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流年】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凤倾天阑文 作者:天下归元 内容介绍: 冷峻、睥睨、狂傲、永远俯视众生——别以为这是男主,这是她。   美貌、妖孽、腹黑、生如明月珠辉——别以为这是女主,这是他。   横贯长空、惊艳初遇、四面楚歌、破刀而出——这回对了,还是穿越。   破碎皇权、阴谋诡诈、倾灭天下、步步艰危——听起来有点狗血。   横贯长空骂老天,惊艳初遇砸你脸,四面楚歌我高歌,破刀而出戍荒边;   破碎皇权我复原,阴谋诡诈你太闲,倾灭天下掌间刺,步步艰危上云巅。   上风?我去,想死?你来;   男人,我要,想抢?我睡了先!   【这回偏不精彩片段,只有坑爹对话】   1、   “太史姑娘,欢迎你来睡我。”   “胸大肌太薄,肱二头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没有——不够资格。”   “太史阑,我第一次发现,女人,不是肌肤胜雪才算美的…”   “嗯,男人肌肤胜雪也很女人的。” “你是不是存心气我,好破坏我难得的心境?”   “心境?别侮辱心境。你心里除了精虫,我看没别的。”   2、   “不敢奢望完美,但求真实美好。那才是我想要的。或者也已经遇见,就在此刻,就是她——只是那样的真实太美好,忽然也不敢奢望。”   3、   “年近三十还不娶你为了谁?”   “关你屁事。”   “家族只剩下你一个,传宗接代宗族承续,由不得你逃避推却。”   “关我屁事。”   “你已经是朝廷柱石,一方主将,天下三军,你握其一,家母一直盛赞你少年有为,愿将舍妹许配你。”   “关你妈屁事。”   “…你不会还在想着太史阑吧?”   “她是我姐!”   “你姓邰,她姓太史,哪来的姐弟?”   “她是我姐!”   “太史大帅不会嫁给你。”   “她是我姐!”   “…你是不是只有靠喊着这一句话,才能按捺住你自己,不要疯跑去向她求亲?”   “…你错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向她求亲。她是我姐,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予我的,我和她最终而最近的距离。从少年到白头,从开始到结束,不可斩断的缘系。想到这,我就觉得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简介暂定,或有修改,站队谨慎,不喜绕道,文字原创,不许抄借,谁若触犯,必爆菊花】 ☆、第一章 叫花鸡   夜,无星无月,苍穹如盖,笼罩着春色中的南齐山河。   南齐,陆地之南,山温水软。这种地理特质,体现在整个国家的山川分布上,越往南齐南境第一大城安州,山势越和缓,安州城外鹿鸣山起伏在地平线上,是一道温柔的弧,从城郭的青灰色城墙慢慢延伸,越过春草茸茸的平原,点亮一条银色的玉带——那是鹿鸣河。   鹿鸣河是鹿鸣山的绶带,是安州游览胜地,是骚人墨客美妙文章的温床,不过最近已经被人霸占,因为霸占的那个人说,鹿鸣河有温泉之温,却没有温泉的硫磺臭味儿;有清水之洁,却没有澡盆的狭窄拘束;群山围拥,春夜寂寂,野花摇动,飞鸟斜枝,只有在这样的意境中洗澡,才不辜负他珍珠般的肌肤。   此刻,鹿鸣河周围三里,分成三圈。   最外圈,是一大群骑马执鞭的金甲护卫,在远远的高岗上梭巡,每人之间距离三尺,目光搜索面积三丈,辐射三里范围内一切响动,风吹草动,鸟惊兽伏,路过农夫放屁,怀春少女偷窥,都将立即被纳入警戒驱逐范围。   中圈,似乎没啥动静,就是草特别静,风吹过毛都不动一根。一只兔子咻一声从草坡上头越过,再咻一声凭空消失在草坡下。   黑压压的草头动了动。   “晚上有夜餐了……”   “闭嘴!别惊扰主子洗浴!”   最内圈,没有如临大敌的金甲护卫,没有黑暗中潜藏的影子密卫,只有一群婉转低笑的韶龄女子,薄纱粉绡,云鬓花颜,都挽着袖口,露着晶莹洁白的臂或腿,围着水边忙碌。   “挽春,今晚的胰子用大丽花香味的,主子说了,明天是阴天,所以体味要明亮些。”   “巧媚。大丽花浓郁,外裳熏香就不要再浓,淡淡杜若香气便可。”   “里衣用淮南生丝缎,别用碧罗葛,粗糙。”   莺啭燕啼,南国软语,丽人们在茵草上赤足行走,似一群谪降人间的艳美狐妖。   草地上一排玉盘,胰子、澡豆、香精、檀梳、分门别类,挂着乌檀木的小标签,都用杏黄明绸蒙着,以免落了不存在的灰。姑娘们早就练就好眼力,这黑天里,要胰子不会给皂荚,要面巾不会给澡豆。因为都知道,弄错了,这辈子就完了。   山坡下有撩水之声,水光溅起,也是一串晶明的月亮,有人在河中懒洋洋的唤,声音低沉魅惑,“衣来。”   “好唻。”   脆生生的笑答比水波更明亮,一件雪色长衣在玉琢般的指尖流过,似一段月光被弯折。那些纤纤玉指,用羊油日日保养,以免指尖微糙,损伤了衣料上银丝暗织的精细花纹。   最美的姑娘将衣裳捧进玉盘,其余人抿着嘴羡慕地笑看她,能近身伺候主子,是整个安州所有韶龄少女的梦想。   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沉黑的天际,忽然现一抹湛蓝的光,转瞬便要抵达鹿鸣河上方。   莲步姗姗,捧衣而来的少女,在月色中默然生晕,美如仙子。   河水里,趴在一块圆石上,维持着托腮含笑等待姿势的那个人,看着仙子衣袂飘飘地过来,指尖慢慢掐住了一根水草,一折、二折、三折。   三……二……一……滑倒!   “哎呀!”娇呼声在他默数到第三声的时候响起,那捧衣少女一个踉跄,纤腰一折,准而又准地,往他怀中跌来。   确实很准,人跌下来了,手中玉盘还抓得紧紧,叠好的衣服都没散。   他微笑,淡淡兴味,浅浅无聊。   女人啊。   如果你们美丽,那便意味着你们乏味。   同样的脸、同样的妆、同样的香气、同样的每晚一跌。   水声哗啦啦一响,他懒洋洋站起来——不就是投怀送抱的一跤么?还能跌出个花样来?还能跌出段传奇来?还能跌出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美人来……   头顶天光忽然一亮。   好像苍穹忽然开了道缝,露出发白的内里,一道强光炫得人眼睛发花。   四面惊呼,人人捂眼躲避,他却仰起脸,眯着颠倒南齐的眸子,盯着那处刺激的光亮。   极亮之处就是极暗,那一片强光的轮廓撕裂天际,像苍天忽然睁开幽深的双眼,随即那暗蓝色的口子里,忽然就跌出一个人来。   他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那人似乎是被裂缝里什么强大的力量给弹出来的,身形踉跄不由自主,眼看就要狼狈栽落,那人忽然伸手在裂缝里狠狠一拽,大声道:“还我!”   一个样式古怪的东西被拽了出来,看起来像个盒子,还粘着一点红光,那人犹自不罢休,一手抓了那东西,一手回头在裂缝里乱掏,“幺鸡?小珂?文臻大波,还我!你敢关门…SHIT!”   骂声未毕,裂缝像门一般忽然合拢,将那个高空怒骂的家伙挤了出来,一道闪着红光的弧线斜斜坠落,正冲着鹿鸣河。   四面惊呼,河中男子不急不忙,一把抓起正要落到他怀中的少女,狠狠往上一顶。   砰一声闷响,两具人体在半空撞上,掉落,少女的惊呼和玉盘的碎裂声响起,隐约“哧”一声,淡淡焦糊气息弥漫,掉下来的人低低咕哝一句“该死!”一骨碌爬起身来。   草地上一片狼藉,姑娘们早已惊得一哄而散,这里的警卫森严,三里之内无人可以接近,所以内圈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毫无临敌经验,也没有防御报警本能,这也不能怪她们,谁能想得到敌人会从天而降呢?   现在场内只剩了三个人,河水里一个,吓晕了一个,天外来客一个。   天外来客短发凌乱,满面黑灰,只看得见一双不算很大却很锋锐的眸子。蹦起来的时候腰力柔韧,长腿划出一道凌厉又优美的弧线。   从身形看,像个俊俏少年。   水中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岸上人。目光像高手的画笔,从平坦的胸一直画到挺翘的臀。   “SHIT!”太史阑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被偷窥,咕哝一声,扔掉手中的小皮箱,搓了搓发烫红肿的手指——刚才从裂缝里抓出了什么?烫得惊人。   环顾四周,脚下有个美女,四面玉盘碎了一地,还有很多一看就很精美的衣物,只是都已经破碎并出现焦痕,空气里有不充分燃烧所引起的淡淡硝磺气息。   看也不看那晕倒的女人一眼,太史阑蹲下身,捡起一件衣服,端详半晌,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穿!越!了!   衣物纹饰,中古风格,别说这是在拍戏——古装戏的戏服粗糙得不行,一件里衣都做这么精美,制片方得亏本。   太史阑双手据膝,半蹲着,沉思三秒钟。   三秒钟内她怀念了研究所,哀悼了宠物幺鸡,回忆了三个死党,然后,完毕。   既来之则安之。   到哪里不就一个字——活?   太史阑直起身来,跨过地上那女子,顺手抓起一件衣服,撕开打结,做成一个简易袋子,那衣服短而宽,衣料精美滑润,造型似乎有点眼熟,当然太史阑不会管这些闲事,她只管将那些碎玉黄金等等都收拢,扔进袋子里。再把袋子装进她那个半空的小皮箱内,皮箱旁有块灰黑色的不起眼的石头,拿起来时微微有点热度,她想了想,好像自己掉下来之前,从裂缝里抓箱子的时候,也带出了裂缝里的什么东西,难道就是这个?   陨石?   还是时空裂缝里某个不知名的宝贝?   掉下来时烧掉这些衣服,灼伤自己手掌的就是这东西吧?未知物体往往有危险,却也意味着巨大的潜在价值,不如先留着。   她把石头也扔进箱子里,砰一声撞坏了PSP,太史阑毫不心疼地耸耸肩——到了这地界,PSP就是废塑料,还不如一块切糕顶用。   河水里的那个男人趴在圆石上,看那个奇装异服的家伙忙忙碌碌捡破烂,强盗一般将值钱的不值钱的全部塞进那个古怪的大盒子里。   他微微上挑的眼眸眯起,那光芒与其说是兴味不如说是危险。   他的东西,也有人敢拿?   上次拿过他东西的人,骨头都化灰了……哦不,没有骨灰。   河中人手指一动,扣住了一枚石子,随时准备招呼下这旁若无人的奇怪少年,但随即他眼神一凝。   那小子在干嘛?   草地上,太史阑捡齐了所有衣服,还拣了几只精巧火折子,仔细研究了用法。最后才选了一件宽大的交领白袍,套在自己身上。   河中人忽然皱了皱眉毛,他觉得这整齐的白袍似乎有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来。   太史阑套上白袍,在昏迷的女子身上翻了翻,找出一盒胭脂,全部抹在自己衣服上,那种膏状胭脂粘腻鲜艳如血,她身上顿时看起来血迹斑斑。   河中人看她举动,先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悟,眼神一闪。   这小子哪里是对自己处境毫无所知?分明是知道外围有护卫,也知道他在河里,这是打算扮成他,好冲出重围了。   这人从天而降却不动声色,陌生环境里瞬间计成,那种沉着冷静,还有那种当主人面耍诡计的坦然,当真……无耻得有大将之风。   他唇角勾起一抹有兴味的弧度,也不管未着寸缕,缓缓从水中立起。   因为不想掩饰,男子出水的声音在静夜里很清晰,半蹲着背对他忙忙碌碌,其实一直偷偷听他动静的太史阑霍然回首。   眼眸瞥过,一片玉白的光晕,昏暗的夜色都似乎亮了亮。碧水中裸身行来的人,姿态坦然,容颜明净,每一步伐,都在夜的轮廓中勾勒属于人体最优美的线条和韵律。令人不觉得暧昧,倒惭愧自己的眼光亵渎。   这样的精致和独特,连太史阑都瞬间怔了怔,眼神一晕,像被一朵洁白的云,忽然拥抱了眼眸。   不过晕眩归晕眩,太史阑的大脑从来就是可以分头指令的,眼睛在饱餐美色,一直抠着地面的手却毫不犹豫,霍然抬手,“啪!”   一团早已被抠住的烂泥,从她手中呼啸飞出,画一道乌黑的弧线,精准而利落地,砸上了……黄金分割点。   “啊——”受袭的人因为疼痛和惊诧发出惊呼。   惊呼未毕,太史阑一个翻身,抓起早已放在手边的一个精巧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点燃,抬手又砸了过来。   “娘娘腔,吃不吃叫花鸡?”   火折子逆风而来,火光一闪,迎上泥水滴答的某处重要部位……   ==底下不够写,有些话便放在这里==   时隔近半年,我再次回到了这处原本我永远不想再回的地方。   每本书结束我都要休息一段时间,几个月乃至半年,每次我都决绝地告别,恍惚里一去永不回,然而当不该结束的最终结束,该回来,便必须回来。   其实我不想回来。   我讨厌开文,讨厌各种我感觉磨人的推荐,讨厌每次都几乎循环一次的,个人原则和潇湘风格之间难以调和的平衡。   我讨厌竞争,讨厌为月票呕心沥血,不敢懈怠,挖空心思博欢笑掏口袋。   我讨厌更新,永无休息,加V后万字更新只能算保底,读者体谅我,很少催促我多更,但天生的责任感和强迫症使我开更便如被鞭打,只能气喘咻咻在路上狂奔。   我讨厌一切恶劣的环境,和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的人生。   网文世界里,百分之一,是有真才实学,天生适合吃这碗饭的;百分之九,是才气略欠,但在持之以恒努力的。百分之八十是来来去去混日子的,还有百分之十在干嘛?他们在借鉴抄袭那百分之一。   我一直坚持着,就是想做那百分之一。   我想做这百分之一,好传递给我爱的读者们,更多的美丽和饱满。   这是写文的第五个年头,总字数600万,已出版500多万,我已经疲倦,却还不能放下,有一种想望,是朝天的沉默枝桠,无限生长,向着更为广袤的天空。   所以,时隔半年,我回来,一切都在改变,而文字不会变,这次的新故事,是我的一次新尝试,是在维持我本人叙述风格,保持亦庄亦谐文风的基础上,第一次注入我个人思想内核和人生看法的文本,它将拥有少见的多面的切入角度,来阐述一个关于男女之爱、亲情之爱、友情之爱、以及这世上各种表达形式不同,却一般温馨美妙的情感。   世事太冷酷,行路太孤凉,我们需要更多温暖。   这个故事,请跳过一切的表象来看它,它或许有时显得猥琐,有时显得寒酷,有时显得跳脱,但无论怎样的表达方式,都只是行走中经过的那一座跨海大桥,走过去,一抬头,看见广大和遥远。   我在桥的这一边,等待着你们。   海上风大。   路途艰辛。   你们,在吗?      ☆、第二章 谁偷了我的亵裤?   这要撞实了烧着了,南齐最珍贵的叫花“鸡”将会就此诞生……   白影一闪,倒退的人速度快得像一阵旋风,岸边野草被那股风卷得斜叶摇曳,揉乱一团,噗通水声一响,某人又回了水里……   太史阑立即转身狂奔,远处黑影连闪,金甲跃动,护卫已经听见动静奔了过来,远远看见“主子”“鲜血淋漓”地奔过来,大惊失色。   太史阑低着脸,一头撞了过去,低喝,“后头有劲敌!江湖闻名的叫化鸡大盗,速速布阵拦截!”   “是!”   护卫们纷纷跳下马,太史阑手一抬,火折子晃燃,星火一闪,掠过草丛,落在马腿下。   那马立即受惊,狂纵乱跳,连带周围马匹也被感染,陷入纷乱,护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连呼喝约束,太史阑早已奔到最近的一匹马边,啪一声箱子先扔了上去,腿一抬人也跳了上去,顺手狠狠一拍马屁股,“走!”   骏马长嘶,扬蹄横越,刹那间飙出数丈,埋头控马准备对敌的护卫们措手不及,抬起头来,愕然看着即将逃走的太史阑。   “刚来就走,太不礼貌了吧?”忽有带笑声音传来,随即风声大作,呼啸若哭,一道晶光自草坡之下电射而出,刹那间飞渡数十丈距离,直逼太史阑狂驰而出的马。   太史阑听那风声来处,竟然像是草坡下河水之中来,锋锐割裂空气嘶嘶作响,像是驭天的飞剑,她眉毛一挑——是那险些做了叫化鸡的河中人?但是刚才明明看他没有武器啊?   一个念头还没闪完,黑暗天穹尽头雪光一闪,剑已追蹑而至,风声太烈,太史阑一回头便清晰地看见,马尾飞扬而起,一蓬雪白,随即剑气掠过——   那簇美丽的马尾,蓬地散开,化为无数雪白的细丝,如春夜茸茸蒲公英,唰地一散——   剑气未至,已经摧毁马尾,森森寒气割肤裂肌,马上就要落在她的后心!   太史阑从来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世上有这样神奇的一幕,但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淡定,天大的危险也不过眨眨眼睛的牛逼淡定,于是她眨眨眼睛,忽然发现那剑薄锐透明,没有想象中的剑柄束缨和吞口!   那好像是水冻成的冰剑!   太史阑霍然伸手,手指迎上了剑尖!   哧一声轻响,几乎瞬间,那凌厉无匹的剑携着无边的寒气便穿刺太史阑肌肤而过,指尖一抹鲜血溅开,如红梅艳色彻骨。   瘆人的寒意冻得太史阑浑身一颤,脸色立即发青,她却毫不犹豫,手掌一合,狠狠握住剑身,厉喝,“还原!”   声音短促干脆。   更短促干脆的,是剑碎裂之声!   几乎刹那,那凌厉得似乎连鬼神都可以劈裂的透明的剑,忽然便开始发白、冒烟、碎裂、细微的一阵咔嚓之声后,化为一泊清水,自太史阑指掌间汩汩流下。   水色粉红,因为浸润了太史阑掌心的血。   剑已消失。   四面一阵静寂,所有人都呆在当地,这一幕实在太超出人的想象,以至于人们暂时失去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包括以河水化为冰剑,驭剑而出的那个人。   他这一手南齐无匹,当世也少有能敌,所以连他都没想明白,这一剑怎么会忽然“消失”?   太史阑一抬头,便看见那个人,春夜和风,碧树如玉妆,那人落在远处草坡边的树上,他好像还是不愿穿别人衣服,竟然还是裸身追出,只是身上晶光闪烁,眩人眼目,无法看清任何重要部位,仔细观察,才发现竟然是用冰给自己护住了三点。   此时暖春,河中无冰,那么便是这人,以内力凝冰,形成了刚才的冰剑和现在的冰衣。   这种奇思妙想,迅捷反应,和高绝武功,令太史阑眼底腾腾而起炽热的光。   她要抓住他,让他交出他的秘笈!   她也要凝冰为剑,千里取人头颅,谁敢追她,见一个切一个,见两个切一双!   对望不过一霎。   对面那人晶莹剔透,流光折射,身后花树翠叶离披,随风摇曳,看起来便如玉人多了一双碧绿的飞翅,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太史阑嘴角往下一撇,弧度冷峻不屑——长翅膀的果然不只是天使,还有鸟人。   恍惚里那晶光流转的鸟人一直盯着她,那么远,竟然似乎看得见她的表情,唇角牵动,微微一笑。   这一笑,笑得太史阑眼神一缩,二话不说一踹马腹。   走先!   马狂驰而去,这一刻人人愣神,转瞬追之不及。   树上长翅膀的鸟人没有再动,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   护卫们惊魂稍定,急急涌上,“主子,您怎么样,那叫化鸡大盗呢……”   “啊——”   一声惊叫,鸟人随手一挥,倒霉护卫跌了出去,噗通一声,河水溅起三丈高。   晶光闪烁的人,犹自立在树上,看着太史阑逃去的方向。   几个护卫匆匆查看了一下四周,又清点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物事,末了脸色苍白地上前回报,“主子,丢失黄金皂盒、琥珀珠串等金银玉件十二件,砸毁玉盘十只、踩碎扳指三个……”林林总总报了一大堆,最后才含含糊糊地道,“还有……您的玉带钩也没了……”   护卫讪讪低着头,心想玉带钩下压着的您的丝质亵裤也没了……   不过这个,还是不要报了的好……   树上人对那一大堆损毁的金银玉器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侍卫捧上来的碎片,只看着太史阑远去的方向,闲闲地问,“那匹马上的千里香囊,没有取下吧?”   “回主子,没有。”   “哦。”他意味深长地笑,轻飘飘落下树来,手一招,叠放在一边的衣物落在他脚下。   “今晚还得赴安州总管的宴,先更衣。”   美貌侍女上前来,衣裳翻动声响起,众人低头屏住呼吸,频率紧张。   果然,没多久,听见一声低低的“嗯?”,尾音调得高高的,带着疑问,以及怒气。   “谁偷了我的亵裤?”      ☆、第三章 国之妖孽   南齐景泰元年,三月初八,暮春,夜。   这一夜有人从天而降卷走内裤,有人破水而出被偷内裤,除此之外,这是看起来很平常的一个春夜,人们在不同的屋檐下酣睡,在浓淡星光下做着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美梦。   这一夜确实有人升官。   “陛下年纪尚幼,初登大宝。”南齐皇宫景阳殿内,腹部略凸的年轻皇太后正襟危坐,对殿下三位老臣轻言细语,“先帝遗旨,以三公为辅政大臣,俱升上柱国,赐出入宫禁密匣奏事之权。日后陛下的天下,就拜托诸卿了。”   “臣等不敢有负先帝及太后之托!”三公俯首,“太后腹中正孕育先帝遗腹子,请务必珍重凤体。”   “几位卿家公忠体国,哀家向来是放心的。”太后提袖轻拭眼角,“先帝去得早,留下偌大国家,孤儿寡母。内事未平,外地未靖,这纷繁天下,哀家要怎么才能承担得起……”   铜灯明灭,光影浮沉,皇太后神情楚楚堪怜,几位老臣都木着脸,垂着眼,眼神如斗鸡,只横扫面前三尺方圆。   就这么着扫来扫去,大司空章凝身子微微一僵。   前方,凤座之上,太后青色裙角下,微微露出一点描金凤履——水红色,镂金边,其上七彩鸳鸯,翠羽斑斓,鲜活如生。   国丧刚过,满宫戴白,皇太后率先垂范,云鬓之上,连头钗都是银的,清素得雪人一样,不想这裙子底下,竟然无限风光!   三个人的呼吸都停了停,随即转开眼光,和太后对答几句,便恭谨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听见太后欢快地道:“把皇帝抱来。”   大司空章凝在门槛边半转身,看见宫女抱来了两岁的皇帝,太后眼角瞥了瞥儿子,忽然道:“皇帝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章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大脑袋顶在宫女胸上,一双乌溜溜眼睛骨碌碌看着殿中人,脸颊红润得似乎要喷出昨夜的热气来,哪有一丝半点的“难看”?   那宫女却答得顺溜,“回太后,陛下昨夜没睡好,一直在哭。”   三公都回头,瞄瞄陛下那光滑的小脸和毫无红肿迹象的眼睛。   小皇帝抬头,欢笑地伸手去摸宫女涂了胭脂的红唇。   “我这可怜的孩子,”太后忧心忡忡地叹息,“还是夜梦不安么?张天师上次说,宫中女人多,阴气太重,不利于陛下龙体。哀家本想着,宫中女人也怪可怜的,还能叫她们去哪呢,如今看来……”   三公默默地听着,心想,戏肉来了。   “可怜”的小皇帝,摸了一手的胭脂,笑嘻嘻舔了舔,粉红的舌头在唇边溜一圈。   “还记得咱们原先有个老例儿。”太后倾着身子,好像在和身边大太监李秋容说闲话,“先太祖皇帝驾崩后,宫中侍寝过的,都相随地下;没承恩的一律修行为国家祈福,是不是有这回事?”   “太后圣明,一点也没记错。”李秋容的橘皮老脸八风不动。   三公身子颤了颤,脚停在门槛上动不了。   殉葬……   早已废除的残酷旧例,这女人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知道她要清洗朝局,知道她要清除异己,却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决然。   殿内气氛有点肃杀,只响着皇帝格格的笑声,他把大脑袋扎进宫女胸中,撞得砰砰有声。   “那就这么着吧。”太后的语气像在说天气不错。   “遵旨。”李秋容的语气也像在说是啊天气不错。   “太……”章凝霍然转身,却在转到一半的时候,被身边的司徒魏严重重一拉袖子,拦下了出口半截的话。   太后“讶然”抬起头来,好像现在才发现三公还没走。   “大司空还有什么事么?”她笑盈盈看着章凝,“怎么,外廷不忙吗,对我宫中事务,有何见教?”   “我宫中”三个字,咬得很重,像咬一根牛筋,在齿间辗转,辗出点血腥气息来。   章凝闭了闭眼睛,咽下哽到咽喉的一口气。   这是内廷事务,皇太后有专决之权。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事,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阻拦。   她在他们陛辞离开后才轻描淡写做决定,却又偏偏要让他们听见,就说明了她的决心,绝非临时起意。   这是挑衅,也是警告。   偏偏他们也只得受着。   三公一边暗骂先帝为什么死那么早,又为什么在临终前偏宠这女人,容她窃夺大权垂帘听政,一边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皇太后淡淡地笑,她身后,李秋容捧上一本册子,上面是所有先帝宫眷的名单,左边是临幸过的,右边是没临幸的,之间一道勒红,就是生死之隔。   皇太后宗政惠瞄了一眼名单,没说话,李秋容稀疏的眉毛耷拉着,默不作声将名册捧了下去。   一群金丝鸟的命运,被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一个眼风决定。   “慢着。”   李秋容立即停住脚步,一动不动。   皇太后手一招,黄金红宝攒五瓣梅长长护甲在空中划过一道艳光,如刑台上斩落的带血刀影。   名册重新奉了上去,这回皇太后亲自提起朱笔,在右侧某个名字上,重重画了道圈,还画了个勾,勾到左边去。   “她侍寝过的,哀家记得陛下驾崩那夜点的就是她,只是之后陛下驾崩,彤史忘记记录了。”皇太后如是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白菜忘记收了。   “太后圣明,确实是忘记了。”李秋容的语气也像在说白菜果然忘记收了。   名册合上,那个画了红圈的名字十分显眼。   “邰世兰”。   皇太后挥挥手,靠在锦凤莲花软枕上,忽然倦倦地道,“听说邰家当初有奇遇,他家手中那东西虽然多年不现世,但据说只有邰系直系女孙才能拥有,邰世兰,好像正是邰家长房嫡女吧?”   “老奴明白。”李秋容慢慢躬身退了出去,“老奴会好好访查。”   皇帝大脑袋一直在蹭宫女的胸,忽然张口一叼,“啊呜。”   “啊……”被袭胸者控制不住,轻呼一声,随即醒悟大难临头,惶然跪下,一张脸惨白如死,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抱着皇帝瑟瑟颤抖。   皇太后挥挥手,一个太监上前来,抱开皇帝,一脚踹倒那宫女,就手拖了出去,出殿门时,那太监还对着僵立不动的三公笑了笑。   三公默默扭头。   皇帝骤然失去怀抱,眨眨眼嘴一咧,似乎就要哭起来,一个清瘦的大宫女连忙上前将他抱起,大脑袋瞟着面前那一马平川,不屑地扭过头去。   皇太后懒洋洋瞟了皇帝一眼,“皇帝两岁了,怎么还要吃奶,还那般挑剔。”   语气像在责怪,却一点不高兴的意思都听不出。   “回太后,陛下生来体弱,太医说,需要以人奶补养至成年方好。”李秋容的语调,永远平得像男人的胸,让人担心他喉管是不是早被捋直了。   “听说换了新奶娘,他常常夜里哭闹?”皇太后细眉皱着,不像在担心,倒像想起了某些事有些不高兴。   “是。”   “原先那个奶娘呢?不是说皇帝很喜欢?什么事打发出宫的?”   “说是她家幼子病重,老奴担心她身上或许也有隐疾,干脆打发她回家了。”李秋容眯着眼,想起前任奶娘那惊人的波涛汹涌。   皇太后不以为意挥挥手,“陛下夜闹也不是小事,既然他喜欢那个奶娘,再召回来。”   “是。”   皇帝格格地笑起来,抓了一把大宫女的胸。   三公步子很慢,还没走远,听得里面对话,几人面无表情,但眉梢眼角都在细微地抽搐。   这抽搐一直延续到三人回府。   当晚,大司马关门练剑,剑气嗖嗖,在书房门上添了第三百八十道痕。   “两岁!两岁老子已经开始四更起床扎马步!他连路还不会走!”   当晚,大司徒捏碎了他最爱玩的玉核桃,萧瑟长叹。   “两岁,我已经开始读四书,他连名字都认不全!”   当晚,大司空喝光府中藏酒,仰天长啸。   “两岁!两岁了他还在喝奶!”砰地砸碎酒壶,生平首次爆粗,“喝,喝他娘的!”   当晚三府中下人悄悄猜测,两岁了不会走路不认字还要喝奶的奇葩是哪家纨绔……   当晚,明黄帷帐里,那位两岁了不会走路不认字还要喝奶的奇葩,嫌恶地一把推开轮值的奶娘,口齿不清地大骂,“喝!喝……娘的!”   满殿里咕咚跪了一地宫女……   当晚,万寿殿的皇太后,听人传报三位辅政府中发生的事,随意地笑了笑。   “这三个,不过没牙老虎,落地凤凰,随他们闹吧……”她偏头看看自己的忠心手下,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些,“其实,哀家从来只在意一个人。”   “您说的是……”   “对。”年轻的皇太后,仰起光洁的下巴,眼神里飘过一丝奇异的神情,“容楚。”   当晚,发泄完毕的当朝三公,不约而同地拢袖立于庭院,看那幽幽月色,清凉光润,边缘却不祥地晕着些浅浅淡红,像被万里银河稀释过的苍天之血。   三公同时发出一声忧心忡忡的叹息,想着近一个月来南齐朝廷的翻覆,陛下暴毙、太后上位、迅速垂帘、想着她一介女子,到底是凭什么获得内五卫和外三家军的支持,夺了这南齐至尊之位的?   想着若有一日,这个笑意里杀机隐隐的女人,真以纤纤之手,揉捏这莽莽河山,到时候又有谁能阻止她,谁能挽救这陆地之南,蓝氏皇朝?   三公心中在这一瞬间都掠过一个名字。   容楚……   随即都摇了摇头。   南齐晋国公,无人知善恶,无人知喜怒,无人知其心深几许,不在朝野,却握有旁人难及的地下势力,不涉政事,却足以轻易左右政局。   他力量的羽翼张开,如阴影笼罩南齐山河,不见边界。   这样一个人,谁敢轻易交托以信任?   三公叹息,仰望天际,天边忽有流星过,一线深红,划裂湛蓝天际。   “国出妖孽,谁能斩之!”   ------题外话------   这一章,嗯,还是满重要的。   亲们,520快乐。   ☆、第四章 升官发财死老婆   还是这个夜晚。   当晚除了有人升官,还有人发财。   “我不去……”陋室里,一个妇人对着满盘银两抹眼泪,“我的孩子病得快死了,我哪里还有心思进宫去做陛下奶娘!”   “说什么胡话!”她的丈夫急得连连搓手,“这是懿旨,你敢抗旨?”一边拖住她的袖子往外走,“别磨蹭了,外头公公在等着呢!”   “不要!”妇人声音凄惨,死死抓住孩子的床边,“让我陪着他,让我再陪他一夜……半夜……一刻……就一刻!”   “水娘子,说是看下孩子就来,怎么磨蹭到现在。”外头太监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陛下记着你,太后特旨召你,那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竟然还哭哭啼啼的,晦气!”   汉子听出了话里的不耐和怒气,打了个颤,拖住妇人的手更用力了些,妇人低下头,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哎哟。”汉子低呼一声,却没松手,在妻子耳边颤声道,“水娘,收收你那倔强脾气……皇室不是咱家……你这是抗旨……抗旨要株连九族的啊水娘!”   妇人听而不闻,转头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汉子狠着心将她向外拖,鞋跟在地面一寸寸挪移,擦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外头的人却已经发怒了。   “舍不得是吗?那便帮你了结吧!”   话音未落,乌光一闪,哧一声,蓝布门帘如一道水波被飓风划裂,蓬地炸成两半,劲风呼啸而过,撞上床上小小身体,那身体被砸得往上一蹦,又重重落回,半截蓝布悠悠落下来,覆住了他的脸。   “庆儿!”   妇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半道就被堵了回去,那一群面无表情的人,随意地挥挥手,堵住妇人的嘴,粗暴地往车里一塞。   “回宫!”   车子辘辘驶开,车里有人在挣扎,肉体撞在车身上砰砰作响,车帘被撞得微微开了一线,边缘缝隙里,妇人赤红仇恨的目光一闪。   ==   当晚还有人死老婆。   “国公。孙侍郎家的小姐刚才……去了。”安州,晋国公别业的管家哈着腰,小心翼翼端详着主子的脸色,心知刚被偷了内裤的主子心情想必不会太佳。   “孙家报信到公府,李大总管快马传书,问您是亲自回京,还是他封一份丧仪送过去?”   “哦?”昏黄灯火下,有人在修指甲,指间一柄薄薄的刀,雪亮,薄如俏丽女子的眼风,拈刀的手指,却比刀还白还精致,灯光幽幽给那指尖打薄一层淡金的柔光,那手指仿佛上了层釉子,精美润泽。   修指如玉,面容却隐在灯光的暗影里,轮廓流畅,惊艳一笔。   他回话的反应只有一个字,听不出喜怒,管家却像早已明白,立即解释,“孙家二小姐,半年前成为您的未婚妻,三日前,惊风而亡。”   “第几个了?”问得依旧漫不经心。   “第三个。”管家低下头,苦涩地咧咧嘴。   男子笑了笑,玉冠垂缨悠悠荡在他颊侧,深紫缨带衬得肌肤温润清亮,如暗处幽幽发光的明珠。   “容家有子,洵美且异,碧海珠辉,长天明月。”   这是属于他的一首歌谣,南齐百姓人人传唱,不过听说最近歌词已经换了。   “容家有子,洵美且异,碧海吞珠,长天生魅。”   珠者,珍珠也;魅者,鬼魅也。自从那些如珠如宝的豪门千金,因为他都成为鬼魅之后,这首歌也就变得鬼气森森。   三年内死了三个未婚妻,坊间传言多达十八种,其中以“晋国公命硬克妻”“晋国公沉迷魔道,以美人精魂练驻颜之术”“晋国公其实是天阉,讨厌女子”三种说法拥护者最多。   管家默默地叹了口气。   胡扯,都是胡扯。   以美人精魂练驻颜之术?   你看过皓月借萤火的光吗?   天阉?   你知道胡萝卜嘲笑萝卜太细有多可笑吗?   不过……再这样下去,主子恐怕真的娶不上老婆了,堂堂晋国公府主人,世袭罔替的勋爵之首,掌握南齐龙魂卫和谁都搞不明白的庞大地下力量的国公,竟然娶不上老婆。   这还有天理吗?   管家唏嘘几声,想着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摆在明面上的理由永远不是真相,真相摆出来又没人敢相信。就好比这老婆一个个地死,与其说是命硬,还不如说是……   “安州很好,我还要呆一阵。”即将娶不上老婆的当事人,一点悲催的表情都没有,闲闲吹了吹指甲,“让李扶舟去吧。”想了想又道,“告诉老孙,我很伤心。”   他“伤心”地叹了一声,觉得左手食指的指甲没修好。   管家退了出去,重重帘幕次第深垂,这间四面轩敞的独立暖阁,安静了下来。   半晌,容楚站起身,轻袍缓带的男子,缓缓向南边的轩窗走了几步,靠在窗栏边,遥望着前方。   那个方向,南齐中心,一朝龙气氤氲,数代金粉繁华,人世间最堂皇最阴诡去处。   容楚凝视着那虚空中心,手一抬,指间修甲刀,缓缓指向国都方向。   刀光在月色灯光下薄光反射,如森冷眸光一闪。   刀指天南,他面上带笑,语气却森冷如冰。   “你玩够了没有?”   ==   这一晚月色实在太好。   容楚的刀实在太锋利。   月色太好刀太锋利的后果是,容楚掌心薄刀反射月色,远远地射了出去,形成一道灼亮的光斑,射在远处某座府邸某道墙头某人的脸上,刺得那人眯上了眼睛。   “哪家的混小子玩镜子?”墙头上,那人不耐烦地转头。   光斑一闪,映亮一张脸。   不算白却润泽健康的肌肤,笔直的鼻,泛着淡淡粉色的薄唇。一头短发被夜风吹乱,露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中和了略微凌厉的弧度,三分冷意,三分睥睨。   这女子的五官,分开来看给人感觉似乎硬了些,近乎中性的俊美,然而凑在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顿时剑锋入鞘,翠石戴云,多出几分野性又沉敛的矛盾的美。   像春光,料峭里潜藏温软,寒风里飘过几朵碎梨花。   她抬起的手腕上一截黑绳,绳上串着两样拇指大的东西,一个是古银的骷髅头,镶嵌着绿松石,黑夜里绿光幽幽,手腕转到哪个角度,那骷髅头都像在盯着你。另一个是一截白白的尖齿,像动物的牙,如果谁眼力好点,能看见那牙齿上刻了两个字——“太史”。   墙头上跷着二郎腿的太史阑,表情不太好看。   她在河边抢马而去,却根本没骑马,走到一个市镇,便将马卖了,卖马的钱换了里外衣物。她不喜欢穿别人衣服,却误打误撞暂时脱离了千里香的追踪。   太史阑掏出一个白绸包裹,在掌心掂了掂,那是在河边搜括的财宝,不过目前不太好出手。   这么摆弄包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布包造型有点特别,不过也没在意。   她陷入沉思,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不知该往哪里去。找人,偌大的异世散落三个人,好比水滴入了大海,一时半刻连线索都没;找狗?那还不如找人靠谱。   还是先找点吃的吧,大晚上的,饭铺都已经关门,吃惯夜宵的太史阑饥肠辘辘,便选了一家重檐斗拱的大宅院,爬上了人家一处靠近烟囱的墙头,据她想来,大户人家夜半应该都有夜宵备着。   果然不错,底下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香菇鸡汤——饥饿微凉的夜里,最具诱惑的食物。   太史阑却没有动,眼神里充满不耐烦。   因为底下在偷情。   是的,偷情。   底下那厨房规模不小,三间轩敞大屋,最里一间还设有床铺,想必是给那些彻夜看火的厨娘睡,此刻那屋轩窗半敞,露床榻一角,床上被翻红浪,娇笑痴昵,响着些肉体轻微撞击的沉闷之声,时不时还可以看到雪白的肢体,突然从某个离奇的角度探出来,悬在半空乱颤,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伴随着抽搐般的叫喊和喘息。   玩得很疯。   活春宫向来是揭示观众真实个性的良好试金石。比如研究所四人党,景横波看见必然是要跳下去近距离现场观摩的,君珂肯定是要脸红转头逃之夭夭的,文臻自然是惊呼“哎呀好无耻好淫荡羞死人了呀”一边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看完还要咕哝一句“尺寸太小了说……”,而太史阑……   太史阑托下巴,撑腿,耷拉眼皮,睡觉。   顺便在数数。   “第三个。”她说。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半裸的男子,抱着自己的外衣,鬼鬼祟祟溜出来,没入黑暗中。   太史阑没动。   果然,这男子刚走,从另一个拐角处,又闪出一个男子,轻轻敲了敲厨房的门,里间传来一声吃吃娇笑,“来呀……”   这男子神情诡秘地溜了进去,将门掩起,没多久,室内又起春雨嘈嘈……   “第四个。”太史阑说。   换句话说,这已经是她在这里等到的第四个。   底下这娘们,体力真好。   这间大妓院,生意真好。   就是这头牌喜欢在厨房里接客,有点格色。   太史阑只喜欢看光裸的鸡,却不喜欢看光裸的人,男的女的都不行,她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身材,是她太史阑的,看别人都是侮辱她的眼睛。   所以她冷着脸摸摸肚子,再看看天色,决定再等且只等这一个,这位结束后还不滚,她就在墙头上敲锣。   谁不让她吃饱,她就不让谁睡好。   底下忽然轰然一声,听起来像是床玩塌了,床上人身子一倾,倒滑下来,滑进了太史阑的视线。   太史阑忽然浑身一震,险些栽下墙头。   她看见了那张脸!      ☆、第五章 夜来杀机   那张脸!   鹅蛋脸,挺鼻薄唇,眼睛狭长。   太史阑难得震惊地发现,这个厨房狂欢玩散了床的女人,赫然有张和她近似的脸!   虽然那张脸眉更细,肤色更白,下巴更尖,因为春情荡漾而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仔细看气质神韵截然不同,但太史阑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轮廓!   她立刻从墙头站了起来。   之前没看见这张脸,她才没兴趣管人家一夜接多少客,但此刻看见一张近似自己的脸,做着令人作呕的媚惑表情,她顿时觉得仿佛瞬间吃下了一万只苍蝇,还是腌过的。   太史阑没有去想为什么此地会有和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她也不知道,在遥远的大燕,此刻的死党君珂也因为一张近似的脸,开始了她的新的旅程。世间事一饮一啄必有天定,无限空间乱流里,正是因为这块大陆上存在和四人磁场相近的契机,才成全了这一场降落。   太史阑正要跳下去,忽然又停住。   夜色里匆匆来了几个人。   看身形都是女子,不冷的天戴着风帽,将脸遮了大半,浑身都透着股“我干的事儿不能见人”的暧昧味儿。   她们正冲着这间厨房来,太史阑眯着眼睛,缓缓又坐了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   比如,这间气象宏伟的大宅,根本不可能是妓院,这样的大户人家,上至主人,下至佣仆,必然都规矩森严,怎么会出现这样放荡无耻的女子?   再比如,这女人是厨娘?厨娘有染指甲的吗?   再再比如,大户人家都是有护卫的,晚上要夜巡,这里虽然僻静,可也不是完全的死角,她在这墙头呆了一两个小时了,就没见任何人出现过,有这么守备松懈的大户?   那几个女子匆匆而来,开了厨房外间的门,当先一个高挑女子,立在门边,似乎在听门内的动静。   月光冷冷,从太史阑的角度,正看见她掩在斗篷下的侧面,脸色雪白,弧线优美的眉,挑出凌厉的弧度,几分森然几分煞气。   她听着门内的调笑亲昵之声,脸色越发白里发青,眼角阴光频闪。   她身后几个女子,有的脸色阴沉,有的神情愤慨,有的神态怯怯。   “砰”一声闷响,室内欢闹的男女,并没有因为床塌而停止大战,反而就地开战,这回也不知道是谁勾倒了谁,引起一阵压抑的尖笑。   这一声响,便如最后的惊雷,打散了屋外女子们最后的犹豫,打响了这一夜惊心的开端。   那高挑女子霍然抬头,眼神厉色一闪,随即再不犹豫,一挥手,带着几个女子推开了门。   室内地上正在厮缠的两人惊慌地抬头,那男子脸色大变,惊道:“世竹,你怎么来了……”急忙爬起。身下女子犹自吃吃笑着拉他的腰,被他一脚踢开。   那叫世竹的高挑女子脸色铁青,却不回答他的话,一抬手,搭在臂上一件黑色披风飞起,落在男子身上,随即她冷声道:“还不快走!回去再找你算账!”   男子愣了愣,一抬头看清杀气腾腾娘子军,心知不好,一句也不敢再说,胡乱一裹披风,向外便走。   他一走,立即有两女上去关紧了门,左右把守,剩下三女,则缓步向地上女子走去。   这些人终究是紧张的,关好了门,却忘记了窗,对着院墙的窗开着半扇,一切都在太史阑眼底。   地上的女子疲倦地撑着手肘,懒洋洋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仰头看着那领头高挑女子,笑道,“原来是世竹妹子,怎么,这半夜三更的来瞧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其余人,一个圆脸女子上前一步,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怒喝道:“邰世兰!你这无耻女人,亏你还是皇家弃妃!煌煌宫规,也教不了你这贱人三从四德!先帝驾崩发还你回乡出家,你就该在庵堂里清心念佛,竟然敢违背懿旨,勾引世竹妹妹的夫君,还……还……”她气得胸脯起伏,指着邰世兰的手指一阵乱颤。   那一个耳光打得邰世兰头一偏,脸上立即浮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可见下手不轻,她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女子也毫不动容,显然这样的动手早已是家常便饭。   “还怎么了?”邰世兰摸了摸脸,向后缩了缩,拿一块床板挡住了自己,才呢声道,“说呀,怎么不说完了?”她忽然格格笑起来,伸手指向对面几个脸色铁青的女子,“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了吧,我不仅偷了世竹妹妹的夫君,还偷了大堂姐你的夫君,还有二堂妹你,还有你、你……”她一一指了过去,每指一人,那人脸色便暴怒一分。   末了她收回手,故作惊吓地瞪大眼,抬手抚住胸口,“哎呀,这么多,我都没注意呢!我说,我的姐姐妹妹们,你们从小联手欺负我,长大了选丈夫果然也是一心——”她仰头大笑,“一勾就上,一上就软,色心比天大,胆子比鼠小!”   “你!”   圆脸女子怒极,上前一步,邰世竹却虚虚伸手一拦。   “邰世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姐姐,眼神里满是憎恶,缓缓道,“你说的对,我们确实遇人不淑,不过和你比起来,好歹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好歹他还会陪我一生。我相信,经过这件事后,他会一辈子对我忠诚,永为我裙下之臣。而你,我的姐姐,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呢?”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邰世兰仰脸,眼底泛出微微泪光,“当初皇家选秀,去的原该是你!”   “当初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总是那么软弱,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留下来了,你去了皇宫。不过,我让你成为皇帝的女人,永享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呢?”邰世竹微笑,“瞧你,现在虽然没封号,要在庵堂守节一辈子,但好歹你曾是皇帝的女人,这辈子,没人敢再娶你,没人敢再接近你,不也挺好?”   “没人敢接近我吗?”邰世兰垂着眼睛,“那刚才那些,你们的男人,是怎么来的呢?”   她把“你们的男人”几个字咬得很重。   室内一阵静默。   半晌,一阵轻轻的,古怪的笑声,打破了这阵窒息般的静默。   “放心,”邰世竹笑着,唱歌般轻轻道,“以后再不会了。”   “你凭什么……”邰世兰抬起头来,似乎想反驳,可忽然她的脸色就变了,慌忙爬起向后缩去,眼神惊恐。   与此同时,邰世竹忽然一步跨出,手一抖,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截黑色的丝绢,她一把薅住邰世兰头发,大力向后一扯,扯得邰世兰脑袋向后一仰,整个脖子呈现一种诡异的后折的弧度,邰世竹毫不犹豫,膝盖往邰世兰背上一跪,将黑色丝绢往她脖子上一绕,双手抓紧丝绢两头,全力一收!   邰世兰颈骨发出一阵格格低响,静夜里听来瘆人,她拼命伸手去扒勒紧在脖子上的丝绢,却只能抓挠到丝绢的边缘,她勉力回头去看邰世竹,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颈骨转过来的时候,又是一阵瘆人的低响。   黑色丝绢勒在雪白的脖子里,昏黄的灯光下看来鲜明凄艳得惊心动魄,室内的气氛仿佛被冰凝住,连呼吸都没有,窗外墙头上的太史阑,维持着抬手抓树枝的姿势,僵住了。   这一场姐妹相杀,静夜勒喉,干脆、狠辣、突然、一往无回。   原以为不过一场姐妹口角,不想她猜到了过程,却没猜到结局。   邰世兰似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挣扎得越发剧烈,邰世竹渐渐支持不住,忽然低喝,“愣着干什么,都来帮忙!”   几个脸无人色的女子都颤了颤。   “不能让她活下去!”邰世竹咬牙,“她中的那药,当初你们也有份!”   这句话仿若一根针,戳得几个女子脸色一变,随即默不作声上前,圆脸女子往邰世兰腿上一坐,其余两个女子按住了邰世兰的手脚。   邰世兰眼神绝望,忽然身子猛然一挣,后背撞上床板,铿然一声微响,一样东西从床板里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淡绿色的刺状物,质地似玉非玉,在月色下光芒淡青,三棱,棱角扁平,看上去像是武器,但这种以锋锐著名的武器,竟然用玉来做,等于是个鸡肋,毫无实际用处。   邰世竹却似乎怔了怔,随即冷笑道,“这东西你竟然还一直收着,呵呵,爹爹给你的传家宝,谁也不知道怎么用的传家宝,你还指望它救你?”   三棱刺滚到邰世兰手掌下,她艰难地挪动手指,试图抓住它,一个女子想要阻拦,邰世竹冷笑着努了努嘴,那女子停住。   直到邰世兰将三棱刺抓在掌心,邰世竹才忽然伸出脚。   她一脚踩在邰世兰的手背,将她的手和玉质三棱刺都踩在脚下,随即,脚底转动,慢慢碾磨。   邰世兰的手瞬间血肉模糊,血迹染红三棱刺。   三棱刺发出一阵破碎的微响,薄脆的质地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力量,碎成三瓣。   邰世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脚一踢,三棱刺骨碌碌滚在墙角。   月光照在染血碎裂的三棱刺上,隐约有银白的雾气缓缓沁出。   但室内无人发觉,人人都沉浸在杀人的紧张气氛中,无人在意这个小小插曲,和邰世兰最后看似无用的挣扎。   月光照进西墙,室内半明半暗,在白亮和黑暗的交界,被压挣扎的人体,无声扯紧的丝绳,沉默死咬的牙关,苍白爆出青筋的脸,交织人世间森凉图景。   邰世兰的挣扎渐渐弱了。   太史阑忽然掉下了墙头。      ☆、第六章 人间刺,刺人间   太史阑并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跳下去前一刻,她在寻找砖头,并在试瞄准,打算一枪命中,给邰世竹爆头。   正如她不想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媚笑承欢,她也不想看见那张脸泛上死色,这让她浑身不得劲,好像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被杀。   但她正要出手那一刻,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随即身子一倾,从墙头栽了下来。   砰一声,太史阑撞开那半扇窗户,落在了室内。落下之前,她只来得及抓了一把墙灰,擦在了脸上。   室内正在杀人的几个女人,被这突如其来巨响惊得齐齐松开手,一转头看见一个短发人跌进窗来,脸上乌漆抹黑看不出容貌,只一双眸子狭长明锐,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这些大家小姐虽然阴狠,但毕竟夜半杀人也是头一次,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突有人神兵天降,以为遇上盗贼,大惊之下也顾不上再杀人,连忙夺门而逃。   逃在最后的是邰世竹,她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眼看地下邰世兰一动不动,不禁嘴角翘起,满意地笑了笑。   她最清楚,邰世兰喉骨已断,回天乏力,谁也救不了她了。   砰一声她撞门而出,冲出的一刻忽然觉得头脑一晕。   一晕之后再醒来时,她已经站在花园中,神情发怔。   刚才鲜明惊心,原以为一生也无法忘记的一幕,此刻忽然有些恍惚模糊,就好像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慢慢沉入记忆的湖水,洇染,浸软,沉落,化为连绵勾缠的痕迹。   她想了好久,才将刚才的事情记起,自己觉得很满意,那种心惊也不存在了,慢慢地走回去。   诡异的是,她忘记了最后出现的太史阑……   ==   太史阑留在了室内。   此刻那女子奄奄一息横陈在地,她慢慢走过去。刚蹲下来便眉头一皱。   邰世兰脖子诡异地折着,这种角度……生机已绝。   太史阑拍了拍她的脸,见她一动不动,也不禁叹息一声,一转眼看见墙角里那破碎的三棱刺,心中不禁一动。   邰世兰临死前也要取出这东西,想必很重要吧?   给她陪葬好了。   玉质三棱刺已经成了一堆碎片,要捡拾起来都很困难,但这对于太史阑却不是问题,她的手,慢慢覆盖在三棱刺上。   掌心之下,三棱刺似乎在软化、变形、随即重组……然后重新凝聚。   此刻若有人在场,看见这样原物恢复的奇景,必得惊呼,此刻若太史阑低头看自己掌下,却也说不定要惊讶。   那恢复原状的三棱刺,并没有如原先的性状一样复原,在三棱刺的内部,肉眼可见一道道半凝固的液体在流动,那些液体都是那种半透明的绿色,在这些绿色液体之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丝,那血丝在绿色液体之间穿插游走,将绿色液体分开,那些液体的颜色渐渐发生变化,呈现银白、淡蓝、金色三种色彩,极淡,却清晰分明。   当三棱刺最后成型时,原先的通体半透明淡绿玉质质地已经改变,变成银白、淡蓝、浅金三棱,每道棱依旧是半透明的,其间似流动着半凝固的液体,烛火之下,熠熠生光。   如果说先前那三棱刺像没实际作用的艺术品,现在艺术品依旧,却多了几分诡秘的气息。   太史阑抬起手,一眼看见完全变了模样的三棱刺,也“咦”了一声。   现代那世她经常恢复各种物体,都是原样克隆,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三棱刺拿在手中,触感也是特别的,银白的微冷,淡蓝的微温,金色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像有种特别的吸力,让人心都跳了起来。   太史阑手指忽按到一点突起,咔地一声,棱身忽然转动,金色棱尖突了出来,这三棱刺的三棱,竟然是可以活动的。   太史阑手微微一晃,金色棱尖不小心戳到了邰世兰的手背。   邰世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太史阑半蹲着,抓着三棱刺,一动不动。   诈尸了!   刚才试过她呼吸,明明死了,怎么一眨眼又睁开眼睛?   太史阑二话不说,抓起地上一个烛台,对着邰世兰就敲下去。   诈尸无好事,敲昏再说!   “别……”一声低弱的阻止,太史阑的手乍停,离邰世兰的脑袋距离三公分。   “人?鬼?”太史阑盯着邰世兰,“心事未了要说遗言?免了,我不是救世主。”   邰世兰眼睛翻白,被太史阑的决绝干脆不讲理气得一个倒噎,好半天才顺过气来,断断续续道,“……我活不久了……你不想听秘密么……”   “不想。”太史阑面无表情。   爱听秘密的人,往往最后下落都成了秘密。   她没兴趣。   邰世兰又“呃”了一声,喘了几口气,目光转到太史阑手中三彩斑斓的三棱刺上,眼中忽然一亮,喃喃道,“……原来如此……你……你……”她挣扎着伸出手,“你想不想要我邰家的家传至宝……”   太史阑将三棱刺在掌心掂了掂,诧然反问,“这不就是我的?”   邰世兰噎住,开始咳嗽……   “好吧……”她的面色渐渐暗淡下去,无奈地苦笑一声,“原来……它需要的是邰氏直系女孙的血……没想到最后竟然成全了你……这东西的来历……以后你会知道的……它叫‘人间’……”   天下有刺,刺名“人间”。   “人间……”太史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字浅而意深,读来回思无穷,隐隐心惊。   从邰世兰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太史阑才明白,人间刺,一刺遗忘,一刺吐真,一刺回魂。刺人心虚妄,刺天下浮华,刺生死无常。   乱人心,倾天下,控生死。   是为,人间。   “人间”来自于多年前的异族“长螭”族,这一族擅毒物医术,以异龙为图腾,其实所谓“异龙”,就是他们供奉的一种极为珍稀的毒蛇,这种蛇的蛇皮、蛇毒、以及蛇涎各自有不同的奇异毒效,这一族的人穷尽心力,世代钻研,终于炼制出“遗忘、吐真、回魂”三种功效的药物,并集天材异宝,以三种药物练就人间刺。   遗忘,是让人出现暂时性遗忘,视中毒深浅而决定遗忘时间长短;吐真,顾名思义,短中间内中招的,会被控精神,吐露实情。回魂当然不是真的让人回魂,却能让人短时间内回光返照,挣得一刻生命。   三种功效都是短期,但都至关重要。瞬间抹去记忆也好,一霎间吐露实情也好,短期活命也好,都能在关键时发挥至关重要作用,若是关联的人和事足够重要,说它能倾天下乱人心也不为过。何况据说人间刺的能力,会随着它的主人能力增强而越发诡异,若是遇上天命神异之主,更有倾灭人间之祸。   也因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一族从此腥风血雨,祸患不休,最终导致灭族,连带人间刺也被南齐皇帝掠夺,之后几经辗转,落在邰家人手中。   邰家人其实正是这一族的后裔,只是改名换姓而已,当年那一族的族人以血养蛇,血是开启人间刺的药引,多年后这个秘密被尘封,连邰家人都不知道。   邰世兰此刻回光返照,当然不能说这么详细,有些事她也不那么清楚,但太史阑也听明白大概。   回魂的时辰毕竟有限,邰世兰的脸色很快灰败下去,忽然深吸一口气,死死抓住了太史阑的手。   “……帮我报仇!”   “不干。”太史阑干脆拒绝。   “……你……你拿了我邰家家传至宝……”   太史阑瞟一眼手中的“人间刺”,她先前拿着,是因为喜欢,此刻知道了这东西的来历,倒没那么大的兴趣了。   “那还你。”她顺手一抛,将三棱刺抛回邰世兰身上,转身便走。   邰世兰傻眼,喃喃喘息,“为什么……”   “第一,我人单势孤,而你仇人家大业大,我不找麻烦。”太史阑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你放荡无耻,以致遭姐妹们暗算。要做坏事却又不能保护自己,死了活该。”   “我不是……天生无耻……”邰世兰仰望太史阑,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我这样出身,怎么可能这般……不知羞耻……是她们给我下了药……我不日夜交欢,便周身剧痛难以忍受……我现在这模样,也是生不如死,不信,你看……”她抖着手,扯开了自己的下裳。   太史阑一眼瞟过,立即转开眼光,胃里一阵翻腾。   “人间刺……送给你。”邰世兰缓缓合上裙裾,闭上眼睛,“也不求你帮我报仇了……她们自有报应……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贴身内袋里有瓶药,紫玉小瓶那个……是我从宫中带回的秘药,死后一个时辰内涂抹……可保我容颜如生……我要清清爽爽地死……”   “好。”太史阑觉得这个要求很合乎情理,立即答应。   邰世兰唇角微微一翘,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没有再睁开眼睛。   桌上的一朵夜来香,无声无息坠了一朵晶莹的露珠,似泪。   窗外的水汽更重了些,盈盈在翠绿的叶尖上,天快亮了。   太史阑半跪在邰世兰身边,皱眉盯着她唇边的笑意,总觉得这笑容满含算计,十分诡异。   但一个死了的人,能算计人什么?   太史阑甩甩头,把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伸手,慢慢给邰世兰理了理乱发。   这一夜,初见异世那个和自己冥冥相系的人,随即永别,亲眼目睹她的死亡,亲眼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脸陷入永久沉睡。   她的手指在熟悉的眉梢停了停,似一抹风掠过静默的湖水。   淡淡酸楚,此刻弥生。   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凄凉至终。   这真不像一个好的开局。   不过结果如何,谁知道呢?   太史阑缓缓站起身,在柜子抽屉里找到那个小瓶,瓶子里是灰白色的粉末,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她遵照邰世兰的嘱咐,将药粉洒进她脖子上的伤口里。   药粉一撒上去,她脸色一冷!   ------题外话------   以下写给看我书的作者(有吗?)   去年我曾以为以后会封笔,曾在女儿国的圈子里大言不惭表示要收徒(其实也就是交流交流),之后便忘了。前不久去看,发现一百多留言,邮箱里也有好些人写了长信来,俺终于觉得似乎该对这事做个交代,我不知道那些朋友如何联系,想着她们也许看我的书,便发在这里。   今年已开文,闲暇有限,所谓收徒也实在不敢。我想了想,新建了个群,想和有意交流,一起拼字进步的作者朋友搞搞基。如果有还在等我,同时在潇湘也有V文的作者,欢迎进群。进群者无大神菜鸟之分,以拼字交流为主,我会力所能及提供我的经验,但不提倡推荐和拉关系之类的事,写书,必须纯粹。   群号一五五三六六九八七,读者亲请止步,谢谢。   ☆、第七章 御姐与正太   时间回到太史阑被一阵怪风推下墙之前。   远处春风高楼,碧玉栏杆,楼上容楚刀指天南。   刀光闪在太史阑脸上时,太史阑曾经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么远的距离,那随意的一挥手,就算当时站在墙下也未必能发觉,然而楼上容楚,手中的刀忽然一顿。   指尖一动,小刀没入袖中,弧光一亮,像美人掠过的眼波。   随即他飞身而起。   宽大衣袍在半空中飘然一展,也就是一朵云被风吹散的瞬间,他已经落在楼顶。   楼高人独立,长风正萧萧,衣袍猎猎飞卷,卷起漫天星光。   他的眸子也亮如星辰,负着的手掌中,一朵玉色的花正珍重半歇,容楚望了望太史阑的方向,指尖花微微一转。   像是感应到了风中,千里香经久不散的气息,那朵含苞的花,忽然开始慢慢绽放。   这是“未闻”花,“未闻只识千里香”,任何人身上,只要沾染了一点“千里香”的香气,都会引起“未闻”花的盛放,千里香越浓,花开越盛。   容楚微微一笑。   手中花忽然落了下去。   底下立即衣袂带风声起,一条人影飞掠而过,纵身接花,随即翻过高墙,落在墙后的骏马上,那里一排黑马骑士巍然等候,夜色中一双双眸子明亮清醒。   接花人一声呼哨,骑士们群马齐策,风一般奔驰而去,刹那消失于街角。   从容楚纵身上楼顶到墙下护卫接令而去,不过瞬间。   快马驰过长街,扬起的披风割裂夜色,当先一骑身姿如铁,手心擎一朵玉色花。   花在月色中光芒流转,渐渐绽放,在邰家大院靠近厨房的后墙下,完全绽开。   此刻,太史阑正将药粉撒进邰世兰伤口!   ==   药粉洒进邰世兰脖子上的伤口,立即便冒出一阵淡粉色的烟,味道刺鼻,随即伤口中一阵嗞嗞作响,几乎瞬间,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坍塌、扩大、软化、消失……   那股刺鼻的气味十分具有穿透力,飘过围墙,一墙之隔的骑士手中花,忽然萎谢。   骑士一低头便见花谢,脸色一变,拨马离开。   太史阑不知道墙外这段插曲,不知道自己差点便因为一朵花,被轻松找到,她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铁青。   上当了!   竟然是化尸药物!   邰世兰发了什么疯,好好的全尸不要,要将自己毁尸灭迹?   还有,她怎么看见自己的脸了?   太史阑一摸脸,才发觉自己先前擦手时,无意中用袖子拭过了脸,难得邰世兰已经发现却不动声色,竟也是个有城府的。   那么……   太史阑想到某种可能性,站起身便走。   一站直,她忍不住低哼一声,脚踝钻心的痛,刚才跌下围墙,好像脚扭伤了。   伤脚行动不利,她只得先去找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邰世兰的尸体已经化了大半,这药倒真是厉害。   从抽屉里翻出点活血药油,太史阑刚坐下来准备上药,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少年声音大呼道:“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一边冲进屋来。   太史阑霍然抬头,四面张望,第一时间想避开,却发现这屋子的门对外间,出门必然撞上来人。跑不掉,就得先将邰世兰的尸体藏起来,不然被人瞧见,只怕免不了一场官司。   然而屋内根本没有藏尸的地方,那少年声音越来越近,在他一把推开门之前,太史阑突然拖过床板,往邰世兰尸体上一架,自己坐在了床板上。   “姐姐!”她刚坐好,门砰一声被推开,一个只穿着单衣,随便披件外袍的少年冲了进来,一眼看见她坐在地上,愣了愣。   太史阑不动如山,脸色静而冷。   她刹那间明白了邰世兰的用意。   这奸诈的娘们,嘴上说不要她报仇,其实临死前还给她下了套,她大概猜到马上就有人来,所以诈她用药化去自己尸体。   邰世兰一失踪,太史阑就成了嫌疑人,会被抓住送官,要想摆脱这种困境,太史阑就必须先利用她那张和邰世兰近似的脸,先混过这一关。   而只要太史阑暂时做了邰世兰,那些姐姐妹妹必然不会放过她,到时候,太史阑必然会成为她们的敌人,也等于间接帮邰世兰报了仇。   虽然此刻满心怒气,太史阑也不得不暗夸一声邰世兰聪慧,濒死之际能想到这一招,甚至不惜尸骨无存,够狠也够绝。   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会最终落入这种境地的?   “姐姐……”站在门前的少年,怔怔地看着脸上脏兮兮,短发盘坐的太史阑,想认又不敢认,“你的脸……”   “她们给抹了一把泥。”   “头发……”   “她们给烧了。”   “你怎么坐在地上……”   “脚扭了。”   “你的声音……”   “辣椒水。”   少年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有点似是而非,但此刻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姐姐世兰还有谁呢?   “姐姐你没事就好。”他放下心,欢快地笑了起来,过来蹲在太史阑面前,“我听说世竹姐姐她们往这里来,说要……说要……”他突然结巴起来,顿了顿才道,“我很担心,想过来看看,却被嬷嬷绊住了,还好你没事……”他长吁了口气。   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少年面貌和邰世兰有几分相似,目光清澈,眉目英秀,虽还带几分稚气,但所幸天生气质清逸皎皎,那点稚气,便像色调清丽的生丝织画上,透一点晴朗的日色,亮而温软。   很俊美的少年,再过两年,光这一张脸,便不知要祸害多少少女。   太史阑眼神微微柔和,点点头道:“我没事。”   “姐姐你脚伤了么?”少年看见放在地上的药油,立即拿起,半跪于地给太史阑上药,他动作并不熟练,却很认真,末了还低头吹了吹,笑道,“这样就不痛了。”   太史阑低头看着,少年俯下的头顶心有两个旋儿,乌发浓密,忽然便想起自己的小白狗幺鸡,也常喜欢蹲坐在她面前,趴在她鞋子上撒娇。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揪了揪他的后颈,揪完了才想起来,这不是幺鸡,拎不起来。   少年摸摸后颈,呵呵地笑,看出来这是个脾气很好的孩子,太史阑和他聊了聊,便知道这少年邰世涛,是邰世兰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小认在邰世兰母亲名下,和她一同长大。邰家大夫人,也就是邰世兰的母亲去世后,邰世兰入宫,最终回来时,已经成了家庙清修的无宠之妃。邰世涛几次想见姐姐,都被家中各色人等阻扰,今天无意中听说有人要对邰世兰不利,才不顾一切跑了来。   邰世涛见姐姐无恙,放下了心,笑得分外开心,太史阑瞟他一眼,心想难怪西贝货当面也认不出,原来也是好久不见了,只是想不到邰世兰在这人情冷酷的大家族里,还有这么一个情义厚重的弟弟。   邰世涛坐了一会,忽然疑惑地吸了吸鼻子,“什么气味?”   化尸时的古怪气味,还是被他闻见了。   “你晚饭吃了韭菜吧?”太史阑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味道浓重的食物,出汗会有异味。”   邰世涛被无良的某人说得满面通红地去找水漱口了,尴尬之下也忘记了,化尸药物的气味,和韭菜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边太史阑淡定地踢回了床板下露出的一只手指……   不过邰世涛很快奔了回来,回来时面色惊惶,“姐姐……糟了……”   太史阑抬眼看他。   邰世涛接触到她冷淡得近乎睥睨的眼光,怔了怔,忽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定了定神才焦灼地道,“二姐姐……二姐姐她们来找我了!”他着急地在原地转圈圈,“这里靠近姐姐们的住所,我不能来的……我让小环不要说,二姐姐她们怎么知道的……”   他一转,袖子里一阵簌簌作响,太史阑忽然道:“你的袖子?”   邰世涛一怔,摸摸袖子,摸出了一根点翠琉璃八宝金步摇。   少年直勾勾瞪着那名贵的饰品,满脸不可置信,“这……这哪来的?”   太史阑冷笑了一声。   果然!   邰世涛住在前宅,相隔这么远,怎么那么巧就知道有人要对邰世兰不利?   他一路过来,这大半夜的从前宅到后宅,就没有人发现?他到了这里,立刻就有人来?   看来邰世竹那些人,不仅要除去邰世兰,还要顺带斩草除根,将唯一和她交好的弟弟也驱逐吧?   罪名嘛……偷窃?夜闯后宅?   只怕还不止吧?   如果不是她撞入这里,现在就是邰世兰衣衫不整横尸于地,整个房间里都是男女交欢后的淫靡气味,再加上同样衣衫不整的少年,无端出现的金步摇……活脱脱就是一出逆伦理,背纲常,惊心动魄的家族大戏——弟弟偷取女子首饰,讨好勾搭风骚放荡的亲姐,欢好中误将其杀死。   那么,等待邰氏姐弟的会是什么?   死了的偷偷埋葬,活着的驱逐出门。   真是不算高明却绝对毒辣充满女人阴险风格的好计。   外头越来越吵闹,灯也亮了,人也多了,一直没出现的护卫也出现了,一大群人来了,当先是位面如重枣的老者,一张冬瓜脸长得顶天立地,五官却紧凑得恨不得粘在一起,此刻心情不佳,皱着一张脸,更显得鼻子快要戳到了眼睛里。   他身后赫然便有邰世竹等人,都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满面得色的跟着。   邰世竹不能不得意,这样一石二鸟的绝妙好计,时间拿捏得刚刚好,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她为此上下打点,也小小破财一笔,不过,比起将邰氏姐弟除去所获得的好处,这点破财不算什么。   她和邰世兰都是安州总管、邰家家主邰柏的嫡女。但邰世兰母亲是出身大家的正室夫人,她的母亲只是扶正的妾,身份上差了不知几许,而邰世涛虽然是庶出,但自小养在大夫人膝下,已经认了嫡子,真要论起身份,她和她的弟弟们,都不如邰世兰姐弟。   很明显,只要邰世兰姐弟在,将来无论身份还是家底,她都无法和这两人比,如今她既除了眼中钉邰世兰,又逐了祸根邰世涛,姐弟俩一去,日后这邰家,就是她的天下。   邰世竹越想越愉悦——前头夫人去世后,留下的巨额陪嫁都落在邰世兰名下,如今她一死,这笔财富便落回爹爹之手,爹爹有了银子,何愁日后不能再上层楼飞黄腾达?远的不说,现在就有晋国公在安州,听说今晚他来赴宴,正在前厅赏安州出名的折子戏,有他为自家说几句好话,爹爹升迁,不过指日之间的事!   随即她又想起邰世兰的死状,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快意的笑——就让那个贱人,死了以后,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被羞辱一次!   她越笑越开心,脚步轻快往前走去。   室内,太史阑站起身来。      ☆、第八章 阴魂不散?   “世竹。”邰家家主,安州总管邰柏皱眉盯着厨房门,问女儿,“你说此处有黑影出入,怕有贼人伤了住在附近清修的世兰,甚至刺杀晋国公,命人通知为父前来,如今看这门前一切如常,你莫不是小心太过了吧?”   “女儿怎敢欺瞒爹爹?”邰世竹抿唇一笑,一指地面,“爹爹您看,晚间这处后宅大厨房是少有人来的,但这门口地面如此凌乱,明显不对。”   邰柏仔细一看,严肃地点点头,“还是竹儿聪慧。”一挥手,护卫将厨房团团包围,邰世竹得意一笑,忽然惊道:“啊!姐姐怎么在里面!”   一指虚掩着的门缝,快步上前,“我好像看见姐姐的身影一闪!”   “胡说,世兰在后庵中清修,不得出门一步,怎么会在这里!”邰柏轻轻呵斥,却也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邰世竹快步推门,从亮处走进暗处,视野内黑茫茫一片不辨景物,她闭着眼睛,唇角笑意勾起,站定,尖叫。   “啊!姐姐!你怎么了!啊!涛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你们……”   声音惊恐尖细,针尖般刺入所有人耳膜,人们都瞬间抢了进来。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还……还这个样子……你们怎么能这个样子!天啊!”邰世竹犹自闭眼尖叫,叫了一阵,却没听见预料中的惊呼纷乱之声,四面寂静得有些诡异,有人缓缓咳了一声,“竹儿……”   “你们怎么能这般没有廉耻……”邰世竹的台词还没有叫完。   “竹儿!”   声音严厉,邰世竹一惊,张开眼,目光一掠,顿时如遭雷击。   室内哪有横陈的尸体,凌乱的衣物,仓皇的弟弟?床虽然还塌着,散了一地的床板,地上却干干净净,窗户开着,有一点奇异的气味散发,却也并不是先前那种男女之事后的淫靡气息,对面的弟弟,衣衫整齐,脸色平静,正和其余进室来的人们,一同奇怪地看着她。   这些已经很可怕,但还不够重要,更重要,更可怕的是……   邰世竹忽然觉得自己不会呼吸了。   对面,一个人,正用着陌生又熟悉的姿态,向她走了过来,明明走得歪歪扭扭,偏偏气势就似女王光降,一边走,一边问,“这个样子?你说,这个什么样子?”   “……”   “啊!”   片刻之后,一声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   邰世竹以她千金小姐绝不会有的失礼姿态,一蹦三尺,再砰一下落地,落地时一声痛呼,显见脚也扭了,她却仓皇得不顾伤处,霍然转身,向外便逃。   任何人看见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人,忽然又活生生出现,那种惊悚都难以言表,也因为震惊太过,邰世竹根本没注意到面前人发型和容貌的改变,她现在满心惊恐,只想逃离。   她刚跑出一步,面前忽然横过一只脚,邰世竹避让不及,被绊得直直飞了出去,砰一声栽了个嘴啃泥。   那脚淡定地横着,一点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一个声音在她上方响起。   “你还没回答我,这个什么样子?”   邰世竹双手撑地,拼命爬起,看也不敢看太史阑一眼,袖子把脸一捂,向外便冲。   腰带一紧,被一只手抓住,淡淡冷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什么样子?”   邰世竹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一把挥开太史阑的手,冲向门槛。   呼地一声一张凳子飞过来,砰一下砸在邰世竹腿上,再次将她狠狠砸倒在地。   可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什么样子?”   邰世竹啊啊地低声嚎叫着,拖着伤腿踉跄着向外爬,爬了几步爬不动,一回头,一只脚踩在她的裙角上。   踩住她的太史阑,手肘撑在膝盖上,探下脸,语气好奇却面无表情。   “什么样子?”   ……   邰世竹觉得自己要疯了!   阴魂不散,无比执拗,步步紧追,不死不休,这是人还是鬼!   太史阑踩着她的裙角,一把拎起她的头发,赫然正是先前邰世兰被邰世竹拎起时的姿态,邰世竹脑袋被后掰成一个巨大的弧,头皮剧痛,眼泪哗啦一下流出来。   太史阑毫不动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问:“什?么?样?子?”   此时她背对还没反应过来的众人,袖子一动,人间刺已经落入掌中,淡蓝色的棱尖,对准了邰世竹的脖颈。   人间刺,一刺,吐真!   ==   邰世竹尖叫的这一刻。   邰府前院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正在悠然欣赏歌舞小戏的人,忽然抬起头来。      ☆、第九章 叫花鸡你好,叫花鸡再见!   邰府前院大厅,今日摆设了最好的屏风,使用了最精致的餐具,安排了最美丽的侍女,衣冠粉黛,明珠翠幄,烛光斜射,宝色氤氲。   眉目宛宛的歌女抱琵琶,挥五弦,秋水般的眸子,一眼眼掠过座上贵客,一眼眼都是风情。   那人倚绣褥,闲品酒,唇边一抹笑,似风流。   远处似有隐隐喧嚣传来,却被满厅丝竹之声压下,似乎没有人听见,低头喝酒的人却忽然抬头。   他抬头那一刻,满厅艳姬、一室锦绣,都似瞬间失了颜色。   “很好听啊。”容楚悠悠笑着,意味深长。   正在拨弦轻唱的歌女以为赞的是她,满面飞红,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去。   容楚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闲闲擎着酒杯,对在主位相陪的邰家二老爷邰林道:“听闻贵府三绝,歌舞、小戏、静夜月色后花园。前两绝已经见识,果然名不虚传,最后一绝,今夜正好月明,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邰林一怔——自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三绝”了?这黑漆漆的夜里,后花园有什么好看的?   但人家位高权重的晋国公,就这么睁眼说瞎话了,他作为主人,还能怎么说?连忙起身揖客,“国公瞧得上,是敝府之幸,后花园虽简陋,倒也有一两处花草可以一看,国公请。”   容楚含笑放下酒杯,悠然行了出去,邰林恭谨地在前头引路,眼瞅着尊贵的国公,到了后花园,不看花也不看草,尽闲闲说些随意的话,但那些话看似简单,仔细想来却句句深意,句句都不能随意答,邰林为此绞尽脑汁,斟字酌句地对答,出了一身冷汗,等到他好容易应付完毕,一抬头,不禁傻眼。   怎么竟然出了后花园?   怎么竟然到了前后宅交界处的大厨房?   糟了,大哥临走时嘱咐万万不能惊动国公大人,现在他竟然糊里糊涂把人给带来了!   ==   此时这间大厨房门口正闹得厉害,邰世竹反应太奇异,令邰柏也惊疑不定,眼看太史阑咄咄逼人,邰世竹狼狈万分,连忙赶上来喝止,又命护卫去拉,一时闹得人影纷乱,呼叫如潮,也没发现容楚竟然已经晃过来了。   容楚双手拢在袖子里,遥遥看那边乱象,似笑非笑道:“贵府好生热闹。”   邰林满头的汗沁了出来,赶紧鞠了一躬致歉,匆匆过去那边阻止大哥,以免把家丑闹到贵客面前。   他一离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掠上来,站在容楚身后,容楚好像没发觉,微微仰起头,嗅着空中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忽然道:“陛下最近怎样?”   “一切如常,据说皇太后重新为他寻回了原先那个乳母。”这人将宫中刚刚发生的秘事,说得好像他自家庭院里的杂事,随意地笑道,“太后倒真是宠爱陛下。”   “是吗?”容楚似有意似无意看了他一眼,语气却听不出赞同。   “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么?”   “太后令先帝所有无子妃嫔殉葬。”   “她总是这么狠毒。”容楚的语气毫不意外。   身后人不接话,似乎也笑了笑。   两人沉默,风飒飒而过,涤荡星光,容楚忽然道:“陛下驾崩那夜,当时谁在他身边?”   “是一个入宫不久的嫔御,还没有封号。陛下驾崩后,她按例被发还回乡清修,巧得很,”那人抬了抬下巴,“正是这安州总管邰柏的女儿。”   容楚的目光,远远落在对面,正看见邰世竹狂奔而出,太史阑跟在后面阴魂不散。   明明太史阑短发凌乱,脸上还残留黑灰,可是众多人里,容楚还是第一眼看见了她。   他眼神微微一缩。   这女子天生有种特别的气质和姿态,雌雄莫辨,中性俊美,有男子般的英挺和女子应有的柔和,冷酷而不阴郁,简练而不无情,那种极致的简单,生出禁欲般的迷人气息。   这样的女子,实在不像一个无宠发还的嫔御。   容楚的眼光,在太史阑的短发上停了停。   她倒也是奇异的短发,是因为受命修行,自己断发明志?   “她在殉葬名单上吗?”   “拟名单的时候,不在;但后来,在了。”   容楚似乎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悠悠道:“安州,果然是个好地方啊……”   身后人尊敬地弯下身去,他知道,当主子露出这种神情时,往往便有什么别人还没发觉的事,已经看在了他眸中。   容楚遥望半晌,没什么兴趣地转过头,但头转过的一瞬间,眼角似瞟见一丝异光闪过。   他轻轻“咦”了一声,立即掠了过去。   此时太史阑正要将人间刺刺入邰世竹的耳后,忽然心中警兆一动。   太史阑素来是个感觉敏锐的人,有种天生的野兽般的直觉,当初在研究所时,文臻说她如果穿越肯定很适合带兵作战,景横波则一口咬定她上辈子一定是只猎狗。君珂……君珂只顾着膜拜了。   太史阑微微偏头,就看见了夜色中掠来的容楚。   夜风中星光下,那人衣袍若舞,轻盈若魅,似一朵云被风吹散又瞬间聚拢,再出现时已经瞬移千里。   太史阑看见这人的一瞬间,浑身细胞都蹦跶起来——敌人!   叫花鸡!   手指一动,人间刺滑回袖中。   此刻出手,必然会落入那人眼里,她不要冒这个险。   她手一松,邰世竹赶紧往前一窜,她先前挣扎,双手向后拼命反抓,抓住了太史阑的腰带,此时一纵,“嗤啦”一声,太史阑腰带被撕破,绑在腰上的一个白白的袋子坠地。   太史阑立即伸手去捞。   一双手比她更快,横空一抄,将那袋子抄在掌心,容楚一摸那袋子的质地,眼神便眯了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谁知内裤此院中!   唰一声,太史阑的手也到了,并不因为赃物已经到了失主手里而气馁,同样狠狠抓住了包袱。   两人手指交错,太史阑用力一拉——当然没拉动。   “你是……”容楚岿然不动,手腕一反已经抓住了太史阑左手,两人指节相扣,容楚忽然一笑,微微使力,将太史阑往自己怀里一拉,“好你个……”   太史阑身子一斜,在跌入容楚怀中之前,忽然抬头看住他,低声而清晰地道:“叫花鸡你好,叫花鸡再见!”   容楚一愣。   这么一怔神间,太史阑手腕一动,藏在袖子里的“人间刺”,银白的棱尖,刺入了容楚的掌心!      ☆、第十章 我太美!   电光火石一瞬间。   几乎容楚刚感觉到一点刺痛,太史阑的刺尖已经收回袖子。   幸亏人间刺,比寻常三棱刺要粗短得多。   随即她好整以暇地抓回内裤包袱,塞在披风内,抽出自己被抓住的手,顺手还在容楚袖子上擦擦手指,才大步走回。   回头正好迎上面色焦灼的邰柏兄弟俩,俩人看看容楚,觉得晋国公似乎有点愣神的模样,又不敢问容楚,都回头看太史阑。   太史阑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哦,我太美,他惊艳。”   “……”   邰柏兄弟一个踉跄……   太史阑走出几步,回头,容楚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和问候的邰氏兄弟答话,果然已经忘记了她刚才的动作言语,太史阑却暗暗心惊——她记得邰世竹中“遗忘”招的时候,愣了好久才回神,之后思维也很缓慢,而且邰世竹还没被刺尖直接刺中。   而眼前这人,中招后只刹那迷茫,随即转回现实,思维流畅丝毫不受影响,如果不是她抽手快,说不准还会被他发现不对。   很可怕的反应力。   太史阑立即把容楚列入“暂时尽量回避”名单。   邰世竹已经远远逃了开去,连带那些今晚有份杀邰世兰的女人们,都眼神惊恐,避鬼一样避开她。   太史阑没有继续追过去,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不能动用人间刺,何况“邰世兰”还“活着”。贸然指证邰世竹,根本占不了上风。   那边容楚在邰氏兄弟的解释陪同下,再次返回前厅,太史阑感觉到自从那一刺后,容楚再没看自己一眼,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   果然,中“遗忘”之后,是不会留下任何记忆的。   她没有看到。   背身而去的容楚,忽然张开手掌,看了看自己掌心。   玉白的掌心,一点细微印痕,鲜红如血。   随即他笑了笑。   意味深长。   ==   容楚离开,邰柏急于跟去前厅相陪,狠狠瞪了邰世竹一眼,匆匆离去,邰世竹僵立当地,脸色死灰,知道今天自己的奇怪举动,要想解释清楚不知得费多大劲儿。   随即她脸色又变了。   对面,太史阑忽然从袖子里掏出根点翠琉璃八宝金钗,邰世竹一看就认得,正是自己安排人塞在邰世涛袖子里,准备用来栽赃的首饰。   此刻这东西以这种方式拿出来,邰世竹立即知道,计策被识破了。   各房少爷小姐此刻都在,远处邰家续弦夫人也带了人匆匆赶来,邰世竹见援兵将到,己方人数众多,松了口气,正要开口。   太史阑拈着那昂贵的首饰,面无表情看了看,突然手一松。   金钗落地,黄金钗尖夺地一声微响,插在了泥地上。   太史阑的靴子,缓缓地踩了上去。   碾、磨。   四面无声,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太史阑的脚底,靴跟决绝而缓慢地转动,琉璃珍珠在靴底发出细微的格格碎裂声,一点点翠绿和银白的粉末,从靴沿挤压出来,洒在黧黑的土地上。   四面人的脸色,也惨绿银白,邰世竹的脸色尤其精彩——这金钗,出自京城“扶绿轩”。扶绿轩是皇家特供首饰店,首饰专供宫中及王公亲眷,轻易不接外客活计,是京城闺秀的身份象征,谁得了一支“扶绿轩”的首饰,足可以炫耀数年,因此这钗对她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珍品,若不是为了一举扳倒邰氏姐弟,她哪里舍得拿出来。   她拿出这金钗,从没想过拿不回来,没想到对方一个动作,便让她一败涂地。   众人一晚惊悚,此时注意力又被太史阑的动作吸引,只顾着盯着粉碎的簪子看,邰世涛却盯着太史阑的靴子。   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姐姐让他避到外间,然后换了衣服出来,他当时心焦如焚没有多想,此刻才记起,姐姐原先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男装?   太史阑换穿了邰世兰放在床上的披风,却没法换鞋子,她注意到邰世涛怪异的眼光,却根本没放在心上。   本来她就没打算把西贝货长久做下去。   好半晌之后,太史阑松开脚,地上,琉璃珍珠粉末和泥土搅合在一起,现在这根价值万金的首饰,神仙前来也无法恢复了。   太史阑毫无表情,就像踩死只蚂蚁一般无所谓,从那堆彩泥上跨过,扬长而去。   一言不发,却极致轻蔑。   留下一堆“兄弟姐妹”,张大嘴,喝着晚间呛人的凉风。   ==   太史阑觉得,有邰世涛这样一个“弟弟”,有时确实是件不错的事儿。   “姐姐!我扶你去庵堂!”邰世涛逃离一劫,又小小出了气,心情雀跃,殷勤地跟上来,给太史阑指出了去庵堂的方向。   挺好,省了她连“自己庵堂”都不知道怎么走,露出马脚。   “那是后宅,你去做什么。”太史阑一句话便堵回了他,他留下还有用呢。   果然,她没走出多远,便见邰林匆匆赶回,此刻事情过去,连同邰世竹姐妹们在内,都已经发觉这个“邰世兰”的奇异之处,随即便听见邰世涛扯着嗓门,和一堆人吵架。   “她突然短发?她头发是世竹姐姐带人烧剪了的!”   “声音不对?世竹姐姐给世兰姐姐灌了辣椒水!”   “表现不同?世竹姐姐欺负世兰姐姐,她当然要反抗,你们刚才都看见了的,她还试图诬赖我们!”   邰世涛的大嗓门,连同邰世竹等人又气又恨的“胡说!乱扯!混账!”之类的尖声喝骂纠缠在一起,火光跃动下有人青面獠牙,有人气急败坏,有人事不关已,有人满面疑惑……而太史阑,早已走得远了。   ==   太史阑站在庵堂的门槛上,环目四顾,皱了皱眉。   这破败陈旧的房子,就是邰世兰的居所?   邰府处处豪奢,对这邰家小姐却实在苛刻。   太史阑跨进门,房间里一床一榻一几,比正统尼姑的住处还简单。   太史阑打算在这里休息一阵,等事端平息,护卫散去,就逃之夭夭。   她的小皮箱因为太扎眼,没带在身边,藏在安州城外一个破旧的土地龛里,她出了安州,取了行李,便换个地方四海浪荡去。   太史阑不算很有野心的人,绝对不像一般穿越客一般,雄心壮志,或要翻动天下,或要以现代科技推动古代生产力和历史进程,但她有个毛病,她不喜欢屈居人下。   她是个连下铺都不肯睡的家伙,更不要提呆在死气沉沉府邸里,见谁都行礼,动不动就请安。   把床上被单掀掉,太史阑往褥子上一倒,砰一声撞在枕头上,隐约听见嘎吱一响。   太史阑手一翻,摸了摸坚硬的枕头,摸到底部有条缝隙,她立即抱起枕头,往地下一摔。   枕头四分五裂,滚出一个小盒子,黄金盒盖,珠玉镶嵌,十分华贵,和这破败的庵堂很不搭调。   盒子没有密封,盒盖落地便打开,里面散出一些纸张。   太史阑拿起来看看,不过是一些闺阁诗词之类的玩意,太史阑向来是个好奇心不重的人,随意翻看几张,便要丢在一边,忽然发现几张碎纸,其中一角纸下方一款印记,让她微微一怔,她想了想,伸出手,按在那堆碎纸上。   碎纸慢慢复原,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皱巴巴的信笺,信笺上有暗金色的印记,形状奇异,龙鳞、马身、羽冠、浑身火光缠绕,太史阑觉得很像《山海经》中说的能食龙脑、为麒麟祖宗的“犼”。难道这个异世也有《山海经》?   但她奇怪的不是这个山海经异兽标记,而是这个标记本身,好像在哪看过,而且就在最近。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穿越到这里不过短短几天,一路避人而行,怎么可能见过这样古怪的纹饰?   想不出来只好不再想,翻翻纸笺,这张压印着犼的纸,不是邰世兰的闺阁诗词,而是一封信。   信没有抬头和落款,内容也残缺不全,只看见寥寥几句,“……卿今日委屈,为吾不惜跻身于泱泱宫廷,他日吾定当以千百倍情意相报……无需担忧,自会嘱咐宫中有司,免却侍寝之召……”   太史阑眉头一皱。   难道邰世兰的进宫不是那么简单。而是为人做内应去了?看样子对方还是她的情人,不然何以说“情意相报”,又说要打招呼免侍寝?但这话也说得怪,皇宫是什么地方?向来有进无出,这人说话的口气,却好像算定邰世兰将来要出宫。他凭什么这么说?   可以给宫中打招呼,免却邰世兰的侍寝,这人地位只怕也不低,京畿重地,天子近臣?   邰世兰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太史阑将信纸一折,本想原样放回盒子,忽然心中一动,将信纸贴身塞在了自己的内袋里。   她又翻了翻其余的东西,有几篇邰世兰的手稿,详细叙述了她和姐妹们的恩怨,提到当初她替邰世竹展示才艺,成功帮她吸引如意郎君,还提到当初宫中来安州选妃,原本宫中看中的是邰世竹,不知怎的,邰世竹邀她出去上了一趟香,人选就变成了她,以及和姐妹们一起赏菊,之后便莫名患了难以启齿的怪病之类的事。   邰世兰语气中满是怨愤和疑惑,却从不提当面质问邰世竹或查找真相,太史阑想起邰世竹对她的评价,心想这女人果然软弱,明知事情有诈,却根本没有勇气去对质或报复。   光有智慧,没有勇气,依旧无法在这倾轧不断的社会立足。   忙碌了半夜,太史阑也累了,听得府中还没安静下来,便躺了下来,她并不相信此刻邰世竹等人会再次下手,好歹也会等到白天再说。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之间,她忽然感觉到有人接近。      ☆、第十一章 欢天喜地未婚妻   有人接近——那纯粹是一种感觉。四面毫无声息,窒息般的安静,她却觉得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很淡,很干净,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味儿,但那种存在感无比强烈,她闭着眼睛,都好像能感觉到那人的轮廓,先慢慢显现在窗纸上,再清风般从窗中掠进,站到了她的床侧……   没有呼吸声,没有气息,但那人显然还在,或许他正微微俯身看她,眼神平静浩瀚……他弯下了腰,两人各自有一根发丝相触,极其细微地一动……   太史阑忽然睁眼,眼睛还没睁开,手中人间刺已经刺出!   “嗤”一声,刺尖触感疏朗,有点微微的窒涩感,绝对不是刺入肌肤的感觉,随即似乎有人轻笑一声,一道风扑面而过,带点特殊的香气。   太史阑霍然坐起,环顾四周,空荡荡哪有人影?连门窗都没有任何异常,刚才的感觉,仿若一梦。   她正要追出去,忽然嗅见了一股浓烈刺鼻的气息。   火油?   火油的气味刚刚传来,蓬一声庵门外就亮起火光,大片火舌从门缝里卷进来,像无数怪兽伸出的鲜红触手。   火光映亮太史阑的脸,她脸色冰冷——还是低估了邰世竹那些人的胆量和凶狠,她们竟然真的就在今晚放火杀人!   火势很快,这间本就破败,堆满木质杂物的庵堂瞬间被大火包围,太史阑正要往外冲,忽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她霍然回身,还是一切如常,只是眼角一掠之间,觉得床上似乎有什么不对,但此刻火势紧急,她也来不及多想,连忙向外冲,冲到门边用力一拉门,哗啦一声响,门竟然锁住了!   太史阑懒得怒骂,一转身向后冲,她记得后面也有门!也许对方还没来得及锁上!   她还没冲到后堂,轰隆一声,一道横梁倒了下来,这间庵堂全木质结构,年久失修,瞬间倒塌一半,前路难行。   隐约远处响起“姐姐”的大喊,是邰世涛的声音,但太史阑知道,邰世竹绝对不会让他再次靠近自己,此刻四面大火逼人而来,她的短发瞬间被烤焦,化为灰尘,被汗黏在额头,一片狼藉,而气管内烟熏火燎,像被无数小刀零碎细割。   前后无路,上天无门,太史阑却不甘心就死,眼看横梁之后似乎火势不大,只要能冲过横梁也许就有机会逃生,当下毫不犹豫,头一低,腿一蹬,一个助跑,就准备穿过火势熊熊的横梁!   她的腿刚刚抬起。   “呼。”   上方天窗忽然飞下一条丝索,霍霍一声缠在她腰上,随即她身子一轻,便被人提了上去。   穿出天窗,风扑面而来,虽然还带着烈火气息,但比起刚才的窒息焦灼,已经舒服了许多,太史阑忍不住大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她怔了怔。   屋顶上,有人盘坐,披一件黑丝披风,着一身浅银便袍,那衣袍比月色清,比云色亮,比玉色洁,比珠色明,同色衣带在风中悠悠散开,让人想起星光灿烂的银河。   他肌肤也如云月玉珠,世间难以描述的光润莹洁,一双眸子深深,也似收了这世间云月玉珠琉璃水晶,诸般最美好事物的最美好光彩,看人时似冷似热,似有情似无情,流眄生波。而红唇如雪地新樱,一线勾魂的红。   青黑屋顶,如银月色,深红火光腾跃飞舞,或有静,或有动,或暗沉,或绚烂,构成一副艳而凄厉的背景,却夺不了他一分颜色。   他在哪里,都像在天地中央,目光中央,世人仰首中央。   太史阑当然认得他,说起来穿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可虽然数次见他,每次都觉得陌生,明明还是这张脸,却又每次都因此惊心。   他本该在前院继续赴邰家的盛宴,或者已经尽兴回馆,却不想此刻,坐在了这间简陋庵堂的屋顶上,悠然自得地望着她狼狈奔逃于火场,身边居然还有一几、一壶、一玉杯。   壶盖已启,杯存残酒,一副自酌方酣景象。   在她拼命逃生的时候,他就在屋顶上喝酒看火?   刚才那个风一般闯入她房间的人,是他?   那眸子此刻闲闲将她望着,并没有松开捆住她腰的丝索,忽然道:“这大火很好看。”   太史阑哼了一声,心想装叉的人最恶心。   “看来你也很赞同。”容楚俯下脸看着她,手一抖,太史阑立即觉得立足不稳,一个倒仰又栽了下去,这回一落就是将近三尺,容楚手一收,绷地一声她被悠悠倒吊在火场上方。   底下火场的热气,蓬一下扑到她脸上。   “混账!”太史阑冷眼上翻,盯住容楚——这家伙神经病?虐待狂?   容楚饶有兴致看她,这女子好玩,这种时候居然不怒也不怕,看过来那睥睨眼神,倒像倒吊在火场上的是他。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所以先让你清醒一下。”容楚笑得毫不在意,把手掌往她面前一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伤口,是什么造成的呢?”   太史阑勉力抬头,烟熏火燎连连咳嗽,哪里看得清那所谓伤口,心里却知道,东窗事发了。   “遗忘”不是应该彻底遗忘吗?对邰世竹等人都极其有效,为什么他能发觉?   “不知道!”她答得干脆,死赖到底。   “哦?是吗?”容楚轻笑,手微微一松。   太史阑顿时唰地落了下去,却在落下一尺后,身子一紧,再次被提住,这时她离底下的火更近,近到偶尔腾起的火苗已经快要触及她的脸,烟灰腾腾散开,呛进她的气管,咽喉如被火烫般疼痛。   “现在知道吗?”上方的声音悠悠传来。   太史阑抿唇,一言不发,容楚微笑着,他看出这女子倔强,小小地施点手段,只要她服软,自然立刻要救上来。   然而他一探头,眼神一缩。   倒吊的太史阑忽然伸手一抄,从一旁倾倒的柜子上抄了一把剪刀,也不管那剪刀烫手,勉力一挣,身子一弹,便要去剪吊住自己的丝索。   容楚立即手一提,太史阑唰一下被吊了上去,手中剪刀碰到梁柱,铿然落地。   “秘密比命值钱?”容楚皱眉看着脸已经被熏得看不出容貌的太史阑,再次觉得这女子超出了他意料之外。   太史阑哼了一声,半晌才勉强嘶哑着声音道:“错。”   “哦?”   “我永不接受威胁。”太史阑毫不客气撕下他披风一角,擦了擦脸,“屈服于威胁的,都是懦夫,懦夫在这世上,活不下去。”   “你这论调倒新鲜,”容楚眼神奇异,“但你不接受威胁,会死。”   “能被威胁,就有被威胁的价值,自然不那么容易死。”太史阑顺手又撕了一块衣襟擦脖子,“不然你为什么救我?难道因为你是善人?你像?”   “骂得很好。”容楚又盯着她看了半晌,不怒反笑,“值得我威胁,也值得我救,”他懒懒地换了个姿势,一肘撑腿,姿态风流,“既然你不喜欢被威胁,那我们换个方式,我们来商量……”   太史阑想着该扯个什么谎来骗过这只看起来很好骗其实绝对难搞的家伙呢,忽然听见他道:“商量一下,我千辛万苦救你出火场,你欢天喜地做我未婚妻,如何?”   ------题外话------   推荐期间,提前更新,这个时间大家如果满意,以后都这时间也成。    ☆、第十二章 幺鸡VS国公   “……”   太史阑盯着他。   辛苦。   当真好辛苦,又要喝酒,又要看火,又要选角度卖脸,还要玩吊人锻炼臂力。   欢喜。   确实好欢喜,被隔岸观火,被火场倒吊,被威胁恐吓,被刑讯逼供。   见过把人倒吊在火场上,漫不经心,半商量半威胁地求婚的?   他一定有本字典,上门专门去掉了“无耻”“卑鄙”之类的字眼。   “咔嚓”一声,火烧垮了最后一根横梁,半边屋顶塌了下来,最近的位置就在容楚身后三尺,容楚看都没看一眼,脸探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太史阑,“怎么,这事儿也打算以死抗争?”   “成。”   他话音未落,太史阑已经回答,干脆得让容楚也怔了怔。   随即他展眉一笑,手一收,太史阑身子一轻,已经随着他飞出起火的屋顶。   火场外的人见火大,已经放弃救人,忽然看见深黑夜色里,有两人飞越苍穹。   人们都仰头去看,却只见银光如流星惊虹,跨越火舌腾舞的火场,再落地时,已经是衣袂飘举,风神卓越的容楚。   当然,任何人身边有个乌漆抹黑,头发七零八落如狗啃的参照物太史阑,都会显得越发流光溢彩,气定神闲的。   邰世竹脸色又变了,她算准今晚看似风波不断不宜动手,其实才是最好机会,越是不可能的境地,做出的事越让人没有防备,只是万万没想到,已经离府的晋国公,竟然又回来了。   太史阑漠然瞟了邰世竹一眼,看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未婚妻。”容楚在她耳边低语,“这府里似乎不那么安静,需要去为夫的别馆住吗?”   太史阑更加漠然地瞟他一眼,“你谁?”   “你要赖账?”容楚微微愕然。   “我从不赖账。”太史阑自顾自向前走,“但我答应做你未婚妻,代表我承认你是我未婚夫?”   “不代表?”容楚眉毛微微挑起。   “不代表。”太史阑点头。   “哦?”容楚的神情渐渐有了兴味,“那什么样的男人,是你倾慕的?”   太史阑注意到他始终没有称呼自己为邰小姐,这个男人,他到底认没认出自己?   “我喜欢……”太史阑眯着眼,想到自己的爱宠幺鸡,神情难得有了一分柔和,“雪白的毛……”   一堆赶来接应的国公府护卫,瞅了瞅国公乌亮如缎的长发……   “跑得快的时候,泛出淡淡的银蓝色光芒,像日光反射下的冰雪……”   一堆护卫瞄瞄国公飞舞在空中的乌发,极黑的色泽,月光映射呈现幽蓝色泽,呃……离淡淡银蓝,日光反射下的冰雪还有点距离……   “狮鼻阔口,牙齿锋利……”   护卫们瞅瞅主子,鼻如悬胆,好像比狮鼻子要秀气些?唇色轻红,似乎不够阔?牙齿……呃,主子嘴抿那么紧干啥?   “健壮四肢,弹跳有力,一敲后腿,便会撒欢……”   护卫们瞅瞅主子,健壮四肢……修长也算得上吧?主子颀长秀致,但绝没有女气,正是最精致招眼的那种体型。弹跳有力,轻功也算弹跳吧?一敲后腿……后腿……   一个傻兮兮的小护卫,忽然下意识伸手去摸容楚的腿……   “呼啦”一声,容楚忽然用披风卷住了身子,飞起的披风角,将那冒失的小护卫卷得远远地跌了出去……   护卫们齐齐“咝”了一声,看容楚的眼神有点同情。   不怪主子发飙啊,咱确实差得有点远啊……   话说回来,这位邰姑娘,喜好还真是独特。   呵呵真独特。   太史阑才不管容楚的脸色,回身看看已经烧毁的庵堂,忽然决定,不走了。   作为一个熟练《战神3》《侠盗猎魔》之类出名血腥暴力游戏的女玩家,太史阑一向觉得,现代那世最坑爹的就是被困在研究所,只能靠网络虚拟游戏来模拟刺激生活,如今好容易穿越一回,暂时又无处可去,不如干脆在这种四面楚歌的环境呆一阵,便当先体验一回艰危异世生活,增加点经验值技能值,以后才好升级打怪杀BOSS。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进入了容楚的视线,偏偏她觉得,靠近容楚,才是世上最危险的事,和容楚的别馆比起来,说不定还是呆在邰家自由点。   “世兰……”今晚很忙碌的邰氏兄弟又赶了来,邰柏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太史阑双手抱胸,看着已经烧成白地的庵堂,此时那些小厮才开始积极救火,而远处,后宅拱门处,一群人影影绰绰站在黑暗里,隐约就有邰世竹的身形。   “我没地方住了。”她对着邰世竹的方向,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果然换来对方惊恐的眼神和不安的骚动。   “您给安排个住处?”看似询问,实则肯定,她一指邰世竹,“就住妹妹那里,反正妹夫睡前宅,我和妹妹睡她的旧居,等庵堂修好再搬回。”   “也好。”邰柏颔首,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他没拒绝的理由,只是……   他再次狐疑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女儿的性子……好像突然改变了很多,以前再没有这般决断,甚至还带几分睥睨的气度,看人时的眼神,像高而远的冰山上,月的光影和雾的寒气,远远俯射。   细看太史阑的容貌,他忽然也觉得一阵迷糊,女儿是从宫中回来的,皇家的人身份有别,回来的时候他带全体家小隔帘跪接,之后直接送到已经建好的庵堂,庵堂在后院,又是清修之地,不得传召他也不能随意进入,所以算起来,连同女儿入宫那两年,他也有将近三年没有看见女儿了。   此时看太史阑,相貌是大略不错的,但除此之外,其余都似乎不对的。   也许……宫中是最黑暗,倾轧最激烈的地方,在那种地方呆两年,换谁都会脱胎换骨吧?   邰柏怀疑归怀疑,但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可能想到,女儿真的已经光明正大换了人。   丫鬟匆匆前去通报邰世竹,她将有个新同居者,隐约那边月洞门传来一声尖叫,随即邰世竹不顾一切奔了来,扑到邰柏面前,“爹爹,不要!”   邰柏一手挽住了她,神情温和,“竹儿,怎么了?”   太史阑冷眼看着——邰大人对两个女儿态度可真是泾渭分明,瞧这语气,温柔得快滴水了。   “我不要和……”邰世竹稍稍镇定了点,眼珠乱转要找借口拒绝太史阑的同住,还没想好理由,太史阑已经上前一步。   “不愿意和我住?”   邰世兰怔怔看着她,眼前似乎还是以往那个任她欺负算计从不反抗的姐姐,但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现在的这个人,冷峻、干脆、直接、简练,每句话都像在敲榔头,一敲便让人心尖铿然一声,火花四溅。   “我……”   “因为你会杀我?”   “你……”伶牙俐齿的邰世竹开始口吃。   “或者我会杀你?”   “啊……”邰世竹倒想说是,但众目睽睽之下,这句话哪里能出口?   “那还废话什么。”太史阑一挥手,完结了这次的对话。   气氛沉静,人人盯着太史阑的眼神诡异。   太史阑满不在乎,她才不会努力扮成另一个人,她就是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我困了,要睡觉。”她伸个懒腰,当先向后宅走,路过一直似笑非笑看她的容楚身边时,看这家伙还是一副饶有兴致不想离开模样,淡淡道,“哦,还有一点,我喜欢的那个,睡觉睡我床底,半夜给我暖脚——你要学么?”   容楚:“……”   ==   尊贵的国公终于走了,临行前对太史阑似笑非笑点了点自己嘴唇,用口型道:“等我暖脚……”引得后宅拱门前偷看的邰家小姐们一阵惊艳地倒抽气,太史阑瞟瞟那倾倒南齐的红唇,心想还不如幺鸡的大嘴好看。   容楚走得很潇洒很放心——如果没猜错的话,很快就会再见的。   太史阑目送他离开,才注意到自己手中一直抓着容楚的衣服碎片,她正要扔掉,忽然手一顿,随即将那一角布料,又凑到眼前看了看。   衣角上,隐约有一点暗金色的纹饰图案,眼熟,不过图案不全,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   太史阑望着容楚背影,眼神微眯,有点冷。   随即她随手抛了布片。   她向邰世竹走去。   表情也很潇洒很放心。   她潇洒而放心地,开始了和邰世竹的短暂同居生活。   以及在邰家的魔王觉醒生涯……       ☆、第十三章 邰家新魔王   第一晚。   邰世竹脸色惨白,勉强撑着,带着太史阑回她居住的“听竹轩”,首先要求太史阑住在偏厢。   被拒绝。   “不喜欢。”太史阑说。   随即邰世竹要求太史阑和她分床睡。   被拒绝。   “没必要。”太史阑说。   邰世竹屏息、咬牙、握拳、眼冒金星半晌,要求侍女进屋睡在脚踏上。   被拒绝。   “打呼,吵。”太史阑说。   邰世竹想尖叫,想骂人,想奔出屋永不回来,想用案上的细瓷美人觚将眼前这个永远面无表情的女僵尸砸碎。   但她不敢。   从面前的人“死而复生”之后,她就开始害怕,亲眼再次看见自己亲手杀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心中怀疑,那种恐惧也让人浑身瑟缩。   “死而复生”的人展现出来的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凶恶,更让她凉到心底,不敢轻举妄动。   邰世竹吸气,握拳,望天三秒,默不作声去亲自铺床,铺了两个被褥,故意挪得很开,自己准备往外面那个被窝里钻。   一只手把她拎了出来。   太史阑自小热爱运动,锻炼凶猛,所以身轻体健,力气充足。拎起轻盈的邰世竹,和拎小鸡似的。   她拎着邰世竹,盯着她的眼睛,邰世竹被她永远毫不躲闪的眼神看得一阵心虚,垂下眼睛,连质问都忘记。   太史阑看她半眼,手一甩。   邰世竹砰一声跌在床前地上。   她痛得尖叫,等到好容易在侍女搀扶下爬起来,太史阑已经钻入了她的那个被窝,顺手把邰世竹的被褥给掀在了地上。   邰世竹手撑在地上,望着床上那个睡得平平展展占据了所有位置的女人,愤怒得浑身发颤。   她肯和这女人同睡已经万般委屈,没想到这女人真是没有最过分只有更过分,竟然是要把她这主人赶下床。   “你——”   “你有狐臭。”太史阑翻个身,啪一声扔出了邰世竹的枕头,从榻边书柜里抽出几本书,揉巴揉巴,枕上。   邰世竹白眼上翻,差点没厥过去。   她的费尽苦心搜来的孤本!原本是听说晋国公来安州,打听到他喜欢各种孤本典籍,寻了好多人,花了不少私房银子得来,就为了有机会以这样风雅又珍贵的礼物来吸引晋国公注意,好为自己正准备捐官的夫君在朝中觅个好差使。   现在竟然被这女人揉烂了当枕头!   人愤怒到了极致就会忘记畏惧,邰世竹呼哧呼哧喘气半天,渐渐冷静下来。   她抬眼看看床上睡得安稳,鼻息沉沉的太史阑,眼神也慢慢沉了下来,随即一言不发,抱着枕头,睡在了一边的短榻上。   她在榻上大睁眼睛,仰面直直躺着,心中盘算着,等下杀了她,该让外头哪位丫鬟做替罪羊呢……   太史阑一动不动,好像丝毫不关心她是什么打算和心情。   此时已近黎明,月光微斜过纱笼,照亮一个人拖得长长的影子,慢慢从短榻上移动下来……赤足踩在冰冷的砖地……无声靠近床边……张开的五指……霍然下掐!   “啊……”   一声短促的低呼,却不是太史阑的。   邰世竹的身形,凝在了床边,月色下她披头散发,还维持着五指张开下掐的造型,气质风神,神似女鬼。   只是眼神呆滞,一片空白。   床上,太史阑已经转了过来,手中人间刺,银白的刺尖光泽闪亮。   邰世竹还沉浸在“遗忘”中。   太史阑忽然一挥手,“啪!”狠狠一巴掌煽在她脸上。   巴掌声清脆,力道凶猛得不能再凶猛,邰世竹脸上顿时浮起五根鲜明的指印,她晃了晃,眼神依旧茫然,好一会才转身,摸着脸回自己床去了。   太史阑躺倒,继续睡。直到天亮的时候被一声尖叫惊醒,她睁开眼,就看见邰世竹惊恐地盯着她,又惊恐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肿起的脸,颤声道:“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回事……”   或许她还想问更多,但迎上太史阑冷峻淡定的眼神,便什么话都忘了。   太史阑起身,将被子拉平,直到一丝褶皱都没有,才离开床铺,在柜子里翻翻,翻出唯一一件黑色棉质没有绣花缀珠的外裳,嗤啦一声撕掉嫌长的袖子,穿上身,又寻了双新的软底便鞋套上,在原地蹦了两蹦,满意地点点头。   邰世竹瞠目结舌地看着太史阑主人翁一般选用她的东西,直到太史阑忙完,淡定地走过她身边,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   “谁打了我,是不是你!”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   邰世竹惊得往后一蹦。   太史阑五指分开,在她眼前一晃,又指指她的脸,随即推开她,出门晨练去了。   邰世竹傻傻地站在原地,摸摸脸,看看镜子,想想太史阑最后的动作,好半天才明白——   太史阑是在叫她比指印!   邰世竹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嚣张的女人!   ==   这一天。   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事。   事件一:太史阑绕后院人工湖跑步,遭遇不明身份人士接近,试图将她引到湖边。   结果:那不明人士自己滑到了水里,太史阑蹲在湖边认真研究了她十秒泳姿,开始呼救,随即走开。   事件二:她跑到一半,忽然被人拦住,说前头开花圃,请她绕道,于是她便绕道了,绕到了假山园,里面一座假山突然崩塌。   结果:太史阑安然从假山园出来,随即有人疑惑地进去看,发现所有的假山都完好无缺,万份诧异,忍不住走到那动了手脚的假山下查看,正在此时,假山塌了。   事件三:两件事发生后,有人传话说夫人请她去喝茶,她去了,茶水很香,夫人赠她茶包。   结果:把茶包送给她的嬷嬷忽然表情呆滞,随即大声说这茶下了药,中的人虽然不会死,但会慢慢失去神智,变成白痴。夫人大怒,不待嬷嬷说完,将她拖出去杖毙。随即厚葬了自己这位跟随了二十年,从娘家带来的硕果仅存的乳母。博众人一致赞誉夫人赏罚分明,慈爱大度。   太史阑也点头表示赞同,并在夫人那里,吃完了所有的点心。   ……   当晚她安睡,很多人不得安睡。   ==   第三天。   第三天平安无事,府中小姐们都像霜打了的茄子,怏怏地毫无生气,太史阑屡次平安诡异地渡劫,让这些原本满怀信心的女人们也开始不安,府里的流言渐渐开始往神鬼志异的方向发展,最新说法是说邰世兰借尸还魂,现在的邰世兰,已经不是原先那个。   想象力很丰富,谁说古人都笨蛋?太史阑想。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小姐们安分的原因一方面是屡屡受挫,需要时间沉淀及另寻他法,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邰府中接到帖子。   三日后晋国公回京,安州府为晋国公饯行,正逢“二月二龙抬头”,特办系列游乐活动以助兴,其中便有邀请诸府小姐齐聚安州鹿鸣山,“花潮斗艳”。   ------题外话------   还有没有人不知道邰字的读音?TAI    ☆、第十四章 谁要亡我,我必灭他!   每年安州在二月二龙头节都有诸多庆祝活动,今年晋国公在,更是隆而重之的盛会,听说今年二月二,不仅有女子参与的“花潮斗艳”,安州各家府邸的少爷们也要比试文武之艺,所以不仅各家闺秀卯足了劲儿要大出风头,少爷们最近也忙着寻西席,帮着做些绝妙好辞,好一鸣惊人,得晋国公青眼相加。太史阑觉得,大抵晋国公走之前,她们都没心思和她斗了。   她因此觉得好无聊。   于是没事就逛逛园子,想着容楚那家伙要滚蛋了,真是最近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逛园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人们都远远躲着,怕一不小心掉湖了或者发疯了啥的。   对面忽然来了一个人,一路分花拂叶,姿态比她还悠哉,和这满府的忙碌格格不入,太史阑一看,眼神柔和了些。   是邰世涛。   对这邰世兰可算是最亲的弟弟,邰府里对她最温暖的少年,太史阑态度也要好得多,“你怎么有空在这逛?”   “姐姐。”邰世涛也很惊喜,笑呵呵摸了摸脑袋,“夫子说文武之艺,我现在学得也尽够了,现缺的就是阅历和眼界,这得行万里路,看天下景才能完满,倒不必在乎区区安州一个文武之会。”   “少爷可是咱们安州第一神童,哪用得着像其余少爷一样临时抱佛脚。”他身边一个侍女抿唇娇笑。   “墨荷,别这么说,兄弟们听了要笑话。”邰世涛呵斥一声,唇边犹带笑意,看模样很喜欢这个俏丽的侍女。   太史阑看了那个叫墨荷的丫头一眼,直觉地不喜欢。穿着打扮比普通侍女更出挑也罢了,刚才那话可不是什么好话,是娇憨无心呢还是有意为之?何况她眼神闪烁,虽在笑,却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也就单纯的邰世涛看不出来罢了。   不过太史阑一向不会为路人甲多费心思,她倒对邰世涛口中的“夫子”产生了兴趣,“你这夫子倒有几分见识。”   “那是。”邰世涛笑得骄傲,随即脸一垮,“不过李夫子并不是我府中西席,是我在外头书馆遇见的先生,人是极好的,又儒雅,又博学,就是每年都要游历天下大半年,偶尔才来安州看看我。”他附到太史阑耳边,悄悄道,“我原本在兄弟中也是平平,都是得他指点才有今天呢。”   太史阑看着他脸上崇拜光彩,心中一动,听起来那位李夫子倒像位山野高士,不过这样的人出现在安州,当真是机缘?邰世涛既然原先也资质平平,性子又不是十分出色,那当初又是凭什么得他青眼呢?   “姐姐,我新得了一套好书,夫子赠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看,既然你在,咱们一起。”邰世涛拉着她袖子,献宝似地往他院子走。   太史阑无可不可地随他走,眼角瞥到墨荷的脸色似乎变了变。   一直进了邰世涛的院子,进门的时候,太史阑注意到墨荷让小厮都退了出去,她自己跟了进来。   “姐姐。”邰世涛高兴地去书架上搬书,那套书用缎面盒子装着,纹饰古朴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就是看起来有点重,邰世涛搬得有点吃力。   太史阑正要上前帮手,一侧身,忽然看见了墨荷。   这俏丽侍女,立在隔花门下,身姿僵硬,嘴唇紧咬,斑驳的日色映上她的脸,一片紧张的煞白。   太史阑霍然转身。   但已经迟了。   墨荷忽然一抬手,打散自己的发髻,随即将衣裳一扯,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前肌肤,随即以一种少见的迅捷,猛地扑过来,撞翻了书桌上的笔架,哗啦啦一阵巨响。   她扑在破碎的笔架上,声音刺耳惊心,“少爷!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少爷,求求你!求求你!”   邰世涛惊得半转身,维持住取书的姿势不动了,那书匣刚被抽出书架,微微向下倾斜。   无人看见,有一片淡白细密的粉末,从书匣中散落,正冲着站在下方的邰世涛的口鼻。   太史阑也没看见,她此时正站在邰世涛身边,眼见他惊得魂飞天外,怕那沉重的书匣掉下来砸到她的脚,便顺手将书匣往上一托,眼睛依旧盯着墨荷。   书匣回归原位,合拢,那点粉末落在书架边缘,被风吹散。   ……   此刻,这不过一个小插曲,是否重要,或可看日后人生河流,会否因此落下一处暗礁,不过真正的浪潮翻涌,大戏迭生,还在眼前。   “少爷!”墨荷声声凄唤,扑上来死死抓住邰世涛的脚踝,“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们的孩儿!”   邰世涛瞪大眼睛,太史阑险些喷出来。   太狗血了吧?   墨荷一闹,她就反应过来,八成是邰世涛太优秀,邰家其余子弟怕被他压了风头,这是要下手抹黑他了,不过这法子……   好吧,大户人家,这法子其实很合适。只是她不明白,墨荷要如何证明腹中孩子是邰世涛的呢?狗血的滴血认亲?   刚才这四周还十分安静,此刻墨荷一闹,就好像天地觉醒,整个邰府又热闹起来了,隐约听得一堆人的脚步声,又往这边来了。   可怜邰家老爷们,最近靴子底都被地皮磨破了。   墨荷哭叫几声,确保外头来的人已经听见她的惨叫,立即毫不犹豫,头一低。   “砰。”   脑袋撞在梁柱上的声音很脆,太史阑一瞬间想到夏天熟爆了的西瓜。   等她一低头,西瓜当真熟了。   太史阑蹲下身,一探她呼吸,忍不住皱起眉头——原来还是有意料之外的事的,她猜得到过程,没猜到结局。墨荷竟然就这么爽快地寻死了。   决心真大。   又是“砰”一声,邰世涛也晕了。   再“砰”一声,门被及时地踹开了。   三声几乎同时发生,电光火石一瞬间,太史阑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她将袖子里的人间刺,金色的刺尖,刺入了墨荷的脉门。   “涛儿!”冲进门来的人,怒吼声惊天动地。   安州总管,邰家家主邰柏,在外面听见墨荷的惨叫已经脸色铁青,等他匆匆赶到,一眼看见墨荷尸横就地,散开的衣襟还可以看见处处淤痕,顿时怒气便如洪潮,哗一下暴涌出来。   他怒目盯着邰世涛,先是一挥手,一个婆子立即过去,摸了摸墨荷的肚子,随即默默对他点点头。   邰柏浑身一震。   “你这逆子……你这逆子……”他浑身颤抖,怒目盯着被他霹雳大喝震醒,还一片茫然的邰世涛,“给我拿下!”   立即有膀大腰圆的小厮上来,胳膊一抄,拎小鸡一样拎起了邰世涛。   “父亲!父亲!”邰世涛一眼看见墨荷尸体,险些再次晕去,但他拼命咬着下唇,支撑着不肯晕,凄声大叫,“不是我!不是我!她诬赖我!您听我说!您先听我说——”   “你这畜生!”邰柏缩在一起的五官都似被怒气撑爆开,“你是不是要说你冤枉?墨荷是你贴身侍女,跟随你多年,好端端地要诬赖你?她都以死明志了,你还敢赖?”   太史阑摸摸下巴——确实,这才是这个狗血的计策里,最阴毒最狠辣的地方,按说墨荷一死死无对证,似乎是个蠢招,但此刻“人赃俱获”,任谁都会对墨荷最后的话深信不疑——最大不过生死,有什么阴谋也要活着才能施展,她都以死指控了,还能有假?   “爹爹!不是我!不是我!”邰世涛神情凄切,拼命挣扎,两个护卫纹丝不动,任他的指甲在书桌边抓裂,带着殷殷血迹脱落。   邰柏微有震动,他身边一个面色白皙的少年却忽然幽幽道:“三哥哥,你那墨荷,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前阵子还和我的丫鬟悠儿说,你许诺她会扶她做姨娘,其实这也是件好事儿,你去求爹爹,万无不准,怎么就闹成这样……”他忧心忡忡叹一口气,“听兄弟一声劝,你还是认了吧,一个奴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这样抵赖着,反倒惹大伯伯更生气,何苦来?”   “世成!”邰世涛一声怒吼,霍然转头死死盯着那白皙少年,“你胡扯!卑鄙!”   邰世成冷笑一声,后退一步,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你还有脸骂兄弟!”邰柏怒气更盛,狠狠一挥手,“拖出去!先拖出去打!打到他认为止!然后给我送回衮州庄子上去!我这辈子不要看见他!”   “是!”两个护卫轰然应一声,拖着邰世涛就向外走,邰世涛挣扎着,抓桌子,抓椅子,抓一切可以攀附的东西,却绝望地发现,他什么都抓挠不着。   一屋子人,无人说话,无人劝解,神情漠然的眼底,依稀可见跳动着幸灾乐祸的光。   包括自己的亲人。   小小少年,在这一刻忽然长大——明白世间至亲,原来也未必能予以依靠和信任。   在无尽的愤怒和绝望里,少年忽然仰头大喊,“娘!姐姐!”   “别叫了,一个死了,一个也快死了。”邰世成一脸诡笑,俯在邰世涛耳边,轻轻道。   护卫将邰世涛拖到门边。   一只手臂,忽然横在了护卫身前。   太史阑的手。   她一直等到现在才出手,一方面是等人间刺最后一刺回魂的效用发挥,一方面,是她要这天真少年,看清楚他的家人。   她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但他还要在这里生存,如果始终这么天真无知,也许明年她就可以给他扫墓上青草。   无情和攻击和冷漠的陷害,是人心造就的冰井,或深堕入渊,或破冰而出。   没有第二条路。   “世兰!”邰柏厉喝,“你让开!这不是你管的事!”   “一群傻叉。”太史阑说。   “……”   没人听懂这话的饱满含义,都瞠目看着她。   太史阑有点遗憾她的骂人没收到震撼效果,更加不高兴地一指地上,“人都没死,瞎咋呼什么?”   众人回首,赫然看见,地上墨荷竟然睁开了眼睛。   一时鸦雀无声。   “没死又怎样?”邰世成冷笑,“难道能颠倒黑白?”   太史阑不理他,拍拍墨荷的脸,“说话。”   墨荷呻吟一声,虚弱地转过眼,看住了邰世成,邰世成脸色微微变了,随即冷笑一声。   太史阑懒得看他一脸笃定的模样,倒是等下他的嘴脸要好好欣赏。   “五少爷……”墨荷语气轻弱,却字字清晰,“……我听你的话栽赃给三少爷……你放过我的家人好么……”   ……   死寂般的静默。   半晌之后,太史阑仰首,讥诮一笑,过去牵了邰世涛的手,两个护卫想拦,被太史阑冷冷一看,慌忙缩手。   “世涛。”太史阑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你记住。便是亲戚家人,也难免重利、薄义、寡恩、偏狭,不堪依靠。你唯一能靠的,是足够勇敢的你自己。”   邰世涛沉默,良久道:“姐姐教诲,世涛一生不忘。”   他语气沉缓,面无表情,看来当真和太史阑有了几分相像,先前略有些佝偻的腰也终于挺直,小小少年,此刻满身风华。   成长,有时或许得等时间慢渡,但更多时候,是在瞬间长大。   原本一脸难堪,欲待移动脚步的邰柏,停住了脚,脸色发青。   “就这群坏事都做不利落的草包,争什么魁首龙头?”太史阑牵着邰世涛,在一室或震惊或尴尬或惊恐的目光中,大步而去,留下声音琅琅,响彻天际。   “谁要亡我,我必灭他!”       ☆、第十五章 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事情开始得轰轰烈烈,完结得灰头土脸。   没有什么比快死的人证更有力,真相还是那么狗血简单——墨荷是怀了孩子,却是邰家三房五少爷邰世成的,邰世成要她构陷三少,事成后保她全家在府中谋得好差事,否则就把她卖到窑子,赶走她全家。   这事一出,被狠狠打了一顿的自然换成邰世成,并且被当即剥夺了名下三处铺子,又被送到衮州别庄,修心养性去了。   随即三房回家省亲的二小姐邰世梅,也被迅速送回了她那公婆啬刻的婆家。   邰世梅,就是邰世兰死去那晚,帮邰世竹压住邰世兰的圆脸女子。   太史阑懒得去管具体的处置,也不让邰世涛去管,她对所有所谓的处置,都很不屑。   邰世成的伤会好,铺子还有机会拿回,“修心养性”自然也会有“改邪归正”的那一日,正如被送回婆家的邰世梅,虽然被勒令这个二月二不得回来,但下一个二月二,还是会回来的。   邰世涛没有表示异议——他现今算是明白了,永远不要指望别人为你主持公道,有本事自己将来一一清算。   因为这个插曲,那套书终究没有被打开,邰世涛连书房都不进了,倒是开始打包包袱。   次日,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小仓满,大仓流。   这一日,撒灰引龙、熏虫避蝎、祭龙王、敬土地、嫁女住春、童子开笔。闺中停针线,恐伤龙目,不洗衣,恐伤龙皮。   这一日因士庶在郊野游玩,又为挑菜节。   晨间,家家杀鸡敬祖,煎黍米糕,邰府的公子小姐们哪里还有心思吃喝,将吃食打包,坐了车,浩浩荡荡往鹿鸣山而去。   太史阑才不打算去,她总觉得那个晋国公是个麻烦吸引体,这种一看就浑身长满心眼的家伙,多半外表玉树临风其实坏得脚底流脓,想要长命百岁就得划地绝缘。   她带着邰世涛从后门悄悄溜出去,穿了件南齐女子流行的连帽罩衣遮挡她的头发,两人在街上乱逛,街上却空荡荡的没人影,连店铺都基本关了门,人都跑鹿鸣山过节看国公去了。   太史阑有点奇怪,不过庆祝一个节日,不过一个晋国公要走,至于这么万人空巷吗?她却不知道,今日这世家子弟斗诗,大家闺秀斗艳,其实也算是安州府和晋国公私下达成的利益交换,斗诗胜出的子弟,晋国公将会提携他,答应安州府一个重要的请求,斗艳胜出的女子,则是安州官宦世家给晋国公的“回报”。   这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一场玩乐比试,关系到个人前途乃至整个家族甚至安州的前途,不然也不会出现邰世成不惜一切陷害邰世涛的情形,而对安州这些最高不过四品的官员来说,自家女儿与其做普通官家的主母,还不如做晋国公的妾,别看国公似乎不涉朝政,容家在朝在野的力量,天下谁敢轻忽?攀上容楚,便是一世坦途。   这些事,今日参加的人几乎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太史阑和邰世涛而已。   “姐姐。”邰世涛很无聊的样子,频频往鹿鸣河方向张望,“今天街上没意思,还不如回府去看看‘神工弩’。”   “什么神工弩?”太史阑随口问。   “你没注意到么?”邰世涛兴致勃勃地道,“这据说是晋国公命人研制的新军用弩,机簧力道强劲到可怕,但就是因为太强劲,没有任何箭能够承受那样的力道,以至于箭射出就会断裂,耗损太大。晋国公因为爹爹管安州军事,以前也是军中工兵出身,这次来安州,也带了一架给爹爹,让他寻此道能手加以改良。哎哟,神工弩是传说中的东西啊,在兵部也是每架登记造册不得外流的名器!爹爹小心得很,专门在后院隔墙开了个小型练武场试制呢!”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别想了。”太史阑听到“晋国公”三个字就皱眉——容楚的东西,少沾为妙。回头看看邰世涛小狗一样坐立不安,干脆一拍他脑袋,让他跟着人流去玩。邰世涛撒欢奔入人群模样,让太史阑想起往日小白狗幺鸡甩着尾巴偷食堂夜宵的德行。   “姑娘,可以借十文钱吗?”忽然有人在她身后问。声音沉潜好听。   太史阑一怔,回头。   春光忽然越发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盛放在那人颊边。   像一幅画,原本很美,却被匆忙的世人忽略,随即被丹青名手寥寥添上几笔,忽然就鲜活明丽,不容忽视展开眼前。   他就是那提亮的一笔,立在这处街角的春景里,春便停留在此刻。更奇异的是,这样一个走哪哪添彩的人,却又绝不招眼,那是一种温淡平静的美,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太史阑忽然就想起两个字:干净。   这两个字,在他光辉内敛的容颜里,在他清爽如蓝天的布衣里,在他含笑看过来的眼眸里。   太史阑忽然想起容楚,诚然美貌,精致而媚,近乎妖孽,而眼前这人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前者是深贝明珠,后者便是山石上未琢的璞玉,美得质朴浑然。   “姑娘,可以借十文钱吗?”那人见她不回答,又温声问了一句,微微含笑。   太史阑看看他衣着,朴素干净不算新,但质地不差,不像落魄到十文钱都需要向人索要的人,但一个大男人当街和女人要钱,她心底微微有些鄙视,也没多问,摸了摸,身上没有铜钱,只有碎银子,便掏出一枚银角子递过去。   那人却微笑摇头。   “姑娘,我只要铜钱。”   太史阑摊摊手,示意没有,那人依旧微笑,微微一躬,转身而去。   太史阑倒来了兴趣,远远看着,没多久,见他又向一个女子索要铜钱,那女子打扮得妖艳,大约是哪里的妓户,见他生得好看,二话不说答应了,给钱的时候还摸了摸他掌心,他依旧笑着,质朴而谦虚。   太史阑见他不仅当街和女人要钱,甚至连妓女的钱也要,不禁皱皱眉,心中恶感更甚。   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离开此地,这十文钱怕是日后没机会还给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偿吧。”   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枚东西,轻轻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头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阑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叶子。   用金叶子换铜钱?这人到底是钱多得烧着了还是大脑有问题?   那人并不给人多问的机会,转身就走,太史阑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后,眼看他拐了个弯,走入一个巷角。   这是贫民窟地带,巷子里阴暗寒冷,外头已经是春,这里似乎还停留在冬,一块满是污垢的石头上,睡着个瘦骨支离的少年,少年似乎发着烧,一丝不健康的红晕,从脸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来。   那男子将十枚铜钱放在少年身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药包,轻轻搁在地下,随即无声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萧索,仰头长叹了口气,日光洒在他脸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个声音,冷而静地响起,“你为什么要给他铜钱?”   太史阑从巷子里的暗影走出来,问。   男子回首,看见她并没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诚从容的态度,“他每天要上交给这条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钱,但他病了,完不成,会挨打。”   “那为什么给十文?”   “还有五文给他买包子吃。”他微笑,“梨花街第二家王记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尝尝。”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买包子给他吃?”   “别看那里没人,等会其余乞丐都会回来。”他丝毫没有不耐烦,平静解释,“看见了,不会给他留下的。”   “这么同情,为什么不干脆收留他?”太史阑并不因为他的好态度而稍减犀利。   “他不肯走,说要等人。”他叹气,轻揉眉心,忧愁的姿态又是一种风情,几个路过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为什么不给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知道的。”他眼神纯净而通透。   太史阑默然,明白他的意思,这竟是一个细腻的人呢,为一个乞丐也想了那么多,知道给金子反倒可能给那小乞丐带来麻烦,所以不惜当街拦人借钱,用金叶子换铜钱。   “你可以在店铺先用金叶子换了铜钱,为什么非要找女人借。”太史阑居然还是不依不饶。   “这附近的店铺,今天……”他为难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记包子铺还开张着,但也找不开金叶子,至于寻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总是比较好说话的,除非……”他忽然不说话了,望着太史阑的眼神带着笑意。   太史阑不做声。   明知对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这样不好说话的”,明知他这话,带温柔的批评,试探的调侃、小心的取笑,亲昵而有分寸的放纵,种种般般的细微滋味,她应该不习惯,应该反感,应该转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见那人平静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个人,连阳光路过他身侧都温柔。   太史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在街角默默相对,二月春风,自墙上的常春藤上穿过,簌簌荡起翠绿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阑忽然扬扬头。   “走。”   她当先就走,那人怔了怔,举步跟上,一边问,“姑娘,你这是?”   “王记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   “那就尝尝。”   “好。”   “有没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   “我知道有个地方酒很好。”   “那好。”   “可是……我最后一点金子,用完了。”   “我请你。”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头,看见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谦虚有礼,对谁都一样的温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异的,动人的笑,从唇角慢慢弯起,缓缓染上脸颊,再蔓延到眼底,眼睛里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渐次点亮,璀璨壮丽,像雨后刹那,一线惊虹,掠过最高的山巅。   他说:“好。”       ☆、第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   王记包子铺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馆的酒。   确实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阑拎着一纸袋的包子,那男子拎着酒,两个人是一路逛着出城的,太史阑从小到大,一向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正准备一手包子一手酒,酒坛子已经被男人平静而坚决地提了过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坛。”他说。   太史阑眼睛微眯,想着此刻如果三个死党在,八成要笑得贼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夸一声“天生的绅士”,景横波一定会立即勾住那家伙脖子问人家姓名年龄工作工资家住哪里是否父母双亡是否没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过太史阑喜欢的却是他包容一切的态度——关键并不在于他帮女士拎酒坛,而是在这男尊女卑,女人抛头露面都难的男权主义社会,他平静接受了一个女子关于喝酒的邀约。   此刻他走在她身边,并行,修长的手指扣着酒坛,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边笑意醉人。   “这里不错。”他指指前方一处茵翠的小山坡,刚被春风抚绿的土地,点缀淡蓝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过的溪水一般线条柔软。   看起来很配他,像他喜欢的地方。   太史阑席地坐了下来,以为他不会坐,结果他在她身侧自如坐下,伸直修长的双腿,比她还要惬意。   纸袋打开来,王记包子铺的包子果然不错。   皮薄馅大一包油,雪白的褶子因浸润了汤汁而微微透明,一点翠绿的葱花,从精美的褶口探出来。   太史阑也不让他,慢慢吃了一个,要去拿第二个的时候,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   是他,倾过身子,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根细树枝,剥去了树皮,露出干净的白茬,他用这个做筷子,小心地挑去包子口上的葱花。   太史阑手一顿。   她刚才吃第一个包子的时候,对葱花多看了一眼,这样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葱花?   他却很专心,抿着唇挑去葱花,此刻两人靠得极近,他半个身子倾在她面前,气息浅浅,并没有现今男子流行的熏香,只有一点极淡的木香,极干净极醇和的那种,闻起来让人想起冬日里温暖而干燥的木屋,被深红的火堆逼烘出属于千年木质独有的暖香。   一缕乌发散在他额头,被日光打亮,透过镀成淡金的发丝,看见睫毛纤长,碎光迷离。   四面忽然太安静。   鸟不鸣,花轻歇,溪水静谧,风如低吟。   太史阑没有让,也没脸红。   “你的名字?”她忽然开口,还是平日语气。   “李近雪。”他挑去所有葱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随意地坐回,答。   “为什么把所有葱花都挑掉?你也不喜欢?”   “我喜欢。”他说。   太史阑看他。   “可我不知道你下一个挑选的包子是哪个。”他笑,“或许你看这个比较白胖,或者你看那个秀气点。”   “包子都是一样的。”她摇头。   “不,不一样,不仅是包子。”他笑意若深,“世间万物,无一相同,单看你有没有那份心情去辨别并从中得到乐趣。”   “什么样的心情?”她默然半晌,问。   “闲适而善于发现美。”他答。   她又不说话了,这回却仔细找了一个包子,看起来很可爱的。   雪白的包子让她想起了什么,便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和你本人有点不搭,雪那么冷。”   “我是孤儿。”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他出身良好,毫无不适,眼睛弯弯甚至还带笑意,“养父发现我时,我躺在树下雪地中,养父是个私塾先生,通达文字,因此给我取名近雪。”   她喝了一口酒,古代的酒淡,所谓佳酿也不过就是甜米酒,她皱皱眉,放下酒坛,道:“好名字。”   “我也觉得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包子,忽然偏头看她,“不喜欢这酒?”   “不喜欢。”   “我可以猜猜为什么吗?”他语声轻缓,“你喜欢烈酒,火一般的灼热,喝下喉咙像撒进一把钢针,从咽喉一直戳到胃里,然后砰一声,烧起来。”   她沉默一会。   “很好,很形象。”她说,语气有点冷,“但我不喜欢别人这么猜我。”   “不是猜你。”他轻轻吁一口气,“好,既然你不喜欢猜,那我就直接问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不像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不像一个会被轻易感动的人,那你为什么会跟着我,会因为我给了那孩子十文铜钱而请我吃饭?”   太史阑注意到他提及那乞丐时,用的称呼是“孩子”。这让她改变主意,决定回答。   “答案很煽情,我不喜欢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她一眨不眨看着虚空,眼神直直的,像刺,不管前面是什么都要刺过去,“我和三个同伴,以前都是孤儿,我是她们中最大的,她们被抱进所里时还是婴儿,我却已经三岁。三岁,记得很多事情。”   她一顿,他递过一个包子,她咬一口,狠狠地。   “我记得我是个乞丐,在天桥下和母亲睡在一起,白天她都会出去,晚上给我带来吃的,我们日子过得不差,因为我会一点点本事,她能靠我这本事卖点废品,混个肚饱。”   “因为她在乞丐中算混得好,引起一些人嫉妒,乞丐也是要被收保护费的,那条街的大哥来收钱的时候,别人就说她有钱,让多收点。”   风有点凉,包子应该冷了,他递过来的包子却还很热,散发着喧腾的香气,她也没在意。   “那天我抱了只狗回来,妈说那狗像名贵品种,乞丐养了怕要招麻烦,我不肯,正在这时,收保护费的来了。”   她抿着唇,眼神静而冷,是一片早已凝结的冰。   往事砸碎岁月时空,狠狠撞来。   “没钱?”那青皮混混拎起幺鸡,大笑着旋转,“没钱交费,有钱养狗?还是这种阔太太养的狗?你他妈的敢骗我?”他语气忽转狰狞,狠狠将幺鸡往地下一掼!   “别打我的狗!”她扑过去,被那混混一脚踢开,撞在桥墩上一声闷响。   “别打我女儿!”原本谦恭赔笑,一脸哀求的女子顿时尖叫一声,也扑了上来,指甲在对方手背上留下几道深红的印痕。   “哎哟!敢挠老子!”混混一把揪住她头发,龇牙咧嘴,“你他妈的去死!”抡住她瘦弱的身子往外一推。   恰在此时,一辆小车呼啸而过。   从此后她梦端,常见一片飞溅的血红。   ……   她的沉默令他也沉默,似乎明白她此刻心情,并没有追问,倒是太史阑很久之后,自己道,“我报了仇。”   “那小混混后来跌倒了,落地的时候,地下有一块尖头朝上的碎灯管。”   言语很淡,心却微微的凉,眼前春光明媚,却又仿佛是那年冬天飘雪的街角,那街角很冷,地上并没有尖头朝上的碎灯管,有的只是一块碎成无数的玻璃,那小混混搡出她母亲,却因为用力过大,自己也失去平衡,倒下去时,她在刹那间伸出手,覆盖在那块碎玻璃上,轻轻说:“回来。”   半截灯管在一瞬间回复原状,先刺穿了她幼嫩的手掌,再刺入倒下混混的后背。   那日浑浊的鲜血流遍她手掌,连带她的胳膊也被压折,她面无表情听着肉体被刺穿骨骼被压碎的声音,咬破了唇。   那日研究所正好有人路过,看见了她恢复灯管那一幕,将她抱回了研究所。   从此开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新人生。   ……   她说话只分想说和不想说,从不掩饰,因此她说“我报了仇”而不是“老天帮我报了仇。”   苍天不仁,凭什么给它担好处。   他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慢慢咬了一口包子,唇角的笑意散了些。忽然再次将酒递过来,柔声道:“喝一点会舒服点。”   太史阑有点诧异地看着他,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她看出李近雪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向来只有为别人着想的,再不会勉强人,她已经明确表示不喜欢这酒,他竟然劝她喝。   不过此时心中忽起燥热,忽觉这酒似乎也很有诱惑力,她接过,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那种燥热立时平复许多。   眼看天色不早,她也打算告辞,还没开口,李近雪忽然脸色一变,“小心!”   眼前一花,他身形已经到了面前,淡淡木香传来,下一瞬太史阑已经被他拉起狂奔出数步,只听得身后夺夺连响,风声劲捷,李近雪头也不回拉着她跑,太史阑却执拗地回头向后看,只来得及看见刚才两人坐过的地方,齐刷刷插着一排羽箭。   李近雪的手托在她腰侧,妥帖而又不失分寸,她觉得一股热流从腰间传入,顿时身轻如燕,跑起来丝毫不费力气——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功吗。   “往山上走!”李近雪一声低喝,牵着她直奔不远处的鹿鸣山,她来不及多想,身后人不依不饶追上来。   “咻!”,一道羽箭呼啸割裂空气,深青的箭头狠狠旋转着,扑向她肩头!       ☆、第十七章 天降美人!   “起!”李近雪忽然将她轻轻一托。   她身子横开半尺,羽箭咻地穿过她的衣袖,将衣袖撕裂,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铁腥的箭头擦过手臂内侧,触觉滑腻像幼时在溪边无意抓过的蛇。   衣袖一裂,什么东西掉了出来,此刻她和他正仓皇逃奔,也无暇顾及,眼看东西便要飘落路上。   她心中忽然若有警兆,觉得好像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正在发生,低头一看,将要飘落的是一张纸,好像正是失火那晚在邰世兰房里找到的那张。   似乎没什么重要,可是她还是一边跑,一边握住了衣袖。   衣袖上的裂缝渐渐弥合……   李近雪只顾拉着她逃离,头也不回,两人直奔鹿鸣山,原想着山上开阔,而且今日人多应该可以阻止丧心病狂的杀手,不想两人都不熟悉路,上山方向又不对,几番奔跑之下,竟然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崎岖,人更是一个都没碰着。   “前头没有路了!”李近雪忽然停住脚。   太史阑稳了稳呼吸,一抬头,发现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奔到了一处崖边,正想穿越的人生果然狗血,到哪都能遇见断崖,一边断然道:“我不跳崖!”   她才不要更狗血的跳崖遇见残废大师九阴真经华山风清扬神仙姐姐啥的!她只知道跳下去更可能会成瘸子!   “你想到哪去了?”李近雪失笑,一拉她的手,“你看。”   太史阑这才看见,现在所处的山好像是地裂造成的,只是一座小山,断崖之下树木荫蔽,看不见底下景物,好像隐约有流水和平地,对面是真正鹿鸣山的高大山体,一处微微凸出的平台,就在不远处,大约有一丈多的距离,平台上山石嶙峋,隐约还有深黑的洞口,很好的遮蔽点,就算被人追过去,从山洞里应该也能找到躲藏的地方。   太史阑想着李近雪也许能跳过去,自己就有点麻烦了。   断崖下生着一些藤蔓,李近雪扯了扯,对她笑道:“咱们过去。”   “怎么过?”   “我最近有伤,轻功打了折扣。”他笑得抱歉,“没法带你一起过去,这藤蔓也太细,只怕系不住两个人,我先过去,然后甩藤蔓将你扯过去。”   太史阑点点头。   她平静而毫无质疑的态度,在生死之前也毫不打折扣,李近雪看了她一眼,眼睛弯弯微有笑意,柔声道:“放心吧,等我接你。”   太史阑拍拍腰间口袋,“记住,包子还没吃完。”   这就算是她的关心了,李近雪眼神更亮,似有星光闪烁,随即对她一笑,抓着藤蔓,跨越山涧。   太史阑眼看他衣袂飘飘,仿佛只是一抬脚,身子已经越过了崖面,他飞跃起来的姿势很好看,像一尾游进大海的鱼。   眼看他一只脚已经即将踏上对面断崖青黑色的山石,她的眼神刚刚放松了些,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哧”。   这一声,没之前那些风声凶猛隼利,却更加快而凌厉,她的耳朵刚刚捕捉到那点声音,随即便感觉身边空气被劲风撕裂,衣袖嗤啦一声再破,一道银光掠过她身侧,直奔对面——   她眼睁睁看见那点银光,没入李近雪肩背!   仿佛是个慢动作,银光掠过、没入人体、血色洇出、他晃了晃、已经点在山石上的足尖微微一撤、身子向后一仰……   太史阑忽然向前冲去,将要冲到崖边时,霍然一蹲,蹲下时已经扯住了崖边的藤蔓,随即身子纵起,跳崖!   呼地一声她身子降落,刚落半丈就被藤蔓扯住,细弱的藤蔓危险地颤了颤,终究还是拉住了她的身体。   太史阑不看危险的藤蔓,也不看被粗糙蔓枝割破的手掌,腿用力在山崖上一蹬,身子已经荡起!   人在半空,身子摆荡,一只手臂直直伸出去,一抄。   她想要捞住他!   一切不过一瞬间,惊变乍起时她的反应、肌肉爆发力、肢体协调能力、速度都已经爆发到了巅峰,动作协调流畅准确得令人无法相信她没学过一天高深武功。   这也是她,一生至此做得最好的一次。   “呼!”   她竟然一次就准确地荡到了李近雪身边,他此时刚刚落下,她的指尖,触到了他的衣袖!   太史阑狠狠一抓。   手指触及实处,她心中刚刚一喜,蓦然身子一空,往下便坠——藤蔓断了!   李近雪刹那抬头,这一刻他没有微笑,眼神却依旧温和深雅,突然抡臂,托住了她脚底。   呼一声,太史阑觉得自己像坐云霄飞梯,瞬间又反升上去,从坠落到飞起瞬间转变太快,她体内失衡,五脏六腑都像被翻过一般难受。   眼看她将要落上对面平台,蓦然又一声熟悉的轻响。   银光一闪,再次追蹑而至,啪一声火花四溅,射掉了太史阑即将落足的山石!   到了这种情形,连太史阑也要忍不住大骂——玩我啊!   她刚刚纵起的身形再次掉落,这回再没有人托住她脚底,用自己的身体换回她的安全,急速的坠落中风声呼呼而来,她勉力睁开眼,看见李近雪并没有掉落崖底,而是忽然撞在了山壁上,那里葱郁的藤蔓被撞碎,露出一个下行的深沟,或者说是山体的裂缝,她眼看着他身子一滑,消失在裂缝中。   那样嶙峋的裂缝,他又受了伤……   凶多吉少的念头还没转完,她砰一声,撞在了什么物体上,不硬,还有几分蓬松,就是有点刺人,屁股很痛,身下簌簌作响,有淡淡的松香味弥散。   不过这一停只是瞬间,咔嚓一声身下的松枝断裂,她翻翻滚滚又落,这回落得很快,崖本来就不高。   “砰”又一声,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身下空虚,唯独腰和膝窝都被兜住,触感似软实硬,富有弹性,她定了定神,感觉到这似乎是一个人的臂膀。   竟然被人接住了?   坠落的昏眩还没过去,一抹芝兰青桂般清郁而又飘逸的气息,连同一个人有点熟悉,又有点讨厌的声音,一同涌入她的意识。   那声音带点惊诧,带点调笑,道:   “老天真是待我不薄,知我寂寞,天降美人!”       ☆、第十八章 推倒没商量!   那人话音未落,转而又道:“又是你?”   这回声音里的惊诧更多了些。   太史阑睁开眼。   眼前,那人眸光浮沉,似笑非笑,珍珠明月般的肌肤,即使在这崖下暗影处,也依旧不损丝毫光辉。   果然是那张美貌得令人讨厌的面容。   太史阑皱眉,伸手,推开他的脸。   容楚微笑,放手,“砰——”   太史阑跌到地上,好在容楚还没黑心到顶点,他身前有案有几还有厚毯,太史阑正跌在地毯上。   不过从高处跌落又经过撞击的人总难免有点瘀伤的,太史阑浑身疼痛,又觉得焦心口渴,一抬眼看见案上有新鲜的梨,顺手抓了一个就啃。   啃完了,随意将梨核一抛,再一抬眼——咦?好多人。   一转眼,才发现这一处原是平地,在上面看不出来,此刻落下来才发现底下地势平整,绿草茵茵,上有青崖,侧有繁花,前有碧水,后有清风,因此被选了来作为节日盛会场所。   此时一大片空地上,一席席依次排列,左侧男,右侧女,女子席前以彩幕遮挡,香风阵阵,男子席地而坐,吃喝得满地肴核,彩幕上挂着一些诗作画作,墨迹淋漓未干。   这一大群人本该喧闹不堪,人潮涌动,此刻却鸦雀无声,人人目瞪口呆。   任谁玩乐正高兴,忽然天上掉下个人来,还砸在了主宾面前,都会有点接受不能的。   只有一个人,怔了怔后,高兴地大呼:“姐……”   太史阑抬眼,正看见邰世涛欢喜地冲过来,身上还颇为滑稽地挂着一个红金二色绸缎制的龙头,龙头随着他的步伐一窜一窜跳动。   太史阑敏锐地注意到,有相当一部分人醒过神后,望向邰世涛的眼神颇为不善。   怎么,这小子又得罪人了吗?   “姐……”邰世涛喊了半声便停住,忽然想起姐姐是皇家弃妃,御赐出家,根本不能出现在这场合,连忙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   太史阑此刻无心和他聊天,抬头看看两侧山崖,再看看不远处溪水,思考着跌入山体缝隙的李近雪有没有可能还是从山上滑下来,最终跌入山涧。   她手撑着地,忍着浑身骨头似要裂开的疼痛,站了起来。   容楚在一边闲闲喝酒。   太史阑只在落入他臂膀那一刻,和他有过眼神对视,之后看都没看他一眼,视他这万众围拥的主宾于无物,他似乎也不生气,只悠悠拈了果子吃着,饶有兴致地看太史阑。   此刻见太史阑痛得一头虚汗,却仍面无表情,站起身要走的模样,才问:“去哪?”   “找人。”   “谁?”   “不关你事。”   “未婚妻要做的事,未婚夫不可不问。”   “在我承认你之前,最好少拿这个词来恶心我。”   “那就给个机会,让我好争取你的承认?”容楚笑吟吟地、看起来毫无诚意地道,“我派人帮你找。”   太史阑下意识要拒绝,忽然想起这溪水可能是鹿鸣河的分支,万一李近雪被冲进下游,她一个人确实很难及时找到,再万一李近雪还卡在山缝里,也需要大量人力援救。   “好。”她一伸手,“一百护卫。”   容楚拍拍手掌,一队青衣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这些人衣着朴素,看起来根本不像那些装备华丽的豪门护卫,但个个眼神犀利明锐,看人时极其有力,像扑面而来的飓风。   四面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说什么“龙魂卫”之类的字眼。   太史阑还在不满,“只有十个。”   “他们十个,可抵寻常护卫一千。”容楚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找谁?”   “男人。”太史阑道,“蓝衣,身形个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想了想觉得独特性不强,又补充,“好看。”   “好看?”最后一句让容楚眉毛挑起,眼神有点危险。   “嗯。”太史阑点头以强调。   “怎么个好看法?”容楚指指自己,“我这样的?”   太史阑鄙视地看他一眼,最讨厌自恋的人了!   她想了想,觉得其实两人不好比,风格相差太大,不过说起来,她觉得还是李近雪更顺眼些。   “比你好看。”   容楚的眼睛眯起来了,那种似笑非笑,带点危险的笑容,又飘了出来。   “你喜欢?”   语气平淡,越淡,某种气息似乎就越强,站在一边的邰世涛,忽然打了个寒战。   太史阑直觉地皱了眉,她不喜欢“喜欢”这个词。   她的皱眉,看在别人眼里却像是心事被说中的心虚,容楚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向后懒懒一靠,笑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为什么要讨好我的未婚妻?”   太史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你不生气?”容楚在她身后问。   “你还没资格。”她答。   不是她在意的人,她干什么要为他浪费一丝情绪。   身后一阵沉默,容楚还是在笑,就是笑容似乎有点奇异,邰世涛在一边瞟着,心想从来都被女人捧在掌心怕冻着的国公,这次有没有觉得挫败呢?   随即又想姐姐真是变化大,不过他喜欢。   “你怎么性子这么硬呢?真是不可爱。”一阵沉默后,眼看太史阑真的一瘸一拐向前走,容楚还是开口了,“哪,我想你是不愿欠人情的人,也未必稀罕我献媚是不是?你应该喜欢公平,那么,你做到一件事,我就派人帮你找人。”   “什么事?”太史阑回身,她不求人,但不代表一味莽勇。   容楚对她招招手,太史阑没啥表情的过去,容楚倾过身子,咬耳朵,“你来迟了,花潮斗艳已经结束。先前我答应过,斗艳胜者,可以向我提一个我做得到的要求,不过现在这个胜者我不喜欢,不想答应她任何事。不如你去赢了她,便可以随意要求我。”   “比什么?”   “才艺,刺绣。”容楚笑得有些可恶。   刺绣需要时间,向来不是女子才艺之比的项目,但是容楚实在不想让那堆女人有空对他送秋波表衷情,干脆要求“女子四德,前三德安州闺秀已经让我大开眼界,那便考考最后一德吧。”   不过……   容楚眼睛微微向太史阑斜了斜,笑容看起来越发诚挚。   用脚趾看她,她也不像擅长女红,别说女红,凡是才女擅长的一切东西,诗词、歌舞、曲艺、乐器……只怕她都不会吧?   他倒是想知道,她到底会什么?   他还想知道,这个一看就非常坚执的女子,她要争就必定要赢,但她用什么方式赢?   不得不说,虽然她的性子真是很不可爱,但也真的……很容易挑起男人的挑战欲。   太史阑才不理他古怪的笑容,她对“刺绣”两个字也皱了皱眉,这玩意,给她八辈子也学不会,她也绝不会去学。   “胜者是谁?”她突然想知道自己要挑战的是谁,因为人群里,好像有那么几束熟悉且恶毒的目光,射过来。   “说起来很巧。”容楚轻轻一撇下巴,点了点人群,“男子比点香作诗,胜者是你弟弟;女子比刺绣,胜者是你妹妹。”   太史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邰世涛点头微笑,对姐姐晃了晃他的绸布龙头,而立在一边,先前一直被她当人肉背景忽略的某个女子,正眼神不善地瞪着她。   太史阑觉得她脸熟,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不是邰世兰死亡当夜,跟着邰世竹去讨债,却又躲在邰世竹身后,只露半边脸的那个?后来在邰夫人那里也见过,好像是四房的待嫁小姐,叫邰世薇。   邰世薇遇上太史阑漠然如对草木的目光,愤怒得浑身都在轻颤。   她好容易胜了这些闺秀,在晋国公面前出了风头!   她本来应该站在晋国公身边,她已经想好了她的要求!   结果她正要上前,这个女人竟从上头掉了下来!还故意掉在晋国公臂膀里,打断了她的话!   掉下来,打断了,就该让开,这女人还不罢休,竟然死赖着不走,和晋国公眉来眼去提要求——有资格提要求的是她邰世薇!   现在居然还用这样蔑视的眼光看她!   这个可恶的,不仅搅乱了整个邰府,还想搅乱她的计划的无耻女人!   ……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邰世薇盯着太史阑,不掩眼神里的憎恶,“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快点回去!莫要丢了家族的颜面!”   她不敢当面说破太史阑现在的身份,那会导致邰家也获罪,但她从没把邰世兰那样的身份放在眼里,一个终身出家的皇家弃妃,命运早已注定,她只能在庵堂终老,或因为淫贱罪行迟早被沉河。   众人听她语气,分明太史阑也是邰家人,不禁惊愕——这是邰家哪位小姐?为什么姐妹间关系如此恶劣?   众人目光转向太史阑,兴致勃勃等着一场精彩的姐妹舌战,谁知道太史阑眼光,淡而又淡地掠过邰世薇,根本没有理睬,转而对容楚道:“就她?”   看看她,再看看气得满面通红的邰世薇,众人忽然都觉得,好像看见一只未长成的小猎犬,无助地对刀锋般的战士乱吼……   “有把握赢她吗?”容楚越笑得诚恳,越让太史阑觉得不怀好意。   “行。”她不耐烦地答。   邰世薇此刻终于听明白了两人意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半晌忽然格格娇笑起来。   “让她赢我?呵呵让她赢我?”她笑得花枝乱颤,像遇见世上最大可乐之事,“国公您是打算给大家助兴吗?这女人……让这女人赢我女红?……呵呵太可笑了……”   她笑声越来越响,众人看她神色也明白,看样子这位新来的邰家小姐,八成不擅女红,也不禁纷纷掩口取笑。   “这位八成不会女红吧?”   “那也没关系,或者可以看见肥鸭状鸳鸯,或者扁担状水草呵呵。”   “姐姐你不是嫌比手工气闷吗,现在正好,乐子来了……”   ……   嘲声如潮,太史阑好像没听见,眼光在容楚浑身上下溜了溜,重重在他腰间一落,忽然一把将他推倒!       ☆、第十九章 你真丑!   噗地一声,容楚被推倒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倒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史阑推倒了。   哗地一声,人们惊诧了。   张大嘴巴惊诧了。   张大嘴巴喝了一嘴风地惊诧了。   ……   四面人群震惊至极度寂静,好像瞬间变成僵尸王国,推倒和被推倒的两个却反应好像外星来客,推人的那个,推倒人,一手还扣着人家腰带,于是“嗤啦”一声,容楚腰间那个软锦精绣双层浅蓝色腰带便被扯裂。   太史阑扯下腰带,看也不看一眼,顺手一扔,动作活脱脱一个即将圈叉弱女的流氓,只差了搓爪淫笑的标准猥琐表情,以至于场中又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抽气声。   被推的那个毫不惊讶,一肘撑在厚厚地毯上,扬起精致下颌,弧度调整得足可倾国后,才眨眨眼睛问太史阑,“你觉得赢不了,所以现在就打算对我用强?”   “吸溜”一声,不知道谁在吞口水,当然不是女人,女人们忙着掩脸掩眼睛并从指缝里偷瞧,垂涎的,貌似是一个健壮男子……   因为容楚此时造型甚诱惑,甚诱惑。   绿草如茵,厚毯华贵,他一身雪白便袍,袍角暗金纹绣,低调中不露声色地尊贵,袍子是南齐最近流行的式样,开领很大,被太史阑一推向后一仰,便拉扯出斜斜的弧度——锁骨一抹,精美如描,胸膛半现,莹润如玉,腰间微露,线条紧束。   这架势身材,诱惑皇太后都够了。   太史阑却根本没瞧一眼。   她推倒容楚,抓过一把切肉小刀,胡乱割了一块肉塞嘴里,然后随手用那精致腰带擦刀,小刀锋利,腰带质地薄滑,三两下腰带便碎了,所有人眼睁睁看见晋国公那价值连城、苏城第一名绣辛清绣的“天光云影”腰带,被这个女疯子瞬间扯断扔在地上,都发出一声无比心痛的慨叹。   随即太史阑一脚踢翻面前案几,水果美酒翻了一地,大声道:“你真丑!”   然后大步走开,走开的时候,顺便还在滚了满地的水果中,捡走了一大串葡萄。   ……   一群士子大夫,闺秀淑女,已经觉得不会思考了。   这叫什么意思?   搞了这一出,就为了说这句话?   晋国公当真丑得这么人神共愤,令这位邰家小姐愤怒难抑?   还是两人之间另有隐情,邰家小姐趁机泄愤,要给他难堪?   按照八卦常规逻辑,众人瞬间认定后一种,并由此衍生诸如“始乱终弃”“强逼民女”“仗势欺人”等等浪漫香艳版本,甚至连剧目都拟好了,第一出叫《风流国公下安州拈花惹草;有情闺秀后花园私定终身》,第二出叫……   “怎么?没把握赢,就迁怒国公?”邰世薇冷笑,声音尖利。   太史阑大步走到绣幕前,环顾一圈,见没有空的幕帐,冷冷道:“给我备帐!”   “就你这贱人,也配使用绣帐?”邰世薇跟了过来,尖声冷笑。   太史阑正准备不妨先教训下这女人,身后,邰世涛忽然跳了出来,一指邰世薇的帐子,大声道:“拆帐!”   “邰世涛,你敢!”邰世薇意外且愤怒,脸色铁青。   “我有权叫你让帐子,我姐姐有权用你的帐子!”邰世涛上前一步,贴在邰世薇耳边,森然道,“你不过是四房庶出,我姐姐和我却是家主嫡子女,叫你让,你敢不让?你不让?我便让全安州官宦家族评评理,认识认识我邰家四房的家风!”   邰世薇退后一步,完全无法适应并抵挡忽然犀利起来的邰氏姐弟,张口结舌。   嫡庶之别有如鸿沟,更是现今社会赖以存在并运转的基础道德之一,试图挑战它就是全民公敌,不够尊重它,也会迎来所有大夫阶层的唾弃。   邰氏姐弟因为生母去世,后母枕头风吹得邰柏不待见,在邰家是早已失宠人人可欺,但在外面,身份压下来,依旧没有邰世薇抗拒的余地。   一个婆子匆匆走过来,在邰似薇耳边低语几句,邰世薇脸色便惨白起来,半晌微不可见地挪了挪身子。   邰柏兄弟也在场,就在男席那边,一直密切关注这里的情形,这是他们眼看情势不对,派人来提醒邰世薇了。   太史阑满意地勾勾唇角,拍了拍邰世涛的肩膀以示赞赏,从僵立的邰似薇身边走过,进入锦帐内。   邰世薇直直立在帐前,倒像是替她看门的,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拼命绞扭着手帕,厉声道:“……你且莫得意!我看你能绣出个什么东西来!”   里面根本没动静,人人都看得出来,这不叫无言以对,这叫不屑。   最为强大的不屑,是视若无物。   锦毯上容楚拉上衣服坐起,给太史阑这么当众一推,他也没生气的模样,唇角笑意还多了几分。   他坐直时,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往地上一瞟。   那里是一堆刚才从桌上滚落的点心水果,现在正有佣仆来收拾,众人忙碌着将东西拢到簸箕里换下,没人多想什么。   容楚眼底也渐渐浮上笑意——地上,好像少了样东西啊……   她到底会拿出什么来呢?他忽然分外、分外地好奇了……   手一挥,一个护卫应手势而去,过了一会回来,在他耳边悄悄几句。   容楚的表情忽然有点古怪。   护卫回报,她进去就吃葡萄,吃完就睡觉。   睡觉能睡出绣品来?   难道她身上本就带有精美绣品?但看她衣裳简单朴素,又一身狼狈,怎么可能有什么华丽刺绣饰品?   此刻众人都翘首期待,吃喝无心,不住往锦帐内张望,好在太史阑没让大家等太久,甚至速度比想象中还快,帘子一动,她清冷的声音传来。   “好了。”   门口的邰世薇冷笑一声,立即道:“这么快?什么玩意?不会是只像鸡的凤凰吧?”说完自觉十分好笑,格格地笑了起来。   四周却没有人笑,气氛有点异常,邰世薇笑了一阵发觉气氛不对,顺着众人目光,有点僵硬地转头。   身后,一只手探出帐外,手指修长,指间一副刺绣云帕,正迎风招展。   手的主人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用气得死人的轻描淡写语调道:“就这玩意。”       ☆、第二十章 有美同游   “这玩意”飘扬在她指间,所有盯着的人,眼神都直了。   浅蓝软缎,光泽莹润,飘逸若云,明显质料不凡,就是造型有点奇怪,长方形,带着横褶皱,又怪模怪样剪掉了两角,看起来帕子不像帕子,肚兜不像肚兜。   但造型再怪异,也不能掩盖其上刺绣技艺惊人。   金线绣万丈天光,银线绣无涯云影,巧妙地使用了刺绣针法中最为难学的“乱孱”,将金银二色丝线交错层叠,恰如层层云影,万里长天,日光云色交相辉映,壮丽瑰美,展开间,便似见长空如洗,飞云乱渡。   天光,云影。   近乎于传说中的神绣,以简单二色辅以绝顶绣法而成的绝代精品,哪怕形状怪异,哪怕皱皱巴巴,哪怕还染了点可疑的紫色污渍,但那针法、配色、绣工,无可比拟。   很多人揉眼睛,再揉眼睛,想要说不可能,想要说这就是刚才晋国公那腰带,但刚才众目睽睽之下,那腰带被撕碎,大家都亲眼所见,现在想必已经和那些踩烂的水果一起被扔了,怎么可能完整无缺再次出现?   更何况,众人一看再看之后,发现这幅绣品虽然也是天光云影图,但比原图似乎少了不少云朵,应该不是原品。   众人难抑惊讶——难道这位还不知名字的邰家小姐,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绝世女红高手?   容楚却缓缓眯起眼睛。   只有他才知道,这一幅,就是刚才撕碎的那一幅。   哪怕太史阑做了伪装,把双层腰带拆开,胡乱剪掉两只角,拆去了部分刺绣改变了原图格局,但他还是一眼看出来,那是他的东西。   因为那浅蓝软缎也不是凡品,他可以确定,最起码在这安州,没人能拿出同样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随身物品,其实都有他的标记,只是别人发现不了而已。   “国公,这……”安州府尹和邰柏都走了过来,前者脸色奇异,后者喜悦中暗含恼怒。   邰柏此刻既喜且忧——邰世涛拔头筹是好事,但世兰是皇家弃妃,怎可和任何男子有牵扯?那是抄家灭族大罪!   本来世薇胜出最好不过,嫁一个庶女做晋国公的妾,于他也不失安州总管的颜面,谁知道世兰忽然从天而降……邰柏脸色变幻,心中又疑惑又恼恨,看太史阑的眼色森凉。   容楚将他的脸色看在眼底,眼底微光一闪,含笑道:“胜负已分,何须问我?”   一直失魂落魄的邰世薇,忽然尖叫一声,掩面奔了出去,撞在一个妇人身上,钗环都掉了,她却似未觉,一路跌跌撞撞远去了。   太史阑连表情都没有,在众人惊叹热切的眼神中,收回手,忽然觉得鼻子痒,抓着那块价值万金的浅蓝软缎,就准备去擦鼻涕——   众人哀叹声未起,她的手臂忽然被架住,芝兰青桂独特香气传来,那人贴得极近,在她耳侧幽幽道:“姑娘,你说,我的腰带,是怎么被你恢复的呢?”   ……   他声音轻轻,俯在她耳侧软语,神态旖旎,看起来不像是看破她秘密寻根究底,倒像情侣耳鬓厮磨。   周围女子们立即眼神发蓝,眼底霹雳笼罩方圆三丈,足可将太史阑碎尸万段。   太史阑嫌弃地摆摆头,让出他的气息笼罩范围,转头对上那人秋水明澈而又深意若许的眸子,眼神毫不退让,“想知道?”   容楚有些微微诧异她竟然没否认,微笑道,“你我此心一同,为何要隐瞒呢?”   “半斤胭脂,半斤机诈,”太史阑伸出手指,点住他胸膛,“这样的心,别拿来和我比。”   “哎哟,你说得我心痛,又点得我心跳。”容楚笑,挺挺胸,半真半假语气。   太史阑不屑地看他一眼——这男人好像还会卖萌!   赶紧收回手指,“想知道,就凭自己本事找答案。”伸手对那十个一直沉默伫立的护卫一招,转身就走。   她不怕容楚反悔,这种人,再调笑万端,骨子里都骄傲得无可比拟。   身后脚步齐整,那些精英护卫果然跟了来,太史阑感觉到落在后背的目光不善,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看来容楚这些手下对他很是爱戴,看见她对容楚态度不佳便也对她没好脸色,真看不出,容楚这么懒散阴险,也能得人忠诚若此。   不过那齐整的,一听就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里,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协调……   太史阑转身,就看见身后,多了个不协调的人。   “你跟来干什么?我没空照顾你。”她皱眉。   容楚瞟她一眼,这世上有人爱他有人恨他有人顾忌他嫉妒他,但无论怎样的感情,都是在乎他的存在,只有眼前这个奇葩女人,真正地视他若无物。   那并不是轻视,而是她的世界,没有他的存在。   他忽然想知道,那个世界,是不是只有黑白二色,是不是永远冰封山峦,是不是一剑擎天,永不和谁双峰并立?   “我有空游山。”他微笑,慢吞吞地,“并让我的护卫们给我带路。”   他对太史阑微笑,此刻她站在护卫前头,看起来就像他的探路者。   太史阑盯他一眼,一言不发转头。   斗嘴非她所愿也,有机会痛揍之也。   “他叫什么名字?”容楚走了一阵,貌似很随意地问。   他知道,对太史阑发问,越直接越好,绕弯子她不理你。   果然太史阑立即答:“李近雪。”   容楚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陌生,摸着下巴想,姓李的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太史阑却在观察那些护卫,一路上山,她很快就发现,容楚口中“以一当千”的精锐护卫,果然不是白扯的。   几乎刚走出几步,那些护卫已经超越了她的步子,她也发觉自己反而拖累了大家,便指出李近雪落下的方位,护卫们听明白后,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发布了一连串命令,随即这些人立即散开在山道上。   太史阑眼看他们飞速纵跃过草尖,青色的身形化作一道道流光,一半人直扑那道山缝,一半人掠向底下溪流;看见他们即使在飞跃中依旧形成阵型,随时都可以互相呼应支援;看见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后,一声呼哨,各自散开,每个人毫不犹豫选取搜索点,每个搜索点都扼住整座山最适合隐藏的地点,并辐射周围地域,笼罩李近雪能够落入的所有可能部位。   整个布置所花时辰不超过半刻钟。   精准、迅速、高效、配合无间。   当真十人可抵千军。   看见这样的“护卫”,只让人会对他们的主人心中发寒。   太史阑瞟一眼容楚,他负手看手下行动,并无得色,甚至微微皱眉,似乎还不太满意。   她挪挪身子,离这危险的人更远一点。   天色渐暗,一声声传报响起。   “溪中,没有!”   “裂缝,没有!”   “左麓山沟,没有!”   “右麓,没有!”   太史阑皱起眉——怎么可能?都没有?   她相信这些精锐护卫的能力,他们这样的搜索,别说大活人或尸体,一根手指都能找到。   天色渐渐幽沉,隐约可见山下谷底的人群都在离开,山间起了淡淡的岚气,四面景物笼罩在一片浅浅的青色中,像蒙了尘的名画。   “看样子你那朋友自己离开了,天色已晚,这里夜间据说不太平,该下山了。”容楚立在那处山缝边,碧树青花黑山石,衬他素衣如雪,眉目如画,清爽得让人瞧了眼珠都似被洗亮。   太史阑眼珠子里却连惊艳之色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抬头看看山顶,忽然道:“那里有屋子。”   靠近山巅处,绿树掩映间,确实露出一角竹屋的棚顶,在这岚气空濛的山中,若隐若现。   “那里已经过了这座山头,并且,你朋友是掉下去,不是飞上天。”容楚看着那一角屋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你走吧。”太史阑不反驳不赞同,俯身束了束自己的裤脚,她披风里穿的是邰世竹的骑装,南齐虽不好武,但受周边大燕云雷诸地影响,大家女子也有学骑射的,引为时尚。   容楚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她八成是要自己上山了。   “主子……”护卫赵十三走了过来,神情肃然低声道,“这屋子看来不甚妥当,属下们来安州就搜过整座山,根本没有这座屋子,主子千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地,请容属下们护送您下山。”   “你说得很对。”容楚微笑,答。赵十三正在又欢喜又诧异主子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时,听见他悠悠道,“我们搜过的山,占有的地盘,突然冒出一座竹屋,而我们居然不知道,这难道不是对我的侮辱吗?遇上侮辱而无声退却,这难道是我容楚吗?”   赵十三:“……”   碰了一鼻子灰的护卫讪讪退下,忠诚地昂起头,避免自己眼神里,冒出对主子瞬间不屑的光辉。   其实、也许、大概、好像……遇上侮辱先无声退却,然后在对方得意时冷不丁冲出来宰了他,不才是您容楚吗……   ……   “被侮辱”的晋国公,走在太史阑的身边,一点被侮辱的愤怒都没有,一路看花看水,指点风物,悠哉悠哉。   匆匆走在他前面的太史阑,这回好像是他的导游。   山路并不好走,太史“导游”又浑身疼痛,走得歪歪斜斜,时不时一个踉跄,容楚也不扶。   “春花好美……”容楚左顾右盼。   太史阑走她的路。   “碧水好清……”容楚对水弄影。   太史阑走她的路。   “这条蛇甚是可爱。”容楚语气赞叹。   太史阑跳起,避开了一条躲在草丛中,阴险地盯着她脚踝的毒蛇。   “此乃何人何物所留……”容楚缓缓沉思。   “噗哧。”太史阑一脚踩进了某堆动物的粪便里。   “……好臭。”容楚终于说完下半句。   ——容楚胜。   太史阑面无表情掏出“天光云影”锦布就擦。   然后被容楚架住,经过讨价还价,换来干净布带和一名护卫的靴子,太史阑套在鞋子外面,那靴子近乎军靴,结实耐用,她走路稳当许多。   ——太史阑胜。   ……   天黑之前,两人连同护卫站在了竹屋外面。   这是一座陈旧的竹屋,处处可见被山间湿气浸润出的暗沉霉斑,搭建得也很松散,山风过,整个屋子都发出各种细碎怪异的微响,让人想起一切关于大山和月夜的恐怖传说。   容楚盯着太史阑,以为她必然要鲁莽地直奔而入,查找她朋友是否在此处的,不想太史阑稳稳站着,脱下了套在脚上的靴子,掂了掂,看那模样准备用靴子砸门,这让献出靴子的那位倒霉护卫脸抽了又抽。   容楚却觉得满意——还挺小心的。   随即他就不满意了——太史阑一边在寻找最合理的方位准备砸门,一边不动声色地移到了他身后。   这让容楚的脸也险些抽了又抽——什么意思?你怕砸开门之后有机关射出,所以拿我当挡箭牌?   靴子还没砸出去,门忽然无声无息开了。   所有人一抬眼,愣住。       ☆、第二十一章 邂逅惊心   破烂竹屋的门缓缓开启。   门后,金光漫越,珠玉生辉。四壁镶南海明珠,最小的一颗也有鸽卵大;地上铺绚丽锦毯,厚得手埋进去看不见五指;头顶垂深红宫灯,垂金丝袅袅如柳枝;窗口垂厚重锦帐,栓着黄金制成的镂空香囊球,香气娓娓,中人欲醉。   外表如此破败的竹屋,里面却华丽如皇宫,真让人接受不能,跌掉眼珠。   让人跌掉眼珠的还不止这个。   屋子正中,锦毯之上,左右各俩,跪着四个美人,面对屋门,轻俯娇躯,姿态婉媚……没穿衣服。   门一开,她们立即深深跪伏,莺声呖呖。   “恭迎国公,国公跋涉辛苦,奴婢们守候在此,请为国公解乏。”   夜、山中、破败竹屋、华丽陈设、娇柔裸女,等候献身。   因矛盾而分外奇特挑逗的场景,足以令天下男人热血沸腾,引以为梦中神迹,天降奇遇。   容楚从来都从容微笑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不是惊讶欢喜,而是一种了然的阴沉,隐隐的愤怒。   随即他竖起手掌。   十名护卫,无声退开。   他们身负守卫国公安全之责,从不离开他身侧三步,然而此刻,走得极其快速。像是知道容楚不会有危险,知道自己不宜再留,像是早有默契。   太史阑也跟随转身。   屋内一览无余,绝对没有她猜想在此养伤的李近雪,她还留这里干嘛,等着长针眼?   她刚刚抬脚,蓦然风声凌厉,一道乌光直射她双目——   “咻。”   乌光止歇,敛在了容楚雪白的手指间。   面对太史阑疑问的眼光,容楚将那黑色暗器扔在草丛里,神色森冷,“是我的错,我不该跟着你。”   太史阑默不作声——南齐的男人都很危险吗?今天遇见俩男人,两次都招来刺杀。   “让她走。”容楚淡淡地对竹屋道,“她是我护卫。”   有人桀桀笑了一声,却看不见人影。   这人声音很怪异,非男非女,腔调矫揉造作,“国公此言差矣,我家主子吩咐了,您身边的朋友,我等都得必须好好招待,奴才们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请国公见谅。”   “招待”两字咬得有点重,太史阑明显听出了里面的敌意。   对方应该对容楚没有恶意,否则护卫不可能退走,但对方语气又带有一种奇怪的敌意,尤其是对她。   太史阑脑海中忽然跳出“占有欲”三个字。   她摇摇头,自己也不明白这感觉哪里来。   黄昏的光影打在容楚脸上,他脸色微微有些模糊,声音也显得更加低沉,“你是西局的哪位?大老远奔安州来,不知道有去无回么?”   那难听的嗓音似乎顿了顿,再开口几分黯然,“我们做奴才的,主子开口,便只有去做,别的,都不敢想。”   “这回她要你告诉我什么?”   “主上说。”那声音变得漠然,一副复述口气,“国公辛苦了。想必国公实在太辛苦,以至于南境访查民风这一小小差事,也让国公在此停留了这么久。如此辛苦,岂可再夜晚寂寞?特送来美姬两双,皆性情温婉,身体康健、无毒、不识武功,不携兵刃,请国公放心取用。”   “她是在告诉我她的贤惠吗?”容楚似乎在笑。   那人却似不敢接“贤惠”这个词,只垂首道,“国公如果有疑问,或可当面问主人。”   “人我看见了,你话也传到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容楚微笑,话却说得毫不客气。   “是的。”那人道,“还有最后一句话。”   容楚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来不及说什么,伸手就去拉太史阑,太史阑下意识避让,手一甩,正在此时她听见那难听嗓子道:“主子说,除了她给你安排的,其余任何在你身边的女人,她都不喜欢。”   “咻咻!”   话音刚落,厉啸连响,青光爆射,屋子四角忽然一震,射出一蓬弩箭来,箭短小尖锐,来势极快,看那笼罩范围,不仅针对太史阑,甚至连容楚都包括在内!   容楚在弩箭飞射之前就已经飞身而起,跃起时抓太史阑抓了个空,他半空一个旋身,伸手试图再次抓住太史阑,但此时弩箭已至,来不及再有别的动作,容楚冷冷一哂,挡在太史阑身前,衣袖挥起。   雪白的衣袖在黄昏的暮色里卷荡若舞,像一道流动的冰墙,四面八方围拢挤压,裹住那些尖锐的飞箭,发出一阵铿然的闷响。   那些飞箭密集不断击在衣袖上的声音,掩盖了此刻天地间一切声响,太史阑眼看所有箭,竟然都被容楚一道衣袖轻描淡写接了下来,正专心研究他的袖子,忽然心中警兆突生。   野兽般的敏锐直觉,提醒她,抬头!   危险来自天上!   太史阑霍然抬头,一眼看见头顶树梢下,一道黑色的绳圈,已经无声无息到了她的头顶!   真正的杀手在这里!   真正的杀手还是只对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绳圈套下!太史阑喉头一紧,已经被吊起!   容楚霍然回首,眼神中厉色一闪而过,衣袖一甩,裹在袖子里的弩箭,齐刷刷射向黑色绳索!   铿然连响,箭头全部射中绳索,但绳索竟然不断,拉扯着不断挣扎的太史阑,越吊越高。   容楚一声低叱,飞身纵起,身在半空抽剑,半空中青光如匹练,卷向他们此刻所站的这棵合抱粗的大树。   他反应极快,知道绳索特制,兵刃不可断,立即出手断树!   灰影一闪,从竹屋中射出,手中长刀一点,点向容楚后心,试图阻拦他。   容楚头也不回,冷喝,“来杀我!”   那人没想到容楚竟然不管背后来刀,他哪里敢出手伤容楚,大惊之下动作一慢,容楚长剑已出!   似霓虹自黛青天际生,似明月自臧蓝沧海生,似一切光辉在宇宙深处生,刹那间,挣扎中窒息欲死的太史阑,逐渐模糊的视野,也被那一霎极致光华照亮。   天地暗灰如鸿蒙,混沌的色彩里,一点亮光似自天涯而来,穿透苍穹如白电,倏忽跨越千万里,然后,如雪色大丽花,绽放。   满目辉光。   “嚓。”   百年老树一剑断。   “砰。”   一剑断树的容楚并不罢休,半空一翻身,一脚蹬在那收势不及的灰影身上,将他重重蹬在树身上。   “啪。”   飞奔的冲力、容楚的脚力和撞击的作用力叠加,那人仰头哇地喷血如火焰散,沉重的大树也瞬间轰然倒落,将竹屋砸碎。   惊呼惨叫声起,容楚并不停留,脚尖在倒下的树身上一点,飞快掠向落地的太史阑。   太史阑没有晕去,树倒那一刻绳子松开,她立即抓住绳子一扯,将绳子扯在手中,以避免再次被人勒喉。   她从来就有野兽般的直觉,还有野兽般的恢复能力。   那头持绳的人刚被容楚断树声势所惊,没想到太史阑反应这么快,绳子竟然被夺去。   太史阑绳子到手,头一抬,眼睛已经盯住了倒下的树丛里,一个狼狈爬起来的人,二话不说便冲了过去。   此时容楚刚掠来准备给她渡气,掠到一半,停住。   他看见那披头散发、脖子上还有一道淤痕的女子,眼睛血红,狼一般地跳起,一头扑倒了一个刚从断树下挣扎出来的男子,死死压在他身上,一肘抵住他咽喉,一手拿出刚刚勒住她脖子的黑色绳索,往那人脖子上一绕,双手交错一扯——   容楚一怔。   太史阑跪在那人身上,双手用力拉扯绳索,那人在她身下痛苦挣扎,发出断续的呻吟和求饶,太史阑听而不闻,仰起头,用嘶哑得几乎难以辨别的声音,大声数,“十、九、八、七、六……”   这回容楚也怔住,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杀人的快感吗?   “……一!”   最后一声数完,太史阑霍然松手,绳子一抽收回袖中,然后,退开。   那人没死,脸色青白,痛苦而意外地蜷缩在地上,捂着咽喉不住咳嗽。   太史阑已经再也不看他一眼。   这一刻容楚的心忽然跳快了一拍。   不是震惊,不是害怕,而是为此生初次邂逅的独特个性而惊心。   狠绝、犀利、恩怨极度分明。   她动手,是因为对方伤害她,她要立刻还回去。   她数数,是算着自己被吊了多长时间,就还给人家多长时间。   一个连仇恨和生死都能计算并约束的人……   容楚忽然闭了闭眼睛。   “你……你敢伤害我们……”先前出手阻拦容楚的灰衣人已经倒在地下,瞪着眼前凶狠的女人,“你敢!你会死无全尸!”   太史阑看着他白胖的脸,没有胡须的下巴,忽然道:“人妖!”   “你!”   “人妖,告诉你那变态主子。”太史阑声音嘶哑而冷,“谁要杀我,我就宰她!”   那白胖无须男人看她半晌,点头。   “好,你狠,不过再狠又怎样?终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的话后悔。”   太史阑没有表情,把绳索绕在自己手上。   “不过我不会替你转告……”白胖男子冷笑着慢慢闭上眼睛,“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一只脚踏上他胸口,白胖男子诧异地睁开眼,迎上容楚古井不波的眼神。   “现在不准死。”他道,“给我带句话回去。”   白胖男子忽然开始发抖,眼神惊恐,似乎活着回去带话,是比死还更可怕的事。   “问她。”容楚极慢,极冷地道,“玩够了吗?这回,我生气了。”       ☆、第二十二章 你是谁?   这个人生气原来是这个样子。   还是在笑,还是平静,只是笑得令人发寒,平静得像压抑住了某种澎湃,却不知道会在何时破堤而出。   太史阑被容楚亲自一路送回家,这一次她终于感受到了这个她心中的“娘娘腔”,不怒而威的凛冽。   容楚没杀那人妖,那人妖脸色却比死还惨,很明显他觉得活着回去绝对比就此自杀要恐怖得多,但容楚不让他死,他便也真不敢死。太史阑看他爬起来的时候,裤子都整个湿了,先前视死如归的风范,被容楚一句话给压成渣。   她有点不明白,天下至难,唯死而已,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瞄一眼容楚紧抿的唇,这人平日嬉笑悠游,一旦真的沉下脸,久居高位不怒而威的气质便令人凛然,像神挥去云端雾气,现一尊烁目金身。   或许,有人虽然不断撩拨容楚,却不敢真正过了他的线,所以当容楚震怒,那一方的人便会退缩,乃至多虐几个人给容楚出气?   真是一群变态。   太史阑掀开马车车帘,身后山上人影闪动,容楚的护卫在处理狼藉的战场和受伤的人,动作熟练,看样子都是此中老手。   或许针对此事,容楚也会有他的处置,但一时半刻,她是别想看见了。   太史阑自认为不是个好奇心强的人,可是看着马车朦胧光影里,容楚分外艳又分外清的容颜,心中也免不了一番猜测。   这事儿,八成又是一场难以消受美人恩。   晋国公位高权重,容氏家族势力雄厚,能对他或者敢对他表现这样占有欲的,想必身份也不凡。   刚才那人妖转述的话的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位傲娇型公主病患者。   至于容楚生气的原因……太史阑忽然不愿意去想。   马车一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容楚掀开车帘,邰府到了。   “我不进去了。”他道,“我的马车送你回来,邰府应该不会为难你。”   太史阑根本不在意邰府的态度,不过还是因他难得的好心点头表示感谢。   “今日你赢的那个斗艳。”容楚盯着她的眼睛,确定她不知道真相,此刻也不打算拿来取笑她,“其实奖赏不仅是我的一个要求……”   太史阑看着他。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月色,清冽如碧泉,容楚忽然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微微一笑,“算了,我想有些事你也没兴趣。”   太史阑点点头,也不问是什么事,转身便走。   她心里觉得邰府也不是久留之地,想着回去把值钱财物打个包,换件衣服就走。   “等等。”   她回身,容楚掀开帘子,递出来几个小瓶。   “黑色瓶子治疗瘀伤,外用,敷在脖子上;红色瓶子内服,每日一次。”他的眼光落在她淤痕犹在的脖子上,“别忘记用。你本来就不太好看,这样子更像吊死鬼。”   太史阑心中刚刚涌起的一点温暖感受唰一下被浇灭……   “你很好看。”她默了一默,接过瓶子,“跟娘们似的。”   瓶子一揣,转身就走,理他什么表情。   ……   停在街角的马车没有立即走,容楚看着太史阑被迎出来的家人接进去,才缓缓离开。   马车微微摇晃,容楚的神情又恢复了淡淡的静。   刚才,想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京。   想问她想不想做一个掌握一切的人。   想告诉她,今日龙头节之比的真正意义,想说原本是要选拔一个优秀的少年,走进南齐最重要也最危险的枢纽之地,但最后,他看中了她。   他看见了她的无双心性和少见才能,那不该在安州这样偏远的南地被埋没。   然而……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那一刻她被吊起的场景在眼前晃动,她脖子上的勒痕似也将他的呼吸勒紧。   他忽然心中一软,放弃了某种坚持。   丽京虽美,权力虽美,但繁华荣盛的背后,是更多的诡谲杀机,阴谋阳谋。   也许……她不适合。   便让这朵带刺的冰花,在南国的风里慢慢融化,开出新的柔软吧……   马车辘辘前行,午夜长街在车轮下铺开一道漫长的青光,车身渐行渐远,一直走进黑暗的那头。   ==   太史阑刚跨进邰府,就知道今晚的落跑计划要夭折了。   邰府管家从大门就接了她进去,婆子又跟着接到后院,直接将她请到了邰柏的院子里,那里灯火通明,看样子人都在。   邰家规矩,晚饭都是要在邰柏院子里吃的,男一席在外堂,女一席在内厅,如果人不多,少爷们不在,就归成一席。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辰,难得人还这么齐全,太史阑嘴角慢慢勾起,知道前几天的怨气积累,再加上今天坏了邰世薇的好事,邰家上下的疑惑和憎恨,今晚终于要爆发了。   一进门,就看见邰世涛在少爷堆里,悄悄地给她打眼色,眼神忧虑。太史阑瞧了他一眼,觉得心情不错。   内厅里邰柏也在,和邰夫人一样衣冠齐整地坐在上头,桌上菜肴齐整,热气已失,小姐媳妇们却没有坐在桌边,而是按序坐在堂下,一个个腰背挺直,目光灼灼,尤以邰世薇表情最为兴奋,虽眼睛红肿,但一脸跃跃欲试。   “吃过晚饭没有?”邰柏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太史阑想象的问罪,只伸手指指桌面,淡淡道,“没吃的话,吃饱了再说话,免得人家说我家虐待女儿。”   太史阑瞟瞟那一桌丰盛的菜,坐下就吃,她先前拒绝了容楚关于用餐的邀约,肚子早已饿了。   在一屋子人虎视眈眈之下吃饭是需要勇气的,一般人都会在这种情形下手足无措,但邰柏观察太史阑良久,发现这个“女儿”,当真是旁若无人。   不是故作狂傲地旁若无人,而是好像真的没把周围那么多人当人……   这种感觉让邰柏有些不舒服,心中疑惑更深几分,邰夫人瞟着他脸色,在他耳侧轻轻道:“老爷,您看她这模样……姑娘们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邰柏脸色阴霾,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仆妇端了一盏热气腾腾的鸡茸鸭舌汤来,走过邰夫人身侧时,对她看了一眼,邰夫人点了点头。   邰世薇邰世竹等人眼底立即爆出喜色。   汤端到太史阑面前,别的菜都已经凉了,这热汤香气扑鼻,便显得分外诱惑,太史阑端起汤就喝——   邰世薇喜极忘形,屁股忍不住微抬——   “噗!”太史阑忽然一张口,满口汤水,都喷到了坐在她对面,正忍不住倾身的邰世薇脸上。   “盐放多了!”太史阑重重一搁汤碗。   她对面,邰世薇僵硬地站着,汤汁自她兴奋未消的脸上缓缓滴落,滑过眯起的眼睛、流过翕动的鼻翼、落入刚刚咧开的嘴角……   所有人的脸,都瞬间青了……   “放肆!”砰一声巨响,邰柏拍案而起,“世兰,你在做什么?!”   邰世薇立即“哇”一声哭出来,邰夫人急忙上前搂住她,其余人对太史阑怒目而视,太史阑端坐笔直,头也不回。   “我说盐多,”她端起汤碗,四面一晃,“不信?都来尝尝?”   所有人谴责的眼神立即变成了躲闪,邰柏咳嗽一声,勉强道,“盐多也不能这样对妹妹!”   “或许她也想喝。”太史阑盯着邰世薇,“这汤滋味不错,是吧?瞧,流到嘴里了。”   邰似薇立即惊慌地推开邰夫人,急忙找手绢擦嘴,擦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手僵在半空。   而四面早已鸦雀无声,人人尴尬,扭脸的扭脸,抠手指的抠手指。   邰柏又咳嗽,再开口已经转了话题,“世兰,为父有个问题不得解,今日特在此等你,想要问个明白。”   “哦?”   “自从那晚你庵堂失火。”邰柏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就没喊过为父一声爹爹。”   “哦。”   “大家都说你很奇怪。”邰柏额头青筋一跳,忍住怒气,缓缓道,“为父本来不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信——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三章 懿旨   “哦?”   “你以为搪塞就能躲过今日?”邰夫人接话,唇角一抹冷笑,“我家世兰,温婉贤淑,恪守妇道。当初宫中选秀,正因为她才貌俱全又婉顺贤德,才得以中选,光耀门楣。先帝驾崩,她自宫中归乡修行,在后院庵堂足不出户,不见外人,不惹是非,向来为我邰家上下所尊重赞誉。而你——”她上下打量太史阑,“行止粗俗、毫无大家闺秀之风;不尊长上,全无谦虚自省之德。欺凌姐妹,擅自外出,身为先帝废妃,竟于市井无故争风,陷我邰家于欺君大罪,你怎么可能是世兰!”   “母亲说得对。”邰世竹立即道,“姐姐往日温柔可亲,哪里是这样的!”   “她哪有世兰姐姐一半风华美德!”邰世薇嚷。   “是啊,怎么看怎么怪异。”又有人帮腔,“就是看脸,觉得也是不像的……”   “她绝不是世兰!”一堆人神情激动,“世兰逢人就笑,哪像她从来不笑!”   “世兰乐于助人,她却伤害妹妹!”   “世兰谦让有礼,哪像她粗蛮霸道!”   太史阑静静听着那些人关于邰世兰的描绘,那是个完美、贤德、温柔、可爱……集合人间一切优点的女子,她们对她爱戴、怀念、崇拜、敬慕……绝不允许任何人来诋毁她的声名……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眼前,那晚墙头下,挣扎的人体、尖厉的讥嘲、披散的长发、青紫的伤痕……一闪。   等到人们停歇,她才淡淡道:“那又怎样?”   室内一静。   “对,我确实不是邰世兰,我也幸亏不是。”太史阑眼神讽刺,一捋衣袖。   众人眼光落在她手臂上,肘间一片淡红如胎记,众人目光立即转向邰夫人,邰夫人眼底茫然,她是继母,哪里知道邰世兰肘间有没有胎记,但此刻她怎肯认下太史阑,立即道:“你果然不是世兰!世兰肘间没有胎记!”   邰柏长吁了一口气,他隐约也记得女儿是没有胎记的。心底的担忧瞬间散去——这样的世兰,是会为邰家招祸的。幸亏她不是。   随即他便眉头一皱,“你不是世兰,那世兰去了哪里?你给我老实招来,否则便将你送官!”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太史阑瞄都没瞄他一眼,“死了。”   ……   “是你杀的?”半晌邰柏才震惊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太史阑注视他有些发青的脸,也许,这位做父亲的,对邰世兰还是有几分感情吧?只是,也有限得很。   “我不会和你说,我只打算在大堂上说。”她端坐不动,对邰世竹点点头。后者脸立即白了。   “我邰家是安州总管,我家就是大堂,打断你的腿,自有分晓!”邰世薇阴恻恻地道。   “你可以试试。”太史阑脊背笔直,“我今天刚赢了你。”   众人脸顿时白了一大片,这才想起,今天龙头节斗艳,这个女子已经见过晋国公,这回要想私下处理,晋国公问起来只怕要惹麻烦。   “虽然这人居心叵测,但是将女子送官,也毁人一生,父亲三思。”邰世竹立即开口。   “此事事关我邰府声誉,送官不宜,我邰家诗礼传家,自然也不会滥用私刑。请家主慎重。”众人立转口风,纷纷赞同。   邰柏环顾四周,夫人和小姐们的脸色让他猜到了什么,顿时眼神发直,邰夫人拉了拉他衣袖,两人转入屏风后,半晌邰柏出来,老脸发黑。   “你既不是世兰,自然不能留在我府,请你速速离开,并发誓此生不得将在此之事泄露半句!”   这就是最后的处置吗?   太史阑无声抿了抿唇。   邰世兰……你真不值。   她站起身,拍拍衣角,偏头对外厅看了看,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一个小脑袋执拗地往这边扭着,若不是被人按住,他大概就要奔过来了。   太史阑眼神微软,抬手,隔空拍了拍。   一个安慰的姿势。   厅外,邰世涛眼睛忽然湿润。   太史阑起身,走过沉默的人群,她没想到邰家人如此退让,白瞎了她酝酿半天的杀气。   不过邰家人最好现在就去祈祷,以后和她不要江湖再见。   人们目送她离去,抿着唇,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邰世竹等人眯着眼,眼神里充满被压抑住的杀机。   先放她走,再杀了她——   眼看太史阑将走出院子。   忽然前方一阵喧闹,随即有急躁的脚步声响起,直奔后院而来,人影一闪,邰林抢入,急声道:“圣旨到!哥哥快接圣旨——”   好一阵慌乱。   排香案,铺红毡,邰柏带着他有品级的夫人跪接圣旨,其余人黑压压地跪在后头,太史阑远远站在阴影里,此时人人心中不安,不知道夜半旨意会是噩耗还是喜讯,也没人理会已经被驱逐的她。   “……着令所有归乡原先帝宫眷,一例由朝廷公车接送入京,择吉日入胜陵,永侍帝侧。其所在母家,赏黄金千两,有职者皆升一级,子孙中择一人恩荫……”   满地的人愣愣地跪着,手指抠在冰冷的砖地上,不知疼痛,只觉得麻木,眼前似有一个黑沉沉闪着血光的词,劈天盖地砸下来——殉葬、殉葬、殉葬……   “臣……领旨。”邰柏愣了半晌,才不知是喜是悲地,抖着手,接过了明黄绸卷。   “嗯哪。”传旨的太监没有表情地笑了笑,拉长嗓子道,“恭喜邰大人,升官得赏,子弟承恩,太后对你们可当真恩重。哪,赏也领了,令千金呢?想必在家庙清修?太后说了,接旨的宫妃,须得立即由我等护送动身,劳烦邰大人,将令千金请出来吧。”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怎么?”太监眯起眼睛,眼神中厉色一闪,“她不在?”   又是一阵安静,半晌,跪着的邰家老少,原地转身,齐齐抬手,指向了太史阑所在的那个角落。   “她在,在这里。”   ------题外话------   嗯,亲们,猜错了哦,太史确实要大杀四方,却不是小小邰家……    ☆、第二十四章 大杀四方!   人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太史阑被这一群人指住,怒火却嚓一声便烧了起来。   她冷峻,素来不欢快也不暴怒,但此刻盯着那群人,就像看见人间最为卑劣无耻的生物,化着似人的妆,披着道貌岸然的衣,吐着忽真忽假的言,戴着随时变幻的面具,手舞足蹈,为害世间。   一刻前拼命否认她是邰世兰,迫不及待将她驱逐;一刻后拼命推翻前一刻的认定,要用她的命来换取一家的安宁和荣华。   在她们眼里,她和邰世兰,是人,还是可以随意牺牲的货物?   “您原来在这里。”那太监眯眼瞅着太史阑,邰世兰是皇太后亲自加注,表明要重点看押的殉葬人,这太监在宫中见过邰世兰一两面,此次亲自来就是为了验明正身。   此刻随意一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挥手。   “太后旨意,但凡永侍先帝于地下的宫妃,无论有无封号,皆升品级二级。封四品安州总管邰柏女为宝林,邰宝林,请吧。”   他身后一队侍卫奔来,太史阑转身便走,这厅堂她记得还有个后门。   然而刚刚奔出两步,她脚一顿。   厅堂后门,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排邰家护卫,将门堵死。   邰柏在她身后,凄声道:“女儿,抗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认了吧。”   太史阑咬紧下唇,一言不发——此时辩解否认也没有用,邰家上下绝对会众口一辞咬定她是邰世兰的。   “不!”忽然邰世涛冲了进来,大叫,“她不是……”话音未落,已经被邰林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远远地犹自听见他咿咿唔唔的挣扎之声。   邰夫人在向那太监解释,“小儿有些浑浑噩噩,请公公见谅……”   身前护卫堵得水泄不通,身后皇家侍卫步声已近,当先一人喝道:“邰宝林!”伸手就去抓她的肩头。   太史阑咬牙,衣袖一动,人间刺落入掌中,手指一弹,“回魂”金色的刺尖露出指间。   “回魂”可令濒死的人短暂回魂,那么,对完好的人,是否也有特别的效果?   太史阑没有把握,但现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只能冒险一试。   身后人伸手抓来,劲风猛烈,她头一低,忽然冲了出去,一头撞向堵在后门的护卫,人未到,金色刺尖一闪!   “哧”一声微响,刺尖入肉,鲜红血珠一绽。   堵在太史阑正对面的人忽然一僵。   他原本是狞笑看着太史阑自投罗网的,谁知那女子冲来,头一抬,一双眸子野豹般亮烈,他一怔,随即便觉眼前金光一闪。   金光一闪未消,很快,便有无数的金光在眼前闪起,像天地飞出无数金蛾,又或者又升起无数新的太阳……   “呵呵呵呵……”被刺中的男子忽然发出一阵怪笑,身子往前一窜,扑向太史阑。   太史阑低头一让,那男子也不知道收势,正扑在太史阑身后追来的侍卫身上,随即尖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他满面潮红,鼻翼翕动,唇角泛出微白的沫子,便如发了羊癫疯般兴奋绝伦,搂着那皇家侍卫直蹦,那侍卫呆在那里,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而其余邰家护卫,早已看得呆了。   太史阑便趁这前后都呆住,堵门的空隙让出的一刻,大步冲出!   砰一声,站在门边的一个护卫被她撞跌,这才反应过来,惊声大叫,“她跑了!她往后院跑了!”   “啪。”他脸上瞬间挨了一巴掌,邰柏脸色铁青,“还不追!她进的后院,跑不掉的!”   一条灰影掠了过来,一根苍白柔软的手指点了点,还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骤然分开,那发疯的邰家护卫软倒在地,皇家侍卫愣在当地。   灰影落地,赫然是那传旨太监。   “有意思……呵呵有意思。”太监笑吟吟对身后侍卫点了点下巴,“还不都去侍候邰宝林去?”   邰夫人悄悄走近丈夫身侧,低声道:“得抓住她,不然……”   “她跑不掉的……”邰柏注视着地上那护卫,眼底忽然涌上一丝惊惧。   “为什么?”   “这公公,是西局的人……”邰柏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邰夫人听见这两个字,也打了个寒战,赶紧闭上了嘴。   风过,微凉。   地上,那护卫一动不动,早已无声无息死去。   ==   太史阑并没有往门外跑,她直奔后院。   没有人懂她要做什么,明明奔向正门才有一线生机,后院又没有后门,岂不是自寻死路?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将这邰家后院当成旷野山林,踹门、推人、一路狂追,后院里躲避不及的丫鬟婆子惊呼惨叫,乱成一片。   脚步声始终在很近的地方,邰家护卫武艺一般,皇家侍卫可不是吃素的,太史阑纵然地形熟悉,几次都险而又险地借助某个拐角逃开追捕,但距离也越拉越近。   “大人。”一个皇家侍卫眯眼瞧着太史阑逃奔的路线,对身侧的头领道,“这女人好像在绕弯,她疯了?”   “或许她有自己的目的地?或许她去求她的菩萨保佑她?”那侍卫头领笑声讥嘲。   前方奔跑的太史阑,忽然身子一倾,却没有跌倒,只是怀中忽然掉下来一团东西,她好像根本没发觉,一溜烟跑远了。   当先的侍卫头领正要追,一低头看见那团东西,脚步一顿。   “这不是西局大人用的黑索?”声音又惊又喜。   西局,一个南齐大多数人陌生的名字,代表的却是南齐最恐怖最神秘的皇家组织,以宦官为首,拥有“风闻奏事,侦缉天下”之权,他们是皇太后秘密豢养的吸血蝙蝠,羽翼的阴影,悄无声息悬在南齐朝廷每个人的头顶。   西局财富无数,他们所用的武器,无一不是珍品。   这个侍卫头领是这群侍卫中唯一对西局略有了解的,此时一见这黑绳子,便目放异光。   他一停,其余几人自然也停下,侍卫头领醒过神,连忙将黑索捡起,往怀里一塞,“继续追!”   这一耽搁,太史阑已经奔到了后宅小厨房的墙后,那里有一个竹筐,专门盛放平日里打碎的瓷碗等物,此时筐里已经积了小半筐碎瓷。   太史阑奔过时,一脚踢翻了筐,碎瓷翻了一地。   “哈哈,她这是干什么?想让我们刺到脚?哎哟!”跑在前头的一个侍卫,一脸不可思议的怪笑,装模作样痛呼一声。   其余人也哈哈一笑,满不在乎踏上碎瓷路。   太史阑忽然回身。   回身时,她空空的两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瓷瓶!   一扬手,青光飞射——   “着!”   “砰。”额头血花飞溅,那侍卫仰头便倒。   倒下时正落在碎瓷片上,一声惨叫,刚被砸昏再次被痛醒,浑身被瓷片扎成鲜血淋漓的刺猬。   他倒下时还撞到了其余人,众人纷纷闪避,险些也被碎瓷扎中。   “救我!救我!”受伤的人流血过多,生怕自己会死,一把揪住身边的人。   “废物!”侍卫首领怒喝,只得留下两个人给他包扎伤口,自己带领剩余的人继续追。   这么一耽搁,太史阑又跑远了,她往和后院一墙之隔的小型练武场奔去。   侍卫并不知道那是练武场,只看见那里有道墙,太史阑翻过了墙。   “追!”接连遇见怪事,侍卫头领不敢再大意,手一挥,剩余七名侍卫形成三角阵型,越过围墙。   然后他们看见了太史阑。   她已经不再跑,正站在空荡荡的练武场正中,跑了这么久,看得出来她也已经筋疲力尽,微微喘息,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   她站在练武场唯一的武器之后,面无表情。   本来这里有人看守的,但现在都被紧急调出去追捕她了,谁也想不到,太史阑不向外跑,冒险迂回,竟然是为了冲到这里。   蹭蹭微响,七名侍卫落地,一眼看见黑色巨大床弩之后,笔直而立的女子。   今夜无月,星光暗淡,唯有两样东西在发光——床弩深青近黑的铁质光泽森冷,太史阑乌黑狭长的眸光芒狂野又冰寒。   她站在弩后,手搭在床弩弩柄,弩柄向后有一道槽,拉到底就可射弩。   “神工弩!”有人失声道。   众人脸色都变了。   这些人都听说过这弩,列为南齐第一重要武器,曾因杀伤力过于强大,被都察院一干御史以“有伤天和”之名联名谏阻使用,最终还是因为力量太强,箭矢无法承受而没有推广。   这是神工,更是杀神,据说一箭出,至少穿七人!   可怕杀器一时震住了众人,不敢移动,可是当侍卫头领仔细地看了看弩身之后,忽然仰头狂笑。   “我说哪里来的神工弩,原来你虚张声势!”他大笑指着那弩,“他娘的,拿断箭哄老子!我说神工弩下,怎么还会有完整的箭!”   众人这才发现,床弩之上,搭弦的,竟然全是断箭!   很明显,这架试制的神工弩依旧没成功,满地都是被强劲弩力折断的箭,而准备用来试验的新箭,是锁住的。   狂笑声震动小校场,众人笑得很放松。   太史阑默不作声,手心缓缓抚上装进弩槽里的断箭。   侍卫首领正在大笑,忽然眼角仿佛觑到一点不对,他霍然回首,一眼看见槽中箭,脸色大变。   “你——”他颤抖着指住太史阑,“你……怪物……”   太史阑猛然拉动扳机!   艰涩!沉重!不可撼动!拉动它,感觉像要单凭自己拉动火车!   用尽全力,过槽一半!   太史阑刹那间知道自己低估了这弩,它开射所需要的力量,远超所有重弓。她这弓都没拉过的人,这一着是拿命冒险!   然而,箭在弦上,拿命也发!   她咬牙,身子一蹿!抱住扳机,整个身子向后拽,全力爆发!   齿破薄唇,鲜血迸出。   “咔!”   使力过大,坚硬的铁扳机抵住了肘尖,幼时断过的左前臂不堪承受,再断!   断裂的肘骨,鲜血狂涌,染红弩身。   杀器无声,床弩光泽越发幽幽。   太史阑深吸一口气,迅速抽出腰间荷包塞在嘴里紧紧咬住,剧痛之下用力过紧,荷包被咬破,一股清凉苦涩的味道渗入口中,她于极度疼痛的昏眩里想起,可能是容楚给的药瓶子里的药滚了出来。   那不知是什么药,镇痛而提神,她借此机会喘一口气,全身后仰,全力一压!   静默,忽四周落木萧萧。   天地人群,都似因为一个女子的无畏和悍勇,震惊失声。   断骨微微支出臂外,森然可怖,随即轻微“咔”一声。   扳机至底!   “唰!”       ☆、第二十五章 一个人的屠杀   “唰!”   杀器出,风若哭!   刹那间天地都似因这一射而暗沉,苍穹如铁,幽深广罩,广罩的苍青色天空下,掠过一片青黑色的箭的狂云。   “哧。”   那么多箭,射中人身,也不过一声。   就像死亡,也不过如风中树枝,断裂只在一霎。   七根箭,有四箭毫无作用,因为只用三箭,便穿裂了所有人体,每根箭都至少射穿三人,犹自去势未绝,携着穿过人体带出的血肉,狠狠射上特制的墙,留下殷红的一个深洞。   也不过睁眼闭眼,地上便只剩一堆破碎。   这是一场一个人对一群人的屠杀,更在将来,成为南齐历史上最为神秘的传说之一。这个传说是太史阑光艳一生的起步,更是她流传于世诸多传奇的开端,很多很多年后,人们依然津津乐道地猜测,当时还不会武功的那位传奇女子,是怎样在绝境之中,一箭杀七人,并认为这是只有她才能创造的奇迹。   坚硬如太史阑,看了一眼这屠场,也不禁转开目光。   这冷兵器时代的弩箭,其射出时的效果和感觉,竟然已经近似现代的手枪。很难想像竟然有人可以研制出这样恐怖的东西。   如果箭能使用……太史阑看着满地的断箭,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悚,却不知惊悚从何而来。   随即这奇异感受便被剧痛所淹没——紧张一刻过去,她沉重的伤势立即开始喧嚣。   太史阑的头上唰一下冒出冷汗,她是个痛域值很高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轻易感觉不到痛的人,但这也绝不代表她可以无视这样的伤。   痛到极致其实是一种麻木,但最可怕的是虚弱和昏眩,肉体在受到极度伤害时会自主寻求休眠,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晕,死命咬着牙,捂住手臂,跌跌撞撞离开弩机,用剩下能用的一只手,剥下了死去护卫身上的薄绸斗篷。   艰难地把斗篷披上,简单的动作又让她出了几身大汗,无法系住带子,她把系带勉强绕在脖子上。   把伤臂藏在斗篷内,她靠着墙,一步步往外挪,滴落的鲜血一路逶迤,和敌人的血溶在一起。   全部的精神和意志都用来抵抗排山倒海的剧痛,身体和脸颊摩擦在粗糙的墙壁上,她毫无感觉,只在挣扎的间歇,抬起被冷汗浸湿的苍白的脸,看一眼还未露曙光的天际。   今日……谁逼她挣扎如此,他日,她必以百倍报之!   空荡荡的院子躺破碎尸体,流殷红鲜血,回荡她沉重喘息。   将要挪到门口时,外边已有喧嚣声传来,邰府的护卫到了,门随即被打开。   打开门的那一霎,她挺直了背,刚才因剧痛导致的虚弱和痉挛瞬间消失,她看起来冷淡威严,竟然真的有几分像那些皇家侍卫。   “啊……大人!”邰家护卫一眼看见微微垂头的她,黑暗中不辨面目,惊慌地喊。   “快进去!”她指着场内,粗声道,“很厉害的敌人!救了那女人,杀了我同伴!你们给我挡住!我要去寻公公求援!”   邰家护卫一听脸色就白了,有人探头一张,看见里面惨绝人寰景象,顿时也发出一声惨呼。   “全死了……全死了……”   “放屁!这位大人还好好的呢!”   太史阑冷汗直冒,却也忍不住冷冷一勾唇角——叫得很对,确实全死了。   “杀了这么多人!快请老爷!”   “里面可能还有敌人,小心!”   邰家护卫们纷纷乱喊,堵在门口,却没人肯走进去一步——这么厉害的敌人,转眼杀了这么多人,皇家侍卫老爷想让他们当挡箭牌,他们才不做傻子!   他们拥挤忙乱,在门口抠青苔看门缝找蚂蚁,就是没人进去。   也没人注意到,“侍卫老爷”已经消失了。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太史阑一旦离开那群护卫视线,立即又恢复了蜷缩的身形,刚才那阵子的伪装,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这一身侍卫装,果然一路上没有人敢盘问,这些侍卫刚跟着太监来传旨,人人跪接圣旨,没人敢看他们的模样,后院又接到前头通知,说侍卫老爷在后头抓逃犯,所有人及时避让,不得侵扰,这给太史阑带来了很大便利。   因为接圣旨,前后所有的院门都开着,太史阑一路过去,眼看只要再过一个跨院,就可以接近正门。   逃出去后,赶紧看伤,可不要留下残疾……太史阑紧了紧披风,想。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心中一跳,随即仿佛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全力向前一扑!   “呼”一声,一道沉重的风声从她头上越过,重重砸入路边草丛,离她的脸只有寸许。身后纵起黑影,仿佛有人当头扑下。   太史阑一个翻身,要翻出对方“狮子搏兔”的攻击范围,翻到一半,压着断臂,剧痛袭来,她一声冷哼。   瞬间身子一软,这一翻便翻不出去,眼看黑影当头罩下,风声虎虎,她心中暗叹一声,闭上眼。   穿越未久身先死?   这不科学!   那人身在半空,看清了她的脸,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咦”!随即拼命一扭身子。   “砰。”那个人重重砸在她身侧,不知道是扭了腰还是硌了屁股,低低惨叫一声。   这声音好熟悉,太史阑霍然扭头,“世涛!”   “姐姐!”那小子比她还兴奋。   这声称呼让太史阑冷静了些,淡淡道:“我不是你姐姐。”   邰世涛不说话了,随即转了话题,拍拍心口,“刚才好险,险些杀了你!”   “你……刚才以为我是侍卫?”   邰世涛点头,一脸劫后余生的幸运。   太史阑注意到身边有个包袱,想必邰世涛刚才用来砸她的就是这个,这小子,难道是准备偷跑出来救她,看见侍卫,忍不住心中愤恨便动了手?   他不知道这是杀头大罪?   “血腥气……”邰世涛忽然抽抽鼻子,一把掀开她的披风,“……姐!”   他瞪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在瞬间抽紧,连呼吸都似窒住。   难以想象这样的伤……她竟然若无其事。   邰世涛眼圈立即就红了,太史阑以为他会哭,正准备摆出面瘫脸教训他,谁知道他立即拖过包袱,扒出一堆伤药和布带,就开始教训她,“大姑娘家的,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以后还要嫁人不?”   太史阑盯着那少年起着旋儿的脑袋,有点想笑,有点心酸,最终不过勾勾唇角,抬手抚了抚他的发。   邰世涛手停了停,却没有抬头,他动作很快地给她处理伤口,一边絮絮道,“咱只能先止血,再寻好的骨科大夫给正骨,万一留下残疾不是玩的……”   太史阑很诧异他随身带着伤药并且上药动作熟练,邰世涛咧嘴笑了笑,“我们邰家儿郎自小都习武,见的多了。”却没说他为什么自带伤药。   是因为他打算救她,和她一起逃亡,知道逃亡路上艰辛危险难免受伤,所以才备着?   “东西放下,回去。”她推开他。   邰世涛不答,将她扶起,“一起走!”   不待她拒绝,他快速地道:“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昨天晋国公问过我,是否愿意去光武营,我已经答应了。今天不出这事,我也一样要走。”他不看太史阑,垂下头,吸吸鼻子,犹豫了一下,才问,“我姐姐……真的死了?”   “嗯。”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应一声,扶住她,“走吧。”   太史阑没有再说话,两人依偎着向外走,前方不远,拐过一处照壁,就是正门,远远地,可以看见为了迎接天使,正门还大开着,两人都微微有些兴奋。   “我们可以逃出去了!”邰世涛低声道,加快了脚步。   忽然一点青苔,从照壁上方簌簌落下来。   太史阑抬头一看。   然后她一把推开了邰世涛! ☆、第二十六章 承诺   “呵呵。”独特的尖细嗓子响在头顶上,一双腿在照壁顶上晃啊晃,“邰宝林,你真让咱家刮目相看呀。”   