿来烟灰缸,“反正对咱们没影响。”   段小钧瞧着他那个殷勤的样子,嘲了一句:“马屁精。”   段钊听见,扭脸一笑:“我拍我老板的马匹,天经地义。”   “拍吧,”段小钧冷笑,“别踢着你。”   “段小钧,”匡正捏着眼角,“房成城那个烂摊子你抓紧给他卖了,多拖一天,万青就多赔一天,别把他的养老钱都赔没了。”   匡正有指示,段小钧立马老实,耷拉着脑袋咕哝:“知道了。”   这时廊上传来说话声,转眼,花厅的门从外头推开,段汝汀讲着电话进来:“……你告诉佩特迅,不要跟我谈条件,三亿九就是三亿九,这个月末,合同能签就签,不能签我们就换供应商。”   说完她把电话挂了,回过头,视线在应笑侬身上一绕,落到匡正脸上。   匡正也看着她,翘着腿,抽着烟。   段汝汀的相貌不错,薄眼皮大眼睛,要是穿裙子,一准儿是个名媛,眼下一身订制的瘦版西装,左胸上别一只莲花胸针,也有一股风流劲儿:“这位是?”   “段总,幸会,”匡正站起来,从内怀掏出名片,“万融臻汇,匡正。”   “知道你们,”段汝汀的年纪不大,气势却是从小养出来的,两指夹着名片一转,扔到身后的条案上,“粉鸡的东家,前一阵风头很盛。”   “过奖了,”匡正能感觉到她的气场,和应笑侬不一样,不算锋利,但绵里藏针,“我是段铎先生的私银。”   段汝汀的眼神一动,投向应笑侬:“怎么个意思,老大要回来?”   段铎要是回家,第一个夺的就是她的权。   应笑侬坐在匡正身后的椅子上,端端的,一副大娘娘派头,匡正替他答:“鸟飞出去久了迟早要归巢,何况这个巢现在不太稳,”他说话不尖锐,但字字到位,“作为段铎先生的私银,我来送一程。”   段汝汀明白了,视线从应笑侬身上收回来,正儿八经放在匡正身上,瞧一瞧,意味深长地笑了:“那匡总,多多指教。” 第178章   段汝汀瞧着匡正, 意味深长地笑笑:“那匡总, 多多指教。”   匡正微微颔首, 意思是“彼此彼此”, 这时他的手机响,是宝绽, 他坐回沙发上, 接通电话:“喂?”   工作中,他语气本来控制得好好的,结果宝绽的声音一过来:“哥……”   匡正的状态立马变了, 带着一种慵懒的宠溺:“嗯?”   段汝汀的眉头跳了跳, 堂堂万融臻汇的总裁, 上一秒还气势迫人,下一秒突然就铁汉柔情了,她有点起鸡皮疙瘩。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宝绽在那边催。   “快了, ”匡正瞥一眼段汝汀,压低声音,“想我了?”   屋子不大,周围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应笑侬从进这屋就没什么表情,这时候受不了地别过脸。   “咳咳!”段钊清了清嗓子, 仰头盯着天花板。   段小钧没出声, 不自在地瞥向一旁。   段汝汀瞧着对面那仨兄弟,一个个主意大着呢,从来是你说东我偏说西的, 眼下的反应却如出一辙,头一回有了一家人的样子。   “又不是在外地,”宝绽埋怨,“今晚回来吧。”   匡正的嘴角一点点往上翘,绷不住:“车不好开,往返得六个小时。”   那边静了片刻,咕哝一句:“原来你在翡翠太阳等我下班,一等就好几个小时,也没听你说时间久。”   这有点老婆发牢骚的意思,匡正不是那种受人管的男人,但宝绽管他,他就很乐意,整个人轻飘飘的,一脸享受。   “回来吧,”宝绽加上一句,“我给你做好吃的。”   匡正也想回去,但他到段家才两天,还没打开局面:“明天,最迟后天,我回去陪你吃晚饭。”   段汝汀坐在条案旁的茶台边,边洗茶边听他打电话,极其烦躁。   这不是被摁头吃了一嘴狗粮的反感,是匡正这个人,只要他在,段家几个儿子之间就有一种隐隐的团结,把她这个唯一的女儿隔绝在外。不仅如此,匡正身上那种男人的温情、踏实的家庭感,都让她觉得陌生,进而产生一种好奇。   匡正又哄了两句,把电话递给应笑侬:“要跟你说话。”   段汝汀没想到,不只匡正,连他家里人都和老大认识。   “喂,”听应笑侬的口气,关系还很近,“嗯,他住的好,吃的也好……”   匡正连忙凑过去,虚着声:“你得说饭没他做的好。”   应笑侬翻个白眼:“……肯定没家里吃得舒服。”   匡正就近监督,应笑侬又说了两句,临要挂电话,段钊插上一句:“给宝哥带好。”   毕竟是吃过一顿饭的关系,应笑侬替他传话:“金刀给你带好。”   段汝汀倏地皱眉,老三和他们也认识,甚至用的是小名。   “那个……”只要有段钊的地方,就有段小钧,“我也给宝哥带好。”   应笑侬耐着性子:“段钧也给你带好。”   宝绽对段钧这名字没印象,应笑侬破天荒的,向段小钧看过去。   “中间加个小,”被他直视着,段小钧不习惯,“我在外头用的名。”   “哦,段小钧。”应笑侬从不仗着正房老大的身份刁难人,只是冷漠,无视这个家,和这些所谓的弟妹。   段汝汀和他们就隔着六七米,但中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人家那边哥哥弟弟的,她这里孤家寡人,大房、三房、四房,因为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联系在一起,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时花厅的门从外打开,段有锡坐着轮椅盖着毛毯,被老管家推进来。   匡正挂断电话,所有人同时起身,段有锡的视线掠过几个孩子,落在应笑侬身上,病中的眼睛亮起来,接着看到匡正,一个高级经理人似的家伙,他以为是段汝汀那边的,严厉地问:“你是?”   “段老,”匡正礼貌问好,“我是段铎先生的私银。”   段有锡没反应过来:“谁?”   匡正干脆说了另一个名字:“应笑侬。”   应笑侬,“全世界都笑你不男不女”,这是段铎离家那天,段有锡的话,他立刻看向叛逆的大儿子。   应笑侬对这个爸仍然没好脸色,只点了点头。   段有锡的态度变了,对匡正和蔼下来:“辛苦。”   段汝汀亲眼看着老头子的变化,脸上没流露出什么,心里却像横着一把刀,她从小到大那么努力,时时刻刻咬紧牙关,男人一样扛起集团,无论心酸还是光彩,她的父亲从来视而不见。   “小铎,”老爷子眼里只有这个大儿子,“跟我来一下。”   老管家推着他转身,应笑侬跟上去,给匡正使个眼色,让他一起来。东花厅一廊之隔的小花园里,满塘盈盈的荷叶前,段有锡停在凉亭前的向光处,应笑侬站在近前,匡正远远站在水边。   “不是说不接班吗,”老头子侧过头,斜着眼,“怎么把私银找来了?”   应笑侬最烦他这种得意样,没搭理。   “你小子,”老头子倒笑了,“一个人在外头连私银都有了,不愧是我儿子。”   “朋友而已,”应笑侬照实说,“我只会唱戏。”   一个“戏”字,让父子俩的关系又跌回冰点,段有锡冷下脸,应笑侬望着莲池远处的野鸟:“让老二接班吧。”   段有锡立目:“胡闹!”   “她懂集团,”应笑侬给他讲道理,“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老头子不讲道理:“不可能。”   应笑侬来气:“你让我管,我什么都不懂,我连总公司有几个供应商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从头学!”老头子的气性比他还大,“不就是几十家公司吗,在你手里败光了,我也愿意!”   “你这才是胡闹!”段家那么多孩子,只有应笑侬敢跟老头子这么说话,“爱音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我妈的心血!”   “就是你妈的心血,”段有锡说了心里话,“那几个小的才没资格拿!”   应笑侬瞪着他,也翻了底牌:“我妈的心血,绝对不能倒。”   段有锡沉默了。   应笑侬再次说:“交给老二。”   段有锡绝情地答:“她是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比男人差什么?应笑侬挑衅:“我在台上是假女人,”他对自己毫不留情,“比女人还不如。”   段有锡的脸登时发白,仿佛承受着剜心的痛苦,毛毯上的手颤抖着:“你……的那些嗜好,我可以不管,只要你回家。”   应笑侬从没见过他这样子,认输、败了、低头,是癌症拿走了他的傲气?还是人到老年,不得不跟子女妥协?   段有锡开始咳嗽,呼吸也很吃力,应笑侬连忙上去,扶住他的肩膀。   “让我每天看见你,”老头子说,“别让我带着遗憾走,你明明……”他握住肩膀上应笑侬的手,“是我最爱的孩子。”   应笑侬的眼眶忽然发烫,鼻腔里像是挤开了一只柠檬,眼泪下一秒就要落下,他生硬地抽回手,转身离去。   匡正看着他匆匆向荷塘另一边走,想了想,沿着弯曲的石子路绕去凉亭。   段老爷子的脸色很差,残烛般,萎靡在灿烂的阳光下。   匡正到他面前,从草丛里拎了一块扁平的石头,抻着西裤坐上去,方便老人俯视他。   段有锡瞧着他的举动,这么体面的年轻人,却肯如此狼狈地坐在地上,心里对他大致有了一个判断:“要是和段铎说一样的话,就免了吧。”   还真是一样的话,事实上,老二接班的建议就是匡正提的:“段老,小侬他……”   他叫段铎小侬,段有锡马上问:“你们很熟?”   匡正笑笑:“不瞒您说,去年七月,您通过万融的白寅午去老城区的京剧团找小侬,办事的人就是我。”   段有锡眯起眼,逆着光打量他。   “不只如此,我在万融投行部做M&A的时候,段小钧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匡正骄傲地说,“他现在是成熟的并购分析师。”   段有锡意外,老四他确实交给万融了,白寅午说这小子自己找了个能干的师傅,原来就是眼前的人。   “老三段钊,我叫他金刀,是我手下全权负责艺术品投资的副总,”匡正总结,“您的几个儿子,都非常优秀。”   不,段有锡明白,是他们碰到了优秀的人。   “至于小侬,他打电话叫我来的时候,没有谈财产继承,”匡正真诚地注视着段有锡,“他说的是家族延续。”   家族延续,段有锡苍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被触动了。   “三井集团的创始人说过,比起生儿子,他更愿意生女儿。”   段有锡咳了咳,困难地呼吸:“为什么?”   “因为儿子要是个混球就没办法了,”匡正笑着答,“如果是女儿,可以给她选最优秀的丈夫。”   段有锡也笑了,笑是笑,却摇了头:“女儿生的孩子,不姓段,即使姓段,身上也没多少我的血。”   “段老,我是做私银的,看过太多的起起落落,”比如千禧的董大兴、动传的房成城,“金钱、企业、资产,所有这些都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匡正语重心长,“只有家族,能长久地传承下去。”   财富也只有附着在一个团结的家族上,才可能永续。   “罗斯柴尔德家族传承了二百年、洛克菲勒家族延续了六代、爱马仕家族的成员超过一千人,要守住家族的心血,不该选一个钟意的人,而是要选一个合适的……”   匡正话没说完,段有锡突然捂住胸口,急促地气喘,似乎还伴着尖锐的疼痛,整张脸挛缩到一起。   “段老!”匡正腾地起身,把他从轮椅上抱下来,同时朝河塘另一侧喊,“小侬——!” 第179章   段汝汀给了匡正一拳, 匡正忍了, 段老爷子毕竟是在他身边犯的病, 他能理解。   爱音园没有专业的医疗设备, 只有一间临时改建的疗养房和一个十六人的医疗组,应笑侬当机立断, 送老头子上医院。   去的是私人医院, 加拿大人的金角枫,擅长癌症和老年病治疗,入院一检查, 只是肺癌继发的疼痛症状, 打了一针杜冷丁, 老爷子痛苦地睡了。   匡正没走,全程跟着,段家人分成几拨, 段钊和段小钧在病房里守着,段汝汀在病房外的休息室,应笑侬陪着匡正,在最外面的客厅。   夜晚很静, 消毒水味混着助眠的薰衣草香,匡正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 在嘈杂的人声中睁开眼睛。   客厅里站着五个人,都有些年纪,看穿着做派, 像集团的董事,其中一个握着应笑侬的肩膀,激动地说:“小铎,你终于回来了!”   应笑侬叫他“邹叔”,还有其他几个叔叔,低声说了会儿话,一起进病房。   匡正搓着脸起身,刚整理了一下西装,又来了一拨探病的,这伙人相对年轻,最多四五十岁,应该是管理层中的少壮派,休息室的门开了,段汝汀走出来。   他们马上迎过去:“段总!”   段汝汀抬起手:“老家伙们在。”   那些人对视一眼,压低声音:“老爷子怎么样?”   “越来越不好。”   “听说……大少爷回来了?”   段汝汀立刻瞥了匡正一眼,那些人随即噤声。   匡正拢了拢头发,本想出去抽根烟,这时应笑侬陪着邹叔他们出来,一伙老的,一伙少的,在眼前的方寸之地相遇。   客厅里短暂地沉默,接着,少壮派先打招呼:“邹董、刘董、王董!”   老家伙们点点头,温和地回应:“都来啦。”   “来看看老爷子。”   “我们刚看了,”邹叔说,“老爷子打了针,睡了,你们回吧。”   这是越俎代庖下逐客令,少壮派们没买账,齐齐看向段汝汀。   段汝汀轻笑:“是睡了,”她给老家伙们面子,但又说,“等醒了叫你们过来。”   这个局面,匡正看得清清楚楚,段家的问题绝不只是小辈之间的问题,邹叔那句“小铎,你终于回来了”,背后是元老们对少壮派长期掌权的不满,段家要是真斗起来,应笑侬和段汝汀不过是两面旗子,背后各有各的利益集团煽风点火。   无论是元老们,还是少壮派,他们的目标不可能和段家的目标相一致,对家族统一来说,这是一股强大的离心力。   匡正的手机响,他掏出来一看,竟是白寅午:“喂,老白!”   “你小子,”白寅午的声音轻快,“干了那么大的事儿,也不来和我得瑟一下!”   他指的是粉鸡一鸣惊人、万融臻汇跻身头部私银行列,这是镶在匡正名字上的两枚勋章,谁也拿不掉:“想得瑟,怕你损我。”   “在哪儿呢?”白寅午问。   “在医院,”匡正背过身,“朋友的父亲住院。”   提到医院,白寅午忽然沉默。   匡正蹙眉:“老白?”   “你要是有空,”那边说,“来我这儿一趟。”   白寅午找他,匡正没说的:“现在就过去。”   他跟应笑侬打个招呼,从金角枫开车去金融街,远远的,就看到高高矗立的万融双子星,他曾经是那里面的一颗钉子、一个齿轮、一只蚂蚁,是白寅午的安排,让他走上了背水一战、向死而生的路。   走进西楼,所有目光都向他投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兴奋地叫着“匡总”,他穿过这些仰慕者,坐电梯上62层,敲响白寅午的门,抬头挺胸走进去。   还是那间明亮的办公室,弥漫着馥郁的葡萄酒香,在看到白寅午的一瞬间,匡正怔住了。   “老白?”这个人瘦了,不是三斤五斤,而是不正常地迅速消瘦,匡正盯着他,“你怎么了?”   “挺好啊,”白寅午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了酒,只是这一次,他拿出了自己的珍藏,1900年的玛歌堡,花大价钱收的,匡正以前总嚷着要喝,他从来不给,“西楼这边的烂事太多,你看把我累的。”   匡正将信将疑,到沙发上坐下。   “你这波干得漂亮,”白寅午递酒给他,“把上边全给震了,他们烦我,但我的徒弟让他们刮目相看!”   匡正在意他的憔悴,没接这个茬,而是说:“我说的朋友爸爸,住院的,”他看着杯中酒衰老的橘红色,“是段有锡。”   白寅午愣了,段有锡得癌症他或许知道,但匡正正处于段家风暴的核心,他绝对想不到。   “段家即将面临大震荡,”匡正端着杯,老酒,不敢用力晃,“万融臻汇将作为私人银行参与,这个家族、依附于家族之上的集团、集团的近万名员工、买了股票的普通股民,都可能被波及。”   白寅午认真打量他,这小子比半年前更沉稳、更霸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足以让他放心:“对了,”他问,“你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话题转得太快,匡正顿了一下,没太迟疑:“快结婚了。”   白寅午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真的假的!”他咋了下舌,“还是私银那边好,你在我这儿干了十年,没个正形,一过去就定下来了。”   “谁没正形,”匡正回嘴,“都是缘分的事儿。”   “怎么样,”白寅午好奇,“新娘子漂亮吗?”   匡正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对自己的私事格外关心,像个啰嗦的老父亲:“漂亮,”他想了想,想到一个比喻,“玉似的。”   三个字,白寅午就知道他对那个人的爱,不仅有爱,“玉”还有敬重的含义,这种温润的情感,在年轻的恋爱男女间很少见:“美人如玉,”他欣慰地笑笑,“配你这把如虹的剑,正好。”   他的话里有一股诗意,匡正放下杯:“你们其实通过电话。”   白寅午惊讶:“哪个?”   “宝绽,”匡正十指交握,直视着他,“我之前那个邻居。”   “邻居?”白寅午的记忆力很好,“你那个邻居不是……”   匡正替他说:“男的。”   白寅午愕然看着他:“不是,你……等会儿,”他皱起眉头,“你小子给我搞懵了,你之前那些女朋友……”   “急转弯,”匡正开玩笑,“漂移带甩尾。”   白寅午不能理解,不理解像他这样成功的年轻人,聪明、傲气,甚至自私自利,怎么能允许自己走上那么一条荆棘路。   匡正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干咱们这行,满脑子都是捷径,这回我绕了个大弯,”他自嘲地笑,“绕过来发现,不一样的路上,有不一样的风景。”   “没想到……”   白寅午摇了摇头,“真不像你。”   匡正能感觉到,他不赞成。   “这条路可不好走,”果然,老白说,“你们偷偷摸摸的,长不了。”   “不偷不摸,”匡正重新端起杯,“我俩光明正大。”   白寅午想将他一军:“家里同意了吗?”   “都搞定了,”匡正翘起二郎腿,一脸得瑟,“我妈那边,他家这边,尽在掌握。”   白寅午睨着他,怪不得,这小子说快结婚了:“你这个小混蛋!”他给了他一拳,“就没你办不成的事儿!”   匡正捂着胸口,抿了口酒,好酒,但真的老了,保存得再精心,也没了那股鲜活的生命力。   “什么时候让我见见,”白寅午跟他碰杯,“你那块玉。”   “过一段,”匡正把酒干了,“我带他过来。”   从62层下去,匡正没到停车场,而是去对面东楼,上六十层,找单海俦。   单海俦见到他,很热情,揽着他的膀子,都没让他到屋里坐一坐,直接带他到六十六层,去见万融“云端”上的董事们。   那么长一条走廊,他们从这边走到那边,门一扇扇打开,匡正像个天降的骄子,被每一位大佬吹捧着,奉为上宾。   这帮董事很有意思,有个姓赵的,聊了没两句,问匡正:“我昨天和G&S的张副总吃饭,他说现在有个烟波致爽俱乐部,入会的都要挤破头了,你听说过吗?”   烟波致爽,宝绽的买卖,匡正莞尔:“知道,在财富圈很有名。”   赵董的眼睛唰地亮了:“鼎泰的杜老鬼好像也是那里头的,还是个什么名誉会员,前两天见着我,趾高气昂的!”   话里话外,他想知道匡正的私银部有没有入会的门路。   这对匡正来说不算事儿:“我和他们的时主席很熟,赵董,你等我信儿。”   姓赵的惊了,他以为匡正怎么也得托托关系,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能量却大得吓人:“叫什么董啊,”他忙给他添茶:“叫叔!”   还有一个姓马的,一见到匡正的个头、长相,劈头就问:“小匡多大了?属什么的?是不是独生子?”   匡正猜他有女儿,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快结婚了,那家伙很失望,合计合计,居然打听:“是信托部的杜茂茂吗,听说你们谈过?”   匡正这才知道高层间有这种不靠谱的传闻,赶紧辟谣:“私银的业务和信托部有接触,打过几次交道,不是那种关系。”   “哦……”马董欲言又止,那个惋惜的样子,就差问匡正能不能和未婚妻分手,他这里有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掌上明珠。   一整层的董事全走完,单海俦和他下六十层。   电梯里就他们俩,匡正终于有机会问:“单总,老白没事吧?”   单海俦的脸明显一僵,反问过来:“他有什么事?”   匡正觉得他在装傻:“他瘦得不像样。”   “是吗,”电梯恰好到了,单海俦拍着他下去,“走,到我那儿再喝一杯。”   -----------------------------------   万融东楼前的停车场,“箱之声”节目组正在布置场地,前方路口,泱泱娱乐的保姆车闪着灯拐过来,车上,小黄捧着个平板嚷嚷:“节目组太偏心了!”   “怎么?”宝绽今天穿了一件改良长衫,领子略高,微有些掐腰,温柔的象牙色,前胸、袖口、下摆各有几处霞似的红。   “你在夜店救人那段多飒啊,”小黄撇嘴,“他们居然不给播!”   “本来就是唱歌节目,播那些干什么,”宝绽不以为意,“节目组肯定有考虑。”   小黄斜他一眼:“您可真‘大气’!”接着嘟囔,“你弃权,便宜都让文咎也占了。”   宝绽望着窗外高耸的万融双子星,假装没听见。   小黄非凑到他边上,学着女粉丝的语气给他读视频评论:“哥哥好可怜!哥哥明明唱得那——么好,居然不给通过!”   宝绽让他逗笑了,化过妆的眼尾轻挑,白长衫衬着,清俊多情。   “哥哥哥哥!我们的鼓励你能看到吗!我们永远……”   “好啦,”宝绽推开他,准备下车,“鸡皮疙瘩掉一地。”   “你比别人少一期曝光,”小黄放下平板,给他开门,“排名已经掉到第四位了!”   “不是还没垫底……”宝绽往下迈,赶巧车边过来一个人,差点撞上,他迅速扒住车门:“抱歉!”   “宝哥?”路过的是小W,戴着一副粉红色太阳镜,白T恤配做旧牛仔裤,清新得像一颗柠檬糖,“你可真灵活!”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小W却能一眼认出宝绽,还这么清新脱俗亲切自然地叫“哥”,职业助理小黄的脑中警铃大作。   “宝哥,我特喜欢你的风格,”不出所料,她接着套近乎,“上期翡翠太阳你弃权了,我好可惜!那个,你本来想唱什么呀?”   这种套路小黄见多了,新人半路进组,急着抱大腿,刚想让宝绽别理她,背后突然有人过来,冷冷给了一句:“别挡路。”   宝绽回头一看,是一身深色西装的文咎也。   “九爷!”小W一看来了咔位更大的,战略方向立马变了,“我是你的粉丝!”   文咎也那么拽的人,居然骚气地冲她笑:“是吗?”   宝绽以前看不懂这家伙,但那晚在翡翠太阳,从车上到电梯,他们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这个笑一看就是职业假笑。   小W追着文咎也去了,小黄拿肩膀顶宝绽:“瞧见了吧,什么叫渣男,跟咱们像冷冷的冰雨,跟人家就沙漠里的小爱河!”   宝绽觉得不是:“你别瞎说。”   “啧,”小黄倚“老”卖“老”,“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你与文咎也,现实会给你上沉痛的一课!以我闯荡娱乐圈多年的……”   正说着,他的短信响,解锁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过来一句话:告诉B,要唱什么、不唱什么、什么没唱,没必要跟任何人说。   “这个……”小黄费解,刚才在这儿的除了他和宝绽、小W,就是……   “文咎也。”宝绽能肯定。   小黄一脸黑人问号。   “他怎么有你手机号?”宝绽问。   “所有助理的号码都在联络表上,”小黄突然反应过来,指着那个陌生号,“卧槽!这这这个不会是九爷的私人号吧!”   宝绽掏出手机,把文咎也的号码存进通讯录。   “不是宝哥,”小黄垫着脚扒他的肩膀,“他这是好心提醒你?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宝绽拿开他的小胖手,转身去找节目组的车。   小黄追着他:“我说真的,宝哥,我不信文大渣男有这么好心,他肯定对你有什么企图……哎宝哥你等等我!” 第180章   宝绽从节目组的车上下来, 拿着自拍杆, 面前是万融东楼气派的大门, 西装笔挺的人们步履匆匆。   他曾去过万融西楼, 那天也穿着一件白长衫,基金会同意借戏楼给如意洲, 他雀跃得像一只鸟, 坐着公交车来找匡正,看到的却是银行精英们异样的眼光、陌生人的轻蔑,和前台小姐别有深意的笑容。   所以今天这个挑战地点, 对他来说格外有压力。   “宝哥?”小黄感觉到他的迟疑。   “没事, ”宝绽沉肩立颈, “走。”   他们走进去,嘈杂的大堂,忙碌的人群, 有那么一刹那因为他而安静,轻云红霞的长衫、薄施粉黛的面孔、优雅隽秀的神态,像一只鹤扑簌簌落进鸦群,又像是一缕光, 照亮了纷杂的红尘世界。   “啊!是那个……”   “……箱之声!”   “妈呀,本人比视频里还漂亮!”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宝绽不去听, 他昂着头,只走自己的路。一袭长衫又怎样,京剧演员又如何, 他就是他,再也不会为别人的目光而自卑,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惭愧,他已然立起来,敢于平视这一切。   走上节目组指定的电梯,他背门而立,一起乘梯的有七八个人,年纪都不大,虽然一水儿的黑灰色西装,但脸上有蓬勃的朝气。   宝绽举起自拍杆,从手机屏幕上看,背后的几个人怪怪的,没一个面对着门,都半侧着身,时不时偷看他。   宝绽有点讪,但稳了稳神儿,面对镜头酝酿好情绪,正要开口,突然咔嚓一响,有人开着手机音效偷拍他。   宝绽不习惯陌生人这种举动,下意识回头,可能是看他转了过来,其他人跟风拍照,其中一个开了闪光灯,唰地一下,晃了他的眼。   “喂!”小黄马上挡到宝绽身前。   开闪光灯的是个男的,连忙收起手机:“Sorry,昨晚去老城墙拍照,忘换模式了。”   “一句忘了就完了?”旁边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说。   “就是,这么近,太刺眼了。”其他女孩帮腔。   男的咕哝:“我又不是故意的……”   “哎你什么态度……”   “没事,”宝绽怕他们吵起来,眯着眼做和事佬,“闪了一下而已。”   男的不高兴地低下头,没一会儿就下了电梯。   宝绽重新面对着厢壁,眼前有点花,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凑过来:“你好……我从箱之声第一期就关注你了,拉着同事朋友给你刷了好多小红心!”   如意洲有观众、有知音、有捧珠人,唯独没有粉丝,宝绽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直露的好意,稍偏过头,微微颔首:“谢谢。”   松竹一般的人,温柔得像是一缕风,女孩红了脸,得寸进尺地要求:“能不能……跟你合个影?”   宝绽的脸衬着长衫珍珠色的高领,半垂下眼:“抱歉,我不是明星。”   女孩仰视着他,呆呆的。   宝绽有些局促地说:“我只是个京剧演员。”   京剧演员和明星,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一时谁也说不清,但“京剧”两个字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让女孩有种折辱了他的错觉:“啊抱、抱歉!”   宝绽笑着摇了摇头,背过身不再说话。   安静的电梯,气氛不错,他本该接着挑战,可出乎大家意料的,他竟放下了自拍杆,小黄不解地皱起眉头,到五十二层,最后一个路人下去,他才忍不住问:“宝哥,你怎么不唱,这伙人肯定捧场!”   宝绽不徐不疾地答:“还有两次机会。”   小黄沉不住气:“就这么浪费了一次,多可惜!”   宝绽也可惜,但之前的两期节目他不是白上的,多少受了文咎也的影响,变得小心谨慎:“严格来说,他们已经不算路人了。”   小黄一愣,反应过来,箱之声的规则是“路人”给嘉宾反馈,说过话的人算不算路人不好界定,即使节目组认可,视频上了平台,也可能遭到其他嘉宾的粉丝质疑,弄不好还会取消成绩,分数拉低一截不说,对宝绽的形象也没好处。   “宝哥……”小黄眨巴着眼睛,“你成长得太快了吧!”   这时轿厢动了,继续上行,指示灯过了六十,在六十五层停下,宝绽屏息面对镜头,挑起舌尖润了润嘴唇。   电梯门缓缓打开,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高个子,拢得油亮的短发,西装是阿玛尼G-Line,戴一对铂金底金箔袖扣,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牛皮包。   见到宝绽的背影,他怔住了,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艳色,像是误入了仙境的凡胎。   宝绽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他的脸,搞金融的男人,和匡正有点像,视线不小心对上,宝绽倏地移开眼,有种难以取悦的矜持。   那人按下二十八层,电梯开始下行,但他没转过去,而是明目张胆盯着宝绽。   宝绽尽量忽视他的视线,秉着气,运着劲儿,如水的目光投向镜头,华丽开嗓:“我自关山点酒,千秋皆入喉,更有沸雪酌与风云某!”   那人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宝绽会唱歌,躲着视线,却专门唱给他听——红白相间的长衫,本该是婉丽多情的,出口却是“千秋”与“沸雪”,带着一股峭拔的英气,于刚柔相济间惊艳了他的感官。   宝绽的嗓音极美,吊得高,但不炸,剔透地穿过鼻腔,从眉心中央漾出来,像光滑的丝绸,又像经年的醇酒,在电梯这么一个小小的空间,唱出了沧海桑田:“我是千里故人,青山应白首,年少犹借……”   叮地一声,电梯在六十层停下,金属门向两侧打开,扑鼻是淡淡的酒气,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宝绽一抬眼,蓦地噤声,抿住嘴唇不唱了。   匡正在单海俦那儿喝了两杯,微醺着出来,没想到一进电梯却看到宝绽,像是一场白日的绮梦,缥缈得如同蜃楼。   电梯门再次合上,匡正没转身,甚至忘了按楼层,直勾勾盯着他,宝绽化了妆,和浓墨重彩的戏妆不一样,淡淡的,只勾了眼角眉梢,黑发自然垂在额上,嘴唇湿湿地红,带着些许稚气,是匡正最喜欢的那一种。   呃……小黄瞧着面前这俩大哥,一个阿玛尼,一个Brioni(1),都是大佬,可眼神儿一个比一个不要脸,他宝哥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至于让俩爷们儿神魂颠倒吧!   宝绽的脸映在手机屏幕上,神情和方才截然不同,柔软了,慌乱了,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羞怯,慢慢涨红了脸。   匡正爱他这样子,像咫尺间一把红透的果子,等着他去采,于是他走上去,刚迈了一步,旁边的小白胖子立刻压上一步,满脸的戒备,防贼一样瞪着他。   匡正扫他一眼,再看看宝绽手里的自拍杆,意识到他们在工作,强压下酒精带来的骚动,停在那儿,他不着痕迹地转开眼,视线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一个生面孔,正用炽热的目光打量宝绽。   这时宝绽再次开腔,本该接着唱“关山点酒、千秋入喉”,谁知他把声线一转,用娇媚的小嗓,蕴着缱绻的女儿气,唱了另一首歌:“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这歌声一出,电梯里的几个人都惊了,穿阿玛尼那大哥是惊他的美,惊他忽阴忽阳、勾魂摄魄;小黄是惊他的强,惊他唱男人高亢入云、唱女人柔情似水;匡正则是讶异他似有若无的幽怨,仿佛是在怪他,怪他这么多天没回家。   手机屏上的宝绽垂着眼,颤动的睫毛下是胭脂色的双颊,唱旦角,唇是含着的,含着春、含着嗔,婉转地唱:“情字难落墨,若唱须以血来和——”   一个“情”字,唱给匡正听,唱得他整个人蒸腾起来,上下滑动着喉结,却不敢在镜头前逾距,只能用余光流连着心上人的腰肢、肩劲和发梢。   “戏幕起,戏幕落,”宝绽偷偷将眼尾瞥向他,蜻蜓点水的一下,接着流波回转,一双星子似的眼投在屏幕上,恁地风华绝代,“谁是客?”   短短几句词,却像用绵绵的相思织了一张网,痴缠,柔腻,充斥着这个小小的空间,令置身其中的人魂不守舍、难以自持。   电梯静了,只有桔红色的指示灯在向下闪动,穿阿玛尼的男人还有几层就要下去,他迫不及待打个招呼:“你好?”   他一搭腔,宝绽就算挑战成功,施施然回身。   那人留意着匡正,像是怕他抢先,掏出手机,“方便加个微信吗?”   宝绽呆了呆,无措地站在那儿,小黄的眼睛里更是写满了卧槽,场面顿时陷入尴尬,匡正这时伸出手,随便编了个称呼:“是鼎泰的王总吗?”   那人当然不是什么王总,被他横插一杠子,神色不悦。   匡正潇洒一笑:“万融臻汇,匡正。”   万融私银部的匡总,如今的金融圈无人不知,那人意外,马上换上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握住他的手:“敝姓程,富荣做贵金属的。”   “程总,”匡正掏出名片,“幸会!”   正说着,二十八层到了,匡正作势要送他下梯,那人回头瞧了又瞧,不好意思再问宝绽要联系方式,懊恼地笑着,迈出电梯。   他们走出去,电梯门徐徐合拢,小黄盯着那道越来越窄的缝隙,咋了下舌:“银行里都是些什么牛鬼蛇……”   话还没说完,门缝里突然插进来一只手,小黄吓了一跳,电梯门重新打开,匡正捋着西装领子走上来,他的车停在B2,但为了送宝绽,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圆形按钮中轻轻按下一层。   (1)Brioni:意大利顶级男装奢侈品牌。 第181章   匡正在电梯上没和宝绽说话, 只是看着他, 像中学时远远看着有好感的女同学, 享受片刻的怦然心动。   宝绽也看着他, 用一双画着淡妆的眼睛,只是两三天没见, 却特别想他, 想到盯着他衬衫领口的褶皱,和长出了淡淡胡茬的下巴。   匡正瞧着他那个依恋的样子,勾起嘴角, 没出声, 只摆了个口型:“宝儿。”   他一个随意的小举动, 可把小黄吓坏了,他不知道那是“宝儿”,以为匡正是冲宝绽打了个“啵儿”, 麻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   电梯到一层,他拿自己的胖身子挡着匡正,推着宝绽往外走,匡正双手插兜跟出去, 离着五六米远,亦步亦趋。   宝绽忍不住回头看, “别回头!”小黄马上拽他, “你看不出来那是个流氓吗?”   “啊?”宝绽发懵。   “瞅你的眼神都不对劲,”小黄勾着指头比划自己的眼睛,“黄鼠狼盯小鸡崽儿似的, 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宝绽讪讪的,没吱声。   匡正跟着他们出了万融东楼,目送他们走向一片用隔离栏杆圈出来的停车位,十几辆统一的黑色SUV,很正规,宝绽轻云般的身影从中间穿过,忽然,右边的一辆车唰地拉开门,从里头递出来一瓶矿泉水。   匡正皱起眉头,那是个年轻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小指上戴着一只银色尾戒,宝绽对他笑笑,迎着三月末的日光,灿烂得晃眼。   匡正走上去,眼见着宝绽接过水,轻快地说着什么,小黄一扭头看到他,脸当时就绿了,催着宝绽快走。   宝绽抬头看到匡正,下意识叫了一声:“哥……”   哥?眼神儿都不正经成那样了……是哥?小黄张大了嘴巴,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匡正皮笑肉不笑,侧头往SUV里看,一张帅得无法无天的脸,他竟然认识,是曾经被万融臻汇狠狠蹭过一次热度的“渣男”文咎也。   文咎也也认得他,那次的艺术沙龙匡正出席了,虽然只远远看了一眼,但这位私银总裁的混蛋样儿深深印在他脑子里。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宝绽忙给他们介绍:“哥,这位是文老师。”   宝绽叫文咎也“老师”,匡正不舒服。   宝绽叫匡正“哥”,文咎也更不舒服,他一直猜他是带资进组,没想到带的是万融臻汇总裁的资。   匡正半天没开腔,宝绽又说:“文老师是前辈,挺照顾我的。”   匡正仍然沉默,要是知道宝绽有朝一日会跟文咎也一个组、受他的“照顾”,他绝不会为了一只粉鸡找他的不痛快。   文咎也瞪着匡正,满眼的冤家路窄,但他再怒、再不平,也不敢明目张胆跟资本过不去,他干了十年艺人,知道艺人的边界在哪里。   他只是冷冷地收回目光,砰地拉上车门。   宝绽怔了怔,看向匡正,匡正顺手揽着他的背,跟他往前走,小黄盯着他们一黑一白碰在一起的手臂,说不清是哪根职业神经过敏,忙举起胳膊,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替他们挡着来自背后的视线。   “你是几号车?”匡正注意到每辆SUV上都有编号。   “7号,”宝绽答,接着又说,“哥,你别担心我。”   匡正停步。   宝绽不知道他和文咎也有什么过结,也不多问,只是说:“我录我的节目,不用别人照顾,也不怕别人来找茬。”   匡正看着他,那么漂亮,却毫不纤弱,生机勃勃的,像一朵向阳的花,“他忌恨我,也没用。”他俯下身,凑到宝绽耳边。   两人离得很近,宝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   匡正的热气喷过来:“他不服,只能憋着。”   宝绽有点痒,躲了一下。   “所以,”匡正的手指擦过他肩头滑软的布料,“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宝绽的脸蛋发热,不可抑止地泛红,抿了抿唇,指着隔离栏外泱泱娱乐的保姆车:“到我车上坐会儿?”   那辆车上没有摄像,私密性也好,说完,他连耳朵尖都烫了。   匡正当然想去,但现在不是时候:“我得回医院。”   医院?宝绽倏地抬起眼。   “小侬的爸爸,”匡正神色凝重,“情况不太好。”   “那……”宝绽忧心,“小侬怎么样?”   “他在钢丝绳上悬着呢,”匡正说的是实际情况,在那个家,应笑侬没有母亲,没有朋友,只有错综复杂的家族斗争,和一帮心怀鬼胎的叔叔伯伯,“我不能离开太久。”   应笑侬有事儿,宝绽没说的,只是问:“那晚上……”   匡正冲他眨眨眼:“晚上等我。”   宝绽闹了个大红脸,硬绷着:“我是问你,晚上吃什么。”   匡正压低声音,有点挑逗的意思:“你说呢?”   宝绽可说不出来,忙别过头:“小胖,我们走。”   小黄擦过匡正跟上他,委屈巴巴地说:“宝哥,我叫小黄……”   匡正一直看着他们上了7号车,才折回东楼的地下车库,从金融街回到金角枫,长长的白色走廊,恰巧段有锡的老管家从病房里出来,他上去打个招呼,有些唐突:“请问……段老真的没立遗嘱?”   这么敏感的问题,老管家却干脆:“没有。”   匡正想了想:“那家族办公室的负责人是哪位,我想跟他谈谈。”   家族办公室是超级富豪的标配,类似于高净值家族自己的私人银行,聘请业内知名的财务、法律、金融顾问,只对本家族的资产负债表负责,职责涵盖家族财富的保值增值、成员的人身安全、后代的教育培训、遗产分配和慈善事业等等。   “段家没有家族办公室。”老管家答。   匡正愕然:“这么大的产业,除了集团的日常运营,税务规划、财富管理、跨境资本配置这些都是谁在做?”   “可能是集团吧,”老管家说,“我只管西山的园子,别的不清楚。”   匡正难以置信,段家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糟,这一家人不只缺乏基本的血脉亲情,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家族管理构架都没有,一旦危机爆发,很可能迅速从内部崩溃。   他忧心忡忡地走进病房,客厅里,应笑侬一个人坐在窗下的沙发上,换了一身行头,不再是扎眼的重工夹克和裤裙短靴,而是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显然在重病的父亲面前,他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执拗。   匡正从小冰箱里拿了两瓶水,递一瓶给他:“老爷子怎么样?”   “醒了,”应笑侬搓了搓脸,“老三陪着呢。”   匡正到他身边坐下,挨得很近:“早上那几个董事,跟你说什么没有?”   应笑侬很敏感,挑起眉。   “山雨欲来风满楼,”客厅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个,匡正却把声音放得极低,“除了我,你谁也别信。”   “没说什么,”应笑侬低语,“邹叔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   “没用,”匡正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你身边除了刀子就是刀子。”   正说着,一墙之隔的休息室传来争吵声,是女人尖细的嗓子:“……我们虽说不是你亲妈,但也是长辈,你这什么态度!”   听声音,是四房。   “就是,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个是三房,“别人家的姑娘像你这么大,孩子都能叫妈了,你呢,谈过一个男朋友没有?”   她们在针对段汝汀,打蛇打七寸,专挑她的痛处掐,但段汝汀不是她们这些单细胞的阔太太,她在集团经的是大风大浪,因为经过风浪,她知道嗓门高没有用,匡正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   “……不男不女的,你还有理了!”四房的调门又高了一截,“我告诉你,赶紧找个人嫁了,别给咱们段家丢脸!”   三房的脾气还不错,不知道段汝汀怎么激的她,这会儿也跟着嚷嚷:“集团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段家有儿子,还轮不着你这盆泼出去的水管七管八!”   她们是想逼她结婚,放弃集团的管理权,这种想法匡正能理解,但口无遮拦地对骂实在是拙劣,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休息室静了,几秒种后,三房、四房黑着脸出来,看见匡正,明晃晃剜了他一眼,先后走出套房。   敞开的房门里,是穿着西装马甲的段汝汀,横抬着二郎腿,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匡正迈进去,把门在身后带上。   段汝汀盯着他,视线从眉骨下方扫过来,匡正迎上去,拖把椅子到对面坐下:“段总。”   段汝汀只给了他一个字:“滚。”   匡正当然不可能滚,正相反,他笑了:“段总的情绪管理不到位啊。”   “你跟我爸说什么了,”她声音不大,但充满压迫感,“让他犯这么大的病。”   这是她此时此刻最关心的问题,无关财产,无关权力,只关于父亲的身体,匡正意识到,她伪装得再强大、再冷硬,内心深处仍然有着女人的柔软,有对父亲的爱:“我跟段老说,希望他能考虑让你接班。”   闻言,段汝汀的脸上闪过片刻惊诧。   “这也是段铎先生的意见,”   匡正率先抛出橄榄枝,“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段家乱,不让爱音集团乱,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平稳过度。”   段汝汀没那么天真:“老大真这么想?”   匡正颔首。   段汝汀冷笑:“他可怜我?”   匡正反问:“你觉得他会可怜你吗?”   不会,段汝汀静下来,想想匡正的话,突然发笑:“老大怎么想其实狗屁不顶,老头子同意吗?那帮虎视眈眈的老家伙同意吗?这种烂好人我也能当,”她断言,“我和老大注定是敌人,与他怎么想无关。”   她看得很透,匡正向前倾身:“只要段家的四个继承人团结一心,段老的意见、元老们的意见、所有不利的局势,都可以逆转。”   不得不承认,段汝汀有刹那动摇,“团结”,这个她从没想过的可能性,像暗夜的歧路上一盏微弱的灯,亮了那么一下,但很快熄灭,“知道你和那三个关系好,”她狡猾地绕开话题,反问,“是不是我把你拿下,就把他们都拿下了?”   匡正欣赏她敏捷的思路,轻笑:“你拿不下我。”   段汝汀眯起眼:“没有钱权和美色拿不下来的男人。”   “巧了,”匡正耸肩,“我就是。”   段汝汀蹙眉,这时病房的门在身后打开,段钊快步走出来:“老板,”他把手机给匡正看,上头是一张双人照,左边是戴着菱形太阳镜的小W,右边是穿着白色长衫的宝绽,背景是万融东楼前的停车场,还有一辆编着7号的黑色SUV。   匡正神色一凛,从椅子站起来。   “小W刚发的微博,”段钊低声说,“她和宝哥在一个节目组。” 第182章   匡正停好车, 掏出家门钥匙, 也不知道宝绽的耳朵怎么那么灵, 啪嗒啪嗒跑过来给他开门, 门一开就扑到他身上,垫着脚亲他的脸。   匡正把门在身后踹上, 两手搂着他的腰, 享受他小动物似的亲昵,宝绽刚洗完澡,头发湿着, 带着一股柚子皮的清香, 啾啾地啄他的嘴。   匡正让他亲笑了:“洗这么干净等我?”   宝绽紧贴着他, 眼皮和颧骨都是红的:“等不等你我也洗……”   匡正没让他把话说完,猛地吻住他,吸吮嘴唇, 撬开牙齿,用急促的喘息和湿黏的唾液告诉他成年人该有的亲吻是什么样子,宝绽陷入他炙热的漩涡,闭着眼睛, 张着嘴巴,微微发出一点哼声。   匡正托着XX把他抱起来, 等不及上二楼, 径直穿过客厅,往客房的床上一扔,解开西装领带, X上去。   宝绽就等着他这样,“嗯”了一下,两手虚搂着他的膀子,(这里删掉了一句话)。匡正发现了,他渴望亲密关系,甚至急不可耐,二十八九的大小伙子,处第一个“朋友”,这样很正常。   于是他慢下来,欲擒故纵地松开手,翻身躺到一旁。   身上轻了,宝绽失落地睁开眼:“哥?”   匡正叹了口气,在那儿演:“不太起劲儿。”   宝绽一听这话,赶忙靠过去:“怎么了?”   “你总这不让那不让的,”匡正学着电视广告上那些“透支”的中年男人,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时间长,我可能有点痿。”   宝绽一脸的“不能吧”:“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最近压力大?”   匡正摇了摇头,把他拉过来,重新揽进怀里。   宝绽嗅着他胸口的烟草气,慢慢的,把手伸下去,(这里也省略一句话):“这不是……好好的吗?”   匡正垂眼看着那只手,纤长、细瘦,在台上总是掩在水袖里,眼下放在那个……   (这里省略了几段)   宝绽让他拽得直颤,小声问:“你会吗?”   “嗯?”匡正喘着粗气。   “那个,”宝绽涨红了脸,“你到底会不会?”   匡正停下来,看进他的眼睛,舔着他红肿的嘴唇:“不太会。”   宝绽抖着睫毛,好像因为他不会,有些犹豫。   “但我会别的。”匡正马上说,用一种诱哄的口吻。   宝绽上钩了,直直盯着他,想试,又不好意思,匡正多坏一男的,这个节骨眼转移话题:“对了你饿不饿?”他故意吊他的胃口,“我去拿两块蛋糕。”   说着他下床了,宝绽愣愣的,一骨碌坐起来:“哥?我、我不饿……你回来!”   匡正在外头憋笑,他主动的时候,宝绽总是躲,现在他躲了,宝绽又腻腻歪歪地黏回来,像是从外头捡的小猫,傻乎乎探着个爪子。   他端着奶油蛋糕回去,宝绽已经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老头衫和大短裤叠好放在床尾的软凳上,天还没黑,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纱帘照在他脸上,照得一个眸子暗一个眸子亮,像一块化了一半的蜜糖。   “宝儿,”匡正坐在床头,拿叉子喂他,“小W是不是在你们那个组?”   “嗯,”宝绽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肩头,叼住叉子上的蛋糕,“她总戴个太阳镜,又没有真名字,小黄说那是她的人设,我觉得怪怪的。”   