最后一个字尾音未落,那双薄底子黑靴一踢,明明距离还有一截墙面,不知怎的就踢到了两人身前,邰世涛先一步被太史阑推开,便只剩太史阑面对那突然袭至的脚尖。   “砰。”   太史阑被踢得身子向后一仰,顺地远远哧出数丈,未愈的伤口,带出一溜鲜红的血线。   她还没停下,那太监已经飞身下了照壁墙头,格格笑着追过去,撩起外袍,蹴鞠一般,又是一脚!   “哧”一声,太史阑又无法抗拒地滑了出去,滑到一半她伸手一抓,身子一倾,栽到路侧花圃湿软的泥土里。   她被扑了一脸泥土,黑色的泥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在脸上冲出灰色的泥沟。   “姐姐!”邰世涛狂喊,扑向那太监,人还没扑到,那太监转身,一脚便点向他胸口。   他这一脚不似对太史阑,猫戏老鼠一般轻松戏弄,却是凶猛凌厉,风声虎虎——看来很讨厌男人。   这一脚如果踢实了,下场怕也和练武场那几位差不多。   “他是容楚的人!”   风声一收,太监的脚停在半空,虚虚点着邰世涛的胸口,整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过去看太史阑,“嗯?”   太史阑满头虚汗,脸色青白,手插在泥土里,挣扎着道,“容楚选他到光武营!”   她其实并不知道光武营是什么东西,但从方才邰世涛的神情语气中感觉到,应该是一处很了不得的所在。   她记得西局太监在容楚面前的畏惧,此刻只有搬出容楚,或能救邰世涛一命。如果容楚也不管用……   那就一起死吧!   太监的表情果然有所松动,犹豫了一下,阴沉着脸,将腿慢慢收了回来,忽然阴阴一笑,脚尖一挑,再次挑向太史阑。   他竟然是玩上瘾了!   靴尖又至,这回太史阑身后不远,就是池塘!   邰世涛嚎叫一声,又一头撞了上去,“滚你娘的老阉货……”   太史阑忽然伸手!   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一柄花锄,二话不说,抡起便是一锄头!   “唰!”   “哧——”   裤子被扯破的声音听来清晰,太监一腿高抬,僵住了。   锄头直直插在他裤裆,扯破红色裤子,横穿而过,一条红色的绸丝绕在锄头上,在风中摇摆。   太史阑连咳带笑的声音,清晰又刺耳。   “哎!忘了!你下面没有了!”   貌似遗憾,实无遗憾。   她就没打算击中这老阉货,她就打算恶心他!   “你——”这一招比真的砍中还要创伤深重,那太监脸色先红,再青,再转白,五颜六色都转过一圈后,一声咆哮惊天动地,“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公公!”唯一还留在他身侧的侍卫,本来冷笑看他折磨太史阑,见太监动了真怒,连忙上前附耳劝解,“她是太后指名要的……虽说注定是个死,但到丽京之前,你我也动不得私刑,万一太后……”   太监脸色变了变,嫌恶地瞪了闭目喘息的太史阑一眼,怒气冲冲一拂袖,“带走!”   一旁早已备好的牛车被赶进了门,仅存的侍卫一手抄起了太史阑,将她往车里一扔。   “姐姐!”邰世涛泪流满面奔过来,嘭一下跳上车,被赶来的邰柏兄弟死命扯住拖下去,他疯狂挣扎,胳膊肘啪啪捣在父亲和叔叔的身上,“姐!姐!你们放了她!放了她——”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   隔着牛车的门,她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弟弟”,眼神恒定,随即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搁在唇上。   邰世涛忽然安静,定定地望着她,虽眼神悲愤未绝。   他不要错过此时,她的每一个字。   不会忘记此时,她静而冷,却又杀气绝然的音调。   “世涛!你我必将再见!”   “再见之时,必永不为人欺辱!”   ==   牛车辘辘远去。   太史阑并没有如狗血剧本一般,扒着车栏木条,泪眼婆娑凄哀不绝,牛车一动,她就翻身躺下休息——跟谁哭别呀?该说的不说也懂,不该说的说了也没用。   邰世涛自然也没有狗血地追上去,他立在原地,看着太史阑满不在乎躺下的动作,虽心情悲愤,也忍不住咧咧嘴角,露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么一笑之后,他的心定了定,随即也硬了硬。   定,是因为,他忽然相信,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实现。半路认来的姐姐不会死,邰世涛也不会永远保护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等他们再相见,不会再有人可以如今日这般为所欲为。   硬,是因为,她在的时候,他当她是姐姐,而她,虽然不如原先的姐姐温柔可亲,却更像一个可以为弟弟遮蔽风雨的长姐,无论是墨荷的陷害,还是龙头节夺冠之后他被讥嘲,又或者刚才的生死一线,她在,他就安全无虞。   如今她离开,他觉得自己长大,必须长大。   夜风凉,心却热,手指掐进掌心,似乎掐着了此刻砰然欲裂的血脉,眼前,一条道路远远地铺开去——黑暗、艰难、充满磨折或有血泪,但那一头,有她。   他忽然转身,拎起自己的包袱,跪下,端端正正给父亲和叔父磕了三个头。   邰柏的愤怒化为惊愕,随即转为悲哀和苍凉,邰林动了动嘴唇,想说话,最终一声叹息。   “儿子……”良久之后邰柏缓缓道,“家族承续,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需要牺牲很多东西……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我知道。”邰世涛仰起头,“需要牺牲自我、信义、私德,和良心。”   邰氏兄弟脸皮微微抽搐,想发怒,然而看着少年那双熠熠的眼,怒斥便堵在了咽喉。   “你是要抛弃家族了吗?”邰柏硬硬地问。   “不。”邰世涛站起身,将包袱甩上肩,回眸一笑,“做好一件事,你们有你们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而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才是对的。”   他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邰林要追,邰柏拦住了他。   “不必了,留不住的。”   他缓缓转身,发出模糊的叹息。   “我邰家最优秀的儿郎啊……是我错过了他。”   深邃的大宅门洞,渐渐吞没了微微苍老的背影。而晨曦升起的那条路上,少年的背影,远去。       ☆、第二十七章 路遇   太史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四面幽沉封闭,朦胧如隔纱,意识也似蒙了层纱,似醒非醒,恍惚中空气里有点熟悉的气息,也似香非香,让人闻着,觉得干净。   仿佛哪里有风溜了进来,星光月色,一线一线地涌进……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这不是在牛车吗?牛车不是四面横栏能直接看到星月吗?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相对幽闭的空间?嗯……还是一晃一晃地,还在车上?   她想睁眼看清楚,但不知怎的,眼皮乃至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沉重得无法掀开。   尤其右臂。   那里麻木已去,现在是一种清凉的感觉,疼痛虽仍在,却减轻了许多,还有种温柔的触感,仿佛有双灵巧的手指,正轻轻抚过她的伤处,随即,手指慢慢下移……   太史阑霍然睁眼!   黑暗车顶,微微摇晃的车身,车内浓重的药味和掩不住的淡香,风从掀开的帘子里溜进来,外面的星月之光趁虚而入……确实和梦中感觉到的一样。   但却没有那个人。   鼻端却还留存淡淡香气,回想睁眼的刹那,好像还曾感觉到柔软的大幅衣袂,云一般地拂过脸颊。   或者,这还是梦。   或者在她睁眼的刹那他神奇地乘风而去,化为一道黑色光影,掠向了浮云上头。   太史阑慢慢坐起,发现在自己半昏迷期间,已经被从牛车换到了相对封闭的马车中,又上了镣铐。但肘间伤处不知何时被处理过,处理得极好,也不知用了什么药,连剧痛都减轻了许多,看样子已经不用担心留下残疾。   太史阑可不认为那些太监侍卫有这好心。   她摸了摸肘间,人间刺就藏在左手衣袖中,还好,还在。   想了想,她取出人间刺,慢慢插入身下草垫中,直入车板。   车板很厚,还是被人间刺穿透,只露出一点尖端,被草垫遮住。   东西刚藏好,吱嘎一声车门打开,一碗饭塞了进来,送饭的人,重重将碗向她面前一墩。   她拿起碗就吃,饭食粗劣,还好不是馊坏的,太史阑吃得一干二净,末了还舔舔唇,心想有碗汤就好了。   吃完她就躺下来,想那天鹿鸣山看到的容楚的那一剑的动作,想着想着,终究因为伤势不轻,身体疲倦,渐渐沉入睡眠。   半梦半醒间,恍惚间风吹帘动,衣袂拂过脸颊,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人这么快又来了,忽然又觉得不对,鼻端的气息好像……浓烈了点,但这回她的意识保存时限比上次短,她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次醒来后,发现伤势又好了些。   马车辘辘前行,她时睡时醒,每日都能感觉到神秘人的接近,除了第二次气息有点不对外,其余时候好像又恢复正常,是那干净特别的香气,那人梦一般来去,每次去后,她的伤便好一截。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没露面,送饭的也只露一只手,要想解手就敲车门,会有个婆子扶她去解手顺便看守,也不和她说话。换成别人,在这样长久的黑暗和寂寥中,还要面对猜测和疑惑,早已发疯,她却养得一日比一日白胖,黑暗里眼睛越发亮得狼似的。   她习惯寂寞,喜欢寂寞。   幼时随母亲四处游荡,母亲在天桥上献唱,每天唱疼了嗓子,再也没力气和女儿说话,她常常就呆在黑暗的桥墩下,一个人玩。三岁后抱进研究所,那时候三个死党还没进所,其余都是老头大叔,她依旧是一个人。   这才是她最熟悉的环境,连伤都好得飞快。   一晃便是多日,太史阑估算着,路上可能已经走了十日,帘子里溜进来的风微热,车外路人的口音也有变化。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和看守的人搭上话。   “这位小哥。”她叫住来送饭的人,低低道,“帮个忙,我送你银子,你放我走!”   送饭的人一怔,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粗糙的手掌摊开,“银子呢?”   她摘下领口一枚珍珠纽扣递过去,她不喜华服美饰,从邰世竹那里拿的衣服都是最简单的,这枚珍珠纽扣因为不是装饰品,才没被她取下。   那手紧紧一握,将珍珠握进了手里,对着日光照照成色,随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哎!”她叫住那人,“你收了我的珍珠……”   “那又怎样?”那人狞笑,将一张满是斑痕如锈迹的脸探进来,“你的东西本就该孝敬我们!要不是公公不许我们接近,你早给我们扒光了!想走?做梦!”   “卑鄙!无耻!下贱!龌龊!”她怒骂。   “我就卑鄙了,怎样?”那人嘎嘎怪笑,看她死死盯着他腰间钥匙,眼神愤恨,越发得意,炫耀地从腰上解下钥匙,在她面前摇晃,“瞧,打开你手上锁铐的钥匙就在我这,怎么样?不服气?那就来拿啊,拿啊!”   钥匙在粗糙的手指上晃荡,那手指刚刚还沾着名贵的珍珠粉末。她盯着那手指,眼睛发红,忽然一头撞了出去!   “哎呀!”那看守没料到她这么暴的性子,惊得向后一退,钥匙哗啦一声落地。   砰一声她也跌落在沙地上,一头一脸的灰,身子后仰撞到马腿,马受惊移动脚步,车身也随之晃动,咔嗒一声,压住了钥匙。   “疯子!让开!”那看守余悸犹存,顾不得打她,赶紧驱赶马车移开车轮找出钥匙,钥匙却已经被压扁了。   “还好我还有备用的……”那人抹汗嘀咕,一脚将废弃无用的钥匙踢进路边草丛。大脚还在她面前示威地一晃,“想要钥匙?喏,就在那,你有种去捡啊!有种捡来开你的锁啊!去啊!怎么不去了?哈哈哈!”大笑着将她扔回了车上。   她默不作声,抹抹脸,看了草丛一眼,眼也不红了,悲愤神情也没了,冷峻如山。   当晚她拉肚子,频频去路边草丛解决,看守她的婆子一开始还眼神灼灼,第六次被叫起来时,呵欠打得站着就睡着了。   ……   这一日夜间,马车终于驶进了一座院子,赶路以来,太监们住店,太史阑都是被锁在车内,由当地官兵重重看守,这次马车直入店中,太史阑坐在车内,听见似乎有人迎了出来,当先一人声音粗犷而紧张,“什么人!不得擅闯!”   那押解她的太监的声音,“……我说谁好大排场,原来是宫中内五卫的大人,呵呵呵……”   可能太监递出了腰牌,那粗犷声音隔半天才响起,紧张已去,带了几分谄媚,“原来是西局的常公公,公公名列西局十大高手,久仰久仰!”   太史阑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   “好说好说。”常公公被捧得心情愉悦,尖声低笑,随即两人对话声便小了下去,隐约听见说“……咱家奉懿旨押解重犯……我也是……不如合在一起……我这个事关重大……我这个难道不是?……那仰仗公公帮忙……我这个是押去殉葬的,你那个呢……我这个什么罪我都不知道,据说不能问,非同小可……”声音渐渐听不清,两人大概已经走进屋内。   过了一会儿,太史阑听见马车辘辘声响,掀开车帘一看,另一辆马车赶了过来,停在她的车侧。   那马车可不是她这样的普通加厚木马车,混铁制成,密不透风,只在上头开巴掌大的窗,四面都是铁甲护卫,守卫森严也超出她几倍。   太史阑瞟马车一眼,再次躺了下去,她左手紧紧握着一把钥匙,那是她第六次“拉肚子”的时候,从草丛里捡回并恢复的锁铐钥匙。   右手,则慢慢拔出了草垫子下的人间刺。   此刻,半夜。   忽然一声炸响,响彻天地!       ☆、第二十八章 南齐之秘   炸响声一起,太史阑霍然坐起。   坐起的刹那,她已经用钥匙快速地开了手上的锁铐,抓着锁链,凑近马车车窗。   此时烟尘弥漫,烟雾之中咻咻之声不绝,隐约可见灰黑人影如电穿梭,出没在屋顶和四周。   屋内的人抢了出来,在马车旁席地而睡的官兵也被惊醒,这些人慌乱地爬起来,烟雾中什么也看不清,下意识四处乱摸。   烟雾浓密刺鼻,太史阑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和一抹抹白电一般的剑光。   剑光起。   纵气虹霓生,万象搅清波。   浓密的雾气被纵横的剑光割裂,每道经纬亮如雪白如霜,每道雪光穿过,便挥开一抹鲜红浓腻的血滴,如一溜溜珊瑚扇坠儿。   官兵一批批地倒下,幸存者惊慌失措,开始向内逃窜求救,正与屋内奔出来的人撞在一起,浓雾之中不辨敌我,屋内人悍然出手,顿时又是一阵惨呼和混乱。   外头闹腾成地狱,太史阑却岿然不动,始终紧紧盯着隔壁的马车。   这马车和马车里的人,才是关键。   她的直觉告诉她,刺客要救的是马车中人,这是唯一逃生的契机!   忽然她头一抬。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人影。   高挑颀长,大袖飘飘,自屋脊上笔直掠下,看起来不快,却转眼到了面前,身前浓雾笔直破开,身后浓雾拖曳出一片滚滚的灰痕,他在中间,就像天地爆裂烟云升腾中,生出的美玉一方。   温润,明亮。   风姿极美,只是看不清脸容。   太史阑紧紧盯着他,见他轻轻落在了隔壁马车顶上。   “谁!谁!”常公公赤足追出,气急败坏,他眼力好,看见了那个绰约的影子,“你是谁?滚下来!”   那人一动不动立在雾中,烟雾在他身周翻滚,凝而不散,他似乎根本不屑理会那个阉人,又似乎轻轻一笑。   “把守大门!全部给我把守住大门!”常公公尖声大叫。   那人身影一闪,自马车顶消失,下一瞬,他已经落在了隔壁马车的车辕上,指尖一抖,栓住马车的铁链忽然就脱落,骏马长嘶一声,抬蹄就冲。   没有向着被人群堵住的正门,而是直直撞向围墙!   他竟然要驱车冲墙而去!   这个看身影都觉得风姿秀雅的人,行事竟然如此悍猛!   刹那间他直腰,倾身,一手搭向前方,将以掌力轰开围墙。   长发扬起,他侧身的影子秀逸而雄劲,如一笔凝练的画。   刹那间太史阑直腰,转身,狠狠一肘击碎竹木的车窗,手中铁链全力一甩!   “哗啦啦”铁链声响清脆,落在隔壁马车的车窗横栏上,马车此时驶动,铁链哗哗一阵快速拉扯,最终被卡在窗户横栏之下的缝隙里。   骏马发力,浑身肌肉块块隆起,铁链被拉得笔直,马车冲力巨大,眼看就要带着铁链冲出,太史阑抓紧铁链,全力一纵!   “砰。”她破窗而出,重重砸在隔壁马车铁制的车身上。   眼前金星直冒,浑身疼痛,烟尘滚滚扑面而来,捆在手上的铁链在剧烈的晃动中摩擦得手骨疼痛入骨,车子腾跃的巨大惯性撞得她不断砰砰作响……太史阑咬紧牙关,死死抓住铁链,绝不让自己被甩下去。   忽然身子悬空,扑面的风一清,心似瞬间飞上高空,太史阑一睁眼,就看见马车忽然离地,高高向着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胸臆。   那一霎似要向那一轮硕大洁白月亮飞去。   那一霎似伸手便可采万千繁星。   那一霎似此身溶入万丈臧蓝苍穹。   太史阑想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记这一刻——于马车旁,悬挂中,疼痛里,腾空向月,遇这一生,最灿烂最不可幻想之奇景。   “砰。”身子重重一震,马车落地,太史阑低头才发现,就在刚才,那赶车人竟然驱马车腾空而起,越破损的围墙而过,生生将追兵抛到了身后。   车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震开了,她一个翻身,腰一挺,窜入马车内。   落地时舒了一口长气,不禁感激自己多年来拼命运动的好习惯,否则刚才那一连串动作,绝不可能发挥得那么完美。   蓦然肩膀被人一拍,她打了一个激灵,想起车中还有神秘要犯,一转头,便见一双灼灼疯狂的眼睛,掩在一抹辨不出颜色的乱发中,虽然脏污,但仍可以看出面目姣好,尤其胸部波涛汹涌,站在她面前,胸都似顶到了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怔了怔,她没想到这个重犯,竟然也是个女人。   “刚才我们飞起来了……”那脏兮兮的女子笑嘻嘻地对她道,“……是带我们去见庆儿的。”她张开双臂,做飞翔模样,欢呼道,“去见庆儿!”   原来是个疯子。   那么如临大敌的看守,声势惊人的劫囚,只为一个疯子?   “我们来画画。”女疯子拉着她,蹲下来,嘻嘻笑着指着马车壁,那里画着一些图画,笔法拙劣,是那女子用白石画的。   太史阑无心看画,皱皱眉,拉开她的手,掀开车帘一看,马车此时正奔行在原野上,看不到追兵,远远的一队人绕过一条河岸迎了上来,赶车的人忽然飞身而起,离开马车向前迎去。   马车按照惯性继续奔行,按说此刻已经安全了,可太史阑心中依旧不安,与生俱来对危险的直觉,让她无法安坐。   车身忽然一倾,似是硌到石头,太史阑靠在窗边,看见旁边是一片青青的苇林,目光一闪,随即一弓身,趁着车身那一歪,速度一慢,再次跳了出去。   她跳出便一个翻滚,滚下山坡,伏进苇林中,青青苇草遮住了她的身形。   那赶车人很快就掠了回来,连同接应他的人一起,他刚刚回到车上,便似发觉车厢中已经少了人,立即勒马停车。   车一停,车门被打开,那女疯子立即撞了出来。   “庆儿!庆儿!”她挥舞双手,格格大笑,“娘回来了!娘逃出来了!娘这就带着你走!走,走,我们走,我们不要再在这里,我们不要再给皇帝……”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赶车人,伸出手,轻轻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背对着太史阑,从她的角度,只看见他颀长的背影,衣袖下伸出的一截手腕,瘦不露骨,长指如玉。   太史阑屏住了呼吸。   此刻她终于清楚,这人夜半劫囚,根本不是为了救人。   是为了逼问某件重要的事?   那人似乎对着女疯子问了一句话,风吹来几个散落的字眼,“……他在哪里?”   “话里!话里!”那女疯子又笑又叫,“庆儿,娘来了……”   赶车人手一挥,几个来接应的男子立即冲入车里,过了一会出来,摇摇头。   那赶车男子仰起头,似在思索。   天渐渐亮了,一线微光穿云层而出,勾勒他微微仰起的下颌,线条清俊,散开的长发和风中长草同舞,一个背影也风华无限。   然后他似乎叹了口气,伸手在女疯子咽喉上一抚。衣袖一挥。   女疯子身子一软,骨碌碌滚了下来,一路滚下山坡,落入苇丛,正落在太史阑身边。   那男子看也没看一眼,又挥挥手,几个手下立即砸碎了马车。   这人问不出秘密也不急迫,干脆下手杀人,连马车都毁掉,斩草除根,干脆利落。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做这些事时,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做完这些,他似是想到车内应该还有个人,做了个搜索的手势。   太史阑心一惊。   那人正要转身,忽然一顿,望向后方。   来路上,远远有烟尘滚滚,似乎追兵已至。   那人想了想,终究不愿在此耽搁,手一招,带着属下远飏而去,身形没入黎明的曙光里。   太史阑等他消失好久,才缓缓放开呼吸。   一偏头,身侧女子,咽喉诡异地塌陷下一块,一双光泽渐渐暗淡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太史阑盯着那双到死终于清明的眸子,取出了人间刺。   人间刺,一刺回魂。   “……我……我的庆儿啊……”那女子一恢复清醒,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我的孩子死了……我还得去喂养仇人的孩子……苍天……苍天……”她颤抖着在泥地上摸索,寻找着太史阑的手,紧紧抓住,“我……我逃了出来,还带走了她们的宝贝……呵呵……那么宝贝……他们抓到我,逼我交出来……呵呵……我不说……我说了庆儿就回不来了……”她眼神渐乱,似乎又将陷入癫狂。   太史阑知道她是被折磨得太久,早已油尽灯枯,就算没有今天这人的出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蓦然手背一痛,手指被那女人最后的力气捏得生痛,“话里!话里!”   最后两句话声音尖锐,用生命呼喊而出,带血的热度和魂的颤栗,随即,攥紧的手指,忽然一软。   太史阑默然良久,合上了她至死不闭的眼睛。   穿越至今没多久,已经看见两个女子死在她面前,第一个,留给她人间刺;第二个,会带给她什么?   太史阑只觉得心重如石,压得胸怀不畅,这个世道,弱者和女人的命运,是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悲哀?   山坡上一阵马蹄声急速地过去,估计是朝廷的追兵。   等人都过去,她站起,长吁一口气。   “话里……话里……”   这女子无论是疯时,还是清醒后,始终念叨着这句话,这话什么意思?话里?哪句话里?   太史阑思索着走到山坡上,山坡上散落着破碎的马车,一块马车板上,白石画出的痕迹还很清晰。   太史阑脑海里,也像有一道清晰的闪电,忽然劈裂重重雾霭,照亮此刻南齐最大的秘密!   不是话里!   是“画里”!   ------题外话------   这一章,如果亲们没能看明白,请回头参考第三章《国之妖孽》、第四章《升官发财死老婆》,对照印证,答案自出。    ☆、第二十九章 萌物来袭   马车外部包铁,内部还是木头,此时有画的板壁都被砍碎,太史阑将那些破碎的板壁拼在一起,手掌缓缓按了上去。   那块画了画的板壁,渐渐复原,果然是一副画,有点像个简易地图,太史阑仔细辨认一阵,发现细线代表河水,三角代表山,圆圈代表城池,圆圈左三角右细线,圈子里写着“东昌”两字,还画了个符号。   看样子,是说东西(或者人?)在东昌城内一处靠山背水的地方?   太史阑将图记在心里,再将那块木板扔到水里,回头葬了那疯女。下葬的时候,她在那女子的衣襟里,发现一块腰牌,蓝底金字,上书“日宸殿”。   难道,这女子是从宫中逃出来的?太史阑注视着那女子超级雄伟的胸,她似乎还在哺乳期,衣裳上结着淡黄的斑块,好像是乳渍。   可是一个弱女子,是怎么能从警卫森严的宫中逃出,还带出了什么重要东西藏了起来?   太史阑也觉得不可思议。   木板拼成简易棺材,黄色的泥土哗啦啦盖上那张终于平静的脸,天亮了,命结了。   如你地下有知,助我。   默默将地面踏平,默默在心中说完这句话,太史阑转身,选了一个方向前行。   ==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不多时,一条人影掠到,赫然还是刚才那劫囚杀人的男子。   他一来就直奔马车碎片,低头翻找,看样子也是想出了“话里”的秘密。   可惜他来迟一步,那片碎片此时已经沉在水底,那人找了半天,发觉少了那块有画的马车板壁,不禁眉头一皱。   他似乎还不甘心,还想搜寻一下四周,只是仿佛想到了什么,跺跺脚,终于迅速飞身离去。   他离开不久,又有奔马驰近,来的方向,正是先前太史阑一路随车逃奔而来的方向。   今天的这处平地当真是热闹,人群走马灯似地过,最后过的这批骑士,最彪悍。   一色黑马,高大异常,马上骑士笔直如松,和身下黑马浑然一体,他们策马奔腾在平地上时,便仿佛一片黑色狂云从地面卷过,要卷到天际初升的霞光日色里去。   当先一人,衣衫紧束,远远看出优美腰线,精致侧影。衣裳是淡淡的珍珠色,明明很亮的颜色,穿他身上只觉得明润。   他被拥卫在骑士正中,眼看就要卷过这处平地,忽然一抬手。   “唿”一声,群马疾驰乍停,那么快的速度,停下来却静若山石,勒马的手臂肌肉一鼓,像无数的力量将在瞬间爆炸。   那浅色衣衫男子飘然下马,目光一掠地面,道:“就在这里。”   黑马上护卫齐齐下马,立即开始搜寻。   已经被搜过的地方,他们自然也得不到什么线索,一直低头看马车碎片的男子抬头,日光照上他的下颌,薄亮如玉。   正是容楚。   他的目光落向下方,那里有滚动的痕迹。容楚淡淡看了半晌,道:“山坡下,苇丛中。”   护卫接令而去,半晌回报,“主子,山坡下埋有尸体一具,是水娘子。苇丛中有两人曾经伏倒的痕迹,还有挖掘的痕迹。山坡向下的草丛有二次压倒痕迹。应该是曾有人先滚下山坡,之后又滚了一个人下来,然后其中一人死去,剩下的那人葬了她。后滚下的是水娘子,前一个……不确定。”   虽说不确定,但太史阑若在,只怕也要叹息一声——真如眼见。   “你们看得太草率。”容楚却在不客气地批评,“那里还有一道痕迹,草尖上,你们知道那是什么?”   “请主子指教。”护卫惭愧低头。   “有人站在这里。”容楚点点脚下,“将一样东西抛了下去,那东西擦过草尖,落入水中。”他目光投向不远处池塘,“那东西有份量却又不太重,所以压断了部分比较细的草枝……把马车四面板壁拼起来。”   马车拼起来,容楚一看便道,“马车板壁上,水娘一定留了字或画,现在被扔到了池塘中。”   “那岂不是找到板壁就能找到陛……他的下落?”护卫眼前一亮。   容楚蹲下身,捡起一块散落的白石,“石头画的痕迹,落水还能有?”   他闭上眼,想了想,走到水娘尸体旁。   “你若有知,望你告我。”他道。   尸体无声,护卫们静默地看着他对尸体说话,无人嘲笑。   容楚手指一拂,水娘胸部衣服裂开。   没人闭眼,容楚神色漠然。   半晌他站起身。   “他不久前吃过奶,并且吃过一种黄色的饼子,水娘的胸和衣裳上都留有碎屑。”他道,“他必在不远处,而这种饼子叫黄金饼,只有东昌城及周围市镇有。”   “那我们……”   “从水娘逃亡时间和路线算,她不可能经过市镇……他就在东昌城。”   ==   东昌城。   “请问老丈,这附近可有值得一看的山水?”   “哎呀,这可多了,有虎照山、饮碧泉、翠峰山、莲池、明镜河……”   “我是说,山水相依。”   “山和水多半都靠着呀……”   “山水之间有可以居住的地方,不过不算大,不是村庄。”   “居住……好像翠峰山和明镜河之间,有座庙……”   “谢了。”   太史阑大步走在往翠峰山的路上。   翠峰山是城内小山,河则是贯通整个东昌城的河水,城里有座山,山下有座庙,庙里有个……   庙里不知道有个什么。   太史阑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自从管一回闲事得了人间刺之后,她觉得,偶尔管一管也未见得就是坏事。   等她到了地头,才知道为什么人家说“好像”。   这座庙实在太没存在感了。   灰扑扑、脏兮兮,两三残瓦,四五穷僧。   就这么一个破落户儿,能藏什么宝贝?   她走了十来步,就将整座庙绕了一个来回,思考着是敲门还是偷入,其实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因为那围墙已经破得到处都是洞。   洞……   洞……   她的思维忽然停在了那个“洞”上,盯着洞,不动了。   洞里,忽然缓缓探出一只脑袋。   圆、毛茸茸,白嫩嫩,柔软的小耳朵贴在脑后,嫩嫩的粉红,眼睛大而圆,几乎都是黑瞳仁,乌黑里带着幼儿独有的纯净的刚蓝色,嘴唇撅着,也是柔润的粉红,软得让人想掐。   太史阑顿时想起某著名的萌物小折耳猫……   折耳猫脑袋伸在洞外,左顾右盼,似乎在侦查四周有没有人,太史阑正站在围墙一侧死角,他看不见。   发现四周没人,折耳猫好像放了心,咧咧嘴,从洞里轻手轻脚爬出来,向外走。   他一只手一直神秘兮兮背在背后,不过太史阑看得清楚,小手紧紧抓着的是一棵萝卜。   这孩子看起来也就两三岁模样,身上的衣服虽然有点脏,但还是透出高贵布料才有的光华,依稀是一种极其少见的黄色。   太史阑想了一下,觉得那黄色以前在现代常见,之所以现在觉得少见,是好像穿越后,还没见谁穿过这样的颜色。   那孩子慢慢走向水边,他走路也跌跌撞撞,活像一团在地上滚的肉球猫。   两三岁了,走路怎么还这么不利索?有毛病?   太史阑忽然想起她的幺鸡,小时候也是这么顺地滚来着,还有君珂,一岁抱进研究所,滚起来也和这孩子很像,还特喜欢抱着她腿顺地拖。   这么一想,她的腿就不由自主动了,跟着那孩子。   水边离庙不算近,成人走路还行,这么一个幼儿用短腿挪就很艰难险阻了,那只球跌跌撞撞,不住抬手擦汗,太史阑有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要紧事儿,促使这孩子这么有决心毅力地坚持?   那球滚到水边,找了个浅水的地方,蹲下来,那地方已经放了一根细细的竹竿,竿子上栓一截绳子,看不出用来做什么的。   那孩子四面望望,鬼兮兮地掏出那只萝卜,栓在绳子上,吃力地拿起竹竿,把绳子推进水里……   “上钩……鱼鱼上钩……”绳子下水,他奶声奶气地喊。   太史阑眼睛霍然一睁。   嗄?   钓鱼?   萝卜钓鱼?   ……   真是奇葩年年有,南齐特别多。   太史阑瞄一眼那“萝卜钓鱼”的奇葩,躺下睡觉了。   睡一觉再起来看看,鱼被萝卜钓上来没有。   ……   半个时辰后她醒来,对面,小小的身影还在,不过已经由先前的姿态高昂,变成现在缩得小小一团,远远看去,大脑袋,贴脑袋的软耳朵,短身材……果然是一只馋鱼的折耳猫。   折耳猫当然一无所获,在怏怏地收拾“钓具”,一边嘀咕道:“书上骗人……明天换青菜……”   ……   猫咪,后天是不是大蒜?   你就是换完了这小庙里乃至全天下的蔬菜,鱼都不会到碗里来的……   折耳猫一回身,正看见从草地上坐起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还没想好和这娃娃做什么表情,凶神恶煞还是冷若冰山?那娃娃倒先愣住了。   嘴张得和眼睛一样圆,硕大的乌溜溜的圆眼睛,日光下,活生生七彩琉璃弹珠儿。   “女人……”折耳猫目露异光,半晌,迷幻而口吃地喃喃。   太史阑冷冷瞪着他——嗯?这小东西是个天生性犯罪倾向早熟儿?她不介意骟了他。   “有的吃了……”折耳猫开始流口水,粉红的小舌头在唇边一溜一溜。   嗯?吃什么?   “吃……”折耳猫忽然以肥短身材绝对达不到的惊人速度,扑了过来。   太史阑一怔,一瞬间还在思考是抱住还是踢开。   砰一响,短身子已经砸进她怀中,那小东西头一抬,嘴一张,一口叼住了她的胸。   “吃奶!”       ☆、第三十章 被刺激的妖孽   小风瑟瑟地刮啊刮。   日光瑟瑟地照啊照。   折耳猫得瑟地吸啊吸。   太史阑……太史阑这辈子第一次怔呆了。   小东西还在怀里拱着,奋力发掘着她不算雄伟的胸,这似乎天生是个流氓胚子,知道没奶喝依旧不放弃,存心就爱女人胸。   太史阑给拱得心火直冒——这谁家小混账?哪里的流氓窝大茶壶教育出来的两岁还要喝奶粘上女人就发骚的无耻怪胎?   一看就是流氓罪种子选手强奸罪备胎——她长得这么中性,衣服也穿得保守,现在还是短发,成年人一眼看过去也要想一下性别,这娃娃愣是一眼就确定了她是女的!   “呜呜……”折耳猫还在她怀里扭动,每一扭,都务必蹭上她身上所有最柔软的部位,动作熟练,表情纯洁。   “起来!”太史阑一把拎起他领口,把他从胸前撕开。   折耳猫看出她怒了,也不反抗,在她手中垂手垂脚,耷拉脑袋俨然死猫。   “你家大人在哪里?”太史阑忍了又忍,决定不和娃娃计较,但必须要让他家大人知道,自己养出了个什么货色!   折耳猫瘪瘪嘴,指指小庙。   太史阑皱眉,孤儿?养在庙里的自然是无父无母,可是寺庙清规戒律,怎么会养出这么个奇葩?   她抓着折耳猫,也忘记要寻宝了,转到正门前敲门,门一开,一个小和尚探头,看见她身边的折耳猫,顿时喜动颜色。   “哎呀女施主你终于回来认领小施主了太好了那就这样吧你把人领回去吧也不用面谢方丈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一切有如清风过眼不值萦怀施主好走施主不送。”   “砰。”大门迅速关上。   正准备兴问罪之师连开场白都已经想好的太史阑,鼻尖差点被砸扁……   “嗯?”她看着满是破洞的门板,洞洞里透露出灰色布衣,小和尚还没走,似乎正用背压着门板,好像怕她冲进来。   她看起来有那么可怕?   太史阑把耳朵俯在门板上,听见里头和尚舒了一口长气,喃喃道:“可好歹走了!真是伺候不起啊……吓跑了所有进香的女客,还差点惹出官司……还要杀生要喝鱼汤!再给他呆下去,小庙迟早得关门……”忽然又拍拍脑袋,“阿弥陀佛,出家人岂可背后非议施主,小僧面壁自悔去……”一边闩上门,踢踢踏踏走了,脚步甚轻快。   太史阑慢慢转头,盯着折耳猫。   折耳猫对她露出无辜甜蜜并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   太史阑立即觉得胸口痒了……   然后她手一松,折耳猫落地,太史阑看也不看,转身便走。   宝贝她不要了,至于眼前这个宝贝,爱谁谁!   她走得大步生风,一往无前,走出小庙。   “踢踏踢踏……”   走过溪边。   “踢踏踢踏……”   走上山道。   “踢踏踢踏……”   一刻钟后,太史阑终于回头,冷冷看着身后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影子。   “你跟着我干嘛?”   折耳猫的袍子更脏了。小脸上汗珠滚滚,他一边挪动短腿拼命跟上,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擦脸,袖子脏,擦得脸更脏,灰一道蓝一道,更像一只银蓝色苏格兰折耳猫。   很难想象,他那双小短腿是怎么跟得上太史阑的步子的,还跟了那么久没落下。   太史阑不得不承认,这娃娃虽然无耻混账天生流氓胚,但那份毅力确实少见。   “吃……”折耳猫瞧见太史阑神情,聪明地没把下一个“奶”字说出口,只瘪瘪嘴,向她伸出双臂。   太史阑瞪着那短肥的小手臂。   什么意思?   要抱?   能吗?   一抱进怀里,这小流氓一定会立即把脑袋凑过来啃啥啥吧?   折耳猫四十五度角仰望她,大眼水汪汪要抱抱,粉嫩的脸颊鼓鼓的,喷薄出画笔难描的娇色,全天下女人此刻都会母性爆发高喊乖乖将他搂入怀,一切错误都可原谅,被啃两口觉得好萌啊好萌,被摸两下觉得开窍真早聪明啊对发育好啊啥啥啥。   偏偏他好死不死遇见太史阑。   太史阑冷峻的眼神飘过他头顶,转身,离开。   折耳猫呆呆地放下手臂,愣在原地想了一阵,不明白自己通杀必胜绝技今儿怎么失灵了,直到发现太史阑已经走远,才再次跌跌撞撞追上去。   这回他离得远了,跑得急,不几步绊到石子,跌下去重重一声。   他却没有哭,只抬头看太史阑背影。   太史阑似乎听见了,却没回头,笔直的背影大步去了,渐渐消失在山道上。   折耳猫垂头,日光打在他长长睫毛上,有细碎泪珠泫然欲滴。   忽然脚步声响。   折耳猫立即抬头。   太史阑面无表情静静立在他面前。不等他露出她觉得“很猥琐很无耻”的笑容,她弯下身,一把抓起折耳猫,往背上一放。   “搂紧我。”她道。   一双小手听话地弯住她的脖子,肥肥的手指头紧紧扣住。   太史阑垂眼看看那手指,白嫩而短,像一双软软的爪子。   她忽然有点恍惚。   恍惚还是三岁前,自己也曾呆在妈妈背上,由她背着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一座又一座天桥,直到走进那个开始又终结的冷漠城市。   那时她左边是一个大包,右边是一把破琴,她在中间,大包撞着她的腿,坚硬的琴身硌得她肩膀痛。   可是她记得,那时候,很欢喜很欢喜。   太史阑侧头看折耳猫,那娃娃已经睡着了,走了那么多路,他已经疲惫不堪,脑袋歪在她肩上,呼噜呼噜吐口水。   太史阑侧着头,日光在她眉梢,此刻温柔。   她将背上的折耳猫,轻轻往上托了托。   ==   太史阑没有很快出东昌城,因为折耳猫很快醒了,他是饿醒的,太史阑很清晰地听见他小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巨响。   听着那声音,太史阑也觉得自己两眼开始发花,她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又赶了很多路,可她身上没有钱物,皮箱里有捡来的黄金珠玉,却远在安州。   “那个庙。”她问折耳猫,“里面有没有什么宝贝?”   她此刻想着养个孩子不容易,是不是去把那宝贝偷出来先。   折耳猫漂亮的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太史阑想想也是,那庙破到人神共愤,晾件内裤四面八方都看见,怎么可能有什么宝贝,看样子又被那疯子给骗了。   这南齐的女人,怎么死之前都喜欢忽悠人?   折耳猫忽然踢了踢她。   太史阑一低头,才注意到他的小靴子,虽然沾满了泥土污垢,但好像……很亮,很闪,很多宝石。   太史阑抠啊抠,抠下了一块红宝石,计为靴子上诸多宝石中最小的一块,太史阑拿去换了一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   很好,一双靴子就够她养孩子了。   吃孩子软饭的太史阑心情不错,心情不错才想起来问折耳猫,“名字?”   折耳猫似乎对她这种简练干脆的语气很受用,笑眯眯抱着她脖子,“蓝……蓝……”   太史阑忽然看见路边摊子上在卖拨浪鼓,顺手买一个给折耳猫,瓷做的拨浪鼓,不算精致,两面蒙羊皮,镂空刻“景泰丰隆”四字,她想了一会才想起来,现在南齐的年号好像是景泰。   “就叫景泰蓝吧。”她道。觉得这名字顺口,听起来像她的仔。   她不喜欢称呼叠字,“蓝蓝?”好傻。   再说男孩子也不能用这么脂粉气的小名,对成长不利。   太史阑已经在想着,该如何耳提面命因材施教,把小流氓教育上正轨了……   折耳猫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新名字,这小子很会看风色,知道太史阑是那种一旦决定不容更改的人,所以表现得十分合作。   有了钱的太史阑,带着景泰蓝,投宿本地最大客栈,叫一桌最好饭菜,一大一小两个,围着桌子吃得头也不抬……景泰蓝特指的鱼汤,更是被他一个人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了,景泰蓝也躺着不能动了,抱住圆滚滚的小肚子,嚷胀呢胀呢……   “活该。”太史阑叫伙计撤了剩菜,送进热水来,打水准备给景泰蓝洗脚。   景泰蓝的衣服脏得厉害,太史阑想了想,又让伙计去买孩子衣服来,自己把景泰蓝衣服剥了,准备给他换洗个彻底。   景泰蓝已经快睡着,太史阑毫不客气扭他脸把他扭醒,那小子哭兮兮地揉眼,半天没有眼泪。   太史阑根本不理他这一套,听见外边门响,一边抱起准备洗澡的景泰蓝,一边去开门。   景泰蓝把脸埋在她肩膀上,格格地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太史阑手还没触到门板,门开了。   月色从打开的门扇涌进来,将站在门前的人照亮。   那人华美精致,也和月下珍珠一般熠熠发光。   就是表情有点呆,和他的妖孽美貌甚是不符。   “你……”他看看太史阑,又看看景泰蓝,生平第一次结巴了,“他……”   “儿子。”太史阑淡定地抱着景泰蓝,淡定地看着脸色瞬间黑了一半的容楚,“我的。”       ☆、第三十一章 我们都爱洗刷刷   容楚立在溶溶月色中,看不清脸上表情,太史阑隐约觉得他似乎很是错愕了一把,以至于似笑非笑的习惯表情凝在唇边,像只忽然发傻的狐狸。   可转瞬他就笑了,竟自如地伸手来接景泰蓝,“哦?这么快就生了?我看看像咱们谁。”   太史阑唰地一让,容楚趁她这一让,游鱼一般滑进室内,对她微笑。   太史阑冷冷看着这个自说自话的男人——瞧你这口气,给别人听见还以为是我跟你生的。   故意的吧?   很快太史阑就知道他果然是故意的,因为伙计迅速闪了出来,哈着腰涎笑道:“夫人,小的给您把您家老爷带来了。”一边上前一步,在她耳边悄悄道,“夫人,一个女人在外面不容易,听小的劝一句,可别再和男人置气了……”   敢情以为她是逃家妇女?   太史阑看那伙计一副办了好事等待打赏神情,点点头。   伙计刚一喜。   “砰。”门板甩在他脸上,撞扁了他的鼻子。   ……   屋内容楚负手观赏四周陈设,随意得好像当真这是容老爷的外室,听见那声巨响,缓声笑道,“夫人息怒。”   巨响吵醒了景泰蓝,他睡意惺忪抬起头。   容楚潇洒自如的身形忽然僵了僵。   门外人影一闪,容楚的护卫首领赵十三也赶了上来,他站在门外,无意中看见景泰蓝,忽然身子一倾,差点撞在门边。   太史阑没有注意他们的怪异,抱着景泰蓝试水温,景泰蓝盯着容楚,小脸上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随即脑袋一撇,一脸“我不认识你”表情。   容楚望着景泰蓝,眼底掠过一丝惊色。   等太史阑回过头来,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已经打完眼底官司,一切如常。   “你要干什么?”容楚看看那个看起来虽干净但很陈旧的澡盆,眼神像在寻找什么,“给他洗澡?澡豆呢?香精?润肤药油?布巾怎么只有一条……”   太史阑给他的回答,是手一松,把景泰蓝扔进了水里,“砰。”   溅开的水花险些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的脸色很有点好看……   门外站着的护卫赵十三,已经张大嘴,不会说话了……   景泰蓝却格格笑着,似乎觉得很有趣,但又不知道扒住澡盆边,晃了晃身子一歪,已经咕噜噜喝了几口水。   容楚立即上前一步要拉他,赵十三更是忘形地伸手,太史阑瞄一眼赵十三,觉得门口这个大男人很碍眼,砰一声再次甩上门,同时架住了容楚的手。   “你要干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让(帮)他洗澡。”又是异口同声。   沉默,冷面相对。   半晌,容楚吸一口气,“这孩子才两岁,你想让他自己洗?淹着怎么办?”   “淹着活该。”太史阑的回答险些让容楚呛着,“两岁的男人,不会洗澡?不会也得会!”她一指景泰蓝,“扒住盆边!”   景泰蓝喝了几口水,咳嗽着扒住澡盆边,小脸湿漉漉地有些迷惑,太史阑问他,“会洗澡吗?”   景泰蓝有些犹豫,似乎在想自己到底会不会——给姐姐们洗算不算自己会?   “是男人都该会自己洗澡。”太史阑瞟一眼容楚,“当然,某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可能二十岁还不会自己洗澡,你不要和他学。”   景泰蓝频频点头。   受到攻击的某人,牙痒地微笑,“两岁的……男人?”   “景泰蓝。”太史阑道,“给娘娘腔看看,你是不是男人!”   景泰蓝嘿嘿笑,扒着盆边猥琐地一挺小肚子。   容楚:“……”   门外扒着窗缝看的赵十三,一头撞在了窗上……   被人身攻击的容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史阑的称呼,眼神也开始发蓝——景泰蓝?嗯?   景泰蓝在水里扑腾一阵,喝了几口水,渐渐也习惯了,欢快地扑水玩,他自然谈不上会洗澡,太史阑也不管他,等水差不多凉了,一把将景泰蓝捞起,裹在大布巾里从头到脚一揉——完事。   动作迅速,技艺粗糙,容楚端着下巴看着,眼神越来越有趣,赵十三扒着窗缝看,表情越来越悲愤。   景泰蓝给揉得浑身发痒,格格直笑,扑在太史阑肩头啃她脖子,太史阑一把推开他,“站好!”   容楚瞄一眼她已经微红的脖子。   嗯?敏感处?   洗完澡的景泰蓝,软绵绵红扑扑更像一只刚出窝的萌猫,长睫毛垂下来,看来是困了,太史阑抱他到床边,头也不回吩咐容楚,“倒水。”   身后没有声音,太史阑回头,容楚还在笑吟吟看着她脖子,道,“我想这红晕若移到你脸上,不知是什么模样?”   “在你脸上会更好看。”太史阑把景泰蓝塞进被子里,“一拳就可以了。”   “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柔软一些。或者……”容楚似乎在身后自言自语,随即他吩咐,“十三,倒水。”   赵十三进来倒水,不住偷瞄床上景泰蓝。   景泰蓝裹着被子凑近太史阑,可怜巴巴蹭她,“陪睡……陪睡……”被太史阑嫌弃地一巴掌推开。   赵十三又露出悲愤的表情……悲愤地一手拎起满满水的澡盆出去了,容楚在他身后嘱咐,“再打一盆水来,顺带把澡豆胰子香精都带来。”   赵十三领命出去,太史阑心想他殷勤有什么用?她才不打算用他的东西洗澡。   就这么一刻工夫,景泰蓝已经睡着了,他睡姿极其不佳,一开始还躺得好好的,渐渐就开始蹬被子摊手,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全到了墙角。   容楚伸手去扯被子,再次被太史阑架住。   “干什么?”再次异口同声。   容楚又吸一口气,“你不会觉得,盖被子也不男人吧?”   “和男人无关,所有人都要对自己的事负责。”太史阑淡淡道。   “和负责有什么关系?他才两岁,不盖被子会病。”   “病一次,以后他就知道,睡觉不能踢被子。”太史阑看也不看他一眼,“我的手,不是为了替他盖被子而生的。”   “那你的手为什么而生?”容楚语气很淡,似乎有点怒气。   “为传授技艺而生。教他做,而不是替他做。”太史阑闭上眼睛,“人间滋味,自己尝才知味道。”   她不再说话,觉得和一个古代人谈教育理念就是白扯,不同的文化理念所造成的认识根本分歧,哪里是几句话就能合拢的。   他这样金尊玉贵位极人臣的人物,自幼万人趋奉,等级观念和享受观念早已深入骨髓,在他眼里,她当然是在“虐待”景泰蓝。   那又如何?反正儿子是她的。   身边人也已经不说话了,她正在想他是生气了还是去暴走了?忽然听见他轻轻淡淡,仿若梦呓般道:“那么,你尝过多少人间滋味?”   随即他的手指,落在她还未完全痊愈的肘间,清风般拂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太史阑心中一震,容楚也不再说话,片刻,听得水盆拖地声响,热气扑面而来,赵十三回报:“主子,一切齐备。”   “好,出去吧。”   太史阑不动,打定主意要回绝他的示好,不想容楚根本没和她说话,好像走了几步,然后她听见哗啦水响,似乎在试水温,又过了一会,一阵细细碎碎,仿佛衣服落地的声音。   太史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眼一睁,就看见……裸男。   裸男的背。   容楚不知何时已经进入澡桶,正在悠然自得地洗浴,黑亮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背后,长发间隐约肩线精致,腰线紧束,而肌肤明洁光润,淡黄灯光敷上去,似名瓷上釉,明珠照月,满目辉光。   这皮肤好得让人发怔,然后疯狂嫉妒。   小轩窗,碧纱笼,明烛深深照,弦月淡淡风,对花美人正出浴,一道浅雾染帘栊。   美如诗画的一幕,却被太史阑煞风景的冷喝所破坏。   “你干什么?”今晚的第三次质问。   “如你所见,”美人回眸,风情无限,“洗澡。”   “滚粗。”   “容某今年二十有二,会洗澡。”   太史阑愣怔一刻,才想起,这句是针对她那句“某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可能二十岁还不会自己洗澡”来的。   这无耻的当面洗澡,就为了证明这个?   “我还是个男人,”容楚给她一个娇花照水般的微笑,“你要不要我也证明一下?”   ------题外话------   推荐朋友静海深蓝新作《最毒美人心》,目前在首页强力推荐,这几年我很少推书,因为不想随意透支读者们的信任和热情。但深蓝已经一年没写书,潇湘人气受到影响,正逢她最重要的首推,首推效果决定这本书日后的命运。我想,能帮就帮一把,作者写书不容易,开新书的紧张煎熬我十分感同身受。我自己也是一休半年,每次开文都难免忐忑,幸而有你们一直在等我。那么,如果亲们有兴趣,也愿意支持鼓励下回归的作者,请帮忙收藏她的新书。谢谢。    ☆、第三十二章 大家一起来围观   他笑得近乎挑衅,太史阑瞟他一眼,从床边起身,直直走了过来。   容楚也有一瞬间的愕然。   太史阑走过来,走向澡桶……走过澡桶。   打开门,越过直勾勾瞪着她的赵十三,下楼。   容楚这回倒来了兴趣了,趴在澡盆边,笑吟吟等着瞧她到底要干什么。   肯定不是就此避走。虽然认识没多久,但这女人个性鲜明得就像黑墨染上白纸,想不明白都不行——向来只有她逼人让的,就没她让人的。   过了一会,楼梯蹬蹬声响,太史阑上来了,搬着一块巨大的木板,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身后跟着一个小二,笑嘻嘻拎着一桶壁画用的颜料。   “来帮忙。”太史阑招呼赵十三,使唤他就像容楚使唤一样自如。   赵十三想拒绝想瞪眼,可在那女人冰山表情面前,忽然觉得怎样拒绝都显得幼稚,只好乖乖去帮忙。   他帮太史阑把板子架起来,板子掂在手中很重,赵十三越看越眼熟,忽然大悟——这不是楼下店掌柜的柜台吗?她把人家柜台都拆下来干嘛?   容楚湿淋淋趴在澡盆边,越看越有兴趣,澡都忘记洗了。   赵十三和小二一边一个把板子架好,太史阑拿着一枝大号狼毫,蘸油漆在板子上唰唰写字。   写完把笔一扔,指挥小二们把板子架在了楼板上,一个面向四面八方、底下人头一抬就能看到的地方,还让小二挂上两盏灯笼,照亮那块板子。   这家店座落于闹市,底下就是东昌城最繁华的夜市,二楼可以看到底下人群,晚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群熙熙攘攘而过。   板子灯笼一挂,立即有人注意到,开始指指点点,渐渐人群停留的越来越多,很多人仰头,惊呼,眼放异光。   赵十三好奇,凑过去一看,然后,僵在了风里……   容楚也开始好奇了。   他想起身,可是此时忽然冒出来一堆人,手中抓着工具,迅速下掉了所有的门窗。   下掉了所有的门窗……   于是容楚只好在水里泡着了。   因为这座楼是风景房,在前院中心,全竹木制作,四面大排轩窗,格局十分开阔,此时主要窗子一下,这间房就等于袒露在万众目光之下。   太史阑搬张椅子,坐在那块巨大广告牌后,手里抓个锣,开始敲锣。   声音一响,远传八方,整条街上的人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四面开窗的小楼。   看见巨大的写满红漆字的广告牌。   看见广告牌上那字迹剑拔弩张的“广告”。   “迎来客栈酬宾盛礼:美人出浴,免费观赏!”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求才子骚客临屏赋诗,佳作将免费在本店橱窗内悬挂张贴,供东昌万众瞻仰——一夜成名,不再是你的梦想!”   看见高楼轩窗,楼上有澡桶,澡桶内有人,乌发黑润,肤光致致,仿佛真是个美人!   “哗”一下,人群轰动了。   美人当街洗澡!   任人观看!   骚动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一律伸脖踮脚做呆头鹅状,前头的眯眼睛拼命瞅,后头的急不可耐拼命掰前头的肩膀,“哪呢哪呢在哪呢?”“我说兄台你该看够了吧?”“让让!让让!”“他娘的你这么肥挡住老子视线了!”“瘦猴,看多了小心精尽人亡!”“砰!”“乓!”   东昌府当晚受理踩踏争执互殴治安案件三十余起,较去年同期同比上升百分之三百。   太史阑冷笑,果然凡事有常理,古今无不同,这和现代车展美女穿得越少人越多一个道理。   店掌柜在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太史阑让他出力出人,拆柜台拆窗子都没给钱,只是告诉他,这叫广告,保证他这么做,必定住客爆涨,财源滚滚,从今日起在东昌城名声大震,成为客栈第一。   果然此言不虚也。   掌柜也忧心观众发现澡桶内是男人是否会跳票,不过太史阑淡定地告诉他,“无妨。女人对美色其实比男人更疯狂。”   事实证明,太史阑永远英明。   最前面的男人发现澡桶内好像是男人后,兴致大减怏怏而去,但很快就有女人指着赵十三低声尖叫,“啊!那个护卫,我刚才看见他伴一个男人进了客栈,那男人……那男人……”瞬间目光灼灼。   店掌柜又笑了。   瞧前门蜂拥而来的女住客!   澡桶里,瞬间被围观的容楚,没尴尬也没失措,懒懒向澡桶边一靠,“你也太大方了,我可只想给你一人看。”   他张开的双臂线条优美,臂上肌肉饱满而不膨胀,不似穿上衣服之后显得颀长微瘦,也没有武夫的虬结,处处展示恰到好处的力与美,晶莹的水珠从光润的肌肤上滑过,氤氲着钻石般的微光。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太史阑看也不看一眼,答。   有种你就装吧,有种死赖在里面不出来,最好泡到皮肤烂掉。   她挺直背,大步到床边,躺下睡觉。   她才不关心容楚怎么从桶里出来,反正窗户门都拆了,他无论以什么方式出来,都难免被底下冲进来的娘子军们看到。   暴露狂,想被看?那就被看个饱吧。   太史阑舒服地翻个身,背对容楚,听见哗啦的水声。   出来了?   她等着底下的尖叫。   尖叫没等着,却看见刀光。   刀光并未冲她而来,而是在她身后施展,像高山悬冰瞬间被风吹动,迸出琼玉万颗,又或者晨日自苍山背后缓缓升起,刹那间明光渡越,笼罩万象。   整面墙壁上都反射着那样灿烂的光,太史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眼一闭,忽然觉得身子一沉!   她霍然睁眼,感觉到整间房似乎都在下沉,远处似隐隐有惊呼,她一把搂住熟睡的景泰蓝。   下坠时间很短,“砰”一声,她身子被震得一跳,这回听到身下有尖叫。   身下……?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床不知何时架在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床上,“下铺”的一对男女,正搂一起拼命尖叫。   头顶有簌簌灰尘落,随即又一声轻轻落地声响,她看见容楚的澡桶,悠然地落了下来。   他的澡桶落在屋子正中,水花不溅,一件雪白柔软的寝衣从上头飘落,容楚款款伸手接了,迈出澡桶。   水花一溅,修长的双腿在水汽中一现。   太史阑转头。   下铺的倒霉男女只顾尖叫,哪管什么美男出澡盆。   柔软的寝衣如云般,一个旋身已经在容楚身上,他自如地伸个懒腰,回眸对太史阑一笑。   太史阑只觉得这笑容无比刺眼。   她看看上头——楼板已经多了两个大洞,一个方的,一个圆的。   就在刚才,容楚出刀,毁掉了床和澡桶下的楼板,从二楼落入一楼?   这就是他离开澡桶的方式?   太史阑忽然觉得,这男人看起来风流精致,阴险狡诈,其实行事的霸道程度,也没比她差多少。   “两位。”容楚柔声对那野鸳鸯道,“我想和你们换个房间,如何?”   他砸破人家屋顶,澡桶落在人家地上,床落在人家头顶,还问人家“如何?”   人家当然,“奈何奈何,幸如之何!”   眼看下铺的兄弟招呼都不打一个便仓皇逃奔,太史阑坐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容楚。   容楚仰头,看着女子挂在床边两条长腿,觉得她说话虽然硬梆梆,其实腰线还是挺柔软的。   “需要我接着么?”他微笑对太史阑伸开双臂。   太史阑的回答是砰一声抱着景泰蓝跳到地下。   折耳猫变身荷兰猪,这么折腾依旧不醒。   容楚看太史阑的动作,很明显不会武功,但很明显身体协调性和素质都超出常人很多,不是先天得来,是后天勤练而成,她的手不细腻,指间都有磨出来的茧子。   这个孤僻怪异善恶难言,又风华飒飒恍如男子的女子,她到底来自什么地方?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出门换房,这间房破俩大洞,容楚喜欢他自己住去。   上房已经没有了,太史阑算是尝到了她和容楚做对的苦果,那些追逐而来的女人,已经住满了附近上房。   能在外自由投宿的女人,自然都是走江湖卖艺侠女之流,于是整晚太史阑都听见屋顶上高来高去踩瓦的声音,和那些曲折幽微的野猫叫春声交相呼应,不过倒没听见容楚那边什么动静。   这虽让她烦不胜烦,不过心情还不错,因为容楚会比她更烦。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人会说不上算,太史阑可不这么认为——敌人好歹比我多死二百。   睡得迷迷糊糊的太史阑快意地翻了个身,她刚才梦见容楚被一个三百斤肥婆压住,心情甚好。   然后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往她怀里拱。   她也没在意,以为景泰蓝冷了,还把他往怀里搂了搂。   随即她就觉得胸前如被猪拱,一阵微痛……   “景泰蓝!”她唰一下蹦起来,一把揪起那小流氓。   小流氓睡得迷迷糊糊,挂在她身上不松口,奶声奶气嚷,“饿……我饿了……”   太史阑拎着景泰蓝,正准备一百八十度把他送到屋内软榻上去——她就不该好心,怕他掉下床和他睡一起!   刚刚拎着肉球转身,还没来得及发射,她忽然僵住。   对面,单独的软榻上,一人单手撑颊,闲适地躺平,笑吟吟地瞅着她的某个被叼住的部位。   温柔地道:   “我也饿了。”      ☆、第三十三章 心事   此时此刻,再没有比这句话更有杀伤力的了。   太史阑瞬间射过来的目光,化成实质,足可秒杀千军。   其实月下榻上慵懒轻卧的姿态是很诱惑的,落在雪白寝衣上的夜来香花瓣是很有意境的,窗前一弯月光下唇角含笑的容楚看起来是很美的。   可惜不解风情太史阑,只恨不得把他连同他的寝衣软榻都抬到小倌馆去。   不过她最终的选择,是将手里的小流氓,砸到了大流氓的怀里。   “饿了是吧?”她对终于被砸醒的景泰蓝露出冰冷的笑容,一指容楚的胸,“吃他的!”   容楚,“……”   守在门外的赵十三,默默抚胸……   太史阑大步出门,长吁一口气,决定这回换间下房——离那两只疯子远点!   走不了几步,她忽然停住。   容楚好像是故意气她的?   他要做什么?   他要气走她,好单独和景泰蓝相处?   此时太史阑冷静回想,开始察觉,容楚对景泰蓝的态度不对劲。   他似乎……是认识这孩子的。   认识,为什么不认?还是要驱走她再认?景泰蓝到底是什么身份?   再说把那两岁孩子丢在容楚这样的狐狸身边……   太史阑忽然回身,越走越快,不过在即将到达上房那座小楼时,她停住了脚步。   夜色中,有人影一闪而没。   再仔细看,整座上房小楼,屋顶上,拐角处,阴影里,所有不明显的地方,都隐约有磐石般的黑影,一动不动,和整座房子融为一体。   这都是他的护卫吧?   她走出来了,便别想轻易进去,就算进去,也听不到想听的话。   太史阑停住脚,想了想,在楼下席地坐了下来。这里是下楼必经之路,容楚如果想要带走景泰蓝,她会知道的。   她靠着冰冷的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星星。   屋顶上,赵十三忽然探头对她看了看,神情古怪。   ==   屋内确实有场谈话。   太史阑一走,容楚就把怀里的景泰蓝放在了榻上,随即一个转身。   已经完全清醒的景泰蓝忽然伸出肥肥的小脚,挡住了容楚下一个倾身的动作。   “公……公……”他呢呢喃喃地道,“不要……”   容楚凝视他半晌,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景泰蓝立即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容楚又叹了口气,“我说一个奶娘,就算卖身勾结侍卫逃出宫廷,也万无可能将您也带出来,原来……原来还有你帮忙……”他蹲下身,给景泰蓝裹紧了被子,“我们要回去,你有你的责任,你是……”   景泰蓝的大脑袋摇得险些要断了。   容楚看得头晕,一伸手捺住他的大头,景泰蓝趁势依进他怀里,玩着他的衣襟,呢呢哝哝地道:“不……要玩。”   “可以回去玩。”   “回去没有……”景泰蓝仰起头,四十五度纯洁天使角重现,“没有人陪我玩……”   “你生来不是为了玩的。”容楚摇头,“现在消息还没出来,但这是瞒不住人的,一旦被人知道,不知多少人人头落地,而且,皇太后也……”   景泰蓝一直似懂非懂地听着,却在他提到皇太后时拼命摇头,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容楚眉心一耸。   “她不要我……”景泰蓝扑进容楚怀里,大脑袋紧紧埋在他肩头。   容楚抱着他,一时微微有些愣怔,这个孩子,虽然还是幼儿,但他已经看惯他在金玉之中,大殿之巅,高而远的华屏后,从没想过,他会有在他怀里的这一天。   这么抱着景泰蓝的时候,容楚触到了他的手腕,忽然一怔。   随即他手腕一翻,把住景泰蓝的脉搏,认真把起脉来,脸色渐渐有些沉肃。   过了一阵他放开手,景泰蓝已经在他肩头睡得口水直流,容楚轻轻拍了拍手,道:“去把东昌最好的名医请来。”   “是。”   名医很快被请来,又很快出来,出来时面色凝重,对容楚道:“令公子身患奇疾,似是中毒,老夫无能……”   “嗯。”容楚点点头,“没事,死人不需要很能干。”   大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忽觉头顶一重,像整片天都忽然压下,苍穹瞬间黑暗。   他无声地软倒,倒在赵十三的手中,至死也不知为何而死。   “做好善后,抚恤他的家人。”容楚淡淡吩咐。   “是。”   大夫的尸体被迅速处理,东昌城将多一个永无寻回机会的失踪人口。   弱者费尽努力地存在,也不抵强者拂袖之间的随意抹除。   赵十三恭谨地立在容楚身后。   “主子……”他神情犹豫,不确定此刻容楚的心态。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容楚负手默然伫立,半晌幽幽问。   “是。”赵十三并不避讳,“太后当权之后,对您诸多掣肘,如果能抓住这次机会……凭您手中龙魂卫,老国公在军中故旧势力,以及李大总管及其家族无可比拟的江湖势力,必一呼百应,足可……”   容楚摆摆手,赵十三立刻不再说话。   “他在这里的事。”容楚转身看看景泰蓝,“封锁住秘密,不得外流。”   赵十三眼底爆出喜色——主子发现了这个惊天秘密,却不将人送回,甚至封锁秘密,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同样有谋夺更高权位的心思?   “别想太多。”容楚看他一眼,悠悠然道,“我只是等一等,好确定宗政惠到底是什么心思。”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已经过了数日夜,皇太后宗政惠无论如何都已经该知道,必然该知会三公,可现在,很明显,朝中没人知道这事。   如果不是他手下力量驳杂,消息特别灵通,他也依旧被蒙在鼓中。   宗政惠要做什么?   联想到景泰蓝身上的毒,他提到太后时的神情,容楚的眼色越发翻涌深沉。   眼看天色快亮,他让景泰蓝睡下,自己想出门走走,刚走出小楼,忽然一怔。   楼下花墙下,太史阑席地而坐,垂着头,已经睡着了。   容楚停在她身边,俯身看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睡颜,晨间薄薄曦光下,她嘴唇微微翘起,不似清醒时常冷冷抿着,顿时少了几分犀利冷峻,多了几分温润柔和。   此时他才发现,印象中总感觉她长相坚硬,其实不过是错觉,事实上她脸庞线条恰到好处,有种少见的宜男宜女的俊美,极黑的眉微微扬起,带几分狂野和煞气,唇却柔软轻薄,晨光下静美如樱。   这女人,不睁眼睛不说话,还是挺不错的……   如果笑起来,定有独特风情,或可勉强称为美人了……   容楚怔怔凝视着太史阑的脸,忽然无意识地,向她缓缓递出指尖……       ☆、第三十四章 带刺的玫瑰不能采   他忽然想在那张难得柔和的脸上扯个笑容来看看。   看是否能邂逅另一种的倾国倾城。   然而指尖在触及她肌肤的前一刻,忽然停住,缩回。   此刻花香正好,而她睡容宁谧,想必沉浸于甜美梦中,这女人难得有安宁的时候,还是……不要惊扰了吧。   他的手指转到了自己领口边,解下披风,轻轻盖在太史阑身上。   他的动作绝对很轻,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没可能发觉,太史阑却立即张开了眼睛!   容楚皱眉俯视她。   很少见人刚转醒便目光清醒犀利得刀光一样,这女人是正常人吗?   “你干什么?”太史阑一睁眼,便抽下披风,看也不看往他手里一塞,“香得发臭!”   容楚挑挑眉——任谁一腔好心却当作驴肝肺,都难免火气的。   火气上来,他却笑了。   “我干什么?”他道,“给你盖着,这风口睡觉会着凉。”   “多谢关心。”太史阑转身,“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衣服,你需要睡觉。”容楚在她身后道,“睡眠不足火气大,看着怪难看。”   “不想看你可以滚粗。”   “可我不想滚。”容楚微笑,“还是你去睡觉吧。”   “我不……”太史阑话还没完,蓦然身子一麻。   然后她就被人拎起来——用一根指头。   容楚微笑着,优雅地、闲适地、自如地,拎着骄傲的太史女神招摇走过小楼,进了房,对着床榻,手指一松。   “啪嗒。”太史阑和被褥脸对脸亲密接触。   容楚站在床头,心想如果不是顺便点了她的哑穴,此时她该是怎样的反应?是不是会冷冷地道:“滚粗?”   听着不甚愉快,听不着却也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晋国公有点哀怨地抚了抚心口,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这种想法叫“贱”。   他瞄着被褥上太史阑的身形,觉得久经锻炼但又不会武功的女子就是好,瞧这身材恰到好处,既不像大家闺秀过于纤弱单薄,又不至于像江湖侠女略显粗壮。半握双肩圆润,一线轻弧束腰,真真是精美。   咦……她在干什么?   容楚忽然发现太史阑身形似乎有异,一低头,看见太史阑掌心向下,掌心里什么玩意正慢慢凸起来。   容楚掀开被褥,眼睛眯了眯。   然后他拿过太史阑的手,慢慢从她掌心里抠出一朵玫瑰。   一朵本该生在花墙缝隙间的玫瑰,不知什么时候藏在掌心,被太史阑袖子遮住,她落下时自然应该压坏了花,但此刻,这朵花完好无缺,每根刺都坚硬骄傲地挺着,等着蜇人。   容楚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这朵藏在掌心的玫瑰上的刺,打算刺他的什么部位?   容楚忽然觉得某处开始隐隐痛了起来……   嘶……   这恶毒凶狠的女人……   再低头一看太史阑的掌心,她恢复玫瑰,自己手掌自然要先被刺伤。   这恶毒凶狠为杀敌一万不惜先自损八千的女人!   怒极反笑的容楚,一弹指,“咻”一声,玫瑰穿透被褥,钉在了太史阑脸颊侧,离她鼻尖只差毫厘。   然后他抬手,毫不客气一掌对着太史阑屁股拍了下去。   “我面前,安份些!”   “啪。”   清脆的一声,不重,但太史阑的身子瞬间竟在床板上跳了跳。   一瞬间她回首,眼神里不可置信、愤怒、痛恨、欲待宰人的火焰,灼灼烧在容楚脸上。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   太史阑目光比凌迟还凶狠,容楚笑容比春风还和煦。   手感不错,呵呵。   手感不错所以心情不错,他懒懒打个呵欠,觉得自己昨夜也没睡好,在她身边自如地躺下,命人取来金创药,拉过她被玫瑰刺伤的手,细细涂了一层,随即把被子拉了一半过来盖住,道:“睡吧。”   那口气,随意得像三十年老夫妻。   太史阑觉得一定是脸朝下压得太紧所以她要心脏病发了。   “哦,你这样睡想必不太舒服。”容楚看看她,好像才发觉她姿势不对般,恍然道。   太史阑心中一喜,她先前在转身时,一手抓了朵玫瑰花,另一手还扣住了自己袖子里的人间刺,可惜容楚出手太快,她没来得及刺他,此刻只要容楚搬动她,她就有机会出手。   不想容楚伸出手,将她的脸扳了扳,不再让被褥埋着,根本没翻动她躺平,他扳她的脸还特意对着他自己,顺便捧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调整了个他看起来最好看的角度,才满意地道,“人说秀色可餐,其实秀色也可以催眠。”。   太史阑:“……”   做惯老大霸王的人,终于第一次知道被气得眼前发黑是什么滋味。   容楚已经和衣靠在她身边睡着了。   刚才他看太史阑睡颜,现在太史阑看他睡颜。   他看太史阑居高临下,太史阑看他则是仰视,正看见睫毛下一片弧影,温柔委婉,而唇边薄薄笑意,入梦不散。   倒真是好皮相。   所以上帝是公平的,好皮相配恶心肠。   太史阑眼神冷冷,盘算着恢复自由,该用什么方式解决他,要不要让他裸奔?要不要让他在满朝文武前说出他曾经做过的最龌龊最下贱的事?要不要让他在庆典场合当场发疯……   ……她渐渐也睡着了。   ==   醒来的时候阳光高照,身边已经没人,太史阑一喜,翻身坐起,随即发现自己能动了。   容楚走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她眼光一转,看见景泰蓝坐在床边,赵十三正半跪着,端着一碗粥喂他,景泰蓝似乎不喜欢吃粥,皱着小脸拼命把碗向外推,赵十三低低哄着,把调羹往他嘴边递。   另一边,两个小厮正在伺候容楚洗手,那骚包家伙竟然又换了衣服,穿一件烟笼雾罩般浅紫长袍,束华光灿烂银色腰带,让人奇怪风流冶艳和清贵高华,怎么能很神奇地结合在一个人身上?   他正懒懒伸着手,由小厮们用绸巾细细给他拭干。   苦大仇深太史阑一见这奢靡享受一幕,眼神一冷,跳下床快步走到赵十三身边,一把夺下他手中碗和调羹,抱起看见她呵呵笑的景泰蓝,往桌边凳子上一放,碗往他面前一墩,调羹塞在他小手中。   “你是两岁男子汉。”她道,“自己吃。”   景泰蓝笨手笨脚抓着调羹,呆望着她,太史阑双手抱胸,冷冷俯视。   半晌,景泰蓝在太史阑决不妥协的眼神中败退下来,瘪瘪嘴,抓着调羹开始吃粥,他不会用调羹,调羹在粥面上划来划去,东一勺西一挑,粥水四溅,桌面淋漓。一碗粥去了大半,吃进嘴里也没几口,还糊满了下巴。   太史阑就那么看着,也不帮手,赵十三几次想要上来,都被她的冷眼神功给逼退。   容楚已经屏退小厮,看太史阑教子,忍了又忍,才道:“你要教他也不妨,但好歹示范他一次,哪有一上来就逼他自己吃的。”   “怎么教?”太史阑头也不回,“像你护卫那样,跪在他面前,举着调羹,吃进自己嘴里?他几岁能学会?半辈子?一辈子?”   “该会的时候总会,不过是吃饭。”   “该会的时候总会,不过是做个人。”太史阑头也不回,语气讽刺,“照你这么说,谁也别从小学艺——该会的时候总会。”   “吃好了。”景泰蓝不懂两人唇枪舌剑,好容易“挖”完了一碗粥,格格笑着仰起糊满粥水的小脸,邀功似地看太史阑。   他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讨好和欢喜,任谁看了心也要软成春水,太史阑眼神也似乎软了软,瞄一眼粥碗,“吃饱了?要不要再来一碗?”   景泰蓝有点犹豫,吃饱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没吃进去一口粥,但他不喜欢粥,也不喜欢这样挖来挖去,当下拼命点头。   “好。”太史阑淡淡点头,“那么到中饭的时辰你再吃饭。”说完道,“你该洗脸了。”   赵十三立即让小厮打水来,捧到景泰蓝面前,单膝跪下捋起袖子,打算给他洗脸,太史阑伸手一拦。   “你做什么?”这回不待容楚说话,赵十三已经忍不住怒道,“你连洗脸都让他自己洗?你过分了吧?”   太史阑不理他,蹲下身来,问景泰蓝,“想不想香香我?”   小色狼景泰蓝顿时目放异光,拼命点头。   景泰蓝一日不吃奶嘴痒,一天不啃胭脂嘴也痒,可是新母亲有点冷,他小小的心灵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当然不敢随意偷香。如今新母亲好容易开了金口,小流氓顿时心花怒放。   “你娘我的脸给你的粥弄脏了。”太史阑指指自己脸上被溅到的一点粥汁,“景泰蓝,你给我先洗干净,再洗你自己。”   “香香脸……”小流氓就记得这个。   “给我擦脸,不就香着了?”   “哦。”景泰蓝立即恍然大悟,拿起手巾,格格笑着往她脸上乱抹。   太史阑早已试过水温,不怕他烫着,景泰蓝当然不会洗脸,也不知道拧毛巾把,湿淋淋的手巾一把拍在她脸上,满脸是水,脸上肌肤不抵手部肌肤耐热,顿时起了淡淡红血丝。   她却唇角微勾,眼神鼓励。   容楚忽然走了过来,抱胸靠在柜子上,盯住了她。   他眼神微微恍惚。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   极淡、微凉,却又让人感觉到这般淡凉底的温软,像透过草原皑皑深雪之下,看见嫩绿的草芽。   心忽然一动,也像瞬间春光落于大地,召唤一朵即将破土的春芽。   然而这春芽刚刚自泥土中挣扎出一半,就被太史阑忽然冒出的“雷霆”惊破——   ------题外话------   摸下巴,第二更什么时候合适?晚上七点咋样?    ☆、第三十五章 你一口来我一口(二更)   “景泰蓝。”某个享受半路儿子洗脸的女人,湿淋淋闭着眼睛道,“你记住,要做个宽容、大度、体贴,会照顾女人的男人。像今天这样给我洗脸,下次我走累了,你还要帮我洗脚。虽然女人未必需要你照顾,但这是男人的美德。这里的男人多半没有这美德,我希望你拥有。”   景泰蓝频点大头,笑呵呵凑上去给她一个口水滴答的吻,以示决心。   “砰。”赵十三晕倒了,昏迷前呢喃,“洗脚……洗脚……”   太史阑奇怪地看着他——我教我儿子给我洗脚,你伤心得如丧考妣干嘛?   容楚一伸手扶住赵十三,古怪地盯着太史阑,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忍耐什么,好一会才道,“你是在教他还是在害他?”   “嗯?”   “给女人洗脚……”容楚脸色不好看,盯着她的脚——以后他如果想纳她,是不是也得给她洗脚?   “怎么了?”太史阑冷冷盯着他,“觉得丢人?下贱?有辱男人尊严?”   容楚不语。   太史阑自然知道他的不语就是默认,也自然知道封建男权社会,她的观念才叫惊世骇俗,但那又如何?   “懂得体贴女人,不会伤一个男人的尊严。给母亲洗脚,也绝不是下贱。”她淡淡道,“只会教会他更加心胸宽广,善解人意,细腻而悲悯人情。”   她抱起景泰蓝,把他胡乱擦得水淋淋的脸擦净,抱他出去。   “一个懂得尊重女性,尊重一切生命的民族,才是最具智慧和生命力的民族。”   她的话声远远抛下,屋内容楚没动,微微拧起了眉。   虽然还没能完全赞同,但他不得不承认。   她真的很特别。   很特别。   ==   吃饱了当然不能就睡,景泰蓝吵着要逛街,太史阑教育孩子向来秉持“一紧一松,恩威并施”的政策,很慷慨地带他去了,出来时发现,昨夜闻风而来的莺莺燕燕,今早一个不见,四周气氛外松内紧,也不知道被容楚用什么方式驱散。   容楚这人,看似悠游随意,实则警卫森严,他所到之处,只怕无人能够窥探。   容楚倒没管她要上街的事,只是递给她一顶斗笠,太史阑怕晒,也无可不可地戴了,容楚又变戏法地掏出一个面具给景泰蓝,景泰蓝当然立即欢喜地戴上了。   太史阑瞟容楚一眼——这是打算遮掩谁呢?还有,国公爷跟着她一步不放的,很闲?   果然,上街这一堆人也跟着,只是都换了装,戴了斗笠,散进人群中,都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赵十三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生怕她荼毒景泰蓝。刚出客栈就去抱景泰蓝,“我来抱。”   “让他自己走。”太史阑手臂一横。   景泰蓝只好自己走。走不多远看见卖糖人的,嚷着要,赵十三立即掏钱。糖人买回来,太史阑手一伸,将糖人接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太史阑淡定地咬了一口糖人,“咔嚓”一声,糖人脑袋没了……   赵十三打个寒噤,景泰蓝扁着嘴要哭。   太史阑举着糖人,一边啃一边悠悠闲闲地对景泰蓝道,“你告诉我你吃饱了,所以我认为你不需要吃这个。”   “我没饱……”景泰蓝四十五度水汪汪大眼睛天使角仰望,试图扭转败势。   “没饱说明你撒谎,撒谎的男人人人可杀,我不杀你,但罚你不得吃零食。”太史阑说。   四十五度天使角光环顿歇,景泰蓝瞬间成了街角画圈圈流浪猫。   吸取教训的景泰蓝,在吃中饭的时候,奇迹一般地学会了自己吃饭,小勺子使得似模似样,虽然还是免不了沾下巴漏饭,但好歹一碗粥也吃了一大半,还喝了不少鱼汤,小小人儿像模像样抓着调羹吃饭,逗乐了来往的江湖侠女和酒店老板娘,景泰蓝半副面具下的苹果脸被揩油无数次,老板娘免了三分之一饭钱。   赵十三在景泰蓝被揩油时屡次紧张欲待扑上,都被容楚眼神瞪住,太史阑就当没看见。   因为景泰蓝的美貌,导致饭钱减价,为表奖赏,太史阑表示景泰蓝可以提一个要求。景泰蓝对糖人念念不忘,立即道:“糖人!”   “我去买!”赵十三一溜烟去了,很快举了个超大版的糖人来,大得遮住了他那张宽脸,景泰蓝心花怒放,可小脸上笑容刚刚展开一半,一只手再次淡定地将糖人接了过去。   “我有答应过买糖人吗?”太史阑举着糖人,“咔嚓”一声咬掉了半个糖人头……   景泰蓝双手捂耳,愤而拒听这声残忍的断裂。   “这个故事告诉你。”太史阑平静地对小朋友道,“你娘我说的话才算话,我没同意别人的话都是屁。”   赵十三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我顺便还要告诉你。”太史阑继续啃糖人,“喜欢吃零食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咔嚓。”   容楚忽然凑过头来,啃掉了另外一半糖人脑袋。   太史阑手顿住,眉毛竖起,“嗯?”   “这个故事告诉你。”容楚蹲下身,平视景泰蓝,“她说的话也未必对,我也喜欢吃零食,我也吃了零食,但我依旧是个完美的男人。”   “咔嚓。”太史阑啃掉糖人一只手,冷笑,“完美么?就像这糖人。”   “咔嚓。”容楚啃掉另一只手,对景泰蓝微笑,“不管看起来怎样,糖人都是甜的,本质都不会变。”   “咔嚓。”太史阑啃掉糖人一片衣服,“甜狠了会倒牙,就像某些人,腻!”   “咔嚓。”容楚啃掉糖人一只脚,笑眯眯斜睨太史阑,“你看,女人永远口不应心,她们一边吵着腻,一边照样吃得香甜。”   ……   被冲突的教育理念冲晕了的景泰蓝,站在原地咬着手指,盯着糖人在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啃咬中逐渐消失,最终忍无可忍,大叫,“甜不甜,腻不腻,好歹留一口给我呀……”   ……       ☆、第三十六章 板砖万岁   两个吵得欢的人,忽然都僵了僵。   看看景泰蓝,看看吃得不成模样的糖人,再看看对方。   各自扭头……   ……   最后太史阑给买了绿豆糕犒劳景泰蓝,小家伙顿时眉开眼笑,抱着糕盒子一口口地舔,馋嘴猫似的,容楚看着这小子馋样,想着以前他对着满桌顶级点心不屑一顾的拽样,对比如今舔三个铜板一块的绿豆糕津津有味的贱样,再看看双手抱胸一脸施恩的太史阑,不由发出一声长叹。   不知是该叹龙游浅滩遭虾戏呢,还是叹恶人自有恶人磨?   “抢……抢……”景泰蓝忽然大叫起来。   走神的两人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胖小子钻过来,一把抢了景泰蓝手中绿豆糕盒子就跑。   因为靠近的是孩子,护卫们都没注意,看见夺走的是绿豆糕,也没在意,主子安全要紧,东西被抢再买就是。   太史阑却忽然眉毛一竖,一把抄起大哭的景泰蓝,窜了出去。   “你干什么?”容楚高声喊,心想这女人能消停一刻么?   太史阑理也没理,容楚只好命护卫们悄悄跟上,转过一个圈,看见太史阑已经带着景泰蓝堵住了那个胖小子。   她倒没冲锋在前,只是堵住了巷子口,双手抱胸,对景泰蓝一摆下巴。   “上!”   景泰蓝有点犹豫。   “男子汉大丈夫,被抢东西都不敢抢回来?”太史阑眼睛一瞪,转身就走。   景泰蓝立即往小胖子奔去,太史阑在他身后喊,“地上有板砖!”   刚赶到的赵十三捂住胸口……   景泰蓝悍勇地拣板砖,人小力微搬不动砖头,捡起石子也砸不到对方,那小胖子见大人不插手,也一改畏怯之态,又跳又蹦哈哈大笑,“来呀,来呀!”   “嗷——”景泰蓝忽然狂喊着冲过去,一头撞倒了小胖子。   小胖子吓一跳,被景泰蓝压住打了一拳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毕竟大几岁,有了力气,一翻身便将景泰蓝翻下来,挥拳就打,景泰蓝被打了几拳,偏偏他体质也好得超越常人,没多久又翻了过去,两个加起来还没八岁的小子,在地上翻翻滚滚,你上我下,打得鼻青脸肿,烟尘乱飞。   “这……这……”赵十三一看景泰蓝小痞子似的和人打成一团,又有点要晕的样子,一挥手呼唤护卫们,“兄弟们,上——”   “你干嘛?”   赵十三怒瞪太史阑——这女人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   “他……他……”赵十三呼哧呼哧喘气,指着打得满头灰尘,渐渐占了上风的景泰蓝。   “很好。”太史阑冷冷道,“男儿本色。怎么,你要帮手?”   “当然!”   “打算怎么帮?围攻?单挑?对一个三四岁孩子?”   赵十三愣了。   “越级而战叫悍勇,独对千军叫孤勇,以小斗大叫智慧,”太史阑看也不看他一眼,走过去为景泰蓝掠场,“以大欺小叫傻逼。”   赵十三满头大汗滚滚而下,身侧,容楚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说服不了她的。”他瞥一眼侧脸坚定的太史阑,笑容越发诡异。   嗯,有些女人,就不该是被“说”服的。   ……   “砰。”景泰蓝骑在小胖子身上,给了他力气不大气势不小的一拳。   “很好。”太史阑大声赞,“景泰蓝,这是你打赢了,你可以处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   景泰蓝抬起花猫脸看她,大眼睛满是询问。   “宜将剩勇追穷寇!”太史阑道,“你自己决定!”   景泰蓝想了想,看看小胖子身边不成模样的绿豆糕木盒子,一把抓起。   “啪。”   他将木盒子重重地扣在小胖子脑袋上。   太史阑大声赞好,景泰蓝得意洋洋,太史阑慷慨地借出肩膀给景泰蓝骑上,并给景泰蓝重新买了绿豆糕,景泰蓝在太史阑肩头欢呼高唱啃绿豆糕,簌簌糕粉落了太史阑满头,太史阑毫不在意,母子俩趾高气昂而去。   容楚和赵十三,望着凯旋的母子背影。   “你有没有觉得,”容楚沉吟着,对忠心属下道,“他有点变了。”   “嗯。”赵十三想这女人真变态呀变态。   “她好像连父亲的角色也做上了。”容楚又道。   “嘿!”赵十三想今天这一幕要传到朝廷得死多少人呀。   “这可不成……”容楚端着下巴,无意识地飘出一句话,“那我的位置在哪呢……”   “嗄?”赵十三回过神,愕然盯着主子,“您说啥?”   “啊?”容楚也醒过神来,面色一正,“想什么呢?护驾!”   “啊?啊!护驾!”   ……   太史阑背着景泰蓝已经走远了,走过一个街角,在东昌城最大的一处集市外,听见鸣锣敲鼓声,还有一堆人围着,像在看什么告示,太史阑不爱热闹,想绕过,景泰蓝却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兴奋地指着人群啊啊叫,太史阑今天打算犒劳他,便走了过去,挤进人群。   将告示一看,她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光武营西南行省第二十五分营招收天下英才……”她念。觉得“光武营”这名称很熟,想了一阵才想起来,好像是邰世涛要去的地方。   容楚亲自推荐,安州举行文武之比只选出了邰世涛一人,很明显就是个精英集中营,这在很多国家都有类似的设置,或者可以这么说,南齐的黄埔军校?   告示下两个头发粘腻,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跷着二郎腿在嗑瓜子,毫无“南齐黄埔军校”师长风采,一堆百姓围观,抠鼻孔搔头发,看起来也毫无对“黄埔军校”敬慕崇拜之意。   一群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穿着统一的绸布短打的,不像士兵更像地痞的青年,在四处分发“宣传资料”,看得出来对方豪奢,宣传资料印成精美的小册子,纸张考究。大多人都接了,一些人立即用来擤鼻涕,一些人拿去包书皮,还有一些大妈挤进去,不多时捧一堆出来,兴高采烈说要拿回家做鞋样子。   发传单的人嚼着糖,顺手塞了一张给太史阑,“行省最优秀的二五营招揽英才!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二五岁月催!”   太史阑打开一看,果然详细,先介绍了光武营的久远历史和光辉背景——南齐乃至整座大陆历史最为悠久的学府,与大燕凌云院、东堂天机府齐名,并称当世三大学院。前身是皇家学院,和大燕凌云院一样,最初只招收皇室王公和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先后出过南齐名将边乐成许光烈、最年轻大学士文宰等英才。   五年前晋国公容楚上书,要求广纳英才,取消门阀之见,吸收各地优秀平民子弟入学,这一谏言后来被区别采纳,首都丽京的光武营,还是维持原先招生标准,随即以容楚为首,在地方开办光武分营,放低门槛,擢选地方英杰,所有分营都以光武命名,只是按照开办时间前后依次以数字命名,此地便是光武分营第二十五营,也是最后开办的一家分营。而邰世涛去的是位于西凌行省的第二分营,地方上最大最强的分营之一。   宣传单上详细地列明了所有出自光武营的人才,更在最上面,用金光闪闪的特大字体列出了容楚的名字,其后标注:总领天下光武分营之名誉总帅。   太史阑把宣传单在手上掂掂,嘴角微微一撇。   名誉总帅?真是奇特名称。有调兵权么?有人事权么?有财政权么?都没有吧?这么一个闲时战备战时必是生力军的精英后备役队伍,皇帝老子舍得给他管?笑话。   再看看二五营列出的入学条件,她难得眼睛一亮。   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儿!   免费入学!   提供三餐,每餐必有三荤三素!   提供独院宿舍,最低两层上下,带花园,包车库(马车)!   配备专门洗衣房、跑马地、公共练武场、花楼(夜总会)!   位于明镜河下游,靠近翠峰山,风景优美,交通便利,每旬放假一日,出入自由,出营游玩有专车接送!   总之,这光武营,就是居家游玩上学享乐之必备法宝,就是从学习、生活、精神、需要等各个方面皆为你考虑完美提供最佳服务的高级会所!   太史阑开始翻来覆去找招考条件,找了半天……找不着。   再看那边,一群歪瓜裂枣在排队,打赤膊的、裤子穿半截的、赤脚的、面黄肌瘦的、卖狗皮膏药的、臂上九纹龙的……   这么优越的条件,不设入学门槛?   太史阑正在思索这等天上馅饼的真实性和靠谱程度,眼角瞟到容楚的护卫已经过来,急忙将宣传单往怀里一塞,顶着她家景泰蓝就回客栈。   走到半路被告知,客栈又换了一家,太史阑不发表意见,带着景泰蓝,七拐八弯回到更偏僻的新客栈,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第三十七章 投怀送抱?(二更)   当晚吃饭,容楚在自己屋里摆开满满一桌,桌上极尽珍馐,这个季节南齐宁江下游的名贵鮰鱼,只取最精贵的鱼肚,名厨调治得软糯滑嫩,灯下油光金黄;内陆万金难买的海鲜,蛤蜊明虾,镇着晶莹的冰,洒着芬芳的酒和柠檬,新鲜得像刚出海捞成;水晶杯盛葡萄酒,深红的酒液倒映着容楚笑意盈盈的眸子,香气溢得满屋人都要醉。   景泰蓝欢呼一声,跳上桌就要开动,一只手拎走了他——当然是太史阑。   她将景泰蓝搁在一边小桌旁,拍拍手,厨房很快送来了景泰蓝的幼儿餐。   一碗嫩嫩的肉末蒸蛋,一碗稀烂的炖火腿,一碟玫瑰腐乳,一钵碧丝粳米粥。   景泰蓝超黑超大瞳仁转了两转,看看这桌,再看看那桌,立即垮下肩,眼底盈了两泡可怜兮兮的泪。   太史阑不为所动,筷子一挥,“吃饭。”   景泰蓝不敢说话,吸吸鼻子,乖乖操起筷子,吃一口,望望鮰鱼;吃一口,望望醉虾;吃一口,望望八宝醉鸡……就着隔桌浓郁的香气吃自己寡淡的粥。   赵十三站在廊下,一脸悲愤,最近他都这么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几次拔腿似乎想将景泰蓝给拎那大桌去,但这两天他也算领教了太史阑,愣是没敢动手。   容楚一个人在桌前,没滋没味喝了两口酒,喝一口,看一眼小桌,看那娃娃瘪嘴吃粥泫然欲泣,看那女人没心没肺埋头吃喝,再看看景泰蓝小手上一点乌青,再看看太史阑面无表情,忽然将酒杯一搁。   瓷底敲击黄杨桌面声音清脆,景泰蓝抬头,太史阑无动于衷。   “你若有气,便冲我来,何必折腾孩子?”   听见这句,太史阑才抬头,瞄了神色不豫的容楚一眼。   敢情他以为她心中有气不敢冲他发,发泄在孩子身上?   就他那桌,难消化的鱼肚,半生带酒的海鲜,腌制的醉鸡……还有酒,他认为孩子能吃?   在他心中,她就是这样只会拿孩子出气的懦夫?   太史阑转开眼光,放下碗筷,问景泰蓝,“吃饱没?”   景泰蓝知道她的规矩,立即加快速度扒完自己的粥,乖乖点头。   “很好。”太史阑道,“你刚才是不是很想吃大桌的菜。”   景泰蓝犹豫,太史阑立即道:“男人不撒谎!”   “是!”   “你闻着大桌的菜好香,是不是很愤怒?”   “是!”   “愤怒了怎么办?”   “愤怒了……”大眼珠转啊转,充满茫然,“……怎么办?”   “当然是让那独占一桌好菜的混账吃不成。”太史阑冷冷道,“谁让我不爽,他也别想快活,对不?”   “对!”景泰蓝立即点头。捧了捧肚子,“我想撒尿。”   “撒吧。”太史阑道。   “哧溜。”一泡金黄的液体,准准地飙到大桌上方,然后,天雨乍落,普降甘霖。   容楚在听见“我想撒尿”四个字之后,便十分聪明地瞬移到了屋角,避免了童子尿洗礼,倒是上来准备给他换酒的赵十三,好死不死地淋了一身……   室内气氛忽然显得阴森森的……   “景泰蓝。”太史阑若无其事,给景泰蓝擦屁股,“这样其实是不对的,虽然国公不懂事,想让你吃这些垃圾坏了肚子,但他本意不算坏,你不该灌溉他的菜,或者浇一盘也就够了。”   赵十三默默抹了一把脸,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这是童子尿童子尿,是精贵人的童子尿童子尿,尊贵、有福、养人,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赔礼……”景泰蓝最近越发开窍,甜甜地笑。   “很好,给国公和十三叔叔道歉。”   “公……公……对不住。”景泰蓝垂下眼睫,满面诚恳,又转向赵十三,赵十三吓得慌忙跳开,拼命摇手,怒瞪太史阑,“做什么做什么?不要不要!你是要折杀我吗!”   “国公是人,你也是人,在我眼里,一切平等。”太史阑转头拍拍景泰蓝,“没有谁比谁生来高贵,明白?”   景泰蓝大头频点。   赵十三愣在那里,容楚眼色深沉,若有所思。   他开始觉得,这孩子如果还跟着太史阑,虽然可以长成别样男子汉,但引发的后果必然不可想象,到时候太史阑和景泰蓝,只怕都消受不起。   “景泰蓝。”他终于道,“明日你随我回京。”   太史阑瞟他一眼——果然是认识景泰蓝的。   “不!”景泰蓝惨叫惊天动地,一把抱住太史阑大腿,“不!”   “你需要一个好师傅,而不是一个女霸王。”容楚微笑。   “不!”   “就这么决定了。”   “不——”景泰蓝一头扎在太史阑怀中,脑袋抵着她的胸,拼命碾磨,“我会死,我会死——”   容楚震了震,眼色微变,太史阑霍然抬头,注视容楚的眼神深沉。   “他说了没用。”半晌,她抱起景泰蓝,悠然自容楚面前过,“你若有气,便冲我来,不必折腾孩子。”   她把刚才容楚的话原封不动送还,拍拍屁股出门去,门一开,一堆护卫堵门口。   “你今晚若能当我面带走他,我便不要他回京。”身后容楚还是在笑,声音温柔。   “靠打手欺负孤儿寡母?”她面瘫,听不出悲愤。   容楚挥挥手,护卫散开,门前清风明月,道路远远延伸出去。   “刚才的话依旧算数。”他笑,“我一个人就够了。”   太史阑没有向前走,抱着景泰蓝,坐在了门槛上。   “回京,还是跟我,自己选。”   景泰蓝紧紧抱住她脖子,奶声奶气喊,“死也不回京!”   “很好。”她满意点头,“想跟我,就记住,永远听我,信我。”   “嗯。”   “好。”她将景泰蓝往面前拉了拉,挡住容楚的视线,袖子一动,人间刺落在景泰蓝的掌心,她装作给景泰蓝整理袖子,放下他的袖子挡住人间刺,随即在他耳边低低嘱咐几句。   景泰蓝这回没点头,对她眨眨眼睛,太史阑赞赏地摸摸他的头——这小子真聪明,像她。   完了她把景泰蓝一推,淡淡道:“容楚,我知道你在这里,我走不出一步,不过我还是想试试。”   随即她唰一下抽下腰带,往门框上一挂,飞快地打个结,一脚勾来个板凳,跳上去脑袋往里面一凑——   “你干什么!”容楚的怒喝和他的身影几乎同时到达,身形掠动风声猛烈,将旁边景泰蓝的头毛刮得根根竖起。   哧一声,他一手撕裂了那根腰带,一把将当面上吊的某人抓下来,砰一声太史阑落在他怀里,刹那间怀中淡淡香气,有什么柔软一擦而过,鼻端下颌,都似瞬间邂逅柔玉软云,他心中砰然一动。   太史阑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面无表情!凑上嘴唇!   ------题外话------   大概还有亲不明白二更的由来,在留言区询问是否有二更。在此解释一下,本文入了金品馆,规定是不管公众还是V,每天更新不少于五千,所以在V前,应该每天都有两更,以满五千之数。V后我会选择大章,原则上不双更,双更每天要上传两次,我懒。您包涵。    ☆、第三十八章 一戳一个准   这一霎便是天降霹雳也不足以令容楚如此惊讶,他瞬间呆住!   冰山化了……国家灭了……公鸡会下蛋了……母鸡能打鸣了……太史阑献吻了!   震惊的视野里,不算娇艳却薄而柔软,淡淡粉色的唇不断放大……   那唇在离他的唇还有0。000001公分时霍然一停,随即迸出一声厉喝,“刺!”   不过刹那,容楚已醒,身子往后便掠,太史阑却死死抱住了他,其实他要挣脱她易如反掌,不知为何,他没有挣脱。   就在这星火瞬间,早已等在一边的景泰蓝,一扬手臂,吐气开声,“嘿!”   银色的人间刺尖,狠狠刺入了半跪着的容楚的……臀。   容楚身子一僵。眼神慢慢地淡了下去。   太史阑迅速向后一让,手掌一推,迅速把尊贵的国公推倒。   “熏死!”她忙不迭地用容楚的外袍擦自己的手,脖子,脸……顺手抱起景泰蓝,“走!”   她有点担心地走出门,却没有护卫阻拦,连赵十三都没出现,太史阑庆幸的同时,也暗暗心惊容楚令出必随的家规。   月色清辉,道路逶迤,一大一小身影远去,对话声洒落在无人的街。   “景泰蓝,你刚才那一刺太重了,我怀疑他连咱俩是谁都忘了。”   “好呀……好呀……”语气欢喜。   “得落个疤。”语气没啥歉意。   “你给他治嘛。”语气不以为意。   “看心情。”语气云淡风轻。   “为什么……戳屁股……”语气略带困惑。   “欠我的,总归要还。”语气杀气腾腾。   ……   “主子……”客栈里,好半晌,赵十三站在门槛上,眼神困惑地看着有点不对劲的主子。   容楚有点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轻轻道:“刚才……怎么了?”   赵十三不敢说话,心想我还不知道怎么了,您怎么就这么把这两人放走了?不可能呀。   但是主子吩咐下来的话谁也不敢违背,众多弟兄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扬长而去,临走那女人还竖起一根手指,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容楚沉默立在原地,似乎在慢慢理顺思路,眉头渐渐皱起,随即他摸了摸自己的……臀。   有点刺痛,嗯?   谁扎了我的屁股?   他闭上眼,凝聚心神,眼前浮光掠影,思绪碎片渐渐凝结。   闪掠的人影……抛上门梁的腰带……浅粉色越来越大的唇……。   脑海里只剩了这三个残影,却无比清晰,他伫立不动,良久,慢慢地,慢慢地,抚上自己的唇。   “欠了我的。”他悠悠道,“你总归要还的。”   ==   太史阑找回了“光武营二五分营报名处”。   白天记得宣传单说还有十二个时辰招收学生,此刻看果然还有人,一个乱蓬蓬的鸡窝头趴在桌上,酣声惊天动地。   奇怪的是都这个时辰了,来报名的似乎还不少,在桌前排着队,虽然还是歪瓜裂枣,但好歹做出热闹的景象。   太史阑平常还是个遵守秩序的好孩子(其实不过是不喜欢和人挤怕汗臭),她带着景泰蓝过去排队,谁知刚往队伍后一站,前面的人顿时如摩西分裂红海一般,刷地分了开来。   “你先!你先!”   桌子尽头,睡眼朦胧的考官抬起头来,揉揉满眼的眼屎,一眼看见太史阑,懒洋洋表情一扫而空,眼底爆出惊喜的光。   “这位……”他研究半晌,终于确定太史阑是女的,“小姐!快请!快请!”   太史阑从人群中过,感觉诡异的目光唰唰地落在身上,又在她察觉到时,唰唰地溜开去。   她大步过去,把宣传单一拍,问:“女的可以?”   “可以可以。”   “带儿子可以?”   “可以可以。”   “没铺保没人保没带户契可以?”   “可以可以!”   “单门独院?”   “必须的必须的!”   “免学费食宿及一切费用?”   “当然当然!”   太史阑盯着那鸡窝头,那货眼底射着诚恳的光,鼻翼兴奋地翕动,看她的眼神好比饿了三天的狗看见蹄髈。   太史阑转身,问一边同样目光灼灼的“报名考生”们。   “这二五院真存在?”   “是的是的。”   “先生学识渊博,教官武功绝世?”   “当然当然!”   “各方待遇从优,绝无一字虚言?”   “对的对的!”   一众“考生”点头如鸡啄米,看她的眼神就像乞丐遇见救世主。   “好!”太史阑拖过册子,唰唰填上自己名字,“我报名!”   “救星……”那鸡窝头激动地蹿起来。   “嗯?”太史阑斜眼。   “哦不我是说,师妹……”鸡窝头拉长嗓子,谄媚地叫一声,“师妹,那我们走吧。”   “你不要继续招人么?”   “有你就够了!”   一辆马车辘辘驶来,黑金漆,黄金轮,大开窗,嗯,气派。   “师妹请上车。”鸡窝头躬身如仪。   “他们不一起么。”太史阑回头看那群“考生。”   “他们稍后就来。”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爬上车,她不怕人打她主意,一介穷人,身无长物,临时起意,能被打什么主意?   “驾!”鸡窝头欢快地砰一声关上车门,跳上车,策马而去。   ==   人群眼看马车驶出视线,一阵欢呼。立即涌到剩下的正在搬桌子的其余招生人员那里。   “给钱!”   “欢呼一两银子、排队二两银子、做证三两银子、填报名表三两银子——我今天欢呼十次,排队七次,做证三次,填表六次,共计五十一两,拿来!”   “应该涨价!今年你们要再招不满五百人,就要被撤营,一撤,大老爷乌纱帽没得做,一堆人失业,这是何等大事?咱们好歹帮你凑满了,涨价涨价!”   一堆五毛党和水军吵吵嚷嚷,一个黑面疤脸大汉掏出一个钱袋,满头大汗数钱分发,一边嘀咕,“娘的,骗着人去凑数也罢了,连女的也要!那群老古董,真是脑子发昏!”   “咱二五营年年地方大比倒数,这个二五不仅是开办时间最后一名,也是实力最后一名,输了这么多次,附近的人都知道咱名声臭,无人报名,导致人数始终达不到地方光武营最低底限,眼看就要被撤,女的又怎样?好歹现在就是救星。”他身边一个柳条脸水蛇腰的瘦子娓娓劝他。   “女的去又如何?能真正挽救咱们营的命运?考试起来还不是要输?”黑脸沾着唾沫一遍遍数钱,犹自愤愤不平。   水蛇腰也默了默,似乎也因为不甚光明的前景而忧郁,半晌道:“是啊,就算地方大比赢了,也赢不过丽京总营,而丽京总营又赢不了东堂天机府,每次都狠狠丢脸,听说皇太后发话了,如果再输给东堂,从上到下,光武营也没存在的必要了,晋国公已经立下了军令状,说今年必须要赢。可咱们……”他叹口气,幽幽道,“所以你也不必生气了,别说咱们保不住二五营,便是丽京光武营,也保不准今年之后便要消失。”   “消失便消失!”大汉想了半晌,叹口气,含情脉脉地靠向水蛇腰,“大强,光武营要真没了,我和你浪迹天涯去!”   “小佳,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水蛇腰小强搂住黑面小佳宽厚的胸膛……   ……   马车辘辘前行,没听到这段对话的太史阑,抱着景泰蓝已经睡着了。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因为半路景泰蓝醒来一直嚷饿,险些又要袭胸,她和鸡窝头要了点心给景泰蓝吃了继续睡,一直睡到骨头发酸,掂量着明镜河和翠峰山不就在城外十几里处?怎么跑这么远?忽然听见鸡窝头欢快地道:“到了!”   太史阑一掀车帘,眼前一幕,顿时刺瞎了她的非钛合金眼。       ☆、第三十九章 二五营(二更)   好多人……   好多花……   鲜花的海洋,笑脸的海洋,欢呼的海洋。   人们是载歌载舞的,笑脸是向日葵般全向着她的,鲜花是在手中不断摇摆着的。   “欢迎欢迎!欢迎欢迎!”   一群姿容姣好的少男少女,手拿鲜花,排成长队,欢舞而出,一队黄衣汉子,卖力地在一边擂鼓,臂上坚实的肌肉反射着灿烂的日光,“咚咚咚咚锵!”   鸡窝头跳下车,一队老头热泪盈眶迎上去,鸡窝头以功臣和救世主的姿态,款款微笑,微微躬身,对着马车手一让。   太史阑眼前顿时浮现现代那世少先队员夹道欢迎领导视察的场景,或者运动会入场式……   脑海里瞬间响起这么一段画外音:“……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中国男足,队员们来自五湖四海,是该领域的精英,以‘假摔’、‘假踢’驰名世界,瞧,他们人人意气风发,精神昂扬,走向下一场失败,他们的横幅口号是‘2000年开始每次赛球买我们输,包你十年百万富翁!’……”   ……   太史阑摸摸下巴。   老实说,她是做好面对巨大心理落差的准备的,比如看见破败校舍,比如向她要巨额学费,比如根本没有什么优秀师资或先进软硬件,按照现代广告宣传定势,牛皮吹越大,现实越坑爹。她已经做好被坑的准备。   果然真相永远超越你的想象……   她还没反应过来,景泰蓝已经很进入状态地站起来,摇摇摆摆腆着肚子爬下车,一边走一边挥手。   很牛,很有范。   太史阑瞪着景泰蓝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拔腿就走的冲动,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带景泰蓝来这里上学,是打算在穷乡僻壤里隐姓埋名暂时摆脱容楚纠缠的,可没打算招摇过市亮在众人眼皮底下过日子。   “景泰蓝,”她蹿前一步,正准备将进入状态即将发表言论的景泰蓝抱起来,用神一般的速度逃走,忽然眼角瞥到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熟悉而深刻,却又如此令她意外,再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   她怔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堆老头已经上前来,不由分说簇拥她进了校门,等她努力在人群里试图寻找那个似是而非的人影时,哪里还找得到?   ==   “吃瓜子。”   太史阑招呼景泰蓝,抓了一把瓜子放他面前。   景泰蓝呵呵笑,抓起瓜子,上下小牙齿灵巧地一磕,“咯。”   瓜子仁落了出来,景泰蓝小手接着,小心地放在另一个小瓷碟里,那里已经积满了浅浅一碟子瓜子仁。   太史阑悠闲地躺着,时不时伸手从瓜子仁碟里拈几颗吃着。   很享受。   “太史师妹在吗?我们来瞧瞧你。”一堆女子嬉笑着涌进来,看见这“儿孝母懒”一幕都撇撇嘴。   这么乖巧可爱的儿子,这当娘的居然也舍得奴役!   还一脸的不以为然,无耻。   太史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头都懒得抬。   她们懂啥。   她这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这封建男权社会,培养开天辟地第一位懂得尊重和照顾女性的完美绅士。   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远见卓识,是对当前腐朽男尊女卑观念的有力挑战,是对男权意识至上的现实一次无声宣战。   她的儿子,她做主。   太史阑面无表情,起身。   景泰蓝立即颠颠跑过去,伸出小肥爪,供太史太后扶住,就差一声,“嗻。”   女人们发出惆怅的叹息……   太史阑瞟一眼她们——这二五营,真闲。   确实闲,她来了有三天了,还没见到任何一位师长。   她确实分到了单门独院带花园包车库的小楼,确实楼上楼下一日三餐,有人洗衣有人送饭,一切居然真的和宣传单上说的一样,除了那所谓的“翠峰山下,明镜河边”。   翠峰山下……山的遥远那头,离东昌城百里开外。   明镜河边……明镜河不知道第多少条支流的一条裤带细的小溪边。   四周数十里之内,没有人烟,所谓每旬放假一日可以随意游玩,大多只能在自己院子里玩老鼠。   不过太史阑可以玩景泰蓝。   她还大方出借景泰蓝给女同学们玩,二五营为了凑人数,女子也招,不过在名册上,这些女子的性别是男。   会进二五营的女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出身,落魄江湖的,孤儿无靠的,出身妓楼的……也因此,落魄江湖的瞧不起孤儿无靠,孤儿无靠看不上青楼妓女,青楼年老色衰的妓女鄙视那俩类装逼,各自势同水火,拉帮结派。   不过女人在爱小孩这一点上,倒是有志一同。这也是她们难得能聚在一起的时候。   “我抱抱!”   “我抱抱!”   “就你那跑江湖卖艺的粗手,小心蹭破景泰蓝的脸!”   “你懂什么抱小孩?从小到大你被抱过?”   “你懂?你那一双玉臂,不是只会被人枕?”   “……”   院子里吵成一团,太史阑面无表情吃瓜子,景泰蓝立在人群正中,对着四面八方殷切目光和张开的双臂呵呵笑,笑得母爱光辉瞬间泛滥,满院子都是“景泰蓝景泰蓝,来我这来我这!”   小流氓左看看,右看看,流着哈喇子,跌跌撞撞往一个最沉默的女子那里去了,欢笑着往人家怀里一扎,呢呢喃喃,“香……香……”   那女子赶紧抬手抱住,欢喜得脸都红了。   太史阑脸却在发青。   什么香!分明是看人家胸最大!   以为带他进军营,好歹能培养他的男儿铁血气息,谁知道反倒进了怡红院。瞧小流氓那四处偷香得偿所愿的得瑟样。   这毛病得治!   景泰蓝忽然无声打了个寒噤……   “明天要开操呢。”一个妆容很厚的女子忽然道。   “不知道李教官会不会来?”另一个宽眉女子眼神发亮。   “怕是不能吧,李教官不是营内专职教官,从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另一人语气不胜遗憾。   瞧瞧四周女人瞬间目光发亮模样,太史阑便知道,一种叫做“肾上腺瞬间升高血细胞沸腾症候群”的毛病又集中发作了。   简称“花痴。”   来这里三天,听这“李教官”的名字已经听烂了耳朵——年轻俊美,才华横溢,谦和有礼,温文深雅,对营内学生无论贵贱一视同仁……总之,绝世好男人,无双佳公子。   这位李教官,是营内特聘的“行走教官”,二五营的建制和所有光武营建制一样,名称虽是军制,但并不像正式军队一样设营长。还是以文教制度为主。最高长官称总院,其下有营副和教官,分别负责营中杂务和教学事务。教学分得很细,“器、技、艺、文”四主科,每主科又分出很多副科,比如器是指兵工武器制造,其中刀枪剑戟各自分类;技指武技,又分内功外功暗器箭术等;艺则杂糅各类技艺,连厨伙都有一科。文自然指文教类的一切学识传授。   “行走教官”相当于现在大学特聘客座教授,一般都是各方面都才艺精通的大神,偶尔来指点授课,不在营建制之内,不享受营内薪俸,但因地位超脱才华卓著,向来很受营内师生尊重。   营内设这么多学科,自然学生不能全部吸纳,所以二五营也有选拔或自选制度,挑选最适合的学生专精学习某项学业。   即使是了解现代完整细致的学科划分的太史阑,也不得不承认,光武营的建制很完整很先进,超脱于这个时代。   据说这也是容楚的功劳,他一手创办地方光武分营,并设立如此完善的制度时,不过十七岁,而那时,他已经在沙场征战数年,建功无数。   这让太史阑很有些奇怪,这么建制先进、划分细致、人才物尽其用,运转流畅有序的高级军事文化学府,为什么年年输给东堂?东堂更先进?   太史阑犹自思索,门又被敲响,打开门,一个疤脸黑胖子和一个白脸水蛇腰少年站在门口。   太史阑的目光在他们互搂着的手臂上一落。随即转开。   “有事?”       ☆、第四十章 天下规矩,猛砍必破!   二五营负责招生的那俩,已经初步了解这新师妹的冷酷,毫不介意犹自含笑,疤脸首先自我介绍,“太史师妹好,我是熊小佳。”   “太史师妹,我是萧大强。”白脸水蛇腰嘻嘻笑,“我们给你送选课单来。”   太史阑瞟瞟山一般壮的小佳受,和杨柳一般细弱的大强攻,默默地为造物主的坑爹叹了一口气……   选课单递过来,不过一张纸,上面列明可以选修的科目以及教官名字。太史阑一瞟,便问,“为什么只有器、艺两科?为什么这两科里,指挥、军阵又被涂掉?其余学科呢?”   “其余学科我们不可以学。”那宽眉女子走过来,“一品子弟才有权学修。”   “一品子弟?”   “学生分三等,地方四品以上官员子弟称一品;四品下六品上官员子弟称二等;六品至九品官员子弟称三等。”   “嗯?那我们?”   “我们不入等级。”宽眉女子回答得很平静。   “不入等级,所以不可以学技和文?以及器、艺两科中的重要学科?”   “武技和文治,我们这样的下等人是不需要学的。指挥和军阵,也轮不到我们上。”那女子道,“我们可以学的是诸如运输、伙夫、铸造之类的粗活,将来上战场作为运输兵,伙头兵,或者冶炼兵存在;如果不想上战场,可以学侦缉,出去后能做个衙役。”   太史阑看看四周,人人都很平静,偶有人露一丝愤色,但随即趋于平淡,看来都早已接受这样的命运。   “嗯。”她点点头,将单子一搁,“多谢。”   “那你选……”   “主管学生选课的教官是谁?”   “是郑先生。”宽眉女子道,“郑家是二五营的幕后财阀,二五营内要职大多都是郑家人,郑峪先生也是郑家远亲。”   太史阑前几日已经知道,容楚对于地方光武营的运转,也采取了一种相对先进的方式,由当地豪强认捐赞助,允许赞助者在光武分营任职,并在朝廷选人之后,可以自由挑选剩余人才。二五营就是由东昌首富郑家出资支持。   这么做虽然难免出现家族把持的弊端,好在主官还是由朝廷委派,而且不必占用朝廷财政,也就是因为不需要朝廷花钱,一些势力不强的光武营分营才得以继续。   容楚号称少年早慧,惊才绝艳,太史阑觉得,仅仅就光武营的设置来看,确实最起码可以看出这人思路广脑子活胆子大,何况,她目前所见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也许这光武营背后,还有他更深的心意也未可知。   那都要等时间证明。   “好。”她略点一点头,牵了景泰蓝就走。   众学生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萧大强急忙道:“哎,别轻易挑战营内规矩……”   “规矩?”太史阑停也没停,“天下规矩,猛砍必破。”   学生们神色复杂对看一眼,不约而同跟了上去。   在二五营的历史里,不乏有人不忿这样的等级划分,前去挑战,但从来没有人赢过。   别的不说,人数首先就不占优,贫苦子弟都要早早出来挣生活。即使二五营待遇从优,普通百姓家轻易也不愿放出个壮劳力来学上三五年,再加上等级森严,学成之后的评优和入职,是留给品级子弟的。不是十分优秀的贫苦子弟,在光武营很难有出头之地,到头来也不过一个小兵或衙役。所以历来光武营虽然放开门槛,但依旧是贵介子弟占据主流,人数比例一比三。   恶性循环,低贱者越发低贱,高贵者永远高贵。   太史阑一路前行,身后队伍很快吸引了所有人,一阵交头接耳询问后,很快所有寒门子弟都来了兴趣——一个刚入学的学生,还是女子,就敢直接叫板二五营的规矩?   队伍越跟越长,浩浩荡荡一大排,到了前院精舍,太史阑仰头看看“事务”两字牌子。牌子下还有两行字“非得召唤,学生免进。”   太史阑看过,推门。   ==   门一开,满屋的人抬起头来。   屋中坐着个瘦瘦的中年夫子,两撇老鼠须亮亮地翘着。其余都很年轻,像是学生,有个油头粉面的少年,跷着腿坐在夫子对面,手中一张选课单子,神经质地抖着。   “三叔,我学啥好啊?柳教官太木,王教官太傻,花教官不错,一朵花似的,就她吧。另外,听说那个李教官最近也要回来?他的课我都要了!”   “四少,那是个大男人,你要他做什么?”有人谄媚地笑。   “他是个男人,可听他课的都是女人呀。”少年大笑,“那些女学生们,都往他课上挤,你别说,”他兴致勃勃往身边人面前一凑,“咱们品流子弟里没有女学生,只有寒门才有,那些跑江湖的,卖肉的,够味!有劲!一搭就上手,还省一笔嫖资,哈哈哈……”   “哈哈哈……”狂笑恣肆。   夫子眯眼,捧场微笑。   “你娘才一搭就上手!”蓦然一声尖喝,惊破此刻肆意。   屋内屋外的人都吓一跳,还以为太史阑开口,不想转头一看,竟是那宽眉女子,脸色涨红捋起袖子,破口大骂。   “沈梅花!”屋内一个绿袍少年怒喝,“你敢对四少不敬!”   “邱唐,烂泥塘!”沈梅花不屑撇嘴,“你这数典忘祖不知羞耻的小王八!听这话你不觉得害臊?你娘也是跑江湖出身!你一个寒门子弟,抱着郑四大腿,舒服了?快活了?觉得自己腰也粗了?你主子对你可好?有没有赏你剩饭吃?”   “你!”那绿袍少年被她一番尖酸刻薄激得面皮发紫,捋起袖子推开椅子冲出来。   “姐们给挡挡!”沈梅花速度更快,唰一下就窜到了太史阑身后,三窜两窜纵出人群,一溜烟地逃了……   逃了逃了逃了……   景泰蓝“嘶”地一声,小脸上写满崇拜——跑好快!胸抖得好剧烈!   连太史阑眼角都睁了睁——她正暗赞这姑娘热血,等着看一出撒泼撕咬来着……   邱唐收势不及,正撞向景泰蓝,眼看一个大耳光很可能落在景泰蓝脑袋上。   忽然一条人影迈出来。   这人就站在景泰蓝身边,出来时正挡在他面前,手臂一抬,格住了邱唐的手,另一只手抓住邱唐手腕,反向狠狠一掰。   “啊!”邱唐惨叫,那人并不罢休,抓住他手腕,抬手就正正反反扇了他七八个耳光!   “啪啪啪啪啪!”   耳光声清脆,听得人眉头一颤一颤,那人下手快,出手更狠,一边扇一边哑声道:“我替所有包括你娘在内的江湖卖艺的女子们,打你!”   她声音很低,很难听,像被毁了嗓子。   是刚才那个胸最大,因而被景泰蓝钦点入怀的沉默女子。   看见是她,邱唐倒不叫了,好像有几分顾忌,外头挤着看热闹的寒门子弟越发多,却都和太史阑她们留出了距离——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站出来和强权对抗的。   因为更多时候,这意味着你徒劳无功,甚至会沦为整个贵族阶层的敌人,在日复一日的倾轧挤兑中,被逐渐压弯铮铮脊梁,直至无力支撑,跪伏在那个庞大而不可撼动的神像之前。   “苏哑子,打完了没?”那群一品子弟原本跷腿看笑话,此时听那啪啪声响,便如被煽在了自己脸上,脸色逐渐阴沉下来,那郑四少努了努嘴,立即有个白面少年上前,横臂拦住了那女子,阴恻恻盯住了她。   “我叫苏亚。”那女子仰头看他,哑声道。   “苏哑子,别以为你有几分力气便可以耍横,这二五营,轮不到你!”   “我叫苏亚。”   “滚!苏哑子!”   “我叫苏亚。”   静默。   俯视的阴狠的男子,和倔强仰头,用难听声音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女子。   屋内屋外,寒门贵族,各自沉默,泾渭分明。   “咳咳。”僵持中,那夫子郑峪终于开了口,“你们两个,擅闯教学公署,有什么事?”   郑四少等人快意地笑起来,觉得“擅闯”两个字用得真好。   “我来选课。”太史阑上前,从桌上抽出一张选课单,道,“我要学技科和文科。”   “二五营的规矩你不懂?”郑峪嫌恶地盯太史阑一眼,“那不是你学的。”   “不是我学的……”太史阑目光一转,指定郑四少,“给这只会玩女人的郑四少学?”   “你……”   “或者,”她又一指架住苏亚的男子,“给这富豪走狗学?”   “你!”   “再或,”她下巴对脸肿成猪头的邱唐一抬,“给这自己爹妈都不认,只认金银的小人学?”   “太史阑!”郑峪脸皮抽了又抽,虎起脸,“你这是侮辱同伴,挑衅二五营师道尊严!”   “师道尊严?”太史阑眼一睁,“你配?你不就是郑家的狗?”   “你混账!”郑峪霍然站起,咆哮如雷。   太史阑看也不看,自顾自翻桌上选课单,找自己感兴趣的项目。   “滚出去!”   “你觉得枪法怎样?”太史阑问苏亚。   “滚——”   苏亚摇头,示意枪法教官不行。   “箭术?”   “好像也不太合适。”   两个人头碰头开始选课,郑夫子眼睛发蓝,单手捂胸,摇摇欲坠。   “我要……我要上报营副!我要报院正!我要告你不尊师长!”郑夫子抓住屋内一个小厮,“去报营副!”   “咱们出去等着看戏。”郑四少听说郑夫子要报营副,头一甩,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却没走远,在院子里冷笑着等。   一边寒门,一边品流子弟,各自远远不搭界。前者面有忧色,后者一脸讥嘲。   “砰。”太史阑等人一出去,抬手把门一关。   “你要干什么?”郑峪一惊,随即冷笑,“后悔了?要偷偷给我赔礼?迟了!你现在出去,当众跪下给我赔礼我也不……哎哟。”   他忽然觉得屁股一痛,低头一看,漂亮的小人正好可爱的仰头对他笑着,手里拿着个形状古怪的刺,银色的刺尖在暗处熠熠闪光。   “这个……”意识有点飘忽,他说话也有些含糊,正迷糊间,又觉腿上一痛,再一看,那好漂亮笑得好可爱好天真的小人,手一翻又刺了他一下,这回刺尖颜色,天一般的蓝。   “怎么这么诡异……”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看见对面,太史阑双手据着桌案,眼神冷冷俯视着他,问:   “第一次梦遗几岁?嫖妓几次?自己解决过几次?最讨厌这营内哪位大佬?最想干翻谁?”       ☆、第四十一章 谁来拉架吊死谁!(二更)   门关上,一片安静,寒门学子眼色复杂,想着这门一关,不用说,希冀中的临门一破又将化为泡影。看着太史阑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   品流子弟嘴角一抹嗤笑,想象着太史阑跪地求饶的姿态,后悔自己出去得太早。   门关上不过一刻,吱呀一声再开,众人脖子齐齐一伸。   出来的是太史阑,她旁边是苏亚,捧着一叠选课单,那单子众人都认识,是品流子弟用的那种。   众人目光一跳,还没来得及发问,蓦然一声大叫,从里屋极其惨烈地传了出来。   “第一次梦遗我十二岁!”   众人齐齐“呃”一声,一群品流子弟们傻住。   啥?梦遗?   “嫖过……嫖过……算不清多少次!前两天刚去了小桃红那里来着!”   倒抽气声山响,品流子弟群里一个黄袍汉子,忽然大力将帽子往地上一摔,“难怪上次老子睡了小桃红,他拎老子去训话,说妓女最脏说我自甘下贱,奶奶的,原来他自己搞上了!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我最讨厌!最讨厌院正!装他娘的什么清高!”   静默,然后众人齐齐扭头,不远处,刚赶来二五营高层中,一个红脸老者脸色黑如锅底。   “最想干翻花寻欢!娘的,一个女人叫这种名字,八成贱货,就该被人作乐寻欢!”   ……   这回静默更如死。   人们已经来不及震惊平日斯文严峻的郑夫子,今儿个怎么满口秽语胆大包天。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某个方向,一些脑子转得快的学生,已经开始悄悄向后撤。   “郑峪你个老王八——”   一声大喝如霹雳,一道红影似烈火,声音炸雷般方起,那道火影已经越人头而过,砰砰砰砰踩着来不及闪避的学生脑袋,一路飙至,“砰”一声,已经撞进事务处。   “咣当!”大门被撞开重重砸在墙上,再重重反弹回去,巨响遮掩不住室内揍人声响,暴烈拳风声、拳头与肉体接触的闷声、夹杂着肢体断裂以及人痛极之下含泪的惨叫……里屋乒乒乓乓好不热闹,外头人人发颤面青唇白。   打得这么惨,却没人靠近拉架——那红影在屋子里上窜下跳,踹得窗裂门破,一边揍郑峪一边大叫,“谁敢过来拉架,今晚我就把他吊死在谁门口!”   “……”   太史阑问苏亚,“花寻欢?搏击教官?”   苏亚点头。   太史阑难得地勾了勾唇角——这二五营女子,真是多惊喜。   “砰。”一道人影撞破窗户飞出,重重跌落地下,一团火影花寻欢随后蹿出来,跳到郑峪背上,连蹦带踩,“干!干!叫你干!”   一半人吸气,一半人摇头,郑四少在那低声嗤笑,“五越蛮女,武功再好有什么用?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五越?”太史阑看苏亚,那姑娘又闭起嘴,似乎不想回答。   “五越是咱们北境五个蛮族的统称,民风彪悍,深居大山,天生蛮力,凶悍放荡,这些年和咱们朝廷时分时合,向来是朝廷头痛的对象。听说这些年五越和西北边的西番勾结,行事风格也有了变化,开始往内陆迁移,和咱们通婚,学咱们的文字和手艺,但他们这些人,其实都很顽固,也很团结,聚居一起,安定年月就老实营生,但凡有什么事必定起来闹哄,到哪里都让人头痛。不过寻欢倒不怎么和他们兜搭。”沈梅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躲在一个汉子后,小心地探头答。   “干!干!干!”花寻欢还在踩。   众人鄙视摇头。   “啪,啪,啪。”掌声清晰。有点突兀。   花寻欢踩得正欢,听见鼓掌声一怔抬头,正看见太史阑没有笑容,却也没有鄙视的脸。   她一边鼓掌一边对花寻欢轻轻点头,眼神微微赞赏。   花寻欢愣了愣,她认识太史阑,二五营凑满数的最后一个嘛。只是今日才正眼看清这女子。   冷峻,平静,立在那里,如少年一般脊背挺直,让人想起天地间挺立的标枪,枪上一抹红缨洒脱飞扬。   在这宜男宜女,风神独特引人的女子眼底,她没看见众人常有的畏惧而又嫌恶的眼神,而是平等和欣赏。   还有同等的骄傲。   “你,”她也点点头,一指太史阑,“我喜欢。不过,”她一瞥太史阑,“太弱了,不配做我朋友。”   说完她一把丢下郑峪,昂头而过。   太史阑点点头,“我也没想做你朋友。”   花寻欢顿住,太史阑眼神平静,“因为我也不知,你配不配。”   花寻欢愣住。   好一会儿,她才仰头,大笑。   笑声狂放,满头微红的乱发披散。   “有意思。”她道,“凭这句话,通过一半了!”   说完她倒提着自己的枪,大步走过,太史阑也没理会她,越骄傲的人越不必费心折服,你只要比她强大就行了。   她示意苏亚分发选课单给寒门学生。   寒门学生懵懵懂懂接过,一眼之下又喜又惊,都抬头不可思议的看她,旁观的品流子弟们脸色却变了。   “院正!院正!驱逐她!必须驱逐她!”郑四少大叫,“这女人破坏规矩无视法度,这选课单是我们的!”       ☆、第四十二章 彪悍景泰蓝   那红脸老者立即大步过来,脸上阴霾未散,一边命人抬郑峪去治伤,一边皱眉挡住太史阑。   “你这选课单从何而来?”   “郑先生给的。”   “这不是你们用的,”红脸老者语气淡淡,“放回去。”   “院正大人?”   “嗯?”红脸老者一怔。‘   “你主管什么?”   “我……”红脸老者不防太史阑突兀的问题,怔一会才答,“主管二五营内外交联事务及教官管理……”   “郑峪管理什么?”   “选课事务。”   “全权?”   “全权。”红脸老者脸色有点难看了,但还是如实回答。   “各司其职,各自无干。”太史阑道,“郑峪允许我们这样选课,你要拦,先问郑峪。”   红脸老者张张嘴,回头看看被抬走的郑峪——伤得小命去了半条,怎么问?   “郑峪全权管理选课事务,也是我们授予的权力。”一个中年汉子一直冷冷看着太史阑,此刻忽然开口,“我们自然也可以收回。”   太史阑回身,看着他。   “现在,”中年汉子发青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我将提请总院大人,收回郑峪的选课事务权力,改为我亲自掌理,而我,”他指指自己鼻子,“不允许。”   他对太史阑摊开手掌,“交回选课单,我可以不记你这次犯过。”   “这位是营副,”沈梅花在背后悄悄戳太史阑,“郑家的人……”   太史阑正要说话,蓦然花寻欢倒拖着枪又走回来,把枪一顿,笑道:“老郑,你这话虽然也对,不过我倒想起了咱二五营还有个规矩?”   “女人插什么嘴?你懂什么?”那郑营副横眉以对。   “懂你小弟弟这么短!”花寻欢柳眉一竖,中指一比。   “你……”   太史阑膜拜……   “晋国公曾经定过一条规矩,只是这么多年没有用过,咱们都忘了。”花寻欢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但凡学生,四中有一者对某项规矩不服,便可提请总院署进行修改。”   四分之一学生提出抗议,可修改营规。太史阑数数人头,寒门子弟占三分之一以上,但问题是,这三分之一,都敢站出来么?   有邱唐那种背弃自己出身,攀附贵族的子弟存在,就有更多懦弱的人。   苏亚渴望地看着太史阑手上的单子,又渴望地看向人群,太史阑心中倒不看好,真有那勇气,这营内规矩也不会延续这么久。   她捧着单子,慢慢走近人群。   寒门子弟们面色都很古怪——激动、紧张、担忧、犹豫……人人都僵硬不动。   太史阑从他们面前慢慢走过。   大多人犹犹豫豫不敢接,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不敢接的,太史阑看也不看,直接走过去。   她无兴趣多事,也无兴趣做寒门领袖,她只要公平,只要在任何地方,不低人一等,拥有选择自由的公平。   自己都没勇气站起来的懦夫,她不扶。   走了一圈,没人敢接,她唇角淡淡一撇,将单子叠起来,准备撕掉。   景泰蓝一直愣愣看着她的举动,忽然拉了拉她衣襟,太史阑蹲下身。   “他们为什么不要?”   “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太史阑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   “你给他们……”景泰蓝胖胖的手指头指向那些人,被这孩子指住的人,都羞愧地低头。   “没有勇气的人,给了,他们也握不住。”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听着,人们在孩子清亮而不解的眼神里,目光躲闪。   太史阑伸手撕单子。   一只手按住了她,是苏亚,她当先取了一张。   又一只手伸出来,手白白细细。   水蛇腰小白脸攻萧大强,拿着选课单转手交给熊小佳,对太史阑笑了笑,“小佳想当个真正的战士。”   疤脸大汉熊小佳,也抽了一张交给萧大强,“强强适合学箭术。”   两人含情脉脉互视一笑,互相搂住,齐声道:“给学就学,不给,大不了我们私奔去!”   景泰蓝热泪盈眶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   太史阑默默抚平了臂上的鸡皮疙瘩。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默默走出来,虽然他们神情不一,或坦然,或闪躲,或犹豫,但最终还是顶着二五营高官们的目光,都选择抽去了选课单。   太史阑发现,女子几乎都选择了支持,在二五营,女子是真正凑数的那一群,地位最下等。然而地位的低下,不曾抹去深藏的血性。   自古,风尘女子多奇人。   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抽去一张选课单,速度之快像生怕自己反悔,动作之躲闪像生怕被人看见。   是沈梅花。   渐渐没有人走出来,太史阑数了数,一百多人,离四分之一还差一点。   她也没什么遗憾,将剩下的选课单抛了抛——那些选择站出来的人,即使今日没有成功,也已经在心中种下了不甘的种子,终有一日,萌芽绽开,起于自我的山河。   景泰蓝忽然走了过去。   他捡起地上的单子,抓在手里,摇摇摆摆地走到那些没拿选课单的寒门学生面前,笑呵呵偏头看着他们。   大家都以为,这娃娃大概是要把单子塞他们手里,人人脸色苍白,紧张而犹豫不决。   太史阑抱着胸,看着她的半路儿子,想知道这几天的教育成果。   景泰蓝砸吧砸吧嘴,选了一个看起来最高大彪悍的寒门学子,拿了一张选课单,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人下意识退后一步,随即觉得自己怎么在一个孩子面前这么紧张,咽了口唾沫,又勉强站定,眼神却忐忑不安。   景泰蓝还是笑嘻嘻地偏头看着他,把单子往他面前踢了踢,然后,解裤子。   “哗啦啦。”   一泡尿精准地撒在单子上。   单子迅速渥软,烂掉,泡散在泥土中……   那男子脸色惨白,踉跄退后一步,那泡童子尿,就好像忽然浇在了他脸上。   不仅是他,周围所有没拿单子的寒门子弟,刹那间都面无人色。   这才是最大的侮辱,比劈面一个耳光更响,更摧人心志。   四面目光惊异,都盯住那笑嘻嘻的娃娃,人人屏息,安静得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今日这风波冲突不断的二五营,未来驰名南齐的传奇人物们,各自初展风华的时刻,最无声处起惊雷、沉默里霹雳一击,竟来自那两岁娃娃。   这下,不待景泰蓝走到下一个人面前,撒第二泡尿,剩下那些人的手拼命地伸过来,纷纷抢走了单子。   一眨眼,地上空无一物。   景泰蓝满意地眨眨眼睛,吐出一口长气,小肚子一挺。   哗啦啦剩下的尿液浇在人群脚前。   敢情刚才他还留着肚子,怕一泡尿不够解决问题。   真是深谋远虑,思虑周详。   太史阑此时才过来,给他穿上裤子,一边道:“下次不要憋尿,对身体不好。”   “可是如果一泡尿不够怎么办?”景泰蓝奶声奶气问。   “你可以便便。”   “便便不够怎么办?”   “吐口水。”   ……   全场静默——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   原来彪悍就是这么养成的。   太史阑转身,将空空的两手往众位高层面前一摊,笔直而立,声传全场。   “现有,寒门学生一百四十六名,一致要求更改学院选课制度,允许寒门学子,学习四科任何一门课目!”       ☆、第四十三章 热血如沸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院正为难地搔了搔下巴,神情犹豫,营副脸色阴沉磨着牙,其余人神色各异,只有花寻欢大声道:“好!”。   “院正倒是个好人。”万事通沈梅花又开始在太史阑身边咬耳朵,“就是个老古董,只知道一板一眼做事,这么大的事,他不敢下决定的。”   “光武营的规矩,你们倒读得很通。”半晌,那营副阴恻恻地道,“既然谈规矩,那么什么都按规矩来。按照规矩,总院大人不在,营内一切事务由院正大人会同所有教官裁决。你要申诉,我们投票决定。院正大人和我,一人抵三,其余单人论数,现在开始——我,反对。”   他一人抵三票,等于顿时三人反对。   “我赞成!”花寻欢大声道。   “我反对!”一个和郑峪长得几分相似的男子冷声道。   “我反对!”   “我赞成。”一个满眼眼屎,一直像在站着打瞌睡的老头低低咕哝一句。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   “反对!”一个年轻英俊,眼神凌厉的男子立即站出来。   教官们一个接一个表态,随着观点的差异,鲜明的壁垒也渐渐出现,反对和赞成双方,各自怒目而视。   太史阑眼神平静——任何地方都有阶层,都有矛盾,营内高层自然也不例外,看来借今日之事,二五营高层只怕也要埋些种子,出些变动。   不过很明显,任何利益集团也多半由贵族把持,还是反对的人多。   学生们紧张地看师长们表决,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宣判。这也是二五营成立以来,唯一的一次学生反抗逼迫师长当面表决,无论是否成功,都必将记入营史。   十票反对,七票赞成,三票弃权,众人神情紧张,都将目光齐刷刷投向一直没表态的院正大人。   “请大人裁决!”营副沉声道,眼神阴鸷。   作为在场最高长官,院正的红脸此刻红得越发厉害,闪闪地冒着油,他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犹豫半晌,才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慢吞吞沉声道:“……弃权!”   众人绷紧的身子一松,齐齐发出慨然的长叹,或庆幸,或失望。   “表决结果已出,”营副嘴角一抹狞然的笑,盯住太史阑,一字字道,“不、允、许!”   太史阑拍拍手,抱起景泰蓝。   输了就输了,她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再呆,和这群勾心斗角的人在一起,她恶心。   “想走?”营副声音阴恻恻响在她身后,“这么容易?”   “哦?”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转身。   “刚才的事完了,可你的事还没晚。二五营第500号学生太史阑。”营副冷声道,“擅闯事务处、侮辱事务长郑峪、煽动学生闹事、不敬师长、擅自挑衅营规。按二五营军律,处军棍五十,赶出二五营。其余随从者,一律处军棍二十,苦工十日。执法队——”   一队黑衣软甲男子迅速从他身后走出。   “准备刑凳!”营副一声令下。那群人从一边的事务处里哗啦啦拖出一大堆宽凳,连同绳索,板子,在空地上一字排开。   寒门子弟人人变色,品流子弟们欢呼雀跃,少爷们主动帮忙拖凳子,郑四少还要求将麻绳换成浸湿水的牛筋绳。   “我不要我不要——”沈梅花抖着哭腔,手指痉挛地抓着太史阑衣袖,“要脱了裤子打的!丢死人了呀!上次被打的一个女学生上吊了!我不要我不要!哎呀我错了我错了……”   最后那批被逼拿单子的人惶然后退,对太史阑怒目而视,苏亚默不作声,上前一步站在太史阑身边,花寻欢大叫,“胡来!胡来!五十军棍会死人的!哪有这么重的!”   “拒不受刑,”营副盯着太史阑,“再加十棍!”   “你要打死她吗?”花寻欢大呼。   “触犯营跪,打死活该!”   “放屁!放屁放屁放屁!”   营副深吸一口气,不理花寻欢,盯着太史阑,一挥手,“拿下!”   执法队奔来。   众人屏息。   太史阑只来得及一把将景泰蓝塞给苏亚,就被两个汉子一把架住胳膊,她也不反抗,任人拖到刑凳前。   “脱了她裤子!”营副笑意残忍。   太史阑霍然扭头,盯着营副,微有些凌乱的黑发间,狭长明锐的眸子,亮若刀锋。   对方也似被这冷冽的目光惊得一怔,随即冷笑,郑四少大摇大摆走过来,双手扯紧牛筋绳啪啪作响,大笑,“脱呀,快脱呀,今儿可爽了,看光了二五营女人们的屁股!”   寒门子弟们僵立不动,眼底却似有光焰闪起,捏紧的拳头震动衣袖,漾出颤抖的波纹,静默中隐约一阵格格怪异声响,仔细听来是很多人咬紧牙关齿间相撞发出的声音。   无声悲愤,似有杀气凛冽而来。   “脱呀,脱呀……”郑四少大笑轻狂,走到太史阑身边,撞开那两个执法队,伸手去拉太史阑腰带。   “扑哧。”   一声微响,一道血泉!   郑四少似是一愣,太过意外忘却痛感,随即便一声大叫,打着旋往后便栽,腰上鲜血飙射!   太史阑拔出鲜血淋漓小刀,手一抄抄住郑四少,一把勒住他脖子,寒光一闪,小刀顶住他咽喉。   她这一连串动作快而狠而出其不意,执法队就在近前也没能反应过来。   小刀架喉,太史阑抬头,动作过剧甩起的黑发遮住她眼眸,狭长眸子里光芒冷峻而静,微微嗜血,如兽。   “谁动我,我杀他!”   四面窒息如死,她始终冰冷的声线毫无起伏。   “懦夫们,你们还在等脱裤子?”   一刀现,似霹雳横天起;一声出,如冷水入热油。年轻学子们被郑四少的血激得眸光一红,再被太史阑的话激得心头一刺!   热血如沸,再难自抑!百多人齐齐上前一步。   “谁辱我,我拼死!”   呼声如雷,震得事务处矮房颤颤,高层们退后一步,齐齐变色。   迎面而来的不再是平日唯唯诺诺的学生,是滔滔怒火,是巍巍铁墙,是承载了血色的沉重军器,是长久被压迫忽视的灵魂,终于被太史阑的刚决而引发的悲愤和热血,如潮如浪,轰隆隆碾压而至,要粉碎一切长久阻挡于前的藩篱和壁垒。   “反了你们!”营副咆哮,手一挥,执法队端起长枪上前,对上赤手空拳的学生。   铁枪枪尖寒光如厉眸,学生们不停步,挺起胸膛,目光迎上,如铁器一般森冷。   谁的胸膛里热血燃起,烧尽这掠过心野的生发的野草。   学生们一步步向前,铁枪颤抖欲待后退,却被咆哮的营副挡住。   “反了!反了!不许退!谁上!谁死!”   “嚓、嚓、嚓。”学生们迎着铁枪的脚步齐整,胸膛挺直。   枪尖寒芒闪烁。   血肉足可成城。   对峙,一触即发。   忽然人群背后,有人温和一笑。   轻轻道:“急什么,票还没投完呢。”       ☆、第四十四章 扭转乾坤   听见这声音,太史阑眉头一挑。   四面女子们的欢呼比男学生们更高,“李教官!”   李教官?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太史阑听烂了一耳朵的大名鼎鼎的李教官,听说不是叫李扶舟么?   可这声音明明是李近雪的声音。   和她莫名遭人追杀,掉崖失踪的李近雪。   这个人,是太史阑穿越以来,遇见的少有的对她一开始就充满善意的人,他莫名失踪,太史阑表面冷淡如常,内心也未必全不挂念,此刻听见他的声音,一霎间竟似心底微微一热。   原来他还有个名字,原来他没事。   太史阑回首,就见春风下,碧树里,那人微微笑着看过来。   春光笑颜,桃李韶华,天地在那人眼波里温存,化烈风为湛蓝之海。   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也因为这一笑而微微放松,执法队下意识松了松枪柄,学生们停住脚步。   只有那些反对的教官们皱了眉。   “李先生也要表态么?”营副脸色不太好看,但这个阴鸷冷厉的人,居然也对李近雪态度不同,客气而微带恭谦。   “前几日我来过一趟,有急事便先离开,后来听说二五营终于满员,特回来致贺。”李近雪注视着太史阑,目光温煦。   “李先生既然在,自然有权参与营内任何事务。”营副一指太史阑,“刚才的事您想必不清楚,这女人擅闯……”   “我觉得,”李近雪温和地打断他的话,“对太史姑娘是否有错的一切判定,都应该与这次寒门学子申诉修改选课制结果相关。”   “李先生的意思,是申诉通过,太史阑便无罪?”营副眉头一皱,随即冷笑,“既然李先生这么说,行。”   众人默默,都知道李近雪就算赞成修改选课制,也不过一票,根本扭转不了大局,营副就是明知这一点,故作大方罢了。   “姚营副真是公私分明。李某佩服。”李近雪立即赞叹,问他,“那么,我可以参与表决?”   “可以。”   “算上我的票数?”   “算上。”营副有点不耐烦,眼神里写满“迂夫子”三个字。   “那好。”李近雪还是那干净醇和的笑,慢慢地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微微带点歉意地道,“我赞成……”   营副冷笑。   “……以及晋国公托我表态,赞成。”   冷笑僵住。   李近雪摊开的掌心里,一枚乌金牌熠熠闪光,古篆“晋”字形神朴雅。   “按照规矩,”李近雪絮絮地道,“我是特邀教官,遇表决以一抵二,晋国公向来不参与地方光武营细务,但相信以他总领光武营的身份,想必和营副大人一样,以一抵三也是当得的。”   营副直勾勾地瞪着他手中的令牌,只觉得满嘴发苦。   怎么就忘记了他另一个身份!   “添五人赞成。”李近雪转向院正,“您看?”   院正瞟了令牌一眼,谁也不知道晋国公到底有没有托李近雪表这个态,但令牌在人家手里,人家说了算。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李扶舟,晋国公府大总管,南齐第一总管。   第一,才能第一,容楚不喜在京,常年游走天下,他的晋国公府一切琐碎事务,大到皇帝圣寿贺礼,小到一家子爵府孩子洗三,诸般迎来送往丧喜红白,都由大总管一手操办,从不出错。   第一,地位第一,相传他和容楚并不是主仆关系,他为容楚做大总管也不是卖身为奴。而是因为当年家族欠了容家的恩,出于报恩,李家坚持每代子弟都会来容府长驻几年,和当代国公兄弟相称。所以两人关系更近于朋友,容楚那只不好惹的狐狸,对李扶舟相当信任,李扶舟作为大总管,往来自由,也不常常在府,容楚竟能容他遥控府中事务,掌握府中诸多强卫。对于王公贵族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异数。   第一,神秘第一。对于容楚麾下第一爱将的出身,自不乏有心人多方打听,但始终不得真相。传说里李扶舟出身武林神秘世家,江湖巨擘,本身血统高贵,家世豪贵不逊王侯,江湖地位便如容楚在南齐朝廷的地位,但至今没有证据证明。   所以,李扶舟拿出的容楚令牌,便如容楚当面,光武营无论谁,也不敢当面为此去向容楚求证,只怕便是去求证,容楚这个出名护短的,也必然点头。   寒门学子喜极欢呼,执法队惶然地左看看右看看,院正舒了一口气,连连道:“退下,退下!”   营副脸色阴沉如将滴水,半晌咬牙道:“我光武营力行多年之严规,怎能因为几个贱民,说改就改?”   “一切凭规矩定夺。”李近雪笑道,“姚营副刚才那句话,在下十分赞同。”   “就算允许修改。”姚营副咬咬牙,腮帮上鼓起铁青的肌肉,“这女人触犯营规,挟持杀伤同学之重罪,绝不可恕!”   寒门学子听见这句,欢呼立止,愤然上前一步,太史阑岿然不动,她至今没有任何激动之色,抵在郑四少脖子上的小刀就没颤过一丝。   “姚营副此言差矣。”李近雪好温和地笑着,“申诉已经通过,按照营规第二十三条,但凡提出重大谏言为营内主事通过者,视为特功,予以嘉奖,赏‘嘉言’勋章,结业后允许升一级入仕。院正,可对?”   红脸老者犹豫一下,点点头。   “至于杀伤同学……”李近雪忽然对太史阑眨眨眼。   太史阑忽然小刀一收,将郑四少一推,对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开个玩笑。”   “你看,”李近雪立即接上,“玩笑。”   红脸老者开始咳嗽,花寻欢大笑,“是的,玩笑,你们吓成这样好傻!”,郑家人面面相觑。姚营副脸色如猪肝,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半晌嘶声道:“无耻!”   郑四少晕晕乎乎中被突然推开,下意识反推太史阑,手刚抬起,忽觉被飞速塞进一样东西,入手黏糊冰冷,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柄小刀。   “自己的东西,拿好。”太史阑平静地道。   郑四少险些背过气去——这插了他腰一个洞的刀,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   “太史阑!”姚营副怒喝,“便纵你今日受得嘉奖,你伤人之罪难免!你以为你把凶器丢开,就可以湮灭罪证吗?郑四的伤在这里!”   太史阑不理姚营副,俯脸冷淡地看傻在那里的郑四少,声音低而清晰,“我袖子里还有一把刀。”   郑四少激灵灵打个寒战,下意识拔腿想逃,可他的胳膊还在太史阑手里,受伤后浑身发软哪里跑得动。   “你自己认了,我就不出刀。”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废掉一只腰子,你还能活,废掉两只,你知道的。”   她说完,轻松地掉转脸——纨绔子弟惜命如金,是决计不愿拼上性命拉她一起死的。   “我……我……”郑四少满头大汗滚滚而下。   “郑四,你放心……”姚营副刚要说话,忽然被郑四少的放声嘶叫打断。   “不是……不是……这刀,这刀是我的,我刚才看她被绑,心生不忍,想来帮她解绑……是,就是这样……我来帮她解绑,无意中一撞,反伤了我自己……”   四周的嘴越张越大,姚营副越听越震惊,郑四少越喊越流利,太史阑越听越满意。   不错,智商尚可。   郑四少喊完,眼睛一翻,砰一声,直挺挺倒地。   受伤、被挟持,几番生死惊吓早已不堪重负,又惊又气又委屈,打落牙齿和血吞。吞下苦果的同时,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太史阑平静地跨过他,卷好袖子——她根本没有第二把刀。刚那把还是先前给景泰蓝削水果后,在出门前怕有事顺手揣袖子里的。   她对李近雪点点头,没打算此时过去谢他,转身牵了景泰蓝要走,身后,李近雪温煦好听的声音响起。   “太史姑娘,请留步。”      ☆、第四十五章 醋意(二更)   “太史姑娘,请留步,我想你也许想知道哪些课目适合你。”   太史阑停住,还没回答,一堆女人哗啦一下涌上来,沈梅花冲在最前头。   “李教官我们也想知道哪些课目适合我们啊啊啊……”   “好的。”李近雪温和地点点头,在一大片闪闪发亮的目光笼罩下,伸手对花寻欢一让,“花教官比我更了解营内科目,相信她会乐意解答。”   “乐意之至。”花寻欢笑得呲出一口白牙,瞟一眼太史阑,凑到李近雪耳边悄悄道,“女人你追,麻烦我来,有什么好处?”   “这次我游历西北行省,很瞧见一些好男子……”李近雪笑起来,眼眸弯弯。   “滚吧你!”花寻欢一把将他搡了出去,“追你的女人去吧!”回头笑得分外阴森,“姑娘们,想问什么?尽管放马过来……嗯?沈梅花,本教官亲自解答你们疑问,你敢走开?”   “偏心!偏心!”远远地,沈梅花哭嚎声传来……   给花寻欢和沈梅花闹了这么一出,太史阑再和李近雪相处时,便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两人在院内小道中前后行走,四面学生指指点点,远处女子们哀嚎声犹在,太史阑向来是个冷的,虽然有点不适应,却懒得开口,倒是李近雪看看她神色,忽然停步,微笑道:“我知道前头有个亭子,景致不错,要不去那里坐坐?”   太史阑无可不可一点头,抬头看看前方,那里是一截高高挑起的山崖,斜斜向天,像山体对苍穹刺出的獠牙,獠牙的最尖端,一座亭子下对空谷,寂寥临风。   亭名“凌翼”,身凌绝顶,如插双翼。   只是从营内走到亭中,还有一段崎岖的山路,所以便纵有人爱那壮阔风景,也很少有人愿意劳动双腿跋涉。   太史阑默不作声,当先开始爬,景泰蓝跟在她身后,小短腿跌跌撞撞。   “我抱着吧。”李近雪看了景泰蓝一眼,对他伸出双手。   景泰蓝先看太史阑。   “景泰蓝。”太史阑没有回头,指指上头亭子,“觉不觉得上面很美?”   “美。”景泰蓝奶声奶气答。   “想不想站在上面,看下面的人像蚂蚁在爬。”   “想。”景泰蓝嘻嘻笑,觉得人蚂蚁很好玩。   “那就自己爬。”太史阑仰头看着山顶,“抱你坐上去的位置,永远不如你自己爬上去感觉更好。”   景泰蓝呵呵笑,“……她们天天都抱我坐上去……”   “以后你自己上去。”太史阑回头看他,“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只要你自己想往前走,谁拦你,踢谁。”   “谁拦我,踢谁。”景泰蓝狠狠挺了挺小肚子。   太史阑点一点头,继续向前。   李近雪却停了脚步。   他看一眼小脸红扑扑的景泰蓝,眼神中异色一闪而过;再看看步子不算轻快,却一直没回头的太史阑,打消了想要以轻功拉她上山的念头。   这倔强的女子,她是巍巍的山,温暖捂不热,人情载不动。   “叔叔这里有棉花糖。”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雪白的棉花糖,在景泰蓝面前晃了晃,“你走到前面那棵树那里,这糖就给你。”   景泰蓝两眼发光,立即蹬蹬蹬出发。   太史阑看一眼那棵树的位置,大概也就是景泰蓝现在的体力极限能到达的地方,李近雪果然敏慧。   “你怎么随身还带糖?”   “我听说最后一名女学生还带了个孩子,便在半路上买了糖。”他眼角唇角都含笑,点缀如春色。   太史阑脚步一停,心想这么温柔细腻的男子,难怪整个二五营的女人都恨不得嫁他。   他在,空气都似乎和软,日光澄净。   景泰蓝一鼓作气走到那棵树那里,果然小脸涨红气喘吁吁,多一步也不能,太史阑虽然要锻炼他,也不想伤了他的身,和李近雪要来棉花糖,关照他,“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不然你就给我洗一个月衣服。”   景泰蓝连连点头,捧着棉花糖喜滋滋舔去了,李近雪拍了拍手,对空气道,“保护好小少爷。”和她继续爬山。   太史阑也没什么惊讶之色,李近雪这人,虽然给人感觉干净至透明,但事实上,极度透明,一样让人看不清。   她也不打算看清。   两人默默走到山顶,足足花了一个时辰,这主要是太史阑拖了后腿,这山路一路大小碎石,相当难走,她毕竟没有武功。   当太史阑仰头看见“凌翼”两字时,眼底也微微一亮。   那座亭,古朴,深雅,褐色的檐角,挑一半青空,一半碧崖,一半朗日,一半大风。站在亭边,便对浩浩空谷,绵绵山脉,天地阔大,都在双臂一怀中。   太史阑立在亭中最高处,下意识张开双臂,仰起头,山巅涤荡的风奔来,唰一下卷走了她的头巾,一头半长短发,痛快飘起,招展如黑旗。   她闭着眼,日光自万丈高空射下,照亮她肌肤如透明,一点璀璨如钻石的光,在开阔的额头跳跃。   三尺之外,李近雪默默看她——她所站的位置,虽然最高,最敞亮,最能予人拥揽天地的感觉,但也是一个最为危险的位置,有坡度,陡峭,还微湿滑,很容易失足,甚至风稍大些,也可能将人扑入山谷,以前他也曾见过学生上来过,但无论男女,少有人敢站在这个位置。   只有这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毫不犹豫选择这里,似乎这是她的本能——无视危险恐惧,只向最高处行。   她临风而立,也不似那些好不容易上山的人,喜欢激荡地喊一嗓子,她只是默默,却在沉默中拥有岿然的力量。   李近雪在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风大。”他道,“你也累了,坐坐吧。”   太史阑满足地深吸一口气,退回了亭栏边,双腿交叠,两条长腿舒舒展展地伸开去。   “李近雪,我还没问你,那天你怎么脱险的?”   “叫我扶舟吧。”他一笑,“近雪是我的号,我该和你说真名的。那天我落入崖缝,那里下通地下洞,洞中有水,我落入水中,被卷出山外,出来时已经在鹿鸣河的另一侧,好在我水性好,只是也受了点伤,一直在养伤,没能及时告诉你我已脱险。”他歉意看向太史阑,“抱歉。”   “还要抱歉让你受惊。”他又道,“我得罪了一批江湖人,那天那些人是来追杀我的,连累了你。”   太史阑只略点一点头,“没事就好。”   李扶舟微微笑,“是,看见你安然坐在我身边,我也觉得,真好。”   两人忽然都微微沉默,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此心宁静,不愿打破。   风过,轻柔如歌。   半晌,李扶舟忽然蹲下身,握住了太史阑的脚踝,开始脱她的靴子。   太史阑没有惊叫,没有缩脚,只低头看住他。   她狭长的眸子,瞳仁极大,边缘微带褐色,看住人的时候,像一泊深邃的水,要将人淹没。   李扶舟神情比她更坦然。   “你的靴子底太硬,这山路碎石又太多,你爬山少,走路方式不对,脚底一定有泡。”他半跪低头给她脱靴,动作轻柔,“要先挑破血泡,我有好膏药,敷上稍候就好,不然你下山还有苦头吃。”   太史阑不说话。只低头看着那个低头的人。   他手指很轻,头发穿过她的脚底血泡时,她几乎感觉不到痛,指尖挑起的膏药闻起来微辣,敷上去却觉得清凉,脚底的微痛瞬间消失,血泡几乎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平复,而他的手指温柔把住她的脚踝,玉色的指尖搁在她光润的淡蜜色肌肤上,轻轻。   她忽然有些恍惚。   自小到大,未曾与人如此亲密,未曾有人待她如此体贴至亲密,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仿佛记得,便是妈妈,迫于生计,也少有对她温柔时刻。   拥抱、落于额角的轻吻、肢体的接触与抚摸……陌生像遥远的银河。   她生来坚硬的骨骼,触不着温软的胸膛。   短发被风吹乱,挡住一霎迷茫眼神。   不知为何,心中忽有警兆,她侧身一看,远远视线里,景泰蓝吃糖的那棵树下,小小人儿已经不见人影。   她一惊,下意识要站起,脚一收,李扶舟立即惊觉,侧头一看也微微变色。   随即听见有人在他们身后,悠悠道:“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第四十六章 强抱   那声音也很熟悉,只是来自的地方有点诡异——太史阑和李扶舟坐在亭子里,背后就是空谷。   那声音的语气,还很怪异,似乎有点讥嘲,有点淡漠,还有点点恼怒,太史阑好像一瞬间闻见空气发酸。   她回头,身后空谷没人,倒是李扶舟抬起了头。   太史阑往上看。   一根浅玉色的衣带,从深褐色的亭顶垂下来,衣带薄绡,飘摇在山间淡白的雾气中,不仔细看,也仿若轻雾一缕。   隐约还有一幅同色衣角,在亭顶风中飞卷,有人的声音,在头顶大风中凝而不散。   他似乎在对人说话。   “景泰蓝。”他道,“我说叫你和我回京,你偏不听,现在你看,这个女人就这么的把你扔在半路,和男人游山玩水卿卿我我,也不怕你被野兽叼了去。”   李扶舟的神情有一瞬的错愕,随即笑笑,摇摇头,拿起了旁边的布袜。   太史阑抿唇不语,心想景泰蓝现在不就是给你这只野兽正叼着么?   头顶细碎声音微微一响,浅玉色的衣袍在风中悠悠飘落,似一抹云涂亮山巅……翻卷着精致绣纹的袍角……束着碧玉腰带的腰……精致光洁的下颌……微微抿起不知喜怒的唇……最后看见那双宜嗔宜喜,流光四射,倾倒南齐的眼。   尊贵的南齐晋国公,抱着景泰蓝,降落亭顶,噙一抹意味难明的笑,俯首看着太史阑和李扶舟。   他先看太史阑,太史阑和他对视,一脸“你来干嘛”的理直气壮。   他又看李扶舟,李扶舟笑笑,手上不停,道:“你怎么也来了。”   “扶舟。”容楚也在笑,拉长声调,“有句话你听过没?”   “嗯?”听出他语气不对,李扶舟停手看他。   “朋友妻,不可戏。”   李扶舟沉默,随即微微变色,那变色倒不像羞愧,反像有几分怒意,“妻?”   容楚不答,脸色微沉。   太史阑忽觉诡异。   诡异的是这两人果然不像主仆关系,诡异的是李扶舟听见“妻”时的反应。   李扶舟却没有说什么,微微沉默后,松手让开,“抱歉,失礼。”   太史阑端坐不动,偏头看容楚。   容楚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微微皱眉,“看我做什么?”   “既然你急着昭告身为未婚夫的主权。”太史阑淡淡道,“那就应该接着履行未婚夫的义务。”她抬抬脚。示意他来给自己穿鞋。   容楚瞠目看她,半晌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作为女人,你很嚣张?”   “第一次听。”太史阑注目山下云海,“不过是废话。”   “不要这么倔强,你会因此寸步难行。”容楚唇角一抹古怪笑意,一抬下巴指着她的鞋,“像永远穿着不合脚的鞋。”   “那是我的事。”太史阑舒舒服服靠在亭栏上,“你不接受,就离开。”   “若我不肯离开呢?”   李扶舟此刻倒不说话了,立一边,看容楚和太史阑斗嘴,唇角一抹笑意越来越有兴味——容楚虽然还在笑,可好像笑得不太自然,说起来,相交这么多年,从来只见容楚逼人笑得不自然,他被人逼得笑不自然,还是第一次见。   李扶舟饶有兴致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那我离开。”太史阑答得干脆,随即跷一跷脚,看一眼容楚怀里景泰蓝,“景泰蓝,帮我穿鞋。我脚痛。”   景泰蓝立即从容楚怀里挣出来,奔到太史阑身边,呵呵笑着拿起布袜,胡乱地往太史阑脚上套,太史阑配合地穿上鞋袜,不时赞一声,“对!就这样!景泰蓝好聪明!能干!”   景泰蓝笑得越发见牙不见眼,刚爬上山来的赵十三看见这一幕,又开始捂胸,太史阑看他一眼,心想这货心脏病真重。   半路母子一坐一蹲,互相对答,大的眼神温和,小的笑颜如花,李扶舟静静看着,眼神复杂,容楚却忽然走过来。   他一把抱起景泰蓝,递到赵十三怀中,顺手拿起太史阑两只靴子,看一眼,抛进山谷。   “怎么离开?”他笑问。   太史阑瞥他一眼,坐起身,穿着布袜的脚落在地上,转身就走。   李扶舟立即跟上去,温声问:“我把靴子借你好不好?”   “好。”太史阑从来不胡乱逞能。   李扶舟便要脱靴。忽然容楚飘了过来。他瞟一眼李扶舟,再看看太史阑,两人对答温和,态度虽然平常,但多少了解太史阑性格的容楚知道,她这样眼神温和,愿意接受他人帮助,有多难能。   她才见过李扶舟几次?   回想她唯一一次向他求助,原来就是为了寻找李扶舟下落,那时两人不过初见?   容楚微微吸了口气,忽觉有些烦躁,却不知烦躁由何而来,随即他便笑了。   “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他道,“你只能这样离开。”   话音未落,他单手自太史阑腿弯一抄,一把将她抱起。随即快步下山。   李扶舟顿住。   赵十三目瞪口呆,险些把景泰蓝掉下地,赶忙伸手抄住。   太史阑突然到了容楚怀里,饶是她不动如山,也不禁微微一怔。   此时她在他怀中,属于他的芝兰青桂香气袭来,比哪一次都清晰好闻,脸侧的胸膛,隔着丝缎也能感觉到似硬实软的奇特弹性,力度饱满,从她的角度,正看见他的下巴,并不像她感觉里那样面白无须娘娘腔,起了青青的胡茬,让人想起男人的性感,那样的性感,在香气里,肌肉里,脸部的每一个细节里,抱着她的有力双臂里。   远观时他妖娆美貌,靠近时却只觉得,那是个连灵魂都蕴满力量的男人。   太史阑坐在他怀里,认真思考——她是该挣扎呢打人呢还是不动呢?依她的性子,如果还穿着鞋子,自然是立即跳下大步离开,但此刻没了鞋子,这遍地尖石要走路就好比过钉板,她有必要这么傻?   她还想象了一下三位死党此时可能的举动,嗯,大波必然是两眼放光趁机袭胸的,君珂必定是不顾一切红脸逃开哪怕踩尖石的,文臻要看情况,喜欢的话装娇羞,不喜欢的话踹子孙根。   她是太史阑。   所以,那就抱着吧,估计看起来也没啥情调,和抱根木头没区别。   她端端地躺着,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看风景。   ……   容楚却不觉得是在抱木头。   那个看起来那么硬的女人,身子……竟然这么软!   抱住她的那一刻,他竟有刹那的震惊,忍不住要这么叹上一声,造物主的神奇。   她的肌肤似乎蕴藏比他人更明显的弹性,柔软而有力度,于是接触到的部位便因此生了奇异的感受,每一寸肌肤的碰触、细微相撞、轻轻弹开、再撞、再弹……都起伏如波激浪涌,如星光弹射,每一回旋,激荡销魂。   很难想象,隔着衣服的相触,也会让人心猿意马。   是当真她天赋异禀,还是内心里心绪异常,以至于过于敏感?他也不知道,只贪恋这一刻奇妙的感受——平静深处的波涛明灭,天空里曳过流星璀璨的华光。   下山的路因此仿佛过得很快,很快……   到了山脚下,太史阑记得营内靠近后山的地方平常是没人的,不想此时,黑压压一片人头,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个个目光灼灼,眼神发蓝。   也不怪她们眼睛蓝脸色绿,二五营这种落后营,虽然无福见过容楚,但众人看着太史阑上山时伴着二五营第一美男,下山时更夸张,居然抱在另一个美男怀中,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沈梅花站在最前面,单手抚胸,疼痛不胜地道:“这年头是怎么了?但凡平头正脸点的男人,眼神都不好,我这样的美人没人看见,尽冲歪瓜裂枣去了。”   容楚神态自若,将“歪瓜裂枣”抱得更紧了些,微微垂头,戏谑地看她,想要在面瘫脸上看见羞涩之类的情绪,或者不安也是好的,结果那女人瞟也没瞟他,抬手对远处招手,“沈梅花,借双鞋!要新的。”   “我就一双新鞋!”   “你拿来,”太史阑平静地道,“这人给你摸。”   “你说了有用?”沈梅花欢喜而半信半疑。   “他在追我。”太史阑点头,“很听话。”   “砰。”容楚双臂一松。   太史阑早有准备,稳稳落地,反正地上已经没有石子了。   沈梅花狂奔而去,瞬间狂奔而回,拎一双精致的新鞋,太史阑不喜欢华丽的东西,皱皱眉,还是穿上了,一抬头迎上沈梅花渴盼的目光,才想起来自己的承诺,一指容楚,“哪,去摸。”   沈梅花:“……”   似笑非笑眼神阴鸷的容楚,冷飕飕站那里,忠犬赵十三单手按刀,看那模样,不仅沈梅花摸一下会挨刀,连太史阑都在他眼神杀气范围内。   沈梅花再一转头,太史阑已经蹭蹭两下,把鞋子上她精心绣了几天的绣球给拔了扔了。   “太史阑!”沈梅花的尖叫穿透云霄,“老娘和你不共戴天——”   ……   太史阑淡定地顶着各色复杂目光回宿舍,顺便邀请李扶舟,“刚才你还没和我说,选什么课目比较好。”   李扶舟微笑颔首。   容楚端着下巴,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太史阑视若不见从他身边擦过。   晋国公眼神有点阴沉,赵十三打个寒噤——上次看见这种眼神的时候,有人很快死了……   赵十三心中一万次祈祷太史阑最好懂点眼色,比如邀请他家国公也去屋里坐坐啥的,哪怕是客气话也好呢,结果太史阑眼里好像就一个李扶舟,一阵风地过去了。   赵十三正思索着是装不知道好呢,还是去抚慰国公好呢,就见国公招招手,悠悠然也跟着去了,赵十三眼底浮出一泡泪——好大度,真男人!   “十三。”真男人在前头悠然而行,道,“通知院正和舍监,前头寒门子弟用的梅心院太过破旧,有碍观瞻,从今日起全部搬出,另建院舍居住。”他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随口道,“哦,太史阑那间,直接锁了吧。她们的东西,先挪到我的精舍。”   赵十三,“……”   他错了,刚才!      ☆、第四十七章 谁荐枕席?(二更)   太史阑回到她宿舍时,面对的已经是铁将军把门,一个陌生护卫彬彬有礼地告诉她,“国公有令,梅心院拆建重修,所有学生一律搬出,另觅校舍居住。太史姑娘您的新屋,就在营南面那座‘扶筑吹雪’,您从这里直走遇见第一个路口向东拐第二个路口再向南就是。”   “我的行李。”太史阑皱眉。   “已经派人送过去了,您放心。”护卫好客气。   李扶舟在她身后,听着“扶筑吹雪”四个字,微微一笑,缓声道:“太史姑娘,我还有事,就不再陪你过去了。”   “好。”太史阑想着下次还有机会。   “关于选课的事。”李扶舟笑得意味深长,“于无人处觅有人,于不可能中见可能。”   “嗯?”太史阑皱眉。   李扶舟却不再说,含笑告辞,太史阑目送他的背影转过梅心院,还没走出几步,他已经被涌来的营内女学生们淹没……   太史阑立在原地想了想,觉得男人真麻烦。   她抛开那个大麻烦,夹起身边的小麻烦,往“扶筑听雪”走,原以为那是寒门子弟迁出来时,暂居的集体宿舍,但一路过去,人越来越少,不时还有护卫从不知名处闪出来,对她略一打量便放行,走到后来,路上人只有她和景泰蓝,护卫却越来越多。   等太史阑透过一园青竹幽篁,看见掩映在万竿翠竹中的白色小楼时,便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了。   她没有回头就走——住哪里不是住?   只要是人类,太史阑就没有躲避的概念。   容楚等在屋里,看见她便道:“给景泰蓝带了衣服来,省得他跟着你,破衣烂衫。”   太史阑还没说话,门外一阵喧嚣,不一会儿,护卫过来回报,“国公,一群女学生求见,说是给小少爷送衣服来。”   “她们能有什么好衣服。”容楚皱眉,太史阑已经转身出去,到门口接着了沈梅花苏亚,沈梅花将一个包袱递给她,道:“你托我们做的东西都好了。”一边双手扒着门边探头探脑,嘴里啧啧称奇,“这里不是常年空着的?说是给京中贵客住的,啧啧太史阑你从哪认识的贵人,是刚才那男人吗?介绍认识一下……”   “今儿有事,过阵子来玩。”太史阑答得随意。   容楚远远听着她主人公一般答应了沈梅花,还允许那些俗气女人进园子采了一大把最好的花,顿时有些气闷——让这女人住进来,是不是件蠢事?随即又觉得,听她女主人一样邀请客人来玩,这感觉似乎不错,如果加上一句“等我家老爷同意。”那就更完美了。   屋里赵十三在给景泰蓝试衣服,容楚这次给他带了不少绫罗绸缎的小衣服来,景泰蓝正要穿,太史阑拎着大包回来了,她一眼看见景泰蓝身上那件生丝的小汗褂,立即二话不说给他扒了,换上苏亚做的一件棉布小衣。   赵十三脸上有点挂不住,容楚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这种外人做的东西怎么能给他穿?还是棉布?”   太史阑不理他,蹲下身给景泰蓝系带子,苏亚手艺很好,小衣很合适,太史阑挠了挠景泰蓝的小肥腰,景泰蓝怕痒,扭着身子,格格地笑。   “哪样舒服?”太史阑问景泰蓝。   景泰蓝扯扯身上白夏布的小衣,笑呵呵地道:“好……”   “绫罗绸缎冰凉不透汗。棉布吸汗透爽。”太史阑不看容楚,淡淡道,“富贵华丽的东西,虚有其表,娘娘腔才喜欢,男子汉不爱这个。”   “男子汉不爱这个。”景泰蓝奶声奶气地嚷。   容楚一听便知,某人又在人身攻击了……   “你若亲手给我做件这样的。”他瞟一眼那白布汗褂,“我倒也可以将就。”   “你不适合这个。”太史阑一边给景泰蓝穿衣服一边道,“我给你另一种,蕾丝,锦缎,华丽,精致。”   她想起貌似离开研究所时,大波箱子塞不下那么多性感内衣,又哪件都不舍得丢,看她箱子空空的没东西,便塞了几件在她那里。   嗯,很适合容楚,她觉得。   “哦?”容楚瞄着她平静的神色,不相信她这么好心,“送我?”   “看心情。”太史阑不动声色。   她这么说,容楚倒放了心,眼底微有期待满意之色,觉得太史阑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总算上道了一回。   太史阑也很期待。   “等下咱们去练武场。”容楚心情好,懒懒躺在东厢房的美人椅上,半眯着眼睛,“你给学生们争取了自由选课,他们虽然没能拦住,但郑家人说,各人资质不同,随意选了自己不擅长的科目,也是浪费彼此精力时间。这理由倒也不好辩驳,所以从今天开始,三天之内,你们所有寒门学生要测试一下自己具有哪方面能力,再因材施教。”   太史阑点一点头,道:“你起来。”   容楚挑眉,似不可置信。   “这是我最近住的地方?”太史阑看看美轮美奂的屋子,问他。   “当然。”   “那就是我宿舍。”   容楚大概懂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不错。”   “我宿舍的床,不给男人睡。”太史阑道,“起来。”   “这是我的屋子。”容楚阴恻恻盯着她。   “你刚说了,现在是我的。”太史阑漠然,“不由我做主的屋子,我不住。”牵起景泰蓝就待转身。   “站住。”   太史阑好像没听见。   身影一闪,挡在门前,容楚俯脸看她,长发垂下一缕,散发间眼神微沉。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他危险的目光,手指指着他胸膛,道:“要我留。三条件。”   容楚不说话。   “不得我允许不能进入。”   “不得我允许不能偷窥。”   “不得我允许不能翻动我的东西。”   “太史阑。”容楚微笑,笑得牙白唇红,妖娆美貌,又像危险的兽,“总有一天,你会乖乖让出你床的一半位置,给我。”   “除非我不是太史阑。”太史阑平静抬眼看他。   “你会的。”容楚端起她下巴,水晶琉璃般的眼眸斜斜飞起,笑得几分邪气,“我期待你自荐枕席那一日。”   太史阑要让开,容楚的手指却如铁钳,捏得她丝毫动弹不得,看来金尊玉贵的国公虽然微笑如常,终究有了几分怒气。   太史阑仰头,两人对视,静默中似有劈啪声响,星火四溅。   “如真有那一日。”半晌太史阑一字字道,“我先睡了你。”      ☆、第四十八章 不够资格!   一句话声音不高,却极其清晰,清晰到坚定。   门外背对这边,东张西望乱看,好像对两人对峙毫不关心的护卫们,背影一瞬间都僵了僵。   正准备过来禀报事务的赵十三,一头撞在了墙上……   容楚也有瞬间错愕,手指不禁一松,太史阑快步向后一退,夺回了下颌的自主权。   手指一空,容楚醒神,下意识拈拈手指,一霎前的滑腻感似乎依旧在,这女人,真是一身的好肌肤……   他微微笑,盯着太史阑光洁的下颌,和淡粉色的唇,一边有点遗憾地想刚才怎么没有趁机一低头……一边沉沉笑道:“真想咬你一口……”   “欢迎之至。”太史阑也盯着他的唇,容楚忽然觉得舌头一痛。   这女人,眼光都像能杀人。   “我也欢迎之至。”他一摊手,笑得愉悦,“欢迎你来睡我。”   太史阑眼光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顺着容楚浑身勾勒一遍,容楚顿时觉得,仿佛自己瞬间脱光了站在太史阑面前……   他因此笑得越发愉悦——好,很好,有种。   “胸大肌太薄,肱二头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没有。”太史阑看完,转头,连轻蔑都免了,“目前还不够资格。”   前面的容楚听不懂,后面的再明白不过,他也不说话,笑吟吟随太史阑一路出去,一直到人多的地方,才忽然高声道:“太史姑娘,你放心,在下一定勤练身体,日夜不休。直至龙精虎猛,精力过人,好早日让你愿意委身。”   道路上熙熙攘攘往练武场奔去的人,步子齐齐打跌,傻傻回首——噫吁戏,惊呼猛哉,欲女当面!   太史阑大步向前走。   大声答:   “好的!”   ……   容楚和太史阑一直到了练武场,那小火花还蹭蹭地冒着。   走在两人前后的本来有很多人,渐渐那些人都或者拖慢脚步或者加快脚步,早早离开了那处气场——有杀气!   只有赵十三紧紧跟着主子,比以往更加一步不离,眼神充满警惕。   这警惕一直维持了很久很久,据说后来赵十三经常做噩梦,经常大汗淋漓半夜翻身坐起——他梦见主子脱光光,被太史阑那个凶婆娘扑上来一阵猛捏,随即那凶婆娘大嚷,“胸大肌太薄!肱二头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没有!不配做男人!阉了!”   赵十三一次次冷汗涔涔,为此险些以为自己得了怪病……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两人紧绷绷地一直到了练武场,场上已经坐了一排二五营高层,李扶舟坐在人群中,正温和地送走两位前来“讨教”的女学生,看见太史阑,他微微一笑。   太史阑也点点头,点得容楚眼色又沉几分。   他向教官群走去,院正和营副看见他,下意识地要起身相迎,却被容楚一个眼色止住,容楚坐在教官群里,对院正微微颔首,院正心底苦笑,不明白国公大人难得光降,为什么竟要改名换姓换身份,难道贵人都有微服的爱好?   场上学生眼光齐刷刷落在容楚身上,目光有惊艳有好奇,院正只得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楚先生,是二五营特聘新任‘行走教官’。”   学生们发出惊呼,行走教官向来位高少有,如今又添了新人,居然也和李扶舟一般年轻,女学生们尤其激动,沈梅花脸色红扑扑的,左脸是因李扶舟而生的春色,右脸是为容楚绽放的春光。   只有太史阑有点失望,她原先还以为容楚不过是路过视察。   当国公很闲吗?   接着院正便开始宣布,由各科教官开始测试挑选学生,太史阑皱皱眉——不展示素质,不进行考校,将学生的命运完全交托于教官的个人选择,遇上公正的,同情寒门的教官还好说,遇上郑家人呢?会有什么结果?好苗子也选不中吧?   任何改革必然遭遇阻力,在小小一个二五营内,一次选课的变动,都会引发各种抵触和反弹。太史阑忽然有些理解,容楚为什么在建立光武营的基本制度之后,并没有对存在的弊端做急迫的修正,或许,他也有他的打算。   她在这里审视改革激进的弊端,那头,赵十三在容楚耳边低低道:“主子,当初李大总管劝过您多次,说光武营建立初衷是为了广招英才,去除贵贱之别。现在为了争取地方支持,导致光武营被豪门把持,这是失却初衷的,建议您适当遏制地方豪门插手光武分营,您都说不妨,再看看,从来没出手管过,如今怎么愿意管这个最弱的二五营?”   容楚笑而不语,慢慢饮茶,好半晌才道:“先前太史阑有句话说得好,被别人扶上去,不如靠自己爬上去。如果这些寒门子弟甘于永远被豪门欺压,我为什么要帮他们?”   赵十三怔了怔,瞠目结舌,“那……如今是出现了太史阑,那如果始终没有人出来抗争,那光武分营的设立,岂不就是白费了……”   容楚笑得随意,“这不出现了一个太史阑了吗?”   赵十三似有所悟,但还有点不明白,他的主子,不参与,不干涉,难道始终是在冷眼旁观,等待那个振衣而起,一呼百应的人的到来?   “宁花费十年等待一个英杰,不日日努力试图挖掘庸才。”容楚淡笑,“废物要来何用?不值当我的力气。”   他端起杯盖,指指太史阑的方向,“压迫日久,终有反弹一日,现在缺的就是那敢于一剑挑起,火花四溅的领头人。沉默的力量一旦爆发,或有你我都为之惊讶的震动。”他笑笑,饮茶,“期待吧,号称最弱的二五营,或许将来能带给我,乃至南齐,一个奇迹。”   ……   “萧大强!”场上学生按序接受挑选,不多久,便有人大声道:“军阵!”   底下一阵欢呼,这意味着小白脸攻萧大强,可以去学艺科里的军阵,将来五成机会可以做军官。   “熊小佳!搏击!”花寻欢的大嗓门传来,又一阵欢呼。   场上教官在一个个报学生名字,轮番进行挑选,许是因为容楚在,郑家人也不敢过分,几乎每个寒门学生,都相应找到了适合自己学习的科目。苏亚被箭术教官选中,连沈梅花都被选去学指挥——那位有气无力的指挥教官,经过一盘棋的考验,便认为,沈梅花天性狡黠,擅长出其不意,看似懦弱其实足够冷酷,除了她自己的命别人的命都是数字,天生的大型战役指挥官,敢于将人命当数字往里填的那种。   沈梅花的好运因此也让别人啧啧称羡,因为那位教官十分满意沈梅花的德行,干脆表示不再需要其他学生,直接领走了沈梅花,后者乐不可支,频频回首抛媚眼大呼:“姐妹们,将来我做大将军,一定提携你们——”   “呸。”姐妹们齐齐答。   忽然教官一声报名,让所有人都静了静。   “太史阑!”      ☆、第四十九章 容楚之怒   一声呼唤,众人皆静。   要说当下风云人物,非太史阑莫属,虽然她才来了短短几天,但她一举掀动光武营多年铁规,毁了豪门把持一切的固定格局,还让郑四少生生吃哑巴亏,如今隐然已经是寒门学生心中的领袖。   品流子弟那边也目光灼灼,眼色打得满天飞。   太史阑平静地走上前去,面前一字排开二五营教官,除了已经走掉的指挥教官,其余箭术、枪法、内修、军阵、搏击、政论、理学、文赋、治事等等诸助教都在。   太史阑直接从文助教们前面走过,她没兴趣。   文助教对她也没兴趣,一看就不是能静下心读书的主儿。   箭术助教最先走上来,他觉得这女子身板笔直,眼神犀利,应该适合练箭。   谁知他满怀希望上前来,一捏太史阑臂上肌骨,便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摇头走开去。   在场的人都怔了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没选中,寒门学生们还沉得住气,品流子弟们眼神欢喜,忍耐着没讥嘲。   随即内修助教上前,所谓内修,便是学习内功,年轻学生热血,向往真刀真枪的拼杀,对需要长时间打坐,短期内无法奏功的内气功没什么兴趣,太史阑却知道内功若能有成,远超外功,眼神也带了几分希冀。   谁知内修助教把了把她的脉,也叹口气,走开。   接着又走上几位助教,都是武技类,都摇头走开。   场上开始窃窃私语,寒门子弟面露失望之色,品流子弟们大声讥笑,“武技难学,内功也不能学,哈,还真是人才!”   “胡扯。”熊小佳立即反唇相讥,“还有很多课目没选,天下可学何其多,你们得意什么?”   枪法助教走上来,呵呵笑道:“不适合练箭术?想必枪法一定是适合的。”   众人皱眉,都知道枪法这一系的助教,是诸位助教中实力倒数,不过此时也不敢挑剔,有总比没有好,都希冀地看着他。   枪法助教说完轻轻拍了拍太史阑肩膀,一拍之下,忽然皱了皱眉,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太史阑。   四面屏息,气息凝重,众人盯着枪法助教,看他神情变幻,最终苦笑。   “抱歉……”他道,欲言又止。   众人哄然。品流子弟心怀大畅,大声哄笑,“好大威风太史阑。原来箭不能射,枪不能学,文不成,武不就,狗屎做鞭!”   “狗屎做鞭,此话怎讲?”有人故意问。   “文(闻)不能文(闻),武(舞)不能武(舞)嘛!”   一阵装模作样的大笑,寒门子弟怒目而视。   “都嚷嚷什么?轻狂小人!”花寻欢忽然大步走了上来。   众人笑声一停,寒门子弟想起花教官向来支持穷苦学生,对太史阑颇有好感,这次想必会开方便之门,都松了一口气,品流子弟们则都用不善的目光盯着她,却也不敢公然抗争,只有几个人低声咕哝,“身为教官,徇私舞弊!”   花寻欢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拉太史阑,道:“我就不信……”   她忽然也一顿,随即脸色慢慢变了。   众人脸色也变了。   这也不行?   “原来这样,可惜了的……”好半晌,花寻欢才古怪地喃喃道,随即吸一口气,忽然大声道,“我倒想徇私舞弊一回,管你太史阑适合不适合,都要收你这个学生,可是现在,”她放开手,“我不能!”   沉默,品流子弟们乐不可支,放声大笑。   “为什么。”出声的不是太史阑,而是一直默不作声,不爱说话的苏亚。   这姑娘眼神愤激,似有阴火跳动。   花寻欢明朗的脸上也似有了一分苦涩,看看四周沉默的助教,道:“你们都不愿讲,那就我来。太史阑,你其实是个好苗子,天生好筋骨,无论内修外技,只要好好磨练,哪怕筋骨已经长成,也不是不能学武技,可是……”她叹息一声,“这一身的好筋骨,却已经被你自己给毁了!”   她语出惊人,众人诧然,太史阑却抿抿唇,她知道原因了。   “你似乎出身在没有武学的环境里。”花寻欢道,“但你自己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多年打磨,练功不辍,是吗?”   “嗯。”   “可是你的环境太差了,没有人指点,你根本无法走上真正的武技之路。”花寻欢摇头,“如果一般人仅仅是这样也罢了,自己学武无人指点的也多,最起码也能强身健体,很多人还能打熬出好筋骨,将来学武事半功倍。可是你,你……你太疯狂,太坚毅。常人有畏难情绪,这会使他们遇见极限时,自动自我保护退却。你却根本不顾自己的体质体能限制,一味求成,疯狂练习,在筋骨经脉未定型时操劳过度,最终伤了筋骨。”她惋惜地长叹,“你的身体看似敏捷,武技超乎寻常人,但一辈子也只能到此为止。如果再学任何内外武技,只要学得稍微精进,都有可能引起你的骨骼体质病变,最终伤你性命或致你瘫痪。”   花寻欢叹息,眼神里闪动的却是佩服——这才是真正的狂人,超越极限,不惧摧毁。   “我可以收你做学生,教你武艺,可是以你的性子,必然不肯随意学习,一旦拼命练武,难免伤及根本。”花寻欢大步走开,“不给你面子和伤你性命相比,我选前者。”   余音袅袅,场中一半人死寂,另一半在死寂后爆出哄堂大笑。   “原来真是个绣花枕头!”   “还是去老老实实学政论吧,不过,你认字吗?”   “大爷府里有金品玉参,固本培元的圣品,过来给大爷磕个头,大爷就赏你,看能不能救救你这废物,学个一招半式。”   “安少爷真是菩萨心肠,说来也是,咱二五营学生将来不上战场,也要对敌东堂,这么个人才,万一三招两式被打死了,倒也可惜。”   “是啊,到时你叫这些穷酸怎么办呢?还有谁帮他们抢教官呢?”   “哈哈!”   ……   哄笑声里,郑家那些主事人,也轻轻松了一口长气。   无论如何,他们不愿看见一个资质优秀的寒门领袖,出现在二五营。   李扶舟微笑如常,只看着太史阑,似乎想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容楚微微阖着双眼,唇角一抹笑意微冷,他当然看出来太史阑的体质已经给她自己毁了,不过他却不以为然,天下之大,奇人多矣,不能学武,就一定没有出路?   眼神扫过那些狂笑的品流子弟,他的笑容更冷了几分。   营副将他的眼神看在眼底,着急地连连打眼色示意品流子弟不要落井下石,可惜那些人此刻心花怒放,哪里看得见。   容楚微微坐直身体,看着依旧岿然不动的太史阑……这朵带刺的玫瑰,终遇冰雪,是就此蔫败,还是愤怒地展露出她的尖刺,逢人就蜇?   他想看她生气……嗯,很想。   太史阑好像没听见哄笑声,人间浮夸,世上纨绔,对于一个三岁就杀过人的人来说,从来就不值一顾。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助教队伍里最后一位,那有点眼熟,头发乱糟糟,面容枯槁的老头子,道:“这还有一位助教。”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吊在队伍末尾,神情畏缩的那老头。其实也不怪他们忽略,只是这老家伙太没有存在感了,如果太史阑不说,大家都忘记他也是助教。   此时目光齐刷刷投过去,充满戏谑,随即,又一阵大笑爆发。   “还忘了这位!”   “咱们的曹夫子!曹大家!”   “这位从有咱二五营以来,不是自称非绝世奇人不收,至今还没碰着奇人,营内唯一光蛋助教么?”   “瞧这女人,急得连曹夫子也要了,这也要人家曹夫子看上你呀。”   人群哄笑不绝,连带那位曹夫子都嘲讽上了,那曹夫子也毫无助教的威慑力,讨好地四面赔笑,神情猥琐。   一些品流子弟因此说得越发肆意,东拉西扯。   “我说,到底练什么练那么勤都伤了根本呀?”一个黄衫少年摇头晃脑地道,“莫不是玉腿神功?难怪先前要楚先生勤练身体好配上她,原来是个淫娃!”   这话一出,四面一静。   二五营高层齐齐头皮一炸。   院正心惊胆颤地偷偷一瞄容楚。   正在饮茶的容楚,手微微一顿,随即,笑了。      ☆、第五十章 牛逼的测试   随即,他手一抬。   青光一闪,破空而出,四面空气瞬间如纸裂浪扯,嘶嘶有声,青光过处,人发竖起。   “啪。”   一声脆响如瓜裂,携万千鲜红迸射,湛蓝天空如深海,瞬间生出万丈红珊瑚。   鲜血热辣辣地浇在周围品流子弟的华衫上,嘴里、头发上、粘腻腥臭气息缓缓洇开,那些一张一合嘲笑人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白牙上落血点点,森然。   震惊如冰雪,冻住了所有人。   见过杀人的,没见过这样动辄杀人的!   一言不逊,血溅三尺!   好半晌后,人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溅了一嘴鲜血的子弟们,伏地大呕,吐得个天昏地暗,更有很多人,当场昏了过去。   热热的腥气,蒸腾起来。   一庭惨白里,容楚的语声,悠然随意地响起。   “既然提醒我需要勤练身体,正好拿这位的脑袋练个准头。”   众人伫立如石雕,容楚的眼睛只看着太史阑。   她依旧立得笔直,脸色虽然稍稍白了些,却丝毫没有惊慌之态,这让他满意地眯了眯眼睛,随即又不满意地皱了眉。   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景泰蓝已经钻入人群到了她身边,此刻眼前杀人一幕,太史阑竟然没有遮他的眼睛。   他听见两人低低对话。   “我怕……”景泰蓝小脸煞白,往太史阑怀里钻。   “怕得对。”太史阑道,“人对生命要有畏惧之心。不过,你看着。”   “不要……”景泰蓝拼命摇头。   太史阑没有去扳景泰蓝的脸,也没有动,只道:“你看清楚,人是这么死的。就这么一下,什么都没了,不能再动,不能再讲话,不能再见他的亲人。之后,虽然会有很多人笑,但也会有很多人哭,他的亲人,子女,朋友。这些人和事,要花费很多年才能得到,失去却可以很快,一句话,一个命令,一抬手,一瞬间。”   “不杀人……不杀人……”景泰蓝双手揉眼睛。   “不。”太史阑道,“有些人不杀比杀好,有些人杀比不杀好。你记住,若杀一个人,笑的人比哭的人多,那就当杀。”   “不懂……”景泰蓝困惑地转头看那尸体,“他……笑得人多?”   “这是个特例。”太史阑淡淡道,“某些人草菅人命,你不要学他。”   容楚听到这里,眨了眨眼,他觉得他该生气的,某个女人实在不知好歹得很。   可不知怎的,看惜字如金的她,那样絮絮对景泰蓝临场教学,用她的独有理解,将那些夫子们说一万遍景泰蓝都不会听进去的话,灌输进他的小脑袋。他便觉得,真的很有意思。   她是冰山,日光之下的冰山,每个角度都折射万千光华,风姿独艳,灿若琉璃。   太史阑手掌抚在景泰蓝头顶,忽然转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去。   她那一眼很短暂,却真正第一次倒映他眸的笑影。   因为他的尊重。   她不惧人羞辱践踏,但若有人出手捍卫,她亦知温暖。   容楚望定她静而定的侧面,她永远平视的眸光少见的柔和。   他忽然再次微微一笑。   似风吹绽一朵,长生花。   ==   容楚忽然出手杀人,场中学生都被震住,院正大人青着脸色,急急召唤着将尸首抬下去,并通知苦主。众人原以为要有一番发作,不想院正和营副,从头到尾都没对容楚有一点眼色,一些惯会看风色的学生,渐渐若有所悟,讥嘲的笑声终于消失不见。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太史阑重提话题,“曹助教,你还没来测验。”   “你?”出乎众人意料,曹助教没有因为容楚给太史阑助阵就改变态度,随意地摇摇头,“你学不来的。”   “为什么?”太史阑问得平心静气。   “我这一门,是不入二五营课目的一门,因为它直属于丽京光武总营。”曹夫子挺起胸膛,语气自豪,瞬间由畏缩老头转为光芒万丈的伟大导师。   众人一呆,只知道老曹始终找不到弟子,却没想到,这门科目还有这么光辉的来历。   “这门科目,即使在光武总营,学的人也不超过三个。”老头伸出三根脏兮兮的指头,“按照规定,每个地方光武总营都会设立这一科,但和二五营一样,也许多年都招收不到弟子,但即使如此,这一科也必须设立。”   他心中默默补充一句——不如此,不这样大海捞针的等,便永远没有可能超越东堂天机府。   随即又默默叹口气,等了这么多年,始终等不到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人,天下本就寥寥无几,东堂正是早早知道了这类人的存在,又得了秘法,将之聚集在一起,早早调教,才能在每次和南齐的争斗中占尽上风。南齐起步本就晚,一时半刻,哪里寻这样的人去?可恨他们这些肩负秘密任务的人,完不成任务,便永远回不了丽京,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终其一生,被一个等待困死……可悲哪……   老曹在心底老泪纵横,第一万次呐喊,如果此刻有人来解救他,他愿意供他长生牌位,世世代代上香!   众人听见这句,都“哦”了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这老头在这吃了那么多年白饭,还没被赶走,原来人家吃的是国家公粮,享受特殊津贴。   “这门科,叫天授。”曹夫子闭目,摇头,神色沉痛,“这世上有一种人,天赋异能,超越人上,而天授科,就是为了寻觅人间一切异能之士,予以独特法门,化其天授之能为人间至强力量……唉,说了你们也不懂。不说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忽然道,“不过我还有一门绝学,你有兴趣学么……”   他话音未落,场中哄笑又起,这回连寒门学生都笑了。   “我的天呀。”熊小佳抹着眼睛,夸张地嚷,“夫子您不会又想显摆您那‘摄魄’之眼吧?您饶了太史阑吧,三年前学了您那绝学的,现在还半瞎呢!”   “别听他胡扯,”有人扯住太史阑袖子,“你看这老头眼屎疤瘌的,还敢夸说擅长倾国倾城的‘慑魄’之眼,说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心,三顾倾天下……他娘的,跟坊间三流文人粗制滥造的话本子似的……”   太史阑瞅瞅曹夫子,满是血丝眼角不住神经质抖动的浑浊老眼,慑魄?   真是曹夫子一摄魄,猪都笑了。   “那半瞎可不是我的事。”曹夫子砸巴着嘴,“她心志不坚定,学不得这个。学这手,必须眼神天生媚色,却又目光坚定,心志坚毅,对视永不退让者……我看太史阑你几个要求倒也合适,只是媚色……”。   容楚忽然笑了。   嗯,坚冷如石如冰的太史阑,学会了摄魄之眼,然后,笔直而立,形态如枪,出语如刀时,款款来个眼波……   真是充满违和感,让人想笑啊……   笑完之后他又托起下巴——嗯,或许,这般矛盾之美,也是另一种风情呢……   太史阑不待曹夫子话说完,断然道:“不学。”   曹夫子不出意外地呵呵一笑,手一摊,“那好,我也可以确定,你我无师徒之缘。”   老头子转身就走,脚步踢踏踢踏,背影微微寂寞。   “等下。”太史阑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曹夫子转过身,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希冀之色,仔细看她一眼,忽然一指自己的胸口,“看看,我有什么毛病?”   “疯病!”有人高声笑——老曹傻了吧,不望闻问切,看看就知道啥病?   “不知道。”太史阑摇头。   “那边有多少只蚂蚁?”老头一指广场对面一堵破墙。   “不知道。”   “你穿过这堵墙吗?”老头一指身后一面墙。   “不能。”   老头叹了口气,摇头咕哝,“我就知道……”随手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看时间,忽然道:“让我这南洋钟停止走动。”   “做不到。”   “早知道你做不到。”老头翻翻白眼,转身就走,“白瞎我老人家时辰!”   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一拽他袖子。   “啪嗒。”老头还没放稳的珍贵稀罕怀表,被她一扯落地,摔成三瓣。   “我的表!”曹夫子一声暴吼,赶紧心疼的捡起表,试图拼凑起来,可表已经摔坏,哪里还能恢复。   “太史阑!”曹夫子暴跳如雷,熊小佳这样身材的汉子冲上来三个才将他拦住,“你干什么!你毁了我的怀表!我去年才买了个表!倾家荡产好容易买来的表!你这废物,这么多人不收你做徒弟,你为什么偏偏砸我的表!”   “呸……”景泰蓝在翻大白眼儿,“稀罕吗,日宸殿垫马桶的玩意……”   “我想做你的徒弟。”太史阑静静答。   “做梦!做梦!”曹老头在熊小佳怀中跳起丈高,拳头险些挥到太史阑脸上,“老子告诉你,老子死也不收你做徒弟!你这辈子做梦!做梦!”   “如果你会收呢?”   “老子要收你做徒弟,就头顶夜壶,只穿裤衩,在全营人面前一步一磕,跪在你门前喊你姑奶奶喊你师傅,见一次喊一次!见一次喊一次!”      ☆、第五十一章 徒儿请受师傅一拜!+V公告   “好。”太史阑一点头,“你会来求我的。”   暴怒中的曹夫子,满口白沫地在骂人,哪里听得见太史阑说什么。他狂躁地窜了大半天,好歹被熊小佳等人拉扯回去了,人被拖远了,还听见他的咒骂,远远地飘过来……   其余人也渐渐走开,寒门子弟眼神失望,看她一眼默默走开,品流子弟不敢再说什么,但轻蔑的眼神如刀子般四面攒射,并务必要她感受到这眼神后才离开。一旦走到安全距离,嘲笑声便哄然而起。   场中只剩下寥寥几人,花寻欢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忽然道,“我们五越,有种草药不错,有机会给你试试,看能不能挽回一些。”   “谢谢。”太史阑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花寻欢瞪大眼睛,淡褐色的瞳仁在黄昏日光下光芒闪闪。   “我本来就不是太想学武。”太史阑道,“我已经二十一岁,这年纪学武,永远也不能走到绝顶。凡事做不到极致,我不做。”   花寻欢又瞪她半晌,“可是不会武技,你又入了二五营,将来一旦走从军之路,就永无出头之日。”   “谁知道呢。”太史阑淡淡答。   花寻欢偏头呆呆看她一阵,忽然道:“虽然你好象在胡吹,可不知怎的,我就是信你。”她大力拍太史阑的肩,“哪,我有点想做你朋友了,你看怎样?”   “看情况。”太史阑说。   花寻欢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苏亚走上来,默默站在她身边,太史阑偏头看她,发现她耳后有很多细碎的疤痕,只是被头发遮住,看不出来。   两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并肩看夕阳,都看得一动不动。金色的夕阳剪影了两道纤细的影子,线条紧致。   很久之后,苏亚才道:“不管怎样,我跟着你。”   说完她便离开,太史阑没有回头,景泰蓝拉了拉她的手,仰头看她。   太史阑仰着头,薄薄的下颌线条明朗,她道:“景泰蓝,你记住,在你众叛亲离时刻,还留在你身边的人,你要给予永远的信任。”   景泰蓝似懂非懂点点头,抱住了她的腿,将大头在她腿上撒娇地蹭来蹭去,呜哩呜噜地道:“阑阑……也陪着我……”   容楚懒懒地托着下巴,打了个呵欠,心想这女人故意藏拙,难道就是为了看清楚这一刻众生相么?   他瞟一眼也一直没走的李扶舟,忽然第一次觉得这挚友很碍眼,随即眼角一扫,看见太史阑蹲下身抱起了景泰蓝,她蹲身的时候,手指在地面拂过,将碎了的表收进袖子。   容楚在她做这个动作时,忽然一侧身,挡住了李扶舟的视线,笑道:“咱们也有好久不见了,去喝一杯?”   李扶舟微笑颔首,两人前后而行,容楚走出几步,回首。   夕阳下,金光中,那抱着孩子背对日光缓缓而行的背影,笔直,略带孤凉。   ==   当晚,发生了一件轰动二五营的事。   这件事不仅轰动了二五营,甚至在不久之后,传遍南齐所有地方光武营,被所有光武营成员引为奇谈,多日津津乐道,并终众人一生,都没能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使某个坚决不可挽回的誓言,彻底逆转的。   那天晚上,容楚和李扶舟去喝酒。   那天晚上,太史阑安排景泰蓝洗澡并学习游泳,这是她规定的景泰蓝必学逃生课程之一。   那天晚上,洗完澡后的太史阑,打发一个护卫,给住在竹园的曹夫子,送去了一个纸包。   然后……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最先看见曹夫子的是萧大强,小白脸攻吃过晚饭,正搂着他家大熊受河边漫步,忽然就看见一个人,穿一条轻飘飘白忽忽的裤衩,赤一副瘦筋筋骨愣愣的胸板,光两条毛飕飕黑乌乌的长腿,顶一个花兮兮摇晃晃的瓷盆,从远处教官院子里晃了出来,后面好像还跟着一大群人。   “咦,哪来的傻子。”萧大强说。   “哪呢哪呢?”熊小佳踮脚。   “是不是前头营外破庙里那个疯子?”萧大强以掌搭檐,张望。   “有点像,好像胖一点?”熊小佳眯着眼,“我看不清,大强大强,抱我一把,我爬墙头看看。”   “好唻,佳佳。”萧大强吐气开声,把他家熊受抱到墙上,可转瞬他家娇弱的熊小佳就栽了下来。   “曹……曹……曹……”熊小佳迸不出一个完整字眼儿,萧大强还以为他在骂人,“咋了咋了,操谁?是不是有谁推你?我揍他去?”说完捋袖子,袖子捋一半,看见一个人,一步一磕地过来了。   头顶痰盂,身穿裤衩,一步一磕,老曹夫子是也。   他身后人山人海,整个二五营上下人等都被惊动了。   老曹却没有一丝尴尬难堪之色,老脸上红光万丈,连眉梢眼角都在突突跳动,毫无先前的暴怒,倒像是极度兴奋。   “咋了?老家伙气疯了?”   “不像哇,瞧他一步一磕,还数着数呢。”   “不会真去给太史阑磕头吧?”   “不会……吧?”   人群熙熙攘攘跟着,脑袋随着老曹一步一磕一点一点,眼看着老曹路线当真坚定不移地往着“扶筑听雪”去了,都傻在了后面。   眼看到了扶筑听雪的正门,早有人进去通报太史阑,太史阑整整衣服,淡定地出来,站到院门前,远远看见老曹轰动地、兴奋地、意气风发地、一步一磕不打折扣地来了。身后挤挤挨挨,一堆人头,眼睛圆着,嘴巴张着,很傻。   太史阑淡定地看着,不动。   老曹磕到她门前,一仰头看见她,顿时两眼放光,嘴角抽动,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兴奋过度抽过去。   然而随即,人们抽过去了。   老曹霍然一个响头,砰地磕在了太史阑脚下。   “徒儿,请受师傅一拜!”   ——以下正文无关,加V公告——   明日加V。   2009年,《帝凰》加V,我打下这几个字时,何等欢喜。   如今只觉疲惫。   有种就此放弃,拂衣而去的冲动。   这几年,我给自己铺了几条路,想着可以随时抽身,或专走出版,或尝试传统,至不济,工作也能养活自己。   然而,我到现在,还是走在最难最苦最不愿面对的那条路上。   这条路,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宽,却也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压抑,越来越充斥背离、欺诈、不公和误解。   有很多事情发生,再消弭。波浪激越,看似最终风平浪静,然而水过的沙滩,是否能恢复原本形状,当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世人只知我满手的得,不曾见我一路的失。   多少次静夜枯坐,内心悲凉,终至落泪。   其实原本可以避免这些风浪,只要我看得开,放得下,离得远,和文字狠心告别。   然而沉默的半年,听声声催促,见殷殷期盼,总觉得事尚未已,一个系列开了头却不结尾,抛下的笔尖,会戳伤等候者的心。   是以有凤倾。   写了,事端和疲倦便接踵而来,意料之中却又计划之外,身处推撞激烈的环境,如何能祈祷他人予我安静的空间。   是以,凤倾提前入金品。   我宁可V前就入金品,多放公众字数的原因是,我太累,太想休息,我怕万一V了订阅出来不给力,可能就彻底泄气,当真要把这本书拖下去。金品限制了更新和断更,会逼得我无论如何,都会坚持。   五年口碑,不想毁于这一本。   明天要V了。   我不想说什么V后我将如何辛苦,如何肥更,我的更新,你们都知道。对于一个强迫症患者,只有她不断鞭打自己,不需要你们操鞭。   我也不想说什么我写文花费多少小时你正版订阅只花几毛钱,这笔帐,心疼我的人自然会为我算清楚,不心疼,说了也没用。   该在的人都会在,了解我的人都会在,这是我最近悟出的一个道理。   我只在此提醒一句,潇湘改版,有无订阅现在谁都可以看得清楚,就算我一向不理会留言的孩子有没有皇冠,我其余正版读者也会发现,所以,若有亲不愿支持正版,请从此潜水。   我不是在歧视谁,我是不希望有人因此受伤。   正版,是我对所有读者的唯一请求,这是基本尊重,是人间公平,不仅是对我的公平,也是对所有正版订阅的读者的公平。   我倾我心力,只愿所有人在这段同行的时光里,愉悦、饱满、奋发而深思。   故事不仅仅是故事,是我的心血,是你们心灵相通那一刻的光芒闪现。   时光如舟,读者似海,我在海中向月行,身周看似波涛簇拥,然而,舟中的,只是我一人。   只是我一人。   或有一日航行至终点,你我江海终别。   那么,此刻。   谁在读我的故事。   谁在看她的风华。   谁在传奇里惜缘相遇——   听,夜风下的苍阑高歌。   ------题外话------   明日主编大人表示会放弃周末休息,一大早七点半爬起来给我开V,我含泪表示对她的感谢。这样,V文的更新就不必让大家等候了,我也会尽量早起,争取在老时间放上更新,首更咬牙更新两万字左右,算是感谢亲们的等候。     52 火爆大戏   一个头磕得山响,不打折扣。   满院子的人都似被这个头磕在了面前,又或者挨了同样响的耳光或爆栗,僵僵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太史阑垂下头,看着老头光光的背脊,刀削似的。   “你想通了是么。”她道。   曹夫子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她不愿意自己的异能被发现,连连点头,“是,我想通了,没资质没关系,人品最重要,像你这么玉树临风矫矫不群坚定勇毅光芒万丈风采无限天生领袖的人才,我老曹烧了八辈子高香才遇上,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从此绝后,也万万不能错过的!”   “嘶”跟过来看戏的花寻欢,瞪着眼睛倒抽气,“八辈子打不出闷屁的老曹,原来扯起胡话来一圈圈!”   “嗯。”太史阑点一点头,取下他脑袋上的尿壶扔了,道,“明儿我去上课。”   老曹的眼泪哗一下下来了,噼里啪啦落在尿壶里。   老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学生们不知所以,犹自窃笑,一群跟过来的助教,脸色都慢慢严肃,互望了一眼。   ==   太史阑没把这闹剧放心上,老曹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任谁等了多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可以看见任务完成的曙光,都会欢喜得什么都不计较的。   她回到屋子,景泰蓝还在桶里浮沉,两个侍女在给他洗澡,小流氓的眼睛,笑嘻嘻瞟着侍女的胸,一个侍女将他从桶里抱出来,小流氓湿漉漉的大脑袋,立即靠往某处软玉温香的高处。   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太史阑不动声色地看着,过了会儿,对侍女招招手,侍女过来,她耳语几句,那侍女脸色微红,瞠目道:“这……这样不好吧。”   “照我说的做。”   侍女出去了,过了一会回来,换了件低胸薄裳,雪白丰润的胸大半裸露着,南齐风气开放,仕女衣着多敞胸,看着倒也没什么不对,床上撒欢的小流氓看见,两眼立即放了光。   “我等下要出去散步,让银芽儿陪你睡。”太史阑指指那侍女。   景泰蓝平时都是要缠着太史阑一起睡的,今儿却好说话,大脑袋点得飞快,眼巴巴看着太史阑出去,便格格笑着扑向银芽儿。   太史阑站在门外,背靠墙,心中默数,一、二、三……   “哇……”哭声不出意料响起。   太史阑进屋,银芽儿已经起身,脸色尴尬,呐呐请罪,景泰蓝坐在床上哇哇大哭,小嘴鲜红欲滴,红得辣椒似的。   嗯,也能闻见辣椒的味儿。   太史阑满意地看了银芽儿一眼,不错,挺下功夫。   “辣……辣……”景泰蓝大哭捂嘴,泪汪汪指控银芽儿。   “她不会伺候?”太史阑点点头,“叫玉芽儿来。”   同样敞胸薄裳的玉芽儿来了,用温软的胸拥着景泰蓝,絮絮安慰了很久,又喂他喝了一大杯水,直到小流氓收泪收声,破涕为笑,这回景泰蓝却不敢下嘴了,只是紧紧地靠着。他哭了一阵也累了,双手揉着眼睛,话声也呢呢喃喃,玉芽儿趁势便按照太史阑的关照,搂着他睡了。   没睡一会儿,景泰蓝便一个翻滚,滚入玉芽儿的怀里,闭着眼睛,小手习惯性往老地方掐去。   太史阑站在阴影里,双手抱胸。   景泰蓝手落在他的最爱处,睡梦中也满意地咂了咂嘴,随即往玉芽儿怀里拱拱,手指捏得更紧了些。   过了一会儿,他翻身。   这一翻,却没翻过去,手指好像……被什么粘住了……   景泰蓝张开眼,泛着淡淡婴儿蓝的大眼睛满是困惑,试探地抽手。   咦……抽不出。   玉芽儿红着脸,伸手捂住胸,这么硬拽,怪痛的。   景泰蓝又拔。   拔不出。   手好像真的被黏住了。   小流氓这回慌了,睁开眼四处寻找太史阑,一眼看见他那半路认来的没良心的娘就在对面,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他。   迎上景泰蓝委屈求助的目光,太史阑抬抬下巴,“摸,继续摸。”   “阑……阑……”小流氓知道不好,今儿挨整了,急忙换一脸委屈依恋脸色,把声音放软十倍,娇兮兮地唤。   可惜他这点段数,遇上奇葩太史阑根本不够使,太史阑岿然不动,“让你一次摸个够,继续。”   “不要了……”景泰蓝嘴一扁,他发现不仅自己的爪子被黏住,而且玉芽儿的胸衣还设计了一个袋子,他手伸进去后,袋子便被扣住,他根本没法拔出来。   “你喜欢待这里,就待这里。”太史阑淡定地道,“睡觉。”   景泰蓝无法,和太史阑相处一阵子,也知道他这半路娘是个狠人,说一不二的主儿,心软这个词就不在她的字典里,没办法,想着继续摸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会还不就放出来了?于是扁扁嘴,继续睡。   睡不过一会儿,那一大杯水开始起作用,他开始折腾,“尿尿……尿尿……”   “那就去尿。”太史阑说。   景泰蓝手被困住,起不了身,就推玉芽儿,玉芽儿想起身,却被太史阑一个眼神吓得冻住。   正常人在太史阑的眼神底下都是必杀死,玉芽儿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景泰蓝尿越来越急,想睡睡不成,推玉芽儿又推不醒,急得满脸涨红,泫然,急得满脸涨红,泫然欲泣。哭兮兮地看着太史阑,“阑……阑……我要尿尿……”   太史阑算着差不多了,孩子憋尿对身体不好,这点惩罚,大概也够景泰蓝记住了。   “好。”她走近景泰蓝,“你觉得你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   “不摸……不摸了……”景泰蓝悲伤地道。   太史阑摇摇头。   “我只是告诉你。”她道,“摸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但得等到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摸;摸女人也不算什么事,但不能摸上去,就拔不下来了。”   景泰蓝抽噎,似懂非懂地听着。   “每个人都需要异性,但无需沉溺,因为有自己更多更重要的事做。”太史阑示意玉芽儿解开袋子,用湿巾擦去粘胶,亲自抱景泰蓝去解放,“成功的人,对任何事都不主观排斥,但也对任何事都不轻易沉迷。”   “阑……阑……”景泰蓝一泻千里,心情舒畅,抱着她脖子喃喃道,“她说……女人是好东西……所有女人都是我的……我想怎么的……就怎么的……”   “她是谁?”太史阑盯着景泰蓝,眸子沉黑。   景泰蓝扁扁嘴,玩着她的头发,不说话了。   太史阑没有再问,抱他回去睡觉,景泰蓝折腾了半夜,也疲倦了,上床就呼呼大睡,这回也不要求侍女了,也不非得捏着个奶子不然睡不着了,自己抱床被子,抵死缠绵去了。   两个侍女将屋子用一桶淡绿色的水清洗一遍,随即退出。这是容楚的要求,每天要用这种水抹墙洗地,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水,不过都认为大概是讲究的国公,用来清新空气的,太史阑闻着味道虽然有点涩,但不难闻,也便懒得管。   太史阑等侍女出去,坐在床边,看着景泰蓝的睡颜,给他掖了掖被子,自己却不想睡,轻手轻脚出门去,背靠着墙,望天际那一弯冷冷月亮。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景泰蓝最后那句话上。   她是谁?   她是景泰蓝真正的亲人吧。   但是,是无知庸碌不懂孩童教育的亲人,还是别有用心的亲人?   “你刚才的话,很了得。”忽然有个声音在她耳侧道,“我很喜欢。”   一股淡淡酒气袭来,带几分芝兰青桂的香气,耳侧有些微微的痒,是因为被彼此的发丝搔动。   “你喝多了。”太史阑道。   “你刚才说……”容楚低低笑,“摸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但得等到拥有足够的能力去摸,你觉得……我能力够吗?”   对面竹林唰拉拉地响,和他的笑声出奇地天人合一,低沉、销魂、充满和谐的共鸣,月光在竹稍刷一层淡银色的辉光,他在银绿色的竹影里微笑,皎皎如竹,神秘华光。   “你可以试试你够不够。”太史阑不动,微微偏头让开他的呼吸,“还有,把你放在我腰上穴道的手拿开。”   “我不想放。”微热的呼吸拂过她后颈,“你知不知道,女人倔强有时候也会引起男人的兴趣,她越坚决拒绝,男人越想看见她倾倒。”   “何止。”太史阑道,“你们还想强吻、扑倒、占有、霸王硬上弓。”   嘴唇刚刚接触到她后颈,正准备强吻的某人一停。   “太史阑,”半晌他呻吟般地道,“天杀的你真会煞风景。”   “谢谢夸奖。”她道。   “我受了打击。”他往下一栽,好死不死地栽在她后颈,“需要点安慰……”   后面这句是埋在她后颈里说的,呜呜噜噜不甚清楚,唇间的湿润渗入她肌肤,宛如一遍遍的亲吻。   太史阑毛发倒竖,眼露凶光。   这天杀的借酒装疯的流氓!   她很想转身,抬膝,九十度高弹,用坚硬的膝盖骨,问候他柔软的海绵体。   但可惜的是,整个后背乃至下肢都是麻木的,传说中的点穴,她终于明白滋味。   果然是居家旅行把妹强占之必备法宝。   “李扶舟怎么没把你灌死。”她道。   “他哪里是我的对手,早灌死了。”他笑,并不实际接触她的肌肤,却近在咫尺微微挪移,用湿润的呼吸来呼唤她的反应,说话时微甜的酒气氤氲开来,那一片淡蜜色晶莹光润的肌肤,微微泛起了水光,像水晶酒杯外一层濡湿的水汽,朦朦胧胧。   他笑起来,亦波光朦胧,“太史阑,我第一次发现,女人,不是肌肤胜雪才算美的……”   “嗯,”太史阑点头,“男人肌肤胜雪也很女人的。”   容楚又僵了僵,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古怪地道:“你是不是存心气我,好破坏我难得的心境?”   “心境?别侮辱心境。”太史阑道,“你心里除了精虫,我看没别的。”   又一阵静默,容楚似乎又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新大陆一般低低笑道:“行吧,你说吧,你说越狠,我闻着越香,我闻着越香,我看你……”他手指慢慢地移了上来,轻轻搁在她颈侧,“……也越心动。”   太史阑连嗤之以鼻都省了。   不过她也不想再说话,煞得了风景煞不了色心,某人酒品很差,借三分酒意爬头上脸,偏偏这人骨子里也和她一样,软硬不吃,一切看心情,威胁冷漠什么的,弄不好反效果。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娘娘腔……确实是调情高手啊……   最细微的动作,拨动动作,拨动最旖旎的心弦。   她心未动,情却微起,不是爱情,是春情。   二十一岁年纪,毕竟正当好年华,就算天生冷感,有些事从未在意,但这般酒气氤氲里温柔挑拨,时间久了,也难免微微起了些骚动,像山风吹过了冰湖,携来山外的桃花春色,又或者坚冷雪白山石,被霞光照射,现一抹淡淡殷红。   容楚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片微红,忽然便心动神移,挪转不开。   原来……看那坚冷岿然的人儿,忽然化雪,竟有寻常所不能有的夺魄感受。像自黄沙弥漫的塞外刚入了关,驼铃声里听见呢哝软语,看见万里春光,忍不住便想膜拜。   搁在她颈侧的手指,忍不住微微上移,想要触一触那平常紧抿一线的唇,是否因他漾开一抹勾魂弧度?   指尖刚到唇边,忽然一痛,他反应极快,抬手点在她颊侧。   “哎哟。”容楚装模作样叫一声,抬眼看太史阑,果然,这只母黑豹,正叼着他的指尖,一副准备狠狠咬下的姿势,如果不是容楚及时点了她的穴道,这一口下去,容楚日后八成就要改名九指怪咖。   “这姿势怪美的。”容楚不抽手,悠然欣赏太史阑叼着他手指冷冷下视的表情,觉得很销魂啊很销魂。   太史阑觉得天下男人最为恶质非此人莫属。   不给她咬掉手指,也不给她吐出,如果她想吐,就得用舌顶……   此时这男人微微倾身在她身前,一双带了酒的眸子含笑上望,奇妙地清冽又深邃,那一线微起的弧度,漂亮得神笔难描。   太史阑却只想用九阴白骨爪把这个脑袋给乾坤大挪移。   她干脆闭眼,不动,僵尸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记着。   容楚又笑,他酒后似乎特别爱笑,凑头过来,轻轻在她耳侧一吹,又一吹。   “太冷了……给你吹热些……瞧,这样不是更漂亮。”太史阑忽然觉得耳垂一痛,随即一凉,似乎给戴上了什么东西。   耳环?   太史阑下意识皱眉,她讨厌饰品,决定等下就扔了。   “别想着取下来。”容楚猜到她心思,“这不是耳环,这是五越一种奇虫的遗蜕。这种虫据说生于龙体,沐天风掠电光,天生神异。死后躯体化为深红琉璃,有修补经脉,改善骨骼功效。花寻欢和你说的可以帮助你恢复的草药,其实只不过是这种虫生前会在那种草下排出体液而已,和这虫本身功效比起来,天上地下。你戴着,不多一会儿,便会和你的肌肉血脉长在一起。你脱也脱不下来了。”   太史阑不说话,容楚又笑,“这是一对,还有一只,或者有一天,你会主动让我戴上……”他撩开她耳边鬓发,眯眼仔细看了看,满意点头,“单戴一只也挺风情,好了,今天就这样。”   太史阑瞬间有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感受……   容楚完了自说自话,拍拍她的脸,轻轻道:“那个摄魄,你不要学。”说完衣袖一摆,回去了。太史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摄魄什么的,好像是老曹曾经提过要教她,后来又被她拒绝的啥绝学。这么分神一想,她便没有在意,自己的穴道,已经解了。   等她发觉,容楚已经宽衣解带酣然高卧,太史阑平白失去第一时间报复的机会……   在原地站了一会,等红潮和恨意微退,太史阑正要回身,忽然转首。   竹影婆娑,有人立于婆娑竹影中。   ==   如果说容楚是涂抹在竹稍上的银白月色,泛着珠光;李扶舟就是那竿竹,挺拔,却又令人觉得起伏温柔。   “容楚说你醉死了。”太史阑挑眉,“看来到底谁醉,很清楚。”   李扶舟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她的耳垂,随即掠过。   “他逢酒必醉。”他道,“不过,谁也不知真醉假醉。”   太史阑心想当然假醉,所以更加罪不可恕。   “你晚上陪景泰蓝吃得太素。”李扶舟坐到她身侧,解开一个纸包,“明天要开始课目,肉食不可缺,我给你带了些。”   纸包里是蜜汁叉烧,醉风鸡,酱牛肉,胭脂卤鹅。用干净的桑皮纸一小包一小包地分开,干净清爽,李扶舟还细心地准备了两双筷子,一块湿手巾。   他把筷子用湿手巾拭净,递给太史阑,又变戏法地从身后取出一罐汤,是清淡的笋片汤,清香宜人,热气腾腾。   太史阑默不作声,夹了块酱牛肉吃着,心想文臻在这一刻必定大呼知音,求为女友;大波会立即大呼居家好男人求扑倒,但是绝不会嫁;君珂……君珂眼泪汪汪,只顾感动去了。   而她……热气冲上来,遮没了她的眼。   她只是有一点点……在意这样的家人般的体贴,家一般的感觉而已。   “老曹虽然落魄,其实他们那类从丽京出来的助教,都很有些偏才。”李扶舟看出她喜欢吃酱牛肉,便将牛肉纸包往她面前挪,“你不要轻视他,好好学。”   “嗯。”   “他那个摄魄,你也别当玩笑。”李扶舟眼色平和,“虽说你未必适合修炼,但你不能学武技,学点偏门防身也好。”   太史阑又点一点头,心中却掠过一丝警兆一门她根本不在意的玩笑般的“摄魄”,容楚和李扶舟都先后特意关照,还给出了不同的警告,这里面,有什么不,有什么不对吗?   夜半起了风,将她短发吹开,李扶舟忽然伸手,扶住了她的颊侧。   太史阑不动了。   在她还在思考是否甩开他时,一直默默注视她耳垂的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太史阑第一次听见这个始终微笑温和的人叹息,一时有点反应不及。   “有些事,”李扶舟给她轻轻整理鬓边乱发,随即收回手,“……果然犹豫不得。”   太史阑下意识摸了摸耳垂,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容楚说,这能治我经脉过度使用的病。”   简单一句话,不算解释也不算说明,李扶舟的眼睛却立即亮了起来。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砰”一声,容楚屋子的窗子开了,容楚趴在窗边,笑吟吟地道:“在吃什么好吃的呢?也不带我一个。”   话是笑着说的,风却好像忽然冷了几分。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顺手给李扶舟布了一块风鸡,“这个不错。”   “多谢。”李扶舟对她微笑。   竹影深深浅浅,布菜人微垂脸,神态宁和,筷尖上风鸡雪白,接过风鸡的手指也雪白,笑容温暖醉人。   其实很美,容楚却觉得刺眼。   “你刚才不是说吃太多,胃难受要消食的?”李扶舟从来不会让人难堪,回首笑问容楚,“怎么又饿了?”   “看见你们便很有食欲。”容楚也笑,眼睛斜着太史阑,“想吃。”   太史阑一脸“我不懂挑逗我是面瘫”。   容楚轻轻巧巧从窗户中飘出来,太史阑立即把酱牛肉往自己面前挪,把醉风鸡放在李扶舟面前,她不爱吃的蜜汁叉烧和卤鹅放在容楚方向。还赶紧装了一碗笋片汤喝了,笋片舀得多多的。   李扶舟在笑,容楚的脸色很好看。   他似乎很随意地坐下,却正好挡住了李扶舟看太史阑的视线,一坐下便微笑瞟太史阑的耳环,道:“你戴这个着实美。”   太史阑不理他,心中懊悔为什么没有随身带巴豆。   容楚开始吃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和李扶舟说话,看得出来他不饿,吃起来很有些勉强,将一片卤鹅,玩儿似在嘴里咬着,还不住挑剔,“腌太咸!”   “吃这个。”太史阑忽然将自己的酱牛肉往他面前挪,“挺香。”   容楚一怔,随即眼底露出喜色,笑道:“还是阑阑对我好。”   太史阑点头。她难得这么合作,容楚脸色顿时好看很多,也不觉得肚子涨了,心情好胃口好吃嘛嘛香,酱牛肉连吃几块,直到觉得撑了才住手。   他刚一停,太史阑忽然横筷一夹,夹了三四块酱牛肉,往他嘴里送,“多吃点,谢你送我药。”   容楚又一怔,忍不住多看太史阑一眼吃错药了?还是终于开窍了?   但太史阑主动,好比皇太后跳艳舞,错过一次百年难逢,容楚立即微笑张口接了。   那一筷子牛肉十分扎实,好容易吃下去,容楚微笑如常,双手交叠,坐得十分端正。   李扶舟淡淡瞟了一眼容楚袖子下,按住胃的手……   “这个也不错。”太史阑瞄一眼容楚,拖过李扶舟面前的醉风鸡,“你尝尝。”   容楚心怀甚畅,太史阑的酱牛肉再来的话可以拒绝,可从李扶舟那里抢来的醉风鸡,就不该推却了。   太史阑很热心,一夹就是两只鸡腿,两只鸡腿吃下去,容楚端坐得更笔直了。   “好饱。”太史阑站起身,伸个懒腰,“睡了。”   “好。”李扶舟也起身。   “你去吧,”容楚端坐不动,雍容地道。   太史阑点点头,走出一步,忽然抱住胃,弯下腰。   容楚一看她那模样,脸色一白,胃里塞得满满的东西瞬间也翻涌起来,顶在了咽喉。   他不敢说话,挥挥手,示意李扶舟赶紧扶走太史阑。   太史阑偏要走到他面前,忽然一弯腰,“呕”   宛如洪水找到渠口,大浪越过高堤,呕吐的欲望被瞬间唤醒。   “呕”   容楚吐了一地。   ……   太史阑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心情甚好。   因为容楚还没有起床。据赵十三说,主子胃气不调,似暴食伤身,开了香砂六君子汤喝了,需要休息。   景泰蓝跑步经过容楚窗下,问太史阑,“公……公怎么了呀。”   “他想吃,吃撑了。”太史阑道,“男人都这样,以为自己海纳百川,其实肚里容不下一根肉丝。”   躺在床上的容楚微笑,笑得阴森森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牙缝里的肉丝的。   带着景泰蓝做了早锻炼,太史阑就去找曹老夫子,一路上饱受各种目光洗礼,比院正大人回头率还高。   曹老头子一扫昨日以前的邋遢劲儿,胡子梳得溜光,衣服穿得板正,头油擦得铮亮,连脸上麻子,都似比昨日坑得更鲜明。   一见太史阑,他便急吼吼地抛出两本书,“练吧!我回京了!”   太史阑那么淡定的人都一呆,“什么?”   “我只负责寻找需要的人才,传授属于绝密级别的技艺。”曹老头一指自己鼻子,“又不代表我自己会那些。”   太史阑有点小失望,她听说了东堂天机府就有一批异能人士,还以为在二五营也能找到同道,再或者可以借此机会找到此机会找到其余死党,没想到曹夫子不过是个保管者。   翻了翻那两本书,她发现看不懂。   叫一个现代人看懂古文版的人体秘密潜能开发技巧,实在不容易。   迎上她疑问的目光,曹老头摊手,“别问我,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秘籍是南齐耗费很多心力,死了很多人,从东堂处偷来的复本。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还不是很完整……”他迎着太史阑越来越凌厉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要不然咱们至于每年都输给东堂嘛……”   “为什么东堂要培育这样的异能者?为什么南齐也要跟着学?”太史阑觉得这个问题很想不通。   “统治者的秘密,谁知道那么多?”老头手一摊,“你说什么?异能?这名字有趣,我们这里叫天授者,神通天授的意思。这样的人终究会有他的作用,比如大燕,虽然没有像东堂南齐一样寻找并培养天授者,但据说大燕皇帝多年来也一直在秘密寻找天眼,似乎关系着他们皇室的承续命运……所以,不要小瞧天授者,我们一直认为,上天诞生这样的人,就必然有其使命,每个人都可以算上一处宝藏。”   天眼……太史阑心中一动,文臻擅长微视,君珂擅长透视,两人都可以算是眼神通范畴,会不会其中一人落在大燕?   “就我听来的说法,好像是东堂早年天授者特别多,东堂圣武帝便利用这些天授者,组成一个刺客组织,其中成员,大多属于天眼、天耳、他心通、控梦、预知、后瞻、念力,瞬移神通,这一刺客联盟纵横天下,从无失手,各国皇室闻名丧胆,直到后来,东堂现今皇帝中了我南齐某人的激将和诱惑计策,将天授神通者拿出来和南齐搞什么‘天授大比’,这一刺客组织由地下转到明处,才真正被废,各国因此有了防范,并和东堂学着,也开始培育天授者。”   太史阑想了想,也就明白这个计策的阴险之处,很明显东堂用异能者组成的高级刺杀团非常可怕,一个拥有能预知所有危险的刺客的组织,天下没有任何势力能留得住。所以有人釜底抽薪,干脆抛出让东堂无法舍下的诱饵,经受不住诱惑的东堂,将这些秘密宝贝昭显于天下,“刺客”的重要特质就是“隐”,光天化日之下的刺客,那不叫刺客。   “很奸。”她点头,“那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曹老头挤眉弄眼地笑,“咱南齐最为惊才绝艳的那位,你手中拿的东堂秘术复本,也是他亲自潜伏南齐,很吃了一些苦头才拿来的呢。”   太史阑怔了怔……不会吧。   曹老头匆匆抓起一个包袱,急不可耐地道,“我都三年没见老婆孩子了,走了啊走了啊!”   “别走!我不懂我该问谁!”太史阑踩住他的袍角。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老曹跳脚,“东西是他到东堂拿回来的,你不问他,问我做啥?让开!再不让开我咬你!我三年没见老婆了都!”   太史阑松脚,老曹火烧屁股似地一溜烟跑了,太史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昨天赌约,就该提让他顶一夜尿壶磕一晚响头喊一万声师傅才对。   她抓着册子,有点茫然,关于异能者的培养,她在现代也看过一些,属于超感官知觉的“ESP”和属于念动力的“PK”,都有其培养方法,其实所谓异能,人人都有,只不过大部分人被封存而已,这些课程的存在,就是挖掘开发人类的潜能力。而在中国历代相关传说里,佛道两家的高士,通过自身修持,修炼有成,也会渐渐拥有神通。   这些都属于内修范畴,她的三个死党,大波文臻君珂,也在以上神通范畴之内,君珂文臻属于超感官知觉,大波属于念动力。只有她自己,拥有极为少见的“复原”能力。   将本子翻了翻,隐约看出属于内家练气范畴,每种异能都有相应的培养提升方法,太史阑翻到最后,才发现“还原”二字,然而这一篇,竟然就是不完整的。   搞了半天,还是白搭?   太史阑又翻开另一本,赫然是那不知该学还是不该学的“摄魄”之眼。名字很玄乎,谁知一看,也不过常见的意念控制,还对内力高深的高手没什么用,更雷人的是最后一句注解,“生死之境,莫大神通,勾魂摄魄,无一不中。”   快死的时候,才有莫大神通?什么样的神通?一看就让男人爱上?   能不要这么狗血么?   太史阑险些把这书送它离开到千里之外,忽然想起这东西,似乎很适合景横波?算了,留着玩玩也好。   兴冲冲而来,得了这么个结果,换成别人难免失落,太史阑倒还平静,书往怀里一塞,回扶筑听雪去了。   路过练武场,场中得以学习各项技艺的寒门子弟,都对她报以复杂的目光。   太史阑回头去敲容楚的门,赵十三出来挡驾。   “主子睡了。”赵十三语气硬梆梆,抬头望天,好像太史阑在天上。   太史阑也抬头望天,“送消食丸。”   “不劳……”赵十三话还没说完,里屋容楚声音懒懒传来,“十三,去看看我的燕窝好了没。”   赵十三对天翻翻白眼,去看那不存在的燕窝了,太史阑推门而进,大步向里走。   “我没穿衣服……”容楚有气无力地“提醒”。   “反正都看过。”都看过。”   “你觉得怎样?”   “猪裸着我看也差不多。”   “太史阑你是女人吗?”   “可能比你像男人。”   三句对话一过,太史阑已经站在里间门口,朦胧绰约纱帐内,容楚倚被而躺。   太史阑心中瞬间流过一句诗。   一句美妙的诗。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坨红杏出墙来。   锦帐纱幄,丝被如雪,那人长发却比丝缎更滑更亮,没有束入金玉之冠,斜斜披在只穿了单衣的肩头,像一束乌黑的光,流淌在雪色天幕中。   而他微敛眉,略俯首,从太史阑的角度,只看见一色黛青眉如苍空色,其下鼻挺如管,衬眼角斜飞,再然后就是敞开的领口,露一抹平直锁骨,让人想起雪后微微隆起的山脉,如玉琢成。   或者那不叫锁骨,叫诱惑。   其实病美人都是很有看头的,哪怕那是装病。   “消食丸呢?”装病的病美人问。   太史阑走到他床前,微微俯身,竖起手指在两眉之间。   容楚一怔,看向她的眸子。   太史阑两只眼睛对准自己手指,骨碌碌转了一圈。   “丸子在这里。”她道。   ……   容楚傻了。   这世上,没什么比冰山女人忽然卖萌更叫人如被雷劈的了。   “噗”容楚忽然向前一倾,猛然大笑,“天哪”   他一掌拍在被褥上,震得床板都跳了跳,大笑声远远传出去,惊得赵十三带人一溜烟跑过来,探头看看没事才放心离开,一边走还一边摸头啥事这么开心?和那冰山一起能这么开心?这辈子就没见主子这么笑过。   赵十三很忧虑和那女疯子呆久了,主子是不是也变疯了?那个蔫坏蔫坏的国公呢?到哪里去了?   “好……好……当真消食……”好一阵子,容楚才收了笑声,拿过一旁汗巾来拭了拭笑出的汗,身子往后舒畅地一摊,“好药,以后多来几次。”   太史阑面无表情收回手指做梦。   她顺手抽出那本书,往容楚被子上一扔,“你有全本吧?”   容楚似笑非笑看那书,不置可否,“哦?”   “消食丸换全本。我不欠人情。”   容楚又笑了,“你的药可真值钱。”   “当然。”太史阑淡然道,“你这辈子看不见第二次。”   “那可难说。”容楚看她一眼,“终有一日,要你为我哭,为我笑,为我七情六欲上脸,天天给我吃消食丸。”   太史阑连“做梦”两字都懒得讲,“换不换?”   “你怎么知道我有全本?”容楚懒懒向后一靠,挪出一人位置,“来,坐下说。”   太史阑站得笔直,“亲自潜伏东堂偷书的是你吧?我不信你偷不到全本,南齐没有全本,是因为你不想拿出来而已。”   “南齐是我的国家,我为什么要私藏全本?”容楚饶有兴致地看她。   “或者为挟制朝廷,或者为私下培植势力。或者另有打算。”太史阑漠然道,“总归都是那些狗咬狗的事,我没兴趣。”   “你说的难听,但你在这种狗咬狗的事情上,很有天赋。”容楚不生气,闲闲挑眉,“太史阑,要全本可以,跟随我。”   太史阑转身就走。   肩膀一紧,已经被容楚搭住,熟悉的气息又在吹她的耳廓,“你这女人,有时候真是倔强得讨厌。”   太史阑不答。   “其实你可以拿景泰蓝威胁我的。”容楚笑,“你只需说一声,要拐走了景泰蓝,我就得乖乖奉上全本。”   “我永远不会拿景泰蓝威胁你。”   “为什么?”   “你见过拿自己孩子威胁别人的母亲?”她答得很淡,理所当然。   身后一阵沉默,随即是容楚不知喜怒的语声,“他不是你的孩子,也永远不会是,如果你想保命,你最好收起你这想法。”   “东昌城外破庙,我抱起他那一刻,就认了他。”太史阑道,“谁也不能阻止。”   容楚的声音忽然有点阴沉,“包括……他的亲生母亲?”   太史阑沉默,在容楚以为她不会回答,正打算进一步劝说时,她开口了。   “包括。”   斩钉截铁。   这回容楚沉默了,良久道:“你想过他的身份没有?”   “我不管。”太史阑道,“我只知道,不管他是谁,他首先是个孩子。”   容楚微微苦笑,“你真是……不讲理。”   随即他双手微微用力,扳过了太史阑的肩,“这世道,不讲理没什么,没实力还想不讲理,就是蠢货。”   “所以,把全本给我。”   容楚定定地看着太史阑,良久展颜一笑,“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   “听我话,和我一起修炼,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叫你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容楚说话开头还很严肃,越说笑容越暧昧,“要你出腿不得出腿,要你出拳……”   “砰。”   太史阑一拳打中他鼻梁。   “就得出拳?”她问。   ……   瞬间挨一拳的容楚,摸摸鼻子,瞧瞧那个一脸无情的暴力冰山女,又笑了。   荡漾危险,如夜色中开满彼岸的曼陀罗。   。   随即他反手一抓,抓住太史阑的拳头,轻轻一甩,哐当一声,太史阑已经被甩在了床上。   又是那脸朝下屁股朝天式。   “就这姿势。”他道。   太史阑反手一抓,不知道抓住什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拖一撕,“嗤啦”似乎什么被撕裂了。   “就这姿势?”她问。   容楚把衣襟一拢,伸手去掐她的腰,她正仰身欲起,腰身紧绷的线条令他浑身也如被绷紧,“就这姿势。”   太史阑一个翻滚,面对容楚,膝盖半抬,对准某处黄金分割点,“就这姿势?”   容楚一把抓住她脚踝,往地下一拖,“就这姿势!”   太史阑就地翻身,不管脚踝还抓在容楚手里,她不管,容楚却不敢扭折了她的脚,急忙放手,太史阑趁势爬起,爬起那一刻脚却一滑,一头栽在容楚身上,她顺势骑上,勒住他脖子,“就这姿势?”   “你们……”   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不熟悉的惊疑,太史阑和容楚齐齐回头,门口,站着李扶舟。   容楚笑得越发荡漾,太史阑怔了怔,感觉到李扶舟奇异的眼神,和李扶舟身后赵十三那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后知后觉低头一看   容楚衣衫不整,肩头半露,半身趴在床上,而她骑在容楚身上,勒着他的脖子。   好一出活色生香新鲜火爆现场版高清晰无马赛克17。2G的SM大戏。   “我们在讨论姿势。”容楚在她身下微笑托腮,倾斜七十度诱惑美妙角,毫无愧色地回答李扶舟。   太史阑爬起,抽过床上被子扔在容楚头上,淡定地跨过。   “明天记得来继续讨论。”容楚裹在被子里,露出半张脸,笑吟吟叮嘱。   太史阑踩着他的被子扬长而去。   她回到屋内,打开容楚给她的册子,关于“复原”能力的提升,册子里认为是人体内某种气机过旺,引起了体质的变化,也正因为这一部分气机太旺,为了维持一种平衡,经脉便显得过弱,承担不起稍强的磨练。   复原异能,所展示的是一种“顺行”能力,本身已经是异能力的顶峰,不像透视微视之类,可以后天训练再进一步,唯一能做的,是改“顺行”为“逆行”。   换句话说,化“复原”为“毁灭”。   太史阑立即来了兴趣,她面临纷繁异世,无法学武,寸步难行,如果能让天下利器都在眼前毁灭,等于又多一道护身符。   容楚的册子和她那本比起来,更加详细,每行下面都加了批注和解释,她看起来并不吃力,太史阑看看墨迹,新鲜光亮,心中不由一动。   这册子他自己一定看得懂,这是写给谁看?给她?   看这字迹,也是新写,他算到她需要,昨夜连夜写好?   难怪刚才觉得他眼下淡淡乌青……   “阑……阑。”景泰蓝趴在她膝上玩泥人,忽然拉拉她,道,“阑阑,蓝蓝。”   太史阑低头看,景泰蓝捧两个泥人,献宝似的给她看,刺眼的是,这小流氓,用泥巴给男娃娃泥人加了个小弟弟,给女娃娃泥人加俩大波。   太史阑一根指头就切掉了小弟弟。   景泰蓝刷白着小脸,唰一下捂住了裤裆……   遭受到无声警告的景泰蓝委委屈屈地去睡了,现在他不敢动手,只敢动眼,盯着玉芽儿的胸看了好久,才流着口水睡去。   玉芽儿出门来,等了一阵,看太史阑回房休息了,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那间黑暗的小房里,早已有人等着,那人从头到脚罩着一袭黑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暗沉幽冷的眸子,暗处狼一般幽幽将人窥着。   玉芽儿看见他,也没有惊讶,微微屈膝行礼,却不说话。   那人点点头,看看太史阑所住的小院方向,沉声问:“如何?”   玉芽儿的声音同样沉着稳定,“这几日看下来,应该就是。他那好色毛病,可没第二个孩子能有。”   “想不到京中消息竟然是真的!”黑暗里男子声音也有了几分兴奋,轻轻一击掌,“既如此,事不宜迟,等这边警戒稍松,立刻动手!”   “是!”   容楚的屋子里,此刻有一场对话。   “看来你确实不需要消食了。”李扶舟放下他带来的调理胃气的汤药,笑看容楚,“不过,公爷,你确定她真是你的药?”   “你好久没这么称呼我了。”容楚起身,接过赵十三递来的衣服披上,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向李扶舟,“扶舟,你是想告诫我什么吗?”   “我有时候不懂你。”李扶舟微笑温和,带着不赞同,“看你的眼神,似在喜欢她;看你的行为,又是在害她。”   容楚沉默半晌,含笑挑眉,“看你眼神,似也有几分喜欢,听你语气,似在吃醋。”   “如果你因为我的吃醋,会离她远一点,我也不介意承认。”李扶舟一笑。   “可你没有。”容楚慢慢道,“扶舟,我倒希望你真的心动,可是,我知道,除了挽裳……”   “唰!”   挂在壁上的剑忽然飞起,在半空划过一道淡碧色的光弧,光弧的这端还在壁上闪耀,另一端已经到了容楚眉心!   杀气凛冽,在剑尖、在眼底、在李扶舟平伸驭剑的指间、在他突然暴起的姿态里。   这   这个平日里温和如春水如暖阳的男子,忽然暴戾如凛凛战神。   容楚不动,连眉梢都没掠动一丝,淡碧色的剑光倒映他的眸子,寒沉如水。   “五年前你因她对我拔剑相向,五年后依然如此。”他道,语气萧瑟,“原来你从来都在原地,未曾走开。”   空气沉默肃杀,良久,李扶舟绷紧的后背慢慢松弛,手一招,长剑轻吟,落回远处。淡碧色的剑气和他眉间的杀气几乎同时收敛,他微带歉意地躬身,一笑,“抱歉。”   容楚看着他再次无懈可击的笑容,眼底掠过一丝黯色,随即转了话题。   “朝中有什么动向?”   “没有,一切如常,太后说陛下最近偶感风寒,休养中不宜上朝,反正她垂帘已成习惯,前面御座上有没有人,也没什么人在意。只是三公已经觉得不对,章大司空三次投帖到咱们府中,我都推掉了。”李扶舟神态也恢复如常。   “我进二五营是秘密,二五营四周都已经被我的人严密看守,现在谁也出不去进不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宗政惠,也许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你为什么……”   “我就想看宗政惠到底要做什么。”容楚笑意有点冷,“三个月前,我在景阳宫内,遇见一个小太监,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我再去景阳殿,这个人已经不见了。他说的几句话,当时我没在意,事后一回想,却觉得有深意。再加上这件事……宗政惠,她的心……可真野……”   “可是他流落在外,难免落入有心人的眼里。你也知道,朝廷很可能这两年就要对五越用兵,五越性子桀骜,近年来和西番勾结,渐渐不听朝中号令,前不久更是斩了康王特使,现在以康王为首的一批主战派,日夜劝说太后对五越用兵,以天朝之威震慑之。这个时节,难保没有五越和西番的探子在我南齐境内潜伏,万一……”   “所以我亲自在这里。”容楚点了点太史阑住的那间房,“并且让你也赶了过来。”   “你我都在这里,自然不在乎什么。”李扶舟摇摇头,“但你我都在这里。却不护送他回京,本身就是杀头大罪,太后问起,如何解释?”   “那她就来问呀。”容楚笑,眼波流转,“她若第一时间来问,我自然会告诉她,我刚刚发现此事,正待奉驾回京。为安全计,须诸事齐备,小心潜行,所以略有耽搁,望太后娘娘恕罪。”   他语气轻飘飘,又笑,“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她不问,一直不问,光明正大的事,偏要做得鬼鬼祟祟,应该么?”   李扶舟不语,容楚随意拍拍李扶舟肩头,“嗯,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几日,咱们的太后娘娘,就应该派人来‘有国事相询国公’了,再猜一猜,来的人会是谁?咱们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乔大才女?”   说到后来,他的笑容微带戏谑,李扶舟咳嗽一声,转身倒茶,“在下愚钝,没有国公未卜先知之能。猜不出。”   “猜不出这个没关系。”容楚笑得温柔,指指他的心口,“只要不该猜的不去猜就好。”   李扶舟静静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谁不该猜?”   “你知道。”   “她不用猜。”李扶舟注目淡青色的茶水,眼神平和,“她看似坚冷,其实内心空而孤独,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关切和温暖。”   “你好像还真的挺了解她似的。”容楚又开始笑得意味不明,“奉劝你一句,既然明白你自己,就不要乱抛洒你的温柔,要知道女人都是丝绸软缎,你揉一揉熨一熨,她就服帖上你身,到时候你又不爱穿,想脱脱不掉,剪了太残忍,难道要我替你捡?”   “不劳国公费心。”李扶舟轻轻道,“脱掉的衣服,总比推出去的盾牌要好。”   容楚不说话了,眼神如暮色,一层层黑而沉,李扶舟还是那模样,温和,干净,朴素亲切,眼睛如一泓秋水。   很漂亮的两双眼睛,很漂亮的两个人,站在一起也各有风姿十分和谐,可是空气瞬间就开始噼里啪啦。   就在空气里隐藏的电光饱和,即将由容楚炸开的那一瞬间,蓦然一声巨响,从太史阑屋内传来!   “太史阑!”   “嗖”一声,银白和淡蓝两条人影,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   时间回到李扶舟拔剑对容楚那一刻,那时辰,太史阑已经睡下。   她睡下的时候,回想的是刚才看的“预知”一章的解说,虽然这不是她具备的超能力,但其中对预知能的一些描述,她却觉得熟悉。   一些内心特别宁静澄净的人,精神因而特别敏感,或者因为遗传血脉的原因,天生拥有动物般的预知本能,经过适当的内修培养,可以将这种“第六感”加倍提升,直至形成预知能力。   这种本能,太史阑一直都有,所以她想试试。   她闭上眼睛,开始默默修炼那种内气法门,汇合天地之气,贯通六脉之灵,无我无物,万物澄明。   这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要看人的一种法门,有的人很快可以进入那种难以描述的“无我”境地,有人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入那一境。   一般来说,这种修炼,孩童比成年人强,心思憨拙专一者比灵活圆融者强。和智商不成正比,和心境的坚实程度成正比。   少受世事污浊的孩事污浊的孩童,和不懂事实污浊的成人,都是合适的载体。太史阑虽然不是前两种,却拥有极致的坚决和冷静,她没花多少时间,就开始觉得四周的空气仿佛渐渐趋向乳白,然后透明,化为一丝丝的纤维,在身周浮游,那些细到只能感知而无法目视的“纤维”,贯通着她全身的毛孔和外界的大地天空,周围每一点细致的变化,都会惊动这样的“纤维”体,然后弹动反射,如拨琴一般拨动她的感知触须。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四周像成为巨大的三维模型,细节可辩。太史阑隐约觉得,如果她能再精进,或许这种感觉辐射的范围,就会越来越大。   不知道有没有包涵天地空间的那一日?而那种境界,是不是就是传说中“远隔千里如在目前”的真正的“天眼神通”?   心中一有了杂念,那种缓缓弹动延伸的纤维就停止了延伸,随即太史阑忽然觉得,哪里颤了一颤。   意念如闪电,比人体能做到的一切极致速度都快   危险将来,就在窗外!   太史阑忽然一蹦而起,蹦起的那一刻,一把抄住景泰蓝的被窝卷儿,翻身往床下一滚!   “噗”一声轻响,轻到也就比竹笋拔节稍微响一些,一点银光,自窗缝射进,快到无可形容,几乎太史阑的眼睛刚刚感觉到银光,下一瞬,一样东西已经落在她的帐顶,又是微微一震,“噗”一声,一团气体迅速弥漫开来。   这东西来得又快又轻,连窗纸的炸裂声都没有引起,太史阑捂鼻探头一看,窗纸竟然不知何时裂了一条缝,那银光正是从裂缝中射进来。   那团淡灰色气体弥漫,渐渐接触到墙壁,随即墙上,似也有淡绿色的气体,无声浮游而起,挡在了灰色气体之前,不过夜色昏暗,没有人看到。   又是“砰”一声,两条人影双双抢了进来,夜光下身姿窈窕,是负责伺候保护她们的银芽和玉芽,两人就睡在隔壁。   银芽一进门就拔出了剑,玉芽儿则在低呼,“姑娘!太史姑娘!”一边急急冲上前。   太史阑用被子裹住景泰蓝,捂住鼻子从床下慢慢爬出,嗡声嗡气地道:“这雾气有毒……”   玉芽儿一惊,她已经冲了进来,忽然低呼一声,向后一倒。   跟在她身后的银芽儿赶紧伸手扶住她,惊道:“你也中毒了?”   话声戛然而止,她眼睛忽然慢慢瞪大,月光从破了的窗纸洒进来,照见她一脸骇然的青白。   她慢慢地倒下去,小腹血如泉涌,而刚刚“倒下”的玉芽儿一弹身站了起来,借势向前一冲,手中白光一闪,一道软绸,已经裹住了太史阑怀中的被窝卷儿。   “来吧!”玉芽儿低笑,“我的小乖乖……”伸手一拉,被窝卷便到了她怀中,玉芽儿再不停留,窜身而起。   此时四面八方衣袂声响,飒飒逼近此处,容楚的护卫果然不同凡响,只是这一声踩到木头般的低响,玉芽儿杀银芽夺景泰蓝这么瞬间的工夫,已经人人警觉,狂扑而来。   而夜色里,容楚和李扶舟已经掠来,容楚银白的长衣在空中掠过,如星河流动,一霎千里;而蓝色人影看似不紧不慢,却一直相随左右,掠起时的姿态,让人想起深海之中,浮游不散的坚韧海草。   在另一个方向,似也有人影幢幢逼近,只是此刻局势紧张,没有人注意。   室内玉芽儿却有恃无恐,发出一声尖啸,立即四面冒出一群黑影,一群人拦住容楚李扶舟,一群人缠战容楚护卫。玉芽儿低低笑一声,抱着被窝卷便要窜出窗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冷冷道:“怎么不打开被窝看看?”   玉芽儿一惊,下意识伸手一翻被窝卷,啪嗒,掉下一个枕头。   便是这震惊一刻,玉芽儿忽然觉得后心一凉。   她回首,便看见太史阑黑玉一般冷,霜雪一般凉的眼神,那么冷的眼神,一触之下,便像要被带走全身的热量。   她慢慢垂低视线,脚下,被吵醒一脸不爽的景泰蓝,正瞪着她。   “你……”   后心一痛,她勉力转身,看见一柄形状古怪的刺,正被太史阑从她后心里抽出,刺尖无血,闪耀奇异的蓝光。   “谁派你来的?”太史阑语速很快,她看见有人在迅速接近。   “想逼供,哈哈怎么可能……”玉芽儿要笑她所在的组织,就从来没有被擒后招供的。   然而笑到一半她便笑不出来了,对面女子平静看着她,眼神就像豹子看着自己脚下的鸡。   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掌心。   这个不能学武功的女子,怎么会有这么淡定强大的眼神……   迷迷糊糊的想法掠过,随即她便觉得思绪变得缓慢而空白,精神疲倦,想要好好睡一觉。   “谁派你来的?”冷而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在耳侧。   “五越……”她喃喃道。   太史阑半俯身,附在她耳侧,听了几句,玉芽儿是南齐北境异族五越的间谍,是五越经过特殊训练,派遣在南齐国都丽京各达官贵人身边的数百名密探之一,在晋国公府潜伏已经超过五年,从未有过任何动作,这次接受上峰命令,前来掳掠景泰蓝,为了确保行动成功,五越方面不惜暴露了在附近的所有力量,来配合她完成任务,没想到依旧功亏一篑,甚至是栽在了不会武功的太史阑功的太史阑身上。   玉芽儿皱着眉,似乎在思索其中原因,比如,为了不惊动容楚,他们选择了极其精妙轻巧的毒囊,可以迅速迷昏太史阑和景泰蓝,可为什么没起作用?太史阑又是怎么知道她有问题,及时在床下把景泰蓝给换了的?   “你们自以为潜伏得精密,其实早已落入了他人眼中。”太史阑道,“容楚未必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只不过一直在等你们上钩罢了,他每天让你用那水清洗墙壁地面,那就是解毒的药。”   “至于我怎么发现你有问题,简单,窗纸被动过了,而最后一个离开我房间的,是你。”太史阑抬起玉芽儿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在二五营内必有内应,是谁?”   玉芽儿张嘴,正要回答,蓦然两道人影电射而来,半空中衣袂飘飘,人还未到,手一抬,寒芒爆射,射入了玉芽儿的脊梁,玉芽儿“啊”地一声低呼,身子已经软软滑了下去。   出手的人停也不停,当先一人冷冷娇喝,“大胆刺客,还不受死!”   另一人则淡淡道:“姑娘受惊了。”   两人说完这句话,半空中左右一分,双双落地,是两个梳着高髻的女子。相貌尚可,神情可憎。两人并没有看死去的玉芽儿,也没有理睬太史阑,而是对着门的位置,深深躬身,娇声道:“恭迎小姐。”   太史阑面无表情小姐,哪来的小姐?天上人间来的?容楚和李扶舟呢?平时窜来窜去没个停息,轮上正事就缩头?   两个女子对着门口毕恭毕敬的躬身,脸几乎触及地面,太史阑看看,没人,倒是不远处看见容楚似乎被拦了下来,而李扶舟已经不见了。   忽然她嗅到一阵香气,如兰似麝,华美浓郁,闻得出来是质料高贵的香料,她一抬头,什么东西纷纷扬扬洒下来,脸上落了一片,香,而微凉。   太史阑伸手一把摸下来,仔细看是白色的花瓣,香气清雅,似是兰花。   此时满天兰花花瓣遍洒,纷纷扬扬便如碎雪,一片碎雪中,忽见一轿,驭空而来。   轿身淡青,缀满鲜花,四面镂空,饰透明丝绡,垂挂着无数精致银铃流苏,由四个雪衣小婢抬着,凌空步虚,飘然而降。   此时漫天兰花如雪,花轿美婢,飞云蹈风而来,四面雪白丝纱飘扬若舞,隐约可见轿中人端然而坐,气韵尊严,恍若九天仙子光降。   此时这边喧嚣已经惊动二五营,多少学生涌出院门,看见半空这一幕,都张大嘴巴,惊为天人。   太史阑双手抱胸,面无表情不错,还以为只能在于麻麻武侠电视剧里看见这么装逼的人物和场景,如今可算见着活的了。   “恭迎小姐!”俩门迎喊得更恭敬了,其中一人转脸,冷冷对太史阑道,“山村野女,果真太不晓事!我们救你于危难之中,帮你出手杀敌,你不谢也罢了,我们小姐光降,你居然也不跪接?”   ==   太史阑双手抱胸,瞥一眼那门迎,再瞥一眼地上死去的玉芽儿。   不是这俩门迎冒冒失失杀人,她还能听到关键词,她没索赔,她们还敢和她得瑟?   “多事。”她道。   “你说什么?”那女子不可置信地扬眉,声音尖得变了调。   “傻缺。”   “真是山村野女!放肆!”   “好吵。”   “……无知村女,还不立即来拜见我家小姐!”   “你谁?”   “我们是……”那女子还没来得及说完,声音已经被截断。   “竹情。”一个柔美的声音,轻轻道,“不可失礼。”   “是,小姐。”那个叫竹情的侍女,立即恭敬地躬身。   太史阑转身,看见轿子已经落在她的门口,她这屋子前头地方窄小,轿子落下来时,前方抬轿的小婢绊着门槛,微微向前一踉跄,轿子顿时向前一倾,轿中仙气飘飘端坐着的女子,往前一栽。   她立即伸手去扶轿栏,试图尽量维持端庄地定住身形,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她伸出的手,用力一拉。   “恭迎,恭迎。”她道。   那女子不防她这一拉,顿时踉跄着被拉了出来,太史阑手臂一抡,把她往屋里一甩,“请进!”   立足未稳的女子,顿时被甩进屋内,只听得“砰”一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隐约一声忍痛的“嘶”声。   瞬间,端庄、优雅、仙女、白富美……都马赛克了……   “你干什么!”那个叫竹情的侍女脸都气红了,“你敢这样对我们小姐!你敢用你的脏手去拉她的手!”   太史阑看她一眼,慢条斯理抽出汗巾,擦了擦手。   “是脏。”她道。   随即她将汗巾一扔,一步跨进了屋内,果然,那白富美已经自己摸索着,端坐下了。   看见太史阑进来,她微微颔首,道:“坐。”   声音柔美,语气也不算居高临下,可问题是,她坐在人家屋子里,坐着主位,让主人“坐”。   太史阑不坐,抱胸站在她对面,将这从天而降的仙女MM看了个遍。   随即发现果然幻觉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以为对方一定很仙的,比如长发飘飘,白衣飘飘的,结果人家衣裳质料是高贵了,飘也飘了,但却是蓝颜色,还不是粉嫩清透显白的天蓝色,是一种比较沉一种比较沉敛的蓝,虽然也好,但对她这个年纪,对于女性来说,显得老气了些,太史阑觉得这种蓝很眼熟,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可不就和李扶舟常穿的那种蓝色一样?   以为对方定然很美的,那么鲜花着锦,漫天花洒喷头似的,不长得倾国倾城也实在对不起琼瑶剧般的出场背景,谁知道妆容是精致了,妆容底下那鼻子眼睛,似乎也平平得很,充其量也就是个中上之姿,苏亚都比她美上三分。再看看那群白衣小婢,刚才唯美背景里觉得个个花枝招展,如今光降细看之下才发觉个个平庸,眼睛鼻子就挑不出个好的,站在那蓝衣女子身边,就似绿草伴着朵喇叭花,于是再看看蓝喇叭花,忽然又觉得她美了。   太史阑有点佩服了,这位可真是搞平衡的高手,既能遮掩了自己的不美,还能营造出美的感觉,还能不让别人的美盖过了自己的美,同时也让别人适当的美一美来衬托自己的美实在是一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高深境界。   几个侍女上前来,一个拿出整套细瓷茶壶杯子,一个从锦盒里取出香气扑鼻的茶叶,一个寻找炉子准备烧水,一个给她挽袖子,另一个擦干净桌上不存在的灰尘,取了一个青玉手靠,给她靠着,以免桌面粗砺的木质,损伤了小姐娇嫩的肌肤。   那蓝衣女子似乎也并不关心太史阑坐不坐,也不看身边人一通忙碌,她端端地坐着,一直等到太史阑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才微笑缓缓道:“我是乔雨润。”   说完她便不说话了,似乎笃定太史阑必然知道这名字一般。   太史阑抱胸,靠着门边,面无表情,看她。   乔雨润并不觉得尴尬,或者她从来都端着,没注意过别人脸色,也想不到要看谁的脸色,静了一静,自顾自道:“我从丽京过来,给国公带信,顺便看望扶舟,听说姑娘住在国公这里,特来拜望。”   太史阑抱胸,靠着门边,面无表情,看她这是昭告所有权?标的物是谁?容楚?李扶舟?   “这里简陋了些。”乔雨润又四面望望,带一种心疼的口气道,“他们两个,不知道怎么住得惯这样的屋子。”   太史阑看看精雅的黄杨木家具,水磨石的平整地面,四壁的琴剑古玩,华贵的重锦幔帐嗯,是很简陋。   这姑娘语气如此心疼而熟络,难道想一掷千金,金屋藏那两只娇?   “不过想来姑娘你不觉得。”乔雨润和蔼地对她颔首,“没关系,我理解你这样出身的人的想法。”   她宽容慈悯,和善大度地微笑,几个侍女神情感动,齐齐点头微笑。   气氛如此美妙,如此和谐,处处充满爱与美与感动,无处不令人感觉顺眼除了太史阑。   太史阑抱胸,面无表情,看她废话甚多,重点在哪?   “我刚来,还没对你过多了解,只是隐约听人说,你带着孩子,你是寡妇?”乔雨润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样问法有何不对,微笑而端庄地看着太史阑,“我理解你这样出身的人的想法,你想必出身贫苦,受尽磨难,难得国公肯照顾你,你没有理由也不舍得拒绝。以你的见识,想必也想不到你们母子住在这里,会对国公和扶舟名声不利,国公和扶舟是磊落男子,也不会提醒你,不过既然我来了,我少不得要和你提一提,我们做女人的,可以不美貌,但不可以不贤惠知礼,和未婚男子同住一园,伤人清誉这事,终究有些不妥……你看呢?”   她抬头,征询地看着太史阑,太史阑抱胸,靠门,面无表情,看她。   遇上这种面瘫,几次三番没回应,涵养高贵、自觉温和悲悯的乔小姐,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急忙舒展开眉头,款款道:“我理解你这样出身的人的想法……”   “我理解你这种出身的女人。”太史阑忽然开口,“你们清汤挂面,长直发,声音轻细,爱喝绿茶。”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绿……”   “看似素面朝天,其实妆化得天人合一神鬼莫测,三两粉一两胭脂,遮住纵欲过度的青眼圈,岁月静好,眼神无辜。”   “你……”   “温柔委婉,人畜无害,复古文艺,多病多灾。”   “我……”   “喝酒不多,醉得很快。若有男人,醉得更快。”   “这……”   “喜欢装叉,貌似清新。”太史阑居高临下看着乔雨润失措张开的嘴,“隐忍善良,眼泪汪汪。”   乔雨润即将滴下的眼泪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流还是不该流。   太史阑走过来,越过她,走入内室。   “现在,半夜。我的屋子,我的桌椅。”她道,“所以你屁股坐错了地方,装叉装错了人。出门,左转隔墙找容楚,右转隔墙找李扶舟,想去就去,别磨叽,看着替你急。”   “砰”一声,她关上了里间的门,将贤淑的美人扔在了门外。   “放肆!放肆!”竹情脸色涨红,冲过去要踹门,乔雨润忽然一声厉喝,“竹情!”   竹情吓了一跳,立即停脚,乔雨润脸上厉色却已经收了,红着眼睛默然坐了半晌,才委屈地一笑,“她说得对……是我失礼了,我是好心想劝劝她,却忘记时辰不对,既然这样,我们走吧。”   她款款站起,扶着桌边,神情楚楚堪怜。   竹情的眼睛也红了,愤然道:“小姐,您何等身份?来见这个乡野女子本来就是纡尊降贵,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见她,有她说话的份?就算不论身份,论起关系亲疏,这里留不留她,也是您说了算。她不识礼数便该受教训,怎么反而是我们被赶走!”   乔雨润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忽然有点羞怯地笑了笑,道:“这样不好,太僭越了,这里毕竟是国公的地方,要赶人也不能我们来赶。”   “是了!”竹情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手,“我们是没必要降格和这女人置气,告诉国公不就行了,国公必然要给小姐好好出气的。”   旁边那个冷淡的侍女忽然笑了笑,道:“小姐受了委屈,李公子必然也要安抚的。这位太史姑娘,到时候自然会明白她的位置,倒不必我们多事。”   “梨魄,别乱说。”乔雨润脸颊微红,眼神却晶亮,“别打扰人家休息了,我们先回吧。”   她款款伸出手,两个侍女微笑着,递过胳膊,乔雨润依着她们的肩,默不作声出了门,跨出门槛时,忽然回身,对紧闭的房门,森然看了一眼。   =====   题外话:肥吧~~爽吧~~嘿嘿~~~望大家多多支持桂圆~~~   另,今天上课更晚了,抱歉。   53 一对璧人?   太史阑回到内室,一眼看见床上没人,不由一惊,这么会儿工夫,景泰蓝被掳走了?   不可能,外头已经被惊动,四面都被包围,那些杀手早就伏法,哪里能靠近这里。   太史阑脚踢了踢床帮,道:“出来吧,人走了。”   床下细细碎碎一阵响动,慢慢探出只满是灰尘的大脑袋,余悸犹存地对外望了望,又看看太史阑。   太史阑双手据膝,居高临下看着他,她的眸子映出娃娃惊惧的眼神。   良久,她默不作声对他张开双臂。   景泰蓝立即爬出来,扑进她怀里,四处乱蹭。   太史阑摸摸他扁着的嘴,道:“我不会让人进来,你不用躲床下。”   景泰蓝开始拿大头拱她,“不要……不要……”   “她是谁?”   景泰蓝一脸不情愿,半晌才吃吃地道:“母亲喜欢她……她就在母亲身边……比我还喜欢……”   太史阑默然,随即道:“你也该回去了。”   “不要!”   “她现在好像还不知道你在这里,但终究会知道的。”太史阑抚摸他的脸,“我不能阻止。”   “不要!”景泰蓝跳上她的大腿,小爪子揪住她衣襟,一边跺脚一边盯着她眼睛,“你骗人,你骗人!”   太史阑皱眉看着大眼睛瞬间含泪的娃娃,每一点水光,都是景泰蓝的惊恐和拒绝。   她原先也是拒绝的。   她知道他寂寞、孤独、不得所爱。知道他才两岁,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失去一切;知道他有亲人,但好像等于没有;知道他甚至身上有缓慢发作的暗毒,容楚一直在用温和的方式试图替他去除。   也正因为最后一个原因,她不愿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留他在身边。   然而今晚发生的事,让她开始审视自己,在她还没有足够能力保护他之前,强硬留他在身边,是在害他。   他身侧是漩涡,周围的人暗潮汹涌,谁的心思都摸不透,谁的势力都足够强,她不怕卷入深海,却怕害他沉没。   “你骗人!你骗人!”景泰蓝把小脚跺得咚咚响,跺得她腿生痛。   看她始终沉默,撒娇打滚卖痴的景泰蓝终于感觉到真正的危机,惊恐地瞪大眼,蓦然脖子一扯,尖叫,“救命!救命!”   “唰”一声,早已守候在窗外的赵十三,砰地撞开窗户,“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太史阑拎开景泰蓝,那小子绝望地仰望着她,含着的那泡眼泪转啊转,终于哗啦啦落下来。   黑暗里晶光剔透的眼泪,刺得人眼睛发疼,太史阑有点恍惚,想起遇见这小子,折腾他,调教他,近乎强硬地修正他各种毛病,虽然尽量注意了方式,但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两岁孩子来说,很多时候还是很苛刻,可是他很少哭。   然而此刻,他无声默默地流眼泪,杀伤力胜过他狂哭大叫,拼命跺脚。   太史阑忽然想起她的幺鸡,捡到它的那一天,小白狗埋在她臂弯,也在默默流泪。   从此成就了一段相依为命的生涯。   太史阑的手指,敲在窗棂上,问赵十三,“那个乔雨润,是谁。”   “一等女官,太后侍书。”赵十三挑衅地看着她,“掌宫中制诰,善诗文,精乐理,多才艺,熟政务。号称丽京第一才女,极得皇太后喜爱,本身也是太后远亲,这两年为太后参知政事,权柄极大,私下里有人称她‘红颜首辅’。”   太史阑瞟一眼兴奋的赵十三什么神情,以为有好戏看?想多了吧?   “她来干什么。”   “太后给国公传旨询问政事,乔小姐是和传旨太监一起过来的,她出入自由,谁知道她来干什么。”赵十三斜瞟着她,拉长声音,“或者来探望国公,或者和李大总管谈谈诗文,乔小姐和京中王公贵族子弟都相处甚欢,尤其和李大总管,号称诗坛双璧,最是相配不过。”   “嗯。”太史阑点点头。   赵十三瞅着她眼睛有没有一点点要红的迹象?   “来张面具,精致点,孩子戴的。”太史阑接下来的话风马牛不相及。   被太史阑思维跳跃得完全跟不上的赵十三,愣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道,“面具?”   “看上去像真的那种。”太史阑点头,“来个几张。”   “你以为这是绿豆糕吗……”赵十三眼神发直,“一张极品面具,需要最好的大师,花费数月乃至一年工夫,通过十几道复杂工序……”   “三张,快点。”   “没有那么多……”   “景泰蓝。”太史阑道,“我带你去见乔雨润,咱们就此江湖告别。”   “我去死……我去死……”景泰蓝眼泪和自来水龙头似的,抽了根小腰带,踮脚往离他八丈远的梁上抛,“别拦我,我去死……”   赵十三的额头,撞在窗台上砰砰响。   “您别……您别……我去找……我去!”   赵十三光速跑远,太史阑蹲下身,景泰蓝抓着他的小腰带,泪汪汪而又充满希冀地看她。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女人干的事。”太史阑道,“你刚才可以对赵十三说,你不做?你去死。”   “哦。”景泰蓝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可我在哭。他会听吗?”   “你就是在裸奔,他也必须听,你也必须认为,无论,你也必须认为,无论你在做什么,所有人都应该听你的。”太史阑道,“永远不要怀疑自己,你怀疑自己,别人就会怀疑你。”   “哦。”景泰蓝抱住她脖子,在她耳边悄悄地道,“阑阑……你还在教我……你不会赶我走……是吗……”   “我们迟早要分别。”太史阑道,感觉到怀里的小东西僵了僵,她双臂微微用力了些,“不过不是现在。”   容楚都敢把景泰蓝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敢?   不够强?努力强就是了。   让娃娃哭,不是女人该干的事。让男人哭还差不多。   “若有一日你必须离开。”太史阑在景泰蓝耳边道,“你不许哭,并且要让逼迫你的所有人哭。”   “我会的。”景泰蓝在她耳边咕哝,“我会长大,让我不喜欢的人哭,让你永远不哭。”   太史阑抱着他软软小小的身体,嗅着他淡淡甜甜的乳香,良久,用自己的颊,碰了碰他的额。   她虽亲手照管景泰蓝一切生活,但很少和他有直接肌肤接触,景泰蓝受宠若惊,张开毛茸茸水盈盈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将粉色的嘴唇轻轻地贴在她颊上。   ……   赵十三回来时,便看见隔窗的光影里,静静相拥脸贴脸的“母子”。   屋内没点灯,光影浮沉,浮沉的光影里,那一大一小两人静默如雕像,线条起伏柔软,月色照亮太史阑偏过的半边脸颊,轮廓柔和。   赵十三有点恍惚。   他是容楚贴身近侍,随他出入一切场所,也曾见过那对真正的母子相处的情形,此刻两相一对比,忽然便觉得沧桑。   真正亲人恍如壁垒,半路相遇亲密依偎。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神妙至不可言。   赵十三一直不明白也不赞同国公的举动,此刻忽然觉得,让景泰蓝呆在太史阑身边,也许真的是件非常正确的事。   只是……他默默叹口气,敲敲窗户。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过去,赵十三想了想,心疼兮兮地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道:“这里面是顶级面具大师七窍童的作品,都是失传的绝品。我本来想只给你一个的,嗯,这回全给你吧,你不用感谢我……”   “砰。”窗户重重关上,险些砸扁了他的鼻子。   赵十三愤怒的爪子狠狠地挠在窗框上他错了!刚才感动个屁呀!这个女人不是人!九天顽石下凡尘!   ……   “景泰蓝。”太史阑拿出一个最丑的面具给景泰蓝看,“想要留下,就得扮丑,否则你就美美的回去,自己选择。”   爱美的小流氓看了看那个面具,细眼睛,塌鼻梁,大嘴巴……他不忍目睹地闭上眼,痛不欲生地点点头。   太史阑满意地收起那个最丑的,选了个清秀童子脸给他戴上,景泰蓝闭着眼睛,拒绝观看,太史阑也不说破,见他有点不适应地去撕边角,肃然道:“要么好好戴着,要么就撕下,你离开。做一件事,就必须做好。”   景泰蓝停住手,扑在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道:“蓝蓝不觉得难受,一会儿就好了,很舒服的。”   太史阑接着,心里终究微微有些酸楚,她知道这东西戴着,再好的质量,也难免有些不舒服。可这小子这点年纪,已经被逼着要委屈自己,察言观色了。   然而转念再想,如现今不逼着他体验人生诸般疾苦忧烦,或许在那样尊荣陷阱、金玉牢笼、笑面兽心的环拥中,他会死得更快。   “其实你学着换不同的脸,做不同的人也好。”太史阑拍拍他的脸,“你觉得,一个很丑的人,他会是什么样的?”   景泰蓝想了半天,眨眨眼睛试探地问,“很害怕……”   “为什么?”   “怕丑了被欺负……”景泰蓝扁扁嘴。   “那么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孩子呢?”   “老实?”   “一定是吗?”   “唔……或者可以……”景泰蓝眼珠骨碌碌直转,“偷偷地……”   太史阑点头,景泰蓝微笑。   小子很快来了兴致,也不再在意丑面具的事了,自个到一边去琢磨如何“扮演”角色,想一阵,唧唧格格笑一阵,笑声蔫坏蔫坏的。   太史阑瞅着这小子自得其乐模样,心想果然天生奸骨,就不知道遗传谁的。   她把兴奋的小家伙安抚得睡了,自己却早没了睡意,抱膝坐在窗边,心想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之前自己不清楚景泰蓝身份,贸贸然把他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二五营的学生们大多见过他的模样,此刻便换了面具,也只能欺瞒乔雨润,还不能出扶筑听雪一步,景泰蓝小小年纪,不能这样总被困着。   忽然想起二五营似乎每年都有一个出营考练的规矩,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实习,在附近城池担任文书衙役巡检之类临时职司,锻炼从政从军的实际能力,就是听说满一年才可以出营考练,她目前还不够资格。   不过她算是二五营的特殊学生,哪一科都不要,连老师都跑路的闲散客,要求提前去试练,没关系吧?到时候偷偷带景泰蓝走,管他天翻与地覆。   乔雨润有职司在身,就算跑老远来追男人,也呆不了多久,只要蒙混过这一关,以后也许海阔天空。   太史阑想定,心中略微舒畅,正准备补会眠,忽然听见琴声叮咚,远远叮咚,远远传来。   这时喧嚣已定,容楚的高效护卫早已将杀手们都擒下,不知道拎哪里去审问了,玉芽儿尸体也早被拖走,地面都清洗干净,学生被安抚睡下,正是黎明前夕,最安静的时刻。   这个时刻听见琴声,再优美都觉得煞风景。   太史阑听听声音,来自扶筑听雪的西厢,那里无人安睡,淡黄烛火幽幽,来去人影穿梭,像开恐怖派对似的。   扶筑听雪是一个总院套几个小院,看似一个院子,其实各自独立性很大,西厢原本隔在太史阑和李扶舟的住处之间,没有住人,现在想必给绿茶妹子住了。   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太史阑,听了一会琴声,觉得又难听又幽怨绿茶妹纸在李扶舟那里吃瘪了?   可她还要睡觉!   “啪”一下,太史阑推开窗户,探出头,大喊,“李扶舟!乔小姐弹琴喊你回来安慰!”   ……   “嘎”琴声戛然而止。   四周静默如死。   一个打着呵欠挂帘子的护卫,嘴张了一半,把自己挂在了帘子上……   隔壁正在应付宫中太监的容楚噗地一笑。   再隔壁默默端坐的李扶舟,咳嗽……   半晌,灯灭了,人散了,暖阁高处,美人款款地被扶下来了。   太史阑满意了。   睡觉。   ==   太史阑这一睡,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起身洗漱,一边练她的神通,一边等吃早饭。   她坐在梳妆台前,头发已经长出来一些,但还不够扎辫子,太史阑思考了一下,到底是留长发扎辫子还是继续剪短发,忽然目光一凝。   此时她才注意到,自己耳朵上的那颗容楚所谓的虫尸体,说得那么难听,其实东西漂亮得很,造型圆润如水滴,却又有微微四角突起,光形状便很个性,是她喜欢的那一类,整体色泽晶红,有一线诡异的黑如筋脉,皆光泽亮润,如钻如玛瑙,更多一种狂放野性的美。   太史阑试着取下,却没找到耳针耳托之类的东西,事实上她也没耳洞,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上去的,也许容楚说的是真的。   取不下也便算了,看看时辰,有点奇怪早饭怎么还没来。   自从住进扶筑听雪,容楚就不同意她带景泰蓝去吃大伙房,一日三餐都在他这里,太史阑心里明白是为景泰蓝,也没反对,虽然她更喜欢大伙房一些。   每天早餐是送进各人房中的,容楚不吃早餐,因为他要睡到中午,李扶舟起得极早,早已单独吃过。   不过今天有点怪异,太史阑等了一会,来了两个新侍女,给她请安后去厨房问,接着回报说,厨房的人都不在,据说来了一位尊贵客人,要亲自下厨,那些闲杂人等都赶紧回避了。   太史阑一听,赶紧翻出屋子里的各色零食来吃,天知道尊贵的乔小姐,会烧出什么玩意来。   又过了好一阵,估计都快到容楚吃早中饭的时辰了,才来了两个绿茶乔小姐的侍女,站在院外,客气又冷淡地告诉她,乔小姐亲自下厨,现在‘思静居’设早宴,请太史姑娘赏光。   太史姑娘不想赏光,她想保护自己的胃,但她不赏光人家就不走,太史阑看景泰蓝还在睡,她们赖着不走反而不妥,干脆也便跟着去了。   她一进门,就看见一溜长几,摆满金盆玉盏,热气腾腾,容楚居中,左侧李扶舟,右侧乔雨润,正自言笑晏晏。   看见她来,乔雨润微微直起腰,先对太史阑含笑颔首,随即轻轻呵斥两名侍女,“你们两个也太怠慢了,半个时辰前便让你们去请太史姑娘,你们拖拖沓沓到现在,让国公和李先生等着,实在失礼。”   太史阑听着,点头。   挺好,第一句话就开火了。   指桑骂槐第一攻。   两个侍女立即麻利地跪了,连连磕头,“是婢子们该死!婢子们确实有意拖沓……实在是因为心中不满太史姑娘……”说着便泪汪汪对上头看。   太史阑又点头。   不错。   祸水东引第二攻。   接下来便可以顺理成章告状了。   当然,告状的是不懂事的婢子,宽容大度的乔小姐,是一定不会介意的。   几个侍女都泪汪汪地朝上瞅,瞅容楚,瞅李扶舟,容楚微笑,点点面前一道点心,“扶舟,尝尝乔女官的破酥包子,听说你最喜欢的。”   乔雨润适时地红了脸。   李扶舟看容楚一眼,笑了笑,夹了一枚包子吃了,赞道:“确实好。”   乔雨润脸红得更加恰到好处,含羞婉谢,“国公和李先生不嫌弃就好。”   给容楚这么一打岔,眼看着告状便告不下去,乔雨润转眸,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侍女,愕然道:“你们还跪着做什么?我又没说责打你们。还不下去思过。”   “婢子们何过之有?”梨魄立即直起腰,愤声道,“是太史姑娘行事太过令人不满!”   “放肆,你这说的什么话。”乔雨润轻斥,“好端端的,不满太史姑娘做什么?太史姑娘是国公的客人,那就是你们的主子,哪有你们不满的资格。”说完又对容楚和李扶舟歉意一笑,“她们几个跟我久了,素来姐妹似的,难免娇惯得不识礼数,国公和李先生见谅。”   “小姐您大度,可婢子们……婢子们看不得您受委屈啊……”屈啊……”   太史阑点头。   很好。   圆转如意,生生不息,又转回来了,真一手好太极。   她突然大步走过去,几个侍女愤然回身瞪她,乔雨润起身,笑吟吟来拉她,道:“太史姑娘一看就是坦荡直爽性子,我是极爱的,一点小误会,不值一提,来,坐。”   “嗯,不值一提。”太史阑坐下,看看桌上,顺手从李扶舟面前拖过那碟破酥包子,“以后不要半夜闯门弹琴,就行。”   乔雨润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含笑点头。   “是我的不是。太心急拜会姑娘,”她含笑看了容楚一眼,轻轻道,“国公很少对谁这般关切呢,我一时好奇,失了礼数,国公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娇声软语,温婉可人,含笑瞟过去的眼神,铁石瞧着也要化稀水。   容楚笑吟吟瞧着太史阑,“她说原谅,我便原谅。”   乔雨润似乎又僵了一僵,李扶舟夹起一只蟹黄汤包,搁在她碟子里,温和地道:“蘸些姜醋吃。”   乔雨润的身体瞬间又软了下来,笑靥如花,端庄静雅,“多谢李先生。”转头对太史阑微笑,“那么,太史姑娘原谅不原谅我呢?”   太史阑吃着破酥包子,觉得碱重了些,点点头,道:“下次破酥包子碱少放些。”   底下“咔嚓”一声,似乎那个梨魄抠破了墙面……   “那便算太史姑娘原谅我了。”乔雨润浅浅地笑,夹起一只蟹黄汤包,“李先生和我都爱吃这个,太史姑娘也尝尝。”   “她吃螃蟹会出红疹。”容楚横筷一架,夹了一只马蹄烧饼给太史阑,“她爱咸口味。扶舟也知道的,”他微笑,“你看扶舟都不给她夹汤包。”   太史阑看一眼容楚。   这么卖力地给她拉仇恨,闲的?   她没兴趣玩争风吃醋三人行的把戏,人生很忙,情爱不在服务区。   “我昨夜刚刚赶到,便逢上一场刺杀,想来此处也不太安全,我带的这几个侍女,都有一手好武艺,国公若有驱策,请随意说。”乔雨润笑意诚挚。   “她们保护好乔女官便行了,你若有个闪失,我怎么向太后交代?”容楚含笑看她,“或者,也没法向李兄交代呀。”   “国公说笑了。”乔雨润羞不自胜。李扶舟平静地道:“属下掌国公府护卫之责,只要乔女官在国公身边,你们的安危,确实都是我的责任。”   “李先生放心。”乔雨润柔和地道,“我既在场,此事自然不能脱身事外,就我看来,国公行踪如此绝密,依旧被刺客闯入,显然二五营内必有内应,我已经请王公公带宫内高手前去查办。王公公是西局主办之一,他办事,国公尽可放心。”   她说起正事来,语气和先前截然不同,神容庄肃,用词虽然客气,却不容置疑。   容楚正在喝粳米粥,听见西局两字,似乎微微顿了顿,曼声道:“哦,西局啊……”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这话本身就代表一种含义表达,乔雨润笑了笑,从容地道,“近年来,朝中及诸王公,对西局多有误会,其实依我看,多半是那些人做贼心虚,自身有鬼,自然畏惧我朝秘密侦缉部门,如国公这般光明磊落,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容楚一笑。   乔雨润一怔,随即微笑,“国公玩笑了。”   “我怕乔女官和我一本正经。”容楚哈哈一笑,将碗一推,“我还怕我容楚尚未老去,便庸碌无用,自己遇到刺杀,还需要女人来替我解决。”   他含笑低头看着乔雨润,语气轻柔,笑容光华四射,然而俯下的飞凤般的眼角,几分尊贵里几分森然。   那样的森然漫不经心,而又杀机凛然,近在咫尺的乔雨润,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急忙轻轻一笑,放软声调,“国公这说的,叫我怎么生受。王公公是西局侦缉司掌事太监,我们既然遇上谋刺国公的大案,于公于私,都必得查办一二,否则太后知道,咱们不免担失职之罪,国公雅量,想来必然是明白的。”   “只要你明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容楚又开始笑得可亲,亲自给乔雨润盛粥,“多吃点,一路辛苦。”   乔雨润双手接了,仰起的脸笑容诚恳。   太史阑默默咽下一口汤包。   上位者就是这样争权夺利的?笑里藏刀,刀上淬毒,每个字都是雪里深埋的长剑,拂去纯净软和外在,里头四射寒光。   哪怕是她半只眼角都瞧不上的乔雨润,也绝非花痴,一旦论起正事,好哥哥也不是好哥哥了,美色也浮云了,面对势力雄厚杀机暗藏的容楚,竟也是一步不让。   看样子,她还得学。   “饱了。”她碗一推,站起,对李扶舟一点头,看也不看容楚乔雨润,扬长而去。   “太史姑娘如浑金璞玉,天真直率,真让人喜欢。”乔雨润含笑看她背影。   容楚瞄了李扶舟一眼,笑道:“是不错,不过就像扶舟说的,像你这样温婉大方,亲切可喜的女子,才是最好的。”   “怎么当得起李先生谬赞。”乔雨润眼神惊喜,转脸看李扶舟。   李扶舟微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容楚又道:“今日天气甚好,乔女官难得出门一次,也不要辜负这春光,趁我斟酌给太后回折子,让扶舟陪你四处走走。”   乔雨润眼神惊喜,“真的吗?不过李先生诸事操劳,我不当再劳烦他。”   “伴美陌上游,杏花吹满头,这可是修也修不来的好事儿,他哪有不乐意的。”容楚微笑。   李扶舟起身,微微一让,“乔小姐请。”   乔雨润笑容,落落大方又带恰到好处的微羞,对容楚告了罪,同李扶舟并肩而行。   此时太史阑刚走到竹情身边,那侍女张大眼睛,感叹:“李公子和小姐,当真一对璧人!”   声音不高,正好足够太史阑听见。   太史阑微微偏头,淡定无波的眼神掠过那对“璧人”,觉得其实还是不怎么配。   野花插在玉瓶里,寒碜。   乔雨润和蔼地对她笑,轻轻道:“太史姑娘还要去就学吧?或者还得照顾你的孩子,不好耽误你的正事,我们便不邀请你一起了。”   “别。”太史阑道,“我还是不站在你身边的好,不够映衬出你的美。”   身后容楚噗地一笑,乔雨润的脸色瞬间一白,随即微微扬起下巴,自太史阑身边过。   她走在太史阑那一侧,挡住了李扶舟看向太史阑的眼神。   太史阑也没看李扶舟,眼看那几个女人终于走了,反而觉得舒服,取了一枚清新口气的青果嚼着往外走。   身后容楚悠悠道:“不开心了?”   “嗯?”   “是不是有点怨恨?”容楚笑得开心,“是不是刚刚发现,原来扶舟的好,对每个女人都一样?”   “那也总比对每个女人都不好来得强。”   “你还真维护他。”容楚身影一闪,到了太史阑身边,伸手捏住她下巴,“我瞧瞧眼神,真的假的?”   太史阑“呸”地一口,把嘴里青果吐在了他衣袖上。   “好酸!”她道。   容楚低头看看自己瞬间狼藉的衣袖,再抬头看看太史阑。   “你真让我想掀翻你,压在这堂上狠狠鞭三百。”   “小气。”太史阑伸手按在容楚衣袖上,片刻放开,掌中一枚完整的青果,她把青果塞在容楚正待张开说话的嘴里,“赔你。”   容楚,“……”   ==   太史阑趁尊贵的国公忙着吐青果的时辰,迅速大步离开,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刚才什么事似乎不妥当。   再想了想,青果?   那青果自己嚼过,再喂给了容楚……   刚才只想恶心他,现在想着,却觉得又恶心又暧昧。   容楚真是太恶心了!   太史阑越走越快,决定以后离这恶心的家伙远点。   前面远远的,一对高挑的人儿,似乎是李扶舟和乔雨润两个,看样子出营去了,太史阑停住脚,默默看了两人背影一阵,转身向反方向走了。   她走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到了练武场,此时半上午,正是学生聚集在一起进行体能锻炼的时刻,一群汗流浃背的汉子在负重起跳,女子们则在练桩,花寻欢拎根鞭子满场游走,微红的头发一晃一晃地很显眼。   花寻欢眼尖,老远看见她,连连伸手招呼,太史阑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不能练武功,但锻炼体能肯定没问题,跟着练练也好。   她一过去,花寻欢便捶了她一肩膀,笑道:“怎么,被我那一番话打击了?都没见你来练武场参加过训练,我是说你不能练高深武功,但没说你不能好好操练体能,最起码强身健体都是应该的。我刚还说呢,你再不来,我这个二五营总训官就要亲自去拎你了!”   她呱啦呱啦说了一堆,太史阑不过点头而已,此时一阵风过,吹起太史阑头发,花寻欢无意中一瞟,蓦然目光一凝,“凝血圣甲虫,天哪,你哪来的?”一边顺手就去摸太史阑耳垂。   太史阑偏头一让,花寻欢讪讪缩手,满脸艳羡之色,啧啧道:“这是我们五越的圣物呢,大首领都未必有的,最是化淤活血疏通修复经脉的圣品,这东西形成的条件极其苛刻,百年难遇,你这只成品尤其好,一看就是顶级精品,你哪来的?告诉我我也去找一只!”   “拣的。”   “我也去拣……啊?”花寻欢瞪大眼睛。太史阑早已一把拨开她,走远了。   场子那头,寒门和品流子弟虽然已经可以一起练习,但依旧泾渭分明,太史阑一走过去,场中顿时一静。   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以为是个草根吧,偏偏带领寒门做出了光武营有史以来的最重要抗争并获得了胜利;以为从此寒门子弟要多个领袖,从此改变二五营的格局吧,偏偏这位火速崛起的领袖是个不能学武的,这在强者为尊的二五营内根本无法生存;以为从此可以放心,寒门抗争到此为止,二五营还是豪门天下吧,偏偏这女人又神奇地让曹老夫子当众求为弟子,再创二五营历史从未有过之奇迹;以为她还要创奇迹,或者老曹会传她惊天之艺吧,偏偏老曹收了她做弟子,第二天就收拾包袱跑路,现在营内有传言,说太史阑出卖色相蛊惑老曹求为弟子,其实资质极为不堪,不堪到老曹终究无法忍受,于是吓跑了。   总之,这女人,始终让别人不停地被颠覆,还不知道下次会有什么新颠覆。   鉴于这般复杂的,波浪起伏的人生,所有人现在对太史阑都处于一种雾里看花状态,品流子弟不消说,自然是相信最后一种流言,并且更加鄙视。更加鄙视。寒门子弟一半疑惑一半失望,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所以,此刻场中情形诡异,品流子弟迅速聚集在一起,摆出敌视架势;寒门子弟一半人,以迎接领袖般的姿态高兴地走过来,另一半则停留原地,眼神观望。   花寻欢远远望着,嘴唇翘起,她觉得,不管太史阑多神秘,不管她到底有无足够能力改变二五营,最起码,从二五营创立到现在,能造成对所有人如此影响的,自始至终,只有太史阑一人。   “你终于来了。”相拥着的弱攻强受二人组,萧大强熊小佳笑嘻嘻地过来,“我们过几天就要去北严城考练三个月,想着和你告个别,扶筑听雪又不许我们靠近,都等你好几天了。”   太史阑一怔,心想似乎今年的考练提前了?   苏亚走过来,默不作声指指脚下梅花桩,示意她上来练。   太史阑跳上梅花桩,问苏亚,“沈梅花呢?”   苏亚摇摇头,一个叫史小翠的女子探过头,撇撇嘴,“人家现在飞上高枝了,可瞧不上咱们。”   “也别这么说。”熊小佳憨厚地笑笑,“指挥助教很喜欢她,说她是好苗子,学指挥的不用上战场,留她多补补课了。”   太史阑目光一转,看见四面其余寒门子弟都有不忿之色,看来沈梅花要么就是际遇太好,要么就是不注意收敛轻狂太过,已经有点引起公愤。   不过,这是各人的选择,无可怨尤,也无须操心。   苏亚牵她上了梅花桩,二五营对女子要求不高,虽然不拘女子上战场,但一般都不从事一线拼杀,说起来这块大陆总体风气都较为开明,在从军这一例上不限男女,这也和大燕属国尧国有关,当年尧国公主铁血之名传遍天下,之后各国公主多有效仿,哪一国都不乏女将,相比之下,还是南齐位处天南,山温水软,物产丰富较为富裕,无需女子出苦力,这一地的女子,这些年倒没出什么人才。   所以女子们学艺,着重逃生和救护技能,轻功必练,梅花桩只是其中一种,负重跳跃,女学生也是每日功课。   太史阑第一次练习轻功,自然跌跌撞撞,苏亚和花寻欢却是好老师,前者沉稳细心,教了她很多个人心得;后者眼光犀利反应快捷,不住在桩下绕来绕去大吼,每次必吼在太史阑将要栽落的关节,令她及时补救,落足越发小心稳妥,速度也越来越快。   四面渐渐安静下来,都在看太史阑练习,眼神惊叹,夹杂惋惜。   因为,太史阑当真是好苗子。很少有人如她一般,反应快,颖悟力高,控制力强,眼神犀利,弹跳力和体能还超强。第一次上梅花桩,跌了两次就再没落下过,还能跟上别人练了一年的速度。   然而越是这样优秀,越让人可惜。   她能将任何武功都学到极致,可是偏偏不能走向极致。   “练得真好……”一个寒门子弟喃喃叹息,忍不住走近太史阑。   “练得再好有什么用?”远远的郑四少大声讥笑,“还是个废物!”   那个观望中的学生,犹疑地停了脚步。   “老曹都被吓跑了,你们猜,到底有多废物?”   “说起来奇怪啊,曹夫子那么不要面子地求她为弟子,第二天却又跑了,这可真蹊跷。”   “是呀,磕头求来的宝贝徒弟,怎么还舍得跑了不要呢?”   “我看呀。”那个出身寒门的子弟邱唐,跟在郑四少身后,洋洋自得地道,“曹夫子求她做徒弟,本就有问题,大家也知道,曹夫子先前被她惹怒,指天发誓不收她做徒弟有多坚决,怎么隔了不过一个时辰,忽然就头顶夜壶,只穿裤衩,光天化日之下来给她磕头?这合理吗?”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郑四少拖长嗓子问。   苏亚铁青着脸,往那边走,太史阑拉住了她,一转头,却看见花寻欢背着手,踮着脚往那边去了,鞭子垂在身后,远远看去像个耷拉着尾巴接近鸡群的火狐狸。   那群人说得高兴,犹自未觉。   “还能怎么回事?”邱唐口沫横飞,“明摆着的事儿!曹夫子单身在此几年了,想必是寂寞的,遇上某些风骚放荡的寡妇,一番秋波暗送,自然折节下交,云雨过后,老曹不堪如狼似虎的娘们,面黄肌瘦,羸弱不堪,奈何烈郎怕缠女,无奈之下,只得逃之夭夭……哟……啊!”   前头语句流畅,最后几个字忽然变了调,尖尖地拔上去,化成了一声惨叫。   惨叫声里,夹杂着咻咻的鞭子响。   “去你娘的满嘴喷粪!”花寻欢鞭子快得像雷霆,半空一个鞭花刚刚炸开,下一瞬已经落在了邱唐的背脊,牛皮梢接触肉体声响脆亮,一拉便是一道血棱。   邱唐痛得满地乱窜,惨叫声将品流子弟们的哄笑声压住。   “花助教!”鞭子好像抽在了品流子弟们的脸上,郑四少第一个按捺不住,冷声道,“说的又不是你,你凭什么打人!”   “爱打谁打谁!”花寻欢鞭子不停,“下贱种子!上次我就说过,代他娘教训他,一次不改,揍一次!”   “五越蛮子!”郑四少等人怒喝,“我们要去营副那告你,虐待学生,擅自体罚!”   “去呀!”花寻欢啪啪啪抽得更欢,“这是训练课,老娘没让休息,你们都在干嘛?擅自休息,胡言乱语,影响训练,破坏教练,破坏教学,老娘也去院正那告你们!”   品流子弟们一傻,这才想起他们确实也触犯了规矩,虽说平时这不算什么事儿,可轮上训练助教是花寻欢,她脾气上来,可不会给谁面子。   “你袒护太史阑!”   “谁不好好训练,我抽谁!”花寻欢鞭子一指,“我袒护她什么了?瞧人家多努力!”   众人伸长脖子,看向梅花桩。   太史阑在梅花桩上,面无表情,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用功状,人们目光投过来,她还张开双臂,飞翔了一下。   以示“努力训练中”。   熊小佳和萧大强笑得,差点没被负重的铁块压趴下。   “这才叫冷面笑匠……”萧大强趴地下,抹抹脸。   正在太史阑张开双臂那一霎。   忽然远处“咻咻”两声!   随即两道乌光,厉射而来,一道向着正待收回鞭子的花寻欢。一道向着高高站在梅花桩上,张开双臂的太史阑!   ------题外话------   感谢亲们的热情,28号晚近400留言,告诉了我什么是不离不弃。29日加V,我打开后台,看着那些月票记录,一个个名字慢慢看过去,心情激荡,几近无言。   从开文始,不断有读者提起月票的事,我从未反应,不知如何反应,潇湘改版后月票制度已经不同,我不想给亲们增加负担,所以保持顺其自然态度。以往加V公告我一定会习惯性掏兜,这次一句没提。我只想争取下七月月票,六月没想过,月底了,很多人又是首次订阅,没票很正常,我有心理准备。   未曾想,我不提,亲们却替我记着,29号的票已经让我很惊讶,至于其他,我觉得有这心意就很好了,一个作者的成就和认定,从来不仅仅是榜位,而是那些殷切捧出的拳拳心意。   我已收到,谢谢你们!   ====   题外话:后台卡死我算了!!!   54 女霸王VS绿茶表   “小心!”众人惊呼,离太史阑最近的苏亚,腾身而起,一个猛扑,抱着太史阑往下一拉,砰一声两人滚倒在地。   花寻欢眉毛一竖,长鞭一弹就要反击,那箭忽然诡异地一折,竟然绕过她的鞭梢,重重击在她的手腕上,啪一声长鞭落地。   两箭来势如电,几乎同时,众人回过神来,便看见太史阑苏亚双双落地,花寻欢捂住手腕,手腕缝里,渗出血迹。   太史阑推开紧紧抱住她的苏亚,坐起身来,苏亚扑势太猛,撞在旁边的梅花桩上,额头被蹭破了一大块,看见太史阑没事,她欣慰地笑了笑。   太史阑对她点点头,从她身边抽出钉在地上的箭,箭却在拔出的那一刻,断成几截,太史阑仔细一看,这箭外头一层竟然是一种黑色的冰状物质,里头细细一根尖锐钢丝,此刻外头那黑色冰受力破碎,只剩下钢丝,看上去已经不像箭,因为这附近,绊住梅花桩的钢丝到处都是。   苏亚也发现了这箭的特别,想了想,眼神里涌出怒火。   很明显,射箭人是要暗害太史阑。用的箭都不留下证据。   刚才太史阑是双手张开站在梅花桩上,极其不稳定的身形,如果被箭击中,必然要无法控制身形跌落,随便撞到哪座梅花桩,都难免受伤。而且十有八九是脸部受伤。   就算她脸不受伤,瞧这钢丝泛着的奇异色泽,只怕也另有玄机。   太史阑双手据膝,慢慢站起身来,扬头看向天际。   几道人影电射而来,却并不是冲着她,而是向着花寻欢。   来人落地,迅速包围了花寻欢,当先一人尖声道:“奉西局侦缉掌事太监王公公命,捉拿五越奸细花寻欢,其余人等,一概退下!”   有人惊讶,有人欢喜。惊讶的是寒门学子,欢喜的是品流子弟。   同情花寻欢的人并知道一点西局内幕的人,眼色都变了,那是杀人魔窟,恐怖集中营,南齐最神秘也最可怕的地方,进去的人,完整死着出来都是幸运,更多的是想死死不成,在血色地狱里苟延残喘痛苦无伦的囚犯,丽京皇宫之侧阴森的西局总部里,每到半夜总会响起宛如鬼哭的瘆人惨呼。三更之后,无人靠近。   “哈哈哈好……杀了她……杀了她……”邱唐躺在地下呻吟,“你们……帮我杀了她……”   来人一脚便将他远远地踢了出去。   “贱民!”当先那人,一张脸青灰色,眼下一颗褐色的痣,此刻连痣都在不屑地抖动,“别挡了老爷的路!”   品流子弟噤若寒蝉,邱唐不知高低,这些地方贵族子弟还是知道一点西局的,哪里还敢随便说话。   “哪来的人妖!”花寻欢捂着手腕,大骂,“好端端放什么屁!”   “你是奸细。”青灰脸的太监脸色铁青,冷冷道,“你涉嫌昨夜勾结五越奸细,行刺我朝官员,现我等奉命拿你前去查问,跟我们走吧。”   “放屁!我都数年没见过五越乡亲了!”花寻欢两眉竖起,瞳仁外一圈淡淡血色,“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么……”青灰脸太监慢条斯理一笑,“该有时,自然就有了。”   “我有证据!”郑四少忽然大声道,“这女人是五越奸细,昨天我还看见她和五越人偷偷见面来着!”   “你是谁?”青灰脸太监傲然道。   “在下东昌郑知府第四子,郑矫。”郑四少神情几分谄媚几分敬畏,满眼攀附之色。   青灰脸太监淡淡点头,“你的证言很有用,等会一边听宣。”   “是。”郑四少满脸喜色。   青灰脸太监也很满意。虽然没有证据大可以捏造证据,但若有人证,那自然更好不过。   太史阑忽然走了过来。   郑矫看见她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捂住了腰部。   上次捅的那一刀,好似又隐隐作痛起来。   青灰脸太监看似不在意,眼角却扫着太史阑的动作,余光看见她过来,嘴角绽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就等你过来……然后,便有了罪名。   他们特意选在此刻捉拿花寻欢,就是因为这样太史阑必须要出头,她一出头,西局太监便可以以扰乱公务,包庇重犯,乃至勾结五越纤细谋刺当朝重臣罪名将她下狱;她不出头,从此在二五营威信全毁,名誉大损,历来南齐官场和军规,都不允许有这样劣迹的学生进入,太史阑前途也将被毁。   一石二鸟,怎么做,她都错。   青灰脸太监端着下巴,心想咱西局的新任副都指挥使乔大人,果然是个玩阴谋的好手。   “带走!”他一直等到太史阑将要到面前,才决然一摆下巴。   “滚开!”花寻欢用脚尖挑起长鞭,呼呼舞起,驱散两个要上前锁住她的太监,可惜她毕竟右手手腕受伤,左手不够灵便,不过几下,鞭子便被一个西局太监劈手夺去,那太监哈哈一笑,一脚将她踢倒在地,另外两个太监脚踏在她背上,反扭住她双臂。   “滚开!滚开!”花寻欢在沙地上挣扎游动,却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青灰脸太监阴笑着接过长鞭,俯身看着她的脸,啧啧道:“这蛮女,性子野,长得也野,既如此,咱家便让你更野一些。”   他手腕一动,鞭梢一卷,啪一声,花寻欢颊上便多一道清晰的血痕。   花寻欢怒目而视,颊上伤痕微微目而视,颊上伤痕微微抽搐,泛出淡红的血色,衬着乱发间同样血色泛起,烈火烧灼般的眸子,狂野凌虐之美,扑面而来。   几个太监都呼吸紧了紧,眼底掠过又渴望又绝望,随即充满愤恨和暴虐的眼神。   那些世间的美丽,尊贵或狂野的花,他们看着,吃不着。   所以这群被死死压抑着的阉人们,比正常人更加渴望发泄,他们得不到女子在身下的婉转娇吟,便想听见另一种因为他们而生的痛苦的呻吟。   青灰脸太监本来得了嘱咐,要当众多折磨花寻欢,好挑起太史阑的怒气的,此刻忽然便没了心思,只想将这只小野猫快速拎到附近的大牢里,好好尝尝她血的味道,听听世间最好听的哭泣。   “带走。”他道,又对郑四少道,“一起过去。”   “等等。”   青灰脸太监转身,阴鸷的眸子,盯住了发声的太史阑。   “你是谁?”他明知故问。   “我……”太史阑走向青灰脸太监,四面太监都开始戒备,郑四少反而放松了些。   “我来问问他伤好没。”太史阑走到青灰脸太监身前一步,忽然脚跟一转,一拳就对他身边的郑四少挥了过去,“还痛吗!”   谁也没想到,太史阑竟然敢在西局太监面前对郑矫动手,一时都反应不及,“砰”一声,太史阑的拳头已经结结实实挥在郑矫腰部,打得郑矫哇地大叫一声。   他叫是本能,叫完之后却觉得,咦,好像并不太痛……   虽说不痛,却又觉得挨拳那一刻,似有尖锐刺痛感,但也不重,随即他便觉得脑子有点迷糊起来。   “郑兄。”太史阑一拳过后立即收手,平静地道,“嗯,看样子伤好了。”   “……”   众人都默,反应速度跟不上这诡异的现实。   青灰脸太监诧异又失望地出了口气,太史阑不为花寻欢出头,却跑来“察看”郑矫的伤,这让他无法借题发挥,他盯了太史阑一眼,不耐烦地一挥手,“没事?没事就让开,郑矫,跟咱家走。”   “走什么……”郑矫迷迷糊糊地道。   “给咱家作证呀。”   “做什么证……”   “作证花寻欢勾结五越奸细!”青灰脸有点不耐烦了。   “哪有。”郑矫一句话让所有人傻了眼。   青灰脸皱起眉,阴恻恻盯着郑矫,“你刚才明明说了,昨晚看见花寻欢和五越人往来!”   “没有这回事,昨晚我和黄市儿他们去了花秀楼,哎哟,花秀楼的秀儿,玩得一手好口技儿……”郑矫眉飞色舞。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青灰脸脸色已经不是青灰色,是城墙色的,郑矫谈起妓女时的得意神情,似针一般瞬间刺痛他。   “少扯什么水儿绣儿!”他怒喝,眼神警告,“郑矫,你想清楚了!”   郑矫轻蔑地瞥他一眼,“老阉货,神气什么,少爷我不是因为你是西局的,才懒得搭理你,”他伸手装模作样扇扇鼻子边的风,“都说太监管不住下水。果然,一身的尿骚臭!”   “放肆!”怒喝声爆如雷霆。   青影一闪,越过人群,啪一声巨响,郑矫的身子高高地飞过人群,重重砸在地上,在地上弹了弹,随即不动了。   四面噤若寒蝉。一群抖得小鸡似的品流子弟,畏惧地看看怒不可遏的太监们,再困惑地看看郑矫,谁也不明白,他是发了什么失心疯去得罪西局的煞神,自己不要命,也不怕祸连家族?   西局看谁不顺眼,一个罪名便能让你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别说他们这种地方官员家族,便是丽京豪门,丧生在西局恐怖机构之下的冤魂,足以写满一卷血迹斑斑的史册。   “胡言乱语,死有余辜!”太监们怒气未消,“我们也不需要他的证据,花寻欢通敌,铁证如山,带走!”   “我有证据。”太史阑忽然道。   众人又一傻。   萧大强看看天挺正常的呀。   “刚才有五越奸细出没。”太史阑没有表情就是最严肃的表情,“因为我有证据证明花寻欢和五越通敌,他们射了我一箭。”   “你们快去追。”她指向二五营外方向。“迟了就抓不住奸细。”   捂住额头的苏亚,呆呆地看着太史阑。   神一般的思维,正常人跟不上。   “放屁!放屁!”青灰脸自觉又被耍,暴跳如雷,“那一箭明明是咱家射你的,哪来的什么五越奸细……啊!”他忽然惊觉失口,傻住。   “哦”学生们一声恍然大悟的惊叹,长得拖到了天边。   原来如此。   花寻欢忽然开始笑,叽叽咕咕,吃了一嘴泥土,也忍不住笑得眉眼花花。   青灰脸太监怔在那,玩惯阴谋诡计的人,此刻也有些无措,太史阑每一步行动,都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预计中摆好的陷阱人家硬是不踏,倒是他被一步步套着,跳进了一个慢慢扎紧的口袋里。   “哦?”太史阑立即道,“公公,我犯何罪,你要杀我?”   青灰脸太监怔怔看着她。   “便是我有罪,也当先拿下,送入有司查证审讯,递交朝廷案卷,陛下御批有罪方可斩监候或斩立决。”太史阑淡淡道,“没听说过西局有私定刑狱、批红判命,擅自杀伤无辜的权力。”   青灰脸太监窒了窒,脸窒了窒,脸色变幻,知道不能再任她说下去。   “你说什么呢。”他勉强笑道,“我刚才还没说完,那一箭是我射花寻欢这个奸细的,只是准头不好,误射到了你那边,而且你也看见了,”他指指花寻欢脚下的箭,“我们射出的箭,都是去掉箭头的,西局向来公正无私,铁面执法,连花寻欢这样的重犯都用去箭头的箭,何况你这无辜?”   他一边解释,一边再次心中暗叹,幸亏之前副都指挥使大人关照箭用两种,箭头去掉,当时他还不以为然,西局执行任务,还从来没这么心慈手软,射死便射死,有什么关系,此刻才觉得,大人果然未卜先知,智慧超绝!   太史阑瞟一眼击伤花寻欢的箭,果然是去掉箭头的,她可不信西局的恐怖分子有这么善良,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心思缜密,用两种箭,好将来撇清干系。   “射我的箭不是这个。”她摇头。   “哦?”青灰脸正中下怀地冷笑,“那行啊,西局查案向来重证据,你把箭拿出来,一看便知。”   太史阑皱眉,很踌躇的样子。   “拿不出来,那你就是诬告!”青灰脸立即两眼放光。   “拿出来呢?”太史阑平静地问,“就证实你们试图滥杀无辜?”   青灰脸又一怔,觉得似乎被绕进某处陷阱,狡猾地道:“你随便拿出什么箭,说是西局拿来射你的箭,我们也能认?”   “西局的箭,肯定和别处不同。”太史阑指指地下射花寻欢的那支,“箭柄有标记。”   “你眼力倒好。”青灰脸有恃无恐地承认。   怕什么,刚才射这女人那一箭,是西局也很少用的玄冰箭受力便毁,她不可能拿得出来,难道要拿个钢丝来说这就是西局的箭?那他也可以立即指证她诬陷。   “那便是说,如果我拿出不同的箭,箭柄有西局标记,那就证明是西局的箭。”太史阑漠然道,“西局的箭证明你在撒谎,你在撒谎就证明我说的是对的,是你们无需证据,滥杀无辜。既然你们连无辜都滥杀,同样可以推断你们对花寻欢的指控,也可能是冤枉无辜。”   四面学生听得眼睛眨巴眨巴这是怎么绕出来的?   要古代人去理解现代的逻辑推论,实在有点困难,最起码青灰脸就一时给绕糊涂了,一大堆证明来证明去,听得他两眼发直,心一横,发狠道,“是又怎样?一堆废话,你拿出箭来啊!”   太史阑点一点头,伸手入怀。   青灰脸冷笑,学生们屏息。   花寻欢充满希冀地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的手,缓缓抽了出来,站在她对面的青灰脸,清晰地看见最先出来的是一截灰黑色的闪烁微光的箭柄,柄上浮雕“西局”两字。   他瞬间脸色死灰。   怎么可能!   箭即将完全抽出。   忽然有人柔声道:“杨公公,你耗费太多时辰了。”   声到人到,一人缓步而来,素衣高雅,姿态从容。   此时太阳不烈,那女子身侧,一左一右,却有两个侍女在给她打伞,伞是雪白丝绢制成,绘水墨山水,十分清雅,阳光光影自水墨经纬间透过,再洒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风致闲适。   这么粗粗一看,还是挺美的。   有些学生已经认出她是昨夜花轿从天而降的仙子,眼神惊艳,窃窃私语。   乔雨润在太史阑一丈之外停住,看也没看太史阑一眼,只含笑对青灰脸太监道:“杨公公,王公公已经等急了,还是速速将要犯带去吧。”   随即她对四周点头,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对自己招呼,都忙不迭地纷纷回应。   乔雨润手一招,杨公公立即拖起花寻欢,两个太监封住她的嘴,跟在她身后,转身。   云淡风轻,随意而过。就好像刚才的事根本不存在,太史阑也不存在。   “乔小姐。”   乔雨润回身,目光掠过太史阑,十分陌生而有礼地微笑,“姑娘是有话说吗?是花助教的学生?我等有急事在身,无暇在此过多停留,姑娘如果是为花助教作证或申辩,不妨一起去?”她又微笑四顾,“在场诸位,如果有何线索提供,或者对西局处置有看法,也请一同去。”   她微笑大度,态度可亲,可是“西局”两个字就像狰狞的箭尖,谁敢被那样的箭尖瞄着?她目光扫过,人人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没动的,只有苏亚和强受弱攻二人组,不过脸色也很难看。   品流子弟们抿着唇,眼神不怀好意。   众人都看得出,两名女子,不同风格,一般的厉害角色。   乔雨润那段话无懈可击,偏偏技巧高超,不给太史阑任何当众控诉的机会,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太史阑被西局带走,能不能再出来就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干涉。再套死太史阑,只要她开口,就是为重犯花寻欢申辩,那就是同党,那么,西局完全有理由审讯一个“重犯同党”。   仓促之间,化解对西局不利的局面,扳回一局还占据上风。   这回太史阑遇上她,谁胜?   大多人都不看好太史阑,无论如何,地位权势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好像没说我要给谁申辩。”太史阑从怀中抽出玄冰箭,“乔大人,我报案。”   四面起了微微骚动,杨公公脸色铁青。   乔雨润瞟一眼那箭,微笑不改,“是吗?此事我会彻查,那么太史姑娘也请和我们走吧,我们要详细询问。”   她也不问报什么案,再次转身要走。   “乔大人不问问案犯是谁?”   乔雨润半转身,“案犯?”   太史阑无视她森冷的语气和杨公公恶狠狠的瞪视,道:“刚才亲口承认拿这西局箭射我的杨公公。”   “是吗?杨公公是我西局得力属下,向来公私分明,行事稳妥,怎么会擅自对学生出手?”乔雨润淡淡道,“或许有人栽赃诱供也未可知。”   “他亲口承认。”   “有吗?”乔雨润微笑,“杨公公,真的?”   “没那回事!”杨公公满不在乎一甩头,“她栽赃!”   “你看。”乔雨润对太史阑遗憾地摇摇头,“栽赃西局属下,有重罪的哟。还是别说了吧,啊?”   “有!”苏亚忽然上前一步。   “有的!”强受弱攻二人组大声道。萧大强说完就在叹气,熊小佳抱住他的腰,“强,别怕,呆不下去,大不了你我私奔天涯去!”   “小佳,咱们生死一起!”萧大强反抱住熊小佳。   众人呕……   有这几人带头,其余寒门学子纷纷开口,虽然还是有人躲在人群后,但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乔雨润的微笑,也渐渐淡了。   “或许真有什么误会。”她回眸笑看杨公公,杨公公接触到她眼神,激灵灵打个寒战。   “不过西局一向秉公处事。”乔雨润回头,又恢复亲切笑容,若无其事地道,“你既指控杨公公,他便算有嫌疑,我等会进行相关查证,太史姑娘正好可以一起去指证。”   “不该避嫌么?不交当地官府处置?”   “西局的人,西局自会处置。”乔雨润亲切笑容里几分傲气,“太史姑娘,我理解你们这种人的想法,并原谅你这次对西局公正性的怀疑,不过,希望不要有下次。否则视为对西局的挑衅。”她颔首示意,“杨公公,委屈你一阵。”   杨公公放开花寻欢,站到乔雨润身后,冷冷盯视着太史阑,用口型低声道:“等下要你好看。”   “他是杀人嫌疑人?”太史阑不看杨公公,看乔雨润。   “暂时算是。”乔雨润看她的笑容开始怜悯。   “嗯,和花助教一样。”太史阑道,“那么,枷锁脚镣呢?”   “你!”杨公公青灰脸瞬间变成猪肝色。   乔雨润盯着太史阑瞧了一阵,手一挥,示意那俩太监给杨公公上脚镣。   “无妨,既然已经委屈了,那便坚持下。”她淡淡道,“是非总会分明的。”   杨公公勉强按捺住,脖子上涨出粗长的青筋,盯着太史阑的眼神似条恶狗。   脚镣上了,杨公公羞愤无伦,花寻欢开始微笑,红唇吮着手腕上的血迹。   一行人正要走,太史阑又道,“武器不卸?”   乔雨润抿着唇,盯住太史阑,太史阑面瘫状。   空气紧绷,一触即发。   半晌,乔雨润又挥挥手,两个太监默不作声下了杨公公的箭囊,杨公公已经气得要晕去,盯着乔雨润嘶声道:“大人……我们西局……我们西局何时如此威风扫地……”   他语气也有了怨怪之意,暗恨这次出来跟着的是这位一心要扭转西局形象,将之转往前台的女副都指挥使,如果是以前,哪里会理会这些贱民,西局要杀谁,谁就躺倒等死!   太史阑平静地看着乔雨润爱装叉的人就这样,明明可以跋扈很想跋扈,偏要在人前显出雍容大度状。   那正好,装吧,装到你不能忍受,撕下面皮,西局还是恶狗,你还是泼妇。   乔雨润也平静地看着太史阑,从对方淡定无波的眼神中,明白太史阑的深意。   这个女人,看似坚硬不折,其实绝非鲁莽之辈。   她根本不试图以一己之力对抗西局,救下花寻欢,她绕开花寻欢,每一句话,每个举动,都在将西局拖下水,她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已经被自己调开,所以东拉西扯拖延时间,偏偏每一次攻击都让人无法避让,不得不和她周旋。   太史阑,是在利用她乔雨润追求完美的性格,引起杨公公对她的怨恨,破坏她在西局的威信,西局内部有了破绽,太史阑就有了机会。   绝顶智慧。   乔雨润笑了笑。不再试图带人走,也不再说话。   太史阑,还会有话说的。   果然,卸掉武器之后,两个太监想再次带杨公公走,太史阑又开口了。   “他还有反抗能力。”她指指花寻欢被打得流血的手腕,示意杨公公手腕无伤,“公平起见,把他的手打断先。”   “混账!我杀了你!”杨公公蹭一下蹦起来,两个太监都拉扯不住。   “太史姑娘。”乔雨润声音温和,“你不觉得你过分了吗。”   “大家都是人。”太史阑直直和她对视,“都是嫌疑人,你说公平对待,自然什么都要一样。”   “太史姑娘,我想你不懂一个道理。”乔雨润笑得柔和,“公平来自上位者的赐予,愿意给你,它就存在,不愿给你,它就不该存在。而你,以及在这里的所有人,”她环视一周,目光不凌厉,却笼罩一切,“并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对我叫嚣着要公平。”   “太史阑!苏亚史阑!苏亚!”接到消息的院正营副等人终于气喘吁吁赶来,当先一个太史阑没看见过的白面中年人,还未到,已经发出一声怒喝,“不得干扰西局大人办案,退下!”   “吴总院。”乔雨润颔首。   太史阑瞟一眼院内高层那一群人,心想来得果然很慢。   “退下!退下!”二五营最高长官吴总院,脸色阴沉得要滴水,“我不过出外办事几日,回来助教学生,俱都不成模样!你们几个,还挡在那里做什么?还不速速退下!”   他身后郑营副,默不作声手一挥,示意护卫队上前来拉开太史阑,并对乔雨润谄笑,“乔大人,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管束学生。”   太史阑瞟一眼郑营副,这人今天特别沉默,眼神闪烁,看起来有点异常。   “贵营虽然号称南齐最末。”乔雨润并没有生气的样子,眼神居然还有几分赞赏,“不过贵营的学生倒还确实有几分胆气,也罢。”她笑笑,“世人多年来对西局多有误会,其实西局确实是以民为先,以律为先的国家之器,太史姑娘要个公平,那就给个公平。”   “乔大人!”杨公公不可思议地惊呼。   “我去封了他的穴道,请太史姑娘做个见证。”乔雨润含笑邀请,“如何?”   二五营高层怔了怔,想不到西局作风怎么大改,学生们却有很多露出赞赏神色,觉得这位女副都指挥使,当真大度有风范,确实一改西局恐怖形象。   太史阑点点头。   乔雨润伸手一招,两人走到坐在地上的杨公公身前。   此时两人背对众人,中间夹了个杨公公,为乔雨润打伞的竹情和梨魄亦步亦趋跟着,一把巨大的丝伞微垂,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太史阑。”乔雨润待太史阑走到她身边,忽然低声笑道,“想拖延时间?只怕不行呢。国公和扶舟,因为昨夜五越刺杀,大首领出现在东昌城,已经赶了过去,一日夜之间,怕是很难来得及回来哦。”   随即她微微弯身,伸出手,做点穴状,口中道:“太史姑娘你看清楚。”   她的衣袖在杨公公身上拂过,太史阑低头,正迎上杨公公抬起的头,那人血红的眼睛里,杀机一闪!   随即杨公公抬手,一把拉向太史阑的手腕!   他的指掌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薄刀,刀柄向内,要将薄刀送入太史阑手中!   此时大伞撑起,众人视线被挡,杨公公出手快如闪电。   他唇角狞笑浮起马上,你也是个杀人疑犯,然后,落入西局的血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史阑忽然抬头!   她一抬头,撞到正弯身挡视线的竹情的下巴,砰一声闷响,竹情向后一退,伞落地。   这一退,太史阑已经越过杨公公,一把抓住乔雨润,挥掌,“啪!”   响亮的一个耳光,惊得众人在原地一跳。   响亮的耳光声里,太史阑的声音清晰冷静,“你要栽赃我刺杀杨公公?他还不够资格,干脆就你吧!”   “太史阑!”乔雨润还捂着脸,震惊得眼眸都放大一圈,无论如何都反应不过来,郑营副已经冲了过来,一脚踹向太史阑,“混账!敢殴打乔大人!”   太史阑似乎反应慢了一拍,只来得及挥臂一挡。   “砰”,她的拳头和郑营副的脚底接触,太史阑身子一震,被震得飞出丈许,落在地上,重重一响。   “哎哟!”郑营副也发出一声痛叫,抱住了脚,众人这才发现,他的靴底不知何时被戳了一个洞,脚底已经刺伤,有鲜血殷然而出。   此时事件迭起,从杨公公出手到郑营副中招,也不过眨眼工夫,大多人还没反应过来,苏亚冲过去,将太史阑扶起。   太史阑刚刚站直,忽然冲了过去。   她一直冷静周旋,不动声色,此刻冲出却势若疯虎,一头将还在抱脚呼痛的郑营副撞倒!随即骑在他身上,手起掌落,打人!   “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砰。”一拳落肉有声,包括西局的人在内,全体张嘴,吃风……   结果郑营副的回答,让他们的风吃得更饱……   “见了……见了中越二首领……”   全体学生“嘶”一声。   五越以方位命名,中越,五越五番之一。   二五营高层面面相觑,眼神惊慌郑营副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砰!”又一拳,“你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嗷……啊……我带他进入二五营,指出玉芽儿的住处……”   “砰。”又一拳,“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你和他们联系多久了?怎么联系上的?”   “……前年……他们派人找到我……给了我千两黄金……还置办了一座宅子……说他们在朝中有人,将来还可以帮我调出二五营寻个肥差……”   “你在这里,为他们做了多少事?”   “没有……他们一直没找过我……这次才联系我……要我带人进来……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太史阑狠狠一拳,郑营副的嘴差点歪到腮骨,寒门子弟看得两眼放光受他欺负这么久,如今可解气!   “花助教是你诬告的?”   “乔……乔大人命人找到我……要我提供线索我提供线索……她说五越奸细闯入二五营,必有人接应,想必还是熟人,我想这便是指花助教了……这样也好,不然难免有人怀疑我……”   太史阑抬头,冷冷看向乔雨润。   乔雨润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笑道:“太史阑,听说你学了曹夫子的慑魄之术?”   她这句话极为厉害,淡淡一句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怀疑。   毕竟,现在的郑营副,太不符合他平时性格。   太史阑大马金刀坐在郑营副身上,平淡地道:“你背后能看人?”   众人默然,想起太史阑扑过去就直接压在郑营副背上,从来就没有眼神接触。   乔雨润盯着她,两人自出现后便一直交锋,而她面对这个区区平民,竟然一直处于下风,节节败退,处处被辱,忍到此时,终究忍无可忍。   “很好。”她格格一笑,“多谢太史姑娘仗义,为我西局寻到真凶,来人!”   一大群人影自远处飞驰而来,落在她面前,躬身,乔雨润一指郑营副,道:“拿下!”   又一指花寻欢,“放了!”   寒门子弟发出一阵欢呼,涌向太史阑身边,太史阑却只望定乔雨润,眼神警惕这女人这般决断,必有后招。   果然,乔雨润第三指,指向太史阑,“拿下!”   “为什么!”萧大强瞪大眼睛,“你刚还说太史姑娘有功!”   乔雨润手一招,一个太监递上一个盒子,她将盒子一抛,抛在太史阑脚下,“西局赏罚分明,这是赏你的。”   西局太监们脸色阴沉西局自成立至今,独掌大权,飞扬跋扈,只有他们欺压别人,今日被人逼退至闷声挨打,对方还只是一个二五营学生,此刻人人心头憋闷,脑中充血,可着劲儿想象太史阑落入自己掌中的悲惨下场。   “赏过了,现在谈罚。”乔雨润冷笑,拂袖,“二五营学生太史阑,无视法度,阻拦西局公务,并以下犯上,殴打三品命官、西局副都指挥使,以民害官,罪加一等,着西局收监审问!”   学生哗然,太史阑没有表情,乔雨润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容楚不在,在场高层无人能够抗衡西局,她能凭一人之力,保下花寻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两个太监掠过来,执住她双臂,两手使暗劲,一沉一按,就要先卸了她的关节。   “砰。”苏亚一横臂,挡住了一个太监。另一边,恢复自由的花寻欢冲过来,一膝顶向另一个太监的裆部,逼得他不得不回手自救。   攻受二人组挡在太史阑面前,熊小佳巨大的身形,遮得太史阑身周三尺没阳光。   一群寒门学生涌过来,无声站在太史阑身边,连品流子弟,都有人忍不住动了动脚步。   仿佛又是那日,选课之争时,默然站到太史阑身后那一幕。   抗争从未不存在,只因未到血热时。   “贵营是要踏平我西局么?”人越来越多,乔雨润神情反而越发快意,“太史阑,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救一人,毁一营?”   “都退下!退下!”总院咆哮,怒目瞪着留守的院正大人,不明白他不过离开区区十几日,学生忽然就翻了天。   太史阑拨开苏亚花寻欢,走了出来。   “别高估西局的人性。”她道。   她对乔雨润招招手,指指自己鼻子。   乔雨润一笑,此刻笑意,终于再无法被胭脂和虚伪遮掩,露出几分嗜血的狰狞,“来人,先分筋错骨!”   “太轻了。”忽然有人轻飘飘地道,“分筋错骨怎么够?应当剥皮揎草,滚油过龙,梳洗挖眼,斩鼻断耳,将西局百般刑罚都尝个够,才能勉强泄恨一分。乔大人,你说是不是?”   ===   题外话:首先要感谢一下热心的帮更的筒子,不过有个意见想提一下,就是帮更的筒子能不能下次排版一下再贴出来。   其次,喜欢桂圆的筒子请多去去潇湘书院支持支持大人~~~   再次,再多嘴的念叨一次,虽经济上力有不逮,但我们精神上还是要支持正版滴,更文时间在当天19点后,不然伦家真心觉得对不住大人的辛苦劳作啊,望各位等更新的筒子多多见谅~~~   最后,来来来啊,筒子们,下注了,赌注是说自己糗事一桩,来人是谁,买定离手啊,明天继续~~~   55   乔雨润的脊背僵了僵,停了有那么一瞬,才缓缓转身,笑意微带勉强,“国公说笑了。”   后方,人群之外,一身轻衣的容楚,立于一株梨树下,梨花粉白,落于他水色衣襟,被他玉白的手指随意拈去,女子们的目光随着那含笑一抛的动作,飘飘荡荡,不由自主便顿了呼吸。   “来回奔波,好累。”容楚笑道,“还好,没错过好戏。” 他浑身上下,干净清爽,连衣服都是新的,哪来的风尘之色。偏他说着,一分脸红都没有。   太史阑瞟他一眼——终于舍得出来了?景泰蓝在二五营,他容楚怎么可能离开?   “扶舟。”容楚转头对身后道,“让你陪乔小姐好好逛逛,你倒好,把人给抛下了,你看你看,人家乔小姐难得过来一趟,还要来操心公务。” 李扶舟从树后转出来,他倒是有点风尘之色,发丝微乱,那种不同于平时清爽干净气质的散漫风情,让女人们眼睛又是一亮。   这两人站在一起,像红枫林里一道清溪过,或雪山间绵延碧绿松林,艳色里别有清美。   女人们眼睛亮,乔雨润眸子却暗了暗,咬了咬唇,楚楚可怜地看着李扶舟,轻声道:“不怨李先生,是我自己任性,将他抛下……” 李扶舟直接向她走了过来。   “怎么受伤了?”他柔声问,从怀中取出一管药膏递过去,“敷这个吧,淤肿半个时辰便可消尽。” 乔雨润没想到他一句责问没有,反而关心备至,受宠若惊地连忙接了。   此时她满腔柔情难以自抑,再要告状或者恶形恶状,自己都觉得不太合适。却又不甘心放手,在李扶舟看不到的角度,阴冷地看了太史阑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也是小事,看在李先生面上,我就不追究太史姑娘以下犯上之罪,不过……” 她轻轻道,“太史姑娘性子太烈,过刚易折,却是不好,今日领教了二五营学生一番风采,也让我有这种感受。光武营学生都是我南齐栋梁之材,教导事务不可轻忽,我看这样吧,我们西局最近在中州行省查办五越奸细一案,需要长驻在附近,我们可以留一部分西局精英长驻二五营,协助二五营教学,”她笑看总院,“您看如何?”   当着学生的面,容楚的身份没公开,她自然征求总院的意见,总院却不敢做主,眼角瞄向容楚,容楚微笑,不置可否,总院无奈之下,终究不敢违拗乔雨润,笑道:“西局精英名动天下,能执教于二五营,是我等之福。”   寒门子弟齐齐色变,都看了太史阑一眼,谁都知道,这明摆着冲太史阑来的,这些人留下来,以后大家,尤其是太史阑,还有好日子过? 乔雨润见高层无人敢于反对,满意地一笑,向众人点点头,拉着李扶舟袖子道:“扶舟,其余事体交于他们去做,咱们把没逛完的那座玉壶峰,再走一走去。” 李扶舟含笑应了,乔雨润款款走过太史阑身旁,眼角也不瞄她一下。   她刚刚走过去,忽听见容楚对总院道:“虽说乔大人宽宏,不予追究,但二五营却不能不给乔大人一个公道,太史阑等学生犯上,应该处罚。” 众人一怔。面面相觑,乔雨润也愕然回首。   “我看,眼下每年考练之期也快到了,不如就稍微提前一点,让他们出营历练。自然不要寻太舒坦的地方,否则还叫什么惩罚。嗯……”容楚装模作样沉吟一下,“听说西番在北严附近颇为猖獗,那里临近西北边境,民风彪悍,龙蛇混杂,最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就那里吧。” 总院一怔,只好苦笑点头。 乔雨润脚步忽然微微一踉跄。   她转头,眼神里愤怒一闪而过,正对上容楚笑吟吟看过来的眼。 “乔大人。”容楚不急不慢地过来,笑问,“公道否?” 乔雨润咬牙,半晌,微笑,点头。生硬地道:“多谢国公主持公道。” 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像要将牙齿击碎。   容楚好像没听见那声齿间相撞声响,也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挑起她下巴,在她耳侧轻轻道,“那么,为了感谢我,记得帮我照顾好她哟。” == 乔雨润张大眼睛,望定容楚,半晌,忽然笑了。   “国公。”她妩媚地眨眨眼睛,“真该恭喜您,想不到孙家小姐刚刚去世,您这么快又有了新欢,太后如果知道,不知该有多开心。”   “太后为什么会知道呢?”容楚笑得雅致风流,“乔女官会告诉她吗?” “您觉得呢?”乔雨润掠鬓,斜瞟容楚,笑得容光焕发。   “无妨。”容楚深深凝注她,眼神仿若深情无限,“太后会认为那是我在逢场作戏,因为,如果她问起我的新欢,我会向她求娶乔女官。” 乔雨润掠发的手停在鬓边,脸色唰地雪白。   “所以,记得照顾好太史阑。”容楚替她拢鬓,神情亲密如对挚友,“她掉一根汗毛,是西局拔的;她少一片指甲,是西局啃的;她瘦一斤肉……”他微笑,“西局会少很多肉。” 乔雨润望定他,胸口起伏,半晌,垂下眼睛,“是。”   容楚微笑,天光在他的笑容里淡薄,化为渐渐弥漫的暮色。 四面的人,望着那对窃窃私语的男女,他们姿态亲密,自始至终笑容明丽,似一对有情璧人,都觉赏心悦目,连带紧张的神情也微微松弛。 太史阑却觉得,那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很阴冷,像这烂漫晚霞黯沉的边缘。   过了一会儿,乔雨润终于离去,依旧维持她从容的笑容,只是脸色有点白,她带走了郑营副和杨公公,至于她会怎么处置两个“案犯”,太史阑没有干涉,也不打算干涉。   在她的力量还不够改变更多的现实之前,她会立在原地,学会接受憎恶。 当然,总有一日,她要让这世界,憎恶她的憎恶。 总院在容楚没看到的地方,冷冷看了太史阑一眼,随即也带领高层们离开。   品流子弟们悻悻离去,寒门学生们都没走,三三两两,无声聚集在太史阑身边。 如果说之前选课之争还让一部分人犹豫观望的话,今天太史阑正面撼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局,成功救下花寻欢,已经足够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做出选择。   “太史阑。”花寻欢走过来,认真看了她半晌,忽然大笑道,“当初我还笑你狂妄,现在看来狂的是我自己,哪,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至于我值不值得你交……”她仰起下巴,“我也会证明给你看的。”   “废话。”太史阑说。 不当她是朋友,她犯得着管闲事么。 花寻欢眼睛亮了起来,苏亚在一边,露出一点淡淡笑意,一般明亮。   “北严城考练,不知道院正他们会怎么分配。”萧大强道,“北严城有十三村镇小城,以我们的资历,可能会去做录事、佐史、巡检、闸官、驿丞。以及掌税收的税课司使、掌各水库闸储泄、启闭的闸官,掌仓库的保管与守卫的仓官。如果是武技科出众的学生,则可能去西凌行省的天纪军中或者上府兵大营,担任仓、兵、骑、胄四曹。” 换句话说,选择很多,未必能聚在一起。 太史阑也不在意这个,她单打独斗惯了,现在这群人将她围着,她虽然没有不自在,却觉得吵闹气闷。   “容楚。”看见容楚过来,她顺势拨开人群迎上去。 难得看她主动,容楚唇角微微起了笑意,却见她看着李扶舟匆匆离开的背影,道:“他有事?那你记得代我和他告辞,我明早就走。” 容楚唇角的笑意敛去,淡淡看了她半晌,道:“不和我告辞?” 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懒得回答无聊的问题。 就住在你屋子里,告什么辞。 “不问问我刚才和乔雨润说什么?”容楚上前一步,斜斜俯脸,从太史阑角度,看不清他眼神。 “勾心斗角而已。”她道,拨开他向回走。   “我向她求婚。”身后容楚笑道。 太史阑站定,想了想,道:“挺合适。” 人影一闪,容楚已经到了她面前,这回笑得更开心了,“太史阑,你不该为你的未婚妻身份争取一下吗?”   “如果我想要你。”太史阑仰头看着他眼睛,“谁来抢都没用,你不同意也没用;如果我不想要你,谁挑衅也没用,你拿天下诱惑我也没用。”   容楚望定她狭长的眼眸,这个女子,她的眼神不是冰,不是石,是巍巍大地,苍茫厚土,她并不本能拒绝一切,只是想要走进她的神秘之地,遥远艰难。   “我忽然真的有点想……”他悠悠道,“想让你要我……”   “嗯?”太史阑听力不好状,回头。 容楚正在出神,下意识提高声音,“我想你要我!” 太史阑立即点头,“看情况。”   “……” 全场静默。   喝水的花寻欢,噗地喷了苏亚一脸。 萧大强仰慕地看看容楚,再羡慕地看看太史阑,再一脸渴盼地看看熊小佳,熊小佳黑脸飞红,扭捏半天,弯腰在他耳边悄悄道:“嗯……我想你要我……” 萧大强眉飞色舞,容楚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   容楚在众目睽睽下郁卒,冷面腹黑魔王已经不急不忙回了住处,将要离开的消息告诉景泰蓝,小家伙立即欢呼起来。   太史阑却在想着,要不要趁夜逃走呢?容楚允许她拐着景泰蓝混进二五营已经是奇迹了,难道还会允许她带景泰蓝去北严城?   这世上奇怪的事太多了,景泰蓝失踪,天下没有震动,该找的不找,该追的不追,找到了的不索回,却又不肯离开。 事情诡异到这地步,太史阑知道,她必然已经触及了某些最深沉阴谋的边缘,只要景泰蓝还在她身边,她的危险永不消弭。 这也是她横眉冷对容楚的原因——未必宽容你的就是好人。容楚的放纵,能有几分好意?他一次次替她解围,到底是单纯地想帮她,还是更多地在考验她? 在没有摸清一个人真正的心思之前,太史阑宁可先选择坚冷地保护自己。   思考了一阵,她踱到窗边,四面隐隐的呼吸声告诉她,想带景泰蓝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史阑坐了下来,不再多想,和景泰蓝的分离是必然的事,不必徒劳挣扎,她现在要做的,是趁着难得没人干扰的时期,将景泰蓝尽量留在身边更多一些日子,好教会他一些他原本学不到的事。 想了想,她吩咐了侍女,安排了晚餐菜色。 掌灯的时候,晚饭摆了上来,景泰蓝蹬蹬蹬跑过来,拿着自己的小碗和小筷子,他最近已经被调教得,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吃饭时要摆碗筷,吃完饭要洗干净自己的碗。   桌上菜色热腾腾,景泰蓝瞪大眼睛,一脸困惑。 那个绿色的豆子是什么?豌豆?好像比豌豆大。 那个蛋饼里,青色的芽是什么?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为什么有两道鱼?两种鱼都长得好奇怪。   门帘忽然被掀起,容楚不请自来,倚在门边笑吟吟道:“听说你今天换掉了厨房准备的菜色,是打算给自己办一场践行宴?我作为主人,少不得要来捧场。” 他很有兴趣地瞄瞄桌上,有点好奇太史阑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到底喜欢吃什么。   太史阑看都不看这个自说自话的家伙一眼,明明就是蹭饭而已。   容楚也不客气,自己在桌边坐下,手一伸。   太史阑瞟瞟他。   他望望太史阑。   太史阑错开眼光。   他望着太史阑。   习惯性伸在半空,等着挽袖子的手,寂寞地伸着   ……   容楚不尴尬,不放下,挑衅地望着太史阑。   太史阑想了想,拿了块抹布,塞在容楚手里。   ……   抛开抹布的国公,出去洗手了,太史阑顺手布好自己和景泰蓝的碗筷,坐下吃饭。   等容楚回来,早已开动,没人等他。 他面前倒是有碗筷,太史阑没打算真不让他吃,只是给他准备的细瓷金边碗十分精致,和太史阑的蓝边大碗,景泰蓝的蓝边小碗,格格不入。 容楚看看那配套的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提出换碗的要求——不用问,肯定没他的。   景泰蓝头也不抬,吃得欢快,根本不知道这短短一刻,国公爷心酸的心路历程。虽说他近期跟着太史阑,胃口好了很多,但容楚也很少见他吃饭这么专心,目光忍不住往桌上一掠。 随即眉毛便高高挑起。 “你给他吃这个?”   “嗯?”太史阑瞟一眼桌上,春笋蚕豆,香椿煎蛋,炖河豚,鲃肺汤,烤羊排。 景泰蓝格格笑着,用手抓起一把蚕豆。 “这个不能……”容楚的声音,在看到景泰蓝把那把蚕豆塞进嘴里时,自动消声。   “尝尝这个。”太史阑划开香椿煎蛋,夹了一块给景泰蓝,一股奇异的味道弥漫开来,景泰蓝犹豫地望着煎蛋,不知道该不该吃。   “姑娘这不知是什么芽儿,味道当真特殊。”侍女在一旁笑吟吟地道,“咱们都没见过呢。” “有异味的东西他不能吃……”容楚话说了一半,忽然筷子一横,挡在景泰蓝面前,“没吃过的东西?撤了!” 太史阑冷冷看他一眼,吃了一筷香椿煎蛋,景泰蓝眼巴巴看着她,终究忍不住好奇,唰一下从容楚筷子底把煎蛋抢了过去。 香椿入口,他的小脸先是皱起,随即眼睛亮了亮,三五下快速吞了,一把拖过碟子,小勺子挥舞进攻,落勺如雨。 容楚脸上有点不好看,皱眉看着腮帮鼓鼓囊囊的景泰蓝——真那么好吃?   景泰蓝一人吃掉一半的香椿煎蛋,满意地打个饱嗝,勺子再度向河豚进攻。 那盘炖河豚却突然消失了,落在了容楚的手里。 “这东西有危险,他不能吃。” 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开始仰望他娘,想要寻求答案。 太史阑停下筷子。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蚕豆是季节性蔬菜,他不能吃?” 容楚默然。   “鲃肺少见,他不能吃?” …… “河豚有毒,他不能吃?”   ……   “香椿有异味,他不能吃?”   “这是规矩。”容楚淡淡道。   “嗯,规矩让他一生只能吃温火膳。”太史阑语气更淡,“大厨房十二时辰温着,常规用料,常规做法,一般口味,不温不火。永远的燕窝鸭子明炉火锅,罐煨山鸡丝红白火腿。”   “亦是人间美食。”容楚皱眉,“寻常人一生不可得。”   “寻常人未必吃着燕窝驼峰,但他们可以在春天吃蚕豆,夏天尝芦蒿,秋冬打边炉,咸鱼臭肉,都是人间真味。”   “下等食品。”容楚不屑。   “食物无分等级。给滋味定高下,除了狭隘就是狭隘。”   “太史阑你不过强词夺理。”   “我不必和你辩驳。”太史阑给景泰蓝夹蚕豆,“明天叫人用针线穿了,给你挂脖子上,边吃边玩。”   “好呀好呀。”景泰蓝眼睛闪闪亮,点头如小狗。   “这么脏!”容楚惊诧,“不行!”   “他快乐。”   “病了怎么办?”   “他是人,不是弱草。”太史阑回头看他,“也许你们看他,金尊玉贵,必须处处小心,可我觉得,在他担下那些责任之前,他首先是个人,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就应该享有他的童年,在该疯的时候疯,在该玩的时候玩,想打滚就打滚,想尖叫就尖叫。”太史阑淡淡道,“没有谁有权利剥夺这样的快乐和自由。”   “过于放纵,多成纨绔。”“天性的不予约束,不等于对人性的放纵。”太史阑拍景泰蓝的脑袋,“现在想做什么?”   “想唱歌。”   “那就唱。” 景泰蓝扯开嗓子就唱,咿咿呀呀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分贝尖利,音色恐怖,侍女摇摇欲坠,容楚手按胸口。 太史阑面不改色。   一曲唱完,她道:“很好,还想要什么?”   “蚕豆项链……嘻嘻,你刚才说的。”   “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学》第四章。”   “好。”平常很抗拒背书的景泰蓝,点头如捣蒜。 太史阑回头看容楚,容楚神情有点发怔。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童年,书房,卧室,卧室,书房,记忆中似乎没有绿草蓝天,没有狂奔疯跑,没有纵情欢笑,没有此刻景泰蓝,纯真明亮的笑意。 在今日之前,他也没见过景泰蓝,这样纯然信赖,发自内心的笑过。 一直不认为,属于他们这些贵族少年的童年生活有什么不对,然而此刻,忽然觉得,或许真的有点不对。   心深处某座坚实的意识堡垒,裂一道细微的缝,被一道来自天外的明亮坚执的光,照亮。 容楚的呼吸,乱了一分。   “为什么不可以吃这些……”景泰蓝忽然问。   容楚沉默,答案原本溜熟,此刻却不想再说。   “因为很多人觉得,如果给你吃了季节性的东西,你会在不是季节的时候随意索要,求而不得,会杀人。”太史阑道,“景泰蓝。蚕豆、香椿,只有春天才有,河豚不处理好会有毒,鲃肺是当地特产鱼类,也是春汛时才有。那么,你会不会在冬天要吃这些?”   “不会。”景泰蓝摇头,“冬天没有呀。”   “如果你在冬天要吃,厨师拿不出来,你会不会杀人?”   “为什么?”景泰蓝瞪大眼睛,“冬天没有呀!” 同样一句话,他后一句的语气十分惊讶。 不是不认为,而是根本就觉得不应该。 不认为,还有可能动摇犯错,不应该,那是从根本道理上的杜绝。   “一个告诉他,便可以不再犯错的道理,为什么不告诉他,而选择让他失去选择的权利?”太史阑抬头问容楚,“你们把他当人看了吗?” 容楚无言以对。   然后他发现,桌上没菜了   ……   “给国公上燕窝鸭子明炉火锅,罐煨山鸡丝红白火腿。”太史阑抱起景泰蓝,吩咐侍女。   容楚的小眼神又沉了下来,太史阑不理他——有病,帮你守住你们尊贵的习惯,有什么不好? 她只有兴趣打破景泰蓝的枷锁,以及她自己的。 殊   不知容楚最恨她的就是这一点——为什么不尝试打破我?嗯?   “还要吃香椿……蛋……蛋……”景泰蓝不舍地抓着桌边,屁股赖得远远。   “吃多不消化。”太史阑命侍女抱他走。   “不要!不要!”景泰蓝忽然尖叫起来,小腿拼命蹬侍女肚子,“要吃!要吃!”   “没了,去背书。”太史阑示意侍女不要理他,继续走,景泰蓝尖叫,伸手去薅侍女头发,抓在手上狠狠地扯,“不要——不要——”吼得惊天动地,侍女被抓得眼泪汪汪。 他一向乖巧,这还是第一次发脾气,一发就近乎歇斯底里,少见的狂躁。   太史阑怔了怔,忽然发现自己犯了错。 她一直以来调教他,是让他“接受”,但从未注意过,这小子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不容拒绝和抢夺。 以他的身份来说,会有这种毛病并不奇怪,或者也该有这种毛病,可是太史阑看着景泰蓝毫不容情拉扯侍女头发的小爪子,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吸了口气,她没有发火,过去按住景泰蓝乱挥的爪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景泰蓝,听我说,香椿很难得,附近都没了,你放开她,想吃也要等到明天。”   “不要!不要!”景泰蓝根本不听她说什么,乱蹬乱抓,“香椿!香椿!”   “景泰蓝!”太史阑冷喝,去掰景泰蓝的手。 小疯子此刻脑子里只有“东西被抢”一个念头,谁挡谁就是他敌人,立即灵活地向后一缩,他手里还抓着他的小薄瓷碗,抬起来一挥一挡。   “啪。” 清脆的破裂声盖过尖叫吵嚷,景泰蓝抓着半边破碗,不动了。 侍女张着嘴,一脸惨白。   容楚忽然飞快地掠过来,一把夺过景泰蓝手中的半边瓷碗,景泰蓝傻傻的,也不晓得动弹。   太史阑捂住额头,不动。   “我看看。”容楚口气难得有点焦灼,伸手去掰她的手。   太史阑想避让,头晕眼花的哪里抵得过他的力气,手一让,一股鲜血顺着额头缓缓流了下来。 鲜红的血迹自光洁的额头蔓延,一缕黑发蔫蔫地被泡软。 景泰蓝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乌黑的瞳仁里,渐渐弥漫上血色和无限惊恐。 他似是想扑上前,又似是想逃避,张开双手不知道该干什么,身子大力向后一仰,砰一声后脑撞到抱住他的侍女的下巴,侍女痛呼,他却好像全无感觉。   太史阑张开眼,正对着景泰蓝的眸子,看见孩子的巨大惊恐。 她原本不想吓着景泰蓝,此刻忽然觉得,让他直面她的流血,也好。 但她也不打算矫枉过正,往后一倒装被打死好加深印象——教育也有其限度,任何时候都不该给孩子种下恐惧的种子。   她注意力都在景泰蓝身上,没注意到容楚的眼神。   或许容楚自己这一刻都没注意,他看着那道并不算大的伤口时,眼神竟然是焦灼的。   “来人!”他道,“快拿药箱来……” 他的话被太史阑止住。   她松开手,面对景泰蓝,景泰蓝捂着眼睛拼命向后扭身子,太史阑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他。   景泰蓝一落到她怀里,僵硬绷紧的身子忽然就软了下来,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惊惶地仰望她的伤口,伸出小肥手试图去堵住流血的伤口。   伤口本来要停止流血了,给他这么一碰,顿时又绽出鲜血,容楚想阻止,太史阑用眼神阻止了他。 景泰蓝惊慌地发现,自己堵不住流血,眼泪忽然就一串串滚落了下来。   只是瞬间,长而翘的睫毛上便雾蒙蒙挂满晶莹的水珠,他开始抽噎,“……你要死了……你被我杀了……”   “景泰蓝。”太史阑将头搁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不,我不会死。”   “真……的……吗……” “   我不会死。”太史阑道,“但是如果伤口往下一点,到达眼睛,或者往上一点,刺入太阳穴,或许就真的会死。” 景泰蓝激灵灵打个寒战,眼底有庆幸也有畏惧。   “你记住。”太史阑缓缓道,“人的生命可以很强悍,也可以很脆弱,痨病鬼可以咳喘着活几十年,壮汉却可能因为一拳而倒毙。但无论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尊重它。”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望着她,沙哑着嗓子道:“……她们说我可以杀……”   “刚才我有没有错?”   “没有……”   “那么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不对……”声音小如蚊蝇。   “你让无辜的我流血了。”太史阑道,“以后还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吗?”   “不……不……”景泰蓝大头乱摇,看得太史阑头晕。   一双手在她身后轻轻扶住了她,芝兰青桂香气淡淡,是容楚。   太史阑身子有点发软,也懒得挣扎,向后靠了靠,依在容楚的胸膛上。 嗯,娘娘腔看起来不咋强壮,但这胸口倚着还是挺舒服的,太史阑眨眨眼,想着难怪那许多女子,贪恋男子宽厚的胸,男人给予的包容和保护感,会让再坚强女子的心,也瞬间沉溺,恍惚间似寻到港湾。 容楚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景泰蓝。”太史阑抱住那孩子小小软软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问,“告诉我,你很讨厌失去,是吗?”   景泰蓝身子忽然大大一震。 他抬起眼睫,泪痕未干,眼神里惊恐初去,又泛上因世事凉薄导致的黑暗。那黑暗突如其来,遮蔽他的明亮,他像是被一支真相的箭击中,泛出满目的伤。 太史阑按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将他贴近自己,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有人曾抢去你爱的东西……是吗?” 景泰蓝僵僵地坐在她腿上,愣了好半晌,忽然一头撞入她怀中! 他扑得如此用力,像要将自己揉进她的胸中,在她的怀抱里撞散自己,或者撞散他幼小心灵里,长久以来一直无法承载的沉重。 几乎太史阑在感觉到他撞过来那一霎,就觉得下巴一凉。   那是瞬间飞溅的泪水。   身后的容楚动了动,似乎要挡住那一撞,然而最终他停住,只是将太史阑扶得更用力了些。   “……我的狗狗……”景泰蓝在太史阑怀中辗转,没有痛哭,然而每声呜咽都是山间最幽咽的泉,属于孩童无法自救的悲伤,“……她杀了……”   “……小宝儿……陪我玩……她杀了……”   “……翠翘……教我练身……她杀了……”   “……我的玩具……她都烧了……” 太史阑胸口渐渐冰凉,被泪水一层层浸湿。 触及肌肤的那处布料,承载的不是泪水,是一个坐拥天下、人人以为必然幸福无伦的孩子,曾经最绝望最寂寥的失去。 他是那宫廷的主人,是天下的主人,是万物的主人,然而那个小小的主人,坐在景华殿高阔的藻井下,赤脚贴着冰凉的金砖,一遍遍听着那些属于他,爱过他,他也爱过的人和物,离去的惨呼和呜咽。 从此他憎恨失去,并因此不敢再爱。 因为幼小的心,渐渐知道,他爱了,喜欢了,在意了,便会有一双冰冷的手,一个冰冷的声音,夺去那些温暖的、美丽的、可爱的一切,让黄金龙座冰冷的把手,告诉他什么叫——寡人。   景泰蓝贴在太史阑胸口,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想起那些赤脚贴着金砖的冰凉的夜,那样的夜似乎漫长永无止境,在噩梦的那一端。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滚滚而出,似乎永无休止,他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要哭,只是莫名地觉得悲伤。   太史阑胸口冰凉,贴在她脸颊的孩子的脸冰凉,身后扶住她肩的容楚,手指也冰凉。 玉阶如雪月光寒,幔帐重重里,相拥的三人,似一座彼此相携不愿分离的雕像。   容楚再次发出一声叹息,有些恍惚般轻轻道:“我怎么忽然觉得,这一幕属于我……”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像很多年后,一家三口……” 因为知道荒唐,所以他不说。   太史阑也没听懂他的意思,她关注景泰蓝,看他哭到抽搐,小身子一抽一抽,回头望了望容楚,容楚衣袖一拂,点了他睡穴。 发泄过头也会伤身,这样正好。   抱起熟睡的景泰蓝,慢慢拭净他的泪痕,太史阑始终默不作声,一边擦一边走神,完全忘记自己脑袋上还在流血,直到容楚忍无可忍地道:“你可以让我给你包扎了吧?”   太史阑头也不回,顺手从身边侍女手中抽出一块白布,擦了擦。托盘上有金创药,她仰起头,药粉倒在手心,准备按上伤口。 容楚忽然拍掉她的手,一手拿过金创药,一手按住了她的脖子,“放手,你这样不怕留疤?”   “放手,不准掐我后颈!”太史阑最讨厌别人抓她后颈,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掐住脖子的猫,下一瞬容大爷或许就能将她拎起来甩啊甩。   容楚的手指还可恶地触及了她的耳后,她浑身颤了颤,几乎立即,耳廓就红了。   容楚此时注意力却不在她的敏感处,理也不理太史阑的抗拒,拨开她被血濡湿的乱发,他语气不太客气,动作却极细致,头发被血粘住,有些靠近伤口,他怕撩起头发牵动伤口,便用指甲先一丝丝将乱发理顺。 伤口位置很巧,当真下一分到眼睛上,上一分到太阳穴,只怕将来难免要留疤,不过可以用鬓发遮住,容楚抢过金创药自己亲自处理,也是因为想要将伤口尽量处理得平整收敛,将来疤痕不明显。 要像太史阑那样随便撒撒包扎,估计难免就是一条红蚯蚓。   真没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么不注重容貌! 她是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是不把自己将来当回事? 容楚心情不豫,动作依然轻柔。   两人靠得极近,彼此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可再怎么屏息,属于容楚那种无处不在的芝兰青桂香气,还是氤氲在了太史阑鼻端,太史阑睁着眼睛,正看见近在咫尺的容楚的脸,这么近,居然依旧找不到毛孔和任何瑕疵,属于肌肤的细腻光辉,如珠如月,如世上最精美的绸缎。 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刷出一弯淡淡的弧影,像世外最宁静的岛屿,漂浮在烟云的尽头。   太史阑闭上眼睛。 美色惑人,不过骷髅。   好丑,好丑。   容楚淡淡地瞟她一眼——嗯,刚才那个角度他自认为最美,这僵尸女抵受不住了么?   “好了。”他手指轻轻按了按伤口,在旁边侍女递来的手巾上拭净手,一低头看见太史阑仰起的脸,淡粉色薄唇,正在眼前。   他的手,忽然停了停。 一直都知道她唇形长得好,薄而诱惑,然而这个角度,淡淡光线下,那微抿一线,轮廓分明,介乎柔软和明朗之间的唇的弧度,和那一层光润的淡粉色泽,突然就让他心一荡。   心荡了,意识也在荡,几乎毫不犹豫,他忽然,飞快低头——   —— ------题外话------   说件不开心的事让亲们开心下。   话说去年千金完结休息期间,我改稿改烦了,就去写些别的,写最多的就是要月票的词儿,各种要—哭着要、打滚要、文艺要、抢劫要、绿茶要、女汉纸要、唱着要、吼着要、夹充气娃娃裸奔要…要得眉飞色舞乐不可支,乱七八糟存一大堆,准备以后开文,每月初轮流派用场,每天都换新花样,要出风格,要出水平,要出时代新水准,不在第一天把兜掏光决不罢休…   结果,123言情改版了……改版了改版了……   我那一大堆白瞎了……白瞎了白瞎了……   月初还有毛的票啊!   月初还要毛的票啊!   月初要票等于叫读者额外掏钱啊! 月初还是蹲那好好写字吧您哪!   哭瞎……   (卖萌完正色曰:晓得改版啵?不要有压力。顺便感谢月初就掏票的神人们,活活亮瞎了我的钛合金近视眼啊…)   56 骗婚   一吻。   极其轻巧的一吻。   只是蝶落花蕊一霎,或者风的翼穿过最轻的叶尖,或者早间的蜻蜓,从霞光下的湖面一掠而过。   香气刹那咫尺,刹那天涯。   于太史阑,只是在睁眼前一霎,觉得容楚的芝兰青桂气息忽然极度接近,然后唇上似有柔软触感,极短如电光,极柔如飞絮。   再然后,睁开眼,天地如前,濛濛微亮。   容楚已经立于三尺之外,笑容微微古怪。似满足似不满,似偷腥的猫没来及叼走全部的鱼儿。   他手指按在唇上,斜飞的眼角瞟着太史阑的唇,笑问:“感觉如何?”   淫荡。   太史阑觉得。   她淡定瞟容楚一眼,转身去给景泰蓝盖被子。   “和幺鸡差不多。”她道。   “幺鸡是谁?”容楚大皱其眉,他以为太史阑会拼命擦嘴什么的,结果她来了这么一句,以他对太史阑的了解,他认为这不是谎话。这女人根本不屑于撒谎。   问题有点严重。   “你管不着。”   “男性?”   “嗯。”   “你的……亲友?”   “嗯。”   “现在在哪?”   “失散。”   “你要找他?”   “嗯。”   “打算厮守一生?”   “嗯。”   容楚决定,要找出这个姚基,杀了。   “此人好在何处,令你念念不忘?”   “你若见它,必定自愧不如。”太史阑想起幺鸡笑起来咧到耳根的大嘴。   容楚决定,找到这个叫姚基的,不忙杀,先扒光了吊到丽京闹市三天。   看太史阑难得地面有倦色,他知道她今天劳心失血,必定十分疲惫,示意侍女收拾桌子,打水给太史阑洗澡。   他出去时,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桌上空空的香椿炒蛋的碟子,再看一眼太史阑。   太史阑坐在景泰蓝身边,静静看着那孩子,侧面的弧度,几分温柔。   ==   等容楚离开,收拾了桌子洗了澡,太史阑在床上坐下,一边静静听外头更漏声声,一边练习她取名“毁灭”的能力。   一根草茎放在她面前,太史阑手掌轻轻放上去,闭上眼睛,意念下沉。   一刻钟后,她移开手掌,床上,碧绿草茎断成三截。   太史阑的手再次覆盖上去,这次,大约半刻钟后移开手中,草茎回复成完整一根。   太史阑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她在利用自己特殊体质,学习“毁灭”,她渐渐发现,大约自己内腑某处脏器气机特别旺盛,造成了复原的异能,所以只要将气机倒流,就比别人更容易去“毁灭或分解”,而她野心大,不仅想要毁灭,还想要在毁灭、复原、毁灭之间自如转换。   当然,现在还差得很远,花费那么多时间才能将一个草茎分开,之后复原也没那么衔接流畅,要用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来恢复,但无论如何,成功都是从第一步开始的。   练完这根草茎,太史阑没有再练,修炼这种能力需要强大充沛的精神,她今天脑袋受伤流血,不宜多练。   此时。   三更时分,夜色钟鼓。   窗外很安静,此时正是整座院子里的护卫交班的时候。   太史阑悄悄起身,换了双软靴。   她出门时月色正移到云后,光线晦暗,赵十三抱着刀在屋面上打盹,太史阑停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古代这些护卫为什么活得这么没自我。   护卫们今晚好像在偷懒,平时探个脑袋,就能看到嗖嗖的靴子底,今天她一直溜到园门前,也没冒出人来拦截。   太史阑也就大大方方开门出去,她向来做不来鬼祟之态。   踏着月色的清辉,她出了二五营,二五营僻处山谷,也没什么人不开眼来打劫,光一个花寻欢就凶名远播,四面自然也没什么护卫。   太史阑在马厩里牵出一匹马,顺手从旁边练武场的武器架上拎了把狼牙棒,沿着山道走一阵,到了比较平坦的路上,翻身上马。   她没骑过马,研究所多年禁闭的生活,让她即使对着电脑模拟一万遍骑马英姿,也不可能在实际中操练,上马姿势还算漂亮,坐上去的时候马身一耸,她险些摔倒。   贸然被吵醒,被陌生人驾驭的马儿,自然没那么合作,仰头要长嘶,太史阑眼疾手快,马嚼子一套,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抡起那把狼牙棒,对准马头。   “闭嘴!老实点!别让我像武则天驯马那样对付你!”   凶厉冰冷的声音,寒光闪闪的狼牙棒。   动物多半通灵,常和人类相伴的尤其如此,那马似也感觉到了威胁,一声嘶叫被捂回了口套里,将要扬起的前蹄,砰一下落下,砸到地面灰尘四散。   安稳了。   太史阑以闪电般的速度训好马,随意收起狼牙棒,胡乱揉揉马耳朵,那马委屈地低头,任她蹂躏。   “走,去东昌城。”   蹄声答答,野花香。   有马代步自然方便,一个半时辰后,东昌城在望。   东昌城外有连绵的山坡,种着些城外村庄居民的田地,一片一片树林,在大地上稀稀落落,撞入太史阑眼帘。   太史阑停马,眯起眼睛。   她记得东昌城有香椿树,那天乘马车出城去二,那天乘马车出城去二五营时,好像看见过。   找了好一阵,才在城外五里一个小村的村口处,看见一株香椿树,还是太史阑靠着她灵敏的嗅觉,一路闻过去的。   看到那株数人高的树时,太史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会爬树。   不过,她也不会骑马,不也从二五营一直骑到了这里?   太史阑是个从来不把任何事当回事的人,想到就做,往掌心呸呸吐两口唾沫,搓搓手,开始爬树。   蹭蹭蹭,上半截,哧溜,滑三尺。   没事,蜗牛上一寸落半寸也一样能爬到顶。   噌噌噌,上三尺,哧溜,滑两尺。   上三尺,滑两尺……   上两尺,滑一尺……   夜色下,就见太史阑抱着树,上上下下,各种折腾……   小半个时辰后,太史阑瞪着树,恨恨地喘着粗气。   早知道带把刀来,挖洞踩上去。   或者……她抓起狼牙棒,对着树身比比能不能砸断?   狼牙棒继恐吓马之后,再次发挥了砍树的特别功能……   还没来得及挥出第一棒,太史阑忽然听见一声轻笑,来自头顶上。   她手中的狼牙棒第一时间改变方向,护住脑袋之后,仰头。   满树紫红嫩芽,间隙散落月色如飘锦,纵横的皎洁光芒里,那人俯下的脸,笑意虚幻,也如这飘忽的月光。   太史阑扭头便走。   腰身忽然一紧,随即身不由己飞起,下一瞬她已经坐在树梢,浓郁奇异的香椿气息扑来,不知道是被气味熏的还是这三丈许的树离地太高,她有些晕眩。   容楚的芝兰青桂香气,在这么浓郁特别的香椿气息中,依旧清晰将太史阑拎上来,他笑道:“真是等得我急死了。”   太史阑紧紧抿嘴,眼神漫出杀气这家伙看笑话已经很久了是不?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猜到你会出来采香椿?”容楚倾身笑问,顺手就揽住了她的腰,“你呀,心其实很软。”   太史阑狼牙棒一举,落下的前一霎,容楚飞快地把一个精致的篮子塞过来。   “喏,采香椿芽的篮子我给你带来了。”   “砰。”藤编篮子遇上木包铁狼牙棒,后者断成两截,落下树梢。   绝对武力,温柔展现。   太史阑不说话,人间刺在衣袖里一动,银白色的刺尖已经对准了容楚的腰。   这么一刺,然后再把他推下去。   不,这么一刺,然后再把他脱光,用腰带吊在树上。   计划瞬间拟定,还未来得及实施,容楚忽然道:“你看。”   太史阑一抬头。   日出。   滟滟千万里。   仿佛只是霎那间,刚才还黑黝黝的天际,已经泛出一片鱼肚白,似天幕乍分,银河倏卷,又或者天神衣袖挥洒,洒袖间霜雪,染万丈苍穹,深深浅浅的白。   那一片白先静,后动,在云端翻涌,一层层翻出丽色,白、淡红、绯红、粉红、红、深红、绛紫、深金……又或红中生紫,紫中有金,华光折射,七彩霓裳。   这一霎天公倾翻颜料桶,织女扯乱彩线团,大片大片泼洒出的色彩,涂满人的眼膜,寻不着中心,只觉得华丽,然后忽然便觉得眼前一亮,现一团金光。   纯正的金色,难以描述,这是世间真正最尊贵的颜色,否则不足以镀饰龙身称霸天下,那一团金在万千色彩里呼之欲出,一切华美便都成了附庸。   忽然便是一颤,金乌跃然而出,刹那间彩霞退避,浮云无声,亿万碎金光线似万箭,自云端呼啸而过,穿透瞬间清透湛蓝的天际,抵达。   人人眉间光灿,恍若真神。   太史阑仰头,不动,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多年岁月,她未曾如此近如此真切见日出,在这葱葱青树之上,广袤平原之上,青灰城池之上,郁郁江山千万里之上。   人说海上见日出,见其壮阔;山巅见日出,见其灿烂;此刻浩浩平原,风过脚下,一片无遮无挡的空漠之中见日出,见其无涯而壮美。   她眯起眼睛,并不觉得日光刺眼,或许这一生,想要往前走,总得迎着烈烈的光。   高树青青,日光最先抵达,仰头沐浴在日光中的男女,如黄金雕成。   容楚微微侧头,看见太史阑弧度恰到好处的侧面,天生光润弹性的肌肤,被第一缕日色淘洗,生动之美,如无言召唤。   他忽然觉得心空如洗,只想留下此刻日出一霎,以及身边的这个人。和她在长长久久岁月里,于高处,风中,俯瞰千里,笑指天下。   香椿气息奇异而浓郁,笼罩其中的人微微熏然,不知是被那气息撩动还是被日光拨动,容楚心弦微颤,忍不住就想起昨夜那一霎偷香。   他微侧身,又想故技重施。   一只藤编篮子递了过来,“干活!”   ……   容楚默默地采香椿芽,心想男人想干的活和女人想干的从来都不是一回事……   这两个人,一个金尊玉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个少有自由,从未享受生活之乐,只看见过切碎的香椿芽,连成品都少见,哪里知道香椿芽怎么采。太史阑还好,觉得既然称“芽”,那就是嫩尖。容楚却心不在焉,薅了树条一把一把的捋,不过片刻,便道:“好了道:“好了。”笑吟吟躺在树枝上,嘴里叼着朵嫩芽,道:“来歇歇。”   太史阑可没他这树上睡觉的本事,认真低头筛选可用的嫩芽。   “阑阑,”容楚道,“我从没想过,你对孩子会那么耐心。”   “我叫太史阑。”   “我随景泰蓝叫你。”容楚闲闲地道,“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行。”太史阑点头,“公公早。”   容楚:“……”   片刻后他决定回去后一定要调教景泰蓝,改掉他那断字喊人的毛病。   会引起误会的!   “你既然喜欢孩子。”容楚很快大人大量地拉回话题,“我送你一个如何?”   太史阑不理会这个流氓话题,淡淡道:“不喜欢孩子。”   容楚探询地看她。   “我没有童年。”太史阑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虽刺痛仍不肯放弃,“想给景泰蓝补一个。”   容楚沉默,看她依旧漠然的表情,漠然是因为无动于衷,还是早已痛到麻木?   “你来自哪里?”他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太史阑的怪异,像个天外来客。   太史阑沉默,或许异能在这片大陆不算异端,但一个跨越时空的异能,或许是。   她要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没有得到回答,容楚也并不生气,只悠悠道:“你从哪来不重要,你会留在哪里比较重要,比如现在……”他忽然一笑,“我们下去吧。”   他伸手来揽太史阑的腰,笑得怡然自得。   “不想摔死,抱住我。”   太史阑忽然抬脚,踹在他身下树枝上。   “咔嚓。”一声,本来就不粗的树枝断裂,容楚啪地掉了下去,他掉落的一瞬间,太史阑扑过去,抓住了他的头发。   抓住了他的头发……   “别碰我头发”国公爷瞬间发飙,呼一声半空翻转,手臂一弹把太史阑横弹出去,太史阑一脚蹬在他腿上,横飞三尺,落地。   两人各自落在树身两端,斗鸡般相望,容楚还没来得及说话,“咔咔”两声,踩断的树枝重重落在地上,扑起的灰尘溅了容楚一身……   太史阑趁这时间,爬上马,看看天色。   嗯,还赶得及在景泰蓝睡醒之前捧上一碟香椿炒蛋。   她一抖缰绳便要快马驰出,前方忽然涌来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钉耙扁担擀面杖齐全,嚷嚷着涌出村口,直奔他们而来,当先是一个小孩,声音尖利,“就他们!就他们!毁了我们的树!”   一大群人堵住了两人的路,都是普通百姓,刚从床上爬起糊着眼屎,太史阑不敢再放马,低头看着他们。   “就他们!”那孩子尖叫,“我出来撒尿,看见他们采了我们好多香椿!”   “太缺德了!”当先一个老汉颤巍巍道,“今年天热得迟,雨水少,香椿减产,有价无市,一把香椿可以卖出一分银子!全村人如今都靠这棵香椿树贴补家用,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老头浑身乱颤,手指抖得太史阑眼睛发花。   太史阑看看自己拎着的一小篮香椿,她不重口腹之欲,不关心日常琐碎,还真不知道这些芽儿这么值钱来着。   她从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角碎银,抛了过去。   老头捡起,咬了咬,收进衣袋,太史阑刚要走,老头拐杖一顿,“这点就够了?树都被你们毁了!全村人的吃饭家伙都被你们砸了!你要我们日后怎么活?”   太史阑看看那树,嗯,确实毁了,不过,这只是一棵树,当真全村都靠它过日子?   “赔!赔!赔!”拐杖跺得山响,口号声慷慨激昂。   “怎么赔!”   “三千两!”   “没这么多。”   “那就留下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抵押!”   “没贵重东西。”太史阑道,“放我过去,回头我拿钱赔。”   “呸!”老头嗤之以鼻,“你跑了还会回来?鬼才信你!”顺手把拐杖一扔,麻利地往马腿前一躺,“你过呀,过呀。要么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踩过去,要么留下钱!”   呼啦啦,一群小孩麻利地躺倒,围成一圈,腆肚皮齐声喊,“要么给钱,要么踩!”   太史阑瞟瞟容楚,国公爷双手抱胸,笑吟吟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今儿算是发觉了,原来太史阑的不讲理是看人的,越是达官贵人她越不给面子,贫民百姓倒能得她一个平等相待。   再困难的事她也不在乎,此刻倒是这些刁民,难住了她。   太史阑下马,向他走过去,容楚微笑,“我没钱。”   “不借钱。”   “也没贵重物品。”   “不需要。”   “不会以身帮你抵债。”   “你不值钱。”   “嗯?”容楚笑容开始有点危险。   “你刚才问我从哪里来。”太史阑道,“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容楚俯首看着她,笑容坦然,“好。”   太史阑衣袖一翻,人间刺滑出一点尖端,银白色的光芒吸引了容楚的视线,原本姿势略有戒备的容楚,一眼之下就神情一动,“咦,这是……”   他身子忍不住向前一倾,太史阑立即肘间一撞,刺尖刺入容楚掌心。   她早已把人间刺绑在手臂上,在手臂上,使用更方便。   容楚一震,眼神里渐渐浮现一抹茫然,太史阑大声对村民道:“我把这个人押给你们。”   “要他何用?”   太史阑拉拉他腰带,“玉带,价值千两。”   村民们一骨碌爬起,露出贪婪的眼神。   太史阑拽拽香囊,“囊上镶红蓝宝石,价值千两。”   “还不够!”老头呼吸急促。   “还可以卖了。”太史阑若无其事,“这张脸,这身材,价值万金。”   村民们眼前一亮。   “对哦。”有人悄悄和身边人道,“听说东昌城最近来了个贵人,叫什么国公的,美貌风流,喜欢美丽精致的东西,东昌府主最近正在寻找奇珍异宝想巴结,你们说那国公喜不喜欢这样的?送上去能不能赚一笔?”   “对的对的!”一票老娘们两眼放光频频点头,“收下收下,先在村里留着,我们验验货。”   “别急。”老头一顿拐杖,狐疑的眼神盯着太史阑,“这人莫不是有病吧?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说几句话他就痴傻在那里了?你莫不是要留个祸患给我们?”   “嗯嗯,莫不是身上有残疾?当场验货!验货!”老娘们喊得最凶,目光灼灼。   太史阑伸手就去解容楚衣扣。   她的人间刺还刺在容楚掌心,不怕他清醒。   扣子一颗颗解开,一线肌肤辉光如珠,村民们瞪直了眼睛,呼吸急促。   太史阑皱皱眉,忽然觉得够了。   以她对容楚的了解,他很快就会清醒,清醒之后这些村民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她只要抓紧这个空隙跑掉就好。   她收回手。   收手那一霎,忽然看见容楚对她眨眨眼睛。   这一眨,太史阑便如被香椿树当头砸,立即向后退,可惜迟了。   容楚手掌一反,银白色的刺尖,刺入了她的掌心。   而容楚摊开的手掌,坚实如玉,没有一丝伤痕。   “事不过三。”他在太史阑耳侧柔声道,“你以为我还会上当第三次?”   太史阑双目发直,不动。   “喂!你们怎么回事?”老头瞧着不对,气势汹汹大踏步过来,“不管怎样,留下钱来……”   容楚随意挥了挥衣袖,送他出了千里之外。   “敢打我村长,今天活炖了你”几个壮汉挥舞着锄头冲上来。   下一瞬,他们都在树上挂着,裤带下垂,迎风飘荡。   地上的翻滚和树上的哀嚎惊住了其余的村民,贪婪和淫荡的眼光瞬间消失,化为审视和畏缩。   “我不是她。”容楚微笑,看也不看这些村民,懒散地道,“我不赔钱,不留人,另外,我累了,准备间干净的屋子给我。”   屋子很速度地准备好了,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头,恭敬地请大爷进去休息。   “不休息。”容楚站在门槛上,微笑,很明显嫌脏的表情,“请村中几位年高德劭的长辈来,我有事需要帮忙。”   “老头子在此,公子有何吩咐?”拐杖老头上前谄笑。   容楚瞟一眼“年高德劭”的老头,“你们村中,有婚书么?”   “有,有。”老头连连点头,“咱村的婚书都是齐全的,里甲保正的私章都事先盖好,公子你要用?立马就得。”   “哦?”容楚似笑非笑瞟他一眼,“贵村想必不太富裕,光棍很多?贵村的女眷,都是五越那边来的吧?”   “公子您怎么知道?”老头瞪大眼睛,满面惊诧。   容楚笑而不语五越女子肌肤较本地女子黑红,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在南齐某些比较贫困的村镇,一直存在人口买卖现象,五越、西番,乃至临近南齐南海域的东洋岛国日桑国,都有一些贫困女子,以各种方式,翻越大山,穿洋渡海,来到相对富裕的南齐,和当地人通婚。   官府对于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轮大欲乃是天理,你可以阻止偷窃拐卖,但不能阻止光混汉们娶老婆,弄不好会影响治安的。   南齐娶亲要从官府立凭,但为了放水,地方村镇也有自备婚书,具有和官府凭证同样的效力,容楚一看这小村连婚书都这么齐备,很明显娘们大多来路不正。   以前他也懒得管这些小事,但昨夜景泰蓝遇刺,隐隐说明,五越在南齐内陆的势力,或许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是该进行整治了。   一番国策,瞬间在心中成型,连带奏折怎么写,如何渠道递上,整顿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最温和有效,都已经有了计较,容楚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如此,麻烦取两份印鉴齐全的婚书,并两位耄老过来。”   顺手抛过去一颗金豆。   金钱加大棒的效果永远最给力,这回东西和人更快备齐,容楚牵着太史阑的手进了屋子,拿起两份婚书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份笑道:“这一份改一改,改成纳妾。”   纳妾是不需要文书的,但此刻容楚只要开口,谁敢违背,不过是将“今凭媒证人XX、XX做媒,说合XX作为正妻”,改为“作为妾侍”,而已。   两个在村中“年高德劭”的老者,提醒容楚,“当列明聘礼财物,公子的祖、父及本人的姓名、职务,生辰八字,兄弟排行,田地财产等……。”   “哦。”容楚漫不经心地道,“我怕写不下。算了。”   一屋子的人撇撇嘴吹得咧!   “恭喜公子,妻妾同娶,家宅祥和啊。”老头村长打拱作揖,连声恭贺,转身却撇嘴妻妾同娶,上房摔瓦……   “来,签字。”容楚牵过太史阑,刺尖抵着她掌心,将一份婚书,一份纳妾书都铺在她面前。   一屋子的人瞠目结舌,什么意思?既做妻,又做妾?   “嗯,再写几句……”容楚忽然附在太史阑耳边,放低声音,轻轻说了几句,太史阑木木地听着,按照他说的,慢慢提笔写。   村长老头和两位见证人好奇,探头过来看,好容易辨认清楚太史阑大开大合又十分难看的字,看清那几句内容,眼珠子瞬间瞪圆,嘶嘶地从齿缝里冒凉气。再转头看看笑得开心的容楚,都缩缩脖子,悄悄把腿后撤再后撤。   待太史阑写好,容楚满意点点头,龙飞凤舞签上自己名字。两位半路“媒人”颤颤巍巍在末尾签名。简易“婚书”告成。   容楚吹干墨迹,顺手往怀中一揣,道:“好生照顾我那妻子,我去去就来。”又笑道,“她怕羞,这事儿你们不要和她再提。若是惹怒了她,回头你们就得把金子退给我。”   众人点头如捣蒜。   容楚一走,不过一刻钟左右,坐在椅子上的太史阑,眼神渐渐清明。   第一眼便看见一屋子的男男女女,瞪着斗鸡眼,齐齐盯着她,不由一惊。   “干什么?”   人们齐齐一退,异口同声,“没啥!没啥!”   太史阑站起,四面望望,有点诧异自己怎么忽然到了屋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间刺的“遗忘”,导致短暂失忆,消失的那段记忆很多时候因为短暂,会被人的意识自动衔接,粗心的人很难发现断层,但太史阑不同,她太熟悉人间刺了。   她坐下来,将时间慢慢倒推,刚才记忆中最后一刻是在干什么……解容楚扣子?   然后呢?   然后就坐到屋里了。   看见一屋子人诡异的神情,太史阑的直觉让她汗毛倒竖。   “刚才发生什么了?”   “没有!没有!”摇头甚整齐。   太史阑环顾四周,有桌有椅,有一堆老头,桌上有笔墨,有纸张,她唰地抽出一张纸,对着阳光照照,才想起来这不是现代,软笔不可能在余下的纸张上留下痕迹。   瞧瞧四周,一个个嘴闭得蚌壳似的,问也问不出什么。   太史阑起身就走,村长老头殷勤地追出来,给她牵马,“恭喜小娘子,小娘子不在这里等你的夫……”   “夫什么?”   “夫……”老头眼珠一转,“富家公子呵呵,不在这里等他么,他说等会就回。”   太史阑盯他一眼有鬼。   她翻身上马,二话不说扬鞭,马蹄飞起,将老头淹没在烟尘里。   老头踮脚傻傻望着太史阑飞快消逝的背影,蓦地一拍大腿,“哎哟,忘记和他们要谢媒礼!”   ……   太史阑回到二五营的时候,没看见容楚,她将香椿交给厨下,吩咐他们做一盘香椿蒸豆腐。   景泰蓝半个时辰后醒来,慢吞吞坐起,有点失落地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   没梦见香椿啊悲剧……   随即他耸了耸小鼻子。   闻见一阵魂牵梦绕的熟悉气味。   景泰蓝眼睛霍然一睁,就看见一盘热气腾腾,白里点青的香椿豆腐,在眼前诱惑地飘香。   小馋嘴欢呼一声扑过去,抓了勺子就开吃。   太史阑垂眼看看他饕餮模样,唇角微弯,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热腾腾的毛巾,捂在脸上,好去除一夜奔波的劳累导致眼下的黑眼圈。   毛巾刚刚撤下,一勺热气腾腾的香椿豆腐,笨手笨脚塞到了她嘴边。   “阑阑……阑阑……吃……吃……”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她,奶声奶气地喊,眼神里充满感激。   小子聪慧,晓得香椿不会从梦中变出来,必然是他的阑阑半夜找来的。   太史阑张嘴含了,她并不太喜欢这东西,觉得气味奇怪,昨晚上树采香椿其实她总被熏得要晕,但孩子赤诚,不可辜负。   香椿豆腐细腻香软的滋味,抿在舌尖,似甜非甜,或者是心意最甜。   景泰蓝吃了几口,扑在她怀里,太史阑搂住他,低低道:“记住,有人会抢去你喜爱的东西,但也有人会给你,只要你值得。”   “嗯。”小家伙今天特别乖,频点大头,又伸手轻轻碰太史阑的额角,尖起嘴巴去吹,“不痛……不痛……”   “当然不痛。”太史阑抱着他,“不过我累了,今早你能不能自己学着穿衣服?”   古代衣服复杂,景泰蓝目前学会的是自己吃饭和洗小裤衩,穿衣这么高技术的活计,还处于学习阶段。   “好。”   半个时辰后,苏亚和萧大强史小翠等人来敲太史阑的门,看见太史阑额头伤痕,都吓了一跳,晓得缘由后又笑,道太史阑活该。   太史阑不说话,望定他们的眼神平静温暖。   “大家都备好行李了。”史小翠道,“就等你,我帮你把景泰蓝抱出来。”   太史阑一拦。   “他穿衣服呢。”   “这么小,就让他自己穿?”   “呵呵呵呵。”戴了个娃娃面具的景泰蓝腆着肚子蓝腆着肚子,摇摇摆摆出来了,“阑阑,穿好了。”   学生们齐齐扶额,“天哪……”   袍子斜披身上,腰带捆在额头,裤子没系腰带,松松垮垮拖在脚下,小靴子不晓得怎么拔上,赤脚踩着鞋跟。   这种造型,能从屋子里安然走出来真是奇迹,不过看看他身后忍笑忍得辛苦的侍女,众人也就恍然。   “太史阑……”萧大强忍不住摇头,“不娇惯孩子是好的,可也不要操之过急,我出身农家,也到三四岁才开始自己穿衣服。”   太史阑不答。   他们不懂。   她没有时间。   她没有时间陪伴景泰蓝慢慢长大,没有时间在漫长的成长光阴里,按部就班一点点教会他如何做人,如何自立,如何看待这世间冷暖人情深切,如何在风刀霜剑冷酷严寒的世态里,保持一颗岿然寂静,永不畏惧的心。   她只能做了自己最厌恶的填鸭人,尽量在最合适的时候,尽快地让景泰蓝得到教育而成长。   当年的她,三岁之前随母亲流浪,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里没有温情,三岁离母,被陌生人抱进研究所,搞科研的人哪里懂教育,那时候三个死党还没进研究所,她在那冰冷的四墙里孤独地成长,为保护幺鸡和护院狼狗打架,和其余实验者争吵殴打,或者自己遍体鳞伤,或者让别人遍体鳞伤。   时间久了,就成为现在冷硬无畏的太史阑。   可她不喜欢。   景泰蓝选择了她,她便要对他负责,三岁那年再没有母亲的肩头给她温暖,现在她想用自己的肩头,暖了那个孩子眼底深藏的冬。   是弥补他,也是弥补自己,弥补岁月洪流里,三岁那年喋血街头,迷茫而不知哭的女孩。   ……   “穿得很好。”她好像没听见四周倒抽气的声音,大声鼓励景泰蓝,“到我这里来。”   景泰蓝呵呵笑,举着拨浪鼓,蹒跚向她奔来,所有人都不忍目睹掩上脸。   “啪嗒。”   预料之中的响声。   景泰蓝趴在地上,傻傻地愣了有一刻,倒是没哭,他身后侍女立即要去扶,被太史阑严厉的眼神止住。   “我头晕,扶不动你,你自己起来。”   景泰蓝听话地自己要起身,但是衣服穿得太奇葩,裤子绊住了脚,挣扎了几次都没挣扎起来,他惶然地四面望着,乌黑的眼睛渐渐泛上盈盈的水汽。   众人唏嘘,被求助的萌眼神给击倒,看向太史阑的眼神充满谴责,最喜欢他的苏亚第一个迈步,太史阑淡定地伸脚。   “啪。”   苏亚被绊倒在景泰蓝面前。   要哭的景泰蓝瞬间被逗笑,小脸上泪花闪闪,露三颗大牙。   “苏亚。”太史阑毫无歉意地道,“做个榜样。”   苏亚立即要跳起身,接收到太史阑目光,才若有所悟,装做很艰难的样子慢慢爬起,动作做得缓慢清晰,先收腿,肘撑地。   景泰蓝一眨不眨地看着,照着她的动作,收腿,扯裤子,撑肘,起身。   众人都笑,大赞:“好样的!”   正闹哄哄的,半起身的景泰蓝一抬头,从人腿缝里发现多了一条身影,淡黄色绣银杏的裙摆,他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憎恶,已经起来的身子,忽然往地上一趴。   众人都一怔,眼看这小子马上就可以起来了,怎么又趴下了?   景泰蓝趴下还不罢休,嘴一咧,哭起来了。   他刚才跌倒都没哭,此刻反倒赖地上撒泼,明显不对,太史阑看了看小子,嗯,光干嚎没眼泪,装的。   景泰蓝不爱哭,并不像普通孩子一样,得不到什么东西或者受点伤害便号哭不止。在一起这些日子太史阑只见他哭过两次,还都有深切的缘由。   太史阑回头,顺景泰蓝眼神一望,瞬间明白。   “哇。”景泰蓝哭得有声有色,一边哭一边对着人群张开双臂。   苏亚立即要去抱他,却被他让开,他执拗地对着某个方向,张着双臂。   众人一回头,都脸色一变。   不知何时,乔雨润已经站在众人身后,亭亭而立。明明她所处的是树荫,可身边还是有两个侍女打伞,这回换了淡蓝色的纸伞,其上君子兰风姿摇曳。   “我来给诸位送行。”她微笑道,“送你们上车。”   众人都变色她送行?那不是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哇……”哭声传来,众人哗啦一下散开,就见景泰蓝不屈不挠地伸着双臂,正向着乔雨润的方向。   “这是太史姑娘的孩子吗?”乔雨润惊喜地道,“真是可爱。”   景泰蓝一见她,破涕为笑,含糊呢喃道:“美丽姑姑……抱抱……要抱抱……”   乔雨润微有讶异,见众人投来的目光复杂,又微微生出骄傲,她向来是个注重完美,也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完美的人,此刻遇上这等情境怎肯放过,脸上微笑越发亲切雍容,提着裙子缓缓蹲下身,道:“来,姑姑抱你。”   众人都扭转脸装!装到灵魂里去了!小孩子还跌地上呢,你就不能上前几步抱起?移动几步“莲步”会死啊?   景泰蓝乖巧地爬起来,颠颠地过去了,苏亚有几分愤然之色,花寻欢挑眉要去拦,被史小翠拽住,萧大强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   景泰蓝格格笑着蓝格格笑着扑进乔雨润怀里,太史阑面无表情看着。在场诸人都有不忿之色,唯有她淡定如初。   “真香……”乔雨润抱住了景泰蓝,一瞬间心中忽然涌起熟悉感,随即她便为自己的荒唐忍不住失笑怎么可能?   她低头看了看景泰蓝,心中忽然一动。   这是太史阑的孩子……   杀机一闪,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要做什么并不容易,她尚在犹豫,忽然觉得腹部一热,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骚气。   “啊!”空白一瞬的大脑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乔雨润霍地弹起,手臂一抡,将怀里的景泰蓝滴溜溜扔了出去。   人影一闪,双臂一抱,花寻欢稳稳将景泰蓝接住,太史阑本来已经站到了乔雨润身侧,都没她跑得快。   “恶婆娘!”花寻欢破口大骂,“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毒手!”   乔雨润脸色一白,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有点懊悔,懊悔的不是对景泰蓝下手,而是众目睽睽之下这行为有点影响她形象,随即她看看自己淋漓的裙裾,怒气突生,淡淡道:“他有罪,弄污了我的裙裾。”   “两岁孩子,你还要他懂得憋尿?”花寻欢嗤之以鼻,“怎么?尊贵的指挥使大人,生气了?愤怒了?尿得你不爽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召齐属下,备齐武器,对景泰蓝先包围,再缴械,后用刑,昭告天下他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呀?”   乔雨润冷冷盯了她一眼,又嫌恶地看了看景泰蓝,一言不发,扭身便走。   容楚的地盘,不会允许她动景泰蓝,此刻一身尿臊臭,难道留在这里和这群下贱平民斗嘴?   她走得很快,伞也不要了,优雅也不管了,尿湿的裙裾,抖抖地贴在小腿裤子上……   众人沉默,盯着她的背影,眼看一主两仆背影匆匆消失,霍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尿得好!”花寻欢把景泰蓝往上一扔,欢呼,“这下这女人没法跟着我们了!”   “景泰蓝撒尿天下一绝啊。”熊小佳格格地笑,“上次一尿,逼得寒门子弟愤而抗争;这次一尿,逼得西局指挥使落荒而逃,再来一次,或许五越啊,西番啊,日桑啊,统统迎风拜倒,一泻千里!”   众人抢着将景泰蓝抛来抛去,圆滚滚的肉球在半空跳跃,景泰蓝兴奋地尖叫,不觉惊险,无限欢喜。   “好了。”太史阑看着差不多了,再抛下去小子眼珠子就要成螺旋状,出声制止,景泰蓝扑在她怀里,蹭了几下,忽然悄悄道:“她以前……很喜欢我……总说我好……”   “说着喜欢你的人,未必真心喜欢;看似严苛待你的人,未必不喜欢。”太史阑道,“景泰蓝,你迟早会懂。”   景泰蓝似懂非懂想了想,点点头。   没了乔雨润阻拦,趁着她忙着换衣来不及使坏,众人匆匆上车,二五营此次出外考练学生三十名,以寒门子弟为主,兼有十名品流子弟,花寻欢是以助教身份陪同保护。   太史阑直到上车都没看见容楚,倒是赵十三早早地坐在了她的车棚顶上,看样子当真要一路保护到底了。   太史阑有时候真的摸不清这些高位者到底打什么算盘,这么大的事,说掩也就掩了,她也懒得多想,正准备上车,忽然看见一个人,提着个包袱,躲躲闪闪凑近来。   却是有阵子不见的沈梅花。   沈梅花神情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畅朗,带几分阴霾几分畏怯,笑着和三三两两还没上车的学生们打招呼,品流子弟爱理不理,寒门子弟们则大多哼一声扭转头去,苏亚更直接,在她过来之前大步走开。   史小翠在太史阑身边哼了一声,“活该!”   “怎么?”太史阑问。   “出身风尘的人就是贱,日日新人换旧人。”史小翠一脸不屑,慢吞吞地道,“不就是选了去学指挥么?就以为自己脱胎换骨,成高贵人了,当初怎么恨那些品流子弟也忘记了,整天有事没事往那边凑,那股下贱样儿……我呸!凑了又怎样?人家还不是瞧不上?天生的草窝鸡儿,别以为插几根鸟毛就能充凤凰!”   “指挥科的那些人,是她同学。”太史阑淡淡道。   “你还为她讲话?”史小翠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晓得我们为什么这么讨厌她?舔品流屁沟子什么的,二五营从来不缺这样的人,不理也便是了,可她还说你坏话,说你怎么看都不像女人,莫不是个人妖,说景泰蓝不像你,莫不是被你骗来的,说你和李助教楚助教不清不楚,保不准原先也和她一样营生……”她狠狠呸了一口,“自己贱,便想着别人和她一样贱!”   沈梅花此时正走近来,扯出一脸笑容想要套近乎,听见这句,激灵灵打个寒战,慢慢把脚步向后一撤,溜了。   太史阑看着她,扒着品流子弟的马车想上,里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她缩回了手,又慢慢想蹩近寒门子弟那几辆车,但那几辆车原本卷着的帘子,在她靠近时都刷地放了下来。   沈梅花僵硬地立在原地,无措了好一会,最后上了末一辆专门装包裹和干粮的牛车。   太史阑注视了一会,没说话,一头钻进车厢。   随即她愣了愣。   ===   题外话:第一,前天站粗来赌海碗的女汉子全都火眼金睛,剧情展开全中,故,楼主要给你们颁发小红花,回头给你们加分送币哈~~~   第二,某虚心接受卡特兰和淡看流光的提议,提前到下午更,但时间不能确定,要按当天某的工作量来决定了,请热情表扬从了大众的某人~~   第三,特别感谢林暖暖爱的支持~~~   第四,再次感谢帮更的筒子们,但以后还是不要了,伦家受不了啊啊啊啊啊啊~~~~   57 美人走光   车厢里垂着织锦窗帘,光影沉沉,沉沉光线里,一人靠背而坐,蓝色的衣襟流水般垂在膝头,执卷的手指雪白,一线日光打在他微侧的眉梢,闪亮若有金光。   太史阑停了停。   李扶舟放下书,对她展开微笑,“早。”   太史阑一怔之后便恢复如常,点点头,自坐了。   “你也去北严?”   “我是二五营派出的两位保护助教之一。”   “嗯。”   短短对话后,两人都陷入沉默,车子已经启行,辘辘的车轮声传入半封闭的空间,越发觉得安静。   车身微微摇晃,车厢不大,两个人坐几乎不留空隙,膝盖时不时便能碰着,不经意,不动声色,撞击的却不知道是彼此的坚硬,还是柔软。   太史阑忽然转身,将坐在她身边的景泰蓝抱到两人中间,位置有点不够,景泰蓝圆滚滚的屁股挤在两人身上,左半边坐着李扶舟,右半边坐着太史阑。   “我还是下去吧。”李扶舟轻轻道,“我原本不该坐在你马车上,只是,刚才以为乔女官要来送你们。”   太史阑瞟他一眼,他是害怕乔雨润再生枝节,所以提前在马车上防备着?   忽然就想起“润物细无声”这句诗,眼前的人,或也如春雨,绵柔,轻细,无声过处,万物回春。   本来有点不想理他的,终于还是开了口,“你也去北严城,乔雨润会不会跟过去?”   说完挺脖,直视,做面瘫状。   李扶舟注视着她,眼角弯弯,笑容更润泽柔和。   “国公会让她抽不开身的,我也留了点麻烦给她。”停了停,又轻声道,“乔小姐和我,其实交情泛泛,扶舟只是个普通人,不敢高攀她。”   太史阑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心想他解释这个做什么,难道刚才她表现出醋意了么了么……   “不敢奢望完美,但求真实美好。”李扶舟又道,“那才是我想要的,或者也已经遇见,只是那样的真实太美好,忽然也不敢奢望。”   他语声轻轻,若丝弦悄拨,声声慢,漫流芳。   时间似流水绵长,空气似花香甜蜜。   太史阑嘴唇抿更紧了,怀里的景泰蓝忽然开始推她,叽叽咕咕埋怨,“干嘛揉我,干嘛揉我……”   太史阑唰地缩手,坐得更加僵硬。   好在李扶舟不像容楚,从来不舍得让女人难堪,轻轻一句后就不再说话,只道:“困了?睡会吧。”   太史阑赶紧闭眼,本来只是想假睡,好逃避某些令人尴尬的氛围,但毕竟一夜没睡来回奔波,很快也就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身上一暖。她心中隐约知道,却没有睁眼,只沉沉睡去。   她膝上景泰蓝睁大眼睛,看着轻轻给太史阑盖上软毯的李扶舟,忽然问:“喂,你干嘛……”   李扶舟竖指于唇,“嘘。”   景泰蓝闭上嘴,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做贼般用气音悄悄道:“你喜欢阑阑……”   李扶舟一怔,笑了笑。   “我也喜欢阑阑。”景泰蓝像找到了知音,兴奋地往他膝上挪了挪,“想和她睡觉,想摸她……呃……你也想吗?”   李扶舟向后一仰,险些撞到坚硬的车壁。   老天必须原谅表达不清的孩童……   “您还是别说的好。”李扶舟笑容有点尴尬,“我不想告状让她揍您。”   景泰蓝缩了缩脖子,看一眼太史阑,确定她没醒,胆子又大起来,“她是我的……”   “是。”李扶舟道。   “你别抢……”景泰蓝挥舞小拳头。   李扶舟凝视着他,忽然笑笑,也用气音悄悄道:“若我想抢呢……”   他语气满是玩笑,景泰蓝不确定地看着他,似乎想动拳头,随即觉得这个想法不够理智,他家阑阑说过,不如自己的挥拳就打,比自己强的要以智服人,嗯,这只很大,要以智服人。   小子啃着自己拳头,眼珠乱转一阵,半晌犹豫地道:“……我和你换。”   “您拿什么来换呢……”李扶舟笑容温柔。   景泰蓝忽然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盯着他,不动了。   李扶舟却也向后让了让,笑容更加温和,拿过另一床毯子,给景泰蓝裹紧。   刚才的对话,真若一场和孩童的玩笑,或者,如风过。   ==   从东昌远郊到北严城要有三天路程,本来该在经过的小镇下榻的,谁知道车行半路,沈梅花忽然坏了肚子,频频往路边跑,车队为了等她,耽搁了一个多时辰,结果天将黑时,还没赶到预订打尖的青山镇,落在了四面不靠的荒山野岭。   “看样子咱们要露宿一夜了。”花寻欢过来找太史阑,自从车队开始出发,所有人自觉地将太史阑看成首领,遇事都先找她商量。   寒门子弟们日常有很多苦力般的课程,露宿不算什么,自动散开去找适合休息的地方,那十名品流子弟阴沉着脸,袖着手,远远站着。   “那边有个树林,背靠山体,附近有泉,适合扎营。”很快就有学生前来回报。   李扶舟花寻欢和太史阑都点点头,众人进入林中,此处气候干燥,地面松软,经年落叶一层层覆盖地面,踩上去吱吱微响,倒是现成的柴禾。   寒门子弟们很自觉地散开去寻找食物清水,挖灶生火煮干粮,忙得挖灶生火煮干粮,忙得不亦乐乎,史小翠愤愤瞥一眼那些舒舒服服坐下来的品流子弟,嘀咕道:“每次都这样,凭什么咱们要伺候大爷。”   “这次未必咯。”萧大强看一眼太史阑,她正带着景泰蓝拣柴,小子跌跌撞撞,拣两根丢一根,跟狗熊掰玉米似的,太史阑大声夸他能干,景泰蓝兴奋得小脸放光,把苏亚已经拣好的柴推倒,自己再拣一遍。   火堆熊熊燃起来,柴火充足,有人猎来了野鸡,有人叉到了鲜鱼,有人采来了野果野菜,树枝噼噼啪啪燃烧着,锅里的水很快沸腾,洗净的鱼放下去,十分肥美,不用油也浮起一层亮亮的油光,苏亚拔了些野茴香放进去,顿时浓郁的香气冲入鼻端。   一边架起的烤叉上,野鸡通红锃亮,嗞嗞冒油,史小翠扒开火堆旁一个泥坑,捧出黑乌乌的一个泥团,往地下一砸,顿时泥壳与鸡毛同时脱落,露出里面细白的鸡肉,香气飘散开来,夹杂一种少见的清香,史小翠道,“泥巴里混了青蓟草,这样做出来的叫化鸡更有风味。”   景泰蓝的口水已经泛滥成河。   一切齐备,太史阑招呼大家来坐,围着火堆一大圈,滟滟火光,映红年青的眉眼。   一直懒懒在一边等着的品流子弟们走过来,毫不客气拨开坐好的人,挤进去。   “手艺不错,不愧是常干粗活的。”当先一个黄衣少年赞一声,撕下一只鸡腿就啃。   寒门子弟们面有愤色,以往出外,寒门伺候品流,确实已经成为规矩,然而今晚这样的规矩,忽然便觉得不可承受。   这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唤醒了自尊和平等的意识。   只是助教在,太史阑在,众人摸不准,要不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引发冲突,影响安全,目光都齐齐落在了太史阑身上。   太史阑抬手,扔出一只包袱,啪一声砸掉了那人的鸡腿。   “你们的晚餐在这里。”她淡声道。   包袱散开,滚出僵硬的饼子,冰冷的馒头,这是路上准备的干粮。   “太史阑!”品流子弟们愤然站起,“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们?”   “想不劳而获,先看自己有没有资格。”太史阑淡淡道,“我们生火捉鱼,两位助教打猎,连景泰蓝都自己拣柴,你们做了什么?”   埋头大啃的景泰蓝抬起油滋滋的小脸,脸颊上挂一条鸡肉,笑出三颗大牙,十分满足。   “我们的身份,就是资格!”   “熊小佳。”太史阑道,“给花助教看看你最近的成绩。”   熊小佳轰然一声站起身,铁塔似的身影笼罩住半个火堆,他的水蛇腰攻萧大强笑吟吟仰头看他,眼神充满骄傲。   熊小佳扭着胯大踏步过去,真难得他能把凛凛雄威和纤纤细步糅合得如此妙到毫巅,姿态之妙,人人不忍目视,只有史小翠兴致勃勃打气,“大熊,夹紧!夹紧!”   “干什么!”那黄衫少年眼神慌乱向后退,“二五营不允许私下斗殴……两位助教,你们管不管管不管……”   “来,这叫化鸡不错,尝尝。”花寻欢递个鸡翅给李扶舟。   “多谢。”李扶舟彬彬有礼。   惊呼和求助,风一般从他们耳边过去了……   “砰。”一拳闷响,夹杂一声惨呼,片刻,熊小佳走回来,眼神忸怩,“不太好,本来想挂他到树上的……”   大家默默点头贴在灌木丛里效果其实更好……   一片安静里,太史阑的声音还是那么冷,“这回懂了?绝对武力,才是资格。”   品流子弟们互相望望,默不作声走开,没人理会那掉入灌木丛的黄衫少年。史小翠忍不住道:“你们不管他吗?”   “有刺呢……”有人咕哝道。   苏亚默不作声过去,从灌木丛里拎出了那少年,对史小翠招招手,史小翠满脸不情愿从怀里掏出针,两人帮那少年取出满头满身的刺。   品流子弟们脸色有点尴尬,黄衫少年勾着头,脸色通红,咬牙忍着没喊痛,等两个少女帮他处理完,才讷讷道谢。   苏亚还是不说话,史小翠推了他一把,嘻嘻笑道:“杨成,下次少恶心我们几句就成了。”   杨成满脸羞愧,默默捡起地上干粮,到一边去吃了,也没和他的有钱同学一起。   火堆旁又恢复了热闹,不过这次人流分得更明显,品流子弟也出现了分裂。   或许分裂的再分裂,就是融合。   太史阑吃了几口,目光一扫,忽然觉得少了一个人。随即她听见隐隐一阵哭泣,从背后传来。   她站起身,拿了半只鸡,顺着声音转过几棵树,停住脚。   独自一人树后哭泣的,是沈梅花。抱膝埋头,双肩耸动,没有发现太史阑的到来。   她先前也想和寒门子弟一起干活的,结果人人嫌恶地拒绝,背叛者总是很难被接纳。之后她又打算和品流子弟们在一起,当然,人家也驱逐了她。   一顿饭都不知道到哪去吃,肚子又饿又痛,面对的脸孔都冷漠排斥,她只能躲在阴影里哭泣。   沈梅花正哭得伤心,忽然闻见一股香气,随即,胳膊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碰了碰。   她抬起头,便看见太史阑的眼睛。   星光从浓密的树梢洒下,那人脸颊线条明朗,褐色的眼眸也亮如星辰。   微冷,却不遥远,却不遥远,近在咫尺的光辉。   半只烤鸡在她眼前,散发着的似乎不是热力,而是一个人在最弧度寂寞时刻,遇见的全部救赎。   沈梅花张着嘴,傻傻地看着太史阑,不敢接。   太史阑的个性,太过鲜明,接触一两次便印上心版,沈梅花不认为她是心软的滥好人。   她警惕的四处望望,怕太史阑身后还带着刀啥的。   太史阑手一松,烤鸡油腻腻掉在沈梅花袖子上,她手忙脚乱接住,闻闻烤鸡,终于忍不住饥饿的诱惑,张大嘴啃了一口。   “唔……好手艺……”满嘴塞着鸡肉,她含糊不清地赞,忽然便停止了咀嚼。   她捧着鸡发呆,太史阑也不理她,半晌,沈梅花抽噎一声,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呜呜……我烤鸡也是很好吃的……”   太史阑不说话。   “呜呜……我不是故意要炫耀……我只是太高兴了……”   “呜呜……我没有要讨好品流子弟……我只是……我只是……习惯……”   “呜呜……我不是有意要说你坏话……我是……我是……”她抬起糊满眼泪鼻涕的脸,抽噎几声,“……有点嫉妒你……你不说好听话……不爱笑……可她们还是喜欢你……我嫉妒……”   太史阑在她身侧坐下来,皱皱眉,拿过那险些被眼泪污染的烤鸡,撕了半只鸡腿,再扔还给她。   沈梅花哭了一阵,心情平复了一点,看太史阑面无表情在她身边吃鸡腿,不劝慰也不说原谅,忽然便觉得,这一天的阴霾都散了。   身边的这个人,冷漠,强硬,没有任何迂回和婉转,然而她站在身边,便好像一座山倚在背后。   她撕了只鸡翅,胳膊肘捅捅太史阑,“喂,鸡翅比较好吃,骨头都烤脆了哟。”   太史阑看也不看,“你手抓过,脏。”   沈梅花笑起来。   “唉,”她撕着鸡翅上的肉,摇头叹气,“我原以为我学了指挥,大家都要尊敬我,今天我算是明白了,真正强大的是人心。”   “回头你和苏亚坐一起。”太史阑道,“抛弃自己出身的人,往往为人所不齿。跨越出身,才有尊严。”   “跨越出身,才有尊严……”沈梅花喃喃重复了一遍,露齿一笑,“太史阑,苏亚那傻女人一开始就说要跟着你,我还瞧不上,现在我才觉得,她眼光挺好。”   太史阑摇摇头,“谁也不必跟着我。”她闭上眼,开始修炼,很快进入状态,气息匀长。   沈梅花羡慕地看她一眼,也有样学样盘起腿,却一会儿晃晃身体,一会儿摸摸头发,半天没个安静。   等她好容易安静下来,太史阑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面风声平静,不远处篝火噼啪,学生们谈笑声嘈嘈切切,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心中警兆,却似一根钢丝弹在耳边,不住嗡嗡作响。   太史阑最近修炼气机,培养自己的精神敏感力,因为有基础,进度可谓一日千里,此刻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她却觉得,危机逼近。   “赵十三。”她仰起头,对空呼喊一声。   赵十三从一棵树的树梢上掠过来,太史阑道:“我觉得有点不对。”   赵十三一怔,神情立即紧张起来,闭上眼仔细感觉一阵,又伏地听了一阵,摇头道:“没有啊。”   李扶舟和花寻欢都闻声过来,也说无事,三人都是高手,感觉灵敏不会有错,沈梅花松了一口气,太史阑却道:“不可不防。”   “梅花。”她转头对沈梅花道,“给你二十人,你负责安排,保证任何人在危险靠近时不受伤害,做到吗?”   沈梅花眼睛亮了起来,却犹豫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   太史阑拍拍手,学生们聚拢起来。   “李助教刚才说,我们难得出来,时辰还早,不如搞个演习。”她平静地道,“考考大家这段时间学习成果,锻炼反应力和应变。”   花寻欢眼睛一亮,她本来有点担忧,一点动静都没有,太史阑这样兴师动众,会给学生带来恐慌情绪,以及会影响太史阑的地位。没想到太史阑顺嘴谎编得天衣无缝,这样有危险固然可以第一时间应变,没有危险,学生们自己演习也说得过去。   李扶舟含笑看着太史阑,似乎对她顺手拿自己扯谎很满意。   学生们果然来了兴趣,纷纷问怎么演习。太史阑道:“分两组,一组攻击,一组抵抗,李助教和花助教不参战,先行离开,他们会在合适时候,扮演敌人,对你们双方展开进攻,你们要做的就是随机应变,再集合在一起抵抗他们,两位助教会酌情视你们表现评分,加入二五营年度考核分中。”   学生们大喜,跃跃欲试,太史阑道:“可自行选择参加不参加。”   “我去我去。”寒门子弟十分踊跃。品流子弟一脸犹豫,太史阑的这个提议,又有挑战性,又能加分,众人在二五营内少有竞争机会,人人都不禁心动。   犹豫了一阵,那扎了满身刺的杨成终于先开了口,“我……我可以参加么?”   太史阑点头,又道:“现在是演习,日后便可能上战场。战场上只有生死交托的兄弟,没有半路逃逸的战友。人命同重。不允许贵贱之分。贪生怕死、出卖战友、临敌畏怯,拒绝协作。扣分。”   杨成点点头,跨入寒头,跨入寒门子弟队伍,“你们总笑我们娇生惯养。是不是汉子,今日也要你们见见。”   有他带头,陆续又有品流子弟加入。   花寻欢低声咕哝,“死女人,这么多人分数怎么算。”   “看谁顺眼给谁。”太史阑淡定走开。   花寻欢,“……”   “这是考验日常所学的机会。”太史阑道,“擅长什么,自己请缨,分工合作。”   学生们聚在一起议论,花寻欢远远看着,啧啧赞叹,“李先生,你看,寒门和品流聚在一起,为同一件事努力,二五营自成立以来,你我首见啊。”   “太史姑娘非池中物。”李扶舟微笑,“或许将来,她改变的不只是二五营。”   “我倒觉得,她若能改变你,才叫最大奇迹。”花寻欢偏头玩笑,“李先生,认识你也有几年了,我就没见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没见你对任何女子有所不同。她会是个例外吗?”   李扶舟稍稍沉默,忽然道:“来了。”   花寻欢一怔,侧耳倾听,脸色一变。而树梢上,赵十三已经风一般掠过,口中发出低低暗号,开始安排自己那些潜伏的手下。   那边学生已经商议好,就听见太史阑快速而又清晰地道:“沈梅花,指挥!搏击七人、军阵两人、箭术五人、枪法四人、刀法五人……备战!”   接着便是沈梅花的声音,“器械三人为工兵,树林侧线三尺挖壕!后撤三步布桩!”   “搏击七人两翼守候!”   “军阵两人一攻一守,调整己队阵型!”   “箭者上树。”   “枪者三线布防!”   ……   “太史阑真是神奇……”花寻欢喃喃道,“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沈梅花若遇明主。”李扶舟却道,“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花寻欢不太懂指挥,闻言看他,李扶舟道:“太史阑说的是对战,沈梅花却知道内情,所以她的布置看似分攻守,其实互相呼应,瞬间便可以转化攻势,她知道来敌未明,不宜分散打击,所以凝聚力量,尖刀阵型,却又层层布控,以防护为主……指挥一道,确实天才。”   花寻欢看着紧跟着太史阑的苏亚,道:“苏亚沉稳坚毅,是最好的防护型人才,沈梅花看似粗豪实则细致,消息灵通,指挥能手。太史阑却是天生领袖。将来她们长成,啧啧……”   “怎么忘了你自己?”李扶舟笑,眼神若有深意,“花寻欢出身五越,通诸国语言,武艺非凡,作战勇猛,一女当关之最佳勇将。”   “哈哈。”花寻欢大笑,被自己的想象乐弯了腰,“嗯嗯,你说得对,说不定咱这几个女人,都是未来主宰南齐的新贵哟,哪,从现在开始,小心点,别得罪我,你面前的,是未来叱咤风云人物,是南齐的新江山哦呵呵呵……”   她乐不可支一边揉肚子去了,李扶舟,却渐渐敛了笑容。   ==   须臾指挥布阵已毕,众人各安其位,景泰蓝留在最中心的帐篷里,太史阑不担心他的安全,因为赵十三带领整整一队人就在附近,他们不会管其余人死活,只对景泰蓝负责。   学生们兴奋而紧张,屏住呼吸,苏亚没有参与对阵,只站在太史阑身边,慢慢擦她的弓,沈梅花和她们在一起,隐身在一棵位于中央的树后。   “苏亚,你该去参加演习。”太史阑皱眉。   “我说过,跟着你。”   “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不需要。”太史阑从来不客气。   “我不管。”苏亚声音嘶哑,“我们走江湖的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给的不是滴水。我哥哥死在乱箭下,我做梦都想学箭术,射回去。”她一字字道,“没有你,我永远学不了高深箭术。”   太史阑不再说话。   此刻风声渐烈,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马蹄声响,史小翠低声笑道:“哎呀,花助教和李助教真像那么回事儿,还骑了马来!”   “战中分神,扣分!”沈梅花冷喝。颇有杀气。   史小翠闭嘴……   月光朦胧,树林外有条弯道,是自官道延伸下来的岔路,此刻小道尽头,出现人影。   众人都一怔,原以为攻守方要先开战的,不想这么快,“助教们”就到了,既然如此,便要先合力抗敌。   众人凝神戒备,沈梅花一只手悬在半空,落下那一霎,便是齐齐攻击。   事先两位助教已经关照,看见“敌人”,不必留手,全力以赴。在学生心目中,自己这点伎俩,也不够两位助教看的,所以此刻武器用具,都是真刀真枪。   那人影先是朦胧,隐约可见是骑马而来,只是骑姿怪异,歪歪斜斜,一路狂冲着到了树林边,忽然往下一倒。   他倒下的姿势僵硬,不像飞出来,倒像栽下去。   “是花助教吧?学得真像。”众学生暗笑。   只有知道内情的沈梅花,眼神犀利不敢放松,发现这一点,举到一半的手,霍然一停。   但依旧有人因为紧张,满弦的弓失控,“唰”一声,一支箭流光飞射,越林而出。   “啊。”一声低低痛呼,那人在地上一滚,大腿上穿过一支鲜血淋漓的箭。   众人都傻住两位助教太入戏了吧?   太史阑忽然一拍沈梅花肩膀。   沈梅花头一抬,正头一抬,正看见前方一大片黑影,夹杂马蹄狂卷之声。   果然有大批敌人!   此刻学生正分神,沈梅花急中生智,低喝,“这也是考校!莫中了两位助教的迷惑之计,按原计划作战!”   学生醒悟,重新打起精神,杨成学的是枪,探头看见前方大群黑烟,吐了吐舌头道:“两位助教好下功夫,找了这许多帮手!”   “太史阑。”沈梅花表情严峻,“对方人数多,来意不明,我们不能先动手。”   “你安排。”太史阑全权交付。自己上前将那受伤中箭的人扶起,那人满面灰土,神容憔悴,半昏迷中喃喃道:“救我,救我……”   “对手人多,实行诱敌深入之计,变幻阵型!”那边沈梅花发下号令。   根本没有离开,在不远处树上掠阵的两位助教,都暗暗点头。   片刻间,那一群人已经驰近眼前。   “放箭!”   箭手齐齐出箭,青色长箭呼啸而出,越林外三尺,夺地一声,钉在冲在最前面一匹马前。   箭入马前三尺,在南齐江湖道上,是警告和询问之意。   马上骑士霍然勒马,骏马长嘶人立,月色下剪影雄壮。   “有敌!”那人暴喝,“杀!”   一个“杀”字出口,太史阑就知道不好。   八成遇上了剪径强盗,山间悍匪!   “射!”她抢在沈梅花反应过来之前,大声下令。   她的声音和对方那声“杀”几乎同出一声,话音刚落,蓬一声疾响,对方出箭!   重弓重箭!   黑色的箭矢,像山那边忽然爆炸腾起的浓云,刚在山背后出现,转眼就到了头顶,所经之处,手臂粗的树枝炸断,碎枝乱叶,噼啪乱飞。   “啊”一声痛呼,一个经验不足,紧张中探身出树的箭手,被一箭射穿臂膀,弓箭落地,瞬间被后面梯队的学生接应下去。   “天杀的!”   沈梅花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对方问都不问,便悍然杀人!   先前太史阑莫名其妙说有警,她还不以为然,此刻才心中大呼万幸,若不是早有准备,给这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冲进来,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对方确实凶悍,出箭之后毫不停留,当先一人狂笑一声,“全杀了!”策马冲入。   碗口粗的马蹄翻飞,那些蒙面壮汉从马后抽出刀,狂劈乱砍,刀光雪亮,隐约有殷殷血色,四面树木横倒,荆棘乱溅,学生们还好,心里始终认定“这是一场高难度的考校”,顶多觉得入戏太深,要打起精神应对,沈梅花却是知道内情的,她毕竟从未真正面对这种杀戮场合,一时惊住,忘记指挥。   她静默的这一刻,太史阑的声音适时响起。   “射箭!”   “前三轮轮换出枪!”   “搏击手扯索!”   一连串命令下去,学生们有条不紊,一拨箭将最先那一批马诱入浅浅的壕沟附近,那些人狂奔而入,万万没想到路遇的队伍还能准备壕沟马索,当先一匹冲得最快的马踩到壕沟,一声惨嘶轰然而倒,连带后面的马接连被绊被阻,瞬间倒了十几匹。   溅起的草皮落到沈梅花脚上,她霍然惊醒,满脸通红,迅速接过了指挥权。   “赵十三!”太史阑厉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过来!”   赵十三飞快地带人出现,他也看出敌人凶悍,不阻在树林之外,闯进来倒霉的是所有人,包括景泰蓝。   “第一轮胜!”太史阑大声道,“花助教令我为大家记分,歼全敌者,上报总务赏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学生们本来面临超出想象外的凶悍冲杀,多少有点畏怯,此刻被激起血气,熊小佳“嗷”地一声,抡俩狼牙棒就蹦了出来,他的水蛇腰小攻萧大强紧跟其后,大叫,“掠阵,掠阵!”   熊小佳天生体能优势,冲出去抡着棒子一顿敲,先将那些绊马落地的人一个个敲昏,萧大强在他身后,不住指挥“左后!右转!后方有敌!”   一个黑胖子跳下马,踏着同伴的尸体快步冲来,人未到,刀光已如匹练倒挂,熊小佳悍然迎上,吐气开声,“嘿!”一声巨响,两人各自晃晃,黑胖子后退半步,熊小佳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萧大强立即蛇也似钻过来,趁对方立脚不稳,一棒敲在对方脚上。   “哇呀”一声惨叫,黑胖子跳脚而去,学生们扑哧一笑,紧张气氛立时冲淡许多,动作也越发稳定有序,箭手有条不紊,轮换三批射箭,投枪按照指挥,在对方立足未稳时机准确出手,擅长搏击和近战的学生游走战场,专挑落马的敌人下手,不仅将敌人阻挡在树林边缘,还渐渐将之包围。   对方此时也已经觉得不对,当先一名蒙面男子低低怒喝道:“怎么回事?这家伙在此地还有帮手埋伏?”   “擒贼先擒王!”另一人道,“林子中间那三个!”   他眼神紧紧锁住太史阑沈梅花和苏亚。   “弓来!”   一箭三弦,箭头淬毒,青幽幽光芒如蛇眼。   专心战局的太史阑霍然抬头警兆又生!   在还没看到暗箭之前,她一把推倒了沈梅花。随即拉着苏亚迅速后退。   “咻!”   三箭破空,在空中诡异一折,越过人群,直扑三人。一箭从扑倒的沈梅花臀部掠过,臀部掠过,带起一截布丝,另两箭不折不扣,直奔太史阑和苏亚面门。   “铮!”一直持弓在手的苏亚,在被太史阑狂拽后退的过程中,依旧发箭!   “啪。”她的白色箭竟后发先至,击中黑色箭的中段,如打蛇夺七寸,啪一声箭柄炸开木屑四射。   两箭在对轰中齐碎成四段,炸开的箭尾撞上射向苏亚面门那一箭,将箭头稍稍撞歪,但依旧直奔她的肩骨而去!   苏亚毫不动容解了太史阑之危,就是胜利!   不远处高树上,花寻欢急躁地欲探身下来,“可以了!我们该出手了!”   “等等!”李扶舟一把抓住她肩头。   飞箭厉啸,太史阑忽然抬手一抓。   “破!”   黑暗中一道掌影雪白,碰在箭头边缘,箭头忽然微微一震,随即还是呼啸着,撞上苏亚的肩。   苏亚闭眼,等待疼痛来临,然而转瞬她就愕然睁开眼。   黑色的箭无声无息从她身前掉落,苏亚觉得肩膀疼痛,但并没有流血,像只是撞伤,她脚尖挑起落地的箭,一看之下眼神一凝。   箭还是那箭,不知何时,箭头竟然稍微钝了一点,以至于没能穿过她的麻布外衣。   沈梅花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抱住太史阑大腿大哭,“你救了我的命,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被太史阑一脚踢开。   “刚才怎么回事?”花寻欢愕然问李扶舟,那一霎太快,看起来就是太史阑手掌擦了擦对方的箭,实在不明白为何苏亚中箭无伤。   李扶舟眼神深邃,轻轻摇摇头。   此时战局,学生已经占尽上风,最初的惊慌生涩经过磨合,配合越来越无间,动作越来越灵敏,对方近百人,凶悍地冲入树林,却不能再进一步,想要退出去,又已经被赵十三带领的人封锁,渐渐变成一边倒挨打的局面。很多人已经丧失行动力被俘虏。   “首战告捷!”花寻欢兴奋地一拍手,正要起身下去收拾残局,李扶舟忽然又一把拉住了她。   “你听!”   花寻欢一怔,侧耳凝听,忽然变色,随即她身子一弹,迅猛地向树林深处扑去!   她身形扑出的同时,就在林子中心的帐篷之后,忽然出现几条人影,对方还是黑巾蒙面,出现得无声无息,宛如鬼魅。   这些人很明显是趁前头大家专心对战悍匪,趁机绕道进入树林,所有人心神都在前方,竟给他们悄悄摸近。   那几条人影一出现,花寻欢李扶舟刚发现,太史阑也在同时往下一扑。   啪一声,刚刚爬起来的沈梅花被她压住,又跌了个嘴啃泥……   但是已经迟了一步,白光一闪,如飞雪乍降,一蓬暗器,齐射太史阑背心!   凤尾针、飞燕镖、金钱镖、飞蝗石、铁蒺藜……漫天飞旋,呼啸如泣,对方下手极狠,生怕一枚暗器不够置太史阑于死地,一出手就是数十种。   此时苏亚受伤反应慢,其余人都在树林前方,这最安全的后方,忽然便成了死地!   “唰。”   黑暗中掠过蓝影,瞬间穿越碧树千叶,卷起叶片如千层浪万条风,刷拉拉一阵乱响,所经之处漫天碧叶皆碎,随着那人身形腾一下卷上半空,再在他经过后,纷落如雨。   那人衣袖一挥,叶雨忽而聚拢如碧玉杵,又或如绿色蛟龙,在那人狂舞的衣袖中,贴地盘旋而来,倏忽扬起,狠狠撞上那千百暗器。   啪啪之声不绝,碧绿碎叶再碎,四面濛濛如淡绿丝雨,挡住了所有人视线,那些粉尘钻入眼中,太史阑不禁一眯眼。   一眯眼之间,恍惚惊鸿一瞥,那人天神般自淡绿丝雨之中乍现,一步穿出,伸手一抄,太史阑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飞起。   刹那间叶雨濛濛,满目淡绿,满鼻清香,那是属于植物微涩而清凉的气息,扑在脸上,像谁的唇温柔一吻,   太史阑低头一看,底下一层绿雾未散,如一团软云飞腾,抱住自己的人,飞驰中依旧侧脸静谧,看向下方的眼神专注。   认真而强大的男人,魅力独具。   绿色叶雨挡住太史阑和李扶舟的身形视线,自然也挡住了敌人的目光,那些射出暗器的人,暗器刚出就已经失去目标,随即见绿云遮眼,狂风怒卷,眼睛都被迷住,惊得连忙向后退。   刚退出一步,眼前绿雾乍分,一人从从容容自绿雾中踏出,衣袖中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心口。   那人闷哼一声,向后仰倒,手中最后一枚暗器依旧不死心地发了出去,是一枚旋转的小斧。   小斧滴溜溜转至,李扶舟手指一点,正点在斧柄,恰在此时,不习惯被抱住的太史阑挣扎着要跳下来,牵动李扶舟手臂,他点向斧眼的手指一歪,小斧飞了出去,正砸向太史阑面门。   此时距离极近,风声扑面,李扶舟忽然一把按住太史阑的头,紧紧往胸前一贴,身子一侧。   “砰。”一声闷响,随即银光一闪,小斧从李扶舟肩头撞过,将他肩头衣袍划开长长一道裂缝,随即落入远处。   太史阑被李扶舟紧紧按在胸前,这一斧几乎擦她鼻尖而过,衣袍哗啦一声在她眼前裂开,胸衣随即散开,她的脸等于正被按在李扶舟裸露的胸前。   肌肤相触,微热,细腻而有弹性,如触及一团云,依旧没什么特别浓郁的气味,只的气味,只是清新,带露的青苔草叶,或者晨间空气一般的清新,干净到让人忘记一切,只想深深呼吸,或者将脸更深地埋进去。   太史阑一睁眼,就看见一抹玉色肌肤幽幽生光,视线的延伸点,隐约一点浅红,温存如樱……   她的眼睫飞快眨动几下,赶紧抬头,李扶舟此时却依旧放心不下,也没察觉已经走光,还紧紧按着她,但太史阑睫毛眨得太急,刷得他胸前微微作痒,随即又觉得胸前热烫,不同寻常,一低头,就看见太史阑微褐的眼眸,直直地将某处瞧着。   李扶舟唰地放手……   太史阑垂眼,让开,她温热的躯体弹出李扶舟的怀抱时,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落。   未曾相拥,或也不觉得寂寞冷,但先前那一霎,她的弹性非常的身体,在怀中鲜活如鱼的挣扎时,他的心湖似也被一尾弹起的鱼搅动,乱涟漪一丝。   两人急速要分开,偏偏越急越出事,太史阑忽然哼了一声,头一偏。   她为了方便作战,束起短发的簪子,勾在了李扶舟裂开的胸衣上。她要解,就难免要在李扶舟胸前摸来摸去,李扶舟要去解,就要低头,距离近到两人都无法接受。   两人对望一眼,不过一瞬,随即太史阑抓住发根,猛地一扯。   “嗤啦”一声   ------题外话------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月初点数不够不会有月票,却不知道有的亲上月订阅有累计,叠加满额就可能随时凑满一张,我还在那忧愁地计算更新,盘算着一个月还未必更满十块钱,这月票兜兜该怎么掏,以至于一直不好意思提醒你们掏兜……我真傻,真的。   奉上幡然醒悟大彻大悟醍醐灌顶豁然洞开充满爱与智慧光芒的著名桂氏偈语一首:   爱情诚可贵,月票价更高,时时勤翻兜,莫使染尘埃。   这诗写得好吗?经典吗?我被自己深深地感动了!鼓掌可以小点声,我很低调,谢谢!   ====   题外话:今天家父过寿,更晚了,抱歉。   另,十分感谢各位的支持。   58 别再和我抢女人   李扶舟本就开裂的衣服,瞬间被扯裂到底,肌肤如玉,亮在暗色中……   李扶舟低头一看,脸色一变,忽然将太史阑一把推开。   他一向温文尔雅,风度亲切,从未有任何失礼之举,此刻这一推,却显出了几分急切和粗暴,太史阑被推得一怔。   她怔住,李扶舟也怔住了,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动作是他做出来的。   两人怔然对望,一时气氛尴尬。   人影一闪,花寻欢奔了过来,人还没到就咋咋呼呼,“怎样了?你们怎么样了?太史阑你不要紧吧?李扶舟你……啊?”   花寻欢的大嘴巴唰一下停住叨叨,嘴巴张得可以喝风。   香艳……太香艳了……太他娘的香艳了!   太史阑手按在李扶舟胸前,李扶舟衣衫不整,肩部衣服去掉半截,半身都快裸了,从太史阑的手势来看,明显那半截衣服就是她扯掉的。   呃,这两人,一个温和一个冷漠,不像那种干柴烈火瞬间掀翻的类型呀,再说这啥地方啥时候,合适吗?还是这样比较特别比较爽?嗯,太史阑那家伙本就不太正常,她这么猛是可以理解的哟……   花寻欢托着下巴,越想表情越丰富,越笑神情越淫荡……   太史阑冷冷盯花寻欢一眼,花寻欢赶紧合上嘴,啪一声上下齿关猛地相撞,听得人身子一麻。   “我说……”花寻欢指着上衣撕得走光的李扶舟,一边暗暗吞一口口水,一边对太史阑结结巴巴地道,“他虽然救迟了你一步,倒也没耽误事儿,你也不能就这么扒光他呀,晚上不成么。等人少点不成么?”   太史阑瞟她一眼,大步而过,“胡扯!”   她没有发觉,李扶舟自衣裂后一直一言不发,伸手抿住那件半旧的蓝衣的破口,眼神疼惜。   ==   战局终于结束了。   除了后来的几个偷袭的黑衣人,是李扶舟和花寻欢先后出手解决的外,其余近百名敌人,逃走三十余人,俘虏四十余人,学生们出手控制不住杀了七八人,可谓全胜。   会出现“失手杀人”情况,是因为太史阑后来看胜券在握,才说明真相,学生们一旦明白这不是演习,哪里还会客气?   山匪的脑袋,一样是二五营和地方记功的凭证。   回过味来的学生们,也暗暗感激太史阑,如果不是她那个“演习”的说法,学生遇袭时,很难以那么镇定的心态应对,对方来势汹汹,一旦被打乱阵脚,也许战果就要调转。   几个学生将俘虏分别拎开,一番询问,得知这些人果然是附近的山匪。这里是全国十三大行省中的西凌行省,离西凌之北的北严城已经不远,这批山匪就是附近龙莽岭龙莽寨的,占山为王已经很久。   这一批人自称,三日前寨主和附近通城的一家大户发生仇怨,带人去血洗了他全家,因为这家大户逃出了一个人,所以一路追杀至此,不想竟然碰上了二五营的学生。   几个人说法都一样,看来可信,太史阑却觉得其中有个人眼神闪烁,看起来有点不靠谱,问了问,那人身份是这批匪徒中的二首领,大首领已经逃了,太史阑想起后来从林后潜入的那几个没骑马的黑衣人,觉得此事还有蹊跷,示意沈梅花将那二首领拎到一边,单独审问。   她自己先去看看景泰蓝,小子呼呼大睡,那么吵都没能惊醒他,太史阑发觉这小子自从体内余毒,被容楚的药慢慢拔尽之后,睡觉就特别沉,像几辈子没睡好过一样。   或者,他以前,真的从来没睡好过?   隔壁又支了个帐篷,给那个不幸又幸运的伤者休息,那人就是一开始闯进树林,大腿上被射了一箭的那个,他被箭误伤的伤口已经被苏亚给处理过,目前人还清醒,太史阑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那小子傻傻地盯着苏亚。   先前混战,光线昏暗,谁都没看清这倒霉蛋长啥样,此刻休息包扎,洗净血污,才看清不过是个少年,因失血而脸色苍白,面貌还算清秀,太史阑眼尖地发现,在她进来的那一刻,苏亚飞快地抽回了被少年拉住的手。   嗯?这么快就看对眼了?这世上有一见钟情?   太史阑不动声色,立刻转身,道:“苏亚,麻烦你问问这人情况,等下告诉我。”   她走得干脆,苏亚呆呆地看着她背影,脸上慢慢涌上一抹红晕。   “小音……”那少年再次拉住了她的手,“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找你找得好苦……还有,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苏亚沉默着,半晌又抽回了手,哑声道:“陈公子,请将你发生的事告诉我。”   “你的声音……”那陈姓少年一惊,随即面色又转凄伤,“你叫我陈公子……小音……你终究不肯原谅我……”   “公子言重。”   ……   太史阑站在帐篷外,注视忙忙碌碌收拾的人群,半晌,身后帐篷门一掀,苏亚出来。   太史阑回身,眼光在她脸上一溜,苏亚并没有眼圈红肿,只是神情更冷淡几分。   “陈暮,通城大户,盐商,三日前忽有龙莽岭匪徒闯入他家,杀家灭门,他当时在城外郊寺踏春,幸免。之后被追杀,至此。”   她声带受过损伤,发言艰难,以前很少说话,自从跟在太史阑身边,学了她在太史阑身边,学了她简练扼要的说话方式,虽然还有点支离破碎,倒也重点清晰。   太史阑点点头,心想占山为王的匪徒,什么时候这么嚣张了?敢于下山冲出百里,进城灭人满门?盐商富裕,家中护院从来不少,都死得一个不剩?这样烧杀抢掠一个来回,当地官府没人追捕?   这般细细一想,便觉深意无穷。   ==   忙碌了半夜,在天快亮的时候,大家都疲倦地躺下休息了。   太史阑却没睡,注视着不远处一个帐篷,里面的烛火倒映着李扶舟的身影,他低着头,手一起一落,不知道在做什么。   太史阑默然半晌,终究还是站起身,走进他的帐篷。   “在干什么?”   李扶舟抬起头,他只穿了亵衣,一套月白的衫裤,干净清爽,手里拿着他那件撕破的蓝衣,还有……针线。   一个大男人拿着针线会让人感觉很窘,但李扶舟这样一个人,他的存在,他看过来的眼光,却让人一丝也兴不起嘲笑或惊讶的念头。   他的气质,诠释这人间一切和谐,于不和谐处,亦能生出和谐。   他的亵衣领口微低,露一抹锁骨,从太史阑的角度看过去,是一道精致平直的线,让人想起精雕玉琢的玉如意。   烛火微黄,色泽温润,在他的肌肤上熠熠生光,下颌之下,一笔流畅的剪影。   世间女子在此,这一刻多半乱了心跳,停了呼吸。   李扶舟坐正了身体,也没有因为只穿内衣而有所窘迫,从容地道:“想把衣服给补好,不过……”他笑笑。笑容温淡平和。   太史阑看看,线到现在还没穿过针呢。   男人能把头发丝细的暗器穿过叶脉,就是不能把同样粗的线穿过针鼻,说起来也挺神奇。   “我试试。”太史阑坐下来。   李扶舟看看她这位一看也不像个能飞针走线的造型,然而他微微一笑,让了让。   帐篷窄小,让也让不出什么地方,太史阑坐下后,不可避免两人的膝盖碰在一起。   李扶舟没有再让,太史阑也没在意,她举针对光,穿线,看起来很灵敏。   李扶舟微笑看她,手轻轻搁在膝上。   太史阑伸手去拿衣服,李扶舟似有微微犹豫,但也没有阻拦。   太史阑看着那道巨大的裂缝,皱起眉。   该从哪里下手?   说实在的衣服撕成这样,缝补完也无法再穿,李扶舟虽然简朴,但从不令人感觉穷酸,他的衣服质料都是柔软舒适的,价值不菲,虽洗了又洗,但更显气质。唯有这件蓝衣,相对质料普通了些,因为经年日久,色泽已经变浅,领口袖口都有磨损痕迹,用针线密密缝补过,可以看出穿得很精心。   “我只是想将它缝补好,之后再收起来。”李扶舟看出她的意思,轻声解释,“这件衣服,我每年只穿一次……没想到今年撕破了……”   太史阑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道:“对不起。”   她从不道歉,此刻却语气坚定。   李扶舟怔了怔,微笑,“无妨,旧衣终将破,不过早迟而已。”   “是你亲人给你做的衣服?”太史阑问,“有纪念意义?”   烛火光影下,李扶舟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打出淡淡的弧影,静谧而温存,从太史阑的角度,只看见他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勾。   “喝水吗?”他忽然换了话题。   “不用。”太史阑寻找了半天,终于觉得可以下针,一针戳了过去。   随即她顿了顿,手一撤。将衣服挪开了些。   “戳着了?”虽然她没呼痛,但李扶舟还是料事如神,身子一倾,一把抄住她的手指。   指尖上一点浑圆血珠绽放。   李扶舟想也没想,便将嘴唇靠向那受伤的手指,太史阑怔怔地看着他。   然而就在唇离指尖不过寸许处,李扶舟忽然一震,似是想到了什么,飞快地放开了她的手。   从一拉到一放,不过瞬间,他再抬起脸,平常温存笑容已经不见,眉宇微微苍白。   太史阑凝注着他,收回手指,缓缓将指尖鲜血,在衣摆上擦尽。   指尖擦上麻质布面,微微有点糙,随后便热热一痛,似此刻心情。   随即她抱起衣服,道:“我怕是不行,找苏亚给你补好送过来。”不待李扶舟说话,掀帘而出。   一阵风过,将帘子飞卷,隐约烛火飘摇里白衣素净的男子,神容淡淡,目光深深。   次日队伍再次启程,按照众人计议,俘虏还是要押解请赏的,李扶舟出面递书当地官府,派人前来协助押解,此地离通城不过三十里路程,离西凌首府北严百里。车行半日,到达通城,按照计划,众人准备不通报通城县衙,直接找个客栈,好好休息一顿后直奔北严。   然而城门前,已经有人在等候了。   “在下是通城王知县府文案柳近。”一个中年文士,带着十几个下府兵在路上等候,笑容可掬,“受东翁之命,特来迎接二五营诸位。”   南齐军制分内外军。驻守京城内五卫,戍边天下外三家军。另外设府兵六十万,由六品以下官和良家子弟组成,属于外三家军管辖。按行省、城、县的规模,分为上、中、下三府兵,下府兵八百人,一般驻扎在县区。   李扶舟上前交涉,过一会儿回来说,“通城县说,我等帮助他们捉到龙莽岭惯匪,助地方剪除一大害,本地乡绅闻讯欢欣鼓舞,都要求县府无论如何要留下诸位英雄,今晚通城翠华楼设宴,请我们务必不要推辞乡亲父老的好意。”   “要得,要得。”熊小佳第一个咧开了嘴,眉飞色舞。   “我说嘛,这么大的事儿,请一顿也是应该的。”史小翠得意洋洋。   其余学生虽然勉强按捺住兴奋,但都满面红光,喜动颜色,一群品流子弟走过来,笑道:“昨儿累了一夜,今晚就在通城歇歇吧。”   这回就连寒门子弟也没人反对,经过昨夜并肩作战,之前的隔阂散去大半,年轻人,总是没那么多机心仇恨的。   “你看呢?”太史阑低声问李扶舟。   “既来之则安之。”李扶舟道,“拒绝他们容易,但学生们赶路确实辛苦,拒绝了通城设宴,就不能在通城住宿,再往下走没有宿处,万一再来一场夜袭,只怕他们便支撑不住。”   太史阑点点头。将袖中人间刺调整了下位置。   一路进城,客栈已经由通城县衙安排好。景泰蓝一直安静地靠在太史阑身边,他已经戴了面具,太史阑对学生们的解释是得罪西局,需要给景泰蓝做点保护,学生们也都理解。   “麻麻。”他忽然拉拉太史阑袖子,指着客栈不远处路边一个卖鸟的,“鸟,鸟。”   出二五营后,太史阑和他说要扮成母子,小子很得瑟终于等到这一天!   不过关于称呼,两人头靠头研究了很久,太史阑不喜欢“娘”这个字,觉得跟“娘炮”似的,景泰蓝则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母亲,他自家的那位的称呼,说出来是会吓死人的。   最后太史阑让他喊妈,于是麻麻诞生。   “不买。”太史阑道,“禽流感。”   听不懂酷妈怪话的景泰蓝,怏怏地垂肩,知道没戏。   太史阑的目光,却在那卖鸟的身上掠过,随即又掠过路边一众摊贩。   “都说通城繁华,如今一见,名不虚传。”李扶舟笑道,“路边摊贩如此繁盛,便可见一斑。”   “呵呵,是是。”柳文案连连点头,“施知县治县有方,此地物富民安,最是太平之世。”   众人站在一长排摊贩前,看两三个行人,从摊子前快步走过。   通城安排的客栈确实不错,三进院子包了下来,设置精洁,花寻欢安排人将俘虏锁在最后一进院子里,犹豫着到底该派哪几个学生来看守。负责看守的通城衙役,大包大揽地拍胸脯,“姑娘放心!全交给我们兄弟!外头还有府兵,再用不着二五营的诸位英雄,你们专心吃酒去吧,通城父老,都盼着见你们一面,少谁都不合适。”   “那便辛苦各位大哥了。”   “没事,没事!咱一定给你看好咯!”   华灯初上的时候,整座翠华楼越发流光溢彩,彩灯滴溜溜地转着,映得一群在门口等候的乡绅脸色红艳。太史阑等人从接送的专车上下来时,看见的就是这群老爷,以及老爷身后的美女们。   “二五营诸位英才光降,通城蓬荜生辉!”当先一个黑胡子迎上来,黑胡子上头一颗红痣十分显眼,笑容几分矜持,几分客气。   “这是我家东翁,通城父母。施知县施大人。”柳近给他们介绍。   施知县呵呵笑,一一引荐在场的乡绅,都是些当地大户豪门,名流士绅。太史阑不耐烦地站在一边,等着李扶舟和他们揖来揖去。   她衣着简朴,混在学生群里,也没人注意她,好一会儿才介绍完毕,以李扶舟花寻欢为首,拥入翠华楼中。   翠华二楼,整座阁子打通,开了六席,每席之间,隔以屏风。   一队衣着整齐的小二,等着给贵客安排入席。   中国人入席,自古便有规矩,这个规矩不是谁该坐哪里,而是明明知道谁该坐哪里,也准备坐那里,但必定要推三推,让三让,被人推坐下去,再站起来,嘴上逊谢一番,再推下去,再站起来……如此三番,也就好了。   此刻人多,这推一推让一让的功夫上演得更加热闹,每个位置都经过一番挣扎厮打,才能尘埃落定。   落在学生群最后的太史阑母子俩,被前头推打人群给堵着,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人流移动,景泰蓝哭兮兮地揉肚子,“麻麻,我饿……”   “马上就吃。”   太史阑抱起景泰蓝,拍前头人肩膀,“让。”   前头人吓一跳,急忙让过去,太史阑一路拍过去,“让,让,让……”   让了十几次后,太史阑终于抵达内厅,首席上已经摆好凉菜并上了三个热菜,还有三个位置没有安排妥善,其余桌还在厮打,只有凉菜。   太史阑大步过去,选了个热菜前面的位置,把景泰蓝一放。   “吃。”她道。   厮打戛然而止。   施知县和李扶舟花寻欢已经厮打完了,各自坐了主位和最尊贵的客位,剩下的位置推让激烈,目前县丞大人即将胜出。   目光唰唰地集中过来,在景泰蓝头顶交织纵横,强度好比X光,景泰蓝稳稳地坐着,眼皮子也不掀一下。   嗤。瞅啥瞅,俺每年正月十五在广御殿开大宴,都坐得首席!   王霸母子俩一打岔,这厮打也不厮打了,推让也了,推让也不推让了,六处席位迅速坐齐了,县丞坐在太史阑下手,脸沉得能挤出水来。   照例开席,套话,齐贺陛下安康,太后安康,国泰民安,通城风调雨顺,然后就是一番腴词,各种吹捧,学生们个个化身盖世豪杰,救民水火,普济众生,满团花样文章,乡绅们想必早已背好,一篇和一篇不重样。   每个男人的座位边,还有个小椅子,太史阑看看那些男人,嗯,表情很骚动。   果然,所有人刚刚坐下,香风阵阵,环佩叮当,先前跟在乡绅后的一群女子,莲步姗姗地上来,站在厅口笑吟吟。   “这是本县醉花坊的姑娘们,都是清倌。”柳文案笑得自如,“你们过来,快来侍候各位英雄。”   正在喝汤的景泰蓝,啪嗒一声,勺子掉到了汤碗里,眼珠子瞬间定光了。   太史阑一瞧,这小子口水哗哗地。   再一瞧,一位姑娘正从景泰蓝面前过,这姑娘脸盘子也就中上,但她所经之处,人人眼神发直无它,那一捧酥胸,跟发面盆似的,人还在厅口,胸都已经到首席了。   没办法,景泰蓝向来对这种大波妹子毫无抵抗力,当初那个倒霉的奶娘,也就是因为波大,才被他念念不忘。   这姑娘看来也是通城一宝,昂首挺胸,一步三摇,十分享受众人的目光,姚知县一改先前庄重严肃状,笑眯眯接着她的手,道:“媚儿,今儿你好好侍候李先生。”顺手在没人看见的角度,手背悄悄一蹭,一揉,那胸上的荡漾,顿时就蔓延到老脸上。   媚儿抿唇一笑,姗姗往李扶舟面前走。   花寻欢放下筷子,笑眯眯开始托腮。   太史阑埋头,吃菜。   “呔!”   蓦然一声大喝,惊得众人一颤此刻当有人发声,不过……怎么奶声奶气的?   再一看,景泰蓝已经跳上了椅子,一手指定媚儿,怒发冲冠。   “我的!”   “下来。”太史阑拍拍景泰蓝屁股。当众不责子,等回去好好教训。   “我的……”景泰蓝声音立即低了八度,所幸还能坚持。   “好可爱的小少爷。”媚儿一笑,伸手捏了捏景泰蓝的小脸,一屁股在李扶舟身边坐下了。   “我的……”景泰蓝探过短短的小身子,努力地够啊够,一把抓住李扶舟的手,捧在掌心,声泪俱下地道,“这个别再和我抢了……我把我麻麻让你还不行吗……”   ……   托下巴看戏的花寻欢一时没托住,下巴磕桌上了。   正忙着让媚儿的李扶舟,撞翻酒杯了……   啃鲍鱼的太史阑,被鲍鱼呛着了……   饶是淡定如此,也忍不住要仰天长叹,骂一声,尼玛。   尊荣诚可贵,麻麻价更高,若为大波故,两者皆可抛。   《壬申年四月七日因争抢妓女故为景泰蓝临桌赋诗》   名字都齐全了。   太史阑扶着碟子,深切地想,教育果然是一件任重道远艰难困苦的活计……   景泰蓝顺利争抢到了他的大波妹。   当他把小脸靠在那朝思暮想的大波之上时,他感到很幸福。   说真的,自从奶娘之后,好久没有这样的幸福了。   一堆人默默地低头,姚知县鄙视地瞥一眼太史阑的平胸,嗯,估计这当娘的没奶。   太史阑目光坚定地看着面前的清蒸鲈鱼。花寻欢目光坚定地笑吟吟看着她,顺便不住地捣李扶舟,“你想抢你快抢啊,你不说咱们怎么知道你想抢呢?既然你想抢就明说啊,咱们还可以帮你抢啊……”   李扶舟给她夹了一块她爱吃的多刺的鲥鱼,“这是雅江春汛后的鱼,最肥美,肉质最胶黏有弹性,不可多得。尝尝,香不香?”   “香!”花寻欢两眼发亮,立即埋头奋战。   注意力成功转移……   “来,喝酒,喝酒。”一位乡绅试图打破诡异的气氛。举杯劝酒。   太史阑注视着清冽的酒液,那般清亮的颜色却不能让她静心,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有点烦躁,忽然道:“不喝酒。”   正待举杯的众人一怔。   李扶舟看了看酒杯,接口笑道:“差点忘了,二五营师生在外公务期间,不允许饮宴作乐,尤其不得沾酒,我等不敢违背营规,望诸位海涵。”   “哪有饮宴不喝酒的。”姚知县一脸不以为然,“再说你们出门在外,无人监督,这什么规矩的,大可以不必理会,规矩嘛,就是给人破的嘛哈哈。”   一堆人赔笑附和,坚持要给李扶舟满酒,李扶舟含笑,手轻轻按在杯口,“多谢诸位好意,只是扶舟作为此次考练学生的总负责,如果带头违背营规,日后也难以管教学生,诸位大人都是麾从如云,自然知道此中利害,当体谅扶舟难处。”   起身要给他斟酒的柳文案手一顿,有点尴尬,眼神瞟向姚知县,姚知县哈哈干笑一声,道:“既如此,便把酒收了。”   李扶舟不喝,太史阑不许喝,花寻欢在忙着吃鱼,其余寒门子弟便是馋得喉咙冒火,也不敢越雷池,却有几个品流子弟,满不在乎嘀咕,“我们怎么没听说这规矩?管天管地管不了老子喝酒放屁,喝!”   除了那一桌,大部分人不喝酒,国人文化从来都是酒文化,南齐也是如此,顿时便没了气氛,妓女们干不了劝酒的活,也便撤了。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菜还上得极慢,往往一道菜吃完好久,才上下一道菜,并且多是带骨无肉的菜色,虽精致昂贵,却不能饱腹,席间小菜倒是不少,梅子杏干,山楂笋丝,全是开胃菜,吃得人越吃越饿,越吃口水分泌越多。   景泰蓝早早昏昏欲睡,却坚持不肯下席,因为他没吃饱,孩子都吃不饱,更不要说大人,所以早该散席的时辰,众人都捺着饥火不下席,耐着性子等待。   山楂梅子吃多了要喝水,景泰蓝水喝多了要撒尿,太史阑便带他去茅厕,转出屏风,走到门口被人拦住,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子,笑容可掬地道:“小公子要解手吗?我们负责伺候便好。”   太史阑盯他们一眼,两人迎上太史阑目光,便觉眼中似被一刺,忍不住掉转目光,去拉景泰蓝的手却没收回。   “景泰蓝。”太史阑蹲下身,给景泰蓝理理领口,道,“你自己去茅厕。”   景泰蓝乖乖点头,太史阑放手,转身就走,两个守门的看她没有坚持出门,都出了口长气,给景泰蓝指了路,小子摇摇摆摆去了。   太史阑坐回席位,花寻欢还在傻乎乎咬筷子等菜,李扶舟忽然隔着姚知县,给她夹了一筷笋丝,笑道:“这笋丝清脆爽口,鲜香幼嫩,你尝尝。”   笋丝已经上了三盘,大家都吃过很多,此刻李扶舟巴巴地夹了这个来,众人都神色暧昧地笑,觉得这殷勤固然是要献的,但似乎不够那么漂亮。   太史阑看看笋丝。   笋丝,谐音,“什事?”   扫了一眼桌面,太史阑夹了一片焖肚给李扶舟,筷子倒夹。李扶舟端碗来接,两人手指一碰,各自缩回。   焖肚,谐音,“堵门。”   随即两人各自吃菜,若无其事,都不担心景泰蓝,因为赵十三带领的护卫,一直都潜伏在他身侧。   过了一会,景泰蓝回来了,爬上太史阑的膝盖,扒着她脖子咿咿呀呀唱歌,众人都不忍听,纷纷转脸,太史阑趁机在景泰蓝衣领下取出被夹出的一片布片。   布片上,只有用炭灰写的歪歪扭扭两个字“速回!”   这是赵十三的通知,由景泰蓝负责传递,太史阑看完,将布片塞回衣袖,景泰蓝恰在此时两眼翻白,向后一倒,“哎呀我痛”   “怎么了!”花寻欢沈梅花立即抢过来。其余学生被惊动,纷纷起身。   景泰蓝拼命翻着眼白,嘴歪眼斜吐白沫,做急病抽搐状,吐白沫是个技术活,他技巧未满,一噗噜一噗噜口水往外喷,倒洗了沈梅花一脸。   太史阑衣袖一挥,盖住景泰蓝的脸,抱起他向外就走。   李扶舟立即起身,对姚知县道:“有人似乎发了急病,容我等立即回客栈医治。”   他一起身,除了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品流子弟,其余学生都跟着起身。   “何必舍近求远!”姚知县张开双臂一拦,“各位莫慌,在座就有本县著名‘知乐堂’方先生在,祖上曾经给皇妃娘娘看过病,最是杏林妙手,不妨交于他,包管药到病除!”   “小儿旧疾发作,我身边常备有药,一样药到病除,无须麻烦方先生。”太史阑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哗啦一声,几个靠近门口席位的男子,先前没有通过名的,忽然站起身,拦在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太史阑声音冷彻。   拦路人面无表情,身后,姚知县呵呵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地风俗,今日是犯煞日,若有饮酒作乐之事,只怕冲撞路神,对主家不利,若是挨过了酉时末再出门,便可无事,所以本县贸然阻拦,还望各位见谅。”一边一迭连声道,“上菜,上菜!”   “冲撞路神,也是谁冲撞谁担。”太史阑看也不看那四个男人一眼,“我担就是,让开!”   四个男子岿然不动,沉默的脸神色阴沉。   太史阑不说话了,学生们相顾失色,此时便是痴子,也知道事情不对。   李扶舟口气微冷,“姚知县,望你有一个解释。”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姚知县收了笑意,声音也冷硬如冬日山石,“识相的,留下来,就是留住你们自己一条命;不识相,要走,那就不要怪我无情!”   他靠在窗边,探头出去,对底下打了个手势,坐在楼下的一大拨人立即冲了上来,跃起时的脚步掀动衣袂,腰间闪耀着刀柄的钢口。   “怎么样?”姚知县又笑了,“各位还是乖乖坐回来吧……”   “动手!”   太史阑一声厉喝截断他的笑声,厉喝方起,花寻欢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拳对着拦路人就轰了过去。   “砰。”拳头及肉闷响如雷,那人头猛力向后一仰,倒飞而起,半空中一簇血花飞溅如茶花,五官如被石板拍过般,可怖地迅速塌陷下去。   “啪。”太史阑一脚踢飞了小二刚刚送出来的一盆油浸腰花,大片金黄的热油一路泼洒在楼梯上,哐当一声铜盆落下,砸得冲上来的第一个人脑袋开花,向后便栽,楼梯此时已经满是热油,其余人要么被油浇,要么被撞倒滑脚,阶梯上顿时滚成一团。   装死的景泰蓝迅速调整歪鼻子斜眼,探头出来哈哈大笑,太史阑毫不客气,踩着一堆人头往楼下奔。花寻欢紧紧跟了过来。   “反了!反了!”姚知县再也想到会有这样的反抗,不过就是留人,面对一城主宰,居然也毫无顾忌,瞪圆了眼睛大吼,“来人!拿下他们!拿下!”   “东翁。”柳文案阴笑着靠近他,低低道,“其实这也不是坏事,本来咱们强留,还不在道理上,如今他们可算是袭击官差,大闹酒楼……嗯,您看……”说完手指一比划,一个砍翻的姿势。   姚知县哈哈大笑,他靠着窗边,四面都是自己的人,不必担忧人身安全,虽见太史阑带人向下冲,也不急不忙,一转头看向窗外黑夜。   远处,隐隐有火头燃起。   几个品流子弟冲过来,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不是说我们是剿灭悍匪的英雄吗?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要解释!解释!”   姚知县冷笑一声,“剿匪?