匡正说:“离她远点儿。”   她并不是真的小W,一个十八线女明星为了搏出位敢撒那么大的谎,她在宝绽身边,匡正不放心。   “九爷也这么说。”宝绽舔着嘴上的奶油。   匡正递过去的叉子停下来:“文咎也?”   宝绽点头:“他脾气挺臭的,总摆明星架子,还爱教训人,但是……”他想了想,用蓝天的话说,“他人不坏,有一次小W想套我的话,他帮我解的围,后来还跟我说,组里的女嘉宾少接触,尤其是她。”   匡正皱起眉头,把叉子扔到盘子上,放到一边:“我发现你怎么总在外头跟这个那个乱交朋友?”   文咎也是这样,梁叔、小先生也是这样,还有那个康慨,七七八八的让匡正不省心,他说这话有吃醋的意味,宝绽却没听出来,大剌剌地踢着被子:“你不就是我这么乱认识的嘛。”   一句话,把匡正噎住了。   “对了,”宝绽翻个身,又踩雷区,“一冬没见着大黑了。”   大黑怎么样了不知道,反正匡正的脸黑了,他是真纳闷,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正牌男朋友,怎么每每沦落到和一只狗并列?   宝绽终于看出他脸色不好了,乖乖往床里挪了挪,掀开被角,哄小孩一样拍着床沿:“上来吗?”   上,匡正当然要上,他歪着头冷笑,衬衫、西裤……   (有省略)   额头的软发垂落几缕,搔着他的眉骨,啵地亲了亲他的下巴。   匡正不得不承认,他有被讨好到:“干嘛?”   宝绽红着脸,小声说了句什么。   “嗯?”匡正没听清。   宝绽凑到他耳边:“XX按摩。”   匡正的眼睛亮了,吹了声口哨。   “烦人。”宝绽抓着他的耳朵。   “烦我还压我?”匡正拿鼻尖蹭他的鼻尖。   宝绽咕哝:“上次我不是笑场了吗,这次……”   (这里省略了很多,关于匡正的下巴酸)   宝绽陷在XX后的余韵中,模模糊糊,听到匡正说:“好快啊你……”   宝绽翻了个身,把背冲着他。   过了一会儿,匡正压上来:“你可真能叫。”   宝绽热,哼哼唧唧的,这时电话响,是他的铃声,匡正把手机递给他。   “喂……”宝绽哑着嗓子接通。   “是我,”蓝天,“在家呢?”   宝绽睁开眼:“啊……对。”   “今天在万融银行,”蓝天问,“碰着熟人了?”   宝绽半坐起身:“是……”   第三句话,她单刀直入:“男朋友?”   宝绽睁大了眼睛,没应声。   “小黄有义务告诉我,”蓝天说,“你别怪他,也是为你好。”   宝绽静静的,听着她说。   “没事,我见得多了,”她干脆利落,“就是提醒你一声,别漏出去。”   宝绽抿住嘴唇:“嗯……”   “你的形象到目前为止都很正面,”蓝天的语气温和,“今天的视频我看了,两个字,惊艳,”她轻笑,“等着粉丝炸天吧。” 第183章   第二天匡正到金角枫, 想给段家的三个儿子开个会, 有一个共识后再去和段汝汀谈第二轮, 他跟医院借了个小会议室, 应笑侬和段铎都到了,段小钧却迟迟没出现。   “他的车在楼下, ”段钊站起来, “我去找。”   匡正伸手拦住他,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一句话说不好可能就崩:“我去。”   他出了会议室, 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 同时拨段小钧的号码, 那边正在通话中,他没挂电话,边等他切线边往两边刚消过毒的空病房里看, 这时前边的休息区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你不要动,我眼下用不着钱,”是段小钧,“少不了我那一份, 你别瞎操心了,就算家里一分钱不给我, 靠战国红, 也够我这辈子横着走。”   匡正挂断电话,在拐角前停步。   “Bonnie,我不需要律师团队, ”段小钧很坚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不想先下手为强,更没穷到要在家里搞勾心斗角这一套!”   Bonnie,匡正有印象,西楼信息部那个胖丫头,小圆脸,爱笑,很阳光。   “你不用劝我了,”段小钧接着说,“你记着,B.D.对我来说不只是个随时可以提现的联合账户,那是我的事业,”他强调,“也是你的事业。”   B.D.?匡正惊诧,去年的战国红分叉危机中,和中国区版主雁翎甲发布联合声明的账户就是B.D,今年春节前后,它已经超过小顾,成为除创始人外全球最大的战国红持有者,账户价值在十亿美金左右。   这个B.D.,匡正恍然大悟,难道是Bonnie & Duan?   “可能吧,”段小钧掏出烟,“我是小儿子,没有危机感……”   “段小钧。”匡正跨过拐角,站到他面前。   段小钧愣了,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塞回烟盒:“老板叫我,挂了。”   老板,这是匡正的专有称呼,除了他,段小钧没有第二个Boss,匡正记得,决定战国红生死的前夜,他和段小钧见过一面:“那时你是因为我才发联合声明的?”   段小钧短暂地沉默,然后说:“发布联合声明对我有利,”他轻描淡写,“如果没有那份声明,战国红现在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币种,可能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   “但你做决定的时候,”匡正盯着他的眼睛,“并不知道这个结果。”   对,段小钧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帮匡正一把。   “Whatever,”他耸耸肩,“事实是我的身家翻了近百倍,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笑笑,擦过匡正要往回走,匡正叫住他:“为什么,默默做这么多?”   段小钧停在那儿。   “我对你算不上好,”匡正回忆在M&A那段日子,“我是个坏脾气的VP,虐过你,教你的东西也……”   “你教的比任何人教我的都多,”段小钧打断他,“我有爸爸,还有两个哥哥,”稍顿,他改口,“两个‘半’,但他们没一个人教过我,这个家你也看到了,它就不像个家。”   匡正扭头和他对视。   “你就像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段小钧说,“我不缺钱,缺的是精神上的指引,是能告诉我这辈子该往哪走、该怎么走的人。”   匡正还记得,这小子死皮赖脸叫他“哥”,他太渴望了,渴望得到年长者的关爱。   “你对我很重要,”段小钧低下头,“你是一个榜样。”   匡正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两个大老爷们儿一口一个“重要”,他不自在,沉吟片刻:“雁翎甲是谁?”   “不知道,只在论坛联系过一次,传言他就是战国红的创始人。”   匡正点了点头,拍拍段小钧的肩膀,和他并肩往回走,远远的,看见段钊站在段有锡的病房门口,急急喊了一声:“老板!”   匡正直觉有事:“怎么了?”   段钊眉头紧锁:“老二带了一帮高层来逼宫!”   逼宫?匡正拨开他走向病房,推门进去,见应笑侬站在客厅里,正愤愤盯着休息室的门,他径直闯进去,屋里有七八个穿黑西装的大个子,或坐或立,齐刷刷看向他,是专业的安保人员。   匡正的视线移到最里面的病房门,那伙人立刻过来挡着,一门之隔,屋里是病入膏肓的段老爷子和迫不及待的段汝汀。   “爸,”段汝汀坐在病床旁的软椅上,后面站着一排西装革履的少壮派,“集团的骨干们都想来看看你。”   段老爷子的状态很不好,因为呼吸困难,二十四小时靠坐在床头,人更瘦了,几乎塌陷在被子里,灰蒙蒙的眼睛转过来。   “集团市场部总经理,”段汝汀介绍,“宋海洋。”   叫到名字的人走上来,深鞠一躬:“董事长好。”   “集团财务部主管,”段汝汀叫下一个,“陈有志。”   差不多的穿着,差不多的脸:“董事长好。”   接着是:“爱音地产总裁,庞辉。”   “董事长好。”   之后还有爱音医疗、爱音科技、爱音文化等等等等,段老爷子面无表情,听着他们没完没了的问候,全介绍完,段汝汀说:“爸,我十七岁进集团,半工半读,从最底层的文员干起,整整八年了,现在虽然管着集团的业务,但还只是个小董事。”   段老爷子把目光投向她。   段汝汀挺直背脊,终于说:“CEO的位子一直空着。”   段老爷子审视她,又看看她身后的那帮高管,吃力地笑了:“你岁数还小。”   段汝汀马上说:“段铎只比我大一岁。”言下之意,她知道这个位子,还有将来的董事长,都是留给老大的。   段老爷子没否认,转过头,半阖上眼。   段汝汀被他无视了,强压着怒火:“我为什么不行?”她追问,“因为我是老二,是女人?”她不服,“还是因为我不是徐爱音的孩……”   听到那三个字,段老爷子虚弱的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力量:“不许你提她的名字!”   段汝汀的脸瞬间僵硬,瞪红了眼眶:“我不配提她,是吗?”   段老爷子没回应。   “因为我和我妈,她才走的,是吗?”   段老爷子弓着后背,似乎很难受。   “所以你就和我妈离婚……”   “集团是我和徐爱音的心血!”忍着胸腔里的疼痛,忍着往事的折磨,段老爷子说。   “集团也有我的心血!”段汝汀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在乎什么财产,我也不要钱!八年了,我为集团奋斗了八年,你不能就这么把我辛苦经营的事业抢走,塞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   “什么你的事业!”段老爷子抬起头,一张濒死的脸,分外残忍,“我给你就有,不给你就没有!连你都是我生的!”   段汝汀的颧骨煞白,质问这个生她养她的人:“那我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呢,我所有的努力呢,在你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吗!”   “什么都不是,”段老爷子绝情地说,“你做得再多……咳咳,再好,也没有用!”   他太不讲道理、太伤人了,段汝汀紧紧攥着拳头,要不是穿着一身男装,甚至要掉下泪来,“爸,”她颤着声音,“今天当着你的面儿,还有高管们,我做个保证,你把集团交给我,我用一辈子守护它,终生不嫁……”   砰地一声,匡正踹开房门撞进来,身后是那帮健壮的安保人员,被应笑侬他们几个撕扯着拦在外面。   匡正的头发乱了,西装扣子也掉了一颗,他抻平领子,看向段汝汀身后的高管们,冷冷命令:“外人都出去。”   段汝汀双眼充血,有股要杀人的劲儿:“你就是段家最大的外人。”   “我代表段铎、段钊、段钧三位男性继承人站在这里,”匡正和她针锋相对,“请你让你的高管们出去,段老现在很虚弱。”   继承本来就是段家的私事,高管们交换一个眼神,鱼贯而出,房门在匡正身后关上,安静的室内,他毫不客气:“段汝汀,你过分了。”   他用一种长辈的口气,居高临下,掷地有声。   从没有人对段汝汀这么说过话:“我想怎么干,轮不到你教我。”   匡正瞥一眼病床上的段老爷子:“让医护人员进来,我们出去谈。”   段汝汀没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匡正没把她当女人,只当做一个能够平等谈话的对手,“你在亲手打碎你最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什么对我重要,”段汝汀抖了抖西装,走到他面前,“我的事业,我的独立价值,我的人格。”   “你在挑动少壮派和元老们的斗争,”匡正告诉她,“你在把你的家族推向悬崖。”   “不破不立,”段汝汀扬着下巴,“迟早会斗出一个输赢。”   “你不要被利益集团利用,”匡正试图说服她,“他们各有各的盘算,但我们,要的是段家的统……”   “我不要!”段汝汀很激动,因为刚才段有锡的那番话,因为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遭受的不公,“匡正,别欺负我是个女人,女人也有权力追求成功,”她急喘着,“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一往无前,杀出一条自己的路。”   匡正定定看着她,没反驳。   “而你,”段汝汀歪着头,扯着他没了一只扣子的西装前襟,“太碍眼了。” 第184章 揉了油的缠丝玛瑙,美得堂皇。   应笑侬从病房大楼里出来, 阳光灿烂,停车场对面的围墙下有一片金色的木樨花, 他走过去,在如荼的花枝间坐下,苍白的脸,比花更艳。   父亲、手足、财产……他疲惫地掐了掐太阳穴, 掏出手机拨时阔亭的号码, 单调的电话铃响了半声,旋即接起来:“小侬!”   熟悉的声音, 应笑侬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时大傻子。”   “这么多天了, 你怎么也不来个电话!”   应笑侬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想我了?”   “滚。”   “我没给你打,你就不能给我打过来?”   “我怎么那么爱给你打电话, ”时阔亭嘟囔,“你家高门大户的, 我添什么乱。”   应笑侬捡了根木棍, 捅脚底下的蚂蚁窝:“让我听听小宝的声音。”   “算了吧,你撩五分钟,我哄半小时。”   “少废话,”应笑侬顿了顿, “我想她了。”   时阔亭叹气:“她一直哭, 刚睡着。”   “拉肚子了?”应笑侬担心,“发烧了?”   “想你想的,”这几天时阔亭也累,一个人带孩子, 一个人撑着俱乐部,“成天伸着小手要妈妈,我跟她说你回娘家了。”   “……”应笑侬碾牙,“姓时的,你皮又紧了是不是?”   “是紧了,”时阔亭跟他叫板,“您老什么时候回来收拾我?”   应笑侬扔下捅蚂蚁洞的小棍儿:“我爸得癌了。”   电话那头沉默。   “晚期,”应笑侬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没几天了,都等着分财产。”   “你在哪儿呢,”时阔亭马上说,“我过去。”   应笑侬的眼眶有点热,忍着:“你别来。”   “你不是想小宝吗,我抱孩子看你去。”   应笑侬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抱着个叫“妈”的小婴儿,拖家带口来找他,他丢不起这人:“算了吧,我见着你就烦。”   时阔亭没理他的臭嘴:“你有事儿,哥们儿必须在。”   应笑侬笑了:“不用,老匡在我这儿,有事他顶着。”   有匡正帮忙,时阔亭放心,把电话换个手:“我说,我和小宝在家等你,天塌下来咱们一起扛。”   “嗯,”应笑侬的声音很轻,“挂了。”   “喂,”时阔亭叫住他,“那什么……”   应笑侬仰着脖子,瞧着头上金灿灿的木樨花,映着大片无云的碧空。   “我没跟你说过我爸吧,”时阔亭深吸一口气,“他四十多岁有的我,对我要多好有多好……可我总觉得跟他有代沟,特别是我妈走以后,他喝大酒,像是变了个人,要不是有宝绽,我不知道离家出走多少回了。”   应笑侬第一次听他说时老爷子的事,原来他们俩一样,都是父亲盼星星盼月亮,人过中年才有的儿子。   “后来我爸住院,我寻思老家伙要走就走吧,岁数也大了,”时阔亭讲得很慢,“但他真走的那天……”   应笑侬屏住呼吸,从时阔亭的言语间,他听出了懊悔。   “要是老天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珍惜最后那几年,哪怕他往死里喝酒,揍得我满地找牙。”   应笑侬绷住嘴角。   “但是,”时阔亭缓缓呼气,“没机会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应笑侬抬头望向三楼病房,回答:“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起身上楼,段汝汀和高管们已经走了,小客厅里只有匡正和两个小段,他穿过休息室走进病房,护士正往老爷子的雾化器里打药,见他进来,放下东西出去。   应笑侬在床边坐下,段有锡阖着眼,仰靠在垫高的枕头上,咬着牙,忍受癌细胞侵蚀带来的剧痛。   “药……”老爷子连绵地咳,又咳不出什么,应笑侬在医生办公室看过片子,他的胸腔里全是积液。   他想要止疼药,桌上就有两片,应笑侬去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像他这样“不肖”的儿子,面对病入膏肓的父亲,原来也没法无动于衷。   老爷子抿了药,含口水吞下,抬起眼,看到一张意料之外的脸,三分阳七分阴,像是揉了油的缠丝玛瑙,美得堂皇。   他愣住了,盯着这个难以取悦的儿子,不敢相信他在这儿,一束光似的,照亮了自己的病床。   “看什么看,”应笑侬冷着脸,坐回椅子上,冲他扬了扬下巴,“好好躺着。”   “我看我大儿子……”段有锡回不过神儿,“长得真好。”   废话,应笑侬翻个白眼:“我妈长得就好。”   是,他像徐爱音,太像了,一舒眉一转眼,活灵活现,“还知道来床前看我,”段有锡的脾气倔,好话不会好好说,“看我什么时候死?”   应笑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你以为我愿意看你,我哥们儿让我来的。”   哥们儿……段有锡的神色有点怪,板着脸没说话。   “行了,你睡吧,”应笑侬别过头,明明是关心,却把话拗着说,“养足精神好骂我。”   段有锡不肯睡,怕一闭眼这个儿子就不见了,语气强硬,却说着服软的话:“你那些破事儿,我懒得管了。”   应笑侬以为他指的是唱旦角儿,哼了一声。   “日子是你自己的,”段有锡似乎纠结着什么,神情复杂,“你想怎么过……和谁过,从今往后我由着你。”   嗯?应笑侬拧起眉头,觉着他这话好像有点不对头。   “你那……哥们儿,”段有锡使了老大的劲儿,挤出一句“小伙子挺精神。”   啊?应笑侬有不好的预感。   “你们租那房子,我找人去过了,”段有锡很尴尬,“我看了照片,人……还过得去。”   应笑侬呛了口唾沫,腾地站起来:“死老头子你说什么呢!”   段有锡那么古板的人,摆了个“别装了,都明白”的暧昧表情,不大自然地说:“都怪你妈,把你生的太漂亮。”   我操!应笑侬抓起段有锡扔在床头的手机,是锁屏界面,他理所当然输入他妈的生日,屏幕抖了抖,居然没通过。   他火气窜上来:“密码!”   段有锡的声音不大:“你生日。”   应笑侬怔了怔,手掌不自觉收紧,默默输入自己的生日,下一秒屏幕再次抖动,密码错误   “……”应笑侬翻起眼睛,“你老年痴呆了?”   “阴历。”段有锡瞧着这个傻儿子,段家上下没人不知道他们母子的生日,他不可能用来当密码。   应笑侬有点讪:“我阴历生日多少?”   “十月二十。”   农历十月二十,即使段有锡真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也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一个大风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哭声响亮,那么漂亮。   应笑侬点开手机相册,里头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的照片,绣着麒麟头的黑色夹克、高高翻起的彩裙水袖,怀里吃着指头的小宝,背后护着他们过马路的时阔亭,一家人在笑,笑弯了眼睛,任谁看都其乐融融。   “孩子都养上了,”段有锡枯瘦的面孔上,一双眼窝深深凹陷,“我管不了,也没法管,再说……我也看不见了。”   “不是……”应笑侬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解释起,“孩子是他捡的,和我没关系!我说别捡,他非不听,捡了孩子又让我带,我他妈……”   段有锡什么都没说,只是宽容地看着他,他从没这么释然,像是年久的刀子锈了刃口,又像是一支残烛就要烧尽,让应笑侬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强硬的男人,这个固执的父亲,就要离他而去。   他不再辩解,他在台上还是台下做女人、和时阔亭是哥们儿还是情人,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们父子跨过了那道横亘已久的沟壑,带着矛盾,试着妥协,彼此能坦然相对。   “怎么没找匡正?”段有锡忽然问。   “哈?”应笑侬让他问懵了。   段有锡很虚弱,强撑着身体:“匡正是好男人。”   应笑侬张着嘴,不敢相信他这个顽固的老爸居然还有这份心,接受他男扮女装,接受他有“男朋友”,甚至暗戳戳想给他挑个更好的:“我说,你能不能不乱牵线儿?”   “他不是你们那种人?”段有锡问。   是……倒是,应笑侬抓了把头发:“他是不是那种人,和我没关系。”   段有锡点点头:“我看老二挺喜欢他。”   应笑侬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你哪只眼睛看见你女儿喜欢他?”他俩明明都快打起来了!   “老二怵他,”高层逼宫时,段有锡亲眼看着段汝汀和匡正交锋,“除了我,她还没怵过谁。”   “得了吧你,”应笑侬实话实说,“你女儿那样,鬼知道她想找男的还是女的。”   段有锡的脸僵了僵。   “而且人家匡正有人儿了,”应笑侬要断了他爸这个念头,宝绽盘子里的菜,谁也别想下筷子,“你别看那家伙一脸风流,他认准了的人,绝对死心塌地。”   段有锡不信什么死心塌地,他那么爱徐爱音,还不是三妻四妾。   “再说了,”应笑侬扔下手机,“匡正是我这边的人,就咱家现在的情况,老二不出手动他就不错了,怎么可能……”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段有锡向来不乱讲话,他既然这样说,或许是有松口的意思,想按匡正的建议,在继承人问题上重做考虑。   “我还没听过你唱戏。”这时段有锡转移了话题。   应笑侬一愣,“戏”,这是他爸最厌恶的字眼儿。   段有锡剧烈地咳,捂着胸口说:“给我来一段。”   来一段,说得像个懂戏的行家,应笑侬想了想,慢慢从椅子上起身,不施脂粉,没有行头,左腕向前挽,是牵缰,右手往上捋,是挑翎,双眸一定,活脱脱一个不可方物的双阳公主:   “抖丝缰催动了桃花战马,”他的嗓子是真甜,一汪水儿似的,润到人心坎里,“为驸马冒风霜奔走天涯!”   段有锡一眨不眨盯着他,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这儿子天生就是唱戏的,一举手一投足,如玉如虹。   应笑侬翩然旋身:“只留得青山间一片红霞,燕归巢鸟投林情堪入画,”他微眯着眼,意态婉然,“我双阳走岭南离国撇家!”   离国撇家,段有锡苍老的眼角湿润了,这个儿子离家太久,久得他这个做父亲的情愿拿出一切,换他一个回心转意。   应笑侬勾起嘴角,漾出一个靡丽的笑:“声萧萧惯长征千里战马,高耸耸峻山岭不见人家,顾不得路崎岖忙催战马——”   他双眉一挑,正对着病床上的父亲:“行来在歧路口,路现双岔!”   他们父子、整个段家、爱音集团,眼前正面临着一条致命的岔路,这步走对了,大家安然无恙,要是走错了,顷刻间就粉身碎骨。   窗外的阳光泛着宝石般的金红,从背后洒在应笑侬身上,段有锡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欣赏这份美,然后轻轻地说:“让匡正找律师来,我要立遗嘱。” 第185章 爱的魔力转圈圈   宝绽火了, 因为电梯里缠绵悱恻的一首歌,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   万融东楼那期节目一上平台,就迅速横扫各大自媒体热度榜, 蓝天的判断没有错,把他推上流量尖峰的正是疯狂的粉丝转发和话题讨论。   一夜之间, 宝绽在箱之声的点赞排位大涨,直超文咎也成为总积分第一, 他在微博和风火轮的个人账号也水涨船高,二十四小时吸粉逼近百万。   而这一切,宝绽心里清楚,不是源于自己的唱功,也并非什么戏曲的魅力, 只是因为一段男声女唱, 因为一个同性路人唐突地要了他的微信。   他叹一口气, 推开直播间的门, 今天是星期五,节目组安排了全员大直播, 下午五点半开播,半夜十二点半结束, 十位嘉宾依次上直播席,与粉丝零距离互动。   今天他没穿西装,也没着长衫, 而是披了一条雾蓝色古风刺绣大袖衫, 蓝天亲自给选的,肩线流水般一泻而下,长摆如云如雾拖在地上,衬着他韧竹似的身形, 有介乎男性与女性之间的风流。   一进门,他和文咎也走了个对面,那家伙是韩系妆,皮肤像拿砂纸抛过光,整个人闪闪发亮,看见他,冷着脸擦过去。   宝绽和他谈不上好,但私底下递个水发个短信,还算默契,自从匡正出现,他们的关系才急转直下。   直播间三百平米,立着大大小小的手机和平板,其中一台架在环形的补光灯上,对面墙上印着“箱之声”和“风火轮”的大logo,周围贴着密密麻麻的赞助商标识。   十个嘉宾,加上各自的工作人员,屋子里乱糟糟的,宝绽在角落坐下,掏出手机准备复习一下公司发来的注意事项,身边有人叫:“宝哥。”   宝绽抬头,是张荣饭局上那个小天使,穿着一身带银闪的打歌服,美瞳是柔和的金棕色:“小周。”   “哥你几点上播?”小周问。   宝绽疑惑,所有嘉宾的上播时间都公布在助理群里:“十一点半。”   小周先是点头,然后苦笑:“我是五点半。”   周末下午五点半,学生党在放学路上,社畜要么叫外卖准备加班,要么收拾东西约饭约电影,和宝绽的十一点“黄金档”比起来,是个死亡时段。   宝绽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周接着卖惨:“我已经连着三周排名垫底了。”   他走的是偶像路线,人长得精致,歌也潮流,是个有潜力的新人,但在“箱之声”这种拼表现力和个人魅力的节目里,显得平庸乏味。   “宝哥,”他直说,“你帮帮我。”   宝绽为难,帮他,怎么帮,难道跟他互换时段?   “宝哥,你的积分已经第一了,不差这一场直播,”小周低下头,很局促,“我不行,下午五六点根本没有流量,这一期我等于又陪跑,公司说……我要是再没有曝光度,就放弃我。”   他说得真惨,那张无辜的脸谁见了都会心软,但宝绽知道他的真面目,在张荣的饭局上,女服务员在他身边烫伤了手,他却无动于衷继续吃花生米,他的无助、可怜,都是在做戏。   宝绽垂下眼,没说话。   “宝哥,”小周压低声音,“求你了。”   他同样了解宝绽,张荣的那场饭局,宝绽穿着名牌戴着名表,却肯帮受了伤的服务员端菜,是个有同情心的人。   而他能利用的,正是这种人。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的人品心知肚明,正在这时,文咎也从洗手间回来,一眼看见小周在宝绽身边,皱了皱眉。   他在娱乐圈混了十多年,“箱之声”里都是些什么咔、几期节目下来谁涨谁跌、眼下一个个正琢磨着走哪几步棋,他一清二楚,小周这种货色往宝绽身边一凑,他就知道他放的什么屁。   文咎也记匡正的仇,连带着厌烦宝绽,但时此刻,他看那个耍心机的小偶像更不顺眼,凶巴巴叫了一声:“宝绽!”   九爷隔着大半个屋子喊人,直播间唰地静了,大伙纷纷抬头。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文咎也一点不怵,牛逼哄哄的,指着离宝绽老远的饮料柜:“给我拿瓶水。”   宝绽有点懵,没动弹,周围开始窃窃私语:   “哎哎哎,九爷耍大牌了。”   “渣男自己没长手啊。”   “你们幼不幼稚,小朋友。”   “啥?”   “这周的积分榜谁上位了没看见?”   宝绽望向文咎也,那家伙傲慢地瞧过来,一张冰冷的脸,其实外冷内热,借着嚣张跋扈,帮过他不只一次。   “不是吧,宝绽就抢了他一次第一,他就给人家下马威?”   “不然呢,文咎也这个级别的咔,用得着跟个唱戏的新人耍大牌?”   “卧槽,人心险恶……”   不,宝绽清楚,文咎也不是那种人,他确实是老油条,也玩过小手段,但没有意义的“大牌”他绝不会耍,下一秒,宝绽站起来。   “喂喂喂!”直播间骚动了,满屋子的人都以为他要和文咎也正面刚,暗戳戳解锁手机准备录像。   宝绽却没遂他们的意,他抱歉地冲小周笑笑,侧过身,去给文咎也拿饮料。   “不是吧,”马上有人嘀咕,“这么没脾气?”   “不是没脾气,是没骨头。”   “一个唱戏的,你让他有多大胆儿?”   “操,没劲。”   宝绽听着那些只言片语,不为所动,他知道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都想嚼着别人的晦气当快乐,他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宝哥,”小周怕他借着这个茬儿开“溜”,连忙跟上去,“时段的事儿……”   宝绽不应声,拒绝的意思很明显,小周急了,一把抓住他的大袖:“宝哥,你犯得着跟我计较这点东西吗,”他扫一眼周围,低声说,“你和平台的大老总称兄道弟,想要什么要不成?”   他指的是张荣,宝绽蹙眉。   小周目光灼灼:“你抬一抬手,就有我一条活路,”说到这儿,他脸色难看,嘴角的肌肉有些抖,“难道要我在这儿给你跪下?”   跪?宝绽难以置信地审视他,他是认真的,那双眼睛过于执拗,这个人豁出去了,为了一次直播、一个时段,连尊严都能不要。   “小周……”   “宝哥,你别逼我。”   宝绽觉得可笑,自己的时段,不愿意换就成了逼迫,他瞥一眼文咎也,再看看这屋子里形形色色的人,小周要是真扑通跪下,就是今天“箱之声”直播后台最大的新闻,那自己在这场闹剧里成了什么人?   区区一个时段,不值得。   “行,”他点头,“你换去吧。”   小周的脸亮了,一瞬间,从一把危险的刀变成一团热情的火,文咎也远远看着,看着宝绽的克制和温和,不高兴。   宝绽拿了水给他送去,文咎也盯着他,一路盯到面前,西柚味的运动饮料,是助理常给他备的那种,他却没接,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地走开。   吃瓜群众又开始感慨:“我去,九爷真拽。”   “顶流就是顶流,范儿在那儿呢。”   “得啦,五分钟前还说人家是渣男。”   “要你管。”   宝绽握着那瓶水,孤零零站在原地。   新的时段很快公布,工作人员催着宝绽上直播席,小黄手忙脚乱,拿着纸笔坐到他旁边,趁话筒还没开,哭丧着脸抱怨:“为啥要换啊,凭什么换啊!”他瞄着那点儿可怜的在线人数,“你看看这才几个人!”   宝绽面前是白亮的补光灯,屏幕上的脸是他,也不是他,肤色白得不自然,唇色又过于红艳,纤细的眉毛挑在如雾的黑发下,像换了种性别。   “小黄,”他问,“这美颜怎么关?”   “你还有心思管美颜?”小黄的胖脸拧成一团,“我都没敢给蓝姐打电话,一会儿她看见微信,非骂死我不可!”   这时耳机里有工作人员指示:“嘉宾开话筒。”   五点整,直播开始,宝绽抿起嘴唇,顺了顺衣领,把背脊挺直,以一股如今的年轻人少有的英气面向屏幕:“喜欢箱之声的朋友们,大家好。”   他的喉咙有些紧,不大适应这种交流方式,他在屏幕这边问好,那边却静悄悄,只有不断刷新的粉丝留言:   哥哥好!   ???宝宝开场???   超话里吵了一天,宝九谁是箱之声一哥,现在知道了(九爷果然压轴!!!   woc我看到了谁!   哥哥好美!   有没有搞错!凭宝宝的积分,五点半?!   你家出道两个月,还想要几点?   直播的不是你家蒸煮,能不能尊重下艺人?   在线人数才两万多,好意思要尊重?   路人,讲真,好歹也算个明星,数据都不如网红……   五点半,哥哥太吃亏了,节目组故意的吧!   宝宝粉看这里!宝宝已上播!求q群扩散!求微博超话发帖!速来直播间集合!   五点半到六点,只有半个小时!宝宝粉们,数据扛起来啊!   留言刷得太快,宝绽看不过来,他第一次直播,脑袋晕乎乎的,机械地照着预先准备的台本走流程,半个小时其实一眨眼就过去,尽管粉丝不断在评论区摇旗呐喊,但到了五点五十七分,在线人数仍然没有突破五万。   宝绽可以不在意曝光,但小黄不行,眼看着时间所剩无几,他已经在心里给今天的热度划了个叉,与其说挫败,不如说不甘,正在这时,评论区上方突然刷出来一片大大小小的红心,快速卷成漩涡,炸出满屏缤纷的星光。   “卧槽?”他瞪大了眼睛,“卧槽卧槽卧槽!”   宝绽不知道怎么了,屏幕上炸个不停,数不清的漩涡和星光前后叠加,糊了大半个评论区,那里现在是一片感叹号垒成的墙,对面的桌子上,工作人员一个个像是定住了,露出震惊的神色。   宝绽收回目光,在持续的红心刷屏中看到一条新出现的提示:id路边等你送出“爱的魔力转圈圈”x10。   爱的……魔力转圈圈?宝绽差点笑出声,这什么鬼?   小黄在纸上给他写提示:爱的魔力转圈圈,风火轮最大的礼物,价值99999个轮子!”   宝绽用眼神询问:99999个轮子很多吗?   小黄又写:相当于9999人民币。   宝绽惊了。   小黄再写:他一次刷十个,已经刷了十二次!   将近一百二十万!宝绽看向屏幕,那个人还在刷,“路边等你”这个id他不熟悉,但论做派和气度,像极了如意洲那帮捧珠人:“感谢这位朋友的礼物,”他想了想,委婉地说,“大家来看直播,心意我领了,但冲动消费……”   忽然,在一片“惊现贵妇粉”的评论队列中,路边等你闪过一条留言:我不是冲动。   宝绽微仰着头,衬着雾蓝色的刺绣大衫,那个“愿闻其详”的姿态着实漂亮。   路边有你:我想点一首歌。   宝绽挑了挑眉。   路边有你:巧合。   一瞬间,宝绽知道他是谁了:“小先……”那个特别的称呼差点脱口而出。 第186章 “匡正真舍得给你花钱。”   六点整, 宝绽下播,同时“百万点歌”话题迅速冲上热搜榜首位,紧随其后的是“爱的魔力转圈圈”, 连“巧合”这首老歌都短暂地挤进了前二十,小w顺位上播的时候, “箱之声”直播间的在线观看量已经突破一百万。   一个没人要的“死亡时段”,却在最后三分钟爆冷冲顶, 所有人看宝绽的眼神都变了,他不是个没来头的小人物,相反,这种操作背后一定有大资本的加持。   宝绽从直播间出来,立刻给小先生打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 带着笑意:“宝老板。”   宝绽让他那堆“魔力圈圈”刷懵了, 脱口而出:“你干什么啊?”   小先生认识他这么久, 头一次听到他这种口气,不礼貌, 不得体,一瞬间, 拉近了他们的关系:“我怎么了?”   “还不承认,”宝绽凶巴巴的,“就是你。”   小先生直接在电话那边笑出来:“好好好, 是我还不行吗?”   “什么叫是你, ”宝绽沿着走廊往前走,“巧合那首歌……”   “是梁叔,”小先生说实话,“他刷的礼物。”   宝绽愣住, 语气随即缓和下来:“梁叔身体怎么样?”   “康复得不错,能坐起来看直播了,”小先生用一种打趣的口吻,“他现在是宝宝粉,天天抱着pad给你点赞冲榜。”   宝绽的粉丝自称宝宝粉,可爱又好记,但宝绽觉得太奶,颧骨泛了红:“你别什么都往梁叔身上扯。”   “我没扯,”小先生哭笑不得,却又享受这种被他冤枉的感觉,“他刚才按铃叫秘书,说你直播间人太少,要给你刷礼物,我过去凑了个热闹而已。”   梁叔、小先生、私人秘书,三个大男人围在一起刷魔力转圈圈,宝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说不出的违和,这时前头的电梯门开了,蓝天怒气冲冲出来,看见他,给了一个凌厉的眼神。   宝绽挂断电话,跟着她走进直播间对面的屋子,是个空会议室,蓝天关上门,回身质问:“谁让你跟人换时段的?”   宝绽意外,没想到她会为了这件事亲自过来。   “谁同意的,”蓝天提高调门,“你问过我吗!”   宝绽一时语塞。   “十一点半这个时段,”蓝天甩下包,“是你的,也是公司的,”她毫不掩饰怒气,“我不管你什么背景,背后有多少大佬保着,在我这儿,你得守我的规矩!”   “蓝姐……”宝绽知道自己欠考虑了,但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儿,“擅自换时段是我不对,应该先跟公司打个招呼,还好没造成损失……”   “没损失?”蓝天冷笑,“你上热搜了,热搜的好处你捞着了吗?”   宝绽茫然。   “你告诉我,”蓝天点着桌面,“你今晚的数据是多少?”   宝绽没留意这些,下播时听小黄说了一嘴:“不到二十万。”   “你知道箱之声现在的流量是多少?”蓝天指着对面儿,掏出手机给他看,“六点半,二百九十二万人在线!”她啪地扔下手机,“你这个热搜是给谁上的?”   宝绽反应过来,他是给箱之声做了嫁衣裳……   “是给启力传媒的小w、八风造星的小周、成咎工作室的九爷,所有你后头的那些竞争者!”   到这一刻,宝绽才明白蓝天在气什么,“热度”和“资源”,娱乐圈趋之若鹜的东西,他却不屑一顾。   “你开这种口子,”蓝天狠狠拍了把桌子,“是想让圈里人都知道你宝绽好欺负,我们泱泱娱乐是吃素的吗!”   这一声动静很大,直播间那边都听到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立着耳朵听,文咎也皱了皱眉,推门出去。   会议室的门是蓝天关的,却没关严,文咎也盯着那条缝,马上明白她的火不是冲着宝绽,而是冲着对面那些人,她在警告他们,宝绽的性格软,但他的老板足够硬,谁也别想来捡便宜。   文咎也轻笑,转身要回去,这时听到背后说:“宝绽,你入行也有一阵了,热度名气这些真的一点不在乎?”   文咎也好奇蓝天为什么这么问,偌大的娱乐圈,热度为王,谁能不在乎?   许久,宝绽的声音传来:“姐,你知道我出道的目的,只是为了戏。”   戏?文咎也一下子没理解。   “我个人是冷是热,红了还是黑了,无所谓,”宝绽清楚地说,“只要多一个人看到京剧,对京剧有兴趣,我就值了。”   文咎也怔在那儿,有私银托着的宝绽,和娱乐圈格格不入的宝绽,来蹚这趟浑水果然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理想,他想靠艺人的影响力挽救一门衰微的艺术。   “可这么久了,”宝绽的声音落寞,“我没正经唱过一回戏。”   “也哥,”助理从直播间那边冒头,指着手表,“快到点儿了,车在底下等着。”   文咎也在箱之声的档是十二点,他七点半还有个电视台的通告,得先走,寻思片刻,他朝助理招了招手。   “宝绽,”蓝天语重心长地说,“咱们不谈你的眼界、人品,单论条件和资源,你在这个圈子想火,没人压得住你。”   火,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宝绽却没有野心,他看得通透,文咎也的傲慢冷漠,小周的卑微甚至卑劣,或多或少都与这个字有关。   “蓝姐。”这时有人在门缝外打招呼。   “小李,”蓝天认识,文咎也的助理之一,“有事?”   “那什么,”小李笑呵呵进来,“我们也哥一会儿有个电视台的通告,可以带个嘉宾过去,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需要。”   电视台是主流媒体,无论曝光度还是覆盖力,都不是箱之声这种网络平台能比的,蓝天诧异地看向宝绽。   “星综艺。”小李直接报名字,是一线卫视的当家节目。   这是个大人情,蓝天马上说:“宝绽,你去一趟。”   工作上的事儿宝绽听她的,点个头,跟着小李往外走,经过蓝天身边,听她低语了一句:“可以啊,把九爷捋这么顺。”   宝绽一愣,刚要否认,蓝天轻轻推了他一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宝绽走出会议室,文咎也正和两个助理在等电梯,余光瞧见他,转个身当没看见,宝绽明白他的意思,隔着几步站在后头,这时直播间的门开了,小w下播出来,特别热情地叫:“宝哥!”   匡正提醒过,不要和这个女人有接触,宝绽下意识后退:“你好。”   宝绽的能量今天全直播间都见识了,小w套近乎的意图很明显:“哥你要走啊?”   “啊……”宝绽简短地答,“回家。”   “正好,我也要走,”小w无视他的冷淡,“咱们一起吧。”   宝绽刚想拒绝,小w又说:“哎呀,我得请你吃个饭,”说着,她要给助理打电话订饭店,“进组这么久,咱们还没好好聊过呢。”   “不用……”宝绽最怕死缠烂打这套,文咎也翻个白眼,回身搭住他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怼过去,“你有完没完?”   突然挨了一句,小w太阳镜下的脸僵住了,气氛紧绷,宝绽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正巧电梯到了,文咎也揽着他进去,正眼都没给小w一个。   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助理们簇拥着两人上文咎也的车,一辆黑色gmc,奶白座椅,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后座,隔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从大厦的指定出口缓缓驶离。   目的地离这儿不远,二十多分钟路程,文咎也喝了口水,不咸不淡地说:“匡正真舍得给你花钱。”   宝绽不喜欢他提匡正时的口气,没应声。   “两分钟三百多万。”   他指的是“爱的魔力转圈圈”,宝绽看向窗外:“不是他。”   文咎也哼笑,显然不信。   “是另一个朋友。”   文咎也惊讶,扭头看着他,这种分分钟砸个几百万的朋友,他居然有不只一个。   “谢谢,”忽然,宝绽转过脸,那样一双真诚的眼睛,能看到人心里去,“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文咎也不习惯他的坦率,更不习惯他这些话:“他们,”他挂着某种冰冷的笑意,“在他们嘴里,我是买来的影帝,你是不知道哪个富婆包养的小三儿。”   不堪入耳的话,宝绽拧起眉头。   “我在‘他们’嘴里活了十年,已经面目全非了。”   宝绽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懑:“那个影帝……”   “为了角色,我在意大利的华人社区待了五个多月,”文咎也笑着,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但膝盖上扣紧的手掌泄露了他的不甘,“一百分钟的电影,我拍了二百零三天,纺织厂里的所有活儿我都能干。”   那大概是一部关于华人移民的电影,宝绽没看过,但不得不承认,他多多少少也信了“他们”的话。   “影帝什么的其实无所谓,”文咎也故作洒脱,“在普拉托(1)首映的时候,不少来看电影的华人织工都哭了,他们才是我的桂冠,”他滑动喉结,慢慢的,扯出一个笑,“我尝过的酸甜苦辣,网上那些黑子不会懂。”   他说着无所谓,说着不在乎,但宝绽知道,做了十年公众人物,他的心已经伤得千疮百孔,想起在翡翠太阳的电梯里,他不断重复的“别碰她”,文咎也经历过的东西,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想象。   “所以你不是‘渣男’,对吗?”   “哈,”文咎也又笑,他总是靠笑来掩饰情绪,“从入行到今天,我交过三个女朋友,最长的两年零四个月,最短的二十八天,最近这个……”   他停住,避开宝绽的目光,宝绽敏感地察觉到,这可能就是他和匡正的过结。   “去年夏天分的手,她家是做证券的,年初破产了,她长得好,想进演艺圈赚快钱,需要话题混个脸熟,”文咎也轻描淡写,“我给她行了个方便。”   宝绽久久没说话,再开口,和缓而郑重:“我哥……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文咎也觉得好笑,匡正那种手握数十亿资本流向的大人物:“你替得了吗?”   “替得了,”宝绽毫不犹豫,“我说的话,他都认。”   文咎也眯起眼睛打量他,漂亮,聪明,背后靠着金山银山,却仍干净得像一汪水,这种人要是不唱戏,好像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保姆车拐了几个弯,开进电视台的地下停车场,沿着箭头到指定位置,助理下来开车门,宝绽一只脚踏下去,背后文咎也说:“今晚你敞开了唱。”   宝绽回过头,“唱……什么?”   “戏啊,”文咎也同时回头,挑起一个笑,“我的show time都给你。”   说罢,他潇洒不羁地迈出去,砰地甩上车门。   (1)普拉托:意大利华人最多的城市,毛纺织业中心。 第187章 回西山,回佛室,回金床   匡正在金角枫五楼东翼的会议室, 房间是医院提供的,段家的四个孩子都在,还有各自的律师, 组成了一个临时律师团,对遗嘱细节讨价还价。   专业问题匡正不参与, 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看手机,打开微博推荐, 热门里好几条都是穿着雾蓝色汉服的宝绽,那么风流那么美,却被庸俗的礼物雨刷了个满屏,区区几百万匡正不介意,他介意的是《巧合》这首歌。   “世上的人儿这样多, 你却碰到我, ”去年夏天在世贸步行街, 宝绽在夜色中唱, 那是唱给他的,匡正蹙眉盯着那个id:路边等你。   等什么?哪条路?   “老板, ”这时段钊拿着手机过来,坐在他的沙发扶手上, “小w发了条微博。”   “嗯?”匡正心情不好,换了个方向靠着。   一条转发过万的微博,只有短短两句话:下播啦, 新人真不好当, 说的不是我,是宝老板。   匡正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她一般只有几千转,”段钊低声说,“这条转这么多, 是因为cue了宝绽。”   匡正点开评论,热评第一条是宝绽的粉丝:十八线炒作女请自重,勿带别家。   很普通的发言,匡正点开这条评论下面的回复,果然,热度在这儿呢:非黑非粉,在现场,b本来是十一点档,硬被挤到五点的,某天王还耍大牌,使唤他拿水。   b是宝绽,“某天王”无疑是文咎也了,匡正的火噌地窜上来,突然,会议室的门从外头推开,本该在病房陪着的老管家气喘吁吁进来,对着满屋子的人,只叫了一个名字:“小铎!”   会议室静了一瞬,应笑侬第一个冲出去,接着,所有人反应过来,一窝蜂跟上,挤着一架电梯下三楼。   病房的隔音很好,推开休息室的门才听到里头的哭声,是三房和四房,匡正的头皮发麻,段老爷子好不容易答应立遗嘱,段家的危机眼看着要有一线曙光,死神却在这个时候挥起了镰刀?   一进病房,就听到监控器持续而尖锐的“嘀——”声,电子屏上横着一条平直的线,主治大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荷兰人,垂下淡蓝色的眼睛,摇了摇头。   三房和四房哭得更凶了,应笑侬走上去,很慢,像是不敢相信,隔着一段距离盯着病床上的人。段有锡走得很安详,没有紧皱的眉头,没有扭曲的表情,仿佛是累了,又好像得偿了所愿,终于撒手人寰。   “老家伙……”应笑侬的声音很轻,挑着一侧眉毛,压着另一侧,是在控制强烈的情绪,“喂,老家伙!”   他是段家的老大,是段有锡二十多年里唯一认定的儿子,他站在床前,没人敢贸然上去和他并肩。   “爸……”一滴泪猝不及防从眼角滑落,应笑侬陡然喊出来,“爸!”   这一刻,他明白了时阔亭的话,“没机会了”,对这个顽固的父亲,无论爱还是恨,都没机会了,从今天起他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无父无母,要在这个世上孑然而立。   段小钧随后上去,接着是段钊、段汝汀,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茫然,那么强硬的父亲,一座山、一堵墙一样的大家长,就这样溘然长逝。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这个大家庭最和谐的十分钟,所有人一起悲伤,一同哭泣,直到平静被打破,有人说起了财产,接着,场面乱了,匡正冲过去的时候,四房正紧紧揪着段汝汀的衣领。   “你迟早得嫁出去!”她嚷,“别想带走段家一分钱!”   “松手,”段汝汀瞪着她,“小老婆,松手!”   “你叫谁小老婆!”段小钧指着她的鼻子。   在段有锡的床前,他们互相攻讦,匡正抱着段小钧的肩膀往后拖。   “你们这些废物,寄生虫!”段汝汀挣开四房,正了正领口,“一个个不知道都在干什么,趴在我守着的江山上做好梦!”   