多事。”   他后一句声音很低,学生们没听清,犹自愤怒的质问,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初次对战山匪大获全胜,携大功进入通城,本来就春风得意,一路上鲜花开道百姓欢迎,本地父母官亲自设宴,口口声声英雄造福桑梓,正在虚荣最巅峰得意云端处,忽然遇见这场景,便如从云端跌下,愕然不解,浑身发凉。   “以为要携功上北严,然后得嘉奖赏勋么?”姚知县哈哈大笑,“哎哟,好大功劳,俘虏三十!俘虏呢,在哪里呢?”   “失火啦!”远处忽然响起敲锣声,惊呼警讯,遥遥传来。   靠在窗边的学生们一看,齐齐变色,失火的地方,似乎就是客栈所在。   剿龙莽岭悍匪大胜之事,已经上报北严府,半路押解中,俘虏无论是被烧死,还是因火患逃脱,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快去救火!”学生们来不及质问,齐齐往下冲,姚知县大笑,“二五营诸位,不履职责,全员出外参与饮宴,以至俘虏逃窜,沿路杀伤乡老……”   众人震惊好毒的连环计,放火纵敌还不够,还要杀上几个人,坐死二五营学生罪名!   “我的座上客,马上你们就是阶下囚啦,还不赶紧跪下受缚……”姚知县仰头大笑,忽然“啊!”地一声大叫!   随即便见他脑袋大力向后一仰,啪地一下越过长窗,从窗边跌了下去!   这一下变出突然,谁也没想到他笑得正得意处忽然跌落,窗边并不低,他的站立方位离窗其实还有点距离,根本没可能因为笑得太用力跌落,这是怎么回事?   “笑,笑什么笑!口臭!”   一条人影从窗檐下窜了出来,冷冷大骂,手里犹自抓着几根毛,仔细一看,好像是姚知县稀稀落落的花白头发。   刚才是他隐身窗檐下,拽着姚知县头发把他搞下去的?   “十三。”一直站在姚知县对面,不言不动,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李扶舟,此时才开了口,“派人去客栈了吗。”   “去了。”赵十三一点头,“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学生们听着他们对话,才知道多少已经有了准备,都出了一口长气,随即低头看看在长街上血泊里蠕动的姚知县,和底下大批涌来的府兵和衙役,都不禁头皮发麻。   杀伤一地父母官,也是大罪,这下要怎么收场?   “你们杀了知县大人!你们杀了知县大人!”县丞哆嗦着腿,背紧紧靠着墙壁,“杀官者死罪!你们还不速速……”   赵十三一个巴掌便让他闭嘴。   “啰嗦什么,走!”太史阑在楼梯下招呼,她已经在学生们的拥卫下,踩着那些跌倒的人的脑袋下了楼。   一行人抢出酒楼,反正已经宰了人家知县,也无所谓再多杀伤几人,抡板凳的抡板凳,抄家伙的抄家伙,遇见生人上来就砸,横飞竖甩,大杀四方,因为心中愤怒,学生们下手比对付龙莽岭山贼更狠,店堂里血肉横飞,惨呼不绝,翠华楼变成吹花楼吹的是血花。   萧大强和几个不擅武力的学生,背着几个烂醉如泥的品流子弟走在中间,那几个人其实也没喝太多,但不知怎的,一个个骨软体酥,眼睛都睁不开,分明是被下了药。寒门子弟们瞧着,不禁不寒而栗这大家都要喝了酒,此刻便任人鱼肉,下场如何,可想而知,不禁对太史阑更感激几分。   楼里的人,因为要取信于二五营,来的护卫并不太多,倒是埋伏了不少府兵在附近,以客栈大火为号,起火则扑入楼中,但因为太史阑发难太快,对方没想到这么快学生便冲了出来,远远的虽有火把攒动,府兵却还没到。   花寻欢护着太史阑开路,李扶舟便带着几个搏击学生断后,在大部分学生撤离后,李扶舟一个人,不说话,犹自微笑,安安静静站在楼梯口,看起来,也就一个文弱书生。   在场的人,都是地方小县的官员,级别低,并不知道李扶舟的真正身份,只以为和花寻欢一样,不过一个二五营的助教,此刻见这位助教斯文温雅,闲闲倚在栏杆前,烛光里笑容静谧,都觉得美,然后便觉得,但凡美的,都是脆弱的,易碎的,不妨捏一捏。   于是也便有人捏了。   于是有人呼呼哈哈地护着县丞冲上来,打算继承县令的遗志,躲到安全地带指挥府兵包围了。   于是李扶舟微笑着,出手了。   他的手似乎平平静静伸出来,似乎也不快,似乎还很温柔,然很温柔,然而就那么一伸,迎面而来的人,瞳孔里便似映出一道光,携万千风雪,跨天涯而至,然后,雪崩雷降,天地深黑。   “崩”一声轻响,也不过一朵小小的血花,自天灵盖的缝隙中一射成线,打在楼梯口薄纱白梅灯上,恰将白梅染成红梅。   满室寂静。   所有人只觉得刚才那一霎似有闪电劈进眼里,再睁开眼便是一具尸体,尸体之后僵立着县丞,脚底下渐渐淅淅沥沥汇聚一小摊深黄液体,一股臭气弥漫开来。   这一刻无论是二五营学生,还是太史阑在,都难免震惊这是李扶舟在他们面前,从未展示过的犀利。   李扶舟微微皱眉,转身下楼,无人敢追,好半晌之后,县丞茫然地动了动脖子,随即听见“当当”数响,什么东西坠落楼板,清脆有声。   低头一看,却是脖颈领口上的黄金纽扣。   所有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招,秒杀,并在县丞的咽喉前精准停留,只要李扶舟愿意,又是一颗大好头颅。   李扶舟下楼时,太史阑正好回头。   她的目光掠过人群,直达熙熙攘攘的人头末尾,一眼找到了李扶舟的微笑。   隔着无数拥挤的人群,他眼神里只有她的影子,微微动荡,映照这夜的匆忙。   一眼交汇,随即他忽然掠下,身影一闪已经掠到太史阑身边,不由分说,揽住了她的腰,跃上门前一匹马,抖开缰绳。   “太史。”他在她耳边轻轻道,“让我保护你。”   这一霎语声轻细若梦境,似可随时被风吹去,却一字字落在她耳中。   她不语,抿紧的唇,一线不知悲喜的弧度。   学生们抢了系在楼门前的马,跟随两人,风驰电掣穿过长街。   通城最繁华的这条街,城池的灯火未灭,各色灯光流水般贯穿身体,奔向下一个终点。   姚知县犹自在血泊里抽搐,远处一队府兵,脚步杂沓地追来。   ------题外话------   你只看到我的月票,却没看到我的努力。你有你的毒舌,我有我的粉丝。你否定我的能力,我可怜你的狭隘。你可以嘲笑我装逼卖萌假清高,我会证明谁会笑得长久。写文是注定痛苦的旅行,路上总少不了质疑和攻击,但那又怎样?哪怕遍体鳞伤,也要活得骄傲我是天下归元,我为自己代言。   (一时随兴,来个代言体,无针对性,千万别对号入座。哦。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   题外话:抚慰昨天大家久等的心情,今天早更~~~(高兴吧高兴吧,表扬我吧表扬我吧~~~)   59 人间真情   太史阑赶到客栈时,火势已经被扑灭。   一路上就看见一开始火势熊熊,之后慢慢缩小,似乎被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等太史阑赶到,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不少人,赫然是先前客栈外一排摊位的摊主们,一群面孔陌生的护卫,从火场中出来,背着一个少年,旁边是头发被烧去一截的苏亚。   苏亚没有去赴宴,留下来照顾受伤的陈暮,顺带看守俘虏。   太史阑踢踢那些摊主,没死,只是熏晕了。   先前太史阑和李扶舟便觉得,客栈位置相对僻静,而这么僻静的地方,竟然摊贩很多,生意怎么做?完全不合理。偶有一两个人经过,看摊上货物的眼神,还不如瞄他们来得多。   掀开他们的普通外衣,露出的是官衣,果然是官府的暗探。   “怎样。”太史阑问苏亚。   苏亚摇摇头,抬手吮去手背上伤口的血迹,眼神狞狠,哑声道:“我杀了狱卒老刘。”   “没事。”太史阑连为什么杀都没问,“不用你出丧葬费。”   众人绝倒……   “起火时,负责看守俘虏的本地狱卒,打开门让他们逃命,并指引他们陈暮和苏亚所在,让他们去杀人灭口。”赵十三听了属下汇报,过来道,“多亏苏姑娘警醒,及时发现问题。不过她也险些受伤。”   他说得简单,但看苏亚一身黑灰血迹,衣衫破烂,可知那一战艰苦。   趴在他人背上的陈暮,感激地对苏亚伸出手,想要拉拉她,苏亚抿着嘴,不自在地把手背在身后。   俘虏们被从三进院子里一个个拖出来,都黑眉乌眼,萎靡不振,起火时他们逃了出来,原本可以逃出,但因为要杀苏亚和陈暮,苏亚抵抗又特别激烈,冷箭神出鬼没,导致他们耽搁了时辰,随即赵十三的属下就发现不对,赶到了,这些人迅速将店主家人驱散,随即在火里投放药物,趁着今天的西南风,一举熏倒三进院子的所有俘虏,然后再一个个慢慢收拾。   凶狠、决断、利落、周全。   容楚的手下,再次在二五营学生面前,展示了何谓精英私家部队的实力。   二五营学生啧啧惊叹,太史阑却在想,据说容家世代簪缨贵族,军国重臣,从开国至今,代代都掌军权,可谓军中故旧遍天下,容家的龙魂卫,容楚说招收的都是江湖落魄客,可是从他们的作风纪律来看,哪里像散漫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江湖人?   这个疑问一掠而过,随即听见远处马蹄和步声杂响,远远地火把如龙,迤逦整座城。   本地兵丁追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品流子弟们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功臣反遭追杀,都在悲愤地跳脚大叫,寒门子弟却都看向李扶舟和太史阑。今天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善了,必须尽快拿主意。   “突围。”两人异口同声。   说理是没有必要的,留下来和一县兵力作战也是愚蠢的,虽然杀了知县闹了翠华楼,但本身对方做的事儿也无法拿出来指控,二五营学生只要今天能离开通城,通城便再也没办法将他们入罪。   这也是通城兵丁被迅速调遣的原因,一个要走,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走。   李扶舟皱了皱眉,他比别人更清楚局势,按说此刻通城应该缺少有力指挥才对,知县重伤将死,县丞被他那一击吓得半死,谁能在此刻迅速组织力量反扑?   “分组走还是一起?”花寻欢语气急迫。   “分组。”李扶舟道,“十三,你带手下护太史母子,苏亚,沈梅花,萧大强熊小佳,杨成,以及几位搏击学生自客栈后离开,俘虏也归你带走,这些人我们不能丢。我和寻欢带其余学生,迎上府兵,前面不远就是通城七巷,地形复杂,我以前来过,比较熟悉,可以带他们走出去。”   “不行。”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太史阑,“这是本地兵丁,你熟悉地形,对方自然也熟悉,要走一起走。”   她明白李扶舟的意思,在她身边集中最精英力量,保护她和景泰蓝的安危,至于其余人,已经可以算作弃子。   但这不是她太史阑的风格。   “走!”李扶舟忽然一把拎起她,往附近一匹马上一扔,赵十三风一般地过来,往她的马屁股上一拍,骏马长嘶,扬蹄便奔。   “景泰蓝,抓稳!”   狂奔的马上,太史阑声音清亮,景泰蓝整个人扑在马上,立即死死抓紧了马鬃,太史阑霍然放手!   随即她跳下狂奔的惊马!   “赵十三!”她大叫。   魂飞魄散的赵十三,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个猛子扑到那匹马上,一把抱住被颠得歪斜的景泰蓝,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狠命把小小的身子揉在怀里,才怒不可遏转头大骂,“太史阑你个贱人!你不要命啦?这就么跳下来!景泰蓝怎么办?你混账!你无情!你个杀千刀的……”   “砰”一声,栽落马下的太史阑,在骂声中,准准落到了快步来接的李扶舟怀里。   她落下的躯体放松而柔软,他迎上的双臂坚实而有力。   不过一瞬。   随即她跳下他的怀抱,掠掠头发。   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冒险跳下,没有哭着说我必和你们生死不弃。   李扶舟也没有问她为何跳下,没有摇晃她的肩嘴歪鼻斜咆哮说啊啊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两人一起看了眼不受控制绝尘而去的赵十三队伍。   她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走,只是此时,先前的问题再次出现,是迎战还是逃脱?逃脱是否要分两路?   “不必分了,力量不足。”李扶舟回头看了看,顺手往门口还冒着烟气的火堆里又扔了些东西,眼看着那烟气便成了幽蓝色,慢慢迤逦,游弋幻化,扭曲如鬼脸。   夜色中这样一张虚幻的鬼脸,足以令人望而却步,远处齐整的脚步声,出现了犹豫和混乱。   当然这不是李扶舟唯一的手段。   先前路边被制服的“摊贩”们,此刻都被他命学生抬了进来,道:“我们直接从后院突围,但前头需要有人断后,就劳烦他们吧。”说完便要坐下。   太史阑忽然拦住了他,“我来吧。”   按照她的要求,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离开这座院子,李扶舟一人在屋檐上等她。   太史阑取出人间刺,银色刺尖刺入每个人的腰眼,然后她将每个人的武器解下来,将甲的钩子捅入乙的手臂,乙的刀刺入丁的大腿,丁的剑搁在戊的肩头……每个人都用别人的武器制造了一点不影响行动的轻伤,每个人的武器都被用来给另一个人制造轻伤,一切布置好后她对上头拍拍掌,李扶舟弹射下一片石子,每片石子都精准地敲中一人。   众人眼睫翕动,眼看便要醒来,此刻也正是人间刺遗忘功能发挥作用的时刻,不会记得之前的事,顶多只能记住清醒前最后片刻只言片语。   太史阑站在屋子中,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身边的,是府兵的奸细!他先下手暗害你,再叫来大批府兵,来捉拿你!”   说完这句,她出来,在底下对李扶舟招手。   火光里她眼神晶亮,扬起的脸庞微微沁出汗珠,也晶亮如珠。   李扶舟牵了她的手,飞快纵上屋檐,其余学生已经翻墙先一步离开。此时底下有了动静。   官府暗探们纷纷醒转,醒转时已经忘记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依稀记得最后那句话,心中都是一紧,昏暗光线中再低头一看——   啊!老丁的剑刺中我大腿!   啊!这是老王的钩!   啊!老李竟然要害我!   惊怒之下,不及思考,怒吼一声便杀向假想敌,随即破窗而去。   底下一阵叱喝、惊骂、拳脚风声,随即是嗤嗤破窗声响,衣袂带风声,二三十个官府暗探先后逃出,本来心中还有疑惑,一抬头,正看见冲来的火把阵,大批大批的府兵!   这些人本就被打得晕头晕脑,又挨了人间刺,正是大脑最为意识不清时刻,太史阑种在他们脑海中的那句话,就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们的思维,使他们紧张而失控,没有余地去清醒。   “我为官家尽力竭力,他们竟然……”愤怒的念头一闪而过,化为脚下狂奔而出的动力,为求自救不惜先下手为强,他们怒吼一声冲上去。   府兵迎面而来,火把高举,见有人从客栈中冲出,正要喝问,忽然嗤嗤几声,火把全灭,光线顿时暗淡,随即风声扑面,从里面出来的人,已经不由分说动了手。   府兵还没看清对面来人,就被对方攻击给激怒,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又是这番动作,不是敌人是谁!   “围住他们!上头有令,但凡拒捕,一律射杀!”当先一个军官,尖声喝道。   这声一出,本来已经渐渐清醒,心中犹疑的暗探们,顿时绝望。   屋檐上悄悄站起两个人,李扶舟和太史阑。   他们冷眼注视着一场黑暗中的剿杀开始。当然,发现真相的时辰不会太久,但已经足够李扶舟牵着太史阑,悄悄越过夜色中的屋脊。   他牵着她的手,以轻功带她在层层屋脊上奔行,彼此飞扬着的衣袂,纠缠在四月微热的夏风之中,青黑色的屋瓦微微沾了夜露,踏上去轻轻一滑,身子因此流线般抛得更远,太史阑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溜冰,流畅、优雅、诗歌般婉转如意,此刻他和她,彼此步伐也像一场冰上圆舞曲,于天地之下,层层如海波的屋檐之上,伴风徜徉。   一只黑猫呀地一声低叫,从他们衣袍之下溜了过去,翘起的尾巴,挑起一**而金黄的月亮,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月色扑面而来,恍惚间还是那次被押解自救,她冲上那座飞起的马车,前方赶车人衣袂如铁,她看见马车向月亮中行。   这世间有很多相似的场景,熟悉到让人心中一惊,仿佛前世今生。   一路疾驰,眼看城门在望,一眼看去心中又是一惊,本该黑沉沉的城门灯火通明,士兵执戟带刀,来回守卫,这下要怎么过去?   城墙下的阴影里,一道人影窜了出来,却是苏亚,萧大强熊小佳、史小翠、杨成,和几个搏击学生,几乎二五营所有精锐的学生都在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   “其余人走得早,出城了,花助教护着他们,我们留下来等你。”史小翠道,“刚才有人前来报信,城门开始加强守卫,你们来迟了。”   景泰蓝已经出城,太史阑也便放心,看见好友几乎都在,心里忽然涌上陌生感受。   那感受,像冬天里看见田头冒出青青绒草,绿到温暖。   然而她嘴上依旧淡淡道:“闯出去就是。”   “什么人!”上头忽然一声叱喝,随即灯光明晃晃地向下照来。   李扶舟一弹指,灯罩碎裂,灯光熄灭,几乎是同时,城墙上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警锣声,“有人要闯城!戒备!”   “唰”一声箭落如雨,射入城下,但人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在城上人眼里,城下似有人影幢幢,摇晃出没,因此居高临下,射得更欢。   其实那人影,不过是李扶舟带领男学生脱下外衫,套在了附近树上,他远远站在城墙暗影下,不时射一颗石子,打得那些穿了罩衫的树不住摇晃,在城头乱晃的火把影子下看来,活脱脱就是四处逃窜的人。   其余人则在城门处,城门是没有人看守的,因为不需要,门中有锁,两侧还有铰链,先以三人力拉动铰链,露出门中锁,再有钥匙才能打开。   城门中间有一条缝隙,苏亚在试图穿过那缝隙,但是手臂粗的间隙哪里过得去,太史阑看看铰链,忽然道:“有没有力气,帮我拉动铰链?”   苏亚默不作声,走到铰链边,使足力气猛力一拉。   一声闷响,两门微分,露出巨大的虎头锁。   “能砸坏它么?”   苏亚一怔,这是浑然一体的套锁,就算砸坏,也不能打开,何必白费力气。   其余人也露出不赞同神情,焦躁地看看四周,觉得在城门这里简直是浪费时间,杨成忍不住道:“我看此时出不去,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天亮后开城门再想办法,到时总有办法浑水摸鱼的……”   太史阑听都不听,在地上找了片铁片,塞在了虎头锁的钥匙缝里,然后道:“试试。”   男生们犹豫,熊小佳咕哝道:“我信你,可是我好像不行……”   李扶舟走了过来,笑了笑,一拳挥出。   “砰。”他长发刹那飞起,倒扬在一轮冷白的月亮下,这个平日斯文温柔的男子,此刻英武如神。   一声闷响,虎头锁被砸得面目全非。   天生神力的苏亚和熊小佳,也不禁倒吸口气,佩服地看着他,这锁质地坚硬,砸破容易,砸成这扁扁一块,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太史阑看着那扁扁的锁,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随即她背对人群,蹲下身,手按在被砸烂的虎头锁上,闭上眼睛。苏亚和李扶舟护在她面前。   过了一会,太史阑脸色白了白,额头冒出一点隐隐的汗珠。   李扶舟取出一块绢帕,轻轻拭去她额头上的汗。   再过了一会,太史阑呼吸有点急促,脸上泛出潮红。看出来有点虚弱。   苏亚的眼睛却瞪大了。   她看见太史阑手掌下,什么东西慢慢隆起,青黑色,边缘微凸,赫然是虎头锁的边沿轮廓。   她在……恢复那个锁?   她在做什么?   李扶舟看着那锁慢慢恢复,眼神深思。   城楼上已经发觉不对,射了那么多箭,一百人也射死了,那些人影还在底下摇曳生姿,城门领一挥手,准备带人下来查看,杂沓的脚步声从石梯上方响起,火把的光影映射的城墙的铰链上,延伸出一道青釉色的光。   太史阑掌下的虎头锁,轮廓已经极为清晰,她却皱起眉头,似乎有点焦急,更加全神贯注。   光芒移动,射在城墙中段,官兵马上就要到,再不离开,缩在这后退无路的城门洞里,就是现成的箭靶子。   学生们已经按捺不住,此时不走,是要等死吗?都目光急切地看李扶舟,至于太史阑,他们是不看的,知道这个女人,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史小翠有点急,刚要张嘴,被李扶舟的眼神止住,随即他站起身,挡在了太史阑面前。   苏亚挡在了太史阑另一边。   “她让我等,我就等。”她道。   学生们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熊小佳懊恼地搔搔头,站在了苏亚前面。   萧大强立即站在他前面。   其余学生也不再说话,叹口气,默默站住了,几个最强的要留下来,他们势单力孤地跑出去,还是一个死。   杨成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你们傻了啊,留这里不是等死嘛,离开这里找个安全地方不对吗?走啊,快走啊。”   “对。你去找吧,”史小翠道,“我反正不好意思走。”   “走什么走,留下。”萧大强道,“不是太史阑,你这酒疯子先前就醉到大牢里去了,还谈什么逃命不逃命。你现在想丢下她,可以,以后别回二五营,看你一次揍一次。”   “你们会给太史阑害死的!”杨成跺脚。   “你走。”苏亚冷冷道。   杨成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看所有人,没人和他对视,眼底有紧张却没有犹豫,他觉得这些人真他娘的傻,寒门子弟的想法就是不可理喻,吃糠咽菜长大的他娘的就是脑子不开窍,咱们不屑于与之为伍真是再正确不过……   然后他默默地站到了史小翠前面。   “你干嘛。”史小翠推他,“挡住我的光了!”   “臭婆娘!”杨成忍不住恶声恶气骂——不可理喻!   众人绷紧面皮,却都笑了笑。   这一刻默默流动的温暖。   太史阑并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不知道李扶舟和苏亚对她的信任,不知道学生们在为她冒极大风险,她只是在全神贯注,复原——毁灭——再复原——再毁灭——   一个艰难的过程,远超她平日复原的艰难。   在以往使用复原能力时,基本上,物质越小,质地越柔软,越容易恢复,越大越坚硬便越难,而在恢复过程中,是不能有其余杂物混进去的,否则无法分子重组,最后出来的东西会四不像。   太史阑插进那铁片,就是想因此撬开虎头锁,虎头锁和铁片都是铁质,在复原过程中,她没有复原铁片,而是在刹那间将它摧毁,粉碎的铁沫子充斥在虎头锁钥匙洞内部,顿时将钥匙缝隙填满,在此时她再进行重组,那么当虎头锁恢复原状时,里面的铁片也就成了……钥匙。   这是哪怕想一想,都觉得无比艰难的尝试,不仅要复原那么坚硬巨大的虎头锁,还得在复原同时控制着毁灭铁片,再复原铁片重组……复原中包含毁灭,毁灭间转化复原,以她这至今为止只尝试循序渐进复原——毁灭——复原草根的水准,做到这个等于奇迹。   但是她答应过,带他们闯出去。   “他们在城下!”一个士兵奔到阶梯底端,一眼看见了他们,大声示警。   “嗖。”苏亚的短箭刺穿了他的咽喉。   士兵向后一倒,喉间的鲜血溅满青苔斑驳的城墙,几乎是立刻,疯狂的警锣声便响了起来。   大队大队的士兵奔下,盾牌兵在前箭手在后,显见得早有准备,规模人数,闪亮淬毒箭尖,看得人喉咙发紧,一口口咽唾沫。   此时如果逃窜,最起码可保性命,此时留下,绝无生路。   有人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人不住咽唾沫,有人两腿控制不住发抖,生死之前,无畏也有限度。   但腿软也好,腿抖也好,无人离开,人群密密,遮挡住最里面的太史阑。   不离不弃,此间真义。   领头的将官冷笑着,眼神诧异,他真是不明白,哪有这样的闯城者,生生站在原地等被包围,活得不耐烦了?   既然都犯了失心疯,他就辛苦一遭,送他们上路。   “射!”   箭雨如林,倏忽扑至。   学生们纷纷出武器拨档,这是完全的劣势,窄小的城门洞根本无法施展,拨开的箭矢很有可能误伤他人。李扶舟在最前方,衣袖一卷如铁,生生当下无数利箭,但他拨开的箭,不知和谁拨开的箭相撞,嚓一声火花四溅,那箭滑过史小翠的鬓边,射向太史阑。   太史阑低头,毫无所觉。   李扶舟忽然一侧身,单手闪电般一抓,越过史小翠的鬓发,一把抓住了箭尾。   箭矢停在太史阑天灵盖前三寸处,李扶舟的手掌挡在她上方,而史小翠连头发都没被拨乱。   “滴答。”   一声轻响,一滴鲜血,从李扶舟掌间缓缓滴下,滴在太史阑颊侧。于此同时李扶舟身子一震,一声闷哼。   鲜红的血落在淡蜜色晶莹的颊,各自闪着晶光,然后被太史阑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水冲淡,顺着她的脸颊流向下巴,流向脖颈,再缓缓流入衣襟领口深处……   她依旧毫无所觉,汗下如雨,摇摇欲坠却全神贯注。   此时箭过三轮。   一个学生终于因为躲避不及而受伤,被迅速抱入内层治疗,其余人也是强弩之末,挥动武器拨箭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绵软。   他们一夜奔波,如今困在狭窄地带,无可施展。对方并不靠近,存心以箭雨战术累死他们。   几乎可以预见,很快,所有人就要万箭穿身。   “李助教,你带着太史闯出去吧。”苏亚忽然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嗯。”史小翠一边软软拨开一柄箭,一边苦笑道,“我们给你们断后,你不要再把力气消耗在这里了。”   “这条命算太史阑给的,还给她,今天!”熊小佳哑着嗓子憨笑。   “一群傻货!”杨成低声骂。   有几个学生,在极度的疲惫中,有点意识混乱,忽然开始大骂,“太史阑,你逞的什么能!莫名其妙死赖在这里不走!可好,如今害死老子了!”   “一命还一命!不欠你的!”   “现在走也来不及了,太史阑,做鬼我也要先找你算算账!”   “你他娘的到底在干啥?让老子死也做个明白鬼行不?”   ……   李扶舟望望头顶,又一批箭手下来了。   已至绝境。   “一起死吧……”萧大强握住了熊小佳的手,两人含泪对望……   “咔。”   一声轻响,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见,李扶舟却霍然回首。   太史阑松开手,松手的瞬间力竭,身子向前一撞,吱嘎一声,门竟然被撞开。   众人震惊回首,便看见包铁巨门已经开了一人过的缝隙。   门开了?怎么开的?   苏亚一眼掠过,正看见太史阑将虎头锁捡起。锁已经恢复原状,锁上钥匙洞里,插着一片薄薄铁片,是刚才那铁片,但形状已经不同。   众人此时不及多想,喜极欢呼,身影一闪,李扶舟掠至,一把抄起往地上倒去的太史阑,“快走!”   对面远远射箭的士兵们,乍见门开也愣住,一时都忘记射箭,此时见众人开门要跑,才慌忙追过来。   学生们早一拥而出,李扶舟苏亚照例留在最后,眼看人都出来,苏亚迅速拉拢大门,接过虎头锁,去掉铁片钥匙,手臂从缝隙伸进去,一套,一捏。   “咔嚓”一声,在那些士兵冲过来的前一霎,她锁上了大门。   “嗡。”一枚羽箭擦着缝隙,贴着她鼻尖,钉在了门边,苏亚眼睛都没眨。   城内守兵那叫一个懵懂——一眨眼门开了,一眨眼门又锁了,神异得近乎诡异,一些老兵已经开始神色惊惶,嘀咕道:“又没到七月十五……”   “拿钥匙!拿钥匙!”里面一阵乱糟糟的呼叫,脚步奔走之声。   外头人们在默不作声地奔驰,李扶舟抱着太史阑,最后离开,却奔在众人之前,臂弯里的太史阑,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湿的,不能自主地靠在他怀里,像一捧被雨水打湿的丝棉,甚至两人臂膀相触的地方,他的衣袖都被渐渐染湿。   这是极度虚弱导致的脱水,很危险,李扶舟奔行极快,要在最快速度内找到水源,飞掠中他低下头,黎明即将走去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射在她的眉睫,满面因汗水反射着晶莹的光,连唇都失去血色,看起来却苍白而不单薄,只是让人觉得软,惊人的软,平日的冷峻如雪,化为这一刻萧瑟的凉,似高崖边雪莲在日光下即将被晒化。   这难得的一刻虚弱,竟风情到让人窒息并怜惜。   他抱住她的手臂,禁不住紧一紧。   太史阑并没有晕去,极度的精神耗损,让她头痛欲裂,虚弱到抬起手指都不能,她的脸被李扶舟按住,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想让开也没有力气让,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这样的疾驰中,依旧有力平稳,似一曲浑然鼓,敲响吟唱与祈祷的长歌。   靠得那么近,他那种干净的气息也越发明显,她这才发觉,他青青荇草般的气息里,隐约也有淡淡香气,这香气本身极华贵高雅,让人恍惚,只是似有若无,捕捉不着,只有无心时才不请自入鼻端,闻见了,心便似被雍容的花瓣拂过,柔软万千。   她忽然皱了皱眉,感觉到一些不和谐的气味,眼光向下瞥,隐约可见在他的胁下,那一处衣襟颜色略深,疾驰中似还有液体滴落——他受伤了?   此时她觉得脸颊也有些粘腻,眼角向下瞟,余光里看见鲜红如珠,缀在脸颊,是他的血吗?   想要叫他停下来包扎,却没力气开口,她似乎叹息了一声,靠在了他的胸膛。   远处的灯火,长河般从视野里流过,星光和月色,收纳在迎面的风里,身后追兵犹在,奔腾叱喝声却遥远得像一个梦,或者这就是在梦里,喧嚣其实是寂静,追逐其实是停留,心跳其实是宁静,叹息其实是欢喜,天地万物,涅槃心情,花开水上。   ==   太史阑再清醒时,已经在马车上。   睁开眼睛,先看见景泰蓝的大脸,整张脸都堵在她面前,长睫毛刷得她痒簌簌的,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两指捏起,似乎是一个钳眼睫毛的姿势,太史阑淡定地看他一眼,小子的手唰地收回,欢笑着扑过来,抱住她一阵乱舔,“麻麻……麻麻……”   她的心,也似被这呢哝软语给叫得麻了麻,仔细看景泰蓝的眼下,似乎也有泪痕,这小子知道她不喜欢他哭,憋着呢。   她抱抱他,揪揪他的大耳朵,景泰蓝欢喜地格格笑,他喜欢她的一切小动作,因为太难得。   李扶舟就坐在她对面看书,此时放下书,轻笑,“醒了?好点了没?”   太史阑看着笑得云淡风轻的他,有点恍惚,仿佛这还是在一路的车上,没有这一夜的跌宕生死,几番挣扎。不过是每日她醒来,而他在问好。   随即她眼神便清醒,看了看他胁下,“没事吧。”   李扶舟似是怔了怔,才道:“不过一点擦伤,已经包扎了。”   “到底怎么回事?”太史阑想起通城遇到的惊险,皱起眉头。   他们是功臣,是即将受到嘉奖的学生,二五营虽然在地方光武营排于末位,但也毕竟有身份在那里,何况里面还有品流子弟,通城的人是发了什么疯,无论如何都要置他们于死地?   帘子一掀,花寻欢和沈梅花窜了进来,先嬉笑着问她好,又说吓死了吓死了,然后便也皱起眉头,问起这场莫名其妙的追杀。   这个结不理清楚,大家觉得连死都不能瞑目。   “其实,也许不是通城的胆量。”李扶舟沉吟了一下,终于道,“之前我就有怀疑,只是怕猜疑无端,反而惊扰你们,所以没说,如今……”   他叹息一声,“我们或者惹了麻烦。”   太史阑眉头一皱。   “嗯?”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晚遇袭龙莽岭山匪的弓箭,虽然抹去了火漆铭记,但是制式,依稀是三年前军中换器时,淘汰的一批军器中的武威弓。”李扶舟道,“这种弓,在丽京以及周边地区是早已不用,但地方换装滞后,部分地区很可能军中还在使用。”   他目前是晋国公府大总管,容楚在先帝时期倍受信重,掌管全**务,这样的事他当然最清楚。   这话说得简单,但其中意思,谁都听懂了。   “军方参与……”沈梅花脸唰地雪白。   原以为抓了一批悍匪,战绩辉煌,作为二五营还没学成的学生,试练初年有这样的战果,无论在二五营还是地方,都将是无可抹杀的巨大荣誉。将来因此报功,嘉奖,乃至直升丽京光武营,日后飞黄腾达,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牵扯到军方,就等于牵扯到势力雄厚的利益集团,这里面的真相,该有多深?   通城这样不顾一切地要害他们,岂不更从侧面说明,他们捅的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你捅了一个马蜂窝,自己还以为找了一个宝。   “也未必就是军方。”李扶舟将手一摊,玉白的掌心里一枚断开的铜扣,“地方官府,有时候也能使用军方器械的。”   “这是什么?”   “府衙衙役,或者从事公差的业者,臂上都有标记,用铜扣别住。”李扶舟道,“这是那晚我在一个黑衣人身上搜到的,当时并没有在意,随手揣在怀中,先前从城门过,看见那些官兵的衣服,我才想起。这个铜扣只有半截,大概是他扯下标记时太粗心,铜扣扯断了留在衣服上。”   众人默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不必说给他们听。”太史阑吩咐沈梅花,示意车外的学生。   沈梅花和苏亚默默点头。   “现在怎么办?”花寻欢茫然地睁大眼睛。   李扶舟和太史阑同时奇怪地看她一眼。   “你们干嘛都这样看我!”花寻欢叫起来,受不了这两人一模一样看傻子的眼光。   太史阑根本懒得理她,李扶舟耐心地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啊?”   “抓到惯匪是事实,该请功就请功,该报奖就报奖,”   “可这事涉及到军方和官府了呀,可是通城已经动手了呀……”   “你是打算让军方和官府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这话说得绕口,花寻欢掰着手指理了三遍才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了一阵,忽然兴奋地一拍大腿,“哟!好玩!对的,那群兔崽子不知道我们知道了,其实我们就是知道了,我们知道他们不知道,到时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群看不知道的一群傻兮兮地演戏……,玩死他们,哈哈!”   沈梅花默默地勾下了头,有此助教,人生悲哀。   苏亚面色凝重,傻大姐的花寻欢能在这事里找到乐子,她却知道其中严重。搞不好在场的人都没好下场。   “不用想那么多。”太史阑淡淡道,“该我的,就得给我;害我的,就得赔我。若山在前头——把山开了,让我。”   ------题外话------   昨天吐槽时刻,今天卖萌当先:亲们好,亲们再见,谢谢亲们,亲们好甜。么么哒。   题外话:特别感谢无语墨莲,Evan000,梦之兰的支持,特别感谢孙雪然的体谅。   60 奇女子   通城的人,没有再追出界。   关起门来怎么搞都是自己的地盘,出了门天地之大,稍不注意走漏风声,谁也不敢冒那个险。   一行人先在路过村镇买了辆大车给太史阑休息,之后在附近市集买了些马,凑合着往北严赶,这回人人心里揣一怀悲愤和疑惑,再也没了先前游山玩水的兴致,不过两日,便赶到了北严。   北严城,西凌行省首府,边境重镇,离丽京其实不算远,但赫然又是一种天地,这里离外三家军中的“天纪军”主营不过两百里,离西陵上府兵大营一百五十里,城门之外五十里就是西南境的城关,接壤西番西境。   北严城麾下有五副城十小县,通城是属县之一。   日光从北严高阔的城头上射下来,学生们抬手遮住眉檐,眼神里闪烁激动的光。   一些学生踮脚对城门内望了又望,原以为北严城的官员一定会像通城一样,派人等在城门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狠狠告通城一状。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以及担心一些学生定力不够,把持不定,太史阑等人并没有将猜测到的真相全部告诉学生,一些学生因此认为,通城那些人是嫉妒他们的功劳,丧心病狂,想要抢夺战果,才会对他们下杀手,北严城,自然不会的。   然而望了又望,城门口哪有人影?众人悻悻进城,一路东张西望,生怕漏了接引人员,可等他们一直到了北严府衙,也没看见任何一个接待人员。   五辆大车带着三十俘虏,浩浩荡荡进城的学生们,原本憧憬的是大开四门,城主迎接,百姓围观,当众夸街的荣耀,经过通城一役,这种幻想稍稍淡了些,化为吐露冤情的急切,和希望受到亲切的抚慰和补偿,此刻见到这种冷遇,便如被浇一盆冷水。   这盆冷水很冷,但还没浇完。   在门房坐了很久冷板凳,才等到府衙一个推官出来接待,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边咳嗽一边告诉他们,知府大人不在,同知大人不在,治中也不在……总之,能排得上号的都不在。不过推官说,知府大人已经知道二五营学生前来考练之事,虽说北严临近战区,日常战事频繁,其实不需要多余的人来添乱,但二五营既然人已经来了,也不妨留下,至于那俘虏的事,也知道了,就收进大牢,待报上朝廷等候处理便是。   “知道了。就如此罢”。一番话轻描淡写,每个字都淡漠坚硬,兼带轻蔑,石头般砸过来,像砸进人的嗓子眼,堵得人心头发梗,眼睛发赤,话都说不出来。   “哪,你们去的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推官悉悉索索翻着一堆档案,眯着眼睛读,“沈梅花,照县仓大使;苏亚,明安县巡检;萧大强,熊小佳,理县巡检;杨成,北严城西路司河泊所大使……”他一溜声地报下去,众人相顾失色。   仓大使是管一县仓库的,巡检是在关隘、渡口等要冲之地设巡检司,管理缉捕盗贼之事,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河泊所管的是一县水利,所有学生,哪怕就是品流子弟安排在北严城,也没有任何一人进入军营,而且,全部被分开!   按照往年惯例,二五营学生可以管理这些地方事务,但应该先在地方军营历练,而且为了方便和安全,也不会分开太远,如今这样的安排,不仅不合规矩,还将众人拆散,学生们本就憋一肚子气,此刻眼底愤怒之色爆燃。   正在这时,那推官顿了顿,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太史阑,通城典史!”   哗然一声,学生们瞬间暴怒。   通城!   居然把太史阑分到通城,那岂不是将她逼回死路?   “放你娘的狗臭屁!”花寻欢破口大骂,“通城!你怎么不说地狱?战场?万人坑?”   “你这是什么话。”老推官十分不悦,“这是上头的决定,二五营学生既然来考练,在这考练三个月内就算我北严府衙的属下,上峰命令,也敢违抗?”   “你这算命令吗?”花寻欢怒不可遏,“这是乱命!”   老推官冷笑,不理她,将手中任命书一推,道:“北严是战区官制,所有属员进行军事管理,上峰命令下达后,较远县区三日内报到,附近县区一日内报到,迟到者军法从事。你们有这时辰和我叫嚷,不如早点动身才是!”   “不做了!”   “走!”   “回二五营,把这群北严混账做的事说给总院听!”   “欺人太甚!”   乱糟糟的叫声里,老推官捋须冷笑,阴恻恻道:“走,可以。不过恕老夫提醒一句,一旦光武营学生不接受命令擅自离职,尤其是这种群体离职,该营是要被整顿问责的,弄得不好,像你们二五营这么年年倒数的,就此撤销也是可能的。小心自己奔了回去,到头来找不到可以撑腰的人!”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一条规定。   老推官看众人阵青阵白脸色,得意一笑,赶苍蝇般挥挥手,“别堵这里了,走吧!”   “这位大人对光武营营规倒是熟悉。”忽然李扶舟静静走了上来,笑道,“只是,只记其一,不记其二。”   “你什么意思?”   “光武营总例有一条。”李扶舟道,“但凡入营第一年,便获得朝廷及地方嘉奖者,一律不下放诸县实习,留在首府作为特备人才培养。”   老推官想了想,这条规定是有,但第一年学子就想立功谈何容易,多年来从无先例,也便忘记了,随即他冷笑道:“难道有人获了勋奖不成?”   “提出重大谏言为营内主事通过者,视为特功,予以嘉奖,赏‘嘉言’勋章,结业后允许升一级入仕。”李扶舟微笑,一指太史阑,“就是她。”   众人吁出一口长气,老推官愣了愣。   随即他冷冷道:“那你们等一等。”说完便转身进内。   太史阑望着他转入后堂的背影,心想请示去了?领导们都不在?呵呵。   犯错的都是临时工,领导们该在的时候才在。   “麻麻……”景泰蓝拉她衣角。   太史阑的规矩,要求景泰蓝跟在她身边,多看,多听,多想,但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许插手,小子乖乖闭嘴听着,此时才按捺不住。   “怎么?”   “坏……官……名字。”   “别急。”太史阑拍拍他脑袋,“这其实不过是个应声虫,你看着,更坏的还没出来呢。大BOSS都是最后才打的。而且往往都很美型。”   “好多坏官……”景泰蓝嘴角耷拉,如一只垂头丧气折耳猫,“好多……”   太史阑心想这小子还挺有某种领导忧患意识的,   “一切腐朽都源于制度,而不是领导者。”太史阑道,“只有深及体制的改革、强效有力的监督、完整健全的法制、利民踏实的国策,才有可能成就一个平稳发展的国家。”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花寻欢茫然道。   李扶舟却忽然回头深深看了太史阑一眼。   脚步踢踏声响,老推官又回来了,面无表情看了太史阑一眼,道:“那你就在北严城做典史副手。”又不耐烦地催促其余人,“各位快点动身,耽误命令,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我们大胜龙莽岭匪徒,杀敌数十,俘虏数十,如此大功,不给我们个交代吗?”有人忍不住,大声问。   “有功也要上报才能叙。”老推官翻翻眼皮,“你们虽然剿了龙莽岭部分匪徒,但人家元气未伤,现在大股匪徒纠结在边境,扬言要杀民杀官造反,甚至逃到西番去,知府大人正为此焦头烂额,生怕境内闹出血案不可收拾,没怪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捅马蜂窝就不错了。”   黑白颠倒一番话,功劳抹尽还栽上罪责,众人直愣愣地盯着他滔滔不绝的嘴,气得手脚冰凉。   “天哪……”沈梅花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我所憧憬的官场,就是这样的吗……”   “还有那个陈暮。”老推官就像没听见,冷冷道,“他是通城盐商陈家灭门惨案的唯一生还者,是重要证人,要给府衙留下,稍后要对他进行取证。”   苏亚眼神忽然一凝,蠕动着嘴唇没有说话,求助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眼神很冷。很明显北严府衙不可信任,但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一分推却的可能。就算陈暮自己,期盼的也是早日请北严府为他洗涮冤情报仇。   “我在北严。”她简短地回答苏亚。   一句话,便是责任。   苏亚抿唇,垂下眼帘。   推官连连催促,命令不可耽误,众人在堂前无奈告别,按照规定,助教应该跟随学生尽保护之责,如果学生被分散,助教应该根据地理位置和人数进行分配管理,李扶舟道:“寻欢,理县在北严南部,水陆道路便利,可以兼顾周围南片市县,你去理县。我在北严城,兼管北严北部的学生,如何?”   “好。”花寻欢瞄一眼太史阑,点头。   “劳烦两位。”老推官却用案卷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期西番似乎有异动,在边境屡次集结骚扰,西凌上府兵大营已经派了千人队驻扎边境,并发出召集令,召集附近所有地方光武营,派出助教支援。两位既然来到我北严,自然责无旁贷,还请速速奔赴西北边境,参加作战。不要逗留在内地。”   一阵沉默。   半晌砰一声巨响,花寻欢一拳擂在了桌案上,木屑炸飞,溅了老推官一脸。“老乌龟,做事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如果不是史小翠拉着,花寻欢大概已经跳上桌子揍人了。   “抹杀功劳也罢,分散学生也罢,发放郊县也罢,我等都服从了。”李扶舟也似动了怒气,冷冷道,“如今贵府还来这一手,是欺二五营无人吗?”   “呵呵。”老推官还是那皮里阳秋(注:有屁不放的便秘样~~)模样,多年官场练就的太极推手,“先生指责得好没道理,北严府没有说不与你们报功,虽然你们捅了漏子,北严依旧会按照规例予以上报;分散学生是今年新出的条例,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二五营学生,为地方出力。军令不可违,诸位与其和在下卖嘴皮子,不如早点上路,如何?”   “我不走!我不走!”花寻欢勃然大怒,在史小翠手里乱蹦,“气死我了,我要爆了!我要揍人!我要打架!我不走!”   “寻欢。”李扶舟似乎在想什么,一伸手按住她,“为国出力,义不容辞。既然上头有命令,先遵从便是。再说,你不是最喜欢上阵杀敌么。”   花寻欢瞧了瞧他,眼神里有委屈,咕哝道:“只是这样子去上阵,叫人心火收不住……”不过她一向听李她一向听李扶舟的话,李扶舟向来有种令女人安心且信服的力量,咕哝了一阵,忽然道:“既然如此,推官大人,且让我与你告别。”   她大踏步走上来,那老推官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啰嗦什么……”花寻欢理也不理,上前,一张臂抱住老推官,老推官大惊挣扎,花寻欢双臂如铁,紧紧钳住了他,深情地道:“按照我们五越礼节,告别长者时要磕额为礼……”   “砰。”她的额头,重重撞在老推官的额头上!   那声音响得景泰蓝在地上一跳,太史阑眼前好像看见无数乱冒的金星。   老推官两眼一翻,连叫也没来得及叫,向后便倒,花寻欢立即嫌弃地松手。   叭,老推官倒在地上,眼看着额头巨大的青肿,慢慢冒了出来。   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身油滑铜皮铁骨,咋没修炼到脑袋上?粪桶一样一拍就散!”   学生们大笑,笑出满心的积郁,撞开迎上来的衙役向外走。   “山不转水转,不就是半年考练么,等着咱们!”   “保重!”   “保重!”   太史阑立在门口,看相处数月的朋友分道扬镳,每个人离开时,都对她挥挥手。   “太史姑娘。”李扶舟在她身后道,“抱歉我也不能违抗军令……”   “没事。”   “十三他们,依旧会在附近保护你们。”李扶舟轻轻道,“国公按例不能介入任何地方事务。先帝驾崩后,现在朝廷和国公关系微妙,我目前作为他的总管,也不宜显露身份,干涉地方内政。不过你放心,虽然不宜再动用晋国公府的力量,但我私人还有些手下,稍后我飞鸽传书,令他们前来护你。”   “我能护自己和景泰蓝周全。”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我要留在北严城,看着府衙给学生们一个公道。”   “我信你能。”李扶舟笑了笑,忽然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这一抚出自无心,等他惊觉已经来不及收回,他自己怔了怔,太史阑也怔了怔。   他的手指就在鬓边,因为发怔而多有停留,指尖透明干净,氤氲淡淡的独属于他的气息,肌肤相触的那一点地方,感觉到轻柔的力量,略略停留。   一触即收,他收回手指,有点发怔地看着自己指尖,太史阑则转开了眼光,看见街边一棵玉兰树,刚刚绽开粉白淡紫的花朵。   李扶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也要立即赶赴离此数百里远的西凌行省北边境,太史阑默然转身。   最近这段时间她身边朋友成群,有爱闹的花寻欢,有沉默的苏亚,有猥琐的沈梅花,有弱受强攻二人组,有聒噪爱笑的史小翠……还有温柔体贴的李扶舟,她是爱静喜独处的人,有时也难免觉得吵,然后忽然,这些人统统从她身边离去,她便觉得,身边的风,都似显得空落几分。   所有表面爱寂寞的人,内心里都有等待温暖的空位。   热源是她们无可抗拒的吸引,像飞蛾,不由自主扑火。   转过身,一个人静静站在台阶上。   “苏亚。”太史阑道,“出发吧。”   “我说过,跟着你。”   “陈暮我会帮你注意。你放心。”   “不是陈暮。”苏亚声音嘶哑而平静,“是你。”   太史阑默然,良久道:“二五营学生在考练期间拒绝命令,会直接除名。”   “那就除名。”   两个人都沉默,很久之后,苏亚低低道:“我进二五营,当初只为活命,没想过将来如何,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要什么。”   太史阑凝视着她额头上的伤疤,每一道痕迹,都承载了这个沉默少女苦痛至不能触摸的过往。   她没有再说什么,看看北严城府衙高大的门楣。   “那就一起走下去。”   ==   北严城府衙,大人们“都不在”,自然没人为太史阑安排住处,太史阑也懒得找他们,先去签押房找到那位王典史报了到,随即赵十三便通知她,找了两处房子,让她带景泰蓝去选一家。   两处房子都离府衙不远,单门独户的精致小院,放在现代,就是黄金地段私家别墅,就算在异世古代,首府这样的房子也价值不菲,赵十三的表情,却好像这样的房子实在侮辱他的钱,践踏他的尊严,以至于太史阑都开始怀疑,丽京晋国公府,是不是马桶都是金的。   首府人多屋子多,要想找到左右不靠的院子是不可能的,两个院子都有邻居,一家是位太常寺丞,带着个皮肤雪白的漂亮小姑娘,也不过两三岁模样,看着景泰蓝就笑。一家则是独居的寡妇,不算漂亮,丰腴健美。   要依照太史阑和赵十三的意思,自然是选前一家,毕竟是官家,可靠些。寡妇门前是非多。   在赵十三的想法里,某位尊贵的小主子必然也是选前一家,瞧那小姑娘多可喜,最合小男孩胃口。   结果小流氓看了一眼小姑娘,无动于衷,回头遇见了寡妇,目光在人家胸上一打转,立即抱住柱子不走了。   “住这……住这……”小流氓一边瞄寡妇的胸,一边四十五度天使角仰头望太史阑,“漂亮……麻麻心情好……”   不是麻麻心情好,是景泰蓝色心好吧?   不是房子漂亮,是胸漂亮吧?   “是,是。”赵十三也不问十三也不问太史阑意见,连连鞠躬哈腰。   太史阑瞟他一眼奴性。   搬进新家第一晚,太史阑开始教景泰蓝认字英文字。   “学点你我才懂的东西。”她道,“以后或许用得着。”   “这是什么呀?”小家伙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眼睛里满是一圈圈晕眩的漩涡。   “摩斯密码。”太史阑道。   一晚上教了十几个“摩斯密码”,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小子聪明得很,学习能力很强,一两遍就没什么问题了。可奇怪的是,他这样的身份,身边早有大儒教学,营养教育什么都不缺,怎么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南齐一些启蒙必备的经典书目都不会,说话走路都磕磕绊绊,活像个发育迟缓儿。   “她说……只要我喜欢……学不学不要紧……呵呵。”迟缓儿抱着她的腿,笑得口水滴答。   “那你现在觉不觉得苦?”   景泰蓝脑袋摇得让人担心会掉下来,甜蜜蜜地扎进她怀里,“和麻麻一起,不苦。呵呵……麻麻,院子里逛逛……”   “酉时,隔壁熟女已睡,你逛也看不见她。”太史阑毫不客气戳穿小流氓,拎着他走向床边,   “睡觉,明早陪我上班。”   小流氓悻悻地睡了,太史阑闭上眼,感觉还没睡多久,大门就被砰砰擂响。   苏亚去开门,门口站着北严府一个衙役,大声道:“典史有令,城外水母庙发现名盗火虎,着太史阑前往捉拿。”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苏亚喊住他,“带路人呢?”   “不是告诉你在城外水母庙?”对方不耐烦地答。   “城外缉盗是巡检司的事,不是典史职责。”   “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兵丁和马壮呢?”   “二五营的功勋人才,怎么还需要兵丁马壮?”那衙役诧异地道,“一个人够了!”   “你”   “苏亚。”披着衣服的太史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开口阻止。   “知道了。”她对那衙役挥挥手这必然是某些人的命令,何必和一个传令的小人啰嗦。   那衙役盯着她,他本带着挑衅之心而来,如果太史阑发作或拒绝,自有办法治她,总不教她好过。   然而她连正眼都没看他。   这个女子,天生冷峻威严,让人平视也如仰望,抬首间乱去呼吸。   他不敢再说什么,头一低,走了。   “走吧。”太史阑穿好衣服,招呼苏亚,苏亚默默地取了她的弓。   两个女子驰出长街时,天际弯月边浮云未散,青石板路上投射长长的黑影。   “火虎。”苏亚道,“西凌名盗,杀人无算,多年来雄踞官府悬赏榜首位,花红赏银一万两。其人据说喜怒无常,正邪难分,神出鬼没,狡诈阴险,善使左手剑。各地官府多次缉拿而无功,号称西凌第一盗。”   “为什么叫火虎。”   “真名没人知道,额上有火虎刺青。”   “嗯。”   苏亚静了一静,又忍不住道:“西凌行省曾先后联络数县,出动数百人对其进行围剿,都被他逃脱,官府对其围剿总计十一次,无一成功,据说他有极其精妙的易容术,瞬间易容,变化万千。如今,北严居然让你一人……”   “兵在精而不在多。”太史阑仰头看着天际的月,“我们俩,就够了。”   ==   凭借衙役给的令牌出城,守城的老兵听说两个女子竟然是出城缉拿火虎的,诧异地盯了她们一眼,她们出城后,老兵还在默默摇头。   “送死啊……”   太史阑将一切疑问抛在身后,快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按照老兵的指引,果然在一处空地上看见一座破庙。   北严此地,年年春夏涝,冬季旱,气候不佳,百姓贫苦,所以立水母庙供奉水母,祈求不兴水患,护民平安。直到十年前,容楚随老国公视察西凌,提出在当地主要河流沂河之上修筑堤坝,并亲自上书朝廷,调动周围诸省力量,使用民夫三十万,修建了后来被称为南齐北地第一坝的“沂河坝”,此后水患再无,庄稼得以作养,民生得以渐渐恢复。靠自己的力量得了活路,自然不需要再去求神,这水母庙也便衰败了。   苏亚结结巴巴说完“沂河坝”的事,出了一身汗太史阑要求她多说话,逼得她最近险些舌头打结。   太史阑却在想,一路走来,感觉容楚早些年做了很多事,倒是现在,一副游戏人间懒得再管模样。是当真功成身退,还是别有苦衷?   和李扶舟不同,容楚在她心里,总罩一层神秘的纱,她因此几分警惕几分戒备,像在暗夜里,辨别前方路上的银白,是月光还是闪亮的水坑。   不过,无论是月亮还是坑,他总是随时在她的思路里亮着,想绕也绕不过去。   “过去吧。”她把马牵到一边,向水母庙走去,并没有掩藏行迹。   能躲过那么多次围捕,火虎必有过人之处,隐藏是没有用的。   水母庙就建在“沂河坝”不远的土岸上,岸上萋萋长草,几近人高。太史阑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废弃的瓜棚前,一个流浪汉临河而立,对着巨大的堤坝在喝酒。   两人的脚步立即放轻,警惕地盯着那人背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没什么特色,一头乱发纠一头乱发纠结着随风飞。   两人接近,那人却浑然不绝,一口接一口喝酒,酒味浓烈地传来,是当地劣质的包谷烧酒。   直到太史阑和苏亚走到他身后,形成包围,他依旧没回头,只喃喃道:“山风湿润,黑云压顶,近期必有连绵雨季,去年少雨,今年开春即雨水缠绵,怕是多雨之期……”说完忽地一骨碌趴了下去。吓了太史阑和苏亚一跳。   那人伏首于地,似乎在听地下的声音,良久又一骨碌爬起来,皱眉道:“不对呀……才十年,大坝怎么就有中空之声?去年不是刚刚加固过?如果今年多雨,水过防卫线,大坝再不牢固,岂不是一场祸事?当初防水防蚁,国公亲自监督,不至如此……难道是定桩木有问题?还是没好好加固?……他们真的这么大胆么……”   太史阑站他身后,听他喃喃自语,不禁肃然起敬,这流浪汉,竟然是个精通天象水利,忧国忧民的高人,听他口气,好像这坝将有问题?   “先生。”太史阑想想,还是开了口,“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流浪汉顺嘴接话,语气愤愤,随即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哪来的混账!鬼似的,跟在人后面!”一边转过头来。   转过头来也没人看清他的脸,胡子和眉毛纠结在一起,眉毛和头发纠结在一起,乱糟糟一片,隐约眉眼不是太难看,就是有点脏。   太史阑眼神掠过他额头,可惜这脑袋上毛发一片,眼睛都找不到。   “看这天象。”男子以手搭檐,喃喃道,“今明两日,必有暴雨……唉,希望不要延续太久,只要不下个十天半月,倒也不至于有事……”说完也不理太史阑,自钻回瓜棚里睡了。   太史阑走过瓜棚,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正舒舒服服翻了个身,手臂撑在地面。   这么惊鸿一瞥,太史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想不出来,摇了摇头走开去。   水母庙安静地矗立在山坡上,苏亚抢在太史阑前面,侧身一脚踢开庙门。   “砰。”   庙门缓缓开启,一簇火光跃入眼帘,火光后,一个中年和尚,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那人细眉长眼,面色微黄,一身敝旧僧衣,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正在火里烤一堆豆子,看见她们,愣了愣,宣了声佛号,有点尴尬地笑道:“两位女施主,怎么深夜来此?是不是饿了?小僧正好煮了些罗汉豆,虽然粗劣,倒也可以果腹,两位要不要也来点?”说完递过一只装豆子的碗。   他言语斯文,态度和气,和刚才的粗鲁男子截然不同的风神,连苏亚也对他点点头。太史阑道:“大师是此处主持?”   “阿弥陀佛。”和尚道,“云游和尚,路经此地,借地休息而已。”   “大师有无看见额上有刺青男子经过?”   “刺青?”和尚想了一想,歉然笑道,“刺青没见,倒是一个时辰前,有位侠客经过,在此吃了小僧几颗豆子,他戴着抹额,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太史阑看他身边,果然另有个座位,还散落一些豆荚。   看样子,火虎是已经离开。   “打扰。”她点点头,带领苏亚退出小庙,走下山坡。   她大步在前面走,看见前方山坡下远远的瓜棚,瓜棚灯火已灭,流浪汉看来已经睡了。   她忽然停住脚。   心中似有警兆,如流星过,如闪电过,刹那间劈开她先前一直似有似无的疑惑。   “不对!”她忽然纵身而起,转头就向小庙奔去,苏亚莫名其妙,却紧紧跟在她身后。   然而已经迟了。   长草一动,如风行水上,剑过清波,掠开一道青色波纹,波纹两侧的草尖柔软倒伏,露大地皱褶黑黄,唰一声轻响,仿佛自流光的尽头,暴起一条人影。   那人影轻轻落在苏亚身后,一伸手掌间寒光闪烁,唰地掠过她的箭囊。   苏亚迅速后退,一边试图拉开远射距离一边伸手进后背箭囊取箭,然而她瞬间脸色一变。   抽出的是断箭!   那人闪电般一抹,已经抹断了她所有箭!   苏亚心知中计,快步前冲,那影子诡异一扭,已经到了太史阑身前,默不作声一个肘拳,重重捣在太史阑后背上。   太史阑一个踉跄,扑跪在地。苏亚悔之不迭,快步冲上,那男人手掌一张,一柄剑从掌心弹出,对准太史阑背心。   苏亚不敢动了。   此时才看清楚那人,一身僧袍,一头乱发,细长的眼睛光泽幽黯,竟然是一半粗俗流浪汉,一半文雅云游僧。   苏亚此时才明白,竟然遇见的两个人,都是火虎!   如此迅速,如此泾渭分明,前后两种装扮惟妙惟肖,扮什么像什么,连语气语调神态动作都完全不一样,这已经超脱了易容的范畴,神乎其技。   难怪十一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这个,很聪明了。”火虎嘎嘎笑道,“看样子,差一点就猜了出来,幸亏我动作快,一直跟着。”   他真实声音,也难以描述,似男似女,却又不算难听。   “这次怎么就两个女人来?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嘛。这个虽然聪明点,但还没有武功。”火虎语气惊奇,伸手拎起太史阑。   一拎没拎动,再一看,太史阑紧紧拽着地上一截树根呢。   “哧哧。”火虎失笑,“真有意思……抓着个树根不挪窝我就拿你没办法?”一边笑一边拔萝卜似地用力往上一拔。   “啪。”一声脆响,似是树根被拉断,太史阑身子被硬生生拽起,但与此同时,黑泥四溅,彩光闪烁,一样东西从树根底部飞速弹起,咻地越过正好身体一偏的太史阑,扎入火虎的手臂。   “什么东西……”火虎只觉得银白光芒一闪,胳膊微微一痛,那东西根本不算利器,只入肉浅浅一点,血都没怎么流,他随手就拔了,笑道,“办法好,可是武器也太差劲了……咦……”   他忽然晃了晃,两眼发直。   “苏亚!”太史阑厉喝。   苏亚早已扑了过来,半空中舒展身体如母豹,砰一声闷响她扑倒火虎,手肘左右一分、一顶,咔嚓两声卸了火虎腕关节,两腿一盘一绞,向上一扬,咔咔两声,火虎的踝关节竟然也被她给卸了。   黑沉沉的霾云下她倒翘绞起的双腿,活像一只扬起尾钩的巨大母蝎。   连太史阑都看得愣住,无法理解这样灵活的身体和奇绝的动作。   火虎完全失去抵抗力,苏亚才一挺腰弹身而起,她的腰就像最强力的弹簧,一触便要弹上云霄。   看见太史阑难得惊诧的眼光,她垂下眼,呐呐不语。太史阑也没有问,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秘密,朋友要做的,不是窥探,而是捍卫。   一声呻吟,火虎从茫然状态中醒转,随即感到剧痛,此时才发现,自己大字型趴倒在地,手脚都不能动了。   这个易容高手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刚才怎么了?自己不是在低头拔那女人吗?现在怎么这模样躺在地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   “妖术……妖术……”火虎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他奶奶的报应啊……”   太史阑淡定地踩过他,取回了掉落在地的人间刺,刚才她看到地上有一截长藤连着一截树根,趁机让火虎踹落,她,在火虎说话的瞬间,将人间刺绑在藤上,刺入泥土,形成角度,火虎全力一拔,树根带着藤被大力扯动,人间刺随即破土而出,弹入火虎臂膀。   也幸亏火虎常胜将军,骄傲自大,看见两个女人生了轻视之心,注意力又在武功最好的苏亚身上,废话太多,否则太史阑也来不及布置。   “你怎么猜到……”苏亚问太史阑,是怎么发觉两个人是一个人的。   “你说他擅使左手剑。”太史阑道。   “嗯,左撇子。”苏亚想了想,却没想起来刚才火虎有用过左手。   “不,未必使左手剑就是左撇子,保不准是他迷惑他人的计策。他右手其实更灵活。”太史阑道,“但有时候,骗人骗久了,会形成习惯。他的左手握剑握惯,虎口茧子比右手重,而且有的动作会习惯用左手。他先前在棚子里睡下,往右翻身,应该右手撑,他却用了左手。因为他一直用左手对敌,形成了‘左手更强壮’的潜意识。庙里他递豆子过来,是右手递的,垂在身边的左手却轻轻一握,也是习惯。”   苏亚点点头。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地上的火虎在呻吟,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好将解释归结于神鬼和运气,“星浮大师说我壬申年涉江河遇阴人不利……我怎么不早听他的……”   两个“阴人”不理他,一个单膝跪他身上,一个扯出随身带的长绳,结结实实捆了,火虎又在痛苦呻吟,“奶奶的也没人怜香惜玉……”   他被苏亚压在地面上,耳朵贴着泥土,原本唠唠叨叨,忽然浑身一震,失声道:“堤坝这么空!”随即一抬头,又道:“下雨!”   “哗啦!”一声,就好像天公应了他的呼唤,刹那间暴雨倾盆!   头顶上风撕扯开浓云,将一天沉沉的黑云打散,散开的黑云间,闪着片片白光,那是雨,自云中生,过千万里天涯,狂飙砸落,大片大片的雨像幕布一般卷过来,风中的长草一瞬间齐齐断裂倒伏,遍地疮痍。   这么凶猛突然的雨,太史阑和苏亚都被打到窒息,无法发声,只有火虎忽然仰天呼号,“完了!完了!比我想象得还糟!”   “疯子。”苏亚嘀咕了一句,拖着他快速奔下堤坝,迅速把他捆在马上,和太史阑赶回府衙。   ==   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北严府衙后院里,府尹张秋被那一声巨响惊醒。   一睁眼看见天瓢倾落,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披衣坐起,捻亮油灯,开始写信。   信纸雪白,压印桑纹边,古朴又精美,是京中某个贵人的喜好。   “……请兄台代禀:龙莽岭盗匪一事,卑职已有万全之策在心,必不致有所遗患,危害你我。此间地利人和,又逢天时,是为神助。请主子放心。稍后会对二五营诸人有所安排……另,沂河坝去年冬加固时,工程节余银两三百万两,已命盐帮刘舵私密押入丽京……请代问主子安。”   信写完,他耐心地等吹干,放入特制的信封,小心地放在窗台下一个暗格里,等待天亮,有人来取走。   随即他看向滚滚雨幕……这么大的雨,两个女人单身去围捕那个恶徒,荒郊野岭,杀人恶盗,能有什么结果?嗯,好及时的一场雨,到时候一切痕迹都被冲掉,正好又一桩死案。   他手指敲着桌面,沉思,又可沉思,又可以给火虎的罪状上添一笔,赏金要不要再上一格?也好表表官府对破案的决心和诚意?唔,明早什么时候派人去收尸?   ……   大雨也惊醒了签押房值守的兵丁马壮们,众人都没了睡衣,起来关窗唠嗑。   “那俩女人运气真不好,”那个报信的衙役嘻嘻笑道,“这么大的雨,看样子九死一生了。”   众人大多都笑,也有人皱眉不做声,半晌一个半老兵丁道,“三狗,你乐呵什么,说起来人家有什么错?我家就在龙莽岭附近,家乡人多少年因为那些惯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次捎信来说,那些山匪最近收敛了许多,才来得及抢种庄稼……咱们是庄户人出身,莫因为投了官府,就忘了做人本分!”   “放你娘的屁。”几个年轻衙役恼羞成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听过没,你一身反骨,小心大老爷拿你!”   “吵什么呢。”有人幽幽道,“反正那俩女人死定了,三狗子,报讯可是你去的,小心人家冤魂来缠你哟。”   “胡扯什么。”一阵风过,三狗打个寒噤,畏怯地四面望望,强笑道,“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怕什么……”   “砰!”忽然大门一声巨响。   心里有鬼的众人,惊得一跳,互相望望,发现对方脸色都白了。   “风……是风……”三狗勉强笑道,声音打抖。   “砰。”又是一声,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是在打门,风雨声里听来,明明是女声。   “幻听……幻听……”三狗的白脸已经发青。   “好像有人在撞门。”那个年老兵丁道,“三狗,今天是你值戍守门,你去开门。”   “我……我……”三狗嗫嚅半天,赔笑,“牙叔,我今天老寒腿犯了,要么,劳烦您一下?您向来行得正,不怕这些脏东西。”   “我?我一身反骨。”牙叔闭眼悠悠道,“不敢去。”   “你……”三狗想怒,不敢怒,看看众人脸色,知道此刻风横雨急,有鬼敲门,万万没人代他去,只好咬牙提了灯,披了蓑衣,拿了一根水火棍防身,一步三移地去开门。   雨大得对面不见人影,他一路冲到门后,手刚触及门闩,忽然“砰”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道闪电打下来。   天地雪亮。   雪亮的天地里,浑身湿淋淋,乌发粘额,脸色如雪的女子,直挺挺矗在他面前。   一亮一亮的电光,在头顶上追逐,将门前人影映得忽明忽暗,隐约那人脸上,一道疤痕蠕动,两眸冷光四射。贴得极近的脸,冰冷毫无呼吸,他心胆俱裂地向下望去,一道长绳牵在苍白的手中,地上长长的一具尸体,洇开淡淡血迹……   雨夜、闪电、血迹、牵尸的尸体……   “鬼呀”他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直挺挺向后一倒。   苏亚低头对他看了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放开了呼吸这家伙口臭真厉害!她屏息好久!   那声惨叫惊动了其余人,众人战战兢兢,互相打气,蹭出来一看。   两个乌发披面,脸色苍白,毫无表情的女子,拎着一个什么东西,湿淋淋地跨过门槛,门槛之下,三狗一动不动。   瞬间人群晕倒一半。   太史阑抬脚从三狗身上踩过,和苏亚两人拎着火虎一路向签押房来,她们到哪里,哪里人群四散。   前堂的响动惊动了后堂,府尹大人披了衣服,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太史阑和苏亚,他眼睛向后一翻,似乎也要晕倒了。   太史阑站在签押房的屋檐下,她脚下瞬间湿了一摊,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她盯住了拱门前大伞下的府尹。   “太史阑,奉命捉拿巨盗火虎。”她一字字道,“虽无援助、无手下、无接应、无后援。但,幸、不、辱、命。”   暴雨,雷霆,檐下笔直而立的女子,她脚下软成一摊的巨盗。   漫天飞窜的电光,和比电光更亮更烈,更冷更杀气的目光。   众人惊到无法言语,不可置信。   “三狗子死啦!”牙叔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几个衙役身子一软,跪倒在泥水地里,怔怔地仰望着太史阑。   府尹张秋也怔怔地望着太史阑,忽然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题外话------   和亲们讲一声,这两年呢,眼睛越来越不行,痒痛厉害时,我就盲打,所以看凤倾的老读者可能会觉得,我今年的错字特别多些,就是盲打的缘故,虽然我上传更新时会一字字检查,最起码要花大半小时来查错字,但因为后台显示的字太小,有时还是发现不了,所以呢,如果错字影响大家阅读,在此先说声抱歉。   看书呐,最重要的是开心,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   ==   题外话:菇凉们,谁有去黑头的秘方或者产品推荐啊~~~~伦家广开言路,征集意见中~~~   61 容楚的心思   自那晚擒回火虎,太史阑在北严府上下的心目中,地位瞬间发生变化,由轻蔑变成畏惧,所有人都忘不了那晚暴雨初始之夜,拎着火虎跨过三狗尸体,用眼神逼得府尹一句话都没敢说的女子。   这种变化的直接后果是,虽然刁难依旧存在,但态度不敢再居高临下,方式显得鬼祟温和,比如拨件积压数年乃至十年的疑难旧案给她审,说上级要求十日之内破案,不然就撤职查办啦;比如派她去和某些特别难缠胆大包天的地下黑帮打交道,要求她速速廓清治安,还百姓安宁啦,比如命她管理司狱,却在半夜偷偷放跑犯人啦,等等。   结果,陈年旧案到了她手里,她把当初首告,证人,涉及的邻居街坊,以及可疑被告统统关在一个屋子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进去,众人都偷笑着等着看她出洋相——那起杀人案件,当初就证据不足,错综复杂,经过多少老吏能手之手,依旧没能啃下来,如今经年日久,哪里还有一分破案可能?把所有人都关一起,更是愚蠢得无可救药的办法。当时吴推官就说了,如果能因此找出真凶,他愿意在府衙门口倒爬三圈。   然后不多久,里面有人嚎啕了,再不多久,太史阑出来了,拎着一个众人印象中都老实巴交的证人。   证人在她手里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一样交代了罪行,说得事理清楚毫无破绽,北严府迅速组织了七个最具经验和实力的刑名师爷分析案情,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真凶。   十年奇案,一朝被破,苦主敲锣打鼓,亲自上门献匾,吴推官在苏亚逼迫之下,当众在府衙门口倒爬三圈,他一边爬一边看太史阑,指望她识相给上司解围,结果太史阑目光穿过,视若无物,和苏亚讨论景泰蓝的拉稀。   吴推官想发作,可是想起那日,死守真相从来面不改色的证人,在太史阑面前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诡异,也忍不住打个寒噤……还是继续爬吧。   和黑帮打交道,一开始倒是惊险的,闯入黑帮地下总舵,要求对方以后不得滥收保护费的太史阑,险些被围困,但当她进入帮主内室之后不久,便被帮主热情地送了出来,不仅一口答应她的要求,还不住拍胸脯“以后太史姑娘就是我们金刀会的朋友,有什么尽管说话!”   之后百姓敲锣打鼓送匾,一堆属官衙役呆滞……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悄悄打问金刀会帮主,那老家伙闭口不言,末了才哈哈一笑,“咱江湖上混饭吃的,义气为先,太史阑对我金刀会,有大恩哪!那件上头指定要上贡的宝贝,如果不是她,我老猛就十个脑袋也不够补偿……我警告你,这姑娘非常人,聪明点的,少得罪!”   话是说给至交好友的,但很快就悄悄传开,这下不仅是府衙上下,连整个北严城都知道“太史阑非常人,金刀会老大都怕她!”   至于管理司狱,狱卒“不小心将钥匙挂在门锁上”,后来钥匙倒确实还在门锁上,却变成了一堆渣渣,渣渣堵塞了门锁,不仅重犯出不去,狱卒们自己也开不了门,偏偏这个时辰,太史阑说想起重要线索需要印证,频频催促将案犯带出指证,这头连催四催,那头狱卒钥匙被毁不得其门而入,丢失或损毁钥匙对他们一样是重罪,狱卒们急得无法,只得砍断栅栏将人带出,事后再悄悄修补,修补的时候偏偏又被同知逮个正着, 当地的百姓,送上门新鲜的瓜果蔬菜。在城内,金刀会对太史阑的隐隐支持,也使城内商会和各类执业者,不敢对她刁难。   抓获火虎的奖赏也已经下发,万两银子一分不少,另外,她是二五营在营学生,给予二五营当年营绩加分,对她予以“虎威”勋嘉奖,入职后提一级任用。加上之前她提出重大建议被采纳获得的嘉奖,她在将来入仕时,可以跳越九品末流,直接正七品进入官途,仅仅这一条,便少了五年拼搏。   日子也便这么过去,转眼过了也快一个月,一切都上了正轨,连大牢里火虎的死刑判决都已经下发,将在秋后处斩。   其间有入京押送年内税银粮草的府税使,回来说起丽京诸事,一说康王在和东堂来使比武中大胜,得太后重赏;一说康王上书,称地方光武营设立太多,虚耗物资,建议对排名靠后者予以裁撤,二五营首当其冲;一说陛下好久没有上朝,据说得了天花,虽然没有官方出面承认,但有人称曾经看见皇宫夜间“供痘送神”,这是皇族每逢在有人出天花,便要举行的祈福仪式,所以丽京猜测纷纷,都在担忧陛下的健康。   太史阑听说这些消息时,看了景泰蓝一眼,那小子一边吃零食一边没心没肺玩皮球,笑得下巴上口水闪亮,天花豆没有,满嘴开花豆倒是真的。   这一日又在下雨,从那晚暴雨开始,这雨几乎就没停过,衣衫棉被都因为浸润了过多的水汽,变得沉重粘腻,湿答答贴在身上,以至于每天赵十三要生起火给景泰蓝烘被子。   “雨太大。”这一日傍晚的时候,太史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道。   苏亚站在她身边,凝视窗外的雨,眼神里也有忧色。   这样的雨本就不正常,联想到那日堤坝上火虎的话,两人心头都觉得沉甸甸的。   忽然外头轰隆一声响,远处传来喧嚣奔走之声,赵十三派人打听,回来道:“牛角街那边几座房子年久失修,被雨水泡塌了。”   太史阑听着,仿似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转身,道:“走。”   “去哪?”   “大牢看火虎!”   ==   深夜行走在幽长的夹道里,只听得见脚步溅起的啪啪水声,连绵的雨从油衣上滑落,在地上旋转出一个个漩涡,中心深黑,边缘亮白。   火虎关在最下一层的地牢里,严加看守,再上面一层,就是那三十个龙莽岭的俘虏,三十个俘虏不像坐牢倒像度假,有太阳晒,有不错的牢饭,整天大声隔牢吹牛,和看守嘻哈一片,据推官说,他们的案子已经报上去,还没批复。倒是后报的火虎的案子,很快就定了斩监侯,据说原本是斩立决的,但主管三法司的康王,忽然对这个江洋大盗产生了兴趣,说要亲自观刑执刑,当着受尽大盗荼毒的百姓的面,将这祸害明正典刑。   康王是先帝驾崩后,当前垂帘的皇太后最为信重之人,他的意思,自然没人违背,火虎的死期就被推到秋后。   看守地牢的狱卒,虽然面有难色,还是给太史阑开了门,没办法,他想到那批被发去黑庄子的同行,就心里打抖。   火虎一看见进来的太史阑,脸色就变了变,“还在下雨么?”   他在地牢里,感觉不到外间天时,然而这些日子,狱卒身上浓重的水汽,地牢里越来越湿的用具,都让他坐立不安。   他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案子,还在关心天气,太史阑微微有些感慨,点了点头道:“我想问你,那天堤坝上说的话,是否可信。”   “我其实也是官家出身,先祖曾经是东堂工部侍郎,专管水利修建,土木工程,尤以精通水利闻名,家里有他留下的一本《河疏》,是他一生治水经验总汇,有一套专门的方法,可以了解各类堤坝状况,提前查知水患……”火虎叹气,“这一场雨,如果在半月之内停止,沂河坝当可无忧,可是快一个月了,雨还没停,我可以断言,沂河坝随时都可能垮塌!”   “把你知道的情况写下来。”太史阑递给他纸笔,“我去向府尹请示。”   火虎却惭愧地摇摇头,“我不认字……”   太史阑一怔,火虎却冷笑道,“我便能写下来,你们这个府尹,还是不会理你。去年沂河坝已经加固过,我却听出底下出现无数裂缝,定桩木可能也已经腐朽,加固?加到哪里去了?他是一地主官,加固堤坝是他主持,你说,这里面都有什么事?他会允许你‘危言耸听’?”   太史阑默然,火虎叹息,“有些东西我也不能确定,那天在堤坝上时辰太短,如果再给我机会好好查看,最起码我可以看出,哪几条堤坝最容易溃坏,哪些农田和百姓最容易遭害,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太史阑凝视他半晌,转身就走。脚步踩得雨水咵咵作响。   她出了地牢,直入前堂,擂响门口的鼓。   夜半鼓声,惊得值戍的衙役兵丁都一窝蜂的跳起来,里头的府尹也匆匆着衣到前堂,结果看见站在堂前的是太史阑,脸色都变了。   “太史阑!”张秋冷着脸,厉喝,“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上万人命、千亩良田、一城民生、瘟疫灾害。”太史阑道,“大概能让我发疯。”   “什么意思?”   “沂河坝要垮了。”   堂上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负责水利的孙同知,和河伯所大使金正,当晚正好都当值,最先爆发出大笑的也是他们。   “胡扯什么……”孙同知笑得抱住了肚子,“沂河坝建成不过十年,去年刚刚修固!你危言耸听,也不能这样!”   “太史阑,你再胡言乱语,府尹大人包容你,我可不饶你,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失责吗?”金正笑完,脸皮一紧,冷冷瞪着太史阑。   “太史阑,你过分了!”吴推官道,“你是典史副手,水利是同知大人和河伯所的事,你越级插手了!”   “太史阑。”张府尹一直没笑,眼神里闪着幽沉的青光,“你夜半擂鼓,胡言乱语,惊扰同僚,越权越级插手水利工程之事,按例该给你处罚,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下去!”   “上万人命,一地良田。”太史阑望定他们,点点头,“越不过你们的尊严、面子,政绩,和私心。”   “放肆!”   “堤坝何等大事,我们去年刚刚加固,陈侍郎去年冬来视察,还夸我北严防水工程稳固踏实,他是水利大家,还抵大家,还抵不过你的见识?”孙同知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扰乱人心,莫要怪我不客气!”   “我治下的事,我自己承担,无知蛮女,滚出去!”河伯所大使金正勃然大怒。   张府尹伸出手,摆了摆。   “不必争吵,有辱官缄。”他淡淡道,“本府向来对下属一视同仁,虽然你已经犯错,逾越,但堤坝关乎民生,本府也给你一个机会,你拿出堤坝将垮的证明来。还有,是谁告诉你堤坝将垮的?”   “火虎说的。”太史阑道。   “哈哈……”又一阵狂笑,暴怒的嘴脸化为无尽的嘲讽,连张府尹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的天,还以为什么真知灼见,或者这位真遇见了什么高人。”金正大笑,“居然去听一个死囚的胡言乱语,这死囚还是杀人无数,害民无数的大盗,太史阑,你疯了吗!”   “私下交联匪徒,竟然还将言语上递公堂!”吴推官大怒,“太史阑,你当真以为你是二五营学生,我们就不能处罚你吗?”   “真遗憾没把景泰蓝带来。”太史阑侧头对苏亚道,“这些嘴脸很有参考性。”   苏亚嘴角一抿,低头。   这世上最气人的态度,不是咆哮对骂,不是淡定蔑视,而是完全当笑话在看戏……   一堆人的脸都青了,骂没有用,吵也没有用,那个女人就那么站在那里,用一种“你们很好玩”的眼光,笼罩住他们。   明明知道她只能听自己的,明明知道失败的是她,可不知怎的,每个人心里都窝囊得像塞进一把茅草,像遇见一场惨败。   有一种人,居于下风还能让你感觉到其实是你在仰她鼻息。   “太史阑,你确实过分了。”半晌,张秋阴恻恻地道,“当将功折罪。这样吧,既然你坚持堤坝要溃,坚持要管你不该管的事,那么你就去堤坝下方的三田村,实地查看沂河坝的情形,随时向本府回报。如果真的堤坝被淹,三田有人伤亡,你一样要承担责任,明白吗?”   太史阑面无表情看着他,躬躬身便走。   身后,河泊所大使金正冷笑传来,“你还是祈祷你的预言不会成真吧,因为三田地势最低,堤坝无论溃在哪里,三田必定遭灾,你就和你爱护的百姓们,同生共死去吧,或者你也可以散布你的‘沂河将溃论’,看谁会信你的,哈哈……”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大步走了。   张秋沉默着,看着太史阑的背影,良久,转头,和孙同知眼神对碰。   意味深长。   ==   回到自己的院子,太史阑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找来赵十三,道:“找个可靠的人,交给你主子。”   赵十三已经习惯了太史阑那种淡定命令的语气,接过信,嗤道:“看情况,国公不是谁想见就可以见的。”   “谁说要见他。”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花瓶能堵漏?”   “你……”   “沂河坝要垮,我信。本地官府不能指望,我只有找他出手。”太史阑道,“请他拨些工人,安排些木料土石沙袋,最好再找些治河能手来。至于他,别来。”   “呃……”赵十三心想主子一定会生气的……   “他来了还要人伺候,添乱。”太史阑已经走开,去收拾包袱,“景泰蓝拜托你照顾。”   “干嘛去……麻麻。”景泰蓝不知何时醒了,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问。   “下乡。”   “一起。”   “不行。”   景泰蓝四十五度水汪汪天使角对太史阑望了一阵,太史阑视若不见,走来走去收拾包袱。   良久,小子揉揉脸,摇摇摆摆回去了,没发表啥意见。   ==   当晚,一骑快马奔出北严,直向东昌城去。   东昌城西南,有庄园名“雅园”,是东昌一位富商的别院,不过最近献了出来,供京中来的贵人暂住,此刻虽已入夜,但园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显见得十分热闹繁华。   园内东苑,轩厦深深,明烛高烧,几案前闲闲半躺着容楚,面前一堆文书信笺。   “干得不错。”他正展开一封文书,细细阅读,随即轻笑。   那封文书上,标记着“龙莽岭突袭事件”,下一封,则标记着“通城事件”。   他的总幕僚,贴身侍从中排行第四的文四,立在一边,抓着一叠标记特殊的文书,笑道:“主子,这里还有十三写来的密信,就是您说的,关于太史阑一切大小琐事,您怎么不看?”   “她生病没?”   “没有。”   “受伤?”   “没有。”   “被人欺负?”   “没有。”   “心情不好?”   “似乎没有。”   “和景泰蓝两个活蹦乱跳,各种欺负人?”   “这个有。”   “一路争执,一路打架?”   “完全有。”   “那还看什么。”容楚懒洋洋拆开下一封标记“北严”的信笺,“无病无灾,一路祸害,人人倒霉,唯她不败。哦对了,十三肯定还说了扶舟如何对太史阑献殷勤。”   “主子不着急么?”文四笑容加深。   “扶舟心障太重,而太史太骄傲。”容楚笑容淡淡,几分傲气几分从容,“他们相遇得越早,开初越美好,后路,越有变数。”   “文四愚钝,不明白主子意思。”   “扶舟就算已经动心,但心障未解,此刻必然还未明白他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给出一个清晰的态度?”容楚懒洋洋地笑,“而太史阑何等骄傲?她不动心便罢,她如果稍稍意动,略有表示,然后遭遇李扶舟的犹豫或退却……你猜,她会怎么想?”   文四想了想,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主子,您是故意让他们单独相处的!”   容楚笑而不语。   文思瞟一眼自己主子,心想这人少年时狡诈如狐,无比难惹,朝廷人人退避,这些年退出朝政,韬光养晦,原以为时光沉潜,多少会让他厚道点,没想到,骨子里奸诈阴险,早已修炼得更胜一筹。   “属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沉吟道,“您早已发觉了,太史姑娘似乎对扶舟更有好感,如果您此时强硬地留在她身边,隔绝她和扶舟的进一步交往,那么她会憎厌你,连带对扶舟更加向往,因为想象的事物,总是越想越美好的。”   “对一个人的排斥,也会导致对另一个人喜欢的加深。”容楚笑得似乎有点无奈,“她倒未必排斥我,但是我如果不让她和扶舟接触,我很担心她会真的将他想得过于美好,最后遭遇迎头一击。”   文四瞟容楚一眼说得真好听,真体贴,真的是这样吗?   容楚对属下腹诽的眼光毫不在意,托着下巴,忧伤地悠悠叹息,“哦,当然,我也担心扶舟和她隔开后,经过一段时日,想通了,想明白了,真的放下一切来追逐她,再加上她对他这种性格的天生好感……到时候,嗯,八成一拍即合。”他一摊手,“这可不行,我不同意。”   所以要在李扶舟还没想通,还没能完全放下的时候,把他塞到太史阑身边,让太史阑在萌芽阶段,就明白李扶舟的犹豫和不安?   文四叹了口气,觉得和主子做情敌,真的不是件愉快的事。   不过……   “主子,难道这次你真的动心了?”文四笑得暧昧,有点不信的模样。   容楚不答,半晌悠悠道,“我一直有点遗憾,她没能第一眼喜欢上我……”   文四笑得嗤之以鼻哪,真的第一眼爱上你,你保准不要。这样被扔出去的女人还少吗?   不过……嗯,懂得计较,下阴手去争,终归是好兆头,最起码说明这主儿还是在意的。丽京老夫人日夜焦心的事情,好歹有点眉目了,这位主儿再这么散漫下去,苦的是他们这些贴身属下,天天被老夫人催魂夺命,不停地打听他有没有女人,怪他们没给主子拉皮条……   文四也悠悠叹口气。   好容易似乎看中一个,不过现在看起来,高难度啊……   容楚却已经低头去看文书,似乎也没将刚才的遗憾放在心上,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北严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容楚道,“前阵子进入涝季,我想起当初命人修建的沂河坝,便让人去看过那坝,回报说一切如常,就是当初的水位标杆,都已经没了,所以没能查出准确水位,只说今年水位不低,只要没连续大雨,应该不会有事,不过最近……雨势很大。”   “主子不必忧心。”文四道,“水位竿有可能被渔家拔走。至于沂河坝,去年刚刚进行加固,今年绝不可能出问题。”   “正是这样我才奇怪。”容楚道,“去年刚刚修筑加固的堤坝,怎么没发现水位标杆没了?发现没了为什么没有补充?他们到底好好加固没?”   “不至于吧……”文四也惊了一惊,“北严多水患,加固堤坝是必须要做的事,否则一旦溃坝,死伤无数,这些年好容易作养起来的良田都会被毁,十年辛苦毁于一旦,谁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去年沂河坝加固工程,北严府上书请求拨银,户工二部称因五越局势紧张,正在调工遣银,银库不足,先是要拒绝的,是我上书请求,户部才拨了一千万两银子。”容楚冷冷道,“如果有人敢在这银子上做手脚……”   文四的脸色也变了,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不应该,这事干系太大了。”   “不要小瞧人的贪欲。”容楚沉默了一会,低低道,“她正在北严,扶舟又被调走……看样子,我得去一趟了。”   “可是您需要在这里绊住乔大人。”文四苦笑,“这段日子如果不是您一直绊着她,她早已追着太史姑娘她们去了。”   “所以在我离开之前,先要把她调开。”容楚站起身,“走。”   “怎么?”   “调鸡离山去。”   ==   园内西苑,雅阁亭亭,半掩帘门,帘后端坐着乔雨润,也正看着一堆西局密报。   “龙莽岭那件事,须得好好处理,不可留下任何隐患。”她道。   一个太监坐在她下首,笑道:“此事北严府已经知道,张秋自己牵扯其中,必然会有所安排,大人放心。”   “现在事情刚出来,各处盯着的人太多,暂且不要动手。”乔雨润偏头想了想,道,“等到张秋把二五营那批学生处理掉,你们便把龙莽岭残存的那批盗匪给……”她突然住口,眼波流转,笑了一笑。   “是。”太监一副心领神会神情,随即笑道,“可惜通城那里没能把人留住,那群学生真是命大,不过到了北严,自然另有治太史阑的办法,如今两位助教都已经被调走,下面要把她揉圆搓扁,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乔雨润听见“助教”两字,脸色微微变了变,齿尖轻轻咬了咬下唇,冷然道,“她倒真有本事,让扶舟这么对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太监没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接话。乔雨润又皱眉道:“通城给他们逃过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不把这些人解决,万一将来开审龙莽岭事件,我们虽然不怕,终究是个麻烦,殿下……也要怪罪。我应该亲自赶去的……可恨容楚!竟然把我绊在了这里!”   “国公似被那太史阑所迷,甘心为她所用。”太监一脸不屑,“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么好的?许是国公腻烦了那些千娇百媚的,所以一时被这凶恶女子吸引?这样的男人。也只有太史阑那贱人看得上……”   “闭嘴!”   太监吓了一跳,愕然看着乔雨润她最近不是对容楚很有意见么?自己投其所好骂他几句,怎么也听不得?   “仔细祸从口出。”乔雨润阴森森地道,“有些人,不是你配谈论的!”   太监有点不服气,却不敢再说话,乔雨润沉思半晌,将手中密信一拍,决然道:“不管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给我备马,我要趁夜去北严……”   话音未落,忽然外头有人传报:“乔大人,晋国公过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乔雨润一怔,脸色铁青,咬牙道:“又来了!阴魂不散的冤家!”想了想道,“说我身子不好,今晚不见客,请国公见谅。”一边回头叱喝,“竹情,还不快去收拾东西,无论如何,今晚我要走!”   传报的人刚刚转身,外头珠帘拂动,容楚带笑的声音已经传来,“乔大人身子不好?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既然在这里,怎么能袖手旁观?正好我这随从也略通岐黄之术,让他来为乔大人请脉……”他忽然回首叱喝那群试图拦住他的乔雨润手下,“你,还有你,对,你们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全城给乔大人请最好的大夫?”   乔雨润一听不好,这个心黑的,不管不顾要闯进来,还要把她的人赶走。一急之下,一边示意那太监退到一边,一边往榻上一座,手指一扯,外裳已经脱了下来,香肩半露,酥胸一抹,绰约在纱幕后。   随即她气喘吁吁娇声道:“国公且慢……我这是老毛病了,自己带得有药,只需吃上一丸,静养三天,也便好了……请脉什么也不必了……人家……人家已经宽衣就寝了……”说到后来,语气羞不自胜。   容楚的脚步果然停了停,乔雨润窃喜我衣服都脱了,看你如何能闯进来!你闯进来,我就能在太后面前给你添麻烦!   “乔大人的老毛病是吗?”容楚语气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依稀听太后提起过,说是内热,当时太后说活熊胆最是良方,只是太难得,我当时便记住了,后来配过些熊胆丸,可巧正好带在身边,要么你试试——”   “我衣服都脱了呀——”乔雨润再没想到他如此霸道,急得尖声大叫。   “嗤啦”一声,脚步停也不停的容楚,忽然一把扯下了间隔内室的纱帘!   他将一大团纱帘团在手中,看也不看,对床上一砸!   一声闷响,正要起身阻止的乔雨润被纱团砸倒,纱团层层叠叠铺开,正将她身子遮住。   没等她有任何反应,容楚已经快步上前,一边笑道:“乔大人好勤勉,如此重病,还召集手下议事。”一边对那缩在一旁的太监道:“深更半夜,乔大人这里不方便,你还待这里干什么?还有你们——”他指定竹情梨魄两个大丫头,“主子身子不适,也不知道熬药端茶?”   他一进来就反客为主,乔雨润给气得两眼发花,眼看太监被赶了出去,两个侍女手足无措,想要下床阻止,偏偏她自己把衣服脱了,罩着一堆纱动也不敢动。   她相信,如果她真的披着纱下床阻止,容楚肯定会大叫被她非礼,不让她颜面扫地不罢休。   他绝对做得出来。   乔雨润只好披着一团粉色的纱坐在床上,造型略诡异……   “乔大人既然病了,需要静养。”容楚也不让人给她请脉了,自顾自对赶来的西局探子们道,“那就不要让任何人前来惊扰乔大人,西局事务繁忙,乔大人操心过甚,病情加重如何是好?你们要体谅上司,别有事没事都来吵她。”说完对自己护卫一挥手,“这屋子的守卫太薄弱了,你看,我进来得这么容易,这怎么行?西局公公们想必精力有限,无法照管好乔大人的起居安危,那我们就偏劳一些,来人——”他笑道,“给我从今日起,好好保护乔大人。”   “是。”   “晋国公!”乔雨润气得两眼发黑,倚在床边,伸指颤颤,“你……你竟然要软禁我……”   “乔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容楚诧然道,“这园子不是我的府邸,此地不是我主人,你我都是此间客,谈何软禁?你防卫薄弱,又是一介女子,还在病中,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同住一个庄园,说起来也是我保护不力,朝廷追究起来你要我如何承担得起?说不得只好辛苦一点,拨我的护卫为你看家护院,你该谢我才是。”   “不敢让国公护卫为卑职看院。”乔雨润抿唇半晌,也很快恢复了冷静,勉强按捺住火气,一字字道,“国公身份尊贵,该卑职保护您才是,怎敢抽调您的护卫来保护卑职?这万一您护卫力量薄弱,也出了什么事,被杀了被抢了,卑职更加承担不起。”   “那也行啊。我确实比你身份尊贵。”容楚很赞同地点点头,诚恳地道,“那么,你拨一半西局人手给我做护卫?嗯,放心,我不会多心认为你软禁我的。”   乔雨润按住心口……   这下更好,他的人不来,自己人被抽走,换汤不换药,这容楚,好狠。   也好快的应变。   她深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国公有令,岂敢不从,只是……”   “那就这样了。”容楚立即打断她的话,“有劳。多谢。”   乔雨润一口气吊在心口险些没能上来——她还没说完呀……   “那我不扰了。”容楚终于满意了,也不给她看病了,也不关心她是否有人端茶送药了,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对身后文四道,“……给我迅速去信北边境,问问李先生情形,好好的怎么会重伤?谁能伤他?顺便派人送点药去……”一边说一边走了。   正要起身的乔雨润,听见后一句话,怔了怔。   李扶舟在边境受伤了?还是重伤?   乔雨润脸色变幻——李扶舟和花寻欢被派去支援前方战事,是她的主意,目的不过是为了把李扶舟从太史阑身边调开,方便行事,也省得她想着两人在一起就怒火中烧,可是现在……他竟然重伤了?   乔雨润的心微微乱了起来,这要真出什么事,她如何能放得下?   “来人。”她想了半晌,终于唤了人来,密密安排了一番,那西局探子带着几个人,按照她的吩咐,奔北边境去查看情况了。   乔雨润还想着,天亮了是不是再想个办法离开,然而看看身侧还剩下的小猫三两只,想着被抽去一半的西局属下,再加上刚刚派走打听消息的,现在身边已经没什么人可以用,要想从附近地方西局分局调人,短期内也不那么容易,自己就这么点人,哪里逃得脱容楚的手掌心?   她恨恨叹口气,把纱团一扔,一翻身,睡了。   她放弃想法,无奈睡下的那一刻。   几骑快马,悄然驰出了庄园。   ------题外话------   摸下巴,说实话,今天容楚本来没打算放出来,不过听听评论区的呼声,我终于破了一回例,稍稍修订了原计划,把容楚放出来遛遛,不仅放出来遛遛,还稍稍剖析了他当前的心态,妹纸们别再嚷啦,我很识相了真的。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晓得,我从来都坚守写作计划,从不被读者影响,这不是不尊重读者,而是一本书众口难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太过受各种意见影响,出来的书最后会变成四不像,反而会被毁。作者坚持本心,才有经典诞生,事实上,这五六年的作品,也证明了我的坚持没有错。   所以,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耐心和支持,予我写作的清静空间。另外,对我难得的破例,攒到票的妹纸要不要砸我一下以示奖励?   62 有了老婆忘了娘   这边东昌城容楚和乔雨润斗智,那边北严城太史阑和苏亚出门,两人带了些简单用具,领了腰牌一路出城,天快亮时赶到三田村,太史阑并没有第一时间进村,而是绕着部分堤坝走了一遍。   堤坝下本来应该有桩杆,用来测量水位,但是现在没有了,太史阑目测水位,觉得已经很高,每座堤坝都有一个临界水位,如今没有参照,沂河坝又是去年新加固,难怪没有人在意。   沂河坝本身分成五条堤坝,两长三短,全长一百多里,分别围住了沂河地势比较低的下游数村,周围附近数十里,算是北严少有的水土丰饶之地,近些年开了水田,担负着全城水米蔬菜供应,有时还要供应附近军营,也是军粮的一处小供应基地,所以周围住户不少,加起来估计也有数千。   一旦全面溃坝,人命、民生、乃至下半年收成,甚至百里远的正和西番备战的军营都将受到冲击。   太史阑发现,她所走过的这一截堤坝,仔细看有的已经隐隐出现裂缝。火虎所说的危险,也许真的迫在眉睫。   看看天色,天也快亮了,太史阑想了想,觉得三天之内,将长达百里的堤坝下游所有住户搬迁,在没有官府支持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必须先确定到底哪里最可能最先溃堤,把那批先迁走,一旦出现溃堤,之后的就有了说服力。   她让苏亚快马走一遍所有堤坝,将附近的田地,地势,水位高度做个统计,然后迅速回北严城,将消息带给火虎,请他做出判断。   苏亚做这些事需要时间,太史阑决定两头行事,她先在三田村住下来,等候消息并劝说百姓搬到高处。   走下堤坝,她去找村长,村长一听说她是北严城府来的脸色就慌了,以为又是来收税的,末了听完她要借宿的话才长长舒一口气,带她去了一家比较殷实的农户家里,青砖瓦房,两进院子,里外干净,村户里十分难得。   太史阑也无所谓好坏,正要进门,忽然目光一凝。   村间小路上,走来赵十三,景泰蓝骑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对麻麻招手。   “不是不许你来?”   “十三带我来。”景泰蓝呵呵笑。   赵十三歪着半边脸,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阑盯着他。   “他说……”赵十三慢吞吞地道,“要么带他来,要么去死。”   ……   半晌太史阑默默转头,有时候儿童教育太过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转眼看见那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子,她脚步收回,一转身指着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谁家,我们住那家。”   村长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聋地哑,八个人五个缺,穷得没有隔夜粮,怎敢招待几位大人。”   “正好。”太史阑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聋地哑,一家残缺,瓜老三父亲是哑巴,母亲是瞎子,瓜老三也是个瞎子,老婆是傻子,四个儿女,一个盲,一个哑,只有两个健全。   家里四面漏风,一件像样的家什都没有,自己垒的灶上面,架着铁锹当锅,床是木板垫着泥砖,连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样的黑棉絮,油汪汪,水润润,叫人看了心里发堵。   景泰蓝一进来,嘴就张大了,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随即他迅速闭上了嘴,因为一股难闻的郁臭气息冲进鼻端,冲得他眼泪泛起,想吐。   但他没敢吐,隐约也知道,如果吐出来,麻麻会不喜欢。   “你要跟出来,就得跟我住在这里。”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不许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为自己的所有事负责。”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么办?”赵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个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赵十三惊得脸都白了,“你疯了,这话你也敢说……”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赵十三抱头,投降,“我宁可进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阑接过景泰蓝,“那就闭嘴。”   赵十三默默垂头出去了。   “弄点材料,买点必须的用具,最好备个船来。”太史阑看看这家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对着赵十三颓丧的背影喊了一声。   赵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惊恐地缩在床角,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女人们不敢抬头,用棉絮紧紧裹住衣不蔽体的身体。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裹着半床棉絮站起来,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火,从檐下破水缸里舀了点水,用铁锹锅烧开,先把桌上唯一一个脏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过来。   “弟弟,喝水。”   声音幼嫩清甜,听得人浑身毛孔,都似舒畅地微微一张。   太史阑点亮积灰厚厚的油灯,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顿时眼前一亮。   鸡窝出金凤,穷户生美人,未曾想在这样脏穷到无法描述的破家里,还能看见这样的人才。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一堆脏人里难得的干净,小脸虽然微有菜色,但毫无污垢,琼鼻樱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双眸子,极深的双眼皮,眼角微微上扬,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华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纪,看人时便眼波流动,似有风华万千,而额头开阔,生一双舒展的眉。   这陋室残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脸的大气尊贵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投错胎。   “这娃娃命不好啊。”村长在她们身后叹息,“这般模样,生谁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张好脸,一副好性情,却没一双好眼睛……我劝瓜老三好多次,把这娃娃给卖了,她落个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这女娃是瞎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动作,一丝不乱,景泰蓝不过开口嗯了一声,她便知道这个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点不错,这样灵秀的孩子,居然是个瞎的。   景泰蓝还没听懂村长的意思,看着小女孩两眼发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里端的动碗,太史阑伸手给他捧住巨大的碗边,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一边搭讪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哇呀”一声。   被烫着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轻声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给他吹了吹。   景泰蓝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脸,不由分说,“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晓得羞涩,笑眯眯摸了摸脸,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太史阑抱胸,默默看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蓝哪里知道太史阑瞬间下了这么猥琐的定论,他只是直觉喜欢,他所见过的女子们,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阑,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杀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敬而远之,太史阑虽好,但终究因为性格原因,稍嫌坚硬内敛,像这般年龄接近,又娇俏体贴的小姑娘,于他就好像沙漠里瞬间相逢绿洲,惊喜无限新天地。   前头他也见过几个小姑娘,都一身富贵气,景泰蓝不感兴趣,倒是这个,朴素可爱,小子看着就觉得高兴。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穷了,抱住太史阑大腿不走。   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别后悔就成。”给了村长一串铜钱,让他帮忙弄点吃食来,瓜老三一家此时最初的惊恐已去,也起身开始做早饭,早饭很简单,稀到可以看见人影的、发黑的玉米糊糊。   早饭依旧是那个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虽然健全,但年纪太小,她不过六岁,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景泰蓝自从看见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阑也不管,她带景泰蓝住进这里,就是要让他看见,在那些金碧辉煌和美食华衣背后,有更多难以想象的贫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饭,景泰蓝就去帮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点,景泰蓝抓抓脑袋,取了个大勺子,呵呵笑着舀出一大勺,献宝似地拿给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这么多。”   景泰蓝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觉得这么多也不够吃呀。   小映烧水,景泰蓝就给她烧火,趴地下撅个小屁股,使劲扇,扇得满面黑灰,扇得几次火起又灭,小姑娘好脾气,一句不说,只慢慢教,“弟弟,轻些……弟弟,现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搅拌锅中的玉米面,景泰蓝也站在破板凳上,拿个勺子卖力地搅啊搅,玉米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小映脸上,她赶紧用手抿了,细细吃了,景泰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姐姐……痛……”   “不痛……”这聪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声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费。”   “麻麻……”景泰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转头寻找太史阑。   “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们一样,很多人可能比她们更苦。”太史阑道,“景泰蓝,不要相信那些官儿们告诉你,哪里丰收,哪里乐业,哪里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一个国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它的百姓,吃饱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蓝不做声,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阑,忽然咬着指头道,“过好日子。”   太史阑想他这是打算让百姓都过好日子呢,还是打算让他看中的女人过好日子?   哪一种都行。   前一种是好主子,后一种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饭好了,没桌子,每人盛一点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给景泰蓝和太史阑,稀稀的,看不出黄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东西,形状和气味都不敢恭维——萝卜干?   景泰蓝抱着碗,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吃,习惯珍馐美食的胃,实在无法对这种毫无色香味的食物产生兴趣,他的对面,傻子老婆呼噜噜地喝着,几口就喝干一碗,随即伸出舌头舔碗边,一圈又一圈,转得灵动飞快,碗边一点淋漓的糊糊,被舌头擦得干干净净。   景泰蓝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只有一点糊糊,笑眯眯地催景泰蓝。   景泰蓝呆滞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脸立即皱成包子。发呆半天,又试探着咬了一口萝卜干,一股诡异的咸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他眼神发直,“呸”一声赶紧吐出来。   吐完就知道坏了,赶紧看太史阑,太史阑手指点点碗,“你发现没有,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萝卜干。”   景泰蓝探头望望,发现还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是因为难吃,所以别人都不吃吗?”他撅起嘴,开始跺脚,“讨厌!讨厌!”   “弟弟不喜欢吃,那给我吧。”小映急忙笑着,夹过那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塞到两眼放光的弟弟嘴里,那孩子立即飞快地嚼着,满脸幸福。   景泰蓝又傻了。   “这是他们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阑淡淡道,“你浪费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来赔。”   村长正在此时送来些肉干馒头,还有些自家蒸的糕点,景泰蓝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们欢呼着涌上去,小映却在询问太史阑可不可以吃,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先拿了两个馒头给她父母,然后取了一块糕,坐到勾着脑袋的景泰蓝身边。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吗……”   “你没有错呀,其实萝卜干真的不好吃……呵呵,不过吃下去比较饱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么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的?村长说,看不见就是黑的,就是那种颜色……可我听说还有白的,黄的,绿的……”   “对的,我穿的就是绿的,带着黄色的边,很好看……你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看见过呀,有些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就是没有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样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没有样子……”   “你哭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绿色的衣服,黄色的边,你的脸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暂时停了,空气很清新,她仰头吸一口气,深深。   “村长。”她对过来的村长道,“麻烦你集中村民,我有话要说,是北严官府的命令。”   村长敲了钟,很快村民便聚了来,大多数衣衫褴褛,此处虽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户,且北严是军城,还多一份军费税,百姓一年到头苦出来的粮食和铜钱,大多交了税,难得温饱。   “沂河坝要垮了。”太史阑开门见山,“大家赶紧往山上撤。”   百姓们愣了愣,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   “不行呀,我这一季的水稻刚下种!”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几天河伯所不是刚来看过水位么,说没事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变了?”   “看啥水位啊,测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烧了。”   “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么时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嗯嗯,骗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说自话挥挥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个处于下游的村,几乎都是这样。半下午的时候,苏亚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带来了火虎的判断,“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可能有险,建议往高处迁移,冯家棚子以西的村庄可以不动。”   八个村庄都必须迁移,涉及人口数千人。   “哪个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阑转身回到瓜老三家,对小映道,“小映,沂河坝要垮了,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给转移到高处,离你们最近的杨家坪地势高,就去那里。”   小映怔怔地张开嘴,想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开始收拾东西,和她父亲道:“咱们去杨家坪避一避。”   满村怀疑,无人肯信,太史阑指出堤坝上的裂缝,那些明眼人都不以为然,倒是这个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阑默默看着她,像是感应到太史阑的目光,小映回头,笑笑,“我看不见,可我会听。有的人声音像在飘着,说的话语气虚虚的,像云,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没有太多话,可是每个字都很干净,很牢固的感觉,像……”她为自己的词汇不太美妙而惭愧地笑,“像树根。很稳。”   说出来的话,不会干净,干净只是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感觉,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纯净,反而更加辨别出每个字里隐藏的光明。   太史阑点点头,去抱景泰蓝,景泰蓝却不肯走,扯着小映的衣角,“我给你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搬家……”   刚进门的赵十三“噗”地一声。   太史阑看看她这半路儿子——明明自己贪恋美色,偏要说得正义凛然,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份滑头?   “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好。”她对赵十三匆匆点头,转身就走,赵十三张张嘴,想要将一个消息告诉她,她早已去得远了。   十三从鼻子里愤愤哧出一声。   ==   “近一月大雨,沂河坝危在旦夕!乡亲们速速搬离!”   “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严城典史副手,沂河坝要垮了!速速搬离!”   两个不喜欢讲话的女人,嗓子喊哑了,却没有百姓挪窝,去年刚刚加固过的堤坝给百姓们造成盲目自信,谁也不信新坝会垮。此时正是春种下秧季节,家家户户都在抢种,谁舍得丢下这要紧事,为一个危言耸听的传闻,扶老携幼地离家?   人们潜意识都会拒绝灾难的逼近,惰性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也有发现堤坝确实出现裂缝的人,担心地去问村长和里正,村长却道:“咱们也去城里问过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说,那俩女人是疯子,煽动民心制造恐慌不知道想干什么,这不是河泊所和北严府的官方公告,他们也没发觉任何问题。”   北严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迁移变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雨,这回并不是暴风雨,还是那种绵长却不绝的雨,让人担心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里,该插秧的还在插秧,耽误了插秧,影响收成,年底的粮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来,这才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阑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着来来去去不理会她的百姓,忽然道:“苏亚,会跳大神么?”   “啊?”   “你以前走江湖卖艺,应该看过。”太史阑道,“来一段。”   “啊……”   “你说过听我的。”   “……”   半晌苏亚从腰里摸出一个景泰蓝玩腻了的猴子面具,往脸上一戴。   “哇呀——”   一声叫石破天惊,村民们愕然回头。   太史阑险些一个踉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无光,浊浪滔天。有我圣母,怜民孤苦,净女下凡,万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启,净女一现盛世举。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净女降临,万物重生!黄潮劫尽,日月当兴。青桐矗立,圣女降临!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齐天!”   苏亚戴着猴子面具,窜上村口大石,嘶哑的喉咙唱着民间装神弄鬼的教义,她嗓子被毁,声音沉滞,唱起这教词不觉得滑稽,反多了一种深沉浓重,洪荒沧桑的悠远感。   太史阑想,如果将来真的被排挤得过不下去,带苏亚混迹江湖应该也能过得不错。   随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盘腿,闭目,宝相庄严。   村民们纷纷停住脚步,愕然看过来,苏亚拎起地上一个废弃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阑膝前。   “青桐圣女显灵——”苏亚拉长嗓子,喊着她刚扯出来的名号。   太史阑取过一块布,盖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围过来,两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伤!我看耍江湖的玩过!”   “不对,是单手撑地过罐子!”   “是要抛碎片玩杂耍吧?”   “把罐子变成小鸟!”   “变出个美貌大姑娘我就信你!”   议论纷纷,笑声戏谑。   然而渐渐笑声就没了。   青布之下,一个东西慢慢突起,那形状,宛然便是罐子。   村中一个老者,原本由人扶着看热闹,苏亚砸罐子时,他一脸不屑,太史阑手按在布上时,他微微诧异,但也没什么动静,直到那布下慢慢凸起,他忽然眼神一闪。   “不是吧……罐子回来了?”   “戏法!障眼法!我听说过!”   “那种底下有机关的,咱们这可是实地!刚刚你还撒过尿!”   “别吵!好了!”   唰一声太史阑掀开青布。   “啊呀——”村民们长长的惊呼,回旋出低沉的气流。   那老者推开搀扶的人,快步上前,拿起罐子仔细一看,眼神一缩。   这个他今早亲自扔掉的罐子,就是他用了三十年的那个,罐口上他无意中磕破的缺口还在。分毫不差。   他见惯江湖把戏,以往这种大多是偷梁换日,“恢复”的罐子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而且也需要道具,像这样随便在哪坐下,手没有任何动作,就能拿出原来的罐子,他从未遇见过。   “仙姑……”他直着眼,喃喃道。   太史阑垂着眼——总算遇上识货的,这要都认为不过江湖把戏,就麻烦了。   看出来这老者很有威望,众人一听他开口,怀疑神色顿去,都张大嘴看着太史阑。   “圣女光降,普济众生!”苏亚立即开始跳大神,“我等奉圣女玉旨,特昭告明安等地村民,天公发怒,有惩北严,今明二日,沂河必溃!明安等地多善男信女,不涉奸恶者,圣女垂怜,特予告知。诸地乡老,不得违背圣女令旨!否则必招灾祸,绵延承续!”   “沂河……”老者仰望着太史阑,“当真会溃吗……”   太史阑睁开眼睛,老者迎上她微褐色的眸子,微微打了个战。   “最后一次。”太史阑站起身,“信不信——生死由人。”   她已经尽力,若对方顽固不化,她也不会圣母到跪求对方信任。   “信我,伤的或是这一季庄稼。不信我,死的却会是无数人命。”她淡淡道,“孰轻孰重,自己选。”   顺手将罐子给抛了,她对苏亚道:“走吧。”   村人静默,看两个女子没发抖,没翻眼白,淡定地跳完大神,从人群中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寒浸浸的。   太史阑走出七八步,听见那老者高呼,“乡亲们,此乃奇人!必是承上天意旨前来解救我等!不可再当作儿戏玩笑,速速携带家小,离开明安,上杨家坪!”   一阵静默后,身后轰然一声,杂沓的脚步声,终于慢慢从秧田里奔回。   太史阑仰头,吁出了一口长气。   ==   百姓向来最有从众心理,最大的村子明安都抛下水田向外撤了,其余几个原本态度坚决的村子也开始动摇,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向外走,就在村民向外撤的过程中,围住近水围的堤坝,决口三处,只是都比较小,很快就被当地村民以沙袋堵住,但决口的发现,也开始让村民坚定的信心开始动摇,他们望望水面,也觉得,仿佛,今年的水位,确实比往年哪一年都高上许多。   太史阑站在地势较高处,看见百姓三三两两开始上山,皱眉道:“容楚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安排,一旦溃堤,如果水大,百姓的接应和食物火种,都必须要有人安排。”   “我回来时经过金刀会,会首听说这事,说会拨兄弟们来帮手。”苏亚道。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眉头一皱。苏亚回头,便看见府尹带着同知、河泊所大使等人,到了杨家坪旁的堤坝上。   苏亚也皱眉,百姓好不容易开始迁移,他们过来做什么?再来个三言两语,那就前功尽弃。   不过张府尹倒没有说话,河泊所大使金正过来,冷笑道:“听说你已经说动了村人离村?行,由得你,但如果堤坝不溃,误了栽秧,还有这许多人扶老携幼上山有个什么闪失,以及相关花费,你打算怎么负责?”   “等到不溃再说。”太史阑注视滔滔河水,懒得看他。   “决口了!”忽然一声大叫,众人一惊,便看见杨家坪那边迅速围拢了一群人,众人奔过去一看,有两处裂开了尺许的裂口,这对堤坝来说不算大事,离溃堤还远得很,松一口气之余也不禁冷笑,金正道:“太史阑,这就是你说的溃堤?哗众取宠!妖言惑众!听说你刚才还假扮什么圣女蛊惑人心?你莫不真是什么邪教出身吧?”   太史阑却没说话,眉头微皱——火虎曾说,杨家坪这里地势最高,且是最后一道拦江坝,再湍急的水,经过前面一层层的缓冲,到了此处都应该平缓,是最没可能溃堤的地方,如今杨家坪这边都出现决口,万一火虎估计错误,杨家坪也不是安全的地方,那这几千百姓,岂不是一样要面临洪水之灾?   火虎毕竟没有亲临现场,苏亚也不是专业人士,报回去的数据,终究没有眼见分析来得确切,此事事关重大,怎么办?   她看看四周,北严府的大小官员,大概是想看她笑话,已经来了一半。偏偏没有带任何治河专家来,金正虽然懂水利,可现在他绝不会伸出援手。   “你们看着,我有事。”她对张秋随便一躬,也不等他回答,奔下堤坝,跳上自己的马。   “喂你干什么去……喂我们在问话……你……没规矩的野人!”   “啪!”长鞭一甩,光影飞落,下一个瞬间,太史阑已经驰远。   一路奔回北严城,此时雨越下越大,太史阑在府衙门前停马,来不及系缰绳,直奔向后衙地牢。   火虎一听她说杨家坪堤坝也开始决口,惊得呼一下站起来。   “怎么可能?”他声音都变了,“怎么会这么严重?这下糟了,北严城外除了杨家坪地势高些,就没什么山可以任人逃生,最近的山在三十里外,扶老携幼根本过不去!”   “决口不重,未必有溃堤可能。”   “你不懂。”火虎烦躁地抓头发,“一旦三田明安等地溃堤,连带引起的震动会导致其余堤坝受损,杨家坪已经有了决口,到时候……”他忽然扑过来,抓住太史阑,“让我去!带人去堵,我去看看就知道哪里最薄弱,可以提前加固!”   太史阑望定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后她道:“好。”   “太史姑娘你说什么……”站在她身后的狱卒大惊,正要劝阻,太史阑头也不回一个肘拳。   卒向后便倒。长流的鼻血喷溅在乌黑的栅栏上。   太史阑一把扯住他的腰,扯下了钥匙。   “劫狱!有人劫狱!”其余狱卒纷纷奔来,太史阑站定,回望他们。   “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她道,“有没有你们的朋友、亲人?”   狱卒们站住。   “你们拦我,就是杀你们的亲人。”太史阑道,“火虎我带走,一切罪责我承担,谁拦我,我就开了火虎的镣铐。”   “谁拦我,我就杀谁!”火虎立即接口,大笑。   ……   半个时辰后,大雨里水花飞溅,两骑狂飙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壮汉,是太史阑在半路上遇到前来帮忙的金刀会的属下。   火虎一到堤坝下,就霍然变色,一个翻身下马,大呼:“兄弟们跟我来!”   太史阑火速地奔上杨家坪,按照火虎的指示,安排百姓在地势高处尽量往上攀登。   张秋等人在堤坝上,看见四处奔走,指挥汉子们堵沙袋搬土石的火虎,一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确实看清楚,不禁勃然大怒。   “太史阑!”张秋大喝,“你竟然私放牢中死囚重犯!”   “景泰蓝来了没有?”太史阑抓住苏亚,苏亚摇头,“三田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就小映和景泰蓝,还有小映的娘没来,村长说,小映的娘犯了疯病,非说出门有鬼,死活不肯离开,小映孝顺也便不肯走,我正想着回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我去接景泰蓝。”太史阑两眼全是血丝,转身狂奔。   “太史阑!你太过分了!”张秋和金正在堤坝上咆哮,“本府在问你话!来人呀,给我抓回火虎,还有你,太史阑,你逃哪里去!太史阑!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金正怒不可遏地提了袍子,抢了堤坝下一匹马就去追太史阑,“太史阑,府尹大人有令,你已经被剥夺典史副史职衔,并追究你不遵上令惊扰百姓妖言惑众私放重囚之罪,你还不速速停下……哇呀……气死我也……停下!停下!”   金正的嘶叫在后头一路追着,太史阑就好像疯狗身后吠,头都没回一下,一路狂驰回三田村,村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再一抬头,她眼神一缩。   三田村外堤坝上,竟然有十几条人影,其中有个小小圆圆人影,不是景泰蓝是谁?   此时已是半下午,照火虎的断言,随时都可能决堤,他们这个时候跑到堤坝上,不是送死?   太史阑几乎是滚下马的,一路狂奔上堤坝,一眼看见小映的疯娘,正在堤坝上又跳又叫。   “天女来了!天女来了!来接引我了!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那疯婆子衣衫不整,双手向天,乱发间一双眼睛光芒疯狂,充满释放的喜悦和期待。   太史阑瞬间有种因果报应的感觉——刚才她假扮天女骗得百姓离开堤坝,现在小映的娘“看见天女”引得景泰蓝上了堤坝。   “赵十三!”太史阑怒喝,“你在这里怎么会让景泰蓝上堤!”   赵十三苦着脸——这不都你教的?现在景泰蓝动不动,“要么做,要么死。”他敢拦吗?   这个疯婆子,他倒可以拦下来,但这女人一被男人靠近就开始脱衣服,吓得他和众兄弟倒纵三千尺。   太史阑此刻也没心思和他废话,她一眼看出,要人下堤,关键还在那疯婆子。   她奔过去,那疯婆子看人靠近就开始脱衣服,小映哭着阻止,太史阑一蹲身,把疯婆子扛了就跑。   众人都傻住,衣服解了一半的疯婆子也愣住,干瘪的胸垂下来,擦荡在太史阑颊边,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臭味道冲入鼻端,她想吐,强自忍住。   疯婆子一被扛走,小映立即跟上去,赵十三抱起景泰蓝就跑,他步子大,几步超越了小映,景泰蓝在他肩上,担心地回头望着小映。   果然那小姑娘跑不了几步,终究因为换了地形,眼睛不方便,被石子绊倒,哎呀一声跌倒在地。   赵十三回首,正准备去拉,这时候金正骑马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地奔上堤来。   金正奔上来时方向不对,没看见太史阑,直奔赵十三而来,此时赵十三抱着景泰蓝,伸手弯腰去拉小映,金正冲到他面前,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咔”一声响。   清脆、巨大,整个地面都震了震,像山的脉,在瞬间断开。   这声音如此不祥,刹那间仿佛将所有人的心都拽起,用力拉扯拽断,几乎在每个人心中一沉的刹那,地面也霍然一沉。   “决堤啦——”   赵十三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而他对面的金正,以及后一步赶来的北严府孙同知,张大嘴,似乎也在嘶喊,但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度意外惊恐导致的声带痉挛,无法发声。   “轰轰轰。”几乎就在那声绝望的“咔”声之后,脚下的堤坝接连传出沉闷的巨响,随即,堤面轰然向下坠落,如果此时从天际向下看,便可见沂河坝如首尾盘旋的巨龙,在巨龙的中间龙骨,巨大的骨骼,一截一截地断落,断得齐齐整整,像被怒极的天神,操天斧劈成数段。   几乎在瞬间,久蓄的河水便狂猛高涨,矗立成墙,怒冲而下!   金正的眼神,倒映着山一般压下的河水,那是一面墙,撞在他生命中的墙,排山倒海轰然而来,将要瞬间碾压他的仕途,乃至生命。   惊恐绝望的这一刻,狂涌而起的不仅是后悔,是不甘,还有深深的恨。   恨老天不公,恨上司贪墨,恨当初张秋心太黑,拿沙石填了堤坝底部裂缝,主要定桩木发现腐朽也没换,说要留下银子好给康王送上一份他满意的寿礼。   还恨太史阑的存在,为什么是她发现堤坝不稳,为什么是她救了所有百姓,为什么她这么讨厌,让他不得不为了讨好张秋来追她,以至于蹈入死路。   此时此刻,他恨的全是别人,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曾分了赃银,也曾自大自信,也曾将太史阑嗤之以鼻。   电光火石,思绪一闪而过,恨意滋生的那一刻,他看见赵十三转身去拉小映,抱在他怀中的景泰蓝担心地伸出手,半个身子扭出了赵十三的怀抱,而洪水,就在他们身后不过数丈。   金正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夺过景泰蓝,往身后卷来的河水里一抛!   随即他转身就跑。   赵十三拉到小映,忽觉怀抱一空,再一回头,心胆俱裂!   小小的景泰蓝,一声未出,穿入河水之墙,瞬间不见!   此时太史阑也已经看见这一幕!   她离众人并不远,只是被堤坝上的长草给挡住了身形,她看见金正奔来,心里已觉不安,但还扛着个小映娘,不能就这么扔下。   此刻一回首,正看见景泰蓝身子高高飞起,穿过水幕,落入河水巨墙,太史阑想也不想,眼角看见堤坝底下正有人狂奔而上,用尽全力,将小映娘往那人身上一抛!   随即她也不管对方接没接到,更来不及看清楚对方是谁,转身,一头冲向堤坝。   正在此时,铺天盖地的河水,当头压下。   ------题外话------   搓手,今天的票还不错啊,没让我被迅速追上,谢谢大家,嗯,一人一个法式深吻   63 水中情   没人能形容河水当头压下那一刻的感受,像天幕整个从头顶倒砸,砸进人的天灵盖,所有的意识瞬间全被黑暗和冰冷阻断,金花四射,胸腔憋闷,满腔的血都似乎被挤压在胸口,再在下一瞬就要破胸而出,冰冷的水绵绵不绝地灌下来,把奔涌的热血冲凉。   头顶上的河水不像河水,像整个银河,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翻滚呼啸,永无止境,人在其中,不过如须弥之纳芥子,渺小到自己都感觉绝望,每一次挣扎,都被压得更深一点,恐惧和死亡的阴影,在此刻盘桓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或许是一瞬,但在可怕的意识里这就是漫长的一生,太史阑喝了几口水后,及时调整了姿势,终于找到点自己的意识,调匀了呼吸,脚一蹬,出了水面。   她此刻睁不开眼,发不出声,却拼着眼皮剧痛,拼命睁眼,眼前一片浑浊的黄色河水,刚才的堤坝、小村、人,都看不见了,瞬间这里就成了汪洋。   太史阑一边挣扎拍水,一边对着奔涌的河水,大叫:“景泰蓝!景泰蓝!”   声音出口便嘶哑,喉咙已经被河水灌得充血。   河水滔滔,无人回应,太史阑知道在这种堤坝全溃,高水位河水倒灌的刹那,别说人,房子都能卷走,她就算及时跟在景泰蓝之后入水,很可能当时差之毫厘,转眼就谬以千里。   但她不能放弃,不敢放弃,景泰蓝是她坚持要带在身边,她任何时候,和他同生共死。   “景泰蓝!景泰蓝!”   河水打旋,奔流无声,她沙哑的呼唤,像永远也等不到那孩子呢喃的回答。   浑身酸痛,头也开始剧烈地痛起来,这一日夜,她来回奔波,殚精竭虑,体力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跳进河水,全凭一股心气,她已经没有力气支撑。   “景泰蓝……”   半个时辰过去了……   “景泰蓝……”   一个时辰过去了……   声音越来越弱,呼唤犹自不绝,哪怕唇间带血,哪怕下一瞬间就是死亡,她的呼唤也要带进阴间,让那孩子听见。   “景……泰……”   她忽然顿住。   飞旋奔腾的河水里,忽然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向自己的方向游来,仔细看却是一块门板,门板上小小的孩子,安静地躺着。   她大喜过望,一生至今岿然安稳,原以为再无天地撼动机会,然而在黑暗寂灭前一刻,看见光。   绝大的惊喜冲击得她忘记一切,怔怔张开嘴,灌了一口河水。苦涩腥臭的河水入腹,她才醒觉。   门板很快到了近前,她第一眼看的是门板上的景泰蓝,害怕那不过是个死娃娃,好在,她看见微微起伏的小肚皮。   眼神还没来得及错开,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那手虽冰凉却有力,抓住她的肩就像永远不肯再放开,一个她熟悉,以前有点讨厌,此刻却觉得是天籁的声音,在她耳侧笑道:“一个月不见,你越发水灵灵的让我惊喜。”   容楚的声音。   太史阑抹一把脸上的水,张眼看着他,容楚很狼狈,泡在水里,头发粘在脸上几乎看不清五官,脸上还有被细枝划破的伤痕,一侧脸颊有点青肿,不知道被什么给撞到。   一向衣锦风流,华贵妖丽的容楚,以这般模样出现在人前还是第一次,太史阑瞧了瞧他,却觉得虽然丑,但却比平日要顺眼些。   她在那鄙视容楚的丑,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更不堪入目,额头被石头刮破,两颊连同嘴唇都是紫的,再加上苍白的脸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容楚扶着门板,虽身处河水之中,依旧笑吟吟,只是眼眸之中,隐隐有异样的光芒闪烁。   这女人……   这女人……   心里翻来覆去就这三个字,后面的话似乎很多,似乎也到了咽喉便要喷薄而出,忽然便被堵住,太多的思绪挤在一起会成乱麻,太多的话挤一起就成无话,到头来也不过这几个字,诉尽多少人心复杂。   这一刻只宜凝视,看她安好。   不必再恼怒奔上堤那一刻,看见她刚刚一喜,就被她扔出来的疯女当头砸下,那女人脏兮兮下垂的胸,正正拍在他脸上。   不必再震惊于景泰蓝落水那一刻,她迎着洪潮而去的背影,那一霎河水倒卷漫天,在她面前竖立起数丈水墙,她在那样横亘天地的巨物之下渺小如蚁,穿破水墙的身形却是一往无回的箭,是后羿操弓射日,一箭而去,漫天无光。   他的心也似在一瞬间射了出去,穿透万丈汪洋,然后淹没。   那一霎滔天浊浪掩盖了一切声响,赵十三奔来拉他的衣袖,手指被激烈的水流滑卷而过,他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下一个瞬间才发现自己也跳进了河里。   他跳进去的那一霎,没看见太史阑,却看见了努力扑水的景泰蓝,难为那小小孩子那一刻居然没昏去,严格按照太史阑的教导,拼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带了绳子等物应急,当即抛出绳索,套住了景泰蓝,当时河水压下,险些一个浪头把他也给压到底。   容楚笑了笑,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上来。”他看一眼太史阑发紫的嘴唇,一把将她拖向门板。   “不要。”太史阑看看那不结实的门板,觉得实在不实的门板,觉得实在不够担负一大一小,当初泰坦尼克那块板,不就因为肉丝太重,冻死了杰克?   “麻麻……”门板上景泰蓝忽然一阵咳,醒了过来,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头顶是什么,再看看四周,这下子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一眼看见左右湿淋淋狼狈的太史阑和容楚,愣了一会儿,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阑知道他受到惊吓,任谁被那样抛入洪水,想要回过神都很难,看那小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强忍着的模样,伸手过去,拍拍他的小肚皮,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蓝瞟她一眼,苦着脸,歪着嘴,一抽一抽地道:“你说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只是在不该哭的时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敌人故意的打击,同伴恶意的攻击。因为那时你哭,只会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发泄情绪的事,你不要压抑自己。”太史阑低低道,“景泰蓝,我要你坚强,但没有要你变成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   “嗯……”景泰蓝往门板上一趴,屁股一撅,开哭。   “呜呜呜那混账……”   “呜呜呜吓死我了……”   “呜呜呜刚才谁踩我肚子……”   “呜呜呜拖出去统统杀了……”   太史阑唇角一勾,容楚开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试图和某个不讲理的小孩讲道理,“你应该杀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坝……”小子撅着屁股,抱着脑袋,居然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张开嘴的模样很有点意思,很难得。太史阑若不是泡在水里,就得赏小子一颗糖说得好!   “他怎么知道这个?”容楚挑眉,看太史阑。   “前阵子他看完了山河志。”太史阑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蓝不爱读书是出名的,两三岁贵族孩童都开始启蒙的《大学》,他始终没读过前三篇,在遇见太史阑之前,这孩子走路不利索,说话不齐全,现在才多久?讲话越来越流利不说了,山河志那么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对地理有兴趣。”太史阑道,“现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给他画了萌版对照,跟他说,这是南齐的山河,很美丽,记下这些,就算你以后不能去,也算去过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应以后带他去最美的一个地方玩。”   “呸。”景泰蓝闷闷地道,“我喜欢西海……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要看见水啦……”   “这水是容楚搞出来的,也是你搞出来的。”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因为你们都没有做好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点死在这洪水里。如果不是火虎发现得早,现在河面上还会飘着更多尸体,景泰蓝,你要记住这一天。记住以后你该做什么。”   “呜呜我能忘记嘛……”景泰蓝又哭了,“人家裤裤都冲没了……”   太史阑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还粘着一根长草,尾巴似的风中飘摇。   “我渎职?”容楚斜眼瞟她。   “还有监督不力、后续监管不足、任用腐败官员、漠视民生。”太史阑补充。   “公……公……”景泰蓝爬过来,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认了吧……麻麻会说出更多的……”   容楚,“……”   ==   “我们也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太史阑眯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见,难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是奇迹。河水冲下的时候他看不见太史阑,只好全力救景泰蓝,救下他的时候运气也不错,顺水飘来一块门板,他把景泰蓝放上去,心中估算着当时太史阑的位置,选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就往那里去,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一定会在那方向,但心里总想着看老天安排,天不绝她,便能遇见。   老天有情,不绝她,也不绝了他的想望。   “这边露出屋顶,想必是座楼,先上屋顶,稍后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马赶来,并调拨了邻县一批民壮,命令当地下府兵必须立即出动,想必现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着门板向那屋顶游,太史阑想出力,他不由分说揽住了她的腰,强劲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   “你没力气了,逞强什么。”容楚动作霸道,语气却轻,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阑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这样,有限的人生用来无限的调戏。你越当真他越兴奋;你当他是屁,他只有自己发臭。   那一截屋顶看似近,真要逆流游过去也很不容易,难得容楚一手推门板,一手夹着她,还有余力,他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再看看一路漂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没有尸体,也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太史阑。”他道,“挽狂澜于即倒,救万民于灾前,活人无数,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间不断毁灭,是因为人们一直在制造灾难。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太史阑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来,我宁可不要再发生人为的祸患。”   “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容楚重复一遍,笑看景泰蓝,“如何?”   景泰蓝小拳头一拳捶在门板上,面目狰狞,“格老子的,等着!”   容楚又呛着了,这好像是赵十三那个川西人的口头禅?这也学来了?   太史阑赞,“好!不说脏话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从今天开始,学说脏话吗?   ==   “到了。这屋顶很结实。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蓝。门板不要丢。”容楚指挥太史阑。   太史阑早已骨软筋酥,容楚托着她的腰往上送,无意中触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太史阑半截袍子都不见了,长裤裹着浑圆结实的长腿,容楚不过轻轻一触,便鲜明感受到指下肌肤结实而微弹,那股属于少女肌肤的跃动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跃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轻轻地燎了一下。   这感觉瞬息即逝,像一丛花枝被风压近水面,沾水即起,洒开的水珠,带新鲜的香氛。   太史阑刚刚爬上屋顶,正要伸手拉景泰蓝,蓦然一声巨响!   轰然大震之声如天穹乍裂,霹雳一般响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阵波纹大动,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响,景泰蓝的尖叫完全听不见,只看见他惊恐大张的小嘴,“咔嚓”一声,屋顶被震裂,一分两半,太史阑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捞,捞住了她的脚踝,什么也来不及想,往门板上一扔。   啪一声太史阑落在门板上,门板顿时失衡,景泰蓝立即圆润地向水里滚去,太史阑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脚踝。   三个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长条,容楚抓着太史阑脚踝,太史阑抓住景泰蓝脚踝,景泰蓝的脸已经贴在水面上,再抬起来的时候,粘着一片脏兮兮的菜叶。   小子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导致他自己都觉得,现在哭了,保不准下次还要哭,还是留着先吧。   三人回头看那巨响来源,隔着茫茫水域,实在看不出什么,却觉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涨越高,已经没过了刚才的二层屋顶最高处,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又有一条堤坝溃了……”容楚的语气不是猜测,是肯定。   话音未落,便觉水流似乎突然凶猛了十倍,浊浪滚滚,拍打而来,一道道铁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阑在门板上存身不住,滚入水中,门板被水流撞击得上下起伏,随时要翻倒,景泰蓝扒着门边,小脸煞白。太史阑紧紧抓住门板,拍头拍脸的河水里放声大叫,“景泰蓝,抓住门边,不能放手!”一边勉力挣扎,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带,将景泰蓝固定在门板上。   “不行!”容楚声音在大片奔腾的河水中依旧清晰,“门板要裂了!”   太史阑一看,果然,景泰蓝身下已经延伸出一条手指粗的裂缝。   一道浪打过来,“咔嚓”一声,裂缝扩大如手掌,马上就要成两半。   太史阑伸手,想要复原门板,可是裂开的缝隙马上就被激涌的水流冲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东西就不可能恢复原状。   太史阑霍然转头,想要寻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见远处激流中有个圆形的东西,载沉载浮,似乎是个不小的盆,只是此时相隔还有不短距离,水流方向只会越拉越远,她又不能松开景泰蓝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会把人卷出老远,景泰蓝会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见了那个东西,忽然头一低,不见了。   太史阑一回头,不见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坚强独立,从没有过依赖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无援,那个平时不喜欢甚至有点反感的家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外不见,她忽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无际的大水只是让她担忧,一瞬后一望无际的大水让她觉得寂寞。   这感觉一瞬而过,随即她觉得腰间一松。   再一低头,次奥,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带给解开了。   古人衣装宽大,腰带是很重要的东西,这么一抽,又这么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蓝一样,不穿内裤好乘凉了。   太史阑没法发作,因为隔着有点浑浊的河水,她看见容楚把自己的腰带也解开了。   然后他用自己的腰带一头捆在她手腕上,一头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阑的腰带递给她,示意她也对景泰蓝那么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眯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哗啦”三人破水而出,穿过层层水墙,跃起。   刹那间迭浪千层,都在脚底,万千水波奔腾呼啸,在容楚足下溅开细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腾,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转,七彩霓虹,容楚携两人踏花而来,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觉很奇异,像瞬间越过时空抵达蓬莱,日光近在头顶,水汽簌簌似细雨落。   只是刹那之间,容楚携带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离,落在一片砧板上,离那盆已经不远。他略略调匀呼吸,带着两人游了几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几次起落之后,终于到了那水盆边。   仔细一看是个挺大的米桶,里面居然还有一卷一卷的锅巴,这边有风俗,把吃不完的锅巴燎焦,卷起,用作应急食用,不知道是哪里大户人家善于持家的媳妇,专门用一个桶存放这些锅巴,桶深,这些锅巴居然没被水打湿。   此时此地遇到这么一个东西么一个东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将景泰蓝放进去,小子一进去就热泪盈眶,扒着桶边含泪道:“……好幸福……”   “确实。”太史阑冷静地道,“我原以为是个尿桶。”   “没关系……”景泰蓝从桶底拣锅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国公坐……抱着我……”   太史阑点头,深以为然。   容楚险些顺手把锅巴桶给推出去……   太史阑看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在激流中带两个人横飞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斗嘴,这桶没有把柄,只有 两个铜环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带绑在桶边,道:“你进去歇歇吧,勉强能挤一挤。”   “然后你推着?”容楚微笑,“然后遇上援救者,就看见我在桶里,你在桶外推着我?太史阑,你是存心让我这辈子没脸见人吧?”   “大男子主义无可救药。”太史阑点评。   “大女子主义自以为是。”容楚并不懂“大男子主义”是什么东西,但也不妨碍他猜出这是什么意思,并因此立即推测出大女子主义的概念并加以有力驳斥。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绝顶聪明。   “进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里一放,“是女人就别逞能。”   太史阑靠在桶壁上,半阖着眼,她确实精疲力尽,虽然还想坚持,但几乎在身子离开流动的水,触到坚实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听使唤地罢工,每根骨头都似能听见在吱嘎作响。   倦极之下,她也不想再辩驳,迷迷糊糊,迎着残阳的一点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对着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松,如果不是因为太史阑已经先把他系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会因失神瞬间被水冲走。   稀薄残阳下,那个苍白的女子的一个模糊微笑,朦胧如蒙纱,多一层平日没有的娇软,少无数平日包装的凌厉,似钻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温软,而光华。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惊艳到令人惊心动魄。   一霎心动被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仔细一看,吱吱嘎嘎的声音,是景老鼠在吃锅巴,这玩意费牙齿,捧着锅巴的景泰蓝脸颊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阑撒娇。   “少吃点,不然等下没水喝。”   一颗梨树横卧在前方水域,容楚眼疾手快,在经过的那一瞬采了十几个梨子。   “好快。”景泰蓝鼓掌。   “经常要应付很多女人,自然快手。”太史阑说。   正要递一个梨子给她的容楚,闻言将梨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太史阑慢慢嚼着锅巴,顺手塞了块锅巴到容楚嘴里,“景泰蓝吃剩的,你吃。”   容楚瞅着那锅巴为什么他要吃剩的?   不过这好像是这女人第一次喂他吃东西……   他最终张嘴,将锅巴含了,舌尖一卷,扫过太史阑的手指。一双水光流溢的眼睛,笑吟吟瞟着她。   “洗干净了?”太史阑道,“先前给景泰蓝把尿,一直没来得及洗手。”   ……   容楚决定,等他老去,写《红颜录》,一定要把“煞风景”和“无情趣”作为女性两大必须口诛笔伐之恶习。   水流渐渐缓了下来,没有再发生巨响,但水势不减,而且也始终没有看到人影,四面茫茫水域,淹没两岸,始终找不到可以停靠的陆地,太史阑怀疑,可能就在堤坝断裂那一瞬,她已经被水冲下了很远,问问容楚,果然如此,所以他也觉得,能找齐景泰蓝和她,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天色渐渐的暗了,天黑之前找不到陆地,就最起码还要漂流一夜,虽说现在是初夏,可是河水依旧很冷,泡久了谁也吃不消。   “我们轮换进桶休息。”她要爬出来。   “小心翻了!”容楚按住她,“你给我先睡会。”   “哪里睡得着。”太史阑凝视着他的脸色,“男人逞能也很傻。”   “少年时我随父亲在北越作战。”容楚淡淡道,“雪地里一埋两天也是有过的。这点水还泡不死我。”   “听说老国公英勇善战,真可惜从来虎父犬子。”   “嗯,你这番评价很特别,和家父不谋而合。”   太史阑拍拍蜷缩在她怀中的景泰蓝,于无人看见的黑暗处,露一点淡淡笑意,“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如此有缘,干脆做他的儿媳妇?”   “虎媳焉可配犬子?”   容楚似乎在笑,笑声闷闷的,“太史阑,天下有你这么骄傲的女人么。”   “你如今见着了。”   “是,我如今见着了。”容楚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笑意,他冰凉的手指摸索上来,触及了太史阑抓在桶沿的手,“太史阑,我曾觉得你太特别,太勇敢,如今我却希望你再特别些,勇敢些。”   “嗯?”   “足够特别和勇敢,或许我才能有机会……”容楚忽然不再说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开。   “睡会吧。”   太史阑没有再说话,她靠着桶壁,景泰蓝在她胸口发出细细的鼾声,身后就是容楚,将头搁在桶沿,靠着她,轻轻的呼吸就在她耳侧,奇异的,依旧那种芝兰青桂香气。   月光斜斜照过来,三个人清冷却不人清冷却不寂寞的漂流。   河岸始终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被卷入了大河,这附近有泯江,区域广阔,分支众多,拦江坝一毁,把人卷过去也说不准,因为附近已经看不到建筑物的屋顶和居民家中漂出的事物,只有茫茫的水域,泛着无边无际的淡淡荧光。   这一夜也便过去了。   只是过得也不是那么容易。   容楚也是长途奔波,决然入水,找寻景泰蓝和太史阑花费了太多力气,之后又凌空带人找到这个桶,随后在水流里长久浸泡,水下暗流涌动,他要不断调整身形,和水流做抗,还要护住桶,提防不要时时撞到硬物或阻拦物,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时刻耗费,凌晨最疲倦的时候他睡了过去。   偏偏此时,桶经过一个水势较低的流域,嘣地一声,系带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割断。   太史阑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了容楚!   她也一直没敢睡踏实,几乎每刻都要醒来一两次,刚才心中忽有警兆,才及时醒来。   若慢了一步,或许下一次睁眼,就看不见容楚这个人。   虽然抓住了他,但容楚的手腕也被水中掠过的不知什么东西割破,险些割到动脉,太史阑撕下衣襟包扎了,却不敢乐观。此刻身边没金创药,伤口颇深,又泡在不怎么干净的水里,万一感染怎么办。   再次要求和他替换,就差没勒住他脖子威胁,容楚根本不理她,太史阑也没办法自己爬出来,没容楚协助,平衡掌握不好。   一夜就在这样不停睁眼,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过去,醒着时耳边是呼啸的水声,睡着时依旧枕桶听河流,来来去去都是那种漫长流溯的声音,伴随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像时光在河流的罅隙里被慢慢拉长,而她在梦境的尽头,长久地奔走。   有时朦胧中会不自觉拉住他的手,指尖触着便不自知紧紧相扣,黎明的天色下,湿漉漉的手指,扣住一场浮沉。   天光渐渐亮了,望出去却还是昨日浩浩汤汤的水,景泰蓝在太史阑怀里不安地扭动,迷迷糊糊呢喃,“麻麻……热……”   太史阑一摸他额头,有点烧。   景泰蓝本身体质应该很好,但由于中了慢性毒,有所损伤,如今慢慢余毒拔清,又被太史阑拉着锻炼,身体还算不错,但毕竟小小年纪,受惊泡水,还是生起病来。   容楚睁开眼睛,忽然道:“到尽头了!”   太史阑一转身,就看见后方巍巍高山,这里赫然像是某条河流的下游。终于到了陆地了。   然而随即她便觉得水流加快,推着桶一泻而下,四周的景物风一般从眼前掠过,连绵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长线。   “为什么这么快!”感觉到底下的水流不仅仅是快,还似乎有一种吸力,太史阑喊声也不禁加快,是遇到漩涡了吗?这又不是海上,哪来的漩涡?   容楚忽然起身,掠上桶沿,向前远远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好像到了边境北墨山,这地形……水流是向下的!断层!瀑布!”   太史阑唰一下从桶中站起,抱住景泰蓝就要往外爬。   哪怕此刻落在水里,也比在桶中落下悬崖粉身碎骨来得强。   “那边有道山涧!”容楚忽然道。   太史阑好容易才看见,在几株乱藤中间,露出窄窄的一点山体缝隙,四面崖石嶙峋,底下隐约一点山石,山石上方有一株突出的老松。   但位置离这里很远,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确定那里可不可以爬上去,底下那点隐约的山石,连一个人都站不住。   “不行,站不下!”   “必须试试,万一是下半截淹在水下呢?”   瀑布已经接近,轰鸣的水声盖住人声,对话要扯破喉咙喊,这一日一夜,太史阑的耳朵几乎都被这种声音灌满,她怀疑脱险后耳朵要聋一半。   水流之急无法形容,卷着碎石断枝和各种漂浮物,滚滚从桶边过,景泰蓝此刻清醒了些,扒着桶边,一眼看见前方不远的巨大虚空,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猫似的。   然后他眼睛更圆了因为他飞了起来。   容楚再次破水而出,带着两人飞身而起,这回他的纵起更加艰难,因为他还拎着桶。   不敢弃桶,是怕到了那里,真的底下没有山石,那还得想办法把桶给栓在山崖边。   这一起身,又在一日夜漂流之后,更加艰难,容楚的身形却依旧从容潇洒,瀑布之前水流参差,溅起大片碎玉乱琼,他横穿而过,脚底烟云。   几番纵落,逆流而上,已经快到山崖边,忽然太史阑心中一跳,觉得风声有异,一转头,正看见斜侧的一座山崖上,有块悬浮的大石被突增的激流连番冲撞,终于从山体剥离,顺着水流一路向下,溅开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这处地形如梯,一级一级向下,直至最后一个戛然而止,每层落差都不算小,导致巨石落下的时候,一层层地碰撞,石片层层溅开,也不知道和哪块巨石相撞,忽然砰一声巨响,几块中等大小的石头飞射四溅。   其中一块砰一声撞到了桶身,哗啦一下,桶身下半截和桶底粉碎。   太史阑在桶身被撞那一刻,一把抓住景泰蓝桶底已碎,要掉一起掉!   啪又一声巨响,眼前木屑纷飞,一只雪白的手掌探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抓住了她的衣领。   水花乱溅乱石呼啸光影纷飞,四面混乱迷离,迷离的景象里,太史阑清晰地看见,容楚在半空大转身,飞凤般向山崖而去的身形,诡异地弹成一个人体几乎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那样的折叠,让她担心他的腰会不会折断,然而这还没完,在那样的折叠和悬空之中,他还能稍微挪了挪身体,只是这么一挪,太史阑清晰地听见他腰间发出“喀”的一声。   然而也正是这几乎违背人体生理能力的一挪,使容楚间不容发地闪开了两道夹击而来的乱石,两道石头咻咻擦他腰部而过,在水面上滑出长长一道白痕,容楚头下脚上,身子弹开,手闪电般一抄一甩,太史阑和景泰蓝瞬间连桶被甩出。   砰一声桶撞上一块飞石,正好将残余部分撞碎,还不伤桶内两人分毫,撞击的作用力令太史阑和景泰蓝飞了出去,正落向那处山石。   这分明就是容楚精妙的计算了,百忙中太史阑转头一看,容楚飞身而起,足尖在她脚尖一点,身子已经越过了她,抢先落在了山石上。   这一落,他全力出手依旧从容的脸色,似乎又有变化,一抬头,太史阑和景泰蓝已经落向了他。   容楚一手接住太史阑,往怀里一揉,一手从她怀里夺过景泰蓝,扬手往斜上方一抛。   他这一抛的时候,太史阑再次清晰地听见那声腰骨发出的“喀”声。   砰一下,景泰蓝准准落在那株老松上,老松晃了两晃,便稳稳托住了他,景泰蓝两眼发直地揪着松针,一颗小心脏悠悠起伏了两下,确定安全后才吁出一口长气,拍拍小胸脯,一眼看见旁边有不少松子,小心翼翼地采了一颗,捧在手里,呵呵笑了笑。   小子一日夜间屡经生死之险,一开始还惊慌哭泣,现在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   太史阑看见容楚抛出景泰蓝,一惊之下险些跳出,随即明白他要做什么,再看景泰蓝确实安全,也吁出一口长气不得不说容楚的反应和应变能力超卓,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竟然将什么都计算好了,连老松树可以让景泰蓝存身,不必再占山崖下这点地方,但又不足够太史阑爬上去,都算得精准。   脚下水波一簇簇过,容楚靠在山崖上,将她紧紧抱着,太史阑一低头,才发现祈祷没有成功,这一点山石底下根本没有大片的实地,顶多只够一人站立,难怪容楚要将她抱着。   再抬头,倒发现件好事,上方不远就有突出的山石,以容楚的轻功,完全可以跃上去,再以树藤为绳,将她们也给拽上去,一步步地就可以上山顶,正式脱险。   太史阑微侧头,看着容楚,这么明白的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到。   她忘记自己正紧紧靠着容楚,这一侧头,自然将脸颊和半边嘴唇凑到了容楚身边,容楚正靠着崖壁,嘶嘶地吸着气,忽然脸颊一软一凉,一睁眼,她的唇就在眼下。   他立刻毫不客气地……   ------题外话------   我觉得停在这里真贤惠,托腮。   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打我,摸下巴。   说点正事,嗯,要票。别急,不光是说月票。消息灵通的妹纸应该知道是啥,年会投票初选开始了,嗯,就在书的页面,封面下面那个醒目的黄灿灿的一坨,清清楚楚的“年会投票”,和我的封面无比搭调的那个。   初选投票免费,但只有等级为2级的会员妹纸可以投,每天十票,从7月10号到8月10号。请符合条件的妹子,为我喷薄一下你们的热情,11年,12年,我的一切成绩都是你们给予,往昔荣光同享。13年新开始,我有新的期待。   前手翻直体前空翻转一百八十度嚎叫一声“初选投票不要钱!要投就投大桂圆!”   谢谢!   ==   题外话:特别感谢朵朵喜欢大蘑菇,请卿倾情轻亲青,yinmingyu的大力支持~~~   64 你亲我亲大家亲   ……咬下去。   当真是咬。   齿尖触及薄薄微红的唇,带点恼怒的力度和小小的任性,他的上下齿之间,微微卷进去她一点红唇,一紧,一松,再一紧,弹跳出来回的韵律,像在玩笑,又像在挑逗。   她唇上微痛,却又恰到好处地被控制得不太痛,只是这样被咬着,进不得退不得,以她的性子,是哪怕被扯成三瓣嘴也要夺回嘴唇主动权的,偏偏他不仅是玩弄人心高手,也是玩弄情调的高手,像看穿她的每一步举动,她要扯,他就松,她一怔,他就又咬上来。   没完没了,纠缠不休。   太史阑终于有点怒了,忽然张开嘴,她一张,容楚自然欢喜,如此挑逗,就是因为摸准了她的性子,保不准一怒之下就来咬他,正要迎上来,忽然太史阑抬头向前一顶。   “啪”一声低低脆响,四颗大门牙清脆地撞在一起……   容楚噗地一声低笑,捂住了自己发酸的齿根,这女人反应真是诡异,竟然用牙齿来撞他,她自己牙根不酸?   他一边笑,一边按住了太史阑的后颈,毫不客气把她按在自己唇下嗯,趁着她现在一定牙酸发晕,一次享用够吧。   还没来得及亲下去,太史阑又迎了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唇先下手为强,我咬!   容楚低沉的笑声响在头顶,连带两人的胸膛都在微微震动,并不避让太史阑凶狠的咬啮,反而把唇向前凑了凑。   这一凑,她终于感受到他微凉而馥软的唇,还有唇齿间熟悉的芝兰香气,他的肌肤素来光辉细腻,珍珠也似熠熠,靠近时却能感觉到和女子截然不同的弹性和质感,平日里他不留胡茬,此刻却能感觉到他下巴微微的胡茬,有点糙,戳着人,带点男人独有的浓郁而吸引的味道,还有他的身体,在这一刻的存在感鲜明,并不僵硬,但肌理实在,胸膛和腰的弧度,腰和腿的衔接……她忽然在此刻被唤醒了一直从未在意的性别意识,这就是男人!   男人的香气!男人的身体!男人的无处不在无可逃避的气息!   再精致、再风流,再美貌,他的强大和属于男人的味道,依旧鲜明得像此刻头顶葱郁的绿树。   太史阑忽然就松开嘴,放弃了进一步凶狠的咬,他却不肯放松,眼睛亮了亮,像是看到她此刻心中难得的微微震动,得寸进尺地靠上来。   “啪。”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砸到他头上,细小的散发松香的碎粒溅开来,两人霍然分开。   一抬头,苍翠的松针间,露出景泰蓝粉白的脸,乌溜溜的眼睛,小脸上的表情,明白写着“不高兴”。   “干嘛……干嘛……”他咕哝,“公……公……你也要来抢麻麻?不行……不能再来了……”   太史阑抹一把脸,道:“再扔一个下来,我给你磕松子吃。”   “什么叫‘也要’,‘再来’?”容楚却敏锐地听出不同,“景泰蓝,你说,还有谁干过这事?”   景泰蓝瞅着磕松子的太史阑,不说话,他的金主到底是谁,小子清楚得很,才不肯随便得罪。   “李扶舟是吗?”容楚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是他我就放心了。”   太史阑不说话,磕松子。   容楚瞟着她漠不关心的表情,神情似乎很满意。   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太史阑把一把磕好的松子递上去给景泰蓝,回头问他,“为什么是李扶舟你就放心?”   尊贵的容国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盯着太史阑,太史阑直直盯着他,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又是一场霹雳交锋。   “太史阑。”容楚的脸就像六月的天,变得飞快,忽然又笑了,“你啊你……你是不是生来就为气我的?或者生来,就为践踏男人的?”   “人生而平等。”   “荒谬。”   “无知。”   “可笑。”   “幼稚。”   “愚蠢。”   “腰还好?”   “白痴……啊?”   “这里。”太史阑轻轻一推他,“转个圈我瞧瞧。”   “啊……”疑问变成了低低的惨呼,容楚漂亮的脸一瞬间扭曲得麻花似的,紧紧扶住自己左腰,“你这可恶的女疯子,别碰我,不行……”   “景泰蓝。”太史阑转头招呼她家小流氓,“记住,逞能的男人很傻,你不行的时候,千万不要还想罩住谁,不然死也是白死。”   “哦,好的。”小流氓点头,“可是麻麻,公公说,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敢于承认自己不行的汉子是真汉子。”太史阑道,“你不要歧视他。”   “哦。”景泰蓝眼神同情,顺便还同情地对容楚挺了挺小肚子,展示了他的骄傲。   动作猥亵,表情猥琐。   差点把尊贵的国公给挺憋过气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一手扶住自己的腰,一手揽住太史阑的腰,唇角半边笑容半边怒气,笑的是这女人什么时候都能拿他开涮,怒的是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拿他开涮。   他盯着她的后颈,很想惩罚地来一口,或者干脆学那个不是流氓胜似流氓的景泰蓝,也挺上一挺,让她明白,他到底“行不行!”   然而眼神那么一落,看见微乱的乌发间她的肌肤,并不是常见的肌肤胜雪,倒像是日光下新采的蜜色,是日光下新采的蜜色,微淡一些,却更莹润,肌理紧绷而细腻,没有一丝不该有的纹路。   而脖颈的线条,是国手最简单流畅的两笔,勾勒人体曲线如韵律之美。   她语气冷淡而坚硬,肌肤和线条,却让人邂逅温柔,像午夜醒来,看见所爱的那个人,月光下,美人鱼一般的背影。   一抹水花溅来,湿了他所盯住的那一片肌肤,蜜色更光亮,轻软而诱惑,他却抬起头。   此时才发现,他虽然护住了她,可她也挡在他面前,迎着汹涌的潮,因为冷,也因为那扑面潮水的窒息,她似乎微微有些发抖。   或许正是不愿他发现自己的发抖,她才更加冷酷地站出来。   容楚很想换个姿势,比如侧身抱住她,这样既能站稳,又能使她免于水浪冲击之苦,可惜……   他悄悄地扶住了腰。   太史阑确实有一双利眼,看得一点也不错,他的腰确实出了问题。   少年时那一场著名的战役中,他埋于雪下两天,终斩敌酋,成就不世功勋和少年美名,也因此顺利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继承爵位。但腰部受寒留下隐疾,平日倒也很少发作,但先前水中泡一夜,再瀑布之上渡两人,为了景泰蓝和她的安全,那两个违背人体生理能力的大转身,再次引动了旧患。   以为这毛病早好了,没想到一旦发作来势汹汹,容楚觉得自己半身都麻痹了,别说扭腰,现在动一动都困难,所以他死死贴住崖壁,呼吸大点,都觉得腰间撕心裂肺的痛。   一大波浪头砸过来,太史阑忽然偏了偏身子,正好挡住那一片水浪,哗啦一下,从头到脚一个透湿。   容楚的呼吸忽然有点不稳。   太史阑没回头,没动。   她先前清晰地听见那两声嘎吱,后来又感觉到他微微颤栗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那不是因为冷或者欲望,她很清楚那是属于疼痛的频率,难得他还记得和她斗嘴。   忽然他不斗了,不说话了,呼吸拂过她的颈侧,依然有点微微颤栗,但似乎又和先前不同,带着点勃勃的热力和颤颤的弹动,像琴上丝弦,被瞬间拨紧。   于是水波涌来,她迎了迎。   一场水过后,两人都似乎有点疲倦,不说话,树上的景泰蓝打了个喷嚏,小脸微红,太史阑记得他还在发烧,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点火取暖。   容楚怕是不能动,不然他早带着她们离开这里,上到平台了。   太史阑看看上头,撕下自己一只袖子,递到景泰蓝手上,“景泰蓝,看到上面一根树藤没有?对,就是那个,你用这布包住双手,把那藤拉下来,能拉多少拉多少,注意平衡,别让自己掉下来。”   “这太危险。”容楚看看那高度,“松枝并不牢固,万一他用力不均,很容易掉下来。”   “我接着他。”   “你有什么本事接着?不过就是两人都掉进水里,还得我去捞。”   “不用你捞,我有办法。”   “无论什么办法,冒险我都不赞成。”   “如果因为可能的危险就永远不去做,那不如回家绣花。”   “要求也要有限度,他才两岁半。”   “我三岁就杀人了。”   ……   半晌沉默后,容楚转头,看着太史阑的眼睛。   明知她不屑撒谎,依然想要从那双眼睛里找出玩笑的味道,然而,没有。   她看人永远那么坚定,是长矛,击穿人间一切虚妄。   “啪。”一根树藤掷了下来,老松上,景泰蓝笑呵呵地道,“话真多……”   太史阑和容楚,“……”   太史阑一手接过树藤,伸手在容楚腰间摸索,容楚嘶嘶地吸着气,笑道:“孩子在面前,别这么猴急的……”   太史阑哪里理他,这人腰现在僵硬冰冷得死尸一样,一万年没见过男人的花痴都不会因此引起任何暧昧联想,她按照印象,在他腰间一个暗袋里,摸到一把薄薄的匕首。   匕首极薄,一层皮肤一样贴着他的皮肤,稍不注意险些割到她的手,太史阑抽出匕首,对崖壁上一插,一个洞无声出现,跟切豆腐似的。   果然好刀。   容楚挑眉,看自己价值连城的私密武器,就这么被她搜了去,还拿来当铁锹用这女人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客气,嗯,如果她对占有男人,也这么不客气也不错。   “景泰蓝,爬到我肩上!”   景泰蓝圆滚滚的小身子,小心地顺着松枝挪下来,太史阑接着,把他挪到自己肩上,又往背上捋了捋,然后用树藤缚住。   此时三人很挤,马上就站立不稳,太史阑立即顺着匕首挖出的洞,手脚并用向上爬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看她还算灵活地向上爬,心想这女人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嗯,有几成可能会回头找他?他赌一成……   “啪。”一根更长的树藤,从平台上垂下来,正落在他鼻尖前。   容楚抬头,就看见太史阑淡定的脸,眼神里写满“磨蹭的男人,快点!”。   “这里风景不错。”容楚不接绳子,悠然自得看前方滚滚水波,不远处滔滔瀑布,“我忽然想起我的内功,和此刻场景颇有相似之处,你去吧,我练功,练完了,腰经也就畅通了。”   太史阑看他一阵子,然后转头。   容楚微微笑。   然后他在水声中,听见平台上头,太史阑对景泰蓝又开始了现场教育。   “逞能的男人很讨厌。逞能被发现还死要面子的男人,又讨厌又蠢。”   “麻麻。”景泰蓝奶声奶气地道,“你是在说公公吗?可公公看起来很好呀,他刚才飞得很漂亮。”   “那是刚才。”太史阑道,“你没看见,他裤子都快要掉了,都没法拉起来吗?”   容楚觉得他有朝一日必须要把这个女人按倒在某处狠狠地惩罚,直到她懂得礼教、阶级、三从四德、为尊者讳,男子大如天等等人生至理。   至于某处,床上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树藤一阵晃动,不一会,太史阑蹭蹭蹭地爬下来了,容楚笑吟吟靠着崖壁,双手抱胸,欣赏着她的英姿从下往上看,正好可以看见她全身的曲线,被水湿后才能发现的美妙,恰到好处的凹陷,再恰到好处的起伏。日光从山崖的折角转射,到此处优美如月光。   她爬下来了,从上往下看,又是一处不算险峻却秀致的山峦,容楚觉得很满意,心情甚好。   可很快他的心情就不好了。因为太史阑不由分说,往他面前一蹲,把他背上,拿起树藤往自己胸前一交叉,手臂穿过肩膀递过树藤,“自己捆上。”   容楚不说话,半晌却笑了,懒洋洋在她耳边道:“我会抱紧你的。”   太史阑有点诧异,这家伙这次竟然没有大男子主义,原本她打算如果他再装叉,干脆打昏他算了。   还是挺识时务的。   她吸一口气,开始向上爬,背一个大男人和背一个小男人那感觉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这向上的斜坡十分陡峭,背上的压力超出了她的预计,她第一次险些没站起来,再深吸一口气,抵在水下的手掌用力,才缓缓站起。   抬起腿刹那如千钧压顶,她仰望平台,不过一丈许距离,此刻看来便如天涯。   背上的容楚,忽然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史阑竟觉得背上的重量轻了许多,这又是一种什么武功?   她不敢再犹豫,趁着这背上一松的瞬间,蹭蹭向上爬,不过几步,压抑不住的喘息已经响起,额上的汗似密集的暴雨,出现的那一刻便噼里啪啦往下掉。   汗水湿透衣领,随着整个身体微微的颤抖,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她一声不吭。扬扬头,唇角薄薄一道齿印。   “我用手,你用脚。”容楚忽然在她耳边道,伸出手,越过她的肩,抓住崖壁,五指一扣,便是一道深深的抓痕。   她借此上身压力稍稍一轻,赶紧向上爬,两人合作,轮换使力,竟然便这么上了平台,最后一步时,太史阑最后一点余力都耗尽,短短一节便如咫尺天涯,还是景泰蓝机灵,找到了附近一棵石缝里的老树,将树藤系在树上,牵过来递给容楚。容楚抓住树藤,忽然双腿一紧夹住她的腰,暴喝一声,“起!”   “砰”一声,两人重重摔在崖端,太史阑的双腿还搭在崖外。   倒地的两人都在喘息,谁都没力气说话,好半天后容楚才躺在地上,斜瞟她胸前来不及取下的树藤,笑道:“我错了,我刚才还是应该让树藤给捆住,嗯……”   树藤一捆,此刻想必他就可以看见她胸前风光,看清楚那平日掩藏在袍子之下的,到底是怎样秀丽的轮廓。   无关调戏,无关淫浪,只是忽然知道了她坚冷外表下,有很多不愿为他人知晓的更女性更魅力的东西。正因为她要掩藏,所以他要做那个唯一看见的人。   太史阑腿搭在山崖下,也懒得动,声音嘶哑地道:“我还可以往下捆捆,反正你腰也废了。”一边嫌弃地推开他夹住她腰的靴子。   “会给你验证,到底废没废的。”容楚满不在乎地眯着眼。   太史阑不理他,爬起来看看四周,这里是段矮崖,往上走或者往下走都有路,当务之急是先烤烤火去去寒气,精神回复了再赶路,如果能遇到山间猎户,也许就能更早下山。回到北严。   她拣树叶,击石取火,忙了好一阵,腾腾的火堆烧了起来,她将景泰蓝脱光,小衣服用树枝穿了在火上烤,光屁股的景泰蓝对于这种坦然对山林的感觉十分向往,当即在林子里裸奔三圈,雪白的屁股一晃一晃,差点被一只山鸡当做巨大的蘑菇给啄了。   太史阑还拣了一把石子,景泰蓝好奇地张大眼,问:“麻麻,这是可以吃的吗?今晚我们吃烤石子?”   躺着烤火的容楚悠悠叹口气这女人果然不舍得让他闲着。   果然,太史阑将石子放在容楚手里,道:“没事打几只野物,当中饭。”   没事打几只野物……容楚望望天,再望望空无兽迹,连野鸡都被人声吓跑的树林,姑娘,你当野兽都是傻子,都往我手上石子上撞吗?   守石待鸡的容国公,终究不是凡人,等了大半天,射下一只鸟,以及一只被追昏了撞过来的兔子。   太史阑在石头上处理鸟和兔子,她没干过这些,不过没技术有勇气,下手毫不犹豫,大劈大砍,遍地狼藉,等她处理完,两只猎物面目全非,容楚脸上溅着一排血迹和三根鸟毛。   将稀烂的鸟肉勉强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景泰蓝烤了阵火,穿上衣服,低烧已经退了,太史阑让他看着火上的猎物,自己过来,拿着先前撕下的布前撕下的布,二话不说,蒙上了容楚的眼睛。   “我又不能动。”容楚笑,“你到树背后去脱便是。就你那平板,放心,我也没兴致偷瞧。”   话还没说完,忽觉身上一空,随即一凉。   貌似、好像、或许、可能……衣服被这女人给扒了?   “就你这平板。”太史阑低头看看容楚,“我瞧了也没兴致。”   “你不妨继续脱下去。”容楚略略僵硬后,又笑了,“或许你就有兴致了。”   “我怕景泰蓝看见导致阴影,以后发育不良。”太史阑语气平板,抓了衣服走了。   容楚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又在说他“小”!   气着气着,便乐了。   没事,他会让她明白,到底什么是男人的力量。   太史阑把容楚挪到火边,先将容楚的衣服在火上烤干,拿了他烤干的衣服走到树后。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这里虽然暂时没看见猛兽,但毕竟在山林中,她还是不敢走远。   容楚躺着,听着那细碎的声音,纽扣解开时相碰的轻响,袍子滑落时流水般的轻音,他忽然眯起眼睛,对景泰蓝道:“景泰蓝,你那里是下风,等下烟熏了眼睛,换个位置。”   “哦。”景泰蓝乖乖换了个位置。这下正对着容楚的,是刚才景泰蓝背后一株合抱的老树。   此刻正午阳光正好,前方树木不多,遮挡不密,日光正将身后人的身影映射在老树上,老树太宽,树身面对容楚那一片可以算是平面,映出窈窕而健美的女体,略有些模糊的,然而依旧能看见一束细腰,一双长腿,起伏延展,是横卧苍茫大地的优美山脉,抬起的手臂接着日光,最鲜明的光亮在指尖点亮,苍苍的树纹里,写满一个年轻的影子。   容楚微微笑了笑。   蒙在眼睛上的那一层布,根本不会对他的视力有任何妨碍,微红的纹理里看过去,天地和她,都更美。   身后脚步声响,太史阑出来,穿着容楚的宽袍,手上湿淋淋的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将自己的衣服在树枝上摊开,一件一件的烤。   这时候烤鸟和兔子也好了,腿和翅膀全归了景泰蓝,其余的她和容楚一人一半,没有调料,烤得也不算均匀,实在不好吃,但包括景泰蓝在内,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水上历险漂流到现在,只吃了一点锅巴,这时候便是烤木头,他们都吃得下去。   吃完兔子和鸟,太史阑安排景泰蓝休息会,自己坐到容楚身边,容楚闭着眼睛,听着她的脚步,踩着落叶,不算轻盈地过来,忽觉心中安适。   “怎么?舍得把衣服还我了?”他笑问。   太史阑不说话,坐了下来,容楚仰面躺着,感觉到属于她的气息,很奇特的气息,说不清是花香还是草香,或者什么香都不是,那气味微微有点凉,却又让人觉得亲近,像带着烟火的人间气息,竟然和她自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坐到他身边,也是他第一次嗅见属于她的气息,以往她走路带风,沉静时便有距离,此刻才有机会沉浸在她气息里,恍惚间似换了人间。   没有人说话,他忽然也不想打断这一刻心情,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解开蒙他眼睛的布,随即落在他腰上。   容楚身子又僵了一僵,近乎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她打算干什么?   他宁可相信她是要脱他衣服强暴他,也不愿相信她竟然会给他按摩……哦……真的是按摩……   她的手指落下去,精准地落在他腰上最疼痛僵木的地方,先轻后重,力度拿捏得当,一层层的力道施下去,一波波的热力传进来,他觉得沉重麻木如铁、剧痛隐隐在髓的腰部,似乎松快了许多。   虽然他的腰疾并非按摩可以完全治疗,然而此刻出乎意料的按摩,他连心,都似乎微微软了软。   她为了干活方便,像男子一样高高束着发,穿着他的袍子,显得过于宽大,松松地垮在肩上,露一抹锁骨,他的袍子是流行的领口开缝设计,于是窄窄缝隙开在她胸前,如风光跌宕一线天,她舒展手臂时,胸前微微起伏流光,淡淡的蜜色,在日光下耀眼,而过于宽大的衣袖,挽起在臂上依旧时时落下,便看见晶莹的手臂,像一道玉色的河流,延伸向黑暗里去。   她是个有力道的女人,即使没有内功的底子,手上的力气依旧少见,只是按摩了不一会,颊上便微微发红,手指也有点虚软,他想起她这一日夜劳累历险,脱险后他不能动,景泰蓝需要照顾,她竟然没有一刻休息,天知道她怎么支撑下来的。   心底忽然也起了软软怜怜的情绪,有点陌生,又有点疼痛,疼痛里又生出淡淡欢喜,他知道那叫心疼。   手指挪动,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行了。”他道,“你去睡。”   太史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紧紧抓在他的手里,指腹相对,最靠近心尖的距离。   再看看容楚,他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被水冲去,乌发长长散开,有点纷乱地披在苍白的脸上,不觉得女气或虚弱,却多了种精致的狷狂,秀丽的放纵,他微微蹙起眉的神情,让人心也似微微一纠,像看见风卷了落雪,飏过天的那一边。   一眼看过,便掠过,她不动声色抽出手,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却也没有休息,捡了些树枝乱藤,简枝乱藤,简单编了个担架,挂了两根绳子。随手把容楚往上一拖,像拖一只死猪似的。   容楚闭着眼任她折腾,心里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是在伺候我是在伺候我伺候我……   “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太史阑道,“趁时辰还早,我们下山。”   “行,但你先把衣服还给我如何?”   太史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穿着他的袍子,而她烤干的衣服,却被景泰蓝收了,扔到了容楚怀里,她走过来正要换,忽然停住脚步。   容楚则早一刻便皱了眉。   有人声。   不止一人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来,步声轻快而迅捷,却又隐隐有重量,是江湖人士,且携带武器。   那群人虽然来自不同方向,但目的似乎一致,眼看便往树林来了。   太史阑静静站下,面对来人方向,腰板笔直。景泰蓝藏在她身后。   来人很快发现了这里的火堆,果然走了进来,对太史阑看了看,对身边人笑道,“看来又不是本地猎户。”又笑问太史阑,“这位小哥,你也是过路人,打算往哪里去?”   太史阑个子高挑,嗓音低沉,天生中性气质,现代那世就是西装领带,穿惯男装,穿起容楚的衣服,也毫无不协调感,玉树临风,姿态超拔,活脱脱就是乌衣风流的簪缨子弟。   “下山。”太史阑答得简练。   “如此,正好结伴。”那人笑道,“我等是南尧行省卷风帮中人,受武林檄之召,前往北严,不知和小哥是否同路。”   “武林檄?”   “武林檄是我北地绿林共同尊奉的武林至高命令。”那人耐心解释,“总盟主前日在北严下武林檄,称有好友在前日沂河坝水患之中失踪,据说是为人所加害,现召集附近武林同道,第一相助北严受灾百姓,第二寻找好友下落,第三除去北严诸恶,并许下巨赏,我等都是应召而去的。”   太史阑听得眼神一亮莫非找的是她和容楚?是李扶舟吗?   她正要回答,忽听得容楚一声轻咳,声音虚弱,到口的话便收了回去,再一转眼,看见这批人衣服各异,武器各异,神情各异,很明显是不断吸纳人加入的队伍,这样龙蛇混杂的队伍,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人?容楚和景泰蓝身份太要紧,此刻又在最虚弱时候,实在不能轻易便说出身份。   “我是本地武林中人,只是学艺不精。”她道,“在下史泰,这是我子史蓝,躺着的那位,是我内人,我们回家探亲,内人半路病倒。身体虚弱,就不和诸位见礼了。”   容楚咳得更凶……   众人探头一看,正看见担架上的容楚,身上堆着女装,长发散披,露出半边微微苍白的轮廓,着实美貌,大多人都不好意思再看,连忙转开目光,也有些人眼神猥琐,看了又看。   有几个人眼神有点疑惑,想着这娘子虽然躺着,但好像好高个子,那脚也似乎太大了些,不过江湖儿女,倒也不算太奇怪。   那个当先说话的中年汉子叫王猛,当即和太史阑攀谈,说要同行,太史阑婉拒,说自家妻病子弱,不敢拖累大家,还是各走各路的好,那个王猛却很能纠缠,再三说江湖相逢便是有缘,又说既然史兄弟妻病子弱,和大家走更有照应,太史阑觉得再拒绝反而引人疑心,只好同意。   这下便省了事,当即便有人殷勤地帮忙抬了容楚的担架,容楚以袖掩面,做怯弱不胜状。   袖子下的眼风,狠狠地挖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若无其事,我当老公,你当老婆,已经便宜了你。   走了一截,和人攀谈,才知道王猛这么殷勤拉人同行的原因,原来武林檄是有赏的,拉帮结派去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受到奖赏,或者被盟主接见。   “盟主接见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这是什么话?”王猛立即怫然不悦,“盟主何等人也?坐断三北,威凌天下,天下英雄,莫不以识得他老人家为荣,莫不以得见他老人家一面为荣,若还能在面见时,得他指点一招半式,则终生受用无穷。年轻人不知者不罪,以后不要说这等狂妄的话了。”   他身侧一个白面汉子笑道:“王老哥向来最为崇敬北盟盟主,小哥知道以后不说便是。”   “闻敬,还是你懂我!”王猛哈哈大笑,拍了拍这个叫闻敬的中年白脸人肩膀。   太史阑看看那人,白脸,微黄的头发,黑黑的八字胡,看起来很普通,可不知道哪里总觉得不对劲。   有了这批人帮忙,下山速度就快得多了,一路这些人滔滔不绝,太史阑不用说话,也听了很多,比如这些人大多崇敬那位下武林檄的盟主,却都不知道他什么模样,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只说这人本身就出身江湖巨擘世家,只是之前一直很低调,五年前才在武林道大放光芒,先后战败当今天下最强的数名剑客,并击杀当时和西番勾结的北盟盟主,行事公正,很得爱戴,只是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出现在西凌总坛,三年前更是曾失踪好一阵子,如今发出武林檄,算是这些年这位盟主的第一次大动作,众人都有心去参拜一番。   又听说北严溃坝一事,众人都说溃坝损失惨重,千亩良田被淹,又说幸亏当地官府处置及时,早早预知了险情,通知当地百姓去高处避水,所以死亡人数为历年最少,不过几人,北严一位同知和一位推官殉职,北严府上级的西陵行省总督认为,北严虽然遭灾,但水患非人力可抗,北严府在这场水患中反应及时,处置得当,百姓几无伤亡,溃坝时府尹亲临现场,事后日夜指挥救灾,实在难得,正准备为北严府报请功折子,作为临近州县楷模,并为两位殉职官员求封。   太史阑听了,面无表情,淡淡“哦”一声走开。她怀里景泰蓝张着嘴,瞪圆眼睛,已经不会说话了。   “麻麻……”走开后小子才小小声地道,“……错了……都错了……”   “是这样。”太史阑道,“抢夺功劳、推卸责任、粉饰太平、颠倒黑白。天下官员人人都擅之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必杀技。”   景泰蓝目光发直,大概是联想到了以前那些完美无缺的说辞儿。   太史阑眼尖地发现,好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都去过容楚的担架前,表示关心。   “史家娘子,你吃不吃干粮?”   “干粮对病人不好,史娘子,我这里有牛肉。”   “史家娘子,这是这座山特有的野果,汁多甘甜,你尝尝。”   “史娘子,看你脸色不好,可是觉得冷?哪,披上这件披风。”   一群青春期荷尔蒙萌动的少年们,连日赶路寂寞,好容易看见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美人儿虽然嫁做人妇,可她那徒有其表的夫君,毛还没长齐的模样,根本不晓得女人是用来疼的,尤其是这样美貌娇弱的女人,只知道抱着儿子冷冷淡淡走在一边,自始至终也没问候过他生病的妻。这叫这群少侠们如何忍得?   少侠嘛,仗剑走江湖,专管不平事,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些闺阁蹙眉,红笺泪痕的事儿,属于女人的尤其是美人的幽怨,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的,管得不仅少侠了,还香艳了,不仅香艳,还风流了,不仅风流,还扬名了,保不准还成佳话了,最不济也有一段绯闻,用来妆点本来有点苍白的飞扬岁月,何乐不为?   这殷勤便献得越发来劲,一方面对太史阑这个“不识风情”夫君冷眼相对,一方面容楚担架前少侠们走马灯似的来回转。   “麻麻……”景泰蓝睁大眼睛,不明白国公怎么忽然就这么吃香了。   “所以景泰蓝你以后记得。”太史阑道,“美丽的不仅有女人,还有人妖。”   “人妖”在担架上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轻咳……   ------题外话------   今儿心情很沮丧,一件努力了两年的事情,因为无力改变的受制状况,眼看要泡汤。几年辛苦,花费时间精力乃至金钱也罢了,最郁闷的是,那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己却无权做主,由他人随意决定命运,轻而易举就毁了两年努力的憋屈,让人无法接受。   所以今儿不卖萌也不煽情,只想和亲们说,很多事真的不是你努力就有用的,人生在世,处处身不由己。   但也有很多事,努力就有效果,比如月票,比如年会投票,这算是我今天一系列不愉快里,唯一值得欣喜安慰的事,我永远感激你们。   有亲说找不到封面下黄灿灿那一坨,那么,留言区置顶第一条有地址;首页中缝横幅点进去也可以;首页左下方潇湘公告点进去也行。条条大路可投票,就等你手指一敲。   谢谢大家。   ===   题外话:这几天我都有早更,要表扬,对不~~各位少侠就不要再催更了,楼主我看着都“小”了~~   65 我家“娘子”好漂漂   当晚便下了山,在山下一个叫安溪的小镇住宿,此时太史阑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被水卷到了沂河下游,出了西凌行省,到了安西行省,现在位置离北严有三百多里路程,需要赶上六七天路才能回去。   这一群人加起来约有百人,闹哄哄包了一座客栈,镇上别的客栈也已经注满了,来来去去不少携刀配剑的江湖人,看样子那个武林檄的号召力当真了得,太史阑无意中听王猛和闻敬嘀咕,说是这次盟主拿出了一个生死人肉白骨的宝药做奖赏,所以才让人更加趋之若鹜。   这百来人多半是独行或小门派的江湖人,王猛的门派七环刀稍有名气,便被推举为首领,而那个白面人闻敬,据说是北地大盗,独行侠。看那眼皮下垂精神不振模样,倒更像个采花盗。   太史阑每次看见那个闻敬,总觉得浑身不对劲,下意识地常常避着他,有次无意中看见容楚看闻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奇怪他发现了什么?   住宿时因为太史阑是“一家三口”,所以分了一个套间,相隔一间房子是闻敬的住处,再过去是王猛,王猛和闻敬似乎很投机,吃过晚饭后,两人便约了进房清谈了。   太史阑容楚三人的饭是送到屋子里吃的,吃的时候还不安生,小二不停敲门,说“安公子让小的给史娘子送刚买的胭脂。”“王公子让小的给史娘子送一碗火腿炖白菜,补养身子。”“李公子让小的给史娘子送参汤……”   “史娘子”直挺挺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吃气饱了。   景泰蓝扒着桌子大吃火腿炖白菜,用参汤漱口。太史阑坐在一边,唇角微勾,心情甚好。   随即又嫌弃地看看那些胭脂水粉人家“老公”就在面前,这么明目张胆地献殷勤,把人当成什么了?这些人人品着实不怎样。   容楚瞟瞟灯光下她难得的笑意,觉得偶尔“彩衣娱亲”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太史阑忽然起身向外走。   “去哪。”   “嘘嘘。”   “屋里可以。”   “你听过男人在屋里撒尿?”   ……   容楚默默托腮这女人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男人了?   等景泰蓝爬上床,容楚捧住他的脸,情真意切地道:“你可千万记住了,咱们男人在女人面前的一切暂居下风和让步,都只是在宠爱她而已。”   “包括做她老婆?”景泰蓝天真可爱地问。   “今日你做她假老婆,明日她做你真老婆,有舍,才有得。”   “呵呵。”景泰蓝笑。   “您是在赞成吗?”容楚微笑。   “麻麻告诉我。”景泰蓝咬着指头,“呵呵在她们那里,就是滚你妈蛋。”   “……”   太史阑出门当然不是撒尿,她心中一直隐隐有警兆,眼前总晃动着闻敬的黑胡子,出门随便绕了一圈后,便绕到了王猛的房后。   窗纸上映着两人身影,比较壮实的那个是王猛,好像听见了什么可乐的事儿,正笑得前仰后合。   闻敬稍稍瘦长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微微倾身,腰恰到好处地弯着,他的姿态让太史阑总觉得熟悉,她悄悄向前挪了一步,移到窗下。   里头王猛的大嗓门正传来,“……和闻兄弟一见如故,若见到盟主,定然要为闻兄好好引荐……”   闻敬的附和感谢声传来,却似有些心不在焉,呵呵笑了两声,压低嗓子,道:“王兄,我知你敬仰那位盟主,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区区一个北地绿林的盟主,其实值不得王兄这样的英雄如此看重,小弟倒有条更好的路子,愿为王兄引荐……”   “啥?”王猛的声气听来有些不高兴,“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说来我听听?”   闻敬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又转了话题,道:“此事不急,倒是小弟今晚找王兄,另有要事,王兄可注意到今日加入的那夫妻,有点不对?”   “哦?”王猛声调一高,太史阑眼神一冷。   “在下看着,这两人倒像是北严府私下通缉的一对大盗。我在北严府有交好的朋友,他曾拜托我们北地的同道,注意寻找这对男女。这两个人杀人劫货,打家劫舍,奸淫男女,无恶不作,据说这次北严大水,和这两人作祟也有关系,因为这两人曾经偷了贵人的一些重要物件,官府不欲声张,意欲秘密捉拿,为此私下悬赏黄金千两,无需活捉,就地正法便可,事后以头颅验看,不仅黄金当场交付,还另有赏赐,要美女有美女,要金屋有金屋,便是要一官半职,做个军尉或者典史都可以,财富美女,正统出身,唾手可得,可不比这江湖刀头舐血的日子要好?”   最后一句话声调微高。似是说得激动,王猛也似被最后一句话惊着,一直一动不动倾听的姿态,忽然往上蹿了蹿。   随即他压低声音,沉沉道:“听闻兄口气,似是官府中人?”   闻敬似乎有些为难,道:“是……也不算是。”   “闻兄。”王猛语气不快,“大家虽然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王某着实是将你当兄弟看待,兄弟相交,贵在坦荡,你这说话吞吞吐吐,叫王某如何想你,如何帮你?”   闻敬默然半晌,下了决心般道:“王兄虽出身武林,但小弟查探过,王兄祖上也曾为官,被前朝奸人挤兑才落草江湖,说起来也是落草江湖,说起来也是官家出身,小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小弟确实算是官府中人,不过可不是普通官府可比。”   “哦?”   “小弟出身西局。不知道王兄听说过没有。原先我们比较隐秘,不过近年来,上任了新的指挥使,改变了对外策略,现在想必大家多半知道了咱们。”闻敬嘎嘎笑起来,此刻才露出了一点公鸭嗓子,“隶属于皇宫大内,属于当今陛下直辖,康王亲管的西局!”   “西局!”王猛语气震惊,似乎已经不会反应。   “王兄,”闻敬得意地道,“你家族落草江湖,想必还眷念当初官身荣耀,如今好运重回,重振家声指日可待,只要你今日帮我将这夫妻二人掳获,为西局立下大功,日后再做上几件事,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只怕将来成就还在兄弟之上呢哈哈哈哈……”   “啪。”   碎裂声惊得闻敬笑声戛然而止,窗下嘴唇紧抿的太史阑紧紧靠着墙壁,摸住了怀里的人间刺。   人间刺她从来都用三层皮条紧紧绑在手臂上,自从知道要发大水,更是加重防护,所以哪怕衣裳都被冲得差不多了,人间刺也安然无恙。   屋内捏碎酒杯的王猛,咆哮声已经响起。   “原来是西局的狗!”他蓦然一拳砸在桌上,“滚!滚出去!”   “王兄你”闻敬似乎也没想到王猛忽然变脸,惊得滚下了炕,“你这是……你这是……”   “阉人!”王猛低骂,窗纸上的身影浑身颤抖,似乎压抑不住愤怒,“竟然要我为你们西局做事!你们西局是什么玩意?权奸!阉人!无耻之尤!手下死无数冤魂的肮脏地儿,还敢叫我们去踩!”   “王猛,你休要不知好歹!”闻敬大怒,“西局何等身份,岂容你如此辱骂!”   “我就这么骂了,怎样?”王猛冷笑,“西局不是号称第一黑暗机构吗?不是号称最擅长打探消息吗?怎么没查过,当初我家先祖,就是被类似于西局的地下侦缉机构给陷害,重刑拷打险些丢命,好容易罢官去职回到老家,临终遗言,不许子弟们再入仕途,也不许子弟们为任何逼迫良民,构陷忠臣,杀人夺财,铲除异己的朝廷鹰犬卖命!闻兄,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也无甚过错,我今日留你一命,你不要再说了,走吧!”   闻敬似乎怔了一会,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如此,就此别过!”   王猛冷笑,端起酒壶,对嘴就喝。   闻敬转身就走,太史阑慢慢直起身子。   闻敬的影子,刚刚离开窗下,忽然一阵袖风响起,伴随“唰”地一声疾响,随即啪啪连声,一蓬鲜血射在窗纸上。   红艳艳的鲜血凝珠,先挂在窗纸上,如一簇梅花瓣,随即经受不住那重量,慢慢垂挂,在洁白的窗纸上,涂抹出血色山河一般的羧皱。   血滴离太史阑的鼻尖,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浓郁的血腥气冲入鼻端,太史阑没动。   王猛的惨呼声,像被闻敬扼在了咽喉里,断断续续传来,“你……你……”   “你留我一命,我却不想留你一命。”闻敬冷笑,“你既然知道西局,怎么不知道咱们西局的作风?招揽不成,怎么能不杀人灭口?”   他手一甩,王猛的身子麻袋般被甩落床下,太史阑从窗缝里看见,闻敬将王猛的尸体塞进床下,然后跳上炕,一拳打破了窗户。   太史阑一惊,以为他发现了她,闻敬却没什么异常,打破窗户后,又跳了下去,似乎还要做什么伪装,太史阑趁他处理尸体一刻,快速离开。   她匆匆奔回,打算叫上容楚景泰蓝立即走,一边奔一边思考,此时应该怎么走,容楚的腰伤最起码要三天才能勉强恢复,明天才能勉强走路,此刻便是走,也走不远。   还没走到自己房间,忽然看见几个人拥向自己的屋子,她又一怔,难道闻敬现在就开始下手了?这么快?   但仔细一看又不像,那几个人并不是一起的,而是各自从自己房间里溜出来,时间似乎也有先后,不过凑巧都在回廊上碰见,相互呵呵一笑,都有点尴尬。   太史阑闪身躲到廊柱后,听得其中一人道:“呵呵,孙兄,你也出来散步啊?”   “呵呵,散步,散步。”   那几人挤着走了几步,又停下,互相望望。   半晌,还是先前招呼的少年道:“那个……孙兄,你不是也往史娘子那里去的吧?”   那个孙姓少年冷笑道:“怎么?难道你不是。”   “孙兄。”先说话的那个掏出一张纸条,“这个……单相思怕是不好吧?我这有史娘子的邀约纸条,我可是应约而去的呢。”   “我也有。”那个姓孙的少年立即也掏出一模一样一张纸条。   其余几人纷纷道:“啊,我也有。”   一堆纸条掏出来,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那个孙姓少年才道:“或许史娘子见我等殷勤,有心从我等中挑选未来良人,所以约了我们一起去?”   众人沉默,半晌那先开口的少年道:“如此,一起去就一起去,说实在的,我虽然怜惜史娘子,却没有纳她为妾或者娶她为妻的意思,我家是西陕名门,是不能娶这种已嫁妇人的,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倒也不介意和诸位兄弟同好。”   “我也是。”   “我也是。”   众人纷纷应和,随即互望一眼,大笑,“这样倒也有趣,大家一起玩玩好了。人多好办事,若是那个史泰不同意,正好揍他一顿捆起来,替史娘子出出气,也免得妨碍咱们玩。”   “是极,是极。”一群人似乎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呵呵笑着,一起往太史阑的房间去了。   太史阑在廊下,也“呵呵”两声。   牛,真是牛。   勾引人妻也罢了,还要强抢,强抢也罢了,还要轮流发生性关系,轮也罢了,还要揍人家丈夫,轮人家老婆还要揍人家丈夫也罢了,还要人家丈夫捆在旁边看。   这行径,比西局也不相上下了。   这些“少年侠士”,给这样的行为下个“同情弱女,教训无良夫君”的冠冕堂皇理由,便心安理得地去执行了。   果然不论古今,弱势都是无处申冤的一群。   不过,容楚邀约这些混账,到底是要做什么?   太史阑转身,换了个方向,从后窗进房,后窗开着。有对话声传来。   “……你竟敢欺负史娘子!”   “少侠救我!”貌似这是捏着嗓子的容楚,太史阑从窗缝里一看,次奥。   床前站着个少年,衣衫半解,满脸淫笑,逼向床前。   容楚一手撑床,一袖掩面,身子后倾,微微颤抖,青丝散披,楚楚可怜。正一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一边对门边呼唤,“少侠,救我……”   门边有个少侠,刚刚进门的样子,看见这一幕,怒火中烧,一把抓起盆架上木盆就扑了过来。   太史阑一头撞在了墙上……   “砰。”一声闷响,太史阑一瞅,嗯,登徒子顺利被木盆拍昏。趴倒在床前。   那见义勇为的侠士赶上来,坐到容楚身边,正要温柔地揽过“史娘子”的肩安慰,容楚一手掩面,惊呼,“怕……”把那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少侠往那后来人怀里一推。   那人下意识去接,一边道:“史娘子莫怕,待小生救你……”正要踢开那倒霉蛋,趁美人受惊哭泣梨花带雨这一刻,好好软玉温香一番,忽觉掌心一痛。   他一低头,便看见不知何时,一只手从昏倒那人胁下穿出来,手上一柄刀,薄得像薄情人的唇,又或者是美人新修的眉,在那雪白的指尖一闪,慢条斯理地戳入了他的手筋。   “啪。”   其实应该没有声音的,可不知为何,他却好像听到了手筋被挑断的声音,又或者,那不是手筋被挑断,而是所有纵马江湖,风华大展的梦想,被瞬间割裂、戛然而止。   那柄新眉一样的刀并不因为这一声戛然而止而停住,流水一般滑过他左腕,又是轻轻一挑。   血腥气淡淡漫开,不过流了几滴血,他却瞬间晕了过去。   摧毁他的不是两根筋,是这人生的所有希望。   太史阑从后窗爬了进去,容楚一点也不意外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靠在枕上,悠悠闲闲拈了颗蜜饯,蜜饯大概是第一个被砸昏的人送的。   两个人在他脚下流血,他就像没看见。吃完蜜饯,用他那绝世小刀,再慢条斯理剔手指。   “到底怎么回事。”   容楚吃着蜜饯,不理她。   问,问什么问,不就是你招惹来的?   太史阑再一看那两人,衣衫不整,双双倒卧地下,说起来后来那个是救人的,被挑了手筋似乎有些冤枉,然而太史阑看看他身上,一包粉红色药囊落地,不用猜也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同样其心可诛。   她匆匆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说,此时那些少年自然已经到了,却在门口叽叽咕咕,互相推让,似乎都觉得第一个进去不好意思,倒给了太史阑说话的时辰。   “走?”太史阑问容楚。   容楚靠着被褥,摇摇头,笑吟吟道:“为什么要走?”   太史阑默然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她现在想起来,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是闻敬的两撇乌黑的胡子,一个头发细软发黄的人,胡子怎么会硬挺乌黑?这易容技术太不科学。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容楚只是笑,一颗一颗吃蜜饯,拈起一颗蜜饯笑吟吟问她,“来一颗?这乌梅腌得不错,就是桂花用得有点多。”   太史阑瞟他一眼,有人血流披面地在脚下,还能吃这么香,果然人妖都是变态。   “闻敬应该不止一个同伴,”容楚道,“西局的风格,很少有单独执行任务的时候,所以他出面试探王猛,不顺利便敢于暴起杀人,你我现在走,反而打草惊蛇。”   “你先前就看出他的底细了?”   “西局的人,身上有股尿骚味儿。”容楚轻描淡写地道。   太史阑表示不能更赞同。   “西局乔指挥使和你不是相处甚欢?”她问,“怎么敢杀你?”   “谁说是西局要杀我?”容楚笑,“明明我们是死于流寇之手嘛。”   太史阑默然,官场上的事,果然她还得学。   门上传来“夺夺”之声,嫖客们很有礼貌,终于商量出章程,准备文雅地进入,温柔地掠夺,和平地瓜分、慈悲地轮。   太史阑挑起的眉毛是在询问你要用他们干啥?   容楚微笑的唇角是在回答瞧着吧呢。   “门没关……”容楚让太史阑再次爬出阑再次爬出后窗,捏着嗓子,又举袖遮脸,莺声呖呖地答,“快进来……我怕……”   屋外少侠们对望一眼,露出喜色,忙不迭地往里挤,当前挤进去的人,头一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呃”一声僵住了。   “刚才这两人,意欲对奴家用强……”真难得容楚学起女声来竟然也一流水准,虽然矫揉造作了点,但淑女向来都这么矫揉造作,所以造作得恰到好处。   “太过分了!”怒愤填膺的那一群,忘记他们也是来准备用强的,当即有人将两人拖出去,重重扔到天井里。   屋顶上响起嗖嗖两声衣袂带风声,因为这屋子里全是人,只得掠了过去。   试图前来动手的闻敬等人,半路退回。   容楚唇角笑意微深。   他了解西局的人,天下最为污浊阴暗的太监,来干天下最为污浊阴暗的特务。正是才尽其用,将污浊阴暗发挥到极致。他们像地下的地老鼠,爱惜性命,贼头贼脑,轻易不肯出洞,只有成群结队才敢大量肆虐。只要他们人不多,哪怕容楚躺着,太史阑看上去不会武功,他们都不会冒险。   “史娘子好本事,李邱二位,武功可不弱呢。”也有人心中怀疑,出言试探。   “奴家哪有这武艺……”容楚伏身被褥之上,长发流水般披泻,楚楚之姿,看得那群人邪火直冒,“是……是闻大侠……”   “闻敬?”众人都怔了怔。   “先前……先前是闻大侠,不请自入,直入我房中……”容楚羞答答地道,“奴家惊惧,极力推搪,正在此时那两位闯了进来,奴家正要呼救,未料闻大侠忽然发怒,将两人打倒后离开,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容楚“怯怯”瞟了一眼说话的孙姓少年,眼风娇媚,“说他看上了奴家,还说王大侠也看上了奴家,他先去解决王大侠,再来看我,还说……奴家只能是他的……别人要想染指,他就一个个宰了,扒光了……吊到门楼上给大家瞧瞧……敢和他抢女人的下场……”   “好狂妄的闻敬!”孙姓少年面色嗵地涨红,拔了刀就跳起来,“竟然敢如此轻蔑我等!”   “闻敬一个独行盗,之前也籍籍无名,这等人物,敢如此目无天下英雄?”   “我看他是欠教训!”   “想宰了我们扒光吊起?哈哈!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兄弟们,走,咱们这就见识下,他要如何一一扒光我们,将我们吊起?”   少年们群情激奋,捋袖子拔刀取剑,就要向外走。   大家哥俩好瓜分是可以的,吃独食是不成的,吃独食还不知道收敛的,是必须要教训的。   “各位少侠,且慢”容楚倾身床下,牵住了一位少年的衣襟,“切莫冲动,那个闻敬,似乎武功很高,而且……而且他好像还有同党,诸位冒冒失失去寻,万一有个闪失,叫奴家……叫奴家如何放心得下……”   “武功很高?有同党?”少年们纷纷转身,眼神惊疑不定,想着确实没见闻敬展示过武功,但看王猛对他的看重,想来不是弱者,又想如果有同党,会是谁?眼光在众人中扫射不定,渐渐染满怀疑。   “有没有同党,看等下闻敬做什么就知道了。”容楚掩袖捂嘴而笑,“他闻敬,武功不如王大侠吧,所谓教训王大侠从何说起?可如果王大侠吃了亏,那……”   “对。”众人恍然大悟,“那就说明闻敬必然有同党帮忙嘛。”   孙姓少年目放异光,“娘子不仅美貌,不想还如此聪慧,遇见娘子,实为我等之福。”   容楚羞笑,“少侠谬赞。”眼波从袖子上方飞过去,悠悠挂挂,似带了钩子,一钩,又一钩,钩得众人眼神发直,如果不是还担忧着闻敬那事,便恨不得扑上去,把这媚人的小东西狠狠地揉进粉榻里去。   窗下蹲着的太史阑,嚼着草根,心想遇见史娘子,确实有福。   找史(死)。   众人都沉默下来,此时也无心情瓜分美人,都在想着如果闻敬真的动得了王猛,那自己便是冲过去算账也占不到便宜,邀集了大家一起去?谁知道里面哪个是闻敬的暗中好友?   容楚不过一句话,众人便生了外心,暗室里怀疑诡异的眼光瞟来瞟去,到处漂浮着不信任的气息。   也不过稍稍等了一刻,忽然便爆发出一阵惊呼,“出事了!”   众人一惊,冲出去,便见闻敬跌跌撞撞从王猛屋里出来,左臂鲜血淋漓,惨声大呼,“出事了!有人夜闯客栈!王猛大哥被杀了!”   众人都激灵灵打个寒战,对望一眼,各自看见对方发青发白的脸颊。   “凶手何在?”孙姓少年壮着胆子高喊,“待我等前去捉拿!”   “他打破窗户逃走了!”闻敬答。   众人又是一个寒战,这回眼中怀疑之色已去,换做惊悚的肯定,“闻敬果然杀了王猛!果然有同伴!”   “好狠的人……”有人低声道。   “怎么办……”   “各位少侠。”容楚在床上悄声道,“依奴家愚见,向来敌明我暗,方得取胜之道。诸位还是切勿打草惊蛇,便做先信了闻敬模样,以免引得他杀心大发,狗急跳墙伤及诸位。诸位先和闻敬周旋着,暗中查探,找寻出其党羽,待到了北严,一举交给官府,此人在官府必有案底,保不准还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盗,诸位如此,既擒了杀人要犯,又得了官府赏赐,官府大人见诸位英明勇武,定要请各位做推官典史,造福一方,自又是一番好前途。”   众人眼神一亮好计!   又安全,又有功,到头来诓骗闻敬去官府,自己一点力气也不用花,一点危险也不用冒,何乐不为。   “史娘子真真兰心慧质。”孙姓少年眉开眼笑去摸容楚的手,“如此一朵娇俏可人解语花,我还真有几分心思,想要娶回家做个妾,想来将来也能做个贤内助……”   “砰。”门被推开,带来一阵凉风,长身玉立的“史家相公”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堆色狼,面无表情地道:“三更半夜,诸位聚集在在下房中,是要做什么?”   孙姓少年的禄山之爪,唰地收了回去,在自己袍子上掸掸灰,呵呵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想出理由,容楚已经娇滴滴地道:“刚才听说王猛大哥被杀,诸位少侠担心奴家也被杀手所害,都前来保护奴家,并在此商议对策。”说完眼风溜溜顺人群一圈。   他那眼神过处,谁都看了,谁都没看,谁都觉得看得是自己,那女子眉横远山,眸凝秋水,盈盈一瞥,无限风情,似乎便是个无言的邀约“少侠你先委屈则个,待有机会,我……”   众人都心热了,热了也便荡漾了,荡漾了也便伟大了,都纷纷昂首挺胸道:“是极,是极,我们在此保护史娘子,并商议驱敌之策。”   “在下回来了,不敢再劳动诸位保护我家娘子。”太史阑将那个“我家”两字咬得很重,大步走过来,重重将容楚一搂,“王猛大哥被杀,闻敬大哥正在寻诸位帮忙追凶,各位还是速速前去吧!”   “是极,是极。”少侠们讪笑着,“史兄不会武功,此等大事还是在家呆着,保护好娇妻为是。”羡慕妒忌恨地看着那搂住纤腰的手臂一眼,用眼神将之砍成十七八段,才悻悻退出。   人都走光了,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   “让开。”太史阑的声音。   “嗯?”容楚的声音。   “我说你让开。”   “是你搂住我的。”   “让开!”太史阑开始撕掳容楚的爪子。她象征性搂住那家伙,人一离开就放手,谁知道那家伙不知何时,用一根带子把他自己绑在了她的腰带上……   “嘘,别撕。有人瞧着。”   太史阑一怔,停手,狐疑地朝外望望。   “嘘……嘘……”容楚懒洋洋地嘘着,听起来不像紧张,倒像给小孩把尿,嘘完几声,没骨头一样懒懒靠在太史阑腰上。   唉,真舒服。   早说过这女人看起来硬,身上其实极其有料,皮肤和身体,比别的女人更柔软更莹润,比如腰这个位置,是个优美的腰窝,瘦不露骨,腰侧却又软软地荡出一个漩涡,他的脑袋靠上去就不想让开来,如果能再挪一挪,挪到正位睡下去,想必更加销魂……还有她的手臂,刚才那有力一搂,虽然乾坤颠倒有点让人不乐,但那般主动自然还是第一次,他不趁机多蹭几下,难道还等下次?   太史阑警惕地望了一阵,没感觉到任何危险,再一低头。   某人靠着她的腰,眼眸半阖,似睡非睡,唇角一抹淫荡的笑。   太史阑唰一下站起来,也不管某人的手还绑在自己腰上有种他把他自己栓她裤带上!   容楚的脑袋并没有重重地落在床上,也没被她的步子拖到床下,太史阑刚站起,他便睁开眼,唇角若有憾意,手指一掠,一抹刀光一荡,随便绑起的布结断裂,他悠悠叹口气,看看某人笔直的背影,伸手曼声召唤,“来,睡。”   又道:“这回我不占你便宜。”   “无妨。”太史阑道,“你是我妻,占我点便宜可以理解。”   “那便上来睡吧,我的夫君。”容楚似笑非笑,掀开半个被窝。   太史阑唇角微勾,正准备拿起桌上没喝完的参汤,浇到那半边被窝里,自己和景泰蓝睡去,忽然看见对面容楚虽然还在笑,但眼神厉光一闪。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警兆一动,虽然什么都没听见,但也知道,这回真的有敌接近。   “好。”太史阑一把抱起一边小床上的景泰蓝,往容楚怀里一塞,“娘子,孩子半夜要喝奶,你记得喂他,真是辛苦你了,为了不影响你的睡眠,我就在短榻上委屈一夜,多余的奶记得要挤掉,不然涨奶难受。”   容楚唇角笑意僵了僵。   太史阑一本正经瞧着他。   头顶上有细微的声音。   “史娘子”抽着唇角,带着笑,接过“孩子”,柔声道:“好的,夫君。”   ==   夫君大人安稳地睡了,史娘子挤没挤奶不晓得,屋顶上的声音很快没了,天亮的时候太史阑起身,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睡得四仰八叉,景泰蓝的肥脚丫蹬在容楚肚子上,容楚的手拽着景泰蓝的头发。   看来所有男人,无论他尊贵还是美貌,都不具有“优美睡相”这种优良品质。   值得庆幸的是两只都不打呼,当然,如果真有打呼的,太史阑必定把他拎出去晒月亮。   早上早饭照例有人送,各色点心包子的一大堆,那个孙姓少年送得尤其丰富精致,太史阑喝着他送来的雪莲银耳汤,给景泰蓝喂着他送来的蟹黄汤包,和大头儿子商量道:“看样子孙少侠真的看上你家公公了。”   “许了吧。”景泰蓝鼓鼓囊囊地道。   太史阑点头,觉得未为不可。   被无良母子给卖掉的某人,没来得及吃早饭,正在辛苦工作。容楚帕子包着头,靠在里间的暗影里,正和孙少侠深情款款地低诉。   “……奴家昨夜一夜未得安眠,奴家那夫君又好生粗鲁,鼾声如牛,奴家辗转反侧,流泪到天明……”   “史娘子放心。”孙少侠心疼地望着佳人掩在半边乌发里的脸,心想史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声音造作了些,还有总是喜欢掩着脸呆在黑暗里,不过有病的人怕光喜静,仔细想来还怪让人心疼的,想着想着便伸手去抚长长袖子下的佳人的手,“你放心,既然你这般对我信任,我定然是要好好疼爱你的。”   佳人的手盖在一方浅金镶梅花衣袖下,摸着腴润柔软,孙少侠陶陶然,心想史娘子看起来瘦,手倒是丰满,有肉得很。   容楚眼光斜斜瞟过那衣袖,他的手好端端在被子里呢,那袖子下不过一只猪蹄而已。   “闻敬势大,又为人凶暴,他对奴家贼心不死,日后必来滋扰。”容楚唉声叹气,“少侠你保护奴家,奴家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怕少侠你孤掌难鸣,万一被对方藏在暗中的宵小所害,叫奴家……叫奴家怎么放心得下……”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静悄悄,尾音摇啊摇,听得人魂飞掉。   孙少侠听得佳人关切,心花怒放,却也觉得此话有理,犹豫道:“闻敬昨夜形态如常,还说要找杀害王大哥的凶手,足可见此人心志凶恶坚毅非常人,他现在要做好人,不至于当面对我等下手,倒不必怕他。只是你说他还有帮手,这就得费点思量,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奴家正是忧心这个,或者……”容楚倾倾身子,“咱们先下手为强?”   “哦?”孙少侠眉头一动,“可是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他帮手呢?”   “奴家倒有一计……”容楚的声音低了下去,孙少侠俯身,认真地静静聆听。过了半晌,门帘一响,他满面春风地出来,看了看外间正在喂儿子吃饭的太史阑一眼,淡淡道:“史娘子累了,史兄弟记得不要去打扰她。”便扬长而去。   太史阑双手抱胸,看着这个登堂入室勾引人家老婆,还反客为主嘱咐人家老公的极品,对景泰蓝道:“景泰蓝,你看,护不住自己老婆的男人是最没用的男人,什么玩意都可以喷他一脸。”   景泰蓝这回没有大点其头,似乎在沉思,好一会儿才道:“我要娶小映。”   太史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小映是谁,“哦?护得住吗?”   “为什么护不住?”景泰蓝眨巴着眼睛。觉得小映那么好那么美,人人都该和他一样喜欢她,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她吗。   “她是个盲女。”   “是呀。”   “所以?”   “所以我要陪着她呀。”   太史阑不说话了。   两岁多孩子的童心,弥足珍贵,不该被太多的现实太早浸染,他终究要背上很多责任,面对很多艰难,并不需要她现在就强加其上。   一份无忧无虑的喜欢,也是难得美好心情,她要为他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抱起景泰蓝,对着他的眼睛,“做个勇敢的男人。”   “麻麻,我会。”   忽有个声音插进来,笑道:   “我也会。”   ------题外话------   淫笑着把手伸进美人们的……兜里,“小娘子,快点把票票交出来,嗯,你们放心,既然你们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我定然是要好好疼爱你们的……”   66 揩油法宝   太史阑抬头,不知何时容楚掀帘而出,靠在门边,笑吟吟看着她。   “你能动了?”   容楚慢慢挪了挪腰,“可以走几步,但要借助外力。”微笑伸手搭在旁边的柜子上,那姿态,太史阑立即想起清宫戏里的太后们,伸着长长的爪子,搭在弯腰弓背的太监们肩头。   嗯,外头好多太监,愿意为容太后提供肩膀。   她没有问容楚和那孙少侠说了什么,眼前这家伙论起阴谋诡计她跑马也追不上。   “起程咯。”外头传来闻敬的招呼声,王猛一死,他竟然也便成了这批人的新大哥。   那批昨晚想来偷香的少侠们在人群中,警惕地盯着四周,他们此时也看出不对,王猛之死已经报官,按说今天当地官府就该来查看勘验,少不得要留众人问话,但官府根本没来人,闻敬还是和老计划一样一大早喊着要出发。这时候要说闻敬身份没什么特殊,谁都不信。   孙少侠叫孙逾,家族在北地算是有点势力,隐然是那一批少年的首领,一大早出发时,他便召集了众人,各自嘱咐了几句,随即殷勤地扶着从头到脚披了披风的容楚上车,自己也爬了上去。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要上车,一只脚蛮横地一横,“这车坐满了,史兄弟换辆车吧。”   “儿子要吃奶。”太史阑漠然举起手中的娃娃,娃娃合作地做垂涎状,对容楚伸出双手。   “两岁多了还要吃什么奶?这孩子也太娇惯,再说你们没有请奶娘?”   “家贫无钱。”容楚楚楚地抬起袖子,羞不自胜。   “喏,拿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被孙少侠骄傲地塞到了史娘子的手中。   “史娘子”立刻笑纳,好歹这点钱还够他吃饭给一次小费。   “孩子给我,你下去。”孙少侠接过景泰蓝。心想美人喂奶也是一件不可不看的好事。   太史阑瞧了瞧他,一言不发,转身下车。   走好远了还听见孙逾讥笑,“懦夫!”   ==   太史阑要上别的车,没人肯让她坐,她便坐到后面牛车去,悠闲地倚在车身上。   远处闻敬看着孙逾钻进了容楚的马车,眉头皱了皱。   车子不多,大多人骑马,行了不久,到了一处林子,车夫说要休息一下,把马车赶入了荫凉处。   三辆车,两辆在外,一辆在内,在内的那辆,正好是容楚那辆,众人都聚集在水边饮马休息,看不到里面那辆马车的动静。   太史阑下了车,站在一株树后,容楚和孙逾都没下车。   过了一会儿。   忽然一声炸响,容楚的那辆马车车身一倾,拉车的马受惊,便要扬蹄而起。   一道人影飞快从车中窜了出来,坐到车夫的位置,抓起缰绳死命一勒,骏马长嘶,浑身肌肉块块突起,前蹄数次空踢之后,终于没能前进一步。   众人被惊动,都赶了过来,满身大汗的孙逾扔掉缰绳,瘫坐在座位上,刚才那一勒也耗尽他的力气,现在两臂酸软抬都抬不起。   随即孙逾一转头,看了看四周,分辨了一下哪些人是从水边奔过来的,哪些人就在附近。   他阴鸷的眼神沉沉扫射众人一圈,才跳下车,众人询问纷纷,他随意摆摆手,“没事,没事,刚才那马踏到了一处荆棘,受了惊。”   太史阑等人都走开,低头绕到车后,发现一处轮彀有松动,她用木棍将榫子紧了紧,再抬头看看树梢,碎金的阳光洒下来,淡绿的枝叶在不住晃动。   孙逾受了惊,觉得和史娘子在一起有危险,当即走开,太史阑爬上车,挪回正位,容楚笑吟吟靠在软垫上,吃青梅。   “你干的?”太史阑看看他。   容楚笑而不答。   太史阑可不认为现在闻敬会下手,人多眼杂,树林有阻碍,就算惊马,也不能造成太大伤害,何况还有孙逾在车上,以西局做事的风格,出手之前先观察,出手之后不留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辣的,怎么可能在还没有把握的时候冲动。   “鼠辈多疑。”容楚道,“闻敬等人正是因为不确定我们的身份,以及不确定我们是否真的伤病在身,才迟迟不动手,此刻我搞这么一出,他们必然疑惑震惊,不知道队伍里还有什么敌人,不知道对方目的身份,自然要更加小心不敢出手。这个队伍人员驳杂,来历各有不明,容易互相怀疑,正好可用作我们的盾牌,等过了这几天,我也能勉强出手,自无需在乎他们。”   太史阑瞟瞟他——不仅故布疑阵,还要借力打力,不仅装神弄鬼,还搞风声斧影,西局这群人遇见他,也叫倒霉。   晌午的时候在一家路边店打尖,此时离间分化计效果鲜明,以孙逾为首的少侠们一堆人,远远坐在一边,眼神里充满怀疑,闻敬单独坐在一桌,神情有些不自然。   容楚披上披风,蒙上面巾,伴着太史阑走了过来。   众人都回头看去,只见少年腰背笔直,英姿挺秀,淡蜜色的肌肤薄薄的唇,女子则风姿楚楚,未挽妇人发髻,只将长发垂背,在腰后束一道结,这种装扮原先是男子发型,近年来在南齐南方仕女中也有流行,看起来分外亭亭婉婉,纤纤弱质。两人携着清秀小童,自日光下缓缓走来的时候,众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亮,想起“神仙璧人”之类的老套而美妙的词儿。   就是史娘子个子实在太高了些,嗯,想必她如此美貌聪慧,却嫁给史泰这个穷酸废物,必是因为如此。   那一对“神仙璧人”,慢慢地、“和谐”地走着。   “容楚,拿开你的手!”   “我得有人倚着。”   “有拐杖。”   “用不惯。”   “你披风下……拿开!”   “哎呀别闹,人家都看着呢……你腰真细。”   “滚粗。”   ……   “真是郎情妾意,美妙一对。”一个老汉摇头晃脑地赞。   容楚抬头,对众人展开颠倒众生笑容。   “史娘子,这边坐。”孙逾忙不迭招呼,拿筷子让位子,把容楚招呼得无微不至,容楚懒懒坐下,巧笑倩兮地招呼太史阑,“夫君,来坐。”顺势就软软地靠在了太史阑肩上,还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幽幽道:“夫君的肩,最是宽厚好倚,奴家的腰似也不那么痛了。”   一众少年嫉妒得眼中冒火。   太史阑面无表情,眼中也在冒火——幽幽冰火。   便宜老婆的披风,真是偷摸悄捏趁势揩油之必备法宝。   太史阑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人无耻到没下限,当初就不该顺手推舟让容楚做老婆的。   应该让他做妾。   这样她吃饭他就得站着伺候,她睡觉他就得睡在脚踏上,走到人前就得落后她三步,没事跪着给老爷捶腿。   下次记得,妾。   座中一个少年问,“我家是开药堂的,史娘子到底所患何病?或者小可可以帮助一二。”   “产后疯。”太史阑答。   ……   “我觉得那几个,哪,那个,那个……”孙逾现在却没什么欣赏美人的心思,紧张地对容楚暗示周围的人,悄声道,“很可疑。”   “奴家愿闻其详。”容楚娇滴滴地道,温柔抚摸着怀中的景泰蓝,景泰蓝如一只被猫爱抚的仓鼠,可怜兮兮地缩着,抱着双臂,抵抗身上一阵一阵的鸡皮疙瘩。   “刚才马车受惊时,按说在附近的人就是可疑的人,留在溪边饮马休息的,根本来不及来回做手脚。”孙逾道,“我刚才趁机看了下,当时在马车四侧的,就是他们几个,想必是闻敬同党。”   “少侠真是智慧天纵!”容楚立即大拍马屁,“想必在你运筹帷幄之下,闻敬同党,必然无所遁形,终究要一一现于少侠慧眼之下!”   “呵呵。”孙逾满面红光,“只要有心,没有谁能逃过我的眼去!”   “少侠或者可以再注意一下。”容楚漫不经心地道,“但凡同党,就算隐藏行迹,也必有他们互相联系的方式。不知道闻敬等人,用什么方式联系呢?”   孙逾被提醒,怔了怔,恍然大悟道:“所言极是。”一边四处张望,试图看出“闻敬等人联络方式”来。   太史阑淡淡喝茶。   傻叉,又被忽悠了。   闻敬等人本来就是一起的,互相认识,要什么私下联络方式?以为是地下党接头吗?   孙逾等人不过是被容楚耍着,又玩了一把心理战术而已。   林中马车失足已经引起西局鼠辈的疑惑,孙逾等人表现出的怀疑和扎堆,会让闻敬更加不安和警惕,此时孙逾“寻找私下联络方式”。眼神不可避免要在闻敬四周扫射,眼神鬼祟,这叫闻敬这种特务,怎么坐得住?   与其疑神疑鬼,被人悄然威胁,不如先去主动威胁别人,总有人沉不住气,爆开了,敌暗我明也就不存在了。   少侠们在议论“敌人的私下联络方式。”   “闻敬刚才咳嗽了一声,可是?”   “刚那个白脸人,手叉在腰上,我看是通暗号!”   “有这么明显的暗号?哎呀,那个人在抠鼻孔,抠得太用力了吧?一定有问题!”   “咦,那两个人撞了一下。”   “过去看看有没有掉纸条。”   “闻敬的眼神好鬼祟……他看了我十多眼了!”   废话,你都看了人家一百多眼了,眼神更鬼祟。   容楚微笑,喝茶,太史阑没表情,喝茶。   淡定,从容,微微眯着眼睛,像两只猛兽,看着爪下一堆小白兔举着草在玩“你看不见我”的游戏。   一顿饭吃得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到最后除了容楚太史阑景泰蓝,没人吃饱——都忙着侦查与反侦查了。   下午继续上路,天光还亮着,有什么事也不会在大白天发生,到了下午行路的时候,彼此的戒心越发明显,两拨人的互相警惕,导致其余人也受影响,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安的神情,走路时都尽量和避免和别人靠太近。   晚饭在一处小镇住宿,照样包了一个院子,孙逾那一伙不肯和大家一起吃,叫伙计送饭到房里,顺带也送了“史娘子”一份。   “史娘子”躺在床上,裸着上半身,腰上搭着长长的热毛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撕着烤鸭的皮,一边享受着“夫君”的按摩服务。   太史阑每晚给他按摩一次,每次她都以为容楚要趁机调笑,每次容楚都一言不发,比她还沉默。   容楚才不是傻子,调笑也得看什么时候,这么好的事儿,随便一调笑给调飞了,再想她伺候,下辈子吧。   热毛巾垫在腰上,太史阑的力道不轻不重,热力透骨入肤,一层层地漾进心底,一半痛一半爽,他额头冒了汗,舒服得呻吟一声。   完了太史阑毛巾一抽,伸手一招,景泰蓝跳上来,小脚丫一阵猛踩。梆梆响。   容楚托着腮,心想本国公甚是有福,这待遇,先帝都没有过。这腰痛还是好得太快了些,太史阑就这点不好,太卖力,不肯偷懒。   忽然门板一响,一个人影急匆匆闪了进来,竟然是孙逾,不敲门便破门而入。   此时容楚衣裳不整睡在短榻上,披风挂在床边衣架上已经来不及拿,他上身衣服已经褪下,肌肤再细腻,线条再优美,也能看出是久经锻炼的男人身体。孙逾不请而入,一转身就能看穿真相。   一霎那间,太史阑伸手去够披风,容楚却一把拉下了太史阑。   砰一声太史阑栽在他背上,脸紧紧贴着他背部肌肤。   芝兰青桂香气扑鼻而入,脸部触感细腻光滑,似软缎,比软缎温暖,似美玉,比美玉柔润,肌肤触及的那一刻,似从脸到心都被熨了一熨,像落入温柔的云。   孙逾一抬头,看见“史娘子”衣衫不整,婉转承欢,“史泰”表情僵硬,俯身其上,淡黄灯光一团暖云,映照得那美人露出的腰侧肌肤精致细腻,熠熠如珍珠,她微微侧首,额上香汗微微,纤长的手指,无力地垂在榻下,不染蔻丹。   香艳……无比香艳……   孙逾险些忘记来意,直着眼咕嘟嘟咽下一口唾沫,好大声音。   这两位……是在玩后堂花?   看不出史娘子纤纤弱质,床上如此……豪放大胆……   “孙兄,非礼勿视!”直到太史阑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气传来,他才惊觉自己的不妥,连忙讪讪退了出去。太史阑等他出门,一窜而起,顺手扯下披风扔在容楚身上。   容楚笑吟吟地穿衣服,自觉不亏。   孙逾又等了一会才进来,这回虽然正襟危坐,眼神却总溜溜地往容楚屁股上瞧,容楚神色不动,看他的眼神笑眯眯的,一旁的景泰蓝却忽然觉得四周好冷打了个颤。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容楚忧心忡忡地道,“奴家觉得,闻敬的耐性只怕不能长久,今夜必定有所举动。”   孙逾悚然一惊,连忙站起,“那我邀约好友,前来为娘子护法。”   容楚拉住他的衣襟,笑道,“不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声音低得只有孙逾听见。   孙逾浑身幸福地颤了颤。眉飞色舞地道:“娘子好计!等我的好消息。”   他大步走了出去,太史阑默然坐在一边,问:“今晚动手?”   “别急。”容楚笑得散漫风流,竖起一根手指,“全打起来就不好玩了,一个一个地,杀。”   ==   闻敬穿行在黑暗中。   他虽然孤身一人,却并不觉得寂寞,因为他知道,就在他身侧不远,各个角落,只要他召唤一声,就会有不下十个帮手出现。   他之所以还没召唤,是因为不确定,到底该不该下手,以及该向谁下手。   他是西局在南尧行省的分部的一个小头目,专门负责南尧等地的信息搜集,侦缉官员等任务,五日前接到西局自西凌行省分部传来的指令,指令是绝密级,来自京城,他这个外派的小头目以前从没见过,指令的内容很简单,在沂河下游流域寻找三个人,年轻男女,相貌俊秀,可能身边还有小童,这三个人可能在一起,也可能各自分散,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出这几个人,然后就地杀掉,至于凶手,正好借武林檄发布,附近北地江湖汉子齐齐聚集这个绝妙时机,推到江湖人身上,还可以趁机整顿下北地武林势力,西局对江湖势力,尤其是传说中统管北地乃至天下的武林总盟,早就垂涎已久。   虽然没有明白,为什么西凌的任务会让南尧的人来执行,但绝密级的指令不容轻忽,西局南尧分部的密探们几乎都已经出动,闻敬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支而已。   闻敬并不知道容楚和太史阑的身份,在他看来,这两人不过就是西局黑名单上必死的名字而已,上头传下的指令,要求他务必小心,一击而中,不得留下任何线索把柄,所以他才在明知对方武力不足的情况下,依旧小心谨慎,试图拉拢王猛,再杀人灭口。   但内心深处,他并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此刻他在思考着孙逾那一帮武林子弟的奇怪举动,不管怎样,牵扯上这一堆轻浮少年,他是不愿意的,西局要的是秘密行动,而不是被一群咋咋呼呼的鸭子惊破。   在后院一处隐蔽的角落,几个人影悄悄潜到他身侧,问他:“大人,今晚是否动手?”   闻敬想了想,总觉得心里不安,沉吟半晌道:“先别急,我看不如先让那批小子安分一点再动手,老四,你去孙逾那里,给他点警告。”   那个叫老四的汉子,冷笑道:“那小子色令智昏,西局的事也敢插手!”   “噤声!”闻敬瞪他一眼,“去吧!”   “是。”   众人四处散开,那个叫老四的汉子,一路往孙逾房间去了,他知道这个时辰,这批少侠都会出门找乐子,不会在房间里。   老四溜进屋内,果然没人,窗户半开着,窗下一朵玫瑰娇艳,老四阴冷地笑了笑,看了看风向,掏出一个纸包,撒了点药粉在玫瑰上,又撒了点药粉在木窗边沿。   西局暗杀手段千奇百怪,“花诱”是其中一种,据说是新任指挥使所创,她将毒下在美丽的花叶上,爱花人免不了要去嗅,再下在窗缝边沿,睡觉时总要关窗的,稍微用力,窗缝被震动,粉末弹了出来,谁能预料谁能躲?   老四一边下毒,一边想娘们想的杀人玩意就是风雅又恶毒。玫瑰洒了点无色透明的粉末,并无异常,月色下看起来更加娇嫩晶莹似敷粉,老四也恶毒地笑了笑——姓孙的小子正在追求那史家娘子呢,看见窗台下的花,难免要想摘一朵去献媚吧?   这毒不会死人,却会令人神智模糊,意识混乱,武功渐失,那帮少年以孙逾为首,他出现问题,小团体自然如鸟兽散。   老四完了事,哼着小调出门去,这座院子中间有个小小的竹林,竹林中有井,直接穿过竹林对面就是他的屋子。   老四走进竹林,幽篁千层,拂动碧绿的暗影,人脸在其中斑驳。   唰拉拉声响,有两个人拂动竹叶,从对面走了过来,还没走近,一股浓烈的酒气。   老四嫌恶地皱皱眉——大概又是那群“少侠”,买醉寻欢回来了。   不健全的人总是分外厌恶别人的完整,他下意识避开身子,想要换个方向,那两人却跌跌撞撞过来,一抬头,一张鬼脸一闪。   老四一惊,才看清对方戴了面具,这一惊他便停住,对方冲过来,不由分说重重撞了他一下。   一股血泉唰地射在了碧绿的竹竿上,将他要出口的怒骂冲散。   老四捂着腰间深而狭长的伤口,仰面倒下去,撞碎了几根老笋。蓬一声轻响,他袖间一个纸包弹开,一股淡淡的烟气散了出来。   孙逾站直身体,捂着鼻,恨恨地看着那纸包,“这老王八,还真下手了!”挥手招呼同伴,将老四拖到井边,扔了下去。   “闻敬发现了怎么办?”他的同伴有点不安地问。   “死无对证。”孙逾狞笑,“他和这个老四话都没说过,凭什么出来给他报仇?”   “这毒包,不带走吗?”   “带走岂不是说明他被人知道下毒,那不就等于说是我下的手?”   “孙兄真是大智慧者!”同伴大赞。   孙逾得意地笑笑,眼前却浮现“史娘子”半掩的娇媚颜容,“孙少侠尽管放心,对方行阴私苟狗之事,是万万不能当面向您问罪的。如果在他身上发现什么毒物,也不必拾取,只做不懂便好。这样闻敬必然摸不清情况,不知是您下手还是路人杀害。”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啊,对方一举一动如在眼底……必须娶了她!   孙逾神色阴阴地走了,他在盘算着,如何令“史娘子”投怀送抱,如何金屋藏娇,史娘子真是个妙人儿,貌美,聪慧,还会隔江后堂花,保不准还能玉人凭阑教吹箫……   如果那个史泰敢于阻拦,便一并杀了,至于那个孩子倒是个累赘……看心情决定吧!   半个时辰后,在井边,闻敬看到了老四的尸体。   他的神色比孙逾更阴沉——老四被杀得干净利落,凶器伤口是最普通的刀伤,十个江湖客有八个用这种,毫无线索可寻,原先要疑心孙逾的,毕竟老四是去毒他,或许是下毒时被孙逾发现被杀,可散开的毒药纸包在地上,根本没人捡拾,对方就好像不懂这是珍稀的毒药,按照常人的心理,如果是孙逾因为被毒而动手,必然要拿这毒药泄恨或者拿去寻找解药配方,事实上,现在看起来,凶手好像完全不明白这是毒药。   而老四脸上的神情,带着骇异,也不像是面对孙逾应该有的表情。   “大人……”几个属下在暗影里,小心翼翼低唤。   闻敬转身,脸色如铁,半晌挥挥手,几个属下从怀里掏出药粉,弹在尸体之上,默默掘了个浅坑,将尸体的衣服给埋了。   “依我说,根本不必理会是谁动手,那夫妻小孩三人,就该是咱们要找的,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既然三人病弱无武功,直接杀了便是!”   “胡说!他们那屋子,孙逾就在隔壁,往来不休,如今又打草惊蛇,一旦动手,怎么能掩人耳目?”   闻敬冷言驳斥了属下的建议,深深看着太史阑屋子的方向。   “莫急,总有机会的。”   ==   机会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说来就来。   接下来的一天之中,失踪事件再次发生。   有个中年汉子,约了几个朋友去街上买剑,其中就有孙逾等人,结果剑没买回来,回来的是那中年汉子的脑袋。   按照孙逾等人的说法,那汉子看中了一把好剑,偏偏别人也看中了,为此发生争执,对方一言不合,拔剑砍了他的脑袋逃走。他们追之不及,只得把剑和尸体带回来。   真相自然不是这样的,据闻敬属下回报,中年汉子是作为引子,引孙逾等人进陷阱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自然表面上只派出了他一个,其余人暗中跟随,谁知道跟了半路,忽然孙逾等人一声惊呼,像是遇见熟人,推着中年汉子就进了路边一个院子,随即门关上了,那院子墙矮屋小,暗探们正在犹豫如何不动声色地跟进去,门又开了,出来的是一脸惊惶的孙逾等人,还有同伴的尸体和头颅。   里面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猜也能猜得到,就在那简陋门板之后,几个人趁西局探子不防,围攻而上,刀剑齐出,瞬间便结果了一条性命。   西局的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众人私下聚议,都怒不可遏,表示一定要给那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点教训。   闻敬则想得更多,他在想,孙逾等人也不见得如何聪明,是怎么猜得到西局的这些手段的?就好像未卜先知一样,难道这队伍里,还隐藏着一位高人?   众人吵着嚷着分析着,商量着对付孙逾等人的办法。倒把主要目标容楚和太史阑给忘记了。   客栈隔室,容楚慢悠悠饮茶,清碧的茶水倒映他笑意融融,眼波深深。   ==   这事儿刚商量完,更坑爹的事情发生了,一群西局蝙蝠从闻敬处散开,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结果其中有一个人始终没能推开他的房门,再找到他的时候,他头朝下,栽在粪坑里。   这种不光彩的死法彻底激怒了西局密探,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事,对方竟然选在他们开会结束,最松懈和想不到的时候下手,西局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式,出入都会有及时通知,但唯独在开会结束后各自分散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是个谁也没有想到过的空窗期,现在,这空窗的时辰,被杀手的剑穿破,落一地空风。   闻敬震惊,也越发紧张,到了此时,他已经不知道该怀疑谁,对方的表现超出了他的认知,西局的行事作风和手法规律,向来是只有西局和少部分国家显贵才知道的事,不可能是这个江湖草莽队伍中的任何人能掌握,但此刻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对西局行事方式的熟悉,让他从内心里渗出深深的寒意,像行走在暗夜里,自以为无人发现,偶一回头,忽然看见一双含着阴冷笑意的眼睛。   隔室的隔室,茶香袅袅,容楚的眼睛,明媚而笑意盈盈。   ==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闻敬再谨慎,也不得不出手,一不做二不休,他准备把孙逾等人一网打尽。   于是在第二天,接近通城的一个大镇上,孙逾等人行路中,忽然遇见了一起打劫镖银的案件。   热血江湖,拔刀相助,难得这么个表现的好机会,孙逾等人当然要冲锋在前,群攻在后,将那批穿得比花子还破烂的强盗,赶了个落花流水。   见义勇为是愉快的,做人恩人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当千恩万谢的镖局局主,还有个千娇百媚的女儿的时候。孙逾等人心情很好,觉得最近真是春风得意,处处顺利。   镖局就在前方镇子不远,叫虎威镖局,局主殷勤地请少侠们去喝茶,一迭声地唤人割肉打酒,要好好宴请救命恩人。但是又表示了为难——这一批好汉人太多,足有百人,真要请还真请不起。   闻敬立即识相地表示了他没有出力,不去赴宴,孙逾等人眼神讥笑——强盗来时,这批人在后面磨磨蹭蹭,还挡住了其余想出手的人,哪有那脸再去吃人家的?   “史娘子,一起去吃一顿吧。”孙逾倒没忘记他未来的妾。   太史阑垂眼看了看容楚,论起判断力,这天下只怕没人是容楚对手。   “史娘子”抬起头来,怯怯拉了拉夫君大人的衣袖,“整天坐车怪闷的,我最近精神也好了些……”   哦,那就是有戏了,太史阑端起夫君的架子,威严地点了点头。   这家镖局看起来规模不大,但屋舍倒是气派,里外三进院子,敞厦连廊,宴席设在庭院中,准备得很快。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漂亮的局主女儿也在座,亲自给英武的少侠们斟酒,以至于很多人酒还没喝,舌头就大了。   不过酒香刚刚漫出来,容楚就以手扶额,做怯弱不胜之状。   太史阑立即扶住他,容楚对她眨眼睛——快点站起来,打翻酒杯啊,惊呼呀,关心啊,扶我啊,大声询问啊……   太史阑瞧瞧他,把他往景泰蓝身上一推——戏码太恶心,不干。   景泰蓝接着他“娘”,小子不负众望,大呼小叫热泪盈眶,“娘,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娘你别死呀……”   “我恶心,闻不得这个……”容楚以袖掩面,气喘吁吁。   孙逾怔了怔——以前没见史娘子闻不得酒味啊,许是这酒烈了点?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酒杯——有酒才有醉,有醉才有睡,没了酒,等下要想趁机占局主女儿便宜都没了理由……   思想斗争半晌,终究还是对他未来的妾的爱占了上风,他含笑站起,推回了那美人敬上的酒,“家门有训,在外不得饮酒作乐,局主好意心领,我等以茶作陪便是。”   眼神凶狠狠扫射一圈,众人只好悻悻放下酒杯,都嫌恶地盯了病美人史娘子一眼。   史娘子无辜地靠着“夫君大人”,眨眨眼睛。   因为孙逾坚辞,局主苦劝不能,只好撤了酒,便命上菜,容楚忽然细声细气道:“听闻此地靠近渝水,盛产渝水白鱼,此鱼肉质鲜美,滑嫩丰腴,尤其以活宰切片为鱼脍为上,很多年前奴家曾经吃过一席白鱼全席,当时主家白案一手好刀工,当着宾客的面,片鱼如落雪,青瓷托珍脍,衬满树桃花一地落英,着实好看、好吃、好玩。想来局主江湖高人,这一手生片鱼片,一定也擅长得很。”   他这么一说,众人想着桃花树下,刀光如雪,刀下鱼片也如雪,纷纷缕缕落入青瓷盘,薄如纸,软如绵,确实有意境、有滋味、有品位,都不禁向往,纷纷笑道:“史娘子一席话,听得我等馋涎四溢,不知道有没有口福,尝尝渝水生鱼脍。”   局主神情僵了僵,随即笑道:“佳客有意,自然要奉上的。”不多时命人抬了一盆活泼泼的鲜鱼来,果真当面飞刀剖鱼,制成新鲜鱼片,众人都觉得新奇,连吃带笑,容楚随意拈一块尝尝,目光流转,似笑非笑。   忽然那局主女儿款款过来,一屁股挤坐在太史阑和容楚的中间,手臂搭着容楚的肩,低声笑道:“娘子好见识,未知娘子哪里人氏?”   话声软软,一柄刀却硬硬地搁在容楚的颈侧,那女子用袖子挡着,笑嘻嘻对他道:“娘子声音太低,许是怕羞不敢说话,不如我们进厢房慢慢说?”   几个大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正围住了太史阑和景泰蓝的退路,手按在腰上,袍子底下硬硬的。   四周欢声笑语,少侠们还在出神地观赏厨子精妙的片鱼刀艺。   容楚以袖掩面,娇声道:“奴家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那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看看眼前明显二十多的“妹妹”,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妹妹请。”她扯出一脸假笑,半扶半拖将容楚拖起,太史阑随之站起,那女子回头对孙逾道:“史家姐姐似乎不太舒服,奴邀她进房稍事休息。”   孙逾等人漫不经心点点头,忙着吃鱼剥虾,那女子假笑着扶着容楚快步进去,几个大汉慢悠悠地堵在后面,挡在门前。   门关上,帘子放下来,那女子立即变脸,将容楚重重往里一推。   容楚“哎哟”一声,她的手还没到他的腰,他已经扑在床上,脸在被褥上舒服地蹭了蹭。   那姿势看在别人眼里是狼狈的四仰八叉,看在太史阑眼里——嗯?他不会想睡觉了吧?   “就你们这等货色,值得大人们小心翼翼,观察至今?”那女子一把推倒容楚,已经发觉他确实行动不太便利,戒心顿去,站在门口冷笑。   “干脆放信号给闻大人,让他们直接过来解决了吧?”一个男子站在那女子身后低声请示,“里头的,外头的,都是塘里的鱼虾,根本翻不起浪,真不知道闻大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不必通知他们了。”女子眯着眼,“上头下的命令我也看了,要找的人确实像这两个,既然闻敬请我们帮忙,咱们就帮到底,何必再劳烦他们呢。”   那男子眼光一闪,两人都心有灵犀笑了笑。   西局各地分部也有竞争,完成绝密级任务的厚重赏赐谁都想要,所以闻敬只请求同僚帮忙解决孙逾等人,而他这些同行则把算盘打到了容楚和太史阑头上。   太史阑奔到窗边,抬手要开窗,手掌一拍,窗户纹丝不动。   门口的两个人都笑起来,“别白费力气了,这屋子是特制的,所有的窗户和门,都已经被锁住了。”   “少废话,动手吧。”那女子眼神一冷,拔出靴筒里的短刀,一步窜了过来,她似乎特别憎厌容楚这样“娇滴滴的娘子”,窜到容楚面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劈手就戳。   “嗤啦”一声,衣襟撕裂,两团圆圆的东西弹了出来。   那女子一惊,一让,随即看清楚那是什么,顿时一怔,连下刀都忘记。   “你不是……”   “砰。”一声闷响,肘拳击在后背上,发出的声音极其扎实,女子向前一个踉跄,扑跪在地上。   背上的疼痛很快变成了麻木,意识有点模糊,她抬起头,看见那个冷峻的少年,正冷冷放下袖子,手臂上绑着一个三棱刺,幽幽生光。   听见那少年道:“他不是女人,我才是。”   ……   ------题外话------   月票一天被追了一两百票,咬得好紧,忧桑——更新减一千字。   本周周末不休息,上周周末也没休息,据说下周周末可能还是不休息,忧桑——减一千字。   年会票给力,幸福——加一千字。   天热,少食,瘦一斤,幸福——加一千字。   平均取数——还是一万字。   以上,玩笑。   不过人生从来加加减减,有得有失,想维持住一个对得起自己的平衡,是门技术活。   愿亲们不减幸福,不加忧愁,天地通透,心境愉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七章 动情   一瞬的震惊后,守在门口的男人,没有冲上来,而是选择转身就逃,门已经被锁上,他来不及掏钥匙去开,抬腿要踹。   一样东西飞过来,啪地打在他脚尖,打碎了他的脚趾,这人正要惨叫,又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飞过来,狠狠塞住了他的嘴。   太史阑紧接着一脚将他踹翻,榻上容楚看也没看战果,幽怨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唉,奴家的胸……”   太史阑人间刺出手,麻利地对两个人都戳了戳,头也不抬地道:“欲要大胸,必先自宫。”   ……   太史阑将那男人捆了塞在床下,将那女子拎到门背后,人间刺轻轻一戳,“吐真”。   “你是西局的人?”   “是。”   “西局在西凌行省目前有多少人?你们隶属于谁管辖?”   “不清楚总人数,我们是西局西凌第三司蓝田组的人,一司六十人,一组十人。”   “闻敬是第几司?”   “他是南尧的,和我们不相统属,不知道。”   “西局为什么要杀我们?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知道,上头的命令,绝密级,只说像你们这样的一男一女,若遇见,格杀之。”   “今天的计划是?”   “闻敬要我们帮忙杀了孙逾等人,而我们还想顺便拿了你们。”   “知不知道闻敬的下一步计划?”   “不知道,不过他有向第三司借人,说在蓝田关附近等候,或许下一步打算在那里对你们动手。”   ……   看看再问不出什么,太史阑收了手,坦然将人间刺绑回手臂,她发现这样做很好,最起码打出肘拳时,更有杀伤力。   她使用人间刺时,不再避讳容楚,容楚也不说话,笑吟吟看着那闪烁着三种光芒的武器。   他之前没见过这东西,却隐约知道它的来历,更知道它无可比拟的珍贵,没想到居然落在她手里,向来人间异宝,有缘者得,所以才会沉埋邰家那么多年,最终却被只是过客的她拥有。   容楚唇角翘起,心情很是愉悦——不是因为看见至宝,而是因为太史阑终于不设防的态度。   她是巍巍的山,坚实浑然,宝藏内藏。每一点开启,都需要费尽心思的努力。然而每一点开启,都离那光华灿烂的内蕴,近一点,更近一点。   山在虚无缥缈间,待浮云终过。   ==   取了钥匙开了门和窗,再等了一会儿,那女人自己恢复了过来,人间刺的遗忘效力发挥,那女子愣愣站在门口,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背上有钝钝的痛,她想回房解去衣裳看看怎么回事,但现在是不可能的,眼前,完好如常的太史阑和容楚又让她心慌。   房门开着,所有的窗户开着,院子里的人一转头就能看见房里的情况,再下手已经不能。   更何况,“史娘子”正靠着她的肩,娇娇地道:“多谢姐姐关心,亲自送妹妹出来。”   那女子侧侧头,看看“史娘子”珍珠般熠熠的肌肤,线条优美的半边侧脸,眼光向下扫,没发觉什么异常,却又觉得哪里都是异常,心里咚咚地跳着,她咽了口唾沫,觉得连咽喉都是干燥的。   这种情绪,叫做恐惧。   但更恐惧的是,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恐惧。   就像先前她搭着史娘子的肩,史娘子现在也搭着她的肩,也和她一样,话声软软,扶住她手臂的手指间,却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冰凉,薄,像块不化的冰,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瘆人的寒气,她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武器能造出这样的薄和锋利,但毋庸置疑,能使用这样绝世武器的人,绝非常人。   这次的绝密级命令,招惹上的,到底是谁?   心底一阵一阵地麻和凉,步子却不敢怠慢,她撑出勉强的笑容,被史娘子挟持了出去,当然,看起来是她扶着史娘子。   走到院子中,容楚招呼那些吃喝正欢的少侠们,“孙少侠,各位,施姐姐说她家中今晚还有事要办,咱们就别再叨扰了吧?”   孙逾等人吃了喝了,乐子都玩过了,也觉得该走了,当下纷纷告辞,那“镖局局主”看着一路陪出来的“女儿”,神情惊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而太史阑容楚,早已不由分说,带着那女人一路出门去。   出得大门,容楚笑道:“多谢相送,姐姐太客气了。”小刀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那女子腰间要害。   那女子恨恨地看着他,眼神凌厉,容楚玩味地看着她,并没有放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下一步,是不是通知闻敬,这对夫妻不是简单角色,让他小心?”   那女子身子一震。   “或者你还可以通知他。”容楚笑得亲切而可恶,“埋伏不要设在蓝田关了,你已经泄密给我们了。”   “啊……”那女子惊得险些失声,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么时候泄密了!这是西局绝不会饶恕的死罪!   “我如果是你,”容楚轻轻道,“就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闻敬死也好,活也好,知道不知道真相也好,与你何干?”他含笑拍拍那女子的脸,“你放心,只要你闭嘴抽身,我自然也不会让闻敬知道你泄密。”   那女子吸口气,垂下眼睛,容楚轻笑,“多谢姐姐体贴。”伸手款款搭在太史阑肩上,太后一般。   容太后风情万种地走了,还带走了所有原本应该留在这里的人,那“镖局局主”急急地赶上来,想要埋怨什么,却在那女子阴冷的神色逼迫下,闭上了嘴。   女子凝望着容楚和太史阑的背影,脸色阴沉中夹杂着恐惧。   “通知闻敬,计划失败。孙逾等人有防备,让他自己小心。”   ==   所有人安全回到客栈,闻敬在门口接着,笑容满面,态度自然,太史阑瞧着,也觉得这人城府确实够得上水准。   客栈里很快就安静了,容楚干完他的事儿后,痛痛快快拉着太史阑睡觉,一点也不担心闻敬等人卷土重来。   太史阑虽然一万个看他不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掌控人心,精研心理之术妙到毫巅,硬是在危机之下,利用闻敬的谨慎和孙逾的狂妄,将两方人马玩弄鼓掌之上,他自己舒舒服服睡在夹缝里,没事摸一把,跟玩麻将似的。闻敬等人的段数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早上起来容楚神清气爽,脸色好得刺眼,太史阑隔窗看见孙逾和闻敬都沉着个脸过去,各自挂着俩大黑眼眶。   容楚的腰今天终于稍稍好了些,能坐了,于是他坐到了梳妆台前。   国公接受新环境新身份的能力很强,几天前阴差阳错被逼做了太史阑老婆时,他还以绝食表示抗议,几天后他倚着妆台,垂着水袖,巧笑倩兮,妩媚回首,娇娇地唤:“夫君——”   “夫君大人”靠着墙,嚼着糖,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古装虐文雌雄颠倒版,毫无违和感。   “夫君,奴家想换一朵绒花,要紫色的。”“史娘子”撒娇熟练。   太史阑听若未闻,下巴一抬,“贤妻,你家老爷我要洗脸。”   “儿子,你爹要洗脸,快去伺候。”   悲催的景泰蓝对四面望望,发现无人可以指使,光屁股扒窗大喊,“小二,我娘要紫色绒花,我爹要洗脸,我没人给穿衣服,速来——”   ……   “史娘子”端的好度量好贤惠,夫君大人不理也不生气,自己胡乱找点粉拍拍,胭脂刷刷,口脂涂涂,涂口脂的时候景泰蓝两眼发亮,连咽唾沫,显然被这久违的美味勾引起了绵长的思念,却被太史阑一个杀伤力并不强却充满警告的眼神给腰斩。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史娘子”化好妆,满意地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太史阑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他一眼——演戏上瘾症候群。   “史娘子”装扮完毕,太史阑大步过去,将披风兜头兜脸给他一裹,扶了他出去,史娘子一路靠在夫君身上,花摇枝摆,颤颤悠悠,逢人就打招呼,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在那并不孔武有力的“夫君”身上。   国公很欢乐,国公心情很好,因为国公忽然发现,反串很幸福。   除了这时候,还有什么机会,那块里面包裹着美味馅心的石头,肯让他上下其手,倚红偎翠呢?   ==   富家子弟孙逾,为了讨好“史娘子”,给史娘子专门雇了一辆车,但因为上次惊马,他自己终于不再死乞白赖地也坐在车上,“一家三口”,得以同车而行,太史阑正好趁这难得的悠闲,给景泰蓝补课。   今天上英文和历史。   “bitch—is—bitch。”她读。   “bitch—is—bitch。”景泰蓝奶声奶气跟着念,“麻麻,什么意思?”   “贱人就是矫情。”   正在喝茶的容楚,一口茶水险些喷到景泰蓝脸上。   “什么叫矫情?”今天的课程有难度,景泰蓝眨巴眼睛。   “心里想的不等于嘴上说的,嘴上说的不等于手中做的,杀人越货还要姿态圣母,看见男人走不动腿还要白莲花。具体参考你乔姑姑。”   “哦。”景泰蓝欢喜,“以后我可以这么骂她吗? qiao—yu—run,bitch—is—bitch!”   “错,是yurun qiao,bitch—is—bitch!”太史阑纠正。   “哦。”景泰蓝手指抵在酒涡上,笑呵呵地道,“麻麻,全是这个英语,乔姑姑听不懂呀,我可不可以这么说:乔姑姑,你个bitch,做得很好,没人比你更bitch了,下次你再这么bitch,我就 fuck you!”   “很好。”太史阑赞,“举一反三,有长进!”   容楚咳得连茶叶沫子都险些吞下去。   “你这是哪国语言?”   “英国。”   “没听过,是南洋诸国之一吗?”   “你没听过的多了。”   “fuck you什么意思?”   “对对方进行诚挚问候。”   “是滚你妈蛋的意思吧?”   “太客气了。”   “你怎么给孩子教这些村俗之语?”容楚皱眉,“你忘记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么?”太史阑若无其事翻开一本书,“听过这么一句名言没有?”她平板板背诵,“我们生来世上,只为了纵情欢笑,痛快发泄,舒畅流泪,放声呐喊。而这世界要做的,是让我们渐渐忘记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别忘记,在成为权力和现实的奴隶之前,我们首先是人。”   “这是谁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么没看过?   “太史阑。”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后一靠,眯着眼睛,懒洋洋道:“这里也有句名言,说给你听:强大的皇朝,从来都为男人创造,没有女人跻身之地。并不是男人一定比女人强大,而是在权力面前,他们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无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那一方,当女人还在为奴隶们流泪时,他们已经将人们变成奴隶。”   “这是谁的话?”   太史阑等着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却轻轻笑了。   “一个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蓝一眼,“这是她的前半段话,后来她用实际行动,将这话的后半段补齐。所以有些事我觉得很有意思——有些人天生就是敌人,我想,你们会碰见的。”   景泰蓝咬着手指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咕哝道:“我还是喜欢麻麻的话……”   太史阑毫无表情,变戏法似地找出一本书,道:“历史课。”   已经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睁——她懂南齐历史?   虽然没有问过她的来历,但他隐隐觉得,她不是南齐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东堂西番五越以及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论,有时尖锐有时宽广,但无论哪种,都超脱于这个时代,是不能为当权者所容的奇妙放纵。一个来自于不可知的他处的人,能怎样诠释不属于她的历史?   书看起来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处都有的三个铜子一本的《大齐山河》。   一本地理杂记书而已。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他兴致忽起的眼光,翻开书,停留在第四页上,看样子已经讲了几课。   “马上要到蓝田关,今天就学这个。”太史阑先给景泰蓝普及地理知识,“蓝田关,原先苍东行省南边界,后因为东番掠夺及年年风沙,半个苍东行省化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划分各行省,将蓝田关南移,划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关,西通丝帛之路……”   容楚打个呵欠,撑着颊,翻了个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来,因为那女人的讲课话题忽然换了。   “蓝田历经大小战役数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战役,号称兵家史上最为奇诡的一战,当时南齐被围,先锋突围求援,在突围过程中中伏,掉入当地甜水井,被敌军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脸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间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丽,他一身戎装,望着纷纷扬扬大雪对面,那些若隐若现的盔甲,长剑青铁,闪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围,牵制住西番左路军,否则长铗峡,元帅大军必受伏击。”   “你假做被围,牵制这路西番军,好让元帅绕道而来,形成包围。”李扶舟在他身侧,静静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雪,只怕要毁计划三成。”   “所谓名将者,善用天时也。”他淡淡笑,“这一场雪固然对我不利,可对元帅有利,永定湖此时想必已经结冰,自湖面穿过,可节省两个时辰行军,有这两个时辰,大事定矣。”   “终究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转头,“我意已决。”   “那么,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着夜间突围的路线,要经过甜水井,那一处地形奇特,如果敌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来看你,难得相聚,你可别辜负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圣门小公主,丢下门中一大堆事,跑来这里住帐篷吃干粮给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么行?传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说你李家没道理。再说军中不允许有女人,让她进营,我可是担了风险的,等父帅一到,挽裳就得离开,不过几个时辰相聚,你还要出营,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么?”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来,那个精灵一样的清丽女子,笑吟吟背着手,从雪堆后钻出来,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脚,抬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头,笑道:“别老皱着眉头,要笑,要温和,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大事儿要你去操心?”   李扶舟有点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皱眉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一笑,“这么大雪,还乱跑。”   “就许你们男人冒雪视察,不许我们女人出门?”挽裳皱皱鼻子,“刚才你们在说什么?突围吗?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时发声,再对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这个任务有危险,扶舟对地形没有我熟悉,还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将,不可轻易蹈险。”   “无妨,我不会有事。”   ……   他们再次争执,没发现不知何时,挽裳已经悄悄走了,当晚原本他要出战,却因为对方异动而临时暂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战方案,可是当他们出帐时,却发现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属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经不见了。   等到消息再来时,便已经是噩耗。   ……   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地传来,“……当夜有人单骑闯敌营……”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传来时,他惊到浑身发冷,只一怔间,李扶舟已经狂奔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等他追到时,便看见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马蹄,一地的尸首,鲜血遍洒在皑皑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艳红,似从单纯洁白开始,随即纷繁复杂,最后凄艳结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体不全,面容扭曲,可见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厮杀。   有十几人,头靠头拱在一起,维持着四面八方向中间爬拢的姿势,至死都向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甜水井中间地带。   甜水井并不是一个井,只是一处凹陷地形的总称,那里因为地势塌陷的原因,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处原本产水,水质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后来因为风沙渐渐侵蚀,水没了,井枯了,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现在那里,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个坑,像一座孩子的坟。   勇士们都伸着双手,指头鲜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势,手指伤损最厉害的那个,已经将混着沙土的雪扒开了一块,所以那双手被砍了下来,端端正正插在沙雪里,十个指甲磨脱的手指,淋漓鲜红,朝天。   像一个绝望的呼号,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挣扎。   他忽然弯下腰去,内腑绞痛,无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还能动,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身上有剑,锋利无伦,他却没有用,只是跪在坑边,和那些属下一样,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马踏过的井。   历时一个时辰,他终于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没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坚硬沙土里,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抛开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过美丽过却不能完满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总有挖完的时候,他忽然停了手。   经历战场的人,看过很多临终的人,扭曲的、狰狞的、绝望的、悲切的……再平静的人,都难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绝,唇角的纹路,刻满一生。   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脸。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脸稍稍苍白,被沙子磨砺出淡淡血痕,或许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难让人不挣扎,她竟然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必定要来,怕狰狞苦痛的死相,让他疼痛终生?   有一种爱,以死亡诉说,是穿越旷野的孤独闪电,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终无声。   李扶舟跪在沙堆边,痴痴地一动不动。已经停了的风雪忽然又呼啸起来,掠过少女苍白美丽的脸,一缕长发散开,纠缠在了他的肩。   或许不愿走,或许是告别。   对面敌营里,隐隐有狂笑传开,充满戏谑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马,再一瞬已经没入雪中,茫茫风雪,淹没寂寥孤凉的背影。   而容楚,没有动。   他退了回去,甚至连三百勇士的尸首都没收拾,迅速回营整兵,重新修改作战计划。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阑的声音,忽远忽近,“……单骑纵横敌营,三入三出,杀西番红缨大将,后为敌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诸敌至,南齐主将以三百冰尸矗立阵前,时值黑夜,寒风呼啸,似有鬼哭之声,西番诸将胆寒,以刀兵戮尸,未料尸中遍藏火药刀针暗器毒物,爆裂弹射,中者无数,夜马踏惊冲阵,此时南齐伏兵出,西番无人生还,尸填诸井而满,后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东边境之稳,至今西番不敢过甜水井……”   景泰蓝打了个寒噤。   太史阑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现代,人体炸弹,这种恐怖组织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个时空,为另一个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况这还不是以俘虏或敌方尸体来设陷阱,是用己方阵亡的将士尸体来做诱饵,下这命令的人,该有何等坚毅决绝的心性?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追着李扶舟,冲到阵前,随即残暴的番人看见自己杀死的人,都被冻成了冰尸,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这是一种何等惊怖的感受?在这种惊怖的感受面前,人们会忍不住动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样,清除掉这种冰冷的恐惧。   然后,冰尸炸开,火药刀针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伤无数,南齐一冲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间惨景,冰尸当面,阴招迭出……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的冷酷与决绝,太史阑也似置身于厮杀号叫之中,听见那夜分外凄厉的带血的风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虽借同袍尸首而不悔。   “主将是谁……”景泰蓝小手抓紧了太史阑的衣袖,抖抖地问,“是谁……”   太史阑抬头,看了看容楚。   看着对面平静皎洁,近乎艳美的脸庞,看着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实在很难将那一夜风雪杀神,冷酷将军的身影,和他重叠。   这珍珠般光华的人,为何没有留下一丝战争的创痕?   又或者,那些创痕只是藏在了深处,似老蚌伤了身,吐出一层一层的胶质,裹住那伤,便成了外表圆润无瑕的珍珠。   容楚迎着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风雪。   那一夜永远不归的人们。   那一夜他大胜,却无功,悍然以同袍尸首列阵杀敌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们所接受,不仅无赏,父帅为了平定军中怨气,还狠狠给了他军棍一百。   挨军棍时,只有扶舟说情,并自愿也挨了五十军棍,那些平日拥护他的将领,此刻都变了眼光,人人都说他绝情绝性,虽必将成为名将,但却未必是从属之福,每个人能接受自己在战场上死去,却不能接受死后尸首还被用来再次作战,最后尸骨无存。   父帅那时自觉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将军权顺利过渡给他,他却因为此事大失军心,父帅失望,自然溢于言表。   朝廷倒是对他嘉赏有加,可这嘉赏未必带着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诸将不满,当然,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军权,早已功高震主赏无可赏,难得这么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虽然此后他亦在战场作战数年,声名震于朝野内外,但此事的影响,却绝不止于那些军棍和嘉奖,他渐渐被排斥、被畏惧、被疏离,而他虽嬉笑如常,内心深处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终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个悠游国公。   或者,真正的影响,还不止这些……   容楚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见对面太史阑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惊的、失望的、渐渐不齿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样。   当年那个决定,没有人比他更痛彻心扉,那些同袍,那拨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训练的亲卫,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们成长,然而那一夜的风雪,将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着他们,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愤不绝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让他读懂两个字——“报仇!”   大丈夫行事无须择手段,唯结果耳!   无论世人诟病如何,他始终相信——那三百兄弟,他们愿意!   愿意以无用之身,换敌人全军覆没,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脚,在自己眼前的泥泞里绝望痉挛。   虽身躯破碎,而灵魂终得周全。   可是……没有人懂。   不过……他淡淡笑起来——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平静地捋下了景泰蓝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静地道:“景泰蓝,你觉得这样做,对不对?”   “我……”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心里模模糊糊的,一直以来太史阑潜移默化的教育,让他心里有一点隐约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冲突,他给不出答案。   “给你说个故事,我来的那个地方,”太史阑干巴巴地道,“也有这样的事,某些恶人,俘虏了小孩,或者蛊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体炸弹,用以对敌人造成杀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样是不对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恶,是以极端手段造成无辜伤亡的恶。”   “那这样的呢……”   “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这件事,看表面你只能看见残忍,但我却看见决心和勇气——不顾一切为朋友报仇的勇气;敢于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即使明知将要遭受非议,也要做到自己必须做的事的勇气。”   一直偏头,撑臂看窗外风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颤。   眼角觑到她,她并没有看他,只垂头谆谆教着那个孩子,她这话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满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见知音的满足。   是茫茫黄沙无止境里看见绿洲的满足。   是一片空寂无落处的雪中看见一朵梅花娇艳的满足。   这种满足,连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没有给他,多少年共进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侧,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后,扶舟开始学会永远微笑,一直温和,然而他的心,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未曾想。   他寻觅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终于得到。   他因那耿耿旧事,而始终荒漠了的那一处心田,今日终于遇见细雨甘霖,无声复苏。   这一霎理解的光辉,将内心深处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生。   “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应以手段论英雄。”太史阑还在娓娓对景泰蓝继续,“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丑恶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下面讲新一课……”   容楚轻轻笑起来,弯弯唇角,掠过五月的夏风。   ==   车里的气氛平静安详,行路时候的气氛却古怪紧张,闻敬若无其事,眼角却始终瞟着孙逾等人,而孙逾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   中午的时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闻敬偏偏说那处山岗下最近不安全,提议众人再走一截路,结果便错过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坡地歇脚。   那块坡地不远处,就是曾经是抗击东番一线关隘,后来被废弃的蓝田关,过了蓝田关,就进入了北严地界。   众人三三两两休息,有人斜觑着太史阑和容楚道:“说起来,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对男女,年纪倒和你们相仿,莫不就是你们两个吧?”   “如果是我们,为何不说?”太史阑压着嗓子回答。   她不爱说话,但说话再痛苦,也比听容楚捏假嗓学女人的调调儿来得幸福。   这段路如果有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词——谁叫你抢着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对外做主。   好在她声音低沉,再往下压压,倒也像个少年的声音。   “我们哪里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容楚娇滴滴地将头靠在太史阑身上,一脸幸福,“不过有夫君在就够了。”   太史阑飞快地咽下一口干粮——不如此不能压下沸腾的恶心感。   一个中年汉子啃了几口干粮,走了近来,关心地道:“此地风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这里靠近北地,一年到头风沙很大,将附近一些残破废弃的房屋侵蚀得千疮百孔,其中几座,造型虽然宽大方正,但连屋顶都没了,不过倒也勉强能避风。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脸,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地答,毫无戒心的模样。   “夫妻俩”相携着,慢慢向那几座屋子走去。   孙逾见状要站起,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孙逾警惕地退后一步。   没有人说话,四面慢慢靠拢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陌生的脸孔,远远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阴冷。   孙逾看看那人数,再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神情立刻虚软了几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听见那对夫妻道,“那屋子看起来不太妥当……”   “可是看这模样不去不行。”   “咱们算是来错地方,唉,当初不该听王猛大哥的。”   “熬过这段日子,回北严就好了,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险恶,看来那本《玄天功》还是得加紧练习。”   “夫君就是懒惰,当初公爹临终再三关照,你就是丢在脑后,如今可知道了吧?到处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产,若护不住可怎生是好……”   孙逾竖着耳朵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庞大家产……武林秘籍……最诱惑人心的两大诱饵。   《玄天功》不是传说中的内家至宝么?失传江湖多年,怎么会落在这对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两人,不像,真的不像,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虽然没什么武功,可气度当真非凡,连那孩子在内,都风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虽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宝光内蕴,淡定雍容,绝无寻常人的闪烁虚浮,说他们出身不凡,谁都愿信,当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这对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请的?   或许……这是真的呢?   孙逾盯着他们背影,如果说先前,“史娘子”的聪慧美貌还不足以让他冒险,现在那对话加上的筹码,足以让“少侠”动心。   他霍然站起来。跟随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识跟着聚拢来,西局的人一怔,没想到孙逾还有这胆气,目光立即针尖般尖锐阴冷。   “各位这是做什么?”一个青袍大汉横跨一步,挡在孙逾面前,冷冷地问。   “你们这又是做什么?”孙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们挡着算什么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门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来,语气尖锐。   这段日子他们处处不顺,积攒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闻敬交代了尽量不要招惹太多敌人,才暂时忍了孙逾,此刻见他还要挑衅,哪里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现在不是我的,将来也必须是我的。”孙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谁想拦?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个青袍大汉怒喝一声,长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经泼雪般呼啸而来。   “看谁死得早!”孙逾怒喝,“兄弟们,上!”呛然拔剑,长剑迎上宽刀,交击之声脆亮刺耳,星火四溅中,两人都蹬蹬后退一步。   “混账!”那大汉勃然大怒,“都给我杀了!杀了!”   厉喝呼啸,混战终起,西局的人怒火难抑,全部显身,和孙逾带领的那一帮,在黄沙地上战成一团,刀剑之风激起的黄黑色沙土,一蓬蓬洒过天际,从刀的寒光跨越过日的亮色,再在坠落的终端染上艳红的血,地上的痕迹繁杂泥泞,混着越来越多的殷殷血迹。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闻敬阴沉的脸,脸上无法掩饰恼怒的神情,“混账!混账!”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孙逾等人不得异动,另一方面也要作为等下计划得手后离开的接应,此刻却突然动起了手,不仅动手,还所有人都显露了行迹,这已经违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动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况人暴露了,还没占上风,如果落了下风,闻敬这边伏击太史阑容楚的人还得拨出去救援,这叫他如何不怒。   闻敬想了好一会也没想通,孙逾那些人明明自私无耻,怎么这次为这对夫妻这么义气干云?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大的诱惑,永远都是人的贪欲。   “不管他们了。”闻敬冷着脸,对身侧人道,“烦请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长着一张马脸,是西局蓝田第三司派来增援的人员首领,对上头的这个任务,他很不耐烦,瞟一眼走都走不稳的容楚和底盘虚浮的太史阑,冷冷道:“真是不明白闻老兄,这么两个废物,居然这么久也没拿下,还得兄弟来帮手,老兄真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闻敬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勉强压下了,咽一口唾沫,干笑道:“这两人确实无用,倒是一直拉着那几个小子帮忙,才造成如今这局面,所以今日,干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须小事,不必烦你烦他了。”马脸老牛一摆手,“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挖了陷坑,你就等着活埋他们吧。”   闻敬瞟了一眼那破败的屋子,忽然脸色一变,道:“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战役的遗址吧……这屋子不是屋子,是当初为诸战死将士建的祠堂,怎么破败成这样……”   马脸老牛一怔,仔细回看了那屋子几眼,脸色也微微变了。   当初甜水井战役,一直以诡异恐怖闻名于世,众人一想起死在这块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还有那惨烈绝望的死法,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可是此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再换地方也不可能。   “别再扰乱军心了!”老牛狠狠道,“人来了!”   一抬头,看见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经在那中年汉子引导下,到了沙屋边缘。   ------题外话------   月票追得紧,所幸有大家努力揪住我,好歹没彻底掉下去,合掌,感谢。   68 真爱未满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的背影。   只要他们推开那朽败的门,跨进去一步,这一家子就会落入里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剑无数,瞬间将人扎成肉泥,然后浮沙一倾,地面填平,人将于此处长眠,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再过几天,风沙将起,连屋子都会盖去一半。这三个人,从此在世上再无痕迹,也无人能找到他们的痕迹。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射进坑内!   这是西局蓝田第三司,经过多次推算,选出的最隐秘最干净了结的杀人办法。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前头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诱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的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这屋子还算整齐,只是也没了屋顶,这附近屋子怎么都没屋顶。”那西局探子神态自若,在前头谈笑风生,随手便推开了最大的屋子的门,“史娘子,里头避风,快进来。”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门板吱呀一声撞在内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坠,急忙抛出飞索,勾在墙壁上,将身子定住,他记起自己开门前,已经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么没听见惨呼?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再一抬头,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躲在另外一间屋后隐蔽处的老牛和闻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计划已经失败,却也不慌张,老牛啪地一声,发出一个暗号。   “射!”   “唰!”   从预计埋伏的地点,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云,箭落如大风之后的狂雨,唰一声掠过苍蓝的天空,击中目标。   “啊”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墙上刺猬一样的西局探子,微微痉挛几下,徒劳地伸出手,向箭来的方向够了够,似乎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就在刚才,万箭如期激发的一刻,他们还在欢喜,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射向了那个引路的,还在墙上的西局探子!   刹那之间,将他万箭穿身,钉死墙上。   鲜血在沙墙上扭曲蜿蜒,画一道诡异生死符。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在灰黄屋子的背景下,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历经危机,倒像在祭奠。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面对着推开的门,容楚轻轻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风落地,现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绒花和束簪落地,散开的乌发如缎,如旗飞扬在湛蓝的苍穹下。   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他抬起的手,越过了肩,向着内墙的那一侧。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挽裳,还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老牛马脸瞬间缩成了短脸,所有五官都惊骇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每个人都自对方睁大的瞳孔里,看见无限的震惊和深黑色的绝望。   天啊!   知道是绝密任务,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要杀的对象,竟然是晋国公!   重臣第一,元勋后代,世代柱国,军事巨族……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和那个人。   那是属于所有少年绝艳的传奇,属于帝国的荣华,属于时代的光辉,属于一切权力之上的俯视。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对朝政的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仅仅属于容家的秘密军事力量,就没有人能摸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让他们来杀他!   闻敬浑身颤抖,他比别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蓝田关甜水井,是当初影响容楚一生的那一战所在,就是在这里,容楚失去了他的亲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层将官的信任,在这里,他经历了他光辉从军生涯中,虽胜犹败的惨烈一战,那一战的死亡方式和结局,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痕,历风霜磨砺,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选在这里,选在三百将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闻敬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嚎,竟然不顾同伴,转身便要跑。   一双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内情的老牛,他一边恨恨地骂,“天杀的,怎么会是容楚?这么身份的人,怎么居然肯扮个女人!”一边怒声道,“人!”一边怒声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还有生机!”   闻敬浑身冷汗如流水,抖到无法言声。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对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太史阑也在静静看着内墙。   飞箭群射,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内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浆的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长长壁画,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少女韶龄,如花盛开,中途夭折,碧血黄沙。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的声音,远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遗骸,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阑默然,她最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在此处,说明身份一定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的魂灵一定一直在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的人的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荡无所遮掩,在那样的眼神面前,他到嘴边的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的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   风浩荡,黄沙如水汤汤,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缓缓转身。   他的护卫们,以赵十三为首,激动而庄肃地迎上来,赵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却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点点头,离开,赵十三给他披上黑缎披风,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贯穿,在风中翻腾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闻敬已经瘫软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杀。”   ……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的嘶吼抛在身后。   她没有同情或怜悯,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计的不是容楚和她,那么在西局这些人手下,会有更惨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绝慧,将这些人始终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终于联系上赵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变局。   容楚不会允许有人践踏风挽裳灵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的威权。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肉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的杀神。   他们站在高高的岗上,俯视着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的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看见平静的太史阑,看见小脸难得严肃的景泰蓝,看见黑色披风白色锦袍,披风上镶绣尊贵螭纹的容楚。   孙逾眼神有点迷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个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的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矫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荡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孙逾僵木至不敢动弹。   他已经认出了那些护卫衣角上特殊的标志。   所以他无法收拾自己的情绪。   眼前,帝国隐形主宰之一,挥袖拂动山河的绝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转娇媚的史娘子联系起来?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该有多强大?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流过,孙逾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的西局对手,转身就逃。   在对战中失神并且贸然以背对敌,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错误,一柄剑,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停留,狠狠刺进他的后背。   剑锋冰冷,而热血炽烈,冷热交替的极端感受,让濒死的孙逾忽然奇异地想起“史娘子”。   这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最不可思议,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让人恐惧的,人。   ……   “少侠”们也一个个死于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阑依旧没动。   这些人接触到了西局和容楚之间的纷争,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何况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夫妻,此刻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山岗下和少侠们对战的西局密探,此刻才发觉山岗上的不对劲。   赵十三们已经收手,于是时有一具具尸体,被风沙卷起,滚落山坡。   那些剩下的西局密探发现熟悉的尸体和山岗上彪悍的护卫,震惊之下无人恋战,转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窜。   赵十三要追,容楚举起手。   赵十三停住不动。   太史阑却不管这些,张嘴就问,“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总要留人报信的。”容楚微笑,“他们必须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事。”   这话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对劲,容楚把人杀了,对方不是一样会知道他知道了这事?   然而太史阑想了想便明白了,关键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的意思,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杀的人是你?”   容楚笑容微微赞许,“如果知道要杀的是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设伏。”   “那你放人回去……”   “西局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目前虽然西局主掌是康王殿下,但新任指挥使是乔雨润,两人之间政见不同,康王认为既然敢做就不必顾忌过多,西局就是该成为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可怕机构;乔雨润却认为那样会导致西局众叛亲离,众人离心,很难得到有效信息,应该区别对待,分化拉拢,对外尽量改善形象,将西局建成凌驾法司之上的半明半暗的机构。”容楚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这个暗杀命令,不是乔雨润的意思,而是康王的。”   “所以,你这是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们了?”   “乔雨润目前就在这一带,此地西局密探必然也归她直管,康王的手伸得太长,不顾一切以绝密命令,指挥西凌蓝田司暗杀我而不成,反而损兵折将打草惊蛇,乔雨润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跑回去的人一说,整个蓝田司,包括第三司都难免有怨气,在他们看来,对付我是以卵击石,他们是被蒙在鼓里,被康王勒令去送死,这口气,他们也是咽不下的。”容楚笑得微微暧昧,“这种黑暗里行走,整天琢磨着害人的鼠辈,已经被这日子拨弄得心思疯狂了,谁要得罪他们,他们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康王势大,也未必经得起这些整天浸淫害人毒计中的小人整日算计。所以我干脆少杀几个,留多点人,给咱们尊敬的康王殿下,搞点乐子不是?”   太史阑无语。   就这么一点点事,这家伙已经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后果,不用验证,他一定是对的。   推算出全部事实也罢了,他还不穷追猛打趁机泄恨,顺手就布了局,借势引火到了主谋身上。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里,西局不会太平静,宗政太后最宠爱的两个人,如果以前还勉强能合作,今日之后,必然分道扬镳。   给敌人多个敌人,胜过给自己找个朋友。   尤其当那敌人的敌人也是毒蛇的时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机深沉,似乎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微微笑,拂拂袖的人。   “景泰蓝。”太史阑抓紧一切机会对小子因材施教,“你看,这就叫未雨绸缪,心机深沉,所谓成功的奸雄,成功之处就在于,当别人还在为某一步推算或报复的时候,他已经越过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后面的几步或者几十步。”   “我以为我该算是英雄。”容楚不满。   “英雄都在地下,奸雄才能祸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奸雄。”容楚微笑凑上来,“我只想祸害你……”   “你还是祸害英雄侠少们比较合适。”太史阑掉头就走。   景泰蓝趴在她肩上,眨着眼睛,咬着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流氓,bitch is bitch!”   ……   赵十三赶上来,一声呼哨,底下驶来一辆马车。   “十三给我找到了当年治我腰疾的名医。”容楚有些歉意地看着太史阑,“当年他就说,五年之内我必定复发,这人行踪不定,好容易找着,家父已经命人从丽京快马通知,勒令我必须前去诊治。”   “看病要紧。”太史阑抱着景泰蓝便走,“我回北严。”   她走出两步,身后容楚轻轻一唤,“阑阑……”   太史阑停住脚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那么,”容楚笑,“夫君?”   赵十三的脸青了,景泰蓝格格笑起来,他觉得前几天很好玩,觉得国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后都这样也挺好。   “娶不起。”太史阑走得更快。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容楚。”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天地,终究不是我的,容家那样的家族,也走不进我。”   容楚沉默。   这似乎是太史阑第一次明确地,对他所暗示的未来,表达了意愿。   以往他是调笑的口气,而她也无动于衷。今天他依旧是调笑的口气,她却认真地回答。   在别的女子都会犹豫纠结,只能装傻,怕人说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直接干脆,一剑便刺入中心。   这么一认真,倒叫他哑口无言。   不能否认不能承认,他的眼眸里,渐渐浮上一层寂寥之意。   “喜欢已至,真爱未满。”太史阑转身,不曾回头。   景泰蓝牵着她的衣角,摇摇摆摆,一边走一边呵呵笑着回头,用口型悄悄对他讲,“麻麻……我的……”   容楚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走下山坡,进入马车,想着这段日子的水中漂流,相依为命,男女反串,一路戏谑中暗含惊险的旅程,想起她每日为他按摩时,力度适当的手指,想起灯光下那看似坚硬女子,侧面的温柔。   他慢慢地,笑了下。   她说他已经在喜欢她。   但真爱未满。   她这样骄傲纯粹的人,自然不会接受不够纯粹的感情。   真爱么……   容楚的眼眸微微垂下,落在黄色山坡的缝隙,那里,一朵野花在瑟瑟风中顽强探头,撑开单薄的花序,一半浅白,一半深蓝。   ==   马车辘辘行驶,赵十三亲自带着容家护卫为太史阑赶车,一路往北严。   太史阑原本拒绝了他的护送,容楚身体不好,赵十三更应该去陪伺他,但赵十三表示,上头接到密报,说最近西番兵马似有异动,担心西番近期将有叩边之举,虽然西番要想进入北严,必须先得越过西凌行省上府兵大营和外三家军中天纪军的西大营,从理论上来讲不太可能,但赵十三说,国公认为,西番名将耶律靖南用兵狡诈,为人大胆跋扈,常有惊人之举,必须多做防备,所以坚持留了下来。   当初他们被水冲到靠北的邻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脉阻挡的关系,一进入北严地界,气候便好上许多。   景泰蓝枕着太史阑的腿呼呼大睡,太史阑一动不动看着他,前几日容楚和她说,景泰蓝现在的处境很诡异,连他也不确定到底应不应该送他回去,现在有些人的反应太出奇,让他甚至觉得,也许景泰蓝在外面,更能看出许多秘密。   当时容楚遥望着丽京方向,淡淡道:“不过无论如何,四个月零二十天之后,景泰蓝必须回去。”   四个月零二十天……   这个准确的日期不知怎的,让她心中有点不安。   景泰蓝留在她身边已经整两个月,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是什么意思?在印象中,只有一种日期可以预算,并且大概尾数是二十。   太史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景泰蓝忽然动了动,抱住了她的腿,身子树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脑袋在她腿上蹭了蹭。   一个下意识寻找安全感的方式。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还有四个月零二十天,景泰蓝很可能就要面对此生最大的挑战和危机,而她还什么都没有,甚至沂河坝溃坝那天,景泰蓝被金正抛入洪水,她都无法去救。   如果不是容楚,也许现在她和景泰蓝都已经死去。   景泰蓝在她膝盖上吧嗒着嘴,那声音和小时候的幺鸡一模一样。   四个月零二十天……她要在这段时间内,拥有可以保护他的力量。   太史阑慢慢抬起头。   眼眸肃杀。   ==   接下来的路程很快,一路进城,因为没有经过受淹的那些村庄,太史阑也无法确定受无法确定受灾情况,不过听容楚说,他到达北严之前,就已经下令周边市县注意灾情,随时支援,她目前所路过的市县,都繁华如常,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   回到自己的宅子,太史阑让赵十三带景泰蓝去休息,自己换了衣服,直奔北严府。   她有些奇怪苏亚竟然没在宅子里等她,她记得堤坝溃时苏亚没有落水,难道当时她落水时苏亚也跳下去,被水冲走了?   赵十三听说她要去北严府,神色有点古怪,几次试图拦阻她,但太史阑心中有事,哪里理他,赵十三眼见她出门,想了想,叹了口气,对属下们挥挥手。   “这一去,怕是要闹出事来。不过主子吩咐过,咱们保护她们就是……”赵十三微微皱起眉,“说起来……北严府也实在太过分了……”   太史阑到达北严府时,已是半下午,官衙也快结束办公,她到的时候,却远远就听见人声鼎沸。   抬头一看,远远的官衙门口围着许多人,但都离得有些距离,最内圈一大群人神色愤慨,在戟指大骂,中间一群人默默无语,神色沉黯,最外面的一群人却都有愤愤之色,格格地咬着牙。   太史阑见过一些百姓围堵场面,大多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像这样分出层次的诡异神情还真没见过,远远地见内圈有人在扔烂叶子烂萝卜,似乎官衙门口还有什么人。   这场面,倒有点像某些罪大恶极的囚犯被枷号示众的情形。   枷号示众是耻辱刑,以摧残自尊为主,自从西局出现,这种原本短期的刑罚被延长,太长的枷号一样可以致人死命,而且还是漫长痛苦煎熬的那种死法。按照律法,只有通奸、强暴、大逆、极淫几种罪行,才会遭受这种被彻底践踏,千夫所指的精神酷刑。太史阑实习一月,自然熟知刑法,倒也没在意,此时前头人多,她便下了马,准备步行过去。   刚刚挤入人群,就听见外圈的百姓,低低的骂声。   “北严府烂到根了!”   “颠倒黑白,他们怎么有脸说出口!”   “你看那个大使!溃坝那天他就在坝上,当时那个丑态,落水后生生和人抢门板,将人家踹到水底,现在好意思说自己是功臣!”   “滚他娘的功臣,谁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会溃坝,跑去是打算看笑话的,真正救人的人,现在却被……可恨里头那些人,还叫好!”   “那是北严的地痞流氓,官府花钱雇来的,叫骂打砸一天,给五十铜钱!”   “这世道啊……”   “低声!有官府的人在里面呢!”   太史阑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难道……   正往里头挤,忽然有人捂脸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里还有一大摊事儿等我!”转身就向外走,他身后有人拉着,急急道,“官爷们不许走的……”那人毫不理会,甩开对方的手,低骂一句,“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埋头前行,正一头撞上太史阑,两人身体砰的一震,太史阑只觉得手背一凉,低头一看一滴泪珠。   那人抬起发红的眼,眼底泪花溅开水气未散。   这一对视,两人都一怔,道:“是你?”   随即那人脸色大变,惊呼,“是你!”   同样一句话,第二句语气已经截然不同。震惊喜悦,担忧不安,情绪交沓而来,而太史阑已经在问,“村长,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正是三水村的村长,沂河坝溃坝之前,太史阑最早让他带领村民转移,此时他不主持灾后重建,却在这里停留,太史阑的眉头已经皱起。   三水村村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往人群里一推,随即大叫,“太史姑娘回来啦!”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静,又一僵,随即齐齐回头,一瞬间人人张大嘴,瞪大眼,目光齐刷刷,将太史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   太史阑那么有定力的人,在这样诡异的目光齐射下,也不禁浑身都麻了麻百姓们的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欢喜又像恐惧,又像兴奋又像担忧,这是怎么了?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认识她,此刻这种熟人般的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扫射几遍后,不约而同让开一步,空出一条道路,不约而同张嘴齐喊,“太史姑娘来啦!”   外圈这么一喊,还在闹着的里圈又是诡异的一静,随即人们再次齐齐回首,刚才那种古怪眼光又来,太史阑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拨开那个浑身哆嗦的村长,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处,人们齐齐让开,却又不走远,待她走后又兴奋的聚拢,她所经的道路,像一条双向拉链,前方拉开而后方又迅速闭合,人们不断让路,又不断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来了!”   这么一声声地传递进去,每个人像一叶舟,带几分激动将她送入人海中心,太史阑一开始还觉得诡异,很快就神情自若,一路快步进去,越往里走,她脸色越冷。   因为她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抛砸杂物声,怒骂声,呵斥声,鞭子抽打声,还有冷笑厉叱声,那冷笑声听来几分熟悉。   “说呀,怎么不说了?瞧瞧你们这几个,软趴趴的富家公子,走江湖来历不明的女人,杀人无数的大盗,就这种货色,敢说你们是沂河下游父老的下游父老的救星?敢说是你们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数千人性命?笑话!天大的笑话!这沂河归北严府管,归我管!除了我,谁懂水利?谁能预知水患,谁可以在溃坝之时组织父老转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在我金老爷面前,你们也敢贪我的功?”   责骂之声,伴随鞭子抽打之声,却没有任何求饶和反抗的回答,里面被骂的囚犯,像逆来顺受,又像已经失去反驳能力。   太史阑衣袖下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这是金正的声音。   坚决反对她和苏亚转移百姓,跟来看笑话,又在溃坝那一刻抛出景泰蓝,害他们三人漂流水中险些丧生的金正。   上天竟然没有淹了这个混账。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进来的三水村村长悄声道,“沂河溃坝,百姓无人伤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苏姑娘的功劳,所以北严府公告出来,贪了你们的功,大家都很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隔了不过几天,就出来消息,说是大盗火虎趁沂河水溃,劫狱脱逃,抓回来从重处理,又说通城盐商之子陈暮通匪,要押入大牢,苏姑娘去救,随即也被拿下,说她公然冲撞官府,杀伤衙差,都判了枷号一月,然后再报行省定罪……”   太史阑点了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了看里面,忽然道:“村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   少顷太史阑快步进来,最里圈的那些人,不再喊话递话,却也不像外头那些百姓兴奋欢喜,他们转过头,神情警惕。   太史阑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奔出来,好像在喊“拦住她拦住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百姓让开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犹豫,伸手拨开最后一个人的肩头,然后她便看见了场中心。   随即她身边那个被推开的男子,听见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如此悠长而拖曳,那人恍惚间觉得,仿佛一霎间周围的一切,都被这一声吸气给压缩、揉卷,攥紧,压成薄而尖锐如剑锋的愤怒,闪耀在咽喉的深处。   这个小混混浑身颤了颤,本来还想呵斥两句的,这下一声不出,往旁边悄悄让了让。   太史阑此刻根本不会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着场中。   北严府门前,一字排开三个囚笼,枷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人,满地都是百姓们抛掷的臭鸡蛋烂菜叶,一些破碎的叶子,污浊肮脏地挂在更污浊肮脏的囚笼上,囚笼上还布满黄黄绿绿恶心的痰迹,连带囚笼中人的身上,也满是被抛掷的泥巴大粪等污物,散发着一阵阵的臭气。   三个囚笼,从左到右,陈暮,苏亚,火虎。   如果不是陈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快认出三个人,实在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日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亚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深黄的流质蛋黄,连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陈暮,一直呆在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莽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这囚笼里。   “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亚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火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的。   苏亚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太史阑。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的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的肃杀。   ===   看文开心~~   69 伤我侵我,此仇必报!   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场水溃的真相,正因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导致近期不利于官府的批评和攻击充斥于大街小巷,才有了这场公开枷号。官府,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   真理和公义,被强权的刀锋封杀。   金正看见太史阑时的模样,像只浑身的毛都瞬间竖起的公鸡,拎着鞭子唰地向后一跳,便待退入身后维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这官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脸,让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张同样沉默而湿淋淋的脸。   无声,而杀气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没有武功,哪怕他身后护卫无数,他依旧不能不畏惧。   “太史姑娘,锯子我给你找来了。”一声呼唤,村长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递上来一把锯子。   太史阑接过,对他点头相谢,抓了锯子便向囚笼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阑的样子,是要锯开囚笼?   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放任,阻止,他终究心虚,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无法交代。   太史阑不管他的犹豫,快步走到苏亚的囚笼前,开始锯起木质的栅栏。   村长眼神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定要他借锯子,这东西再锋利,相对于厚厚的栅栏也显得过于单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断,还不如借一柄锤子好使。   锯子锯木的声音嘎吱,听来有几分空洞,场前无数人嘴微微张着,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苍白地浮起来,腾着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苏亚勉力抬起头,盯着太史阑,嘴唇动了动,眼底微微泛了点水汽。   不像觉得委屈,倒像是因为发现她还活着,而由衷欢喜。   太史阑抿唇,不看她,专门慢慢锯木。   “嘎吱嘎吱”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看她锯木,每个人的心,都似随着这不紧不慢的锯木声,一揪,一紧,再揪,再紧,心弦阵乱,万军逼前,山雨欲来,其风满楼。   忽然便觉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来,不知何时,他额头大汗滚滚,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众重犯,你竟敢公然毁坏囚笼,你这是在劫狱,劫狱!”   刺耳的叫声里,太史阑继续锯了一锯子,头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呛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对身后一挥手,“拿下她!”   他话音刚落,太史阑抬手便把锯子砸了过来。   金正敏捷地一让,他身后一个高大衙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立即抢上前来,花俏地舞了个刀花,掷刀出手,啪地一声,将锯子半空击断。   锯条弹射,太史阑纵身而起,捞住锯条,再次狠狠砸了过来!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声,也纵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将锯条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绕着他整整一圈,他顺手一拂,将碎片拢成一堆,踏在脚下,抬头,四面圈了个罗圈揖。   混子们稀稀拉拉一阵喝彩。   这人原先是走江湖卖艺出身,手底下有几分花巧功夫,下意识卖弄完,听见喝彩声,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还以为是当年一根绳子半块锣的卖艺岁月,举步就向人群走去,准备要钱。   他一走开,金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空档,金正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冲了过去。   她赤手空拳,纵身猛扑,青黑色衣角在身后扯直,铁板似割裂风声。   金正冷笑抬头,道:“找死!”长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阑腰上,鞭上有回旋之力,将她身子带得一个踉跄,正跌在那堆锯条碎片上,太史阑的手掌和膝盖,顿时鲜血殷然。   “这点伎俩,也敢在老爷面前嚣张!”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阑的背,脚跟一用力,将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马金刀踩着太史阑,学着百姓刚才的兴奋语调,怪腔怪调地道,“这贱人来了,你们叫喊什么?这贱人冲撞衙门,妄图劫狱,你们难道还想帮手不成?”   百姓们沉默了,瞪着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阑,她的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掌下泥土上,血迹在不断扩大。   百姓们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红。   囚笼里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对天不住冷笑,苏亚浑身颤抖,陈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声充满绝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你当咱们真不知道谁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溃坝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得见!识相点早点把尾巴夹腚沟里滚回去!别在这恶心咱北严父老!”   “滚回去!滚回去!”一开始还只是稀稀拉拉几声,再随即便人声越来越壮越来越响,一开始还只是挤在第二圈喊,渐渐的有人忘形,挤出人群,对着金正挥舞拳头。   “是这姑娘呀……是这姑娘呀……”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挤进来,指着苏亚嘶声道,“那天是她来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发作,身边没个亲人,懒得动,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当时不信,还踢了她一脚……姑娘呀……”她蹒跚走到囚笼……”她蹒跚走到囚笼旁,伸手去摸苏亚血迹斑斑的脸颊,“……那些丧良心的……怎么做得出,怎么做得出?……老天,不开眼!”   苍老的手,隔着栅栏,抚上凝结的血痂。   手指和血迹,都是陈旧的铁锈一般的颜色,涩重而压抑。   一直咬牙不语的苏亚,身子僵了僵,终于痛哭失声。   热泪滚滚落在老人乌黑开裂的手指上,她嘶哑的哭声令四周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凶猛的呼喊。   衙门里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要奔出来。   金正离衙门近,自然听得见,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羞辱太史阑,转身向着人群,拎起脚,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脚,放开太史阑,转身的这一刻。   太史阑忽然抬头。   手一伸。   掌心一根锯条光芒雪亮。   太史阑手往上一捅。   锯条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裆!   那一声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晒爆,先不过扑哧一声轻响,随即啪地一下,炸开艳艳猩红!   “啊!”   金正转身和锯条入体几乎同一刻,锯条入体和惨叫也在同一刻,一个呼吸还没完毕的时间,鲜血已经飙射成河。   太史阑的动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经演习无数次,眨眨眼,将人命收割。   惨叫声凌厉,声调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颤抖起伏,也像一根锯条,碎割这一刻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现真空的寂静。   人们维持着举拳的姿势、拥挤的姿势、前奔的姿势,怔怔看着场中,脸上的愤怒未及收起,换做震惊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静里,半跪着的太史阑终于抬头,面无表情,狠狠一脚踹在了露在金正体外半截的锯条上。   金正砰然倒地,鲜血和烟尘同溅,只是瞬间,他的惨叫已经嘶哑不似人声,剧痛之下的人会下意识蜷缩身体,他身子一缩,身体里的锯条便割裂血肉,换来另一阵发了疯般的吼叫。   吼叫声里,太史阑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风穿过,一缕黑发扬起挡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过很多年前,天桥下三岁的女孩,穿过她的掌心的灯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后心。   很多年后,她以近乎同样的方式,杀了她人生中第二个一定要杀的人。   没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双可以复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岁可以,十九岁,一样可以。   “既然强权说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过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个囚笼,“有良心的,出来帮我砸了!”   几乎瞬间,便跳出一群人,搬石头拿家伙,扑在囚笼上一声声铿然砸锁。   那群花钱请来围观起哄的五毛党,早已悄悄退去。   人人激动卖力,几乎瞬间,三个囚笼土崩瓦解,众人刚乱糟糟地将三个囚犯扶出来,忽然衙门口有人一声厉喝,“反了!你们!”   众人一呆,一抬头看见北严府尹张秋匆匆步出,后面跟着一大群顶翎辉煌的府衙官员,以及一群武器齐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脚步肃杀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响。   张秋一眼看见血泊里抽搐将死的金正,勃然变色,抬起手,指着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阑。   一句“拿下”还没出口,太史阑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别拿你的脏手指着我。”她冷淡地道,“你没资格。”   张秋脸色先红后紫,涨得额头上青筋乱崩,厉声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过你无视民生,倾轧部属,内藏私心,罔顾职责,将我上报的灾情搁置一边,差点令北严一地百姓,陷于洪灾!”   “大胆!”   “再大胆,也大胆不过你推诿饰过,冒领功劳,欺上瞒下,颠倒黑白,令失职者犹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众!”   “谁失职!谁立功!”张秋大喊,脸色狰狞,“你说了算?”   “有眼睛的人说了算!”太史阑一指身后挤挤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说了算!沂河坝溃,我和苏亚在哪里?你在哪里?金正在哪里?沂河坝溃之前,我和苏亚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金正做了什么?”   “本府无需在此和你辩驳!”张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们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间感到压力如山,而面前似有冲不过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灾前本府亲自奔赴沂河坝!灾后本府及时上报朝廷,带领诸位僚属夙夜匪懈全力救灾,及时清理河道加固其余堤坝,安置受灾百姓,诸般事务,周全周到,得朝廷嘉奖!得康王赏赐!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乱语,妄论本府失职,你这是在污蔑本府,污蔑北严所有尽忠职守的僚属,乃至藐视王爷,藐视朝廷!”   “那就藐视。”太史阑薄唇如线,一抹轻蔑,“被傻叉骗了的傻叉。”   ……   “太史阑!”张秋遇见这种胆大包天油盐不进的货,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再转话题,“你敢说我们失职?你作为典史副手,沂河溃坝,全城救灾,所有府员都全力以赴时刻,你在哪里?”   太史阑淡淡瞟了他一眼瞟了他一眼,脚尖一踢已经昏死过去的金正,“问他。”   “本府谁都不需要问。”张秋狞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寻死路,你虽狂妄无礼,本府却还要按规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缚吧。”   “火虎!”太史阑理也不理他,后退一步,“有没本事让他闭嘴?”   已经被砸掉锁的火虎,松了松筋骨,一笑白牙闪闪亮,“有!”   “太史阑,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杀人!”   “错。”太史阑抄起袖子,“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开两个搀扶他的百姓,蹿了过来。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一群官员惊慌失措,跌跌绊绊护着张秋向后便逃,下府兵们涌过来,将府门严严实实挡住,严阵以待。   火虎纵身而起,掠过太史阑身边,太史阑一转头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带我们几人走!”   火虎一怔,难为这人素来灵活多变,瞬间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边身子继续做出向前冲的架势,一边伸手抓住了太史阑,随即向后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蹿向后,速度太快搅动一阵回旋的风,火虎拉着太史阑退到苏亚和陈暮身边,一手抓住陈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苏亚,低喝:“走!”   他这一下动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门口密密布阵,都在防着这出名的江洋大盗刺杀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阑以进为退,转眼纵出人群。   百姓们心有灵犀,人群呼啦啦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等四人钻入人群,又呼啦啦聚拢来,将四人淹没。   府兵们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还是继续保护大人们好,张秋从府兵缝隙中探头一看,气白了脸,大叫:“追,追呀!”   府兵们冲进人群,但是面前满是老弱妇孺,这里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里叫“哎呀别踩着了我孩子!”这里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气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爷,莫踏坏了我要卖的果子。”那里老头子跌跌撞撞拖着担子慢慢走着挡路……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府兵们在人群里满头大汗钻来钻去,哪里找得到几人影子。   “反了!反了!”张秋的一张白脸,今天始终就没处于正常颜色,扯着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给我去她住处搜查!文书!立即下全城海捕文书,悬赏捉拿!立即上报西凌行省,请求总督下令处置!”   “是!”   “不行,我亲自去!”张秋心里咚咚地跳着,总觉得烦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阑在这府衙门口撒野,越撒野,犯错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于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却怕太史阑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严,联合她的那帮同学,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让他给政敌捉了把柄去。   “府兵!封锁城门,现在任何人不许出入,调集全城军队,给我务必搜捕出这四人!”   “是!”   张秋匆匆上了轿,忽有一人快马而来,满身灰土满头大汗,看起来十分狼狈,这人老远就滚鞍下马,冲到他轿子边。   张秋认出这是吴推官,前几日被他派出城,去给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营盛副将送礼,顺便想要几个精兵过来贴身保护张秋最近夜梦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几个一流保镖。   他望望吴推官身后,没有人,不禁不满地皱皱眉,掀帘呵斥,“老吴,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大人。”吴推官半边脸笑半边脸哭,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卑……卑职……回来复命……”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张秋越瞧这家伙期期艾艾的样子越不顺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说什么,瞪了他一眼,道,“有话等下再说!先随我去追捕太史阑!”   “太史阑活着?!”吴推官似乎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恢复了苦瓜脸,一手攀住了轿辕,“大人,我……我……”   “你怎么回事?”张秋皱眉看他,吴推官被他一望,脸色忽然白了白,嗫嚅几下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张秋却已经不耐烦,重重放下轿帘,“跟到后头去,晚上找你说话!”   轿子匆匆抬起,士兵整束待发,百姓们都已经在那一阵乱中散开,远远地还有人在唱,“黑心肠,张大郎,夺人功,杀人忙……”吴推官听见张秋在轿子里哼了一声,重重一跺轿板。   他站下了,看见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张秋的绿呢大轿被府兵拥卫在正中,人头之间载浮载沉似一叶绿色薄舟,正向风浪中去。   有一场更大的风浪,就要来了……   吴推官浑身僵木地站着,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过他身边,他跨上自己的马,却并没有追上去,而是一扬马鞭,驰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和人潮去处相反的一骑,迅速消失在街巷里。   ==   张秋的轿子刚走出一条街,快到内城门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   北严有内外两城,外城是人口膨胀之后,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严的经济政治中心都在内城,下府兵的主营也在内城。此刻前方的人群似乎很混乱,乱糟糟喊着什么,还夹杂着奇异的口音。   张秋恨恨地掀开轿帘,心想自从那个太史阑出现后,真是做什么都不顺,一边对身边典史吩咐道:“看看怎么回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蓦然一声巨响,像是从外城主城门方向传来,随即百姓轰然一声,人群更挤更乱,隐约有人大喊,“西番蛮子杀来啦!城破啦!快逃啊!”   众人都震了震,张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么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纪军在那兰山一带对峙,离我们足有三百里,其间还有上府兵大营隔着,便是神兵天降,也万万不能降到北严!”   他身边几个骑马的僚属也笑道:“城里有时也有西番商人前来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么纠纷,百姓便乱嚷起来。”   “嗯。”张秋命身边下府兵的统带,“带人去看看,把人都驱散了。”   一队士兵小跑过去,刚刚挤入人群,就被一大波人潮冲了回来,百姓们狂涌乱挤,纷纷往内城方向狂奔,在更远的地方,听见有人长声而笑,声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闪光穿越人群,射在张秋的脸上,他抬袖遮面,随即脸色变了。   那一道弯折的弧度,闪自一柄青色弯刀的刀尖,西番将官独有的“月刀”!   张秋惊得从轿子里站起来,砰一下脑袋撞到轿顶也不觉得痛,他急急伸出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咻”一支箭飞射而来,夺地一声钉在了他轿栏上。随即奔马声起,大群人潮水般涌来涌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窜,推搡哭叫之声充溢耳畔。   张秋的脸,已无人色。   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   城破了!   ==   城破的时候,太史阑离张秋并不远。   百姓虽然掩护了她们,但火虎等三人毕竟饱受折磨,刚从囚笼放出。火虎一鼓作气带三人逃出,转眼也精力颓丧,走不出几步,速度就慢了下来。   太史阑觉得这样迟早得被追上,她还得想办法通知留在屋子里的赵十三和景泰蓝,一闪身进了一条巷子,准备找一个金刀会的手下,给赵十三递个消息。   结果在那些经常出没金刀会小喽啰的巷子里,她并没有找到可以通风报信的人。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声巨响,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见远处长街上的人群像被风卷着一般,漫过了街面,再像烟花一般炸开,炸出乱世一般的纷扰来。   她也听见城破了的叫嚷声,和张秋不一样的是,她并没有认为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别时,容楚和她说过西番近期的异动。   “火虎。”太史阑一个箭步从巷子里蹿出来,背起苏亚,示意火虎背上陈暮,“撑着点,我们必须立即出城!”   “怎么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视着喧嚷的来处,眼尖地发现了不同本国的弯刀,“那是西番蛮子的刀!”   “走!”太史阑扯着他就走,她必须立即回去找景泰蓝。   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群后,开始出现了一群粗壮汉子,一色的靛蓝粗布衣,脸颊上纹着各式靛蓝花纹,那是西番各个部族的图腾,挥舞着杂七杂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惊慌失措的百姓。   大群的百姓,像是从西城方向奔来,已经奔了一段落,大多数衣衫凌乱,鞋袜歪斜,被驱赶得跌跌撞撞昏头昏脑向前冲,将太史阑等人欲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   太史阑等人被人潮一步步冲了回去,恐慌的情绪是很容易被传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尖叫声和哭泣声顿时冲天而起,化为又一阵没头苍蝇般的奔逃。   太史阑皱着眉,她感觉那批西番人并不多,不像是大部队破城的模样,但现在百姓因为突降敌兵导致的巨大恐慌,已经使人无法冷静下来,去查看城到底怎么破的,现在情形到底怎样。太史阑穿越不久,也并没有见识过古代的战争,或许,古人就是这样,几百人破一城定天下?   她被逼后退,忽然撞到一个人的背,转回身,看见身后一批人潮,又逆卷了过来。   人潮都是向内城去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虽然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内城还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敌的城墙,之内有府衙,有下府兵军营,集中了全城最精锐的军事力量,人人都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然而此刻,太史阑背后这一群,赫然是从内城方向向外逃的。   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哭声。   “怎么回事!”太史阑抓住那个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为什么又冲出来!”   “府尹不许进入内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体下府兵进入内城,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开启!”   “无耻!”骂出声来的是火虎,“张秋一府之主,这时候不出来护佑百姓!关闭内城这是拿百姓去送死!”   “内城城门关了没?”太史阑回头看。   “不知道。”少年在流泪,“我们被下府兵驱赶出来了……张府尹刚才就在这附近,现在正在往内城赶。下府兵都在他身边,有人靠近就用枪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   火虎脸色铁青,苏亚低下了头,陈暮浑身颤抖,惊慌地盯着太史阑,又看看苏亚。   太史阑看看这几人,再看看人潮,她们已经被两边的人潮夹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敌人,往后是关闭的内城,真正的无处逃逸的绝路。   没处逃,就不逃。   她忽然转身就走,向着内城方向。   火虎怔了怔,看着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个扶了苏亚和陈暮,道:“这女人又要干点可怕事儿了,咱们跟去!”   忽然一人冲过来,一手接过了他勉力扶起的苏亚,又夺过陈暮,交给身边的人扶着,火虎一怔,一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肩头上还坐着一个孩子,玉雪可爱,粉嫩团团,正兴奋地拍着他的脑袋,两条小短腿一阵乱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赵十三,快,驾驾驾!”   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汉子体型彪悍,怎么看都和脑袋上的孩子不搭,这造型可真够诡异的。   那汉子自然是赵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诡异,半恼怒半讪讪地扯了扯嘴唇,抬手扶住景泰蓝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别叫了!给我留点面子成吗?”   “你是……”火虎感觉不到对方的敌意,稍稍放松了些。   “赵十三!”赵十三没好气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苏姑娘和陈公子,交给我们照顾。”   “麻麻!”景泰蓝策赵十三一路狂挤,追上太史阑,太史阑听见那小子熟悉的呼唤,不禁一惊。   赵十三竟然没有先把景泰蓝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头来找她?   太史阑是知道赵十三的观念的,标准的封建社会忠犬,忠于主人,同时认为权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贯的态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蓝,怎么会回头?   她回头,看看景泰蓝安然无恙,随即盯着赵十三,赵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树,就是不看她,实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头,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跟着你。”   他冷着脸,不看太史阑,容楚临别时说的话,从心头飘过。   “景泰蓝没了还有后继者,有的是人等着坐他的位子;太史阑却只有一个,少谁都不能少她。明白?”   真是大逆不道啊……赵十三想。   当然这句话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太史阑的。   有了赵十三和他那一队二十人的护卫,太史阑回头的速度快了许多,容楚的护卫都是天下精英,训练有素,很快护着几人在人潮中逆行而过,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乱撞的百姓,渐渐也感觉到了这股特别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脚步望过来,眼看太史阑等人的速度,气势,和所去的方向,绝望的眼神里,渐渐绽出希望。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跟上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改变方向,围在这个群体旁边,跟着默默向内城奔去,如果从上空俯瞰,便会看见人群像一个不断胀大的黑色云团,一层层扩展开去,云团的中心,是黑衣平静的太史阑。   这个越来越巨大的云团,很快撞上了护着张秋飞快向内城退的下府兵队伍。   “退开!退开!”一个小队长挺着矛尖四处乱刺,大声呵斥,“内城马上就要关闭,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点!”张秋焦躁地催促轿夫,如果不是怕出来被乱石砸死,他恨不得抢一匹马飞速退回内城。   透过摇曳的人头,他看见太史阑依旧淡定的脸,这样的快步疾行,来去匆匆,她脸上没有汗,甚至奇迹般的衣衫都不显得凌乱,依旧笔挺,脸色微白了些,眼神却更亮更厉,仿佛世人喧嚣,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觉退避。   张秋看看自己的狼狈,再看看那女子惊风密雨中依旧岿然的姿态,嫉恨和惊恐的情绪,瞬间便如海潮般翻了起来,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涌出的那一刻,他听见对面,有人大喝道:“张府尹,太史姑娘请求与你共同进入内城御敌!”   百姓哗然一声,张秋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即他冷笑一声太史阑想进城?可能吗?他会放这样一个注定死敌的人进来?   “太史姑娘身边有高人相赠的亲卫,可保大人安全!”   张秋眉毛动了动,他刚才也看见了太史阑身边出现的那些男人,无论是步伐还是精神,形于外的气势还是敛于内的眼神,都可以看出个个高手,绝非自己这些下府兵可比。   张秋也不禁微微心动,西番已经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内城,己方也已经是困兽,只能保得一时,如果有这些高手保护,最起码安全无虞……   可是转瞬他就又下定了决心太史阑和他仇深似海,正因为她有这些高手,越发不能让她进来!   他在轿子里左思右想,没发觉人群已经逼近,没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开始慢慢让开。   “太史姑娘说,城外北地绿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届时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敌。”那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大人不会不知道,前阵子那武林檄,正是寻找太史姑娘吧?”   张秋又一怔,北地绿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阑?   前阵子武林人士齐聚北严的事,他当然知道,也困惑于他们到底来做什么,北严溃坝虽严重,似乎还不至于让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远赶来,后来探听消息说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阑,张秋如何忍得?当即以不得在城内纠集群党,扰乱治安为由,将那批武林人士都驱逐出城,目前应该就在城外不远处驻扎。   这批武林人士人数不少,确实是此刻一大助力军呀……   张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帘,探头问帘,探头问:“太史阑!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帮我自己!”太史阑答,“进内城才有生路!”   “内城粮草有限,你身边这些百姓……”   “关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听的百姓,先是静了静,随即反应过来,人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痛骂和大哭。   “原来这女人也是假仁义!”   “太史阑也要丢下我们了!”   “为什么不帮我们!”   大批乱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过来,赵十三火虎等人溅了一身臭鸡蛋黄烂叶子汁。   景泰蓝缩着脖子躲在赵十三脑袋后,瞅准机会抓住一只飞过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张秋冷笑一声,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失了人心的太史阑,算什么!   “你进城后,不得伤害于我,你发誓!”   “我发誓!”太史阑答得毫不犹豫。   “好!让路!”   下府兵让开一条道,太史阑大步走过来,张秋盯着她,道:“你在后头跟着,快点,我们一进去就关城门。”   “好。”太史阑在震天的哭声中平静地答,上前一步。   赵十三和火虎,也同时上前一步,一个隔开了面前的一个下府兵小队长,另一个闷不作声一个肘拳,砰地一声撞在了护在轿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后一倒,撞在了张秋的轿子上,张秋身子向后一倾,正要努力坐直,轿帘呼啦一掀,阳光唰一下涌进来,一只手像从阳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苍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张秋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他后仰的脖子,只能看见她一点鼻尖,微尖,延伸出笔直的弧度,之后铺展开宽广的额。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实广阔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挣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紧。   “让我带百姓一起进去!”太史阑手指不松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   张秋脖子后仰,额上迸出青筋,愤怒地瞪着她。   或许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你发誓过的!竟然翻脸不认!”,以至于太史阑终于大发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说我发誓,没说发什么誓。”   张秋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想必是气得上涌的血,可惜被扼紧了喉咙,吐都吐不出。   “现在我的誓言,可以说给你听。”太史阑道,“我发誓!伤我侵我者,此、仇、必、报!”   ------题外话------   今天这章,是这本书第一卷最后一部分的高潮开始,也是太史阑崛起之路的开始,乱世英雄,力挽狂澜,城破顷刻,独木撑天,属于太史阑的传奇终将展开。   顺便通知一下,天定3终于上市,当当、卓越、亚马逊都已有售。到得此刻已无欢喜,只剩唏嘘,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清楚这本书经历了怎样的艰辛的磨折,我为它流泪过,心酸过,拍散过键盘,气坏过胃,直到今天,当它上市,我依旧无法对这艰难的等候解释太多,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终于出来了。   出版环境的艰难,相信大家也略知一二。所幸,《千金笑》全本终于出版完结,稍后会放出出版公告,有在等待出完一起收藏的亲们,希望你们能继续支持我,助我在这压力日重的路途上,继续走下去。   谢谢。   70 压寨相公   张秋绝望地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已经掉转眼光,面对围拢来的北严府僚属和府兵,低喝,“让开!”   轰隆一声轿子坠地,几个一直腿在打抖的轿夫,终于弃轿而逃,轿子撞在城墙边,后板翻倒。   “出来。”   仍然维持着勒住张秋脖子的姿势,太史阑把张秋揪了出来,一步步推向内城城门,一众僚属和兵丁脸色惨白,也随着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后退着。   百姓们的欢呼声,却在此时山呼般爆发。   他们潮水般涌过来,跟在太史阑的身后,向城门紧逼,那些甲胄齐全,得到命令不许任何外城百姓入城的士兵,失去了主事人,也失去了主心骨,茫然退却,枪尖一寸寸软垂。   景泰蓝坐在赵十三的肩膀上,维持着啃梨的姿势,傻傻地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一口梨肉掉下来也不知道。   半晌他拍拍赵十三的头顶,道:“好多人……”   赵十三可没有太史阑随时随地开展教育的本事,心里知道这是个绝好的,让景泰蓝了悟治国治民道理的机会,嘴里却说不出来,一急之下,抬脚踢了踢太史阑。   太史阑头也不回,冷淡的声音传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她将张秋往人前一推,几乎立刻,刚才赏给她的臭鸡蛋烂袜子,暴雨般地都砸在了张秋身上,有人甚至扔出沉甸甸的钱串子,打得张秋哎哟惨叫。   “当官不为民做主。”太史阑道。   赵十三心想这个他知道,听太史阑说过,急忙接道:“我知道!那个,不如回家卖红薯!”   太史阑瞥他一眼,对景泰蓝道,“必将被愤怒的力量碾碎。”   赵十三讪讪摸了摸鼻子。   她是在报复刚才那一脚吧……   这个看似冷淡实则恶毒的坏女人!   ……   太史阑卡着张秋的脖子,一步步向城门里推,百姓们欢声雷动跟随,但成功的喜悦都只是暂时的,因为更多的惨号声从身后传来。   进城的西番兵,开始杀戮了。   太史阑让百姓先进城,赵十三的手下们维持秩序,并选了个最擅长轻功的,让他出城报讯,北严府的官员只知逃生,不要指望他们想起来这个。   “快!快!”人潮源源不绝,赵十三焦急催促,短时间之内根本进不了那么多人,西番的队伍已经紧跟着过来了。   太史阑压着张秋,靠在城墙上,眼看人们大批大批向内城冲,而一条街外,西番的弯刀挥曳溅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们,大笑着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无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经看见了大批入内城的百姓,大步冲了过来。   太史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对方是步兵,而且人数不多。   其实她很想策动士兵百姓,反扑这批看来不多的西番人,进城已经有一会了,这些人数目并没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这只是一批先头部队,如果把这些人驱逐出去,关紧城门,城内的百姓短期内不会遭受太大伤害。   可是问题是,北严府的守卫力量安排有问题,外城空虚而内城充足,这是张秋为了保护自己而做的安排,间接影响了战时人员的机动调配。西番进城后,他又没有及时赶赴外城,组织指挥士兵作战,安定民心,反而龟缩入内城,又试图阻拦百姓入城,这对于本就惊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为加重了恐慌情绪。   外有西番入城追杀,内有张秋关闭生门,百姓大乱之下,哪里还有任何反抗勇气?如今人都挤在一起,扶老携幼,跌跌绊绊,只想赶紧奔入内城求生,想要他们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谈反身和敌人作战。   太史阑和赵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张秋顶在身前,对上头内城守城士兵大喊:“马上西番人一出现,就给我射!”   “太史阑!”赵十三惊骇地道,“西番人之前还有百姓,会射到他们!”   “我们必须要争取时间。”太史阑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们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杀一批,先震慑住他们。”   “可是会导致无辜伤亡……”   “在西番军队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太史阑一动不动,眸光平静,“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来换更多百姓喘息时间,换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可是……”   “西番被射杀一批,也会气焰稍降,先注意保护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难几个。”   “但是……”   “闭嘴。”   赵十三不说话了。   他怔怔望着太史阑,这笔直玉立的女子,他见过她面对孩子温柔如春水,以至于忘记她是怎样一个人。   此刻才见大难之前真颜色。   心里知道她是对的,如果换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这样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将,是军事勋爵世家出身,纵横捭阖从无败局,狠辣的举措来自于高贵出身无上权势带来的底气。但这个女子,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她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衙门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么敢指挥民众劈笼纵囚?怎么敢当面欺诈一城之主?怎么敢乍然出手要挟府尹?怎么敢悍然下令射杀用平民做挡箭牌的敌人!   无畏至此,令人心生惊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太史阑超拔人上,心性狠绝,而又不失原则正气,天生将帅之才,南齐得她,不知是福是祸。”   当初还不以为然,觉得主子对这女子是不是过于高看,男人喜欢了一个女人,总是看她无限美好。   可是现在……   他激灵灵打个寒战,默然退后,安排护卫更紧密地保护住太史阑。   城头上士兵在犹豫,都眼看着本地最高主官张秋,张秋被挟持,生怕被西番冲过来先砍了,急得对城头拍手打脚,连连示意“射!射!”   满弓,引弦,飞箭搅碎天边的黑云,化为黑色霹雳,穿刺向敌。   西番敌兵没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对着纷扰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连连中箭,飞溅的鲜血令日头失了颜色。   这些鲜血里,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们的血还流在前面。   哀嚎惨呼声起,狂涌入城的百姓们却都静了静,城门前众人回首,看同胞横尸街头。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让人凛然敬畏。   “赵十三,带景泰蓝先入城!”   赵十三抱着景泰蓝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记先遮上孩子的眼睛,景泰蓝趴在他肩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   那里,倒卧着数十具尸体,有敌人,更多的是百姓。   属于他的百姓。   这是近三岁的他,生平首次亲眼看见大批量的鲜血迸射;看见他的敌人,那些长着同样鼻子眼睛却永远不可共存的人们;看见属于他的土地被践踏,属于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杀害,那些倒落的人体,每道拼死的绝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着他。   那些血似乎浇在了他的眼睛里,再渗入心中,不知道哪里被灼着,热热涨涨,潮流般激荡上涌,以至于他无声无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一生里,几乎无法看见的最可宝贵也影响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脚,小小的脚猛蹬赵十三的肚子,大叫:“杀了!杀了!”   赵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杀气腾腾吓了一跳,转头看才发觉小子脸和眼睛都发红。   太史阑回过头来,注视着景泰蓝,唇角忽然弯了弯。   她很少笑,所谓笑容也不过这么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难得而分外珍贵,虽然此刻风烟萧瑟,血气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敌兵作身后肃杀背景,这一笑,却令人觉得温存,觉得静美,像看见雪地上深青铁甲,旁边斜斜开出一朵战地玫瑰。   景泰蓝忽然安静下来,趴在赵十三身上不动了,赵十三赶紧将他抱进去,进门前匆匆看了太史阑一眼。   那一笑他亦难忘,极刚与极柔,力度与松弛,矛盾而又和谐的美。   或许真的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这个孩子,因她一笑便获得安宁。   ……   飞箭一射,西番兵果然安静了些,一收狂妄之气,手忙脚乱地寻找掩体,安排盾牌兵,他们出其不意以内应攻下北严,一路进城毫无阻碍,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来北严,还是有人敢于站出来的。   西番兵还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们趁那一乱的时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内,或者直奔内城之前,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空白地带。   “再射!”   又一轮箭雨,将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开了他们和入城百姓的距离。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内,却有更多百姓,从街巷中奔出来,四面八方,试图进入内城。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城门不能一直开着,真要等所有人入内城,没有一两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内城,存粮吃不够一天。   太史阑忽然抿了抿唇。   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坚定平直的“一”。   随即她道:“退!”   说退就退,她拉着张秋退入城门,赵十三在门洞里接着她,问:“关门?”   “关门!”   赵十三没有再问内城外残留的百姓怎么办,直接逼着城内守兵,上铰链,拉轮盘,关门。   沉重的大门缓缓关上,进入内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长气。   却有更多没来得及进来的人,扑在黄铜纽钉的城门上,拼命拍打,哭声震天。   “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太史阑,你不能救了别人放弃我们!太史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门背后,众人无声凝望着她,太史阑脊背笔直,面无表情,将张秋交给一个护卫,对赵十三道:“跟我来。”当先快步往城上去。   城下哭声哀切,听得人心中发堵,那般凄厉的哀嚎,绝境之地无助的求诉,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难有人,能够抵抗这样戕心的磨折。   人们身子在颤抖,只有太史阑步子依旧如前,稳定踏实,橐橐有声,毫无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楼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剑,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剑凌厉挺拔。   众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复杂。   今日之后,她将是英雄,也将是罪人。   她不会不知道。   然而,无人及她心志如铁。   太史阑上城,对赵十三道:“我说什么,你用内力传出去。”   “好。”   片刻之后,没能进城的百姓,听见了赵十三的声音。   “想死的,尽管趴内城城门前哭,等西番兵上来一刀一个。”   哭声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门不开。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们熟悉的屋子里去,如何隐藏自己,不要我教,你们懂!”   此地接近南齐北地,气候相对较冷,家家户户都有用来御寒的双层墙,以及用来储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阑无法说得太明显,但百姓确实已经懂了。   “你们中的年轻人,照顾好你们的长辈晚辈,生死面前,团结才是力量!”   西番士兵半通不通地仰头听着,不知道太史阑正在告诉北严百姓——只要善于利用地形,善于团结,善于隐藏,小米加锄头,一样可以尽可能的保护自己!   “我向你们保证,七天之内,一定有人来解救你们,你们只要撑过七天!”太史阑手按在蹀垛上,注视着百姓开始往回奔,“七天无人救你们,我必开城!”   赵十三复述了这句话,随即低声问,“七天……你确定吗?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外围的西番军队到底有多少,万一……”   “这世上没有万一。害怕万一那一万个做不成。”太史阑淡淡道,“没有援军,还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让人先向他们求援。”   “他们能起什么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绿林多能人。再说北严是西凌重镇,西番攻下北严可以直接掠夺南齐内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说七天还是放宽了,按说,三天便应该有救。”   太史阑一向认为,每种力量都有其长处和特点,关键在于怎么用。虽然武林人士比起军队来,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但个人的强横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时候能发挥更大作用也说不准。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于西番士兵之手,惨遭屠戮,城中人听着底下撕心裂肺的惨呼,人人有恻然之色。   太史阑却在看着蹀垛上的青苔,北地进入雨季,连日阴雨连绵,青苔长得丰润,手指触在墙砖上湿湿黏黏,她吐出一口长气——幸亏最近多雨潮湿,否则这内城根本不足以为凭借,只要一场火攻,城里的人就会变成烤鱼杂烩。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转头对张秋道:“下府兵的千总在不在城里?”   张秋脸色紫胀,很想不回答她的话,可是一接触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觉得腿软了软,只得闷声道:“在。”随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来。”   太史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个王千总便来了,这位北严府内最高军事长官,生着一双眼白多眼黑少,却分外灵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个上蹿下跳的通达人。   张秋一见他来,脊背肌肉便紧了紧。   “张府尹让你交出城内所有下府兵名单,并将所有亲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调离城门及械库等重要岗位。”   王千总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边拿刀架着张秋、一边坦然以张秋口气吩咐他的太史阑。   太史阑目光迎上,没什么变化,没有特意的压迫,也没有丝毫的畏缩。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宛如吃饭喝水。   极致无畏导致的坦然。   四面气氛却有些紧绷,城头上的士兵看着他们的长官,悄悄捏紧了武器,赵十三的手下也靠拢了些。   “遵张大人命。”   不过片刻沉默,这位掌握军事力量的千总,终于开口。他就好像没看出张秋被挟持,当真躬了一躬,认真领命下去了。把拼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来救的张秋,气得脸色红了又白。   太史阑望着那王千总背影,觉得这倒是个聪明人。   内忧外患,守城为上,这位王千总想必清楚,这时候救回张秋,必会引起一场动荡,干脆装傻。   士兵被重新做了调派,太史阑担心一些亲人在城外的士兵,会因为城下的惨景而心生愤懑,乃至产生不稳定因素。   进城的人很多,内城本来只能最多容纳五万人口,如今总人口大概在十万,大部分百姓都挤在了内城里,很快,治安、住宿、饮食、卫生,都将成为巨大的难题。   将人放进来容易,放进来后如何活下去,难。   “百姓中青壮就地征召入伍,编成小队轮番守城。”   “城内所有庄园及米粮铺进行战时征用,统一调配,违抗者,以通敌罪论处。如果还不够,开放各处官衙,供老弱栖身。”   “所有在职官员一律不得离岗离职,违者以通敌论处。”   “所有粮食、药物、车马、铁器、盐油布匹,一律进入战时管制,私人不得囤积居奇,不得坐地起价。违者以通敌论处。”   “所有哄抢闹事,偷窃抢夺、欺辱妇女、散布谣言扰乱治安者,一律枷号后投入城下。”   ……   命令一条条流水般发布下去,没有任何的犹豫。   治乱世,需重典。   四面听着的人脸色发白,太史阑看一眼张秋,“复述。”   张秋怒声道:“你要做这城主你自去做,我却不做你应声虫!”   “很好。”太史阑点点头,道,“通告下去——张府尹文人风骨,高尚不屈,北严城破,张大人深感亏负父老乡亲,从现在起,决定绝食以谢诸位父老。”   火虎在她身后怪声怪气笑道:“哀哉,尚飨!”   张秋浑身颤抖,“恶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饿死我!”   太史阑一指他的嘴,“复述,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看张秋脸上神情,大抵很想一头在城上撞死,然而最终他也没选择这么有气节的死,乖乖将太史阑的话复述,并命人取来大印,发布公文。   太史阑看着北严府的属员们乖乖下去办事,再看看底下汹涌的人潮,无论如何,这些战时条令都只能保证短期内的安宁,一旦西番军队抢在援军到来之前,聚集大部队猛攻,到时候孤城封闭,生路何在?   何况她人手不足,就算挟持着张秋,张秋本人威信也有限,很多事如果有人在背后搞鬼,根本无法顾及。   如果沈梅花她们都在就好了……   忽然肩后被人重重一拍,太史阑回头,赫然看见沈梅花咧嘴微笑的脸,一双比别人宽的眉,扬得像一对飞起的扁担。   在她身后,还有强受弱攻二人组,史小翠,杨成,花寻欢……都一脸汗和灰,笑盈盈将她望着。   太史阑差点以为自己白日做梦了。   看见一位也罢了,居然这么齐全?   看这冷面酷女难得地露出一点点震惊的表情,众人都分外愉悦地笑起来。   “干得不错!”花寻欢第一个上来,拍她的肩。   “还好你没死!”史小翠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扯吧,她这么凶恶,全天下人死了也轮不上她。”沈梅花撇着嘴,毫不客气拉开史小翠,换来史小翠恶狠狠回骂,“墙头草,你会说人话?”   “你妈才墙头草!”   一对市井女人又开始开骂,太史阑偏头瞧瞧,推开两人,皱眉道:“唾沫星子。”转头对攻受二人组点点头。   那两人永远扭股糖一般粘缠依偎着,熊小佳低头玩着萧大强扣子,笑道:“我们其实早就回来了,一听说沂河溃坝,我们就在各自的城镇领了来北严协助救灾的活计,过来寻找你,其间李先生也回来过,后来他所带领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驱逐,我们害怕路上出什么事,好歹我们也算有点官身,便一路护送他们出城,谁知道刚刚回来,就听说你回来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番破城,刚才我们都是顺着人流进来的,你没发现。”   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来龙去脉,太史阑听着,熊小佳说到李扶舟的名字时,她的眉梢,微微动了动。   “李先生……”她缓缓道,“是北地绿林的盟主么?”   沈梅花凑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个秘密吧,真是看不出来,想不到李先生竟然掌握这么大一股江湖势力,听说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风、常两家轮番执掌武林牛耳,后来几乎都是他家独大,这一代未来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史小翠脸上的表情写满八卦两字,“太史太史,李先生为你发了武林檄哪!你知道武林檄什么意义吗?你知道它如何珍贵吗?一个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发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太史阑推开她口沫横飞的脸,“沈梅花和花教官今晚负责这城头看守,史小翠你随我去军械库,大强小佳帮忙安置老弱到各处庄园衙门……”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还没反应过来的史小翠等人,呆呆地捧着脸,看着太史阑脊背笔直,毫无表情地走了。   “是不是女人呀……”史小翠忧伤地道,“李先生哎!李先生哎!李先生这样情深意重,这女人竟然就这么走了!啊……换成我……”   “换成你怎样?”杨成在她身边阴恻恻地问。   “与你何干!”史小翠突然变脸,一甩手走到一边,脸不知何时已经微微红了。   “谁说的,”沈梅花却在那不以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应心了,你瞧太史故意回避那样儿,明显心虚了嘛,不信你再说几句李先生,保准她竖着耳朵偷听……”   “沈梅花,上来给新兵编队!”太史阑的声音远远传来。   “哎!”沈梅花连滚带爬地奔过去,过一会儿,她的大嗓门哀嚎起来,“什么都不给我,连个名册连支笔都没有,让我怎么安排……啊啊啊太史阑我没得罪你吧……”   太史阑在哀嚎声里平静下城头,史小翠杨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让自己很忙,很忙……   太史阑在下城之前,转头,对城外看了一眼。   那一生动用三次的武林檄,这是第几次……   ==   白日里一天忙碌,到了晚间才稍稍安定,内城原本住户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员和一些大户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挤得满满当当,那些巨户门楼之下都坐满了人,到处头挨着头脚绊着脚,清静的内城面目全非,好在太史阑严刑峻法,那些富户官员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动开门接纳百姓——大难最能触动人的柔肠,严酷的环境里,爱心才得凸显。   太史阑披一身清冷月光,缓缓从长街走过,身后跟着火虎,那男子一路都跟着她,也不说话,太史阑也不理他,让他跟着到处跑,把后背亮给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严格意义上,她和火虎还算是有仇。   一路上檐下都睡满了百姓,蜷缩着幢幢的黑影,孩子梦中的呓语和老人衰弱的呻吟交织,唱一曲乱世劫难的哀凉。   太史阑皱着眉头,眼神很冷。   她刚才从萧大强他们口中得知,其实一开始西番军队进城的并不多,似乎只是一个千人队,是从北严阴山里突然穿出来的,出现在城门下的时候,最前面一队骑兵烟尘滚滚,当即吓坏了排队入城的百姓,纷乱之下,守城官指挥失误,被对方一箭射中咽喉,其余士兵群龙无首,惊慌失措,又听了太多关于西番凶蛮恶毒的传说,心魂俱丧之下竟然弃城而逃,白白将南齐城墙拱手相让。   这是南齐历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将是南齐历史上最大的耻辱。   北严位居内陆和边疆的交界,夺下北严,北可扼天纪军运粮必经要道,南可攻上府兵大营截其退路,如果野心再大一点,以北严为据点,渡定江直下南境,五日内便可进逼丽京!   太史阑非常疑问西番对方那个千人队,是怎么越过上府兵大营和天纪军巡哨,直接穿入北严的,她命人翻出北严府内珍藏的军事地图,发现阴山之内有一条小道,曾经是南齐卫国战争时期,北严封锁时由士兵开出来的运粮密道,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到北严,还可以越过上府兵大营。这地图虽然标明绝密,但存放并不严格,管理的书记也说不清是否被人取用过。太史阑想起曾听人说吴推官回来过,之后又失踪,心里隐隐有了数。   事已至此,追究谁都没用,她恼恨的是张秋贪生怕死延误时机,和本地军务废弛,城内守军三千,如果一开始就能组织上城对抗那个千人队,何至于如此。   身后脚步声橐橐,苏亚和史小翠跟了上来,递过来一块面饼,太史阑接过来,大大咬了一口,史小翠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一定没吃。”顺手又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的咸菜。   “城中现在食物配给,盐油菜米都紧张,这咸菜可是千金不换。”史小翠笑得得意洋洋。   太史阑拈起一块酸萝卜,却没有吃,走了几步,顺手塞在了一个巴巴望着她手中萝卜流口水的孩子嘴里。   随即她继续向前,听也不听那家大人喃喃的道谢。   苏亚和史小翠停住脚,相视一笑。   这个特别得让人想笑又想叹息的人啊……   “我想。”史小翠悠悠道,“这场灾难如果安然渡过,我也和你一样,跟着她算了。”   “嗯。”苏亚还是那木木的老样子,一点都不奇怪的模样。   “跟着她一定有前途。”史小翠双手捧心满是憧憬。   苏亚不做声——傻子都知道,跟着太史阑是半空走钢丝,也许可见天地辽阔清风徐来,但更可能是被天上强风猛卷吹落。   太史阑那种毫无顾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实在太可怕了。   火虎却哼了一声,道:“她也配!”   “她不配。”史小翠笑嘻嘻地道,“我就不懂她这么不配你跟着她干嘛?”   “等着暗杀。”   史小翠哈哈一笑,苏亚唇角勾了勾。   风有点凉,心却是温热的,像盛宴后一碗清粥,熨贴的热度,生出朴实的甜美。   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太史阑,忽然站了下来,前方似乎有点喧嚷。   几人立即抢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一家大户,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来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抢饭。   其实刚刚开始闭城,食物虽然配给倒也够吃,大家并没有饿着,但乱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过任何获得食物的机会,就像饿过的老饕,床底下总要藏满食物。   太史阑并没有靠近,也没有唤人来维持秩序,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看着。   史小翠苏亚却开始暗暗担心——十有八九这个冷酷的女人,是想趁此机会抓出几个不安分的,杀鸡给猴看。   看着看着,太史阑眯起了眼睛,史小翠托住了下巴,火虎开始冷笑,苏亚手动了动,按住了剑。   人群里有一个人,上蹿下跳,手长臂长,轮番从队伍前排到队伍后,拿到馒头后再排一次,每排过一次,就藏起一个馒头。   这人身形灵便,笑容满面,苏亚史小翠一开始看见的是他的侧面,只惊诧于此人身手和所干的事儿,忽然看见他又挤了出来,再次排队,正对着她们扬起了脸。   然后史小翠“咦”了一声,苏亚皱了皱眉。两人看看似乎在出神的太史阑,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有点像啊……”史小翠低声道。   “一点点。”苏亚却像不太愿意承认。   太史阑一动不动。   人群里那个人,弱冠年纪,穿得花里胡哨,金色的长衫配桃红的扎脚裤,杏黄的汗巾拖在紫缎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条镶铜的腰带,那铜色看着有点似金,仔细看便发现不过他上了一层黄色颜料,反而显得更加斑驳。   这个人周身都显出一种矛盾的气质——荣华与落魄,骄傲与猥琐,掩饰与张扬,铺展与挽救。   看着他,就像看见盛世末年,豪门倾灭,多少华丽滔滔如流水,金粉银楼的遗老遗少们,高坐乌黑的门楼内,用一种执拗而绝望的姿态,将往昔挽留。   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他这种奇异的气质。   而是他的脸。   清秀,带点贵族的苍白,眉目却算得上温润。只唇角总像在微微翘着,笑起来三分讥讽。   如果不是那点奇异的笑,史小翠看见他的第一眼,会失声惊呼,“李先生!”   是的,李扶舟。   这人竟然有点像李扶舟。   其实容貌有差,李扶舟比他眉目精雅;两人神韵更是区别极大,李扶舟也像他这样永远在笑,但笑得亲切温存,和这人的讥诮,鲜明如昼夜之分。   但粗粗一看,就是觉得像。   因为像,所以众人分外觉得刺眼,看这么一个有李扶舟几分模样的人,在人群里做那样的事……   太史阑皱眉,忽然道:“火虎。”   火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单手一拎,就将那小子拎了出来。   “啊!非礼呀——”那人在火虎手中惊吓挣扎,袖子里馒头滚出来,他偏脸用肩膀夹住。   火虎把他掼在了太史阑面前。   “干什么你们!”那人在地上挣扎,“有辱斯文!混账!无耻!登徒子!”   没人压着他,他自己扭在扭去,把掉落的馒头都收了起来。   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靴子踏上了一块馒头。   那人的手指,靠在馒头边,停住,不动。抬眼看她。   他抬眼的角度,正看见那双分外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亮亮地迎上来,眸光里也似有桃枝摇曳,满面飞花。   只是那伏身尘埃抓馒头的姿态,实在不搭调。   太史阑看着这个顶着相似李扶舟的脸,做着低伏动作的男子,心底忽然便涌上一股淡淡的烦躁和愤怒。   她抿着唇,靴跟用力,馒头在她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十分奇异。   那一直嬉皮笑脸的男子脸色终于变了,忽然跳起来,以刚才没有的快速,伸手便去敲太史阑脚踝。   太史阑动作却比他快,一抬脚,馒头踢开,已经破碎的馒头砸在墙上,呛啷一声,掉下一枚金耳环。   四面的百姓被这里的争执惊动,都看过来,随即一个妇女发出尖叫,“啊!我的耳环!”   那漂亮小偷眼睛一翻,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将袖子里藏了各种首饰和银子的馒头向外砸,百姓们看见耳环,知道刚才遇见小偷,顾不上再等发粥,纷纷追上,一时反而挡住了太史阑等人的脚步。   那小偷一边跑一边嘎嘎地笑着,似乎十分得意,不得不承认他腿脚很快,走的是弧形路线,居然还窜得飞快。   眼看他窜过街角,即将奔入黑巷,只要他进入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谁也追不上他。   他在转过街角之前,头也不回挥手向后招了招,哈哈一笑,一头窜了出去。   “砰。”他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几乎瞬间,鼻血便哗啦啦流了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拎起了他,大步走过墙角。   男子晕头转向,努力抬头想向上看是哪位英雄让他功亏一篑,却只看见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笑呵呵凑了上来。   “你流血了哦。”小嘴巴一张一合,语气笑吟吟的。   “帮忙堵着……”他现在的位置头朝下,鲜血滴得不住,看见那孩子正用柔软的纸擦手,便伸手低声讨要。   “哦。”景泰蓝擦擦手,把纸扔掉,伸手捏住了他鼻子。   “……”   可怜的小偷,剧痛的鼻子被抓,只得张开嘴呼吸,眼睁睁看那张纸在风中滚滚飘走。   “想打我麻麻。”景泰蓝紧紧捏住他鼻子,转啊转,得意洋洋地道,“景泰蓝玩死你。”   ……   赵十三将倒霉的小偷拎了过来,太史阑看也不看,道:“上城。”   一行人回到城门前,太史阑手撑蹀垛,看见外城的西番军队似乎已经迎来了大部队,黑色的人头和飘扬的旌旗源源不断进城,已经对内城做出了包围之势。   众人观察局势,心情沉重,只有那个小偷,絮絮不休聒噪。   “兄台,你放了我好不。”那小偷拉住赵十三袖子,从靴子里掏东西,“我这里有五千年前的古董,西康时期文王王后用过的月经带……”   “大陆历史只有四千三百年。”赵十三一脚将他踢开,“还有,文王是哪个王?西康时代只有顺王和惠王!”   太史阑招招手。赵十三解开绳索,拎着小偷到城墙边。   “要放我了吗要放我了吗?啊多谢多谢,那么那个月经带你不要了吧……”   “扔下去。”太史阑说。   ……   “不要啊——”惨叫声惊天动地。   赵十三停也不停。   “我有靠山!”   “扔。”   “我有雄厚背景!”   “扔。”   “会有人替我报仇,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扔!”   底下西番军队看见城墙上乱蹬的人,开始聚拢来指指点点,有人操弓射箭,咻一声,羽箭射上城头,钉在了小偷的裤裆上。   一声尖叫。   “我知道西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有情报我我我我懂得西番话我和我的小弟们去过西番五越!”   “停。”   漂亮小偷被从城墙上拎回来,满身的大汗,蹭了一脸青苔,桃红的裤子上好大一条裂缝,还残留着箭上一根鸟毛。   “留你一命,将功折罪。”太史阑回身看了看这小偷,“把你的兄弟们召集,一起守城。”   “哦。”小偷苦着脸,眉毛耷拉着。   “名字?”   “龙朝。”   这名字有点怪,而且……和这人太不协调。   太史阑皱皱眉,扔过一条手帕。   龙朝受宠若惊接着,正准备擦擦血垢凝结的鼻子,听见太史阑道:“把你画的眉毛擦掉。”   “哦……”   龙朝在擦脸,太史阑没有看他,凝望着夜色,越过北严外城的城墙,远方山脚下似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是否有一盏灯,属于李扶舟?   身后那个龙朝,居然也厚着脸皮趴上来,和她并排看城下,太史阑一动不动,他却多动症一样东张西望。   苏亚看着那刺眼的背影,很想把他再次从城头上扔下去。   龙朝陶然自得,刚才涕泪横流的丑态都忘记,忽然道:“姑娘,我觉得你对我分外不同,我晓得你这种人,不是真正注意到的人,你连折磨都不屑。”   太史阑不理他。   “是否因为我美貌出众?”   太史阑从史小翠手中接过简易远视筒,开始观察城下西番的军营。   龙朝不屈不挠,“我知道你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   “是因为你这张脸……”太史阑打断他。   “果然!”龙朝心花怒放,“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压寨相公……”   “……让我讨厌。”   “呃!”   “你像一个人,却天差地远。”太史阑仰首远眺,像在浓淡星光里看见一个人,“侮辱了他的脸。”   她不再说话,转身,大步下城。   龙朝站在城墙前,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又似乎没听懂,他忽然转头,对太史阑先前一直注视的城外方向,望了望。   夜风掠过,撩起他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   这一刻似有寒光掠过,比夜色还凉。   ===   题外话:后台抽风,销魂菊花啊~~   明天中午有应酬,要晚更,望见谅。   71 闯阵来救   然而转瞬龙朝就又恢复了那般嬉皮笑脸的姿态,躲在蹀垛后睡觉,顺手抓了筐子里给士兵加补的夜餐馒头啃。   夜色越深,底下却没有安静,西番人马越来越多,也没有安营扎寨,一个黄甲大汉走来走去,不住分派士兵占据各处高地,布置阵型,看那样子,是打算趁热打铁攻下北严。   内城的城墙不算高,只有两丈余,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剥落青砖,靠这样的城墙防御,难度实在很大。   不多时,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的旗,举旗的人手指城头,哈哈大笑。   太史阑盯着旗上不认得的字,道:“翻译。”   龙朝有滋有味地啃馒头,被苏亚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探头看了看,道:“一个时辰破北严,南齐狗子速献城!”   “混账!”   “胡吹大气!”   “给他们点颜色!”   南齐士兵被激怒,纷纷操起武器扑上城头,但刚刚扑出去,西番士兵操弓就射,蓬一声箭雨漫天,直上城头,唰唰连声之后便是铿然连响,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头盔。   “咻。”一只矛忽然从淡青色的箭雨之中闪出,雪亮的矛尖一闪,直扑太史阑!   “当。”一声,刀剑交击迸出一溜火花,火虎和苏亚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暗惊对方的力气。   被挡在交叉的刀剑之后的太史阑,眼睛都没眨一下,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   随即又道:“二流。”   赵十三眨眨眼睛——矛比箭重很多,这一矛自城下远距离投上,要他和苏亚两人出手才险险挡下,这么惊人的臂力,她居然好意思这么淡定地说,二流。   他明白太史阑的用意,西番刚才这一轮箭雨过于强大,太史阑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安定军心。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不是你故作不在意就能抹杀,有时反而会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脸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这一矛何等强大,太史阑也太胡吹大气了吧?   如此浮夸骄傲的主将,可不是士兵之福。   太史阑没回头,便像将众人脸色心意看在眼底,弯腰捡起那矛,随即她向前一步,将长矛抓在手里。   火光照耀着她的身影,底下西番兵抬起头来。   太史阑抓着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对她望着,太史阑慢慢摊开手掌,神情讥诮。   “废铜烂铁,就是你西番利器?这等玩意,也敢来扰我大齐?”   城头上士兵傻傻看着那矛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   随即有人惊呼,“那矛!矛尖!”   众人凝目一瞧,才发觉不知何时,那尖锐的矛尖,竟然变平了。   手握就能拗平的长矛?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难怪能以矛射上城,原来是假的。   太史阑眼神里满是讽刺,手一松,长矛直坠下城,当即有西番士兵驰马接住回阵,随即底下一阵骚动,一人拨马而出,接了矛在手中细看,想必就是那个出矛射城者。   西番黑色大旗飘扬,那人观察长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将长矛一抛,抬头对城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隐在旗下,隔着十丈距离,太史阑却犹自觉得仿佛有厉风扑面而来,剑般利锐。   这人好大杀气,想必也是西番主将!   太史阑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头,赵十三和火虎接着她,虽然脸上都没什么,但眼色里,明明写着赞赏。   苏亚环顾四周,发现刚才那些惶然捡起头盔的士兵,此刻脸色都恢复了自信和平静。   西番的箭曾让他们胆寒,可当他们发现西番的矛如此“不堪一击”,忽然便有了战胜的底气。   西番以优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头盔,想一次便重挫南齐士气。   太史阑则以她绝大的定力,绝对的不屑,一个动作便重振军威。   第一轮,太史胜。   赵十三眼底也有了佩服,虽然他没明白太史阑到底是怎么令矛尖消失的,但别的不说,单她刚才表现出来的定力和睥睨,就足够令他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老公爷,或者五年前的国公。   无可比拟的天生定力,大将之风!   赵十三在思考着,是不是下次回府,寻个机会和老公爷提一提太史阑?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淡定地走过他身边,忽然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把手掌偷偷在裤腿上擦了擦。   她的手指在发抖,掌心的汗将裤子染成深色。   赵十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   第一轮箭雨压制气势没有奏功,西番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势,按照边境民族打仗的老习惯,开始在城门下邀战。   太史阑和城内最高军事长官王千总,在城上戍房内喝茶,听见说邀战,王千总抬头看太史阑。   这人倒识相,战争一始,干脆将最高指挥权交给了太史阑。   太史阑却知道他的小九九——反正现在孤城封闭,朝廷不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战胜了,守住城了,是他的功劳,战败了,则正好可以推到她太史阑身上,是她“挟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与之周旋”。   太史阑也不在乎——算计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理。”   “可底下在骂……”   “骂回去。”   “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战争讲斯文?”太史阑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马桶喷香水。”   ……   于是便开骂了。   士兵用各种南齐国骂问候对方的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属的重要器官,底下西番人有的懂有的不懂,也冲上来戟指乱骂,还有几个略懂汉文的,干脆用汉语回骂,不过翻来覆去也就是一些“坏蛋!”“无耻!”之类缺乏内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的词儿。   龙朝带着他的小兄弟,听着双方骂得欢,忍不住也加入,他骂起来可就是正宗西番话,叽里咕噜一溜溜的窜出来不带打顿儿,太史阑问某个小混混,“他在骂什么?”   “他在骂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兽脱下衣服是黑皮箭猪西番的女人满身臊臭路边狗撒过尿的月事带都比她们香上三分……”   火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在说人家男人女人体臭?龙朝你都闻过?”   趴蹀垛后骂得正欢的龙朝霍然回首,一瞬间阴火闪动的眼神令太史阑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他转过头,满不在乎道:“你懂什么,这是爷爷骂人的技巧!”   太史阑眯眼注视着城下,打是必须要打的,但这不够坚实的城墙绝对抵不住太多次的攻击,她必须要拖,尽量拖迟开战的时辰,拖到援军到来,拖出城墙能进行必要抢修的时间。   “你知不知道西番目前最引百姓注意的轶事?”   龙朝眨眨眼睛,“西番大王的王后新生了个儿子!”   “还有呢?”   “西番大王新纳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龙朝摊手,“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他每年都纳。”   “还有?”   “……西番王太后和王后关系不合。”   “还有?”   “……西番宰相把女儿嫁给了王弟……”龙朝眨巴眼睛,拼命想。   “还有?”   “西番宰相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太史阑一指城下,“半刻钟之内,你给我把这些八卦串成一个故事,说给城下人听,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欲、离奇、悬念、惊悚、神秘、皇位承继,并且恰到好处、引人追索。”   “……”   “有例子吗……”半晌龙朝气若游丝地道。   “嗯,以前有个国家有个学校搞短篇征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获胜短文只有十个字。”   龙朝在思索,一群听呆了的人在思索……   “怎么可能咧,这么多要求……”   太史阑面无表情走过去,“神啊!女王怀孕了!谁干的!”   “……”   “神啊,你为什么要降下这么个女人来折磨我!”龙朝拼命地抓了一阵自己的头发,一转身,扑在了城墙上。   “猪猡,你们上当了!”他喊。   骂得正欢的西番士兵抬起头来。   太史阑点点头,嗯,悬念。   “你们大帅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给卖了!宰相花脱不果儿早已和我大南齐达成协议,所谓抄密道围攻北严是两国定的计!目的是要你们孤军深入,全军覆没!”   底下西番兵傻傻听着,还没反应过来。   太史阑点点头,嗯,惊悚。   “耶律靖南输了,花脱不果儿就可以趁机弹劾他,让他的新女婿、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权!”   西番兵开始骚动,有人大骂,“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军事,不可能接掌兵权!”   太史阑点点头,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军事,可王后是武勋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的狗屁,又关王后什么事!”   “王后和王弟通奸呀。”龙朝诧然道。   底下轰然,太史阑点头,嗯,离奇。   “因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经很久没和王后睡觉,王后气不过,干脆找上王弟快活,你们不晓得吗?”   西番兵脖子险些仰断,齐齐“啊——”了一声,声音雄壮,出气漫长,被这盖世惊悚八卦惊得连驳斥都忘记了。   当然,打仗也忘记了。   太史阑点点头,嗯,禁欲。   “王太后就是知道这件事,所以对王后不满,她没有证据,但是怀疑大王新生的儿子未必是大王的亲生的种。”   “哗——”底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西番兵们,完全跟不上龙朝的思维速度,一部分人还在想怎么忽然扯上王太后的?