匡正吼她:“你少说两句!”   “姓匡的,”段汝汀调转枪口,“我爸走了,你显得更碍眼了!”   “碍着你抢财产了吧!”四房在后头嚷。   段汝汀冷笑:“钱都给你们,我只要集团!”   “你想得美!”四房攥起段小钧的手,“集团才是生蛋的母鸡,你当我们傻,吃你甩给我们的残羹冷饭!”   匡正忍着她的魔音穿耳:“遗嘱草稿已经拟好了,大家的律师都首肯,只要依样做一份协议……”   “什么协议,”忽然,三房开口,“我可不同意签协议,我和老头子是法定配偶,段家的财产我占一半。”   段钊愕然:“妈!”   “去你妈的一半!”四房把耳环摘下来往她脸上扔,“玩浑的,咱们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   三房被珍珠耳环打了脸,横起来:“那就打官司,看法院怎么判!”   “够了!”应笑侬吼了一嗓子,只一声,屋里就静了,不是他嗓子亮,是段有锡这么多年的偏爱,树立了他在段家独一无二的地位。   他转过身,那个沉稳的样子,不是风华绝代的大娘娘,而是金口玉牙的太子爷:“要吵滚出去吵,别在我爸床前表演,”他越过众人问老管家,“我爸走前留没留话?”   “有,”老管家说,“老爷子要回西山,回佛室,回金床。”   佛室是徐爱音的屋子,金床是她死前睡的床,应笑侬说不清这一霎的感受,只吐出两个字:“回家。”   “家”,他终于能平静地把那个园子叫家,那里埋着他的母亲,也会埋下他的父亲,还有他这么多年的怨恨和叛逆。   段家人张罗送段有锡的遗体回爱音园,匡正没和大部队一起走,尽管刚才段老爷子床前已经乱成那样,他仍然不放弃,留下来和律师仔细过了一遍遗嘱要点,试图最大限度地维护段家的统一,保障应笑侬的利益。   开车回西山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天光早早地在背后亮起,照着车前蜿蜒的山路。匡正往前开,心却远远地落在后头,想着宝绽,想他是不是受了文咎也的委屈,想他是不是也正这样灼热地想着自己。   拐过一道s弯,眼前似乎闪了一下,接着砰地一响,风挡玻璃大面积皲裂,车子随之失控打转,猛地撞向山路外侧的隔离带。   一切发生在几秒间,对匡正来说却漫长得骇人,他亲眼看着山壁拍来又远离,云和灰岩交替,他死死踩住刹车,直到轰隆隆的引擎哑火,窗外是杂树丛生的山渊。   “呼……呼……”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喘息,握着方向盘的两臂绷得僵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视线慢慢聚焦在风挡玻璃上,右侧靠上的位置有一个小洞,规则的边缘,速度应该很快,像是……   他出了一身冷汗,是子弹。   匡正难以置信,下意识转过头,下一秒,就在副驾驶的真皮靠背上看到一个小洞,他试着抠了抠,抠出一枚发烫的金属。   他迅速握紧手掌,是段汝汀。   “碍眼”,她说过不止一次。匡正控制不住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生命受到威胁,没人能不忌惮,市值数百亿的集团公司,她为此杀一两个人,算不上什么。   匡正揩了把汗,子弹射在副驾驶上,这是她的一个警告。   拿起手机,他第一个拨出去的号码不是警察,不是父母,而是宝绽,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直到一个哝哝的声音响起:“唔,哥……”   匡正的心瞬间安定,寒意退去,泛起一丝暖。   “哥?”宝绽没听到他的声音,揉着眼睛坐起来。   匡正好久才说话:“宝儿。”   “哥你没事吧?”   “没事,”匡正捏着手里那枚子弹,“想你了。”   “不对,”宝绽太了解他,“你声音不对。”   匡正呼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做了个噩梦。”   “哦,”宝绽这才信了,抱着手机重新躺下,“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两腿夹着被子,小声说,“我不想一个人睡。”   按匡正过去的性格,至少要冲到西山向段汝汀兴师问罪,但现在他有宝绽,有了家,不能玩命了:“今天就回,”他温柔地说,“陪你睡。”   “真的?”宝绽高兴坏了,“我下午在君悦有个会,节目组全员都到,不能偷跑,你要是早到家了,冰箱里有拆骨肉!”   “好,”匡正对着话筒啵了一下,“晚上见。”   宝绽那边啵回来,匡正等他挂了才结束通话,想了想,给应笑侬打过去。   应笑侬压根没睡,一秒接通:“匡哥。”   “小侬,”匡正有些难开口,“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应笑侬抢先说,“不麻烦你了。”   匡正一愣。   “老头子不在了,我这时候太强势,就怕刺激到老二和少壮派,”应笑侬一夜没睡,一直在权衡利弊,“遭殃的是段家。”   所有人都在争财产的时候,他仍能以家族和集团的利益为重,匡正很佩服:“你不争,三房四房也会争。”   “三房四房不是老二的对手,”应笑侬想得很明白,“再说,还有元老们,一统江山不成,最后无非是划江而治,各房妥协罢了。”   妥协,也就意味着爱音集团要被分割,形同肢解,“市值会掉。”   “嗯,”应笑侬知道,“至少不会断崖式崩溃,只要骨架子还在,肉就能长出来。”   这是“青山”和“烧柴”的关系,匡正赞同:“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应笑侬简短地答:“好。”   凌晨五点的山路,匡正孤零零坐在裂了玻璃的panamera里,他点了根烟,把子弹揣进西装内袋,下车去后备箱拿折叠铲。火星燃在嘴边,他扛着铁铲走到车前,对准破裂的前风挡,狠狠戳下去。   再也没人知道,四月的一个清晨,曾有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车窗,而他抹掉了痕迹,把恐惧和愤怒咽下肚子。 第188章 “缺点儿男人味。”   宝绽在电视台唱了一出《清官册》, 穿着那一身云霭般的雾蓝大袖,唱着“朝臣待漏五更冷,铁甲将军夜渡津”, 青葱的脸,却有卓然的英气, 是夜半窗边的一缕光,又是荷塘枯叶上的一滴露, 让听惯了“oh baby”和“check it out”的导演组耳目一新。   节目是录播,一周后才上星,星综艺剪了十五秒的预告片,当晚起在广告时段插播,七个嘉宾参加的综艺, 宝绽一个人占了三秒半, 第二天他到戏楼的时候, 连门房都兴奋地迎上来:“宝处, 今早在电视上看见你了!”   这就是传统媒体的影响力,好的坏的, 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宝绽腼腆地笑笑, 上楼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偷偷看手机。   网上已经炸了锅, 有一段现场观众发的三十秒视频, 一晚上被轮了一万多遍,晃动的镜头里,宝绽的风流分毫不减,那是不依赖于任何现代技术手段的美, 是京剧艺术赋予他的独特魅力。   上万条评论,大多是粉丝的“啊啊啊啊”,宝绽匆匆滑过,在满屏的“彩虹屁”中寻找那样一些只言片语:   “原来不看京剧,粉上宝宝后才开始接触,大探二、失空斩、红鬃烈马,还有这出清官册,越听越喜欢,谢谢宝老板,让我认识了另一个世界。”   “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听戏,听不懂一直闹,现在我听懂了,奶奶已经不在了,以后我会好好听戏的,为了宝宝,为了奶奶!”   “我也是京剧演员,半改行状态,哎,天上地下……”   “希望看到更多传统艺术,我们年轻人喜欢的!”   “支持宝宝,支持京剧!”   宝绽红着眼眶看那些话,他知道,很多是谬赞,但即使是不切实际的夸奖,即使数万评论中只有这么寥寥数语,他也觉得充满了力量,他还能闷头往前走,把这条窄路一步步踏宽。   中午在小食堂吃过饭,他拎着一只纸袋子,准备去君悦开会,一出屋,听到楼下有女人的哀求声:“……你让我进去吧,我真是宝处的朋友!”   “说了不能进,”门房拦着,态度很客气,“咱们这儿是会员制,别说你,就是开奔驰的大老板,没有卡也不让进。”   争执间有孩子的哭声,宝绽快步下去,在阳光灿烂的门口,看到一个抱孩子的女人,简单的短发,一条褪色牛仔裙,肥大的t恤上有几块显眼的污迹,那是张熟悉的脸,打扮却陌生:“红姐?”   门口的女人回过头,看到楼梯上一身西装的宝绽,不大敢认:“宝处……”   真的是她,大半年没见,老了,或者说沧桑了,有中年女人才有的疲惫,宝绽领她到贵宾室,给她倒了水,逗着她怀里的孩子问:“家里挺好的?”   红姐没听见,注意力全在屋里奢华的陈设上,视线转了一圈,喃喃地说:“如意洲……成了……”   成了吗,宝绽也看着这间屋子,招待的都是大佬,出入的尽是富豪,但这似乎不该是评判如意洲成败的标准。   “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红姐喝一口水,激动地说,“你唱寇老西儿(1),‘一轮明月早东升’!”   宝绽笑着点头:“你走没多久我们就搬家了,你怎么找过来的?”   “我先去的白石路,剧团成了培训中心,我就给小侬打电话,”说着,红姐有些落寞,“他……没和我多说,给了我这个地址。”   “你别多想,”宝绽解释,“他家里最近有事。”   “哦,”红姐并没释然,她在如意洲最困难的时候离开,是临危掉队的那个,“他就算怪我,也是应该的。”   人活在这世上,各有各的难处,宝绽岔开话题:“孩子真可爱。”   “男孩,大年三十儿生的,”聊起孩子,红姐露出笑容,“还太小,不该抱出来,可我实在急着见你。”   她出趟门,家里都没人帮她看一眼孩子,“你一个人带吗?”   红姐的表情不大自然:“我老公……是二婚,孩子判给他了,一直是他妈带着,没精力管我这个,我妈身体又不好……”   怪不得,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宝绽还记得她离开如意洲那天,窈窕的背影,那么洒脱,他以为她是去过好日子,没想到好日子到头来,不过是另一场磋磨的开始。   “宝处,”红姐捏着水杯,“我急着找你,是有事儿……”   宝绽看她的穿戴,孩子又小,以为她是缺钱,楼上保险柜里有七八十万现金,但眼下不方便去拿,便打开支付宝:“红姐,当时你走得急,团里还欠着你三个月的生活费,一晃拖了这么久,你别怪我……”   “宝处,”红姐把眼眉一挑,透着刀马旦的泼辣劲儿,“说什么呢,我万山红抱着孩子来看你,就为了钱?”   宝绽唰地红了脸,手机上是转账界面,钱数已经打上了,两万整,红姐抓着他的手,把屏幕扣过去:“要是有一丁点想着钱,我万字儿倒着写!”   宝绽羞愧地抿起唇,她没变,还是过去那个干脆利落的红姐,弱质女流,却从不叫人看扁。   “我后悔了,”话到这个份儿上,红姐干脆说,“我舍不得筋斗,舍不得花枪,我……还想唱。”   宝绽意外,瞧着她那张被喂奶和缺觉折磨得发黄的脸。   “过去我觉得女人总要有个归宿,过日子生孩子,今天早上给儿子换尿布的时候我还这么想,”说着,红姐笑了,“直到在电视上看见你。”   雍容大气的宝绽,铿锵婉转的宝绽。   “看见你,听见那段二黄,我的心才重新跳起来,”红姐晃着臂弯中的婴儿,“说句矫情的话,人到了什么时候,得有念想。”   理想、事业、价值,女人也不例外。   “儿子我能带好,戏我也能唱好,”红姐笃定地说,有一步跨出去不回头的勇气,“就怕你不要我。”   宝绽没马上应,而是问:“你和家里商量了吗?”   “我会做给他们看的,”红姐昂着头,好像只要宝绽一声令下,她就提刀上马,“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就是我自己。”   宝绽被她这句话触动了,她是贤惠的妻子,也是操劳的母亲,但首先,她是她自己:“行,”他拍板,“你不忘如意洲,如意洲也不会负你。”   红姐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谢,宝绽拍拍她的肩膀,还是把两万块打过去,当是给孩子的见面礼,然后带她看了一圈戏楼,领她上迈巴赫,亲自送她回家。   从红姐家,宝绽去君悦,会是下午两点的,为了方便嘉宾休息,节目组给每个人安排了房间,路上宝绽给文咎也发短信:你在哪屋?   那边回复:2318   一起发过来的还有一串字母:dashuaibi99。   宝绽皱了皱眉,复制粘贴到微信,果然,是个用马赛克色块做头像的用户,id是咎咎归一。   到了酒店,宝绽直接上23层,叮一声过后,电梯门打开,好巧不巧,门外是正要下楼的小w:“宝哥?”她疑惑,“你不是在22层吗?”   她记得每个嘉宾的房间号,宝绽顿了顿:“我……上来找个朋友。”   “哦,”小w笑笑,这么暗的室内,她仍然戴着太阳镜,“那一会儿见。”   宝绽点个头和她错身,沿着走廊往里走,找到2318,按下门铃。   微信响了一声:到了?   宝绽回复:开门。   门啪嗒打开,文咎也裹着一条浴巾站在那儿,正用手巾搓头发,宝绽避着他那一身湿淋淋的肌肉:“一会儿就开会了,你洗什么澡?”   文咎也转身进屋:“你信我的,不到四点,这会开不上。”   “啊?”宝绽傻了,他还急着回家见匡正。   “这帮人,”文咎也把手巾往床上一扔,靠着桌角点了根烟,“要是都那么准时,节目组吃饱了撑的给我们开房间?”   宝绽垮下脸,回手带上门。   “怎么,”文咎也甩上打火机,“有人等?”   宝绽没回答,把纸袋子递过去。   文咎也喷着烟,从里头掏出来一个礼盒,正中是粉鸡的剪影logo,单手打开,是一对漂亮的石榴石袖扣。   “艺术家合作款,全球限量,编号001,”宝绽咕哝,有点磨不开,“谢谢你啊,带我上节目……”   文咎也啪地扣上盒子,反手扔回来:“不要。”   宝绽愣了:“为什么?”   文咎也一点不客气:“我和这只鸡有仇。”   他直来直去,宝绽也不见外,把礼盒扔回去:“不要你给别人,反正我拿来了。”   这小子挺倔,文咎也咂了下嘴。   满屋子烟,窗帘还拉着,“你也不怕熏着嗓子,”宝绽唠唠叨叨,去掀帘子开窗户,“尼古丁全吸肺里了。”   “这个歌王那个歌后,哪个不抽烟,”文咎也懒洋洋跟过去,“你不抽?”   “不啊。”宝绽推开窗。   文咎也摁住他拉窗帘的手:“真不抽?”   “干嘛?”   文咎也笑了:“缺点儿男人味。”   这话戳到了宝绽的痛处,他和匡正在一起,不是被压着就是被摁着,总有点被当姑娘的错觉:“哪儿……哪儿缺?”   “来一口就不缺了。”文咎也把烟递过去,他抽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截烟屁股。   “不要。”宝绽嫌他脏,往后躲。   “来一口!”文咎也逗他,两人离得近,宝绽看见他脸上的痘印:“你皮肤好糙啊。”   文咎也不当回事:“十来岁就化妆,能好吗?”   “我也十来岁就化妆,没像你这样。”   文咎也瞧了瞧他:“你这不是涂着粉底吗,和我素颜比?”   “没涂,”宝绽把脸往他眼前凑,“我平时不涂那玩意。”   文咎也不信,掐着他的脸蛋拧了一把,然后捻捻手指:“我操,你们唱戏的用什么化妆品,自带护肤功能?”   宝绽被他掐疼了,给了他一脚往外走,走到门口,微信响了一声,是身后那家伙,发过来一首歌。   “你们唱戏的嗓子实,唱歌咬字太重,”文咎也叼着烟,把窗帘重新拉上:“发你首粤语歌听听,体会一下人家那种唇齿间缠绵悱恻的感觉。”   歌名是《处处吻》,宝绽点击收藏,推门走出去:“谢了。”   (1)寇老西儿:寇准,《清官册》的主要人物。 第189章 “老公,要亲亲。”   文咎也说中了, 节目组的会四点半才开上,宝绽回家的时候已经七点了,路上接了个电话, 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你好?”宝绽没当回事,以为是广告推销。   “你好, ”对面是一把宽厚的好嗓子,“是宝绽老师吗?”   被称作老师, 宝绽不大习惯:“您是……”   “我姓査,”对方自我介绍,“市剧团的。”   宝绽反应了一下,不认识市剧团姓査的。   “家父是韩文山韩总的朋友,”对方很客气, “听过宝老师的戏。”   姓査, 韩哥的……宝绽想起来, 是市剧团的前团长, 引荐韩文山来如意洲看戏的老先生:“您好!査老身体还好吗?”   “硬朗着呢,”听声音, 对方有四五十岁,言语间透着一股官气, “中午跟我在剧团小食堂吃饭,电视上播宝老师的清官册,他赞不绝口。”   宝绽谦虚:“哪里……”   “宝老师, ”对方单刀直入, “市剧团下周末在大剧院有一场折子戏演出,缺个轴子,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宝绽愣了,这是要请他参演:“您……不是开玩笑吧?”   “我在市剧团抓业务, 演出的事从来不开玩笑。”   原来他是个领导,宝绽不理解:“为什么找我?”   在正统京剧圈,市剧团是高不可攀的,曾将自视甚高的应笑侬斩落马下,他宝绽只是个私人小团的团长,何德何能被这样的“大团”看得起。   果然,电话那边沉默了。   宝绽多少猜得到,早上他上电视,晚上橄榄枝就抛过来,那只是个三秒钟的小预告,市剧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势利了?   “因为您上了电视。”没想到,对方直接承认。   一瞬间,宝绽绷紧了脸。   “专业院团这么多年轻演员,没几个上过电视,”对方说,“而且我上网查了,您最近在年轻人中很有影响力。”   宝绽的声音冷下去:“査老师……”   “宝老师,”对方抢先说,“传统戏的观众在流失,从京剧到地方戏,无一幸免,”他陈述事实,却有一种恳求的意味,“您有热度,有粉丝,我想请您帮京剧把年轻人拉回来,哪怕只有一个人。”   宝绽缓缓眨了下眼,他这些话,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多一个观众进剧场,对京剧的存活和发展就有意义,”小査领导几分落寞几分心痛地说,“时代变了,我们不去找观众,难道等着观众来找我们?”   是的,所以宝绽才不顾一切去闯娱乐圈,才硬着头皮在风火轮做直播,今天市剧团的这个电话,某种程度上是对他默默努力的一点回应。   “报酬方面,”对方知道如意洲的体量,也知道宝绽的身价,“可能达不到您的要求,但我们会尽力……”   “我不要报酬,”宝绽这时开口,“査老师,下周末大剧院,我携如意洲全体演员,去给您助阵。”   利落的语气,干脆的表态,电话那边再次沉默,两个相差二十岁、甚至见都没见过一面的人刹那间惺惺相惜:“好,宝老师,我明天正式给您,哦不,给如意洲剧团出邀请信,期待和您面谈。”   “好。”宝绽大气回应。   那边道一声“感谢”,挂断了电话。   握着手机,宝绽难以平静,他们如意洲即将和市剧团站上同一方舞台,放在过去,他连想都不敢想。应笑侬曾经说过,和市团井水不犯河水不算本事,能并肩合作才叫能耐,原来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步步走下来,竟然真的实现了。   到家进门,他迫不及待和匡正分享这个消息:“哥!”   屋里却黑着灯,像是没人回来过:“哥?”   宝绽换了鞋,从一楼找到二楼,偌大的家里只有他自己。   站在廊灯下,他望向窗外寂寞的山路,渐浓的夜色放大了失落感,他垂下头,背后忽然拥上来一片胸口,结结实实,把他搂了个满怀。   宝绽吓了一跳,回过头,等着他的是发烫的嘴唇,还有急躁的牙齿和热气,他半阖着眼,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没看清,耳边一个声音沙哑地问:“惊喜吗?”   是匡正,只穿着一条丝绸睡衣,身上是浓浓的麝香味,宝绽兴奋起来,两手攀上他的肩膀,用含混不清的哼声当做回应。   今天的吻格外黏腻,吸得宝绽有点招架不住,他缩着肩膀往后退,退着退着,碰到了墙,匡正用力把他顶上去,换了一口气,说:“他妈的想死我了。”   他确实想得狠了,想宝绽的发丝、指尖,嘴角微翘的形状,还有清澈如水的眼神,但让他如此凶猛的,是射进车窗的那枚子弹,是财阀家族对他的恫吓羞辱,是从没有过的窝囊和挫败,他认输了。   他只是一家私银,是听命行事的乙方,凭什么和上市集团的实际掌控者玩命?   所以他夹着尾巴从段家退出来。   “哥……”宝绽靠着墙扭着x,配合着他粗暴的吻,主动剥掉他的睡衣,丝绸布料贴着汗湿的肌肉滑下去,宝绽往下瞄一眼,他什么都没穿。   匡正的手伸进来,在西装里,隔着薄薄一层衬衫掐住他的xx,宝绽怕痒,稍躲了一下,下一秒,那只手就落在xx上,包住了,用力揉捏。   “嗯哥……”这种感觉怪怪的,宝绽夹紧了xx,想起文咎也的话,说他缺点儿男人味,“等一下……”   “嗯?”匡正趴在他的xx上,吸他衬衫里的味道。   “你说……”宝绽咽一口唾沫,“你总这样摸我xx,我是不是变娘了?”   什么玩意?匡正舔了舔嘴唇,抬起头。   宝绽咕哝:“没有男人味。”   匡正抓了把头发:“谁说的?”   “没谁……”宝绽吞吞吐吐,“就是……我跟你在一起,好像越来越像个大姑娘,没有过去爷们儿了。”   匡正实打实地问:“你过去爷们儿吗?”   宝绽抬手给了他一下,打在胸肌上,啪地一响。   匡正笑了,重新抱住他,歪着头在他的脸颊上啄,之后到鬓角,到耳廓,忽然低声叫了一句:“老公,”然后问,“有男人味了吗?”   怀里的人没动静,匡正托起他的下巴,廊灯的光很暗,但看得出宝绽脸红了,羞答答抿着嘴唇,特别不好意思地往他肩上靠。   匡正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坏心眼儿地又叫了一遍:“老公?”   宝绽的神态难以形容,很享受,又很害臊,像蹦蹦跳跳的小猫被揉了肚子,翘着脚在地上打滚,那么招人疼。   “老公……”匡正喜欢他这样,性感地垂着眼,“要亲亲。”   宝绽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下意识推他,匡正黏黏糊糊搂上来,嘟着嘴,臭不要脸地撒娇:“要啾啾。”   他说着“亲亲”“啾啾”,那些吻却是炙热而不留余地的,以至于宝绽绷紧了身体,颤抖着,自己脱掉了西装,这时电话在兜里响,他掏出来,被匡正一把抓过去,扔在窗台上。   衬衫、皮带、xx,一件件落在地下,这其间铃声一直没断,宝绽皱着眉头转过身,是蓝天打来的,他拿起手机:“蓝姐……”   那边劈头就是一句:“你上文咎也屋里去干什么!”   宝绽呆了呆,背后匡正抓着他的xx压上来,把他摁在窗台上,吸着他xx后的小骨头,用气声叫:“老公……”   “行了,”蓝天的语气很差,“已经这样了,你这几天别露头,等我再联系你。”   宝绽没说一句话,电话断了,他觉得不对劲,点开微博,果然,热搜上挂着他和文咎也的名字。   一条图文爆料,他没看文字,只盯着那些图片,是从君悦对面的建筑物偷拍的,前几张窗帘大敞着,露着宝绽的脸,从第三张开始,文咎也出现了,先是摸他的手,给他喂烟,接着宝绽转身凑过去,被文咎也掐了掐脸蛋。   宝绽完全懵了,像是做丑事被人当场捉住,从头到脚一身冷汗,可他和文咎也明明不是那种关系……手机突然被从后头握住,匡正黑着脸盯着屏幕上的两个人,裸着身体的文天王,有说有笑的宝老板,看起来那么亲密。   宝绽想解释,那不是摸手,是文咎也不让他开窗帘,他也没向他靠,他们当时只是在说皮肤,文咎也掐他的那一把,更和暧昧一点不沾边。   “你们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匡正问。   “哥,不是照片上那样,我去给他送东西……”宝绽说到一半,手机又响,屏幕上好死不死出现的是“文咎也”的大名。   宝绽一看就要摁掉,匡正却躲开他,接通电话,面无表情地打开免提。   “喂,我。”文咎也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   匡正回头盯着宝绽,像是怪他,让另一个男人用这么熟悉的语气跟他说话。   “宝绽?”   宝绽很慌,迟钝地应:“我……在。”   那边叹了口气:“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了。”   宝绽没出声。   “你别怕,”文咎也马上安慰,“什么事儿也没有,过两天就消停了。”   宝绽没想那么多,他眼下只怕匡正不高兴。   “都他妈怪我,”文咎也懊恼,“一开始就不应该招你,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真把你害了……”   “你怎么招的他?”匡正忽然开口。   电话那边立马静了。   这边匡正也不说话,等着他回答。   半天,文咎也吐出一句:“我操……”   “我是匡正。”   “我操!”文咎也猜到了,也猜到了他们的关系,宝绽被曝同性绯闻其实他妈一点都不冤,“冤的是老子!” 第190章 “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   去公司的路上, 匡正一直在关注“九宝绯闻”的发酵。   文咎也说得没错,一晚上过去,对于这出同性暧昧, 网上主流的声音不是谩骂,而是嗑糖嗑到昏厥的集体高潮:   阅人无数渣男影帝x懵懂新人国风鲜肉, 这tm什么梦幻cp!   谁攻谁受啊?   这,必须宝受啊!   九宝gkd!!!   我一晚上没睡, 从微博刷到风火轮,从字母站刷到海堂,又刷回微博……球球各位产粮大手放我一马,让我睡吧!   姐妹我也是!我今天还要出差(哭)   “箱之声”那个九宝?这俩不是不合吗?   就是啊,我昨天还看好几个营销号带节奏黑九爷欺负新人, 今天就被打脸……   我去这么一脑补我没了!表面上是死对头, 背地里偷偷去酒店开房!   emmmmm渣男嗑不起来, 撤了撤了   就是, 宝宝是戏曲演员,你们这样不好……   唱戏的不是更萌吗!   +1, 鲜嫩多汁的九宝桃快来一口,粉嘟嘟的九宝桃哦, 毛茸茸、软绵绵、甜嗞嗞,一掐一包水的九宝桃哦~   九宝szd!这桃太香太甜太湿了!   怎么湿哪里湿,我一个朋友说她想康康!   这个视频!不能我一个人j尽人亡!   那是一条字母站的链接, 匡正皱着眉头点进去, 只有五十几秒的自制mv,标题叫“被贯穿的痛”,慵懒迷幻的bgm,偏红的色调下, 碎裂的玻璃、水滴、玫瑰,文咎也和宝绽的脸交错闪现,接着是激烈的亲吻和大片大片裸露的皮肤,能听到两个男人的呻吟喘息,黏腻而急促。   匡正砰地给了座椅一拳,明知道是剪辑,但看到“宝绽”被别人压在身下,做那些他没做过的事,胸口就像让人拿刀捅了,怄着一口恶气。   退出字母站,他烦躁地刷回微博,话题里闪过一条,是小w,只有几个字,转发讨论量却惊人:九爷x宝哥,嘻嘻。   那个“嘻嘻”令匡正不快,他沉着脸点进评论,绝大多数是求爆料的,小w还真臭不要脸爆了一条:宝哥给九爷拿水是真的,更多的不能说啦,可以蹲蹲,哪天我睡迷糊了说不定会发微博。   这是在暗示吃瓜群众关注她,匡正切出去看她的粉丝数,比之前涨了不只一倍,这个连名字都作假的女人,总是咬在别人的伤口上蹭热度,像条吸血的水蛭。   到万融臻汇门口,匡正没用司机,自己踢门下去,步履如风走进大堂,汪有诚正在送客,一身藏青色西装,系着金丝领带,见到他,笑着迎过来:“回来啦。”   “辛苦了。”匡正和段钊不在这段日子,全靠他迎来送往。   “应该的,”汪有诚敲了敲烟盒,弹出一只烟,“你脸色不好。”   匡正抽出来咬上:“家里怎么样?”   “不知道哪儿传的消息,”汪有诚自己也叼上一根,甩开打火机,“说我们有进烟波致爽俱乐部的门路,这几天门槛都被踩平了。”   匡正点点头,他知道消息来源,是万融东楼的那帮董事:“你把好关,别什么人都往宝绽那儿塞。”   汪有诚喷一口烟:“知道。”   匡正要往里走,汪有诚却叫住他:“等会儿,给你看个视频。”   匡正听到“视频”俩字儿就头疼,刚要拒绝,手机伸过来,屏幕上不是宝绽,而是时阔亭和应笑侬。   背景是一家西餐店,应笑侬拨着盘子里的虾球说:“老公,我不吃虾。”   他对面,时阔亭肉麻地接:“宝贝儿乖,你得吃虾,吃虾对皮肤好。”   这是去年风火轮上的视频,宝绽这事一爆,又被翻出来了。   “我今早发现的,五点半,只有两条转发,”汪有诚下手很快,“我联系上原po,说我是媒体公司,把他这条买了,独家。”   匡正关掉视频,缩略图下一张是视频发布时的截图,文案写着:   昨晚首页被jb(别想歪,一种有毛的水果)刷屏,我查了一下,宝绽是泱泱娱乐签约艺人,有个组合叫如意洲,划重点,这是个“gay窝”!视频里的两位也是如意洲成员,大伙品品,现在唱京剧的都这么敢玩了?国粹是要变“国啐”吗?   “这视频必须给我压住,”匡正阴沉着脸,“网上不能再出现一条关于应笑侬和如意洲的爆料,所有平台,包括截图。”   应笑侬父亲刚去世,正顶着家族和集团的巨大压力,匡正要尽一切可能保护他,如意洲更不用说了,在财富圈,它已经是一个价值数亿的ip,更重要的,它是宝绽的事业,谁也别想把它毁了。   “公关经费不够,让财务来找我特批,”匡正非常果决,“无论多少钱,给我把这些烂东西埋到地底下去。”   全网范围封杀一条消息不是件容易事,但汪有诚只是眯着眼吐了口烟圈,没有一句废话:“明白。”   匡正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向小电梯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先去如意洲。   三个路口之外,宝绽在如意洲三楼的练功房,满脑子都是昨晚微博上那些图,还有图片下网友的评论:   惊了,三观崩塌。   真的,节目里看着最乖的,结果最敢玩(笑哭)   世界大“同”,连京剧演员都……   要骂就骂,别带京剧啊,一个明星代表不了京剧!   他敢做还怕我说?   他做什么了,亲了还是睡了?几张日常照,腐眼看人基!   这不是真的!宝宝不许看上渣男!姨姨不同意!   九宝桃火速报到!宝宝和九爷最般配!   就是就是!九宝九宝,大旗不倒!   宝绽越想越憋屈,脊背的肌肉绷起来,有点自虐的意思,一个僵尸(1)摔下去,砸得地板砰一声响。   陈柔恩下楼去取快递,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抬着头往上看,楼下传来门房的声音:“先生,我们这儿是会员制,没有卡不能进。”   来的是个年轻男人:“我办张卡行了吧?”   陈柔恩觉得那嗓子耳熟,走下去,在戏楼门口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一身白色机能风街头潮牌,酷炫的束脚工装裤,白椰子鞋白色棒球帽,帽子外还罩着夹克帽,脸上是一副镶钻的银色太阳镜。   “办卡需要两位会员的推荐,”门房抱歉地说,“还要有俱乐部主席的签字。”   “你们这儿……”对方没想到一个京剧团搞得这么严,犹豫了一下,摘掉太阳镜:“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   纯白的帽檐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稍稍化着淡妆,陈柔恩愣在那儿,眼睛直了。   门房仔细瞧了瞧他,肯定地说:“不认识。”   “九、九、九……”背后有人啾啾。   文咎也回过头,大红的楼梯上站着一个女孩子,长头发大眼睛,挺漂亮,只是那身打扮……   陈柔恩穿着一套典型的“九爷风”嘻哈装,荧光t恤肥裤子,手腕上还套着个骷髅护腕,噔噔噔跑下来。   “小陈姑娘,”门房探着头问,“你们认识?”   陈柔恩涨红了脸,太兴奋,光顾着盯偶像,没答话。   “认识。”文咎也顺水推舟,朝她挨过去。   “哦——”门房看他们往一块儿一站,那个身高、长相,还有麻袋似的衣服裤子,怎么看怎么般配。   陈柔恩领文咎也上楼,心跳过速,说话磕巴:“宝、宝处在三楼……的练功房!”   文咎也嗯一声:“我自己上去。”   他长腿一迈,几步跨上高高一截楼梯,拐过缓步台,留下一句:“谢了。”   陈柔恩盯着那片亮白的身影,一副“我家哥哥最帅”的花痴表情,中气十足地喊:“不谢!”   练功房的门敞着,入眼是一块“烟波致爽”的中堂,水墨大字下是正穿着水衣踢圆场的宝绽,脚背漂亮地勾起,一踢,带着短促的风声。   “为什么叫你宝处?”文咎也走进去。   宝绽倏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   文咎也掀掉帽子,抓散头发,有些邪气:“处男的处?”   “绯闻男友”找上门,宝绽懵了:“你怎么……”   “我问蓝天要的地址。”   宝绽的表情不大自然:“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先打电话你能让我来?”文咎也向他走去,扬着下巴,挑起眉毛。   宝绽别开脸,不想面对他。   “喂,”文咎也开玩笑,“咱俩在网上都是亲过睡过的关系了……”   “你别胡说!”宝绽压着声音,像是怕人听。   文咎也马上知道他不是那种能随便开黄色玩笑的人,识趣地噤声。   空荡荡的练功房,静了好久,宝绽犹犹豫豫开口:“网上说咱俩……那样,我怎么没看见?”   文咎也有点讪,没搭腔。   宝绽凑过来:“让我看看。”   文咎也瞥他一眼,点开字母站,都不用搜索,热点前几条全是九宝cp,随便找一条,满屏幕都是宝绽的眼角眉梢,还有如云的大袖衫和探进衫口的男人手,配着一首违和的bgm:   “哥哥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哥哥的背不是背,保加利亚的玫瑰!”   露骨色气的歌词,宝绽无措地瞪着画面上那个似是而非的自己。   “哥哥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小哥哥你真漂亮,我想和你处对象,你的身材那么棒,快点过来别反抗!”   匡正进来的时候听到的正是这首歌,还有屋里肩挨着肩头并着头的两个人,他压着火气,阴测测地叫:“宝绽。”   宝绽立刻转身,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抓着文咎也的手机关掉视频:“哥……”   匡正一看见文咎也的脸,脑子里就开始过小电影,那些纠缠的肉体和湿热的喘息,眼神于是狠起来,明晃晃的要杀人。   “匡总。”文咎也倒不怵他,两手插兜,一脸的冤家路窄。   匡正走上去,黑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带着一股煞气:“九爷,跑到我家风流来了?”   (1)摔僵尸:戏曲表演中的技巧动作。 第191章 “处处吻”   “九爷, ”匡正冷着声音,“跑到我家风流来了?”   “匡总,”文咎也把帽子扣上, 帽檐漂亮地扬起,微微高他一截, “你搞错了吧,我, 直的。”   匡正不在意他的性取向,只是单纯反感他插到自己和宝绽之间,“有什么事儿你冲我来,”他声音不大,但霸气实足, “别招惹宝绽, 他和你的圈子、我的圈子都没关系, 他只想唱戏。”   文咎也在极近处和他对视, 一个精彩的、令人畏惧的男人。   “粉鸡那件事,”匡正盯着他的眼睛, 有一说一,“万融臻汇蹭了你的热度, 从个人角度,我可以道歉……”   “不需要,”文咎也懒洋洋的, “宝绽替你道过歉了。”   匡正微怔。   “他说, ”文咎也眯着眼,“他的话,你都认。”   匡正倏地转过头,宝绽穿着一身水似的白衣站在那儿, 似乎知道自己自作主张了,有点怯:“哥,我……”   匡正没让他说完,回身面对文咎也,毫不迟疑:“对,他说的话,我都认。”   文咎也挑了挑眉,猝不及防一口狗粮,好他妈噎。他觉得没劲,擦过匡正要走,走到一半,回头问宝绽:“哎,发你那歌儿,学了吗?”   “啊?”宝绽反应了一下,他说的是“处处吻”,“学了。”   “行,”文咎也压低帽檐,“晚点联系。”   说完,他翻上帽兜,带着一股天王巨星的拽劲儿,大摇大摆走了。   他前脚走,匡正后脚过来,握住宝绽的腰侧:“他发你什么歌了?”   歌名有些暧昧,宝绽怕他多想:“一首粤语歌。”   “什么歌?”匡正追问。   宝绽拗不过他,咕哝一句:“处处吻。”   一吻便偷一个心,一吻便杀一个人,匡正知道这首歌,握着他的手随之收紧:“我在西山忙应笑侬的家产,你一个人在家倒不缺人陪。”   这话少见地尖酸,宝绽愣了愣:“你说什么啊?”   安静的练功房,穿着薄丝绸的爱人,匡正按捺不住,压上一步,把他向后顶在硕大的镜子墙上:“嫌我醋劲儿大了?”   “哥,你……”宝绽挣了挣,红着脸,“别闹!”   匡正不让他拒绝,抬手捶在镜子上,咚地一响。   宝绽吓了一跳,呆呆看着他,匡正俯下身,那么强硬,像要把他生吞了,越靠越近,近得呼吸喷在鼻尖上,很热……   “宝处!”练功房的门突然从外头推开,萨爽眉飞色舞跑进来,“市剧团来信……”看到屋里的情形,他闭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骨碌碌在匡正和宝绽身上转,三秒钟后,利落地退出去,砰地带上门。   “萨……”一瞬间,宝绽的脸涨得通红,慌乱着想推开匡正,匡正却紧紧搂住他,霸道地说:“他们早晚会知道。”   是的,人生于世,恨可以遮掩,野心可以压抑,唯有爱是藏不住的,宝绽在匡正怀里软下来,懊恼地把额头顶在他肩膀上。   他臊得慌,要回家,匡正也不打算去公司了,两个人一起翘班。他们好久没安稳地吃一餐家里饭,宝绽做了葱油饼、八宝带鱼、拔丝地瓜,还有煮得熟烂的牛蹄筋儿,满屋子是久违的香气。   吃过饭,宝绽洗了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吃芒果,手机在茶几上响,他拿起来一看,是文咎也。   匡正在厨房那边炖燕窝,回头瞄了一眼。   宝绽烫手似的,把电话挂断。   “谁?”匡正装作随意。   “文咎也,”宝绽不骗他,“我挂了。”   匡正没说话,满意地点个头。   吃完水果,宝绽拿着手机上二楼,刚进卧室,电话又来,还是文咎也,他捂着话筒犹豫了一阵,第二次挂断。   这回文咎也不打电话了,改发微信:干嘛挂我电话?   宝绽回他:我哥都气成那样了,你还打电话!   那边静了挺久,发过来一句:你们住一起?   这话宝绽理解错了,他以为文咎也是惊讶他和匡正的关系,鼓足了勇气承认:对,我们在谈恋爱。   文咎也:我操!我以为……   他以为匡正和宝绽是包养关系,毕竟在娱乐圈,没有哪个小明星和资本大鳄之间是真情实感地搞对象。   宝绽想问他以为什么,文咎也却把那条撤回去,换了一句:你看下微博,准时过来。   宝绽于是点开微博,消息界面,好几万条转发通知,他立刻戳进去,是文咎也发博圈了他:哥们儿@如意洲宝绽,14:30,来风火轮连麦。   “我天……”宝绽盯着红成一片的消息栏,一时不知所措,看一眼表,离两点半还有五分钟,他连忙给文咎也发微信:干什么你!   文咎也秒回:不干什么,带你上位。   上……你家的狗屁位!宝绽真生气了:我不去,我不会连麦!   文咎也够狠:我几千万粉丝,你不来,就是全网晾我。   宝绽飞快地打字:你这是强人所难!   打完想了想,他删掉重新输入:照片的事蓝姐已经很生气了,这种时候我们不应该互动……   文咎也的消息先一步到:我跟蓝天打过招呼了。   宝绽愕然:她同意了?   文咎也发了条语音过来:“宝绽,你觉得你现在算红吗,我告诉你,你在风火轮和微博再红,也不过是个网红。”   话题转得太快,宝绽摸不清他什么意思:你们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对,策略变了,”文咎也上午去如意洲找他,就是要说这件事,“蓝天很清楚,能快速带你出圈的人,只有我。”   宝绽缓缓眨了下眼,有点明白了,他们是想借这次的同性绯闻,炒一波热度。   “我带你进主流视野,之后品牌代言和影视资源自然会来找你,”文咎也老练地说着这些,“什么时候连街边大妈都认识你了,你才是真的红。”   可宝绽不在意,红、资源、出圈,他想都没想过。   “到那个时候,你有了左右受众喜好的能力,”文咎也知道他在意什么,“你才有资格说,你是来振兴京剧的。”   一句话,宝绽就动摇了:“可是我哥……”   “你是艺人,‘红’是你的工作,”文咎也是前辈,说话强势有力,“你哥应该理解你,而不是束缚你。”   宝绽陷入沉思,迟迟没有回复。   文咎也最后发来一条:别磨蹭,立马给我上来。   事已至此,宝绽不再纠结,离开卧室去书房,把手机架在桌上,登录风火轮账号,他一上线,评论区就炸了:   !!!!!!!!!!!!!!!!!!!!   宝宝真来了!姐妹们!   我c我哭了!   宝宝是在家吗,头发还湿着。   我们宝宝太勇敢了!   宝宝加油,九爷在等你!   宝绽没功夫看评论,文咎也的连麦申请在页面上闪,他点击接受,直播界面切换,文咎也和他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穿着一身镭射渐变限量t,化着全妆,开着美颜,坐在艺术家亲签的巨型潮玩前,弯了弯嘴角:“来啦。”   宝绽轻轻颔首,在奢华的水牛皮高背椅上坐好。   评论区疯狂地刷:   啥意思,这是坐实了?   还能啥意思,没点儿关系九爷能这么卖力地带?   真的是,教科书级别的高调秀恩爱orz   之前好多人传宝绽的热搜是贵妇粉买的,现在看可能是天王粉(笑cry)   u1s1,宝绽这个颜值真能打,没开美颜胜似美颜。   我们家宝宝是生图杀手>w<   我去!!!   楼上诈什么尸?   宝绽背后!那幅画!   宝绽背后挂着一幅粉鸡,是拍卖会上他随口一问,匡正从万融臻汇拉回家的,右下角有陆染夏的亲笔签名,保守估值在五千万左右。   评论区继续炸:   前两个月苏嘉德刚拍了一幅,好像还没这个大,好几千万,都上热搜了!   卧槽这么猛吗……   贫穷不光限制了我的想象力,还限制了我的审美观,这tm画的是个啥!   还说什么画啊,没人看见角落里那个转表器吗……   ???转表器是什么?   看见了,我酸了,有两块rm(1)。   宝宝竟然是豪门?那是九爷高攀了?   果然优秀的人只跟优秀的人谈恋爱……   宝绽背后的矮柜上放着个小转表器,六表位的,摇着几块日常戴的机械表,都是如意洲客人逢年过节的礼物,他挪动椅子,找个角度把转表器挡住。   楼下匡正炖好了燕窝,等着他下来吃,自从宝绽当了“明星”,刷微博就成了匡正的日常,搜索栏里的关键字永远是那两个,每天超话里还要打个卡,这会儿一进超话就看到新置顶:宝宝九爷连麦中,宝宝粉快去支持鸭~   连麦?匡正看了看楼上,皱着眉头打开风火轮,一进文咎也的直播间,就听到吉他和合成器的轻快旋律:   “你在播弄这穿线游戏,”文咎也打着响指,对着镜头深情地唱,“跟他结束,他与他在一起,你小心——”   屏幕另一边是穿着浴袍的宝绽,刚洗了澡,发梢还滴着水,稚嫩生涩:“一吻便颠倒众生……”   文咎也接过去:“一吻便救一个人!”   处处吻,他们交替着唱,广东话特别的发音,唇齿摩擦,气息轻送,匡正的脸色越来越差。   相反,屏幕里的文咎也笑起来:“一吻便偷一个心——”   宝绽跟着他的节奏:“一吻便杀一个人……”   文咎也循循善诱:“一串敏感一串金——”   宝绽亦步亦趋:“一秒崎岖的旅行!”   匡正啪地拍下手机,茶几上的燕窝盅晃了晃,冒出一缕如烟的热气。   没多久,宝绽下楼来,应该只是跟文咎也唱了首歌,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向沙发,匡正背着他坐在那儿,没回头。   “哥,”宝绽搂住他的脖子,主动汇报,“我刚才……”   “我不喜欢你跟别人唱歌,”匡正打断他,“我甚至不想让别人看见你。”   宝绽怔怔看着他,松开手。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自私,”匡正转过脸,“想要霸占你的全部时间、空间,你的一切。”   “哥……”   这时宝绽的手机响,他低头看一眼号码,是市剧团的小査领导。   “宝老师,”对方问,“邀请信收到了吧?”   邀请信……宝绽回想戏楼,在练功房,萨爽推门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封快递:“啊,收到了。”   “好,”小査领导非常客气,“那宝老师,市剧团期待如意洲的莅临。”   (1)rm:理查德米勒,瑞士顶级腕表。 第192章 “哥们儿抱抱。”   市剧团的汇报演出是周六晚上七点半, 事前没什么宣传,宝绽也只发了一条短微博,本来是一场再小众不过的演出, 门票却在开售后三分钟内卖空,二手市场上, 池座前几排的票价甚至飙到了一万八千八。   演出当天,大剧院外的喷泉广场上挤满了黄牛和全国各地的粉丝, 鲜花气球扎成的应援墙绕着广场花坛摆起了长龙。   这一晚对如意洲别有意义,应笑侬从西山赶回来,穿着一条粉蓝色绣月季的新褶子,头戴绢花、水钻、点翠蝴蝶,坐在大剧院的化妆间里出神。   “想什么呢, ”背后有人过来, “我的大娘娘。”   应笑侬回眸, 是时阔亭, 一身隆重的双排扣戗驳领黑西装,配海军蓝领结, 大长腿一抬,在沙发椅上坐下。   “哟, ”应笑侬把眼眉挑起来,“时主席。”   时阔亭自从做了主席,打扮变了, 头发长了些, 用啫喱抓得人模狗样,为了稳重,还架了一副泰八郎的平光镜,只有冲着应笑侬的时候, 会笑出一个小酒坑:“家里的事儿搞定了?”   “算是吧,”应笑侬揉着胭脂的眼睫垂下去,“股权均分,财产三房占大头,老二暂时掌舵,能平稳一阵子。”   时阔亭知道他不容易,亲爹走了,兄弟不和,集团分裂,目前这个局面他一定是挣了命维护住的。   “那你不成大款了?”时阔亭逗他,“我得抓紧机会傍住啊!”   “滚。”应笑侬微微露出一点笑模样。   时阔亭挪了挪,朝他挨过去:“晚上回家我给你泡碗方便面,再来一套时家独门的卸骨马杀鸡,让你感受下哥们儿的热情!”   “滚远点儿,”应笑侬风情万种地觑着他,“穿这么风骚,怎么不下楼去接客?”   池座第一排有三十个座位,市剧团留了一半,给如意洲和万融臻汇的vip留了一半,按理说时阔亭这个俱乐部和基金会的双料主席应该在下头陪着。   “宝绽和匡正应酬呢,”时阔亭拍了把大腿,嬉皮笑脸,“我陪你。”   “哎小宝呢?”应笑侬想起来,“你陪我,孩子谁带?”   时阔亭给他正了正鬓边的绢花:“让红姐帮着看会儿。”   “红姐?”应笑侬还不知道万山红归队的事儿。   时阔亭点个头:“她回来了,今晚本来想上一出《竹林记》,宝绽怕她刚生完孩子拿不起来,没让她上。”   应笑侬好久没见到红姐,有些感慨:“女人真不容易,当时为了结婚生子退的团,现在孩子那么小,又要回来拼。”   段老爷子去世后,他的性子有点变了,少了些泼辣,多了些落寞,看在时阔亭眼里,没来由地心疼:“来,”他起身摊手,“哥们儿抱抱。”   应笑侬看傻子一样看他:“抱你妈啊。”   时阔亭翻个眼睛:“我想抱你行了吧?”   应笑侬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挺嫌弃地往他跟前一站,下一秒,时阔亭就拥住他,怀抱宽大,有亲人般的力量:“难事儿都过去了,有哥们儿呢,还有宝绽、匡正,咱哥几个在一起,谁也不怕。”   应笑侬怔了怔,弯起嘴角:“行啊,都会关心人了。”   “那必须的,”时阔亭没句正经的,“你是我孩儿她妈嘛……”   应笑侬扬起彩裙给了他一脚,他爸临走前说过,他和时阔亭有点小两口的意思:“欠揍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时阔亭嘻嘻哈哈非搂他,这时化妆间的门从外头推开,化着媒婆妆的萨爽拎着个苏州橛(1)走进来:“侬哥,你帮我……”   应笑侬陷在时阔亭怀里,水袖从两人的肩上绕过去,乱了,半拖在地上,萨爽眨了眨眼,像让同一根麻绳连着绊倒两次,喊了一句:“我操!”   时阔亭让他喊懵了:“叫什么你……”   “你们他妈……”萨爽退出去,委委屈屈带上门,“就不能挑个地方吗!”   “什么玩意……”猛地,时阔亭反应过来,“萨爽,你小子给我回来!”   他给应笑侬捋好水袖,开门出去,一抬头碰着个熟人,市剧团办公室的郭主任,时老爷子曾经的学生,他叫师哥,在如意洲最难的时候,他拎着他爸的砚台去找过他,一晃眼大半年了。   “阔亭……”郭主任上下打量他,有点不敢认。   “师哥!”时阔亭今非昔比,却和过去一样叫他。   “你小子,”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触手是高级西装的质感,“变样了!”   “跟着宝绽穷折腾,能不变吗,”时阔亭单手插兜,风度翩翩,“宝绽在楼下,你见着没有?”   见着了,大明星前呼后拥的,郭主任半开玩笑:“团长和书记陪着呢,还有好几个大老板,我哪说得上话!”   