一部分人还在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么来的。   太史阑点头,嗯,皇位承继。   “所以现在是新旧势力的争斗时期,耶律靖南孤军在外,出现任何问题都是他的责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场战败,来完成势力的更替,所以,你们……”龙朝的脑袋在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   他大笑三声,脖子一缩,唰地往地上一躺,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完了!再编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写手。”太史阑道,“以后军中说客,就你来了。”   “救命呀……”龙朝扑上来抱住她靴子,被太史阑一脚踢开,她注视着城下动静——退兵了!   竟然真的退兵了!   这下连太史阑都有些意外,目光闪动,注视城下不语。   西番兵收旗后撤,退得很整齐,素来退兵最能展现士兵素质和将军能力,这次的主将,只怕……   “不会……不会龙朝胡言乱语的西番皇室秘事,真的说中了吧……”沈梅花走过来,呆呆看着城下。   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庆幸的神情,龙朝一改死狗模样,一骨碌爬起来,“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太史阑默然,半晌却道:“如果真因为说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说明,耶律靖南就在军中。”太史阑沉声道,“切中利害的当事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西番第一大将耶律靖南,竟然冒险带领先锋先攻入北严!   西番此次,看来势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么骗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刚才龙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宫闱秘事,保不准真的触及他某些软肋,但细细一想,他就会明白这些都是胡编乱造,到时候冲锋会更加决断凶猛。”   “是。”太史阑点头,“下令所有人都参与修葺城墙,分三班,每两个时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够,给我拆那些富户的园子,谁要敢拦,放火烧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欢快地领命,他最喜欢和大户做对了!   很快城内就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富户们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做声,城内现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拥戴太史阑,谁要敢违抗她的命令,会首先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砖石被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城墙下,太史阑早已命人寻找来最优秀的工匠和土木专家,寻找最快修补城墙的方式。所幸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阑始终在城头上没挪窝。还抓紧时间睡了一会儿,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是要会用人,会弹钢琴,十指协调起伏悠扬,而不是自己冲锋在前,疲于奔命,白白让将帅去做小兵应该做的事。   她让沈梅花去安排城头布防;让花寻欢去带领最精锐的卫队巡曳于各城门之间,随时机动增援;让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布各区,负责城内治安,尤其盯紧府衙和几家积极度不高的大户,将所有临时征召入伍的青壮,编入下府兵各个小队之中,既是和老兵学经验,也好互相监视。   至于赵十三等人,无论他们怎么请缨,太史阑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门附近找了座宅子,让赵十三带着手下和景泰蓝在里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门。   一夜紧张,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时候,骚动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阑一骨碌跳起来,听得外头喧嚣如潮,等她扑到城边,第一轮攻城战已经开始。   对方似乎也改变了策略,不再邀战,直接开始攻城,攻势果然凶猛狠烈,虽然西番贫瘠寒苦,而且轻装突袭也无法带大型攻城器械,不过他们有的是蛮力和大胆,两大队最彪悍的汉子,冒着箭雨,合力抱着两人粗的擂木撞墙,撞的都是城墙相对薄弱的地带,说明之前确实出现了内奸。   好在太史阑动作快,早早下令修补城墙,此时木材砖石流水般送上来,杨成史小翠带着人在城下挥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墙在不断震动中出现裂缝,再不断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动,令城头上太史阑脚下发麻。   滚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够对人造成伤害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抛下去,换来不断坠落城墙的西番士兵的惨号。   城内守军原本就不足,五个城门不够分配,大量临时征召的青壮直接上了城头,太史阑负手城头,看着那些鼻子下冒着青青胡茬,还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够分,一个士兵分到了一擀面杖,他呆呆盯着那圆润的棍子,那轻飘飘的东西,好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的惊恐瞬间溃堤,这孩子忽然“啊”地一声大叫,抛开擀面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会打架!不会杀人!擀面杖也杀不了人,我不要!”   一声大喊,惊得其余人也一颤,未经训练初上战场的新兵,本就忐忑惊恐,哪里经得起这个,当下一部分人就开始瑟瑟后退。沈梅花等人连同城上老兵连连呼喝,也止不住溃退之势。   北严虽然是北地军事要地一线,但百姓并不如北人民风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后来朝廷改土开荒,迁南人入北,渐渐繁衍成族。长久以来,北严南有外三家军之一的天纪军,北有掌控西北军事的上府兵,两大军营挡下了几乎所有的入侵战争,以至于北严号称北地军事重城,百姓们却从没亲眼见识过真正的战争。   眼看城头乱像就要止不住,众人额头都浸出汗来,而此时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觉到了城中异动,攻势越发加紧,靠城头老兵已经支撑不住。   太史阑岿然不动,面无表情。   城头火光里,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风过而不倾,似压得住天地。   随即她道:“牵一批老弱妇孺到城下,就在这城墙后。”   苏亚怔了怔,沈梅花却毫不犹豫领命而去,此时开战,百姓们都没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妇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着或者苍老,或者稚嫩的脸庞,怯怯地向城上望着。   “向后看。”太史阑对城头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亲人在那里。”   士兵们一惊,拉长脖子向后看,但两丈多高的城墙,底下又没有灯火,人都在幢幢暗影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里,离你们几步远的地方。就在城门后。”太史阑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们会最先被杀。”   士兵们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还没能理解这些寒凉的字眼所代表的意义,然而他们看着太史阑似乎永远平静的眸子,忽然便觉得惊恐,比刚才还要深重的惊恐。   “战争之中,战败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阑淡淡道,“如果你们不敢战,我就先结束她们,以免落入敌军之手更痛苦。”   士兵们统统打了个寒战。   “擀面杖一样可以打破敌人的脑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们亲人的脑袋。”太史阑举起手,“我数一二三,三声之后,我不会犹豫,一——”   “杀啊——”扔掉擀面杖的士兵,唰一下捡起擀面杖,一个转身扑上墙头,他扑得太快,以至于一头撞在蹀垛上,额头瞬间肿起一个大包,他却浑然不觉,挥舞着擀面杖,砰一声敲在一个刚刚爬上来的西番兵脑袋上。   啪地一声血花四溅,鲜血溅射在他脸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现在可以了吗!”   “杀!”青涩的新兵们,在这样溅血的嚎叫声里,蝗虫般扑上城头。   “每杀敌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后退十步。”太史阑的声音,在一片嘶声喊杀中冷冷静静地传来。   嚎叫声因此更烈,破刀断剑,钉耙锄头,只要能见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卷了,剑不够长了,地上的箭抓起来,也能插进敌人的喉咙!   太史阑默默伫立,苏亚紧紧跟在她身边,忽然低低问:“如果他们不战,你……不会真杀吧?”   太史阑默然,良久,大步走了开去。   她没有回答。   苏亚抿着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观的龙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苏亚不说话。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么。”龙朝嗤笑,“你应该感到庆幸。”   他忽然眯起眼,眼底,露出奇异而遥远的神情。   “这样的女子,将来……你将因她而无限荣光。”   ==   太史阑走开,是因为她看见了张秋。   战争一开始,她就把张秋交给了赵十三手下一个护卫,严密看守,不许他出任何幺蛾子。   此刻她却看见那个护卫在向她做手势。   她走过去,那护卫道:“太史姑娘,张大人说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张秋这半日间,看着便老了许多,保养得一向光滑的脸,都似有了皱纹,此刻他勉强把皱纹舒展着,对太史阑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于守城。”   “什么?”   “这城头角楼您看见没有?”张秋示意主城门左右两侧的箭楼。   “说重点。”   “两侧箭楼,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营换械,交给我们使用的,北严长期无战事,大家都忘记了……”   太史阑眼睛一亮,冷兵器时代,床弩是杀伤力极大的远程武器,虽然更适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杀的。   有这东西,最少可以多支撑一天。   忽然便想起当初在邰家小校场看见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种弩,更是北严之福!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营换械换下来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齐最秘密最先进,至今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的武器。   “几年没用,或者要找工匠来修……”张秋道。   太史阑不置可否,看一眼两侧箭楼,唤来苏亚,道:“你带人去左边箭楼,我去右边,看看床弩好使不。”   当下让王总兵找了军中专管器械的老兵来,伴同上箭楼,找了一圈却没找着,说是刚才战死了,张秋便要跟着,道:“当初图纸就我看过,如果真的坏了,或可帮助一二。”又举了举被绑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阑转头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浓。   张秋在这样的目光下低了头,不敢对视,呐呐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阑默然凝注他半晌,转过头,顺着箭楼的小楼梯当先爬去。   张秋在她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   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张弩,劈风惊电,穿刺入人心深处。   他这见惯风云的宦海老手,在这样烈烈的风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贯骄傲的头颅,用姿态写满避让。   箭楼在城头两侧高处,单独耸立的一个小小的屋子,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没有窗,开着巨大的孔洞。   房间很窄,只容数人站立,正中放着一张双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经年不用,满是尘灰,四面墙壁也结满了蜘蛛网,一盘用来替换的牛皮绞绳,堆放在角落里。   太史阑并不熟悉这些古代兵器,面上却一副从容,低头背手仔细察看,一副内行的眼光。   张秋看她这模样,以为她当真懂,事实上太史阑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万能却能让任何人都认为她是万能的,就好比这场战争,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军务,否则不能有这般的决断心志,如果知道指挥这场战争的不过是个胆大的疯子,心黑的菜鸟,非得先疯不可。   张秋也上了当,看太史阑如此内行模样,心便凉了半截,不敢再拿乔,一指床弩机牙,道:“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机牙有了裂缝,咱们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锤击机牙发射,一旦机牙有缝,一锤子下去箭出不去还是小事,还有可能反伤了自己人。”   太史阑“嗯”了一声,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缝的机牙上,忽然道:“后轴好像也有问题。”   张秋“咦”了一声,走到后轴去观察,没发现什么问题,愕然抬头正要询问,太史阑已经松开手,道:“张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机牙我看可以用。”   张秋一看,那机牙哪里有裂缝?他怔在那里,半晌道:“……许是灰尘太厚,我看错了?”   “或许。”太史阑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让王总兵寻几个臂力强健,善用床弩的士兵来。”   她正要往下走,忽听见底下西番军似乎有骚动,便走到孔洞前下望,这里足可以看见整个外城,隐约可以看见西番军后军大乱,人潮如水滚滚,都朝一个方向涌去,而那个方向的中心,则似有个人影,如一线长针,或者一条黑龙,分风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组成的人阵,长驱直入。   那么远,看不见中心的人是谁,但依旧能感应那暴风般狂飙突进的速度,可以想见,对方是如何的势若破竹。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喜——援军到了?   可是看规模,虽然西番后军处处开花,似有人在小战团不断作战,可是中心闯入的,却好像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太史阑忽然有点发怔。   她正怔着,身后张秋忽轻轻道:“太史姑娘,对面苏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唤你?”   太史阑犹自出神,下意识侧头,看向对面。   随即她心中警兆一响,发觉张秋此时离她太近,话声就在耳边!   一个“不妥”的念头刚刚闪过,身边张秋忽然肩膀横撞,一把将她撞了下去!   ==   “砰”一声,太史阑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张秋大笑,扑在平台边缘,对底下大叫:“我是北严府尹张秋!我已经杀了篡权反贼首领太史阑,现在我愿开城投降,并报上北严城内密道,请西番大帅保我!”   说完他一个转身蹲下,竟从砖缝里摸出一把刀,也顾不得疼痛,三下两下磨断,又一把拖过角落的牛皮绳,系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时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箭楼苏亚怒喝一声,跳下箭楼就往对面奔,底下西番主帅则在哈哈大笑,声音清晰传来,“张大人是吗?杀的好!尽管跳!咱们给你接着!儿郎们,给我压制住城头守军!”   张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觉得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用得痛快,他后仰身抓住绳索,脚蹬在平台边沿,一眼看见苏亚等人疯狂地奔了过来。   他微笑起来。   太远了,实在太远了。   等他们过来,他三纵两纵已经下城。   “再会。”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会!”   脚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荡起,半空中一个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楼在城头两侧,有城墙阻隔,是城头守军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张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风声呼呼,青灰色的城墙在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倒退,张秋唇边露出微笑,想着等下到了西番军中,该如何措辞,说动西番主帅。   ……身后西番士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快要安全了!   张秋仰面朝天,牢抓绳索,忽觉这一刻自由何等宝贵。   他脸仰得高高的,正对着箭楼。   然后,他忽然看见一张脸,探出了箭楼的平台孔洞。   张秋浑身的血液,忽然凝固。   那张脸……   那张脸用平静的、平静得甚至带点讥诮的眼神,盯视着他。没笑容,也没愤怒,没有任何情感,像在看路边野草。   他浑身汗毛唰一下竖起,像被暗夜里的死神,淡漠而决然的盯住。   太史阑!   在箭楼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撞下城头的太史阑!   张秋魂飞魄散。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要啊——”张秋撕心裂肺地喊,拼命猛拽绳索,飞快下逃。   可惜已经迟了。   太史阑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犹豫,一砍。   亮光一闪,“嚓。”   绳索断裂。   “砰。”   张秋的身子石块般猛射,弹入大地,换一个血肉横飞。   他还未死,血泊里犹自抽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城头,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阑真敢当着万人面杀他。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眼睁睁看着北严最高级别的官员,维系生命的那根绳索,被太史阑绝然砍断。   人人震动,只有太史阑面无表情。   她心中无等级、阶级、权贵、后果之类的顾忌存在,自然不会把砍绳杀张秋当回事,在她心里,这和砍断一条毒蛇的七寸没什么区别。   她收刀,正准备返身下箭楼,刚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楼梯的平台边,张秋又被绑住身子不灵便,那一撞,只不过让她从平台蹿下去,抓住了铁扶梯的横栏而已。   她怎么会单独和张秋一起上箭楼?   不过太史阑还是有点淡淡失望,她想看张秋到底要做什么,是否还能挖掘出一点秘密,不过看来,张秋的伎俩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刚才用以和西番交换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   太史阑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转身,忽然听见苏亚惊呼“小心!”,随即听见一阵奇异的声响,沉闷而吱吱嘎嘎,带着一连串的拖曳声向她迫近,听起来,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动,一路滑了过来,并且,近在咫尺!   太史阑甚至感觉到了淡淡的铁锈气息就在鼻端!   千钧一发之间,她硬生生拗住了回头一半的身子——这时候再回头,来不及了!   一把抓住断了半截的绳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纵,纵出平台!   半截绳子很短,她身子纵出挂在城墙上,以为很快就能止住,谁知道绳子竟然在活动,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阑心中闪电般一亮,想起这绳子是栓在床弩的底座上的,难道床弩底座松动,整座床弩滑压过来了?   眼看身子还在下降,再降就会成底下西番军的靶子,太史阑唰地拔刀,一把插在城墙的裂缝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势。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大片碎石泥灰滚落,正对着太史阑脑袋,太史阑连连避让,还是被一块半尺长的碎砖砸中肩头,她哼了一声,手臂一软,却勉力依旧挂在墙头。   好在碎砖只落了短短一阵,随即停息,太史阑感觉到头顶阴影,一抬头,看见半座床弩探出箭楼平台外,卡在了孔洞处,沉重的弩身压垮了半边柱子,以至于砖石掉落。   如果刚才太史阑还在那位置,必然会给床弩扯动的千钧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说床弩底部已经固定,但想必这箭楼四面敞开,迎风落雨,又缺少保养,铁质的锁扣质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厉害,刚才被张秋系绳下城逃生,再临死拼命一扯,居然将底扣给扯断了。   幸亏孔洞直径比床弩窄,最后关头卡住了床弩。   可是此刻情境依旧危险,床弩在头顶摇摇欲坠,因为连续震动,两座弩都已经松动,看样子随时可能脱落,一落下来,就会伤到正在下方的太史阑。   “给我射她!给我射她!”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西番的主帅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连叱喝。   那边苏亚和护卫们拼命赶来,但箭楼半边已毁,铁梯砸坏,太史阑所攀的那面城墙正和扶梯那一面相反,苏亚要想办法绕过两面墙才能救她,偏偏墙缝生满滑溜溜的青苔,几乎无可攀援,苏亚正一连声的呼叫拿绳子,又取刀一点点插入石缝,靠近太史阑。   底下箭出如雨,几乎已经放弃了对城头的攻击,目标全向太史阑,西番兵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女子此刻对北严的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严一半。只是箭楼更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钉在太史阑脚下。   而此时人人紧张,都盯着小心翼翼挪动的太史阑,也没人注意到,西番军队的阵中出现骚乱,先前那一线长驰的黑影,此时竟然已经破千军万马,进入城内,借着熟悉的地形,东弹西射,快速穿插,已经将要横穿军阵,射到阵前!   西番兵抽出相当一部分人前去拦截,但那影子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人体似翻飞的血花一般四散,无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番主帅眉头紧锁,一边看看后方骚乱,怒道:“哪来的混账!你们也混账!一个混账都拦不住!答布,给我去拦住他!拦不住也不要回来了!”   那将领应声而去,西番主帅再看看箭楼上移动的太史阑,眼神一冷,喝道:“都让开,我来!”   西番士兵潮水般分开,黑压压的人群中一骑如风驰来,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后一柄龙首金剑熠熠闪光,他仰着头,鹰隼一般的眼神“六夜言情”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锁定城墙上太史阑。   伤了一臂的太史阑,只能勉强吊着自己不坠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太史姑娘,快!快!”   城下西番军没有进攻,城上南齐兵也忘记防御,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城墙上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影身上,一个士兵大喊:“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题外话------   这里说件小事儿。8月4号,苏州,潇湘主办了一个粉丝同乐会活动。我会参加。有在苏州附近,或者有兴趣去玩玩的亲们,在确定能去之后,可以加群桂氏江湖(83250651),进群后私聊管理员表明参加八四活动。请确定能去再加群,这次活动需要精确统计,7月25号之前接受报名,如果人数较多,可能还会提前截止报名。   也许有亲要问,参加活动能有嘛好处,嗯,好处多了,可以对我想干嘛就干嘛(骗你的)。   可以瞧瞧美貌如花的桂圆(其实土肥圆),可以滚床单(除我之外随便选),可以看我裸奔(做梦吧),可以得到定情信物(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啊!你真的信吗?不会吧!)   ===   题外话:各位等的辛苦了~~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检查,各位见谅。   72 心事如舟   “太史姑娘,努力!”   喊声如潮,一声声汇聚成巨大的音波,冲击得城下人眉头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阴沉,冷冷道:“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女人?坏我大事?”   身边人不敢接话,那持矛男子仰起头,冷然注视城上太史阑,下巴上微微有胡茬青青,线条硬朗。   “不过没什么。”他森然道,“马上她就要死了。”   城头上太史阑听着呼喊,尝试着挪了挪,肩膀剧痛,这一动身子反而向下一倾,哗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众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冲上去将太史阑扛下来,可又自知没有这本事,只好转而催促那边已经爬近的苏亚。   “看你跑得快还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单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阑忽然身子斜斜往旁边一窜,看那样子是要打算冒险一步窜过去和苏亚汇合。   “啊!”城头士兵们发出齐齐的惊呼。   那么远,过得去吗?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识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风穿云,一闪之间便到了城头!   太史阑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达,戳入墙体,碎屑飞溅,离太史阑腰部,三寸距离!   “好!”城头上捏一把汗的南齐军民失控欢叫,兴奋得险些窜起。   城下持矛将领脸色铁青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假动作!   “再下一次,你没这好运气!”他手一摊,“矛来!”   身边的随从再次递上矛,这回是三根。   众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掷上近三丈的箭楼顶端已经是奇迹,难道他还要一次性来三根?   “这次看你往哪里窜!”   “呼!”   三矛齐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鳞闪了闪,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头上有人在大喊,试图以箭拦截那矛。然而太史阑那个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达便偏偏斜斜擦着城墙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阑头、背、腰!   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已经堵死了太史阑所有的退路。   太史阑没有再做假动作。   也没有试图惊慌爬行,苏亚已经出现,隔着拐角墙正努力来够她的手,可她知道来不及了。   她盯着头顶的床弩。   床弩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边沿,因为墙体被撞,支撑力薄弱,渐渐便显得有些撑不住床弩,床弩倾斜角度越来越低,最前头那张大弓,已经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时能够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会越过她的头顶,顺便撞落那三支矛。运气再好点,也许还可以砸死一两个西番兵。   太史阑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块支点墙砖缝里!   “嘎。”一声轻响,床弩瞬间往下一斜。   太史阑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松脱,被这一震,竟然滑出床体,沉重的弓尖,正对着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飞身后短矛之前,她会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帘里飞速变大,下一秒接触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场骨断筋折的死亡。   她却没觉得害怕。   死就死罢,下辈子或许会更好。   她曾想过很多次,面临死亡自己会是怎样的,会不会也会惊叫畏惧,涕泪横流,和所有寻常人一样。   她其实偶尔也想做个平常女子,会痛哭会大笑,会撒娇会发疯,可是从三岁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钢铁缝补,再然后,钢铁和血肉长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里是真。   此刻当真死亡降临,她失望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样。   太史阑心底叹了口气。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哗,还似乎有种熟悉的气息在迅速接近,她难得有点恍惚,眯起了眼睛。   飞滑的长弓,床弩的阴影,沉黑的夜空,蓝色的云。   蓝色的……云。   那是一个人的衣袂,带着一路拼杀而来的铁血和硝烟气息,却依旧云一般柔软,云一般飘逸,云一般从她脸颊上方拂过,落一阵淡香如雨。   那云飞过,并没有在她身侧停留,向更高处飞去。   随即头顶床弩重重一响,似乎被谁狠狠踏了一脚,终于全部滑落,轰然一声撞下箭楼。   一只手自床弩的阴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长弓。   弓尖在离太史阑胸口寸许的地方停住。   那人弃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阑的手。   太史阑仰起头。   头顶上,还是当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藤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颜容。   他倒挂在箭楼边沿,伸手紧紧拉着她的手腕,对她露出温润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阑的眼神,顺着他微瘦而精致,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紧紧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横波的眼眸中。   那里是沧海,浩瀚平静,一轮日光映碧水滟滟万里,每一道波纹,都倒映两人相携垂挂的影子。   太史阑慢慢弯起唇角,笑了笑。   =笑了笑。   ==   底下欢声雷动,众人都仰头望着高高箭楼上携手相搀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气,苏亚靠在离太史阑很近的墙边,浑身发软,将脸靠在冰冷的城墙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将太史阑拉了上来,太史阑踏上平台时,半边肩膀因为受伤,略略向他怀里一倾,李扶舟伸手来接,双手温柔地搀住了她,只是身子还是无意识地让出了点距离。   太史阑眼神一垂,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她很快站直,脱离了他的身体。   苏亚急急爬过来,伸出手在阶梯下接太史阑,太史阑对李扶舟点点头,轻声道:“上头危险,先下去。”接住苏亚的手,顺势又脱离了李扶舟的搀扶。   李扶舟有一瞬间没有动,垂着头,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详自己的手,随即他笑了笑,又恢复了那种和风静日的姿态,跟着太史阑下了箭楼。   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踏及城墙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阑平静,笔直,眼神明锐,李扶舟微笑,温和,对谁都彬彬有礼。   此时西番军攻击太史阑失利,又恢复了对城墙的猛攻,南齐这边因为太史阑的惊险渡劫胜利归来,士气振奋,双方又是一轮城头争夺战,只是此刻,西番军似乎还有后顾之忧,攻势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阑在城头看了一会,先是发现龙朝忽然不见了,便命人去找,回来的人说龙朝下去帮忙巡城,太史阑也没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楼高处看见的西番军后方骚动,若有所悟对李扶舟道:“是你带人穿过敌阵的?江湖人士?”   “他们为我打掩护。”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毕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国家争端,他们能做的,就是牵制西番士兵,好让我顺利过来。你不知道,整个北严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锁了。”   太史阑转头看他,此时就着晨曦微光,才看见他其实一身狼狈,素来整洁的蓝衣,此刻染满血点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块,连鬓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点,可以想见刚才他单枪匹马横穿西番军队而过,经历的是怎样一场激烈的拼杀。   四面士兵们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单枪匹马闯万军,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间一等英雄,不过如此!   “看不出来李先生文质彬彬。”王千总笑道,“竟有此等无上武力与勇气,尤其后者,当此危难之时,越发难得太史姑娘好福气。”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阑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许。”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余人还在思索,素来简练的太史阑,这次又用最少的字数表达了什么深意?太史阑已经转开话题,“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当先走开,李扶舟随后跟上,走上两步,一回头,发现沈梅花苏亚花寻欢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没一个跟上的。   见他回头,沈梅花嗤嗤笑,苏亚转开眼,花寻欢大力挥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尴尬,那般从容平静的翩翩人儿,脸颊可疑地微红了红,随即他无声一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进戍房。   太史阑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花寻欢看着两人进了戍房,抱胸眯眼笑道:“一个勇闯千军英雄救美,一个面冷心热暗生波澜……哎,春天过去了,桃花却要开了。”   “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沈梅花嘀咕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殴,并且自己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拱掉好白菜的不是猪。   苏亚却沉默着,眼神微微有些忧悒。   ==   戍房里没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阑依旧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谢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门边对她微笑,“我以为你不会谢。”   他笑得平和,神情却有微微怅然。   太史阑明白他的意思足够亲近,便无需再谢。谢,终究生分了一层。   她沉默着,不习惯解释,也不想解释。但心底忽然有隐隐的火气蹿上来。   生分……如果说一定有这东西,那也不是从她开始的。   她纵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广阔笑容。那样的笑容里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那样的笑容谁都在,也因此,谁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为她冒险闯敌阵,哪怕他为她冒死扑箭楼。   他做这些,让人一霎感动,以为日光一瞬间射到眼底,再抬头海阔天空。   然而当她真正试图走近,却发现朗日清风,依旧远在天外,温暖而博大地拂过来,是实实在在的暖,却不可掬握。   或许他就是这样好,这样好,好到让人错觉,以为看见新世界,其实他还是在他的世界里那个看似透明迥彻,其实云遮雾罩的天涯。   她终究做不来缩地成寸,一步闯进他的天涯。   对面的这个人,温和诚挚,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强坚执,若要破,也不会被破,只能自己振剑而出,裂轰然天地。   她默默坐着,唇线紧抿,从李扶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颊侧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肤细腻的脸颊上,不觉得污浊,反倒多了一种难得的楚楚韵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指轻轻拭去了那轻拭去了那点污脏,他指尖动作轻软,太史阑没有动。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时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伤,金创药没有用。”他道,“我给你舒筋活血,稍后再用药油,会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阑拒绝或答应,他指尖已经缓缓压了下去。   太史阑没说话,闭上眼睛。   空气沉静了下来,仅闻两人呼吸,都是那种自控力极强的浅浅呼吸,一开始还有意避让,你进我出,渐渐便浑然一体,跨越各自的领域,在另一人的气息里遨游,像两朵各自静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头上硝烟铁血的气息里,在城上下争夺白刃的喊杀里,香气融合。   仿佛是因为闭着眼睛,阻断了最为灵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阑对于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灵敏,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吹动她微乱发丝,微微的痒,连带心里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觉到他指尖的热力,一股暖流涌入伤处,浩大而温柔,所经之处,血脉也似学会从容流动;虽然看不见,她脑海里却映出四面的透明经纬,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线条优美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从肩背瘀伤处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个想避让,又觉得太落了行迹,因此有点尴尬的姿势。   许是两人都别有心事,许是李扶舟在走神,许是这一刻厮杀背景里的温情和疏离太让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过了界,直到此刻,感觉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惊觉。   两人都一僵,但两人都是控制情绪极强的人,李扶舟那尴尬的一停之后,手指再度落下,已经落回了太史阑后肩。   可是他终究有些失措,缩手时,劲装袖口上的扣子扯着了太史阑的头发,李扶舟去解,太史阑正好也抬手去解。   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触着他的掌心。   又是一顿。   随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李扶舟怔怔看着掌心里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别纤细的那种,却也不似久练武功的女子一般骨节粗大,修长而莹润,并拢的指节之间没有缝隙,指甲自然不会有蔻丹,也不是那种珍珠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种质感坚实的白,像经雪的玉,也似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手不算很干净,任谁在城墙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洁净,掌缘还有一些擦伤,泛着血点,他忍不住有点怜惜地握紧。   这一刻的心情,像隔着一层丝绒,握住了倾慕向往的珍瓷,却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属于自己。   太史阑依旧没有动,却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阑沉默,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将往事忘记?”   李扶舟的手颤了颤,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太史阑,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开的扇面,太史阑安静坚定的侧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风的仕女像。   李扶舟终究没有再坚持他要求的称呼,良久,柔声道:“总有人会有那样的勇敢。”   “不是现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阑却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她安静地转过脸去。   日头渐渐升起来,最早落在这东侧的城头苍黑色的戍房里,一片灿然金光驱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这一刻安静的仕女像,化作苍穹下烈烈迎风的女将。   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确定,一份感情的迈出,需要楚河汉界的分明起跑线。   李扶舟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没回神,半晌却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不再说话,维持着她坐着半侧身,抬着手,他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的姿势。   好像很久很久以后。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阑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缩,一瞬间似想挽留,却又僵硬地停住不动。   门口忽然人影一闪,一人急急奔进来,道:“太史姑娘你没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么的听说你遇险,非闹着我带他来看看……嗯?你们?”   门口站着赵十三,赵十三怀里抱着景泰蓝,赵十三愣愣看着手还未及松开的两人,张着嘴,景泰蓝也愣愣看着两人,张着嘴,一颗挂着口水的五香蚕豆,啪嗒一下掉在赵十三手背上。   “你们……”赵十三说。   “你们……”景泰蓝小脸转白,再转红,再转白,愤怒地尖声叫,“乱摸!”   赵十三皱眉好像这台词该是咱家国公的吧?   太史阑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点点头,道:“果然好多了,多谢。”一边向外走,经过赵十三身边时,顺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蓝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随手掖在赵十三的衣襟里,道:“既然来了,别干站着,城头帮忙去。”   赵十三下意识转身,走出好远才想起来,貌似他刚才捉奸了?然后他愤怒了,然后他打算……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心虚吗……   ==   赵十三抱着景泰蓝上了城墙,怀里城墙,怀里的小子全副武装,没有小型盔甲便裹着大人的半身甲,怀里抱了个铁锅盖,头上还顶个小锅。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这样么!   造型很滑稽,却没有人笑,血肉战车,铁色城墙,生命的绞杀正烈,没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蓝本来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给抛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欢快,一看见太史阑过来,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刚伸出一半,忽然看见对面一个汉子爬上城头来,满是横肉的狰狞的脸,扯一抹血迹斑斑的怪异的笑,在城头上火把的微光里,瘆人的一亮。   景泰蓝惊得一颤,惊呼还没出口,就看见一个士兵扑了过去,手中钉耙当头一劈,咔嚓一声劈进那人脊骨,顺势一拖,犁出森白的骨头和鲜红的血肉。   景泰蓝张着嘴,小脸瞬间惨白,好半晌后,上下齿关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咔嚓”一声。   他手始终还僵僵地伸着,不知道再递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景泰蓝立即将大脑袋扎进那个怀抱里,带点拒绝和埋怨地,狠狠蹭着。   “先前给你看的,叫乱世。乱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还是那么平静,不知怎的,却令人感觉多了一丝少见的怜惜。   她轻轻抚摸小子光滑柔软的头发,轻轻道:“现在你看见的,是真正的战争,战争里人命是数字。”   景泰蓝不抬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嗅见她软甲上新鲜的血气,仰起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点询问的看她。   “帝王之业,开疆拓土。”太史阑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为君主,安定国力之后,想着的便是剑指天下,扩张国土,留予王朝万代,以成万世之基。所以有穷兵黩武,有战火连绵,有这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有这父母亲人从此死别。”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蓝停止了颤抖,扭头默默看着。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蓝立即狂点头。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会很害怕失去他们的儿子和父亲。”太史阑低声道,“将心比心,你要记住。”   “嗯。”景泰蓝吸着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阑冷冷道,“侵入家门的,无故挑衅的,横蛮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抢我国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惊胆战,打到它望风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骄纵狂妄,欺我父老。记住,一个外政上懦弱无为的国家,一样庇护不了子民,一个庇护不了子民的国家,迟早沦陷在外族的铁蹄下。”   景泰蓝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抢麻麻,我也可以打,一个不能保护麻麻的孩子,迟早会没有麻麻。”   “你打得过尽管打。”太史阑道,“一个不能将所有敌手都击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抢女人。”   赵十三看着太史阑淡定认真的神情,双臂抱胸,在城头冷风里萧瑟地颤了颤主子,您要不要把家传秘笈再往深里练一练?   李扶舟正好走过来,倚着城墙听两人对话,笑了笑。   没想到太史阑是这样的。   谁都看出她擅长战争,是战争之中光芒最为熠熠的宝藏,天下越乱,她越有机会展示属于她的坚刚特质,脱颖而出。但谁也没想到,那般强硬冷静的她,竟然不是战争狂人。   她锋利,是因为遇强愈强,如蚌,张开坚硬的外壳,抵御一切窥探的海潮,内心深处,却柔软地托着圆润的珠。   “回去吧。”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大脑袋,“好好练功,将来揍人。”   赵十三带着景泰蓝下了城头,日光猛烈地自头顶一窜,窜过箭楼,天亮了。   城下的喧嚣渐弱,太史阑回身,看见西番兵开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战,结束了。   几乎在西番兵退下城头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瘫软在地,很多人麻木地发一阵呆,一转眼看见身侧血迹斑斑,肩膀后头的蹀垛上还堆着敌人死不瞑目的尸体,忽然便开始呕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经质一般又蹦又跳,狂呼胜利,却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后,回转身泪流满面。   此刻疯狂的城头,没有人去阻止,太史阑和李扶舟并肩默默地看着。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以血肉和死亡铸就钢铁心性。   这只是第一次,一场必经的发泄。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场一场的攻城战后,这些未见血腥的百姓青年,会眼睛都不眨地,将武器捅入敌人的心窝。   “他们会成为百炼精兵。”李扶舟注意着四周新兵的表现,很精准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太史阑却道:“战争给人的,永远只有创伤。”   李扶舟转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话在心里不肯说是么?”太史阑道,“你想说太史阑看起来并不像那么悲天悯人的人。”   李扶舟默然,半晌轻轻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太史阑好像没听见这句话,接着又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一个真正温暖的人。”   李扶舟的手搭在城头冰冷的灰砖上,洁白的手,和深黑的砖鲜明对比,看起来温润,却也是温润的冷,日光无声地,从指尖滑过。   “你看太阳。”他道,“晒久了终究晒久了终究会暖和的。”   “没有永恒的日头,却有从不迟到的黑夜。”太史阑望着那日色,眯起眼睛。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看西番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险些要了太史阑性命的将领,在大旗下凌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退入后阵。   李扶舟在城头放了一管烟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战的江湖人士撤离。   “我们现在只能等临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纪军来救。周围府县军力不足仅能自保,指望他们怕是不能。”李扶舟道,“最快三天,我们才能等到援军。城里粮食够吗?”   “饿两天不会死人。”   两人眼神并没有轻松,谁都知道城内存粮不足不是当前最大危机,援军只要几日内能到都饿不死人,但城内士气、军力以及内城城墙的弱势才是北严最大的软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个城门,本身军备松弛,军纪不严,战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气撑下来的。   “我但望他们能快点适应,撑过去。”李扶舟手扶城头,眼神淡淡忧虑,“西番穿山突袭,没带干粮,必然要以战养战,所以接下来的攻城战只会越来越凶狠。”   太史阑不说话,注视着那些青涩的少年,他们止住了哭,开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尸。   火虎带着人,送干粮上来,一个大筐子装着粗面饼,一个大筐子装着咸菜汤,咸菜是从农户家中搜集来的,城内挤进了太多人,油盐瞬间告缺,但士兵没有盐就没体力,所以太史阑下令,对百姓控制盐米油,尽量保证士兵的供应。   太史阑起身,要去排队,李扶舟一把拉住了她。   “这事儿该男人做。”   太史阑挑挑眉,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顾,却没拒绝。   李扶舟排在队伍后面,士兵们看他和太史阑一起,自觉地要让他先拿,李扶舟微笑拒绝,过了一会儿拿了两份面饼和汤来,太史阑原以为他得跑两趟,结果李扶舟把饼放掌心,碗放在饼上,一手托一个,稳稳地走过来,一边沈梅花寻欢都在吃吃地笑,太史阑看他那难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决定,哪怕那碗底不太干净,面饼因此或许有点脏,她也一定吃下去。   谁知他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把碗和面饼递过来,手掌上发出簌簌的声音,太史阑这才看见,碗下和饼下都垫了干净的油纸,隔开了碗底和面饼,面饼和手掌的距离。   袅袅热气里他微笑着,咸菜汤在那样的笑容里,闻起来香气扑鼻。   沈梅花花寻欢坐得远远的,一边啃面饼一边挤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对太史阑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开得满天飞。   太史阑接过汤和饼,面饼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齿过不去,她将饼撕碎了泡在汤里,饼子沉下去,一块块红色的肉块浮上来,仔细一看,是卤牛肉。   太史阑抬起眼来看着李扶舟,李扶舟笑笑,“得知北严被围时我们正在喝酒,酒坛子未及收拾便开始安排冲阵,我顺手揣了一块牛肉在袖子里,想着北严内城粮米肉类每天都由外城运进,内城被围,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紧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让别人先吃,所以给你带块牛肉来,好歹吃着实在点。”   说完他随意地喝他那碗漂着咸菜叶子的清汤,笑道:“滋味不错,快吃,再等就凉了。”   太史阑出神地注目汤碗,腾腾的热气冲上来,遮没了她的眼神。   带点迷惘和怀念的眼神。   三岁之前的模糊记忆里,似乎那个冬天,天桥下的孔洞太冷难以御寒时,母亲便会带她去路边小摊,喝一碗牛肉胡辣汤。   胡辣汤酸酸辣辣,漂浮着一层鲜红的油,撒着褐红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泽浓重,灼烈而诱惑。一点面筋、粉条、黄花菜在其间浮沉,她总是要先挑粉条吃掉,那点韧韧的力道,咬在齿间,来回碾磨,像寒冷绵长岁月里,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亲一般都不吃,坐在一边看着,她那时还小,也不知道让,埋头呼噜呼噜喝汤,寒冷的冬日沁出一头汗来。   汗珠要滴下来的时候,母亲的灰色大手帕已经等在一边,往脸上一蒙,手掌隔着手帕温柔地一抓,拭尽鼻尖盈盈的汗。   这么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泪水,再无人擦。   她正出神,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   指尖温柔,拈一方雪白麻纱帕子,轻轻拭去她眉梢额头的汗。   她抬起脸,被热气熏过的容颜,眉更黑而眸愈清,鲜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开在城墙上,废墟间,因其不折而分外壮美。李扶舟凝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刻心情温存而震动。   可是瞬间他的眼底便飘过那年的雪,冰冷苍白,湮没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种熟悉亲切,近乎完美的笑。   太史阑错开眼,好像没发觉他一瞬间心情转换,从爱的巅峰到憾的深渊。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只碗,把牛肉汤分了一半,塞在李扶舟手里。   李扶舟也没有拒绝,两人肩并肩喝汤,热气浅浅地漫上来,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   同日,丽京。   “十三好像今天没有信来。”晋国公府的书房内,容楚轻衣缓带,斜斜倚在软榻上,翻着侍从新送上的一叠送上的一叠文书。   “公爷。”他的书房总管轻声道,“偶尔迟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总有些心神不宁。”容楚皱皱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垫着的厚厚软垫,扔到一边。   总管赶紧奔过去,把软垫拿在手里老国公夫人再三叮嘱主子必须时时垫着护腰的,主子从来不当回事,他得拿着,万一国公夫人又来查房,好赶紧给主子塞回去。   “就不该回来。”容楚手指揉着眉心,神情不胜厌倦,“一回来,一点小事大惊小怪,非让我好好养那根本没有的病,等于被禁足,我那尊贵的老夫人,怎么就不能饶了我?”   总管低头笑着不敢接话,容楚低头看看自己,又叹息,“唉,好像胖了点?也好,丑一点和那丫头更配些。”   管家揉着枕头,心想“那丫头”是谁呢是谁呢?还有这么重要的消息要不要告诉老夫人呢?   容楚将手中文书飞快地翻了一遍,他手里拿着的是近期西北地域的军事动向分析,他的书房幕僚们早已写了节略,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   军报在容楚手中哗啦啦翻成一条线,他的手忽然一停,抽出一张来仔细看了看,喃喃道:“西番频频出没那兰山西线,天纪军严阵以待。”又看看下面幕僚的批注“外卫认为此举,或为西番故布疑阵,或为西番将大举攻天纪本营,愚等以为,西番蛮人,素日不擅行军布阵,奇诡之道,想必近期欲图跨越那兰山,抢夺山下草场,定无重大战事发生。”   容楚眼睛微微眯起那兰山?天纪军驻地西侧五十里,其后是西番疆域,那兰山北侧气候寒冷,南侧草场丰美,西番一直试图抢夺南侧草场是真的,但是翻越高山并不方便,两山阻隔,就算夺下地盘也难以长驻,早在当初他驻守西北边境时,西番就几乎已经放弃了那个打算,怎么忽然又对那兰山感兴趣了?   “那兰山……那兰山……”容楚手指敲着桌面,指节无意识地在桌上划出一条起伏的线……忽然眼神一凝,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备马,通知在京护卫,我要出门!”   ------题外话------   啊啊啊啊月票要被爆菊了啊,啊啊啊啊三百六十度伏地挺身伸手哀唤;“打雷啦!下雨啦!月票坑爹啦!救命啊”   ====   题外话:今天出门旅游,非常非常早的更了,啊啊啊啊啊~~~~~神啊~~~~~桂圆会劈死我的~~~~~~哭死~~~~~~~~   73 贤惠媳妇   容楚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备马,通知在京护卫,我要出门!”   管家未及应答,忽然一人重重道:“这时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顿,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一转身微微一躬,“父亲”   再一抬头看见另一个人,苦笑更深,“母亲。”   老国公六十开外,国字脸,浓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的疤,看起来是哪次战役的战利品,并不难看,反多出几分铁血萧瑟的气质,只是嘴角时时有点下撇,显得十分威重。   腰板硬朗的老国公,背着双手,盯着容楚,表情是恨铁不成钢,眼神却写满虎父无犬子的得意。   他身后华服女子,看来不过三十许,微微有些发福,却更显得肌肤光润,风韵丰美,和老国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总略略上翘,带着少女般的俏皮和养尊处优的内心满足,看人时不笑,也带着喜气三分。   看得出来,容楚正是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   老国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坐下来,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军报,道:“你看过了?”   容楚笑而不语。   “你也觉得有问题?”   容楚反而坐了下来,一边对国公夫人笑道:“母亲您也坐吧,站久了腰痛,父亲心痛起来,不说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国公容恒重重咳嗽一声,两眼望天,瞬间耳聋。国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脸颊涌上微微红晕,竟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急忙也掩饰地咳嗽一声,一边道:“分茶,把今天小厨房新做的点心给公子端上来。”一边嗔怪管家来钱,“我给做的软垫你拿在手里做什么?还不快给公子垫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来钱委屈地嗯一声,把垫子递过去,容楚笑吟吟接了,顺手扔在一边,在夫人发作之前,拈起一块点心,“果然好香,什么馅的?”   “八宝果子馅,用开春的紫箩果汁揉面……”国公夫人被瞬间转移注意力,滔滔不绝介绍她的厨艺,老国公一脸不耐烦,却不打断,双手按膝不动声色的听,容楚一脸好耐心的微笑,却越过母亲的头顶,给来钱打眼色“继续按我说的办。”   好一会儿夫人才介绍完毕,那边父子俩对视一眼,老国公赶紧抢回话语主动权,“你看过这些军报了?”   “嗯。”   “你觉得西番会怎样?”   “那兰山必然有诈,怕是声东击西之计。”   “为何?”   “西番河曲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于长途奔驰,但不善于山地战,现在军报说那兰山首战出动骑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马,翻山作战,用这种马做什么?他们是要以河曲马走长路,绕过那兰山,奔袭某地吧?”   “西番什么时候这么擅长用计了?”老国公不动声色,眼神满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听说最近卷入了西番夺权之争,未必有空分身。”   “正因为卷入,所以需要一场战功来奠定威权,我和耶律靖南打过一次交道,他和寻常的西番贵族不同,看似勇猛,实则奸狡。”   “那你觉得,何处最有可能成为受袭地?”   容楚手指一挥,一副南齐地图应手摊开,他修长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过,画了一个不大的圆圈。   老国公的眼睛眯了起来。   “北严不可能。”他道,“你的猜测我也赞同。空谷、颍州、青水关三地确实都有可能,从这三处进攻,西番进退有据。但北严是最靠近内陆的一处重城,要进攻北严,先得通过天纪军和上府兵两大营,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   容楚的神情,似也有几分赞同,他和老国公都是百战拼杀过来的,对于战策取舍,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绕过两大营直取北严,这确实太匪夷所思了点。   然而心中总有微微忧虑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图,笑了笑。   “父亲说的是。北严确实不可能。”说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随即歉然道,“父亲见谅,昨夜熬夜看军报,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国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国公,“老爷,我们回吧。”   容楚微笑,躬身送客。   老国公哼了一声,被他夫人拉着,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觉呢,还是马上要出门?”   “怎么会?”容楚一脸讶然,“父亲,我真的好困。”   “你已经辞了在朝所有职务,就是为了我容家一世安宁。”容恒背对着他,声音沉沉,“现在太后当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线,很多都是康王亲信,你和他本就是势同水火,如果再在交出军权之后,还试图插手他所主管的军务……后果堪忧。”   容楚微微沉默,随即微笑,“父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何时说过我要插手西北军务?”   “你对北严很上心。我听说你落水受伤也是在北严附近,好好的怎么会去那里?又怎么会受伤?一场大水怎么可能卷走你?”容恒转身,注视着他,“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的人在那里吗?”   听见这话,国公夫人立即也跟着转身,张大眼睛看着容楚。   容楚迎上父亲目光,眉一挑,笑了。   “龙魂卫最近想必很闲。”   “不必责怪他们。”容恒道,“不要以为容家只有龙魂卫掌握一切信息,你父亲我戎马倥偬多年,还没衰老到眼花耳聋的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后一躺,道:“您想多了。”   “为父必须提醒你。”容恒肃然道,“你已经继承国公之位,就算为了家族卸了朝职,依旧肩负着家族承续荣耀的重任,太后和康王,向来对我容家忌惮,你万万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遗祸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交代?”   容楚淡淡一笑,懒懒道:“容家我当初不要,您硬要给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会允许任何人随意动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恒气壮山河地道,“不过如衣服一般,随手可取。为任何一个女人轻举妄动,不顾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父亲说的是。”容楚笑吟吟看着容恒,瞄一瞄脸色有点发青的国公夫人。   嗯,他用不着辩驳,某人今晚会为他的大放厥词而付出代价的。   就是有点遗憾自己要走了,不能亲眼见着。   以前每逢这种事件发生,他都要让人陪父亲去校场练硬功,老爷子一热就要脱上衣,一脱就可以看见各种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国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转到真正关心的问题上来,“你有心仪的女子了吗?”   她神情微微欢喜,带几分期盼——自从容楚的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无限忧虑中,“克妻”这种名声,落在了晋国公的脑袋上,日后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晋国公府,娶不回女主人,这可怎么办?定会成为京中笑柄的。   更要命的是,她这个容色倾绝南齐的儿子,看似风流媚色,嬉笑悠游,实则漫不经心,眼中无人。问他京中仕女谁家好?他答“都好。”问他谁家可为妻。他答“配吗?”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够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如今难道铁树开花,枯木逢春,尊贵的容国公,终于看上了谁家女郎?   国公夫人满怀喜悦,手按着心口,憧憬地望着儿子——一定是个温文娴雅,秀丽可人,体贴贤惠,乖顺懂事的女子……   容楚瞧着母亲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弯起,本想否认,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脸。   不算白,却肌肤光润,不算绝世美貌,却气质峭拔,明眸细长而唇线极薄,吐字眼一个一个,每个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齿间死去活来,被磨了一遍遍之后再也难忘。   她近日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带沉湎的神情,看在父母眼底,代表着另外一种意味。   老国公夫妇交换一下眼神,各自惊异——这个从来笑着蔑视女人的儿子,当真动心了?   “你若喜欢,哪日带来见见?若是人家不乐意,娘寻个由头,上门去看看也可以。”国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那位“温文娴雅,乖顺懂事”的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着腮,懒懒道:“不必了。有缘,自会相见。”   这算是承认有心仪的人了,老国公夫人惊喜的还要问,被容恒给拉住。   “容楚,为父提醒你。”容恒肃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贵,家风清正南齐第一,无需趋炎附势,所谓门当户对倒不必理会,但唯因如此,妇德妇容犹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为我晋国公府女主人。将来她若不合我们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会对她非常惊为天人的。”容楚微笑,点头加重语气,“非常。”   真的,绝对惊。   “信你一次。”容恒瞟他一眼,扶着夫人走了,一边走一边道,“哦对了,听说前厅有个宫中女官要见你,我传话让她等着。”又对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门和马厩和轿室,所有马匹都不许放出厩,所有车轿不许随意动用,所有在家护卫,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门……”   容楚挑挑眉——老爷子,管住马管住轿管住车,可您忘记我还有腿呀……   他扶着腰,微笑送走国公夫妇,人刚出视线,立马站直,一指来钱,道:“好了?”   “好了。”来钱谦恭地弯着腰,“您随时可用。”   容楚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又弯下腰,装模作样出门去,两个侍女乖巧地走过来扶着,手却只敢虚虚地靠着他的襟边——都知道国公不喜欢别人随意碰触,以前还好些,最近尤其不喜欢,上次一个不知死活献媚的,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厅,来的只是宫中一个女官,以国公府煊赫地位,当然不会在意,所以老国公让她在前厅等着,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离前厅不远的抄手游廊,容楚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官,她竟然没有按照规矩在前厅老实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游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为来的是乔雨润,正想着她什么时候回京了,此刻远远看那人身量娇小,不似乔雨润高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游廊朱红栏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绕着一弯荷塘,此刻初夏,碧池里莲花刚打了朵儿,攥着紧紧的小红拳头,姿态昂然,却似不知道该打向谁。   那女官正靠着栏杆,伸手去触一支蔓延到栏杆边的莲花花苞,这个季节她竟然还穿着薄丝绒斗篷,风帽竖起,只露出半张线条柔和的脸,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唇只是莲花花苞一般的小小一点,眼睛却极大,漾着这夏日的波光水色,日光灼灼,却又被浓密的睫毛的阴影遮住。   她伸出的指尖,也并不算修长,略带婴儿般的饱满,看起来娇俏可爱,手指触及花苞的时候,指上忽有强光一闪,灼人眼目,仔细一看却是硕大的金刚钻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随即他轻轻举起手。   两个侍女,连同身后管家护卫,所有人一齐低头,无声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旧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忽然面无表情。   夏风游荡,掀起他一角淡绿生丝袍,掠动玉白丝绦飞舞若举,他的人如此风姿潇洒,如月如珠,眼眸里的冷意却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巅凝了冰的崖端。   那披着风帽的女子回过头来,看见他,似乎也没什么讶异,伸手对他招了招。   她招手的姿势轻巧而高贵,指尖柔软地垂着,像在等待一个搀扶。   容楚眼眸里冷意更深三分,唇角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画上去似的。   他慢慢走了过去,步子很轻很稳,和那女子一个招手姿态一般,无限雍容。最后在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终没有解开风帽,抬眼对他嫣然一笑。   “看样子你好了。”她道,“白让我担心这几天,还忍不住巴巴地跑来。”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亏您是这样跑来,如果您摆齐銮驾来探病,我容家大开中门迎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还是不舍得的。”她笑。   “那么,微臣谢太后不杀之恩。”容楚欠欠身,动作很敷衍。   南齐太后宗政惠,和南齐国公,一瞬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人想必不懂,两人这话,包含着南齐一个旧典故旧规矩,南齐第二代皇帝厉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欢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个大臣让他不满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处哀叹人家身体衰败,眼看病重不治,国家又失栋梁,朕心里真难过等等,皇帝都这么预告人家死亡了,谁还敢让皇帝的判断失效?所以,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以至于有段时间臣子们风声鹤唳,见面就问:“今天你‘被重病’了吗?”   后来南齐便因此形成规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遗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轻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着他,好像没感觉到他隐隐的怠慢,眼神里满是欢喜。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国公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容楚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晋国公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晋国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在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容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的李秋容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容楚轻笑,“李总管是宫中第一高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藏在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   李秋容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宗政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喜欢微微摆着身体,轻巧的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日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的。”宗政惠摆摆手,转过身去,看着荷塘,“你家的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闲闲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最好。”宗政惠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最好的时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的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在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在由衷赞赏的娇嫩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语,转头看一边的桥栏。   他在等她发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容楚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的他终于犯了点公子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宗政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温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的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脱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胆。   李秋容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容楚一眼瞥过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容楚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宗政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的睫毛下没有泪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向自她身后来,向容楚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衣袖,容楚举起手,将另一边的衣袖挽了挽,两边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的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入骨髓的优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的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压抑……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楚,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容楚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激近乎疯狂的心,像独处于帷幕后的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欢乔雨润,乔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欢。   不过,她疯狂,代表他一定陪着?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潮热渐渐退去,却依旧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浅浅地笑了,“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日后,您是南齐皇太后,我是南齐晋国公,当初是,现在是,将来,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语,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偏头看着他,夭夭桃李,灼灼辉光,月明珠润,侧帽风流,其人如玉,公子无双……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似不过分,都似还不足,世间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跃动着,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经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么笑着,笑得人心潮一**涌上来,却没有可供休憩的沙滩,最终在那般长长的盘桓之中,等到头顶一轮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轮月色一般,散发着青幽的寒气,一寸寸银辉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身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欢喜,也许就真的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根本听不出话语里的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欢喜的。”   “是吗?”宗政惠格格地笑起来,“都说晋国公一张巧嘴,当初平野之战活活骂死五越大军师,今儿哀家倒确实领教了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当真不敢让我不欢喜?为什么哀家觉得,你时时都在试图让哀家不欢喜呢?”   “哦?”容楚一点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听说。”宗政惠随手揪下了栏杆上攀附着的一朵紫藤花,“你对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欢喜,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不高兴。”   “太后日理万机,还要操劳微臣近身伺候的人这等小事,微臣虽然感激涕零,可身为国家臣子,万万不应让太后分神于此等小事,耽误朝中那许多大事的批决,微臣不高兴,是为天下不高兴,为朝政不高兴,为太后操劳过度怕损伤凤体不高兴,可不是对太后不高兴。”   “你这一连串不高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宗政惠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高兴,连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高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容楚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宫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的。太后怎能将这种微贱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为什么哀家听说不是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容楚笑吟吟扶着栏杆看她,“刚才不是您说是微臣打的吗?”   宗政惠不说话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蹭着栏杆,花瓣被揉得稀烂,栏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迹,像血。   “容楚。”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又是一瞬沉默,在宗政惠以为容楚要否认的时候,他最终淡淡开了口,“你知道,不是吗?”   “太史阑。”宗政惠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无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只蝼蚁,“居然敢打伤老王,还敢对她放狠话,当真以为有你容楚撑腰,哀家就不敢动她。”   “敢,当然敢。”容楚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万个脑袋也掉了。”   “你是觉得哀家不能下这道旨去对付一个低贱的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止,哀家让她死,她敢不死?”   “那当然。”容楚点头,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吗?”   宗政惠侧过脸去,日影从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擦过,带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担心。听说上次重新传召原先的奶娘进宫,之后据说那奶娘又犯错被驱逐,如今的新奶娘可好?”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间陪侍。”宗政惠语气漠然,“而且那奶娘自来了,陛下便开始生病,想来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转了话题,道,“听雨润说,前阵子你在二五营,身边那女人,也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对孤儿寡妇感兴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疼怜陛下,但心里依旧是这样的。”   他话题又转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却似乎不愿意接,顿了顿,冷笑道:“只怕你怜爱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亲,也是惹人怜爱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身怀六甲,犹自独力撑起南齐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语气,着重在“身怀六甲”“独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白了一白,瞬间恢复正常。   “国公。”她忽然又换了一种称呼,换了楚楚的口气,“哀家原本以为,你和哀家……该是一心的。”   “微臣从不敢对南齐,对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身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三公等诸大臣多日未见陛下,竟然在背后胡乱猜测,说陛下不在宫中。真是一群胡言乱语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着容楚,“国公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在宫中在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来吗?”   容楚盯着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贵人们的笑,从来都可以写满各种含义。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还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谣言为她撑腰,还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心头思绪飞转,他面上从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宫里,微臣前几日在宫中见到陛下,已经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关心陛下,多日不见,难免急切,由微臣说个明白便好。”   “国公剔透玲珑。”宗政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容楚微笑,不语。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转身,李秋容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的太监,上来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身后,不怎么虔诚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她指上硕大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这句话,”容楚莞尔,“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护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动,点在半空,似乎在笑,笑声却冷,“听国公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一阵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旧举着。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厉的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的女子,忽然生了无限的杀机和煞气。   李秋容的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容楚笑容不变,斜倚栏杆,和这几人的剑拔弩张相比,他悠闲得像要睡着。   四面沉静近乎僵窒,不知道哪里有轻微声响,似呼吸,似风过,又似谁的鞋底轻轻摩擦过地面的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颤了颤。   他身边荷塘里,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入水中。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远去,宗政惠刚刚走过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转过身去。   转身时,眼底的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头,痉挛的手指几乎扣进他的血肉,“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李秋容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身,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后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经汗湿,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后背衣裳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长达半尺,深度……正好剖开老李的三层衣裳,却不伤半分肌肤。   “容楚干的?”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李秋容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宗政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的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的会——杀了我!”   李秋容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这苍老的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李秋容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黑暗的车厢内,宗政惠一动不动坐着,昂着下巴,双手搁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开车帘的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阳光影照入,照见她高昂的脸上,泪流满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头去。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的车厢里,宗政惠的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南齐!”   她霍地掀开金丝镂空花鸟车帘,狠狠看向北严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谁!”   “太!史!阑!”   ====   题外话:还没来得及捉虫,先将就看着吧,有问题请及时通知伦家~~~~~今天去九马画山,去兴坪。我要说的是,所以更晚了……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两天,筒子们千万见谅,掩面奔走……   74 心中有你   晋国公府里,容楚脸上散漫微笑神态已去,虽无宗政惠的愤怒憎恨,却也满眼肃杀。   身后响起一人脚步声,步子不轻不重,不急不慢,每一步都很稳很踏实,让人心随着那步子,一步步安定。   “周七。”容楚叹息一声,“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容楚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亲信之一,龙魂卫中潜卫的大首脑。   他的亲信护卫头领都以数字命名,按入府年限计算,周七,已经在他身边七年。   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赵十三,现在全天候带人保护太史阑和景泰蓝。   周七的脸和他的姓很像,有一个长长的下巴,其余部位鼻直口方,人则和相貌一样看起来一板一眼。   作为容楚手下唯一一个曾经南渡,学过日桑国隐杀技的高手,刚才让李秋容和宗政惠吓得狼狈而逃的那一道背后刀痕,就是他的“影刀”绝技。   容楚懒懒地靠着栏杆,刚才和宗政惠那一番交锋,浅笑轻颦里可谓刀光剑影杀机密布,比一场两国谈判还要累心。   两人互相试探、警告、威胁、钳制,最后宗政惠终究因为武力不足略输一着,狼狈而走。   但实际上,他和她也只是打成平手。   或者说,互相钳制,各取所需。   她暂时放下对太史阑的追究,他则帮她继续圆谎。   当然,若非他展示强大武力和保护太史阑的莫大决心,她绝不会这么好说话,她会笑吟吟先杀了太史阑,再来问他这颗美人头是不是比活着的时候好看些。   容楚不过稍稍沉思,便对周七招招手。   “走。”   周七立即跟上。   没过多久,晋国公府后门大开,几骑快马驰出。   “周七。”容楚在当先一匹马上,毫不犹豫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宫中的那些探子处理掉。”   “是。”   黄昏时分,城门将闭,容楚一骑驰来,他的护卫在前方驱散人群,手中的鞭子极有技巧,将人带开而不伤分毫。   百姓看见鲜衣怒马的队伍,都自觉让开,却有自城外入内的一名骑士,速度丝毫未减,一路吆喝“让路!让路!”,向城内狂奔而来。   他肩膀上,三根黄色小旗迎风飘扬。   别人还没明白什么,纷纷走避,容楚原本不在意,眼角忽然掠见那小旗。   两马交错,擦身而过,他忽然一探身,一把抓住了那骑士的肩头。   那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勒马,马犹自狂冲而去,容楚另一只手挽住他的僵硬,单手一勒,骏马一声长嘶,扬蹄而起,生生停在半空。   容楚默不作声一挥手,护卫们立即上来牵了信使的马就走,一直行到城门不远处一个无人的暗巷里,才停下来。   那人惊得目瞪口呆,嘶声大叫,“你干什么!我是西凌行省总督府信使!阻拦军务信使,是要杀头的!”   所有人都不做声,巷头容楚悠悠步来,目光一梭巡,劈手就扯下了他的腰带。   那人更惊了,扑上来阻拦,“放下!放下!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接触……”   容楚理也不理,一胳膊隔开他,三下两下撕开腰带,抽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笺,那种淡黄色麻纸,正是南齐专门用来传递军情的纸。   “你这个疯子!敢当街拦军务信使夺紧急军情!”那骑士被容楚接二连三的霸道举措,惊得张口结舌,此刻见他当真取出了信,倒笑了,“这可是国家军情,非有国家特令者不得拆阅,我看你还敢不敢……”   “嗤啦。”容楚撕开了封口。   那信使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目光匆匆一浏览,容楚脸色一冷。   “果然!”他道。转头问信使,“西凌行省总督目前派兵去北严没有?”   信使瞠目看着他这小子不知道私拆军报是死罪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傲慢地答。   容楚看他一眼,手指一扬,一个火折子亮在指间,他凑近军报。   “别!”信使满头大汗尖叫,“我说!没有!”   “为什么?”   “按例,天纪军总帅节制西北等地所有军情,所以要等天纪军的意思,才好决定哪方出兵。”   “天纪军出兵没有?”   “好像……还没有。”   “上府兵呢?”   “好像……也没有。”   容楚脸色依旧很平静,信使却觉得似乎忽然有寒气罩下,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西凌行省总督对上府兵有辖制之权,北严被围,总督有权知会上府兵一并出兵,为什么没有立即出兵,反而要千里迢迢上京请示?”   “小的……小的不知道……”几番对答之后,信使语气越来越谦恭。最初的愤怒过去,此时他也隐隐感觉到面前人虽然年轻,但自有非凡气度,那种久居人上的气质,非位高权重者不能有。何况还对军务如此熟悉。   容楚的目光锐利地掠过他的脸,心知一个小兵信使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信笺一眼扫过,内容早已记在心里,他目光在“北严府尹张秋力抗巨敌,以身殉城,北严城典史副手太史阑向外求援。”这一排字上掠过,随即对周七招招手。   “这行字,改了。”他道,“去掉张秋殉职一事,抹去太史阑的名字。”   阑的名字。”   周七就好像要改的不是国家军情只是学童涂鸦一样,略点一点头拿到一边,交给一个护卫,不多时拿了来,手中的信封已经恢复原状,连火漆位置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递给军部吧。”容楚笑吟吟拍拍信使的脸,“想死的话,就告诉他们,信被改过。”   他微笑着一挥手,带着护卫离开巷子,蹄声响起,比先前更急骤地驰去,信使抖抖索索拿着信,望着夕阳光影下黑色的空荡荡巷口,直觉刚才仿若一场噩梦。   ==   一个时辰后,尚书省门下兵部尚书求见太后于景阳殿。   兵部尚书手拿军报,在殿外屏息静气等候,景阳殿门窗紧闭,太监都肃立在外,面无表情,紧闭的门窗内,却似有低低的笑声传来,有时是男声,有时是女声。   兵部尚书望望犹自素白的门帷,以为自己幻听了。   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里头才传来一声“宣”。   兵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地进去,留心不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滑跌,从他低垂的眼角,看见皇太后青金色绣团凤的袍角,旁边还有一双靴子,黑色,靴边一道杏黄螭纹。   兵部尚书头垂得更低。   原来康王殿下在这里。   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按照惯例,这便是心情不太好,这又有点出了惯例,往常康王在这里时,太后都很开心的。   尚书将军报呈上去的时候,瞥了一眼太后和康王。发现两人都很严肃,太后眼下还有淡淡的虚肿,似乎哭过?康王英俊的脸上一片漠然,两根手指无意识地捋着自己修剪得极漂亮的两撇胡须。   想起刚才听见的两人的笑声,兵部尚书又以为自己幻听了。   “西番忽然绕过天纪军和上府大营,围城北严?天纪军以那兰山南线恐有大规模战事为由,不愿出兵。西凌行省总督请旨,以上府兵截断西番后援,营救北严。”   宗政惠读到一半,眉毛已经竖起,冷冷将军报一掷。   “天纪军和上府兵大营做什么去了?两大兵营三十万,竟然给西番越过他们,包围了北严?”   兵部尚书伏身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宗政惠声音越发冷厉。   “天纪军这些年当真越发桀骜!”她目中闪着幽青的光,“驻兵二十万,便是那兰山有西番军出没,疑心会有大规模战事,不能出动主营,但北严被围何等大事,围城的西番军队据说人数又不是太多,为什么就不能拨一部分军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围,他们作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内自行调动的外军,居然能眼睁睁看着?”   “太后息怒。”康王一直默默听着,眼神闪烁,此刻笑着打圆场道,“纪家久驻西北,掌握一地军权,位高权重,唯因如此,纪家才分外小心,这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太后的一番心意。”   宗政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康王是指纪家手握军权,却不肯擅自专权,行事谨慎,这说明没有不臣之心,说起来,确实是件容易让帝王安心的好事儿。   她脸色缓了缓,康王拈着小胡须,悠悠地笑着,手不经意地搁在她身后的椅背上。   兵部尚书抬头看了康王一眼谁不知道你和纪家穿一条裤子?他家每年和你往来的信书够装一茅坑。   当然这话是不敢说的,康王是先帝的幼弟,也是先帝驾崩后,至今犹自在世的当朝唯一亲王,别的不说,单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异数。先帝驾崩后,亲王接连又死了几个,偏他安然无恙,还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他家门槛每半个月都要换一次,生生被上门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权势,便是当朝三公都不敢得罪,哪里轮到他一个小小尚书说话。   “纪家的态度,想必也影响了上府兵,纪家全力对付那兰山西番军,上府兵就得固守大营为纪家守住后背,这是上府兵的首要职责,也难怪不肯出兵。西凌董总督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上书兵部。不过北严为我西北向内陆门户之一,不可不救。”宗政惠沉思着,“距离北严被围,已经过去多久?”   “两日。”兵部尚书道,“北严城内传信及时,总督接到消息后立即以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赶路。一刻也没有耽搁。”   “很好。”宗政惠欣慰地点点头,“同样以八百里加急赐兵符,由上府兵会同西凌行省总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传令天纪军总帅纪无咎,如遇北严军情紧急,必须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营观望。”   “是。”   “如果容楚在这就好了。”宗政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番进攻那兰山到底是真攻还是有诈,如果确定有诈,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纪军出兵了……”   她身后,康王忽然冷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低,兵部尚书并没听见,宗政惠却微微扬了扬眉,略转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从眉毛底下飞出去,略带嗔怪,却掠出潋滟的弧度,淡淡风情。   康王的表情还僵硬着,却僵硬着笑了笑。   兵部尚书心急如焚,急着去安排,没空去理会两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请辞,宗政惠却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北严府尹是张秋吧?说起来北严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溃坝,再遇敌袭,也难为张秋,虽然治下不力,屡屡出事,屡屡出事,但善后却都做得好,等战事一了,你们兵部再上个嘉奖折子来。”又对康王笑道,“你培养得好属下。”   康王点头,得意地捋须微笑。   兵部尚书身子却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却和西陵行省总督的军报有不同,他原本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怕西凌那边不说实情是另有难处,自己贸然说出会带来麻烦。但此刻太后竟然问到,再想不说是不行了。   “回禀太后。”他轻声道,“张秋……据说已经以身殉城……”   “哦?”宗政惠惊讶地挑起眉,“如此大事,军报上为何没说?”   “想必……军报发出时,张大人还未殉职……”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宗政惠点点头,皱眉道,“那么此时北严没有主事者?这可糟了……”   “太后放心。”兵部尚书展颜笑道,“天佑南齐,逢凶化吉。危难之时,自有英雄人物应命而出,听说当时典史副手力挽狂澜,救万千百姓入内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纷乱和西番的猛攻,此刻正和西番对峙,有此人在,短期内当可无忧。”   “哦?”宗政惠也十分欢喜,“果真天佑我大齐!此乃何许人也?定要重重嘉奖!”   “此人还是位女子呢,当真巾帼不让须眉!她叫太史阑。”兵部尚书一点也没注意到宗政惠忽然变了的脸色,滔滔不绝,“城破突然,百姓纷乱,当时她在城中,当机立断开内城城门,又当机立断关城……”   “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宗政惠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   兵部尚书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抬头才看见太后脸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时便阴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蓝色光芒闪动,似矛,似剑,劈头盖脸射过来。   “太……太史阑……”他心知不好,惊得有点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说话了。   她身后康王也皱起眉,轻轻“咦”了一声,这一声“咦”让宗政惠眉梢动了动,半侧身看了看他,脸色更难看。   殿内气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难堪,户部尚书半弓腰等在当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满额的汗,一滴滴渗出来。   案上军报被穿堂风吹得刷拉拉地响,满殿里就这么点声音,却听得人更加压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军报上。   指上少见的硕大金刚钻,一闪一闪,刺眼。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漠然道,“其中疑点甚多,张秋身在内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严府僚属众多,府尹丧命,还有推官,如何轮得到一个典史副手发号施令?西番突袭,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时机开内城,又及时关闭内城?西番又是怎么绕过两大军营,造成突袭的?西番这边突袭,那边就冒出个英雄人物,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吗?”   兵部尚书抿着嘴,他收到的信息,对这些问题也说得不详细,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问题,当务之急,该是救援北严才对,如太史阑这等人物的功过,哪怕其中有猫腻,要清算,也该等到功成之后。此刻,正是大加嘉赏,鼓舞士气的时机。   太后原先也是这意思,怎么一听见名字就改变主意了?   “让西局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书一听大急,还在战争中,西局去搅合,会闹出什么后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纪军也发文,务必对此女严密监控,当此战危之时,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书低下头,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宗政惠没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变主意了。这位巾帼英雄,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么,西凌和上府兵暂缓发兵,天纪军也暂缓出营,看看她的本事再说。”   “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宗政惠一摆手,转头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处位置,道,“青水关位于两营之间,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经之路,地形隐蔽,离北严也近,可令天纪、上府两军在此处观望,如果北严真的危急,随时可救。”   “好。”宗政惠点头,对兵部尚书道,“若那太史阑真的没有问题,忠心朝廷,想必定会苦战到底,有她带领北严军民多消耗西番军力,天纪便可将这一批胆大妄为的贼子全部留在关内。”她看看兵部尚书苦瓜一样的脸,轻描淡写笑了笑,“不用责怪哀家不顾北严军民,须知我朝中混入对方奸细,才是头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别清楚,让天纪稍迟两日发兵援救,不碍事。”   太后都说不妨事了,兵部尚书还能说什么,想想天纪还是会出兵,只是稍迟一点,倒也心安了点。   现在就是希望那个太史阑,带着那三千孤军,当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于抗下后是否会有对太史阑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阑,他想都没想过。   兵部尚书出去了,殿内气氛又静了下来,宗政惠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答答有声,康王也扶着她的椅背在出神,两人都似乎在想着什么。   良久宗政惠转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么,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随即失笑,“太后说的是哪里话?”   宗政惠拿起一把团扇,抵住下巴,团扇明黄的流苏落下的流苏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软里露出坚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看似柔软,然而在夕阳的光影里,泛出点冷白的凉来。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听不出语气。   “您这是怎么了。”康王诧然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张秋给我的问安信中提到的,说此女性情桀骜,屡次以下犯上,因为姓氏特殊,才记住了。”他淡而高贵地笑,“想要抹杀这记忆也很容易,不过蝼蚁而已。”   “哦……”宗政惠声音拖得长长的。   “难道你……”康王忽然笑起来,俯低身子。   一阵风过,砰一声关住了殿门,隐约“啪”一声轻响,似乎是团扇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   “蝼蚁”此刻正在北严城墙头,看蚂蚁。   一排排蚂蚁从蹀垛下方的缝隙里爬上来,从太史阑眼前鱼贯而去,恍如走了很远的路,移动缓慢。   太史阑皱着眉,脸色严肃,好像看的不是蚂蚁,而是大炮。   她身边,花寻欢脸色也很沉肃,道:“内城城墙,缺乏修葺,缝隙土质,都显得过于疏松了。”   “幸亏西番是偷袭,无法携带重型远攻武器。”太史阑拍拍衣角,站起来,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士兵,慌乱地将掉在地上的一块饼子渣捡起来,又迅速地填进嘴里,生怕被蚂蚁大军搬走。   太史阑转过头去,望着城下不曾松懈的西番军,眼色和那苍黑色的旗帜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时已经是守城第三日。   她原以为,天纪军和上府兵距离不远,让北严被围本就是失职,一定会迅速挥兵来救,就算他们脑子脱线,或者被阻挡了暂时来不了,西凌行省也不会坐视北严被围,北严被破,西番一旦以此为据点,夺附近城镇乃至南下,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没想到,这都第三天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论按哪一方距离来算,就是爬,也该爬来了。   这说明,一定哪里出了岔子。   现在正是晚饭时辰,一筐筐饼子送上来,饼子比原先已经粗劣了许多,薄了许多。   城内粮食消耗太快了。   十万人使用原本准备给三万人的粮食,原本就捉襟见肘,而且因为城破之日是清晨,当天应该送入内城的粮米蔬菜都没能送进来,导致食物很快就出现了危机。   太史阑问过王千总,城内为什么没有存粮,王千总说北严的粮食,从来都要抽出相当一部分专供天纪和上府兵大营,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交换豆腐青菜和鸡鸭,给两大营士兵改善伙食。按说两军的粮草,向来由朝廷下令南江东浙行省调拨供给,但北严的这条规矩,依旧没有被废除。   北严的豆腐青菜鸡鸭鱼肉,养肥了那群兵,事到临头,那群兵却连个影子都不见。   太史阑站起来,微微有些头晕,她不动声色地扶住墙壁,站了一会。   再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腰板笔直的太史阑。   虽然围城才三天,还达不到让人饥饿难忍的地步,但她从回北严后,便面对一浪浪的巨变,殚精竭虑,心思耗损,三天时间内合眼只有几个时辰,还是李扶舟强硬地拉她去睡的。   她要安排城内一切事务,她要指挥城头抵御进攻,她要小心府衙旧僚属和富户们的动向,她要处理因为闭城而导致的一切矛盾纠纷。虽然有沈梅花花寻欢她们帮手,甚至龙朝的混混帮也派了出去维持秩序,但她要做的事,要操的心,还是太多太多。   仅仅三天时间,她就又瘦了一层,青色劲装穿在身上,腰带松垮垮的。   苏亚有点忧虑的站在她身后,心想着要为她寻点好吃食,不然怎么撑得下去?但好吃食寻到又怎样?太史阑会让给景泰蓝,或者其他各种满街哭闹要吃的孩子们。   她目光四处梭巡一下,带点疑惑今天怎么没看见李先生?好像一大早就没出现。   随即她听见沈梅花的声音。   “太史!太史!”沈梅花声到人到,一溜烟地从城下跑上来,扒着墙砖喘气,“快!快!”   “怎么?”太史阑回首。   “李先生……李先生……”沈梅花似乎喘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城下,“紫竹林那里……快……快……”   太史阑看看她,又看看那方向,等了一会儿,见沈梅花还是那死翻白眼说不出话的模样,心一急,一把拨开她,往城下那方向奔去。   苏亚紧紧跟着她,却被沈梅花一把抓住,“停!”   “干什么!”   “叫你别去!”太史阑一下城,沈梅花气也喘匀了,白眼也不翻了,腰也直了,懒懒靠在城墙上,顺手从筐子里摸块饼子,有滋有味地啃,一边啃一边翻白眼,“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   太史阑下城的时候,并没有沈梅花想象得焦急。   这城中虽然人多,但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目前同仇敌忾,共渡难关,李扶舟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虽然不算急,她从坐满人群相对狭窄的街道中过去的时候,速度还是很快的。   接着她遇见史小翠。   “哎呀。”史小翠行色匆匆,“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劳累过度,中了暑热,我去找大夫!”   再接   再接着遇见花寻欢,一模一样的说辞,闪得也很快。   再接着遇见杨成,只说了句“找大夫”就匆匆跑了。   太史阑的脚步,却由快变慢。   他……没有事吧。   那样内敛的一个人,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必然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想必是同伴们看自己在城头呆了太久,想个法子哄自己下来休息一阵。   太史阑回头看看人群,杨成的背影还在不远处,步子很稳,正和史小翠汇合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史小翠格格笑着,悄悄撞了一下他的肩。   太史阑唇角忍不住弯了弯,觉得这一刻日光很温暖。   她的步子慢下来,一步一步,更稳定,和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似要借这平稳的步伐,来理一理自己难得有些纷乱的心绪。   此刻,万物喧嚣在耳边,却又不在,心里刚才的焦灼不见了,她忽然觉得有点空空荡荡的。   放下李扶舟的安危,回过头想起自己。   ……她能在此刻还冷静分析,不焦不燥,是过于冷静的天性使然,还是归根结底……没那么在乎他?   当初春日初见,她被他身上温和干净的气质吸引,看见他就像长久阴霾的冬日见了阳光,温暖彻骨。   可是那缕光,到底是真的明亮到点亮了她的眸子,还是仅仅因为,她那时如此的寂寞寒冷,天生不可自控对热源的向往?   如果……换一个人呢……   前头一个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知怎的扭了腰,哎哟连声地捂着腰蹒跚移步,太史阑目光盯着那人的腰,忽然眼前浮现一张脸。   明珠美玉般的肌肤,如画眉目,美得让她讨厌的那张脸。   不知道容楚的腰,怎么样了……   她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前头那个男人,捂住腰哭天喊地,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大水里,容楚一转身,腰间那轻微的“咔嚓”之声。   当时一定很痛吧?   也没见他哼过一声。   这人,美貌姣好比女子犹胜,骨子里,却还是十足十的男儿。   太史阑眯着眼睛,迎着目光,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   远处悄悄窥视她的史小翠,莫名其妙地对杨成道:“太史阑是不是累疯了?还是急疯了?好端端这时候笑什么?她不担心李先生吗?”   “你们女人啊……”杨成摸摸鼻子,“本来都是疯子。”   “去死!”砰一声,不知道谁挨了谁的揍。   ……   女疯子唇角一勾很短暂,随即太史阑向前走去。并不因为觉得李扶舟不会有事而放弃初衷。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感情,但当内心里,那种似乎叫感情的东西开始微微萌芽的时候,她不介意努力去认清它。   属于她的一切,她都要掌握。   紫竹林是城西比较偏僻的角落,不过现在也挤满了人,好在太史阑现在在城内极其有名,所有人都将她当成城主,所经之处,人人让道。   紫竹林内有座小山,山不大,也很精致,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堆了一大堆砖石木料挡住路,还有一半山体被圈起,很不好走,所以另半边便没有人。   太史阑在人群中没看见李扶舟,一抬头,却看见那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探出赵十三黑黑的脸,他对她招手,示意她上来。   太史阑看见赵十三倒有点欢喜,她两天没看见景泰蓝了,听说小子遇见了那个三水村的盲女小映,有了伴的小流氓,便不缠着赵十三带他上城找太史阑了,这让太史阑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骂小子见色忘娘,没心没肺。   太史阑有点艰难地往上爬,赵十三在半路接她,太史阑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腥气。   爬过那堆建筑材料,太史阑眼前一亮。   底下竟然是一泊湖水,水色青碧,湖边还有座木屋,建成了一半,有一间飘着竹篾的窗帘,上过清漆的原木色长长木板走廊,一直延伸到湖上,紫藤从湖边茵草中探出来,爬在板桥上,开着葳蕤的小花。   有人在湖边垂钓,漆黑的发,淡蓝的袍,听见动静回首一笑,也是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眸光温润如水。   太史阑静静看着李扶舟真是个美好的人,尤其在美好的环境里,他越发和谐幽静,像首推敲完美格律无暇的诗。   鱼线忽然动了动,李扶舟轻轻一提,赫然有条活蹦乱跳的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落上岸来。   随即便响起一声孩童的欢叫,景泰蓝和小映竟然也在这里。   李扶舟抬头对她笑了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太史阑下了那个小山包,他收了钓竿,在那堆不太稳当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后一步她将手交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阑跳了下来,她落地时动作敏捷,并没有出现任何倾斜,一站稳,便道:“多谢。”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白,刚才的交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细腻触觉却似乎还在,柔软,像拂面的夏日柳。   但她抽手而去的姿态,却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风。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微笑。   “发现了这处好地方。”他道,“张秋想必原先看中了这里,想盖别院,所以以围栏圈住以围栏圈住不许人入内,没想到别院还没盖好,便出了事。被我无意中发现。”   “不错。”太史阑向里走,“不小的一块地方,北严的百姓守规矩,不许进来也就没人翻墙进来看看,现在既然发现了,何必让他们挤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进来,外面的人也好松快些。”   她正要吩咐赵十三,一只手轻轻拦在了她面前。   太史阑抬眼看李扶舟。   他还是那温煦的笑意,眼底却有了恳求,“太史姑娘,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给别人。”   太史阑沉默。不问为什么。   李扶舟却继续说了下去。   “城内人太多了,哪里都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露宿,你这人喜欢安静,一直没法睡好。”他轻声道,“这里难得闹中取静,也不过就一两间盖成的屋子,让别人进来也住不了几个,不如你和景泰蓝在这里,还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阑看看四周,这真是好地方,地势高,又通风,比城内的热浪滚滚,要畅快许多。   李扶舟的手依旧停在她面前,忽然轻轻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阑手微微一动,随即停住。   两人的手隔着各自的衣袖,彼此的热力,淡淡传来。   李扶舟的声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摇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阑微微仰起脸,她天生不算白,蜜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却更显得眼下因失眠导致的青黑鲜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温软。   太史阑仰着头,定定看进他眼神深处,他的体贴,他的温暖,他无所不在的春风般的关怀,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禁驻足,想要嗅一嗅春的芬芳。   可这春,绿遍江南,当真会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犹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试图挽留,牵扯不断的到底是难明的心意,还是内心深处越不过的鸿沟。   她仰起的唇柔软淡红,沉思的表情分外温和,这一刻的气韵迷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风里,看见迎面的绿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涌起海市蜃楼,迷醉不知去处,身子向下微微一倾,向着,她的唇。   太史阑眼瞳微微张大,下意识向后一让。   李扶舟几乎和她同时顿住身子,随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随即微笑,“我给你熬了鱼汤,去尝尝。”   太史阑收回眼光,“嗯”了一声。   “麻麻。”景泰蓝从湖边奔了过来,小脚板踩得木板咚咚直响,小映用竹篮装着那条李扶舟钓上的鱼跟在他身后,难为这盲女走得一步不错,还不停照顾景泰蓝,“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鱼汤!鱼汤!”景泰蓝扑在太史阑怀里,笑呵呵地对屋里指。   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这小子,他就是用萝卜钓鱼,迈两条小短腿,鬼兮兮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时要喝鱼汤,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奶吧?   现在倒是把喝奶的毛病给戒了,就是还改不了时常贼头贼脑偷瞄熟女胸。   景泰蓝整个身子都挂在她手臂上,屁股向后死赖着,把她往屋里拖,“汤!汤!”   太史阑进屋一看,半间完好的木屋干净整洁,似乎打扫过,地上铺着篾席,一张还散发着木香的小几上,青色大碗里的鱼丸荷叶汤香气馥郁。   一旁还有百合白果银鱼,香煎鱼,炸酥鱼,和奶白的炖鱼。太史阑乍一看见,只觉得琳琅满目,养眼非常,再仔细看,才发觉虽然全是鱼,但做饭的人独具匠心,百合白果银鱼用深青色瓷碟,金红的香煎鱼则用纯白缕金边的盘子,黄色的酥鱼用淡绿色的柳条篮子盛着,鱼丸荷叶汤则是浅碧色的陶碗。   所谓器精洁,菜香美,从颜色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费了心思。难为在这战乱时期,这一桌东西李扶舟从哪搞来。   这一桌菜色也透露出主人的讲究,太史阑隐约知道,李扶舟给容楚做管家,不过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还的一个人情债,看容楚待他平等态度,便可知他本身身份绝对不低,不过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总归要沾染些草莽气息,李扶舟这一身内敛的贵族气度,又是从哪来的?   记得初见,他说他被弃于树下雪中,被私塾先生养父收养,一个私塾先生,能养出他这满身高华的风骨?   “来,开动。”就在她出神间,李扶舟已经布好碗筷,先给景泰蓝盛了一碗,正要递过去,太史阑手一拦。   “景泰蓝。”她看着口水滴答,伸手要来接的景泰蓝。   景泰蓝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边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连忙将碗往小映那边推,“姐姐先喝。”   太史阑这才满意地“唔”了一声,道:“景泰蓝,先人后己,绅士风度,不错。”   景泰蓝小脸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顺手又装了一碗汤,这回没给景泰蓝,给了太史阑。   “先人后己,”他笑道,“……绅士风度。虽然我不明白绅士是指什么,想来总是好的。”   “绅士就是你这样的。”太史阑顺手把汤递给了馋不可耐的景泰蓝。   第三碗的汤还是给她,这回太史阑没谦太史阑没谦虚,因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不会像李扶舟这么从谏如流,一定会先自己喝一碗,一定会讽刺她“就你这个霸道性子,还要把景泰蓝教成那什么……绅士风度,我都替你觉得虚伪。”   她眼底掠过鄙视的光和那个自恋的家伙,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李扶舟递汤的手停在半空,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蓝呼噜呼噜喝汤,咬着勺子莫名其妙望着他麻麻今天麻麻看起来怪怪的。   鱼汤的热气冲上来,太史阑思绪瞬间闪回,接过汤碗,对李扶舟点点头。   汤很鲜浓,没有过多的调料,只放了点盐,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品尝出这山湖里自然生长的鱼肉的鲜甜,太史阑不太喜欢吃鱼,她嫌吐刺麻烦,但此刻却喝得很香,古代无污染的食物本味,确实不是现代那些排满废水的江湖或者人工养殖出的鱼能比,太史阑渐渐便渗出一头汗来,日光下晶光盈盈。   “饱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趋势,问。   “嗯。”   一张帕子适时递过来,她接过,随手擦了擦,忽然闻见一股甜香,她刚要把帕子丢开,人已经倒了下去。   在她身侧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饱了就睡一觉。”   又对睁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蓝,竖指于唇“嘘”了一声,“别吵,让麻麻睡一觉。”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蓝也悄悄地,用气声问。大眼睛里满是警惕,盘坐的小肥腿松了开来,脚尖对着小几的一只桌腿,随时准备蹬上一脚,一只爪子还偷偷拉住了一个碟子。另一只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阑教育有效果,小子现在知道不能光顾自己,女人是要保护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赵十三在外头呢。”他含笑,瞄一眼外头,果然赵十三的黑脸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稳,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对孩子态度也很认真地解释。   景泰蓝的爪子从碟子下撤开,咬着嘴唇看着他。   李扶舟看看屋内,觉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阑往外走。   不远处一个小山坡,绿草茵茵温柔起伏,已经就地搭好了一个竹棚,四面透风而又晒不着太阳,看得出张秋是个会享受的人。   竹棚里本来还应该铺上地板,但没来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觉得这样很好,将太史阑就地放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她身边,合一合眼。   虽说两人相隔也有一人宽的距离,但此举终究有些于礼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日的性子。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似乎别有心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翻了一个身,支肘撑额,静静看太史阑睡颜。   太史阑却睡得不太安稳。   她在做梦。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梦,翻跌出去的人体,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开的鲜血,随即那一片血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着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战争中的北严城头,呼喊、叱喝、刀来剑往,生命翻浆……所有人都很忙碌,没人顾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凉,还在高高的箭楼之上,躲避着身后呼啸的短矛,忽然有风从头顶掠过,一双手将她拎起,她欢喜地抬头去看,心想李扶舟来了,看见的却是容楚的脸。   他和平日大不一样,皱着眉,冷着脸,眉心有少见的铁青色的煞气,低头道:“不过几日不见,你越发傻得惊人。”   她心里一点点欢喜瞬间被浇灭,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没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无名火,冷冷回嘴,“这么聪明,怎么也蹿上来?”   “挂傻子在城头。”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脚去踢他,忘记身在半空,忽然急速坠落。   呼呼风声里,他的脸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阑!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   ------题外话------   穿低领就是有好处啊……摸下巴,不晓得下次穿比基尼能不能疯涨?   ====   题外话:要出去玩了,不知道神马时候回,先给大家更了吧,悄悄看,不许惊动桂大!!!桂大要是劈我,我就给你们断粮,哇咔咔~~~~信桂大,得永生~~~~   75 鲜花示爱   “原来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这个黄昏日色惨淡,躲在云层后颤颤闪闪,似乎一阵大风过,便要被吹熄了。   将灭蜡烛般的日光下,这话声也阴惨惨的,让听的人,浑身也颤了颤。   说这话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总督府的花园里,拈着一串葡萄,并不吃,只在手中转来转去,紫乌乌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脸,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双看似也在笑,却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对面,听这句话的是西凌总督董旷。   董旷这个主人,可没有对面的客人姿态闲适,表情轻松,他僵直地坐着,一双腿下意识地并拢,仔细看袍子似乎在颤抖。   一刻钟前,他还在办公,忽然紧闭的公署门被轻描淡写地推开,在他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询问之前,一大队脸色如铁的男子进来,迅速占据了所有出入要道,并将他堵在公房之内。他还没来得及从“刺客!好嚣张的刺客!”的惊恐中挣扎出来,一个人已经微笑着从那队凶猛的护卫中款款走了进来,远看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完全无害,近看……还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他却打了个寒噤,然后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没可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时候,这个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忽然就觉得紧张。   来客果然从来不辜负他的雅致风华,好像没看见彼此的剑拔弩张,微笑和他叙旧,微笑赞了他的公房,微笑让他邀请去后花园逛逛,微笑夹着他去了后花园,微笑让所有人退下,微笑玩着葡萄,然后微笑着,跟他要西凌行省总督令。   总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战时戒严,控制路道,调动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军事力量,可以调动上府兵一万人以下军队权力之大,一省最高。权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这一切的容楚,是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不仅好意思开口,在他拒绝后,他还这么……威胁他。   “国公……”董旷咽口唾沫,试图和眼前人讲理,“总督令非下官个人之令,实在是朝廷亲授,每次动用,总督府也要巨细说明,向朝中上折。你这样‘借’,下官实在当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国公!”董旷惊得唰一下站起,“莫要发疯!这是灭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头,若有所思看着天际,远处屋檐上,响起鸽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护卫快步走来,递给容楚一个纸卷。   董旷眼神很好,看见火漆封上,一个小小的“丽”字标记,显示这是从丽京来的紧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脸色不变,淡淡道:“她果然还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笺化为粉末消失。   空气似乎忽然沉郁了下来,董旷正在想那句话是“他”还是“她”,忽然听见容楚有点寂寥,有点萧索地道,“那就这样吧。”   随即他转身对睁大眼睛的董旷道:“兵部行文马上要下来,命令你不得动用任何西凌行省军队支援北严,上府兵和天纪军各自拨一万人出营,在青水关观望埋伏,堵截西番后路。”   董旷眼睛又睁大一圈,不仅惊容楚消息灵通,也惊朝廷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救北严?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这转一圈,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现在……”他曼声唤,“周七。”   周七应声而来,容楚低低对他说了几句,周七点一点头,迅速纵身而起,随即董旷听见四面花叶摇动,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着周七离开了。   可即使身边没了那些可怕的护卫,他依旧不敢呼救不敢动对面一个容楚,足够了。   在京城混过十年京官的董旷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护卫加起来都可怕。   “想知道他们去哪了么。”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两步,嗅了嗅一朵蔷薇,才道,“他们去青水关了。   董旷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关马上要驻扎天纪和上府的兵,他的护卫去凑什么热闹?难道用那点人闯营夺将?   ”他们去做西番‘敌军’“容楚笑吟吟地,”出没在青水关,骚扰天纪军。“   ”这……“董旷还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维。   ”天纪军纪家那个所谓少帅。“容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屑,”自认为才华横溢,谨慎多智,其实最是个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儿。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动,说明十分顾忌那兰山出没的西番军,又认为那批西番军必然声东击西,在那兰山也有大动作,想着要一网打尽,朝廷让他拨军在青水关等待呼应,他怎么可能愿意?此刻只要青水关出现‘少量可疑敌军’,他便立即可以上报朝廷,青水关也出现西番军队,所谓在青水关埋伏堵截已经失去效果,军中必然有内应,请求先肃清军队,暂不出关。“他笑了笑,”天纪军建军多年,一些军中老将地位稳固,拉帮结派,已经隐隐影响纪家独一无二的威权,纪家这位了不起的少帅,刚刚接位不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怎么能允许这些人爬到头上,正愁没机会整治他们,正好,我给他送个机会。”   董旷瞪大眼睛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不过轻轻巧巧打发几个护卫,就从行省坑到天纪,不仅要破坏青水关延迟出兵计划,还要顺便搅浑天纪军?   “天纪军不会出兵青水。”容楚这还没完,“但上府大营的老边却是个稳妥人,从来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纪配合出兵青水,小纪向来是个骄狂性子,哪里会理他?嗯,想必上府兵这次和天纪的关系,会更恶劣一些。”   董旷”呃“地一声,身子悄悄向后缩了缩一会儿功夫,算计了天纪军还没完,竟然连上府都捎带上了,等这煞神这次搅完浑水,西凌这边的三大军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传言里晋国公灵活多变,察人细微,极擅人心,精通算计,如今看来竟比传言还要可怕,他明明已经淡出朝政,却连纪家新上位的少帅什么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针对两位军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们一把。   这些年,这位青年国公嬉戏悠游,韬光养晦,他们都渐渐忘记当年的绝慧少帅,号称狡狯如狐的南齐第一名将的无上智慧,此刻峥嵘再露,他忽然惊觉,时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灵通,反而让他更加沉潜积淀,一朝尘尽光生,随时便可照破山河万朵。   只是不知道,国公明明已经退居幕后,摆出不想插手内政的模样,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强力干预?是谁有这么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   “可是国公……”他嗫嚅着,心想国公把天纪和上府驱逐出青水又怎样呢?两军在青水,好歹观望几天还是会救,这人都赶走了,不更是没法子救北严?   “我要他们添什么乱?”容楚斜着眼睛,几分媚态,几分凛冽,美到生出煞气,“就如你西凌行省,别以为我要你的人,我要总督令,不过是怕你们阻我的路而已。”   董旷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来”借“总督令,是因为马上青水关一旦进驻天纪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严,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自然也不会允许晋国公这样的曾经军中帅将插手,他赶走他们,只不过是怕被阻碍行程,先开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严!   疯子!可怕的疯子!   北严被困,战况不明,西番凶悍,进逼内地。   他竟然轻轻松松一计踢开西凌,踢开两军,给他自己清道!   “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来,随意拍拍手,道,“总督令交给我吧。”   “国公!”董旷骇然向后一退,“下官……”   “咦,”容楚一脸诧然望着他,“董大人,你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难道你现在还想甩掉本国公,独善其身?”   “我……”董旷瞠目结舌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还有,他是蚂蚱吗?他明明是一只恶虎!   ”刚才那个驱狼逐虎,赶走天纪和上府兵的美妙计划。“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么?”   董旷身子往上一蹿,险些蹦了起来,一瞬间满头大汗滚滚而。下见过黑心的,没见过这么黑心的,明明是他挟持了自己硬要说给自己听,怎么就变成了两人“密室商量,共同对付天纪上府”?   可是不承认有用吗?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谁能阻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可他就得受着。   “放心。”容楚双腿交叠,仰头看着天际,悠悠道,“本国公不会让你为难的。”他随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时辰也差不多了。”   董旷瞪着眼睛,心想什么叫不会让他为难?总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杀头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笔,这南齐也不是他家的,怎么叫他免罪?   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正想着是不是一头碰死以免牵累家人,忽然嗅见一股烧焦了的气息。   与此同时他听见惊叫,“走水了!走水了!”   董旷霍然站起,一抬头便看见花园里九曲连廊已经着火,府内各处也冒出黑烟,火头似乎是从很多地方同时燃起,今天正好顺风,几乎立刻便烧得呼呼乱卷,如一匹匹深红的旗,在那些翻飞的旗影里,先前他那些不敢靠近的护卫,都一边大喊“救大人!”一边往这里奔来。   百忙中董旷瞄了一眼容楚,众人的慌乱正映衬出他的镇定,这时辰了,他竟然在用一柄精致的小刀修指甲,小刀映着他明媚的眼波,淡定,而又寒意隐隐。   董旷的心瞬间也凉了,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发不出声,“……你……是你放火的……”   这容楚,胆子要大到何时是个头?竟然放火烧他的总督府?   容楚将小刀一搁,瞟一眼冲来的护卫,曼声道:“是呀,不这样,怎么能让你这位大总督‘忙于救火,抢救国公,无暇他顾,以至于总督令被火焚尽?’呢?”   董旷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总督府重地失火,必然要救火,他晋国公”身陷火场“,总督大人必然要先救国家重臣,无论如何总督令是个死物,不能和尊贵的国公的性命比,那么,为了“救国公”,没能及时抢出总督令,自然也就情有可原。   顶多一个失察罪,再有容楚以救命之恩上书说情,什么事也不会有。   董旷长吁一口气,身子一软,必死之人忽得逃生,心一松劲儿,一时连腿都挪不动。   他挪不动,对面的容楚刀子一收,也做出一副挪不动的样子,忽然慌声道:“怎么?失火了?哎呀!本国公老寒腿犯了!走不动了也!总督大人,你不能丢下我,救救我!救救我!”   董旷抽抽嘴角,急忙奔过去,一弯身亲自将容楚背在背上,“国公莫怕,我来救你!”   将容楚背上背的那一刻,一枚总督令牌,无声无息偷渡到了容楚袖子里。   董旷不敢不给,就这么交谈短短一刻功夫,他已经领教够了晋国公的手段,他相信他只要一犹豫,背上这个阴毒美人,就会毫不犹豫把他那把小刀插进他背心。   总督大人亲自背着晋国公逃火场,其余人自然也大部分跟着护卫两位大人物,众人先奔出总督府到安全地带,容楚从董旷背上下来,打了个呵欠道:“董大人,你府中有事,我就不叨扰了,日后再来拜会。”   董旷立即鞠躬,一句不留瘟神,您早走早好。   容楚笑吟吟地走了,动作流畅,姿态自如,老寒腿也没事了,他走出好远,董旷还维持着半鞠躬的姿势,身后总督府的冲天烈焰背景下,他的姿态有点不堪重负。   良久,他慢慢站直身体,望着潇洒一骑如龙而去的容楚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摊上大事儿了啊……”   “主子。”   “嗯。”   “收到上府兵大营邰世涛来信。”   “嗯?”策马疾驰的容楚终于半转身。   邰世涛因他举荐,入第二光武营,前不久也来西北参加历练,在容楚的安排下,他进了上府兵大营,邰家少年脱胎换骨,勇毅坚韧,几次和西番交战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总将边乐成赏识,现在已经是一个佰长,手下有一个百人队。   容楚举荐邰世涛,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为国家培养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脱离军界,那么,容楚通过他能掌握的光武营,利用光武营学生从军历练的规矩,对军界进行渗透,是个不动声色而又有效果的好办法。   虽然有容楚的举荐,但邰世涛反而因此更加谨慎自律,生怕别人说他依靠关系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这个时辰他忽然来了信,会有什么事?   容楚在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我还真没看错人。”他语气有点欣慰,又有点淡淡的不喜。   属下询问地看他。   “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兰山是虚招,也怀疑北严可能有险,他在上府兵大营不能随便出营,就旁敲侧击地问我。”容楚淡淡笑,“天纪家那位少帅怎么没羞死?连个初出茅庐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图,他还守在那兰山!”   “那您打算怎么回复?”   容楚微微阖上眼睛。   眼前晃动少年倔强的面容。   那是他离家那天,大半夜地来到他的别业,急速地敲门,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国公,我不去光武营了!我要从军!我要救姐姐!”   也是从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阑的遭遇,一路追了过去,临行前少年要跟着一起,他拂开邰世涛牵着他衣袖的手。   “你去是一个累赘。”他不客气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保不准还影响我从西局手中救走她。”   彼时少年热泪在眼底打转,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声音冷酷,“记住太史阑对你最后说的话,在最有用的时候再去见她!”   “我要从军!我自己去!”少年昂起头,眼底燃烧着怒火。   “没有光武营的推荐,你只能进下府兵营,而上府大营内的军官,才能算高级军官。”他冷然道,“你从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过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见她?”   少年一下子放开手,似乎被那个漫长的年月数字所击中。   “你去。”那晚他的声音魔咒般在夜色中回荡,“不要觉得被举荐羞耻,不要想着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顺风船你坐,有康庄道你走,为什么要傻傻多花几十年时间和努力去等一个一样的结果?依靠别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永远依靠别人。我给你一条路,你给我走出更宽的道;我给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给太史阑靠着,一生无忧,才是你该做的!”   “那好!”那少年声音比他更大,近乎于吼,“那你现在帮我保护她!等我建座山,让她一生靠着我!”   ……   容楚轻轻一笑。   我帮你保护她,然后等你抢回来?   ……好可爱的小子。   “回信给他,就说无妨,西番就算有异动,也不可能穿过天纪和上府大营进攻北严,让他安心在营。”   护卫微微有些诧异,但仍毫无表情地道:“是!”   怒马如龙,飞驰而去,将刚才的回忆和答复,都踏碎在烟尘里。   夜风掠动容楚飞起的长发,其间眼神似笑非笑,针尖一般锐利而亮。   给她建座山么……   等你给她建座山,我必已成为覆盖她的天!容楚翻云覆雨,将两大军一行省都玩弄于股掌的此刻,太史阑也在北严城头,迎面了三日以来的又一场更为浩大的攻击。   城内粮食还可以勉强支撑,青壮临时编成的队伍也可以派上用场,太史阑连日连夜在城头,对方渐渐知道她的重要性,时时不忘对她进行凶猛攻击,但她身边有个李扶舟。   个人武力虽然不适宜对战千军万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凶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无法近身她三尺之地。   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在艰难的支持,有坚毅如山石、似乎永远不会崩溃的太史阑在,哪怕已经过了三天,所有人都觉得,还可以再继续坚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阑李扶舟等寥寥几人知道,最糟糕的情况来了。   武器不够用了。   两边现在都杠上了,西番军的主帅其实大可以一把火烧了外城,内城也会有池鱼之殃,然后西番绕城而去,照样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战局,可是西番主帅可能先夸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彻底的胜利,便无法和西番朝廷交代。   所以双方便在这窄窄的内城前,像两头牛一样角对角抵住了。   “太史姑娘!库里只剩两万枝箭了!”鏖战中,王千总奔上城头大喊。   “太史!弓箭手们的弓又坏了十几个!”花寻欢抱过来一大批残弓,哗啦啦堆在地下。   连续不断的射箭,终于让这些本就超龄服役的弓提前崩毁。   太史阑嘴唇紧抿,现有的武器,不够再支撑一次进攻。   她回身看看城头下即使现在战争如此火热,城头上依旧在施工,武器出现匮乏的消息一传来,太史阑便下令,在北严内城主城门城头上扩建戍房,组织一大批工匠,临时制造和修理箭枝。   这个决定引起很多人的诧异和嘲笑,临时造箭怎么来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过的箭能射吗?没听过战场上临时修箭再用的。   不过现在太史阑在北严是一言堂,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阑的吩咐,戍房里面还有一间小房,钥匙在太史阑一人手里,用途不明。   “武器不够,就借。”太史阑笔直地立在城头,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头风灯下。   一直在她身侧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而底下西番军队看清楚出现的是她,立即疯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长短武器,暴雨一样射过来。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阑,特意安排了一队超强箭手和投矛手来应对她,只要她出现城头,迎接的必然是暴风骤雨式的攻击。   哒哒连响,落箭如雨,西番人体质强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响,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头蹀垛的城墙上,插在墙缝里,还有些甚至越过城头,直扑太史阑,不过都被李扶舟手挥目送,送出千里之外。   “你疯了!”被吓了一跳的花寻欢等人急忙蹿上来,把太史阑向后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现在盯上你,还敢走到灯下!”   太史阑被拉走之前,探身从城墙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杆被坚硬的城墙砖震出裂缝。   而底下城墙上,还插着更多的箭和短矛。   李扶舟一直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这些箭?“   太史阑点点头,却又道,”太冒险。“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过城墙。   他颀长的身子跃起的那一刻,身姿流畅如飞云,又或者是一只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载着夜色靛蓝的光影,高处的风呼啦啦散开他的发,露出的半张侧影眉目美妙。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头,目光沉醉。   李扶舟一个跃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墙上游走,玉色的手掌轻轻巧巧一圈,便带起一大片插入墙缝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飘飞的影子,遮没这一刻城头的月色。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们想起来操弓射箭,李扶舟已经抱着一大堆断箭残矛往城上掠来,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见什么,身子忽然微微一斜。   “唰!”底下反应过来的西番主将,终于亲自出手!   这人臂力可怕,现在南齐军民都知道,此刻见他还是出手偷袭,不禁又惊又怒,大叫小心。   太史阑上前一步,探头对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没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干什么,只看见飞矛闪亮的光影,倏地飞至。   随即她就被花寻欢和苏亚狠狠拉了回去。   飞矛呼啸,城墙上人人拎着心,城墙上李扶舟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还是斜着身子,双脚踩住城墙缝隙,单手抱着一大捆箭矛,另一只手,飞快在城墙某处掠过。   ”铿!“飞矛在他后颈处出现,雪亮矛尖,死神之眼!   李扶舟收手!转头!缩肩!上身骨节咔咔瞬间微响!   ”啪!“   飞矛擦过他的侧脸,钉入他肩侧墙头,溅起青灰色城墙砖碎屑,紧紧贴着他的肩。   如果不是那一缩骨,只怕此时琵琶骨已经穿了。   城上人紧张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还是那温淡从容的样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飞矛,轻轻一吹。   几根断发从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   李扶舟一瞬间似乎有些出神,随即一笑,顺手把这只矛也拔了,夹在腋下,跃上城墙来。   城上欢声雷动,李扶舟落在太史阑面前,将那堆残箭放下,太史阑正要问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变戏法一般变出一朵花,笑道:“送给你。”   城上欢呼声城上欢呼声一静。   太史阑迈去的脚步一停。   城头上女子们眼睛一亮。   那朵花,看不出什么品种,玉白色,六瓣,中间托着淡绿色的蕊心,那种玉白很少见,不是常见的花那种单薄而柔软的白,亮而冷,瓣叶微厚有质感,望去如玉版,线条明朗,有亭亭之姿,却无媚态。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觉得清而亮烈,姿态峻拔。   在这硝烟弥漫血迹斑斑的战时城头,此刻这一朵花的干净、清丽、洁白、静谧、越发鲜亮而风姿独特。于烽火之间的不协调中,反生出极度的诱惑来。   “刚才看见了这朵花,忽然觉得一定要采下送给你。”李扶舟擎着花,送到太史阑面前,最后几个字声音更低,“它让我……想起你。”   太史阑听见身后有唏嘘之声,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   刚才,他冒着生死之险,就是为了摘这一朵花?   对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风神温润,笑意款款,那朵花绽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谐温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亘古。   “好!”一阵寂静中,不知道谁大声喝彩,“才子配美人,鲜花识芳华,李先生,还不快为太史姑娘簪上!”   太史阑的头发最近已经长长了,她想还剪成短发,却没空,却也绝不会挽云鬓,都是高高束着,导致北严城内现在以此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发,穿男装。   “簪花!簪花!”城头上战斗此时正告一段落,士兵们刚死里逃生闯一口气,见着这一幕都沸腾起热血,大声呼喝,声浪渐渐练成一片。   “快呀,犹豫什么!”史小翠不知什么时候转到李扶舟身后,拼命捣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模样。   而沈梅花在太史阑身后,恨恨踢她的脚跟,一边嘀咕“好白菜都叫猪拱了”,一边推她,“接呀,接呀。”   城头上人人含笑,目光发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却又温柔如海。他含着笑,手慢慢抬起。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过了花。   随即手一垂,毫不犹豫,把花别在了自己衣襟上。   她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决断干脆,几乎众人都没看清楚李扶舟刚才想要做什么,只看见太史阑超级主动地接过了花。顿时觉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发出一阵激越的欢呼。   李扶舟的手,却在半空细微不可察觉地顿了顿,随即收回。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唇角浅浅笑意,似乎略有惆怅。   太史阑已经转过身,面容平静,眼神里也有深深的,难以辨明的东西。   她目光一扫,众人便想起此刻是在何时何地,赶紧住了声,各自做事去了。   花寻欢等人佩服地看着太史阑她就有这本事,瞬间让人感觉到她的威严和压迫,让人不敢造次。   “我需要一个人偶。”太史阑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个很像我的人偶。”   李扶舟此刻神情也很平静,立刻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你要草人借箭?”   太史阑觉得这个词很好,李扶舟智慧果然不可小觑,唇角微微一弯,“不能是草率的草人,必须要有能工巧匠。”   “说到这个我倒有些惭愧。”李扶舟笑道,“我家族在前朝,曾有家将擅长各式傀儡制作,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上阵作战。后来用不上了,也便没有再流传下来,那位老仆曾经要教我,但被我拒绝了,早知道便学了,今日也可以派上用场。”   太史阑瞟他一眼,心想能用上家将的家族?这能是普通的江湖大豪吗?   她脑海中忽然掠过一样东西,随即四处寻找一下,发现那个小偷龙朝,果然又不在城头上。   前日这人似乎就自动请缨,带领自己的混混属下们,在城内维持秩序,一直没和她照面。   他在避着谁?   “我去城下一趟。”她简单地交代一句,拔脚便走。没多久在城中找到龙朝,这人正靠在人家大门口,用一个梨子逗一个小孩,那小孩抢了他梨子就跑,跑到一边格格笑着咬了一口,随即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叫。   太史阑过去一看,那梨子居然是假的,木头刻的。可是刚才连她都没看出来。   龙朝笑得在地上打滚,一点也不以欺负孩童为耻,太史阑过去,踢了踢他的脸。   “起来。”   “干嘛?”龙朝天不怕地不怕,就有点怵太史阑,连忙向后退。   “给我刻个人偶。”   ”不会!“龙朝将小刀一扔。太史阑注意到,第一次见他,他挂在腰带上的那个精致木偶,已经不见了。   她也不动气,双手据膝蹲下身,看着龙朝的眼睛,“嗯,行,那跟我上城作战。”   “不要!”   “不要你参战,给我掠阵。”   “不要!”   “有人保护你,李扶舟。”   “不要!”龙朝的声音像惨叫。   这一声出,两个人都静了静,太史阑唇角弯了弯,龙朝嘴角抽了抽,随即双肩一垮,喃喃道,“遇见你,我就只有完了的份……”   太史阑盯着他眼睛,“做个人偶来,像我的。”   “能不要太像么?”龙朝神情顾忌。   “可以。”   “立即给我做出来。”太史阑大步走开,走过街角时,忽然道,“做完了你去做完了你去城南大牢,负责看守那里的囚犯,那里你什么不想见的人都见不到。”   龙朝立即舒了口气。   随即他站起身,掸掸华丽而破旧的袍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城门的方向。   ……   龙朝的速度果然很快,一个时辰后,一尊太史阑木偶已经搬上城头,和她一般高,手臂和腿还可以活动,穿上她的衣服后,和真人果然有几分相似,虽然容貌刻得僵硬了些,但在黑暗的城头,倒也不大看清楚。   龙朝那个猥琐的,不知道是报复还是咋的,送上来的木偶是光身子,好在他胆子还没大到敢于刻出太史阑木偶重要部位的地步,木偶身材平平就是个木头人,不过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在木偶胸部位置,正好有两个木料的天然漩涡图形,远远看起来就像……胸。   一堆人围着木偶啧啧称奇,发现这一点后,都不敢表示出异样,装出一脸木然,太史阑远远在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众人以为她没发现,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她对苏亚道:“通知一下龙朝,城南监狱西大牢那边锁听说上锈,让他去换一下。”   苏亚也便去了,这事儿也没人在意,不过很久之后,有人听说,龙朝在做城南大牢牢头时,去西大牢重犯区换锁的时候,因为不小心,被一个爱好男风的大盗抓进了牢中险些吃了,他拼死拼活几番挣扎才逃了出来……   当然这是后话了,似乎和一脸无辜的太史阑一点关系也没有。   木偶最终还是穿上衣服树在了城头,这时候也来不及再让龙朝去做个没漩涡的,太史阑总以为这不过是临时举动,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木偶,安然渡过了战火,留在了北严,并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作为传奇人物留下的最可宝贵的重要纪念品,陈列在北严专门建造的大帅庙内,供无数人膜拜瞻仰,据说摸摸胸还可以求子,以至于经常有良家妇女半夜爬墙进庙偷摸……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很多很多年后,伟大的太史听说木偶还在北严时,曾经眯着眼睛说过这么一句话。   “尼玛,那个猥琐木偶,早知道叫龙朝重新刻!”   当然,这更是几乎所有人都没听懂的后话了……   ……   树在城头穿着戎装的“太史阑”,脚下有移动滑轮,时不时出现在城头,或者各种可能射到的角度,招得西番的箭和矛,一阵一阵不要钱般地射。   每次西番射累了,太史阑木偶也就不见了,西番见太史阑屡屡出现城头心生怀疑了,太史阑木偶就“忽然中箭”,引得他们兴奋,再来一遭。   西番稍微停息进攻的时候,李扶舟便带几个轻功好的下去拣箭拣矛,太史阑瞧着,很快就有近万支箭。众人除了李扶舟,其余人并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但好在现在太史阑甚有威权,她作战的思路也新鲜狡猾,众人干劲十足。   “我累了要补觉。”等到箭差不多了,太史阑忽然道,“从现在开始,那些射上城头的断箭,以及我们自己用坏的武器,都运到戍房里修补。”   不等众人质疑,她返身钻入戍房,众人见她终于知道休息都觉得欣慰,只有城头上也同样一直没睡的李扶舟,忽然转身看了她一眼。   大批断箭残弓被运到戍房内,一堆工匠茫然地等待修理,但门关上后,內间的小门开了。   “拿来。”   弓箭在工匠们手中只过了一下手,便到了太史阑那里。   四面无窗的暗房内,堆成山的弓箭内,太史阑生平第一次开始大批量的”复原“。   残弓在弥合,断箭在重组,一支支残箭经过她的手,齐齐整整恢复如常。   小门紧闭,两只大竹筐在等待,太史阑挥手如拨弦,指尖飞拨,一支支完好的箭飞入筐中,渐渐堆满。   外头的喊杀声渐渐听不见,头顶一线小窗里走过日光又换了月光。   大批大批的断箭废弓运进来,再通过那些工匠的手完完整整运出去,那些工匠都是挑选过的性子沉默老实的人,也事先得到过嘱咐,都默不作声,有的还在弓上象征性地镂上自己的标记,以示确实是自己修理完成,一开始工匠们以为太史阑本身是修理神匠,当里头完整的弓箭武器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递出来时,所有人眼底都有了惊异之色,他们的呼吸收得更轻,步子越发收敛,动作却越发的快,面对小门的每个姿态,都充满了尊敬和膜拜。   太史阑却开始觉得有点头晕。   她曾以为她的异能与生俱来,不须耗费任何精力,但真正大批量无休息地使用,她渐渐也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一直按照老曹和容楚给的方法在修炼,精神意识越发强大活跃,她早就支撑不住。   太过努力的“工作”,让她头痛而虚软,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手上动作慢了慢。   忽然想起那天喝完鱼汤后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李扶舟躺在她身侧一人远的地方。   彼时黄昏最后一线光芒恰恰收拢,霞光远去落一抹夜的暗色,背对日光的他眉目不太清晰,撑肘支额,遥遥而静静地看着她。   她有点刚睡醒的茫然,忽觉那一刻的他,沉默而远,那一个支肘相望的姿势,似乎已经千年。以至于落了尘世的灰,再被山风默默拂去。   “你说了梦话。”他说。   “嗯。”她用鼻音回答,心里却有些奇怪,她的嘴是蚌壳,平常话都不多说,居然会说梦话。   “说了什么?”   “你在说……”李扶舟似乎不太想回答,慢慢坐起,轻轻掸了掸膝盖的草叶,若有所思,在太史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缓缓道,“容楚,你滚!”   太史阑挑眉,“想必厌恶太过,梦中也忍不住。”   “是吗?”李扶舟还是那若有所思样子,忽然道,“太史,我愿你也能这么对我说话。”   “叫你滚?”太史阑手一伸,“好,请滚。”   李扶舟盯着她,半晌,浅浅笑起来。   温柔也如这一刻霞光,只是稍稍有些黯然,是谢去的晚霞。   他微微倾身,盯住她的眼睛,她没有退让,扬起眼睫。   “不。”他伸出手指,凌空点点她的额,“我但望你梦中有我。”   ====   题外话:下午再更。   果真是今天才到家,等会上课去,困死我了……   76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   太史阑脑子里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话,那一刻的眼神,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旋,搅得她发晕,她不禁晃了晃脑袋。   一晃之下,脑海里顿时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太史阑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哗啦啦半筐残箭落下来,将她埋在底下。   外头此刻,李扶舟正拎着一大袋飞矛断箭,准备递给工匠,忽然听见里头哗啦一声,隐约似乎还有一声闷哼。   李扶舟眉头一挑,将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闪身便掠了进去,衣袂带起的风将那个正待来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个踉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匆匆奔进的身影。   几个工匠没听见里头声音,都还记着太史阑不许人进来的交代,要来拦他,早被他轻轻一拨拨到一边闪身冲进,啪一声门板撞在墙上,又轰隆一下合上。   门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冲进来,脚下踩到一地的断箭,瞬间一滑,哗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学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识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却好像触及柔软的人体,他一惊,立即撒手,随即“砰”一声,跌了下去。   触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断箭,箭下却又微微有弹性,柔软起伏如人体,李扶舟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手一挥,断箭哗啦啦拂落,他还要再拨去太史阑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挥动的手指,触及了一瓣温软的唇。   李扶舟手指颤了颤,一瞬间似乎要离开,又似乎不舍得离开,像看见一朵花珍重开在风里,瓣蕊娇嫩,忍不住想要触摸,又怕手指不够细腻,损伤了那绸缎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静静把了把太史阑的脉,确定她处于短暂晕迷,而且最好多晕一下,以恢复精力。   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不让自己压着她,停留在唇侧的指尖,慢慢绕着她的唇,画了一遍。   黑暗里看不清轮廓,可他画得准确不差——那般薄而紧抿的唇形,他记得,还记得那淡粉的色泽,以及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微微一弯,不灿烂,却动人。   他微微倾着身子,抱着她,一边给她缓缓输入真气调理,一边想着那一日的初见,其实相隔并没有太久远,却仿佛已经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战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鲜亮的紫藤和清丽委婉玉   兰,那艳得要溢出来的春光,像一副浓丽的版画,远远镂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记得那日在街上寻找十文钱,明明走过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见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见之下,如此深切,他仿若被记忆的箭射中,一瞬间听见命运呼啸的风声。   可当她转身,他霎那间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个女子,已经长眠于天之涯海之滨,在这片南齐的土地上,他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她的一座衣冠冢。   他失望,却依旧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对他说——别这么皱着眉?哪有那么多不欢喜的事?   他如此欢喜,在永生无涯的长久寂寞里。   原以为就这样了,一个相似的背影,另一个不同的人,他还是他,她还是不在。   不想那日玉兰花下的太史阑,如此鲜明峭拔,鲜明到他无法将她和风挽裳重叠,却在那样的南辕北辙里,甚至由她将前人的影子渐渐覆盖。   他发觉的那一刻,惊讶至无法呼吸。   怎么,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恒心伤,是他的行走孤独,在空旷的沙漠,不去寻下一步停驻的绿洲。   竟然这般被属于别人的光芒穿透,照见干涸土层之下挣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爱,还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还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轻狂,还是假动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没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缓缓低下头去,他的脸先寻着她的脸,却并没有停留,唇在她温热的唇上擦过,是风   过了没有涟漪的水岸,随即向下,深深埋进了太史阑的肩窝。   他停在那里不动了。   屋子里狭窄闷热,她专心干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宽大,领口微微露出她窄窄的肩,因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个浅浅的漩涡,锁骨纤细,似乎承载不了一个叹息。   然而他将脸伏下去,微凉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后,是肌肤的柔韧和轻软,一股淡淡的气息散开,带点铁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属于女子体内深处的天然香,混杂在一起,并不难闻,反而多一层别样的诱惑,让他觉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边女子的独特芬芳来——是的,这是属于她的味道,二分铁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性深藏的美与馨香。   这样的气息冲入鼻端,他忍不住要深呼吸,然而一个呼吸尚未结束,他忽然缓缓湿了眼眶。   这些人间至纯至美至简单的女子……   他轻轻把着她的肩,没有动作,没有声音,那般深埋的一个姿势,不是轻薄不是猥亵,倒像朝圣者看见神庙时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钟大吕响起时,忽惊觉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个苦痛的姿态。   他竟然没有发觉。   不知何时。   太史阑已经睁开了眼睛。   异能和超强直觉,使她提前醒来,极强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觉颈边有人时并没有立即惊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静审慎,蓄势待发。   也是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觉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并不含暧昧和狎昵的意味,倒更像一个无奈而凄凉的祈求。   肩窝似乎微湿,又似乎没有——他落泪了?   她缓缓睁开眼,眼色清静黝黑。   身边气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头,仰起的下巴擦过她的脸,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   安静暗室里,零落断箭间,太史阑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却在各自的心境间浮沉。   或者开始,或者走开。   还有一个或许的吻,在等待。   两百里之外,却有一队人风尘仆仆,一路直奔天纪大营,当先策马的是容楚,身子微倾,夜风掠过他的眉尖,微微凝结焦灼,控缰的手指依然稳定,一弹指便是一个大地震动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阑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纪军大营灯火通明。   “在青水关的那一万人马撤回来了?”一人坐在案前,缓缓翻着案上书简,问。   这人说话很慢,语气很沉,带几分隐隐煞气和傲气,让人想起那种居高临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贵人士。   烛光剪了他的影子,侧面凌厉。   “是。”回答者语气铿锵,干脆利落。   “西番在北严不过两个万人队。”案前男子将书简一推,讥诮地道,“虽然给他们侥幸绕过我天   纪大营,包围北严,但这点人手,哪里值得我们在青水关没日没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么   主意,要么救,要么直接攻击西番大营断他后路,怎么平白让我们按兵不动?女人!就是不配懂战争!”   “少帅。”那将领道,“上府边将军来函,询问少帅为何撤走在青水关的埋伏。”   “我做事何须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关出现西番军队,显然对方已有防备,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战计划被对方知晓,说明或者我天纪,或者上府,必有内奸出现,他老边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军中奸细,我纪连城岂能坐视?”   “少帅英明。”那将领微一犹豫,“只是北严那边,难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么救。”天纪军少帅纪连城淡淡一笑,“所谓青水关埋伏,现在看来无此必要,我已经命张副将带领一万精兵,绕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阴山南侧,截断西番后路,另有王副将一万精兵,直入西凌行省总府,阻挡西番南下去路,还有中路两队,等北严将西番那两万孤军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网打尽。”   “少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将领由衷大声赞,暗暗佩服少帅不动声色间已经安排妥当,却又道,“如此虽好,可将西番那群敢入内地的宵小彻底留在我南齐,但是就怕北严孤城,三千弱兵,十万百姓,粮草武器,都无法再支持下去……”   纪连城抬起脸,烛光下一张长脸,极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贵族脸”,为此从不喜欢晒阳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厉地扫到发尾去,眉心微微一点菱形的红胎记,望去便如竖着的第三只眼睛——这是异像,看上去有点像南齐民间传说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据说他出生时,纪老帅特地请大师给他造过命,都说是天生将才,煞星照命,因此这一点眉间红,也是他打败众多兄弟,最终得登少帅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测,纪连城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怕晒黑了,把这一点助他平步青云的胎记红给掩了?   “如果张秋在,十有八九支持不了。”纪连城语气不屑,“不过听说北严阵前换将,居然由一个   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子主持军务,而且张秋,竟然也是死在这女子手上——一个二五营的新进寒门学生,竟敢如此嚣张!”   底下众将都震惊抬头,没想到居然一个普通寒门女学生,敢于杀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员。   “这西凌地界,是我天纪军势力所在。”纪连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岂能允许如此丧心病狂,尊卑颠倒之事存在?”   “少帅打算如何处置?”   “二五营尚未结业学员,并无官身,说到底她以民杀官,这是重罪。”纪连城神情随意,如对蝼蚁,“事后正法便是。”   “是。”   “不说这些了。”纪连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帐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将军还是不肯说出,谁是细作么?”   “是,常先锋说他冤枉,称麾下儿郎都是铮铮铁汉,绝不会有人和西番勾结告密,泄露大军即将在青水关埋伏的军情。”   “他自然要护着他那些忠心手下。”纪连城唇角笑容厌弃而又憎恨,“这么多年他们只听他的,他不护着谁护着?”   其余众将都不做声,默默低头——少帅早已不满一些军中老将资格太老,威望太重,影响他的威权,都知道这是要借题发挥,统一军权,谁敢多一句嘴?   远处远远传来皮鞭的抽打声,和男子愤怒的咆哮声,越发衬得这处厅堂气氛静谧压抑。   纪连城听着,却觉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绽开笑意,他慢慢踱出门,双手摊开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执剑向黄沙,落热血纷纷如花,呀,休触我逆鳞一身披挂,化戟枪一出厉杀……”   众将低首——谁都知道,少帅爱唱戏却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么,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响在一轮凄冷的月色下,今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响在一轮凄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远处受刑者的惨呼传来,到了此处,不过一句唱词最后的摇曳尾腔。   “……十万众随我青铜剑旗下,不过是生死白骨新天涯,从头来翻越旧山阿,谁于我膝下献江山如画……”   却忽然有人策马摇曳而来,笑声朗朗,惊破了这一刻肃杀而凄艳的气氛。   “纪家少帅,好生雄心壮志,却不知要翻越谁家旧山阿,占了谁家江山如画?”   “……画……呀……”最后一句忽然一颤,纪连城霍然抬头。   前方辕门处,有人夜色中策马而来,他身后数十骑如一骑,敲击出同样的步调,黑色的披风向后高高卷起,露一点背上长剑青色的剑尖,光泽幽冷。   最前面的那个人,却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骚包招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不觉得轻浮,只令人觉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适合男子,随即发现他的肌肤也如此辉光熠熠,也是一颗深海里,珍贵无伦的珍珠。   那人快马而来,人还在远处,声音已经清晰传到众将耳中,而当众将抬头看去,他已经到了营门前。   纪连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头一挑,一句“拦住”还未及出口,那马上人已经长声笑道:“一别久矣,少帅安否?”   笑声里,他手中长鞭一甩,已经击开了关闭的横木辕门。   “站住!”守门士兵扑过来,横枪就对来者马腹刺去。   马上人鞭花轻轻一卷,两柄枪打着转儿飞弹出去,夺夺钉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张宜嗔宜喜的如画容颜,似笑非笑盯着赶来的诸将,“好大威风,连我也敢拦?”   “大帅……”一名将领脱口而出,随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见过晋国公!”   纪连城的遥遥望着那头的容楚,英俊苍白的脸瞬间扭曲。   “牛将军,好久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容楚畅然一笑,马鞭一扬,纵马而起越辕门而过,他身后,黑衣龙魂卫们一阵风般卷进,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容楚已经闯入了天纪军大营。   那位牛将军下意识想追,步子刚抬就停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的同僚们都脸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谁都知道天纪少帅最恨的人,就是晋国公容楚。   也难怪他恨,天纪少帅,天下三军之一的少主,最应该是无可争议的青年名将,偏偏上头有个年纪轻轻就挂主帅,当年带领南齐大军横扫西番五越,号称南齐第一名将的容楚,哪怕容楚继承国公之位后便交出兵权,淡出政坛,但属于他的名将光辉,依旧照耀在南齐所有军人的头顶,他是所有南齐军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笼罩在纪家少帅头顶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而又无力回天。   纪连城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容楚重回战场,好让他将这南齐年轻军神击败,登上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之位。容楚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没有翻盘机会,可眼见着容楚嬉戏悠游,无心政事,也断无再掌军权可能,纪连城的恨,早已满坑满谷,足够填几万个容楚。   迎着无数人惊讶好奇仰慕担忧的目光,容楚衣袂翻卷,策马长驱于天纪军营,所经之处,无人敢拦。   “晋国公!”蓦然一声大喝,纪连城终于忍无可忍,大步奔来,“此乃我天纪军大营,西凌北军事重地,你便贵为国公,也无权乱闯!”   “纪连城!”容楚高踞马上,并不驻马,“本国公前来你军营,为何不大开中门迎接见礼!”   纪连城怔了怔,才想起论起品级,容楚远远高于自己,按南齐律,就算容楚擅闯军营触犯军律,他纪连城见上官不参拜同样有罪。   纪练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终于还是低头参拜,“下官见过国公!请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他低着头,却梗着脖子——暂让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着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马上挥挥手,左右顾盼,神情赞叹,“少帅麾下,军容严整,儿郎如铁,好本事!”   纪连城苍白的脸瞬间涨红——哪来的军容严整?轻轻松松就给容楚闯了进来,一大堆守门卫士没能追上,现在跟在容楚护卫马后跌跌撞撞,一派狼狈,这容楚,当真跋扈嚣张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脸么?   “晋国公。”他吸气,袖子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不接容楚的话,阴恻恻地道,“您半夜闯营,难道就是为了这句废话?”   “当然不是。”容楚一笑,“天纪军重地,可不是我一个闲散国公可以随意进入的。”   “国公知道就好!”纪连城咬牙道,“那么,国公应该知道,你现在已经触犯军法!”   “所以我不是随意来的呀。”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吟吟接上,“我寻少帅,有要事相商。”   纪连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军权了?   随即他否定了这个可能,朝中动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断然不会让容楚再次掌权,再说容楚就算以国公身份来担任监军,相随而来的必然有朝廷传旨太监,不会半夜三更带一批护卫这样闯来。   这么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声道:“国公现在贵为朝廷超品大员,一方勋爵,潇洒悠游,不问世事,我这区区天纪小营,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让国公自丽京连夜奔驰六百里,前来相商?”   他语气讽刺,容楚就好像没听出来,自马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看,又偏头听了听那边审讯的咆哮和鞭子声,忽然道:“夜半何人执法?”   “与你何干?”纪连城气得脸色发紫。   “本来无干,现在嘛……”容楚悠然玩着马缰,忽然一指那处审讯大帐,道,“把人给我带出来!”   他的黑衣龙魂卫轰然应是,二话不说便提缰策马。   “放肆!”纪连城勃然大怒,眉心一点红菱都在微微抽搐,“容楚!你疯了!我帐中军将,也是你动得的!”   “我动不得。”容楚慢慢一笑,在纪连城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总督府,动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书“西凌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样,暗金色字体熠熠闪光。   “便是总督令又如何?”纪连城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却不以为然,“西陵总督和我不过平级,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纪营?”   “谁要命令你?”容楚淡淡道,“不过是发现天纪营中有涉嫌卖国通敌要犯,前来传唤侦办而已。”   “卖国通敌?”纪连城眉头一皱,随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将涉嫌青水关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纪已经在侦办,无须总督府插手!”   容楚敲着马鞭,微微昂首,并不看纪连城,悠悠道:“君不闻,军事规避乎?”   纪连城身子一僵。   军事规避,是指军队中发生的违纪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军队应当避嫌,交案犯于所在地总督府,会同京师所派三法司官员审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审结。   但此刻所谓“常先锋通敌泄密”案件,他自己心里有数,证据全无,案情不清,说到底只是他自己为了巩固势力,清除异己,而强自栽到常先锋上头而已。   可是容楚竟然咬住了这个机会,及时赶来,以军事规避理由夺取审判权,要带走常先锋,人一旦被容楚带走,他一番心思付诸流水,还要颜面扫地,保不准还会失去常先锋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来军营独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营中怎么折腾常将军,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风,但如果给一个外人横插一脚,把自己的将领带走审判,他就是个连手下都护不住的懦夫!这   让他以后还怎么带兵?还怎么坐稳天纪少帅的位子!   纪练成又恼恨又忍不住要佩服——这容楚,果然好生厉害!不过轻轻一招,便给他出了一个进退不得的难题!   心中同时有疑惑一闪而过——所谓泄密事件刚刚发生,又是在他自己军营内,容楚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这个,他眉头一挑,厉声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将我的人带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该会同有司审理。”容楚慢吞吞道,“本国公不辞辛劳,少帅不必谢我。”   “便要审理,也是西凌总督府的事,不劳国公过问!”   “西凌总督府失火,总督必须坐镇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国公路过,总督拜托我代为处理。”容楚笑得可亲,“作为天下观风使,本国公走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纪连城这才想起,好像容楚前不久领了一个观风使的闲差,去安州一带视察当地军备,但是这么久了,他又已经回京,怎么还没交卸差使?   他不知道容楚遇上水患导致腰疾发作,回京后在家养病,容楚倒是打算去交卸差事,但宗政惠听说他生病,亲自下令无须他前往吏部和宫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给了容楚绝好的借口。   纪连城瞪着容楚,一番口舌交锋,于容楚好像全无影响,他高踞马上,轻敲马鞭,闲闲张望军营布置,那模样看得好像是他的军营。   更让纪连城恼怒的是,他麾下将士,无一人对容楚呵斥,甚至外头一些士兵还在探头探脑,看容楚的眼神充满敬慕好奇。   这眼神着实让纪连城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容楚斗口,赢了不算本事,输了更是颜面扫地。   再说这容楚搭着架子,始终不下马,他这堂堂天纪少帅还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气势早已输了三分,还谈什么公平对话?   纪连城醒悟过来,定了定神,勉强扯出笑,正要想办法将容楚拉到帐中去,忽然人声喧闹,脚步杂沓,先前去提常先锋的容楚护卫又一阵风般卷了来,中间正护着常先锋。   那汉子袒露胸膛,一张红脸涨得发紫,大步过来,先冷冷瞪了纪连城一眼。随即又傲然对容楚道:“老常既然已经是阶下囚,也不必再和国公论什么朝廷礼节,老常的膝盖骨头先前已经被踹坏了,跪不得,自向国公领罪。只是有一条,我那些蒙冤的部下,还请国公不要滥用私刑!”说完又瞪纪连城一眼。   纪连城给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强忍住,冷笑看着容楚——常大贵性子桀骜,你也生受下!   谁知容楚一见常大贵,也不倨傲了,也不装叉了,也不横眉冷对了,也不高踞马上了,立即下马,微笑上前,伸手搀住常大贵,诚挚地道:“常将军说的哪里话?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审定之前,您还是实打实的英雄,是我南齐军人楷模,是曾经参加过对五越战争,亲手斩过一名大酋长头颅的国家功臣!当初沙梨寨战役名动天下,容楚那时还未从军,未能得见前辈风范,实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愿了!”.   一边絮絮安慰常大贵,一边顺手解了被绑来的几个常大贵手下的绳索,唏嘘道:“各位都是军人好儿郎,百战沙场的英雄,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   常大贵热泪盈眶,一众属下浑身颤抖,其余军众触景伤情,面色戚然。   纪连城脸色铁青,气得几乎晕去。   这混账容楚,竟然跑来他的地盘,公然做好人!   口口声声称人家是英雄,口口声声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当面打脸,啪啪作响!   “国公。”纪连城已经不想再和容楚多说一句话,不想再让容楚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戏,冷冷道,“英雄你也见了,仰慕也道完了,那么,请吧!”   他眼神阴鸷,扫视一眼四周,暗暗压下一瞬间涌起的杀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容楚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审判常大贵,常大贵麾下群情激愤还没来得及安抚镇压,这时候对容楚悍然出手,难免消息泄露,谋杀当朝国公的罪,他也担不起!   “多谢少帅。”容楚再次上马,笑吟吟看着纪连城,“那么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员,本国公便都带走了?”   “走吧!”纪连城现在只恨不得容楚立即消失,语气森冷,“但望事后,西凌总督府和国公,能给我天纪军一个满意的交代!”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威胁,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所有涉嫌通敌案的军员,本国公都带走咯?”   “不送!”纪连城不耐烦地转身。   随即他听见身后容楚哈哈一笑,大声道:“如此,很好!便烦劳常将军,点齐你麾下人马,一并和我走吧!”   “什么!”纪连城霍然转身,“容楚,你要干什么!”   震惊之下,他连尊称也忘了。   容楚也不在意,微笑望着他,“常将军涉嫌通敌,自然不能是一人所为,他麾下所有人马,从参将裨将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为公平法纪,不枉不纵,本国公也只好费点心,把人都带走,一个个甄别审理,务必找出通敌要犯,好给少帅一个交代。”   “你!”纪连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脸色忽红忽白。   容楚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笑问常大贵,“常将军,本国公这等处置,你可愿意?”   常大贵瞟一眼纪连城,冷笑一声道:“是极!先前少帅也说老常麾下没好人,要一个个审问来着,既然国公来了,便随国公走就是。和少帅的私家刑堂比起来,老常宁可去西凌府大牢呆一呆!”一转头对身后吼道,“不过儿郎们,你们不愿去的,可以不去,想来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们给灭了!”   他身后不远处,静默的士兵们,忽然大声齐吼,“属下不怕!属下愿随将军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声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动之色,纪连城亲信部属脸色发白。容楚笑微微看着,满眼赞叹。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诚挚神情,定然以为他在感动于这将士情谊,万万想不到这整个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来的。   “多谢常将军和诸位信任。”容楚神情光风霁月,慨然道,“本国公定会秉公执法,查清真相,绝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谢国公!”   “我看谁敢走!”纪连城怒声道。   常大贵立在当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队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贵左前锋麾下一个万人队,几乎都站了出来。   火把明灭,辕门风紧,源源不绝涌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满一地。   无言也是一种力量,纪连城先是愤怒,再是震惊,再到后来面对那沉默的对抗,脸色开始发白。   他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层士兵,一旦爆发出属于他们的愤怒,一样令人凛然畏惧。   “我等现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纪大营,给少帅和诸位兄弟带来危险。”常大贵冷冷道,“走!”   容楚在马上笑对纪连城拱拱手,当先策马而出,珍珠白的披风飒飒卷起,一片雪般涂亮这夜色。   他的到来,也如雷霆冰雪,瞬间横扫一片,在天纪众将心头降落冰凉。   他身后,龙魂卫紧跟着驰出,竟然不管那“一万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齐齐整整,倒像随军出征一般。   南齐历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却没有人笑。   纪连城一直直挺挺地站着,看容楚头也不回的背影,潇洒驰出辕门,白色披风如猎猎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万军。   身边将士看他神气不对,小心地凑近来,“少帅……”   纪连城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鲜血,喷在当地。   ==   容楚可不管谁会被气吐血,他策马走出不多远,便下了马。   常大贵骑着一匹龙魂卫让出的马追了上来,愕然看了看四周,道:“这不是去西凌的路,还   有……国公您为何不捆绑末将?”   “我绑你做什么?”容楚笑吟吟看着他,“你觉得你自己有罪吗?”   常大贵眉毛一竖,眼底涌出怒色,硬梆梆地答:“当然没有!”   “那么,”容楚回身,看着那群浩浩荡荡的步兵,“你们,有罪吗?”   士兵沉默,下一瞬爆发山洪一般的呼喊,“没有!”   “你们敢说,我就敢信。”容楚立在高处,夜风里珍珠白衣袂飘动如浮云,声音却沉冷,远远地传出去,“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西凌受审判;一个是随我,去北严。”   常大贵霍然抬头。   “北严!”   “北严被围已经第五日。”容楚冷冷道,“这是扼守西北往内陆要道的门户,是你们近在咫尺的父老乡亲所在地,是你们天纪军必须守护的重镇。北严城破,我不信你不知道。”   常大贵沉默。   “你已经彻底得罪纪连城,想要活下去乃至翻身,你需要一场功勋。”容楚一指北严,“救下北严,驱除入境的西番军队,你就是此役的大功臣,到时候谁还能冤屈你半分?谁还能说你这个灭杀西番的大将,通敌卖国?”   “可我擅自出兵……”   “一切后果,由我承当!”   又一阵沉默,半晌常大贵转身,看看身后饱受刑伤的属下,看看蠢蠢欲动神情悲愤的士兵,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狈。   “好!”   ==   一万精兵,改道奔赴北严。   容楚始终微笑,无人察觉他眉间微微疲惫。   他身边周七望着浩浩荡荡援军奔向北严,心中微微震动。   只有他才明白,不管兵,也被当朝猜忌着不能插手军务的容楚,做到这一切,有多艰难。   此时西凌总督若在,也要惊叹——原来他还是猜错了,容楚要总督令并不仅仅为了清道,他不要天纪挡他路,但还要用天纪的兵,这才是他容楚的连环计——夺取总督令——以自己护卫假冒西番军出没在青水关——让天纪少帅以军机被泄露为由自青水关撤军,清洗军中——以总督令侦办罪犯带走被清洗的将军——夺取这一支雄厚的天纪精兵,援救北严!   七拐八绕,才绕到终点,火中取栗,与虎谋皮,无上智慧尽在其间。   最高境界的空手套白狼!   ==   一万人马向北严,取道秘密,纪连城还不知道。   他一口血喷出,惊坏了身边属下,众人一阵忙乱,将他扶入总帐,纪连城缓过气来,将人都赶了出去,严禁任何人泄露今晚发生的事情,身边只留下几个亲信。   他双手据案,如饿狼一般眼冒绿光,死死盯着烛火,橘黄的烛光跳跃,将他的脸色映得惨青惨白,如鬼。   “少帅……”身边亲信将士想劝,却又不敢劝。   今日纪连城受到的打击,岂是心高气傲一帆风顺的少帅所能承受?更要命的是,给他这样侮辱打击的,是容楚。   一个你一心要压过的人,老天终于给你机会和他博弈,到头来依旧输了个一败涂地,一口血喷在尘埃,也洗不掉深刻在骨的羞耻。   帐外忽然有点异声,纪连城霍然抬头,“什么人!”   帐门掀开,士兵将人拖了出来,纪连城眼睛血红地望了那人半晌,才发觉那是北严城前来求援的士兵。   这人在天纪营里已经有三天了,一直没等到天纪出兵,想必心中焦灼,便在大帐附近时常转悠,平时纪连城也不理他,今日他却正撞到枪口上。   这士兵心中却只有北严,好容易有机会面见大帅,什么也顾不得,扑上来便哀求,“求求少帅,求求少帅,救救北严!北严危殆!卑下走的时候,太史姑娘再三嘱咐卑下,务必将军情和少帅剖析明白,少帅——”   纪连城忽然慢慢抬起头。   此刻的他,满怀恶意,听见任何名字,都觉得是对他的侵犯。   “太史姑娘?”他慢慢地,森然地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贱人?”   那士兵惶然抬头看他,忍不住分辨,“太史姑娘是北严城的典史副手,二五营的……”   “一个二五营的寒门学生的命令,你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纪连城冷冷注视着惶急的士兵。   现在,任何能得到属下忠诚和捍卫的人,都是他最痛恨的对象!   “听说她窃夺军权,杀害府尹张秋,以民杀官,罪无可恕。”纪连城冷冷一笑,“来人!”   一队精英卫士很快出现在他面前。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想办法进入北严。”纪连城掷出他的令牌和手谕,血红的目光底,煞气凛然,“给我找到这个太史阑,宣布她的罪状,以我西北地区军事总管身份——处死她!”   “是!”   ------题外话------   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某桂在月下摊手向天,幽幽唱:“……众亲们伴我一路潇湘下,一路来艰难竭蹶走天涯,大爷们掏出月票纷纷洒,没读者哪有今日江山如画……”   ====   题外话:谢谢这两天帮更的筒子,从今天开始恢复正常,高兴吧,汉子们~~哈哈哈~~~   77 深情   满带杀气的话语掷在风中,满是温柔的依偎靠在颊侧。   李扶舟那一抬头,唇将擦过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忽然一侧头。   那即将落入唇边的一掠,如蝶翅越过瓣尖,落在了空处。   随即太史阑坐起身,平平静静挽了挽衣袖,将散落的断箭归拢,站起身,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批箭劳烦送出去。”   李扶舟坐在地上,双手按膝,看着太史阑,她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神情,令他眼底神情微微一黯。   他接过袋子,手指触及她的指尖,太史阑没有缩手,她的指尖冰凉,冰凉地擦过他的掌边,很自然地收回到了她自己的袖子里。   李扶舟有一瞬间,想要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指尖,用自己的温度,狠狠地温暖她。   他曾经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足够的热度,够不够去暖那个冷峻骄傲的女子,以至于在她开口询问的时刻,他踌躇犹豫,错过那一刻宝贵的心意。   然而此刻只是她冰凉的指尖,便令他觉得痛心而失落,忽然想要勇敢,想要忘却,想要五年来第一次试一试,找回五年前那个会笑但是更会发怒的自己。   想要在她的眼神里涅磐,重生时刻,或可见崭新天地。   又或者不是想拯救自己,只是想成全她,他记得初见那一日她的背影,更记得她邀请他吃包子喝酒时,那一刻眼眸微弯,温暖而欣喜的神情。   他想这个冷傲的女子,她的内心,在之前的很多年,一定很空旷很寂寞,虽有朋友相伴,但有些最深处的疼痛和冰冷,她一定会深深藏起,只因不愿让他人为她心伤。   所以她渴望温暖,不由自主走近。   近雪,却近了那一刻深埋的雪。   “太史阑。”她已经走过他身侧,开始了又一轮的工作,他倚着门框看她,轻轻叹息,“你说过,没有永恒的日头,却有从不迟到的黑夜,可是,黑夜总有过去的时候。”   太史阑停下手中的工作,垂着眼睫,在李扶舟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忽然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   李扶舟眼神不由自主看过去,随即身子一僵。   太史阑臧蓝色长袍的肩部,有一处显得颜色微深,有淡淡水迹。   “如果你还在为黑夜叹息流泪。”她道,“就不会看见照进眼里的第一缕日光。”   随即她低头,继续努力工作,一阵风过,她身前的门慢慢掩起。   李扶舟立在门前,看那门缓缓合起,光影如扇面合拢,她在光影的尽头。   万千思绪浮沉,到此刻,连一声叹息都似乎觉得太迟。   要如何告诉她,他叹息流泪,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夜的深沉,更为了相遇黎明那一刻霞光而感动欣喜。   要如何告诉她,他已经看见那第一缕日光,却因为那一霎极致烂灿而不由自主闭上眼,再睁开时,日光已远。   “啪嗒。”门合上。   李扶舟缓缓转身。沉默良久,忽然跃起,直奔城头而去。   那一日,所有鏖战城头的士兵,都看见那一个蓝色的背影,在城头长啸作战,疲惫而不休,看见他蓝色衣袂掠过武器和鲜血的光幕,在无边无垠的浅白天际飘扬,孤独而,沧桑。   ==   这一夜,上府兵大营。   一队士兵正在巡逻,长矛的矛尖向着浅红的月色,断断续续的口令声传来,这里的夜也并不沉静。   隐约大营正中,有人怒而拍案的声音,只是上府兵大营军纪森严,不是巡逻经过,无人敢随意靠近。   忽然一座屋子里,走出一个少年来,背光而行不见颜容,但步伐轻快而稳定,月色下身影修长,革带束出紧紧的腰。   “邰佰长!”他出来时正遇上一队巡逻的兵,当先的士兵立即恭敬的称呼。   他不能不恭敬,眼前的少年年纪虽轻,却出身大家,又是第二光武营的历练人才,更难得的是人家出身虽好,却毫无纨绔习气,进入上府兵大营不过一两个月,实打实以军功,迅速升为佰夫长,是上府大营多年来升迁最快的。   前途无量,谁敢不巴结?   “小司。”邰世涛微笑点头,瞟一眼巡逻队伍,忽然道,“兄弟们这是这个月第五次夜巡班了吧?很辛苦吧?”   “是呀。”那什夫长叹口气,“没办法,将军说近期西番不安分,增加了夜巡人数和班次,大家都辛苦。”   “嗯。”邰世涛点点头,“不过你上次痢疾还没好,今晚就我来替你班,如何?”   “这……这不大好吧……”那什夫长不好意思地推让,邰世涛早已不由分说接过他的蛇矛,戴上标记,又问了口令,把他推到了一边。   什夫长满脸感激地回去休息了,邰世涛执矛绕军营巡逻,很快就走到了总将主帐附近。   主帐内此刻说话声不绝,邰世涛坦然走近,执矛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里屋上府营总将边乐成等人瞟了一眼,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讨论。   门半掩着,断断续续话声传出来。   “……竟然真的绕过天纪和我们,去了北严!”   “……是怎么穿过去的?必有小道,必有内奸!”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朝廷命令我们和天纪在青水关观望,天纪却将埋伏的兵撤走,这是怎么说?咱们是继续留,还是也撤军?”   “纪连城有私心,我们怎么可以和他学!朝廷命令岂可违抗!”   “但我们在青水关观望,坐视不救北严,北严要怎么看我们?”   “那是朝廷的命令!”   “……真不明白怎么会下了这样的命令?让北严消耗西番军力?笑话,北严那点人,能坚持几天?一旦瞬间城破,西番军南下,残局谁来收拾?只怕现在,北严已经失守了吧!”   窗外,执矛一动不动的影子,忽然晃了晃。   “……那倒没有,听说出了个人物,还是个女子,叫什么……太什么阑,一个二五营的历练学生,竟然临阵夺了军权,将欲待投降的张秋从城头推下,将北严青壮临时征召入伍,现在带人死守北严,已经支撑了好几日……”   “不过北严外城已破,内城城墙低矮失修,城内粮草武器一律不足,能撑在现在已经是奇迹,只怕再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室内讨论得热火朝天,没有人注意到,窗扇上执矛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更漏滴滴答答又走了一阵,下半夜,军营彻底归于寂静。   “咻!”   忽然有一支火箭,呼啸着穿越夜空刺破寂静,射上了上府兵总将的窗户!   火箭啪一声在窗棂上炸开,同时扎破了这夜的安宁,几乎是立刻,上府兵总将边乐成便从床上蹦起,风一般地掠了出去。   他一出去,一条人影鬼魅般从他屋后的草丛中潜出,掀开他屋子的后窗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入里间书房,打开一个柜子。   柜子里整齐地挂着各种军令牌,从千人队到百人队的都有,至于更高级别的虎符和令牌,则锁在暗柜里,寻常将领都不知道在哪。   来偷令符的人似乎对虎符什么的没兴趣,连千人队的令牌都没有拿,只取了一个百人队出任务的令牌,往怀里一揣,转身便走。   忽然身后劲风声响,那小偷头一偏,让过一记凶猛的刀风。   月光照上他的脸,出手的人一怔,惊道:“邰世涛!”   夜半偷令牌的少年站在当地,一笑,“是我!”神情并无畏惧,却有点遗憾没想到总将这么谨慎,在自己内室书房里,还是安排了看守令牌的护卫。   “你这是干什么!”那护卫皱眉,看着自己印象甚好的少年。   “如你所见,拿令牌。”   “为什么?”   “救人!”   “谁?”   邰世涛不说话了,少年紧抿着唇,眼神里是白色的月光和黑色的夜,清晰得不可遮掩。   那护卫看看邰世涛,眼底闪过一丝爱才的神情,压低声音厉声道:“交回来!我会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总将马上要回来了,你不要自寻死路!”   邰世涛稍稍沉默,叹一口气,道:“好,多谢!”伸手入怀。   那护卫稍稍松口气,上前一步去接。   然而雪光一闪,邰世涛从怀里掏出来的竟然是一柄短刀!刀光刺亮护卫眼睛的同时,刀背已经狠狠拍上了他的耳侧。   “砰。”   一声闷响,那护卫无声软倒。   邰世涛一伸手接住他身子,将他靠墙放好,掩在帐幕后,微微一躬。   “大哥,多谢你。”他道,“可是我不能。”   随即他转身就走。   他的身子刚刚投出窗外,风声一响,边总将已经回来。   边乐成满面怒气,他辨明箭来方向,立即冲出,但是找到那处射箭位置时,却只发现一架简易发射的弩弓,一根长长的线牵住了扳机,被一块砖石压住。   这样,刺客可以在任何位置,以石头击中砖石,带动扳机弹起发箭。到哪里去辨明他真正位置所在?   众将围在那简易弓弩旁,眼神警惕又赞叹,赞叹的是虽然弓弩简易,军营中稍微懂点军器的人都做得出,但计算精准正好射到总将窗户可不容易;警惕的是找不到这个刺客,今晚谁敢安睡?   因为揣着这担心,众将没敢回自己屋子,都聚在边乐成身边保护他。   这使邰世涛顺利地回到自己的营房,以令牌调动自己那个百人队,又去马房领了马,马蹄全部以软布包裹,他对部下称,总将有秘密任务需要他去执行,惊动的人越少越好。   邰世涛深得边乐成喜爱,日常也在他书房参赞军务,众人都深信不疑。   邰世涛并不想带着手下兄弟去赴险,只是一个人出营比一百人出营更难,他打算等人顺利出营,便将兄弟们打发回来,反正兄弟们不知者无罪,但有军法惩戒,他独立承担便是!   他带领自己的百人队,绕道从西辕门出去,守门的士兵经常遇见夜半执行任务的斥候队伍或接应队伍,也没在意,粗粗验看了他的腰牌和令牌,便打开横木栏杆。   邰世涛让兄弟们牵着马先出去,自己留在最后,本来已经可以顺利出去,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副容楚赠送的金丝软甲和好剑,以及一些上好的伤药,刚才匆匆出来没来得及带上,他想着太史阑身处凶危之地,正需要这些,便又折回去拿,拿到了再回来,守门的士兵还在等他,看他过来,便去开横栏上的闩。   忽然身后有人喊:“拦住他!”   邰世涛一惊回头,赫然看见火把下,边乐成急匆匆赶来,身后是那先前被他击晕的护卫。   邰世涛立即醒悟自己先前心存不忍,下手还是轻了些,对方醒来了。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要做的,只剩下一个字闯!   “砰。”他一个肘拳,击晕了愕然扶着门边还没反应过来的士兵。   随即他跳起,一把捞住落下的钥匙,匆匆对上锁孔。   “啪。”他一边对锁孔,一边长腿一蹬,将一个扑上来阻止的士兵蹬飞。   “啊!”一个赶过来的士兵被他一膝盖顶住重要部位,生生嚎叫着打转转出去。   钥匙终于对到锁眼里,他全力一转没开。   此时才想起,边乐成的西凌上府大营是全天下门禁最变态的大营,大门锁每日随机更换,开锁方式和口令一样,只有当天值班的人才知道。   邰世涛一用力,“咔嗒”一声,钥匙竟然断在了锁里。   “混账!混账!”边乐成气得暴跳如雷,远远大叫,“邰世涛!你在找死!放下!给我放下!”   老将爱才,并没有下令箭手射箭或围攻,给他一线生机,望他迷途知返。   邰世涛听而不闻,弃锁,忽然拔剑。   铿然一声,容楚送的名剑如一泓秋水,映亮深青色的夜。   邰世涛双手举剑,毫不犹豫劈下!   “铿!”   一声锐响,锁头断成两半,邰世涛一脚踢开门,侧身冲出。   “反了!反了!”边乐成忍无可忍,大喝:“箭手,射!”   乌光渡越,嗡一声攒聚而来,直奔邰世涛后心。   “砰。”邰世涛冲出门的那一刻,立即反手带上横栏栅门,夺夺连响声里,大部分箭矢都钉在门上,却也有少量的箭穿过栅栏缝隙,呼啸奔向邰世涛。   邰世涛头也不回,直奔系在辕门外的马,他人缘好,和马厩的军头也有好交情,调的是最好的一批马。   “啪。”一声微响,一支箭越过其余箭矢,狠狠插上邰世涛肩头,巧巧地穿过他皮甲缝隙,钉在他肩骨上,出箭人此中高手边乐成亲自出手了。   邰世涛还是没有回头,脚尖一掂,身子斜飞而起,看起来就像被箭穿透带飞,明眼人才能发现,他竟然借着箭势纵跃而起,身影一闪,终于掠上马背。   他身子刚刚落在马上,便毫不犹豫一反手,拔下了肩头箭,鲜血飞溅,带着肉屑的倒钩箭头,被他狠狠掷在地上。   四面忽然无声,被一个少年的决心和坚毅所惊,连边乐成都怔在那里,忽然大叫:“邰世涛!你这是为什么!”   “我的恩人!我的姐姐!”邰世涛也大叫,“困在北严!”   “那你也不能这样!你这是死罪!”   邰世涛忽然回头。   这少年一路闯关,拼死夺门,始终不曾回首,此刻回望的眸子黑白分明,倒映这一刻熊熊的火光。   “我是男人,我是军人,我是她的兄弟。”他缓缓地,一字字道,“我曾无能为力,任她为人欺辱;我曾临门发誓,永生为她依靠。”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触犯……”   邰世涛举起马鞭,直指边乐成。   他肩上鲜血汩汩而下,手臂却平直如刚。   “人各有志,无需以生死相胁。你们尽管在屋里慢慢商议如何放弃北严,你们尽管马上对我的背影放箭。”邰世涛声音清晰,和这山间松涛呼应,“我要救她,现在。有种你们成全我死在马背上,头向北严!”   ……   一霎那的窒息,万军仰望马背上流血,却依然昂首直指主帅的少年,忽然忘记呼吸和话语。   邰世涛更不停留,平举的长鞭落下,啪地甩在马身上,骏马撒蹄而去,激起一片深黄灰尘如送别烟花。   没有人放箭。   箭手们虽然还端着弓箭,却将弓悄悄往下挪了挪。   一个副将跺着脚大骂,跺了好一阵子,跺到看不见邰世涛的马后灰之后,才急急问:“将军,我们去追?”   边乐成久久地站着。   这驻守西凌多年的老将,眯着眼睛看着邰世涛背影,眼神微微激荡。   苍老的眼眸里,倒映多年前的沙场叠影,似乎也有这样的一骑绝然去,有这样的热血作别语,有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有这样虽万死而不改的决裂。   那些深埋在风云岁月里的光艳,今日似乎在他人身上重现。   沙场岁月催人老,不过眨眼间,又是英雄少年红巾扬。   边乐成似乎听见身体里什么东西在瞬间崩毁,却又有新的喜悦在悄然滋生。   他转过头,眯了眯眼睛,忽然道:“追什么?”   “啊?”   “北严那边战况不明。”边乐成悠悠道,“世涛年轻,需要历练,虽说冒险了些,但让他带人去探探军情,做个斥候先锋也好。”   “是!”众将答得分外大声干脆,“总将英明!”   “等下记得出兵记录添一笔……”边乐成开始负手慢慢往回走,“老咯,记性不好……该去睡了,都睡了吧,啊?”   “是!”   人群散尽,远远马蹄声远去。   黑暗里老将回首,目光里星火闪耀,望定北严。   ……孩子。   但望你成功。   ==   第七天,北严定安城门的火光映亮半边天色,忽然增兵的西番,开始让已经精疲力尽的北严城渐渐难以承受。   七天了,北严人凭着这年久失修的孤城、凭这三千军上万百姓、凭那点可怜的粮食,和莫名其妙修好的武器,明明第一天第一战就会被打垮,然而七天十几战之后,他们依旧站在自己的城墙上。   西番的兵也疯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最不可能的境地,遇见这样一块难啃的骨头,眼看突袭下城的计划已成泡影,夺北严后顺势南下的大计也因为这七天的耽搁变得渺茫,不用斥候查探也知道,后路必然已经被截,现在他们也是背水一战,夺下北严,才能以此为据点,休整补充,再次突围。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在鏖战,在那些浴血的厮杀、拼命的搏击、不断的抵抗、刀入刀出的机械动作里,所有南齐人心里都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没有援兵!   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天纪上府两大军营不出兵!   为什么连西凌行省都不出兵!   为什么他们不仅不出兵,甚至没有派兵截断西番后路,以及包围西番对其形成压力,以至于西番军队,竟然还能绕过两大营进一步增援,给北严雪上加霜!   每个人神情充满绝望和悲愤,满腹里除了越来越少越来越粗劣的食物,还有对朝廷、对天纪上府两大营的无限愤怒。   城头上一直没有表情的只有太史阑。   她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悲愤,她向来只做好手头这一件事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身边是景泰蓝,战事紧急,景泰蓝被赵十三抱着,时刻呆在城头安全处,就等万一城破,带了他就跑,以赵十三这一队人的武功,万军之中保一个景泰蓝,还是能做到的。   景泰蓝紧紧牵着小映的手,他现在很少要赵十三抱着,似乎想在小映面前展示“男人样儿”,哪怕小映根本看不见。   两个孩子无法透过城墙看见底下的攻击,却也能通过那些猛烈的箭风,不断的喊杀,感觉到危机的逼近,时不时有悍勇的西番士兵爬近城头,再被一刀砍翻,有一次敌人的血已经溅到了景泰蓝的小靴子,他脸色发白,却一动不动。   不动,不是太史阑对他的要求,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姐姐。”他奶声奶气对小映道,“城破了,你要紧紧跟着我。”   “是的,弟弟。”小映握住景泰蓝的手,半个身子挡在他面前,景泰蓝再悄悄移过去,挡住了她。   俩小孩让来让去,表情圣洁,充满牺牲精神。   赵十三嘴角抽搐,小祖宗您玩啥深情呀!挡啥挡呀?你前面铁桶一样围几十个护卫呢,箭就是会长眼睛也射不到你一根汗毛!   他白一眼太史阑叫你培养情圣!温柔、体贴、宽让、保护女性,我呸!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城墙一阵震动,烟尘四散,一些士兵站立不稳一跤坐倒,爬起来面面相觑。   太史阑脸色铁青,注视着眼前的城墙砖,一道手指粗的裂缝从底下直延伸上来,张开的豁口像缺牙的苍老的嘴,讥笑着徒劳的抵抗,随即城墙在众目睽睽之下,往下一塌。   那一声塌响虽然短暂,但众人的心瞬间凉到底西番终于不知道从哪里运来了大量的火药,埋在城墙根下炸墙了!   战况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境地,很明显敌人还是有补充,只是不太充足,但炸药的大量到来,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的内城城墙,绝对经不起这样的攻击。   “赵十三!”太史阑厉喝,“带景泰蓝走!”   赵十三二话不说,扛起景泰蓝就跑,一边对李扶舟道:“先生,拜托你照顾好太史阑,这是国公的请求!”   “无需他请求。”李扶舟轻飘飘地道,“我自会做到。”   “我不走!我不走!”景泰蓝在赵十三肩头拼命蹬脚,扭回身向太史阑伸出双手,“麻麻!麻麻!”   “听话!”太史阑声音还是那么冷静清晰,“我马上就来!”   “你骗我!你骗我!”   “我若骗你,罚我们永不相见!”   景泰蓝“哽”地噎了一下,被那句可怕的话给惊住,也没来得及想这两句话的逻辑和意义有什么错误,已经被赵十三趁机裹到怀里。   他努力地向地上的小映伸出手,“跟着我!跟着我!”   好在容楚的护卫们现在知道这个小姑娘对于景泰蓝的重要性,顺手也拎起了小映,小映绝望地回头看城头,终于忍不住落泪,“我爹爹……我弟弟他们还在城里……”   景泰蓝望望她,对着赵十三张了张嘴,最终没有提出要赵十三回城救小映亲人。   小小孩子,忽然就懂得了生死之前的取舍。   赵十三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大脑袋,第一次感激太史阑对景泰蓝的特殊教育。   摸完了他才想起来自己摸的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脑袋,这一摸就是杀头大罪,惊得脸色发白赶紧放手。   景泰蓝却把大脑袋扎到他怀里,呜呜咽咽地道:“……叔叔,多谢你……”   赵十三怔了一怔,忽然鼻子一酸喉头一哽,勉强清清嗓子,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护卫结成队形,抱着两个孩子,寻着城上人少处向下冲,小映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小脸微微发青,“弟弟……好多死人……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我们是皇帝的子民,他不管我们吗?”   “不!”景泰蓝大声尖叫,“他没有!他在!”   小映被他难得的尖叫惊得一跳,愕然“望”着他,景泰蓝却瞬间从激动中平复过来,颓丧地低下小脸去。   “皇帝……”他嘟囔着,“……皇帝有什么用……”   风掠开赵十三的衣襟,一副衣角拂在景泰蓝脸上,带血的腥气,景泰蓝艰难地拂开那片布,自刀光剑影,滚滚烟尘里转头,看见城墙上屹立不动的太史阑。   这是相遇之后,他第一次被迫离开她,在很可能生离死别的危境。   孩子的眼睛里饱含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   “皇帝……”他喃喃道,“我要做一个……一个真正的……皇帝……”   ……   城墙上,太史阑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景泰蓝远去的方向,而李扶舟,则一直注视着太史阑。   “我们……也走吧。”他道。   太史阑转头看他。   她眼神里没有谴责,只有询问,即使听见这样的话,她依然不意外或暴怒。   李扶舟忽觉极爱她这份冷静,又极恨她这份冷静,爱的是那样的独特和坚毅,雪山之上的冰晶花,恨的却是心里明白,在另一个人面前,她不是这样。   可她还不知道。   那样惊涛般的爱和恨,不过一霎那,随即他又微微笑了,如太史阑一贯的冷峻般的一贯亲切。   “你已经尽力,但无力回天。”他道,“留在这里,不过多一具尸体,援军……不会来了。”   太史阑转头去看底下忙碌填炸药的西番兵。   “我知援军不会来。”她道,“但我又觉得,援军,一定会来,只要我坚持,再多一刻。”   她目光越过北严的外城,落于之后迢迢山海,恍惚里总有急速的马蹄声,向这个方向奔来,恍惚里有人一直对她说等我,再多一刻!   所以明知道希望渺茫,她依旧在等。   李扶舟望着她的侧影,她的眸子里,难得地露出一丝迷茫的期待,那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柔软,是战地里摇曳的玫瑰,向着朝阳的方向。   谁会是她期待的日光?   他微微闭上眼睛。   随即他听见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今夜,我要去西番大营。”   ==   “我只望她能再多坚持一夜。”马上的容楚,此刻正对周七皱着眉,“还有,我希望她不要发疯,干些我不愿意看见的事儿。”   “很快我们就可以赶到北严。”周七在看地图。   “可惜能带走的是步兵,耽误时辰。”容楚微微叹息,又看看西南方向,“我始终觉得,西番能够突袭北严,必定有捷径密道,只要那密道存在,就能一直给西番提供补给武器,对北严极其不利,可惜我实在来不及,从天纪赶到北严方向又不对,不然该先去截断那条补给道的。”   “一个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周七在看地图。   “常大贵麾下一万军,分拨给你们调派,作战计划老样子,你们自己决定……”   “主子你最近特别啰嗦。”周七在看地图。   容楚一僵。   好半晌他微微笑了下,有点意外,有点自嘲。   “你家主子……”他悠悠地道,“……难得傻一次,你就莫笑话了。”   “就怕傻了还没结果。”周七将地图一收,抬眼看北严方向,“我们先前遇见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他们说李先生已经进城,现在应该在太史阑身边。”   “那很好。”容楚淡淡道,“扶舟在,太史阑安全无虞,我放心很多。”   “有人说,李扶舟让武林人士给他做后应,自己独闯大军救太史阑。”周七总结,“去得早,时机妙,表现好。”   “你是不是想说……”容楚斜睨着他,“太史阑心动摇?”   周七不说话。   容楚轻轻抚着自己衣袖,珍珠白的袖口已经微微有点脏,这几天风尘仆仆马不停蹄,他连衣服都没时间换,这对于一天要换三次衣服的奢靡国公来讲简直是破天荒的奇迹,他盯着那处污垢,眼神却有点飘,好像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   “我只做我想做的,并且一定能做到,而无需在意其后结果。”半晌他道,“如若是我的,那必然是我的,如若不是我的,我容楚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事,也不负这一生来过。”   一弯月色曲曲折折透过灌木丛,落在他脚下,照亮前路如流水,是江,是河,是海,或者有太多转折,却无限宽阔。   周七默不作声,看了看主子在月色中分外冰清的侧影,双脚一蹬马腹,快速驰向队伍之前。   “前锋听令,急速前进!”   ==   夜色更深,攻击更烈。   西番军发了疯,势必要在今夜拿下北严,帅旗下一道人影驰来驰去,不断发布着各种攻城命令。   而城头上,太史阑竟然也发了疯。   “上城!上城!”她忽然拔剑而起,一步跳上城头,“把所有百姓都给我赶上来,结成人墙!挡住他们!挡住他们!”   声音尖利,响在各种喊杀和爆炸声里,城头上士兵乍一听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一抬,都怔住了。   “赶上来!赶上来!”   “你疯了!”花寻欢沈梅花等人齐声喊。   这下连那 这下连那个一直韬光养晦的王千总都按捺不住,急声劝阻,“不能!百姓上城,那就是肉盾炮灰,必死无疑!”   “城破了一样必死无疑!”太史阑大喊,“给我把人拉上来!拉上来!挡一刻是一刻,我不要输!我不要输!”   众人怔怔地望着她,眼神不敢置信她真的疯了?   也有人渐渐相信,太史阑性子那般刚烈倔傲,最近压力又这么大,一城生死系于她一人之身,这叫一个女子如何承受?   无尽压力和逼迫之下,绝望之前,她失心疯也是可能的。   醒悟到这一点,众人眼底的绝望顿时如潮水般呼啦一下涌出来太史阑都疯了!主心骨和精神支柱已塌!北严,是真的完了!   北严在三天前就该完了,但因为有坚毅刚强超乎常人的太史阑在,众人一直咬牙苦苦支撑,总觉得还有希望,那么强的一个女子,她在,就是深谷那头的微光。   可是现在……她下了这样可怕的命令,这绝不是她在清醒状态下能做出的决定,她真的……真的疯了!   “去拉人!去赶人!”太史阑开始踢身边的士兵,“快去!不然以军法处置!”   “太史!”史小翠一把抱住她,太史阑啪地一个横肘拳,打得她身子一仰。   “滚开!”   “太史你疯了!那是小翠啊!”沈梅花上前来拉太史阑,杨成已经大步奔来,目中怒火闪烁,伸手要推太史阑,苏亚扑上来拦住,陈暮又怯怯去拉苏亚。   几个人纠缠成一团,花寻欢张着嘴已经傻了,连李扶舟都怔在那里。   城下西番军也发现了不对,一开始还以为有诈,渐渐觉得不对劲,也停止攻击向上看。   太史阑却已经脱身而出,呵呵冷笑,道:“你们不听?自有人听我的!”冲到墙边,探身对城下大喊,“龙朝!”   脸上黑一片黄一片,不知何时已经赶到城下的龙朝立即大声道:“在!”   “带着你的人,开了城南监狱,给我赶一批人上来!”太史阑道,“给我堵住西番!拿命来堵!让他们杀!杀!杀到杀不动!我就可以砍死这群西番鬼了!快去!”   众人听着这番凶恶荒唐的话,面面相觑,只觉得心底凉飕飕的,太史阑却毫不在意,冷笑道:“不听我的,我立即开城!”   “谁要听你的!”杨成拉走史小翠,暴跳如雷,“你疯了!谁听一个疯子的!”   “你才疯!你全家都疯!”太史阑嘴一咧,冷酷地露出森森白牙,“来人,给我把这疯子全家先拉到城头上挡箭!”   没人说话,没人动作,人们用寒飕飕的目光看着她,心底冻得冰块似的。   她已经认不出杨成,她甚至忘记了,杨成不是北严人,北严没有他的家人!   上头的争执,隐约被底下发现,西番那边静了静,随即齐声大喊,“投降!开城!投降!开城!”   “滚你娘的,死回你老窝吃奶去!”一脸愤恨烦躁的花寻欢扑在城头回骂。   西番军不理,他们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七日七夜的硬仗,意料之外的拼死抵抗,北严表现出来的让人咋舌的坚强,让他们也烦躁不安,精疲力尽,濒临崩溃边缘。   “投降!投降!”   龙朝的动作很快,不多时真的带着一批污脏的囚犯,押着一些老弱妇孺往城上来,底下瞬间响起哭声一片。   城头上所有人脸色煞白。花寻欢看看面色决然的太史阑,再看看那些儿啼母惊手无寸铁的百姓,脸色白了又红,一双拳头几次攥紧,又几次松开。   李扶舟一直皱着眉,却站得离太史阑更近了些。   更远处,打算从城墙西侧攀援而下,准备走直路冲出包围的赵十三,忽然感到压力一轻,他疑惑地远远回头看了一眼。景泰蓝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踹了踹他的肚子,要他停下。   “你不适合再指挥了。”眼看百姓要被驱赶上城,人间惨事即将发生,城头上,杨成忽然走过来,皱眉看看刚才还有勇气作战,此刻却全部丢下武器张皇四望的士兵,伸手去拉太史阑,“你必须离开这里!”   太史阑一把甩开他,铿一声抽出长剑,剑光凛凛,直指他的眉心。   史小翠脸色发白,紧张地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两人之间。   “有话好好说!”她大叫,头发披散,“别伤着自己人!”   “不听我的,就是敌人。”太史阑冷冷道,“叫他滚开!”   “你还敢在这里杀了我?”杨成本就出身品流子弟,素来有骄矜之气,被太史阑压服之后,又因为史小翠才留在这里,此刻怒火满胸,才不会如花寻欢等人一般对太史阑容让,“你有种,杀啊!”   他一把推开史小翠,冷笑着伸手去拨太史阑的剑,“让开!”   太史阑一剑直刺他当胸!   众人的惊呼凝在咽喉!   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动手的杨成,霍然抬头,眼神骇然,却因为太近,已经来不及躲避!   剑光烈烈,毫不犹豫,将穿杨成心脏!   “不要”一声嘶喊,一道血泉。   鲜血扑在太史阑脸上,刹那间双眸血红,如猛兽,噬人!   鲜血自史小翠肩头绽开,她向后便倒,正落在杨成怀里。   “太史阑!”杨成的咆哮也是受伤的猛兽,震得城墙土砖簌簌颤抖,“今日必得有个你死我活!”   “太史阑!”忍无可忍,完全绝望的花寻欢终于冲了过来,一拳便向太史阑打了过去,“你疯了!”   刀光一闪如雪练,此时杨成也拔刀,双手握刀,一刀向太史阑当头劈下!   刀风烈,雪光刺眼,太史阑眯起眼睛向后退,但身后已经是城墙。   刀光离太史阑,比先前剑光离杨成更近!   “住手!”李扶舟和苏亚双双掠了过来,李扶舟手指一弹弹开杨成的刀,苏亚炮弹般撞上花寻欢。   杨成的刀飞起,撞在城墙上,震得城墙烟尘弥漫。与此同时花寻欢的身子也被苏亚撞歪,“砰”一声再次重重撞上那一块城墙。   那处城墙,就是先前被震矮一截的那一块,太史阑一直站在这截城墙之前。   “哗啦!”忽然一声闷响,接连遭受三次重击的城墙,崩塌!   全身倚靠在城墙上躲刀的太史阑,一个后仰,掉落!   ------题外话------   2013年的月票榜真有趣啊,眼见着那差距从200多到400多,再从400多到200多,再从200多到500多,再从500多到300多……起起落落,无限轮回……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倒是年会票,高歌猛进,从不泄气,合掌,感谢大家记得每天给我投票,投一日易,投每日难,谢谢大家   ====   题外话:今天跑了趟医院,所以晚更了,抱歉。望身体健康,大家也一样。   78 生死相随   “我离北严有五十里,今夜一夜驱驰可到。”太史阑落城的那一刻,五十里外,马上的邰世涛正在对他的一百手下发话,“诸位兄弟,抱歉将你们骗出来,实在是我需要一个出营的借口,现在,请兄弟们回去吧,你们不知者不罪,总将宽厚,想来不会为难你们。”   人群一阵静默,随即笑声响起。   “佰长说的哪里话?”一个士兵爽朗地道,“咱们一起出来执行任务,怎好丢下你一人?”   “这任务……”邰世涛惭愧地抹抹汗。   “没有追兵。”他手下什夫长拍拍他的肩,“就说明总将已经默许了,没事,咱们一起去北严。”   “就是,北严被围,朝廷却下令不许立即援救,咱们上府也憋着一口气呢,咱们一百人,杀他个西番军对穿,回来也是一场大大的功劳,到时候还得感谢佰长您呢!”   邰世涛望着那一双双笑眼,心底微微涌起暖意。   “咱们这里大多数兄弟的性命,都是你从战场上救下来,背回来的,客气话就不必说了。”那老成持重的什长诚恳地道,“只是咱们只有一百人,要穿过西番大军去救人,实在很难做到,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姐姐曾用她的行动告诉我,不要逞莽夫之勇。”邰世涛想起太史阑,便要微笑,轻轻道,“我真的带你们去送死,她会不高兴的,我不要她不高兴。”   “可是……”众人舒一口气——能不送死总是好的。   “我总觉得西番出现得蹊跷,定然有内应,还得有一条南齐两大营都不能发现的密道。我想找出这条密道,有机会的话给他们堵死,好让北严轻松一点,如果能因此让西番大乱,咱们还可以趁机杀进去。”邰世涛从怀里拿出一卷地图,“我已经分析过了,要想不惊动天纪和上府进入北严地域,只有三个地方有可能……”   士兵们围拢来,七嘴八舌商讨,给着建议,邰世涛不断用炭条在地图上做着标记,他手下这批士兵,十分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这也是邰世涛自己的选择,当初他升为佰夫长,总将特许他自己选一个百人队,他选了这个别人不要,十分抱团的“老乡队”,别人笑话他一个毛头小子不自量力,他却在短短半个月里迅速收服了这批兵油子,兵们对他亲昵又尊敬,实打实的战场兄弟。   邰世涛始终牢记着容楚的话——“付出比别人多三倍的努力,去做同样的事,老天不会亏待你!”   现在,这批兵便用自己熟悉的经验,使邰世涛画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竟然集中在这附近二十里方圆。   只是二十里方圆,对这百人队来说,还是大了些,而且时辰也有限。   不过也没法再分析下去,邰世涛收起地图,道:“咱们分成三队,嗯,还是要找个隐秘的集合的地方,今夜搜索不到,我便自己闯进西番军队……嗯,葫芦,你在干什么?”   “说起来,这里是我祖母家所在地。”那个叫葫芦的士兵蹲那看着地图,喃喃道,“七岁之前我在这里长大,我祖母家就在附近,她家后面有座阴山,那山不大,阴森森的,道路特别曲折,据说以前就是西番大王的古战场,曾经丢下好多武器和祭器,还有人说有宝藏,很多人进去寻宝,但是很多人回不来,说是里头有个百里沟,弯弯绕绕会让人迷路,但也有人说闹鬼……唉,真想我老外祖母啊,她还活着吗……”   邰世涛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但又有些微微心酸,踢了他一脚道:“起来!这次要是平安无事,我给你告假,你去看老祖母去!”   那士兵跳起来,喜滋滋道:“佰长,不如现在就去吧?”   “放屁——”   “不是的,我忽然想起来那阴山,”那士兵正色道,“那里我其实去过,没那   么可怕,都是人家误传的,倒是山里头道路四通八达,可以通到很多地方,几乎将这周围的山脉市镇都能连接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从那里散开,再定在我祖母家外面集合,一方面可以避免和西番散兵遇上交战,也免得不太熟悉道路的兄弟走散,毕竟我们不能用烟花联络。”   “这主意不错。”邰世涛想想,立即首肯。   说做就做,一百人快马奔向那阴山,沿路也不忘搜索,当然一无所得,好在那阴山的位置,也是往北严方向去的。   没多久到了那阴山脚下,山不算高,荒烟蔓草,久无人迹,看起来确实阴森森的。有很多条道可以进山,据葫芦说山势进去后很平缓,道路四通八达,但只要顺着西南方向走,最终都能在山外他祖母家汇聚,而且离北严也很近。   邰世涛将人分成五组,各自二十人,从不同的路进山。他自己选择了看起来最阴森的一条路。   这条路看起来杂草丛生,路口十分隐蔽,不是葫芦指引,邰世涛觉得自己一定走十次都发现不了,葫芦说这条路就是传说中最诡异的路,少有人去,路口还堆着大量的荆棘和乱石。   邰世涛心急如焚,本来并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时辰,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北严,和西番杀个痛快,好救出太史阑,然而心里又知道这样绝不可能,只得咬牙耐着性子,先清理那些荆棘。   这一清理,他便发现了不对。   “这好像……是被砍下来的。”邰世涛手指轻轻一拉,便拉动了一大堆荆条,荆条在掌心显得干枯,刺都已经软化。   这是……伪装?   邰世涛眼神一亮,带领属下飞快搬开那些看似乱七八糟的石头,一路走了进去。   一开始路很窄,渐渐便宽了起来,进入一个山谷,最近没有下雨,地面干燥,但那些零碎的积年落叶,还是能看出大批人走过的痕迹,不仅如此,还有车轮的痕迹,武器落地拖曳的痕迹,长而尖的是枪,圆的是棍,邰世涛忽然嗅见一股奇异而熟悉的气味,他蹲下身,手指在一片树叶上擦过,指尖上沾了些淡黄的粉末——硫磺火药气味。   邰世涛立即转身,对身边的一个士兵道:“快去!把散开的人都找到这里来!”   士兵接令而去,其余人都紧张兴奋起来,都知道,误打误撞,真的找到西番渡南齐的密道了!   “佰长,咱们是不是先退出去!”一个士兵低声问。   “不。”邰世涛语气坚定,眼底火光闪烁,是愤怒,也是兴奋,“他们在运武器,还有火药!西番穷苦,炸药来得不容易,肯定数量不多,我也不能让他们运炸药去炸北严城墙,我要拦住他们!”   “可是……”士兵还要说什么,邰世涛忽然手掌一竖,“噤声!”随即带着自己二十个人,退入旁边隐蔽的山缝中。   四面忽然变得静悄悄,连呼吸也不闻,对面,密林之中,隐约有独轮车的吱嘎声,以及人群的脚步声传来。   ==   身后倚靠的城墙忽然塌陷。   太史阑身不由己一个后仰,掉落!   城上城下一片惊呼,城下西番军激动地纵马而来,想要趁机将落城的她踩成肉泥。   城上的人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忽然人影一闪,李扶舟已经抢了出去。   他一脚蹬在城墙上,弯腰伸手抄住太史阑的腰,正要往上纵起回到城头,太史阑忽然做了两个动作。   她一脚狠狠踢在李扶舟膝骨上!   然后飞快塞了一样东西到他手里!   最后说了一句话,“射耶律靖南背后金剑!”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显见得她心中之前不知道已经演练了多少遍。   李扶舟先是给那一踢,踢得身子一歪,本该蹬到墙上的脚便错过城墙,抱着她身子下落,随即觉得掌心一凉,眼角一扫是一枚攀墙抓钩,不知何时太史阑竟然一直带在身上!最后听见那句话,他一抬头,正看见因为太史阑掉落,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当先策马,狂驰而来,手中长枪锐利,一直没有拔出过的螭龙首金剑,在他肩头跳跃着淡金的光。   李扶舟眼神一缩。   刹那间他明白了太史阑要做什么。   为求真实,事先太史阑没有和任何人通气,全靠默契和悟性来反应。   所幸,他懂。   李扶舟不再试图上城,手腕一振,抓钩飞出,嵌在城墙中段,但此时他们身形已经下落,抓钩还连着铁索,两人身体荡了一荡,正好跌落城下。   城下早已有大批西番士兵等候,此时他们也不攻城了,也不炸墙了,四面八方,围拥而来。   李扶舟在将要落地还没落地,高出众人一个半头的时候,霍然抬头,目光盯住了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隔得还远,已经感觉到危险,下意识持盾护胸,又举起长枪。   然而他错了。   李扶舟的目标,并不是他本人。   李扶舟目光一落,便已经抬起手,掌心里一枚短刀飞射而出!   刀光薄亮,是仇人飞射的厉眼,千万里瞬间可及,在刀风轨迹下的西番士兵们只觉得头顶一道厉风掠过,锐痛森凉,头发唰唰地掠开,他们惶然回望,而目标物耶律靖南厉喝举起长矛——   “铿”一声回响清脆,短刀从长矛顶端飞过,撞上耶律靖南肩头金剑。   剑碎!   耶律靖南怔了一怔,回首看见自己碎裂的剑,脸色大变。   “砰。”李扶舟抱着太史阑落地,立即落入西番兵重重叠叠的包围圈。   李扶舟不急不忙,四顾微笑,抱着太史阑,低头问她,“可好?”   太史阑微微抬手,隔开彼此过近的距离,“很好,让我下来。”   李扶舟放开手臂,忽然觉得怀抱很空。   太史阑脚一落地,先前的冷静又不见了,眼底火焰灼灼燃烧,一低头捡起地上两截断刀,挥舞着就对重重叠叠的西番敌兵冲了过去,“杀啊——”   “杀了他们!”与此同时,耶律靖南愤怒的咆哮声也远远传来。   远处,还有孩子的尖叫——景泰蓝看见太史阑掉城那一幕,就再也不肯走,蹬赵十三肚子,抓城墙,抓他头发,死命赖着不肯走,赵十三怕他挣扎受伤,只得暂时停下,景泰蓝眼睛瞪得滚圆,嘴唇翕动,一副想哭又坚忍着不肯哭的模样,看得赵十三鼻子也酸酸的。   太史阑下城被李扶舟所救,景泰蓝小身子立即一松,舒了一口气,可随即又紧张起来——他看见麻麻被包围了。   “麻麻——麻麻——”景泰蓝在城头上挣扎,“回去,回去——麻麻——”赵十三咬牙,按下他的脑袋,转身就走——此时攻城最薄弱时机,敌人注意力全在太史阑那里,这是太史阑拼命换来的时机,不走更待何时!   景泰蓝被按住动弹不得,忽然一低头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新长出来的尖尖乳牙,狠狠地戳着赵十三肌肤。   铜皮铁骨的赵十三不会被孩子咬痛,却忽然颤了颤。   因为这一霎,他感觉到肌肤上,纵横的滚烫的热流。   景泰蓝的尖叫传到太史阑耳中,她也颤了颤,然而她随即便拉着李扶舟,更快地向反方向冲。   寻常士兵哪里是李扶舟对手,早给李扶舟冲出一条路来,太史阑双手挥舞着两截断刀,逢人就砍,远处耶律靖南已经驻马,抚着断掉的剑,脸色铁青。   这是朝廷御赐的龙首金剑,有在外专决及监督所有军队特权,是大将军威权象征,一旦战事完毕,要连同金印一同交还朝廷,如今却被毁了!   这一毁,便可令政敌给他加上“骄纵跋扈,蔑视皇权,心存异志,不臣之心”等种种罪名!   耶律靖南越想越是愤怒,忍不住策马又上几步,喝道:“箭手上,务必……”   忽然他目光一凝。   对面,太史阑忽然从李扶舟身边冲了出去,正撞上一名刀手,那人横刀下劈,太史阑低头躲过,她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人来,一棍扫向太史阑腰腹,太史阑匆忙中两手一交,回刀一架,铿然一声火花四溅,她踉跄一退,正被李扶舟揽住。   这一连串动作在战局之中,快得不过眨眨眼,只有耶律靖南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太史阑的右手。   太史阑手上,是一把完整的刀!   可他记得,就在一瞬前,太史阑拿的还是两截断刀,而且没有任何机会去拣一把完整的刀!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还没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已经发出了一声厉喝,“……给我活捉!”   已经列队挽弓,正等他一个发射命令,好将两人射成马蜂窝的箭手们,乍然听见这一句,愕然面面相觑。   “活捉!活捉他们!尤其那个女的!”耶律靖南狂驰而来,起伏剧烈的马将他的半截面具颠掉,露出一张微褐色的,线条俊朗轮廓鲜明的脸。   人群重重叠叠涌上去。从外头看,只看见无数攒动的人头和腿脚,从上头看,便像黑色的巨大的漩涡,一层层旋转着,逼近那孤单的中心。   人潮淹没了一切。   不多时人潮又在移动,却簇拥着往后退去,隐约可见李扶舟和太史阑都已经被俘,太史阑满身灰泥血沫,黑发散开,凌乱地披在脸上,犹自冷笑昂然。   西番没有再攻城,再次鸣金收兵,城头上花寻欢沈梅花等人愕然看着原本势在必得的西番再次退兵,再看看被押解退入西番阵营的太史阑和李扶舟,忽然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原以为这一夜熬不过去。   竟然又一次退兵。   现在回头想起,每次在最不可能的关头,都是太史阑,以奇招让西番退兵,一次又一次,撑到了今天。   “我们……”沈梅花茫然回头,看着身后同样茫然而失落的伙伴们,“是不是……做错了?”   ……   而远处,景泰蓝的哭声响起。   ==   因为占据的是北严外城,西番兵不需要就地搭帐篷,都住在四周散落的民居里,耶律靖南的主帐,就是外城一座气派的富豪宅邸。   太史阑和李扶舟并没有受到太多为难,也没有下到所谓牢狱里去,直接进了耶律靖南的屋子。   屋子里灯火通明,这些西番人,似乎终于有了机会体验南齐的繁华,不惧耗损奢靡地,点亮了所有的灯和蜡烛,光线太亮,一进去的太史阑忍不住眯起眼睛。   眼睛刚一眯,忽然感觉对面有目光投来,分外锐利刚硬,竟有针刺一般的感觉。   她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不甘示弱地回视,照常神色不动,舒展运动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这个女人,就是在北严临阵夺取军权,及时闭上北严内城护佑百姓,胆大包天当众杀府尹,在这危城奇迹般地力抗他七天的太史阑?   也不怎么美丽嘛。   当兵的男人,对异性的敏感度都特别高,哪怕知道太史阑的可怕,耶律靖南也还是用欣赏女人的目光先打量了她好久,随即有点失望地摇摇头。   耶律靖南是很向往南齐的女人的,他出身破落贵族,早年家境还好的时候,父亲曾有一房南齐的妾,耶律靖南对那女子烟水迷离,温柔婉转的气质印象尤深,每次想起,都觉得脑海里似徐徐展开一卷斑斓而精美的画,令人沉湎。所以西番人普遍喜欢高个子大屁股的女人,他却对南齐的女子有种别样的向往。   此刻,不那么白,不那么温柔,虽英气出众却稍嫌冷峻的太史阑,在他眼里,丑得很。   不过撇开欣赏女人的角度,单纯从对手的立场来看,耶律靖南的眼神还是充满惊艳和赞赏——就这么一个不算强壮的女人,甚至都谈不上有武功,竟然能够凭着这危城,凭着三千兵,抗下他的突袭,抗下他的攻击,抗了他七天七夜,还让他一再上当受骗!   自编的却命中率极高的西番秘闻、迅速培养出的可以不惧生死的百姓战士、城头上以假乱真用来借箭的太史阑木偶,她空手套白狼,骗得他一退再退,到头来还是忍不住要赞一声——这个女人是战争奇才!她那不大的脑袋里,到底还有多少奇思妙想!   便是此刻,她失心疯,被同伴推下城墙,被俘,站在他面前,依旧疯得若无其事,疯得舍我其谁,疯得她站在哪里,好像她才是大帅!   耶律靖南的心里涌起赞叹,也涌起极大的恐惧——这样的人不论男女,百年难出,绝不能留在南齐,否则西番永无出头之日,必杀之!   似是感应到对方目光里忽然刺来的杀气,太史阑也忽然睁开了眼睛。   对面,坐着一身战甲的高大男子,面前桌案上摆着那柄碎裂的龙首金剑。看出来他坐不惯南齐的高木椅,坐在椅子上,一双长腿别扭又滑稽地盘着。   这人的容颜不算太英俊,眉显得过于疏旷,嘴似乎也大了些,但那双眸子极有神,鼻子直得仿佛刀削过,整张脸有种勃勃的气息,他认真看人时,天光都似因此暗了暗,因为要在他灼灼目光下投降,一旦说话,整张脸都因此风云涌动,连同疏犷的眉,都飞扬出逼人的光彩来。   这样的人大概在西番算美男子,在太史阑眼里,也算有味道。不过要论南齐审美眼光,大抵也算丑的。   两人对视一刻,都在心里涌起“这是同一类人”的感觉,随即各自转开眼光。   耶律靖南也懒得说场面话,命左右退下,一指太史阑,道:“先前我看见你把断刀合拢。”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南齐话,语气直接,太史阑瞟他一眼,“嗯。”   耶律靖南眉头动了动,似想不到她竟然不否认,想了想,又道:“我听说东堂有异能之士,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想不到南齐也有,你,帮我恢复这金剑,我就留你一命。”   太史阑瞟一眼那剑,又瞟一眼她身侧李扶舟,“那他呢?”   “金剑为他所毁,他之前一路冲营也杀我儿郎无数。”耶律靖南冷冷道,“必杀。”   “呸。”太史阑一偏头,吐一口唾沫,“谁和你谈条件?我有答应你谈条件?你谁?你配掌握我生死?”   耶律靖南盯着太史阑,看见她眼底未灭的火焰,灼灼疯狂。   “哈哈,好你个疯子,疯得有志气!”他大笑,一拍桌子,桌上碎裂的金剑震得四散,“行,不谈条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接受败局,你不会和任何人谈条件,你——你只是要杀了我,是吧!”   “来,”太史阑面无表情,对他昂起下巴,“受死。”   屋子廊下,没有退下的侍卫们在吃吃笑——真是无可救药的疯婆子,见过狂妄的,没见过这么狂妄的;见过挑战的,没见过五花大绑的阶下囚叫胜利者受死的,滑稽!   “我将他一寸寸在你面前凌迟。”耶律靖南语气阴森。   “李扶舟,那你就自杀。”   “好的。”李扶舟微笑。   “我一寸寸凌迟你。”   “李扶舟,你有办法杀掉我?”   “有的。”李扶舟依旧微笑。   “你们死了,我把你们的衣服都剥光了,吊到外头,让南齐那些贱民都看看,和我做对的下场,让你们死也死得羞辱。”   太史阑打个呵欠,李扶舟低头看指甲。   耶律靖南郁闷地盯着两人,女的明显连回答都不屑,男的居然还在微笑。   “我觉得。”李扶舟半晌抬头,诚恳地道,“这样也不错,最起码南齐军民会更同仇敌忾,保不准还能守住城;事后呢,还会因为我和她双双同死,将我们一起收殓,归葬一处。”他微微躬身,满脸感激地道,“如此,遂我心愿,多谢成全。”   ……   耶律靖南发现他生平第一次被堵得无话可说。   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生死无畏,顺逆从容。   在绝对的无所谓面前,一切威胁都是浮云。   耶律靖南目光瞟过面前金剑,他很想不理这玩意,很想就这么把这一对难缠男女给痛快解决,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被死物拘束?   可是不能。   朝中纷乱,皇室有变,这些年学南齐经济政治国策民风,渐渐也学来了南人的狡诈和权谋,西番,已经不是当年凭借武勇和功勋便能立足的净土。   这柄象征王权的金剑,他必须完整地带回去。   纵横沙场的将军,遭遇压抑的政治空气,内心的反弹和骄傲往往越发强烈,耶律靖南只觉得气闷,觉得愤懑,想要一场痛快的你来我往,哪怕以生死做赌。   “好。”他忽然道,“你是我尊敬的对手,尊敬你就是尊敬我自己,你答应我恢复这剑,我就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大帅!”他的护卫在廊下听见,急忙抢上来阻止。   耶律靖南摆摆手,对太史阑冷冷道:“不要以为你的激将法起了作用,我没那么傻,我身系数万儿郎安危,并且胜券在握,掌握你们生死,我凭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和你们公平作赌?我会给你一个不可能做到的局,赢了,是你滔天之幸,输了,你们命都留在这里,还得写下降书,还得给我恢复金剑。”他眸光凝成一线,刺着太史阑,“怎样,你可敢接?”   太史阑用下巴对着他,“我喜欢有难度的游戏。”   耶律靖南又看向李扶舟,“这个游戏,要你配合——拿你的命。你若不愿意,她答应也没用。”   太史阑皱皱眉,正要说话,李扶舟已经微笑道:“求之不得。”   耶律靖南盯了他一眼,摇头道:“你们南人真是奇怪,总爱为女人不顾一切,也不想想,女人天下多了是,专宠一个,只会宠坏她。”   “会被宠坏的,正是那些天下很多的女人;而那独一个,你为她做什么都值得。”李扶舟垂下睫毛,笑容静谧,“当然,你不会懂。”   “我不需要懂,因为我不会傻到陪一个疯女人去送死。”耶律靖南嗤之以鼻,走到李扶舟身前,忽然单掌作刀,在他肩井重重一劈。   李扶舟脸色一白,却笑道:“好掌力。”   耶律靖南注视着他,点点头,“好汉子。”转身道:“这是我家传的截脉手法,任你武功盖世,被我截脉后三个时辰内,都无法使力,你不要想着妄动真气,只会自招祸患。”   随即他唤来侍卫吩咐几句,上来几个侍卫,将耶律靖南面前的桌案搬到太史阑和李扶舟面前,破碎的金剑放在桌上。又在太史阑身后和李扶舟身前,各放了一张脚踏弓。   脚踏弓是西番的武器,以脚踏发射,虽然脚踏发射力度更大,但是由于弓身矮,准确度和速度相对较慢,这种弓已经被南齐淘汰,西番却还用着。   两个护卫走上前,一个站在太史阑身后,脚踏住她后面那张弓,一个站在李扶舟面前,踏住他面前那张弓。   耶律靖南在太史阑对面,大马金刀坐下,笑道:“我就坐在你对面,以我西番征南大将军的名誉发誓,在你恢复完金剑之前,我绝不移动,也不反击,更不允许其他人插手,你若有本事,尽管把你恢复的金剑,插上我的咽喉。”   四面侍卫一惊,太史阑却没有喜色,抬起头冷冷注视他。   “是,我话还没说完。”耶律靖南笑容微带恶意,“在你恢复金剑的同时,脚踏弓会先射他,再射你。而你不能逃开,你一旦逃开,他们的刀就会刺入你的咽喉。如果你无法伤我,那就是你们输了。如果你没能做到恢复金剑再伤我再自救再救他,那也是你们输了。输,就是死。”   太史阑沉默。   脚踏弓在士兵的脚下闪着黝黑的光。   耶律靖南,果然给出了一个绝不可能做到的难题。   她只有恢复金剑的短短时辰,这短短时辰内,她要救自己,要救李扶舟,要恢复金剑,再以金剑杀耶律靖南。   怎么可能?   四周提着心的士兵都吐出一口长气——确实不可能。   同时发生的事,便有三头六臂,如何顾得周全,就是李扶舟没有受缚,也顶多同时做到两件,杀得了耶律靖南,就救不了身边人。救了自己或身边人,就来不及杀耶律靖南。   何况太史阑明显只是身手矫健,并不会武功。   她最大的可能是自己避开脚踏弓,迅速恢复金剑,以金剑刺耶律靖南,且不论是否能成功刺杀耶律靖南,单她不能救李扶舟,就已经是输,而输的结果,还是死,还得写下降书再死。   这是死局。   耶律靖南敢在掌握胜算的情况下,拿自己的生死做赌,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天下,无人能胜他的赌局。   他根本不指望太史阑会答应这看似诱惑实则必死的局,他要的,只是想杀掉这女人的锐气和霸气,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继而乖乖为他所用。   看着沉默的太史阑,耶律靖南唇角浮起一抹冷酷而骄傲的笑意。   他等着她的暴怒,或者颓然。   然而随即他便听见了太史阑独特的,冷而静的声调。   “好。”   ==   “我不走我不走——麻麻——麻麻——”孩子的哭号声,凄厉地响在北严城下。   赵十三已经顾不得上下尊卑,将景泰蓝夹在胳膊下,满头大汗。   他带着护卫,趁着西番退兵的那一霎,硬生生从主城墙直冲而下,突破了包围,西番兵看冲出来的人是两个孩子,不是城中主持战局的重要人物,也无意追索,再说追也追不上——赵十三那群人跑太快。   赵十三摆脱追兵,却遇上景泰蓝这么个大麻烦,小子平日好脾气,真要犯起拗劲来却别扭得可怕,自从他亲眼看见太史阑被俘,一路上连蹬带踹,爪撕嘴咬,就是不肯离开北严,赵十三单是为了避免他伤了自己,就费了一身大汗。   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赵十三干脆撕下一截袖口,把景泰蓝嘴堵了。   堵完了他摸摸脑袋,心想跟在太史阑身边久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也干得出来了,阿弥陀佛。   怀里景泰蓝还在呜呜作响,拼命用舌头顶布团,看赵十三的眼神先是愤怒,最后变成软软的哀求,口罩上乌溜溜的大眼睛水汽盈盈,挂着总也眨不掉的泪滴。   赵十三低头看着,只觉得鼻子和心头,都酸得难受。   和这么一双受伤小兽似的眸子对视,他怕自己迟早会丢盔弃甲。想了想,吸一口气,将景泰蓝背在背上,用撕下的衣服布条绑好。   他背着景泰蓝,安排手下护卫背着小映,蹿出了西番兵的包围圈,一路穿外城而过,好在赵十三在北严呆了一阵子,路途熟悉,现在外城城门也已经名存实亡,他带着二十个手下很快出了城,城外到处驰骋着西番的探子和斥候兵,赵十三尽拣偏僻的方向去,渐渐入了山道,进入山中,赵十三掏出地图来看看,这是北严城外一个叫“驻马坡”的小山,连接着周围几座大山,赵十三决定不再走,就在山中躲藏,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进山走了一截,觉得山势渐宽,四面树木更高,灌丛更密,很显然进入了深山,却已经不是那个驻马坡小山的范围,赵十三对此地地形不熟悉,便命停止前进,选了个背靠湖水和山崖的地方,准备搭建帐篷。   护卫们搭帐篷的时候,赵十三跳到树梢上瞭望,远远地看见有个山谷,逶迤出一条小道,被茂密的树影遮住,隐约只能看见树影摇动不休,感觉好像是兽群经过。   赵十三有心去捉点野兽来烤肉吃,但又不放心其余护卫看守不住景泰蓝,那小子不哭了,却咬着嘴唇,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道想干什么,赵十三看着只觉得心里毛毛的。   想了想,他回去,吩咐一半护卫留下看守营地,一半跟随他去狩猎,又亲自把景泰蓝给负在背上,道:“我给您捉兔子去,想不想看?”   景泰蓝伏在他背上,哭过的嗓子软软腻腻,带着销魂的小鼻音儿,“想,但是你绑得我不舒服。”   “我给你松松。”   “可是你绑我在背上,是要我给你挡老虎爪吗?”   赵十三汗滴滴——小祖宗,你衣服里面可穿着容家秘制的护身软甲呢,老虎爪子挠得动你?   没办法,小祖宗越来越难缠,赵十三只得放他下来,紧紧搀着他,带着他一路越过沟壑树丛,往那一线山谷进发。   一路上果然猎到了一只兔子一只野鸡,但这点东西不够吃,赵十三想着那大批晃动的树影,心中存疑,一路过去。   忽然脚下有点不稳,似乎是个斜坡,赵十三怕景泰蓝摔着,想要抱起他,一边道:“您小心些……”   就在他放开景泰蓝的手,准备蹲身去抱他的时候,忽然一声巨响,地面轰然震动!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   邰世涛行走在阴山密林之中,听见对面有人声和车声。   他隐身于山缝之中,等到声音越来越近,悄悄探头一看。   一队西番兵打扮的汉子背着成捆的箭,扎成串的弓,列队从狭窄的山道中走来,在他们后面,还能看见不少人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密封的箱子,独轮车吱吱嘎嘎的声音响在空寂的山林中,荡着微微回音。   一股硫磺硝土的气息,从那些箱子里透出来。   邰世涛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在这一霎那瞬间奔涌的声音。   找到了!   竟然真的误打误撞,找到了那条西番偷渡的密道!   看样子,这一批西番军士,是出去运补给的,这就说明,北严还没有被攻下,否则西番早已弃了这密道,全军占据北严或者南下。   邰世涛无声舒一口长气,黑暗里眼神晶亮,那是喜悦的光。   虽然激动喜悦,他的头脑却在此刻分外清晰,天生将才,便是能在越重要的时刻,越思路敏捷。   对同伴们迅速打了一串大家都懂的手势,安排了下一步行动,随即他示意所有人安静,一声声数着眼前走过的腿脚,直到出现独轮车的车轮。   车轮走过眼前。   他忽然抬手,向对面山崖砸出一枚信号烟花弹!   烟花弹咻地射过西番士兵头顶,正砸上对面山崖,哧溜出一串鲜红的火花。   所有西番士兵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抬头看那边山崖,邰世涛趁他们这一刻闪神,手一招,带领手下飞身而出。   人还没冲出来,已经各自拔刀在手,二话不说各自冲向一个独轮车,长刀劈出,砍!   “啪!”箱子齐齐裂开。   邰世涛等人劈裂箱子再不停留,拖刀自箱子上头蹿过,直奔高处。   人在半空,各自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火折子,一晃点燃,然后,砸!   “轰!”   翻倒的箱子里火药流泻,遇上明火,顿时炸了个天崩地裂!   “轰轰轰!”爆炸不止一处,却都集中在独轮车附近,刹那间黑烟升腾,红云弥漫,黄土飞溅,绿叶化为齑粉四散,连带鲜红的血肉,都绞扭混杂在那不大的山道上,扭成一团色彩鲜艳诡异的云,云里裹着无数人的惨呼嚎叫,撞散在四壁深黑的山崖上。   爆炸发生时,赵十三正去抱景泰蓝,第一声震就在他们脚下,赵十三被震得一个趔趄向后连退五步,而景泰蓝身子一倾,忽然自他面前消失!   “景泰蓝!”赵十三惊得顾不得立足未稳,狂扑过来伸手就抓,隐约够到了景泰蓝的指尖,好像那孩子被山坡上的草木托住,还没滑下去,赵十三狂喜之下正要将他拉起,忽然又是轰轰连震,赵十三只觉得手中的小手一松,随即不见!   赵十三扑过去,低头一看,底下一个长长的斜坡,现在草木倒伏,再往下烟尘弥漫,隐约有人声嚎叫,似乎发生了一场爆炸——哪里还有景泰蓝的影子?   “糟了!”赵十三呆若木鸡。   ------题外话------   “糟了!月票又要被爆菊了!”桂圆呆若木鸡   ====   题外话:桂大催票,各位筒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嘛~~~   79 容楚到来   景泰蓝一路滑了下去。   这孩子精乖,滑落时瞬间便想起麻麻说过,一旦遇险,要先保护好头部,急忙脑袋一低,抱住头。   好在斜坡不算陡,也没生太多荆棘类灌木,饶是如此,他一路滑落,身上衣衫也瞬间被磨破扯烂,好在他身上穿着特制的容家软甲,姿势正确,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忽然景泰蓝身子一震,下滚之势停住,撞得晕头晕脑的景泰蓝抬起头来,觉得身下柔软,他小手摸索了一下,触目所见却是一片黄黄烟雾,一股浓烈的硝烟气息呛鼻,他忍不住大声咳嗽,咳了两声,忽觉屁股底下有震动。   景泰蓝吓了一跳,挥开面前烟雾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凶恶的黑眼睛。   一时,大眼对小眼,都怔住了。   那双眼睛里,有痛苦,有迷茫,有愕然,还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直直地盯着景泰蓝,似乎还在想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这么一个娃娃,还是从天而降,降落到他肚皮上。   景泰蓝的眼睛,却已经从对方的眸子里,移到他的肩膀上——那里有个血洞,汩汩地冒着鲜血,那人穿着土布的军衣,半幅护胸皮甲,皮甲前头烫出两个字,却不是他认识的南齐字。   不认识,却早已从这几日城头上知道是西番的文字——景泰蓝的乌黑眼睛,忽然眯了起来。   这个近三岁的娃娃,第一次露出这种成人般的表情,一眼望去,竟带着几分杀气。   他认出来了。   西番兵!   景泰蓝伸手就去小靴子里拔刀!   自从战争开始,太史阑就不顾赵十三的劝阻,给景泰蓝做了武装,他的小腰带里有石灰粉,两边袖口缀着的柳叶银边很锋利可以做小刀,靴子里一边一把小匕首,都打磨过,开了刃口,赵十三曾担心这样会导致景泰蓝不小心误伤自己,太史阑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以为还是万人围护的皇宫中央?这是战场!战争局势瞬息万变,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战死,那么,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景泰蓝记住麻麻的每一句话,记住她的告诫,“记住你的武器都在什么位置,不需要的时候,永远不许摸它,需要的时候,给我毫不犹豫,拔出它,对你眼前所能够到的任何地方,扎!”   现在,他毫不犹豫拔出匕首!   麻麻的教导是迫于无奈生死之境才可以想办法伤人,景泰蓝可不管,他讨厌这些蛮人!   但他的动作忽然停住。   身下的西番兵,终于从爆炸后的余波里清醒,他本来就是走在前面的步兵,身上背着的弓箭还替他挡去了一部分冲击,他受伤不重,一眼看见身上的娃娃,破烂的衣衫里露出的软甲,金光暗隐,质地不凡,顿时眼底冒出贪婪的光,一骨碌坐起,伸手就将景泰蓝拎了起来。   他一动手,景泰蓝就停手,手一垂,把匕首收在背后。   因为此时他已经够不着对方要害。   太史阑教他对所有能够看到的地方扎,是怕他年纪小力气小,万一遇上生死之险,强求他看准要害动手反而可能害了他,先伤人自救就好,景泰蓝却是个有心眼的,在城头亲眼看了这么久战争,他渐渐也知道,哪几个地方,是可以杀死人的。   “哪来的小兔崽子。”西番兵狞笑,“这软甲不错,正好拿来给我做护心甲!”一手卡住景泰蓝脖子,一手就去剥他身上的软甲。   他右手一抬,胁下一露。   景泰蓝忽然也一抬手。   随即这士兵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疼痛。   他低头,便见自己胸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小手里露出一点金色的木柄……看上去好像是刀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疼痛便排山倒海席卷了他,他惊愕地瞪大眼睛,松开手。   对面,小小的娃娃,两腮鼓起,似乎在积蓄力气,忽然大声“嘿”,小手用力一拔!   “嚓”一声微响,插入胸膛的匕首,竟然被景泰蓝拔了出来!   麻麻说,直刺要害的武器,一拔,就会失血过多死得更快!   麻麻说,我们要对亲人春风般和煦,对敌人严冬般寒冷。对亲人不能做的事情,对敌人尽管干。   那就拔!   小小孩子的脑海里,瞬间破城的北严、哭号的百姓、伏在城墙上的尸首……一闪。   那是他的兵,他的子民!   两岁启蒙,日宸殿里师傅一遍遍和他说的“抚民万方,天下共治”“得民者,以得其心也”“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王者以民为基”“夫民,国之基也”……一大堆冠冕堂皇碎碎念,都不抵这两个月在太史阑身边,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亲自体味,来得深刻而永生不忘。   刀拔出。   “噗。”   鲜血激射,喷在不知躲避的景泰蓝的小脸上,浓重的血腥气刺激得他要吐,要哭,他也真的哭了——不是伤心,也算不上多害怕,他还太小,浑浑噩噩不知太多人间滋味,却忽然就觉得想哭,眼泪哗啦啦落下来,将小脸冲出两道粉红的沟。   西番兵踉跄一下,景泰蓝翻身后退,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死,却知道此刻自己危险未过,一边哭一边抹着脸一边向烟多的地方跑,小小身影不过一闪,已经没入浓雾中。   那西番兵晕倒在地,他没死,景泰蓝毕竟力气太小,也不可能摸准心脏要害,不一会儿,又一个西番兵冲了过来,他身后有乱箭飞射,也不知来处,这人一跤被地上的西番兵绊倒,骂了一声,正要爬起,忽然眼神一直。   面前不远处,有一只小靴子,软缎镶金,缀满宝石!   这人立即伸手去抓。   一只小影子忽然冲出来,抓着个长长的布包,对他眼睛就撒。   一股白雾腾开,都冲到他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蹲下,满头满脸的白灰。   小影子奔到他身后,双手抱着一根木棍,使尽全身力气,“砰”一声抡到他耳后。   西番兵应声仰面而倒。   景泰蓝爬上他身子,拿走他手里抓的靴子,托着下巴回想了一下麻麻再三教过的各种整人手段,选了比较好用的一种,把小靴子放到那人胸前,又掏出匕首,从靴子底戳进去,尖头朝上,正好被靴子边挡住。   然后他又躲到一边。   不一会儿,又一个西番兵奔过来,这一处是比较偏僻比较窄的山坳,大部队还在外头,来的人较少,都是被爆炸惊得不辨道路乱撞入的。   这人奔进来,烟气渐渐稀薄,他一眼看见仰面朝天的同伴,胸口一只缀满宝石的靴子!   人为财死,这西番兵眼睛也红了,立即扑过去拿——   “砰。”他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正跌在那晕去的西番兵身上,“哧”一声,靴子里藏着的竖着的匕首,瞬间刺入他胸膛。   他身后,一只肥肥的小脚丫伸了出来,脚趾头猥琐的动了动……   半晌,景泰蓝觉得安全了,一跳一跳地出来,伸手从两具交叠的人体间,去抽自己的小靴子。   忽然那胸口中刀趴倒的西番兵,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   西番主帅的屋子里,脚踏弓正对着太史阑后心和李扶舟的前心,都近在咫尺。   坐在对面的耶律靖南,一脸残忍的笑意,跳跃的烛火将他旷朗的神情染上一抹邪气。   此时太史阑和耶律靖南隔桌而坐,桌子边,太史阑右侧,坐着李扶舟,因为他的面前要放置脚踏弓,所以没有桌子遮挡。   太史阑凝视着金剑,忽然道:“你信我么?”   李扶舟似是知道她是对自己说,立即答:“永远。”   “哪怕涉及生死?”   “我很欣喜这样让你知道我对你的信任。”他微笑。   太史阑似乎在出神,随即道:“那么你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管。”   “好。”李扶舟果然闭上眼,唇边一抹笑容未散。   耶律靖南有点佩服也有点嫉妒地看着两人,冷笑道:“她骗你闭上眼睛,不过是要你死得舒服些,倒也算有心。”   李扶舟笑而不答,似乎根本不屑辩驳。   太史阑也不理他,手缓缓伸向金剑。   耶律靖南立即坐正,丝毫不敢怠慢地盯紧太史阑,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哪怕稳操胜券,也不愿意出现一丝疏忽。   正在此时外头隐约有喧哗,有人似乎快步冲了进来,但守在门外的护卫遵照大帅的嘱咐,坚决地将人拦在门外,耶律靖南有令,此刻谁也不许进门。   士兵们踏弓的脚微微提起,眼神微红嗜血,等待一场射杀。   太史阑的手,抓住了金剑,几乎瞬间,碎裂的金剑开始恢复。   “射!”耶律靖南立即下令。   “咻!”“咻!”   脚踏松开,绷地一声,近在咫尺的利箭射出!   一箭向太史阑后心,一箭向李扶舟前心!   太史阑忽然身子向右大力一歪,左手抓住金剑狠狠向前一推,右手同时大力横甩!   “嚓!”   射向她后心的箭,射入她右肩,刹那间穿骨而出,鲜血飞溅,喷了对面耶律靖南一脸!   “哧。”   太史阑甩出去的右手正撞上射向李扶舟的箭尖!   “散!”   厉喝声里,钢铁箭头刺穿太史阑手掌,去势未绝,眼看要穿过太史阑手掌,再射入李扶舟咽喉。   “破!”太史阑鲜血横流的手掌狠狠一握。   钢铁箭尖,忽然消散!   “咻”一声,箭杆穿过太史阑的掌心,因为瞬间失去箭头,重量改变,运行轨迹随之改变,白色染血箭杆一闪,擦李扶舟颈侧而过,擦出一抹血槽。   而此时,“噗”一声轻响,太史阑左手顺桌推出的金剑,插入了耶律靖南的小腹!   电光火石,瞬息万变!   所有动作同时发生,所有鲜血同时溅开,刹那间太史阑复原、推剑、移身、甩手、摧箭、漫天铺开的鲜血里,以身作盾,瞬间毁箭,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三人同伤!无人死亡!   四面震惊僵硬至无声,连耶律靖南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太史阑的决心,却还不止于此!   她好像不知疼痛,也无视重伤,接下射李扶舟那一箭后,立即狠狠一脚蹬在桌子边,随即自己往旁边角落一滚。   砰一声桌子被蹬动,沉重的桌身,正要撞上耶律靖南小腹的金剑!   只要撞实了,来个对腹穿,耶律靖南必将流血而死!   只在此刻,只在一霎,人人还未跟上她的反应!   桌子倾倒。   撞向金剑。   耶律靖南来不及擦去眼中粘的血迹,直觉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他含血的眸子隐约看见那坚硬的桌角,眼神终于闪过一抹绝望和后悔。   忽然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射入几条黑影,当先一人厉声道:“耶律靖南,受死!”   厉喝声如霹雳炸响,一剑光柱滚滚而来,正冲向那翻起的桌子。   “咔嚓”一声,桌子在触及耶律靖南腹中金剑前一刻,被这刺客劈裂两半!   耶律靖南一怔,忍不住仰天大笑。   “天不亡我!”   被刺杀者喜极若狂,刺客们愣住了。   此时护卫已经反应过来,抢步而上,团团护住了耶律靖南。   滚在墙角满身浴血的太史阑撑臂而起,一眼看见劈裂的桌子,“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功亏一篑,恨海难填!   她装疯、伤友、落城、毁剑、不惜伤自己伤小翠伤李扶舟,费尽心机设连环局,为的就是接近并找机会杀掉耶律靖南,使西番群龙无首,彻底解除北严危机,未想到一切顺利,牺牲已成,在最后一刻,被这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傻逼搅局!   太史阑此刻如果没有重伤,手脚尚自能动,一定会捡起身边任何一样可以杀人的武器,先宰了这群混账!   可是她此刻昏眩、剧痛、穿背的箭犹未取出,只能伏在自己血泊里,因悲愤而一口口咳血。   闯进来的刺客愣了一愣,随即也发觉似乎哪里不对,眼神里闪过一丝懊悔,却又有几分惊异——耶律靖南竟然已经受伤?谁能在他的主帐内伤了他?四面还有护卫在!这等大功,谁立的?   当先那人目光一扫,便看见一边一直咳嗽的太史阑,“咦”了一声,忽然眼睛一亮,掏出怀里一张画像对了对。   随即他脸色一冷,一挥手令属下形成保卫阵型隔开耶律靖南的护卫,自己长剑一挺,掠向太史阑,人还未到,剑光森森,已经逼向太史阑喉头。   “奉天纪少帅令,捉拿窃夺军权、刺杀府尹之重犯太史阑,就地正法!”   ==   山谷里,景泰蓝的脚腕乍然被抓住,惊得他一声尖叫,低头一看,那趴倒的西番兵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迷迷糊糊中伸手抓住了最近的东西便不肯放手,景泰蓝拼命拉扯脚丫子,可是濒死的人力气特别大,他小小人儿哪里抵得过,被一点点拖到那西番兵面前,更要命的是,那士兵竟然伸手在地上摸索自己丢下的刀,看样子准备抡起来给景泰蓝一刀。   小子吓得心胆俱裂,这时候后悔不该学麻麻打架逞能也来不及了,无奈之下手一撒,眼一闭,张嘴大哭:“麻麻!麻麻!十三叔叔,十三叔叔!”   此时四面轰炸之声虽然已绝,但受惊的西番兵摸不清状况四面奔逃,呼喊不断,盖住了景泰蓝细微的童声。   景泰蓝绝望了。   他已经在想,独腿景泰蓝麻麻还要吗?   忽然头顶风声掠过,很急很快,黑影罩了下来,似乎是人影,景泰蓝心中狂喜,全力大叫:“救驾!”   这词儿他经常听侍卫们喊,熟悉,紧张之下顺嘴就溜了出来。   那人影本来要蹿过去,听见这一声惊得身子一歪,低头一看,惊道:“娃娃!”伸手一拎景泰蓝没拎动,他“咦”了一声,才发现景泰蓝的脚腕被抓住了。他这么一拽,连带那士兵的身体都拽起半个。   “滚你娘的!”他骂一声,干脆落下来,蹦一声重重踩在那士兵背上,踩得那士兵鲜血狂喷,连带他底下被压住的那个,眼睛一翻都咽了气。   邰世涛哈哈一笑,在尸首上蹦了两蹦,道:“果然是踩死最痛快,咦,这人怎么会这样受伤?”一低头看见连滚带爬要跑开的景泰蓝,一把将他抓住,道:“你这娃娃好不晓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景泰蓝瞄一眼邰世涛的南齐小军官装扮,头一抬,怔了怔。   眼前的面貌,几分熟悉,几分亲切。   邰世涛和姐姐邰世兰本就有几分相像,太史阑和邰世兰眉目仿佛,景泰蓝这一瞧,顿时触动心情,眼圈一红,抱住了邰世涛的脖子。   邰世涛被这一抱,小小软软身体投怀,淡淡奶香氤氲,他怔了怔,也晕了晕,低头看看小子,不知何时大眼睛里已经蕴了盈盈的水汽,邰世涛瞧着,忽然觉得心疼。   “哭什么,不哭不哭。”他抱住景泰蓝,笑呵呵地哄他,“刚才都没哭,现在哭什么,嗯,这里不能久留啊,西番兵比咱们多,咱们刚才炸了他们的火药,堵了他们的路,毁了密道,现在也该走啦,我带你先到安全地方。”   他心情焦躁,也顾不得先去寻这孩子家人,只想着赶紧带人转移到安全地方,招呼一声,带着自己其余手下就闪了出去。   他这边刚走,那边人影一闪,赵十三掠了过来,刚才景泰蓝一滚下来,赵十三就追了过来,但谷底地方平坦,烟雾浓密,景泰蓝因为身子小,滚到一处狭窄的岔道里,赵十三一时没能找着。   此刻他奔来,第一眼看见地上景泰蓝的华丽小靴子,第二眼看见三具尸体,顿时惊得浑身一颤,连忙翻开那几具尸体,随即坐倒,吐一口长气——还好,没景泰蓝的尸体。   随即他就注意到尸体的伤痕,惊得再次坐起,将尸体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越看眼神越惊异——景泰蓝身上的武器都是他亲手给装上的,他当然认得。   天哪,这三个壮汉,是景泰蓝杀的?   不!是!吧!   ==   “你家大人是谁?”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那几个西番兵怎么回事?”   邰世涛一边背着景泰蓝向外跑,一边还不忘问他问题。   景泰蓝搔搔下巴,回头望望,知道十三叔叔必定在找他,可是他现在不想跟着十三叔叔。   他要知道麻麻怎样了。   “麻麻……”他道,“找麻麻……”   邰世涛想了一阵子才明白这个麻麻是指“娘”,一边奇怪这孩子对母亲的称呼特别,一边道:“那你娘在哪里?”   景泰蓝瞄瞄他,决定不告诉他,自家老娘在西番大营,以免把这傻小子吓跑了。   “前面……前面……”他抱着邰世涛脖子甜甜笑,哄着他。   邰世涛背着他跑了一阵,景泰蓝还在“前面、前面”,眼看出了阴山,走上大路,再绕过一座小山,怕都快到西番兵的地盘了。   邰世涛终于觉得不对,原本还不信这小小孩子会骗人,眼看这方向越来越离奇,他停了脚步。   “你娘到底在哪里?”他道,“再走,就是北严外城,现在已经被西番兵占据。”   景泰蓝瞒无可瞒,只好低下脑袋揉鼻子,呜呜咽咽地道:“麻麻……给西番……捉去了。”   邰世涛怔了怔——给西番兵捉去的普通民女?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心中涌起一股疼惜的情绪,停了下来,将景泰蓝放在身边,道:“我现在不能带你去救你娘,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过我会帮你探听你娘的消息的。”   景泰蓝坐在他身边,垂着大脑袋,看着自己那只光光的小脚丫,不说话,一滴泪珠,要坠不坠地挂在长睫毛上。   邰世涛实在受不了这副丧气猫表情,无奈安抚,“我真的也是有很重要的事,我也要救人……很重要的人……”   “谁?”景泰蓝觉得这世上就没有比他麻麻更重要的人,一脸的不可置信。   邰世涛笑笑,一边招呼士兵集合休息,吃点干粮补充体力准备作战,一边眯起眼睛,神往地道:“我要救的那个人,是世上最优秀的女子……”   “胡说!”景泰蓝立即反驳,“我麻麻才是世上最优秀的!”   “她决断、干脆、冷静、智慧。”邰世涛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一个如她那样的女子……”   “我麻麻才是智慧的……”景泰蓝反驳,把嚼的干饼子吐在邰世涛脚下。   “她值得全天下所有人敬仰倾慕……”   “我麻麻才是……”景泰蓝不屑扭头。   “她勇敢非凡,敢于承担一切苦难……”   景泰蓝双手托着下巴,咕哝,“我麻麻才是……”   邰世涛笑起来,疼惜地揉揉他脑袋,长吁一声,看着北严的方向,“不知道她怎样了,难为她这么多天,守住北……”   一心抵触不服气的景泰蓝却没仔细听他的话,忽然道:“我和你打个赌。”   “什么?”   “赌你要救的人,和我麻麻,到底谁强。”景泰蓝掰着手指头,“你输了,带我去救我麻麻,我输了……我……我让你做大将军!”   邰世涛先还认真听着,觉得这孩子真是聪明也真是可爱,竟然会使激将计,想要骗他去救人,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扑哧”一笑。   “好,”他毕竟还是少年,玩笑心起,捏了捏景泰蓝的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景泰蓝扬起小脸,一脸认真。   邰世涛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一动,随即一笑而过,自己都觉得自己想法荒唐,随即他想了想,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反正他想要进入北严,也得先杀入外城,不如就冒点险,直接从西番兵阵中穿过,带他找人好了。   他炸掉了西番这批补充的火药,滚落的山石堵住了那条密道一大半的路,西番这次等待的武器火药以及粮食的支援,泡汤不说,这条密道也不能再用,等于被断了后路,这绝对是大功一件,邰世涛却不满足,在他心里,救出太史阑,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他原准备将景泰蓝托付手下,自己孤身去闯营,手下却一个都不肯,誓死追随,邰世涛无奈,将景泰蓝抱上马,护在自己身前,刚要前行,忽然发现前头烟尘滚滚,有大批人马接近,仔细看装束,却是西番兵。   邰世涛一惊——西番兵出来巡察了?正准备接战,却发现那群士兵丢盔弃甲,衣衫零落,比先前被他炸跑的那批还要狼狈,而烟尘起于他们身后,很明显被人追赶,邰世涛眯眼一看,那烟尘里摇动的旗帜,可不正是南齐的旗?还是天纪军的!   这正是常大贵被容楚空手套白狼骗来的队伍,容楚在进入西番势力范围前,将他的步兵分成三路,穿刺入西番阵营夜袭,他选择的时辰和地点都极为准确,区域之间互相影响,很快造成了西番兵的骚乱,再加上没有及时看到主帅耶律靖南和他麾下副将,群龙无首,很快就出现炸营,随即被常大贵的兵驱赶得到处乱窜,邰世涛遇见的就是其中一支败兵。   这批败兵想躲藏入密道,结果奔到此处,却看见邰世涛虎视眈眈,心知密道已经被发现,前后无路,绝望之下,都向邰世涛冲了过来。   “正愁没机会揍你们,来呀,来呀!”邰世涛哈哈一笑,一把甩了上衣,拍马便迎了上去,人还没到,钢枪已经游龙般挑起了一个西番士兵。   他向来作战悍勇,手下见怪不怪,对面常大贵属下一个副将负责主持此次追击,看这小白脸打起仗来一副不要命架势,倒吓了一跳。赶紧冲上来配合。   两边夹击,西番兵又是惊弓之鸟,没多久就被砍瓜切菜,倒了一地,剩余的发一声喊,换个方向逃跑,邰世涛等人正要追,忽然前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这阵马蹄声来得诡异,泼风密雨,倏忽而近,显见得都是极品好马,军人都是爱马的,正听着这蹄声悠然神往,随即便见转过山坳的那批西番兵,忽然都嘶叫着一步步倒退回来,一边退一边紧紧握着自己咽喉,脸色发紫,眼神恐惧,退不了几步,砰然倒地,滚了两滚便气绝。   转眼间那跑掉的几十人,都这般退回瞬死,死时浑身僵硬脸色青紫,这诡异一幕,看得邰世涛等人都呆了。   随即蹄声放慢,一群人转过山坳,邰世涛先看见他们飞扬的袍角,忽然浑身一震。   青色锦袍,黑色滚边,滚边上还有一道红色细细的勾牙边——他记得!太史阑在邰家被捕那天,西局太监穿的就是这种袍子!   西局!   再一抬头,邰世涛眼神一缩——那领头的长脸男子,不正是那晚那个欺辱他和太史阑的常公公?   邰世涛怔怔盯着对面的西局太监们,浑身都开始轻微颤抖。   要怎么忘?怎么忘?   怎么忘这些人在那个夜晚闯入邰府,丝毫不容商量地要带走太史阑?   怎么忘这个常公公带一群侍卫,下狠手追捕一个不会武功的太史阑?   怎么忘这个常公公折磨戏耍欺辱姐弟两人,怎么忘那晚太史阑的断骨和鲜血,怎么忘如果不是太史阑喊出了容楚的名字,他早已白骨一堆?   那一夜是他人生转折,他为此离家出走,远赴西凌,拼命出人头地,沙场浴血挣军功,所做一切,都为那夜牛车前,太史阑那句话。   “你我再见,必不再为人欺辱!”   言犹在耳,仇人却已经到了眼前……   邰世涛牙关发出格格轻响,身子微微颤抖,别人还没发现,景泰蓝已经注意到,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邰世涛一低头,看见孩子仰起的小脸,水汪汪的眼神满是困惑,那般困惑浇熄了他满心的激越,他深深吸一口气,从齿缝里低低道:“西!局!”   他声音很低,满腔恨意蕴在齿间,以为没人听见,不想身边小子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西局?”他愕然。   “你不也知道嘛。”景泰蓝往他身后缩了缩,奶声奶气问。   “我当然知道。”邰世涛冷冷道,“我要救的那个人,就曾被西局险些杀死……”   景泰蓝不说话,忽然想起奶娘水娘。那女人影像在脑海里已经模糊,可他记得她的胸,记得她抱自己在怀里,连哭带笑的疯癫。   对面的常公公却没注意邰世涛,邰府相遇那日他本就没正眼看过邰家这小子,几个月来邰世涛也晒黑了,脸上线条更为硬朗英俊,他已经认不出。当然对邰世涛身后暗影里的景泰蓝更不注意。   他在马上,皱眉用一张手帕,擦了擦刚刚施了毒药的手指,顺手将手帕扔了,手掌一翻,出示了一个蓝底银字的牌子,随即淡淡道:“对面,是上府还是天纪,哪位将军?我等西局公公,前来北严公干,既然相逢,便请顺便护送我等进北严。”   常大贵那个副将,和主将一个脾气,看不得对方装模作样,眉毛一挑便要说话,邰世涛忽然上前,赔笑道:“西局公公光降,自当效劳。”   “你小子识相。”常公公点头,这才瞄他一眼,忽然皱眉道,“有点眼熟呀。”   “在下曾在京中求学,想来有幸见过公公。”   常公公随意想了想,无可不可点点头,手一挥,“听说西番主营已经被破?正好,稍后天纪和上府应该就会赶来收拾残局,我等要提前穿过主营办事,速速带路。”   “是。”邰世涛态度恭谦,亲自上前为常公公牵马,引得他的士兵面面相觑。   常公公却很满意,一路上也便纡尊降贵和邰世涛说上几句,邰世涛又曲意逢迎,不一会儿两人已经谈得熟络,只是常公公嘴还是太紧,始终不肯透露自己到底来北严干什么。   邰世涛心中暗暗焦急,他看见西局的太监,便直觉不安,只是西局的太监终究还是训练有素,这话,不是那么好套的。   “喂,你要干嘛?”当他落后一步思索对策时,景泰蓝忽然在他身后用气音问。   “套话啊,真难……”邰世涛下意识答,忽然反应过来,轻拍一下他的脑袋,“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别乱说话!”   景泰蓝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拉了拉他袖子。   邰世涛感觉袖子里被塞了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个金牌,蓝底金字,上书“日宸殿”。   这是当初太史阑在奶娘水娘身上搜到的金牌,先前给景泰蓝整理逃亡行装时也给他塞上了。   邰世涛怔了怔,景泰蓝对着他嘻嘻笑,他并不太清楚这令牌的作用,但当初奶娘要他拿出这令牌,然后两人依此逃出宫廷,他记得路上遇见西局太监,他躲在奶娘怀里,奶娘出示令牌也就被放行了。   邰世涛看看令牌,想起刚才常公公出示的西局令牌,心中忽然一动。   这令牌,是不是也可以号令西局?   不管如何,试试看吧。   邰世涛将牌子系在腰间,放下一半衣襟遮住上端金龙纹样,只露出下面日宸两字,策马追上常公公,故意绕着他走了两圈。   第二圈果然常公公就发现了那令牌,不禁一怔,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随即脸色大变,瞬间对邰世涛神色恭谦,笑道:“失敬,失敬,没想到兄台您也是自己人!”   邰世涛大喜,知道令牌果然有用,当下加意笼络常公公,常公公慑于他“身份”,以为他持有高级令牌,想必另有秘密任务,也不敢多问,但邰世涛问起他的任务,这回他不敢再不回答,凑近邰世涛,神秘兮兮笑道:“兄弟您下问,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们奉总局命令,前来查看北严军情,如果还在战事之中,则督促天纪上府出兵,随即以北严军事总指挥太史阑守城不力将她问罪。”   邰世涛心中一跳,压低声音问:“如果北严守住了呢?”   “那自然要恭喜她,予她嘉奖,升她职位,让她到西凌首府昭阳城授勋。”常公公咧开嘴角。   邰世涛刚刚放下心。   就听见常公公忽然语气阴森,伸出手掌,狠狠一劈!   “然后以她私通西番为名,秘密逮捕,杀了她!”   ==   “就地正法!”   刺客们说出的四个字,惊得连耶律靖南都跳了一跳。   他愕然看看刺客,再看看太史阑——这女人不是护卫北严的功臣吗?如果不是运气好,刚才她就已经是刺杀敌军主帅的大功臣,怎么天纪的少帅,要将她就地正法?   但耶律靖南已经没有时间惊讶,此时他终于听见外头的厮杀声,从城内各处传来,越来越逼近,无数火把燃起,点点星火,闪耀在漆黑的夜色里。   他惊得顾不得伤势,猛地站起——有人夜袭!这时候哪来的人!是这次刺客带来的?所以他们能闯到这里?   天纪属下的精英执法队队员们却也在面面相觑,他们是执行少帅命令的暗杀队,擅长潜伏和暗杀,并不参与作战,这次来也是一个十人队,一路潜伏而进,自然不是他们干的。   不过这些人这时候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一路闯进来太过顺利,他们本来是打算悄悄穿城而过,并不惊动任何西番士兵,进入北严内城,杀掉太史阑的,结果在接近耶律靖南主营附近,发现有乱象,且护卫人群空虚,临时起意想要刺杀西番大帅,立个大功才冲了进来,不想竟然在这里遇见太史阑。   那现在在外面作战的是谁?城内四面火光,敌人竟然从四面八方进行攻击,一定人数不少。   这几人对视一眼,不管来的是谁,总之都是己方,没什么好担心的。   “拿下他们!”耶律靖南强忍痛苦,拔出腹中金剑,匆匆做了包扎,一边指令手下护卫留下包围这一群人,一边带人转过厅堂——他没空在这里追究,他要出去指挥作战!   耶律靖南的护卫包围上来,天纪那几个刺客眼珠一转,忽然道:“我们来是要杀太史阑,和我们比起来,她才是你们最大的敌人,你们罢手,让我们杀掉太史阑,然后我们自会退走,不插手此间战事,你们也少牺牲几人,如何?”   那群西番士兵对视一眼,刚才刺客到来那一剑他们也看见了,自知不是对手,实在没必要拿自己小命去填,都默不作声向后退了退,散开包围。   天纪属下那几个暗杀队员哈哈一笑,提剑向太史阑逼去。   太史阑望定他们,眼神中并无畏惧,忽然哑声道:“天纪少帅?纪连城?”   “你是要记住少帅名字,好将来下地狱参拜吗?”领头男子笑道,“也无妨,不过怕你得等最起码一百年。”   太史阑不说话,望定他。   她满脸沾着自己的鲜血,越发衬得眼神黝黑,因为长久没有好眠,黑色瞳仁四周泛着幽幽血色,似一簇簇飞舞的烈焰,她看人的眼神专注、坚定、充满恨恶和杀气,先前的悲愤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杀意,钢铁般,锐利地逼了来。   就是这些人。   就是这些无耻、无用、无情、而又偏偏窃据高位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就是这些内心里藏满阴私肮脏,只会崩毁而不能重建,却又不愿他人重建的人。   凭什么想要抹杀她?凭什么?   那领头人原本嬉笑自若,头一抬接触到这样奇特而可怕的目光,杀人如麻看管生死的人,竟然也心中一凛,忍不住倒退一步。   随即他惊觉自己的失态,定定神狞笑一声,上前一步,举刀劈下!   “呼!”   蓦然厅堂里卷起一阵风,风声自地上起,转眼就越过那群刺客,风声裹着一条修长的影子,暴起的刹那就已经抵达刺客的背后,随即横肘一击,击出的肘影因为太过凶猛,瞬间凝结成实影,砰然一声,那刺客如被重锤击中,生生被这一肘击得飞起,噗地喷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肉的鲜血,啪地撞在了墙上,哗啦啦一阵烟尘泻落,墙上生生被撞出一个人形的洞,而那人竟然还嵌在墙内,竟然因为撞入得太深,没有掉落!   厅内一霎那陷入绝对的寂静,那是震惊和恐惧的情绪集合,人们定定地看着那人的后背——已经塌陷下一个拳头大的深坑,可以想见,这人内脏一定全部碎了!   太史阑仰头注视那人,她今天也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一巴掌拍你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砰。”打出那凶狠一肘的李扶舟,停也不停,一个转身,手中忽然多了刚才刺客的剑,他扭身,错步,蓝色的宽袖翻飞而起,剑光如流星,刹那自袖中穿出——   “咻咻”两声,雪亮剑光直直延伸如丝绦,瞬间击中冲在最前面的两人,溅血花数朵,盛开在白色的剑光云浪间。   身姿微斜,衣袖翻舞,剑在肘底的李扶舟,回眸的眼神平静而凌厉,一霎那美如天神。   连太史阑也有些发怔,“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不是也这般风神凛冽,惊艳刹那?   “砰。”   天神忽然自云端坠落,李扶舟身子一晃,似乎要倒,然而最终他只是撑剑慢慢坐下,坐在太史阑身边。   他看起来力竭,其余刺客却不确定他是使诈还是真的受伤,被他连杀三人的手段和剑术所惊,一时不敢上前。   李扶舟也开始咳嗽,一边咳一边却在笑,低低问太史阑,“如何?解气否?”   太史阑注视李扶舟唇侧淡淡血迹,点点头,“解气。”停了停,又道:“太用力了,接下来你怎么办?”   她想起耶律靖南的警告,李扶舟已经被截脉,三个时辰内不能动不能妄动真气,否则后果堪忧,她知道耶律靖南不是虚张声势,真不知道李扶舟刚才是怎么能冲过来,发出那凶狠绝伦一击的。   “哎……”李扶舟似有些出神,想了想笑道,“有时候人着急起来,真真是没理智的。”   太史阑正要说话,忽然李扶舟一把抱住她,向外一滚。   “砰”一声,墙上的尸体连带碎砖大片砸落下来,李扶舟合身一扑,将太史阑护在身下,黄灰色的泥砖砸在两人脸侧,溅了一头一脸蓬蓬的灰,一块碎砖从太史阑颊侧划过,带出一滴朱红鲜血。   “没事吧……”李扶舟捧起她的脸,赶紧用袖子去给她擦拭伤口,又怕袖子染了灰土导致她感染,急急忙忙翻起袖子换干净地方再擦,顺手撕下另一半的干净袖子,要给她包扎掌心伤口。   太史阑咳嗽,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么多伤,那么多敌人,你还管这个……”   李扶舟没有停手,只轻轻道:“就算下一刻咱们一起死,我也希望你痛苦能轻一点,少一刻。”   太史阑的手指停了停,李扶舟抬眸对她一笑,只觉得她手指凉,而轻软。   然而此时,醒过神的众人,都已经举刀逼了过来。   “对不住……”李扶舟每说一个字,唇边都不可自控地溢出一点血丝,衬他苍白脸色,平日温和里多几分凄艳,如染血的美玉,“我不能……再救你,但我可以……死在你前面。”   刀光一闪,他忽然抱紧了太史阑,一个翻滚将她藏在自己身下。   而头顶,群刀再次劈下。   太史阑却忽然勉力抬头——她听见啸声——   清越的、绵长的、充满警告的啸声,自城那头响起,像一条长龙,驾云御风,穿越天穹,滚滚而来,起头的那一刻还在天外,尾声已经到了眼前!   有客云外来,啸声动全城。   啸声惊得无数正在和夜袭南齐军作战的西番兵仰头四望,惊得耶律靖南脸色发青拍马遥望,惊得厅堂中正待下杀手的人们,齐齐一震。   就这么一震之间。   呼啦一声风卷门帘,帘子啪嗒甩在墙上,人影一闪,已经出现在门口。   ------题外话------   有亲说容楚来就给票的,这可来了,给不给?给不给?哈哈。   我晓得有亲要骂我无耻了,一个影子也好意思说来了,咋不是来了?你能说这影子不是容楚么么么么么?影子都到了,男人还会远吗吗吗吗吗?我为了响应你们呼唤早点写到他到来我百忙中拼命多更了两千字我容易吗吗吗吗?   80 为她报仇   纷乱的北严外城,被夜袭的西番大营,啸声未绝。   人影一闪,门帘被重重甩到墙上,再重重甩回来,再次打到墙上时,人影已经不在门前。   明月追光,只追到一抹颀长华服的影子,风一般,穿过这血腥气浓重的厅堂,掠到屋角那对相拥的人面前,二话不说,衣袍一甩,一脚踢开两个挡路的刺客,一手拉开紧紧抱住太史阑的李扶舟,笑道:“朋友妻不可戏,这话可别让我说第三遍。”   另一只手顺手贴地一抄,已经将太史阑的腰抄在臂中,就势一揽将她抱起,一边摇头,“怎么每次见你,都把自己搞得千疮百孔?我要不要做个笼子,把你给养进去?”   太史阑没有睁眼,听见啸声那一刻,便知道他终于赶到,说来奇怪,她并没有听过他的啸声,他的啸声清越雄浑,也和平时略显低沉的说话声音不同,但莫名的,她就知道是他。   知道是他,忽然就安心,烈浪化流水,软在了自己的血泊里,一霎前的悲愤、痛苦、怒火……都沉沉地淀在了心底,等待着一个交代。   他给她的交代,她知道他会给。   谁也不曾给过她的依靠感,如今终于感受,她简单的心思忽然乱了乱,像被春草搔了搔,软而痒,陌生而清甜的滋味。   唇角勾了勾,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闭着眼睛,“话多,有这时辰,不如多杀几个。”   “女人杀气这么大,难怪总有血光之灾。”半蹲着的容楚笑笑,拍拍她的脸,手力看上去不轻,落到太史阑脸上时,却已经轻如落花。   他脸上也似乎在笑,但当太史阑看见他,终于放松自己陷入半昏迷状态时,容楚的笑容,便渐渐变了颜色。   他立在暗影里,一手抱着浑身鲜血的太史阑,委地的长袍瞬间已 迹斑斑,都是她的血,平日的洁癖到此时全然不见,他嗅见那深浓气味,只觉得戳心,月光斜斜,似乎也不敢照亮他的容颜,只隐约勾勒他眸光,阴沉而森凉。   同样的气息,也自他眉间、神情、站姿……身体的每个细节里浓浓散发,逼得四周人站立不定,凛然不安,神情张皇……他们知道,这是……杀气。   容楚,终于动怒。   周七带着属下,默不作声掠进来,将人全部包围了,才接过李扶舟,向容楚回报:“主子,西番兵炸营,已经被打散,耶律靖南正由侍卫护送仓皇回逃,刚才我们还接到常将军的参将回报,说有上府士兵无意中寻到西番密道,正可以据此追踪耶律靖南,将他留在南齐境内,您看——”   “不必。”容楚答得决然干脆,“耶律靖南在本国实力不小,他大败而归,必将遭受惩罚,这人不甘受缚,也必将有一场大闹,我们不妨给西番添添乱。”   “是。”   “但是。”容楚语气忽然一冷,“所有参与攻打北严的西番兵……一个不留!”   “是!”   容楚此时才转过脸,看向那几个刺客。   几个刺客被围在正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容楚冷酷无情,手下杀人如切菜模样,都觉得心腔子一阵发紧。不过容楚之前一直无视他们,他们有点愤怒,更多的却是安心——如他们这等身份,代表的是天纪少帅,容楚不会冒着引发朝争的危险,杀天纪少帅的属下的。   至于杀太史阑的任务,看晋国公那态度,怕是执行不了,照实回报少帅也便是了,少帅定然也不愿意得罪国公的。   大人物位高权重,一举一动牵涉太多,大多行事谨慎,这便好办。   有了这颗定心丸,这些人态度也显得不卑不亢,当先一人拱拱手,道:“恭喜国公,大破西番,我等是天纪少帅属下,奉命处置刺杀北严府尹之要犯太史阑,既然国公认为此案还有隐情,需要进一步查证,那么我们便暂时将案犯交由国公,请国公务必秉公处断,我家少帅,也一定会承国公情分。”   他自觉这番话,给了容楚台阶,放过了太史阑,又圆了少帅面子,同时还提出了警告,是一番极其漂亮的话,自己也很满意,骄傲地略点一点头,对属下手一挥,转身便走。   他背刚转,就听见容楚的声音。   晋国公的声音带笑,悠悠长长,轻轻淡淡,可他听着,浑身的寒毛忽然就全部竖了起来。   “我有说允许你们离开吗?”   “国公!”那几个刺客齐齐转身,注视着容楚,冷然道,“我等虽然是小喽啰,但请不要忘记少帅!”   “我当然不会忘记他。”容楚笑容可掬点头,“敢动我的人,我很佩服。”   “国公——”那群人又惊又怒,背靠背抽剑在手。   “我其实喜欢软刀子杀人,但她一定会嫌我累赘。”容楚笑得很遗憾的样子,手一挥,“那就请你们也尝尝她刚才的滋味吧。”   他抱着太史阑出门去,留下周七等人,迅速搬进了很多脚踏弓,调整角度,弓头向内固定,放在屋子四侧。   一个护卫上前来,对脚踏弓端详了一阵,调整了一个枢纽,等下脚踏弓的箭会无法 ,一碰就发射,这位原先就是军中武器专家,玩这个得心应手。   还有一群人抽刀,将屋内所有木制家具砍碎,将其余无法砍碎的都扔了出去。   天纪刺客们愕然看着容楚手下忙忙碌碌,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想走,无数人已经冷冷等在屋外,箭上弦,刀出鞘。   接着,一群人冲到窗边,砰砰乓乓,将窗子全部钉死,加铁条封住。   一群人搬来大桶油,哗啦啦地往墙上泼。   刺客们闻着火油气味,隐约猜到什么,脸色大变。   “晋国公!”当先那人大喊,“你疯了!你是要烧死我们吗!你虐杀天纪属下,你不怕御史台弹劾吗!”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连回答都不屑,轻轻对怀里太史阑道:“等下看好戏。”   太史阑撇了撇嘴,勉强支起身子,睁开眼睛,这么好的机会,容楚精心给她准备的,她才不要放过。   “砰。”周七最后一个走出去,重重带上门,先前封窗子的那群人,立即将门也依样以铁条封死。   周七蹿上屋顶,低头,一拳,“乓”一声闷响,屋顶被打穿一个洞,只供一人进出。   他们封死了所有出路,却在屋顶留了逃生之道,什么意思?   太史阑看得来了兴趣,目光一瞬不瞬,趁她被转移注意力,容楚立即低头,伸手,一拔!   “噗哧!”血箭直射,容楚霍然一偏头,血泉掠过他下颌,留下一道艳红痕迹,再射上门廊。   太史阑身子随着这突然一拔,往上一蹿,刹那间浑身僵硬,随即往下一坠,坠下的时候身子已软。   她终于进入 精神自我防御状态,昏了过去。   容楚急急把她的脉,又给她塞了几颗药,确定她只是昏迷,才松了口气——太史阑精神意志力太强大,这使她很难晕倒,平白要多受好多罪,也让他不敢轻易拔箭,怕会活活痛死她,刚才趁那分神一刻闪电出手,总算没出岔子。   来不及擦拭脸上染上的血,他赶紧先给太史阑简单处理伤口,稍后再妥善医治。   触及太史阑血肉模糊的肩部贯通伤时,拔箭时手稳定如铁的容楚,手指也颤了颤。   手下递上一把剪子,自动转过身去,容楚看看李扶舟,手下很自觉地把李扶舟也扶转过身。   容楚这才剪开太史阑肩部衣服,拿准备好的清水和干净布条给她处理伤口,他的金创药天下一流,几乎敷上去就立即止血,清水将凝结的血痂洗去,周围的肌肉翻卷着,隐约可见森森白骨,狰狞的伤口,反而更映衬出一侧肌肤的细腻莹润,似淡蜜色的珍珠般的光华,极丑与极美的刹那对比,让人扼腕这一刻的破坏与摧残。   容楚也在吸气,却不像是在欣赏女子肌肤的美好,眸光显得更沉更冷,隐隐闪着愤怒的光,手指却更加轻柔稳定,擦拭、换水、上药、包扎……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温柔的风。   清水一盆盆地从院子里的井中打上来,染成深红、浅红、淡红后再换下,背对着的护卫们听着不断的水声,都交换了个眼色。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什么时候亲手给人包扎过?还是一个女子?   或许,没多久,国公就要有第四位未婚妻了,只是这位希望长命些,不然看国公这几日神情表现,可不是对前几位那淡漠模样,真要再来什么幺蛾子,那后果,啧啧……   不过……护卫们听着背后,始终没发出任何 ,眼神里也有了佩服——多惨重的伤,铁打的汉子也要死去活来狂呼乱叫,这女子硬是昏迷中也能一声不吭!   这样的未婚妻,谁能搞死她?   护卫们欢欣鼓舞,开始觉得国公灰暗的娶妻前途,终于看见了亮光……   ……   太史阑伤口做了简单清洁包扎,那边封门工作也差不多了。   周七站在自己打出的洞前,俯下脸,对下方怒喝惊问的刺客,冷冷道:“国公慈悲,给你们生路,就是这个洞,有本事,自己出来。”   “放屁,这么高,又没有借助攀援的家具,我们要怎么出来!”   “有脚踏弓。”周七淡淡道,“脚踏弓的脚踏能助你们飞起,再攀一下横梁,就可以出来了。”   “胡扯!脚踏弓弓头向内,已经上弦,箭还无法取下,一旦踩踏,乱箭齐发,我们会先被射死!”里头的人一阵乱骂,随即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绝望大叫,“天啊!他们好狠!他们马上会放火,逼我们不得不踩踏脚踏弓往上攀援,大家都踩脚踏弓,就会导致互相射杀,最后就算从屋顶上冲出去,也必然要被烧伤射伤,我们!我们都会死得很惨!”   “恭喜你,说对了。”周七点点头,手一挥。   “啪。”几十个火折子迎风点燃,划空而过,落在早已浇满火油的墙根下!   呼地一声,十几个火头,瞬间凶猛烧起!   惨呼声也瞬间响起,隔着火场传来,是扭曲夸张变形的声音,夹杂着脚踏弓射箭的噗噗声响,人体中箭的哧哧闷响,人体互相推搡冲撞的声音,一次次往高处冲又落下的声音,和火势顺风涨发出的劈啪之音,所有的声音如同焖在罐子里,煮出一锅带血的粥,这一曲人命收割曲,听得人心中起栗——从来没想过,声音也会这般可怕。   这声音太可怕,连百战沙场的容楚护卫都觉得经受不起,在忍耐的最高峰,忽然什么声音都消失了——这一点更可怕。   随即“啪”一声裂响,屋顶上的洞终于冲出一个人来,遍身箭矢,满襟鲜血,窜到半空犹自嚎叫,“啊啊啊我出来了!”   他已经疯了。   这人正是先前领头的那个,周七也不阻拦,冷眼看他跌跌撞撞掠下去,遍身鲜血洒了一路。   砰一个踉跄,那人正栽在太史阑面前,将太史阑惊醒,她一睁眼,便看见在地上蠕动着,向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的人。   “我……我……”先前趾高气扬判她生死的天纪属下,此刻垂死奄奄。   容楚揽她在怀,眼神毫无波动,只要那人敢有丝毫对太史阑不利,他不介意让他死得更惨三分。   太史阑目光在地上那人身上掠过,抿唇,抬手,拿起身边的刀。   “哧。”她一刀刺入那人咽喉。   那人头一仰,狂乱眼神归于寂灭。临终前嘴唇蠕动,依稀是“多谢”二字。   极致痛苦,唯求速死。   太史阑漠然,将刀一扔。   “谁最该死?”她看向天纪大营方向。   “纪连城!”   ==   “该死!”套出常公公问话的邰世涛,勒马落后几步,低低骂了一声。   他和常公公对话声音很低,景泰蓝并没有听见内容,小子皱着脸转着眼珠,却也在转着坏脑筋。   他讨厌这些人,从来都讨厌。   邰世涛用眼角余光扫着常公公的队伍,总计十八人,穿青黑色两人,属于首领地位,穿青红二色十六人是从属。   这些人,如果凭借常大贵的兵和自己的兵合围,要杀不难,可是常大贵的兵不会和他合作杀西局的人,他也不能拖自己的兄弟下水,杀西局是杀朝廷命官,是死罪。   他思索着办法,这段时间他求学光武营,又实习从军,专门花下功夫研究过西局这样一个密探组织,贪婪、凶狠、阴毒、奸诈,几乎是这个组织成员的共性。   贪婪……   邰世涛眉头 ,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公公。”他再次凑到常公公身侧,仿佛不经意般地道,“公公既然要赶路,卑职自然奉陪,呵呵,为公公,卑职可算失了一个大发财的机会呢?”   果然“发财”两字刺激了常公公的神经,他霍然转头,绿豆眼一睁,“咋了?”   “先前卑职在那山内发现了西番潜入我南齐的密道。”邰世涛手一指,“正逢一队西番军运送补给,还有一队围攻北严的西番士兵,奉他们大帅之名,将在北严搜刮的财物送回西番……”   “哦?”常公公眼神发亮。   邰世涛不胜惋惜,“我们杀了那些人,财物还没决定怎么处置,正碰上公公召唤。我辈军人,总不能为贪小利而放弃大局,公公这里需要,我们说不得先护送一程,只是不知道回来时,那些财物还在不在……啧啧,说起来公公别笑话,我也算出身富户,可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他呵呵一笑,有点不好意思的住了口。   常公公已经不知不觉停了马,鼻翼翕动,尖声道:“在哪里,快带咱家去!”   “啊?”邰世涛愕然,“公公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吗?”   “那可以等下再做。”常公公不耐烦地挥手,“倒是你说的财物,咱家想了,应该极早取出还给北严百姓才对,这要给西番兵再拿回去,哪里对得起北严父老?”   “公公说得也是。”邰世涛道,“那我去通知下孙参将……”   “不用了!”常公公急躁地打断他,“这种事,人多手杂不好!”   背身的邰世涛唇角浮现一抹不出所料的阴冷笑意。   确实,这种事,人多不好。   正要你这样。   “那依公公。”他转身来,诚恳地道,“我去和孙参将打个招呼,便说陪公公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让他们先走。”   “是极,快去!”   邰世涛过了一会回来,笑道:“卑职属下兄弟也人多手杂,他们也不去了吧?”   “很好!”常公公本来有几分疑虑,此刻也被打消——邰世涛主动要求一个人去,他这边还有十八人,怕什么?   一行人折转回山道,邰世涛百般劝哄景泰蓝跟随他属下先走,景泰蓝紧 住他衣服不放手,大脑袋一撇,啥也不听。   他得看住这个小白脸,等他帮忙去救麻麻呢,别看刚才那么多人,可谁会像他一样听一个孩子的话?可别让他跑了。   景泰蓝倒不怕那常公公认出自己,他戴着面具呢。   邰世涛无奈,只得将他也带着,随便和常公公扯个理由,一同回到那个密道,在道路口,他将常公公拉到一边,轻声道:“公公,你这些属下……都可靠吗?”   常公公瞄瞄身后,西局公公出京办事,一般不会从京中带人,都是从当地分局调人助手,这十七位除了一个副手,其余都不是他的人。   此刻私心一动,连副手都不想让他参与,老常阴阴地笑了笑,转身道:“刚才邰佰长回报,里头有重要案犯,为免人多打草惊蛇,你们在外头等我。”   “是。”   邰世涛带着常公公,再次走入阴山密道,这里树木葱郁,山势向内合拢,烟气很难散尽,至今看来还朦胧一片,空气里充斥浓烈的硝烟味道。   邰世涛在前面走,低头寻找着什么,常公公眼力不好,有点疑惑地张望,说:“咱家怎么发现不了你的标记呢……”   “在这里,公公。”邰世涛笑道,“您看。”   他弯 去拨草丛,常公公一喜,也跟着弯身。   他弯身那一刻。   邰世涛忽然出剑!   剑光自他 穿出,一个刁钻阴狠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一撩,刺入常公公咽喉!   常公公万万想不到,世上竟然有人会用这种姿势角度,背后出剑暗杀!他怎么看得到的?   喉间血溅,他身子一僵,倒下去前一刻才发现,邰世涛面前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一泊小小的水坑。   水坑清晰映 两人的方位姿态,邰世涛因此一剑必杀!   “砰。”邰世涛得手立即一个大转身,一脚踢在常公公下颌上,“这是还你当初踢她的第一脚!”   常公公身子后仰,邰世涛飞身又一个旋踢,踢在他裆下,“这是还你当初踢她的第二脚!”他大笑,“哎呀,我忘了,你下面没有了!”   常公公 一口鲜血,重重撞在山壁上,邰世涛第三脚已经旋风般到了。   “这是还你当初,踢我的那一脚!”   “啪。”常公公胸前,诡异地塌下一大块,人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哎呀,忘记孩子还在面前!”邰世涛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才发觉景泰蓝似乎太安静,转头一找景泰蓝——这小子扒拉着常公公衣服在翻东西呢。   邰世涛瞪着景泰蓝,开始觉得景泰蓝那个娘也许真的很了不得,这谁家孩子?瞧这生死之前的淡定劲儿!   景泰蓝捂住小鼻子,在常公公袍子腰襟的暗袋里翻出了一个长条状的杏黄绸袋,递给邰世涛。   邰世涛打开袋子,从里面 两封手谕,一封是处死守城不力的太史阑的命令,一封是嘉奖封赏太史阑的命令,却附了给西凌行省总督的密令,说的正是秘 死的事儿。   邰世涛本来想三份都毁掉,扫了一眼嘉奖令,不由一怔。   给太史阑的封赏,竟然是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及一等男爵!   虽然嘉奖令表示上府副将衔要等太史阑二五营学业结束,才转为实职,但从四品同知,以及封爵,可是实打实的!   要说太史阑独力挽救北严数十万百姓,力抗西番先锋于北严城外,粉碎了西番速取北严并以北严为据点分割上府和天纪,进而南下的计划,免内地生灵涂炭,免京城陷入危境,说功在社稷也不过分,当得起这样的奖赏,可问题是——很明显当权者并不想让她平步青云,怎么可能给这么重的封赏?   邰世涛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世家子弟,一段时间历练让他对政治也略有了解,想了想便知道,想必太史阑的事迹已经传到朝中,三公和兵部为振奋士气,必然要求大加嘉赏,皇太后反正内心里已经下定主意不留太史阑,也不妨表面做个好人,因此兵部和三公的建议照单全收,给太史阑大加封赏,若她“暴毙”,也不过就是个“无福消受”。   邰世涛冷哼一声,心想太史阑怎么会惹上太后?她冒充姐姐逃出后,应该和皇家没有瓜葛了啊。   想不通,不如当面去问她。   翻了翻两封手谕,邰世涛犯难了。   最省事的办法是将两封手谕都毁掉,但这也等于毁去太史阑飞黄腾达的机会,邰世涛舍不得——他但恨自己不能用双手垫就姐姐强者之路,怎么舍得毁去她任何机会?   毁掉第一封,留下第二封,可第二封后面紧跟着密令,撕的话太露痕迹,皇家手谕,用纸特殊,间隔留白处都是完整的,加盖凤章龙纹,每一行之间,都有一条隐隐的龙纹或者凤纹相隔。   而在第一封密令和第二封密令之间,空白处稍微大了点,一条凤纹盖在中间,很明显也是一种加密手段,随意撕掉反而惹人怀疑。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他忽然想起先前景泰蓝塞给他的日宸殿金牌,掏出来犹豫地看看,问:“这到底是什么?你怎么会有的?”   “捡的……捡的……”景泰蓝嘻嘻笑,随手拿过那金牌,搔了搔下巴,回想了一下以前看到的某个动作,一把抓过那封密令,也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法,顺手一扯,密令便断开,景泰蓝将金牌顶端朝下,朝纸面上用力一揿。   “哎哎你干什么!”邰世涛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抢,“别弄坏了密令啊……啊?咦?”   他低头瞪着抢回来的密令,密令已经被撕开,正好断在那空白处,空白处原本显得过于空空荡荡,但不知何时,慢慢显出一条龙影。   邰世涛拿起密令对着阳光仔细看看,才发现这密令纸质特殊,中间似乎有一层颜料,印盖上去,颜料慢慢浸染出来,便形成原先密令上的图案。   此刻被那令牌顶端龙形纹路一压,纸上便出现一枚龙纹,正好填满空白处,看起来天衣无缝。   邰世涛再看看那令牌,顶端的龙形金纽已经不见,又恢复成普通令牌的模样,也不知道景泰蓝按的是哪个位置。   景泰蓝得意地把玩那牌子——这可是他当初能够出宫的真正法宝。   “你小子哪来这个?”邰世涛瞪着他,“捡的?偷的?你是宫里的小太监?我听说有人自幼净身,可也没见过这么幼的。”   景泰蓝小脸唰一下黑了。   你才太监!   你全家都太监!   “这么个宝贝,可不能放你手里,没听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邰世涛出手如风,一把将令牌夺了过来,揣自己怀里。   景泰蓝鼓着眼睛,看自己的东西被抢走,想要抢回来,邰世涛已经把他扛在了肩上,“走。”   景泰蓝夹着邰世涛脖子,仰头嗅嗅空气里残留的火药气味。   他决定了!   不给他做大将军了!   给他做西局大太监!   ……   准备要走的邰世涛踢了踢常公公尸体,心里在犯难——解决这人,拿到密令,可是外头还有十七人,全杀了不可能,只要留下一人都是祸患,常公公之死如何交代?这密令必须要西局公公送到西凌首府才能生效,也不是他可以代劳的。   正在思索,脖子上忽然觉得有点痛,低眼一看,骑在他脖子上的景泰蓝,华丽的小靴子荡啊荡,鞋子上硕大的宝石擦破了他的脖子。   邰世涛看见那宝石,眼睛一亮。   “小子,你衣服都棉布的,怎么鞋子这么华丽,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吧?”邰世涛抓住靴子,毫不客气一扯,“不义之财,借用啊。”   景泰蓝头毛都竖起来了——强盗!   他决定了!   要让他做太后身边的大太监!   强盗坦然地抓着他的靴子,匆匆拆下了几颗最大的宝石,又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放好常公公的尸首,随即将地面掘松,把几颗宝石散乱地扔在坑上,看起来像是从坑里挖出来的一样。   随即他放下景泰蓝,想了想,把住景泰蓝的苹果脸,眼对眼道:“我马上可能要受点伤,未必能再护送你出去,你先在这里等我,我会想办法安排人来接你。”   “你为什么会受伤。”景泰蓝拍开他的魔爪,长睫毛扑闪。   “我要骗人,太假了没人信。”   “会死吗?”   “唔……看运气。”   景泰蓝盯着邰世涛的眼眸,那眸子黑白分明,眸光明亮,眼眸深处泛一点幽幽的蓝色,纯净,如海如天。   他喜欢这双眼睛,总让他想起麻麻。   不是眼睛像,是眼神,都是很坚定很坚定的样子。   嗯……   他决定了。   还是让他去做西局大公公好了,做太后身边的大公公太惨了点,对不起这双眼睛。   然后他开始 服,小外袍脱下,露出里面的软甲。   邰世涛其实先前就有看见这软甲,只是一直没有注意,此时眼睛一亮——好甲!   景泰蓝把软甲解下,抿着唇递给他,他的护身软甲上下两件,上身不过比手帕大一点,可是用来护住要害,足够了。   “给我?”邰世涛欢喜。   啊。这娃娃好生大气,一定不知道这软甲价值。   “借!借!”景泰蓝大翻白眼。   邰世涛抽抽鼻子。   谁家大人,教出这么小气的小孩!   ……   腹诽归腹诽,邰世涛终究还是感激的,也对拿去孩子的护身宝贝有点犹豫,这孩子别看打扮得朴素内敛,但肤光细腻,眼眸宝光流动,少见的玉雪出众。气质在他一生所见的孩子当中,更是独一份的高贵。更兼聪慧精明,勇敢大胆,真不知道是何等尊贵世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不过他瞬间有了决断——为太史阑,什么都可以放在一边,反正他拼死护着这孩子便是!   把软甲垫在心口,他给景泰蓝找了个很难找到的隐蔽处,再三关照他藏好,才匆匆走开。   在常公公尸体旁,他抓起一把带血的泥土,涂抹在身上脸上,顿时显得狼狈万状。   随即他拿起一颗宝石,向谷外走去,谷口,那十七人还在等候,当先那位副使,脸色阴沉而焦灼。   他和常公公都在丽京西局共事,对彼此很了解,看老常那急不可耐,眼神闪烁的模样,和他平日里听到哪次发财机会的神情一模一样,要说这一趟进谷,没猫腻他才不信!   可是就算满是怀疑,那是顶头上司,如今他被勒令留在谷外,想着老常不许他进去,此刻想必在往怀里大揣金银,顿时满心焦火,坐立不安。   忽然他眼眸一凝。   一条人影摇摇摆摆从谷里窜了出来。仔细看,正是邰世涛,满身血迹,神情惊惶。   “怎么了!”副使立即迎上去,同时对身后十六位手下也做了个“原地不动”的手势。   邰世涛看见他竟然也是单人迎了上来,心中狂喜——正中下怀!   “大人!”他气喘吁吁,神情诡秘,“刚才……刚才我们……”   “怎么!”副使急不可耐,拉他到一边,已经靠近谷口。   “常公公疯啦!”邰世涛悄悄在他耳边道,“……先前西番兵有留下大批财宝……常公公捡宝石时忽然被毒刀割伤……现在在谷里发疯……卑职治不住……您看……”   “我去看看!”副使喜动颜色,二话不说头前便走。   邰世涛上前引路,带他转过几个弯,到那泥坑面前,副使一眼看见地上零落的宝石,大喜之下赶紧抢上一步,弯腰去捡。   太监因为传宗接代无望,少有人生之乐,向来最为贪财,又以西局太监,为天下太监巨贪之首。   他这边一弯腰,身后邰世涛立即悄悄一拉早已系好的一根树藤。   “唰!”   树藤拉动,另一端就系着常公公尸首,一拉之下,常公公尸首从藏着的山缝里跌出来,直扑低头的副使!   副使感觉到黑影降落,一抬头正看见常公公扑下来,手中长刀闪亮,满脸扭曲狰狞!   “失心疯,要杀我!”这个念头从副使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想也不想,手一抬。   “哧。”一直抓在手里的出鞘的刀,捅入了常公公的腹部。   常公公仰天便倒——邰世涛将树藤往后一扯。   “杀人啦!”他将树藤一丢,丢进一地落叶里,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正挡住常公公尸首,“大人,你怎么把常公公杀了?”   跪在泥坑前的副使一抬头,眼神血红狰狞!   邰世涛被惊得一怔,傻傻站在原地不动了。   副使手一伸,掌心里的刀,顺势 了邰世涛的胸口!   邰世涛“啊”地一声,充满诧异,随即向后一倒,正压住了常公公的尸首。   “知道秘密太多,就得死!”副使狞笑一声,也顾不得地上尸首,赶紧就去扒那个坑,谁知道扒来扒去,也就泥土上浮着的三四颗宝石,他都挖下去几尺深了,也没能找到想象中的宝箱。   “莫不是藏在别的地方了?”副使将宝石收起,疑惑地站起,顺手拔回了插在邰世涛胸口的刀,准备到别处再去寻寻。   拔刀时,他忽然“咦”了一声。   手感有点不对——这刀拔出来时,好像没用什么力气。   他有点狐疑,把刀在掌心掂掂,翻转一下,正要再次 邰世涛腹中。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哗啦”一响,听起来像是不远处有人接近。   副使一惊——常公公尸首就在眼前,被人发现他杀了上司,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西局惩罚叛徒的可怕刑罚,他激灵灵打个寒战,也不敢再补一刀了,也无心再寻宝,一跺脚,急匆匆离开。   离开时他发现常公公袖子里露出的一个锦袋,忽然想起此行的任务,暗叫一声好险,急忙将袋子捡起,奔出谷去。   他出谷后,对属下声称常公公有紧急秘密任务要先离开,由他负责接替此次行动,西局探子们也没什么奇怪的,西局的人向来神出鬼没,这样的事情也常见得很。   副使带着属下匆匆离开,直奔西凌首府,他并不担心常公公尸首被发现会牵连他,只要扯个常公公私自独行,没有交代,无故身死的理由就行。   西局对活着的属下管控得很紧,对死了的向来不在意——人都死了,管他干嘛。   副使离开有一阵子,邰世涛才爬起来。   “娘的……”他捂住胸口,指缝里透出一点殷红。   景泰蓝的软甲终究太小,邰世涛又不能确定对方的出手位置,终究还是受了点伤。   “幸亏这小子的软甲……”邰世涛咕哝着,回到藏景泰蓝的山缝,一拨藤蔓,里面没人。   “人呢!”邰世涛惊得险些蹦起来,随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见景泰蓝摇摇晃晃来了,手里还抓着一截树枝。   邰世涛想起先前惊走副使的声音,如果不是那声音,他再被补上一刀,现在只怕就是死世涛——他也没想到,副使竟然这么狠毒。   “哎,被你救了两次。”他撇撇嘴,背起景泰蓝,一用力,胸口的伤渗 滴,噗噗落下,景泰蓝犹豫地看着他的伤口,邰世涛对他咧嘴笑,“瞧什么,快上来!”   趴在邰世涛不算宽厚却很温暖的背上时,景泰蓝忽然想起日宸殿里华丽却冰凉的丝褥。   富贵三千,不如胸膛半副。   他抿抿嘴。   他决定了!   还是让这家伙做大将军吧!   ……   天色渐渐的亮了。   四处窜起的火头也渐渐熄灭,熏黑的断壁残垣间,西番兵的尸首横七竖八,有不少南齐士兵拎着刀,在街道中清查,没死的捅一刀,死了的割下耳朵,每个人腰后都挂着长长一串耳朵,人人因此喜笑颜开——这就是战功,拿回去就是奖赏、升迁!   耶律靖南在后半夜的时候,已经被护卫强逼着逃走,大势已去,战局难挽,再留下来,不过多添一具尸首。而他的耳朵,想必很多人更愿意割。   其实西番总兵力两万,按说不至于这么快败于一万天纪军手下,可惜的是,擅长野战的西番兵,这次是在围城,而且北严格局特殊,有内外城之分,占据外城扎营的西番,虽然更加有利于围城,但当自己遭受夜袭时,不熟悉地形、不擅长巷战的西番兵,终于尝到了“瓮中捉鳖”的苦果。   每个巷子都可以冒出人来,每个拐角都会出现陷阱,南齐的房屋结构复杂,有时候转个圈才发现又回原地,这些住惯了北方高大简单房屋的汉子们,头晕眼花,哪里还找得到北。   再加上指挥的是容楚,少年时便领兵戍边名动南齐的容楚,当初抵御外敌,主要敌手就是西番和五越,熟悉他们就像熟悉太史阑的天然 。而战事的最关键开初,耶律靖南还在和太史阑赌命。   及时有力的指挥,又遇上高明的敌手,焉能不败?   耶律靖南匆匆北逃,卷起的染血的披风带走西番的夜色,他被护卫拥上马时,曾驻马回望这个城池。   这个他曾以为不过是稍驻,随即便要剖城而过,接应后续大军,一举拿下的城池。   他在即将叩开的南齐大门前,被拒,驻马,一等就是七天。   七天,或许就是一生。   一生策马南齐,破竹而下,重振声名,夺西番军权的野望。   灭于那女子冷峻而静的目光下。   灭于容楚彻夜而来,踏破寂静的铁蹄。   世上最 人心,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   而是得而复失。   是眼看就在掌中,忽然手掌翻覆,一切如指间流沙。   耶律靖南于渐起的晨曦下,扭身远望,久久不愿前行,最终万千愤恨无奈,都化作一道鞭声。   “啪!”   “一生野望,竟覆于女子掌下!太史阑,容楚,今日之辱,我耶律靖南只要不死,必报!”   鞭声脆亮,打破藏青天色,裂出一轮艳红的太阳。   天亮了。   ==   天光从屋瓦的缝隙上照下来,映在衣袍上是温柔的淡白色,将那些殷然的血色,映衬得柔和了些,看上去不再那么凄艳惊心。   或者是心境,历经险阻、生死、苦困,终于功成这一刻,所有的心都在瞬间回归原处,换一抹欣然笑容。   容楚盘坐于地,长长的锦袍拖在地面,灰尘血迹浸染,他也似乎不觉,只认真看着怀中的太史阑。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语气看似怨怪,实则怜惜,“你还记着那个小丑,不过一个纪连城,值得你放在心上?养好伤,我带你找他算账去。”   太史阑眼睛半睁半闭,嘴角勾了勾。   说她嚣张呢,这位更是语气大得没边。   纪连城什么人?小丑?天下有比他更为牛逼的小丑?   天纪少帅,日后的天下三帅之一,掌握二十万天纪军,职衔身份虽在容楚之下,外在实力却在他一个空头国公之上。今日容楚毫不顾忌,以如此酷烈手段将纪连城派来的杀手处死,将来一定会传到纪连城耳朵里,以纪连城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死不休。   这位国公大人,惹了这么大麻烦,还要笑吟吟地装不在意,当她傻子么?   “咦,笑了。”容楚感叹地道,“看到你对我笑,真难……别动。”   他伸出手指,在太史阑唇边一捺,偏头看了看,道:“这个角度最好,最美,记住了?下次就这么笑。”   太史阑这回终于知道什么叫“又好气又好笑”的滋味了。   被捺住的那半边唇角弧度忍不住勾得更大了些,这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滑稽,容楚盯着她,目光闪亮亮,觉得此刻这女人这滑稽的笑容,真是此生未见之绝色。   那一朵带刺的冰雪玫瑰,开在他的怀中,终于因为一缕炽烈的风,摇曳。   太史阑不知道自己一个滑稽的笑,看在容楚眼里都倾国倾城,她被看得有点不自在,睁开眼睛,正看见容楚下颌,不知何时擦上一抹血迹,暗红的印迹,在他明月珠辉一般的肌肤上,十分刺眼。   在她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指已经不由自主伸出去,用指侧,轻轻抹掉了那道血痕。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指一僵。   容楚眼底忽然光芒大盛,亮若星辰。   他一把握住她欲待缩回的手指,心中忽然起了一阵难得的激荡。   熟悉又陌生的滋味,似乎只是少年时有过,是那纵马壕沟之上,将第一支红缨枪投入敌人的战营,看见对方高挂的白旗,满地俯伏,他在众人中央,豪情激荡。   又似乎更多了几分 、温情、甜蜜……和淡淡的怜惜。   那样的心潮涌出肺腑,澎湃在全身血脉,浑身的热血,都似乎要轻轻歌唱。   他忽然轻轻低下头去。   将嘴唇,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   题外话:某人要生日了,今日早更,高兴吧高兴吧~~求表扬~~~   特别感谢寂羽飞扬,aimucindy, 快到碗里来吧A,出其东门美女如云,yes左岸的支持。   81 问心   太史阑微微一震,似乎轻轻挣扎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虚弱,还是不想动弹,她也闭上了眼睛。   容楚原本做好了她激烈挣扎的准备,手托着她的后脑,准备她一挣扎便放开,无论如何不要牵动她的伤口,然而此时看见她竟然闭上眼睛,不可置信之下,瞬间心花怒放。   而此时,便是太史阑不愿意,他也不想再退却了。   因为她……如此香,如此光洁,如此……美。   目光的浏览,永远及不上唇的膜拜,肌肤与肌肤相触,才知道那些倒映在眸子里的细腻和光滑,真正触及是怎样的一种 与荡漾,女子的肤质细到没有毛孔,是一块平滑的玉,蕴藏这人世间最为完美的肌理,然而玉没有这般令人沉醉的透骨香,那样的香气,乍一开始闻不着,稍稍一停之后,才忽然喷薄而出,冲进人的嗅觉,在意识的脑海里炸开,烟花四射,遍地生香。   她的肌肤果然是微凉的,她不留刘海,不长的头发总是高高扎起,露光洁额头,因此被夜风吹得如一块冷玉,或者令人想到冬日月中时,高悬于靛蓝夜空里那一轮满月,玉白的,清冷的,却能照亮所有黑暗的前路。   他将颊侧在那轮月光上靠了靠,不知道是想焐热她,还是想清凉自己——这一刻忽然火热的心绪。   这个动作有点孩子气,对他来说实在少见而充满违和感。她闭着眼,唇角微微一勾,忽然觉得心中温暖。   他也看见那细微的一勾,果然她并没有晕去,他太知道她,这一刻的安静和微笑,比一万次的诱惑和邀请都来得珍贵,因此他的喜悦,也比此生至今所有的欢喜总和,都来得丰满。   他的唇因此慢慢移了下去,从额头,至颊侧,至……唇。   身后忽然有响动,敏锐的她立即睁开眼睛,睫毛扫在他脸上,他微微一顿。   随即,有点恼火地笑了,带点惩罚意味地轻轻一咬她的唇角,在她瞪过来之前,含笑放开了她。   随即他扫了一眼身侧,一直在调息的李扶舟醒了。   他一醒,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敏感的太史阑和容楚都已经发觉,容楚自然不介意甚至很乐意和太史阑在李扶舟面前继续,但他遗憾地知道,太史阑不会乐意。   果然低头一看,太史阑已经闭上眼睛装睡。   容楚干脆让她睡得更彻底,手一拂点了她睡穴。   随即他回身,微微皱眉看李扶舟,道:“你怎样?”   “无妨。”李扶舟目光只凝视太史阑,道,“她伤得很重。”   容楚将太史阑抱得更紧了些,含笑看他,“多谢你对她的关照,扶舟,你的伤我会命人……”   “阿楚。”   容楚住口,眼神微微有些变化,少年时的称呼再次从李扶舟口中听见,他有些恍惚。   从什么时候不曾听见这个称呼?   哦,是挽裳死后。   “阿楚。”李扶舟在他身边坐下,挥手示意其余人退开,才道,“我知道你这次,终于动心了。”   容楚扬眉,淡淡一笑,半晌才道:“扶舟,我却不希望听见你对我说,你也动心了。”   “怎么。”李扶舟垂下眼睫,他微微俯脸的姿态如此温柔,像看见一朵花落在掌心,“你不允许吗?”   “扶舟。”容楚笑起来,难得的眼睛弯弯,“少年时你总说我霸道,可现在,我们都已经不是少年了。”   “那你是允许咯?”   容楚又笑,这回是笑得无可奈何,偏头看了太史阑一眼,“真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说。你以为太史阑是那种可以随意相赠,为奴为妾的女子吗?”   “我还以为你是这样认为的。”李扶舟笑,轻轻咳嗽。   容楚无意识地伸手轻 摸太史阑的眉毛,她的眉毛不算黑,也不算特别飞扬的那种,眉前端平直,到尾端微微扬起,这使她眉宇看来更加开阔,飒飒英风。   一双眉,便可看出女子心性刚劲,不屑尘流,他又如何敢随意措置,将她与平庸女子等同?   “她若真做了我的妾,”他忍不住笑,“我这辈子想必再也无妻。”   李扶舟似被这句话震动,微微沉默,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妻。”他道,“阿楚,你真觉得你可以以她为妻吗?”   容楚的手指从太史阑眉端慢慢移开,点了点李扶舟的眉心。   “那么,你也真觉得,你是真的忘记过去,对她动心了吗?”   李扶舟忽然也不说话了。   两个男子,各有顾忌,各有心事,只是一个在浅浅微笑,一个在深深惆怅。   “她原本更注意的是你,我知道。”容楚淡淡地道,“扶舟,你原本很幸运。”   “原本。”李扶舟苦笑,“真讽刺。”   容楚笑容微带狡黠,“以你聪慧,也知道我这两个字没用错。”他轻轻给太史阑掠了掠散乱的发鬓,手指收回时掠过自己下颌时,想到先前太史阑无意中替他拭净血迹的动作,笑容加深。   “我遗憾在相遇最初,她没有更注意我一些。”他笑道,“不过我相信在更久的将来,我会让她不得不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   “不……”李扶舟轻轻道,“你错了。她其实……一开始就待你不同。”   容楚似是怔了怔,随即笑了。   “我愿意承认你这句话,我愿意相信旁观者清。”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不然我会总觉得有些遗憾,保不准哪天想杀了你。”   “我倒觉得,或许哪天我会想杀了你。”李扶舟平静地道,“最起码现在看起来,我比你有理由。”   “人或在最初,会被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的气韵所吸引。但真正心之所向,还要看缘分。”容楚抱着太史阑站起来,“扶舟,你也拼命救了她,陪在她身边护持她更久,我该谢你,可我知道我谢你反而是侮辱你,你也不需要。我还知道你很想抱抱她,不过抱歉,”他笑得神光离合,神情让人咬牙,“事关她,我一丝一毫,不让。”   “何必争这一时亲近?”李扶舟淡淡道,“实现承诺,维持终生,才是彼此该做的。”   容楚笑而不答,抱着太史阑转身便走。   “你要如何处理宗政惠。”李扶舟忽然在他身后问。   容楚背影微微一顿,没有回身,淡淡笑一声。   “你要如何处理风挽裳?”   李扶舟语气比她更淡,“我曾和你说,永远不要提起她。”   “为什么?” 容楚回首,日光下眸子清透,光华流转如琉璃,“因为我没资格?因为你未忘记?”   “那是我的事。”   “是。” 容楚笑一笑,迈步,边走边道,“扶舟,在质问我之前,我觉得你最好先问问你自己,好歹宗政惠是个活人,只要还活着,终究有办法解决。可一个影子,你告诉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抹去?”   他迈出门槛,小心地不让太史阑的肩膀碰着门框,走出门时他道:“扶舟,射在心中的影子,只有自己才能驱散,别随便把谁当作你的阳光,来试图照亮你那一处黑,空耗了别人的热和亮,到头来不过让你的暗影藏得更深……那对她,不公平。”   他不再说话,大步跨出门去。   李扶舟没有动,久久立在堂中,晨风从廊柱中盘旋而过,扑向他的胸臆,他忽觉胸膛似被什么击中,忍不住弯下腰,发出一阵呛咳,声音空洞,而苍凉。   ==   这一夜对于外城内城,都是无眠的一夜。   半夜的时候,内城的人便听见了外城发出的闯营喊杀之声,本来他们一直在提心吊胆等最后一场夜袭,此刻不禁面面相觑,花寻欢等人急急奔上城楼,扶着蹀垛,看见底下外城处处闪亮火光,隐约似有无数的人流,从城池的各个方向渗入,细微而又坚决地,迅速将西番士兵分隔、掐断、打散、击破……一群群的西番士兵发出各种嘶喊和挣扎,再在刀枪剑戟的相撞声中惨呼,不断有人影倒下,不断有人影奔逃,火光被人群狂奔的风带动,摇曳一幕乱世末日图。   城上人也听见了那一声长啸,起于外城城门处,瞬间便跨越长空,从高处可以看见,远远的有一队特别精悍的士兵,一路 ,刀锋所向,溅血三丈,而这群开路先锋身后,是一道浅淡的影子,远望去如一抹流云又或者是一道珠辉,自臧蓝天幕深处生,刺破这万丈云霓和星空,一射如流星,抵达外城中心处。   那位置,北严的人们也能大概猜到,应当是西番主帅所在地,看见这么一个天神般的人,一路直奔主帅大帐,本就又惊又喜,疑疑惑惑的北严军民,瞬间欢声雷动。   “援兵!”   “援兵!”   “他们终于来了!”   无数人抛了长枪,飞起头盔,无数人狠狠砸墙,热泪盈眶。   七天漫长而艰苦的抗争,在众人失去太史阑,终于完全绝望的此刻,忽然,援军来了。   于深寒之际终遇温暖,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援兵终于来了……”苏亚张着嘴,眼底泪光涌动,“太史……你怎样?”   沈梅花不做声,史小翠抬头对她看了看,想说什么没开口,花寻欢怔了怔,随即扭转头去,杨成怒道:“你还念叨那个疯子!苏亚,你敢再提起她,我先把你扔下城!”   苏亚默不作声,在杨成以为她不敢说话之后,她才一字字道:“我,相信她。”   “你看看小翠的伤!”杨成咆哮,“看看!”   “她绝不会疯。”苏亚扭头,看着城下,“你会后悔的。”   “她如果没做鬼,她才会后悔!”杨成森然道,“我们丢下自己的事,奔来北严这个绝地为她出生入死,她对我们做了什么!”   “她做的,你不能理解,但是,如果有一天证明,她没做错,你要怎样?”   苏亚难得说这么多话,语气有点打顿,脸色却微微涨出点激越的红,眼神坚定。   “她没错?还我错?”杨成冷笑, 地道,“人都死了,说不定马上你我就能看到她被悬挂在西番大营的脑袋,还说这些屁话。”   “她如没做错,你要怎样?”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这个话题。   “我若错了!”杨成受激不过,恼怒地道,“我昭山杨氏世家,终生为太史阑家奴,任她驱策,至死不改!”   “杨成……” 史小翠忽然拉了拉杨成的衣袖,仰起的脸上眼神担心,“别吵了,大家别伤和气……”   众人都有震动之色。   杨成本是品流子弟,却是品流子弟中更为品流的那一种,他出身藏南行省昭山杨氏世家,杨氏世家曾经担任多年的藏南将军,世代守卫藏南,和当地土司家族关系亲近,几乎代代都娶土司之女,是藏南地位特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杨成是这一家的继承人,将来是要回去继承家主之位的,他一向不屑于和郑四少之流混在一起,才会后来脱离品流子弟行列,加入太史阑的阵营。   他的家族虽然僻处藏南,但众人也隐约知道,他家背后有藏南十数位大土司的支持,绝对是轻易招惹不得的庞然大物,其力量也足可傲视藏南,这样举足轻重的家族,家主随意一句话都可能引起当地政局变动,现在杨成冲动之下,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众人中只有苏亚眼神不变,望定杨成,沙哑着嗓子道:“好,但望你记住。”   “呸。”杨成不屑地一扭头,“我话还没说完,既然今日你逼我以家族做赌,便已经触犯了我昭山杨家的尊严,所以,只要证实你是错的,或者太史阑死了,你苏亚,就要对我磕头道歉,并且,终身及世代子孙,为我杨氏家奴!”   “杨成。”花寻欢一怔,“你过分了,不能对苏亚这样!”   一直紧张地看众人斗嘴的陈暮,也着急地拉了拉苏亚。   苏亚缓缓抬起头,毫不退让地看着杨成眼眸。   目光相遇,一个坚定,一个灼灼。   “好。”她道。   众人都吸一口气,杨成腮帮咬紧,随即冷笑,“你既愿意以世代子孙命运做赔,也对得住我拿杨家作赌,那么,你现在可以去准备契书了!”   苏亚冷然扭头,伸手便和花寻欢要纸笔,“教官,请帮忙替杨成书写契书!”   “你们闹什么!”花寻欢一拳砸在蹀垛上,灰尘四溅,“她这种身份,被俘虏了哪有活路,苏亚,你犯什么傻!听我的,大家都是同学,意气之争不要闹成这样,都算了……”   “是,都是同学,这时辰了,别闹!”熊小佳萧大强也赶过来劝说。   “不行……”苏亚摇头。   “她做梦!”杨成怒目而视。   “别吵了,那边有动静啦!”沈梅花忽然扒着城墙大叫起来。   众人扑到城墙边,此时天色开始放亮,隐约可见西番军四处逃窜,一群士兵在其后追杀,果然穿的是南齐士兵衣服,众人狂喜,大叫,“是天纪军!是天纪军!天纪军来救咱们啦!”   “竟然是天纪军……”沈梅花喃喃道,“他们不是更远一些么……”   “火光!”又有人大叫。   随即众人便看见,城中,猜测是主帅大营的那片建筑,忽然冒出大片火光,火势极大,一看就是多个火头人为纵火,几乎瞬间,便将半边天幕烧红。   “天哪……”杨成瞪大眼睛,“那应该是西番主营啊……这种烧法,耶律靖南死了么……”   他随即遗憾地砸咂嘴,道:“如果太史阑尸首在那里,这下可要烧没了。”   众人脸色都一暗,一时间觉得心绪复杂。   虽然太史阑最后失心疯,间接令北严进入死境,甚至对同窗好友下狠手,但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她带领众人在北严城头死扛西番军,北严百姓,包括众人,都活不到今天。   此刻曙光终至,得救在望,回头想起太史阑功过,都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悲。   苏亚却只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随即她“啊”地一声低呼。   众人再一抬头。   便看见几十条精悍的身影,自那地方窜出,各自骑马奔驰,直向北严内城而来,当先一人似乎手中还抱着什么,只是离得远,又时不时有房屋遮挡,根本看不清。   但随着人流渐渐接近,外城中响起呼哨之声,天纪的士兵也在集合,齐齐往北严城下而来,当先那人衣衫飘举,晨曦从他衣襟上滑过,再闪亮亮地溅开去。   众人屏息看着,眼神激越,北严军民早已失控,大多人爬在城墙上狂喊乱叫,要不是花寻欢还在约束着,一堆人都要跑下城门开门。   长达七天的压抑、紧张、恐惧、绝望……将每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此刻云开月明,那份欢喜,便似那刹那间铺满天际的云霓,红火了整片苍穹。   越来越多的人流从外城四面八方汇聚,跟随在当先那几十骑之后,一大批南齐士兵押解着一批破衣烂衫的西番兵俘虏,也跟了上来,在内城前的广场停下。   当先那人仰头,日光照着他脸庞,城头所有人都觉得眼睛亮了亮。   “是晋国公!”花寻欢喜极大叫,忘形之下,忘记自己说漏了嘴。   其余二五营学生面面相觑——这不是咱们的楚教官吗?国公?晋国公?   在众人都为容楚真实身份震动时,苏亚的眼睛,只死死盯着容楚的怀中。   他怀中有一个人,被毯子从头裹到脚,看不清长相。   苏亚的眼睛,却慢慢亮了。   晋国公容楚,何等身份,他怎么会随意抱着一个人出现于人前。   那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城上众人还在激动之中,也没注意到这细节,花寻欢一迭连声招呼,“开城门,开城门!快!快!”   城门缓缓开了。   一队面黄肌瘦、衣衫破烂,却满脸兴奋之色的士兵迎上前去。   容楚却没有动。   他的护卫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国公带人远道来救,怎么在城下摆出了这样的脸色。   直到等所有人的激动都有所平复,开始将疑惑的眼光投向自己,容楚才慢慢仰起头。   他目光在城上那些满是尘灰鲜血和激动的脸庞上掠过。   随即有点心疼的,揽住了怀中的躯体。   这些人,就是先前的她,不,她比他们更艰难。   一个女子,在异族突袭之前,开内城,护百姓,杀城主,平治安,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带着全城老弱和悬殊兵力,抗下来势汹汹的西番七天。更在最后,不惜以身冒险,装疯落城,只为有个可以拿命和西番主帅作赌的机会。   她经过了怎样的艰难?   他知道她,一向不会享受在人之先,不屑争抢,所以,眼前的士兵们面黄肌瘦,怀中的她却已经瘦骨支离,抱住她的时候,会被她突出的腰骨咯着手臂。   咯得他连心都似在微疼。   这疼痛,从知道北严消息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该有太多在意的,或许会紧张,或许有点担心,或许也许立即行动,但不会太疼痛,只是朋友的关切,像当年,对扶舟和挽裳一样。   然而当他奔出丽京,绝然修改军报,威胁西凌总督,强逼天纪少帅时,所做的一件件事,让他越来越清楚——他为她,敢于应天下敌!   那彻夜的奔驰,那殚精竭虑的谋划,那无所顾忌的大胆,那谈笑风生背后的焦灼。   那些他做了,却不需要经过任何思考的一切。   都在告诉他,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容楚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中太史阑苍白的脸庞。   在进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为她做。   “城上诸人。”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瞬间传遍全城,“安好否!”   “国公!”花寻欢大呼,“劳你援救,不胜感激!只是怎么会是您亲自带领?”   “因为只有我来。”容楚神情微微讥诮,“天纪大营和上府兵,还没出兵。”   “这……”众人面面相觑。   “我来,是因为我得了一个人的消息。”容楚目光柔和,低头看了看太史阑,“你们全城得救,也是因为她。”   城上的人都将惊疑的目光,投向他怀中,却还没看出是谁。   “朝廷有令,需等北严尽量消耗西番军力,再由天纪和上府出兵,以便彻底将西番军留在北严。两军原本在青水关埋伏……”容楚娓娓将朝廷指令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如何夺令借兵的细节,只说自己得了消息,连夜出京,随即在天纪营调兵一万,亲来营救云云。   城上人们瞪大眼睛听着,几乎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沈梅花喃喃道,“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北严就三千兵,又遭突袭失去外城,绝对不可能挡下西番,北严一失,内陆难保,这个道理朝廷不懂么……”   “不可能……不可能……”花寻欢也眼睛发直,“纪连城什么人,既然朝廷有这命令,他必定不会多事,他怎么会允许手下被国公带走?”   然而常大贵已经赶来,也含糊地将情况解释一下,他是天纪大将,城中有人认识他,听得他亲自作证,再不相信也没道理怀疑。   “按说我们这一万兵,夜袭两万人西番大营,也不至于摧枯拉朽,这么快功成。”容楚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夜袭之前,西番主帅耶律靖南,正被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并在此人手下重伤,西番兵没有得到指挥,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才会迅速大败,被我等驱逐。”   “这人是谁!”花寻欢目光亮亮地追问。   容楚的目光,在城上人脸上掠过,杨成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随即容楚低下头,缓缓掀开挡住太史阑脸的披风。   “太史阑!”城上的惊呼如山崩海啸。   容楚手不停,继续掀开披风,露出太史阑满是血迹灰土的上衣肩部。   看见那一身的血,他手指一颤,随即归于平静。   这是必须要做的。   今日城下,他要为太史阑正名,要让这一城的人,用最鲜明的方式,永远记住她。   太史阑的血,不能白流。   当初他不愿她卷入朝争倾轧,可命运自有其定数,如今她已经不可避免走上政治舞台,走上了,宗政惠的对立面。   如何敢不让她更强?他纵要护她,也要她能护自己,拥有忠诚属下,是他要为她的将来,铺垫的第一步。   他待她,历经心理波折三层。   初见,为她果敢霸气所惊,忽然起意要用她做挡箭牌,好转移宗政惠注意力,他直觉这个女子,会比前面三个更有韧性,会让宗政惠好好审视。   再来,他开始觉得,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转移宗政惠视线,无需拿她的安危做赌,他想雪藏她,隐没她,不要她出现在世人和强权的眼光下,平白招惹祸患。   可如今。   脉脉心情如流水,漫过心墙。是何时案前偷换明月光,耀亮桃花一支,不知道,也无需整理得清楚。   左不过人生必经之路,忠于自己的心便罢。   ……   披风掀开,现苍白的脸,满身的血,大半衣裳原本颜色都不辨,却依旧能看出更加厚而粘腻,那是一层层浸润的血。   城上人的惊呼忽然凝住,苏亚眼底泛出泪光。花寻欢怔怔看着底下,手指抓着蹀垛,已经抓出深深指印。只有杨成冷哼一声,道:“还活着?算她命大!”   他声音方落,底下容楚已经轻而清晰地道:“她,太史阑,在城破顷刻之时,为救全城军民,彻底解决西番,装疯、杀友、好让朋友将她打落城下,被俘时她与西番大帅赌命,要用自己的命,换西番失去主帅大败城下,她拼得重伤,刺伤西番主帅,动摇西番军心,才有我等一夜顺利突袭,才有西番大败,才有如今——”他注目城上二五营的人,冷然道,“北严被救,你等,苟活。”   ……   这一刻风声忽然特别清晰,因为四面忽然特别寂静,城上城下,数万人,人人凝住呼吸,以至于所有人听见城墙灰尘剥落的簌簌声。   细微的簌簌声,众人心头却像落了瓢泼大雨,又或者被真相的重锤,锤击在了心上。   “不可能!”半晌寂静之后,杨成大呼,“不可能!她都不能算会武功,如何能在西番主营中和耶律靖南赌命!耶律靖南掌握她生死,何必和她赌命!”   “和她相处这么久,你知道她,她或许不能做,你们做得到的很多事,但她也能做很多,其他人永生无法做到的不可能。”   杨成还想反驳,史小翠忽然一拉他衣袖,指指地上的箭。   杨成一下哑了口。   这些箭!   这些莫名其妙修好的弓箭,支持他们渡过攻城战最激烈的最后三天,其余人深信太史阑,真以为那箭是工匠修好的,可出身大家的杨成知道,没可能!   太史阑的神奇,相处日久,他们怎么可能不隐约知道?   容楚拍拍手,常大贵的属下将领,押着一群西番士兵上来。   这一群,都是耶律靖南的护卫从属,亲眼目睹赌命事件,容楚早已下令护卫跟紧这些人,务必俘虏几个。   “你们西番汉子,入军之前,都在你们昌明大神之前发过守口誓,”容楚淡淡道,“证明给他们真相,我许你们光荣的死法。”   “不用威胁!”一个汉子双眼发红,用生硬的南齐语道,“只有跪伏的羊羔,没有怕死的番男!是怎样就怎样——”他一指太史阑,大声道,“好女子!我也佩服!大帅遇上她,是劫数!”   另几位西番士兵大声道:“我们只恨没有劝大帅,先杀了她!”   常大贵微微点头,看守俘虏的士兵松开绑缚,微微后退。   几个西番兵互看一眼,惨笑一声,捡起南齐士兵故意留下的刀,毫不犹豫一反手,刺入心窝。   血溅广场,城门无声。   “好汉子。”容楚道,“全尸,在城外择地安葬。”   “是。”   日光更亮烈了些,他低头看看怀中太史阑,再看看城上泥塑木雕的人们,缓缓替她盖上披风,仰头看。   就那么一抬头,城上城下,砰然巨响。   城门前接应的士兵跪下,城门后欢呼着准备迎接援军的百姓跪下,城头上拼死守城精疲力尽的军人,跪下。   花寻欢双手捂脸,热泪滚滚从指缝中流泻,她一声声呼喊,“天哪……天哪……天哪……”   沈梅花背转脸,很重地在擤鼻涕,力道之大,似要把自己的鼻子拧断。   伤势未愈的史小翠热泪盈眶,挣扎着要杨成扶起,探头对城下看。   龙朝躲砸蹀垛后探头探脑,眼神欣喜,尤其注意到没看到李扶舟身影,一副松了口气模样。   苏亚背着手,望着天,一动不动,眼眶边缘,泛着深红,嘴角却是一抹欣慰又得意的笑。   陈暮望着她那抹得意的笑,已经呆了。   熊小佳靠在萧大强单薄的胸膛,玩着他的衣领,喃喃道:“大强,我又相信爱了……”   “小佳。”萧大强深情地搂住他的腰,“我们会比他们更深情……”   ……   杨成已经傻住了。   他立在城头,浑身僵木不知道任何感觉,脑海里此刻并不是质疑容楚的话,而是一遍遍反复回想太史阑落城前后的一幕。   忽然的发疯……失去常性的践踏她护卫的百姓……对小翠下手……激他发狂……背靠的城墙……他的方位……史小翠的方位……花寻欢的方位……太史阑一步不离的位置……   他忽然浑身一颤,如被电流穿过!   果然一切都在计算中。   因为,在整个事件中,一切都合情合理,唯独有一件事不合理!   那就是,太史阑的位置!   那么激烈的纷争,那么混乱的殴打,一个“疯了”的人,竟然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截被震塌的城墙!   她拿命演出,如此真实,他们不知真相,本色演出。   按照她的心意,来一出祸起萧墙,城头喋血。   不如此,如何取信西番?   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她落城时的眼神。   看的不是一拳击她下城的她。   是他身后!   他身后,是李扶舟!   那眼神,不是求救,不是哀绝,是……接应!   杨成忽然松开手,险些将扶着的史小翠掼下去。   然后他身影一闪,已经奔了出去。   众人都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极度震惊羞怒之下,就此遁走?   靠着墙的史小翠,却有些骄傲地笑了起来。   城下,容楚忽然眯了眯眼睛,解开了太史阑的穴道,将她扶正,坐在自己身前。   太史阑缓缓睁开眼睛。   随即她看见城门上下,万千士兵百姓跪伏,黑压压的人头,如浪潮,从眼前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   她看见猎猎飞舞的南齐旗帜,虽千疮百孔依旧挂在北严城头,旗下花寻欢忘形地对她伸开双臂,风将旗帜拍打在她脸上,染一串晶莹泪滴。   她看见大开的北严城门,染斑驳鲜血无数箭矢,无数人捧着那些箭矢,争先恐后张嘴向她呼喊。   她看见一道人影从城上冲下,风一般卷过人群,一路狂奔到她面前,却在三丈外戛然而止。   那是杨成。   她微微眯起眼睛。   杨成的脸微微发红,这富家少年还不够坦然洒脱,然而微一犹豫之后,他一咬牙,砰一声跪在尘埃。   “昭山杨成!”他大声道,“从此,终生,愿为太史姑娘门下,赴汤蹈火,无所怨尤。长空见证、厚土见证、诸位同袍、父老,见证!”   少年声音朗朗,响彻长空,扑面的风更烈,蓝天下旗帜翻卷,哗啦啦似掌声响起。   欢呼也同时响起。   “终生愿为太史姑娘赴汤蹈火,无所怨尤!”   声浪如潮,长拜如仪,北严残破城门之前,响起南齐大地多年来,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如雷呼喊。   太史阑抿唇,不动,忽然微微仰首。   仰起的脸,是为了阻止落下眼眶的泪。   一路艰辛,七日苦痛,至此落定尘埃,在这人潮的欢喜里。   她忽然看见城头上,苏亚对她做了一个狠狠挥拳的手势。   泪水未落,她唇角微微勾起。   容楚忽然抱紧了太史阑。   他感觉到怀中的女子,似乎在微微颤抖。   随即他听见她道:“容楚,谢谢你,辛苦了。”   他微微沉默,将下巴轻轻搁在她颈侧。   良久之后,在欢呼的间歇,他道:   “太史。”   “如果这一生陪伴你注定辛苦,我愿永世不知享乐之美。”   ==   南齐景泰元年八月,西番突袭,围城北严,北严外城破,城主殉城,十余万百姓被困,南齐二五营女学生太史阑应运而出,力挽狂澜,领三千军十万民,抗两万西番大军于墙矮城旧的内城城下,西番十余轮猛攻而未能夺城,太史阑更使计闯营,重创西番主帅,终于等到天纪援军到来,大败西番,此役生俘西番士兵三千,杀一万一,其余逃散,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奔逃于路,回到西番时,身边只余护卫三人。   太史阑临门一战,在岌岌可危的内城城墙之上,救十万百姓,保西北大门,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成就南齐历史上最为神奇,最为功勋彪炳的战役之一,在很多年后,她的“木偶借箭计”、“八卦退兵计”还是南齐战事课上津津乐道的经典战策,至于她是怎样令武器不足的北严一直有弓箭使用,又到底是怎样令西番大帅耶律靖南犯傻和她这个俘虏赌命,则成为南齐军史上永远的秘密,后世无数军事学家奋笔疾书,写出探讨论文上千篇,但真正的答案,只有那个时代,最高贵最优秀的男女们,才知道。   八月初十。   这一日,北严得救,开始接受来自上府等地的援助,幸存者家家设太史阑长生牌位。   这一日,急傻了的赵十三回到北严,向容楚和太史阑回报景泰蓝失踪,两人下令迅速寻找。   这一日,邰世涛带着景泰蓝,直奔北严。   这一日,一道来自西凌总督府的急令,传到了还在养伤的太史阑手中。   “着令二五营学生太史阑,即日赴西凌首府昭阳城,受赏,授勋!”   消息传出,北严欢声雷动。   是日,日光明艳,浮云涌动,太史阑在北严城主府内,俯首看那盖着西凌总督印的深紫色公文,淡淡道:“不过是个开始。”   ==第一卷完==   ------题外话------   第一卷完了,速度较快,在我的预想里还要再过几天才能完结,主要最近被亲们挥鞭子催着,不敢懈怠的缘故。   当然大家也一直有用票来鼓励我,从不让我白费努力。   谢谢大家的票,有些亲一投许多张,有些亲统计下来已经给我投了惊悚的数字,更多的亲一有票就记得扔给我,每张票每个订阅每次礼物打赏每个留言都是心意,我只恨我不能回报更多。   战争结束了,第二卷开启太史阑从政之路,新人物陆续出场,大家伙儿调 杀杀人,爱情和传奇路途都会再上一层楼,喜欢他或她,请陪着一直走下去。   第二卷 啭九天   1 理想姐夫   西凌首府的命令虽然下来了,却很仁慈地给太史阑留了期限,允许她先养伤,十日之内赶到西凌首府便可。   太史阑自然乐得留在北严养伤,她现在伤重,也确实不宜奔波。   随即她便发觉,养伤比奔波还痛苦。   因为容楚是个十分霸道的看护人。   不允许她乱跑,不允许她看书,不允许她练习技能,不允许她和人多说话,甚至不允许她不吃补药。   她要运动他说有后遗症,她要看书他说有后遗症,她要练习复原毁灭和预感技能他说有后遗症,她要吹吹风他说有后遗症……看守之全方位,限制之多角度,规矩之多元化,让太史阑经常错觉,自己是个孕妇。   太史姑娘经常眼神阴沉,恶毒地一遍遍在心中诅咒:你才后遗症,你全家都后遗症!   别的也罢了,景泰蓝丢了她怎么能安心养伤,可是容楚信誓旦旦,表示景泰蓝安全绝无问题,如果出个差错,他负全责。   如果出了差错,太史阑也不打算要他负全责,负一半责任就可以了——他身为男人那一半标志。   太史阑隐约也听说邰世涛也在北严城破时,擅自离开上府大营前来救她,不过容楚的说法,邰世涛极得上府老帅的喜爱,发现密道炸毁火药又是大功,所以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前途,只怕还能因祸得福,她也因此放了心。   依太史阑的性子,就算重伤,别的事可以丢下,但景泰蓝丢了,她爬也要爬去找的,但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养伤期间浑身无力,每天控制不住的昏昏欲睡,往往每天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又睡过去了,想要起身也做不到,这让她万分怀疑,是不是容楚又做手脚了。   她这回倒冤枉了容楚,七日守城期间她精神和体力都耗损过巨,此刻一旦松懈,自然要进入自动修补时期,尤其是精神,在长期使用“复原”和全力使用“毁灭”能力之后,进入了一个完全干涸的状态,精神的耗损,最大的修复表现,就是睡觉。   不过太史阑不知道的是,看似这次惊险万端,耗损过巨,但一旦恢复,她的能力当可更上一层楼,极度的抽空造就更大的扩张,就好比电池要完全放电,下次才能充满一个道理。   她在城主府养伤,每天都有无数百姓来探望,都被容楚命人拒之门外,百姓们也不滋扰,看看城主府的飞檐也觉得乐滋滋的,府内府外,堆满百姓送来的瓜果、鸡蛋、蔬菜、母鸡,整天鸡飞蛋打格格叫,好好的一个城主府,搞得像个农家田园。   太史阑不想收这些百姓口中粮,战后满目疮痍百业凋零,这也是百姓好不容易省下的口中食,但百姓对她爱戴,不收难免伤人心,只好收集了再交到官府的救助公署,这是战后她命令开办的慈善机构,由苏亚主持,负责朝廷和各地援救物资的统一处理发放,苏亚正在联系城内各大医堂,准备再办一个官方主持,民间出力的慈善医堂组织,每旬每个医堂轮流出诊,由官府补助。   当然,这些“闲事”,尊贵的国公是不允许她过问的,她的任务,就是睡觉、吃药、吃补药、吃营养汤、吃药膳……吃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想,等她去昭阳城授勋,一定是个肥胖版的太史阑!   这天早上她醒来,发觉天气有点阴沉欲雨的样子,顿时觉得身下躺了几天的被褥似乎有点粘湿,这么一想便觉得浑身发痒,便趁容楚不在,自己下了床,让侍女给她换掉被褥。   等侍女换被褥的时候,她走出三天没出的门,缓缓踱到廊下,迎面的风带着湿气,清爽微凉,她享受地抬起头,深深呼吸。   这般柔和的气息,忽然让她想到李扶舟,养伤这几日,别说花寻欢等人她没见着,李扶舟她也始终没看见,那日他冒险动用真气救她,到底伤成怎样?   这么一想她便微微忧心,当日耶律靖南的警告言犹在耳,她相信他不是夸大。   “小怜。”她叫住侍女,“你知道李先生在哪里养伤?”   那侍女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谁,抿嘴一笑,“是那位个子高高,脸色有点白的好看先生吗?他不在城主府,奴婢也不知道。”   太史阑微微失望,正想着他是不是出城了,随即反应过来,“他不在城主府,你怎么认得他?”   “今天傍晚,他都会来一趟城主府,会到姑娘院子门口看看,但是从来不进来,奴婢就是因此才知道他的。”   太史阑怔了怔,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下去。   她扶着栏杆,看庭前濛濛雨色,嫣红翠绿,满眼都是景,但又满眼都不是景,心里似乎满满的都是情绪,都似乎什么都没有。   前方一支花叶上,一只鸟在嬉戏,深红的爪子紧紧揪着褐色的树枝,偏头用嫩黄的喙梳理青蓝色的羽,眼珠子灵灵地瞟过来,姿态竟然有几分媚。   她托着腮,觉得这只鸟顾盼自怜的神态,看起来眼熟。   像容楚。   不远处荷池里的莲花开了,九重 ,层层叠叠,有些饱满的花叶,沉沉坠到水里,风一过,便 层层涟漪,像一抹含笑的眼波。   含笑的眼波……   她忽然摇摇头。   莲池上一座精致的观景亭,通体透白,宝顶上缀以明珠,珠子不知是何物造成,硕大浑圆,辉光内敛,那般晶莹的质地和光彩,像一个人的肌肤。   一个人的肌肤……   太史阑抿抿唇,忽然直起腰。   该死!   怎么看什么都能想到那个鸟人!   美色就是这么讨厌,让人看到美的事物就不由自主联想,有点烦。   她轻轻一拍栏杆,似乎要把自己此刻奇异的联想拍散,随即转身,准备眼不见为净,回房。   刚一转身。   忽然邂逅一副温暖的胸膛。   那胸膛紧紧抵着她的身体,胸膛的主人双臂一圈,很方便地将她给圈在怀里,随即轻笑道:“拍桌子打栏杆地干什么?不会是在想我吧?”话还没完,人微微一俯首,浅笑唇边,已经落向她的唇。   ==   太史阑靠在栏杆边的身子一僵。   容楚的姿势很可恶,一手将她环抱,她无论往哪个方向躲避,或者回身,都难免要被他 。   偏他并不强硬靠近来,唇等在她颊侧,要么她一动不动被他以这亲昵的姿势抱着,要么就把自己的唇送上去。   容楚含笑,有趣地斜睨太史阑的侧面,他知道想吻到这带刺冰雪玫瑰,只怕难免 受苦,他也知道要太史阑自己送上唇,是万万不能,他的真正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好好抱抱她,在她清醒的此刻,感应到她真正的毫无抗拒,感应到她,愿意依偎他。   他如此贪恋她肌肤的 和韧性,一臂揽怀,像捧了一朵含雨的云,轻盈而又有质感。   太史阑的脸,微微侧转了过来。   他近乎迷恋地欣赏她淡蜜色,近乎透明的肌肤,额头上还留有淡淡的擦伤,看来不觉得遗憾,只想感叹这般微有瑕疵的美,越发肃杀。   太史阑的身体微微一硬后,随即软了下来。   她正靠着栏杆,栏杆下繁花 ,一簇簇淡绿、淡棕、深褐、紫红的叶子中,点缀很多粉色、淡红、白色的花朵, 繁密,正依恋在她手边。   太史阑手指一转,已经摘了一朵花,一抬手,用花去搔容楚鼻子。   容楚失笑,又怕自己当真给 了对她打喷嚏,只得一张口,叼住了那花。   他的嘴派上了叼花的用途,自然无法再对太史阑 ,太史阑这才闲闲淡淡,半转身,将他的脸推开,道:“别把花粉落我脸上,小心吃我一脸鼻涕。”   容楚忍不住又笑,心想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样百无禁忌的说话方式,十分可爱呢?   太史阑一偏头,正看见他的笑容。   彼时微雨帘栊,蜻蜓低飞,满廊花簇簇,一池水盈盈,他身后开着的大幅轩窗,鼓荡着竹丝和金丝交织的窗帘,窗帘上织出的花纹精雅特别,也是那濛濛山水,逶迤小道,田园人家。里间燃灯的光线被竹缝割裂,光影斑驳地落在他眉间,那如画眉目忽然更多几分柔和,清逸清雅,精致鲜妍,像天边彤云一层层被远方的霞光浸染,流动的变幻的美。   而此刻素淡背景里素淡的他, 一朵鲜花便亮出了风致和风华,淡红的 的 一层层卷在他颊侧,不过让人发现那肌肤如此辉光深雅;淡绿色的光滑茎叶落在乌发间,不过让人惊觉那发亮如丝缎,让人想伸手一掬,体验是否也入手 ,流过月光。   原来人间容颜之美,万物之美于其前,不过是一场白费心思的衬托。   连不为这人世万物万景所动的太史阑,一瞬间都怔了怔,眼神微微迷离。   这一刻叼花的容楚,美、清、滟、少见的调皮,和平日的微带狡黠的气质分离而又融合,不过化为两个字:迷人。   太史阑偏头,当真认认真真将容楚看了看。   好看,不看白不看。   微雨燕双飞,她微微后仰,偏头,平日的冷峻疏离此刻也似不见,也是少见的可爱姿态。   她专注的眼神让容楚心生欢喜,一偏头吐掉花,头一低,哑哑地笑道:“本来只想抱抱你,可是你这个样子,我不行了……”   他邪邪笑着凑下来。   太史阑猛然向后一仰,下意识抬膝,抬到一半发觉不妥,正要放下来,容楚已经低笑一声,身子一侧,一手揽住她膝窝,一手揽住她后仰的腰,笑道:“别!小心翻到底下去!”   两人身子临栏一顿。   上头一簇花枝被容楚掠动,一瓣鲜红的 落了下来,正落在太史阑眉心,红艳一点,盈盈。   容楚眼神,微深,微荡漾。   忽然想把她这样捧起,不管她要打要咬要踢要杀,先这么扛着,扔到里间的床榻上去!   然后……   “李先生,您这边请。”忽然女声清脆,打破容楚此刻的大胆狂想。   太史阑一向身躯灵活,那么尴尬的姿势居然还能立即回首。   前方,紫藤花架下,立着脸色微白的李扶舟,手中还拎着一个小小的瓷壶,正平静地看着她和容楚,眼神深沉,不辨思绪。   而那个引路的侍女,红着脸,张着嘴,满眼写满“好 !”   那一对男女,倚栏而立,女子微微后仰,以一个极度弯折的姿态越过栏杆,半长的 黑发垂在风中,身躯柔韧得像一张精美的弓,男子微微前倾,搂住她的腰,俯下的脸姿态 。   一朵花在她额心绽放,而他的眼神里也像有繁花葳蕤。   美如画中。   ……   太史阑看见李扶舟,一偏头,额上 飘落,她微醒,才发觉此刻和容楚姿势过于暧昧。   她正要抓着容楚肩头先站直,蓦然又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那人进来得风风火火,脖子上还骑着一个小人儿,两人在园子里窜来窜去,还在不住吵架。   “让你先去外城找我麻麻的,你怎么闯内城!先找我麻麻!”骑在肩膀上的小人儿怒踢身下的人。   “先找我的人要紧,你的麻麻我马上陪你去找!”底下扛人那货怒吼——这小子烦死了,整天要他先找麻麻,现在外城还没恢复,人流来去,官府在主持百姓重回家园,又要整理西番兵造成的损失,人流来去,哪里找得到一个女人!   “先找我的,我的比较重要!”   “先找我的,最起码我知道她在哪!”   一边吵着一边两人就奔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护卫,这些护卫不是容楚手下,是常大贵的兵,容楚的护卫全部派出去找景泰蓝了,至于太史阑的安全,容楚认为有他自己在就够了。   太史阑听见那两人声音,惊得霍然回头,两个声音都太熟悉,熟悉到她觉得根本不可能凑到一起!   “世涛!”   “景泰蓝!”   容楚听着那难得的惊喜口气,阴恻恻地摸了摸下巴——她好像从来没这么惊喜地唤过他……   太史阑一回头,那两人远远地也见到了,都“哇”地一声,高兴地齐声大喊。   “麻麻(姐姐)!”   ……   稍稍静默。   随即邰世涛诡异地抬头看景泰蓝。   正看见那小子眼神诡异地望下来。   “你姐姐(你麻麻)?”   又一次异口同声。   “怎么可能。”邰世涛直着眼睛,喃喃道,“这才几天,姐都有这么大一个小子了!”   “……不可能……”景泰蓝撇嘴,“麻麻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弟弟……我才不要叫你舅舅。”   “来,叫舅舅!”邰世涛被提醒,瞬间心花怒放。   “呸。”   一大一小斗嘴几句,忽然都发现了重点——容楚和太史阑超乎寻常的暧昧姿势。   “晋国公!”邰世涛怒发冲冠,“你在对我姐姐干什么!”   “公……公!”景泰蓝蹬腿,尖叫,“……不许摸!”   邰世涛忽然一侧头,看见紫藤花架下的李扶舟,惊叫:“夫子!”   李扶舟一点头,“世涛,好久不见。”   ……   太史阑忽然觉得……乱,真乱!   ==   太史阑好容易把气愤愤乱哄哄的那两人哄住,让到室内,她原本无限惊喜——看见景泰蓝心中大石落地,看见邰世涛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这般人凑在一起乱糟糟的景象,她都顾不得去问邰世涛近来如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顾不上问景泰蓝失踪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和邰世涛同行,只用欣喜地目光将两人看了又看,摸摸景泰蓝的脸,再拍拍邰世涛的肩。   邰世涛和景泰蓝发现自己要找的是一个人,瞬间也不吵架了,也顾不上和太史阑诉尽别来衷肠了,都忙着把目光的利箭,往容楚身上狠狠地投。   太史阑淡定地推开容楚,谢绝他的搀扶,先对那边紫藤花架下始终一言不发的李扶舟道:“先生你来了?一并进屋吧。”   李扶舟深深凝注她,点了点头。   太史阑进屋之时,无意中回身,正见李扶舟弯身,捡起先前容楚叼住又吐掉的那朵花。   侍女在他身边,轻轻道:“这花真美。”   “这是八月春。”李扶舟伫立廊前,将指间的花,抛入风中。   他似在风 神,随即悠悠道:“这花又叫相思花,又叫……断肠草。”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震。   侧身看他,他却不回首,廊下人独立,一个背影,诉尽萧索。   太史阑抿抿唇,转身进室,等她坐好,李扶舟也已经进来,神色如常。   “我这里寻了些好药,拿来给你补身子。”他将那瓷壶放在桌上。   太史阑眼角瞟着景泰蓝,注意到小子无伤无损,心微微放下,抬头看看李扶舟脸色,不禁一怔。   他脸色白到可怕,唇色也微微有些发青,很明显气血不调,重伤未愈。   “你看起来不妥。”她道,“这药你自己喝,我不过是外伤。”   “我没事。这个对你比较好。”李扶舟微笑,手指搁在还温热的壶上,太史阑注意到他只有贴着壶的手指微微泛着血色,其余都是雪一样白。   “你住在这里吧,别跑来跑去了,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你的伤势。”她凝视着李扶舟的眼睛。   容楚在旁边托腮,微笑,一言不发,眼神却有点深——这女人,到现在还没对他说过一句“不放心”呢!   他要不要也在身上搞个伤口,好看看她的“不放心”?   “无妨。”李扶舟微笑,将壶推给她,“趁热喝了,原料不易得。”   太史阑“嗯”了一声,接过来就喝,容楚忽然一伸手,笑道:“你肩膀有伤不方便,我来喂你。”   他不由分说,接过那壶,手一伸,侍女赶紧递上碗,容楚看看那碗,皱皱眉,道:“你怎么没用手帕垫手,用手指抓着碗边,不脏?”   侍女脸红,连连请罪,容楚又道:“换碗,每次伺候她喝药,要记得先用热水三次冲洗,之后用干净帕子垫着送上来……”   李扶舟则道:“别用银碗吃药,对药性不好。”   容楚微笑,斜睨他,“扶舟,你是觉得她身边太安全了,什么都不需要提防是不?”   李扶舟不答,也不理他,另取一个瓷碗,和侍女索要热水冲洗。   容楚眉毛高高挑起,正要发作,那边忽然“砰。”一声。   两个唇枪舌剑的男人齐齐回头,就见太史阑已经重重放下瓷壶,抹抹嘴,说一声,“废话真多。”   她已经嘴对壶嘴喝完了……   ==   邰世涛和景泰蓝小凳子上排排坐,鬼鬼祟祟看三人间暗潮汹涌。   景泰蓝和麻麻失散又回归,满心欢喜要扑到麻麻怀里叙述别 历的,不想麻麻也就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了他不要轻举妄动之后,就只顾着和李扶舟说话,景泰蓝不明白关系的亲疏有时候未必放在表面,小小的心里顿时充满委屈。嘟着嘴,小手指在腿上划啊划。   邰世涛却眯着眼睛,看看李扶舟,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阑,眼神里渐渐写满不满。   “喂。”他捣捣景泰蓝的肩膀,“他们一直这样缠着她吗?”   “是呀。”景泰蓝托着下巴,嘟囔,“……都和我抢麻麻。”   “我没想到夫子是这个身份……”邰世涛眼睛发直,喃喃自语,“当初在安州,他只是偶尔来指点一下我文武之艺,没想到……”   “都是坏人……”景泰蓝沉浸在愤恨的情绪里。   “不能这样……”邰世涛说。   “不能这样……”景泰蓝说。   “都不适合她……”邰世涛深思。   “我才是最好的……”景泰蓝握拳。   “我要阻止……”邰世涛皱眉。   “好呀好呀……”景泰蓝拍手。   “给她找个适合她的人……”邰世涛仔细思考,“不要高位者,高位者腥风血雨过惯,无人间真情;不要江湖巨霸,江湖上纷扰杀戮比朝廷尤甚;姐姐和国公先生相处,得多多少麻烦?不要,不要。不需要太优秀,不需要太有钱,不需要太聪明,只要人品正直、宽容厚道,全心爱姐姐就好……是了!”他兴奋地一击拳,“这才是我理想的姐夫!”随即又目光发直,叹一口气。   “好呀好呀……理想的……啊?”   ……   太史阑才不知道就这么一刻,那两个“晚辈”已经自作主张,把她的“终身大事”给决定了。   她只是觉得,男人好烦,果然好烦,更烦的是,容楚在这次事件之后,对她态度已经有所不同,昭显出更多的占有和亲昵,而李扶舟,以往的若即若离也有了变化,似乎终于坚定了心意,又似乎想要挽回什么,在容楚表现出排斥时,已经不似以前一般,表示出沉默和退让。   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提前去昭阳城授勋……   太史阑用神一般的速度解决了药,两个男人也没有了争的理由,李扶舟微笑告辞,太史阑没有再留,留下来再看他们唇枪舌剑吗?这对李扶舟养伤也不利吧。   容楚还赖着不走,邰世涛忽然笑眯眯地过来,充分表达了对国公的思念和孺慕之情,缠着他讨论兵法军事战局以及为人处事等等,问题很多,表情很认真,充分体现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的求学若渴的精神。   他唐僧一样碎碎念碎碎念,容楚终于怕打扰太史阑休息,拎着小子出去了。   他出去时,眼神恨恨,不知道在恨谁。   他一出去,景泰蓝就爬进太史阑怀里,蹭啊蹭的细说别来衷肠,尤其是亲手揍了几个人的丰功伟绩,那是一定要和麻麻好好说一说的。   太史阑被景泰蓝缠住,也想知道他的经历,是怎么和邰世涛混到一起的,母子俩头靠头唧唧哝哝。   莲池上华亭上,容楚和邰世涛一旦出了门,一个不再是吃醋的男人,另一个也不再是求学好奇的少年。   俩男人都神色微沉,眉目肃穆。   “世涛。”容楚负手凭风而立,衣袖飘举“我知道你怎么出上府大营的,不管如何,要先谢你仗义出手,若非是你发现西番密道,炸掉了那批支援的火药武器,又堵住了密道口,只怕那晚我们对西番的夜袭,不能有那番成果,我也未必来得及救太史阑。”   “她是我姐姐。”邰世涛扬起脸,少年眼神清透,浮沉淡淡傲气,“我也要在此,感谢国公不惧后果,借兵夺权,夜袭西番,救下姐姐。”   容楚转头看了他一眼,看那少年倔强的神情,轻轻一笑。   “你们虽是半路姐弟,但有时候……还真像。”   邰世涛深深吸一口气,“我出上府的时候,曾和总帅说,有种射死我在马上,头向北严!现在我依旧要和国公您说,我姐姐我一生护佑,国公若真能一生不与姐姐为敌,邰世涛亦永不与国公为敌,但凡国公需要,必定全力供您驱策。但若您对姐姐造成任何伤害,邰世涛纵然势单力薄,身在天涯海角,也必,不死不休。”   少年每个字坚决而清亮,震得脚下水纹层层。   容楚轻笑了一声。   “说这么杀气腾腾干嘛。”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邰世涛一眼,“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许多事应该认真在表面,敷衍在心底;许多事则应该敷衍在表面,认真在心底。”   邰世涛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半晌诚恳地道:“是,我太年轻,我怕我不能好好保护姐姐,反因为历练不够,早早葬身官场,因此,我愿国公,有以教我。”   “真心吗……”容楚似乎还在专心地看眼前的花。   “此生这个问题您不必再问。”   “那好。”容楚转身,“世涛,上府边乐成很喜欢你,连你私自带兵出营都替你找了个理由遮掩了,你已经无罪,再加上这次发现密道的大功,以及总帅的抬爱,你在上府大营的前途,必然光芒万丈,可我今日要问你,如果为了你姐姐,我要你放弃,不仅是要放弃到手的锦绣前途,你还会失去到手的军功,会被重重问罪,会一落千丈,在另一个恶劣的地方从头开始,这糟糕的一切,只为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救你姐姐……我问你,你可愿意?”   风忽然静了静。   绿荫间蝉也不鸣。   良久,容楚听见少年的声音。   依旧清亮坚定,是这脚下永不干涸的流水。   “我愿意。”   ==   太史阑在屋内问完了景泰蓝经历,听见容楚和邰世涛边走边谈回来了,隐约听见两人对话。   “……难为你了……”   “……那后面的事情便拜托国公……不过既然国公要我这样做,我对国公也有个小小要求。”   “你说,说了我自会斟酌。”容楚的声音听来有几分警惕。   邰世涛却在笑,“……没什么,既然我马上要水深火热了,你得允我先过几天好日子……给我们总帅打个招呼,我要在此陪姐姐几天,而且这几天,我想给姐姐多逗点乐子,也算是我们姐弟告别前,为她做些事儿,请国公无论如何,不得阻拦。”   “你是愿意你姐姐开心,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容楚似乎在走神,心不在焉地答。   太史阑皱起眉——瞧这家伙语气,当自己是姐夫哪?   果然听见邰世涛语气取笑,“国公可真雅量,差点让我以为姐夫当面。”   “你这小子。”容楚也在笑,“怎么,觉得我说不得?”   “说得,说得。”邰世涛大笑,当先奔了开去,“国公尽管说,抓紧时机说,呵呵……”   “这小子……”隐约听见容楚淡笑。   太史阑缓缓放下窗扇,靠在床上。   所谓姐夫什么的,她当然不放在心上,倒是“水深火热”“过几天好日子”“姐弟告别”什么意思?   容楚不是说世涛虽然擅自出营,但得边乐成庇护,发现密道又有大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吗?又是哪来的“水深火热”事儿?听刚才容楚语气,很是包容,微微歉疚,他要邰世涛去做什么?   正想着,邰世涛已经进门来。太史阑抬头看着他。   先前容楚和李扶舟都在,两人几乎没有直接说话,现在,仿佛才是重逢后的第一眼。   邰世涛站在门边不动了,不知怎的有点无措的样子,那晚冲营而出的决绝都似忽然飞到九霄云外,他靠着门边,拉拉衣角,整整袖口,眼睛低垂着,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一脸“思念过甚,近乡情怯”的神情。   太史阑望定他,脑海里掠过初见那夜他披衣而来的身影,头顶上两个旋儿还在眼前晃动,又或者是鹿鸣山下他蹦跳而来的欢快,金色龙头在胸口一窜一窜,再或是邰府书房里的大声嘶喊,事发那夜牛车前的泪流满面。   她最初相遇的这个男孩,在短短时日里,为彼此留下无数感慨。   眼前的世涛似乎又长高了些,脸庞晒黑了,线条轮廓却越发鲜明俊朗,比往昔的俊秀少年多了几分军人的硬朗,但目光纯澈如前,充盈离别的思念和相逢的喜悦。   她扬起脸,微微笑了。   由衷欢喜。   “过来坐。”   邰世涛的脸庞似在一瞬间发亮,两步就奔到了太史阑身边,习惯性拖了个小凳子就要坐在她膝前,忽然顿了顿,把凳子向后拖了拖,脸上掠过一抹红晕。   太史阑好笑地看着他,这个半路弟弟,在邰府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真心待她如姐,如今军营里混一圈,倒学会 了。   “混得不错。”她看了看邰世涛军衣上的佰长标志,“这才多久,都有个佰长了,你真没辜负咱们当日牛车前的誓言。”   “那也不如姐姐你。”邰世涛勾着脑袋,瓮声瓮气地道,“你马上就要封官加爵了,文武职兼备……”   “你怎么知道?”太史阑警觉地问。   “啊……我猜的,”邰世涛立即道,“按照咱们南齐惯例,但凡文职出身而又对武事有贡献者,都会给予武衔,所以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未必。”太史阑并无喜色,“我总觉得朝廷对北严的态度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关。”   “怎么会。”邰世涛一边暗惊太史阑的敏锐直觉,一边笑道,“说句话不怕姐姐生气,您便是立下莫大功劳,目前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微末小民,不至于专门针对你的。”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想说她的担心来自于景泰蓝,也不知道邰世涛和景泰蓝这一场相遇,猜出他身份没有。   “我做不做官倒没什么。”太史阑语气温和,“你们男儿才更看重建功立业,世涛,以后不要再干傻事,你带手下擅自闯营那是死罪,如果不是运气好,误打误撞发现密道,可以将功补过,你现在怎么收场?”   “那不是没事了嘛,我福大命大呀。”邰世涛开朗地笑。   “还没恭喜你。”太史阑心情也很好,“听说边乐成没打算追究你闯营之罪,你又立了大功,回去后不仅无罪想必还能提升,你算一员副将。”   邰世涛似乎在微微出神,随即便笑了,诚恳地道,“是的,姐姐,有你在,我便觉得我是副将。”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心意平适,太史阑是由衷高兴,而邰世涛,为她的由衷高兴而高兴。   随即他便转了话题,坐到太史阑身边,和她谈身体,谈战争,谈和景泰蓝的意外相遇以及景泰蓝的“英勇”,景泰蓝立即来了劲,两眼放光,小脸激动得通红,不住纠正他讲述中不够精彩之处,比如他绊了对方一脚如何计算精准而阴险,比如那西番兵抓住他脚腕时他如何惊掉了魂,又如何智勇双全,用他的无上智慧和英勇,将那家伙放倒了……   小子现在历练多了,口齿伶俐滔滔不绝,太史阑听着,心中却起了淡淡的怜惜——就在前不久,这孩子看见死人还惊吓恐惧,躲在她身后不肯面对,可如今,他已经能自己使计放倒几个西番兵,战争和离乱果然能予人成长,可是这样成长,其间付出的童真的代价,又要如何弥补?   这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独自拔刀向敌,被血溅了一脸,要吐又要哭的时刻,他是否内心也忽然感觉到一霎的寂寥和空凉?   那种世人围拥无数,可在真正的危险中,只能靠自己的空凉。   这是她一直想要教会他的,是她自知道他的境遇和身份后,便狠心要锻炼他的事,然而当他当真做到,她又不能避免心酸。   就如此刻,看他得意洋洋大吹特吹,可是真正面对那回忆,他声音免不了惊恐犹在几分虚浮,亮而黑的瞳仁里,有兴奋,可也有那一霎惊险的浮光掠影。   他不是不怕,他只是在努力克服,只是想要她,不担心,并为他欢喜。   她忽然抱过景泰蓝,在他脸颊上贴了贴。   景泰蓝正手舞足蹈大肆吹嘘“丰功伟绩”,被这突然的一抱,搞得愣了一瞬,小身子有点僵硬,可是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就势转身,将脸贴上太史阑的脖子,双臂一张,反抱住了她。   太史阑抱着他轻轻摇晃,始终没有说一个字,景泰蓝安静地伏在她怀中,小脸上的激动渐渐褪去,眼神里深藏的惊恐也缓缓退潮,他终于彻底从有点癫狂的情绪中摆脱而出,真正安静下来,在她的怀抱中,安抚里,体贴的相拥里。   邰世涛静静坐在对面,看着那对相拥的“母子”,太史阑微微仰着脸,掺杂微雨的风,掀开她一缕鬓发,她脸上线条清晰,而眼神柔若春水。   这冷峻女子此刻的温柔,像冰山上雪莲花忽然开放,绽一束淡黄蕊心,柔丝曼长,召唤春风,令人惊艳至心动。   他一瞬间忽然明白容楚李扶舟何以会为她吸引。   当一个人,在某些特殊时刻,真正展现不易为他人发现的,和本身气质大相径庭的气韵,那一刻散发出来的矛盾而甜蜜的美,足以让世上的所有在那一刻,为她沉醉。   邰世涛忽觉心中微微一动,也微微一痛。   一动,是忽然明白,从那夜邰府初见,到后来屡次得她自生死之境将自己救出,明明没有血缘,明明仅仅是恩情,为什么自己从此便不肯忘,不能忘,为她不惜身死马上头向北严,也要在最危险时刻,奔赴她身边。   一痛,是因为此刻美好终于得见,下次再见不知道要到何时,也不知其间,将要隔上多少风浪惊涛,或者此生,也无缘再见。   然,便得见这一霎,此生无憾。   浮光照影,照太史阑和景泰蓝再次彼此相拥,休憩在各自的港湾。   浮光照影,少年在每一瞬间都在长大,他看她少有的柔情绽放,不曾嫉妒,只望她这般欢喜柔和,能久久长长。   随即他的眼神更坚定了些。   那些要做的事,无所畏惧,是为她。   他忽然欢喜地搓搓手,抱过景泰蓝,道:“别总压着你娘,过不了两天她就要动身启程去昭阳城,让她好好休息养伤,咱们外边玩去。”   太史阑也有些累了,放开景泰蓝,那小子很熟练骑上邰世涛的脖子,高高兴兴跟他出去了,两人挤眉弄眼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鬼祟事儿,太史阑瞧着,唇角微勾,心想景泰蓝的身边,其实一直缺少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如今有个活泼心性的舅舅也不错。   她想象了一下,景泰蓝骑在容楚或者李扶舟脖子上的景象,瞬间摇摇头。   真是充满了违和感啊……   ==   那边邰世涛和景泰蓝出门去,两人头碰头叽叽咕咕。   “我得给开个告示……”邰世涛说。   “……你这办法真的好吗……可我不想麻麻被抢去……”景泰蓝咬手指,大眼睛骨碌骨碌转。   “你傻了,你麻麻总要嫁人的,与其跟着晋国公或者江湖人,每天风险不断,还不如给她找个妥当合适的人家,你也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是不是?”邰世涛端着下巴,想着曾经听上府老帅边乐成有次醉后说起过的“晋国公未婚妻”事件,更加坚定了决心,“哪,有个好后爹,你也少受点为难啊,你看晋国公,哪像个好鸟?”   景泰蓝想了想,觉得容楚果然不是一只好鸟,瞧他先前摸麻麻那样子!和康王摸……一个德行!   他却忘记了,他麻麻如果找个粑粑,那摸起来会更德行的……   ------题外话------   新卷开张,好多男人!好多 !好多姐夫!求宠爱!   卷2 2章 比武招亲   邰世涛和景泰蓝跑进书房,一迭连声要纸要笔要人,把府里的侍女使唤得团团乱转,说有要紧事要办,却又紧闭着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在景泰蓝的建议下,又把龙朝唤了来,大地痞龙朝在北严安定之后,因为他那一手好木雕工,被容楚看中,目前派在北严府工造司做个主办,容楚似乎打算将来带他进京。   龙朝钻进书房后,两大一小三个男人更加忙碌了,不多时龙朝捧着一大叠纸出来,翻了翻,道:“成,我这就叫人去全城贴去。”走了两步忽然又道:“要是加上城主府的印章就更好啦,官方认定啊。”   “哟。”得了提醒的两人一阵乱翻,却没翻到官方任何印章,正考虑是不是用萝卜刻一个,忽听外头一声大叫:“啊?景泰蓝!你回来啦?天啊!我找得你好苦!你这小祖宗竟然自己回来了!哪呢?在哪呢?”   “哎哟。”景泰蓝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躲,砰一声门被撞开,下一瞬他已经被狠狠搂入一个散发着汗味的怀抱,那家伙大力 他,呜哩呜噜地道:“啊啊啊你竟然已经回来了!可怜我这几天在那附近找你,连口水都没喝过!连口饭都没吃过!哪个混小子把你给带走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再找不到你我已经在考虑切腹自杀向主子谢罪了……”   “就你这傻样儿,活着也迟早给你主子添乱,早点切腹自杀是明智之举。”混小子在一边阴恻恻地道。   赵十三抬起更黑了几分的脸,看看怀中被揉得不成模样的景泰蓝,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急忙弯身给景泰蓝拉衣角掸皱褶,“您见谅,您见谅,我忘形了,唉,都是太史阑害的,在她身边久了,老国公教咱的规矩礼数都丢瓜哇国去了……”   “自己愚钝还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活该受罪。”爱姐如狂的某人听得眉毛倒竖,阴恻恻地道。   赵十三两次被攻击,转头怒目瞪着邰世涛,半晌才认出他是谁,“你是邰府那小子?我听说景泰蓝是你带回来的?你捡到他怎么不还给我?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你这小子,我家主子好心栽培你,你就这么忘恩负义?”   邰世涛懒得和这二缺讲话,赵十三却已经看见龙朝手中墨汁淋漓的大卷纸。   “这是什么?”他一把抢过来,出手如风,龙朝愣是没拦住。   “兹有良家太史女,德蕴温柔、性娴礼教……哈哈哈哈你说的是谁啊,太史阑吗?我怎么不认识呀……待字闺中,端淑贤德,更兼才华卓著,将得朝廷之嘉奖……哈哈哈这话说得和招亲似的,她用得着吗,这附近谁不知道她呀,就她那德行,除了我家国公谁敢娶她呀……,今城主府欲待为太史觅良家子弟……啊?啊?”赵十三霍地抬起脸,目瞪口呆,“你给太史阑招亲?你疯了吗?太史阑那什么性子,你这么干,你找死啊?啊兄弟你找死别害我们啊。”   “看清楚。”邰世涛没好气翻白眼,“我有说招亲吗?”   “啊?”赵十三继续看,“……随吾姐赴昭阳城授勋,任职贴身护卫……啊,聘护卫啊,也行,她马上要做官了,也确实该有自己的护卫人马,不能老是厚脸皮用着我老人家,不过这样公开招当真合适么?还有这条件……年龄二十五以下,家世不计、需相貌端正、武功出众、才学尚可、品行操守高洁者优先、英俊温柔厚道者优先、懂得体贴女子者优先、家世丰厚无复杂亲友关系者优先……你这词……你这词儿到底是要找护卫还是要找丈夫?”   “护啊护啊的就有感情了,我姐她看中了做丈夫我也乐见其成。”邰世涛神情十分满意。   “放屁!”赵十三直着眼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邰世涛到底要干什么。   挖!墙!脚!   “放屁!放你的狗臭屁!”他将告示呼啦一下甩在龙朝脸上,跳起来就奔邰世涛去了,“太史阑要跟谁,用得着你操心?你得到我家主子同意没?他不同意你敢贴出去?你敢?你敢?”   “我敢!”他逼到邰世涛脸前,邰世涛一步不让,眼睛一瞪,“你家主子咋了?我姐姐要嫁谁用得着他批准?男未婚女未嫁,用得着他批准?他是我姐的哥还是爷?”   “他是——”赵十三话到一半呛到喉咙里,“他是……他是……他就算不是什么,也轮不到你是,你算啥?你还真当太史阑是你姐?”   “最起码我对我姐全无私心,最起码我不会给她带来麻烦!”邰世涛声音比他还大,斜眼睨着他,“咦,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姐?”   “可我主子喜欢!”赵十三暴吼。   室内忽然一静。   “哦。”半晌邰世涛点头,“这样,就更要招亲了。”   “放屁。”   “丽京贵族谁不知道,你家主子喜欢谁,谁就活不长了。”邰世涛转身,“不行,我得赶在我离开之前,赶紧给我姐办成这事儿。”   “不行!”赵十三暴跳如雷,“小子我揍你!”   “你揍,揍越狠越好,我姐心疼我,你越揍,她越不理你家主子,呵呵呵,我乐意。”   “……无耻!无赖!你等着!你敢!我去告诉国公去!仔细他扒你的皮!”赵十三 一转,决定告状去也。   刚一转身,发现门口忽然堵了个小人儿。   小人儿咬着手指,转着大眼珠儿,仰着脑袋,笑嘻嘻地望着他。   赵十三忽然打了个寒噤。   “十三叔叔。”景泰蓝奶声奶气地道,“你把我给弄丢了。”   “我的小祖宗。”赵十三痛苦地歪了脸,蹲下来,“我不是故意的啊,这几天我找你,在山里窜来窜去,都快成野人了。”说完拉起裤腿,给景泰蓝瞧他的拉伤的荆棘印子。   景泰蓝大眼睛一瞟,眼风轻飘飘地飞了过去,已经换了一泡盈盈的泪,“可是十三叔叔,你知道吗,我掉下去,就掉在了一个西番兵身上,他看见我,就要杀我。”   “啊?”赵十三惊得一跳,急急问,“后来怎样了?”   “他要杀我我就刺他呗。”景泰蓝自顾自道。   “啊……”   “结果没刺死。”   “啊!”   “他晕过去了。”   “啊……还好……”   “结果又跑来一个西番兵,正好被他绊倒,正跌在我面前……”   “啊!”   “我一把白粉撒了他个不知道东南西北,顺手也把他给敲晕了。”   “啊!您真聪明,我这心可给忽悠的……”   “结果又来一个。”   “啊!”   “我绊了他一跤,他跌在这两人身上,我在这两人身上竖着放了把剑哟。”   “啊……我的小主子……您别这么一段一段一上一下地吓我成不……”   “然后我去捡我的东西,结果那西番兵没死,一把抓住我的脚踝!”   “啊!”   景泰蓝不说话了,扁着嘴,眼珠乌溜溜地盯着赵十三。   赵十三等他家小祖宗继续,再来个过山车啥的,谁知道小祖宗关键时刻不说了,就用这种可怕的控诉的眼光,控诉着他。   赵十三捂住胸口。   “我的小祖宗,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能麻烦您不要再挖坑不填吗……您能把故事给说完吗……求你了……”   “然后他救了我呗。”景泰蓝轻描淡写地道,“十三叔叔,你没保护好我,我差点死了,我很生气。”   “是的……”赵十三气息奄奄地答。   “你代表公公保护我,你没做好,就是公公没做好。”景泰蓝义正词严总结。   “啊!我的小祖宗,这是我的疏漏,您可别迁怒到国公身上去呀……”赵十三瞪大眼睛,惊骇欲绝。   邰世涛一直在一边托着下巴笑,忽然慢慢收了笑容,看看赵十三,再看看景泰蓝。   “就是他没做好,我很生气。”景泰蓝斩钉截铁。   “小祖宗。”赵十三泪了,彻底弃械投降,“您说吧,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将功补过,才能不‘生气国公’呢……”   景泰蓝笑眯眯指指告示。   赵十三眼一闭,痛苦地道:“我没看见!”   主子……两害相权取其轻,娃娃心性不定,俺可不敢冒险真让他记恨你,你就委屈一下吧……反正太史阑招亲也未必能招到合适的,真招到合适的你也可以杀了……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他闭着眼,开始向外走。   “十三叔叔,知道府尹印章一般放在哪呢?”景泰蓝拽他的袍子。   “龙朝啊。”赵十三探头对门外的龙朝道,“府尹的公文大印都存在外书房暗柜,问文案师爷就知道,你们要好好看守,不要被人取走了啊。”   “好唻,您放心!”   踩住袍子的小靴子收了回去,景泰蓝在身后脆生生地道:“十三叔叔最好了,十三叔叔慢走,十三叔叔,其实我一点一点也不生你气哟,你信吗?”   “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赵十三抹一把辛酸泪,踉踉跄跄走了。   过了半晌。   邰世涛、景泰蓝,鬼鬼祟祟,夹着一大卷告示,带着龙朝的地痞手下们,出了门……   在不远厅堂议事的容楚,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而在内室,太史阑也无缘无故,打了个寒噤……   ==   “代城主新告示啊!”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啊!”   “绝世好机会啊!走过看过不能错过啊!”   “一朝鲤鱼跃龙门,佳人富贵皆在手啊!”   ……   一大早,北严城各处街道,都有身穿花衣的青年汉子们,抱着一大卷告示,在各处墙上刷贴,那些拎着浆糊桶的汉子们,一边贴一边四处吆喝,将晨起买菜的人们都渐渐吸引过来。   北严遭受战火,外城损毁严重,好在普通百姓向来是恢复力强大的种群,城内渐渐已经有了几分气象,很快各处告示前便挤满了人。   “咦,太史姑娘招护卫!”   “听说太史姑娘要到省城受封授勋,她立了好大功劳,肯定马上要飞黄腾达,做她的护卫,有前途!”   “啊!我去我去!我最佩服太史姑娘了!不拿银子我也白干!”   “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人家太史姑娘找的护卫,要二十五以下,年轻英俊厚道,薄有家底,家无妻小,武功出众,你瞧瞧你自己,歪腿斜眼瞎老娘,除了骰子什么都拎不起,一张棉被冬天是棉被夏天拆了当大褂,一边去吧你!”   “你能,你去得成?没见告示上说,要公开比武,过五关斩六将,三天内过三关,百里挑一,快撒泡尿照照镜子!”   “哟,吵什么呀,要我看,这事儿咱们都没份,你们瞧这告示要求的条件,怎么看起来不像招护卫,倒像招亲?”   “咦,你别说,越看越像,哪有要求护卫年龄的?还要年轻英俊?别不是太史姑娘要比武招亲,只是脸皮嫩,不好意思明说吧?”   “太史姑娘不好意思明说,咱们也别拆穿,要我说,太史姑娘听说年纪也已经不小了,据说又无父无母,是该给自己订下终身的时候了,只是听说她是个寡妇?前头有个孩子?”   “我倒听说那孩子不是她的,是她亲戚家留下的孤儿,她领养的,太史姑娘心善。”   “哦哦……那么兄台,咱试试?”   “试试?”   ……   景泰蓝骑在邰世涛脖子上,从人群里慢慢挤过去,两人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说你是孤儿生气不?”邰世涛问景泰蓝,“不这么说,对她不太好。”   “本来就是……”景泰蓝小手慢慢揪着邰世涛的头发,像是想要揪掉心里深藏的委屈,“不过现在我有麻麻了……”   “人家问起你你怎么说?”   “……蓝蓝是孤儿……”景泰蓝嘴一撇,说哭就哭的样子,“麻麻收养的……叔叔你不要嫌弃……”   “好乖巧!”邰世涛乐不可支,“对,就这样,脸偏一点,露半边眼睛里的泪水,嗯,你这个模样最会骗人心疼啦。”   “你才骗人……你全家都骗人……”   “可不是……”邰世涛嘟囔了一声,又振作精神,乐滋滋道,“给她选一批好护卫。以护卫之名放在她身侧,所谓日久生情嘛,保不准她就看中了谁呢?反正不要是国公,也不要是夫子,都不适合她。等给她把人选定了,我也就放心了。”   “好看一点……”景泰蓝呵呵笑,“像我这样……差不多了……”   “我觉得和我差不多也就将就了。”邰世涛陶醉地道。   ……   邰世涛拿着盖了印的公示去找北严的幸存官僚们,关于太史阑的事情,大家帮起来都是不遗余力,邰世涛带着他的兵,加上北严府拨来的人马,半天时间就在原内城外广场设了个小型擂台。   为了不引起容楚注意,邰世涛尽量不大张旗鼓,好在龙朝那批痞子们人面广,关系熟,行动力迅速,很快就将消息传得满城都是。   此刻太史阑一人救一城,声誉空前,无论于公于私,于感情于实惠,做太史阑的护卫,都是很多人的向往,更何况在龙朝那批小痞子的有意渲染下,太史阑的光明前途、无上美貌、广大心胸、善良品质,亮瞎了一群人的钛合金眼,更兼邰世涛还命人暗示,所谓“护卫”身份并不低下,是有机会抱得美人归的。   一城人都开始行动,更有一些跑单帮的,做小买卖的,走街窜巷,游走乡镇,将消息远远地传了开去。   西北地男人天生体质较好,武风浓厚,绿林之盟也以西北为最强大,跑马的汉子们传递消息迅速,也就不过半天,北严城刚刚开业的几家客栈饭馆就已经挤满了人。   邰世涛对这样的广告效应和反应速度也很满意,他和太史阑都马上要走,抓紧时间最重要。   一切有赖太史阑的名声和威信,以极短的速度齐备,完了邰世涛才回去,找到太史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咱们正在给你招护卫。”   太史阑听着,倒也正中下怀,她可不想一直用着容楚护卫,再说容楚的护卫,她一直认为是用来保护景泰蓝的。   只是她有点疑惑,招了护卫,她拿什么来养?一个典史副手的工资,可不够雇保镖。   邰世涛告诉她,无妨,南齐对官员待遇一向优厚,她一旦授以实职,朝廷会给她承担五名护卫的开支用度,所在官府也会负担本府主官副官一定的护卫配额,另外,各级官府当地的豪门巨绅,商会势力,也会主动给各级官吏提供类似资源,总之,只要有权在手,不用花自己的钞票,自然会有人替你养保镖。   太史阑想了想,觉得福利制度果然不错,这还只是一个小五品,三品四品呢?一品大员呢?难怪挤破了头要当官,一当官,什么都有了。   虽说钱这个问题好像不是问题,但是她也想到,自己自穿越来南齐,一直处于风波忙碌之中,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思考以后的营生,如果此次授勋授职,是没什么油水的虚衔的话,是不是要想点办法赚钱?   赚啥钱呢?从来不喜欢操心外务的太史阑,抿着唇想了半天,发现她才是个真正的废柴。   运用现代理念,经商开酒楼?穿越女主常见技能——她做不得生意,肯定三天两头打人出去。   化妆美容?算了,别抢景横波生意了,再说,粉底是用在上粉前还是后?水和精华液哪个先涂?   酿酒烹饪?如果哪天她想毒死人,或许可以试一试?   太史阑想了半天,觉得,想必正因为她聪明绝顶,与众不同,所以老天不会让她拥有这些平庸的技能,必将降大任于她也。   嗯……或者,现在就开始搜集景泰蓝的破袜子小 啥的,将来拿出来拍卖?一个定价多少?一百万一只还是一双? 要不要定价高点?   对面,景泰蓝瞧见他麻麻忽然变得阴狠的眼神,悄悄打了个颤。   因为分神到赚钱的事上去,太史阑也就没在意这选护卫的事,表示同意,还表示有机会去瞧瞧,邰世涛得了她的首肯,差点一跳八丈高,一溜烟颠颠地去了。   “跑这么快,这么乐。”太史阑望望他背影,随口道,“倒像给谁招亲似的。”   景泰蓝发出了一阵意义不明的“呵呵”……   而在院子的另一处,忙于处理北严战后一些善后事宜的容楚,并没有得到这一不算小的消息,因为赵十三殷勤地关上书房的门,不允许手下护卫“拿任何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来惊扰公爷。   