时阔亭笑了:“改天,我攒局儿,咱们师兄弟好好聚聚。”   他言谈间有种过去没有的大气,像经惯了风雨的韧竹终于在阳光下挺直了腰,让人刮目相看。   “阔亭啊,”郭主任羡慕,也钦佩,“真是出息了,师傅他老人家要是在天有灵,看见你这么争气……无憾了!”   说到父亲,时阔亭五味杂陈,这些年如意洲遭过的罪、经过的坎儿,只有他和宝绽知道,从一无所有到今天的局面,不是外人眼里的一套西装、一个局儿能度量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   楼下响起了开场钟,头一个登场的是陈柔恩的《对花枪》,高亢有力的嗓子,大开大合地唱:“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   市剧团的班底,大剧院的场地,无数民间团体梦寐以求的舞台,这一夜,如意洲登了上来。潮水般的掌声,星火似的灯光,被数千观众围绕簇拥着,宝绽站在侧幕边,看着这一切百感交集。   像是走了长长一段崎岖路,终于到头了。   从老城区那样一栋破旧的建筑,到市中心煌煌的戏楼,再到今夜的大剧院主舞台,磨破了脚、打碎了牙,一切心酸委屈全往肚子里咽,只把最耀眼的光彩留给看客,这就是戏曲演员,淬火饮冰、不计得失的一群人。   对花枪、锁五龙、拾玉镯,一出出精彩的表演,陈柔恩、张雷、萨爽,一副副年轻的面孔,无论有编制的,还是野蛮生长的,到了台上都一样,只有一个念头——往猛了唱往狠了摔,要让观众不虚此行,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国粹!   中场休息,演员、场面都从侧幕下去,宝绽在出口等着,等邝爷擦好鼓面,揣着檀板鼓槌,颤巍巍走向他。   “宝处!”老人家出了不少汗,但精神头实足,红光满面。   宝绽笑着挽住他,亲热又敬重,领他去洗手间。   一老一小,从明亮的演员通道上走过。   “死而无憾啦。”邝爷感慨,瞧着头顶气派的天花和艺术品似的吊灯。   宝绽握住他苍老的手:“这话可说早了,咱爷俩得往前看,还有更好的。”   邝爷蓦地有些恍惚,那个没妈的宝绽、拽着时阔亭哭鼻子的宝绽,如今独当一面、飒爽风姿,真的长大了。   他扭过头,想好好看一眼这孩子,身边的年轻人却蹲下去,跪在他脚边,给他系旧旅游鞋上散开的鞋带。   “往后都是好日子,”宝绽说,声音不大,“鞋穿久了别舍不得扔,咱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和师哥孝敬你。”   头上落下一只手,轻轻拨弄他的头发,宝绽抬起脸,邝爷慈祥、甚至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宝儿。”   这一瞬,宝绽想哭,咧开嘴,却笑:“哎。”   “你该想想自己了。”   宝绽缓缓眨了下眼。   邝爷说:“成个家。”   宝绽的眼睫抖了抖:“我……有家了。”   “如意洲不是你的家,”邝爷一辈子没结婚,老了老了,却怕宝绽受孤苦,“你得有自己的家,有个人疼你……”   宝绽起身搀着他,把他往洗手间带:“快点儿,一会儿该敲钟了。”   老爷子不肯动,斜着眼睛瞧他。   “干嘛?”宝绽孩子似的催促。   邝爷仔细端详他,像是怕老糊涂了记不清这张脸:“想来口烧刀子。”   烧刀子,80度,老爷子好些年不碰了,宝绽知道他今儿高兴,哄着说:“好,这就去给你买,下了戏咱爷俩喝个痛快!”   十分钟后,市剧团的《挑滑车》开锣,扎绿靠的大武生英武登台,起霸、走边,虎虎生风,鹞子翻身激起了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眼花缭乱的枪花和技惊四座的摔岔之后,是应笑侬的《凤还巢》。   堂皇的舞台上,粉面桃腮的大青衣袅娜而来,蓝色的绣花褶子,白水袖像两片出岫的云,舒着卷着,在鬓边一翻,场上响起他婉转清丽的唱:“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女儿家胡乱走甚是羞惭!”   这是全中国最好的舞台,闪着五彩的霓虹,挂着市剧团的招牌,曾经是应笑侬少年时的梦,但在这梦的入口,他被一竿子打了出去,跌落凡尘。   “那一日他来将奴骗,”应笑侬且娇且嗔,唇齿间似有珠玑,“如今若再去重相见,他岂肯将儿空放还?”   今夜他回来了,头顶着绚烂的光,脚踏着宽阔的台,台下是如饥似渴的观众,还有池座一排那些市剧团的领导们,所有辜负过、看轻过他的人,都亲眼见证着他抖擞羽毛,凤鸟一般,乘着如意洲的浩然风,重新归巢。   宝绽和多小静在侧幕候场,一个穿绿蟒一个穿红蟒,如翡翠似珊瑚,一对漂亮的青年老生。   大轴子是《珠帘寨》,市剧团跟如意洲合演,小査领导本来让宝绽挑梁,但宝绽不肯仗着名气抢主人的风头,坚决让多小静挂头牌,他退而其次,给她配二路老生。   多小静踢着蟒袍,顶着一对丈来长的雉鸡尾,潇洒不羁地走上台,手里一盏熠熠的金杯,遒劲有力地唱:“太保推杯——换大斗!”   她是个女人,却有一嗓子顶到天的豪气,唱进了观众的心,唱活了戏里的人,宝绽站在她身边,虽不是主角,但放眼台下,满场都是亮着他名字的灯牌,那是他素昧平生的粉丝们,千里迢迢来点亮他的星夜。   多小静颤着满盔的珍珠点翠,剑眉横挑,斜睨着宝绽:“天高地久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   宝绽微微一笑,执起山水折扇:“用手儿接过梨花盏,学生大胆把话言!”   他一张口,台底下就炸了,满耳是女孩子的尖叫声,一群听惯了hiphop、r&b的人,因为宝绽的风采,第一次为古老的京剧喝彩,她们仿佛一粒粒种子,落在戏曲这片厚土里,埋下小小的希望。   唱到咬劲儿的地方,邝爷的鼓点儿慢了半拍,但很快,他打了个花儿赶上来,一处微小的纰漏,几乎没人注意,宝绽却皱起眉头。   接着,鼓声散了,越来越飘,像是赶着什么,又像是力有不逮,宝绽边唱边替邝爷吊着一颗心,直到多小静扬起白髯,陡地一个翻高:“中军帐上挂了帅,众家太保两边排,一马踏入唐室界,万里的乾坤扭转来!”   最后一个鼓点儿落下,整场大戏完美收官。   幕布缓缓合上,演员、伴奏和收道具的工作人员一股脑涌上台,一双双手向宝绽握过来,他却逆着他们,向水蓝色的侧幕走去,邝爷孤零零坐在那儿,睡着了似的耷着脑袋,手里紧紧握着檀板,鼓槌掉了,落在那双穿旧了的旅游鞋边。   (1)苏州撅:京剧丑角婆子戴的一种头套。 第193章 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   宝绽红着眼眶登台谢幕, 身处大舞台的中央,被鲜花和掌声簇拥着,面前是黑压压的观众席, 金色的灯光从头上洒下来,晃了眼, 刺了心。   邝爷倒了,悄然无声的, 就倒在离他不足十米的台侧,脸色惨白,几乎摸不着脉搏,最后那一段西皮流水,他是用命在托着, 托着宝绽的光彩, 托着如意洲的荣耀, 托着京剧百年的尊严。   台下狂热地欢呼, 宝绽的内心却悲凉,所有这些喝彩和激赏, 他曾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换不回邝爷那颤巍巍的一声“宝儿”。   眼角湿了, 他抿紧嘴唇,把脸埋在手中盛放的花朵间,玫瑰、百合, 红白相错, 悲喜交加的一瞬,闪光灯亮成一片,像一眨一眨的星。   幕布落下,宝绽扭身摘掉髯口, 和鲜花一起塞给工作人员,妆也顾不上卸,提着蟒袍跑向演员出口。120停在剧院后身,时阔亭正护着担架上救护车,回头瞧见他,伸出手,用力把他握住。   演出之后是庆功宴,匡正替如意洲撑着场面,应笑侬跟在他身边,两人配合着应酬寒暄,酒过三巡后匆匆赶到医院。   宝绽在急救室旁边的楼梯间,头套摘了,妆用湿巾草草擦过,留着薄薄一层胭脂,见到匡正,像绷紧了的弦陡然卸力,露出久违的脆弱:“哥……”   一声“哥”,眼泪就要掉下来,他不想让时阔亭和应笑侬瞧见,转过身,对着白得发亮的墙壁。   匡正走上去,轻轻的,把他从背后抱住,胸背相贴的一刹,宝绽整个人松下来,喃喃地说:“要是没有这场戏,邝爷……不至于走,”他的声音沉痛,“都怪我,怪我一门心思想着出人头地……”   “宝儿,”匡正攥住他蟒袖里冰凉的手,“邝爷是看着你的光彩走的,在如意洲最辉煌的时候,他没有遗憾。”   老人家没有遗憾,可他却成了宝绽的遗憾,眼泪控制不住,倏忽滑下面颊。   “医生怎么说?”应笑侬小声问时阔亭。   “心梗,”时阔亭低垂着头,“送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七十多岁的老人,忍着胸腔深处的剧痛,为了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侧影,竭尽全力,用手中的檀板和鼓槌送他上青云路。   “邝爷到最后都想着我……”宝绽转身投到匡正怀里,眉头皱得让人心疼,“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有家了,我有爱人,我有你!”   匡正用力搂紧他,一切的困顿、磨难,他都可以替宝绽扛,唯独生老病死,他没办法扭转,捋着那副薄肩,他回头叫:“小侬,酒。”   80度的烧刀子,宝绽上妆前特地去买的,应笑侬带来了,不大的玻璃瓶,递过去。   “度数太高,”匡正拧开瓶盖,“你少来点儿,宽宽心。”   宝绽没应声,他和邝爷说好的,下了戏要喝个痛快。   匡正怕他喝多,没把酒给他,自己含了一口,俯身衔住他的嘴唇,吮着碾着,丝丝缕缕喂过去。   唇齿纠缠,辛辣的酒气混着彼此的唾液,说不清是烫还是辣,只觉得整个口腔都烧起来,热流涌向胸口、胃肠,暖了四肢百骸。   应笑侬看着拥在一起的他们,莫名有些落寂,他刚失去父亲,却没人可以依靠,强作锋利、佯装坚强,如果也有这样一双手……蓦地,一只手落在背上,沉默而温柔,仿佛知道他会触景生情,小心地爱护。   是时阔亭。   这一霎,应笑侬从里到外有什么东西变了,好像剥去了一层坚硬的壳,又似乎被某种柔软的情感融化,朦胧,但强烈。   这时匡正的电话响,是单海俦,他接起来,还没开口,那边说:“过来一趟,定位发你了。”   匡正揉着宝绽的短发,想都没想:“我走不开,家里有事。”   单海俦没多说,只给了三个字:“是老白。”   心里什么地方突然跳了一下,匡正短暂地犹豫:“知道了。”   他擦干宝绽的眼角,把酒交给应笑侬,嘱咐了时阔亭几句,下楼上车,点开微信看到定位,果然,地址是市第一医院,下面有病房号。   他还记得上次见面时白寅午消瘦的面颊,以及单海俦的讳莫如深,心开始往下沉,他催促司机快走。   到了一院,他在相似的楼群中找到那一栋那一层,电梯旁的指示牌清楚地写着:肿瘤科。明亮的长走廊,他走得有些虚浮,一样的白墙和消毒水味,他恍然成了宝绽,怕听到坏消息,微微绷紧了身体。   敲门进屋,这是个大套间,白寅午穿着一身略小的病号服,正坐在床边脱袜子,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   匡正沉着脸,径直到床前坐下,白寅午很早就离婚了,没有孩子,洗手间里有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护工,窗边一角立着一个大花篮,挂着“早日康复”的绸带,是万融工会一惯的风格。   “怎么弄的,”白寅午先开口,带着虚弱的笑意,“脏兮兮的。”   匡正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蓝西装上蹭着宝绽的胭脂,淡淡的一抹红。   “我才要问你,”他用手指去蹭,“你怎么回事?”   白寅午的笑敛住了,眼神垂下去,片刻抬起来:“癌症。”   匡正把指尖上的那点红在掌心揉散:“什么癌?”   白寅午撇撇嘴,故作轻松:“和段有锡一个毛病。”   段有锡已经不在了,肺癌!   匡正立刻从床边起身,这时水声停了,“护工”拎着刚洗好的破壁机走出来,一身浅灰色的运动卫衣,匡正意外,竟然是单海俦。   白寅午马上埋怨:“谁让你叫他来的?”   单海俦把破壁机放在窗台上,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条抹布,慢悠悠地擦:“我不告诉他,以后他知道了……”   “我知道了,”匡正接过话头,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危险的话,“东楼的那帮混蛋,谁也别想痛快。”   单海俦就是东楼的,擦破壁机的手停下来,笑了笑:“你小子,说话越来越狂了。”   狂吗?匡正不觉得:“老白变成今天这样,是有人在压榨他、折磨他,一步步蚕食他的心血,”他说的就是万融高层,东楼顶上那帮贪婪的大佬们,他早看不惯了,一时搂不住火儿,“我不替他出头,谁替他出头,你吗?”   “kendrick!”白寅午喝止他。   老白得了这么大的病,匡正有情绪很正常,单海俦明白,扔下抹布转过身:“我看你是在外头待野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对,匡正不知道:“我的天是自己一块块拼起来的,地是我一脚脚踩出来的,”他很傲气,他有傲的资本,“我手里抓着的每一样东西,都不是别人施舍的,是在外头饿着肚子流浪,一点点博的。”   单海俦眯起眼睛,貌似警告,实则是提醒:“小子,你手里有这么多东西,万一哪天被人盯上,抢了怎么办?”   抢?匡正微怔,眉头倏地跳了一下,似乎从他的话里意识到什么。   ------------------------------------------   三天后,如意洲给邝爷出殡,时阔亭和宝绽披麻戴孝,一起给老爷子摔的盆儿,车队不长,二三十辆,匡正的迈巴赫打头,天不亮就从萃熙华都门前开出去,够低调了,还是有人发微博投土豪bot。   骨灰入土,摆席谢客,下午一点多,宝绽顶着苍白的脸赶到“箱之声”的录制地,一座偏僻的佛学院,离市区二百多公里,节目组给嘉宾们订了宾馆,大野地里一栋小三楼,像个农家乐。   小宾馆没电梯,小黄跟着宝绽爬楼,三楼楼口有两个村民模样的人在架梯子拉电线,小黄嫌环境乱,嘟囔了一句:“干什么这是?”   那俩大哥挺热情,笑呵呵地说:“安监控,这不是来了大明星嘛!”   小黄翻个眼睛,转头冲宝绽嘀咕:“什么鬼地方,连监控都没有……”   宝绽不在意宾馆条件,在意的是佛学院这个拍摄地点,天底下形形色色的电梯,节目组非要跑到佛门净地来造话题博眼球,现在的娱乐圈,好像不出点格就没新意,不强行猎奇就没人看一样。   叮!手机响,是文咎也的微信:来我屋,301。   农村宾馆的小破房里,文咎也穿着一身鸡血红的飞鱼服,化着俊朗的古风妆,让宝绽看他手机里的图片:“太会给角度了你,热搜这张图绝了!”   那是宝绽在大剧院谢场的一幕,大特写,娇嫩的红玫瑰和白百合,中间掩着小半张脸,足以入画的胭脂黛色,额间是一道窄窄的殷红。   想起那一晚,宝绽的心隐隐作痛,他别过头,在印着四大美人儿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旁边的茶几上摆着几罐啤酒,包装和牌子都没见过。   文咎也挨着他坐,学着粉丝的口气:“怎么了,宝宝?”   宝绽打起精神,横了他一眼:“瞎叫什么。”   文咎也乐了,特欠儿地问:“咱俩连麦,你那哥,”他给他拿啤酒,噗嗤打开,“没把你怎么着吧?”   匡正才没那么无聊,宝绽抿一口酒,入喉是啤酒花和茶叶的清香,淡淡的,还有一丝胡椒味:“这什么酒?”   “嗯?”酒是助理搞的,文咎也不知道,“哪家私人酒馆的精酿(1)吧,回头我问问。”   令人惊喜的味道,宝绽咂了下嘴:“我再拿一罐哈。”   “拿吧,”文咎也没当回事,也开了一罐,扔拉环的功夫反应过来,“不是吧你,你家匡总要什么没有,一罐破啤酒还往回带……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哥们儿!”   “你少管,”宝绽让他说得脸红,但也没把酒放回去,“就让他尝尝。”   文咎也瞧着他那个腼腆样,怎么看也不像个搞同性恋的,吞吞吐吐地问:“不是我说,你那什么,是不是让匡正骗了……”   正聊着,有人敲门,文咎也应个声,是小w,茶里茶气地说有事儿,宝绽防着她:“她来干什么?”   “我去看看,”文咎也吞了口酒,“看她作什么妖。”   门一开,小w就想进来,被文咎也一把按住门框,拦在外头。门砰地关上,宝绽在屋里刷微博,没一会儿听见争吵声,接着咚咚的,是后背撞在门上的声音,他腾地站起来,门外小w嚷了句什么,接着文咎也开门回来,左边脸上有个通红的手掌印。   宝绽呆住了:“……怎么回事!”   “妈的!”文咎也直接进洗手间去看脸,“跟我玩投怀送抱,我也得看得上她!”   宝绽连忙跟过去:“怎么动手了?”   “没事儿,”文咎也补了一层妆出来,“可能是看我和你炒cp炒得风生水起,也想蹭一波,我先打个电话。”   他是打给危机处理团队,看得出来,他也觉得小w这一手有点反常:“……行,我知道了,我先让人去调酒店监控。”   监控?宝绽心里咯噔一下:“这儿……没有监控。”   文咎也惊讶地回过头,愕然看着他。   (1)精酿:指精酿啤酒,啤酒的一种。 第194章 “想哄你。”   从录制开始, 宝绽就和文咎也一组,小w在另一组,没打过照面, 也没什么异常,拍摄结束已经是凌晨三点, 嘉宾都不愿意在小宾馆过夜,冒着夜色各自回家。   宝绽到家时六点刚过, 和匡正一起吃了早饭,大工作日的,匡正不去上班,非搂着他上床腻歪,那罐叫不出名字的啤酒打开了, 卧室里有淡淡的酒香。   两个人毛毛虫一样裹在被子里, 蒙着头, 懒洋洋地说悄悄话。   “好喝吧?”宝绽的手指擦过匡正的嘴唇。   “嗯, ”匡正舔了舔他的xx,“醉了。”   说着, 他拉开宝绽的衬衫领子,在凸起的xx上咬了一口, 宝绽痒得往后缩,笑着推他的头:“瞎说,就一罐啤酒!”   匡正死皮赖脸, 使劲儿把头往他怀里拱, 宝绽嘴上说嫌弃,手却紧紧把他抱住,他们皮肉贴着皮肉,借着彼此的体温, 温暖心里那个冰凉的角落。   “睡一会儿,”匡正揉着他的耳垂,“下午陪我去趟医院。”   医院?宝绽松开他,有点紧张。   “老白病了。”   “老白……”宝绽反应了一下,“什么病?”   “癌症,”匡正叹一口气,“肺癌。”   被子里静了,宝绽好久没说话,“没事儿,”匡正反过来宽慰他,“我和医生聊了,他情况还行,岁数不大,有抵抗力……”   宝绽整个人偎过来,用力拥住他,不像个要人哄的男朋友,倒像是兄弟、像亲人,匡正享受他这份温情,嘴却贫:“你怎么跟个小狗似的?”   宝绽哝哝的:“我要是小狗,现在肯定狂摇尾巴,你抓都抓不住。”   匡正笑起来,闻着他颈弯里的味道:“为什么摇尾巴?”   “因为,”宝绽拢着他的耳朵,“想哄你。”   匡正的心跳陡然加快,这可能不是他听过最浪漫的情话,但一定是最可爱的,那么天真,那么乖。   “我不想抓尾巴。”他说。   “嗯?”宝绽偏着头看他。   匡正在他唇峰上亲了一口,手向下滑,一把拽开他的大xx:“我想掐xx!”   起了皱的床单,眼窝和颌骨上的汗,还有细细的求饶声,每一天都是蜜月期、是情人节。你侬我侬一上午就过去了,宝绽压根没怎么睡,顶着两个疲惫的黑眼圈,和匡正一起上医院。   大白天的,单海俦不在万融指点江山,还泡在病房里给白寅午打豆浆,碰上匡正领人来,瞥见他搭在宝绽腰上的手,见鬼了一样瞪着眼睛。   白寅午躺在床上,瘦,但很精神,瞧见宝绽,惊讶地坐起来,指着电视问单海俦:“这不是刚才星综艺上那个……”   宝绽穿着一身漂亮的绀色西装,提着一个大袋子,很尊敬地弯了一躬,没像别人一样称“白总”,而是实实在在地叫:“白叔。”   白寅午被他叫愣了,“叔”听着老,却把关系叫近了,略过冗长的寒暄客套,叫成了一家人,“不对吧,”他笑着伸出手,“匡正可叫我哥。”   宝绽腾地红了脸,放下袋子握上去,用的是两只手,一个小动作,白寅午就看到了他的赤诚,“行啊你小子,”他打趣匡正,“找了个大明星。”   “不是明星,”宝绽马上摆手,“只是京剧演员。”   单海俦瞧着他,眉头微皱,倒不是对匡正的选择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竟然会傻到明目张胆地离经叛道。   匡正转过头,和他对上视线,两人上次聊得不太愉快,匡正想缓和,碰了碰宝绽的肩膀,开玩笑说:“那是你单叔。”   宝绽可不会再傻里傻气地叫“叔”了,瞪了他一眼,礼貌地叫:“单总。”   “你好。”单海俦伸手过来。   宝绽还是两手握住,稍弓着背,有旧时晚辈对长辈的恭敬。   “本地人?”单海俦审视他。   “是,”宝绽没掩饰出身,他就是普普通通老城区的孩子,“南山区的。”   “唱京剧……”单海俦瞥一眼匡正,“烟波致爽俱乐部,熟吗?”   熟,宝绽太熟了:“俱乐部主席是我师哥。”   单海俦一听就明白了,师弟挑大梁,师哥管场子,能让匡正看上的人,果然不是路边一抓一大把的杂草,他笑笑,从怀里掏出名片夹,一个颇正式的举动,说的话却亲切:“有空来万融玩。”   宝绽收下名片,让匡正从袋子里拿东西,都是吃的,有店里买的,也有自己做的,摆了一桌子。明明是来探病,他却不像别人那样一本正经地问“良性还是恶性”“癌细胞扩没扩散”“手术有没有风险”,病房里一直是轻松的气氛,白寅午和单海俦那么深沉的人,一人拿着一根牙签,翘着二郎腿吃甜瓜。   临走,宝绽和匡正去医生办公室,见了主治大夫,没塞红包,而是给了两套萃熙华都的礼品券,问清病情和手术安排,客客气气地离开。   到了家,太阳正落山,红色的霞光掩在层层叠叠的丘峦间,把大地罩上一层柔软的金色。宝绽和匡正不约而同,拉着手走进家背后那片树林,参差的树影,静谧的小径,一个冬天没来,落叶厚了,枝桠密了,竟有些陌生。   “一直没见着大黑。”宝绽两天一夜没睡,直打呵欠。   “累吗?”匡正揉着他的手背。   “嗯。”宝绽靠在他肩上。   “来,”匡正肉麻兮兮的,“老公亲亲。”   宝绽闭着眼睛拍他一把:“谁是老公?”   “怎么着,”匡正停步,拉着他面向自己,“叫了你一回老公,还上瘾了?”   “嗯,”宝绽踮起脚尖,非要和他平视,“再叫一遍。”   匡正灼灼地盯着他,揽过来狠狠给了一口,吧唧,亲在嘴上。   “让你亲了吗,”宝绽假装不让,擦着嘴往后躲,“一会儿我叫大黑出来咬……”突然右脚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被匡正眼疾手快抓住,下意识回过头,褪了色的枯叶底下,露出一块黑色的皮毛。   宝绽怔了怔,没反应过来,匡正扳着肩膀把他拽到身后,蹲下去拨开落叶。   宝绽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匡正已经站起来了,一片宽阔的后背,接着是温热的掌心,抓住他,轻轻说了一句:“咱们回去拿锹。”   宝绽茫然地跟着他往回走,心像让一团棉花堵住了,那是大黑,在融化的积雪下,在厚厚的落叶里,走得那么凄凉,寂然无声,甚至没有人陪一陪它,没有人在它最后的视线里给过一点关怀的目光。   取来锹,他们选中一棵向阳的枫树,挖了坑,希望来年秋叶落下的时候,大黑可以披上一层斑斓的色彩。它是一只流浪狗,可匡正失意的时候,它陪他在台阶上啃过骨头,野狗吠叫着扑来的时候,它义无反顾冲了上去,它有熠熠生辉的灵魂,即使死去,也值得被留恋被纪念。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宝绽愣愣坐在沙发上,直着眼睛出神。邝爷走了,白寅午病了,连大黑都离他们而去,他忽然害怕,怕一切珍贵的东西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支离破碎,焦虑伴着恐惧从心底升起,他突然冒出一句:“哥,我们结婚吧。”   匡正在厨房那边煮粥,听见这话,倏地抬起头,隔着朦朦的热气和他对视。   话说出去,宝绽才觉得唐突,结婚,两个男人之间,在这个国家甚至是非法的:“你之前、之前说国外能……”   他的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结婚?”粥还没好,匡正却关了火,因为意外或是欣喜,显得有些紧张,“你想结婚?”   宝绽想,他从没像这一刻这么肯定过:“想……”话刚出口,他又吞回去,“你、你想不想……”   微信叮叮跳了两声,他没看,忐忑地盯着匡正,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双眼睛里满是期待,匡正缓缓笑了,大概是太自信,他问:“你不看微信吗?”   宝绽根本不想看,可还是拿起手机,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只一眼就定住了,是小黄发来的:宝哥宝哥!文咎也出事了!   是小w!   宝绽腾地从沙发上起来,开微博看热点,爆的是一段视频,开头就是小w和文咎也在301门前推搡,手机录影,镜头晃得厉害,短短三四十秒,很难看出是谁在纠缠谁,直到小w用力推开文咎也,啪地给了他一巴掌,清楚地喊:“流氓!”   视频戛然而止,剪得非常专业,无论窥视感还是冲击力都恰到好处,宝绽点开评论,不出意料,下头一水儿的谩骂诅咒:   文咎也怎么还不去死!这种艺人别tm出来恶心人!   证据都确凿了,不抓吗?@首都网警   他不是一回两回了,劣迹艺人直接封杀好吗?   支持维权,女方微博@奇迹的w,关注起来!   w姐够低调了,上节目全程墨镜,这都能被渣男看上,我服(笑cry   禽兽连公母都不分,还看脸吗?有洞就行(狗头   等一会儿又要有脑残粉来洗地,说他们哥哥是受害者,那女的强行上位。   锤得这么死了还怎么洗,往他妈窜屎的脑子里洗吗?   太过恶毒甚至肮脏的字眼儿,宝绽气得指尖发抖,他给文咎也打电话,那边好久才接起来:“哥们儿,我没事儿,”短暂的沉默,“习惯了。”   习惯了,三个字,让宝绽一时没说出话。   “你放心,”文咎也大剌剌的,“老子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她……”   “我给你证明。”宝绽说。   文咎也呆住了:“证明什么,你小子别犯傻我告诉你!”   宝绽很坚定:“真相。”   “滚他妈的真相!”文咎也急了,“网上从来就没有真相,你帮不了我,别回复别转发别发表任何看法,管好你自己!”   宝绽想了想:“我当时在你屋里,我说的话……”   这时匡正的手落在肩上,宝绽回过头,缓缓眨了下眼,轻声说:“哥,我一会儿跟你解释……”   匡正动了动手指,跟他要手机。   “哥……”宝绽不愿意,匡正直接从他手里拿过电话:“喂,我匡正。”   “我操,”文咎也骂了一句,“我和你宝贝弟弟什么也……”   “有需要,”匡正打断他,“你开口。”   文咎也彻底噎住了。   “宝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匡正足够大气,“随时找我。”   说完,把手机递回给宝绽,爱惜着,也宽容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第195章 “送你一条生产线”   文咎也坚决不让宝绽插手, 宝绽挂了电话,打给蓝天:“喂,蓝姐……”   蓝天压根没让他开口:“和咱们没关系, 你别管。”   宝绽没料到她是这个态度,哑住了。   蓝天在吃晚饭, 咔嚓咔嚓嚼着黄瓜:“文咎也有今天这个位置,背后有他的人脉, 天王的关系都摁不住的事儿,我没办法。”   宝绽的手微汗:“文咎也帮过我,不只一次。”   蓝天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一行有一行的玩法:“文咎也怎么说,让你帮了吗?”   宝绽没答话。   “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 ”蓝天的语气很严肃, “之前和文咎也走得太近, 你眼下得赶紧剥离, 微博先取关,谁cue你也不要回, 任何场合碰上他,不要走近, 不要说话,不要有眼神交流。”   “我做不到。”   蓝天的声音沉下来:“你想惹火上身?”   “录节目总要碰到……”   “不会了,”蓝天放下筷子, “节目组明天一早会发声明, 文咎也退出箱之声。”   宝绽愕然:“这不是墙倒众人推……”   “文咎也已经同意了。”   宝绽马上说:“我给他打电话……”   “上周,你的粉丝刚集资了一百零六万,捐给湖北的一个私人京剧团,”蓝天说起另一件事, “你这时候冒冒失失卷进去,把自己搞臭了,让这些真情实感支持你,为你掏了大把银子的粉丝怎么想,她们的心情你考虑过吗?”   没有,宝绽还没有身为公众人物的自觉,他不知道明星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哪怕微博上的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引起一场网络战争。   “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来的,”蓝天提醒他,“京剧。”   宝绽沉默了。   “这两天有个代言正在接触我们,顶级珠宝品牌,”蓝天用工作敲打他,“我争取让你代表品牌上月末的亚太珠宝展,公司已经在策划了。”   宝绽眼下没心思想这些,甚至觉得反感,他踩着文咎也爬上来,转过头,却把人家一脚踢开。   蓝天知道他的眼界,钻石翡翠这些动不了他的心:“本来不想告诉你,我给你看了几个影视资源,都是s级以上的制作,只要你稳稳当当,明年、最迟后年,你就能带着如意洲去东南亚。”   出国演出,做第一支走出国门的私人京剧团体,这对宝绽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听我的,”蓝天叮嘱他,“趴着不要动。”   电话断了,宝绽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的一周,文咎也真的从“箱之声”消失了,积分榜上看不见他的名字,小w的排名却在不断上升,和身价一起涨起来的不光是粉丝数和曝光度,还有她在节目组的地位,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讨好,所有人都围着她,热情地嘘寒问暖。   好像没有人在意文咎也了,一周里,只有陈柔恩隔三岔五在朋友圈发文章,分析小w的爆料视频,试图还原事情的真相。宝绽给文咎也推过去,他还记得这个高挑的“啾啾”女孩,顺手一点,加了她的微信。   这些日子宝绽的心情一直不好,邝爷过世、老白重病、大黑离去、文咎也遭殃,所有的坏事情都赶到了一起,除了“箱之声”的录制和一周三次的戏楼演出,他哪儿也不去,成天窝在家里收拾东西。   床单被罩全洗了,还有一堆裤衩袜子,他整理衣柜的时候,从匡正的内衣抽屉里翻出一个扎丝绒缎带的大盒子,掀开一层又一层的礼品纸,拎出来一团纯黑色、带蕾丝、绸缎光泽的怪东西。   宝绽好奇,把那块布料撑开看,形状样子像个内裤,但比普通内裤大得多,尤其是腰身,够两个人的肥瘦:“什么呀这是……”   楼下匡正回来了,提着一个纸袋子,边换鞋边朝楼上喊:“宝宝!”   宝绽拎着黑布下去,匡正脱了西装,正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厚实的背脊,把ysl的条纹衬衫绷紧了,显出清晰的肌肉走向。   宝绽伸手摸了摸,一摸,匡正就回过头:“嗯?”   宝绽有点不好意思:“身材真好……”   匡正笑起来,结结实实搂了他一把,热气喷在他脸上:“好吗,都是你的。”说完,他把袋子里的东西递给他,是一罐啤酒,从没见过的中国风设计,大气的鸦青底色上,排布着玲珑的白鹤仙草与海水江崖。   宝绽的眼睛一亮:“这什么酒?”   匡正抽掉领带,温柔地看着他:“你尝尝。”   酒一开,丰富的白色泡沫就溢出来,和酒气一起弥漫而出的,还有淡淡的茶香:“这不是……”宝绽抿上一口,果然有少见的胡椒味,是他那天给匡正带回来的小众私酿,“怎么换包装了?”   “配方我买了,”匡正把啤酒罐转个方向,把酒标冲着他,“你不是喜欢么。”   粗粝的魏碑体,极富冲击力的一笔字,酒的名字是:宝师傅。   “让覃苦声找人设计的,京剧元素,画和字请的都是大家,”匡正弹响纸袋,“这几罐是样品,包装和口味还在调整,下个月投产。”   宝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送你一条生产线,”匡正刮了刮他的鼻头,“不高兴的事儿别想了,我这么帅一男的还不够你想的?”   宝绽有多惊讶就有多感动,自己随手拿的一罐酒,竟换来匡正这么用心的回应,心咚咚跳,他捂住胸口,匡正看见他手里的黑布,挑了挑眉:“这什么东西……”片刻,他认出来,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宝绽才要问他:“你买的什么东西,”他把那团布撑开,三四百斤的胖子才穿得了的裤腰,下面有四个洞,“挂衣服的?套桌子的?”   匡正的眼神儿不正经起来,坏笑着把他往怀里拉,“干什么……”宝绽傻傻的,匡正咬着耳朵跟他说了几个字,他磕巴着不相信,“双、双人内裤?”   一体式情侣用双人内裤,真丝材质,大胆设计,宝绽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古板当然不认得,闹了个大红脸,他把那团布揉皱了往沙发上扔,匡正一伸手捞回来:“我托人从伦敦买的,五千多块呢。”   “烦死人了,”宝绽抱怨,眼神儿不知道往哪放,“成天净想这些不着调的……”   匡正没理他的牢骚,摸着情趣内裤丝滑的手感:“我说,择日不如撞日?”   宝绽受不了他这股色劲儿:“择你个大头鬼啊!”   匡正解开衬衫扣子,掐了他的xx一把:“楼上等你。”   宝绽连忙护住xx:“你……等鬼吧你!”   匡正一上楼,宝绽就开始魂不守舍,眼睛总往楼梯上瞟,磨蹭了半个多小时,觉着匡正大概没兴致了,他蹑手蹑脚上二楼。   大主卧,匡正冲了澡,仔仔细细做完皮肤护理,刚从洗手间出来,光溜溜滑唧唧的,正要试那个大内裤。   一抬头看见他,匡正问:“你穿哪面儿?”   天杀的破内裤,还一面有蕾丝一面没有,带蕾丝的那面翘着个老大的黑蝴蝶结,绣着乱七八糟的花纹和字母。   “裤子穿上,”宝绽板起脸,“天还没黑呢。”   (超过平台尺度部分从略) 第196章 “我闯祸了。”   月末, 亚太珠宝展在会展中心开幕,全球七十多家珠宝品牌参展,从钻石、祖母绿到红蓝宝, 一片奢靡的珠光宝气中,名媛、巨星和时尚icon趋之若鹜。   宝绽作为品牌方的代言人全程出席, 万融臻汇则以珠宝投资人身份出现,办了一场珍珠翡翠为主题的“传统戏曲与东方装饰艺术座谈”, 邀请宝绽做嘉宾,突出他在高端奢侈品市场的形象和影响力。   展会最后一天,各展商撤展在即,主办方安排了一次媒体见面会,宝绽穿着一身雾蓝色丝绒礼服, 胸前别着价值七百万美金的钻石胸针, 在十几个保镖的护送下进场, 一上台, 就在策展人身边看到了文咎也。   他穿着一套白色小燕尾,金色口袋巾配同色水滴形领针, 头发利落地拢向脑后,妆没怎么化, 淡淡的,有一份少见的儒雅。   蓝天说过,文咎也有他的人脉, 这种时候能来参加活动, 背后的资本一定下了功夫,特意挑展会收尾的一天,应该是想探一探大众和媒体的态度。   文咎也看到宝绽,目光有短暂的停留, 但很快转向别处,明显的疏离,是不想给他惹麻烦。   几个大展商围过来,笑着把宝绽往中间让,这些天匡正一直在做公关,让韩文山和杜老鬼轮流做东,宴请这帮欧洲和中东的珠宝商,每一场晚宴宝绽都陪着,几顿酒下来,和他们已经成了朋友。   宝绽现在的英语不错,从日常对话到文学艺术都能聊一聊,和一家比利时品牌聊黄金镶嵌的时候,台下的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见面会还没开始,媒体记者都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唯独这个人,穿过人群慢慢向台前接近,已经是五月的天气,他还穿着一条长风衣,衣襟拢紧,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宝绽蹙眉,接着注意到他的表情,憎恶或是紧张,脸孔涨得发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尽头是文咎也。   而文咎也浑然不知,安保人员的注意力也在陈设的展品上,没人发现这个人的异常,眨眼功夫,他已经来到台前。   “mr. bao?”比利时展商发觉宝绽走神了,几乎同时,那个人把手伸进风衣,宝绽立刻警觉,吼了他一声:“你干什么!”   近百人的会场,寒暄的、说笑的,还有悠扬的弦乐重奏,宝绽这一声突兀地划破了宁静,也是这一刻,那个人露出凶狠的神情,从风衣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拧开瓶盖,狰狞地喊:“渣男去死吧!”   短短一刹那,宝绽来不及反应,这个人是谁,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还有蓝天的告诫和叮嘱,他直奔文咎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推开。   “啊啊啊!”台下响起女记者悚然的尖叫,宝绽被泼中了,劈头盖脸,从礼服到胸针,到脚下雪白的地台,滴滴答答,一片猩红。   会场乱起来,保安举着电棍一拥而上,闪光灯亮个不停,还有手机的拍照声,宝绽知道自己一定很狼狈,满身的赤色,他以为是鸡血或狗血,但闻了闻没有腥味,应该只是红色颜料。   “流氓!畜生!”那个人被保安摁住,扯着脖子还在嚷,“强jian犯凭什么上台!还他妈明星呢,老子今天给你替天行道!”   宝绽瞪着那个歇斯底里的家伙,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平,他不顾记者的镜头,不顾蓝天那些影视资源,也不顾什么东南亚的演出机会,带着半面触目的血红,用京剧老生炯炯的眼睛,用一把玻璃般的声音,愤然说:“文咎也没有做!”   周围瞬间静了,所有人都盯着他,没料到他敢公然替文咎也“翻案”,宝绽迎向那些探寻的目光,他不是个果决的人,总是瞻前顾后,有时候甚至显得软弱,但做人得讲良心,他毫不犹豫:“他不是流氓,任何人都没资格冤枉他!”   那个人被保安往下拖,边挣边喊:“他不是?都让人拍下来了!你凭什么替他叫屈,你知道个屁!”   “宝绽!”文咎也在背后拉他,宝绽没理,他就是替他叫屈,他要说出真相:“我知道他没做,因为我当时就在房间里!”   台下一片哗然,视频里小w甩那一巴掌的时候,宝绽就在文咎也背后的那扇门里,他为什么在那儿,他在这场xing侵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保镖围上来,宝绽被无数双手护着下台,眼前一片混乱,文咎也全程跟着,用口袋巾擦他脸上的“血污”。   他让宝绽给飒着了,但该骂还是得骂:“你他妈傻啊!我都是臭大街的渣男了,你管我干什么,非得一起往火坑里跳吗……”   自媒体时代,瓜田和吃瓜群众之间没有时差,泼血事件从发布到上热搜只用了十几秒钟,当时匡正正在万融臻汇给管理层开会,看到微博首页宝绽血淋淋的脸,他腾地从椅子上起来,把会议丢给段钊,匆匆下楼。   他没打电话,宝绽的电话现在一定是爆的,泱泱娱乐、箱之声、大大小小的品牌方,一个也不会放过他,匡正替他揪着心,吩咐司机马上回家。   一开始,舆论并没有明显的倾向,毕竟宝绽替别人挡了一身血,那气势、那劲头,一般人只有佩服的份儿:   卧槽……我现在还是懵的,这是……宝宝救夫?   非黑非粉,宝绽跟文咎也真的有点啥吧?   有没有啥不知道,反正这溢出屏幕的男人味,我没了omg   站一秒宝九(狗头   我去他妈的!宝绽太飒了,一脸血那一下我看了八百遍,路转粉!   美、美强惨?   不愧是唱京剧的,眼神儿绝了,宝绽杀我!   是的!!!看得我都想学京剧了!   姐妹我已经在学了~   姐妹我也学了!不过我家这边没有京剧班,我学的评剧orz   真有吃人血馒头的,还不少呢,你家哥哥再帅再仗义,那瓶血他是替渣男挨的!   就是,cp粉高潮的时候想没想过人家受害者?   好大一口锅,谁受害还不一定呢,等一个反转。   +1,小w捅瞎人一只眼的事全网都失忆了?还真是不用洗都白,立白!   哇哦,捉鬼游戏,文咎也、宝绽、小w,谁是鬼呢?   匡正很清楚,小w不可能坐等被宝绽翻成鬼,她一定会发声,果然,他刚进家门,网上的风向就变了,因为小w发了一条微博:不想牵扯更多人,一再隐忍,这一行太艰难,太多看不见的压力,不知道我还能扛多久。   五句话,三十多个字,从始至终没提宝绽,但话里话外都是宝绽的影子,他似乎就是那个该被“牵扯”进来的人,有钱有背景,也许还利用背景给小w施过压,她没明说,反而暗示了很多东西。   这女人玩的一手好绿茶,匡正眯起眼,沉着脸给段钊打电话,这时外头传来引擎声,他返身去开门,宝绽疲惫地站在那儿,鬓角和头发上还带着没拭净的“血迹”:“哥,你怎么在家……”   匡正一把抱住他,紧紧的,把满腔的温柔都给他。   宝绽靠着他,闻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哝哝地说:“我闯祸了。”   匡正没责备,也没安慰,只是问:“蓝天怎么说?”   宝绽先是沉默,半晌,他松开匡正进屋:“她让我道歉。”   蓝天的意思是让宝绽承认在媒体面前说了谎,他那天不在文咎也的房间,也不知道什么狗屁真相,道歉文案她都拟好了,已经发到宝绽的微信。   承认一个小错,挽回一个大错,把真的变成假的,把小w这条恶心的水蛭甩掉,匡正赞同这个思路:“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可能道歉,”宝绽不假思索,“我没有错,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   手机在裤兜里响,他掏出来,是时阔亭:“师哥,我没事,你和小侬别担心。”   时阔亭叹了口气:“你可真行,万一是硫酸呢?”   宝绽一怔,这才感到后怕:“当时……没想那么多。”   “你说你,万一有个好歹,匡正怎么办?”时阔亭埋怨他一句,接着说,“那什么,戏楼的演出,先停一阵吧。”   宝绽愣了:“为什么?”   “今天这件事,如意洲得有个姿态。”   “什么姿态?”宝绽不理解,“我又没做什么?”   “风口浪尖上,咱们大张旗鼓地开戏,你想想,媒体会怎么写?”时阔亭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再说现在的情况不明朗,客人也不好来……”   “时阔亭!”宝绽急了,“他们不信我,你也不信我?我对天发誓,我说的……”   “我知道,”时阔亭不用他说,“全世界都不信你,我也会信你,可宝绽,我不是全世界,如意洲有观众,烟波致爽有会员,娱乐圈那些烂事不能影响剧团的声誉,剧团是咱们的命。”   宝绽哑然。   “小侬在写文案,一会儿发俱乐部公众号,”自从当了主席,时阔亭变成熟了,“我会给vip会员挨个打电话道歉,你安心处理你的事……”   他道歉,为了自己道歉,宝绽听不下去,啪地挂断电话。   攥着手机,他转而上微博,憋着气,较着劲,想看看“全世界”都说了他什么:   艹,狗男男恶心着我了,穿个高订戴个钻石也是狗!   真的狗,还玩泼血这一套,渣男影帝不是白当的。   俗话说,想3p,找个鸡,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托腮   荒郊野岭的,可能没有鸡吧(笑cry   楼上你是故意的,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宝绽和文咎也不是传过绯闻吗?   谁知道,可能两个人互相搞,搞没劲了也搞别人?   上次这俩闹绯闻也是在个什么酒店,谁知道当时屋里有没有别人。   卧槽卧槽卧槽楼上!   楼上真相了!惯犯!   性侵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希望别的受害者也能站出来发声!   我去tmlgb!zqsg嗑cp嗑了一坨屎,我ccccccccc   我还给宝绽jz了呢,半个多月的工资(大哭   我不信,宝绽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太单纯、太仗义,信了文咎也就不会怀疑。   好大一朵白莲,您真是太单纯、太仗义,信了宝绽就不会怀疑。   白莲屎吃多了,一嘴屎味,抵制宝绽,抵制京剧!   关京剧什么事?   没有京剧这个标签,谁认识他宝绽什么东西,长得好看的鲜肉多了去了。   什么鲜肉,都二十八九了,三张大叔!   就是,本人实矮,不到一米八,不蹭京剧的热度,他能红?   宝绽唰地闭上眼,陌生人的恶意超乎他的想象,年龄攻击、身高羞辱,这些他都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京剧跟着他一起挨了骂。   “宝绽……”这次匡正没叫他宝宝。   “哥,”宝绽打断他,“我想静一静。”   他上楼,洗了澡,坐在书房的窗前擦头发,脑子里乱糟糟的,涨满了网上那些骂声。委屈、憋闷,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说的明明是真话,他们为什么却选择相信谎言?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子,想还手,却找不到方向。   手机在桌上,里头全是恶毒的话,他忍不住去看——越是难受越想看,自虐似的,在心里一遍遍地反驳:不、不是那样,不是……   忽然,一条视频从指尖下滑过,画面上有一张熟悉的脸,结实、黑瘦,是鲁哥。   宝绽意外,点进去,晃动的镜头里一个男人在催促:“说说嘛鲁子,说说!”   鲁哥忙着搬货,没抬头:“有什么可说的。”   “那个宝绽不是跟你动过手吗,都进局子了!”   鲁哥瞄一眼镜头:“打架是打架,两码事。”   “别磨蹭,快点!你爆个料,咱哥几个也火一把!”   鲁哥拍了拍劳动手套,走过来,宝绽看着他越来越大的脸,曾经一个团的兄弟,偷了大伙的切末,讹了他一万块钱,如今又要在他的伤口上捅刀,这一刻,他明白了文咎也的冷漠,他的玩世不恭,他笑着说:我尝过的酸甜苦辣没人懂。   “宝绽干不出那种事。”鲁哥一言以蔽之。   宝绽愣了愣,倏地睁大眼睛。   “说什么呢鲁子,让你爆料!”   “就这,没了。”说完,鲁哥回去继续搬货。   “不是,你……他打你白打啦!”   “一码归一码。”   “你他妈!他睡人家小姑娘……”   “他就不是那种人!”鲁哥喝止他,然后说,“他说没干就是没干,他从来不撒谎。”   一瞬间,宝绽心里的那个结,开了。 第197章 缘尽于此,两厢别过   宝绽从楼上下来时天已经黑了, 匡正在客厅嚼着薯片看财报,一抬头瞧见他:“饿吗,给你泡个面?”   大晚上的, 八九点了,宝绽说:“哥, 我去趟戏楼。”‘   匡正没问为什么,把笔记本关机:“我陪你去。”   “不用, ”宝绽穿鞋拿钥匙,“我都叫小郝了。”   匡正起来穿外套:“让他回去。”   他总是这样,没有多余的话,你需要,我就在。   他开的panamera, 宝绽坐副驾驶, 和以前一样。车子发动, 红尾灯唰地亮起, 轰一声从别墅区开出去,夜晚的路又黑又长, 他们却那么熟悉。   “好久没给你开车了。”匡正说。   是啊,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司机, “原来一上车你就把西装外套脱给我,”宝绽怀念那些日子,“总有股好闻的橘子味。”   匡正单手把着方向盘:“现在你的西装比我都多了。”   所有这些好东西, 西装、快乐、自信, 都是匡正给的,宝绽解开安全带,贴过去,吧唧, 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匡正有点受宠若惊,挑着眉:“心情这么好?”   “好,”宝绽不掩饰,“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   匡正伸出手,攥住他:“不难受了?”   “没什么可难受的,”宝绽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网上骂我骂得再凶,也是不相干的人,我身边真正重要的,你、师哥、小侬,”甚至打过一架的鲁哥,“你们都无条件相信我,我不珍惜你们,却去在意那成千上万个叫不出名字的陌生人?”   “宝老板,”匡正一副打趣的口吻,短促地按了声喇叭,“长大了。”   “师哥都长大了,”宝绽苦笑,“我哪能还缩在你翅膀底下。”   匡正承认,时阔亭这事处理得很像样:“那是小侬调教的好。”   “哥,”宝绽轻声说,“谢谢你。”   在书房那几个小时,他什么都想明白了,匡正是不赞成他替文咎也挡血的,也不赞成他咬着牙死不“认错”,他只是没有说。   他在体谅自己的情绪,而自己呢,习惯了被包容、被迁就,这一次,别说是为了如意洲,就是为匡正,宝绽也会妥协,向娱乐圈的规则妥协,向这个冷酷又强大的网络妥协。   到戏楼时十点钟刚过,一下车,匡正接了个电话,是很久没联系的房成城,他摆了摆手,让宝绽先进去。   深夜的戏楼静谧、古旧,戏唱久了,无人时仿佛也能听到戏腔,随处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灵魂。宝绽来这儿不为别的,只为了看一眼自己的起点,看一眼他和时阔亭要用毕生来守护的东西。   走进剧场,黑暗中一排排无人的座椅,他在中间一排正中的位子坐下,台上亮着两盏小灯,光影朦胧,似真似幻。   可比起娱乐圈的浮华,比起那些吃人的虚名,这才是真实。   他在台上流过的汗是真的,肩膀上振起的风是真的,雷鸣般的掌声是真的,说到底,唱戏的折也要折在台上,不能稀里糊涂倒毙在别处。   他打开手机,给蓝天发了一条微信:蓝姐,我要退了。   不甚明了的一句话,蓝天回得却快:想好了?   想好了,不是因为这条路难走,而是这条路再辉煌、再闪耀,到不了宝绽想去的地方,他回了一个字:嗯。   这次那边许久才回复:好,保重。   宝绽退出微信,上微博,好几万条未读信息,他不看,把蓝天的道歉文案复制粘贴,在后边加上一句话:感谢大家的厚爱,缘尽于此,两厢别过。   发送按钮在右上角,他点下去,几乎同时,台上响起簌簌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从侧幕上来,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摆了个极难看的架子,嘴里念着“仓台仓台”,闹着玩似的走了个圆场。   光太暗,看不清是谁,宝绽没想理,那人忽然在台前站定,吊起嗓子唱了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空城计,诸葛亮,宝绽第一次来戏楼,唱的也是这一折,那时他还怕把场子唱空了,匆匆噤了声。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那人年纪应该不大,火候还嫩,但嗓子是真漂亮,不像宝绽的高而脆,他抑扬顿挫,有金属般的堂音,“旌旗招展空翻影——”   手机屏幕灭了,宝绽定定看着台上,那人夸张地扬起衣摆,做了个样板戏的动作,嗓子一转、一挑:“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宝绽从观众席上起来,台上那家伙吓了一跳,愣了两秒,一溜烟从侧幕跑了。   “喂!你……”宝绽着实喜欢他的嗓子,追出去。   匡正在大门口,电话还没打完,房成城把万青制药卖了,又做了点小投资,都不见起色,眼看着这辈子难再翻身,他绕了一圈又回来找匡正,想请他帮着做个退休方案:“说实话,这么多私银,我只信得过你。”   匡正心里说,你要是真信我,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房成城没了过去的傲气,稳当多了:“我现在手里就这些钱,你别嫌弃……”   他如今这个情况,到哪儿都是二流客户,匡正提醒他:“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要是真退了,你以后的消费水平恐怕只能维持现在的一半。”   “没问题,”房成城马上答,“我已经没心气儿了,怎么着都比坐吃山空强,我那俩孩子还小,我得给他们留钱。”   他不到四十岁,已经在想别人五六十岁才想的事,这是被接连的惨败吓怕了:“行,我安排,会根据通胀率和你的资产情况,做一个长期投资方案,可以保证你和家人每年拿到一笔稳定的收入。”   “好!好!”房成城连连道谢,“匡总……你多费心!”   他太客气了,匡正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在如梦小筑的别墅,有私人泳池、成片的园林,房夫人温柔地笑着,两个孩子阳光可爱,他们对坐在沙发上,聊的是上亿的生意。   往事不堪回首,男人最怕的是从高处滑落,再也爬不回去。匡正唏嘘,挂断电话,一个人影突然从戏楼冲出来,不偏不倚撞到他面前,他迅速反应,脚下一绊,抓着胳膊把人摁倒。   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寸头,穿一件白色工作服,身上有股油烟味儿。   “干什么的?”匡正扳着他的小臂,拿膝盖顶住他的腰眼。   那小子疼,疼得整张脸扭到一起,可性子倔,愣不回话。   匡正的手狠起来:“问你话呢!”   他扛不住了:“我、我是对面的小工!”   对面?匡正朝马路另一侧看:“朝鲜饭店?”   那小子点头:“我每天晚上过来送菜……”   如意洲一天三顿确实都从朝鲜饭店订,两家隔着一条马路,他们大厨有时候干脆过来掌勺:“送菜的你跑什……”   “哥!”宝绽从楼里追出来。   匡正一分神的功夫,那小子猛地从他手底下窜出去,出笼的豹子一样,一眨眼,跑没影了。   “怎么回事?”匡正问。   宝绽也说不清,只觉得天上掉下来一个戏坯子,啪嚓,落在他眼前:“哥,”他从夜半的长街收回目光,看向匡正,“我发微博了。”   匡正有些意外,但不惊讶,他知道宝绽是拎得清的。   “不光道歉,”迎着初夏的夜风,宝绽说,“我退出娱乐圈了,没跟你商量……”   一个沉重的话题,匡正却笑,笑得怪性感的:“真的假的?”   他一笑,气氛就松了,宝绽点亮手机屏幕给他看:“真的!”   不长一段文字,阅读量却惊人,匡正习惯性看数据:“文咎也转发了。”   “啊?”宝绽凑过来,“不能吧。”   文咎也已经几周没发过微博,因为只要他说话,回应的就是谩骂,可为了朋友,今天他第一时间转了,他是想告诉那些“嫉恶如仇”的人,宝绽是清白的。   “九爷……”他真的够爷们儿,宝绽心里发酸,怪自己全身而退,留文咎也一个人在漩涡里挣扎,在圈子里继续浮沉。   “这小子不错,”匡正伸手过来,揽住宝绽的肩膀,“他有私银吗?”   宝绽倏地抬起头,这时匡正来了条微信,他看一眼,问宝绽:“你上热搜了吧?”   “上不上能怎么的,”宝绽毫不关心,“回家。”   匡正拉着他:“你看看。”   宝绽觉得他奇怪:“有什么可看的……”但还是点进去,他是在热搜上,不过不是第一位,实时第一是刚窜上来的:小w身份造假!   宝绽愕然,马上进话题,就在两分钟前,新锐画家陆染夏发微博,他曾经被一个叫小w的女孩捅伤了一只眼睛,但那个小w并不是眼下这个风生水起的小w。   当事人发声指认,网上彻底炸了,一个连身份都不实的女人,迅速失去了可信度,再加上宝绽的退圈,所有曾经握在她手里的矛都调转了方向,百倍千倍,向她扎回去。   这就是网络的力量,洪流一般,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它不属于任何人,最公正,也最偏激,它成就了一些人,也把一些人打得粉碎。   陆染夏?宝绽认识,粉鸡拍卖会结束后一起吃过饭……他立刻看向匡正。   “这才刚开始,”匡正笑了笑,带着锋利的狠意,“就算你不在这个圈子玩了,她也别想在这个圈子混。”   宝绽瞠目结舌:“你什么时候……”   匡正拉着他的手:“走,回家。”   宝绽追着问:“是我在楼上静静的时候?”   走到车边,匡正又有电话,单海俦来的,他怕是白寅午有事,立马接通:“喂?”   单海俦的声音低沉:“提前给你透个信儿。”   透信儿?匡正蹙眉。   “总行要来人了。”   “什么意思?”匡正没理解。   “和西楼一样的意思,”单海俦说,“万融臻汇会成为第二个投行部。”   而匡正,将是第二个白寅午。 第198章 “你怎么一见着穿白的就来劲?   在亢奋的吃瓜群众眼里, 宝绽是从娱乐圈败走的,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屑于再玩这个真真假假的游戏。他把京剧带到了娱乐产业的最前沿, 唤起了这个时代一点点的文化记忆,他想做的、能做的, 都做到了。   两周之后,如意洲重新开唱, 星期六晚上,全员反串,折子戏专场。   这半个月时间,网络世界差不多把宝绽忘了,而小w却在匡正和文咎也的双重夹击下度日如年。身份造假只是个开始, 诈骗、坐台、身体换资源, 各种各样的负面新闻不停往外爆, 有真的也有假的, 她能无中生有,匡正当然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意洲后台, 大伙上好了妆,聚在一起等开戏。   屋里人不少, 却很安静,宝绽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都怕影响上座儿, 一片寂然中, 走廊上传来婴儿的哭声,还有急促的脚步,接着,红姐抱着孩子推开门:“对不住对不住, 来晚了!”   她儿子随她,皮肤白,长得也好,就是能哭,一张嘴要把人的天灵盖炸开,陈柔恩赶紧上去哄:“怎么了这是,来来,我抱抱。”   她今晚串的是武生,一身黑快衣,脸儿是俊扮,但在印堂上画了一个黑八字儿,是杀嫂下狱、时运不济的武松,红姐儿子一抬头看见这两笔黑,嗷呜,哭得更厉害了。   “哎祖宗!”应笑侬放下水杯,坐着红木大椅发话,“抱过来。”   他梳的大头,线尾子一边一绺搭在肩上,八宝的头面,白花裙子玫红袄,右边系着一条“喜上梅梢”的腰巾子,是《卖水》里的小花旦。   红姐抱着孩子过去,看他倚着个挺大的婴儿床,时主席的千金正扒着床围子,眨巴着眼睛往外瞧。   “哟,后台还安排这个?”红姐新鲜。   “时主席的特权,”应笑侬拍拍婴儿床,“团里的福利,你不用用?”   红姐哪能不用,立马把儿子放进去,胖小子本来哭得挺凶,一瞧见小宝,害羞还是怎么的,傻了似的盯着她,没声儿了。   “你家小宝真好看,”红姐端详,“怎么越长越像你呢?”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能像到哪去,应笑侬却笑了:“谁带像谁,”他捋着小宝没几根秃毛的脑袋,“这大双眼皮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   大人们聊天,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小宝不高兴红姐儿子上她的床,小胖手搓了搓,啪嚓,给了他一巴掌。   结结实实一下子,红姐儿子疼着了,委屈巴巴捂着脸,小宝也不哄他,撅着嘴冲他瞪眼睛,红姐儿子吃了吃手,嘿嘿笑了,爬过去,亲亲热热把她搂住。   “我说红姐,”陈柔恩凑上来,“你儿子可真行,这么小就会跟小姑娘腻歪……”   萨爽从外头跑进来,一身打衣打裤,鬓边插着黄的粉的绢花,线尾子在身后一甩,是《武松打店》里的孙二娘:“我的天,满了满了!”   “什么满了?”陈柔恩来了条微信,拿起手机看。   “座儿满了!”萨爽斜眼瞥着她的屏幕,酸溜溜地说,“还跟那个九爷联系呢?”   “要你管,”陈柔恩头也不抬,“再看我换防窥膜了。”   红姐边逗孩子边感叹:“真没想到,能爆满。”   “憋了半个月,能不满吗,”应笑侬挑着眉毛吊着眼,扮的是花旦,却有股雍容华贵的劲儿,“都是老票儿,戏瘾上来了抓心挠肝。”   红姐问:“网上的事儿,算过去了?”   “网上的事儿,”应笑侬哼笑,“这帮大佬能信?他们自己的公关团队成天在那儿发假消息,吃自己的饭,砸对手的碗,阴招儿玩得溜着呢。”   红姐不解:“那咱们还停演……”   “表面文章,”应笑侬是大家族出来的,见得多,人就通透,“都知道是‘戏’,不得不做罢了。”   红姐点点头:“也就我们小老百姓,傻乎乎把网上那些事当真。”   “小老百姓才不傻呢,”应笑侬正了正顶花,准备登台,“资本搭台子,爆料的唱戏,少得了叫好的观众吗?真说起来,咱们唱的是假戏,人家那才是真刀真枪的活剧,狗血热闹随便看,还不花一分钱,你说捧场的人傻吗?”   所以才有乐此不疲的吃瓜群众,才有越来越盛的撕逼爆料,这和旧时候抻着脖子看行刑没什么不同,只是互联网时代最廉价的娱乐方式而已。   正说着,匡正到了,穿着一身隆重的戗驳领黑西装,进门先问:“宝绽呢?”   “里间,”陈柔恩指着后台最里头的换衣间,“时哥也在。”   匡正往里走,不大一扇门,敲了敲进去,小小的屋子,站着一对璧人。时阔亭一袭风流粉蟒,宝绽一身白龙箭衣,两个人都是紫金冠,戴翎子,四支雉鸡尾高高摩着天花,颤巍巍缠在一起。   一个是《小宴》的吕布,一个是《伐子都》的公孙子都,都是惊世的美男子,都有一身披靡的功夫,飒沓着,倜傥着,端端站在一处。   匡正看傻了,看宝绽吊起的眼尾,看他颊上淡淡的胭脂,看眉间那一道冲天的红,台上应笑侬已经唱起来,水灵灵的小嗓儿,蜜里调着油: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脸上擦的是什么花粉?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那什么,”时阔亭很识趣,“我和红姐对对戏,你们先聊。”   他躲出去,匡正明目张胆上前一步,一把,攫住宝绽的腰。   “哥……”宝绽不喜欢他在后台搞这些。   匡正真是忍不住:“扮的什么人?”   宝绽知道他不是真心问:“你怎么一见着穿白的就来劲?”   是吗,匡正没注意:“宝儿俏,一身孝,”他托起宝绽的下巴,不大一点嘴唇,拇指覆上去,又怕蹭乱了胭脂,“和我这一身皂,正般配。”   应笑侬的莺声从台前传来:“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是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是杏花红!”   桃花粉,杏花红,都不及宝绽这一刻的颜色,虽不是袅袅婷婷的白娘子,却有少年枭雄勃然的英气,匡正的身体热了。   “哥,”宝绽推了推他,“回家的。”   回家的,当然回家的,匡正拥着这个半冷不热的“子都”,拨了一把他腮边的珊瑚穗:“说好了,回家的。”   如意洲还是那个叱咤的如意洲,应笑侬的《卖水》,陈柔恩、萨爽的《武松打店》,时阔亭、万山红的《小宴》,宝绽的《伐子都》,一出接一出,把满座的贵客唱得沸腾。戏后一帮大佬抢着做东,要请宝老板去吃饭,恭迎他回来,回到这个云端上金镶玉嵌的小天地。   从市中心到家,匡正扶着宝绽进门,攥着手揽着肩,像是怕他跑了。宝绽喝了不少,任由匡正领着,没在一楼停,径直上了二楼。   卧室里,宝绽懒洋洋脱西装,背后匡正递过来一个盒子:“送你的。”   宝绽抽掉领带转过身,方方正正一个大纸盒,他笑了:“不会又是连体内裤吧?”   “你最近一直不顺,”匡正把盒子拆开,“我给你打了条辟邪的链子。”   纸盒子里丝绒打底,盘着一条纯银的细链,有几十公分长,缀着克太岁的朱砂和斩小人的银斧,还有宝绽的生肖,一只团着身的兔子。   “这怎么戴,”宝绽拨了拨朱砂坠儿上的小铃铛:“这么长?”   “系腰上的,”匡正过来把他抱住,“拴牢你,天灾人祸都抢不走。”   宝绽念他这份心,可摇了摇头:“一堆红珠子,女的戴还行。”   “谁说的,过去本命年,男的女的都系红腰带,”匡正凑着他的耳朵,“系上看看?”   宝绽知道他的心思,这种链子,都是光着xx贴身系。   “你说的,”匡正磨他,“回家的……”   是宝绽说的,他涨红了脸,借着一股酒劲儿,把链子从盒子里拽出来,走进洗手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匡正问:“好了吗?”   宝绽小小应了一声。   “好了出来吧?”   宝绽没回音,匡正于是进去,洗手间的灯关着,朦朦的黑,宝绽背对着他站在窗下,月光   ……   冯宽在电话里问:“你怎么喘这么厉害?”   匡正面不改色:“跑了个步。”   “这个点儿?”   “夜跑。”   “得了吧你,”冯宽“嘁”一声,“老弟……后天我上你那儿报到去。”   匡正一愣,紧接着皱起眉头,他预想了各种可能性,唯独没想到东楼派过来抢他地盘的,竟会是冯宽。   这个局面,冯宽也很难开口:“上头让我过去……给你当个副手。”   匡正冷笑:“你什么级别,给我当副手?”   “执行副总裁,”冯宽叹一口气,“刚升的,老弟……”   匡正挂断电话,把手机啪地扔到洗手台上,捧着宝绽的脸,仔细看了看……俯身跪下去。   (超过平台尺度部分从略) 第199章 "我跟了你十年,你说甩就甩!   一大早, 万融臻汇的几个中层齐刷刷站在前厅。   黄百两主管法务部,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系番红色真丝领带, 冷冰冰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擦眼镜。   他身边, 夏可也是一身好行头,胸针是镶钻的, 皮鞋是纯手工的,毕竟管着整个后勤部,也算是财大气粗。   来晓星比他俩低调得多,简单的树脂眼镜,还是蓬蓬的卷毛, 作为公司中台部门的主管, 一张娃娃脸略显稚嫩。   “我说, ”夏可拿胳膊肘顶黄百两的肋条, “总部派个副总下来,什么意思?”   黄百两戴上眼镜, 从纤细的金丝边下觑着他:“你再使点劲儿,我肋骨断了。”   “你这么脆, ”夏可怼他,“上次我整个人撞你怀里,怎么没把你撞死?”   来晓星皱眉头:“你扑他怀里干什么?”   “谁扑他, 我是撞的, 上礼拜下雨那天……”   “放心,”黄百两告诉来晓星,“我看不上他。”   “我还看不上你呢,”夏可嗤之以鼻, “什么时候你有老板那胸……”说到匡正,他不贫了,“咱们这形势一片大好,总部突然空降个副总,别有什么幺蛾子吧?”   “十有八九,”汪有诚从后头上来,经典的藏蓝色西装,纯白衬衫,镀金领带夹,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一支烟,吸上一口,“恐怕来者不善。”   他这么说,三个人都静了。   “姓冯这个,老丈人是总行的董事,”汪有诚的脸少有地白,妖精似的不见血色,“之前在香港分行干,去年刚回来,这就升执行副总了。”   他在万融管人事,按理说匡正应该把hr交给他,但因为段钊是副总人选,艺术品投资那摊又离不开他,汪有诚就成了客户部门的主管。   “这么牛逼吗,”夏可咋舌,“那可不好斗……”   正说着,段钊从办公室出来,束腰西装窄领带,擦过他们往外走,黄百两叫住他:“金刀,干什么去?”   段钊懒洋洋的:“见人、赔笑、搞钱。”   “总行来人,你不在不好吧?”   “我管他来人还是来鬼,”段钊哼笑,“来给老板找不痛快,我还给他脸?”   他是故意放鸽子的,段老爷子去世后,三房分着的实惠最多,段钊手里捏着七八家上市公司,真不用给一个执行副总面子。   他前脚走,匡正后脚从楼上下来,黑西装配翡翠领针,领带结在喉间高高拱起,一打眼:“金刀呢?”   没等夏可几个编瞎话,汪有诚答:“苏嘉德秋季那个项目,他去对接。”   匡正点个头,没多说,不一会儿冯宽到了,单海俦亲自带着来的,还有两个办事的小hr,匡正很有风度,上去握了手,回身介绍自己这班兵。   他这伙人是真绝,黄百两头一个,不微笑不握手,硬邦邦来一句:“冯总好。”   夏可更倔,挺着腰背着手,只点了个头。   来晓星不是有意为难人,他是天然呆,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弱弱挥了挥手。   冯宽的脸色难看透了,他知道匡正的地盘不好进,但没想到连中层都敢给他下马威,这时汪有诚夹着烟伸手过来,温和地笑笑,把“总”字省了,直接叫:“老冯。”   一次尴尬的到任,黄百两他们领冯宽上二楼会议室,匡正陪着单海俦在后头,单独乘小电梯。   “为什么是冯宽?”匡正问。   单海俦冷淡:“哪那么多为什么。”   “冯宽和我关系不错,上头没人知道这个。”   “对,”单海俦瞥向他,“我挑的他。”   为什么,匡正盯住他,目光强硬。   “因为他弄不过你。”单海俦捋了捋领带。   匡正挑眉:“你们万融没人弄得过我。”   “你们”万融,单海俦笑了:“论业务,是没人弄得过你。”   匡正正要说话,“可比阴险,”单海俦敛去笑容,“你还嫩。”   这时电梯到了,单海俦跨出去:“冯宽这个人,至少不玩阴的。”   大会议室里,单海俦带着冯宽坐一边,匡正和他的人坐另一边,hr简单介绍了冯宽的履历,单海俦开始传达总行的精神。夏可他们百无聊赖地听着,当听到“万融臻汇不是某个人的私银,而是万融的私银”时,大伙变了脸色,但没来得及反应,只有汪有诚从座位上起身,晃着手机说:“我接个电话。”   他穿过屋子走出去,而他的手机屏,自始至终都黑着。   他明确表达了对总行的不满,他曾经就在那个权力的中心,被一脚踹下来,是匡正接着他,让他不至于脸着地,摔得他妈都不认识。   会后,一众人把单海俦送走,冯宽没着没落,不去自己的办公室,赖在匡正屋里发牢骚:“老弟,我他妈有什么办法,我也是受害者!”   匡正坐在他对面,翘着二郎腿。   “我在总行干得好好的,你以为我愿意来?”冯宽叫屈,“我老丈人在万融排第六,我就是屁都不干,躺着也躺成执行副总了!”   他说的没错,匡正的不满不是冲他。   “要不是老单没完没了找我谈,我能到你这儿受这个气?”   说来奇怪,匡正忽然想起,他刚干出点儿名堂的时候,给白寅午打过一个电话,那时他说,老白你等我,万融臻汇是我们俩的。   当时白寅午说什么来着?他说,kendrick你还年轻,很多事情看不透。当时匡正不信他的邪,现在信了,他确实年轻,没看透这个卑鄙的世界。   他一直不说话,冯宽有点瘆得慌:“我没办法,你有办法吗?老白都没办法,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匡正从沙发上起来,冯宽的视线追着他,看他脱了西装,打开酒柜,拿出一对漂亮的海波杯,回身问:“百龄坛和白州,你喝哪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汪有诚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静音,但一直在震,全是短信,没完没了,每天都要来几通。发件人是代善,微信已经拉黑了,他就短信轰炸,满满一收件箱的垃圾信息,汪有诚竟不舍得删。   “回我吧,给你认错了。”   “给你跪下了!”   “回我一个字,骂我也行。”   “我爱你。”   “回我,回我,回我!”   “回我一次行不行?”   “姓汪的你牛逼!”   “回我一次!”   “我c你妈汪有诚,跟了你十年,你他妈说甩就甩!”   “不是就出去玩了几次吗,咱们这样的哪个不玩,你不玩我就得跟你一起憋着,凭什么!我告诉你我憋不住,我就是想玩想疯想挨c,我怎么跟你这种人耗了十年!我眼瞎了,我脑子崩了,我c他妈的,我离不开你,我再也不敢了!”   “汪有诚。”   “汪有诚?”   “汪有诚!”   “你还记得太阳广场吗,零公里地标、大皇宫、圣母教堂,傍晚的格兰大道,还有阿尔卡拉大街,我在那儿丢了包。”   “我昨晚梦见你了,然后我喝酒,吃药,哭得稀里哗啦。”   “你肯定忘了,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坨屎。”   “你总说匡正好,说他有品位,会做人,我最烦你提他。”   “我学不会他那套,你第一次亲我就说我是混蛋。”   “你现在在他那儿,怎么着,他对你好吗,他让你c吗?”   “汪有诚你看见没有?”   “我说了这么多,你长没长心!”   “行,你晾着我,我给你脸了!”   “不就是万融臻汇吗,涌云路上那个破楼,你等着!”   你等着,汪有诚盯着那三个字,不想见他,说不清为什么,又想见,半年前的爱人,十年间的爱恨纠葛。   “我过科学宫了。”微信持续在跳。   “萃熙华都。”一起发过来的还有街景照片。   “长春街。”   “涌云路。”   看到涌云路,汪有诚反应过来,马上在回复栏输入:别过来,晚上找你,我们谈。正要按发送键,前台响起接待小姐清脆的嗓音:“先生欢迎,早安。”   汪有诚抬起头,大门口进来一个人,沉稳的黑西装,没系领带,头发上抓着薄薄一层发蜡,自然地垂落,是代善,只是换了个样子,认不出了。   汪有诚惊讶地望着他,这个人变了,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保守、低调,像匡正那样稳重得体。   人来人往的办公区,代善一眼看见他,径直过来,微红着眼眶,眸子里有种疯狂的东西——他没变,不过是换了身皮,骨子里仍是那个张狂恶劣的人。   汪有诚掐熄烟,抓了把头发走上去,离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他说:“代善,咱俩没什么说的,完了。”   代善笑起来,很无赖的,冲他扬着下巴:“看看你不行吗?”   汪有诚盯着他的脸,不算漂亮的长相,他却喜欢了那么久,品味糟糕的代善,热衷于操盘豪赌的代善,在床上没完没了的代善,他最好的十年。   代善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那儿还有留恋,毕竟一个人最好的十年,想忘也忘不……忽然,汪有诚把视线投向了别处,代善恼怒地回过头,冤家路窄,匡正和冯宽正并肩走来。   代善惧匡正,不是惧他私银总裁的身份,而是惧他“直”,惧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异性恋”,惧他会拿自己的xing取向说事儿。   “代总?”匡正意外,第一反应是去看汪有诚。   汪有诚垂着眼,镜片后的脸更白了。   “匡总,”匡正是代善的天敌,是他敏感神经上最脆弱的那一段,他跨来跨去也跨不过去的坎儿,“好久不久!”   “好久不见,”匡正皮笑肉不笑,“这么早,代总什么贵干。”   “来看看你,”代善瞄一眼冯宽,“看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又被万融摆了一道。”   他知道东楼想介入私银业务,这小子,消息还是那么灵通,“托你的福,”匡正稍侧过身,把汪有诚掩在身后,“现在万融臻汇还姓匡。”   代善没料到他这个举动,他是想保护汪有诚,至少顾及着他的尊严,“哦?”代善插着口袋眯起眼,“看来让匡总趴下,还得是我出手。”   有意思了,匡正慢慢勾起嘴角:“好啊,代总,”投行部的老对手,他倒有些期待,“等你放马过来。” 第200章 “你、我、小宝,咱们仨过一辈。”   吃过午饭, 宝绽溜达着来到朝鲜饭店,没走正门,绕到后头的小胡同, 走员工通道进后厨。   前头服务的是漂亮的朝鲜姑娘,后头干活儿的都是中国人, 穿着统一的白色工作服,在鸡头鸭脚和菜叶子之间忙碌。   宝绽一身休闲西装, 没戴什么宝石,但还是和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们看到他,愣愣地绕开,没人认出他是对面戏楼的老板,也没人知道他几个星期前还是风口浪尖上的明星。他们不关心一切, 除了工钱、游戏排位和步行街上打工的小对象。   忽然, 宝绽听到有人嚷嚷:“……少废话, 你他妈欠揍啊!”   “来!你来!往这儿揍!”   这嗓子宝绽认识, 不是很高,但透, 小钟似的,有金属般的堂音, 他循声过去,在冷库旁的旮旯里,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小子被四五个人围着, 都没他高, 但很壮实,把他死死摁住,晃着拳头喊:“还钱!他妈的三万块,催了你快一年!”   “操, 我没还吗!”那人抻着脖子,“我一个月三千八,给你们两千,还怎么的!”   “你妈逼五分儿的利!两千够干你妈的!”   “你妈逼嘴给老子放干净点儿!”   宝绽皱起眉头,可惜了那条好嗓子。   “就这么多,要不你们攮了我!”   “两千五!”   “两千!”   “两千二!”   “两千!”   最后那伙人给了他两拳,骂骂咧咧走了,那么凶的人,经过宝绽身边时却安静,他们看得出他是有钱人,钱比拳头硬,他们乖得像羊。   隔着一段距离,宝绽问:“没事吧?”   那人抬起头,极短的头发,显出锋利的五官,眉毛浓黑,眼仁儿也是,目光却像一把火,含着愤怒或是不驯,熊熊地燃烧。   他认得宝绽,桀骜的眸子撇开了。   “你叫什么?”宝绽问。   那人揉着被打的肚子,没骨头似的萎着,不应声。   “你到我那儿唱过戏。”   “唱了,怎么的!”他突然凶起来,“我什么也没拿!没碰你东西!就在台子上踩了两脚,你想怎么着!”   宝绽什么也不要,他只有善意:“那你跑什么?”   “我……”那人哑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他这种人,大概是习惯了。   “你多大?”宝绽走近他。   那小子的眉毛从始至终皱着,犹豫了一阵:“十七。”   宝绽看他的手指,上头有许多伤口,但指甲缝很干净:“你怎么不上学?”   “操,”那人笑了,“学有什么好上的。”   宝绽被这句话触动了,时阔亭要给他交学费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他没资格上学,他该去干活儿、挣钱、吃饭。   于是,宝绽问:“想不想学戏?”   那人的眼睛忽然亮了,只是一瞬,很快熄灭:“给钱吗?”   宝绽清楚地答:“不给。”   “那不干。”那小子转个身,拎起一筐踢倒的菜,走了。   宝绽没再喊他,转身出去,半路遇着一个倒垃圾的小工,打听出了那小子的名字,他姓霍,叫霍匪,土匪的匪。   回到如意洲,宝绽在门口碰上了红姐,她来练功,儿子坐在电动车的车框里,呀呀地冲宝绽晃小手。   他帮她抱孩子,两人一起上楼,聊了几句《穆柯寨》的身段,宝绽回屋,她逗着儿子去找时阔亭。   一进屋,应笑侬在,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和小宝玩手指头,时阔亭在办公桌后,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对着电脑,正在核算基金会支出。   “阔亭。”红姐走上去。   “在呢。”时阔亭应一声,眼睛没离开屏幕。   红姐笑着问:“有女朋友没有?”   “啊?”时阔亭跟着笑了,指着应笑侬,“我天天和他泡一起,哪来的女朋友。”   应笑侬没爱搭理他,哼了一声。   红姐靠在桌边:“姐给你介绍一个?”   时阔亭还没反应,应笑侬的眼睛挑起来了,晶亮的,盯着他俩。   “那敢情好。”时阔亭把最后一个数填进excel,点击保存。   “是我老公他们单位领导的女儿,”红姐是个热心肠,看剧团这伙人都老大不小了,有合适的就替他们留意着,“二十六,跳中国舞的,特漂亮,一米七三,我见过两回,人又爽快又……哎你听我说没有?”   “听呢听呢。”时阔亭把日期标好,关掉电脑。   “挺有能力的,开网店,还干直播,”红姐把儿子给他,掏出手机,“我这儿有照片,你看看。”   时阔亭抱着孩子,往她手机上看,确实漂亮,一头长发,乌黑的没染过,嘴角有一颗小痣,笑起来很撩人。他正要夸两句,咣当一声,应笑侬把脚边的椅子踢了,撞在墙上,横倒在屋子中央。   红姐吓了一跳,时阔亭赶紧捂住孩子的耳朵:“应笑侬你发什么疯!”   小宝吓着了,小脸蛋皱成一团,应笑侬站起来,背对着时阔亭把她搂紧,一言不发。   气氛绷得厉害,时阔亭转向红姐,接着刚才的说:“我没上过什么学。”   “啊……”红姐瞄着应笑侬,“她学历也不高,再说,你经济条件在这儿摆着。”   应笑侬突然插了一句,语气挺冲:“那小宝呢,怎么办!”   红姐愣住了。   “不是我说你今天吃枪药啦,”时阔亭的声音高起来,“你等人家红姐把话说完的!”   红姐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侧面问了,她不在乎,又不是亲生的……”   “呵,”应笑侬冷笑,“说得好听,现在是不在乎,结了婚以后呢,有了孩子呢,我们小宝成什么了?”他回过头,狠狠瞪了时阔亭一眼,“有后妈就有后爸。”   “不是,你怎么回事,”时阔亭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我还不能找媳妇了?”   应笑侬没说不让:“你先想想小宝!”   “怎么着,小宝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啊,”时阔亭呛他,“你不是他爸啊!”   应笑侬也来劲儿了:“你找个老婆逍遥快活,把孩子扔给我,凭什么!”   “你也找啊,小宝咱们两家带”   “我不像你,”应笑侬撂下话,“我不找!”   红姐瞧出来了,应笑侬别扭的是什么,闹了半天,人家俩有事儿。她从时阔亭怀里把孩子抱回来,草草劝了两句,走了。   关上门,屋里就剩他们俩,时阔亭走上去:“行了吧,祖宗?”   应笑侬哄着小宝,不搭理他。   “你说人家好心好意来了,你好意思冷着脸驳人家?找个借口推了就完了。”   应笑侬耷拉着眼皮,满肚子的不痛快,不痛快红姐给时阔亭介绍对象,不痛快时阔亭看人家姑娘的照片,不痛快他们俩加个小宝,不尴不尬地过日子。   “消消气吧,”时阔亭老大个主席,给他做小伏低,“大娘娘?”   “去,”应笑侬终于出声了,“把椅子扶起来。”   时阔亭就乖乖去扶椅子,扶起来又拿笤帚把地扫了,边收拾屋边说:“我知道你心疼小宝,我也心疼,咱们俩是一条心。”   一条心,应笑侬心说,才不是一条心,他想的和时阔亭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时肩上落下来一只手,又宽又大,“来,我看看我闺女,”时阔亭挠着小宝的胖下巴,把她抱起来,“这孩子,越长越像你了。”   应笑侬瞧着他:“扯淡。”   “真的,”时阔亭的手很自然地揽着他的背,“都这么说,你看这眼睛,跟你一样一样的,好看。”   应笑侬的气这就消了,稍稍的,还有点笑模样,这时,时阔亭说:“你放心,我不找,”他的手用了力,握住应笑侬的肩胛,“你、我、小宝,咱们仨过一辈子。”   ------------------------------------------   万众臻汇三楼,总裁办公室。   这两天净是给匡正打电话的,都是原来金融街的同行,听说他这儿来了个抢班夺权的副总,有好信儿的,有幸灾乐祸的,轮番轰炸。   匡正刚撂下一个这样的电话,段小钧来了,手工西装羊皮鞋,头发收拾得锃亮,一抬腿,在他办公桌前坐下。   “你可饶了我吧。”匡正捏着额头靠向椅背。   “冯宽?”段小钧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不是这事。”   匡正意外,扬着下巴等他说。   他这儿段小钧熟,自己去倒了杯酒,晃着杯子回来:“昨天去了个趴,市场部的多,听好几个人说,有大机构在买爱音科技的股份。”   爱音科技在段汝汀名下,匡正挑了挑眉。   “我回去看了,不光爱音科技,她手里的那几家,爱音文化、爱音医疗、爱音地产,都有人在持续买入。”   匡正坐直身体:“你是说……”   “只是猜想,”段小钧抿一口酒,经年的威士忌,有醇和的麦芽香,“再说,就算有猫腻,老二的产业和我也没关系。”   不,有关系,到底是一个集团,都挂着“爱音”两个字,一个爸的亲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事儿交给我,”匡正点了点桌面,“你给我留个段汝汀的电话。”   段小钧走后,匡正想来想去,先给杜老鬼打了个电话。   “匡正啊。”那边很亲热。   匡正也不生分:“杜哥。”   “怎么着,有事?”   “爱音旗下的几个公司,您熟吗?”   听到爱音,杜老鬼静了一下,然后说:“段家的嘛,跌了几个月了。”   是跌得厉害,因为掌舵人去世,四房子女分了家产,匡正说:“市场严重低估。”   杜老鬼没马上说话,耐人寻味的沉默之后,他笑了:“你小子,鼻子真好使!看在宝老板的面子上,我给你透个底,”他低声说,“是有人瞄上了。”   果然没错,恶意收购。   “对方是谁,”匡正马上问,“您知道吗?”   “不知道,”杜老鬼拒绝,“知道我也不能说,坏规矩。”   匡正道了谢,挂断电话,这才给段汝汀打过去,私人号码,第一次没接,第二次接起来:“哪位?”   “我,”曾经的敌人,一颗子弹的恩怨,“匡正。” 第201章 “馋你。”   段汝汀在西山, 匡正开车过去,兜里揣着那颗子弹。   段老爷子去世后,西山空了, 连三房四房都搬出去,只有段汝汀, 和以前一样住在跨院,她在这里最没有位置, 却对这个园子执念最深。   匡正到的时候她正在工作,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冷淡地从电脑上抬起眼。这是他们时隔不久的再会,很难说谁胜了,匡正迫于压力退出段家争产风波, 而段汝汀呢, 虽然得到了集团权重最大的几家公司, 但对董事会仍没有控制权。   匡正解开西装扣子, 坐到她面前。   段汝汀审视这个男人,精明、准确、有侵略性, 他来电话让她查爱音科技的股份,她查了, 真就有问题。两周内持续有人在市场上买入,能追踪到来源的不足5%,不到国家规定的收购公布标准。   “这是有目标、有计划的狙击式收购。”匡正给事件定性。   段汝汀知道, 形势严峻, 但她不知道匡正来这里的目的,他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   一颗子弹, 叮一声,匡正丢在桌上。   段汝汀瞧着那截黄铜色的金属,笑了:“匡总什么意思?”   “段汝汀,”匡正没功夫跟她打太极,“生死存亡了,别兜圈子。”   他想开诚布公,想一笑泯恩仇,可惜,段汝汀不信任他:“5%而已,生死存亡?”她轻描淡写,“你吓唬谁呢。”   吓唬?匡正向前倾身:“路易威登宣布收购爱马仕的时候,持股已经超过17%,爱马仕家族的人都毫无察觉,你要等到那个时候才紧张吗?”   恶意收购大多是隐蔽性的,等猎物反应过来,已经被掐住了喉咙。段汝汀怕了,但不得不表现出强硬,匡正不是他的人,这可能是个阴谋:“你回去告诉老大,家都分了,少来惦记我……”   “段铎不知道我找你。”匡正说。   段汝汀没料到,惊讶写在脸上。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匡正指着桌上那颗子弹,他选择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把它抛出来,是想摊开一切,消除彼此间的猜忌,坦诚相见,“你得信任我。”   段汝汀怎么可能信任他,他当他是敌人,她曾向他打过一颗子弹。   “你的股票一直在跌,换句话说,爱音被市场严重低估了,高卖低买,你们是巧取豪夺的最佳目标。”匡正干了十年兼并收购,这些玩法他烂熟于心。   “被低估的公司多了,”段汝汀轻哼,“谁的股票不跌……”   “对,”匡正反问,“他们为什么盯上你?”   段汝汀其实知道答案,她移开了视线。   “因为你们分了家,”匡正一针见血,“两个配偶、四个孩子、一帮元老,你们的股权太分散了,要拿下你们每一个都易如反掌!”   他说得对,段汝汀无从反驳,到了这一刻,她才清楚地认识到,匡正一直强调的“统一”有多重要。   “我告诉你,”匡正接着说,“爱音科技只是个突破口,你们拿段家的产业不当回事,说分就分,人家要狙的,却是你整个爱音集团!”   一记重锤,段汝汀垂下眼,慢慢摘掉眼镜。   匡正站起来:“段家现在只有一条路。”   段汝汀抬头盯着他。   “统一,”匡正还是那句话,团结才是力量,“现在不晚。”   段汝汀却摇了头:“爱音没有钱。”   对抗恶意收购需要大笔的钱,眼下爱音业绩下挫、股价低迷,无力与逐利资本抗衡。   “我去找大额贷款。”匡正已经想了对策。   段汝汀没料到他肯为段家做这么多,终于从红木椅上起身。   “我需要你的支持,”匡正是来江湖救急的,却没有故作姿态,“没有你,我开不了家族会议,做不了股权架构,我们保不住段家。”   他说“我们”,第一次,段汝汀试着把他当成自己人,微微的,点了头。   ---------------------------------------   匡正从西山回家已经很晚了,进了门,一楼的灯亮着,饭做好了,在锅里温着,他很饿,脱了西装就要盛饭,忽然发现楼梯那边的灯是黑的。   宝绽今天没有戏,应该在家,他放下碗筷,上二楼。   卧室的灯也没开,但屋里有人,蒙着被子躺在床上,蠕动着,发出小小的一点哼声。匡正想笑,强忍着,蹑手蹑脚过去,抽掉领带解开袖扣,猛一下扑到床上。   “哎啊!”宝绽让他吓着了,黏黏地叫了一声,匡正隔着被子拢住他,感觉到他在怀里轻轻地颤:“老公不在家,一个人干什么呢,嗯?”   宝绽软绵绵地不说话,任他抱着,黑暗中,匡正看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摸上去滑溜溜的,是他那件石墨色的丝绸睡衣。   “拿我睡衣干什么?”匡正的呼吸热起来。   宝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似有若无搭着他的肩膀:“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怎么才回来,”匡正开始解衬衫扣子,“我……”   宝绽没让他废话,勾着肩膀把他吻住,急躁、火热,嘴唇湿湿的,牙齿敞开来,舌头探着一个尖儿,挑动匡正的神经。一切都是他教的,宝绽亲吻的方式、呼吸的节奏、甚至鼻子摩擦的角度,他是他的处子。   ……   (匡正)肚子里咕噜噜,很响地叫了一声。   “噗,”宝绽笑着倒回枕头上,卷着被子,“你怎么饿成这样!”   气氛全没了,匡正捂着肚子跪在床上:“我他妈开了三个小时的车!”   “去,”宝绽拿脚踢他的胳膊,“吃饭去,锅里有鱼,糖醋的。”   匡正不愿意,撅着xx趴下去,还想腻歪,宝绽小老鼠似的躲他,咯咯笑:“别闹,快吃饭,饿坏了我不要你了!”   匡正这才不情不愿地起来,找着拖鞋,趿拉着下楼。   糖醋鱼,菠菜花生,热腾腾的大米饭,还有一块奶油蛋糕,食色性也,宝绽能满足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欲求。大口大口吃着,楼梯上有脚步声,他回过头,一回过去就转不回来了。   宝绽的头发乱着,松松系着他那条丝绸睡衣,垂坠的、xing感的石墨黑,迈步时大腿露出来,是真空。   匡正吞了口唾沫,视线黏着他,一直黏到自己跟前,“吃啊,”宝绽在他身边坐下,把鱼盘子拽过来,给他挑鱼刺,“鲫鱼,刺儿多。”   匡正放下筷子,专心盯着他。   宝绽有点不好意思,也放下筷子,“饱啦,”他有一股娇劲儿,“这么香的鱼,不馋?”   ……   宝绽温柔地捋他的头发,摸着他的额头,心疼地说:“别总皱眉头,都出褶儿了。”然后徐徐的,落下嘴唇。   匡正的心咚咚跳,只是一条真空睡衣,只是x坐在腿上,情侣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小把戏,宝绽做,却让他觉得是恩赐,神魂颠倒。   他们越吻越急,越吻越凶,椅子渐渐后仰,咯吱着,在那个平衡点上摇晃,两个人都太投入,灵魂仿佛都被抽空,晃着晃着,突然之间,椅子向后栽倒。   啪嚓一声。   匡正反应很快,把宝绽紧紧搂住,瞪着眼睛骂了一句:“我操!”   宝绽没摔着,愣了愣,托起匡正的后脑勺:“没事吧?”   没事儿,匡正只是吓了一跳,后倒的瞬间下意识往桌上抓了一把,右手抓在蛋糕上,糊了一手奶油。   他们看着彼此,吃吃地笑,就着这个姿势,宝绽趴在他身上:“吓着我们匡总了?”   “吓着了,”匡正亲吻他的鬓角,“要宝老板亲亲才能好。”   ……   咚咚的心跳声中,听见匡正的电话响。   “喂……”匡正喘得厉害。   “你小子行不行了,”是冯宽,“怎么每回给你打电话你他妈都喘!”   匡正揉着宝绽的头发:“说事儿。”   冯宽做贼似的悄声:“总行要来查账。”   账?匡正懒洋洋的:“查谁?”   “查谁,”冯宽捏着嗓子吼他,“查你!”   匡正腾地从地上坐起来。   “听我老丈人说,是代善来了一趟,给上头出的主意,哥们儿,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我老婆等我看电视呢,挂了啊。”   接着,电话就断了,匡正骂了一句:“fucking assholes!”   “怎么了?”宝绽拢起睡衣。   匡正没应,起来给段钊打电话,他没在账上做过手脚,但任何账目,只要查,就不怕挑不出毛病,“把我惹急了,”末了,他来了一句,“鱼死网破!”   “哥?”宝绽知道万融总行最近的动作,也知道匡正面临的压力。   “没事儿,”匡正放下电话转过身,冲他笑,“你哥什么也不怕,韩文山那儿,杜老鬼那儿,哪儿都有我的位置。”   (超过平台尺度部分从略) 第202章 “你图我什么?”   宝绽叫韩文山、杜老鬼一声哥, 可让匡正去给他们打工、大事小事听他们吩咐,他舍不得:“万融臻汇是你一手做起来的,凭什么你走?”   不是匡正想走, 是总行卸磨杀驴,逼他, 要把私银从他手里抢走:“我不走,就是第二个老白, 甚至更惨。”   说到底,万融臻汇不是他匡正的,是万融集团的,这个道理宝绽懂:“哥,只要你自己不走, 凭你的本事, 谁能赶走你?”   匡正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万融臻汇一天, 就是总裁, ”宝绽和富豪称兄道弟、在财富圈往来周旋,见得多了, 早不是过去那个傻乎乎的小演员,“私银的资本、人脉、门路, 随你用,万融的势力再大,他压不了整个金融行儿吧, 总有你使回马枪的时候。”   匡正愣了, 一眨不眨盯着他。   “说句不好听的,等你用私银的资源把自己的后路铺好了,”宝绽说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话,用的却是闲话家常的语气, “人、项目、客户,你想带谁走带谁走。”   但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逃命”,说出去,成了金融街的一个笑话。   “老白做不成的事儿,”他站起来,笔直,有林冲、秦琼的气魄,“咱们不一定不行。”   摆万融一道,昂着脑袋走!匡正难以置信地打量他,那个单纯的宝绽,在娱乐圈吃了亏的宝绽,从误解和伤害中走出来的宝绽,真的长大了。   “我……”匡正一时语塞,“我想想。”   “嗯,”宝绽温温的,不逼他,“该进还是该退,咱们缓一步,再想想。”   丝绸睡衣脏了,他怪不好意思,两手掩着去洗手间,匡正看着那个水似的背影,抓起手机,给白寅午打电话。   “喂,”那边接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居然没辞职。”   有能耐的人都有脾气,按匡正的脾气,不可能受得了这个辱,身为师傅,白寅午看着他落进自己一样的境遇,说句心里话,不想他走自己的老路。   匡正却笑了:“我弟弟让我再等等。”   弟弟,他说的是宝绽,白寅午有些惊讶,匡正面对这一切时太沉得住气了:“我可能还不够了解你,赶你去私银的时候,你也挺住了。”   “那也是宝绽,”匡正看向洗手间,“让我甭管好坏,先迎头赶上。”   白寅午没料到,一份合适的爱可以改变一个人:“你找了一个好……伴侣。”   宝绽是匡正这辈子最大的收获,用质朴化解他的傲慢,用温柔化解他的刚硬,他帮他把着人生的方向,做了这么多,却大音希声,他就像水,随形就势,却足以穿石。   “没有他,”匡正说,“就没有我今天。”   --------------------------------------   过了几天,晚上下了戏,宝绽又去朝鲜饭店,他放不下那条金石般的嗓子,放不下那个又惨又坏的男孩。   嘈杂的后厨过道,那小子在搬菜,繁重的体力活儿,他挥汗如雨,一抬头看见宝绽,面无表情转个身,要走。   “霍匪!”宝绽叫他的名字。   那小子停步,咣当扔下菜框,气势汹汹过来,宝绽下意识往后退,退到墙角,被他一拳头砸在耳边:“你打听我?”   宝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戾气,粗暴、凶狠,是他从没接触过的那一类人:“我想跟你聊聊。”   “老子没空跟你聊,”霍匪瞄一眼宝绽的领口,似乎没揍过西装革履的人,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再让我看见你,鼻梁给你打折!”   他是虚张声势,他不敢,“聊聊都怕,”宝绽激他,“不至于吧?”   “嘁,”那小子笑了,不上他的当,“你图我什么?”   十七八的孩子,满嘴是交换,“我图你嗓子好。”   “滚吧,嗓子值几个钱?”   “你有钱就行吗?”   “有钱,”霍匪抓了抓那头寸长的短发,“命都卖给你。”   宝绽在极近处和他对视,一双火似的眼睛,真漂亮:“我没钱。”   “操,”霍匪拽起他的西装领片,“就知道你们这帮有钱人,都他妈抠到骨头里了!”   这时别的小工从这儿过,拿帽子抽了一把他的肩膀:“干鸡毛呢!到点儿下班了!”   一听下班,霍匪立马放开宝绽,就地把手套一撸、工作服一扒,扔到脚下的菜筐上,去储物间门后抽了两根棍子和一个钢筋剪,拎着往外走。   他拿的东西有点怪,宝绽跟上去。六月的夜是有声音的,车流声、人声、万物在熏风中躁动的声响,霍匪走小道,在长长短短的胡同中穿行,幽暗的、没有光的角落,他轻车熟路,宝绽在后头跟着,跌跌撞撞。   “你他妈找死啊!”那小子回头骂。   宝绽没应声,不知道说什么,他确实是多管闲事。   “滚!”霍匪怒了,朝他比划棍子。   宝绽没走,隔着二三十米,很执拗。   “行,”霍匪撂狠话,“有种你他妈一会儿别跑!”   没多久,到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远远看去,不大一块空地上聚了好几十人,宝绽愣了,停住脚,看着霍匪拎着家伙走进去。   两伙人,在唯一一盏路灯下争吵,没说几句,果然动手了,叫嚣、嘶吼、叮叮当当,宝绽至少十年没见过这种规模的斗殴,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些家庭不幸的孩子,但真敢下手,十几分钟,就会有人折断肋骨、血气胸,甚至丢了命。   人和人卷成一团,宝绽找不着霍匪,混乱中,有人喊了一嗓子:“警察来了!”   可能是放风的,也可能是附近的居民,人群哄一下散了,宝绽转身想跑,一眼看见路边倒着一辆共享单车,他立刻掏手机扫码,同时喊:“那小子!”   这一声真亮,穿透大半个黑夜,循着这声,霍匪从路灯光下跑来,挂着半脸血,宝绽已经扶起车跨上去,看见他,脱了西装往地上一扔,蹬车就骑。   骑出去二三十米,背后一重,腰上搂过来一双手,很热,而且湿,宝绽低头看,他的白衬衫红了,“你小子疯了!”他骂,“都什么年代了,你跟人打架斗殴!”   霍匪笑着,谈不上紧张,甚至没有一点兴奋:“你不懂。”   不懂?宝绽就因为“打人”进过局子:“等你让警察抓进去,坐着牢还得赔医药费的时候,就知道我懂不懂了!”   “要命一条,”霍匪很无赖,“你们这帮有钱佬,不懂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他错了,宝绽也是从这种生活出来的,不同的是,他那时候有时阔亭,有应笑侬,后来有匡正,他是无数苦孩子中幸运的那一个。   “你多大?”共享单车载不住两个人,霍匪紧扒着他。   宝绽四舍五入:“三十。”   霍匪来一句:“哦,大叔。”   宝绽不服气,他前一阵在网上还被叫鲜肉,但转念一想,霍匪比他小一轮,叫他叔没什么不对:“你不上学,你爸妈不管?”   后头静了,没应声。   宝绽又问:“你怎么欠的债?”   “不是我欠的,”霍匪的语气有点躁,“我爸。”   老子欠的债,找一个未成年小孩要,这不对头,宝绽又想问,被霍匪抢了先:“你成天缠着我,到底想干嘛?”   说到重点了,宝绽问:“你是不是喜欢唱戏?”   “老掉牙的玩意儿,谁喜欢,”霍匪不承认,“我年纪轻轻的,说出去都丢人。”   宝绽来气:“那你大晚上跑到我那儿去唱!”   霍匪轻飘飘的:“唱着玩玩。”   不,他的行腔、咬字,都是长时间模仿的结果,他喜欢戏,宝绽再一次问:“跟我学唱戏,你愿不愿意?”   背后又是沉默,霍匪拍了拍他的肩膀:“前边右拐,小珍路左拐。”   这个话题没再继续,宝绽知道,他是不敢,一个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没胆子去追求别的,何况在这个时代,学了戏,可能连饭都吃不上。   先右拐,再左拐,到小珍路路口,眼前是个挺大的夜店,“走,”霍匪跳下车,扒拉宝绽一把,“陪我玩玩。”   宝绽跟他过去,带着腰上的两片血迹,霍匪认识这儿的人,走的后门,离舞池还有老远,就听见隆隆的音乐声,霍匪把t恤从头上扒下来,揩掉脸上的血,一转身,露出背上纹着的游龙。   左青龙,右边却没有白虎,他十七岁,绝口不提父母,早早就出来闯荡社会——那条龙代表的不是凶恶,而是他幼小心灵中的恐惧,更多的,是对这个残酷世界最微不足道的一点恫吓。   霍匪把t恤系在腰上,一回头看见宝绽的眼神,如火的眸子暗了一下,大剌剌搭住他的背:“老子全身上下,这条龙最贵!”   他揽着他走进舞池,扑面而来的音乐声,浪潮般把他们吞没,形形色色的男女,赤橙黄绿的灯光,还有飞溅的啤酒沫,霍匪享受这一切,随着音乐左右摇摆。   他有一背漂亮的肌肉,肌肉上腾着那条龙,低腰牛仔裤松松落在胯上,耳后有血,肩膀和胳膊上有口子,那么耀眼,又那么伤。   有女孩给他酒,不只一个,他喝一瓶,给宝绽一瓶,灯球的光从他头上射下来,落进宝绽眼里,闪烁着,把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dj换了歌,恰巧,是匡正给他唱过的那一首: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在那深夜酒吧,哪管他是真是假,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的他,你是最迷人噶,你知道吗? 第203章 霍匪把宝绽带回家了   霍匪真把宝绽带回家了。   从夜店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 宝绽让霍匪跟他上医院,那小子却说:“上什么医院,”他撬了一辆电动车, “上我家。”   他家离市中心不远,一栋八九十年代的老楼, 小得不能再小的单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破沙发, 两个捡来的柜子,柜门是掉的,他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一瓶古铜色的液体。   “那是什么?”宝绽问。   “酒精。”霍匪拧开瓶盖,扒着肩膀就要往伤口上倒。   “等会儿!”宝绽把小瓶子抢过去, “这是酒精?”   霍匪嫌他烦:“用过几次, 变色儿了。”   宝绽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混了点儿血, 他妈没事儿!”   宝绽转身:“我去给你买药。”   “我操, 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跟你说了没事,酒精就是杀毒……”霍匪看他把大门打开, 赶紧说,“等等等, 还有红药水儿!”   他又去柜子里翻,翻出一个崭新的小红瓶,写着“汞溴红溶液”, 宝绽这才明白, 几块钱一瓶的红药水他都省着用。   他们在床边坐下,伤痕累累的胳膊、肩膀,还有绽了肉的眉骨,皮肤微微抽动, 宝绽动作很轻:“疼吗?”   霍匪不习惯别人给他上药,不大自在,管灯单调的白光照在宝绽脸上,照得他光彩夺目,霍匪问:“你头发怎么那么亮?”   宝绽瞥他一眼:“发蜡。”   霍匪还是盯着他,用一种好奇的目光,仿佛远在天边的星星一下子到了近前,他脱口而出:“你在台上真飒。”   宝绽挑起眉:“你看过我演出?”   那小子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有时候送菜正好碰上。”   这时,头上落下来一只手,揉了揉,稍纵即逝:“还说你不喜欢戏。”   霍匪的耳根子红了,像没被人摸过的野狗,用力在宝绽碰过的地方蹭:“我不喜欢!是我妈……她喜欢。”   终于,他讲起了家人,宝绽起身,把红药水放回柜子上。   背后,霍匪说:“其实是后妈。”   他还是个孩子,有单纯的倾诉欲,他也有感情,想对人说话,只是没人肯听。   “原来她在家总听戏,定军山、空城计什么的,听得多了,我就会了。”   原来?宝绽小心翼翼地问:“她去哪儿了?”   霍匪答得干脆:“人不在了。”   宝绽不意外,稍有些黯然。   “尿毒症,”霍匪很平静,想了想,又说,“也不是她喜欢,是她儿子唱戏。”   宝绽环顾这间小屋,又老又旧,窗户都关不严,可能是哪个亲戚等着拆迁的房子,顺手把他扔在这儿:“你和你后妈感情不错?”   “她对我行,”霍匪点点头,“我爸先走的,家里没什么钱了,她都没扔下我。”   他碰上个好母亲,宝绽想,不像自己,连亲妈都舍得把他丢掉。   “她把她亲儿子扔了。”接着,霍匪说。   宝绽倏地转过头。   “她想嫁我爸,我爸不要她儿子,她就没带。”   宝绽直直瞪着他。   “也不能怪她,她之前那个老公揍她,喝了酒往死里揍,她一个女人,逼得没辙了。”   男人喝酒、儿子唱戏,宝绽的指尖轻颤。   “她想她儿子,想得没法儿,就听戏,”   她想?她想为什么不去看孩子,宝绽努力控制着语气:“她没去找过?”   “一开始是没脸找,”霍匪叹了口气,“后来得病了,去找,找不着了。”   怎么就找不着了,一个大活人,成心找哪有找不着的,“她儿子叫什么?”   “不知道,她从来不提,”霍匪没注意宝绽的表情,“她去她儿子高中打听了,说是考上了大学,再之后就不知道了,可能都不在这个城市了。”   在,他在啊!宝绽在心里喊,好像霍匪说的人就是他。   “她对她儿子还是有亏欠,”霍匪咂了下嘴,“他的同学、朋友,总能有知道的,可她一个也不认识。”   对,所以她才找不着,找不着时家,找不着如意洲。   “日子那么难,她都没扔下我,”霍匪岁数不大,但经得多,明白事儿,“可能就是她后悔扔了亲儿子,想在我这个假儿子身上弥补吧。”   宝绽艰难地开口:“你有她照片吗?”   霍匪摇头。   “怎么可能,”宝绽不信,“连张自拍都没有?”   “谁没事儿闲的自拍,”霍匪撇嘴,“又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宝绽忽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这首歌,你听过吗?”   欢快的前奏之后,一个甜甜的女声响起:世上的人儿这样多,你却碰到我,过去我没有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霍匪一脸嫌弃:“这什么年代的歌,老得掉渣了。”   他没听过,宝绽不得不问:“你后妈……她姓什么?”   “金,”霍匪说,“金子的金。”   姓金,宝绽缓缓眨了下眼,金爱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名字,收起手机,他一言不发走向门口。   “哎?”霍匪从床上跳下来,“你犯什么毛病,说走就走,我送你!”   砰一声,门在背后关上,宝绽快步下楼,感应灯一层一层亮起,他冲破这片属于上个时代的黄光,一猛子扎进黑夜,扎进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巧合》她不听了,听起了京剧,是良心过不去了,或是年过半百才发现到头来孑然一身,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终于想到了自己。   宝绽的心像让一团乱麻堵着,他幻想过无数次和妈妈重逢的场面,他怨她,指责她,甚至冷冰冰不理她,没有一种是这样的,从一个不相干的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宝绽又发了疯似的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去找她,一个大活人,成心找哪有找不到的,找到她,是爱是恨,当面说个明白!   他停步,面前是漆黑的夜色,街道和楼群完全不认识,晚风吹来,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是泪。   他今非昔比了,一个电话就有司机来接他,但他还是拨通那串熟悉的号码,“哥,”孤独的夜,他需要亲人,“你来接我吧。”   匡正到的时候,天蒙蒙亮,宝绽抱着胳膊坐在路边,西装没了,衬衫两边有干涸的血迹,匡正把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搂着他上车。   “怎么回事,”匡正熄火,“你微信说晚点回来,这都早上了。”   宝绽靠在副驾驶上,没说话。   匡正揉了揉他的头发:“衣服呢,血是怎么回事?”   “你摁住那小子,”宝绽答非所问,“朝鲜饭店的。”   “嗯?”匡正蹙眉头。   “我要教他唱戏,”宝绽没头没脑地说,“我要让他上学、过好日子,我……”   “宝儿,”匡正解开安全带靠过去,托起他的脸,“你怎么了?”   宝绽这才看向他,他的爱人,他来之不易的幸福,“哥……”他搂住匡正的脖子,那么可怜,他没妈了,真真正正地没妈了。   “有我呢,我在……”匡正温柔地拥住他,密密的,在他耳边亲吻,车窗外,晨曦初露,金色的朝霞从城市另一边升起,投来新一天的曙光。   匡正把宝绽送回家,陪他吃过早饭,又安顿他上床睡觉,接着开回市区,他约了段家的四个继承人在如意洲见面,匆忙赶到戏楼,刚停好车,接了个电话。   “万融臻汇的账有问题。”是单海俦。   “不可能。”匡正很肯定,段钊办事从不出纰漏。   “去年年底,你发过几笔大额奖金。”   匡正停步,那是战国红分岔的时候:“发个奖金也算毛病?”   “都是公司的钱,”单海俦说,“上头认定了,你用公款培植自己的势力,”   “公司的钱?”匡正冷笑,“私银的每一分钱都是我带人赚回来的!”   “你跟上头解释吧。”单海俦要挂电话。   “等等,”匡正硬着头皮问,“上次跟你提的大额贷款,有戏没戏?”   “别想什么贷款了,”单海俦长长地叹一口气,“公司不会再给你任何实质或形式上的支持,你先把自己琢磨明白。”   电话断了,匡正的脚步沉重起来,段家正是用钱的时候,自己这边却掉了链子,巧得就像是……他眉头一跳,像是有人在阻挠这笔贷款。   他干了十年m&a,有某种职业猎手的直觉,这场狙击式收购并非来自别处,对手很可能正出自金融街。   他到三楼,推开茶室的门,几个姓段的都在,各看各的手机,各忙各的买卖,除了应笑侬,他没有生意,他眼里只有爱音。   匡正在桌边坐下,掏根烟点上,却没有抽:“贷款泡汤了。”   老三老四抬了下眼,段汝汀则沉着脸,露出质疑的神色。   “万融不支持我,”屋里都是自己人,匡正没什么可掩饰的,“万融想拿掉我。”   一家没有商业银行支持的私银,就像一台没水可抽的水泵,价值大打折扣。   “我找的人绝对可靠,”段钊马上说,“账上……”   匡正摆了摆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板,”段小钧靠过来,“要不要我去活动一下?”   他们关心的都是匡正,而不是段汝汀,只有应笑侬,一副大娘娘的派头,用指尖轻点桌面,明明白白地说:“匡哥,你给我算算,我手里那几家公司能挪出多少,先拿去用。” 第204章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老大要割肉救老二, 老三老四没想到,段汝汀自己都怔住了。   长子就是长子,关键时刻, 还是应笑侬跨出这一步。   没等匡正开口,段汝汀先摇头:“不, 你那边暂时不能动。”   “对,”匡正同意, “先自保,再互助,咱们脚底下这根钢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细。”换句话说,收购与反收购的战争,稍不留神就粉身碎骨。   段汝汀是做实业的, 思路跟应笑侬不一样:“咱们不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鼻子走, 得化被动为主动。”   “小侬, ”匡正的脑子快, “你和元老们走得近,你出面, 去收购他们手里的股份。”   漂亮,段汝汀欣赏他的敏捷, 就是这一手,开始反杀。   “元老们年纪都大了,”匡正说, “比起股票, 二代或许更喜欢钱。”   “没错,”段汝汀赞同他的观点,“争产的时候我研究过他们每一个人,大概率倾向于套现。”   这女人可以, 匡正向她投去赞许的一瞥,转向老三老四:“金刀、段小钧,老大吃紧的时候,你们的资金跟上。”   匡正开口了,段钊和段小钧没说的,但兄友弟恭、姐弟情深什么的他们不习惯,甚至反感,双双闷着声,不表态。   应笑侬看向这两个弟弟,一个在私银独当一面,一个在m&a纵横捭阖,比他这个唱戏的出息多了:“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   老大开了金口,没人敢接茬。   “可形势逼到这儿了,”雍容华贵的嗓子,掷地有声,“你们再不喜欢我、恨我,咱们兄弟间的事儿,往后放。”   段铎,段有锡眼里唯一的真金,大家族中长歪了的那根梁柱,暴风雨就要临头,他却挺起来,要替段家顶这口气。   “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没把咱们拢到一块儿,”应笑侬环视他这帮手足,“血缘拢不住咱们,名字前头那个‘段’字也拢不住,但集团能,爱音的每一份股票能,这堆钱就是捆也会把咱们捆成一团,死都死到一起。”   死到一起,这是段家孩子的宿命。   “人家杀到家门口了,”一双大青衣的眼睛,看到哪儿都带着一股劲头,“要按我的脾气,谁敢拎着刀来,他就别想好走!”   这次会面是匡正牵头,但收尾的是应笑侬,他给段家的反收购定下了调子,爱音要扛住,不光扛住,还要反手一刀,杀他个血溅当场。   散了会,段汝汀回爱音科技,段钊回万融臻汇,段小钧回金融街,应笑侬下楼换了身衣服,打车去得意城,找他邹叔。   爱音集团有五个元老,邹叔是最大的一股,应笑侬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拾掇一株日本来的小松,叫宫岛大阪,边修枝叶边感慨地说:“这人哪,跟树一个样,甭管怎么长,得向着光,长得支楞,长得漂亮。”   应笑侬听出他话里有话:“怎么着,邹叔,寒碜我哪?”   “是夸你,”邹叔笑了,“夸你长得好。”   应笑侬确实长得好,不务正业从家里跑出去,在如意洲的台子上支愣了起来,在烟波致爽那个富豪俱乐部里光芒四射。   “不像我那混账儿子,”邹叔骂了一句,“屁都不是!”   他儿子不成器,全爱音都知道,顺着这个话头,应笑侬试探:“既然经商不行,就多搞点钱做个信托,一辈子也衣食无忧了。”   邹叔点头:“我是这么想的。”   “那邹叔,”应笑侬挨着他蹲下,“您老股票出手的时候,想着我点儿?”   瞬间,邹叔的脸僵了一下,很快恢复了笑容:“小铎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   应笑侬不经商,但敏锐写在他的骨头里,他嗅到了,这家伙有问题:“邹叔?”   老家伙剪着松枝,不说话。   应笑侬眯起眼:“叔,你的股票……”   “小铎,”邹叔放下剪刀,“儿子没本事,当爹的就得替他挣,挣钱这个事儿,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   对,为了生意,情分可以不要,应笑侬冷起脸:“邹叔,直说吧,股票你想卖给谁?”   姓邹的和段老爷子有情分,和应笑侬没有,看在老段的面子上,他叫他一声小铎,老段不在了,什么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是丧家犬:“段铎,你不要不自量力。”   “他们是谁?”应笑侬问。   邹叔不可能回答。   应笑侬又问:“他们给你开什么价码?”   这个邹叔痛快:“三倍。”   应笑侬没料到,一个天价。   “你出得起吗?”   应笑侬出不起。   “你出得起,”邹叔笑起来,“我也卖给你。”   应笑侬被他这个笑激怒了:“他们要收购爱音!”   “我知道,”姓邹的是老油条,怎么可能不知道,“和我没关系,爱音卖给谁都不姓邹,我给你爸爸干了一辈子,也该得着点实惠。”   应笑侬瞪着他,老家伙看着他长大,掐过他的脸蛋摸过他的头,背后捅起刀来一点都不手软,突然,他抓起地上那把剪刀。   邹叔愣了,盯着他的手,又白又细,只听咔嚓一声——   宫岛大阪,有古朴苍劲的姿态,有绿雾层峦的枝桠,一剪子下去,头没了,翩翩落下地,滚到邹叔脚边。   “恭喜发财。”应笑侬站起来,啪地扔下剪子。   他从得意城出来,闷头走,走出老远,才想起给匡正打电话,只有一件事:“对方已经渗透到了爱音高层。”   匡正短暂思索,直接问:“什么价位?”   应笑侬懊恼:“三倍。”   匡正惊讶,这么厚的钱,金融街上有这个实力的……   “我再去下一家,”应笑侬不认命,“五个元老,我就不信都是狼心狗肺!”   结果都是狼心狗肺,下午五点半,应笑侬最后一个电话打过来,五个有投票权的董事全军覆没,唯一的好消息是,有两笔还没有成交,其中包括邹叔。   “我们还有机会。”匡正怕他心态崩。   他已经崩了:“现在主要是钱!”   股份优势一旦失守,爱音就不姓段了,甚至“爱音”这两个字都可能消失,那是应笑侬母亲的名字,是徐爱音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回忆。   匡正没答话,挂断电话,他在万融臻汇待到晚上九点多,到如意洲的时候,宝绽刚下戏,唱的是《上天台》,穿着明黄色的大蟒,额上还有汗,摘掉髯口握住他的手:“哥,你怎么了?”   匡正的疲惫写在脸上,回握住他,没说话。   “万融臻汇的事?”   万融臻汇正被总行虎视眈眈,从行政到财务,话语权都不在他手上。   “还是段家的事?”   段家正被一双黑手攥着,从资本市场、从董事局、从各个看不见的角落蚕食鲸吞。   入行十年,第一次,匡正有了穷途末路的无力感,如果说被从m&a踢到私银是他个人事业的一次地震,那这次来自金融街的内外夹击则是他职业生涯的生死之门,走好了,或许闯出一片新天地,走不好,之前的成就、荣耀,都一把赔光。   once and for all,dice away(1)。   “哥……”宝绽拉着他走出后台,观众还没散尽,场地还没清,他戴着九龙冠,盔头背面的朝天翅在微微地颤。他领匡正上楼梯,朱红的阑干,绕过一段又一段,就像戏文里唱的: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是杜丽娘和柳梦梅要赴那云雨之约,是宝绽摆着光武帝刘秀的龙袍,引他哥去他的极乐地、温柔乡。戏楼三层,最里面的房间,他学着匡正办公室的布局,也搞了个休息室,纯中式的,丝绸灯、博山炉、玉山子,还有映着月光的回字花窗。   宝绽打开小灯,架子床边亮起零星的一点红,他会唱两句昆曲,唱得不好,晦暗不明的光线中,一把琉璃样的嗓子:“和你把领扣松……”他摘了冠儿,把水纱卸了,背对着匡正,露出肩上那只五爪的团龙,轻轻解开玉带,“把衣带宽,袖稍儿搵着……”   可惜匡正不懂戏,如果听过《牡丹亭》,他就知道下面的戏词是: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做一个无法无天的梦,梦中他走向那段明黄的背影,扯开那片衣袢,水袖掩过来,雪白的,遮住他的视线,他在一团纯然的混沌中莽撞着,不知怎么就到了xx,怎么就被宝绽扑在了身上,(这里少一句话),那么炙热。   “宝……宝儿!”他卷着他的头发,试图让他离开,他不想宝绽学这些,怕脏了他,脏了自己最净的那团梦。   (这里少一段)   宝绽向匡正爬过来,漂亮的剑眉,挑起的眼尾,一道鲜红在眉间。   (我尽力了,后头不能有)   (1)once and for all,dice away:不好翻译,类似孤注一掷的意思。 第205章 “哥们儿让你爽一把。”   匡正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他搂着宝绽的肩膀,不想接。   “哥……”宝绽在他怀里翻个身,屁股疼, 直哼哼。   “我看看,”匡正说, “是不是出血了?”   手机还在响,坚持不懈, 他不耐烦地捡起来,是段钊:“金刀?”   “老板……”段钊的声音有点颤,“萨得利发公告了。”   萨得利,金融街上臭名昭着的“恶棍”,见谁都说自己是做风投的, 其实一直专注恶意收购, 匡正没觉得意外, 他已经预判到了。   “萨得利正式公布了收购爱音集团的计划, ”段钊的语气紧绷,“同时宣布已经持有爱音12.8%的股份, 数目我还在核实。”   “好,我知道了。”收购与反收购的遭遇战, 正式明朗化。   段钊的电话刚断,段小钧打进来,劈头就是一句:“是他妈的代善!”   匡正毫无波澜, 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让代善放马过来,人家却不跟他玩明的,早在暗处搭好了弓,瞄准他。   “难办了, ”段小钧比段钊还紧张,“代善到萨得利之后把把开大牌,从没失过手,他发布收购计划,市场会起反应的!”   代善曾是金融街上最好的操盘手,改行做了“公司猎手”,豪夺之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时候放出目标,是要引各路投机资本下场,和他一起围猎,爱音面临的将是一场血腥屠戮。   放下段小钧的电话,微信提示开始往外跳,是段汝汀,她建了个群,群名叫“同气连枝”,匡正第一个进群,接着,段小钧、段钊先后加入,几分钟后,应笑侬的天女头像出现在成员列表,他的id很凑巧,叫“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正是在这个群里,段家的管理架构初步成型,在匡正的主持下,段家成立家族委员会,以集团的名字命名,由应笑侬担任会议召集人,段汝汀担任决策执行人,段钊和段小钧分别作为协调人,制订了《家族宪法》,起草了《家族公约》,明确了段家近期的三件大事:   第一,集团内各公司交叉持股,四位家族成员分别持有兄弟公司35%的股份,以威慑萨得利,增加逐利资本的投机难度;   第二,在家族委员会下设立家族办公室,由匡正任临时总裁,同时出任家族顾问及集团董事局名誉董事;   第三,制定反收购策略,对内,由应笑侬游说董事局、段汝汀安抚管理层,对外,由匡正负责联系相关企业及金融机构,拜票结盟。   在《家族宪法》的末尾,匡正留下了一段话,他说:每一位创业者都希望企业能够永存,但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汐涨落,财富并非恒常不变,不变的只有家族,若家族延续下去,企业自然随之生长,希望段家的二代、三代,及以后的若干代,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以家族荣誉为第一位,热爱家族,共同维护家族事业的统一。   写下这段话,匡正发觉,万融把他扔到私银没扔错,他收获了,也成长了,即使这就让他从私银毕业,他也没有遗憾。   这段日子匡正很忙,没在家守着宝绽,宝绽的屁股还没好,他就让来晓星来照顾,帮着递递水拿拿药什么的。来晓星来不要紧,康慨跟屁虫似的也来了,往宝绽的沙发床前头一坐,大惊小怪地问:“不是,怎么着,你俩才睡啊?”   宝绽烦死他了,卷着被子不吱声。   “我说,你跟我说说,姓匡的特猛吗?”康慨拽他毯子,耳朵上的钻石一劲儿闪。   宝绽把毯子往回拉,腿要是好使就蹬他了。   “按理说你唱戏的,平时摔摔打打,身体应该挺好啊,”康慨欺负他欺负上瘾了,“怎么让那禽兽折腾成这样?”   宝绽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嗓子:“你有完没完!”   “宝哥?”来晓星端着热牛奶从楼下上来,一头卷毛拿企鹅皮筋儿在头上扎了个小揪揪,衬着一张仓鼠脸,怪可爱的。   “你又怎么惹宝哥啦!”他冲康慨一瞪眼,那小子就消停了,摆着个作揖手势,把牛奶接过去放桌上:“没有,这讨论病情呢……”   说到病,来晓星关切地问:“宝哥,老板说你练功摔着了,没事吧,摔哪儿了?”   他一问,宝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没事儿,”康慨替宝绽解围,“摔着屁股了。”   来晓星吃了一惊:“唱京剧这么危险啊。”   “我还好,大多是文戏,”宝绽端起牛奶杯,“我们团的武活儿,萨爽算重的。”   来晓星对萨爽有天然的好感,都是战国红的“同志”,革命友谊万古青。   “他是武丑,有些角色很吃功夫,”说到戏,宝绽如数家珍,“像《雁翎甲》的时迁,要从四五米高的桌子墙上往下翻,不留神真容易伤着。”   “雁……”来晓星睁大眼睛,“翎甲?”   “雁翎甲,”宝绽重复这三个字,“《水浒传》里时迁盗甲的故事,传统的武丑戏。”   来晓星缓缓眨了下眼,若有所思。   宝绽在家没待两天,心里挂着戏楼,更挂着霍匪,他妈去世是那小子送的终,论起来两人算兄弟,宝绽心疼他干重活儿,更怕他又出去打架,屁股刚好点,就叫小郝送他去朝鲜饭店。   大白天的,霍匪居然没在,一打听,是他把白班推了只干晚班,宝绽要来他的电话,打过去,第一遍没接,第二遍那小子凶巴巴地嚷:“谁啊!”   “宝绽。”   霍匪知道他的大名,如意洲的宝老板,脾气好了不少:“什么事,这儿忙着呢。”   “不上班,”宝绽一副当哥的口吻,“哪儿疯去了?”   “没有,”霍匪还很认他这股哥劲儿,“找了个新活儿,两边干。”   新活儿?宝绽想看看:“在哪儿,地址发我。”   “哎你别来,你来干什么,这都有规定,上班时间……”   宝绽说:“看看你。”   一句话,那边就没声儿了,挂了电话,发个短信过来,有地址,还有他的微信号,宝绽把地址转给小郝,在隆禧城步行街,一家叫“耳语”的连锁店。   听名字就知道,是做耳部护理的,俗话叫采耳,大堂里站着一排穿旗袍的女技师,宝绽给小郝叫了一个,自己要的霍匪,开了两个包间。   包间里养着金鱼荷花,是个挺有档次的店,宝绽脱掉西装,把领带扯松:“一天打两份工,不累吗?”   霍匪给他把西装挂上,拽个美容凳坐下,拍着面前大红的按摩床:“掏耳朵比搬菜轻松多了,这活儿我托人才找着,都挂彩了。”   挂彩?宝绽脱掉皮鞋:“好多人打架那次?”   霍匪点个头:“挺有门路一大哥,说好的,我跟着打一架,他给我介绍到这儿来。”   宝绽有些意外,耍勇斗狠是假,讨生活才是真,当时霍匪说他不懂,看来他真不懂,每个阶层都有自己交换资源的逻辑和方式。   “来,”霍匪玩着黄铜耳勺后头那团白绒球,“哥们儿让你爽一把。”   宝绽上床躺下,有点躲:“你行不行,别给我捅坏了。”   “我给你轻轻的。”霍匪放上背景音乐,高山流水渔舟唱晚那种,捏起宝绽的耳朵尖,特地用的绒球那头,刚探进去,宝绽就打个哆嗦,从耳朵眼儿到头皮,再到肩膀、肚子、脚趾尖,全麻了。   “嗯……”他眯着眼,舒服地哼了一声。   霍匪继续往里掏,抖着手腕,让毛球在耳道上快速地搔,“哎……”宝绽说不好这种感觉,他第一次来采耳,很痒,但总感觉下一秒就会疼,在微妙的疼与不疼之间,像是某种折磨,又奇怪地让人上瘾,“慢、慢点……”   “舒服吗?”霍匪在耳边问。   “还、还行。”   “才还行?”霍匪把绒球抽出去,耳道里空了,宝绽捂住那半边脸,很烫,这回霍匪拿了个更大的毛球,紫红色,炸着几根纯黑的长羽毛,小掸子一样,朝他扫过来。   先是耳廓,然后是脸颊、脖子,羽毛滑过的地方像有电流,麻酥酥地起鸡皮疙瘩,宝绽敏感地勾起脚趾,很不喜欢霍匪干这个,他有一条好嗓子,该训练,该唱戏,该在台上闪闪发光。   他握住那团毛,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看向他:“到如意洲来吧。”   霍匪愣住了。   “我教你唱戏。”   霍匪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自暴自弃,“嗤”地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有钱拿吗?”   “没钱,”宝绽也是那个回答,但这次他多了一句,“除了钱,知识、修养、尊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为什么单单是钱不行?因为宝绽也穷过,知道钱对一个穷小子有多大的诱惑,钱是交易、是以一物换一物,不该成为一个人抉择人生的理由。他要让霍匪、这个十七岁的孩子明白,钱只是成功的副产品,绝不是成功本身。   而知识、修养、尊严,这些霍匪连想都没想过,他不敢想,对一个社会底层的孤儿来说,其中的每一样都比钱更稀缺。   宝绽离开以后,他的心乱了,像陡地从一潭死水中活过来,再也按捺不住,怀着某种从没有过的希冀,他回朝鲜饭店上晚班,刚换上工作服到洗菜池,一个小工拿胳膊肘顶了顶他:“那阔佬今天又来了,找你。”   “啊。”霍匪含混地应了一声。   那人看他没反应,又跟旁边的人说:“总找他,好几次了。”   他们好事地问:“怎么认识的?”   霍匪知道他们的心态,酸,也好奇。   一帮小伙子你一言我一语,忽然,一个人说:“是不是他妈看上你了!”   空气短暂地凝固,接着哄堂大笑:“妈呀,gay呀!”   “可不咋的,现在社会多乱哪!”   “看上他啥,背上有条龙吗,哈哈哈哈!”   “我说,”他们搭住霍匪的膀子,“你小心点儿,哪天把你骗他家去,一杯迷魂药儿给你灌下肚,裤子一扒……”   砰!霍匪把一根挺粗的白萝卜砸在洗菜池里,断成两截,没等那帮人反应,他扭头就走。他们说的也许没错,像宝绽这样的有钱人,三番五次来找他,只因为他嗓子好?说出去谁信,鬼才信!   带着迟来的恍然大悟,还有似是而非的怒气,他冲过马路,闯进如意洲。   他不知道宝绽在不在,只是冲动使然,没想到宝绽真的在,独自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排练,半披着一条红蟒,光影朦胧,铿锵遒劲地唱:“头戴着乌油盔,齐眉盖顶,身穿着荷叶甲,剔透玲珑!”   这戏霍匪没听过,他没听过的戏太多了,红生戏(1)《水淹七军》,这一句不是常见的西皮二黄,而是梅花板吹腔,演的是关老爷掌帅印大败曹兵。   宝绽实在精彩,没勒头,没勾脸,拿足架势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幅画、一把刀,一个眼神砍到人心里去。   霍匪站在台下仰望他,像仰望遥不可及的星,又像觊觎一把触手可得的月光,忘了质疑,丢了责问,下定决心:“我跟你唱!”   (1)红生戏:一般指关公戏,因饰演关公的老生勾红脸而得名。 第206章 “没忍住,把我当女的了?”   宝绽一周没登台, 心里很对不住座儿,特地排了一出如今不大演的戏,《水淹七军》, 徽班进京时的老剧目,唱做并重。   匡正早早来给他捧场, 一排一号,刚入坐, 杜老鬼到了。   “杜哥。”匡正要起身,杜老鬼拍拍他的肩膀,挨着他坐下。   “别的地方你敬着我,”杜老鬼有点揶揄的意思,“在如意洲, 一排一号最大。”   换了别人肯定要客套两句, 匡正却不玩虚的, 二郎腿一翘, 半开玩笑:“大不敢说,亲是真的。”   杜老鬼哈哈大笑, 欣赏他这个劲儿:“最近不好过吧?”   匡正沉重地点头。   “宝老板跟着上火了?”杜老鬼靠过来,“刚在走廊上碰见, 我看他瘦了。”   匡正叹一口气:“我尽量不让他操心。”   杜老鬼靠得更近了些,压着声音:“对冲基金要下场了。”   他指的是爱音这场收购战,匡正眉头一跳, 他早知道会有大玩家参与狙击, 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本能地恐惧,恐惧巨额资本搅起的惊涛骇浪。   “都不看好段家,”杜老鬼跟他耳语, “老的不在了,那几个小的,不行。”   他说的是实话,匡正听着。   杜老鬼不跟他见外,就五个字儿:“趁早退出来。”   退出去,保住钱、名誉和漂亮的履历,让段家在漩涡的中心自生自灭,匡正不是那种人:“不能退,”他没犹豫,“金融街这么长,总该有一个傻子对恶意收购说不,”他就是那个傻子,“杜哥,以卵击石,我拼了。”   他要当金融街上的出头鸟,杜老鬼挑起微有些泛白的眉毛,觉得他没自己想象中“聪明”,但也惊叹,惊叹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豪气,和那股杀身成仁的魄力。   “就算死在这儿,”匡正斩钉截铁,“我认了。”   人生总是有那么一两个时刻,让辣得不能再辣的老姜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金融街这张牌桌上是该换一批新人了。   开场锣鼓敲起来,小堂鼓、急急风(1),十足热闹,之后是唢呐,吹的《哪吒令》,喧腾的吹打声中,宝绽勾着银朱脸,戴着贴金点翠的夫子巾,挂黪三髯口,扎黄靠披红蟒,提着一把专斩英雄头的青龙刀,威风八面走上台。   温酒斩华雄的关老爷、刮骨疗毒的关老爷、单刀赴会的关老爷,匡正看着他,看他拖刀、捋髯、撒袖,台上台下数米之隔,他恍然悟了宝绽的心思,他选这出戏不是偶然,而是要演给他看,让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去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散了戏,匡正牵着宝绽的手上三楼,那间古色古香的小屋,亮着旖旎的红光,匡正从背后拥过来,贴着宝绽的鬓角,扣住他的胸口,默默埋首在他的颈间,沉湎似的:“我的万岁爷……”   他这样叫,让宝绽想起那一晚,在这间屋,红被、红褥、微微的一点血。   匡正拘得他很紧,那么痴迷,又那么虔诚:“我的关老爷……”   宝绽的脸烫了,手慢慢往腰上摸,想解水衣的带子,匡正却拉住他,让他转过来,两个人面对着面:“宝儿。”   宝绽挑着眼眉看他,还带着戏里的英气。   “如果,”匡正握着他的肩膀,很用力,“我是说如果,我什么都没了……”   “不会的。”   “你听我说……”   宝绽打断他,很坚决:“你有我。”   匡正愣了一下。   宝绽抓住他握在自己肩头的手:“哥,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支持你。”   匡正没想到宝绽会说出那四个字,倾家荡产,他的产业是烟波致爽,价值数亿的富豪俱乐部,为了自己,他不要了?   “因为你做得对,”宝绽说,“帮小侬,帮金刀,还有小钧,帮他们对抗恶意收购,你是我的英雄。”   一瞬间,匡正的心被什么灼热的东西击中了,他爱宝绽,爱他的甜、他的笑,爱他的纯粹天然,此时此刻,他爱他的正直,爱他在波折面前临危不乱。   “戏在哪儿都能唱,”宝绽想过,想透了,“在这间戏楼,在马路边、在福利院,秦琼还是秦琼,”他冲他笑,“我不怕,大不了从头再来。”   匡正凝视着他,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罩着宝绽,在金钱上,在阅历上,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宝绽在罩着他,从情感上,从思想上。   “天大的难,”宝绽拉着他两只手,郑重地包在掌心,“咱们俩,共进退。”   匡正再次抱紧他,这回不是焦虑不安,或是忽来的小情小爱,而是欣赏,是敬佩,是危难时刻心灵上的皈依,他终于稳了,可以去一往无前。   同一栋楼,二层,时阔亭在应笑侬屋里收拾东西,小宝有点闹脾气,气哼哼地扒着床栏杆,应笑侬摇着个拨浪鼓哄她。   小宝喜欢听他唱戏,应笑侬就捏着小嗓,轻轻地给她唱:“什么花姐,什么花郎,什么花的帐子什么花的床?”   那嗓子真甜,时阔亭忍不住去看,看他顾盼生姿,烂漫得云霞一样:“什么花的枕头床上放,什么花的褥子铺满床?”   小宝笑了,呵呵的,伸手要抓拨浪鼓。   应笑侬不给她抓,旋个身儿,咚咚地打着鼓点:“红花姐,绿化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爱音正在崩溃,他的家族正在沉没,可他给小宝的,从来只有快乐,“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苜蓿花的褥子铺满床!”   时阔亭走上去,盯着那片柔软的背,听着那段娇俏的唱,大概是迷了心了,一把从背后抱住他,用力搂紧。   应笑侬吓了一跳,举着拨浪鼓,没有动。   时阔亭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紧张或是害怕,微有些喘,额头抵在他肩上,老半天,骂了自己一句:“操他妈,我昏头了。”   应笑侬没吱声。   时阔亭放开他,撸了把脸,想解释:“我那什么……”   “没忍住,”应笑侬替他说,“把我当女的了?”   时阔亭皱着眉,没有,没当女的。   应笑侬回过头,挑着半边眼尾,似笑非笑:“怕了?”   时阔亭怕,他一直怕应笑侬,怕他的脾气,怕他的艳丽多情,他局促着,原地踱了两步,忽然说:“我在烟波致爽的股份,还有在万融臻汇的钱,都给你准备……”   “时大傻子,”应笑侬截住他,“你说什么呢?”   “你家需要钱,我这儿有,不多……”   “我家要用钱,”应笑侬问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时阔亭没回答。   应笑侬定定瞧着他。   时阔亭让他瞧得来气,怼回去:“你说有什么关系?”   应笑侬不说,非让他说。   时阔亭也是被他欺负惯了,没脾气:“反正我的钱,有一分算一分,全是你的!”   这世上的人千差万别,有些人把海誓山盟挂在嘴边,可一分钱都舍不得动,有些人羞于把爱说出口,却能把身家性命豁给心上的人,时阔亭是后一种。   应笑侬明白他,手指头一勾:“过来。”   “干什么。”时阔亭嘴上冲,却乖乖过去,应笑侬一扬手,把拨浪鼓扔到小宝床上,搭着他的肩膀,垫起脚尖。   婴儿床上,小宝没捡拨浪鼓,张着嘴巴昂着头,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   隔天,匡正约了张荣,在富美华的茶吧,他先到,往角落里一坐,给应笑侬发微信:一定把姓邹的稳住,他的股份我们必须拿下。   应笑侬秒回:现在关键是钱。   匡正告诉他:钱不用你管,我去找。   正输入,张荣到了,穿着一身白色高尔夫套装,气色不错,匡正起来跟他握手,正彩近几个月的行业表现非常亮眼,再加上风火轮源源不断的现金流,他自然春风得意。   “手头有个大项目,”张荣拈起茶,抿了一口,“最近没顾上找你。”   “所以我来找你,”匡正开门见山,“有个投资。”   张荣捏着杯,徐徐地转,没接茬。   “爱音集团,有没有兴趣?”   “爱音……”张荣假模假式地蹙眉,“不是被那个什么盯上了吗?”   “萨得利,”匡正向前倾身,“他们急需一位白衣骑士。”   白衣骑士,反收购策略的一种,面临恶意收购的公司向其他公司或机构投资者请求帮助,达成合作后,结盟加入的这家公司就被称为白衣骑士。   匡正等着他回答,张荣却垂下眼,叮一声放下杯。   匡正瞧着那只杯,心里知道结果了。   “哥们儿,”果然,张荣拒绝他,“咱们这交情,我不跟你兜圈子,爱音的白衣骑士,你别考虑我了。”   匡正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他,正彩有钱,不光有钱,它是一只正处于上升期的猛兽,撑得住爱音:“怎么,信不过我的眼光?万融臻汇可从没让你赔……”   “爱音是块肥肉,”张荣打断他,直截了当,“但代善找我,比你找我,早了一个月。”   匡正怔在那儿,没理解他的意思。   “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你,”张荣说,非常坦率,“就算知道是你,在商言商,我也不会为了哥们儿义气放弃一笔好买卖。”   所以,爱音他有兴趣,只是没通过匡正,而是通过了代善。   “所以,”匡正眯起眼,“你就是萨得利资金的幕后支持者?”   没错,代善一个月前就抄了匡正的后路,把张荣拉上了船。   匡正笑了,笑自己的愚蠢:“对,你一进来就说手头有个大项目。”   寒暄时不经意的一句话,他却没放过,张荣真心佩服:“是爱音,收购完成后,萨得利会做第一轮剥离,能拆的拆能卖的卖,剩下好的我正彩要。”   到那个时候,爱音集团将不复存在,连这个名字,都会被扔进历史。   “收手吧,哥们儿,”张荣劝他,“爱音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匡正捏起拳头,他答应过段家,要帮他们渡过难关。   “说句不好听的,”张荣重新端起茶,“你斗不过我的钱,以正彩的资金体量,国内没有几个对手,”他绝不是危言耸听,“除非神仙下凡,否则爱音必死。”   (1)急急风:锣鼓点的一种。 第207章 我不搞网恋   萨爽在家楼下站着, 穿着一条白t,仔裤裤脚卷过脚踝,下面是一双干净的新球鞋, 远远看见陈柔恩,使劲儿招手。   “师姐!”他跑上去, 迎着风,像个刚从球场下来的高中生。   陈柔恩拎着老大一个袋子, 猫粮、猫梳、猫砂盆,他一把接过来:“你来就得了,买什么东西。”   “你不用下来,”陈柔恩甩甩手,“我又不是没来过你家。”   “你来过多少回, ”萨爽冲她笑, “我也得下来接你。”   上楼进屋, 厨房那边小小地“喵”了一声, 陈柔恩循着声过去,在餐桌底下看见一个不大的纸箱子, 簌簌在动。   萨爽跟她说捡了只猫,不会养, 让她来看看,她拢着裙子在纸箱边蹲下,里头是一团蓬蓬的毛球, 雪白的, 没有一根杂毛:“这是你捡的?”   “啊,”萨爽把猫砂猫粮拎出来,在客厅收拾,“就前边那个垃圾站。”   陈柔恩托起小猫端详, 尖尖的耳朵蓝眼睛,鼻头是漂亮的淡粉色,爪子乖乖蜷着,上头连个泥点子都没有:“你花多少钱捡的?”   萨爽光顾着收拾东西,没走心:“不贵,三千八。”   说完,他反应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摁,捏住脑门。   陈柔恩抱着猫过去,踢了踢他的屁股:“又犯什么毛病你?”   萨爽可怜巴巴抬起头:“我那天听你跟红姐说,喜欢猫……”   “满大街谁不喜欢猫,”陈柔恩问他,“我喜欢你就买啊?”   萨爽扬着脖子,有点磕巴:“你喜欢……咱就买呗。”   “少来,”陈柔恩往椅子上一坐,“团里挺忙的,哪有功夫养这个。”   “我养,”萨爽挨着她坐下,“你有空来看看就行。”   正说着,陈柔恩来了个微信,是文咎也,发了一段录音棚的视频,然后问:有空吗,我让助理去接你?   陈柔恩喜欢录音棚,跟文咎也提过,她之前和如意洲去录过一回歌,一直念念不忘,正要回复,萨爽凑过来,酸溜溜地说:“姐,咱不理他行吗?”   “别闹我。”陈柔恩侧过身,文咎也的微信她必须全神贯注字斟句酌,删删改改八百遍才能回。   萨爽苦着脸:“他哪儿好?”   陈柔恩反问:“他哪儿不好?”   “他……”萨爽说不出来,磨蹭了半天,嘀咕一句,“他挺大岁数了,跟这个处跟那个处的,不像我清清白白一条身子给你留……”   “滚一边儿去,”陈柔恩让他恶心着了,浑身的鸡皮疙瘩立起来,“您那清白身子您收好,我不要。”   “不是,姐,”萨爽抢她的手机,“你实话实说,姓文的有我年轻吗,有我可爱吗,有我对你好吗!”   陈柔恩假装凶他:“手机还我!”   萨爽这坛子醋酿了老久,今天终于啪嚓打翻:“不给!”   陈柔恩有点来气,不是气他耽误自己回文咎也的微信,是气这小子长能耐了,敢抢她的手机,“行,萨爽,”她放下小猫,站起来,“你和九爷比……”   “他不就是比我高比我帅吗!”   陈柔恩补刀:“人家还比你有钱!”   萨爽不在乎钱,他也不信陈柔恩在乎钱:“钱算什么,重要吗?”   “钱是不重要,”陈柔恩呵呵,“可一个男人没钱还看不起钱,你觉得很骄傲?萨爽,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没长大”三个字让萨爽愣住了,陈柔恩从他手里抢过手机,扭头往门口走:“我才发现你和网上那些喷子一样,女孩喜欢帅的,你们说肤浅,喜欢有钱的,你们说拜金,我们喜欢什么样的才对,一事无成的loser?”   啪!她推门出去,话说得有点重,可脾气上来了hold不住,气哼哼走到小区垃圾站旁边,手机响,是文咎也发了个“?”过来。   陈柔恩本来想去录音棚,可和萨爽这么一吵,什么心情都没了,草草回了一句:谢谢九爷,我今天有事,不去了。   她赌气走了,萨爽心里也不痛快,绕着地上的猫砂盆转了好几圈,把小猫一抱,回屋打开他那一排骨伽机,上暗网。   登录战国红论坛,拉格朗日在线,他上去就问:拉老师,你多大?   那边沉默了很久,打出一行字:鸡毛,我们挺投缘的。   雁翎甲:?   拉格朗日:可我是男的。   这回换萨爽沉默了。   拉格朗日:我也不搞网恋。   雁翎甲:滚。   拉格朗日:那你问我多大!   雁翎甲:你有女朋友吗?   拉格朗日:???难道……你是女的?   萨爽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噼里啪啦敲键盘:放心,我对你一bit(1)兴趣都没有。   来晓星在电脑前皱眉头,屏幕对面这个人是萨爽,他能肯定,“雁翎甲”是个出现频率极低的词,“战国红”也一样,这么稀有的两个词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雷同巧合的概率几乎为零。   拉格朗日:那你有女朋友吗?   雁翎甲答非所问:我被嫌弃了。   拉格朗日:?   陈柔恩说他没长大,萨爽不服气:嫌我不成熟,你这方面有没有经验,岁数大的女孩是不是都想得多?   岁数大的?来晓星和萨爽见过一面,努力回想他那天有没有提过这样一个女孩,这时对面忽然问:你说我要是把手里的币都卖了,能换多少钱?   我……去!来晓星的眼睛差点没从眼眶里瞪出来,他指的是战国红,目前国际市场上升值最快的主流虚拟货币:你疯了吧,鸡毛!   雁翎甲是战国红中国区的版主,也是全球交易平台的实际控制者,更是这片虚拟宇宙传说中的创世神,他动了退出的念头,小红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跳水!   拉格朗日:只要你点下交易键,战国红就面临崩溃。   雁翎甲:真的假的,这么严重?   拉格朗日:小红现在的体量还有限,像雁翎甲和b.d.这种级别的账户,一笔小交易都会引起全社区的关注,如果大规模套现,一定会造成持有者的恐慌,接着就是市场震荡。   萨爽创造了战国红,但对由此而生的金融逻辑一无所知:小红只是我的一个游戏,她让我快乐,可……   拉格朗日:可什么?   雁翎甲:我不能永远玩游戏。   就像陈柔恩说的,小屁孩总要长大,毛头小子迟早要变成男人。   雁翎甲:我要想想现实世界,我得让我姐瞧得起。   电光石火间,来晓星想起来,萨爽身边确实有一个比他大的女孩,试探着,他打出那个名字:陈柔恩?   这三个字从战国红论坛黑红的背景上跳出来的时候,萨爽怔住了。   拉格朗日:你喜欢陈柔恩???   汪洋般无垠的网络,一支不知名的小箭当头射来,正中萨爽的靶心,他第一反应是恐惧,刚想装傻糊弄过去,那边发过来一句:认真的?你有她高吗?   卧槽!萨爽的小爆脾气上来了:我今年长了两厘米,已经和她一边高了!   拉格朗日:可是兄弟,女生显高啊……   萨爽怒了:就一个身高,有那么重要吗!   来晓星想了想:颜值也……   萨爽拍了个“凸”过去,接着,他敲下一行字:拉老师,你是谁?   来晓星莫名激动,要认亲了,和战国红账户编号第一的男人,手指正要落向键盘,旁边一台电脑的屏幕微微一闪,他下意识看过去,眼神定住了。   雁翎甲:问你呢,我们见过吗?   拉格朗日:鸡毛,你已经在卖了吗?   雁翎甲:卖什么?   拉格朗日:小红!   来晓星盯着电脑上战国红对美元的比价:小红在跌!   萨爽蹙眉,立刻滑椅子去看隔壁的电脑,战国红交易平台上,转手量暴增。   拉格朗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匿名交易?   雁翎甲的回复快速且肯定:没有,我发誓。   来晓星相信他:好,我去找老板。   他离开座位,背后的电脑屏静止了几秒,缓缓打出一个名字:来晓星!   匡正在三楼办公室,段小钧坐在他对面,一人面前一杯酒,都没动。   “代善这手够绝的。”段小钧弹着烟,正彩这条路堵死了,不光堵死了,还从朋友变成了敌人,张牙舞爪横在爱音面前。   匡正承认,代善这把玩得漂亮,正彩的资金池足以把爱音这场收购战变成“碎钞机”,他需要海量的钱:“我们只有b.d.了。”   段小钧盯着他:“你想好了吗?”   b.d.是仅次于创始人的第二大账户,一旦开始抛售,势必引起战国红的贬值,包括万融臻汇和如意洲在内的大量户头会出现短时期的资产缩水。   如果赢了,这些钱可能涨回来。   如果输了,大伙一起倾家荡产。   尽管如此,匡正点了头。   “好,”段小钧也痛快,“b.d.是我和bonnie的联合账户,我去说服她……”   “老板!”突然有人敲门。   听声音是来晓星,匡正掐灭烟:“进来。”   来晓星抱着个笔记本,谨慎地关好门,看了段小钧一眼,没说话。   匡正摆了摆手,意思是没事,让他说。   来晓星神情紧绷,打开笔记本屏幕:“有人在做空战国红。”   (1)bit:数据的最小存储单位。 第208章 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是代善。   他不光提前拿下了正彩, 而且早早布局,在匡正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时候落子绞杀战国红,让他山穷水尽, 走投无路。   论捅刀子,无论意识、手法还是戏剧性, 代善都是一流的。   晚上匡正没回家,给宝绽打了个电话, 在办公室抽烟到深夜,凌晨一点,空无一人的黑暗中,他拨了个号码。   “喂,”电话接通, 他问, “在哪儿?”   那边是被吵醒的, 很冷淡:“肯特山。”   匡正又问了一遍:“哪儿?”   “蒙古国, 乌兰巴托以东160公里。”   匡正粗略估算了一下:“我上午到。”   “你到成吉思汗机场,我派人去接你。”   “中午见。”匡正挂断电话。   他租了架飞机直飞乌兰巴托, 一下机,就有五六辆越野车来接, 从飘着羊油气的首都开出去,四个半小时,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草原, 渐渐的, 有背着枪的骑手从地平线上迎过来,架着鹰在车队前头开路。   六月,漠北的草已经过膝,匡正在路上查了, 肯特山,蒙古族圣山,成吉思汗死后埋葬在附近的起辇谷,它有一个响亮的中文名字,狼居胥山。   霍去病大败匈奴后曾在这里祭天,辛弃疾也留下了“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惶北顾”的名句,这片山岭就是历代武将梦寐以求的“封神”之地。   车队在一大片毡包群前停住,匡正下车,头上不时有无人机飞过,他往四周看,天苍苍野茫茫,平展开阔的地形,如果没有空中巡逻,只要一把反器材狙击枪,一公里之外就可以把毡包里的人打成两截。   穿着蒙古袍的大汉领他往营地深处走,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掀开其中一顶,匡正弯腰迈进去。   奶茶的香气,还有羊肉烤得熟烂的味道,小先生坐在番红色的波斯地毯上,斜靠着丝绸软垫:“匡总,坐。”   他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一张漆着红油的窄桌,摆着茶、羊腿和镶着绿松石的蒙古短刀。   匡正坐下,抿一口茶,是咸的:“来避暑?”   六月的蒙古高原,南风微凉,还带着春日最后的料峭,小先生踩着翘头靴,上身什么都没穿,懒懒地披着一条熊皮袍子,胸前挂着一块纯金的佛牌,背面有一颗吞财虎头,是老年头的龙婆本(1)。   “写生,”他眯起浅淡的眸子,仿佛一头叫不上名字的野兽:“也打猎。”   打猎,富豪的血腥嗜好,匡正低头看向木盘里的羊腿,右后腿,金黄的,滴着油。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小先生说。   匡正抬起眼。   “段家要不行了?”   他人在千里之外,但什么都知道,匡正拿起刀:“我为什么不会来找你?”   小先生想了想,从皮裘里坐起身:“因为宝老板?”   匡正不喜欢他提宝绽,尤其在这个时候。   “去年夏天,家族要我来中国,”小先生摆弄胸前那块佛牌,“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喝多了,完全陌生的城市,有个人保护了我。”   是宝绽,“当时我也在,”匡正瞧着他,“我让他别管你。”   小先生笑了:“像你说的话,”他靠回皮袍子,“几个月后,我和他又见面了,巧的是,他母亲和我母亲喜欢同一首歌。”   《巧合》?匡正意外。   “我们泰国人是信佛的,”小先生的眼神变了,沉沉的,盯住匡正,“相信缘分。”   他话里有话,匡正不自觉握紧短刀,上头的绿松石有些硌手。   “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小先生向前倾身,带着迫人的气势,“如果不是宝老板,我不会接你的电话,你也没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匡正敏锐地察觉到,他在给自己施压,宝绽似乎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一个切入点,这种气氛他很熟悉,是谈判前的心理压制。   匡正放松了,甚至感到了饿,他不再废话,直入主题:“爱音在北美的业务一直开展得不错,如果……”   小先生打断他:“我要东南亚和欧洲。”   好大的胃口!匡正挑了挑眉:“我要钱。”   他们俩旗鼓相当,谁也玩不了谁,“可以,”用钱换业务,相当于用鸡蛋换母鸡,小先生不亏,“一个萨得利,费不了我们何家多少钱。”   “你搞错了,”匡正拔出蒙古刀,“我用你的钱,不是对付萨得利。”   嗯?小先生蹙眉。   “人家举着刀向我砍,我就乖乖找一张盾扛着?”匡正好笑地摇摇头,这是把好刀,片下来的羊肉纤薄整齐,“我大老远跑到蒙古来,向你张一回嘴,”他用拇指压着刃上的肉,送进嘴里,“你得给我一把‘刀’。”   小先生瞪着他,这家伙都被萨得利逼到墙角了,还不怂,还想着反杀?   “要保爱音,和萨得利缠斗没用,得杀他背后的人,我——”匡正缓缓嚼着肉,“要收购正彩的股份。”   什……么!正彩不是一家公司,是一个集团,而且正在扩张,小先生被他的胆气震住了,一时失语。   “萨得利能收购爱音,我也能收购风火轮,”匡正凶猛地笑着,“不就是金钱游戏吗,比钱,你怕他们?”   小先生不是第一天认识匡正,知道他脑子灵、手腕硬,但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嗅觉和眼界,他是做大事的,窝在万融臻汇那么个小地方,屈才了。   “把正彩逼退,萨得利自然会退,”匡正停了停,目光冷下去,“不,到时候萨得利想退,都无路可退。”   小先生一闪肩,抖掉皮袍子,胳臂和胸口的肌肉绷起来:“我父亲有十三个孩子,十二个和我不是一个妈,”他可以下手宰萨得利,但要收购正彩,这个赌局太大,“我在家里要坐得稳,一步都不能踏错。”   匡正不管他什么家族压力,只是问:“你敢不敢?”   小先生板着脸,不做声。   “我是没路可走了,”匡正给他加劲儿,“你现在提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小先生仍然不说话。   于是匡正也缄默,专心吃那条羊腿,肉很好,细腻柔嫩,应该是不到两岁的小羊,吃到一半,小先生再次开口:“我要签对赌协议。”   匡正眉头一跳,放下刀。   “爱音保住了,我分我那份红,要是没保住……”这个二十多岁的船王继承人不仅冷酷,而且狠辣,“我要段家四房的全部股份,每一分钱,你们都得赔给我。”   太苛刻了,匡正擦净手:“一点情面都不讲?”   “我是何家的正房长子,”小先生告诉他,“我从小受的教育,家族第一,生意其次,道德、仁义、爱,全都不重要。”   答应他之前,匡正出去透了口气,午后的草原有一种博大的美,西边天上悬着云海,云海下面是羊群,太远了,云和羊都像是静止的,一样的温吞一样的白。   他拍了张照片给宝绽发过去,几秒钟后,宝绽的电话到了:“哥!”   匡正要替段家做一个重大决定,他静不下心:“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   宝绽的声音很温柔:“我在啊。”   匡正笑了:“在哪儿?”   清风吹过草叶,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匡正忽然想起海子的那首诗,他大学时特别喜欢,在老kindle第一本书的第一页: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此时的匡正就在草原尽头,空着双手,急着握住些什么,宝绽便把自己交到他手中,他说:“我在你心里。”   一瞬间,匡正有热泪盈眶的冲动,太难了,数亿、数十亿资本压在他头上,每过一秒钟,仿佛就要压断他一截骨头。   望着天边的云彩,他缓缓念:“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长……”   宝绽知道这首诗,海子的《日记》,他kindle里第一本书的第一页,寂静的夜,他读过无数遍。   匡正叹息般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宝绽接下去,轻轻地和:“我只想你。”   匡正同意了小先生的条件,说定了,三天后在如意洲签约。他从乌兰巴托飞回来,一落地就给段汝汀打电话,让她查萨得利近几年的交易,想揪出几次违规操作,向市场监管部门举报,扰乱代善的节奏,拖慢他的收购步伐。   还没出机场,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匡正看到一个身影,显眼的好西装,重工领带,不是别人,正是“改头换面”的代善。   “哟,匡总,”代善也看见他了,打个招呼,“冤家路窄啊!”   他们在步履匆匆的人流中相对,爱音这场收购结束后,他们之中会死一个。   正彩和战国红这一局,代善先下一城:“匡总这黑眼圈,”他春风得意,“都不帅了。”   匡正笑笑,第一次,他认真打量代善,这小子长得不丑,只是左脸上有三颗针扎似的小痣,添了些肉欲的味道。   “找钱去了?”代善问。   匡正看向他身后,那边是北美来的航班:“彼此彼此。”   “匡正,”代善胸有成竹,“这回你弄不过我。”   匡正提醒他:“你应该知道,战国红有中国背景。”   代善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应了一下,耸耸肩:“金钱无国界。”   是吗,匡正不苟同:“你找境外资本高杠杆做空,万一崴泥,你就得跳楼。”   拿命赌钱,代善一贯的作风,绝的是他每次都能赢,“金融街哪年没几个跳楼的,我倒要看看,咱们俩谁先跳,”他的眼神凶起来,冒着火,像要把匡正一口吃掉,“你早就被万融抛弃了,一无所有,你只有你自己。”   他说得对,匡正没反驳。   他越是冷静,代善越恼火:“匡正,你是ace(2),我也是,你看看咱们那几期,金融街从东到西,只出来咱们两个,”他贴上去,肩膀碰着匡正的肩膀,“咱们对上了,你我这辈子注定是敌手!”   说完,他用力擦过匡正,扬长而去。   (1)龙婆本:龙婆本大师,又称“伏虎罗汉”,泰国当代三大圣僧之一,也指龙婆本大师和龙婆本庙制作的佛牌。   (2)ace:纸牌a,意为王牌。 第209章 “过来,裤子脱了。”   夜里, 宝绽穿着练功的水衣子,腿上架着一把老胡琴,在如意洲的戏台上, 拉着西皮摇板转流水,他身边, 霍匪站得笔直,有模有样地唱:   “大太保好似温侯貌,   二太保有如浪里蛟,   三太保上山能擒虎,   四太保剑斩龙一条!”   是《珠帘寨》“数太保”一折,宝绽的拿手好戏。   “五太保力用开山斧!   六太保双手能打滚龙镖,   七太保花枪……”   宝绽的琴停了, 从屁股底下抽出竹尺, “啪”一声抽在他背上:“气口!这句的气口在哪儿, 记不住吗!”   霍匪长这么大, 父母从没管过他,宝绽对他这么严厉, 他不习惯,瞪着眼睛强忍着, 倒一口气接着唱:“七太保花枪真奥妙,八太保钢鞭逞英豪,九太保双锏耍得好, 亚赛个秦叔……”   宝绽的琴又停了, 对他锱铢必较:“这句不行,咬字上的巧劲儿没出来。”   霍匪碾着牙,把t恤从头上拽下去,狠狠甩在台上, 重新唱:“九太保双锏耍得好,亚赛个秦叔宝!”   红彤彤的戏台,他露着结实漂亮的背,还有背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十太保手使青龙偃月刀,十一太保虽然他年纪小,一个倒比那一个高!”   短短一段唱,宝绽过了一遍又一遍,磨得霍匪一肚子火,完事儿他捡衣服要走,被宝绽叫住:“上哪儿去?”   霍匪翻着眼睛:“不是唱完了吗?”   “谁说完了,”宝绽拿竹尺指着脚下,“过来,裤子脱了。”   哈?霍匪一把捂住裤腰,瞄着台下空荡荡的观众席:“要、要干什么你?”   “我的徒弟,光能唱不行,”宝绽是真心教他,“后桥、下岔,都得拿得起来。”   “谁是你徒弟……”霍匪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你这楼里都是摄像头。”   “走廊上装了,这儿没有,”宝绽拿着师傅的架子,“快点,脱裤子!”   霍匪想起在朝鲜饭店,小工们说宝绽是gay,当时他将信将疑,现在信了,这就是借着教戏明目张胆地性骚扰。他涨红了脸,唰地拉下牛仔裤拉链,里头是街边买的印花大裤衩,裤裆上有个吐舌头的黑狗头。   宝绽压根没往他那儿瞧:“后桥,能下吗?”   霍匪缩着膀子,虚掩着裆:“什么是后桥?”   宝绽帮他把衣服裤子捡起来,扔到椅子上:“下腰。”   霍匪点个头,两手朝上仰起脸,腰上给劲儿往后探,一点点落下去,稳稳当当。   “行啊小子,”宝绽笑了,“有把好腰!”   随口夸他一句,霍匪乐坏了,非绷着脸装不耐烦:“可以了吧?”   “撑一会儿,”宝绽看他拱起的那个形儿,不大满意,站过来贴着他,两手捞他的腰,“这儿,使劲儿。”   我操你……霍匪被他扣住腰眼,脊梁像让电打了,龇牙咧嘴的:“你别掐我腰子!”   宝绽没管他,死死扣住:“往上挺!”   再挺,再挺他妈就……霍匪一口气没撑住,松了腰塌下去,啪嚓坐在地上,宝绽摇了摇头:“不行啊,还得练,来,横岔。”   霍匪让他折腾得一身汗,直摆手。   “那竖岔,”宝绽晃着竹尺,“快点!”   霍匪骂骂咧咧爬起来,提了提花裤衩,右脚向前左脚向后,慢慢劈下去。   可能是岁数小,他筋骨还算软,裤裆离地只有十多公分。   霍匪有点疼:“就到这儿了。”   宝绽两手搭着他的肩,往下摁了摁。   “哎哎疼……”霍匪刚一叫唤,宝绽就抱着他的脖子坐下来,用全身的重量坠住他。   “我操你妈啊!”霍匪惨叫,扒着宝绽想把他拽下去,宝绽却不松手,紧紧搂着他:“忍一忍!数二十个数!数完就起来!”   二十个数?一个数霍匪也受不了,他先是揪宝绽,然后掐他的肉,怎么都弄不开,只能抱着他嘶吼,眼泪都逼出来了。   “压筋都疼!”耳边,宝绽告诉他,“我像你这么大,我师哥也是这么帮我的!”   霍匪恨死他了,闭着眼,嘶嘶吸气:“到没到!多少个数了!”   “十、九、八……”宝绽边数,又往下压了压。   “我操你妈宝绽!我他妈废了你!我让你哭着喊爸爸!”霍匪疼抽了,吱哇乱叫,突然起了一股劲儿,冲着宝绽的脖子根,一口咬下去。   “啊!”宝绽吃痛,从他身上跳起来,霍匪怀里一下子轻了,两手捂着裤裆倒在台上,呼哧呼哧喘气。   缓了一会儿,他汗涔涔起身,宝绽不见了,后台那边有水声,他揉着大腿根,一瘸一拐走过去。   宝绽洗了把脸,正对着墙上的大镜子看伤口,水衣子脱了半边,颈窝里很红,有深深浅浅的牙印。   霍匪挠了挠头,站到他身后:“没事吧?”   宝绽瞧着镜子里的男孩,生机勃勃,有一双火似的眼睛。   “我不是故意的,”霍匪耷拉着脑袋,“是你他妈非……”   宝绽转过来,从湿漉漉的额发下看着他:“朝鲜饭店的活儿,辞了吧。”   霍匪仍垂着头,视线落在他身上,淡粉色的,不是脖子上的伤口,是胸前……   “我养活你。”宝绽说。   霍匪的脑子有点胀,一阵阵发麻,心跟着也麻了,像要坏在胸膛里。   宝绽握住他的膀子:“明天给你做身儿练功服,咱们像模像样的。”   霍匪没说话。   宝绽知道今天疼着他了,撸了撸他的头发:“我这儿有学徒钱,不多,你先把高利贷还上,咱们……”   这时身后响了一声,是化妆桌上的手机,宝绽去看,是匡正:我到了。   他扭头跑出去,留霍匪一个人在那儿杵着,满脑子都是人家要养他。傻小子用力搓了搓脸,搓得颧骨通红,然后在屋里乱走,来来回回,自己跟自己做斗争:这事能干吗?被有钱人包养,还是个男的?   他纠结了好半天,不见宝绽回来,推门出去,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转身折回后台,穿过侧幕,刚往台上迈了一步,就倏地缩回头——宝绽在台下,无光的暗处,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的,他们贴在一起。   宝绽拉着匡正,翘着脚,用软绵绵的嘴唇去蹭他的嘴,那么粘人那么急,匡正揽着他的背,手一寸寸向下,隔着薄薄一层丝绸,包住他的xx。   “哥……”宝绽在他手里颤抖。   做过了,就不一样了,会变得炙热、主动,非那个人不可。匡正享受着他的热情,在他耳边低语:“早知道你这样,我应该早点……”   宝绽把他的声音吞下去,囫囵咽进肚子,化成一声叹息吐出来,吐回匡正嘴里,再用湿滑的舌尖碾碎。   匡正喘得厉害,从他的耳后吻向脖颈,忽然,宝绽躲了一下,借着台上的光,匡正看见那儿有一个清晰的牙印儿:“谁干的?”   宝绽把衣领子掩上:“那小孩儿。”   小孩?匡正骂:“哪个小兔崽子?”   “霍匪,”宝绽说,“我徒弟。”   匡正见过那家伙,野了吧唧的小狼狗:“他咬你干什么?”   “练功,”宝绽抿起嘴,“我把他弄疼了。”   匡正皱眉头,很烦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肢体接触,宝绽跟他说过霍匪的事,看在过世丈母娘的面子上,他睁一眼闭一眼,忍了。   “你昨晚没回来,”宝绽担心他,“上哪儿了?”   “不是给你发照片打卡了吗,”匡正掐他的脸蛋,“草原。”   宝绽知道是草原:“你上内蒙干什么去?”   “外蒙,”匡正说,“蒙古国,小先生让我给你带好。”   宝绽愣愣看着他,他去求小先生了,他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匡正轻啄他的额头:“叫小郝送你回家,我有个会,得回公司。”   宝绽给他捋领带:“我等你吧。”   匡正叹一口气:“我明早还有会。”   宝绽心疼他:“哥,你多久没睡了?”   “飞机上睡了,”匡正对他笑,“乖,就这几天,等着我。”   宝绽只好点头,送他到大门口,失魂落魄地回来,走进后台,眼前是霍匪背上的那条龙,口吐霹雳,腾云驾雾。   “挺晚了,你在这儿睡吧,”宝绽说着掏出自己那屋的钥匙,“走,我领你……”   霍匪猛地转过身,滚烫的眸子,熊熊燃烧。   宝绽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看见了。”霍匪说。   宝绽脸上一红,攥起钥匙,有点赧:“你还小,可能接受不了,我是……”   霍匪来了一句:“真不要脸。”   宝绽怔住了。   “你有几个男人?”霍匪问。   几……个?宝绽让他问懵了。   “你刚跟别人腻歪完,又回来勾搭我,”霍匪冲他吼,“有钱了不起啊!”   宝绽茫然:“你说……谁勾搭谁?”   “你!”霍匪指着他,又指自己,“勾搭我!”   宝绽觉得荒谬,甚至想笑:“什么时候……”   “就刚才!”霍匪走向他,拿手指点他的胸口,“是不是你让我脱裤子,又摸我腰又摸我背的,搂我搂得死紧,还要带我去睡觉!”   宝绽啪地打开他的手:“小屁孩想什么呢!”   “别以为我不懂,”霍匪那股匪劲儿上来了,扬着下巴,一脸的痞相,“非亲非故的,你哪来的好心教我唱戏,”他拍拍自己的胸肌,“还不是图我这个人!”   宝绽又气又尬,不理他。   霍匪看他不说话,火气更大了,套上衣服就要走,被宝绽一把拽住胳膊:“我跟你说实话,”他垂着眼,有些艰难,“你后妈……”   后妈?霍匪搡开他,不想听他编瞎话。   “她扔的那个儿子,”宝绽说,“唱戏的那个儿子……”   霍匪停住脚,慢慢转回头。   正对上宝绽的眼睛,有些红:“就是我。” 第210章 “如意洲和万融臻汇共进退”   深夜十一点, 匡正在万融臻汇开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有个四人,段小钧和bonnie, 小顾,以及来晓星, 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战国红。   “我说一下目前的情况,”匡正直奔主题, “萨得利利用境外投机资本,高杠杆做空战国红,截至十分钟前,战国红对美元的比价跌了八个点。”   小顾一言不发,盯着桌对面的段小钧。   “在座的都是战国红的大账户, 账面已经受到影响, ”匡正分析, “既然是做空, 战国红势必会再涨起来,涨得越多, 做空资本赚得越多,只是个时间问题。”   段小钧回看着小顾, 他们是战国红版图上位列二、三的“大诸侯”,这是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会面。   “我建议,”匡正敲了敲桌面, “战国红即使几天内跌破80%、60%, 甚至更多,请各位保持冷静,不要急于脱手。”   简而言之,他希望万融臻汇旗下的各账户能够联合, 共同对抗这次做空。   “b.d.和小顾,”匡正的气场很稳,“加上我万融臻汇,我们几家占了战国红江山的四分之一强,只要我们能抗住,萨得利就别想从战国红吸走一分钱。”   这也是在保护所有战国红持有者的利益,保护这个币种。   “诸位什么意见?”   段小钧事先做过bonnie的工作,两人对视一眼,表示同意。   匡正看向小顾。   “四分之一强,”小顾皱眉头,“你们有没有考虑到创始人账户,万一他开始卖……”   “不会的,”来晓星这时开口,“我就是代表创始人坐在这里,我可以替他表态,他会和他创造的宇宙共存亡。”   战国红的创世神选择和万融臻汇站在一起,匡正手里至少握了一半的胜算,小顾缓缓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匡正愿闻其详。   “你跟我提过的那个……如意洲,它抛不抛?”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向匡正看去,如意洲是他的底线,全万融臻汇都知道,他自己可以赔,但如意洲不行。   短暂的沉默后,匡正笑了:“好问题。”   他掏出手机,开免提拨号,嘟嘟声响了很久,电话接起来:“匡哥你等会儿……”   匡正和段小钧一愣,这个声音又沙又脆,是应笑侬。   “喂……”这才是时阔亭,如意洲账户的持有者,烟波致爽俱乐部的主席。   “阔亭,我开了免提,”匡正先说明情况,然后告诉他,“如意洲名下有大量虚拟货币战国红,目前在跌,你什么意见?”   不出所料,时阔亭沉默了。   打这个电话,匡正其实是冒风险的,不久前,时阔亭还为了正彩的股票掐过他的脖子。   那边反问回来:“你什么意见?”   匡正的意见很简单:“我的判断是,不卖。”   时阔亭再次沉默。   匡正等着他,视线转向小顾。   几分钟的死寂,时阔亭深吸一口气:“我听你的,如意洲和万融臻汇共进退。”   “好,”匡正这一声不是应答,而是赞赏,赞赏他如今的魄力,“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他微微一笑,给了小顾一个满意的答复。   凌晨散会,匡正回办公室睡了一觉,九点半起来继续开会,参会的还是四个人,应笑侬、段汝汀、段钊、段小钧。   小先生在草原提的条件他第一时间通知到段家每个人,经过一晚上,应该都考虑得差不多了,宽大的会议桌上,每个座位前摆着一张纸一支笔,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小垃圾桶,充当临时投票箱。   “来吧,”匡正没有废话,“少数服从多数。”   对赌,一旦反收购失败,萨得利会得到爱音,段家人的股份则会被小先生收割,通俗点讲,就是一无所有。   “还来得及,”匡正两手握拳放在桌上,“我可以通知何胜旌,取消签约。”   啪嗒一声,应笑侬把笔扔进投票箱:“没什么可投的,我赌,”他毫不犹豫,“爱音要是没了,我要一堆死钱有什么用?”   他是老大,想给兄弟们打个样儿。   可这不是电视剧,狂拽酷霸的主角对着镜头甩几句漂亮话,这是现实,每一分钱都是真金白银,经不起玩笑。   会议室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脚生一脚死的事,匡正不催促,至少过了半个小时,段小钧拿起笔:“我有战国红,战国红崩了,我还有老板教我的本事,我饿不死,”说着,他把笔丢掉,“我赌。”   段钊紧随其后,转了个漂亮的笔花:“老头子的遗产,我们三房分得最多,没有股份,还有现金不动产,够我妈养老了。”   至此,所有男性成员都把目光投向段汝汀。   她历来是少数派,女孩、段家唯一留在集团的人、把家族事业当成自己事业的傻瓜,所以她舍不得股权,因为失去爱音,她就失去了全部。   匡正理解她,她的兄弟们也理解,但要做抉择,理解没有用,她拧开笔,慢慢写下意见,把纸对折,塞进票箱。   匡正是开票人,他把垃圾桶收回,掏出那张纸,小心打开,神色瞬间变得凝重:“四张票,三张弃权……”   “等等!”应笑侬腾地站起来,“我们同意对赌!”   “是啊!”段小钧和段钊有点懵。   “可你们没写票,”匡正的表情严肃,绷着绷着,忽地笑了,把那张纸转向众人,“一票赞成。”   众人惊讶,那个利益至上的段汝汀,凶猛强硬的段汝汀,居然投了赞成票!段钊狠狠拍了一把桌子,掌心生疼:“可以啊,老二!”   “滚,”段汝汀这辈子第一次以大局为重,一脸的烦躁,“少他妈跟我说话。”   “你这一票,”段小钧兴奋地指着她,“我能记一辈子!”   匡正靠向椅背,终于呼出一口气:“三天后,如意洲签约。”   这三天,匡正一刻也没闲着,先是和段汝汀给爱音做评估,接着跟段小钧确认收购案细节,之后由段钊和黄百两出合同,再跟小先生的家族办公室反复拉锯,到第三天早上四点半,对赌合同终于敲定。   拿着这份合同,匡正把小先生迎进如意洲三楼的茶室,小先生很正式,一身经典西装,系领带,棕色皮鞋,犀利的眼神扫过几个偏房,落在应笑侬身上。   他伸出手:“回来了?”   应笑侬握住他:“回来了。”   都是大家族的长子,对方身上扛着什么责任,彼此一清二楚。   小先生转身要入座,应笑侬叫住他,向他介绍身边的人:“我家老二,段汝汀。”   段汝汀愣了,小先生也皱起眉头,乱七八糟的弟弟妹妹,在正式场合是没有资格露脸的,应笑侬却认真:“她是未来爱音的总裁。”   小先生给他面子,稍点个头。   段汝汀的神情难以形容,不是因为一个总裁的头衔,而是多年的奢求一朝实现,那么简单,只是一个承认。   “老三,”应笑侬接着介绍,“段钊。”   段钊走上来,挺胸抬头,锋利着,如同一把好刀。   “老四,”最小的弟弟,应笑侬拍拍他的肩膀,“段钧。”   段小钧不卑不亢:“您好。”   小先生再次颔首,他能感觉到,段家兄弟之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牢牢拧成一股绳。   合同签得非常顺利,之前双方已经确认过许多遍,现在依次在自己的位置上签字,然后交换、握手。   “三个工作日,”小先生说,“我的资金到位。”   助理收起合同,递上另一份文件,“在这之前,匡总,”他把文件推向匡正,“我给你买了一份要员保险,你签个字。”   某些企业进行重大项目时,会为核心员工购买人身保险,一旦该董事或高管因疾病、事故无法履行职责,企业将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   这有点儿拿匡正的命换钱的意思,段汝汀不满:“是不是太赤裸裸了,何总?”   “爱音,正彩,战国红,”小先生看向匡正,目光强硬,“上百个亿砸进去了,万一萨得利狗急跳墙,一枪把你干掉,”他眯起眼,“爱音没了你,根本玩不动这把大牌,到时我何家不成了全世界的笑话?”   他考虑的是何家的利益,但在段家兄弟看来,他欺人太甚。   应笑侬沉下脸:“通差……”   匡正抬起手,盯着那份保险:“你说的有道理,”他泰然自若,翻开合同,“我看看,我在你眼里值多少钱。”   “老板!”段钊和段小钧替他不平。   段汝汀强压着火儿,匡正是在为他们段家受辱。   然而形势逼人,匡正利落地签了字,把保险推回给小先生,只说了一句话:“我等着你的钱。”   小先生带着两份合同走了,匡正送他下楼,应笑侬从座位上起身,脸是垂着的,他沮丧,为段家的现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时面前伸过来一只手,细长的、女人的手掌,是段汝汀。   应笑侬看向她,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看清对方,眉目间竟有些相似。   流着同样的血,他们是手足。   应笑侬握住那只手,紧紧的,接着,第三只、第四只手扣上来,段家的四个孩子并着头凑成一团。段老爷子一定想不到,他死后,这些桀骜的子女们竟会戮力同心,把个人的命运系于家族之上,为这一个“段”字舍生忘死。 第211章 “我买他的工作时间。”   小先生资金到账的当天, 匡正联系了房成城。   房成城是动影传声的创立者,和风火轮的董事高管们称兄道弟,他几次浮沉, 匡正都没袖手旁观,这次他自告奋勇, 替匡正去游说自己的老部下,愿意出让股份的, 他许诺高额补偿,不愿意套现的,也表态将全力支持爱音的收购。   同一天,中午12点整,战国红中国区版主雁翎甲发布声明, 第一次向全社区公开自己战国红创始人的身份, 同时呼吁来自世界各地的持有者不要恐慌, 停止大面积抛售, 对做空资本说“不”。   12点03分,战国红第二大账户b.d.跟进, 转载了雁翎甲的声明,明确主张坚守阵线, 拒绝抛售。   12点05分,战国红第三大账户小顾跟进,做出了同样的承诺, 表示不会趁乱交易, 力争稳定战国红价格。   12点17分,战国红社区唯一有影响力的金融机构、中国万融臻汇做出对恶意做空的应对决定:全力抵制,绝不低头。   至此,战国红一线账户联盟正式形成。   一周后, 应笑侬率领段家兄弟,在各直播平台召开线上记者会,霸气宣布已持有风火轮21.6%的股份,成为正彩短视频业务的最大股东,并声称不会停止对正彩集团的收购,爱音的下一个目标将是半导体板块。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   从记者会下来,应笑侬拿着股权转让合同去了得意城,那棵没了头的宫岛大阪松依然在,他邹叔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活在向阳的窗下。   之前说好的五倍价格,双方落笔签字,划下最后一个句点,邹叔由衷地感慨:“不愧是老段的儿子!”   应笑侬收起合同,一言不发。   “你长大了,”邹叔端详他,“不是小时候那个伸着手让我抱的小铎了。”   应笑侬抬起眼:“你也不是那个摸着我头问我吃不吃糖的邹叔了。”   他们隔着一张方桌对视,应笑侬越来越强干,而邹叔老了,两鬓已经斑白,除了这点股份换来的钱,他双手空空。   “邹叔,”应笑侬起身,“钱别都给儿子了,自己留点儿。”   邹叔意外,他还会关心自己。   “我知道,”应笑侬晃了晃手里的合同,“这些股份你一直挺着没卖,就是在等我。”   邹叔撇开眼,像个怕被看出心事的老人:“你想多了,我只是在等你的好价。”   无所谓了,反正爱音的股份他没卖给别人,卖给了段家的孩子,应笑侬转身要走,邹叔不舍地叫住他:“小铎。”   应笑侬回身。   “这么多年,”邹叔靠坐在椅子上,有些伛偻,“我还没听过你唱戏。”   应笑侬笑笑:“我唱旦角的,太扭捏。”   邹叔直起身,忽有些当年驰骋商海的劲头:“是不是爷们儿,不在喉咙粗细上。”   这话说得在理,应笑侬清了清嗓子,望着窗下那株宫岛大阪,秉着气唱:“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是《生死恨》的韩玉娘,弱质女流,却有一颗不惧强虏的心。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应笑侬也一样,虽是个唱戏的,但在家族荣誉面前,他寸土不让,“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好一个“权忍受”,好一个“不低头”,邹叔出神地看着他,看着那片纤腰薄背,从自己家走出去,去迎门外的日光,去闯更大的世界。   -------------------------------------------------   宝绽坐在迈巴赫后座,几天前的夜里,他跟霍匪说,他就是那个被丢掉的孩子,霍匪先是震惊,接着想到自己说过的话,羞愧难当,光着膀子跑了。   前头小郝停稳车,回过头:“宝哥,到了。”   马路对面是上次那家采耳店,玫瑰色的门脸,宝绽走进去,恰巧,霍匪就在大堂,正给一位散台的客人掏耳朵。   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迎上来:“先生,一位吗?”   宝绽指着霍匪:“我等他。”   姑娘瞄一眼他的穿戴,热情地说:“先生,您可以先到二楼包间等,我们有铁观音、大红袍……”   这时霍匪下钟了,床上坐起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一头蓬蓬的卷发,红裙子,踩着锥子似的恨天高,拽着他的胳膊:“小伙子手法真不错!”   霍匪边收拾工具边笑着道谢。   那阿姨不撒手,缠着他问:“小伙子多大啦?”   霍匪也不拒绝,谎报了一岁:“十八。”   “那刚上大学嘛,”阿姨的眼睛亮起来,“和我儿子一边大,暑假啦,出来打工?来,阿姨照顾你生意,先加个微信……”   “霍匪!”宝绽喊了他一声。   霍匪回过头,不光他,整个散台区的客人都往这边看,前台的姑娘看宝绽不像来消费的,板起脸:“先生,私人事情麻烦私下处理,现在是我们工作时间。”   宝绽顶回去:“我买他的工作时间。”   姑娘当他是开玩笑:“先生,瞧您这话说的……”   宝绽掏出钱包,卡位上一排vip卡,他没动,抽出一沓现金,三千多块,轻轻放在桌上,转身上楼:“让他过来。”   霍匪到前台交工牌,那阿姨跟着一起,颤巍巍地结账,老大的不高兴:“有钱真是了不起,几分钟都等不了!”   霍匪在她的小票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撂下一句:“那是我哥!”   宝绽坐在大红色的按摩床上,西装脱了,随手搭在身边,阳光从身后的窗子照进来,像要把他融化,霍匪杵在门口,没进去。   “过来。”宝绽叫他。   霍匪耷拉着脑袋,别别扭扭:“有什么事,你说吧。”   宝绽拿着师傅的架子:“我让你过来。”   霍匪挪了一步。   “你这孩子,”宝绽严厉起来,“快点!”   霍匪于是蹭过去,宝绽一打眼,在他右手腕上看见一道新伤:“怎么弄的?”   “让云刀(1)刮了一下,”霍匪咕哝,“没事。”   宝绽盯着那道伤,拉起他的手:“回来吧。”   回?回哪里,那座富丽堂皇的戏楼?霍匪自问,他曾经属于那里吗?   “练功服给你做好了,”宝绽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我教你唱戏,让你读书,再送你出国留学,”他很认真,“我没有的,你都会有。”   他没有的?霍匪嘟囔:“你金枝玉叶的,什么没有。”   宝绽给了他两个字:“青春。”   霍匪不明白。   “我妈走的时候,我也是十七八,”宝绽笑了,苦涩,“我上大学,是师哥省吃俭用供我的,我打工,一个星期五十快钱,剧团最穷的时候,没水没电,我们在月光下排练,这就是我的青春。”   霍匪难以想象,像宝绽这样的人上人,也有那样艰难的岁月。   “我和你一样,在社会最底层挣扎过,不同的是,我有师哥,有朋友,”宝绽攥了攥他的手,“现在你有我了,我不会离开你,我会让你幸福。”   幸福,霍匪想都没敢想过的东西,猛一下砸在头上,让他发懵。   “只要你好好的,”宝绽很温柔,“踏踏实实唱戏。”   霍匪怕他的温柔:“我是社会人,背上还有条龙,你不怕我起坏心?”   宝绽笑了:“从你出去打架只是为了找一份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霍匪脸红了,老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有些局促:“龙……”   “什么?”宝绽没听清。   “龙,”霍匪重复,终于露出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紧张,“要不要洗掉?”   宝绽反应过来,他是觉得有纹身的人不该唱戏,怕自己身上这条龙给京剧抹了黑。   “为什么要洗掉?”宝绽反问他。   “啊?”霍匪说,“我怕他们……”   “他们是谁?”宝绽又问。   霍匪答不出来,宝绽告诉他:“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这个世界的喜好和你没关系,不要扭曲自己去讨好任何人,知道吗?”   霍匪懵懵懂懂,但还是点了头,“行,”宝绽摇着他的手,“那叫哥吧。”   “去你的!”霍匪不好意思了,一把甩开他,“你想得美!”   宝绽灿烂地笑着,拎起外套:“走,带我去看看妈。”   他们的妈妈并没葬在墓地,而是在殡仪馆的寄存区,因为寄存只要一点钱。   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写着她名字的骨灰盒占着一席之地,这里很热闹,人来人往,地上落着踩扁的菊花和各式各样的烟头,一个完全不适合凭吊的地方,宝绽却流了泪,霍匪揽着他的肩膀,把他用力搂紧。   宝绽原谅了她。   很简单,怨恨已随着逝者而去,留下的只有一点模糊的爱,供活着的人回忆。   从殡仪馆出来,匡正来了个电话,他今晚还是回不了家,战国红依然在跌,万融臻汇的损失已经到了能够承受的边缘。   去年十一月,雁翎甲和b.d.的一篇联合声明成功把战国红从分岔危机中拯救了回来,不过短短半年,三大账户却无法阻止一场非理性的抛售,改变的不是持有者,而是战国红本身,它从小社区变成了大市场,市场在乎的,从来只有利益。   匡正在来晓星的电脑前使劲摁烟头的时候,张荣到了,气势汹汹,一进贵宾室就指着他的鼻子骂:“姓匡的,你他妈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私银!”   他来兴师问罪,说明局势的天平已经倾斜,匡正有底了:“兄弟,你应该清楚,我对你没敌意。”   张荣知道,但冷静不了,他已经失去了风火轮的控制权,不能再被割走更多肉。   “在商言商,”匡正说,“我不能为了哥们儿义气,放弃一笔好买卖对吧?”   这是张荣的原话,他碾着牙:“匡正,你跟我缠什么,你那战国红都快跌废了,万融臻汇的损失你坐牢赔吗!”   呵,匡正笑了:“代善告诉你的?”他挑起眉,“他一定没告诉你,他搞战国红加了多少倍的杠杆吧?他也没告诉你,卖得凶的都是欧美账户,战国红中国区、甚至整个亚洲都在挺着,我们还没认输!”   张荣曾经说过,他不想跟境外投行合作,因为他是个有国家荣誉的人,匡正抓的就是他这一点:“代善跟你说,战国红垮了你们就能赢?”他冷笑,“代善是什么人你未必清楚,但我是什么人,你一定知道。”   是的,张荣了解匡正,他是个君子,但凶起来,有气吞万里如虎的本事。   “退出吧,”匡正劝他,“还来得及。”   不能退,为了爱音,张荣已经砸了太多钱。   “出来混,”匡正拍拍他的肩膀,“有赚就有赔……”   这时贵宾室的门从外头撞开,匡正一愣,瞪起眼:“怎么不敲门!”   “老、老板,”是来晓星,“战国红……”   张荣倏地转过头。   “战国红上电视了,”来晓星喃喃的,像是难以置信,“中央台……”   (1)云刀:采耳的工具。 第212章 “宝绽我爱你!”   萨爽握着筷子, 一眨不眨盯着食堂墙上的电视,中央台正在重播昨晚的节目,报道的是虚拟货币战国红正面临的做空危机, 以及中国区玩家在这场灭顶之灾中坚守阵线,表现出的惊人魄力。   扎着红色领带的主持人说:熟悉中国历史的朋友们都知道, 战国是群雄逐鹿的时代,也是由分裂走向统一的时代, 而红色,既是鲜血的颜色,也是生命的颜色,希望战国红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让世界币圈看到我们中国玩家的力量。   中国玩家的力量, 萨爽知道, 中国玩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力量, 中国人只是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 团结。几千年来的春种秋收需要团结,背井离乡出门闯荡时需要团结, 甚至网上买个东西都要拼团,中国人比谁都明白, 只有团结才能扛住命运的击打,才有资格对强大于己数倍的敌人说不。   这时一双筷子伸过来,往他碗里夹了块肉, 萨爽抬起头, 是陈柔恩。   “看什么电视,”她凶巴巴的,“吃饭。”   上次在萨爽家,他们闹了不愉快, 紧接着战国红出事,萨爽就没顾上服软,现在瞧着碗里这块肉,心里有点小得意:“怕我饿啊?”   陈柔恩点头:“我怕你饿死。”   萨爽直接梗出内伤:“我死了正好,录音棚就敞亮了。”   陈柔恩皱眉头:“什么录音棚?”   “就那个录音棚啊,”萨爽酸溜溜的,“大写加粗带闪光的,九爷的录音棚!”   陈柔恩横他一眼,咕哝:“我又没去,谁知道闪不闪光。”   萨爽愣了,不大相信地瞧着她。   “看什么,”陈柔恩瞪眼睛,“吃你的肉。”   “不是,”萨爽凑过来,“你怎么……没去啊?”   “不是让你搅和了吗,”陈柔恩拍下筷子,“我气成那样,哪还有心思找别人玩?”   萨爽一下子乐了,端起碗,嚼着肉扒饭,真香。   陈柔恩看他还往电视那边看,扒拉他:“成天盯着电视,电视里有花儿啊?”   “战国红,匡哥的生意,”萨爽塞着一嘴饭,“我关心关心。”   “用不着你,冲锋陷阵是英雄的事,咱们小老百姓,”陈柔恩又给他夹了块肉,“好好吃饭。”   萨爽囫囵把饭吞下去:“英雄?”   “嗯,”陈柔恩拿筷子点着电视,“你听那名儿,雁翎甲,说不写也是个懂戏的。”   英雄!他姐说他是英雄!萨爽的小心脏差点没从胸口里蹦出来,他掏出手机往桌上一拍,唰地点亮屏幕,大红的底色,上头水墨丹青的三个字:战国红。   陈柔恩瞄一眼:“干嘛,你不是一直用这个屏保?”   ……   萨爽垮着脸,有点担心他们孩子将来的智商:“姐,你怎么这么笨啊!”   “说谁呢你!”陈柔恩抄起手机,正要打,宝绽到了,时阔亭起来给他盛饭,一回身,看他领进来一个小伙,大高个,最精神是那双眼睛,火似的。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宝绽搭着霍匪的肩膀,“我徒弟,霍匪。”   “徒弟”俩字儿一出,场面顿时炸了,陈柔恩第一个不干:“凭什么啊,团长,你怎么不收我!”   “就是,宝处,”萨爽也一脸不乐意,“团里男女比例已经够失调了,你还弄这么大一帅哥进来,是成心让我姐挑花眼哪!”   陈柔恩刚才那一下没打着他,这时候抡上去,宝绽笑着给霍匪介绍这帮哥哥姐姐,活宝萨爽、女夜叉陈柔恩、大娘娘应笑侬、好师哥时阔亭,大伙有说有笑,忽然匡正来了个电话,宝绽接听,那边比他这边还吵:“喂?哥!”   万融臻汇在庆祝,香槟和彩纸喷了一地。   昨晚的黄金时段,中央台播了一期解析战国红的节目,只有半个小时,金融市场却立刻做出反应,纷纷猜测是中国政府出手“救市”的信号。   1997年,索罗斯做空香港,中央政府提出“人民币不贬值”的立场,使这条金融巨鳄铩羽而归,毫不夸张地说,中国至今仍是那一代国际投机资本的ptsd(1)。中国政府“可能”出手,这样一个不确定的预期(2),就足以令市场倒戈。   整整一夜,匡正眼看着战国红起死回生,断崖式的抛售奇迹般中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这片死伤无数的战场上轻轻点下了休止键。   就在刚刚,全球唯一一个由中国人创立、中国资本主导的虚拟货币战国红,蹒跚着回到高点,架在万融臻汇脖子上的刀终于落下,冰消雪融。   匡正知道自己赢了,不仅赢了战国红,还有爱音、正彩、萨得利,他赢了清迈何家的对赌,赢了自己这条命!   “……听到了吗!”他对着电话喊,周围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他激动着,千言万语就一句话,“宝绽我爱你!”   挂断电话,他抽掉领带,脱下西装甩在地上,这是一个男人最辉煌的时刻,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玩命,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所有人都过来和他拥抱,段钊、黄百两、来晓星,包括冯宽,搂着他的膀子骂:“我操你妈匡正!我老婆都以为我痿了!”   匡正把他从身上拽下来:“我都没痿,你痿什么!”   “我他妈是监军!上头天天问我你赔了多少,我胆儿肥了帮你瞒着!”他扒开自己的头发,“看见没有,斑秃!”   匡正拍拍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这些都是你的。”   冯宽一怔,匡正已经擦过他,走进狂欢的人群。   办公区另一边,汪有诚握着手机走进洗手间,是代善的电话,他关好门接起来,那边颤颤地说了三个字:“我完了。”   汪有诚知道,代善玩脱了,这次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时候,代善有太多话可以说,他却只是哀求:“你来看我一眼。”   汪有诚没出声。   “来看我一眼,混蛋!”代善嘶嘶吸气,可能是嗑了什么,冷静不下来,“来亲我!来操我!你来……抱抱我。”   汪有诚仍然没不说话。   “呵呵,”代善笑了,“你的心怎么那么硬,连看我是怎么死的都不肯吗?”   汪有诚不信他会死,不过破产负债、身败名裂而已。   “你会后悔的。”代善说。   汪有诚了解他,这是个习惯了威胁、热衷于撒谎的人:“代善,”他想好了,“你现在需要人,但这个人不是我。”   代善先是沉默,接着开始耍赖:“你不是这样的,以前每次我一求你……”   “不是以前了,”汪有诚冷冰冰地说,“你把我伤透了。”   他挂断电话,从洗手间出来,眼前是一张张兴奋的脸,不是他心狠,是他去了能给代善什么呢,爱吗?不可能了。   接过段钊递来的酒,他一饮而尽,兜里的手机静悄悄的,那个人没再打过来。   -----------------------------------------   匡正回家睡了一天一夜,宝绽推了所有演出,窝在他怀里陪了他一天一夜,星期六一早,他们从床上下来,一起腰酸背疼。   今天是段家的家宴,匡正穿了一身暗紫色小礼服,宝绽同样盛装,银灰色tuxedo配钻石胸针,戴领结和腰封,头发柔软地拢在额头上,一笑,丝绒般甜美。   临出门,匡正搂着他的腰想亲一口,被宝绽躲开了。   “干嘛?”匡正硬拉着他。   宝绽嘟起嘴:“涂唇釉了。”   匡正刮他的下巴:“还化妆?”   “没有……”宝绽想起以前自己总说人家娘娘腔,“就提提气色。”   “谁教你的,”他一丁点变化,匡正都很敏感,“文咎也?”   “不是,”宝绽催他换鞋,“小侬,特意嘱咐我收拾精神点儿。”   “哦……”匡正打开门,回过头,“我说,应笑侬和你师哥好了,你知道吗?”   宝绽眨巴着眼睛:“不能吧,他们……就是住一起。”   “不是,”匡正迈出去,迈巴赫等在门口,“大半夜的,我给阔亭打电话,小侬接的。”   “是吗?”宝绽把门在身后带上。   宴席设在西山,老园林老宅子,正房正屋的东偏厅,大圆桌,很有些旧时代达官显贵的味道,偏厅外是一间不小的休息室,应笑侬来得早,在窗边摆弄兰花。   匡正拉着宝绽过去,笑着问:“阔亭没来?”   宝绽赶紧拽他,应笑侬却淡淡的,回他一句:“他来谁带孩子?”   匡正想想,也对,人家是有孩子的人:“你们也该请个阿姨了。”   应笑侬摇头:“又不是朝九晚五的,能带还是自己带,别看小宝小不会说话,其实什么都懂,我可不想让她受委屈。”   正说着,老四到了,一身经典礼服,手里挽着个姑娘,微胖,是bonnie。   匡正有些诧异,凭段小钧的家世、样貌,找什么样的美女都不为过,互相打过招呼,他们端着茶走到一边。   “怎么着,写下来了?”匡正问。   段小钧点个头:“就是我妈,还有点不满意。”   匡正想起四房在段老爷子床前往三房脸上甩耳环的样子,她不满意太正常了:“我以为你会找个漂亮的。”   段小钧反问:“bonnie不漂亮吗?”   匡正耸了耸肩,确实,bonnie有灿烂的笑容:“漂亮,就是胖了点儿。”   “胖瘦不是判断美丑的标准,”段小钧晃着茶,“在我眼里,她最美。”   匡正纳闷:“什么时候打这么火热了?”   “战国红是她拉着我投资的,”段小钧说,“那是我和她两个人的账户,这么多次起起落落,你让b.d.挺住,b.d.就死扛,换一个女人试试?”   匡正懂了,他觉得美的,是bonnie的内心。   “美女看看得了,”段小钧不屑一顾,“老婆是要过一辈子的。”   匡正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他,这小子似乎比想象中成熟……段小钧神秘兮兮贴过来,把礼服扣子解开:“老板,你摸摸我胸,是不是跟你一边大了?”   “滚。”匡正一把推开他,心里默默收回前言。   段钊和段汝汀是最后到的,爱音很多具体操作是他们在配合,匡正领着宝绽过去,双方一照面,都愣了愣。   “这位是……”段汝汀打量宝绽,疑惑他是匡正的什么人。   “我爱人,”匡正大方介绍,“姓宝,绽放的绽。”   爱人,一个旧时候的词,用在这里却意外合适,段汝汀记得匡正电话里那个“宝哥”,原来竟是这么亲密的关系。   宝绽也端详她,匡正说过,段家老二是个女的,可瞧眼前这位,西装西裤黑皮鞋,怎么看都是个秀气的先生。   他们握了手,各怀着各的惊讶,一起走进偏厅。   桌上摆着茶和几道开胃菜,落座前,应笑侬提议:“咱们先敬老头子一杯?”   他在家说话向来是有分量的,大伙纷纷赞同,三三两两拐进正堂,威严的老屋,段老爷子的遗像摆在当中,应笑侬叫来酒,一人一小盅。   “爸,”这一声叫迟了,他不免遗憾,“今天来的都是家里人,一起敬你一杯酒。”   段有锡那么死硬的人,最后这张照片却慈祥,含笑看向这些优秀的子女。   “爱音保住了,”应笑侬告诉他,“收购了新业务,成立了家族办公室,往后,”他举起杯,“我们会更好。”   匡正宝绽和一众弟妹站在他身后,同时举杯。   简简单单,就这么两句话,他问大伙:“干了?”   一屋子人,声音都不大,但异口同声,就有肃然的气势:“干了!”   干了,没几年的白酒,辛辣有余醇香不足,还得酿。好在前头的日子长着呢,拿宝绽的话说,别着急,慢慢来。   (1)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2)预期:经济学术语,例如:所有人都预期一支股票会涨,都买入这支股票,结果就是这支股票真的涨了,反之亦然。 第213章 “游龙落在凤巢中”   宝绽给霍匪做了一条长衫, 和自己那条一样是黑色的,只是金线绣的是下山猛虎,在嶙峋的山石间回望。   在韩文山家二楼的小客厅, 宝绽给他整理长衫的领子,还有胸口、肩膀, 每一处褶皱都捋平,霍匪低头看着他, 用力记住他对自己的好。   “背挺直,”宝绽拍了他一把,“脖子立起来,站如松!”   霍匪乖乖站好,不是听话, 只是想让他高兴。   “宝老板!”背后, 韩文山迎出来。   “韩哥, ”宝绽领着霍匪过去, 稍一拱手,“我徒弟, 霍匪。”   韩文山惊讶:“嚯,都收徒啦!”   宝绽腼腆地点头:“这周末想让他唱一段, 怕大伙不认得,冷了场,先带他到诸位行家跟前走一圈, 头一个就来叨扰你。”   “好事啊, ”韩文山俊朗大气,向霍匪伸出手,“小伙子,唱老生的?”   霍匪知道他是大老板, 很紧张,磕巴着,手也没注意握:“我、我那个……”   “孩子还小,”宝绽替他解释,“才十七。”   “长得精神,”韩文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错。”   他领他们去卧室,来之前宝绽特地叮嘱了,客人家里有病人,可见到床上那个了无生气的人形时,霍匪还是呆住了。   宝绽走上去,俯身在床前:“嫂子,我来了。”   韩夫人没反应,眼睛半开着,盯着天花板。   韩文山摇了摇头,意思是快不行了。   上次来,她还勉强能认识人,宝绽心里酸:“我们……”他回头看看霍匪,“准备了一段游龙戏凤。”   “来吧,”韩文山笑了,温柔地捋着他夫人的头发,“让她高兴高兴。”   《游龙戏凤》,讲的是正德皇帝微服出游,在梅龙镇偶遇李凤姐,醉心于她的美貌,撩拨挑逗的故事。   霍匪扮正德,宝绽给他配李凤姐,黄钟大吕的须生,这时候拈起兰花指,一副小女儿作态:“月儿弯弯照天涯,请问军爷你住在哪家?”   霍匪大马金刀,倜傥风流:“大姐不必细盘查,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住了,”宝绽捏着小嗓,自有一股娇俏劲儿,“我想一个人不住在天底下,难道还住在天上不成?”   “我这个天底下与旁人不同,”霍匪摆了摆手,“外面一个大圈圈,里面一个小圈圈,我就住在紫禁城内!”   “啊,军爷,”宝绽垫起脚尖,“我好像认识你!”   “哦,”霍匪朝他偎过去,“你认得我,是哪个?”   “你是我哥哥的……”   “什么?”   “小舅子!”   韩文山笑了,转头去看他夫人,她仍盯着天花板,枯骨般无知无觉,“在头上取下飞龙帽罩,避尘珠照得满堂红!”耳边是那么明亮的嗓子,他的心却暗了。   短短一折戏,唱到末了,宝绽羞怯地掩着脸:“就在这店中寻一梦——”   霍匪舒眉展目,揽住他的肩:“游龙落在凤巢中!”   从屋里出来,韩文山把宝绽叫到一边,低声说:“你嫂子没几天了。”   宝绽仰视着他,抿住唇。   “我和她没孩子,”韩文山环顾四周,“这点家当,一半给渐冻症研究,一半留给如意洲。”   宝绽愕然:“韩……”   韩文山打断他:“你不要推辞,你宝老板不差钱,这个钱也不是让你花,是给你和你徒弟一个安心,”他是如意洲第一个正经八百的观众,说的是体己话,“你哥那行风险大,戏楼也不是你的,将来这些都没了,你们还有这笔钱,可以无拘无束地唱戏。”   做生意的人最懂兴衰荣辱,他替如意洲想得远,想到了宝绽和匡正没想到的地方。   “到了什么时候,”韩文山说,“别放弃唱戏。”   宝绽感他这份恩,重重地点下头。   星期五晚上,如意洲开大戏,萨爽的《雁翎甲》,陈柔恩的《打龙袍》,应笑侬的《望江亭》,宝绽的《打渔杀家》,一波接一波的高潮过后,霍匪扎着八卦巾,穿着八卦衣,挂朝珠蹬厚靴,摇着鹅毛扇施施上台。   他唱的是《空城计》,诸葛亮带着两个琴童在小小的西城抵挡司马懿的雄兵,这戏是他和宝绽初见那天唱的,抑扬顿挫,沉稳大气:   “西城的街道打扫净,预备着司马好屯兵!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   犒赏你的三军!”   刚学艺的小子,很难说唱得多好,但主顾们很给面子,喝彩声不断,唱罢了,宝绽登台,携着他一起给大伙鞠躬。   “诸位,周末好。”他一开腔,那才是众望所归,座儿上一片压不住的掌声。   “谢谢,谢谢新老朋友的抬爱,”宝绽拉着霍匪,“这是我徒弟,姓霍,单名一个匪,土匪的匪。”   观众们笑了。   “今儿我给他改个名,”宝绽事先没和霍匪商量,“改成斐然的斐,因为——”   台底下静了,等着他说。   “因为他将来要接我的班,掌如意洲的戏。”   举座哗然,连霍匪都愣了,宝老板选了接班人,这是富豪京剧圈里的大事。   “如意洲到这间戏楼一年了,”宝绽感慨,“这一年里,我们收的戏票钱数以千万计,用这些钱,”他郑重地说,“我们资助了全国各省的民间剧团七家,地方戏校十三所,戏曲从业人员一百零五人,包括京剧、蒲剧、汉剧、秦腔、河北梆子和武安落子。”   听戏的老板们震住了,他们从手指缝里漏出去的一点钱,到了如意洲,却帮助这么多人坚持了梦想。   “今天向各位做个汇报,大伙交到基金会的钱,”宝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一分也没有乱花。”   霍匪凝视他,从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从灿烂的舞台灯下,那么亮,却没有宝绽身上的光耀眼。   “我之前去了趟娱乐圈,没走好,狼狈回来了,”宝绽自嘲地笑,“这事大伙没人跟我提,我知道,是怕我难堪。”   确实,这不是件光彩事,如意洲的宝老板是明珠,若说这颗好珠子上有什么疵,就是在网上被人泼的那盆脏水。   “今儿我自己提,是我想明白了,”宝绽很恳切,“我把劲儿使差了,京剧从兴盛到衰落两百年,哪是我去娱乐圈两个月,攒几个粉丝就能重振起来的?”   台下有人肃然起身,是韩文山。   “这事儿,靠我一个人不行,”宝绽缓缓摇头,“要靠许许多多人,一代一代人,发扬是个慢功夫,靠的是传承!”   台下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黑压压的,挤满了他的视线,“我决定,俱乐部要加大对基金会的拨款比例,未来如意洲的发展方向,”宝绽深吸一口气,“将是发现、资助、培养更多有才华的年轻人,霍斐,只是他们中的第一个!”   如雷的掌声从小小的戏台蔓延,侧幕边,应笑侬和时阔亭肩挨着肩。   “瞧我师弟说的,多好!”   应笑侬板着脸:“定少班主这么大的事,他跟你商量没有?”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定,他说什么都对。”   应笑侬横他一眼:“你就不怕他把对你的好,分给别人?”   “不是早分了吗,”时阔亭撇嘴,“给老匡。”   “那不一样,”应笑侬较真,“除了老匡,他对咱俩最好,现在来了一个……”   “等会儿,”时阔亭明白了,“你不是怕分了我的好,是怕分了你的吧!”   对,应笑侬就是怕霍匪掐了他的尖儿,原来宝绽对他最好,最拿他当回事,张嘴闭嘴的“小侬”,现在满眼都是那臭小子。   “你看你,挺大人了,”时阔亭要搂住他的腰,先往身后瞄,“你不是有我吗,我把你捧手心里……”   “起开,”应笑侬拿胳膊肘顶他,“谁要你捧!”   “哎你……”   前头宝绽出去送客,本想带着霍匪认一认几个vip,这小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回来挨屋找,在二楼的洗手间找着了,扒着池子正吐呢。   “没事吧?”宝绽上去捋他的背,这是勒头勒着大血管了。   霍匪摆摆手:“没……事。”   “来,”宝绽心疼他,“唱戏的苦,这才刚开始。”   霍匪抹一把嘴:“我不怕。”   宝绽笑了,伸出两手,给他揉脑门和太阳穴:“舒服吗?”   霍匪湿漉漉地红了脸:“嗯……”   “今儿唱的不错,稳,”宝绽夸他,夸完又抱怨,“你小子长这么高干嘛,我胳膊都举酸……”   话没说完,霍匪唰地蹲下去,蹲在他脚边,眼巴巴瞧着他。   宝绽一愣,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说了一个字:“来。”   他领霍匪下楼,绕着一楼大厅往深处走,最里头一间屋,推门进去,屋中间有一套中式桌椅,上头立着三个红漆牌位,是时老爷子夫妇和邝爷,宝绽去小柜里又抱出一个新漆的木牌,还有一瓶酒,摆在旁边。   木牌上是金爱红的名字,“咱俩来的时候,”他说,“把咱妈摆上。”   霍匪看着他在桌前的软垫上跪下,咚地一声,磕了个头:“师傅,师娘,邝爷,”然后他叫,“妈……”   不知道为什么,霍匪的鼻子酸了。   宝绽颤着声,虔敬地告诉他们:“我收徒了。”   说着,他转过身,向霍匪伸出手。   霍匪提上一口气,到他身边跪下,两个人并肩磕了头,一同干了三杯酒,默默攥住对方的手。   宝绽的嗓子是玉,圆润通透,霍匪是金石,沉厚有力,他们俩在一起,就是金子镶在玉上,从今往后,会一起顶起如意洲,让这块百年的牌子光彩夺目。 第214章 I am friend to the undertow   天蒙蒙亮, 汪有诚的电话响,他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4点54分, 是代善。   “喂……”他接起来。   “身边有人吗?”代善问。   汪有诚沉默。   “要是有人,”代善说, “就不打扰你了。”   汪有诚叹了口气:“你说吧。”   “萨得利破产了。”   汪有诚知道,是做空战国红的高杠杆压垮了它。   “你可能不信, ”代善笑了,声音听起来格外空旷,“这辈子,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汪有诚从床上坐起来,电话里有明显的风声:“你在海边吗?”   “海边?”代善举起手, 迎着风, “没有, 我在萨得利。”   这么大的风, 他只可能在楼顶,萨得利那栋楼有五十七层!   “代善, 你听我说……”   “我爱你。”   他可能期望电话这边也回一句“我爱你”,但汪有诚没有:“你待那儿别动, ”他下床穿衣服,“你等着我!”   他知道代善想见他,代善说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 汪有诚信, 他只是受不了,代善那些滥交,一次又一次的做爱寻欢。   “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时那首歌吗?”代善问。   汪有诚不记得,十年前的歌, 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首。   “i am friend to the undertow,”代善唱起来,那么轻,那么柔软,“i take you in,i don’t let go……”   汪有诚想起来了,歌名叫“回头浪”,是自己曾经很喜欢的歌:我是一股回头浪,我把你吞没,我绝不放手。   穿衣服的手慢下来,旋律就在脑子里,还有那些歌词,哼着哼着,他和代善一起唱:   “i wanted to learn all the secrets,   from the edge of a knife,   from the point of a needle,   from a diamond,   from a bullet in flight……”   我想知道刀锋边缘的所有秘密,还有针尖上的、钻石里的、一颗飞行中的子弹的……往事浮现在眼前,新人聚会时的默默对望,拥挤的电梯里偷偷勾住的手指,星期日的cs和冰激凌……十年过去了,他还喜欢着这首歌,喜欢着这个人。   清晨的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汪有诚的脸,他觉得幸福,他想要的不过如此:“i am friend to the undertow……”   这一次,电话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代善?”汪有诚握紧了手机。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代善?”他放轻了声音。   “代善!”他怕了。   “代善!”他喊,“我爱你代善!”   “代善……”他没站稳,手机掉下来,摔在地上。   --------------------------------------------------   天还没大亮,宝绽皱着眉头睁开眼,他是被匡正闹醒的:“哥你干什么啊……”   匡正趴在他枕边,挽着他的手臂,从肩膀x到手腕:“我看看你。”   宝绽把胳膊往回收:“大早上的你不睡觉……”   “宝儿,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匡正压到他身上,拿鼻尖蹭他的鼻尖,“我想给你唱歌,喂你吃饭,给你剪指甲……”   “你恶不恶心!”宝绽彻底让他折腾清醒了,躲着他的手,“哎我问你。”   “嗯。”匡正把脑袋扎进他怀里。   “那个段汝汀,”宝绽捋他的头发,“多大了?”   “嗯?”匡正没想到是问她,“二十五六吧,比小侬小一岁。”   “你之前……是不是总跟她见面啊?”   匡正嗅到了什么,抬起头。   “就是……你们还挺合得来?”   “宝儿,”匡正憋不住笑,“你是不是吃醋了?”   啊?宝绽眨眼睛,这是吃醋吗,他没吃过,不知道:“可能……有一点儿。”   匡正乐的,嘴角都咧到后脑勺了:“那么多美女的醋你不吃,你吃她?”   “她多英气啊,”宝绽咕哝,“再说人家是女孩子,不耽误跟你结婚,家世也好,你要是早遇着她……”   “说什么呢,”匡正掐他的pg蛋,“我像是喜欢假小子的人吗?”   宝绽推他的手:“那你喜欢我……”   “碰上了,没办法,”匡正咂了下嘴,很遗憾似的,“就你哥这身家、长相,走出这个门,到处是诱惑。”   宝绽从来没想过这些,他觉得他哥跟他好了,就会一辈子跟他好。   “就前两天,我上张荣那儿,好几个漂亮小姑娘给我抛媚眼。”   宝绽一听,急了:“不许,哥!你不许看,一眼也不许!”   匡正享受他的占有欲,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你还说我,你身边的人少了?什么小先生、文咎也,还有个小土匪,我说什么了?”   “人家是斐然的斐,”宝绽嘟囔,“都改名了。”   “说你的心头肉,不高兴了?”匡正摁着他,狠狠亲了两口,手往被子里伸,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急,宝绽的电话突然响,匡正不让接,抢过去一看,是他妈。   宝绽把电话拿回来,打开免提,很乖地叫:“妈。”   “小宝儿呀,”匡妈妈笑着问,“小正在吧?”   匡正刚要叫妈,他妈却说:“你小声一点,不要让他听到。”   嗯?匡正拧起脸。   “昨天商场反季打折,妈妈给你买了一条羊绒围巾,一万多块哎,太贵了,就没给小正买,你不要告诉他,等围巾到了,你就说是自己买的知道吧?”   宝绽捂着嘴笑,很得意地瞥了匡正一眼。   “哦对了,”匡妈妈又问,“你朋友圈里那个小宝贝,是谁家的孩子呀?”   小宝贝?宝绽一寻思,他前天去小侬家,抱着小宝照了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是我师哥的孩子,叫小宝,我干闺女。”   “哦哟你听这名字,跟你有缘分,”匡妈妈喜欢得不得了,“小姑娘好灵的,我和你爸爸都说,你抱着就像亲闺女,你们有父女相!”   宝绽知道,老人家都疼孩子:“妈,我跟师哥商量一下,找时间我们两家一起,带着小宝去看你们。”   匡妈妈匡爸爸高兴坏了,又聊了好久才挂电话。   “我妈现在对你啊,”匡正下床穿衣服,“比对我好。”   宝绽美滋滋地躺进被子:“你干什么去?”   “我去趟医院,最近太忙,没顾上老白的手术,”他转过身,收拢衬衫领子,“然后去总行,使回马枪。”   回马枪,是宝绽的话,让他稳住,顶天立地从万融走出去。   到医院的时候,白寅午正靠在床头吃早饭,屋里只有一个护工,收拾起餐盒。   老白状态不错,朝他招招手:“哟,咱们中国的金融神话来了。”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匡正到他床前坐下。   白寅午指着手机:“朋友圈都这么说,满屏全是你的新闻,看得我烦死了。”   匡正轻笑:“手术怎么样?”   “很成功,”白寅午捂着胸口,刀口还没愈合,“医生说挺五年,五年没复发,我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五年,”匡正对他有信心,“一晃眼就过去了。”   白寅午看着他,用一把沧桑的目光:“kendrick,你比我强。”   同样是被万融榨干后一脚踢开的弃子,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没什么强不强的,”匡正很清楚,关键时刻是宝绽拉住他,让他冷静下来审时度势,“我只是运气好一点。”   好在一年前的盛夏,白寅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在芸芸众生中见到了宝绽。   从医院到万融,他把辞职信递到单海俦桌上,单海俦没接:“老大说了,让你自己去顶层见他。”   “不必了,”匡正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以后有的是机会。”   守住爱音、稳定战国红,搞垮萨得利,这一战足以让他在这条街上跻身大佬的行列。   “你小子,”单海俦拍了把桌子,“运气真好。”   匡正蹙眉。   “关键时刻,国家把你救了。”   匡正摇了摇头。   白寅午说他强,他说是自己运气好,单海俦说他运气好,他又不认同:“是我们所有一线账户不要命地挺在那儿,做一块石头一堵墙,才让世界看见了我们,如果我们第一时间就抛了,谁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只是泡沫。”   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人把事做到了,“天”自然会看见。   单海俦怔怔盯着他,无言以对。   匡正起身系上西装扣子,要走,单海俦叫住他:“代善跳楼了。”   匡正一顿。   “就今天早上,金融街口都封路了。”   匡正并不快意,踏错一步,这就是他的命运,只差着一点点。   他从六十层下来,刚上车,杜老鬼的电话到了:“行啊你小子,把万融炒了!”金融街的消息,就是这么快,“老弟,以后咱们要平起平坐了。”   “杜哥,”匡正微微一笑,“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哥。”   放下杜老鬼的电话,clemen打进来:“老板你辞职了!”   匡正捏住额头。   “万融都地震了!”说完,clemen纠正,“不对,整个金融街都地震了!”   确实,金融街就这么长,匡正这种大ace,十二三年也出不了一个,之后,各种各样的电话打进来,有恭喜的,有惊叹的,更多的是挖角,匡正淡淡的,都礼貌地回一句:“谢谢哥,我已经有地方了。”   在所有这些电话的最后,段汝汀的电话才到,虽然在家族里排第二,但在爱音她是头把交椅,匡正看着窗外繁忙的街景:“就等你的电话。”   段汝汀笑了:“什么时候到岗?”   “给我一周时间,”匡正摸着裤兜里刚买的戒指,“我陪陪宝绽。”   挂断电话,他给应笑侬打过去:“喂,我要上你家打工了。”   那边哼一声:“您匡总到哪儿不是拔尖的,是我们段家求着你好吧?”   他这张嘴,匡正不服不行。   “对了,”应笑侬问,“你家那附近还有没有空房子,我这儿租约快到期了。”   “君子居怎么样?”   君子居敢情好,可那儿的房子谁弄得到,“说正经的呢。”   “我在那儿买了两套,”匡正说的就是正经的,“送你和阔亭一套,咱们做邻居。”   应笑侬惊讶于他的门路和手笔,但不客套:“谢了,匡哥。”   “咱们是一家人,”今时今日,匡正才是真正的春风得意,“钥匙和房本我让宝绽给你带过去。” 第215章 万米高空啥啥啥,是匡正的风格   宝绽在北郊买了块墓地, 把妈妈的骨灰从殡仪馆迁出来,下葬这天匡正陪着,两个人一起扫了墓上了香, 冒着蒙蒙的微雨走出墓园。   上了车,却没回家, 司机直奔机场,两个人的护照在匡正兜里揣着, 宝绽那本之前就办好了,只是一直没用过。   到了航站楼,他们走特殊通道上停机坪,阴霾的天空下停着一只巨大的“白色飞鸟”,机身后部和尾翼上喷着绚丽的红色, “欢迎乘坐宝绽的私人飞机, ”匡正打个了响指, “胭脂宝褶号。”   胭脂宝褶是宝绽的微信名,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匡正挽着他的手,慢慢走上旋梯, 机组人员在舱门后站成一排,鞠躬欢迎。专属管家引着他们走进机舱, 脚下是长绒地毯,窗边有几对宽大的真皮坐椅,流线形的吧台上摆着粉的蓝的鸡尾酒。   “你什么时候……”宝绽合不上嘴。   “之前飞蒙古的时候就想买了, ”匡正脱下西装扔到沙发上, “你的小飞机,喜欢吗?”   宝绽用力攥着他的手,说不出话。   飞机缓缓起飞,越过阴霾, 投向湛蓝的高空,气流平稳后,专属管家推开舱门:“宝先生,有您的包裹。”   宝绽人还是懵的:“我的?”   “请您签收。”管家递上一张纸,上面全是外文。   宝绽稀里糊涂签了字,管家放下一个装饰着黑色蝴蝶结的篮子,走出去。   “看看吧。”匡正站到他身后。   肯定又是什么惊喜,宝绽有心理准备,边拆篮子边说:“你肯定又乱花……”   突然,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从篮子里钻出来,“汪”地叫了一声。   宝绽吓了一跳,那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狗,纯黑的,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是很漂亮,但像极了一个老朋友——事实证明,他的准备永远会被匡正的用心打乱。   “大黑走你很难过,”匡正从背后抱住他,“现在小黑来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可以陪着你。”   宝绽的鼻子发酸,努力忍着:“这么帅的小狗,应该叫威廉。”   威廉、沙沙、斯图尔特,都是匡正给大黑起过的名儿。   “大名威廉,小名小黑。”匡正亲他的眼角。   宝绽觉得幸福,幸福得要融化了,稍推开匡正,他理了理西装,出人意料地跪下去,单膝着地。   匡正愣了,见他紧张地抿着嘴,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慢慢在掌心打开,是一对冰蓝的翡翠戒指。   “哥……”宝绽觉得自己的声音怪怪的,“我……”这一幕在他心里预演过无数遍,戒指天天揣着,腹稿打了一次又一次,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说不出来。   “我愿意。”匡正笑了。   宝绽举着戒指,傻傻看他。   “我愿意。”匡正向他伸出手,左手无名指。   宝绽反应过来,忙给他戴,有些手忙脚乱:“这对戒指叫52赫兹的鲸,”油润的老坑翡翠,做成如意头的形状,仔细看,又像是一头出水的鲸鱼,“有一只灰鲸,它的声音是52赫兹,可其他鲸鱼都是15到25赫兹,所以它们注定听不到它。”   匡正知道这个故事,52赫兹的鲸,它发出的声音永远得不到同伴的回应。   “我就是那头52赫兹的鲸,”宝绽的声音颤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可你出现了,”他的眼睛湿润,“我们听到了彼此的声音……”   傻宝绽,匡正捧起他的脸,世界上每个人都是52赫兹的鲸,在默默等着那个能“听”懂自己的人出现,他跪下去,和宝绽一样单膝着地。   “其实……”他把手伸进裤兜,拿出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我被你抢先了。”   宝绽呆呆看着他,盒子里是一对少见的黑色戒指,“不是什么贵金属,是在新疆发现的陨石,”说着,匡正托起他的左手,“镶的是黑钻,其实不是钻石,是某种不知名的矿物,来自遥远的外太空。”   他把戒指给宝绽套上,牢牢握住:“希望我们的爱可以跨越宇宙,永恒不灭。”   宝绽一直含着的眼泪终于落下,滑过脸颊,刚要擦,匡正凑上去把那滴泪吻掉,拥着他站起来:“还记得海子的诗吗,姐姐我在德令哈。”   宝绽记得,匡正最艰难的时候,在蒙古国,他们隔着一千公里一起念: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你猜我为什么知道这首诗?”匡正弯起嘴角。   宝绽有点不好意思:“肯定是偷看我kindle了呗。”   匡正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不,”他抬起他的下巴,看进他的眼睛,“那是我的kindle,目录里第一本书的第一页。”   宝绽显得茫然,没理解他的意思。   匡正说:“那是我的kindel,大学毕业我顺手给了学弟,屏幕上有一道划痕,是我暑假回家,我妈不小心摔的。”   宝绽难以置信,轻轻说了一句:“骗人……”   “无限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可以使极小概率的事件发生,甚至重复发生。”   宝绽知道这句话,在他的二手kindle里,不是书的内容,是一句注释:“那是……你写的?”   “我写的,在北大图书馆。”   宝绽仍然不信,这种巧合,就像是世上有千千万万人,而我……注定要遇到你。   “你都没见过我,就暗恋我,”匡正刮他的鼻头,“你知道吗?”   宝绽红着脸拍了他一把,用的是戴戒指那只手,匡正立刻抓过来团住:“哎,小心,”他在手背上落下一吻,“这可是我的身家性命。”   宝绽刚想说他“肉麻”,匡正却把戒指从他手上拿下来,对着窗口纯净的天光:“看到了吗,里面有字。”   宝绽眯起眼,那圈纯黑的金属上确实刻了字,不是“k&b”或者“我爱你”,而是一串长长的没有任何规律的字母:“这是什么?”   即使舱里只有他们两个,匡正还是贴到他耳边:“是我战国红账户的钱包密码。”   宝绽瞠目,匡正开始买入时,战国红还是没分岔的小币种,经过11·13事件,经过全球资本大半年的买进卖出,尤其是这次做空危机后的暴涨,战国红已经是个庞然巨物,时至今日,这个钱包至少价值数亿美金。   “如果,”匡正把戒指给他戴上,郑重其事,“有一天我不在了,拿着这笔钱,你和如意洲仍然可以光彩夺目。”   “哥……”宝绽摸着那枚戒指,不是为钱,而是为匡正对他的这份心,珍之重之。   “别告诉任何人,”匡正耳语,“阔亭和小侬也不行。”   “我知道,”宝绽点头,“这是……”   “我们俩的小秘密,”匡正朝他挤挤眼睛,“走,咱们去喝一杯。”   他说喝一杯,却没领宝绽去吧台,而是往机舱深处走,拉开一扇门,里面是安静奢华的卧室,中间有一张柔软的大床。   宝绽一进来就后悔了,想出去,匡正已经把房门关死,拉着他……   (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道错了,但这里有些话需要发出来orz)   匡正知道他快,但没想到这么快,有些好笑地擦把脸:“宝儿,悠着点,咱们要飞意大利,航程才刚开始。”   意大利……宝绽xxxx,去意大利干什么?   “先去boeucc吃鱼,”匡正xxxx,“然后去德国,克隆大教堂……结婚!”   boeucc,米兰历史最悠久的餐厅,小先生曾请宝绽去吃鱼,宝绽当新鲜事儿跟匡正提过,他却记住了,一直记到今天,今时今日,他再也不用怕宝绽碰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因为他就是那个男人,更好、更强。   xxxxxxxx,宝绽咬着嘴唇说:“你欺负人,我才……不跟你结婚!”   “晚了,”匡正笑起来,xxxxx,“字你都签了!”   管家送小黑进来的时候,让宝绽签了一张纸,那是德国的结婚申请书,只要匡正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们就是当地政府承认的合法夫夫。 第216章 如意洲,烟波致爽   爱音集团在金融街买了栋楼, 七十三层,就在万融双子星对面,家族办公室和集团投资部设在这儿, 还有新成立的爱音金融。顶楼是匡正的总裁室,穿过层层云雾, 盘桓在可望不可及的高处,俯瞰着整条金融街。   匡正到岗这天是星期三, 一出电梯,就听前头办公室里有人在吵:   “……你都副总了,跟我抢什么屋!”这个声音又快又急,是夏可。   “你还知道我是副总,”段钊拿腔拿调, “让你上哪儿就上哪儿, 服从分配!”   七十三层整整一层其实只有一间办公室, 就是匡正的总裁室, 算上休息室、娱乐室、运动室、大小会议室和阅览室,面积近千平, 配有独立的电梯,唯一多出来的, 是总裁室附带的助理办公室。   “跳槽手续都办完了吗,”匡正推门进去,“一个个这么有精神?”   助理室里, 万融臻汇的几个兄弟都在, 段钊腾地从办公桌后起身:“老板!”   匡正冲他皱眉头:“楼下大半层都是你的,在这儿闹腾什么,下去。”   段钊理亏,狠狠瞪了夏可一眼。   匡正转向黄百两:“你的法务部怎么样?”   “得招几个人, ”黄百两一身高订西装,银制领带夹,优雅的金脚眼镜,“要好的,尤其是精通欧美商法的。”   匡正转个身,拿下巴颏点着汪有诚:“跟hr要。”   汪有诚有些惊讶,匡正手底下不只管着家族办公室,还有投资部,甚至整个集团的金融业务,这栋楼的hr主管,相当于万融的一个执行副总了。   “来晓星。”匡正扭过头。   “到!”小仓鼠从黄百两身后钻出来。   “你那块呢?”   “我这儿一切正常,”来晓星推着黑框眼镜,“就是现在虚拟货币板块越来越大,我想和数据支持分开,并列两个部门。”   “没问题,”匡正首肯,“具体计划报段总。”   最后,他把视线投向夏可,大伙都有着落了,只有这小子,眼巴巴地等分配。   “你……”匡正欲言又止,“你小子还得历练。”   夏可肉眼可见地垮下脸:“老板……”   “跟我吧,”匡正笑起来,“我带带你。”   什么?满屋子人都向夏可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顶层这么好的办公室,就这么归他了!   匡正转身往外走,指着门上黑色的金属名牌:“从今天开始,夏特助,你到的比我早走的比我晚,准备好受虐。”   “凭什么!”身后传来段钊的怒吼。   还有黄百两,摇着头说:“金融街最话痨的特助诞生了。”   夏可贱兮兮地追出去:“老板,我愿意!”   匡正走进自己的总裁室,熟悉了一下环境,刚打开电脑,小顾到了,往他办公桌前一坐,翘起二郎腿:“恭喜匡总啊,这么大摊子,未来什么规划?”   他直来直去,匡正也不绕圈子,就一句话:“东出海,西出关,全球布局。”   小顾笑了,放下腿:“能不能带我玩?”   嗯?匡正蹙眉。   “我们顾家的家族办擅长科技和新概念领域投资,合到你这儿,你不亏,”小顾的眼神锋利起来,“有钱,咱们一起赚。”   联合家族办公室,国外并不鲜见,“体格”越大“拳头”越硬,谁会嫌钱多呢,匡正看向这个年轻的家族掌舵人:“我到位,你是第一个来祝贺的。”   “那当然,”小顾在他这儿,有说话的资本,“咱们是共患难的关系。”   战国红以来,他们一路并肩合作,匡正点头:“等你的计划书。”   “周一我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小顾来的快走的也快,他刚出去,新上任的夏特助捏着一沓请柬和贺信敲开门:“老板,卡我拿上来了,花篮在一楼,我让他们沿着走廊摆……”   “这些小事不用告诉我,”匡正接过卡片,大致翻了翻,“你是我的助理,你定。”   夏可微红了脸:“是!”   各种券商和基金的贺卡,还有大集团董事局的贺信,其中有一张万融的,印着匡正熟悉的金色标志,翻开内页,是他们老总的私人宴会,邀请爱音集团名誉董事兼家族办公室总裁匡正先生参加。   匡正淡淡一笑,他跟单海俦说过,金融街不大,迟早有见面的机会,这才短短一周,他的话就应验了。   放下卡片,他转身望向窗外的长街,一年前,他在万融西楼的格子间里给各种各样的公司做乙方,之后被踢出来,转而在私银做甲方,但对挑剔的富豪客户们来说,他仍是个小乙方,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终于是这条街上真正的甲方了,不用再仰任何人的鼻息,可以傲视群雄。   拿起手机,他拨通时阔亭的电话,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哭声:“喂!匡哥,什么事!”   匡正把手机拿远:“小侬不在家?”   “是!”时阔亭抱怨,“他一不在家,小宝就闹!”   匡正提醒他:“如意洲和烟波致爽的账户,你记得迁过来。”   “我抓紧!”时阔亭嚷,“后天晚上八点,小宝的周岁宴,也是霍斐的拜师宴,你那边的人我都替你请到了,你早点来!”   他喊,匡正也不自觉提高音量:“好!”   星期五晚上八点,如意洲包下富美华顶楼一整层,请的人不多,只开了十桌,邀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朋友。   匡正提前半小时到场,席面上已经人头攒动,宝绽的如意洲一桌,他的家族办一桌,还有韩文山、杜老鬼这些戏迷,和房成城、小顾这样的老客户,市剧团的小査领导带着多小静和张雷来捧场,陆染夏、覃苦声也来了,随后是蓝天和文咎也,还有胖胖的小黄。   张荣姗姗来迟,远远和匡正打了个招呼,算是一笑泯恩仇。   段家人分坐了几桌,应笑侬挨着时阔亭,段钊端着茶数落夏可,段汝汀在小顾身边,段小钧带着bonnie,到白寅午和clemen之间坐下。这么些人,数康慨有意思,本该上客户那桌,非往来晓星身边挤。   “你哪儿的,”夏可挤兑他,“少往中军大帐凑。”   康慨拿眼斜他:“我算家属。”   黄百两问:“谁的家属?”   来晓星弱弱出声:“你们别欺负我徒弟了,让他坐吧……”   匡正在热闹的人群中寒暄,一回头,瞧见一袭米色的身影,是小先生,这么乱的场面他居然到了,足见如意洲在他心里的分量。   匡正走上去,风度翩翩,伸出手:“宝绽好大的面子。”   小先生握住他,浅淡的眸子似有笑意:“是你的面子大。”   匡正挑了挑眉,在嘈杂的人声中和他对视。   “以后少不了合作,”在小先生眼里,匡正已不是宝老板的哥哥、一间小私银的管事,而是可以共谋大事的伙伴,“咱们一起巡游、一起狩猎。”   这话一语双关,说的像是打猎,其实是指全球市场上的资本和项目角逐,匡正揽住他的肩,谈笑着引他入座。   如意洲今天都穿红,红襟白袖,举手投足间潇洒风流。开席先是东道讲话,然后是少班主拜师,宝绽坐在台前正中的太师椅上,端正漂亮,时阔亭和应笑侬傍在他左右,萨爽领着霍斐上来,陈柔恩递过茶。   按老规矩,拜师要磕头,可今天这么大的场面,下跪就免了,敬了茶叫一句师傅,就算礼成。   霍斐擎着茶上去,见宝绽坐在耀眼的灯光下,穿着一身鲜丽的红,抿着笑等他。   茶热,霍斐的心更热,小心翼翼,他把茶碗放在宝绽手中,看他拿好了,扑通一声跪下去,俯在他脚边:“师傅!”   “这孩子,”宝绽赶紧拉他,“快起……”   咚咚咚,霍斐又往地上磕了三个头,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个见证人,他立下誓愿:“我霍斐这辈子,到死都守在师傅身边,寸步不离!”   台底下笑了,十七八的孩子,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死”有多重,但这份忠心可嘉,掌声响起来,倒是应笑侬,搀着霍斐说了句实在话:“傻小子,你寸步不离,让你匡哥上哪儿去!”   宝绽喝了茶,时主席去贵宾室把他闺女请出来了,时小宝扎着一对羊角揪,穿着阿玛尼junior新款的红裙子,脚上是一双带翅膀的小皮鞋,平常在大戏楼见惯了观众听惯了锣鼓点,一点不怯场,颇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今儿说是周岁宴,其实是找个机会让她正儿八经认干爹,宝绽身边加了一把太师椅,匡正春风得意坐上去,台下有人吹口哨,时阔亭把小宝抱到他们脚边,推着屁股哄:“来,小宝,磕头。”   时小宝是什么身价,如意洲的孩子王,烟波致爽的大千金,脖子昂得老高,伸出一只小胖手,看了看宝绽,又看了看匡正,都是她喜欢的帅叔叔,啪啪,一人的皮鞋上打一下,给盖上她的章。   满堂大笑,孩子小,算是磕过头了,宝绽和匡正一起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喂糖吃,应笑侬指着小宝对霍斐说:“瞧见没有,你将来得听她的。”   这么大点个奶娃娃,霍斐不服气:“凭什么?”   “你是少班主,接的是宝处的班,”应笑侬给他捋这里头的关系,“这是时主席的宝贝闺女,往后连俱乐部带基金会,还有你,都归她管!”   霍斐的脸眼见着青了。   “霍斐,”时阔亭听不下去,“别听他瞎说,逗你呢!”   应笑侬笑得花儿一样,扭身朝台下喊:“老二!我闺女,家族委员会给加上!”   段汝汀举起夹烟的手:“知道了!”   小宝喜欢好看的,自打见着霍斐,眼睛就直了,伸着胳膊要抱抱,霍斐被应笑侬推上去,硬着头皮把她抱起来,软软的,香香的,窝在怀里暖烘烘,像抱着个小炸弹,他耸着肩弓着背,一脸的受罪。   宝绽和匡正挨桌去敬酒,光敬酒不行,还得给剥糖、给点烟,活像两口子办喜事。满座的宾朋都敬过,回到如意洲这桌,应笑侬拉着宝绽忆苦思甜,匡正把萨爽叫到一边,郑重其事:“我敬你一杯。”   话一说,萨爽就明白了,战国红做空危机时,他们并肩奋战过。   匡正拿眼神瞄着陈柔恩:“没告诉小陈?”   萨爽摇了摇头。   匡正给他支招:“小女孩都喜欢大英雄。”   “没人能做一辈子的英雄,”萨爽说,“但我对我姐这份心,是一辈子的。”   匡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   “我希望她喜欢的是我,个头不高,长得也普通,一个傻小子,”萨爽把酒干了,“而不是雁翎甲的光环。”   不愧是战国红的创始人,有见地,匡正也倾杯,这时身后有人招呼:“请贵客们移步,这边拍照!”   酒店有专门拍大合照的阶梯台,宝绽和匡正坐在一排当中,如意洲在一边,家族办在另一边,其他人先后上去,也不分什么老板明星,大家都是朋友,因为如意洲这段缘邂逅在这里,欢聚一堂。   匡正向宝绽伸出手,宝绽的眼眸明亮,回手握住他。   “好,准备!”摄影师打着手势,“看这里,一、二、三——”   咔嚓一声,温暖的时光被精密的机械捕捉,半边是红长衫,半边是黑西装,半是历久弥新的国粹,半是亦正亦邪的资本,在这个红火热闹的时刻,在宝绽和匡正握起的手中,过去和未来交融在一起,世界将变得更好,端的是——   如意洲上,致君如意,   沧海云帆,烟波致爽。 第217章 (尾声) 你是我的如意洲(感谢大家,完结了!)   君子居的别墅有宽敞的庭院, 七八月间,院子里的芭蕉长得很好,冒出几串新发的红蕊。巨大的玻璃门这边, 宝绽窝在匡正怀里,被小黑的呜呜声吵醒。   “嗯……哥……”他推匡正。   小黑还小, 扒着床沿跳不上来,匡正睡眼惺忪去捞它, 看它脖子上绑着一个挺大的蝴蝶结,是娇嫩的公主粉:“一个小公狗,你怎么给养成母的了?”   宝绽懒洋洋蹭他:“粉色太配它了,好可爱。”   “你原来不是最烦粉色,”匡正把小黑放到床头, 腻腻歪歪亲他的脸, “说大老爷们用粉色丑死了。”   “小黑不是大老爷们, ”宝绽搂着他耍赖, “它是我们的小宝贝。”   他这股娇劲儿,匡正是真受不住, 喷着热气说:“你在外头跟霍斐他们穷厉害,回来就冲我撒娇, 你这么两面派,他们知道吗?”   他亲宝绽,小黑跟他抢着亲, 摇着尾巴, 舔得宝绽满脸湿漉漉的,“行不行了这狗,”匡正悔不当初,“我这是养了个情敌?”   宝绽哈哈笑, 抱着小黑下床。   “干什么去?”身边空了,匡正不乐意。   “煮粥,”宝绽披上奶白色的丝绸睡衣,“你再睡会儿。”   宝绽不在,空荡荡一个破床没什么可睡的,匡正抓起手机下去,厨房里响起沙哑的老爵士: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what a wonderful world.   锅里的水沸了,空气里有淡淡的米香,匡正从背后抱住宝绽,宝绽怀里是耷拉着耳朵的小黑,一家三口搂成一团。   匡正把手机换成前置镜头,45度角举起,屏幕上是两张灿烂的笑脸,和一只吐着舌头的奶狗,嘴角向上咧着,好像也在笑。   他把图片发了朋友圈,好友分组可见,配上两句话,一句中文一句英文,似乎是要把自己的幸福昭告天下:   “你是我的如意洲(阳光),   you are my bae(1)(玫瑰)。”   发送成功,他放下手机,去帮宝绽做饭,至于世界回复了什么,他毫不在意。无机质的小小网络上,或温情或别扭的祝福接踵而至:   夏可:老板宝哥早上好!   黄百两:老板宝哥早上好。   段钊:老板宝哥早安。   康慨:卧槽,虐狗   汪有诚:哦?   来晓星:……啊?   陈柔恩:咦咦咦?   杜老鬼:年轻人真大胆   段汝汀:法兰克福的评估报告发我   clemen:果然老板不属于女人……   应笑侬:有粥吗,我去蹭一口   时阔亭:至于吗,成天往别人家跑!   单海俦:是不是太高调了   张荣:总裁圈儿里你最狠(强)   段小钧:老板宝哥早!   文咎也:狗挺可爱   萨爽:(捂脸)   韩文山:周一快乐   小先生:我在苏黎世,过来喝一杯?   小冬:呜呜呜呜呜!   冯宽:哎?等等……不是吧,你一直都……我去你们全知道!   白寅午:(微笑)要一直幸福下去啊(微笑)   (1)bae:before anyone else的缩写,意思是“我的唯一”,相当于baby、ba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