到了下午的时候,擂台拉起来了,擂台前人山人海,邰世涛还让本城著名画师,给太史阑画了个速写,取材北严之战太史阑城头英姿,背景苍茫雄关,深红残阳,太史阑立在城头,披风猎猎,一个挺秀而健美的剪影。   画像很大,就在擂台上方,来往人等,都仰头,对画像啧啧赞叹流口水。   擂台由邰世涛主持,带着自己的一百兵和龙朝的地痞们镇场子,邰世涛亲自制定规则:第一场自然是比武艺,比武方式多种多样,看报名者情况随时取决;第二场比文才——不是强制性吟诗作赋,那对武人来说太难,而是看一个人的心境和思想,具体题目也由邰世涛随机考验;第三场比忠诚,这就更抽象了,题目还是由邰世涛掌握,小子整天抱着脑袋苦思冥想,要找出“武功高文采好人品佳相貌优永远只忠于太史阑”的未来绝世无敌好姐夫。   擂台当天下午就拉了起来,一百多位好汉轮番上台接受考验,北严百姓对这件盛事产生极大兴趣,几乎万人空巷。   报名者空前踊跃。本来这种招聘护卫,很难招募到真正高手,毕竟有本事的人都是骄傲的,不屑为他人走狗,但偏偏太史阑名头太盛,对她欣赏敬佩的人太多,她力挽狂澜救一城的事迹已经传遍北地,有向全国蔓延的趋势,众人不免有好奇之心,想亲眼见见这奇女子真容,也觉得为这样的女子保驾护航,倒也不算丢人。   何况邰世涛在公告里也已经说明,这种护卫不算家奴,不签契约,来去自由,以客卿相待。邰世涛对太史阑有信心,觉得没有契约约束,以她的魅力也足以驾驭所有人。这种尊重而宽松的条件,再加上“或可为传奇女子之偶”的可能性,也去了不少人的顾虑,渐渐便有一些颇有声名的侠士报名。   人是群体动物,有名侠士来的多了,其余更有名的也就闻风而动,到了这时辰,就不仅仅是为做护卫,为财,或者为色,更多的是为了名,武人好名,在这样人才济济的盛会之上,力压群雄,那也值得来一遭。   这样的盛况,邰世涛也没预料到,本来还想瞒着那两人,还逼迫赵十三守口,现在……   ==   “少爷,黑子他们向您告假,说去看场热闹,奴婢的意思是,咱们难得入内地,不要轻易往人多的地方去,您看呢。”北严城郊一座清幽的庄子里,一个甜美的丫鬟,含笑向对面的李扶舟请示。   她手中托着一盘药汤,室内也氤氲着浓郁的药气,淡白的烟气里,盘膝坐在床上的李扶舟,眉宇间微微有些憔悴。   “想去就去吧,难得出来一趟。”李扶舟声音依旧温和,随即闭上眼睛。   丫鬟不敢再说话,转身要走,李扶舟忽然道:“什么热闹?”   “听说是给那位太史姑娘招护卫。”丫鬟一笑,“不过条件倒也奇怪,又要年轻又要英俊还要没家小,不像招护卫倒像招夫君。更奇怪的是,去的人很多,奴婢听说,松风山庄的少庄主,居然也派人打听这事,难不成他也有兴趣。”说完便笑,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扶舟忽然睁开眼睛。   淡淡烟气里,他的眸子看来竟和平日有些不同,只是香炉里一缕淡紫色的烟飘过来,瞬间遮掩了他的眼神。   被他那样的眸子一望,那丫鬟竟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顿时茫然无措地立在当地。   一条纤细高挑的人影,无声飘了过来,声音平静,“落梅,别打扰少爷清修,下去吧。”   那甜美丫鬟垂头出去了,后来的女子无声立在当地,半晌叹口气,幽幽道:“主子,是我不好,明天就让她回老宅去。”   李扶舟笑笑,道:“你也是为我好。”   高挑女子不答,深深凝注他的面庞,良久道:“是,我以为落梅活泼讨喜,或可博您一笑。谁知道她这么轻狂,还敢擅自评论其他世家。”   “我不是在笑吗?”李扶舟莞尔。   女子摇摇头,已经转了话题,“主子,半年之后,就是家主大选以及北地五大世家大比,松风山庄这位少庄主,性好美色,不足为虑。但万象宗、北冥海、圣门几家,却绝非简单角色,听说圣门欲待联合其余几家,联手打压我李氏,您还是早做防备的好。”   李扶舟神情淡淡,唯有在女子两次提到“圣门”的时候,他的眉梢有细微变化,良久才道:“家主都未必是我,我何必太早操心。”   “说到家主。”女子又叹口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弄这么麻烦的伤回来?到时候家主接位,您要如何过关?太史阑当真那么好,值得您为她如此?奴婢看着,她倒像是对容国公别有不同,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您难道不怕她是利用您?”   “人若有为人可利用之处,未尝不是一种福气。”李扶舟淡淡道,“这是我的事。”   他依旧微笑,女子却不敢再说,轻轻叹了口气,犹豫好一阵才道:“圣门……听说要在大比之中,替他家小姐结阴亲……”   李扶舟目光忽然一冷,眼神如剑,看得那女子也微微一震。   随即他便敛了气息,双手按膝,“圣门既然说出这种话,想必还有后续,说出来。”   女子无奈,只得道:“如果您不能接任家主,还要请您归还风小姐遗物,在她灵前磕头赔罪,并发誓终身不娶。”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听圣门的口气,似乎还想要晋国公也这么来一遭……真是荒唐……”   “风家一直认为当年挽裳是为了救我和容楚而去,而我和容楚没有保护好她,竟然让她一个女子孤身上阵,以致身亡。而挽裳身系风家振兴重任,是风家百年不出的奇才,失去挽裳的后果,风家也不堪承受。”李扶舟静静道,“这怨恨积了多年,总得有个 的口子,如今十年大比在即,他们终于要出手。”   “少爷。”女子凝视着他的眼神,“……你变了。”   李扶舟不语。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少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这么平静地谈论和风挽裳相关的事情?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是少爷永不能碰触的死穴,曾以为十年百年,星霜暗换,旧梦前尘永不拂去,便纵那女子化灰化烟,她也依旧会是李扶舟一生的谶。   未曾想,竟然还有人能够走近他,改变他,虽然这改变并不明显,可是在少爷身边多年的她,知道这有多难能。   这会是少爷的幸运,还是劫数?   她忽然觉得有点发冷,忍不住抱住了双臂。   屋内的烟气淡了些,她走到香炉边,扔进去一块安神香,最近少爷似乎都没睡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安神香气息清郁,令人神志舒缓,她也觉得有点放松,随即她听见李扶舟的声音,像梦中呓语一般,轻轻传了过来。   “我不能让别人再靠近你……”   女子愕然回首。   对面,李扶舟垂目调息,眉目静好,仿佛根本就没出声过。   女子忽然将手紧紧地绞扭在一起,呼吸,一分分急促起来。   刚才……   他在说谁?   他在说谁?   ==   “内城广场有热闹?”和李扶舟那神秘清幽的庄园气氛不同的是,容楚暂居的书房,现在忙得兵荒马乱。   一堆从丽京赶过来的他的专用幕僚,忙着用他们的如椽之笔,舌灿莲花之词,写着那些应对朝廷、兵部、都督府、西陵总督府、上府大营、天纪大营的各种书简回复。   容楚胆大包天,一枪头捅破了天,把西凌总督府、上府大营、天纪大营乃至兵部统统玩在掌心,现在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这些大佬们终于有机会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弹劾他肆意妄为的折子雪片似的。容楚则不急不忙,高坐弹劾之中,左右逢源。   这一大堆师爷只能承担润色的作用,掌控所有事的主大脑还是容楚的,国公爷捧一只冰碗,居于正中,一边看折子,一边头也不抬吃水果,一边吩咐。   “回复天纪总帅:常大贵将军通敌一事,已经审结,常将军杀敌数百,丹心铁骨昭然天下无可怀疑,此次将功折罪,驱逐西番,功勋卓著,本国公正要提请兵部为其请功,纪帅驭下有方,属下人人奋勇争先,本国公也将一并上折为纪帅嘉奖——纪帅以为然否?是否需要本国公撤回为您请功的帖子?换一封奏章,弹劾您驭下无方,属下先锋擅自出营扰乱治安?”   幕僚手抖了抖……很为纪家老帅少帅的心脏担忧……   “回复兵部:请华尚书仔细辨别询问清楚,此次北严救援战先后各军动态之后,再来函询问容某。北严围城前后,其一,天纪上府失察,致西番突袭北严成功,围杀百姓上万,险破我北城墙;其二,朝廷令天纪、上府两军埋伏青水关,等待随时救援,但天纪军仅仅因为出没一小批西番人,便认为军情泄露,在未请示得朝廷批准情形下,擅自将伏兵调出。其三,因为天纪擅自调兵,不遵朝廷发令,导致上府为保护天纪南线,不敢随意出兵,北严以三千兵十万民两日粮,独撑七日之久。其间罪责,华尚书怎能如此忽视?是不是年纪太大,老眼昏花,忽然打瞌睡了?”   幕僚抹一把汗……尚书大人,您可千万别一脑袋磕桌子上……   “回复朝廷:北严被围,自有地方上府兵及外三家军处置,但容楚身为地方光武营名誉总帅,应对出外历练之光武营学子安危负责,而出外历练之光武营学子,按照《地方光武总例》第三十二条第一例规定,应对其历练所在地战事、民生、操演诸事负责。综上所述,容楚为救身在北严的光武分营学子,使用一切地方军事资源行为,有理可循,非擅自越权之举。御史台关于容楚此点弹劾,不实不真,不循人情天理,有悖教化之德为官之义,本国公十分愤怒,要反参御史台监察御史王大人一本——王大人你家外孙似乎在中州行省第十二分营就学,若中州有一日被五越围城,恰令爱孙身在其中,危在旦夕,容某救还是不救?是否请他‘一边去死,尽情捐躯,稍后朝廷自有恩赏’?”   幕僚冷汗涔涔而下,手不停笔。   这主儿说话,好毒辣……   看完这些回复,那些大佬还能活着吗?   难怪朝中人都说这位主儿“遗芳百日,祸害千年”呢……   就是在这样犀利、毒辣、容楚左推右挡游刃有余,幕僚奋笔疾书汗下滚滚的时刻,容楚听到了关于内城广场有热闹,邰世涛举办了一个擂台的消息。   “哦。”容楚正忙着毒舌杀西凌总督府,随意挥挥手,“知道了。”   等他杀完西凌总督府,想了想,忽然皱皱眉,“咦?擂台?招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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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世涛摸摸脑袋,他现在可不敢讲清楚,这是一半意义上的招亲,管家是不能来聘护卫的,但管家来替主子相亲啥的,完全是合理的,看那管家衣冠楚楚,武功气质都很出众的模样,那主子必然江湖身份惊人,姐姐如果能有个啸傲烟霞的姐夫护她一生,也不枉他操心这一番了。   “哦,这管家已经脱离主家了,现在是自由身。”他急忙随便扯个理由,不敢面对太史阑犀利的眼神,便东摸西摸想要岔开,这一摸便摸到了赵十三送来的锦盒,笑道:“咦,什么好东西,还有晋国公府的印。”   “八成是容楚家给他送来的补品吧。”太史阑答,想起容楚这两天都没过来,想必很忙?   “哦我看看,合适的话叫厨房给你炖上。”邰世涛动手开盒,随即,眉毛便竖了起来,“嗯?”   “嗯?”太史阑看他神情有异,也探头过去看,邰世涛啪地一下合上盒盖,“别看!”   太史阑倒怔了怔——什么要紧补品,这么紧张?   邰世涛阴沉着脸,将盒子一推,咕哝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想想犹自激愤未平,怒道,“看他府里没事给他快马送这种东西来,想必平日里也用得勤!淫贼!纨绔!登徒子!”完了分外殷切地往太史阑身边凑,“姐,听我的,没错!你明儿去参加,保管那些大侠小侠们,立刻为你的风姿倾倒,俯首称臣,永远忠诚!”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小子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邰世涛眼里的绝世名花,保不准在别人眼里一支野草,这古代男人评判女人的标准她清楚得很,可不是人人都如容楚这么开明,李扶舟这么善于接受,或者如邰世涛这样真纯。   想到容楚,她眼睛又溜向那盒子——到底是什么?世涛这么紧张?   邰世涛看她模样,涨红脸一挡,“别看,脏!”   “咦,小鞭鞭,小鞭鞭!”忽然景泰蓝格格笑起来。   景泰蓝先前一直在太史阑身边睡觉,两人都没想到他忽然发声,此刻一回头,才发现景泰蓝已经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锦盒,拿出一个圆而长,发黑粗壮的玩意儿,当棍子一样在床上梆梆敲着。   邰世涛的脸唰一下涨红了……   几个侍女看了一眼,纷纷低呼着背转身去。   太史阑怔怔盯着那玩意半晌,觉得似乎、也许、好像、或者,是某件传说中的,和“滋阴”相对应的玩意儿?   “鞭鞭!”景泰蓝格格笑,邰世涛一把扑上去,夺下那只虎宝,往盒子里一扔,砰地把盖子一盖。   他羞得好像被景泰蓝抓在手里的玩意儿是他自己的……   太史阑忍不住要笑,笑容未展开一半,忽然就收了。   嗯?容楚的东西?   容楚家里快马送来的东西?   经常吃的补品?   她瞟瞟四面的侍女,侍女也是容楚安排的,据说是周七从容家在附近的别院调来的,容府的侍女,都被调教得很好,不多话,不生事,极其懂规矩,太史阑经常暗暗称赞,觉得这才是现实生活里真正豪门大族里的仆人,那些宅斗文里大把的疯疯癫癫的侍女,那叫小说,真正大宅门,哪容得那许多不守规矩。   这些守规矩,从来不随意上阶听主人说话的侍女,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虎鞭。   太史阑摸摸下巴,觉得她似乎应该不高兴。   不过她还有更不高兴的。   “景泰蓝。”她问小流氓,“你怎么认得这虎鞭?”   听到她这坦然一句,耳朵根子都烧红了的邰世涛,抱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她……”景泰蓝即使现在说话流利,但奇怪的,他每次说起以往的人和事,便显得结巴,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抗拒,“她说的呀……她用过呀……”   太史阑皱起眉,听说宫廷中是忌用这些东西的,景泰蓝又那么小,更不可能给他看见。   “你在哪看见的?什么时候?”她想或许是先帝在时,景泰蓝那个娘用过,没注意到被孩子发现。   “景阳……我出来前几天……”景泰蓝低头玩衣襟。   太史阑眉头一跳。   景泰蓝出宫时,先帝已经驾崩几个月,寡居的女人,怎么需要用到这个东西?   她的心忽然紧了紧——冥冥中,她似乎已经触到了一个不可触碰的绝大秘密的边缘!   “景泰蓝。”她握住孩子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答应我,以后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要说出你看到的这件事,还有,不要说出你在她那里,听见看见的任何事。”她想了想又道,“如果可以,你不要去她那里!”   景泰蓝被她沉肃的语气吓住,乖乖点头,忽然又扑进她的怀里,“麻麻……我不要见她……我不要回去……不要……”   “景泰蓝。”太史阑揽住他小小背脊,“你答应过我,要勇敢,要长大,要让你喜欢的人笑,不喜欢的人哭。你前阵子的表现,我觉得你已经可以了,你这么聪明,这么讨人喜欢,你不会让我失望。”   “当然。”她抚抚他短短软软的发,孩子颈后的发如幼鸟的茸毛,触手温软,“现在你还不到回去的时候,一天没到迫不得已,我一天不让你离开,总要等你明白得多些,再多些……不过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答应我,我说过的,你应下的,都要做到。”   景泰蓝不说话,太史阑以为他要流泪,以往每次谈起这样的话题,这孩子都要趁势哭一场,似乎想要如此打动她令她犹豫,然而今天,她的衣襟干干的,那孩子只是紧紧靠着她,沉默着点头。   相濡以沫的温暖,烘干彼此的泪花。   邰世涛沉默地看着,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感觉到这一切并不简单,太史阑的态度,景泰蓝的奇特,周围人的神情,让他知道,围绕在这个孩子身边的,一定是连太史阑都觉得棘手的难题。   他不问,不想多问,姐姐需要的时候,他做便是。   太史阑放下景泰蓝,目光在那虎鞭上掠过,眉尖微微一蹙,转头对邰世涛道:“明天要我去么?好。”   ==   第二天擂台赛继续的时候,一顶小轿抬到了擂台后面的一间屋子。   乘轿而来本来不是太史阑的风格,她更喜欢坐车或者骑马,前者敞亮后者快,可惜她伤势未愈。   很多人眼尖,发现一顶小轿进来,随即邰世涛抛下还在比武的人,亲自奔过去接,又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平平静静从轿中出来,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令人觉得腰特别直,姿态特别峻拔,日光照着她的侧面,微微有些苍白,但那双狭长而明锐的眸子一转,连夏日厉烈的日光,都似瞬间退避。   几乎看见她的所有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毫不犹豫叫出声。“太史姑娘!”   是了,太史阑,北严新传奇,女英雄,在大家的感觉里,就该是这样的。   太史阑听见呼声,半转头,抬手对人群按了按。   人们立即噤声。只用欣慕的目光,追随着她进入擂台之后。   邰世涛也欣慕地瞧着——姐姐这样的沉稳气质,这样的自然天成的威慑力,似乎他只在上府老帅边乐成身上瞧见过。   领袖和统帅天生的掌控气质。   太史阑来得低调,可惜她的存在此刻在北严太显眼,擂台上两人很快察觉她来了,竟然双双停手。   “可是太史姑娘来了?”一个白衣男子朗声问,这人神情疏朗潇洒,将那不算俊秀的眉目,都提亮了几分颜色。   “哪,姐姐,擂台上这两个,正要你好好瞧瞧。”邰世涛赶紧介绍,“这位是于定,陇西名门之后,游历到咱们这边,听说姐姐芳名,特来一见,这人你也看见了,大气疏朗,潇洒自如,配姐姐……呃,配做姐姐的护卫!”   “哦。”   “我说,咱们在这里打了一场,连正主儿还没见过,是不是说不过去?”另一个男子大声笑道,“请太史姑娘出来一见吧!也好让我等瞻仰传奇女子的英姿!”   这人肤色微黑,大眼大嘴,一双眼睛灼灼有神,探头探脑地对擂台后瞧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是雷元。”邰世涛介绍,“九华宗嫡传大弟子,家世也尚可,三代以上曾有叔祖官至四品,武功更是没得说,一身横练功夫,扛摔抗打,最合适护卫人才。”   “我不是用来给人看的。”太史阑坐下,喝茶,淡定地道,“打赢了再说。”   “太史姑娘。”两位候选人都是江湖中人,没那么多酸腐气息,对太史阑的直性子倒都觉得对胃口,雷元朗声笑道,“你瞧我如何?”   太史阑略瞧一瞧,觉得还算顺眼,点一点头,道:“不错。”   “那么,太史姑娘对在下呢?是否尚可入眼?”于定笑问。   太史阑又瞧了瞧,觉得也还行,这两人气质家世,做护卫都算委屈,一边暗赞邰世涛会办事,一边也点一点头,道:“成!”   两人都喜动颜色,也同时感到危机,对望一眼,眼底斗志燃起。   “既然太史姑娘觉得你我都可入眼,那你我今日便在太史姑娘面前,放手一搏!”   太史阑懒懒打个呵欠,心想招护卫不是很多么?这两人还要拼什么?谁当队长?   “刚才两位比试武艺,不分上下。”邰世涛呵呵笑道,“也不必再打下去,就以平局论,第二局比文才,题目嘛,我想想……”   太史阑正在左顾右盼,忽然看到那幅她真人一般大的剪影画像,顺手一指,道:“两位,如果让你们给这画添上些别的,你们会画上什么?”   “忙了一夜,我要睡会……”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文书里,容楚懒洋洋捧着茶壶站起身,打着呵欠往外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外头那擂台打得怎样了啊?”   “在打着呢。”赵十三不敢多说一个字。   “你有空去看看,听说报名的人不少,可能还能挑出几个好的。”容楚眯着眼睛,进门往床上一躺,“家世出身要尤其注意,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混到她身边。”   “主子你放心,”赵十三撇撇嘴,“她吃香着呢,什么陇西世家,什么九华嫡传,什么松风山庄……”   “好了好了,我困了。”容楚根本没有认真听最后几句,摆摆手躺下来,赵十三给他盖上丝褥,容楚单手撑颊,睡意朦胧地道,“你去监场,记得每个选中的都好好……查……查……”   赵十三“哦”了一声,瞧一瞧主子海棠春睡的困模样,一甩手愤愤然出门去了。   某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   某个女人真是不知惜福!   这么一个美人不要,去挑那些歪瓜裂枣!   那边忙碌一夜的容楚,继续酣然高卧,睡到一半,迷迷糊糊的脑海里,忽然窜过一排字眼。   “……松风山庄……”   容楚霍然睁眼坐起!   ==   “如果让你们给画添上内容,你们会画什么?”   一个问题问愣了在场所有人。   添什么?   这画已经画得相当不错,背景宏大、构图完整,用色协调,笔触雄健,不过寥寥几笔,一个侧影,便将太史阑的风神气质传神描绘,画师功力了得。非对人物揣摩良久不能为,现在已经有流言在说,画师也是太史阑的崇拜者。   而这两位高手,虽然年轻有为出身名门,可也不见得会比这画师更强吧?   擂台上两人面面相觑,太史阑唇角一勾,“不需要你们画,只要告诉我,你们觉得画上还适合添什么?”   两人这才松一口气,于定笑道:“如此甚好,刚才雷兄险胜我半招,那便让雷兄先来吧。”   邰世涛和太史阑都暗中点头——这人人品不错。   “好呀,我是粗人,叫我画画不来,说还是能说的。”雷元大笑,上前认真看了一会画,又探头对太史阑看看,道,“要我说,这画上还差一把剑。”   “嗯?”太史阑双手交叠,瞄着那画。画上女子侧首向山峦,披风飘举,确实没有拿武器。   “她英姿飒爽,坐镇城头。”雷元道,“万千西番,俱在脚下,这样英风烈烈的女子,手中怎么能没有剑?无剑何以动天下,何以驭千军,何以令八方?她当一剑在手,锋指番贼,如此,才可为这画,这人,这皎皎风神增色。”他大笑,“太史姑娘,以为然否?”   “嗯。说得好。”太史阑点头,雷元神情欢喜,却听她接道,“说得好剑。”   雷元一愕,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太史阑已经看向于定。   于定也在打量太史阑,他不似雷元粗豪,性情谨慎,今天来之前,就是真正打听过内幕,知道选护卫是假,为太史阑寻个如意良伴是真,他放下世家子弟身份,亲身来比试,是实实在在奔太史阑而来。   于定是陇西名门,家大业大,分支众多,普通子弟在于家很难出头,所以除了自身建功立业考取功名之外,娶个出身背景雄厚的妻子,也是一个提升家族地位的途径,只是于定自身是庶出子弟,很难聘得一门好亲事,低了他看不上,高了他攀不起,以至于蹉跎至今。   所以他听见这事儿,立即赶来,之前他已经打听过太史阑出身,得知她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这一点虽然不合他意,但孤女也有孤女的好处,清静少牵扯,何况这女子心性不凡,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若能得她为妻,自然风光无限。   此时他细细打量太史阑,觉得这女子虽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绝色,但多看几眼,自能发觉她不同于别人的清亮,她的所有线条都是紧致的,不同于大家闺秀的纤细柔美,也不同于江湖女子的过于硬朗,有种收放自如的美,像满蕴力量的海,让人感觉投身其中会被那般的冷而激越的力道弹开。   这样奇特的女子,确实很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   太史阑始终坐在擂台后侧,两人都只能看见她一个不太清楚的侧面,于定有点遗憾地转开目光,看看头顶的画,也是一个侧面剪影。   “我想。”他忽然心中一动,笑道,“这幅画已经是精品,已经什么都不缺,真要说还缺些什么的话,应该是画出太史姑娘的眉目。”   邰世涛哧哧一笑,笑完了揉揉鼻子,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太史阑神色不动,“哦?”   于定兴趣盎然地望了她一眼——果然是个冷美人!   “剑也好,刀也好,其实都太过冷硬,这画上已经有雄关如铁,苍茫山色,太史姑娘临风而立,英姿洒脱,再加上一柄剑,画面未免显得过于生硬。”他存心讨好太史阑,笑容越发柔和,高声道,“所以在下以为,这画中最大缺憾,是没有画出太史姑娘无双眉目,令我等不得眼见那般出众容貌,实为遗憾。若画师能再泼墨添彩,绘上太史姑娘容颜,此画必能流芳百世,不过……”他话锋一转,对底下听得一愣一愣的人群道,“就是不知画师功底是否足够,是否能画出太史姑娘真正神韵之万一?”   底下有人在哄笑,随即哗啦啦鼓掌,雷元大声道:“于少侠好会讨人欢心。”   邰世涛摸摸鼻子,咕哝,“马屁精!”   人群外二五营几个姑娘也在看热闹,沈梅花吸吸鼻子,嘟囔,“捧得天花乱坠,我怎么没瞧见她如何个‘眉目无双’?”   “比你美就得。”花寻欢抱着胸,笑嘻嘻看着那个于定,道,“本来瞧着还好,怎么这么会说话?花言巧语的男人最讨厌了!”   “太史阑会看中这个吧?”史小翠道,“有个会说话的人在身边有什么不好?”   “我倒觉得花教官看中了这个。”沈梅花阴阳怪气地道,“瞧你眼珠子都快粘上了。”   “本来瞧着不错。”花寻欢若无其事地道,“不过现在,算了。”   “我以为你会去抢。”一直不说话的苏亚忽然开口。   “花教官不和太史阑抢呗。”史小翠道。   “错。”花寻欢摇摇手指,“如果这男人我真喜欢,而且他也喜欢我,就算有太史阑横在那里,我该抢还是会抢,不过现在看他那样子,眼睛里只有太史阑,我抢来做什么?看脸色吗?”   “五越番女就是不知羞……”沈梅花又开始咕哝了,“大男人满嘴抢来抢去的,你当那是你家白菜啊?”   “总比只敢在心底抢来抢去的光明正大!”永远和沈梅花不对盘的史小翠立刻反唇相讥。   “你娘才心里抢来抢去呢!”沈梅花怒而反驳。   “你是我娘肚子里的蛔虫?”史小翠丝毫不让。   ……   “吵什么!”花寻欢大叫一声,“关心正事儿成不!我听说……”她神秘兮兮对三个人手一招,四人头碰头凑在一起,“那个喊太史阑姐姐的邰世涛,说是给她找护卫,其实不是,其实是……哎呀,国公假如知道怎么办?会当街杀人吗?”   “其实什么,你倒是说呀。”沈梅花不耐烦地催促。   “对啊,其实是什么?”忽然一颗脑袋也凑了过来,笑吟吟地问。   “哪个混账插嘴……”花寻欢爪子一伸,就要把人脑袋给推出去,头一抬,眼珠子霍然大了一圈。   其余三人齐齐往后一蹦。   “呀!你!”   ------题外话------   首先感谢大家的月票,咱不空口说白话,二更送上。   二更没有万字,这点大家谅解,实在没那时间,最近还要准备周末的苏州活动,一大堆的事儿都快疯了,燕倾天下要出版,编辑天天哭啼啼找我要文案简介我都不甩她,尽忙着这边更新了。   虽然上午我说,票给力才加更,并没有一定承诺二更。但其实我心里打算早已想定,就算今天没票,也一样会二更,所以我不订什么达到多少票就加更这样的硬性标准,给予都是难得的,不能让读者抱了加更的期待,而得不到回报。   感谢评论区让我别加更注意身体的读者,体贴到这地步,是作者之福,真希望我能做得更好,也让你们因我而觉得欢喜幸福。 ☆、第四章 一女百家求   “姐,你觉得这两人怎样?”邰世涛脑袋凑到太史阑身边,神情悻悻的,“一个正直,一个乖巧,我觉得都还行。”   太史阑瞧着邰世涛脸上神情——这家伙表情怎么这么古怪,十分之一欢喜,十分之三恼怒,十分之六怅惘,还有十分之一,复杂得连她也辨不出。   再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粗声大气就是正直了?甜言蜜语就是乖巧了?幺鸡嗷唔起来粗得惊天地泣鬼神,谁好意思说它正直?   “太史姑娘,我说的可对?”台上于定一个潇洒地转身,拂了拂衣襟上不存在的灰,笑道,“在下也粗通画技,如果太史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为此画添上惊艳一笔。”   太史阑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有人冷冷道:“这画,还轮不到你来添足。”   人到声到,众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时,台上已经多了个白衣人。   白衣服齐齐整整,缝边笔笔直直,腰带板板正正,头发服服帖帖,相貌端端正正。   太史阑乍一看见台上多个白衣人,难得来了点兴趣,武侠小说里,但凡江湖盛会,必然要有白衣的侠客,但凡白衣的侠客,必然潇洒落拓,武功惊人,或者深藏不露,伤心人别有怀抱,总之,白色的衣裳,在那些任侠江湖意气虹霓的故事里,就好比绿茶表的绿茶,是装叉卖萌伪文艺真泡妞之必备道具,如今可让她瞧见活的了。   然而这么一瞧,白衣是白了,侠客也侠了,却找不到一点人味儿,像墓园里惨白的石膏像,一尊孤零零墩在大门口,你不知是该烧香呢还是该绕道,半夜见了保准还得吓着。   那人抬手,虚空挠了挠自己头顶,太史阑没瞧明白他这动作,直到看见这家伙左边挠一次,右边挠一次,两次之后放下手,端端正正垂在袍子两侧,指缝紧贴袍缝,才恍然明白,敢情这位白石膏,是要抚平自己脑袋上或许被风吹起的乱发。   真是举世无双规整条理好家教。   台上两人看见白石膏,脸色却有点变化。雷元冷哼了一声,于定却笑道:“黄兄也来了,怎么,黄兄也打算给这画添上一笔?”   姓黄的白石膏面无表情,平板板地道:“这等三流画师的三流画作,怎配我等墨宝?太史姑娘。”他转向太史阑,认认真真瞧她一眼,眼神里流露一丝不屑,却还是那个平板语气,“我觉得,你拿这画来考验我等,是对我的侮辱,你想要好画,容易,这场算我胜了,你随我去见一个人,之后你要什么天下名师画作——柳松谷、桑师之、镜南子,你要谁的,就可以得到谁的,这幅画,不理也罢。”   他说到几位画师的名字,众人懂画的便不禁发出惊叹,目光灼灼——都是名存百年的国手丹青,墨宝万金难求,这家伙说起来就和路边摊一样轻易,何等豪贵家世!   太史阑毫无反应——她才不晓得什么松谷桑葚,所有的画在她看来都只分:好看,以及不好看。   就像人在她眼里只分:顺眼,以及不顺眼。   她只是有点好奇,这个白石膏性情冷傲,当着雷元和于定的面,要求算他胜,那两个一看也不好惹的家伙,虽然不满,但竟然没有发声,这个白石膏,难道真的很有来头?   “请跟我走。”白石膏对她一伸手。   台下花寻欢等人发出嘘声,花寻欢回头看某人,“喂你还不去!人要被拐走啦!”   “不急,不急。”那人笑吟吟,“她哪那么容易被拐走。”   真是的,她要那么容易被拐走,现在孩子都生下一堆了。   ……   台侧,太史阑的目光,迎上白石膏直直伸出的手。   “客随主便,遵守规则。这两个词,你听过没?”她道。   白石膏的脸色阴沉下来,把手平平放下。   “擂台我开,规则我定,既然来参加,就是默认同意我的规则。谁想擅自打破,都最好先做好被我、以及所有人唾弃的准备。”太史阑平静地喝一口茶,看也不看白石膏骤然大变的脸色,“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按照我的规矩,参加比试,告诉我你觉得这画添什么合适。第二,你拒不遵从我的规矩,我就对你实行擂台的规矩,此地不欢迎你,负分,请出。”   “好!”底下人群大赞,“不愧一人救一城的太史姑娘!”   “哪来的小子,这样对太史姑娘说话?当你家霸王么?”   “不守规矩,请出!”   人群里某人开始微笑,郁卒的心情得到安抚——他家阑阑,帅!   台上白石膏白花花的脸色,终于开始发红,还有往发紫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腮帮子咬了又咬,拳头握了又握,最终重重一顿掌中剑,冷冷道:“好!就按你的规矩!”   太史阑有点诧异地瞟他一眼——这么势在必得?   她这回倒肃然了些——有种人一看就受不得气,如果他受下了,你最好小心些。   “这画。”白石膏直直地望了那画一眼,不屑地道,“我觉得应该加上清风祥云,金光万丈,然后我家公子,在太史姑娘的亲自迎接下,乘风渡云而来,光降城头,普济众生,你两人携手恩泽北严城,从此谱就一曲人间佳话……”   “噗——”正喝茶的邰世涛喷了。   “咔嚓——”不太搞得清状况,专心在那吃糖果的景泰蓝,咯着牙了。   “妈呀——”看热闹的花寻欢向后一仰,撞到沈梅花的下巴。   还有某个看热闹的,双手一合,惊了。   太史阑望着白石膏——笑了。   尼玛。   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吗?   还是三流肥皂神仙剧看多了?   还金光闪闪踏云光降——托塔李天王吗?   她一笑,台上台下忙着傻乐的,忽然都怔住。   连白石膏那么傲性的,都瞧得目不转睛。   一笑。   似雪山之上绽新莲,瓣尖一抹嫩粉,黄金日色之下璀璨明艳;又或者深浓暮色里雾气初降,触目一片茫茫,忽然有人拉开小楼窗扇,窗内碧玉床、琉璃榻、珍珠香囊随风飏,二八美人正梳妆,刹那间目光被洗得鲜亮。   一笑。   十万霜雪春风破,回首花开动全城。   白石膏眼底闪现惊艳之色——这女子平日看只是特别,有种少见的宜男宜女的俊美,却又不乏时时闪现的柔和,但当真算不上绝色,他一直腹诽公子的要求,觉得这样的女子,既无美色,脾气又坏,毫无女子德容言工之修,一看就知道难以驾驭,何必费事?   此刻太史阑破冰一笑,他才开始由衷惊叹——公子果然好见识好眼力!阅遍美人的人就是眼光不凡!难怪公子对这个太史阑展现莫大的兴趣,就公子身边莺莺燕燕,仔细想起来,真没有谁能和这个女子风神相比的。   满场失神,为这惊艳一笑。   人群中却有人大怒。   喃喃道:“笑!笑!该笑的时候不笑!”   “非也。”花寻欢回头正色道,“此时笑得正是时候,瞧那一群狼似的眼神。”   ……   狼似的眼神将太史阑盯着。   太史阑却已经收了她那极其短暂的笑容。也不在意忽然灼灼的目光,若无其事喝茶。   “我这画添得想必好。”白石膏醒过神来,心中决心更坚定,大步走过来,伸手便来拉太史阑袖子,“姑娘随我去,这护卫我看不选也罢,你需要的话,我家公子随时给你配齐便是。”   “放肆!”邰世涛霍然跃起,抽剑便拦。   早在他出令之时,他那一百个士兵便已经奔了过来,纷纷拦阻。   白石膏冷冷一笑,衣袖飞舞,也没见他怎样动作,那些士兵的武器忽然都飞了出去。   “我给姑娘面子,不想动武。”白石膏道,“姑娘也给我面子,不要闹得不可收拾。”   太史阑平静地看着他逼近。   人群里花寻欢冷哼一声,开始捋袖子,她身边不远处,火虎等人,也开始带着人往擂台方向去。   而在擂台附近,也有更多人蠢蠢欲动。   有人在冷眼旁观,有人在蓄势待发。   忽然一人轻轻道:“我有个道理不明白,想要问问太史姑娘。”   那人声音很低,却瞬间压了全场的各种骚动,所有人都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台上又多了个人。   太史阑皱皱眉,心想原来江湖比武就和演鬼片似的,瞬移、闪退。   台上人也是一袭白衣,但衣服穿得有点随意,看上去似是一件家常袍子,然后临时匆匆出门,系了一条碧色丝绦把袍子拢住便出来了,脸上还戴了个面具,面具十分死板僵硬,看上去比板板正正的白石膏还难看几分。   可是这么难看一张脸,这么随意一件衣服,却无法遮掩这人本身的气质风神,女人们看着他颀长高挑的身条儿,眼底爆出惊艳的喜色,男人们瞧着他垂在背后乌幽幽光可鉴人的长发,以及衣袖里露出一截修长而骨节精致的手指,眼底也露出了嫉色。   他衣着随意立在台上,那一身普通白衣,在圆规和三角尺画出来一般的白石膏面前,忽然便有了线条,有了起伏,有了盈盈脉脉的意境,还有了与这样衣饰应该相配的潇洒和风华。   太史阑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不得不承认,武侠电视剧里白衣少侠都是男主还是有道理的,这白衣服还真要看什么人穿,有资本的穿起来,就是漂亮。   众人都在惊艳,人群里有人眼底却发出了幽幽的光,有点恶。   “你问。”太史阑对潇洒的白衣男子点了点头。   “一切要按规矩来。”那人声音有点轻,似乎中气不足,听来却很舒服,“这位黄兄,似乎没有经过前一轮的比武,便直接参与了第二轮的论画,太史姑娘不觉得这样不公平?”   “那是因为我不觉得他能过论画这一关。”太史阑答得轻描淡写,白石膏气得面色铁青。   “我何须和他们打?”白石膏阴恻恻道,“他们昨日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有必要再来一次?”   “哦?”白衣潇洒的男子笑道,“那就我来吧。”   “你?”白石膏定定瞅他一眼,蓦然大笑,一指默不作声下台的雷元和于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输给我?你知道他们今天为什么不敢打,你这个初出茅庐只想讨好女人的毛头小子,捅破了天都不知道大祸临头,来,让我告诉你——”   “啪。”   白色的袖风一卷,卷出同样白色的人影,动作太快,没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花,忽然白石膏就飞了出去,人在半空“嗷”地一声大叫,撞在台柱上砰地一声。   立在原地的白衣男子,卷起衣袖,笑道,“嗯,你告诉我了,你哼得很好听。”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白石膏一个骨碌爬起身,头发也不服帖了,衣服也不板正了,五官也不端正了,歪斜扭曲角度诡异,“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我是松……”   “啪。”   人影一晃,再一闪,众人定睛再看,白衣潇洒的男子还在原地,在卷另一边的袖子,白石膏傻傻地蹲在柱子下,原本一丝不乱的头发,左边耸一撮,右边竖一撮,和俩发髻似的。   他也忘记抬手左边拢一拢,右边拢一拢了,恶狠狠地盯着那微笑卷袖子的男子,蓦然拔刀。   “呛”声一响,瞬间光华一绽,盈盈如碧水,耀得整个擂台都绿了半边。   “好刀!”识货不识货的都同声惊叹。   白衣潇洒的男子,眼眸却在瞬间眯了眯。   似乎这样的刀,引起了他某些不好的回忆,他有了那么一点点不愉快。   白石膏持刀奔来,这人确实出身不凡,盛怒之下不失法度气象,走位、方向、角度、刀法,配合得完美无间,泼开的刀光,像风卷过大片大片的绿竹。   白衣潇洒的男子,衣襟被刀风猎猎卷起,整个人都微微后仰,似被那暴卷而来的风中绿竹逼退,压倒。   他也真的开始后退。   这一退便如流云倾斜千里,唰一下脚跟几乎贴地,身子平平顺着擂台的木板,滑出擂台半边,悬空停住,不动。   底下惊呼声起,花寻欢却目放异光大赞:“好腰力!”   沈梅花口水滴答:“足可一夜七次!”   史小翠大骂,“淫贼!”   杨成扬眉,“我也可以!”   ……   那人滑出擂台半边。   白石膏狂喜,眼底阴鸷之色一闪,对着那人双脚砍下!   那人脚尖忽然微微一勾。   “咔。”   也不知怎的,那人的脚尖忽然就越过了刀风之幕,抵达了刀柄,足尖在“力眼”不过轻轻一点,白石膏便觉手腕一软,臂上力气如流水般奔腾而去,“呛啷”一声,刀落。   白衣潇洒的男子顺势靴子一抬,刀背落在他靴子上,他腰背一挺,自擂台边立起,脚尖平直不动,脚背上的刀也纹丝不动。   众人看着这般武功,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人站直,脚尖微微用力,那柄刀咻地倒射,直向白石膏而去。   白石膏离得极近,躲避不及,眼睁睁看刀直射自己腰部而来,惊得面色惨白。   “呛。”   依旧清越一响,白石膏只觉得腰侧一凉,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感,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刀已回鞘。   他怔怔立在原地,后背哗啦一下全湿,底下采声如雷。   “好眼力,好巧劲!”邰世涛也赞。   这几招快如闪电,却根本没有一招实招,对方不知道是想省劲还是怎的,没有和白石膏硬接,唯因如此,明眼人更能看出他对力道、方位、角度的掌握和使用,已经到了举重若轻超凡入圣的境界,最后一招以足尖送刀入鞘,更是点睛之笔。   “怎么觉得这一招有点眼熟呢……”邰世涛忽然托着下巴,喃喃自语。   太史阑没注意他这句话,她紧紧盯着这位后来者,是谁?李扶舟?容楚?还是哪里跳出来的高人?虽说声音不对,但学武人有变声技巧,这个不是问题。   太史阑真心不希望是李扶舟,李家是江湖巨擘,而这个白石膏的主人,很明显也是江湖超等世家,任何环境的高等势力之间,必然存在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李扶舟如果为了她招惹上那些世家,将来必然会有麻烦。   白石膏怔怔立在台上,被最后那一手送刀给震住,张张嘴要留下山门,说几句狠话,然而接触到对方带着笑意,又似乎带着警告的目光,忽然心跳了跳。   他这才想起来,貌似对方根本就是不愿意他说出他背后的靠山,两次都是他要开口说主家的时候出手。   若有所悟,他深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下台。   经过那人身边时,他压低声音,阴狠地道:“我会知道你是谁……”   白衣潇洒的男子,偏头对他笑了笑,眼神温和。   白石膏却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撂狠话,匆匆离去。   台上只剩那白衣潇洒的男子,含笑和太史阑对望。   “我可以继续论画那一节么?”他问。   太史阑凝望着他,抬了抬手,“请。”   男子慢慢踱到画前。   “一幅好画。”他低低道,“若要说唯一缺陷,在于无情。”   “无情?”众人瞪眼,这叫什么论调?画也有情?   太史阑坐正身子,放下茶杯,做出聆听姿态。   “好画需有情。”男子道,“若非倾注感情,全力下笔,笔尖墨下,都满含作画人心思情意,如何能作出令人一见失心,神韵独具的好画?”   “那么先生如果作此画,会赋以何情?何意?”邰世涛目光专注。   “先前那位于少侠有句话说得很对,此画铁血太过,而风韵不足,不过画上太史姑娘容貌只是画蛇添足,在下以为,”男子笑道,“背景留白处太多,应绘以迢迢江海,烟雨山河,在天尽头、水之涯,现扁舟一叶,有人顺流而下,向孤城而来。”   “何意?”   “愿以轻舟一叶,载人间风波,卸她苦累一身,换江海逍遥。”他笑,衣袂飘举,眼眸温暖。   邰世涛神情微微向往,似也为他寥寥几句中的意境和心意所打动。   太史阑抬眸看着那画,似乎也见到那画上留白处,多扁舟一叶,江海流波,而那人长身玉立,溯流而下,款款而来……   确实很美,很宁静,很令人神往。   可是不知为什么,依旧觉得缺少了什么,心里有种空茫茫的感觉。   邰世涛却和她感受不一样,深深长吸一口气,笑道:“说的好!”   “不知太史姑娘所意如何?”那人眼眸弯弯,看向太史阑。   太史阑还在出神,想着心空的那一块是什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底下一群人瞪大眼睛——这是佳人芳心所属了?   人群里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唇角现一抹淡淡笑意,几分不满,几分不屑。   “如此。”那人笑得越发温雅,“愿求见识擂台第三关。”   人群一阵骚动,昨日打了一天擂台,选出来的优秀侠少,在今天的第二关中都铩羽,现在终于有人面对第三关了。   看太史姑娘模样,似乎对这面具白衣男子也不排斥,难道真有好事近了?   “第三关,考忠诚。”邰世涛瞟瞟太史阑,看她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道,“我会给你一个考验,先生愿意接受否?”   “愿意。”男子负手而立,平静而又毫不犹豫地答。   “我想……”   太史阑忽然再次打断了邰世涛的话。   “我并不在乎何谓忠诚,忠诚,也不是一次考验能考验出来的。”她道,“我只问先生一句话。”   男子眼眸深深地凝注在她身上,声音也凝重了几分,“请讲。”   “蓝田关附近一条河边的野花,很美。”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先生愿意采来一观吗?”   众人都怔了怔。   蓝田关?   离北严还有一日路程,去采野花?哪里没有好看的花?   “喂,太史阑今天很奇怪啊。”底下花寻欢捣捣身边史小翠。   “我觉得她认识这男人……”史小翠偏头,“你说他是不是李教官?”   “是李教官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花寻欢不以为然,“他不是那样的人。”   “或许有难言之隐。”沈梅花道。   “蓝田关……什么意思呢?”几个人冥思苦想,花寻欢忽然一转头,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惊道:“人呢?”   ……   台上的人在沉默。   太史阑也不催促。   她的眼神越发安静,像沉到海底的冰,透明,穿过这波澜万丈,看见万千景象。   良久后,那男子轻轻道:“蓝田关的野花,确实很美,姑娘喜欢,我立即去采了来。”   说完他转身便走。   太史阑怔了怔,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   “这花,我看,不采也罢。”忽然又有人长声一笑,声音远远地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又回头,邰世涛露出懊恼表情——今天怎么回事,好好的一场擂台,不停地被打断,姐姐还要以为他孩子胡闹呢。   太史阑远远看去,刚才发话的人声音陌生,语气却很不客气,是谁?   她注意到台上的白衣男子,听见这人声音时,眼神似乎稍稍一冷。   那人却已经接近。   来得气势非凡。   远远地就看见正对着擂台那一排队伍,像被飓风吹开的海,人群东倒西歪,现出一条两人宽的路,一人锦衣华贵,手持玉扇,翩然而来。   这人走得不快,但每走一步,四周的人便惊呼后退,跌成一片,很明显,被他外放的真气所伤。   这么一路走过来,伴随一路的惊呼让路,气势很足,很足。   太史阑却注意到这人身后。   白石膏一脸青紫,垂头跟着。   她面无表情,喝茶。   打了狗,主人来了。   邰世涛见底下被推搡得不像话,起身要让人维持秩序,太史阑摆摆手。   有些人就爱装叉,不给他机会装,他终于还是要找回来,那就让他装个够。   “嗖”地一声轻响,那人跃上台来,人在半空,还美妙地旋转了一圈,让衣角飞舞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才悠悠降落。   正面相对,众人才看见这人容貌。   一张瘦长脸,苍白得发青,窄窄瘦瘦的额,疏疏淡淡的眉,迷迷蒙蒙的眼。   整个人像没睡醒的菜青虫,又或者是纵欲过度的兔子。偏偏还自命潇洒,每个姿态每个动作每个角度,都调整了再调整,生怕不够展示他的“玉树临风绮年玉貌公子如玉侧帽风流”。   “莫君世见过太史姑娘。”男子瞟一眼太史阑,眼神瞬间从她的脸一直溜到被桌子挡住的胸,着重欣赏了下她冷淡的表情,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转身,面向那白衣男子,手中玉扇唰地一收,指向后者胸口。   “蓝田关的野花,你也不用去采了。”他懒懒道,“一个打断腿的人,是没办法跑一日路程去摘花的。”   说完他一挥手,他身后一群黑衣男子嗖嗖跃上台来,将那白衣男子围住。   莫君世再也不看那白衣男子一眼,好似这人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抹去,一转头,“邪魅狂狷”地看住了太史阑。   “太史姑娘先前那个问题极好。”他得意地微笑,“可惜那几位都太笨,也太穷酸,不能明白,对于一个极致优秀、极致美丽的女子,一切的赞美,都不抵让她明白她的珍贵更重要。”   随即他拍掌。   四个美貌侍女跃上台,手中各自捧着一个匣子,在莫君世眼神示意下打开第一个盒子。   冲天的宝光,几乎炫花了人的眼。   整个盒子里都是黄金,纯度极高的黄金,被打磨成极薄的片,侍女用手拈起,那金箔绵长不断垂挂而下,竟然是画纸尺寸。   “你就是画,这世上最珍贵最美丽的画。”莫君世深情款款地道,“普通画纸,怎配绘你无双风神?我带来金箔三丈。”   第二个侍女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盒子,一颗硕大滚圆,足有鸽蛋大的明珠,在盒中宝光四射。   莫君世一指画上那轮红日,“用色单调,暗淡无光,不配照耀你如云鬓发,我这里有极品深海百年一出的夜明珠。配你相得益彰。”   第三个盒子打开来,是一柄样式奇古,青光四射的短剑。   “有人说你缺一把剑。”他道,“想来你这样的奇女子,定然也喜欢上古神兵,这柄‘断水’,正合你英气风华。”   第四个盒子打开来,却是一身黑黝黝的轻甲。   “将军难免百战死,可是你这样的女将,谁舍得你身先士卒,挨刀受枪?”莫君世神情充满怜惜,“特以千年海铁,为你制轻薄护甲,自此后刀枪不伤,护你再立功勋,如此,我心亦安。”   ……   “如果不看那张脸,光凭这张嘴,足可让天下女人为之动心啊……”沈梅花目光发直,口水滴答。   “是啊。这么讨厌的一个人,这么会说话,如果有人这么对我说,我也会心动的……”史小翠双手捧心,喃喃自语。   她身边,最近一直很阴郁很少语的杨成,冷哼一声,道:“女人就是眼皮子浅,稀罕宝贝,想要?我给你——”伸手便从怀里掏东西。   史小翠吓得一把按住他手,尖叫,“不要——”   “为什么不要,为什么总不要,不就是我杨家的传家宝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这胆怯的女人……”杨成大怒,然后被他家史小翠一把拖入人群,“丢死人了,走走走……”   “一对冤家。”花寻欢摇头,注意力都在太史阑身上。   四个宝匣一字排开在太史阑面前,宝光璀璨,足可亮瞎她的非钛合金眼。   太史阑瞄都没瞄一眼。   “黄金珠玉,名剑宝甲。”她道,“和画有关系吗?”   莫君世怔了怔,薄薄的白面皮浮上一层森然的青灰色。   不过随即他又笑了。   “果然是带刺的玫瑰,就知道珠宝和美言,不够打动你。”他笑得有些阴凉,不出所料的模样,“不过我向来先礼后兵,以免别人说我仗势欺人,如今礼毕,你不受,那我只好……先折了你这朵玫瑰!”   人影一闪,莫君世直逼太史阑。   邰世涛霍然站起,拔剑。   一直微微合着双眼,似乎在凝神的太史阑却没有躲让,忽然一抬脚,将睡着景泰蓝的小椅子向一边蹬了出去!   “砰。”小椅子被就在附近的赵十三接个正着,随即风声一响,人影一晃,莫君世站在了刚才景泰蓝坐着的地方。   他有点怔怔地站在那里,想不通太史阑是怎么猜出,他要先对景泰蓝动手的?   他早就听说太史阑身边有个孩子,一方面觉得碍眼,不喜欢自己看中的女人有牵绊;另一方面也想把景泰蓝挟制在手,让太史阑乖乖跟他走,免得当那么多人对女人动手,不太好看。   谁知道太史阑就像能预知一般,竟然看破他的虚招,先护住了那孩子。   莫君世面色变幻,第一次脱离了看女人的眼光,用看敌手的目光,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他的兴趣忽然更加浓厚。   这是个神奇的女人。   她的价值绝不仅仅是特别的气质和容貌,或者武力。   她定然有别人所不能及的无双才能。   征服这样的女人,才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莫君世眼光灼灼燃起,低笑一声,“好!好女子!”衣袖一甩,袖子里探出一只鬼爪般的手,抓向身侧太史阑肩头。   “咻!”   忽然一道风声疾射而来,来势快如闪电,那箭似从台下射上,角度诡异,好像正向着他的……屁股。   莫君世大惊,顾不得去抓太史阑,便要抽身让开。   谁知道他身子刚刚一动,身后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柔声道:“莫兄,早。”   那人声音很柔和平静,按在他肩上的手却重如千钧,莫君世觉得自己仿佛瞬间扛住了一座山,再也动弹不得。   “咻!”这么一缓,那箭已至,狠狠扎入莫君世的……屁股。   “啊——”   一声惨呼,一道血花,在雪白的裤子上四散飞溅,如鲜艳的红菊。   惨呼声里,有人轻轻松松跃上台来,轻轻松松笑道:“好一朵红光灿烂小菊花!”   ------题外话------   今天少了点,抱歉,实在累了,想着后面还有漫长的连载路,涸泽而渔不是什么好事儿,还是要悠着点。   本月最后一天,刚算了下,本月更新点数1002点,平均每天更新字数一万一左右。   这1002点,是我在天定3上市宣传、燕倾天下进入出版流程、天定4第一卷修稿,123言情八月苏州活动无数准备工作、以及我本职繁忙工作等一系列事情之中,拼老命挤时间搞出来的。   别人看起来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就是奇迹,一年比一年忙的兼职作者伤不起。   凡事尽力而为,坚持一天是一天,算是感谢,也一直坚持着支持我的读者亲们。   八月,争取万更继续走起—— ☆、第五章 容楚VS李扶舟,绝世之争   莫君世的尖叫惊天动地,似钢丝一般穿透所有人的耳朵,底下人人捂耳,花寻欢大骂:“我们那猪配种也没这么叫的!”   莫君世一边尖叫一边艰难地回头,发现关键时刻按住他肩膀的,是先前那个白衣潇洒男子,先前负责围攻这人的他的手下,不知何时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而擂台上,他身后不远,又多了一个人。   这人穿得也很随意,黑色劲装,也戴个面具,却是个笑佛模样的面具,面具戴了上半边脸,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和更优美的唇,鼻尖笔直,如玉雕成。   他手里抓着一张弓,看莫君世回头,还抬起弓,对他挥了挥,以示打招呼。   这个黑衣面具男,和白衣面具男比起来,又是一种不同的风情,白衣面具男潇洒随意,衣衫飘举,他却浑身扎束得利落,线条紧致,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流畅得让人觉得,目光落上去就会自动滑下来。   日光从他的肩,缎子般流到他的腰,弧度美妙得,让人搜索枯肠,想寻最精致的词语来做一首诗。   底下女子们在尖叫,拼命朝前挤——好身材!好身材!   太史阑抬头看看,把椅子朝侧边挪挪——难得这眼福,这个角度看更美些。   “你敢射我……你敢射我……哎哟……”莫君世还在叫,扭着胯,不知道左摆还是右移,整个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杵在那。   “啊,我可不敢射你。”黑衣面具男笑道,“我对阁下没兴趣。”   底下安静一瞬,随即,哄然大笑。   太史阑托着下巴——流氓!淫荡!骨子里的坏胚!   “你……你……你知道我是……”莫君世摸着屁股,抖抖地摸出一手血,骇然瞪大眼睛。   “你是莫君世,武林四门里松风山庄少主,你排行最末,最受宠爱,无法无天,生性好淫。五岁令人奸了你的奶娘,令她投河自尽;十岁意图逼奸远房堂姐,使得她不得不匆匆嫁人;十四岁觊觎亲嫂多次调戏,导致你哥嫂不得不分家另居;十六岁你房里三个丫鬟同时怀孕,却又同时失踪,你娘看着这样闹下去不行了,给你一气娶了十个妾侍,第二年又娶了十个,年年新娶,总数不增,女人很多,儿女没有,人称:一年十次郎。”   “……”   莫君世张大嘴,连痛都不会喊了。   这这这……这些都是他松风山庄内部都未必知晓完全的秘密,是庄主夫人再三严令不得外传早已灭口的绝密,眼前这个黑衣面具男子,怎么就和说他自家鸡鸭,这么轻轻松松,巨细靡遗地便说了出来?   这些事儿,今天当着上万人的面传了出去,他还能回山庄吗?   黑衣面具男抓着弓,走了过来,他的步子很闲散,速度却不慢,走到那四个侍女身边,看一看盒子里的东西,淡淡道:“松风山庄真是每况愈下了,这等三流货色,还好意思拿来献媚。”   “你……你少胡吹大气……”莫君世心底开始发怯,嘴上也就没了硬气,“这里哪样不是稀世珍宝?你有种……你有种拿出比我更珍贵的东西来……”   黑衣面具男把弓交叠于肘下,托着下巴看他,眼神笑吟吟的。   “我当然有更珍贵的东西呀。”他道,“便是你也不得不承认,我这件宝贝,比你的那些破玩意,珍贵一万倍。”   “胡扯——”莫君世咬牙,吸气,打定主意,这家伙就是拿出皇太后的凤冠,他也说是赝品!   “如果我能拿出来,你滚不滚?”黑衣面具男笑问。   莫君世阴毒地盯他一眼,“你拿不出来,你滚!并且要给我磕头赔罪!砍掉射我的那只手!”   “我说过我没兴趣射你,是我的弓看你不顺眼。”男子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莫君世忍痛冷笑——承认还是不承认,主动权可掌握在他手里!   “我的宝贝,无比珍贵,珍贵到我拿出来,都有点犹豫。”黑衣面具男在台上踱了一圈,叹息道,“给你们多看一眼,我都觉得亵渎。”   先前那白衣潇洒男子,自从出手害莫君世被射之后,便袖手立在一边没有再说话,此时忽然笑了笑,眼光往台边一溜。   “真啰嗦。”邰世涛咕哝。   太史阑正准备喝茶,忽然把茶杯稳稳地搁到一边。   “少废话!”莫君世屁股剧痛,想着要赶紧包扎,要不是为了等下好砍掉这个混账的手,他早就忍耐不住了,“再不说,就算你输。”   “我的宝贝嘛——”黑衣面具男子悠哉悠哉转了一圈,忽然头也不回,手一指,“就是——她!”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   “哟——”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惊奇、欢喜、佩服、原来如此。   被指住的那个人,端坐,笔直,神色不动,点头,表示深切赞同。   太史阑女神大人,毫无愧色接受也。   “这……”莫君世瞠目结舌——这叫怎么说?   “她是我的宝贝。”黑衣面具男子道,“珍贵绝伦,无与伦比,天上地下,再无第二。我,以及这里所有人,包括你在内,都以实际行动表示,她的价值,非一切黄金珠玉,名剑宝甲可以估量。你看,你的黄金珠玉,名剑宝甲,不过求她一顾,你说,谁的更算宝贝?”   莫君世冷汗滚滚而下。   没人能在这样的看似歪理实则无可辩驳的理论下反抗。   他再多的宝贝又怎样?还不是拿来孝敬“这个宝贝”?他不承认?岂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不过……   “你说她是你的宝贝就是你的宝贝了?”他狞笑,“我还说她是我的宝贝呢!”   “或者我觉得,她也是我的宝贝。”一直不说话的白衣潇洒男子,忽然轻轻笑道。   底下轰然一声,鸡冻了。   抢人啦!   抢女人啦!   三个男人抢女人啦!   三个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财有势的男人抢一个女人啦!   三个一看就背景不凡,有财有势的男人抢一个无比凶悍、无比厉害、名动北严的女人啦!   以上诸句,综合浓缩——“好戏”!   人群开始纷纷往前挤,摩肩接踵,男人们要看太史阑的反应,女人们则忙着欣赏两个美男的身材。   “宝贝儿”稳稳坐在漩涡的中心,又端起来茶杯,觉得“宝贝”这个词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而且这个词儿,估计大波会和她有共鸣,君珂会喜欢,文臻会觉得“啊,小甜甜!人家最喜欢这个称呼啦!”   分神的太史阑,直到被那些眼光探照灯扫射了一圈又一圈,才反应过来,她似乎该对那个“宝贝儿”表示点什么。   对面,黑衣面具男子盯着她,眼神笑吟吟的,不过那笑吟吟里,似乎透出点微微的恼怒来。   白衣潇洒男子稳稳而立,也在看着她,他没笑,眼神温和如春阳,无处不在将她包围。   太史阑的眼光滑了开去,落在菊花灿烂的莫君世身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   虽然不喜欢宝贝儿这个称呼,但她更不喜欢莫君世,只要能让他光速消失,她不介意牺牲面子一咪咪。   “姐!”邰世涛忽然探身过来,声音焦灼,“你三思,这话一承认,等于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昭告所有权,对你终身……有碍。”   太史阑瞟他一眼。   有这么严重吗?   她不觉得。   这是南齐仕女的标准,不是她的。   穿越人是得遵守古代社会的各种规则,可她的心,她的选择,从来都由自己做主。   一个承认代表什么?今日承认你,下次你让我不爽,我照样踢了你。   不懂她的人永远也不会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必须得懂她。   太史阑搁下茶杯,看着黑衣面具男,点点头。   “是,我是。”   黑衣面具男眼神一亮。   随即太史阑道:“多谢你承认我的价值,我想在场北严父老,也一样承认我的价值。”她转脸对前方人群,唇角微微一勾,“是吗?”   “是的!”呼喊声立即响起来,“您是北严守护神,是北严之宝!是我们所有人的宝贝!”   喊声如潮,人群又激动起来,这回的激动已经越过了绯闻和暧昧的界限,转到了个人崇拜上。   黑衣面具男挑挑眉,眼神里几分无奈。   这臭女人。   一瞬间,“宝贝”的暧昧占有含义,就被她给转化了。   白衣潇洒男却笑了笑,眼神似乎有点空。   她的天地,还是太广阔,转目放眼,都是天下之大。   要什么样的胸怀,阔大如山川江海,才足以将她拥揽在怀?   太史阑转头看向莫君怀。   “你如果有胆量,尽管继续纠缠追逐,使尽手段。”她道,“只要你敢。”   她说完就不看莫君怀了,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费精神。   莫君怀咬牙——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可是他还必须得受着。   今日北严父老,都看见了他的狼狈,知道了他的秘事,亲眼目睹他和太史阑的冲突,太史阑那话的意思,就是今日证人太多,以后她有任何麻烦,他都脱不掉干系的意思。   他不怕这些人吗,但正如法不责众,强权和武力,在绝对庞大的人数面前,一样显得苍白无力,他总不能把这许多人都杀死,更何况松风山庄也有敌人,武林圣堂十年大比在即,真要闹出什么事来,他也承担不起。   莫君世恨恨地盯一眼太史阑,盯一眼黑衣面具男,最后目光落在白衣潇洒男身上,想到先前听见的那句“青水关的野花”,忽然想起武林四门中这几年流传的一个秘密,心中若有所悟。   他阴冷地挖了白衣男一眼,头一甩,“还不过来扶公子我!”   被打倒的护卫小心翼翼蹭过来,欲待将主子抬走,莫君世摸着屁股,痛得大呼小叫。   “轻点!混账!轻点!”   “蠢猪!抬着都不会!换个手!”   “笨手笨脚的蠢货,滚开!”   “别碰我那里——”   乱七八糟的呼叫声掩饰了灰溜溜下台的尴尬,一忽儿那堆人便不见了,趾高气昂而来,垂头丧气而去,倒也没忘记把那四件宝贝给带回去。   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人巍巍如山,一人泱泱如水。   “好了。”邰世涛兴致勃勃的选姐夫大戏,给这几个人一搅再搅,顿觉懊恼,有气无力地道,“看两位的模样,也不是来做护卫的,这比试今日便结束……”   “谁说我不是来聘护卫的?”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邰世涛一怔,随即冷哼一声。   “没诚意。”他咕哝道。   “方才这位兄台,”黑衣面具男瞟一眼白衣男,慢条斯理地道,“已经可以算是考完了三关,在下想先请问,太史姑娘觉得他过关了吗?”   太史阑瞟一眼白衣男,他目光温煦,微含笑意。   “如果是做护卫。”她点头,“足够了。”   黑衣面具男的小眼神,有点阴沉,随即他笑了,“这就算最佳答案了吗?”   “在没有更好答案之前,”太史阑道,“确实他最佳。”   “那便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最佳。”   他忽然一转身,手一招,“拿来!”   两个小厮搬了一个盒子上来,众人还以为又是首饰礼物啥的,谁知道盒子一打开,里面是各式绘画用的毛笔,颜料等物,却没有纸。   众人抬头看看那挂在擂台上方正中的画,这位是想自己在画上添笔?   向来一个人的绘画自有其风格,笔锋、笔触、用色、构图,都含有个人气韵,别人画得再好,要想在他人的画上不落痕迹地添上自己的东西,都很难达到圆熟融合的境界。   东西齐备,黑衣面具男也不多话,只命人将桌案一字排开,将颜料毛笔列好,随即拔身而起。   他身姿轻逸,一个旋身便已纵至擂台上方,果然是要亲手在画上添笔。   擂台搭得简易,上头两根粗木做横梁,画便挂在两木之间,用木钉固定住。其余没有地方落脚。   他难道要虚空作画?   那人纵到画前,手腕一翻,左手一罐金色颜料,右手一支毫笔。正要落笔,忽然对台上负手观看的白衣男子道:“既然咱们都上来了,那就来个公平,这画,我添笔添定了,你若不服气,自己另画一幅来,就照你刚才说的那样,如何?”   白衣男静静伫立,无喜无忧的模样,忽然转眼看了看太史阑,道:“好。”   “给这位先生另准备一张桌案,送上他要的纸笔颜料。”黑衣面具男不急着画了,坐在横梁上指挥手下,“还有,既然玩,就玩得尽兴点,一炷香,同时画,我会对你出手,你也可以对我出手,最后看谁能完成,如何?”   白衣人面具后的眸子古井不波,笑意也似很遥远,“行。”   又一张桌子搬上来,颜料纸笔在迅速准备着,好在这里是闹市,附近不远就有一家纸墨店。   邰世涛在怏怏叹气——好容易费心操持的护卫兼未来选举,还是这么砸锅了……   太史阑瞟一眼那小子,淡淡道:“兵在精不在多,我看先前那于定和雷元都不错。”   邰世涛眼神亮了起来,“您看中了?觉得哪个更好?于定精明,雷元粗豪……”   “你这是在选护卫还是在拉皮条?”   邰世涛闭嘴……   东西很快齐备,黑衣面具男轻飘飘落下地,对身边白衣男道:“请。”   “请。”   “咻。”   两道影子几乎同时拔地而起,分不清谁比谁更快,人们只看见刹那间一黑一白两道虹霓直射向天,将视野和蓝天分裂成两半,等到目光终于追及那两个影子,他们已经到了横梁上头。   白衣男大袖飘飘,飞渡潇洒,黑衣男如箭直射,一飞冲天。   黑衣男飞到自己画边时,左手金色颜料,右手狼毫,蓦然身子一转,头上脚下,一转。   团团翻花如黑色蛱蝶。   飞转的这一瞬间,他蘸颜料,出笔,作画!   红日之侧,狼毫笔圆转如意,掠出一个姿态悠游的弧。   挤在台前的人们诧然惊呼,一为他那美妙翻飞的姿势,一为他那莫名其妙的弧,似圆非圆不收口,虽一笔便灵动飞腾,却还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黑衣面具男却已经完成了这一笔,自己偏头看看,似乎觉得很满意,随即轻轻一笑,衣袖一卷。   “呼啦”一声,白衣面具男面前的一盏绿色颜料忽然溅起,飞向他的画纸!   底下人看得清楚,齐齐惊呼,白衣男神色不动,手指一掠,画纸忽然平平飞起,侧移三尺,绿色颜料正落在画纸上,被他这平平一拖,本该是溅得一塌糊涂一团绿,被拉长拉细,微微起伏,正好成为一道浅碧色的脉脉水波。   “好!”底下采声如雷,这样的既险又风雅,既巧妙又体现智慧的比画方式,闻所未闻!   白衣男化险为夷,并不停留,一边速速下笔,添上孤帆远影,笔提起的那一刻,笔头微微一颤,一滴绿珠,直射黑衣面具男双目!   黑衣面具男霍然脚勾横梁,向后一仰。   “啪”一声轻响,那一点碧色,落在画纸上,正在城墙上方空白位置,无法擦去,众人正惊讶惋惜,黑衣男子已经掠下横梁,下一瞬他叼着一支细笔上来,笔上饱蘸深绿色颜料,他抬腕,凝神,唰唰两笔。   画上城墙蹀垛,墙缝之间,忽然多了一簇兰草,兰草顽强地从石缝间探出,迎着日光,那一抹生动的绿色,霎时提亮了暗沉斑驳的城墙背景,显出欣欣向荣的气息,而兰草叶尖,还有一颗浅绿露珠,在日光下盈盈,清新可喜,仔细一看,却发现正是刚才被甩到画纸上那一团绿。   “好!”又一声采声如雷,众人大力鼓掌。   一个转瞬化攻击为流水,一个污迹之下添兰草,硬生生将污点化为草上露珠,不减一分颜色,反增几多寓意。两人的反应、智慧,足以让人欣慕惊叹。   底下沈梅花又在哭诉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台上两人都是绝世人物,自然不会被这些喝彩惊动心神,黑衣面具男画好兰草,一个飞掠,又移到画的上方,先前他画了一道弧的地方。这回他笔上颜色换了一种更深的金色,光芒灿烂厚重,让人凛然。   一个跃起,倒吊横梁,他舒展身体,手臂正够上那一条弧形,落笔、细勾、慢染、轻挑、悄捻……笔下那物渐渐现出雏形,细密鳞片、尖锐双爪、铜铃大眼、飞舞胡须……渐渐有人惊呼,“龙!金龙!”   太史阑也心中一震。   此时黑衣面具男已将收尾,笔下确实是一只金龙,绕红日云霞,飞舞腾跃,盘旋夭矫,气象万千。   眼看最后一笔点睛,黑衣面具男换了一只黑色细笔,欲待勾勒龙眼眼眶,突出立体感,忽然一声轻响,他一抬头,正看见一支黑色细笔,向他电射而来。   “阁下欲用黑笔,在下送上。”白衣男的笑声传来。   黑衣男一笑,偏身一让,谁知那笔将到他面前,忽然一折,随即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穿过他的腋下,直撞他手中那支黑笔!   竟是故布疑阵之计!   眼看黑笔即将被撞实,那勾勒龙眼的一笔必然要毁,点睛之笔最不能出差错,否则画再好也是枉然。   这下连太史阑都睁大了眼睛,此时黑衣男一手拿一支大管狼毫,一手是那只细笔,腿还得勾着横梁,他可以拿开自己的笔,但对方的笔是含了颜料的,一擦而过画面,整幅画也毁了。   黑衣面具男忽然低头,   “嚓。”   一声轻响。   他背对众人,大家看不见发生什么,只看见他深深埋头,众人都纷纷踮脚抬头望,却见他停了停,忽然一甩头。   一支黑色细笔,叼在他唇边。   电光火石瞬间,他竟然一口咬住了笔。   随即他轻轻一吐,“扑”一声轻响,黑色细笔落在尚未描画的另一只龙眼正中,笔尖一触即落,龙眼上一点墨色凝光,顿显灿然有神。   “原来墨是香的。”他笑了笑,唇边沾了点墨汁,他轻轻舔去,舌尖在唇边一溜,底下女人们的口水也落了一大摊。   黑衣面具男身子翩翩落下来,再跃上去的时候,手中已经一大排笔,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纷呈。   众人都讶异他要画什么,这么多颜色,却见他身形浮沉,几个起落之间,先前画上那一轮红日旁,便多了霞光万丈,霓虹越天,一条金龙在朝霞红日之间若隐若现,睥睨狰狞。   不过寥寥几笔,整幅画便忽然光彩照人。   众人未及惊叹,便听黑衣面具男轻笑:“这笔也用不着了,一起送你!”   手指一挥如拨五弦,目送的却不是归鸿,咻咻连响,七支彩笔如扇面,直奔白衣男的画而去。   白衣男此时流水已毕,小舟方成,舟上蓝衫人负手而立,衣衫飞舞。远处青山迢迢,飞云暗渡,整个画面清雅无伦,只是却让人觉得,似乎还缺了什么。   白衣男子也在负手沉吟,似乎在考虑添什么色彩合适。   就在这时,七支彩笔呼啸而来。   白衣男子霍然抬头,视野里,七色流光,汇聚成一团斑斓的色彩,他眼睛一亮,忽然爆出喜色,衣袖一挥,底下桌上一盏用来洗笔的清水,已经到了他的掌中。   他停也不停,忽然手指一送,将水迎着七支彩笔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七只笔穿水幕而过,被水墙撞击落地。   白衣人衣袖一卷,震散水幕,水珠化为无数细小的带着颜色的雾气,白衣人身子一旋,画纸飞起,飞快地从那已经被彩笔染过的水雾下飞过!   簌簌连响,那是彩色水雾轻轻落上画纸的声音。   “咻”一声,白衣人将画纸抽回,时辰拿捏巧到毫巅!   画纸一展,画上大片的空白处,忽然多了青青雨雾,浅浅霞光,原本有点单调的水墨色彩,被泛着七彩光芒的背景天色染亮,整幅画忽然便多了朦胧华艳又不失清雅本色的美,是雨后初晴那一刻的极致斑斓。   七支彩笔上的颜料,被清水瞬间洗去,稀释,化开,再被真力震成彩雾,再短暂落到画纸上时,那般水彩感觉,便浑然天成。   说起来简单,真要做到,心智、眼力、技巧、力道控制、时辰拿捏,一分也错不得,错一分,这画就不是此刻粉墨水彩,而是一团花里胡哨。   作画人的心思和大胆,已经超越常规。   “哗——”众人连惊叹都不会了,张大的嘴,吸进一大团一大团的热气。   这两人哪里是在比画,此情此景,非人间气象!   黑衣男在上,白衣男在下,两人对视,各自一笑。   这番比画,不过一时兴起,然而此时比出了情境,比出了兴致,比出了骄傲,比出了好胜,绝世男子之间,第一次真正各逞实力展现人前,忽然也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   众人便都饱了眼福。   擂台上白影黑影翻飞,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每一次落笔都不像在作画,而是夭矫男儿持剑做惊世舞,他有他的落拓潇洒,他有他的精致高华,他起落如仙人,温煦如暖阳,大袖底翩然出尘;他翻飞似凤凰,慵懒高贵,掠起的风声也是一曲名曲。   他笔下渐成山水江湖,扁舟一叶,顺流而下,寻芳而来。   他笔下红日初升,金龙盘旋,束发少女,昂然城头。   他落笔时射笔如刀。   他着色时挥墨似暴雨。   他化他的攻击于大袖飘扬之间。   他将他的笔刀碎在方寸眼波里。   他欲射穿他画上红日。   他用纸刀断他画上缆绳。   他夺纸刀反击他肘尖笔端。   他一挥衣袖就卷起他刚刚染色的画纸。   ……   好一出龙争虎斗精彩大戏,底下人看得眼珠子乱窜,张着的嘴始终就没能闭上,也不知道该为谁喝彩。   或者也觉得,喝彩都是亵渎,该抓紧机会好好瞧着才是,人们心里都有一个预感,这样的机会此生再难,若不是因为太史阑,终生无缘。   人越来越多,本来看擂台的还不是很多,毕竟北严刚刚遭受浩劫,人们忙于休整,此刻却有更多人闻风而来,尤其全城的画师,全部出动,纷纷挤在人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观战。   此刻。   画将成。   白衣男笔下,依稀就是先前他对太史阑描绘的那一切,他笔力清俊,风格雅致,画上场景,比口述更精妙三分,令人神往。   黑衣男笔下的画,却又是一番情境,后来的画被他身子挡住,众人已经看不清他到底又画了什么,依稀看来似乎是个人物。   忽然有人注意到擂台侧点燃的一炷香,发出一声惊喊。   “时辰要到了!”   此时众人才发觉,一炷香将尽!   两人的笔,都将离开画纸那一瞬——   忽然两人齐齐提笔,手腕一震。   桌上的纸、笔、砚、颜料、洗笔瓷盆、水……林林总总一大堆,都呼啸飞起,直扑对方而去。   先前他们各施奇妙手段,对对方展开攻击,都是小巧诡异的方式,此刻却不约而同,动作同样,都泼辣、悍猛、一往无前、不留后手!   在最关键时刻见本色。   便纵表面或温和或悠游,非常时刻见真功,或许,本就是一样的人!   “哗啦!”   笔撞上笔,砚撞上砚,颜料泼上颜料,水交穿而过。   乒乓一阵乱响,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两人,却都提起了手中最后一支笔。   画成!   同时!   提笔那一霎,他们各自转身,拎着自己的画,脱离彼此荼毒的范围,落在擂台的东西两侧。   乱响狼藉过后,就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还沉浸在刚才斑斓奇幻,展现无上智慧和技巧的那一刻,久久不愿走出。   良久,一片极致寂静中,忽有掌声轻轻响起。   “啪,啪,啪。”   拍得不疾不徐,却十分清晰,充满赞赏和诚意。   众人如被瞬间惊醒,刹那间掌声如潮。   无数人疯狂拍手,无数女子大声尖叫,无数老者老泪纵横,无数画师失神呆立,还有人腿一软,就地瘫下去,刹那间嚎啕失声。   哭的是自己永生做不到这般作画,哭的是虽然做不到,但是看到了!   见此一幕,此生无憾,至于谁赢,真的不再重要。   领先鼓掌的,是太史阑。   她已经站了起来,像那两人的方向。   此刻再矫情地坐着,那是绿茶表,便纵这两人是陌生人,对着这样的比斗、这样的心意、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智慧,她便应该付出她最大的尊敬。   而她心里,当然知道他们是谁,所以,这份尊敬里便更多了感动与欢喜。   何其难得,她心知今日这一幕,她一生,之前不能遇,之后也难以再遇。他们的身份,总有那么多的阻碍和不便,今日若不是某人给激起了小小的怒气,而另一个也开始变得不退让,万难发生这一幕。   台上两人,对所有人的喝彩无动于衷,却因为她的起立,而齐齐面对她。   黑衣面具男眼底的小小恼怒虽然未去,但眼神里的喜悦,在看见她起立的那一刻,便已经满溢,喜悦里还有一分得意与满意——她从来都是这样的,看似冷硬倔强,不通人情,其实她才是真正懂得这人间一切情意的人,懂得其珍贵,懂得去珍惜,因为懂得,所以会在最合适的时刻,最亲切的熨贴他人的心。   他果然从来都没看错她。   白衣男子静静伫立,温煦平静的目光,也如汤汤流水,一遍遍在太史阑身上流过,他从来都知道她,也从来因为自己的知道而感到满足,他只遗憾自己在知道的最初,因为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疼痛,未曾学会及时好好珍惜,可如今,他还想努力一次,再努力一次。   “我想。”太史阑等人群激动稍稍平息,才静静道,“该是看画的时候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很安静,虽然还没有完全看到画,但她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   台上两人都笑了笑。   “你先。”黑衣面具男一偏头。   白衣男也没拒绝,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纸卷。   迢迢江海,烟雨山河,在天尽头、水之涯,现扁舟一叶,有人顺流而下,向孤城而来。   背景山水空濛,七彩霓虹,舟中人风姿飘举,衣带当风。   只是原本负手而立的姿态,不知何时变成了微微招手,向着城墙方向,似乎此刻远归,又似乎等待一场相会。   众人将画深深凝注,都觉心意安适而又疲倦,仿佛前半生积累在骨血里的压抑和疲惫,那些年的争执、倾轧、挣扎、奔波,都在此刻,被这出尘山水所唤醒,忽然便觉得寂寥,觉得轻松,觉得需要一场放纵,向自由、欢乐、朴素、田园皈依,在世外的寂静红尘里,听远处田埂上老牛哞哞孩童嬉笑,荷锄而立,等待一场青花色的烟雨。   一时场中万人寂静,呼吸声都缓慢游移,有一种静谧自画纸透出,扑面而来,灵韵的芬芳里,无人敢于惊破。   良久,只听见太史阑的声音,难得的似乎也带了一丝感叹,轻轻道:“真好。”   是的,真好。   此时此刻,再多华丽词语,不适合拿来亵渎,不过相视微笑,轻轻一句“真好。”   白衣男子微笑,然而那笑意里,却似有憾。   太史阑将目光转向黑衣面具男,他一直稳稳立着,毫不吝惜对白衣男子的画表示赞叹之色,却也丝毫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   见太史阑目光转了过来,他一笑,手指一转。   一幅画自掌间泻落。   众人忽然屏息。   雄浑与肃穆,扑面而来。   画还是原先的画,但又不是原先的画。   画上左上方,一轮红日光芒万丈,映亮万千霞光,霞光里金龙翻腾,探半只狰狞龙爪,目光灼灼,俯视众生。   下方,城墙蹀垛,一支兰草悄然盈露,顽强探出。   兰草之侧,是少女的剪影,一笔未改,只在额前某个角度略有修饰,顿时显得她侧面更秀致,线条明朗。   她卷起的披风多了殷然血色,那一抹红和天边霞光呼应,凄艳而壮美。   然后,在她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背影,也是一个剪影,两三岁孩子模样,扎着冲天小辫,亲昵地依偎她身边,一同抬头看天际云彩金龙。   云端之上,金龙的眸子,威严而平静地将孩子凝注,龙身投射的光芒,远远照亮长长一截云路。   奇特的画面,内里透出的庄严和温柔交织气息,令所有人即使不曾明白其间深意,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画面上,仰头的两人看得专注,城头上被风吹起的旗帜拂过了她的脸颊,一只手正伸过来,为她卷起旗帜。   只画了一只手。   在画面的最右侧。   手指修长,骨节精美,依稀是男子的手,却不得见全貌。   这种“只见其手,不见其貌,呼之欲出,姗姗来迟”的绘画方式,反而更勾起人的求知欲,越发想要知道,那为女子卷起拂面旗帜的男子,是谁?   轻轻一个动作,关爱体贴尽在其中。   一只手,一个动作,尽得风流。   和先前那幅画赢得叹息不绝不同,这幅画前人们陷入沉默的思考。   很多事物让人觉得美而神往,但只有神秘和未知,才真正让人倾倒。   画面雄浑、精美、细致、拥有铁血和温情交织的奇异美感,到此时,却在一只手的神秘之前失色。   静,只有风吹动画面沙沙作响,画中人衣襟微动,手指微扬,似乎只差一个携手,便可以相携走下。   人人眼底发出迷醉的光芒。   太史阑也久久凝注画面不语,她身边景泰蓝仰着四十五度天使角,绽开欢喜的微笑。   “麻麻……我喜欢……”他呢喃地道,“我喜欢……我喜欢……”   “你呢。”黑衣男子低沉而带笑的语声,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静,他自始至终只看着太史阑一人。   “告诉我,你,喜欢的是哪一幅呢?”   ------题外话------   摸下巴,这一章我自己还是挺满意的。 ☆、第六章 醋霸王   “你喜欢的是哪一幅?”   众人都闭住嘴巴,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史阑,说到底别人的看法都不算什么,太史阑出口的认定才是关键。   在众人想来,于寻常女子,不会喜欢打打杀杀,过于威猛霸气的画,自然会相对喜欢淡雅超然的山水远归人。但太史阑成名于战,未来也该是个金戈铁马的女将军,她倒可能更喜欢那幅城头金龙图。   但话又说回来,再强硬的女人,内心其实都是柔软并渴望宁静幸福的,迎难而上,拔剑弑天,说到底都是被现实和男人给逼的,太史阑有没有可能内心里也厌倦打杀征战,更加向往山水江湖呢?   因为未知,所以神秘。   太史阑迎上两人目光,白衣潇洒男眼底笑意平静,似乎淡泊超脱,怎样的结果并不重要,只要他努力过。   黑衣面具男眼神里也是笑,也很平静,平静里却充满志在必得的骄傲——结果确实不重要,因为如果不是他要的结果,抢回来就是。   太史阑没让大家等待太久,她从来不喜欢卖关子。   她直接走到两幅画前,先对那幅山水远归人看了看,道:“很美。”   众人瞪大眼,心想结局尘埃落定。   然而太史阑随即就指着那幅雄关如铁,金龙盘旋道:“不过这幅更中我心。”   人群哗然一声,都觉得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她确实是这样的人,立于九天风云之下,仰首间金光万丈。   太史阑抿唇不语。   她知道众人都会错意了。   喜欢这幅画,不是因为它威猛、它华贵、它更符合她的向往和身份,不是。   是那个小小的影子,是那暗暗呼应的天上金龙,除了她和作画的他,没有人知道,这幅画真正切中的,是她心底一个深埋的愿望。   她但望景泰蓝能真正翱翔于天际,羽翼荫庇天下万方。   她但望他能在她身侧悄然成长,光芒远射于南齐山河。   她内心深处其实也向往山水江湖,田园悠闲,但在散漫悠闲之前,她有自己更想要做的事。   只有他知道。   她眼神一掠那画一角,那只手,是他自己的吧?   画出了她的愿望,也画出了他的?   他的愿望是什么?为她卷旗挡风,卸人间利箭如雨;伴她一路前行,待金龙跃出云端,光照天下?   他这般人间伟男子,当真不希求人间伟业,山河宏图?   “你还算有眼光,”黑衣面具男不出所料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如果你不听话,我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出示某件文书了。”   “嗯?”太史阑有听没有懂。什么文书?哪来的文书?   黑衣面具男却不提了,转头看白衣男,“如何?”   “愿赌服输。”白衣男笑笑,将画收起,并无尴尬失落之色,只对太史阑道,“画永远替你留着,我说过的话,也和这山水江湖一般,永不腐朽。太史姑娘,若有一日行路疲倦,请记得,江海之间,一直有人等你驾舟驭波,共赏这大好河山。”   随即他递出一个黑色盒子,道:“小小薄礼。”并不上前,只将盒子放在地下。   “多谢,我会记得。”太史阑慎重点头,看他衣袖飘飘,平静离去,晨风掀起他衣袂,一个略有些孤凉的背影。   她犹自在出神,没注意一个身影已经在危险的逼近,随即熟悉的气息扑来,她身子一轻,已经被抄进了他的怀里。   “太史阑。”他戴着笑眯眯的笑佛面具,声音却咬牙切齿,“现在,到我们回去算账的时候了!”   “喂,你干嘛——”邰世涛跳起来要阻止,黑衣面具男冷哼一声,一脚踢在他膝盖骨上,将小子踢开三步,右手再抄起景泰蓝,一转身,已经掠了出去。   “她已向我表白,”他对底下张嘴傻看,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的围观群众道,“你等速速道喜,让开。”   太史阑坐在他怀里,双手抱胸,并不反驳,却道:“给各位介绍一下,我的新任大护卫头领,诨号醋(楚)霸王,大家以后多关照,谢谢。”   “醋霸王”打了个踉跄……   ==   太史阑一直被某人扛回了城主府,进了后院,黑衣面具男熟门熟路,周围护卫无人阻拦,太史阑冷笑一声。   “都出去。”进门的时候,不等侍女迎上来,黑衣面具男已经发令。   这回他的声音已经正常,侍女们听出是谁,急忙施礼退下。   黑衣面具男先将景泰蓝塞给跟过来的赵十三,赵十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黑衣面具男抬腿反踢,砰一声关上了门,门板差点撞扁了赵十三的鼻子。   “不是被那女人撞就是被你撞!”赵十三骂骂咧咧地拖着景泰蓝走了,“倒霉摧的我!”   黑衣面具男才不管忠心手下如何吐槽,扛着太史阑直奔床榻,离床边还有三尺远,他一个大背摔,唰一下,太史阑飞向床上。   眼看她就要狠狠和床做亲密接触,黑衣面具男忽然脚底一滑,哧溜一下窜过去,往床上迅速一躺,大字型摊手摊脚,等着。   于是眼看太史阑就要“投怀送抱”到他身上。   太史阑啥也没做,半空中屈起膝盖。   嗯,坚硬的膝盖骨正好对着柔软的海绵体。   黑衣面具男似乎也料到她这一招,哈哈一笑,双手一伸。   太史阑被他举高双臂抱在半空,膝盖离他的黄金分割点只有三寸之遥。   她也不沮丧,顺手一掀,掀掉了那笑眯眯的面具。   面具被扔到一边,露出那张如画眉目,以及太史阑觉得又淫荡又骚包的笑容。   “难为你从哪找到这么傻的面具。”太史阑撇嘴,“不过和你的气质很相配。”   “我怕我忍不住怒气,对你语气坚硬。”容楚笑道,“只好找个笑嘻嘻的面具,缓和一下。好歹你看着这张笑脸,不好意思伸手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太史阑二话不说,手指在他颊上一弹,“啪。”她还拟了一句声。   容楚“噗”地一笑——这女人,世人都以为她是冰山是带刺的花,可远观不可亵玩,只有他知道,她是真正的宝,偶尔露出的顽皮冷幽默,出乎意料而又洒脱可喜,直叫人心花都开了。   他自私地但望她这样的特质,永不叫别人知道。   笑是笑了,心气却还没平,他没放下她,屈起膝,顶着她的腿,还是维持着对面相望的姿态,道:“你确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人还在呢,公开招婿都来了。”   “嗯?”太史阑低头看他,“招婿?”   “不认?”容楚笑得荡漾,隐约却可以听见磨牙的声音,“太史阑,你可不是笨蛋,世涛搞的这些把戏,你认为真的是招护卫?”   “不是吗?”太史阑想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是有点不像。”   “是很不像。”容楚笑,膝盖移了移,“你知道不像,还要对李扶舟说——喜欢。”   “确实很喜欢。”太史阑点头,“他的想法,是我向往的。”   “太史阑——”容楚笑不出来了,阴恻恻盯着她——这女人就是这么会气人!   是就这么把她扔出去呢,还是手一松,然后霸王硬上弓?   “我要不要把你扔出去?”他自言自语。   太史阑手从屁股后一摸,对他亮出一把小匕首,“可以,我会练习投射飞刀,目标正中,命中率百分之五十。”   “或者我可以让你换个位置,爪子没法挠到我。”容楚眯起眼睛,阴恻恻盯着她,忽然觉得她这个姿势不错,对他也是一览无余的,比如那胸,仔细看久了,也能揣摩出个大概来?嗯,鸽子?梨?水蜜桃?   或者干脆不用眼神揣摩,用身体来试试?这女人在他手里还承认着别的男人,看来之前他一直都太好说话了。   太史阑好像没瞧见他那阴沉的小眼神,低头打量着他的身材,忽然道:“容楚,没想到你穿劲装还挺好看的,身材确实不错。”   容楚顺着她的眼光,一瞥,原来不知何时他的衣襟已经扯开,里面白色的里衣因为动作过剧散开,露一截锁骨,一抹胸膛,然后这女人竟然眼睛还扫啊扫,似乎打算扫到他衣襟里面去。   太史阑毫不客气地瞧啊瞧,国公爷平时讲究尊贵,衣饰锦绣华美,不周全不肯出门,难得肯穿这种普通劲装,然而普通劲装穿在他身上,忽然也便不普通了,忽然便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养眼得让人荡漾,腰线勾勒流畅的弧,长裤绷紧出笔直利落的线条,衬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多瞧几眼会觉得咽喉发干。   “好看?”容楚忽然问   “好看。”太史阑很诚实,“不过你为什么把衣襟又拉开了点?”   “我这不是想让你多看一点?”容楚声音忽然更加低沉暗哑,“怎么样?”太史阑伸手,替他把衣襟拉回去,诚恳地道,“不错,我本来还以为应该黑黑的。”   “啊?”   “你女人那么多,嗯,早该熟了的。怎么还会是草莓色?”太史阑若有所思。   尊贵的国公愣了足足半刻钟,才想明白太史姑娘指的是什么,等他想明白的时候,手一酸,砰一声,太史阑砸他胸膛上了。   “你这……你这臭女人……”容楚不知道在气还是在笑,不住咳嗽。   “我给你看了……”容楚忽然又笑了,“你要不要也给我看看?放心,我绝不怀疑你颜色。”   “我又没请你给我看,你自己要宽衣解带。”   “你不是最喜欢公平?”   “男女之间有什么公平?”   “不如把男女之间换成男女之事吧……”   “……容楚,但凡你说得高兴的事儿我都不高兴。”   “那就不说……行动……”容楚忽然翻了个身,将太史阑压在身下。   “我有没有很多女人,”他眯着眼睛,也弹了弹她的脸颊,“你介不介意今天验证一下?”   “处男无法验证。”太史阑提醒他。   “你难道要我一生沉冤不得雪……”容楚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暧昧,“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啊……”   “嗯。”太史阑双手抱胸,躺着不动,在容楚心花怒放,以为她今天真的脑子秀逗终于愿意以身相许时,忽然道:“我大姨妈来了。”   “那就让她在客院住下呗……”容楚的吻即将落在她脖子上,心不在焉答了一句,忽然一怔,“什么?你大姨妈?你在南齐有亲戚?怎么没听你说过?”   “在我们那里。”太史阑淡淡地道,“大姨妈来了,是指葵水。”   容楚坚挺的意志以及身体,唰一下被这一句话打得溃不成军……   他忽地翻了个身,滚到一边被窝里,半晌,被窝里传出他的呻吟。   “太史阑,你真是太懂如何杀死一个男人了。”   太史阑不急不忙坐起,挪得离他远一点。   “大姨妈来,或者不来,现在都不是时候。”她道,“我还不想睡你。”   “可我想……”   “你说了不算。”太史阑给自己盖被子,“容楚,我承认我开始对你有好感了,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爱上你,没有爱只有性,我会恶心,我们还没到那么亲密的时候。”   “而你。”她顿了顿,“你能确定你爱我吗?”   容楚趴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被打击狠了,还是被她的直率给惊住了,还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   “我并不介意婚前性行为。”太史阑淡淡道,“但是,没有爱,绝不性。”   “太史阑。”容楚的声音终于从被窝里闷闷地传来,没了先前的骚动和笑意,听来沉稳,“爱不爱一个人,不是要对着她一件件数的。”   “不,不需要。”太史阑抱膝坐着,也若有所思,“都在我心里,一笔笔记着。”   “记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发现你爱谁?”   “这不是累计积分,也不会一蹴而就。”太史阑顺手把一半被子扔给他,“这是豁然开朗,瞬间明白那就是对的人;也有可能天长日久之后,发现其实从来都是陌路。”   “等你这榆木脑袋忽然豁然开朗,或者我已经白发苍苍。”容楚叹息。   “也有可能是我豁然开朗的那一刻,你却豁然发现你对我只是一时兴趣,然后我孤独终老,白发苍苍。”太史阑打个呵欠,双手枕臂睡下,把被子堆在两人中间。   “太史阑……”容楚的声音有点含糊,“我相信你会……很快明白的。”   “谁知道呢……”她轻轻道,“所以你要随时把身材练好点。”   没有回音,身边传来的呼吸匀净,太史阑翻过被窝垛一看,容楚侧着脸趴在床上,睫毛合起,气息平和,竟然已经睡着了。   太史阑看见他眼下好大的青黑眼圈——昨天一夜没睡吧?可能刚睡下,得知了擂台的消息,急忙赶去,难怪火气不小。   先前又是打架又是画画的,估计是真累了。   太史阑趴在被窝卷上,手撑着脑袋,认真看容楚睡颜,她和他初识时,被迫欣赏过一次他的睡姿,当时暗恨他怎么不磨牙放屁打呼噜,平白让她失去嘲笑他的机会,此刻却想幸亏他睡觉安静,安静的人容易沉入深度睡眠,更好恢复体力。   被窝卷儿上的容楚,以一种慵懒而放心的姿势趴着,神态平和静谧,长眉下睫毛平顺地遮盖着眼眸的阴影,唇线一抹淡淡的红。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指,轻轻虚点在他的唇上。   她眼眸平静,平静里少了平日几分冷峻,多了一分少见的温软。   “容楚。”她道,“我也希望,我会很快,很快明白。”   ==   当晚,邰世涛受到了太史阑“严厉”的审讯。   “世涛你最近这几天到底是要干什么?”   “选护卫啊姐。”   “真的是选护卫?”   “真的啊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仅仅是选护卫?”   “真的就是选护卫啊姐。”   “选了几个护卫了?”   “啊?啊,那个于定啊,雷元啊……”   “就俩?”   “还有蓝田李江啊,火源郑英瑞啊……”   “他们有何长处?”   “啊,姐姐,他们英俊、斯文、厚道、武功高强、家世不坏、年轻有为……”   “听起来真是佳婿人选。”   “是啊十足十的佳婿……呃……姐……”   说漏口的某人败下阵来,垂头丧气不动了。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难怪容楚更年期提前似的阴沉着脸,原来这“选护卫”真的是“选未来姐夫”。   不得不承认邰世涛的想法很实际也很先进,他竟然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想要安插几个优秀人才到她身边,寻找获得她青睐的机会,只是太史阑有点不明白,邰世涛是很明白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对她有意思的,为什么不倾向于那两个,还要费劲去找?   “明天我要走了。”邰世涛扒着她膝盖求饶,“你别冷着个脸,啊?笑一笑,对我笑一笑,你不笑一笑给我看,我后面那水深火热的日子怎么活?”   “什么水深火热。”太史阑还在分神,随口道,“马上要飞黄腾达了,少说得这么可怜。”   “啊……是啊,马上要飞黄腾达了,”邰世涛嘴角咧了咧,又恢复开朗的笑容,“当官当得迎来送往水深火热嘛。”   “那倒也是。”太史阑拍拍他的头,摸到他头顶上俩个旋儿,想起初见那夜,小狗般蹲在她身边的邰世涛,忽然就想问问明白他的心思。   “为什么不喜欢容楚或者李扶舟?”   邰世涛愣了愣,才明白她说的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   “没有,姐姐。”他收了笑容,坐在她膝前轻轻道,“李先生,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就是那个教过我的李夫子,我这次才知道,他算是我的授业恩师,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而国公,他举荐我入光武营,为我铺就入仕从军之路,他算是我的恩主,我也没道理排斥他。”   “嗯。”   “可是情分归情分,道理归道理。”邰世涛诚恳地看进太史阑的眼睛,“我不觉得他们适合伴你终身。”   “为什么。”太史阑没有羞怯也没有生气,扬起眼眸,静静问。   邰世涛站起身,踱到窗边,夏夜凉风穿堂来,正是人间好时节,他侧身回看太史阑,他的“姐姐”,端坐平静,身姿凝定,褐色眼眸里目光孤清,拥有世间女子少有的,铁血雍容。   这样的女子,自有她的去处。   “姐姐你生性不凡,便是想归隐山林,嫁人生子,只怕短期内也难实现,这点,即使我不想承认,不希望这样,也不得承认,那是你注定要走的路。”邰世涛轻轻道,“可是这不代表我希望你走得太远,太深。我出身也算豪门,最清楚大家族利益牵绊人心诡谲,我那还是僻居一隅的安州,牵扯的是一族一地的利益,便已经十分可怕。而国公,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丽京容家,还有朝廷,还有政治,我曾经听过一些传言……”他忽然停住。   太史阑用目光表达疑问,邰世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不传捕风捉影的流言。   太史阑没有再问,她和容楚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早先在安州时的遭遇,她也隐约感觉到,容楚的“未婚妻”,不是那么好当的。   世涛,不是排斥容楚,而是真心担心她的安危吧?因为他隐约知道,她如果真和容楚在一起,未来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可怕。   “而李先生,他看似只是容府管家,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个暂时身份,他本身的身份也相当了得。”邰世涛道,“我到军营后才隐约知道,李家是江湖巨擘,多少年来一直执武林之牛耳,但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巨大的动荡,之后实力伤损,渐渐给其余几家江湖世家追了上来,虽然现在还是李家独大,但对方几家一联合,李家这江湖魁首位置能不能坐下去,还很难说。李家一旦风雨飘摇,身为家主的李先生首当其冲,而姐姐你如果和他有较深瓜葛,以你的性子,到时候又怎么能独善其身?江湖世家之间的争权夺利,其凶险和手段直接残酷,比官场还没有退路,姐姐,我不敢让你冒这个险。”   “我发觉。”太史阑静静听着,并不说什么,忽然道,“向来朝廷和武林井水不犯河水,江湖是独立势力,但南齐似乎有点不同,南齐的江湖,是否也和政治有联系?”   “是的。”邰世涛道,“南齐开国皇帝,早先便是武人出身,以武学入军营,十万京军总教头,之后夺了前朝江山。他登基后,虽然开始控制武林势力,但南齐贵族们发现武人的好处,纷纷对江湖各大世家暗中进行招揽培植,已经形成传统,到南齐第三代皇帝,据说还曾暗中私下建立了一个大帮派,自己做了帮派的真正地下帮主,在掌控江湖的同时,也利用绝对武力掌控朝廷。这个帮派据说现在还在,是武林一大势力,只是主宰者已经未必是皇族,也再没人能确定这个帮派到底是哪个,有人怀疑是超级大世家中的圣门,或者万象宗,但是没有证据。”   “在这种情形下,我又怎么愿意你和李先生多接触?”邰世涛道,“我问过国公了,他是李家既定继承人,李家相比于其他江湖超级大世家,更危险更复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家一日矗立于江湖之中,就一日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朝廷的觊觎和攻击,何况眼下李家已经渐渐露出颓势,马上据说还是武林世家十年大比之期,我怀疑其余几家要趁这个机会将李家拉下来……”他苦笑了一下,“你看,多麻烦?”   太史阑有点分神,忽然想起今天看见的那个少庄主,问:“松风山庄,在江湖中是个什么地位?”   “四大世家之一。”邰世涛道,“我看过边总帅的武林档案薄,圣门、北冥海、万象宗,松风山庄。是武林四大世家。”   “李家呢?”   “李家是超然身份,武帝世家。不入四大世家之名,因为世家都是在李家之后起来的。”邰世涛道,“李家据说原本不姓李,身份也足够神秘,至今没有人知道他家到底什么出身。”   神秘。太史阑想,确实神秘,或许这个家族的人天生具有那样的气韵,哪怕永远微笑,温柔和善的李扶舟,也能给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姐。”邰世涛站在她身侧,抚了抚她半长的发,长声道,“我只但望你好好的。”   少年的声音忽然有了沧桑的味道,太史阑抬头看他,才惊觉,他高了不少,坐着的角度看他伟岸高大,下巴已经有了青青的胡茬,透着些成熟男子的韵味,他站在她身侧,身影便将她密密遮挡,落下的手势轻柔呵护。   曾几何时,还要她努力保护的少年,已经长大,并费尽心思地要保护她。   太史阑心中一暖,忽然拉过他的手,在掌心里贴了贴。   邰世涛身子一震。   她摸过他脑袋,拍过他肩膀,可是从没有拉过他的手。   此刻肌肤相贴,夏日里彼此掌心都灼热,腾腾的热力似箭一般穿透他的心,他忽然浑身颤了颤。   一瞬间心中忽明忽暗,复杂难言,邰府厨房初遇……共同应对邰家女子……陷害之前她的相助……龙头节她替她解围……宫中来人那夜的携手奔逃……她被捉住后他在容楚面前发的誓……光武营的刻苦练习……积极要求从军历练……战场上的拼死搏杀挣军功……那些日夜辗转,时常梦见她被折磨而惊起的夜……   如此执着,如此深重,写在心版深处,他一日日翻阅,未曾将记忆摩挲得模糊,反而日渐镂刻深深。   直到这闹剧一般的选护卫,一边选着,一边开心着,一边开心着,一边担忧着,白日里用尽力气睁大眼睛想要挑个好人给她,夜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那些挑中的“好人”,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不好,不配,不舒心。   然而此刻,当她握住他的掌心,彼此纹路深贴那一刻,他恍如被雷电刹那劈中,瞬间明白——   这一生,他是不会再舒心了。   他久久凝立不动,不知何时眼底泛上泪光。   心深处潮潮热热,不是难过,不是痛苦,不是后悔,是了悟之后的空明,是明白这一生漫长执念的了悟。   太史阑仰头看他,她隐约感觉到身边沉默的少年,内心似有惊涛般的波动,然而邰世涛立在阴影里,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诸般种种,如露如电。   一霎是一生。   随即她听见邰世涛,轻轻道:“夜了,姐姐……睡吧。”   说完他松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的衣袂拂动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带出一阵幽远而净的香气,朦朦胧胧,也是此刻心情。   太史阑慢慢放下手,想着最后那一句“姐姐”,不知怎的,听起来却似和以往不同。   她双手合握,交叉于膝上,偏头看晚香玉,将花枝沉沉地垂下来。   眼神里,莫名也多了一层孤清意味。   忽然有人在她耳侧道:“怎么?被世涛的话惊着了?”   太史阑没有动,拂开了他落下的一缕头发,道:“你属猫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   “我倒觉得我是属兔子的。”容楚在她耳边叹息,“总吃不到窝边草。”   太史阑站起身,顺手从晚香玉花盆里薅了一把叶子,塞在他手里,“哪,吃。”   容楚瞧瞧叶子,拈一片嘴里嚼嚼。   嗯,微涩,嚼久了有清甜香气。   像她。   “世涛的话,我刚才听见了。”他慢慢踱到她床边坐下,将手上端着的一碗燕窝羹放在桌边,“这小子想得真多,我差点以为他不是你半路认来的弟弟,是亲生的。”   “在我心里,就是亲的。”   “哦?”容楚笑得眼波流动,若有深思,“这话他听了,未必……”   “怎么?”   “没什么。”某人才不会替别人拉皮条,倾身在她耳边笑道,“我知道你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很多事还是会放在心里想,我可不希望你无度地操心,你放心。”他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我容楚,便护不了这家族,这天下,也必定护得了我的女人。”   “我太史阑。”太史阑闭着眼睛,静静道,“不想得天下,不想得富贵,但如果我想得到某个男人,我也绝不失败。”   “想要得到我吗?”容楚目光亮亮,“现在就可以。”   “滚粗。”   ……   容楚没有滚。   他懒懒地坐下了,把玩着桌上的茶壶,忽然想起什么,道:“我给你送的补品你,你吃了没有?感觉可好?好的话下次再送些给你。”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补品你经常吃?”   “嗯。”容楚心不在焉,想着他老娘经常送各种奇怪补品,有时候会让大厨房给做了吃,有时候直接就送人了,也不知道老娘哪来那么大劲儿,热衷于搜集各种补品,可怜他吃到看见补品就泛恶心。   “觉得不错?”   “当然不错。”他老娘送的东西,不管如何古怪,绝对回回精品。   “用了以后效用极好?”   “自然。”如果能骗得太史阑以后乖乖帮他吃掉那些补品就好了。吃啊吃啊的吃习惯了,说不定她会欣赏那些玩意,以后去国公府,老娘的补品有人赏脸,一定会很高兴的,算是为良好的婆媳关系先打个基础?   国公爷想得高兴,没注意到某人越来越阴恻恻的眼神。   “嗯。”太史阑走到门边,忽然一指门外,惊讶地道,“什么东西!”   “有敌?”容楚眼神一凝,飞快地掠过她身边冲向门外。   太史阑伸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回廊上,“啪。”门一关。   门板重重撞上容楚的屁股。   “咦没人啊……太史阑你关门做什么?”   门忽然又开了一线,一个长长圆圆黑乌乌的东西被塞了出来,恶狠狠顶在容楚鼻尖上,“你的十全滋补龙精虎猛超级大虎鞭,拿去做夜宵吧!”   “砰”门再次被恶狠狠关上。   容楚低头一看。   好大一个虎鞭。   ……   半晌,回廊上传来国公生平第一次的咆哮。   “周七!”   周七神一样地立即出现在廊顶。   “老夫人送来的补品,都交你先验看,这次验看了没?”   “验看了!”   “是什么?”   “虎鞭!”   “告诉我没有?”   “没有!”   “为什么?”   “您说过,您大荤不吃人,小荤不吃鞭!天生龙精虎猛,用不着!”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退回去?”   “现在或许用得着!”周七大声道,“某个人比较能折腾!”   ……   某个在门板后负手听的人,差点把鼻子撞到门板上。   至于本想通过问话澄清清白的那位,顿时后悔把周七召来了。   一个都不靠谱!   “滚粗——”国公爷愤怒之下,不知不觉把太史阑口头禅也抄袭了去……   周七神出鬼没地滚了,国公爷在回廊上发呆半晌,觉得这人生就是离奇,总在最美好的时刻来点最不美好的出岔,或许这就是好事多磨的真义?想了半天瞧瞧紧闭的门,终究不甘心,蹲在门口,还是用那虎鞭拨门闩,拨啊拨啊拨,把门给拨开了。   门后面太史阑直接上床睡了——懒得和他啰嗦,反正就那俩解释“我不吃虎鞭,这是误会!”“我吃虎鞭,是为了你!”从这个流氓性格来推断,第二种解释的可能性更大,顺便正好揩揩油。   她心宽好睡,瞬间酣眠,容楚在房内转了几圈,瞧瞧她的睡颜,终究不忍将她吵醒解释个清楚。   他瞧瞧虎鞭,顿觉英雄气短——含冤未白的感觉真是不爽啊……   含冤未白的国公,最终也只能给太史阑掖掖被角,然后委屈地缩在一边睡了。   半夜的时候太史阑醒来,有点口渴,顺手抓过桌上的杯子就喝,杯子里的液体温热爽口,馥郁香甜,将她的燥热驱散许多。   她摸摸杯子,外头用锦褥包着,还套着棉套子,这是容楚在她伤后立的规矩,知道她不爱侍女夜间睡在脚踏上伺候,便命将茶水等物好好保温,好让她随时醒来都能喝一口热的。   太史阑喝完,转目四顾,才发现容楚又窜了进来,就睡在窗下软榻上睡,支着额,没盖被子。   月色浓浓淡淡,美人春睡如沐风海棠。   太史阑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赤脚下床,站到了他面前。   站了有一会儿,太史阑才察觉,这行动有点奇怪——看他什么呢?   她望了他半晌,眼看没关好的窗子透进午夜凉风,微微吹动他的发,他似乎在梦中皱了皱眉。   太史阑忽然想起他给自己掖被角的温柔手势。   她走到窗边,轻轻关上了窗,又转身,赤脚走了回去,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给容楚盖上。   容楚始终没醒,神态安详,太史阑打个呵欠,回床上继续睡觉。   月光透过朦胧的纱窗,映在容楚脸上,隐隐约约,似有一抹狡黠的笑容。   ------题外话------   谢谢大家1号的票,月初的月票很难得,我慢慢一张张数着呢。   这几天百忙中在抽空存稿,周末出门活动,周一下午才回来,得争取这三天不断更。握拳。 ☆、第七章 他的心思   第三天的擂台赛,照旧举行,太史阑没有再去,经过开诚布公的长谈,“选姐夫”自然不存在,选护卫还是要选的。   第四天,邰世涛将包括雷元于定等人在内的队伍拉到了她面前,随即和她告别。   太史阑也在准备行装,她伤势还没好全,但已经可以坐车出行,十天期限要到,她也必须去昭阳城。   因为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封赏,会不会长留昭阳城,所以她稍微多准备了一点东西。   新选的这批护卫她很满意,尤其雷元于定算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这样的子弟居然愿意跟随她,还是在“姐夫”希望破灭之后。   雷元倒无所谓,笑道:“我就是出来历练的,反正也没事,听说你身边有一批光武营的学生,我也想和他们多亲近。”   于定则笑而不语,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太史阑听到光武营几个字,才想起来自从回来,还没见过二五营那群人。   忽然眼角瞄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她一转头,嘿,说到曹操曹操到。   花寻欢沈梅花苏亚史小翠杨成包括火虎等人一个不少。   几个人在门口你推我挤,不住推让。   “你去你去。”沈梅花推史小翠。   “还是你去吧。”史小翠好客气。   “该你去。”火虎踹杨成。   “小翠陪我去……”杨成苦着脸拉着史小翠的手。   “哪来那么多废话,都去!”花寻欢在发脾气。   “要么你先带头去。”众人异口同声。   “滚蛋,好事没我的,坏事推我上……”   “什么坏事?”太史阑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   众人哑口,转身,看见太史阑立在门口,褐色眼眸平静自如地看过来。   众人和她的眼神一触,忽然勇气也没了,想好的一番话也忘记了,都唰一下红了脸,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史阑看了看史小翠,“小翠,伤好点了吗?”   “啊?啊……好了好了,好了!”史小翠慌乱地答,“太史,我们……”   “对不起。”   “嗄……”   众人又全部哑口。   明明她们是来找她道歉的,怎么反而听见太史阑先道歉了。   “真的对不起。”太史阑注视着史小翠的眼眸,诚恳地道,“那天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事先告诉你们,那样不够真实,不能取信于耶律靖南。我不得不伤了你,又利用了杨成和花教官,望你们原谅我。”   一阵沉默。   沈梅花低下头,苏亚唇角微微一勾,火虎开始微笑,史小翠有点无措地看了看杨成,杨成涨红了脸,花寻欢牢牢盯着太史阑。   半晌她忽然一拍手,大声道:“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史阑,咱们没看错你!”   “我早知道太史会这样说。”苏亚道。   史小翠眼底浮现泪花,使劲地搡杨成。   “唉,”沈梅花叹气,“可怜他们几个,昨天半夜就在那叽叽咕咕商量,该怎么取得你原谅,害得我一夜没睡好,真是白瞎了心思,我早说了吧,太史不会介意的!”   “你说个屁!”她的八世冤家史小翠立即反唇相讥,“是你在那唉声叹气说太史阑一定生气了,叫我们卷铺盖早点滚回二五营吧?”   “我那不是为你们好么……”   “太史阑。”杨成忽然大步走了出来,立在太史阑面前,吸一口气才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和你致歉的,你一个女人如此坦荡明朗,我一个男人做不到?你利用我们,也是为了救我们救全城父老,我们伤你,却是我们不对,杨成今日和你赔罪,另外,再次和你说,当日城门之前,我的誓言,永生不变!”   “他说的就是我说的。”史小翠脸蛋红红,“史小翠也终身供你驱策!”   花寻欢拳头击在掌心,“太史阑,我身份不同,没法带着家族投奔你,不过我也撂一句话在这里,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随时叫我!”   “我一直在这里。”苏亚说。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跟太史姑娘混日子咯。”火虎道,“国公说这次会为我们请功,去掉我的案底,给我一个清白身份,我以后也是官家人了。”   “唉,你们都在拍马屁。”沈梅花忧伤地道,“看来我想不跟着你都不成了……”   “你大可以滚——”一群人齐齐将她踢了出去。   太史阑微微扬起脸,看着每个人的微笑,看着抱着大腿大骂的沈梅花,看着这天蓝云白,晴空万丈,也禁不住,笑了笑。   ==   马车辘辘启程,奔赴昭阳城。   北严城万人相送,送行的人群从城内挤出城外十里,很多居民,在太史阑马车经过的道路,洒水垫道,设案备酒。   一路鲜花,一路欢喜,劫后重生的北严,用最大的热情相送他们的功臣,一心祈祷着太史阑此去平安,飞黄腾达。   百姓的呼声远远传入车帘,太史阑没有掀开车帘频频挥手,她不爱虚荣和热闹,也不打算在离开的日子,给北严留下一个轻狂的背影。   她一直认为,只是尽力去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她要活,并要心情坦荡地活,所以她做了。   生存是基本权利,在这里变得艰难,她自觉做得微小,世人却予她饱满爱戴。   景泰蓝坐在她腿上,若有所思倾听百姓的呼声。   “人民是很良善的族群,他们天生向往安定,不喜事端。”太史阑对他说,“只要稍稍给予,他们就会万分满足,向来官逼民反,都是到了完全颠倒世理,贱民如草的时候。只要适度整顿吏治,安抚民生,管理一个国家,并不难。”   “嗯……麻麻。”景泰蓝抱住她的脖子,悄悄往她耳朵吹气,“我会像你一样,爱他们。”   马车载着万千相送的目光远去。   于太史阑,是去迎接未来命运。   于其余跟随者,是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于邰世涛,则是从头开始,再一次的戮力挣扎。   太史阑马车驶出北严之时,容楚和邰世涛,立于高楼,目送她远去。   两人都默默无语,高楼长风拂起他们长发,遮住各自思索的眼神。   良久邰世涛长吁一口气。   “以后便拜托您了,国公。”他道,“我短期内再帮不了她什么。如今临别在即,只有一个请求。”   “你要拜托我,如果爱她,务必保护好她,如果做不到,尽早放手。”容楚淡淡道。   邰世涛苦笑一下。   “国公玲珑心肝,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心……”   “你太忧心了,”容楚回头看他,“她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欺骗或打倒的人。”   “再强的女人,一旦动了情……”邰世涛摇摇头,没有说下去。长吸一口气,振作了下精神,道,“你说的也是,我信她!”   “你将来还是会帮到她,或者会比我想象得做得更好。”容楚眼眸深如大海不可测,“再苦再难,想想她。”   “我会。”邰世涛沉默一下,“那么,我们开始吧?”   “开始吧。”   邰世涛一点头,忽然一伸手,将容楚推下高楼!   ==   高楼是北严城内最高楼,楼高三丈,观景之用。   最上层因为窄小,向来只容两三人,所以容楚的护卫都在楼下。   邰世涛出手时,所有人都听见楼顶他一声大喝:“国公,你为何夺我功劳,毁我前途!”   随即便听啪一声大响,隐约容楚一声惊呼,再一抬头,一条人影已经坠了下来,锦袍飞扬,赫然是容楚。   护卫们惊得“唿”地一声窜上去,手接肩扶要接住容楚,眼看容楚身子在二楼被突出的楼檐挂了一挂,嗤啦一声衣袖撕裂,又落了下来。   众人正要拼死去接,蓦然一声大喝“让开”!周七猛冲而至,翻身以背向容楚,砰一声容楚落在他背上,两背相触那一刻周七大喝一声,右腿一蹬飞快绕楼狂奔一圈,将那股冲力生生卸去。饶是如此,周七停下来的时候,也“哇”地喷了一口鲜血。   容楚从他背上翻身落下,脸色微白,一只衣袖被撕裂,肘间隐约血迹殷然。   他一旦脱险再不停留,霍然一挥手,“来人!把这胆大妄为,谋刺国公的狂徒给我拿下!”   不用他吩咐,护卫们早已冲上楼去,片刻押了邰世涛下来,邰世涛神情狂暴,不住挣扎大骂,“容楚!你混账!你无耻,你夺人功劳,必有恶报!”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觊觎你的功劳?”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营有人密报于我,你出营,根本不是边帅派出来侦查敌情,你是擅自偷取调令,杀伤同僚,闯营而出——这是死罪!军纪如铁,军令如山,岂能容你这等违法乱纪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职得赏,一路腾达,那该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纪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们服气?以后如果人人都学你,这兵还要怎么带?”   “呸!”邰世涛挣扎着跳起来,一口唾沫对着容楚就喷过去,“放屁!放屁!你明明是和我们边总帅不对付,不愿这发现密道、断西番后路的大功落在他名下,才暗中指使上府营中人告密,捏造事实,毁我功劳!”   “我无需和你辩驳。”容楚神情不屑,“你伤同僚,夺调令,引得上府营大军追杀一事,人证事实俱在,当时在场数万人,众目睽睽,你便抵赖也是无用。虽说你发现密道有大功,但你违反军纪在前,此风不可涨,你凭什么不接受惩罚?”   “我是上府的人,你无权剥夺我的功劳,你无权处置我!”   “你是地方光武营的习练学生,而我,是地方光武营名誉总帅。”容楚冷然道,“我对你的处置权,还在边乐成之上。”   “老子瞎了眼,才进了光武营!”邰世涛恨恨扭头。   “不过,现在对你的处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违反军纪在前,本国公和你商谈此事时,本来还有怜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态度,是否愿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骜,凶暴残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杀我——刺杀朝廷重臣,也是死罪。”   “我前途都被你毁了,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邰世涛眼睛通红。   “两罪叠加,罪无可恕,”容楚负手冷冷看他,“来人——”   “国公!国公!”不知何时,邰世涛手下那一百个兵闻讯赶来,看到两人剑拔弩张,都急得不管不顾扑过来,“国公!求您高抬贵手!邰佰长一定是无心冒犯——”   “他就是公报私仇,公报私仇——”邰世涛悲愤大叫。   “你们也看见他态度了。”容楚淡淡道,“刺杀在前,污蔑在后,我如何能容他?”   “国公!”那一百个兵一急,噗通一声全部跪下了,对着容楚连连磕头,“国公!佰长少年气盛,其实无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邰世涛一直愤恨怒骂,此时见属下忠心相护,眼圈忽然红了,用力扭过头去。   容楚瞟他一眼,忽然也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他眼神已经恢复冷静,看看那群拼命磕头求情,却不知道如何求到点子上的士兵,微微皱了皱眉。   随即他对赵十三看了一眼。   赵十三快步过来,一边脚踢那些士兵,道:“让开让开,都挤在国公面前成何体统!”一边对容楚笑道:“主子,那个……上府大营边总帅有信来,说……”说完附在容楚耳边开始咬起了耳朵。   众人都紧张地抬头看两人,不知道上府总帅的信里有没有什么要紧内容,会不会对邰世涛有利,能让此事有所挽回?   众目睽睽下,容楚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松动,赵十三说完,垂手立在一边,容楚沉默了一会儿,瞟一眼邰世涛,半晌才满心不情愿地道:“边总帅既然这么说,本国公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对邰世涛同样有管辖处置之权,擅自闯营之事,便由他决定。”   众人刚舒一口气,便听容楚随即冷厉地道:“但冲撞刺杀于我,岂能轻轻放过?边总帅要将人提回去,这一点本国公绝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   一队护卫应声而来,隔开那些士兵,将邰世涛围在正中。   “既然边帅口口声声说他是兵,不该由我全权处置,那我便以地方军规,予以惩戒。”容楚指定邰世涛,口气斩钉截铁,“拖下去,八十军棍,革除佰长之职,我不追究他刺杀之罪,但他的一应功劳也相应取消!另外,作为有罪士兵,他不应再在上府任职,按照军规,应发还本地都督府处理。给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   “国公!”士兵们大惊——八十军棍,功劳取消,剥除军职已经将邰世涛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要发配都督府?都督府一般对有罪但罪不至死的士兵只有两种处置,一是取消军籍发还原籍,二是发配往临近其余军营,附近其余可以接收士兵的军队只有天纪军,而天纪军对有罪士兵向来苛刻,多半发往那里的罪囚营。   向来一山不容二虎,天纪和上府关系就不算太好,天纪少帅纪连城,更是出名难缠,天纪军的罪囚营,就是有罪士兵整编的一个营,待遇恶劣,地位低下,更是纪连城没事出气的对象,据说在里面的人都恨不得早点上战场,不是为了挣军功早点赎罪,而是可以早点死了少受点罪。   邰世涛一定不肯发还原籍,那么十有八九会被发配天纪军,邰世涛去了那里,那会比死还痛苦!   “国公——”士兵们哀声大喊,砰砰以头抢地求情,邰世涛此刻倒恢复了平静,一直扭着头,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热泪滚滚,却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唇,深深一个唇印。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他似有点不耐烦,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饶他一命,你等还要纠缠不休,当真以为我容楚剑下,不敢斩你等人头!”   士兵们不敢再说话,都低下头,双手死死抠着地面,咬牙忍住一腔悲愤,眼泪扑簌簌落在泥土里。   护卫们将邰世涛拖了下去,就地执行军棍刑罚。   棍子落肉的声音传来,声音干脆、厉烈、决断,啪啪似打在每个人心上,士兵们听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   每个人都在棍子声的间歇里屏住呼吸,等待一声呻吟或者嚎叫,然而每次拎着心的等待,换来的都只是单调的棍子落肉声。   没有邰世涛的呻吟和求饶,什么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平时似乎有点聒噪,然而此刻倔强坚忍,令人震撼至沉默。   容楚早已转身负手,一副漠然不理的姿态。士兵们恨恨望着他修长笔直的背影,都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将这人高傲冷漠的心,烧出一个致死的大洞。   八十军棍打完,护卫们将血肉模糊的邰世涛拖来让容楚验伤,容楚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护卫们将邰世涛拖了下去,剥掉了他的佰长军衣,送上马车,准备送他去都督府。   似乎已经昏迷的邰世涛,在被送上马车的那一刻,忽然醒转,挣扎着探头,大喊,“容楚!你记着!我邰世涛今日之事,永生不忘!”   容楚的背影似乎微微一震,随即冷笑道:“请便!”   马车辘辘远去。   少年最后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荡在天际,震散白云,落几丝细雨。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无言,忽觉心中疼痛,却又不知为何疼痛。   那一百个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泪离开,走的时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容楚始终没有回头。   立于雨中。   他身后无数人,只能遥遥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国公此刻是否余怒未消。   没有人看见,在那无人看见的一隅,这悠游自如的男子,隐忍和无奈,写在眼眸深处。   很久很久之后,雨幕深,衣襟湿,一朵落花在他脚下零落,被他濡湿的袍角掩盖。   赵十三听见他的主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   马车辘辘向前行。   因为时辰紧迫,太史阑趁夜也在赶路,这夜半夜她忽然惊醒,恍惚中仿佛听见邰世涛的呼喊,那孩子从一片血火中走来,对她道:“姐姐,我总是为你的。”随即转身,走入另一片血火。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问个究竟,随即醒来,黑沉沉的马车里,景泰蓝在她怀里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觉得心中凄切,再无睡意,靠着车壁,睁着眼睛到天明。   天快亮的时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里有一张纸条,是容楚临行时塞给她的,容楚说他还有点事要处理,稍后会赶到昭阳城,叫她自己小心,并嘱咐她,在遇事怀疑不安时,再打开纸条。   怀疑,不安,会有什么事情让她怀疑不安?他预见到了什么?   天亮了又暗,第二个天亮的时候,昭阳城到了。   太史阑掀开车帘时,首先看见的是高大的城门,比北严那个破破烂烂的内城城门阔大许多,进出人流不绝,还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商贩,从大开的城门看进去,城内道路平整,摊贩众多,百姓安居,着实不愧行省首府的兴盛景象。   二五营跟随她来的学生们,已经赶到了她的马车之侧,他们在此次战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并来到昭阳城授勋,之后是在昭阳城就职,还是回二五营继续学业,还要看朝廷的意思。   众人看着城门,都想起了当初在通城和北严进城时的遭遇,通城热情如火,却杀机暗伏;北严冷漠如冰,更有陷阱重重。如今的昭阳城,会对他们展现怎样的一张脸,会给他们再次带来什么?   眼看城门口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众人苦笑一声,准备自己通关进城,忽然前方马蹄声响,两队彪悍士兵从城内驰出,当先两人持旗,左旗上写“上府”,右旗上写“督军”。这两队人马一出,四面商贩百姓纷纷面带尊敬畏惧之色退避。   两队人马在一个武官带领下,驱驰而来,直奔太史阑的车队,还距离众人五丈远近处,那武官一抬手,两队士兵齐齐勒马,分列两边,随即齐声道:“西凌首府昭阳城,驻军上府大营副将,奉总督之命,前来迎接北严之役诸功臣,各位有请!”   来者声音洪亮,远远传开,四面围观百姓霍然一阵骚动。   “北严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围的北严?”   “我听说北严是被一个女将救下的,叫什么……太史阑?”   “是啊,听说当时北严外城已破,太史阑让十万百姓进入内城,竟然依据年久失修的内城城墙,三千弱兵,两日粮食,生生抵抗西番两万兵整整七日,最后竟然使计进入西番大营,险些杀了西番主帅!”   “好了不得!”   “听说那女人身高八尺,腰围三尺,大眼大嘴,十分威猛,一顿要吃五斤肉十斤卷饼……”   “你这说的好像是传说中的前刘西霸王……就是换成了女的……”   “哎呀就是说她是西霸王转世……”   话题开始由太史阑的丰功伟绩,转向对她个人隐私相貌的挖掘,风格渐渐向怪力乱神方向发展,故事里太史阑越来越金光灿烂神奇无比,也越来越非人哉。太史阑在车内听到那些“太史阑传奇”,心想民间果然卧虎藏龙,反穿现代去写网络小说保证个个大神级,玄幻、言情、升级、修真、元素样样俱全……   其余学生则又惊又喜,受够官场黑暗冷遇,本来他们对昭阳城已经不抱期望,没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过分也足够隆重,处处展示出昭阳总督府的处事,果然和下方城镇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副将,官场惯例,同级接待,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史阑的授职,最起码也是一个副将?   这真是意外之喜,在众人想来,六品校尉已经很不错,无后台无背景的寒门子弟,一般都是从九品不入流做起的。   此时因为迎接队伍的宣扬,城门处渐渐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传奇女英雄,太史阑的马车几乎寸步难行。   人叫得越凶,太史阑越不肯出来,她才不乐意被围观。   太史阑不出来,花寻欢作为在场二五营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对方寒暄,并解释了太史阑伤势未愈不便下车拜见,对方那个叫黄永的副将十分谦和,连说不妨,并关心地询问了几句太史阑伤情,表示总督府已经有名医等候,会为太史阑好好调理身体。   一番话说得众人十分舒服,跟随队伍进城,一路上不断有百姓拍打车门,想要一睹太史阑芳容,不过他们只睹到了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和三颗门牙,小子一向很进入状态,频频掀帘向群众挥手,不过太史阑注意到,每次他掀帘挥手时,都是人群里出现大波妹的时候。   因为首府大堂正有公务,众人被直接领到总督府,据说来自丽京的特使正在府内等着他们。   在二门前下车下马,太史阑一抬头,正想好好瞻仰一下总督大人的院子,蓦然眼睛一睁。   而四面的学生以及护卫们,早已眼睛瞪大如卫生丸。   连戴了面具的景泰蓝都赶紧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张得太大扯坏面具,一边唏嘘道:“好生特别的院子……”   确实好特别。   黑漆漆,乱糟糟,门里头半扇照壁原本是精致的牡丹琉璃照壁,现在给烧得一坨一坨,乍一看还以为谁家茅坑竖起来了。   远处隐约可见园子,半边精致华丽,繁花葳蕤,半边一片焦土,零落地种着还未及成活的花草。   简直比大战之后劫后余生的北严还凄惨。   一个国字脸,三缕长须的锦袍中年人,站在被烧掉半边的园门下迎客,头顶上瓷制的匾额也被烧得歪歪斜斜,一个学生眯着眼睛轻声读“台三苑……”   他身边那个叫黄永的副将脸皮抽搐,道:“是怡兰苑……”   ……   园门下的西凌总督董旷,脸皮子也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   不用介绍,他便知道,这必然是太史阑了。   受伤未愈有点苍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无论有多少人,都必然会第一个被看见。   那种醒目,来自于她特殊的宜男宜女的气质,来自于她俊美又清丽的容貌,来自于她天生昂然而利落的姿态,来自于她眉宇之间,顾盼之间,少见的自如和睥睨。   董旷身为封疆大吏,阅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来霸气高贵,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养移体居移气,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这个女子这样,还身在底层,便气度摄人,还真是少见。   他在打量太史阑,太史阑却没打量他,她又懒懒地躲在花寻欢背后,欣赏眼前这个奇特的园子,觉得,嗯,用色很大胆,嗯,造型很奇特,嗯,以后不妨照样来一个。   董旷一接触到她那很有兴趣完全无辜的目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看!看啥看!   要不是某个无耻大胆的人为了救你,我这园子能烧成这样吗?   我那四海搜集的名花……   我那价值万金的花圃……   董旷在心里一万次捶胸顿足,第一万次诅咒放火烧他园子的那个无耻国公,脸上还得扯出舒心的微笑,满面春风迎上前来,笑道:“这位便是太史姑娘了吧?这位是花教官?这位是杨兄弟?……”   他将众人名字一一点出,连火虎的名字都没漏下,太史阑禁不住多看他一眼——这位总督看来做足了功课啊,那么火虎的身份他应该也知道,看样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董旷和众人寒暄几句,随即一侧身,身后早已摆了香案等物,董旷退到一边,恭声道:“请公公传谕。”   一个青色锦袍,锦袍上滚黑色边的太监,一步三摇地踱了出来,手捧黄绫卷儿,身后还跟着俩小太监。   众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架势知道要传旨,都纷纷跪下。   太史阑没动,景泰蓝也没动。   景泰蓝是没有跪的意识,这天下就没人能让他跪的。   太史阑眯着眼睛,盯着那身袍子,这样的打扮,烧成灰她也认得出。   西局太监。   西局太监给她传旨?旨意来自皇太后,能有什么好结果?   既然知道不会是好结果,何必对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   此时众人皆跪,景泰蓝是小孩子不明显,还站着的太史阑就特别显眼,众人诧异的目光,以及西局太监警告的目光已经投射过来,花寻欢着急地拉了拉太史阑的袍角,小声道:“太史!别犯倔脾气!”   她们以为太史阑生性骄傲,不喜欢对人跪拜,有心相劝,却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   太史阑的衣袍被她这一拉,袖子里有东西簌簌响,太史阑忽然想起容楚临别的话——在怀疑不安的时候,打开它。   怀疑不安时刻……   她立即抽出纸条。   纸条只有一句话。   “忍一时风平浪静。”   太史阑目光闪了闪——他要她忍?   难道他觉得她忍,会有好结果?难道他已经知道是西局太监传旨?   他知道是西局太监传旨,依旧放心让她来,还特意留纸条关照她要隐忍,难道此事还有转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信,还是不信?   太史阑几乎立刻就做了决定。   她把纸条一揉,塞回袖囊,随即干脆利落,一跪。   “公公见谅。”她道,“草民有伤在身,行动不太利落,不是有意不敬。”   众人都舒了一口长气。   景泰蓝眼珠子转了转,也跪了下去,却跪在太史阑前面,稍稍侧身对着她。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给她跪的哟。”   太史阑唇角一勾,手臂揽过去,悄悄抱了抱他。   是她狭隘了,跪一跪有什么关系,保护好景泰蓝,不给他带来麻烦才是正理。   她这里一走神,就没听见太监读的什么内容,那些长篇大论的溢美之词她也不要听,只听见了最后几句,“遂授一等男爵位,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   身后有吸气声,带着满满惊喜,太史阑眨眨眼——怎么,赏得很重吗?   她对官位什么的,完全没概念,就是马上给她个总督做,她也顶多觉得嗯还行。   旨意对北严参战有功人员都做了嘉奖,花寻欢授了参将衔,她本身作为光武营在职教官,就有校尉之衔,其余沈梅花苏亚史小翠萧大强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杨成也有七品旅帅,可以在上府营率领400人队伍,并各自嘉奖“勇毅”勋章,甚至连火虎的罪责都免了,为他叙了沂河坝示警之功,赏了个军曹职位,虽然微末,但从此便算正统出身,再也无需东躲西藏。   太史阑听着身后那些急促喜悦的呼吸,也为他们高兴,唯一遗憾的就是苏亚,她为保护自己,没服从北严府分配,自动从二五营除名,只是她的护卫,所以不能以二五营学生名义接受嘉奖和勋章。   太史阑看看一脸淡定的苏亚,暗暗发誓:今日亏欠她的,总有一日,加倍来补。   旨意传毕,各自欢喜,董旷亲自上前扶起太史阑,笑道:“太史大人请起,从今日起,你我便同朝为官,能和太史大人这样一位女英雄共事,本督深感荣幸。”   太史阑望定他,道:“大人你不喜欢我,不要勉强了,反正我任职北严,也不会天天让你看着不乐。”   董旷呛住,连声咳嗽,最后只好苦笑……   传闻里太史阑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如今可算见识到了。   给不解风情太史阑这么一堵,董旷也无心说官场套话了,笑道:“太史大人说笑了。”随即赶紧道,“自太后主政,修改南齐律法,允许女子为官,太史大人算是第二位进入南齐朝廷的女官员,和咱们的西局副都指挥使乔大人,可谓朝堂双璧,如今敝府有幸,难得两位奇女子都在,说不得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嗯,乔大人也一直说,想见太史姑娘很久了……”   太史阑一怔——乔雨润在昭阳城?   “呵呵,董大人过誉了。”声到人到,乔绿茶的甜美亲切语声已经传来,伴随一阵高雅香风,“雨润一介弱女子,和力挽狂澜的太史姑娘比起来,可是万万不如。”   香风隐隐,环佩叮当,隐约碧绿树丛中,一抹雪白若隐若现,两个雪衣小婢从树丛中先转出,手中拎着装满鲜花的花篮,另有两个小婢,撑着淡绿底色粉荷花的纸伞,纸伞下,乔雨润纤指掩嘴,袅袅婷婷而来。   董旷等人露出赞叹迷醉之色。   二五营学生们露出不忍目睹之色……   “太史姑娘,别来无恙?”乔雨润立在离太史阑一丈远的地方,亲切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乔大人。”太史阑一点头,“自然无恙。”   她这话断成两截,乍一听好像在回答乔雨润的“别来无恙”,可联系在一起听,就成了“不见你自然无恙。”   众人都听出来其中意思,忍不住哧哧笑,倒是苏亚有点忧心地看着太史阑,她知道这两人恩怨,万难共存,如今乔雨润在这里,可不要惹出什么风波来。   乔雨润还是在笑,若无其事,似乎心情甚好。   董旷一怔,“你们认识?”他随即笑道,“如此甚好,两位同朝为官,正该多亲近。”   “董大人这话说得不错,不过似乎说得早了点。”乔雨润笑道,“是否同朝为官,还未成定数呢!”   ------题外话------   这里是存稿君在说话。诸位亲在看文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往苏州进发,这坑爹的天气里面基很考验,不过想到可以看见很多妹纸的大腿,我苦逼的心情终于稍稍得了安慰。   两天行程很满,想必没空看留言改错字照管我的评论区(不过这两天评论区应该会稍清淡,因为话痨都去苏州了……)发现虫子大家包涵,有票票了别忘记甩我一脸,谢谢。 ☆、第八章 我为她证明   众人都一怔。圣旨已下,她却说还没定,什么意思?   乔雨润忽然脸色一正,淡淡道:“旨意呢,自然是真的,本指挥使并非指圣旨无效,只是本指挥使自来到昭阳城,便数次接到西局密报,称北严之战其间另有隐情,需要详细调查,本指挥使已经以千里传递密匣奏事,上奏圣上,之后是否还有旨意,本指挥使也要等消息。”   随即她笑颜如花,瞟了太史阑一眼,道:“太史大人,旨意未下之前,你当然还是北严同知,副将男爵,谁也不能剥去你的官职,不过呢,我们西局一向秉公执法,上至皇子,下至草民,一视同仁,你目前因为被指控暗通西番主帅耶律靖南,已经被我们西局列为嫌疑人,按理说,我们有权暂停你的职务,将你下狱审问。只是……”她看一眼四周忽然变色,满脸愤然的二五营学生,眼底掠过厉色。   她当然恨不得立刻将太史阑下狱,然后用西局最恶毒的刑罚,让她招认出所有她想听到的话!   她有这个权限,一省总督她想整也可以整!   一想到这女人被困北严,绝境之中是李扶舟闯营救她,又陪她进入西番大营,不顾生死,她便从心底,烧出一把燥热的火,那火阴柔而持久,要将眼前的这人,慢慢烘烤成干尸才痛快。   可是……她不能!   最起码现在不能。   太史阑目前威望太高,太得民心,整个北严,都在拥护着她,包括这些很有实力的二五营学生,现在都是她的拥护者。   在这所有人都在等消息,期盼着太史阑被朝廷恩赏的时刻,如果她将太史阑下狱,那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轻则二五营学生拼死闹事,重则引起北严动乱,连带影响整个西凌,这责任,她担不起!   如今只有缓一缓,等到将这些二五营的人调开就职,等到北严百姓渐渐不再关注太史阑,以为她在昭阳城享福之后,再动手!   乔雨润深吸一口气,心中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她对太后的了解,加上太后在北严之战中的反应,她敢肯定太后绝对不会放过太史阑,更不要说给她如此厚的封赏!   一定有问题!   所以她急急飞鸽传书,将此间情况说明,等待太后的下一步旨意。   现在……需要看住那个女人……   “只是我等也知道诸位功勋卓著,不好随意以律法制裁,是非黑白,还是要等事情查明之后。”她笑容可掬地道,“我们西局对太史姑娘也是很敬佩的,不希望太史姑娘当真有罪,只是职责在身,必要的措施还是要有的。这样吧……”她笑对董旷道,“麻烦总督大人安排一处地方,好供太史姑娘及她的随从住入,当然,我们西局的人也住在一起,方便照顾。”   众人相顾失色,乔雨润说得客气,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不就是软禁?   还是将所有人都软禁。   她哪来这么大胆子?难道此事真的还有变数?   “太史姑娘。”乔雨润似笑非笑,注视着太史阑,用口音悄悄道,“真令人欢喜,我们又住在一起了。”   太史阑注视着她。   她的眼眸清透平静,深如静水。   乔雨润目光缩了缩,心想这女子经历一场战事,气质竟然更加深邃沉稳,当初那厉烈眸子里偶尔还有不能收敛的寒意,如今,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深,无底般的深。   随即,她听见太史阑淡淡道:“是,我也很欢喜。”   ==   “啪!”   一封书简重重扔到书案上,纸面和黄杨木桌接触的清脆之声,惊得一屋子的人都抖了抖。   “夺。”   黄金镶琉璃珐琅护甲重重敲在桌面上,险些将桌面敲出一个洞,那双长得惊人的黄金护甲挥动着,伴随着主人难得愤怒到尖利的问话。   “为什么会这样?”年轻的皇太后宗政惠环目四顾,目光威棱四射,“谁来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一堆人,有跪有站,跪着的在抹汗,站着的在皱眉。   跪着的,是内阁的学士和兵部的主事,被传来向太后回话,问他们为什么传错旨意?   站着的,是朝中三公,以及中书令等重臣。   “微臣等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大司空章凝神情肃穆,“关于北严功臣太史阑等人的封赏,是兵部和我等商议后,报请太后及圣上定夺的,当时太后还说,如此大功,兵部所叙封赏太低,不能激励将士,老臣建议封爵,太后您当即首肯,如今旨意已颁,并无任何错处,不知太后为何发怒?”   他嫌恶地盯一眼宗政惠台上的青灰色加漆封的密信,一看就知道是西局来的密信,不知道又告了谁的黑状,这群阴私小人,如果再一直放纵下去,难免重蹈前朝阉党之祸,女人执政就是爱用这些阉货……唉,很久没见圣上了,也不知道天花到底恢复了多少……   章凝的反驳,也让宗政惠怔了怔。   她要怎么说?   她能说之所以答应封赏还加厚,是为了麻痹他们?   她能说封赏旨意之后,就是一道逮捕格杀的密令?   她能说乔雨润赶到昭阳城,发现传旨的主使节失踪,副使有圣旨,旨意却只有封赏的前半截,却没有最关键的后半截?   她能说更让她后背发凉的是,乔雨润来信询问那旨意到底怎么回事,这说明雨润也没看出旨意有什么不对,可是皇家旨意,不是那么好修改的,是谁,能天衣无缝地修改旨意,连雨润都找不出破绽?   最后这个疑问,最让她不安,觉得冥冥中,一些一直担忧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哀家无需对你们解释。”宗政惠平息了一下气息,知道不能纠缠问罪,也无法解释她的真义,只能强硬处理,“哀家刚刚接到西局的密令,称北严之战另有内幕,太史阑进入西番大营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有力人证,事实真相还有待查问,倒是自西番那边传来消息,说耶律靖南暗中供太史阑长生牌位,感激她放他脱逃之恩。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史阑所谓的独闯大营伤敌军主帅便是子虚乌有自己捏造,她不仅不是英雄,还是奸细!”   “那也有可能是耶律靖南大败,愤恨之下使的反间计!”章凝不以为然,“耶律靖南素来是西番大将中最为狡诈的一个,当初他也曾对五越大王使用过这样的计策,令五越险些分裂,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哀家是五越那些毫无头脑的蛮人蠢材?”宗政惠眉毛竖起,眉间一抹殷红,望去有凛然之气,“章凝,你好大胆!”   “微臣不敢!”章凝吸一口气,躬身,“微臣知道太后生性审慎,有所怀疑也在常理,但微臣已经派人了解过战事始末,虽然太史阑入西番大营之后的情形无人证明,但七天里太史阑城头表现,为千万人所亲见,无论如何做假不得,一个拼死护城的人,怎么可能和敌军勾结?微臣敢担保,太史阑绝然清白!请太后不要寒天下兵士之心,寒北严百姓之心!”   “臣附议!”大司徒魏严也上前一步。   中书令也要上前,宗政惠眼光冷冷扫过来,他迟疑了一下,勾头不语。   宗政惠眼光一一扫过去,众人都低头,宗政惠的脸色却没有因此而好看些。   因为她很明显地,在臣属的眼神中都看到了不赞同。   这让她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多少人认为最高掌权者金口玉言,所下之令人人凛遵,却不知道就算贵为帝王,也不能真的任性而为,一个国家出现任性专权的王者,那是亡国气象,至少皇位也难坐稳。   这个道理,是先帝教给她的。   那个口口声声不要任性专权,尊重臣下,也会在众臣都反对的时刻,真的会重新思考甚至撤回旨意的君主,他为政,做到了他对自己的要求,但是为夫,却依旧是个任性专权的男人。   他任性地得到了她,专权地占有她五年,从没问过她的意见,从没听取过她一句话。   如今,她坐在他昔日龙座之后,掌控着他的国家,真正拥有了专权的权力,很多时候,女人的任性和久存的恨意,也让她确实很想在握有权力之后,报复似的放纵、霸道、专权、为自己,好好地活一回。   然而每次,她都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   她不要做亡国之主,不要做昏庸之君,不要这天下臣民,在将来说她一声“牝鸡司晨,祸国女主”。   她有更深的想法。   在此之前,她要尽量摒除私念,从公心出发,获得臣子们的真心拥戴。   大计之前,私怨暂搁。   君王无私事。他说过。   宗政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怒火已经平息,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是终究一股怒气未平,半晌淡淡道:“卿等说得也有道理,只是终究是一面之词,事实真相,需要在场的人才能证明,一日不证明,封赏一日不定。”她端起茶盏,眼光浅而深地,从面前的人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证明?   西番主帅来证明?还是那些已死的士兵来?   嗯,容楚可以证明,他也一定会为那个贱人证明,可是他来得及吗?   乔雨润一定已经将太史阑软禁,等容楚赶回丽京,再来回传旨,西局的探子们,已经足够将那个女人折腾丧命。   这就够了。   她垂下浓密睫毛,微冷地笑起来。   “谁能证明?”   满室静默,人人屏息,强权面前,呼吸也会被约束。   宗政惠唇角正要微微勾起。   忽然有人轻轻笑道:   “我来证明。”   ==   声音熟悉,带着笑,笑声却没有温度,让人听着,心里凉凉的。   章凝等人听见这声音,眼底却绽出喜意。   相反,座上宗政惠,脊背在一瞬间僵直。   他怎么回来了?   他怎么可能现在就回来了?   他不是应该陪着那女人去了昭阳城了吗?   听说他调兵救了那女人,这还不罢手,还要来公然为她撑腰吗?   宗政惠的手指,紧紧扣在宝座上,琉璃黄金护甲抵在黄金把手上,将金面压出一点浅浅的印子,面上却慢慢浮现一个冷漠骄傲的笑。   “哀家忽然觉得,”她道,“咱们这南齐皇宫的宫禁,实在太随意了,哀家很担心,不知道哪天就会被突然冒出来的谁给杀了,那可怎么办?”   没人敢接话,还是那立于门口的人影,微微躬身,笑道:“太后玩笑了,微臣的出入宫禁之权,还是当初您赐予的呢,微臣自己心中也一直惶恐,既然如此,便请太后将此令收回吧。”   宗政惠偏头看着容楚,也在笑,“给你了就是你的,何必恶巴巴再拿回去?说到底我这南齐皇宫,对你这出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的容家少帅,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国公你就不必再客气了。”   “容家少帅现在连自家家门都爬不进去,只怕要令太后失望了。”容楚笑吟吟扶着腰,一步三摇地进来,慢吞吞地躬身,“微臣容楚,参见……”   “起来吧。”宗政惠不等他躬下身,便挥了挥手。   容楚倒是规规矩矩施了礼,扶着他那想痛就痛想不痛就不痛的腰,微笑站到一边。   宗政惠等他开口,他却不开口,宗政惠自然巴不得他不开口,好把这证明的事儿扯过去,然而想来想去,他不开口,她却没法不开口——她前几天曾经宣召过容楚,要他为调遣天纪军一事做解释,容楚接旨后表示立即要赶往丽京,赶来赶去总也不到,结果在最不需要他到的时候到了。   马上她必得问到这调军之事,容楚自然会扯到当日西番军中之事,到头来她一定会被他给绕进去。   宗政惠心中暗恨,她都开始怀疑自己身边有容楚的人了,怎么每次都这么巧?   她正思索着,是不是先装傻,把事情扯过去再说,此刻众臣都不赞成她,再加上一个地位超卓的容楚,她一定更居下风。   她还没开口,容楚已经笑道:“太后,微臣急急赶进京,想要在您驾前证明自己,今日正好三公中书令及各部司堂都在,也好给微臣做个见证。”   宗政惠微微一怔——他说的证明,是要证明他自己无辜?不是给太史阑证明?   难道刚才他其实没听见那句话,所谓的“我来证明”,是说他自己来证明调兵另有隐情?   他不是给那贱人撑腰来着?   宗政惠忽觉得心中喜悦砰然一炸,刹那间刚才还阴霾沉沉的殿堂都似亮了亮,重锦华堂,红毡翠羽,此刻都恢复了原有的光彩,灼灼地艳丽在视野里。   连带刚才面目可憎的众臣们,看起来也个个英俊可亲,而对面的容楚,则更是如珠如玉,珍贵得让她想扑在他怀里,好好嗅嗅他的香气。   她目光落在容楚微微有点风尘色的衣襟上,又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倦色,忽然有点恼恨自己,那么急催他进京做什么?   再转念一想,他那么急进京,是不是也因为怕她生气?   “国公。”宗政惠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带笑,“虽然你在给朝廷的奏折上说明了原因,哀家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这事,不过也不必急,来人,给国公看座。”   众臣眨巴着眼睛,不明白这样神奇的节奏——刚才太后还阴沉着脸,唇枪舌剑来着,怎么一眨眼,就笑得这么温柔可亲了?   容楚躬身:“太后体贴下臣,微臣感愧于心。”把太监送上的椅子,往宗政惠宝座前拉了拉,笑道:“太后,此事另有隐情……”   半个时辰后,跪在那里的几个主事堂官双手撑地发抖——这时候容楚刚刚说到纪连城经常背后骂他,大肆宣扬他容楚是个渣,曾无数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要践踏他容楚,公开挑战他,势必要将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称号夺回,又如何屡次挑衅,而他容楚如何忍辱负重巴拉巴拉……   小半个时辰后,章凝开始打呵欠——这时候容楚说到纪连城冤屈常大贵,借机对天纪军进行清洗,常大贵如何委屈,哭诉到他面前,他原本无意和纪连城做对,但不忿他如此苛待部下,不得不先保护老将巴拉巴拉……   大半个时辰后,中书令开始打瞌睡——这时候容楚八卦到纪连城的眉心痣,说那是纪连城故意为之,此痣对应龙气,纪连城有不轨之心巴拉巴拉……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开始暗暗揉腰——这时候容楚说到纪连城的暗杀队横行北严,在关键时刻放走西番主帅,其间一定别有用心巴拉巴拉……   他在巴拉巴拉,所有人都在肚子里暗骂。   原来你老人家是和纪连城赌气,有意要给他个没脸,才闹了这一出空手套白狼,然后误打误撞,驱逐了西番。   话说回来,这个理由,倒也确实可信,在座诸臣都知道纪连城的心结,也多次听说过纪连城关于那个“到底谁才是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的宣言,想着容楚也年轻气盛,大概终于隐忍不住了,借着这个机会,给纪连城一个教训,顺手显摆一下自己宝刀未老,以免日后还有人随意踩他,倒也确实可能。   说起来纪连城在此事处置,确实有不妥处,朝廷本来就奇怪他,明明下令命令天纪军在青水关埋伏,纪连城竟然擅自下令撤回,明摆着不遵法度无视朝廷。而且他大军不发,却派秘密执法队闯入西番大营,之后那秘密执法队又失踪了,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重臣们其实也听说过,容楚冲冠一怒为红颜,夺军杀入北严据说是为一个女人,但相比于这个理由,众臣宁愿相信容楚是在和纪连城斗法。   笑话,这是何等大事,哪个男人会为一个女人就冒如此大险?   登上高位的男人,多半心性冷硬,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尊卑观念,也让这些人从未将女人当回事,妻子如衣服,随时可抛。所谓倾天下为红颜,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戏子演绎的虚构传奇罢了。   众人频频点头,容楚还在巴拉巴拉……   一个半时辰后,屁股坐麻了的宗政惠,忍无可忍一摆手,中止了容楚对纪连城全方位多角度的言语攻击,沉吟道:“依国公所说,你是凑巧经过天纪大营,因为不忿纪连城不遵朝廷发令,延误作战时机,随意污蔑部将,而将常大贵等人救走,随即因为发现西番异动,顺势带领常大贵等人攻入西番大营的?”   “太后英明,总结得如此干脆利落,微臣自愧不如。”容楚由衷赞叹道,“微臣身为朝廷臣子,自当为太后,为陛下分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万万不能眼见战事不利不作为,眼见战机在前不把握,便纵事后朝廷追责,微臣自愿领擅自调兵之罪,请太后责罚!”   他一脸正气,众臣暗暗羞愧,觉得以前说国公阴险狡诈,实在有点冤屈他了……   “纪连城弹劾你和西凌总督董旷勾结,以行省总督令强调他的兵。”宗政惠淡淡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容楚惊诧地瞪大眼睛,“微臣从未见过总督令!总督令不是在西凌总督府大火之中被烧毁了吗?说起来这事也和微臣有关,董总督为救微臣,没来得及抢出总督令,还请太后不要追究他的罪责,定要追究,便怪责微臣吧!”   宗政惠瞟他一眼——各执一词的事儿,他这边有西凌总督作证,还有什么好争执的?   她沉默着,将容楚的理由一条条回想,心里也愿意认为,这都是真的。   容楚何许人也?嬉戏悠游,看似随意实则睥睨,当初那个风挽裳,什么江湖第一美女,容楚说让就让给了李扶舟,还有她自己……连她宗政惠这等身份,都不能让他退让一分,区区太史阑,怎么能让他冒险如此?   虽然当日容府探望,容楚寸步不让,甚至为了太史阑威胁要杀她,可事后她回想,却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激怒了他,他不过是气她而已。   女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总是不愿意相信别人超过自己。更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所属的男子不爱自己爱他人。   “诸卿以为如何?”她微笑,问在场众臣。   她的笑容和语气,就是态度,众人哪有不明白的,都纷纷表示,国公此言有理,既然眼见大将被冤屈,又见战机,哪有不管之理?国公身为朝廷臣子,在国家危急关头,没有为爱惜前程性命而明哲保身,高风亮节我等钦佩,应当为国公报功嘉奖才是。   容楚一脸谦虚,频频道谢。   “如此。”宗政惠轻轻舒一口气,想着近日来确实常听说纪连城骄纵桀骜,看来此人不得不防,遂道,“国公在此役中虽然有过,但过不掩功,救北严驱西番之功,还是要记上一笔的,哀家的意思,国公是国家楷模,当率先垂范,赏罚分明。无令闯营调兵,有过,罚俸三月;救北严,大功,授国公西北境边关总制一职,可在战时监督天纪、上府两营军务。有监督及密闻奏事权力,无调兵作战权力,另外……”她补充道,“西北境所有西局分局,不受辖制。”   “臣遵旨!谢恩!”   众臣也觉得这样处理很好,不过对于太后对西局的放纵,心中暗暗不满,却不敢言声,只得纷纷附和。   关于容楚干下的无法无天的破事儿,便这么轻松揭过了,惩罚小小,还赚了个总制,虽然没啥实权,但能对天纪有所监督,已经完成了容楚此行的目的之一。   他千里快马连夜赶回丽京,要的就是自己掌控局势,要的就是先给纪连城下个绊子。   死仇已经结成,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得一丝犹豫。   他若退一步,纪连城的刀锋,就能越过他,劈向太史阑。   他必须先解决自己的事,稳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势,然后,再能说其他。   他必须足够强大地位不失,才可为他人遮挡风雨。   “好了。”宗政惠心情不错,又觉得疲惫,挥了挥手道,“此间事已毕,都散了吧。”   众臣便纷纷起身告退,宗政惠也懒洋洋起身,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宣召容楚等下进宫谈谈。   忽然她听见容楚,清晰地道:“太后,微臣刚刚证明了自己无罪,现在,微臣要证明太史阑,无辜。”   宗政惠蓦然浑身一震,如被雷劈——   ==   “太史姑娘,委屈你暂时住在这里。”   总督府西跨院的一个小院门前,乔雨润微笑着,对太史阑让了让,将这座一看就是下人房的院子,指给了她。   “我的朋友和随从们住在哪里?”太史阑看看那只有三间房子的小院,确定这里除了她和景泰蓝,别人很难挤得下。   “他们住在北跨院。”乔雨润对远处随意指了指。   太史阑眯眼望了望,视线里根本找不见所谓的北跨院。   嗯,隔得果然够远。   这地方果然够偏僻。   杀人用刑啥的,果然够方便。   “此地简陋,我儿子去和他们住。”太史阑不由分说,将景泰蓝往讪讪跟过来的董旷怀里一塞。   董旷赶紧接着,他知道这对母子,是晋国公吩咐过要好好照顾的,他不敢得罪西局,可他更不敢得罪容楚。   “小少爷住这里确实局促,本府去给小少爷重新安排。”董旷不待乔雨润阻拦,赶紧把景泰蓝抱走。   乔雨润怔了怔,这才发觉董旷态度不同,奇怪,这位总督怎么会回护太史阑母子?不怕得罪西局吗?   不过她的主要目标从来都是太史阑,也不想和董旷太多计较,毕竟还用得着这位总督。   “请吧。”她露出一脸微笑,优雅地对太史阑伸手示意。   “你和我一起住?”   “我觉得,这地方不适合我。”乔雨润微笑,伸手一指,“我住那里。”   太史阑一瞧,原来小院对面左右都有座小楼,比寻常楼要高,装饰精致华丽,像是望景楼,楼侧开窗,正对着小院,院子里一举一动都在那两座楼监视之下。   此刻有座楼二楼栏杆上,立着两个西局太监,正对底下虎视眈眈。   “董大人今晚有贵客。”乔雨润笑道,“邀我前厅作陪,太史姑娘虽然停职待勘,不方便参加夜宴,不过凭我的面子,让董大人给你安排个角落,还是可以的。”   “角落的位置,只怕还不够放你用来补妆的粉。”太史阑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就不占地方了。”   她转身,进门,啪地把门一关,关门声甚响,震掉了乔雨润脸上一块粉……   ==   太史阑进门就睡觉。   小院看起来简陋,里头陈设也不豪华,但干净清爽,十分精雅,看出来好好收拾过,倒让她有点意外。   估计乔雨润也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看外面脏兮兮乱糟糟,便以为里面也是猪窝。   桌上还有冒着热气的燕窝,太史阑一口没动,身在别人府邸,不是自己人送的吃喝她不会用一口。   床已经铺好,太史阑舒舒服服躺下,心想董旷隐隐约约对自己还挺照顾,原因何在?   因为容楚?   想到容楚她有点出神,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没跟到昭阳城来,有什么别的要紧事儿吗?他为救北严和自己,干了那么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必然要有麻烦,可是他一句不提,轻松得好像挥挥手就罢了。   容楚这个人,其实和她一样骄傲。哪怕背地里付出汗水千万,嘴上也不过淡淡一句“小意思。”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人微言轻了,混得还远远不够,如果她此刻位高权重,谁敢放弃北严?如果她势力雄厚,出面帮容楚,谁敢为难他一句?   太史阑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官职,想到之前心中的一系列疑团——当初龙莽岭事件中的军方器械、通城盐商陈暮家满门被杀、通城施知县莫名其妙的设宴暗害、北严府尹张秋的处处刁难不怀好意、沂河坝的突然溃堤、西番通过密道突袭北严……   这些她遭遇的重重磨难,至今还没个交代,她曾经问过陈暮,得知了他家被灭门的真相,陈暮带走了他父亲留下的一本账本,上面记载了一些内容,如今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就发现这些事情之间,本身就有一定的联系,在暗处,有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而她正是一不小心一头撞了进去,才导致一连串的事变,处处陷阱。   龙莽岭盗匪灭门案件,其后牵扯了之后一连串变故,她知道了内情,却因为一直在奔波忙碌,没有办法去寻找证人和查证,此刻终于稍稍安定,该派人着手办这事了,为此,她已经派了火虎带着龙朝,去了丽京。   有人觉得她单子太大,干系那么大也敢去动,可这些事情,是埋伏在暗处的地雷,事到如今,不是她想绕开就可以绕开,想要活命,必须——挖开它们!   随即她又想起今天白天花寻欢和她说过的事——东堂前阵子就有使节来到了南齐,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两国之比,前不久在丽京,刚刚进行了一场不公开的武较量,外头说是南齐赢了,康王大胜振奋人心云云,里头却传出消息,说其实不算胜——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敢说清,只是今年朝中因此下了更严厉的命令,要求正式大比时必须要赢东堂,否则便开始裁撤各地光武分营,选拔比赛已经在各行省开始,这些在外历练的学生也接到了通知,一些优秀学生被紧急召回,准备参加行省的选拔,二五营的意思,也是想让学生们先回去,无论如何要先为自己的命运争取,只是不知道太史阑新升了这么高的官职,到底有没有空回去参加。   太史阑原本性子,并不爱多管闲事,二五营存在与否不在她心上,然而此刻想到地方光武营的困境,忽然又想到容楚,不禁心中一动。   虽然他从未表现过对光武营的重视,但毕竟这个组织是他一手创办,如果光武营因为政争被裁撤,他一定也不好过吧?何况光武营真的被裁撤的话,可能会令他陷入被动境地,到时候政敌也会抓住机会攻击他的吧?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光武营要撤?不行,她不同意。   太史阑静静思索一阵,又爬起来练功,练到精疲力尽才躺下,很快睡着了。   悠长一觉,醒来时四面漆黑,竟然已经入夜了,太史阑静静躺在床上,准备等下起来找东西吃,忽然眉头一动。   她感觉到四周似乎有异常。   她至今没有学系统的武功,内力更是无法修炼,但独辟蹊径的精神修炼,使她耳聪目明,和武林高手的水准也差不了多少,还更多一份“直觉预知”能力。   此刻她的意识脑海里,慢慢铺开四周画面,隐约一些黑影,从四面八方携带着什么东西在接近,这些黑影步调不一致,有人快,有人慢,但都带着森然的杀气,向她靠来。   ------题外话------   存稿君巴拉巴拉地讲:别嫌字少了点,这是存稿啊喂亲! ☆、第九章 夜半摸上美人榻   太史阑起身推门,还没到院子门口,已经听见了争执声。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跑来干什么!”   “我们前来提审人犯!”   “人犯!哪来的人犯?这三更半夜的,怎么提审?莫不是要下暗手害人吧?”   太史阑皱了眉,这说话的不是杨成吗?   “吱呀”一声,她推开院门。   门前两堆人,各自斗鸡般相望,左边是青黑衣袍的西局太监,右边是花寻欢史小翠沈梅花杨成等人。   太史阑目光往地下一落——好家伙,院子前的树下,铺着七八张席子,满地还有瓜子壳。   再看看花寻欢等人还有些发皱的衣服,太史阑怔了怔。   她们竟然露天睡在门口保护她?   花寻欢等人看她出来,都围拢上来。   “为什么不进去。”她问花寻欢。   “董旷说,”花寻欢凑在她耳边悄悄道,“他也不好太得罪西局的人,让我们别为难他,在你院子门口守着别进去,西局也不好说什么。董旷说西局的意思是连我们也一起软禁的,现在他放我们自由,已经惹西局不高兴了,他的难处,请你谅解。”   “那也不能睡在外头。”太史阑皱眉。   “就当露天野营咯。”花寻欢笑道,“赵十三派人回去北严了,说要寻北严百姓联名上书为你申冤,你的事儿,不是西局这群狗崽子想抹黑就抹黑的,李先生也带信给我,让咱们务必忍耐几天,不然我早出手,狠狠揍这群狗崽子。”   “那就揍吧。”太史阑说。   “啊?”   “这人也不多,”太史阑看一眼那十几个西局探子,“我答应被软禁是给他们面子,还想夜半来提审那是他们不要脸,对不要脸的人只好打脸,揍吧,揍完我处理。”   “就等你这一句!”花寻欢兴奋地“嗷”了一声,仰头道,“兄弟们下来揍人啊!”   唰一声,赵十三的手下们,太史阑新招的护卫们,还有几个生脸孔,都从树上窜下来了。   “那是李先生派来保护你的。”花寻欢把那几个生面孔指给太史阑看,“他说他最近家族事务繁忙,无暇亲身保护你,特派来几个帮手,啧啧,一流高手啊!”   太史阑没说话,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道:“先卸下他们的武器,还有,别打脸。”   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瞬间围住了西局的探子们,那十七八个人顿时惊住,再也没想到,在这总督府内,待罪被软禁的人,竟然敢对他们下手。   “你们疯了!”他们大叫,“我们是西局!西局!”   “我还是东厂呢!呸!”花寻欢大叫,“打!开打!”   于是也便开打了。   人多欺负人少。   囚犯欺负看守。   晋国公府护卫横行天下,太史阑新招的护卫根本不知道西局是啥玩意,只想表现自己,李扶舟派来的人是江湖人更不买西局的帐,再加上早已对西局恨之入骨的二五营学生,顿时打得天花乱坠金星四射,打得上蹿下跳烟尘四起,打得西局太监淤紫条条生桃花朵朵开,打得满场人影乱窜惨叫连连,其中以花寻欢打得最卖力,蹿进蹿出脚底生烟,一会儿“哇哈哈”扑进某个战团,啪啪啪几大拳,一会儿跳上树翻身扑下,生生撞翻了某个倒霉蛋的肚子,一会儿“我来也”滚到某个探子脚底,掐住他脚筋抓起来四处挥舞,把偌大一个人拽着飞得和旗帜一样,惨叫的太监和她的红发同时在夜色里飞舞……   这一场打,风格别致瑞气千条,淋漓尽致酣畅痛快,总督府的护卫被惊动,赶过来一看这狂暴,吓得连回头禀报都不敢,花寻欢疯癫的狂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导致总督府的下人们,噩梦连连。   西局探子们怒骂、惨叫、求饶、奔逃……不住有人呼叫对面小楼上那些留守的人员,可惜那些货探头看看底下烟尘滚滚,一边大喊“兄弟们莫急,我们就来救你们!”一边用木板敲击楼板,发出咕咚咕咚的脚步下楼声,可怜那些底下的兄弟们因此以为后援马上就到,都苦苦拼死撑着,结果只闻楼板响,不见人下来,生生被打个半死。   太史阑始终淡定地看着,时不时捡起西局探子们掉落的武器,她将那些武器拿在手里,在这个枪尖上抚抚,在那个刀尖上摸了摸,那些崭新的武器经过她的抚弄,都微微改变了形状,卷了刃口,或者损了刀尖。   烟尘飞扬好一阵,太史阑瞧瞧差不多了,一挥手,暴力分子们唰地纵开,各自笑嘻嘻挽袖子。   “痛快!”花寻欢红潮上脸,两眼放光,好似刚刚花丛寻欢过。   太史阑对她招招手,花寻欢附耳过去,听了一会,眼睛渐渐亮起来,“好!”   随即她又和沈梅花等人叽叽咕咕一阵,众人有的欢喜有的不乐意有的好笑摇头,但都听话去办。   那群被打得晕头晕脑的探子们从地上爬起来,转着圈儿正想撤退,蓦然听见太史阑道:“这府里太气闷,出去玩儿。”   她说完当先便走,身后呼啦一下跟上一大群,探子们一瞧,急了。   太史阑是他们奉命看守的,提审不成也罢了,这要给人跑了,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太史阑带着人浩浩荡荡向外走,还有那群女人也拎着些什么东西跟了出去,这些人急了,一边派人禀报乔雨润,一边捡起自己的兵刃,不顾伤势,歪歪斜斜追了出去。   前头忽然来了一大群人,却是董旷府里的护卫闻声而来,太史阑不避不让走过去,就好像没看见那群试图拦阻的人,一边对身边火虎道:“出去逛逛,马上回来,谁要拦我们,你把他坠两块石头扔湖里去。”   “两个两个绑在一起沉得更快。”火虎咧嘴笑。   “随便你。”太史阑停也不停。   董旷的护卫们,已经冲到太史阑面前的脚,忽地打了个转,脚跟一旋,从另一条路走了。   “今儿月色不太好啊,啥都看不清。”   “是啊是啊,刚才我差点被地上石子给绊了。”   “这路不平,我崴了好几次脚了。”   “那咱换条路走?”   “换条。”   一群护卫自说自话地走远了,那群满脸喜色正要招呼求救的西局探子,人人打了个踉跄……   太史阑带着她的浩荡的人群,一路坦然过了董旷的二门和后门,董旷原本就不想在其间多事,也对西局没啥好感,早已嘱咐过属下敷衍着西局,不必和太史阑硬碰硬,太史阑一路出门,愣是没一个人拦着。   西局探子们先是怒火填膺,跟着跟着也便冷笑了。   无论如何,太史阑是停职待勘的有罪官员,按照南齐律例,如果她今日踏出了董旷府邸,那么,无罪也会变成有罪,直接一个“藐视朝廷法度”罪名就可以扣下来,乔大人都不用费心再审,直接可以让她入狱了。   那才正中下怀。   探子们互相望望,也开始跟得悠哉悠哉,就等着太史阑一只脚迈出董旷宅邸后门了。   太史阑推开后门。   总督府建于闹市,后门对着不远处一条街就是昭阳城最热闹的夜市,此时华灯初上,人流不绝。   太史阑站在门槛上。   探子们两眼开始放光。   太史阑抬脚。   探子们屏住呼吸——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阑收回脚。   探子们,“……”   这女人咋了?害怕了?   探子们正不知高兴还是失望,太史阑忽然又抬起脚。   探子们紧张地握拳——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阑脚尖虚空一弹,又慢慢收回。   探子们:“……”   太史阑忽然又抬脚。   探子们直勾勾瞪着。   果然下一瞬,这货又把脚收了回去。   她站在门槛上,踢腿、收腿、踢腿、收腿,伸臂、收臂、伸臂、收臂……开始练习广播体操。   探子们的眼珠子滚了一地……   门背后花寻欢笑得满地打滚,“哎哟我不行了,太史阑太缺德了……哈哈哈哈哈!”   “花教官,干正事!”史小翠又好气又好笑把她拉起来,伸手打开旁边一个罐子,手掌伸进去,出来时沾了满手热血,她胡乱地往花寻欢脸上一抹,又给自己抹了抹,顺手给杨成抹了一袖子。   “好臭,为什么给我抹脸——”花寻欢咕哝。   “为什么不给我抹脸——”杨成不满。   ……   门背后其余人也在忙忙碌碌打扮自己,撕破点衣服啊,弄乱头发啊,抹点鸡血啊,擦点青粉和紫萝卜汁啊……很快一群“衣衫狼狈满身鲜血”的被迫害人群便诞生。   赵十三把景泰蓝也抱了出来,小子觉得很好玩,格格笑着,也给自己抹了个大花脸。   “你们在干什么——”探子们开始觉得不对劲。   火虎拎着一桶鸡血,一个高手虚空掌风一扇,鸡血溅起,大多泼在了探子们的兵刃上。   “你们要干什么?”探子们觉得不对,开始警惕地后退,但后路已经被那群李扶舟派来的高手堵住。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夜市马戏开始了,人群开始往那个方向去,正经过这条巷子口。   “可以开始了。”太史阑抱胸,瞟着那个方向,淡淡道。   赵十三抛了一副锁链下来,太史阑慢条斯理松垮垮戴在手上。   花寻欢“嘿”地一声,当先窜了出去。   “救命!”她大叫,“西局大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花寻欢嗓门大,一团微红的头发火似的,一窜出去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人们纷纷扭头,就看见一大群“衣衫零落,满身血迹”的人们,从总督府平日紧闭的后门冲出来。   百姓向来有爱热闹的天性,一看有八卦可看,马戏都不瞧了,纷纷涌进巷子,花寻欢等人迎头赶上,凄切大叫,“父老乡亲们,救救我们,救救太史阑!”   “太史阑?”百姓们愕然,随即有人道,“那不是那个一人救北严的女英雄吗?”   “对对。”有人眼尖,认出了倚在门口的太史阑,“那不就是?今儿早上我在城门口还瞧见过她。”   “怎么了,她不是上昭阳城授勋的吗?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西局探子颠倒黑白,栽赃陷害!”口齿伶俐的史小翠立即接了上来,“污蔑我等私通西番,要将我们酷刑下狱,可怜太史和我们浴血鏖战,拼死挽救北严,到头来却蒙受此千古奇冤……”   跑江湖卖艺出身的史小翠一唱三叹,抑扬顿挫,众人听得眉头大皱,再看看太史阑,太史阑“萧索”地立在门槛上,抱着她那同样“惨遭殴打,满脸鲜血”的孩子,一动不动仰头看天,身影被门楼的暗影遮没,打一线冷冷的月光,看起来分外孤清凄凉,充满英雄落魄的意境……   其实她不过是演不成戏,只好摆酷罢了……   景泰蓝倒是想演戏,可是脸上粘哒哒的染了血,扯表情人家也看不清,只好维持和麻麻一模一样悲愤看天的姿势,这般小人儿做这种沧桑姿势,瞬间气氛充满了违和感,天都快要被看穿了。   众人的心也被看穿了。   众人唏嘘了。   今早刚在城门前看见太史阑被隆重接入,怎么到了晚间就风云突变英雄下狱?这官场果然如传说中一般黑暗啊……   还有这些人怎么这么过分,连孩子都打成这样!便纵大人有罪,孩子也能有罪!   明摆着欺负人!   很多汉子涌了进来,嚷道:“污蔑功臣,颠倒黑白,这些狗官!”   “胡扯!胡扯!”那群西局探子鼻歪眼斜,暴跳如雷,“明明被打的是我们……啊不,明明是他们暴力拒捕……啊不,明明是……”想了半天觉得怎么说都不是,只好捡个怎么说都不错的,“他们没被打,他们是伪装的!”   火虎忽然冲过来,抓起一个探子的刀,往地上一扔,“悲愤”地大叫,“没打?看看你的刀,都卷刃口了!还有你的枪,前头都戳平了!”   探子们愕然探头一看——还真是!怎么会这样?   西局横行天下,真正动武的时候不多,这些人其实使用刑具比使用武器更娴熟,手中的配发制式武器大多很新,怎么也想不出,这些刃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磨损的?   刀枪掼在地面上,染着血迹,卷了刃口,看起来狰狞可怖。   而那群奔出府门申冤求救的人们,遍身染血,衣衫翻卷,更坐实了“暴行”。   至于西局探子们,虽然他们才是受害者,可是所有的伤都不在头脸,花寻欢等人专捡不能见人的地方狠揍,完了还给他们掸掸袍子,他们外表上看来,可比花寻欢等人齐整光鲜多了。   凄惨的被害者,倚门萧索一言不发的太史阑手上的锁铐,嗖嗖的小风,血迹殷然的刑具。   构成一副“英雄落难,小人迫害”的现场版舞台剧。   好人被冤屈,英雄被错待,向来最易激起百姓的愤怒和不平,热血涌上来是很快的,也不知是谁,举拳一声高呼,“太他娘的过分了!揍这群不知好歹没良心的狗崽子!”   “揍他!”   大脚片子蹬蹬踩着地,菜叶子鸡蛋甜面糕四处乱砸,涌上来的人围住了西局探子,后头的还在拼命朝前挤打听情况,听完之后又是一轮新的怒潮,整个夜市的人群很快都挤到了这条不大的巷子里,黑压压的人头,是一波又一波卷来的潮水,将西局那十几个倒霉蛋裹在其中,一开始还能看见他们跳脚辩论,拿出官威试图镇压,连连呵斥,可惜百姓根本不晓得西局是个什么玩意,瞧那些人半男半女的阴柔模样就生气,杖着夜黑人多脸难认,涌上来劈头盖脸一阵好打,那些人徒劳地挣扎着,渐渐被淹没在人头的海洋里。   等到董旷和乔雨润等人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后门口已经闹成一片,太史阑和她的拥护者们早已不见踪影,据说累了回去睡觉了,愤激未去的百姓犹自包围府邸,口口声声不允许西局狗子们冤屈英雄,董旷直着眼,一边暗骂容楚和太史阑就是一对贼公婆,遇上他们没好事,一边急忙抽调府兵维持秩序。   乔雨润站在门口,望着倒在人群中央鼻青脸肿的那群手下,袖子下的手指,无声无息捏紧一团。   “小姐……”竹情担忧地拉着她衣袖,“暴民太多,还是先避一避吧。”   乔雨润深深吸一口气,默然半晌,道:“不行。”   “小姐……”   “西局马上要开昭阳城开设分局,而且,这里将是我上任以来选择的第一个,公开西局分局的城池。”乔雨润冷冷道,“你们也知道,我一直上书太后,指出西局这些年来因为过于神秘,以及执法职司的特殊性,导致西局在朝野心目中,形象阴森可怖,难以交托信任。在丽京,西局这样没什么不好,反正那些官儿也需要有些害怕的东西,但在地方,西局各分局一直难以获得合作,很难得到地方支持,地方对西局误解太多,导致西局在情报搜集和人员补充上,处处受制。”   她深深地叹口气,“我一直希望,西局能适当改善形象,有选择地公开一部分公务,获取更多的支持,走入阳光下,固然暴露于敌人之前,却也能将敌人看得更清楚。太后对我这个建议一直犹豫不定,昭阳城是她特例允许我的一个试验处,我不能在这里失败。”   “那……”   “她会破坏,我就修复。”乔雨润掠了掠鬓发,用手背压了压脸,好去掉脸上刚刚饮酒的酡红,确认仪态完美了,才袅袅亭亭上前,立在灯光朦胧处,含笑启唇道,“诸位父老……”   她往暗影里一站,选择了自己看起来最美的角度对着众人,她本来就个子高挑,身材纤细,又十分精通打扮,懂得三分姿色七分装扮的道理,此刻月下柳梢朦胧光影里,看起来绰约优雅如仙子。   百姓们抬头一看,眼睛直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听她款款开口,“乡亲们,此事你们误会了……”   ……   乔绿茶在前头安抚百姓大费口舌,太史阑已经回了小院。   “都回去休息吧,这里一两个固定守卫就行。”她对花寻欢等人道,“探子们大多都被打伤,没受伤的也是惊弓之鸟,乔雨润又不会武功,今晚肯定不会再有事端,都回去。”   众人觉得有理,除了苏亚坚持留了下来之外,其余人都回去休息,临走花寻欢还对太史阑大叫,“我们住得不远,有啥事儿放火啊砸窗啊都可以,立马来帮你杀人。”   附近的董旷府护卫和隔壁小楼上的探子们都抖了抖……   太史阑点头,关门睡觉,不过下午睡得太久,晚上反而睡不着,景泰蓝不在身边她有点不习惯,先前小子闹着要跟她一起,她强硬地拒绝了,景泰蓝不可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她必须要让他早点开始适应。   她迷迷糊糊翻了一阵,忽然坐起,向外就走。   门外已经没有看守她的西局探子,苏亚睡在门口,她一拉门,苏亚便跳了起来。   “我到隔壁逛逛。”太史阑说得好像要去散步。   苏亚顺着她眼光一瞅,脸色就变了,“您去乔雨润那里做什么?”   “玩玩。”   “呃,这太危险……”   “她不在。”   “啊?”   “乔绿茶一心要改变西局作风,扭转西局形象,好把西局打造成堂皇部门,这是她的性格导致,她天生爱出风头,爱装逼,西局的阴森不讨喜让她不舒服。”太史阑道,“所以刚才那种大范围影响西局名声的事情,她一定不会放任发生,一定要挽回形象,所以一定还在那边安抚,保不准还要做做戏。”   “既然她不在……”   “所以我去看看她房间装潢,”太史阑若无其事地道,“她那边现在没人,两个丫鬟也不在,你想办法把留下的护卫引开,让我进去。”   “是。”   ……   一刻钟后,太史阑进了院子西侧那座小楼。   如她所料,院子空荡荡的没人,只有二楼上有两个西局探子在打瞌睡,苏亚扔了一块石头,成功地引得他们跑了出去。   太史阑闲庭信步进了主卧室。   她当然不是来玩的,她是来偷东西的。   偷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忽然觉得,像乔雨润这种人,久在最高掌权者身侧,一定会有些秘密,而她这种人,那么努力爱掩饰自己,一定也很没有安全感。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当她伴君身侧,会努力搜集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用作关键时刻保命之用。   这是太史阑根据乔雨润的性格做的猜测,但也没有把握,毕竟皇室秘密,乔雨润带在身边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今晚机会难得,不去试试她觉得亏。   太史阑进了屋子,屋内陈设精雅干净,月光悄掩半帘栊,纱幕后陈放着宝榻,榻上没人,一切都很正常。   太史阑却觉得隐约有什么不对劲,看了一圈,也没什么。   于是她开始翻箱倒柜,本想找妆台首饰盒之类的东西,她感觉乔雨润这种人会把要紧东西藏在那里,但奇怪的是,屋子里没有妆台。想了想她也释然,这毕竟是董旷的府邸,这里是他的客房,不是乔雨润的闺房,没来得及给她布置这些也正常。   靠墙有一排精致的立柜,太史阑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看,当然都没什么东西,没有哪个客人,会把重要东西扔在主人家的抽屉里。   太史阑却也不泄气,干脆进了内室,内室锦凳上堆着一堆衣服,太史阑正要去翻翻这些衣物,忽然一样东西从那些衣服中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太史阑赶紧把东西捡起,却是一条腰带,这腰带的风格,让她有点诧异的扬起了眉。   这竟然是一条藤编的腰带。   这和乔雨润华丽精致的风格可一点都不符合,再说女子的裙,似乎是用不着腰带的,她也没穿过西局指挥使的官袍,估计是嫌不好看。   那这条腰带是谁的?   太史阑来了兴趣,把腰带拿在手里细看,腰带份量很沉,根本不像藤编,中间坠着一块玉,玉色呈现淡淡的银色,极其少见,而藤色呈现浅黑色,十分坚韧厚重,很显然也是不凡的东西,在浅黑色的藤条之中,还有一些金光灿烂的东西,仔细看是极细的金丝,织在腰带中,腰带图案织成菱形,每两个菱形的交汇处,都镶嵌一颗祖母绿,黑暗中光芒流转,碧光熠熠。   这腰带虽然是藤编,但就这些配饰看下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何况设计别致,太史阑在南齐还从没见过。   她忽然觉得,腰带藤编的条纹中的金线部分,似乎构成了某种图案,只是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此时点灯是不合适的,她将腰带在手中翻来覆去掂量,怎么都觉得,就算加了一堆祖母绿宝石玉啊啥的,这腰带还是沉得过分了。   手指在腰带上一寸寸摸过去,感觉里面似乎真的有东西,她随身带着匕首,试着砍了砍,果然,砍不断。   这藤绝对是个宝。   不过就算神兵利器砍不断,太史阑也有办法解决,她的“毁灭”最近练习得越发纯熟了。   腰带团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从中间断开。   一样东西滚了出来。   太史阑顺手接着,触手一热,随即一冷,随即又热,奇怪的感觉。   低头一看,掌心里是个雕刻物,质料应该是玉石,但辨认不出是哪种,呈淡金色,半透明,十分坚硬沉重,用一根金丝栓着,似乎原先是链坠,不过那金丝也太长了些。   太史阑就着远处光看了看,角度一转,顿时觉得金光刺眼,好一会才看清,这东西是只大鹏。   双翼横展,利爪金钩,材质的天生金光使它看来光彩熠熠,雕工也精巧惊人,连羽毛都丝缕分明。   大鹏鸟,又称大鹏金翅鸟,古印度称“迦楼罗鸟”,佛教神鸟,以龙为食。《庄子》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神异经》里,“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   无论是中土还是印度的神异传说里,这种鸟都代表“巨大、尊贵、吉祥、智慧、力量。”   不过在太史阑看来,这就是鸟。   这只鸟还有个奇特处,肚腹微红,看起来很有点可爱,和那威武雄壮气势不太搭调。   太史阑犹豫了一下——这东西到底要不要拿?藏这么秘密,是不是很重要?   她忽然想起,这东西似乎很难拿出来,想必乔雨润一时半刻也不会发觉,不如干脆借去研究一下。   太史阑顺手拿起断了的腰带,做了复原,发现腰带轻了不少,果然这个鸟占分量。刚要离开,忽然听见脚步声,脚步声响起时已经很近,赫然就在外间,太史阑一偏头,才发现外间竟然还有一个门,此时那门被推开,门内有灯光和水汽泻出来,一条影子靠着门边在用布巾擦着头发,有淡淡的柑橘兰花香气,散开来。   太史阑怔了一怔,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她竟然没看见套间的门,看样子那里是个浴间。   空气中那股柑橘兰花香气越发浓郁,她嗅了嗅,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她进门时,没有嗅见任何香气。   乔雨润到哪里,都会搞得哪里香喷喷的,这里没香气,不科学!   门边那条人影,隔着一层珠帘一层纱帘一层水汽,看不清晰,只觉得也是修长细致,姿态曼妙,而且动作间天生具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举手投足,风情自现,月光和灯光的影子斜斜打过去,那个身姿像雾中花,水中月,仙云飘渺琼楼玉宇间翩然作舞的高士。   太史阑搔了搔下巴。   这女人什么时候风姿这么美了?还是此刻光声电的效果?平时真看不出来。   她盯着那个影子的动作,想等着她会不会此刻出门,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   果然,那人抹干了头发,将布巾整齐叠好搁在一边,随即踢踢踏踏,向内室走来。   太史阑叹了口气,翻身一滚,滚上了床。   反正只有乔雨润一人,她有把握制得了她,人间刺说不定还能让她说出很多要紧秘密来,就冒一次险吧。   她睡在床里边,被子本来就是拉开的,她躲在拉开的被子后,人间刺抓在手里。   那人走向床边,传来的香气清雅馥郁,接着床微微一沉,那人已经坐在床边。   从太史阑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一头好头发,黑如珠缎,瀑布一般泻下来,每一根发丝,都在月华里幽幽生光。漂亮得让人想摸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柔滑如缎。   那人坐在床边,离太史阑距离有点远,太史阑无法伸出手臂给她来上一下,只好缩着不动,隐约那人侧面秀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也令人觉得清雅飘渺,脱俗般的美。   或许此刻月光太朦胧,太史阑不情愿地想。   那人似乎发了一阵呆,换了个姿势,又发了一阵呆。   太史阑眉毛已经竖了起来——乔雨润白天那么精明那么装逼,晚上怎么在房里和个小疯子似的。   那人发呆还没发完,忽然无意识地从凳子上抽出那条腰带,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往腰上系。   太史阑心中一紧。   糟了。   没想到这人这么宝贝这腰带,睡觉也不嫌沉,也要戴着。   既然这么宝贝这腰带,说明对这腰带一定也了如指掌,轻了的份量,一定能感觉得到。   太史阑当机立断,霍然跳起,一个纵身已经越过了被窝卷,砰一声,重重压在了对方身上!   手指一动,正准备将人间刺扎入对方手臂,忽然身下的奇异触感,让她头皮一炸,浑身汗毛倒竖!   随即她听见一个奇异好听的声音,轻轻“啊……”了一声!声音动听诱惑。   太史阑蓦然僵住了。   不是乔雨润!   男人!   ------题外话------   存稿君白天摸上美人脸:喂,小娘子,有票吗? ☆、第十章 都是鸟儿惹的祸   深更半夜爬了床,一不小心压胸膛,等到浑身都摸遍,发现不是美娇娘。   听起来和某个二流子逛妓院悲催遭遇一样。   太史阑抓了个人间刺,满面狰狞悍然压身,为免乔雨润反抗,她双腿锁住了对方双腿,左手肘尖顶住对方腰肋,一个死死纠缠的姿势,此刻听见那声虽然好听,但很明显属于男人的“啊”,她瞬间也“啊!”了。   此时一睁眼,才看见枕上的少年,黑发散开,铺满床榻,其间肌肤如白玉,一双微带琥珀色的眸子,清亮迥彻,正愕然倒映她神情狰狞如摧花狂魔。   娇弱美丽禁欲的男子,遇上太史女霸王……   太史阑震惊之下身子下意识一僵,随即便感觉身下,软的软,硬的硬,软的地方温暖柔腻,玉般平滑,硬的地方……   她一骨碌就翻下来,也顾不得人间刺戳人啥的了,翻出床外的时候袖子勾到垂挂在帐外的金钩,嗤啦一声,袖子撕破,那只先前塞到袖子里的大鹏鸟,掉了出来。   也没完全掉出去,被那根长长的金线给挂在她袖子上,太史阑伸手就去抓,一只手比她更快地递了出来,两根手指一碰,各自缩手。   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的少年满脸惊讶,那个惊讶的程度,比刚才被她突然压身还惊悚,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大鹏鸟,声音忽然有点嘶哑,“你竟然……你竟然……”随即他头一低。   太史阑的视线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走,就着外间浴室里露出的灯光,看见这少年穿的是一件式样奇特的开襟浴衣,有点像现代的式样,领口窄窄一线,一直抵达腹部。   然后……   然后她就在那肌肤平滑,线条紧致,光洁如玉,毫无赘肉的小腹上,看见了一道刺青。   或者那不叫刺青。   刺青没那么美丽。   淡淡的青金色,展翅的金鹏大鸟,羽翼飞腾,利爪金钩,只是腹部那里,一片微红,乍一看以为是洗澡洗红的,再一看才发觉,那里好像是一片天然胎记,然后有人根据那胎记的形状,纹了这刺青。   太史阑只看见上半截,下半截……太深入,太深入。   太史阑眼睛眯了眯。   问题不在于上半截还是下半截,而是那刺青,和她找到的这个鸟一模一样。   难道这东西不是什么秘密玩意,只不过是一些贵族的……私密的东西?   纹在下腹的刺青,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挂饰,联想起来怎么都带有几分暧昧的意味,太史阑如同触电,抓了那东西就想扔回去。   那漂亮少年看起来好像比她更震惊,还处于没回魂的状态,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我特意放在天丝藤里……怎么会……”   他喃喃自语几句,再瞟一眼太史阑,露出五雷轰顶的绝望神情。   太史阑想这世道真是不太干净,跑哪都遇见神经病。   这傻子床被睡了不叫,身被压了不喊,尽盯着一只鸟发呆,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握着的是他的鸟。   这眼神诡异得让强大如太史阑都吃不消,三两下扯了金线,把那只鸟往他手里一拍,“还你!”转身就走。   她走得也很坦然——闯也闯了,躺也躺了,睡也睡了,压也压了,我把你的鸟还你了,那就行了。   衣袖忽然被扯住,太史阑一挣没挣动,不禁皱起眉。   看不出这清俊漂亮的少年,竟然也有一手好功夫。   掌心忽然一凉,她低头,那只鸟赫然又被他塞给了她。   “你拿到了……就是你的了……”身后的人在嘶嘶吸气,语气挣扎,似乎说出这句话无比痛苦。   太史阑无心和他纠缠,这东西看起来也挺值钱,顺手往袖子里一揣,“哦,也行。”   反正这是个神经病。   她快步走了出去,一眼都不曾多看,身后那少年怔怔望着她背影,蓦然一拳狠狠捶在了床边。   “怎么会这样——”   ==   太史阑可没人家心里那份惊涛骇浪,她出了门,发现那两个探子还没回来,再看一看,对面那座楼赫然也有探子在,她想了想,终于明白,估计先前乔雨润随意一抬下巴,她看错了,乔雨润应该住在另外那座楼,至于这座楼为什么有西局的探子在,先前不是听乔雨润说有贵客今晚参加夜宴么,贵客大概有了酒,休息在这座楼内,乔雨润为了拉拢或者表示亲近,把自己的属下拨了两个去护卫。   这才导致了她这场乌龙。   此刻时辰还早,她隐约听着外头喧闹未散,想必乔大人还在进行她的舌灿莲花演讲。   太史阑一向起了一个念头就要做到底,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挫折,却不妨碍她继续探索的勇气,她发出暗号叫来苏亚和护卫,让他们再次帮忙,把乔雨润那里两个探子也给引出去,再次大大方方闯进了乔雨润的屋子。   这回一进门就确定了,没错,一股又高端又洋气的香气,绝对的乔氏风格。   这回屋子里有妆台有铜镜有首饰匣,也有内室和床,一切都很整齐干净,不像用过的样子,太史阑胡乱翻翻,没抱太多期望,随即她立在室中想了想,确定这座楼的房间的格局和那座是一样的,换句话说,这屋子里也有暗间。   她按照那边的方位,果然很快找到了暗间,而且,如她所猜的一样,这屋子乔雨润没拿来做浴室,而是做了自己睡觉的地方。   果然不愧是西局的暗探头子,就算想走到日光下,平日里还是习惯躲藏到安全的地方。   太史阑直接走了进去,屋内就一床一桌,太史阑目光一掠,见床上齐齐整整,便知道乔雨润行事还是很小心的,不太可能随身带什么重要东西。   床上没东西,她目光落在桌上,桌上东西倒不少,笔墨纸砚,也有一些字纸,一摞一摞的堆在那,很随意。   一般人看见这样随意摊放的模样,也便知道,不会是什么重要东西,太史阑却向来思维方式和别人不一样。   她觉得不对劲。   乔雨润房内哪里都很整齐,为什么桌上这么乱?   纸张堆放着,内容一眼可见,确实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一些练字的纸或者伤春悲秋的诗词,每张都可以拿到大街上展览。   太史阑忽然蹲下身,看了看所有纸的横截面。   然后她目光落在了一张压在中间的纸上,那纸有点皱,边缘有红线,和其余纸不同。   她慢慢将纸抽了出来。   纸上一排潦草的字“生黄芪两钱、生甘草一钱、生芥穗一钱、川贝母一钱……”   是个药方。   药方的右上角,还有个三角形的红色印子,仔细看却是西局的什么戳印,大概乔雨润办公时在别的文件上盖章,不小心压到了这张纸,以至于有一角印章盖到了这药方上。   太史阑也没细看,把药方小心地抽出,叠好塞在袖子里。   她看不懂药方,也不知道一个药方能有什么作用,但她超强的直觉告诉她:留住这个,说不准有用!   拿了药方,她转身就走,按照定律,一个地方很难有两个发现,再不走乔雨润就回来了。   等她出了门,回到自己小院,果然不多久,乔雨润那座小楼杂沓声响,那女人回来了,不多久,那里灯灭了,什么也没发生。   太史阑将药方折好,收起,凝望着那处黑暗,露出深思的神情。   ==   玉阙金宫,华堂深院里,宗政惠凝望着对面的容楚,眼神里露出的神色,却是震惊而愤怒的。   那样的怒意燃烧在她的眼眸里,使这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女人,一瞬间杀气凛然。   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唯有容楚笑意不变,含笑和她对视。   “你——”宗政惠几乎一字字在问,“你刚才,在说什么?”   “回禀太后。”容楚静静地道,“在说,为太史阑证明无辜。”   “呵!”宗政惠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只一声。   万千愤怒,凝练一声,一声出如血喷,心思也便瞬间清明。   原来如此。   原来他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还是为了护佑那个女人,以及,糊弄她。   原来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让她开口免了他的罪,然后再为太史阑澄清,好更有说话余地。   原来他早早算到,如果直接为太史阑辩白,她有一万种法子驳回,顺便还会拿他的错处堵他的嘴,好让他无法再为太史阑撑腰,所以他诈她,带着她七拐八绕,绕到他的真正目的。   容楚奸狡,无人能及!   更可恨的是,他这样的奸狡用来对她,那样的呵护,用来对那个女人。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声冷笑。   听他言之凿凿,滔滔不绝,亲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证。   容楚听得她那一声冷笑,不过当没听见,对她欠欠身,半转身对三公和众臣们,将北严守城经过和当日事情都叙述了一遍。   太史阑临危守城的事情众臣虽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报文书不会说得太详细,很多细节都是第一次听。   当他们听到张秋在城破时退入内城,将数万哭号百姓留在城外时,不禁怒目。   当他们听到太史阑在城破时毅然返身,勒住张秋喉咙逼他开城,及时救援了一批外城百姓时,有人失声道:“开城救人是对的,但那许多人都涌进来,到时候如果不关城门,那这——”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及时开城又决然关城,将实在来不及放入的百姓拒之门外时,他们面面相觑。大司马不禁长叹:“取舍有道,心性坚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未曾想一个女子能做到!”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在战时强力接管城内防务,安排百姓,配发粮食,实行军事管制时,不禁连连点头。   当他们听说张秋临城投敌,被太史阑一脚踢下城头时,不禁又骂又笑,唏嘘不已。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西番皇室大八卦”“城头木偶借箭”时,不禁失笑,章凝更是大赞:“灵活奇诡,不拘一格,此乃百年难遇之将才!”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最后诈疯伤友落城,骗得西番大帅做赌,若不是纪连城派来的杀手横插一脚,耶律靖南八成已经死于她手,所有人都忘记上头皇太后还在,跌足长叹,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则悠然神往,“如此智勇双全,狠辣果决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见!”   容楚说完,但笑不语,他一字不加修饰,不含任何个人情感,只将太史阑做的事做了最简单的叙述,在场大司马本身管军,不少人也熟读兵书,其间真伪自然能分辨出来,众人细细回味一阵,都频频点头,道在当时情境下,就算他们去,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动。   居高临下,看得见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给太史阑的处置,已经注定会受到阻扰。   果然,这边刚一听完,那边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国公亲自作证,据国公说,在场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证,想来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对太史阑的质疑似乎已无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错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后还有谁戮力为国,拼死作战?”   在场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众人都讨厌西局,已经讨厌到了“凡是西局说错的,必然是对的;凡是西局说对的,必然是错的”的地步,听说西局指控太史阑已经直觉不乐意,此刻终于有个理由,纷纷站出来谏言。   宗政惠眼角却只瞟着容楚。   容楚还是那个微笑自如模样,坦坦荡荡,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荡与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之后,居然还能保持这一份坦荡与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听着满耳的“太史阑无辜”“请太后表彰功臣”“西局之议宜从长再议”她唇边的笑意,从最初的冷,也变得慢慢平复。   那抹笑纹,镂刻在唇边,最后一抹不曾消散,却是硬的,僵冷的,寒冬里北风吹过,一霎间定格的冰花。   这花开在唇边,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里面,又绽出暴烈的火焰来。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无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这满庭口口声声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只蚂蚁般拈死她,杀人如草不闻声。   她还想人间苦难官场惊涛,轻轻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亲自回顾。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挣扎,硬生生闯入她视野。   忽然不想再费力气扼杀她。   她觉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权,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为了一个贱民用尽心思,费力打杀?   那真真是对她的侮辱。   太史阑。   有本事,走上来罢!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给你一个看见我的机会。   然后——   杀死你。   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高权力——   就是立于云端,看你卖力挣扎,看你拼生博死,看你用尽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为的最巅峰,然后,一个轻轻拂袖,拂你自云端坠落如尘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强权扼杀你,我胜得无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让他听见你步声的空洞,让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贵种植于血液,永不抹杀。   ……   宗政惠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她笑了笑,声音温和。   “众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来也想着,朝中多一名女杰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后再有事端,未免有伤朝廷尊严,此刻想来,却是哀家多虑,有国公作证,还担心什么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愿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见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微笑。   “既然国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为,便是西局调查也无此必要了。”她神态温婉,“只是哀家刚才忽然想到,先前议令太史阑任北严同知,官微职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阑功绩,不如调往昭阳城,任昭阳府同知吧。”   这是升了,如果说从四品的北严同知相当于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正四品的昭阳同知便相当于省会城市的副市长,而太史阑之前就算拿到好几个二五营勋章,可以越级入仕,也撑死了不过正六品,等于连升三级。   众人其实都知道,不让太史阑留在北严,是因为她独力救北严,在北严威望太高,从地方稳定角度出发,是不允许任何官员培植个人的地方势力的,调开她所以升级,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点头赞同。   书记官当即准备拟旨,众人又问起陛下身体,宗政惠神色自若,抚了抚自己已经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体已经大好,但是医官说,陛下身体底子不太好,近期还是不能见风见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计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众人听了都无话,自从陛下生病,太医院的医官们就再也没出宫,也没能和任何官员有任何接触,内廷里什么说法,都是宗政惠说了算。   于是又谈起了此次北严水患之因,沂河坝的溃坝原因,刑部顺便将龙莽岭盗匪杀通城盐商满门的案子也提了出来,这都是近来朝政连议争执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坝,去年刚刚加固,今年居然溃坝,很明显其中有猫腻,但当事北严官员,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于水患或者之后的战争中,现在要调查事实真相,十分困难。   容楚亲身经历那场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后来北严府掩饰真相,颠倒黑白,冒领功劳的一系列事儿,按说此刻议事,这么好的机会,正该将事情讨论个清楚,他却一言不发,眯着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听了一会,道:“此事已由西局侦办,并令康王协助办理,哀家已经嘱咐康王,一旦查实任何不法事由,无论谁,务必从严查办!”最后一句说得杀气腾腾。   “太后英明。”众人瞬间泄了气,乱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换了一个眼光,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哀家累了,今日便这样吧。”宗政惠忽然觉得疲倦,面前虽然坐着那个人,可他隔得那么远,那么远,身边倒有知冷知热的人,却又终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个。   她转过身,长长的金红色裙裾拖曳在绵软的华毯上,娇小背影无声无息没入那一道道镂金镶玉的门户,门户尽头,是人间尊荣,是无上威权,是——漫长久远,永无休止的寂寥。   ==   关于取消对太史阑停职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马,传递到昭阳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会稍后以廷寄文书方式下达。   太史阑得到消息更快,赵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飞鸽传书。   太史阑听说消息时,微微怔了怔,她隐约猜得到宗政惠对她的敌意,很难想象容楚到底是怎么搞定那个女性最高掌权者的,在她看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经过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   嗯,不会卖笑求荣了吧?她摸着下巴,有点不爽地想。   留在昭阳城的旨意,让她有点遗憾,却也不意外,不过麻烦随之而来——消息灵通的官儿们已经听说了她将留在昭阳城任职,于是她的顶头上司和把她当作顶头上司的官儿们蜂拥而来,请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满了她的屋子。   别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旷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脑表示,太史大人前几天受委屈了,务必要开大宴为太史大人压惊并接风,遍邀全城官员名流,在“陶然居”席开十桌。   太史阑“欣然”带着她家景泰蓝赴宴,景泰蓝前段时间跟着太史阑历经战火,战时粮食管制,虽然没饿着他,但大多时候饭食简单,把小肚子里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对各种美食正处于充满感情和向往的阶段,听说有大餐可吃,当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旷总督府的马车接太史阑母子赴宴,路过那两座小楼时太史阑瞄了一眼,心想我们的乔大人是去呢还是不去呢还是去呢?那晚听说她对着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还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阳城的分局正式启用,乔大人最近也忙得很。   她坐在马车里,一边欣赏外头景致,一边和景泰蓝说闲话,扯到现代那时灌水混论坛抢沙发,有时候沙发一秒钟就没了得挂在天花板上,景泰蓝听得呵呵笑,问:“什么是沙发呀?”   “第一个回答你的人是沙发。”   “板凳呢?”   “第二个。”   “天花板是第三个?”   “对。”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们议事,说好多好多话,然后第一个说,臣附议,第二个也说,臣附议,第三个也是……好烦。以后叫他们改成:臣沙发!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   太史阑:“……”   然后她觉得,有些过于现代的东西,还是别教给这小子的好……   马车在陶然居门口停下,早有总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乱七八糟的她的“下属”在门口等着,有人殷勤地替她掀起帘子,太史阑带着景泰蓝以及几个随从长驱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绕走了好一截,才到达请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风的水上凉阁,远远看见董旷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阑不由也赞叹一声,道:“这酒楼规模不小。”   “太史大人。”她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员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楼,以景致优雅,菜色丰富而闻名,董大人有重要宴会,都喜欢在这里举行。”   “第二大?”太史阑随口问。   没想到这样规模的酒楼,在昭阳城居然不是最豪华的。   那青年官员微微犹豫一下,才道:“城外流云山庄,才算是昭阳城第一富丽豪华之地,以往京中贵客,以及重要贵宾,都在那里招待,董大人想着路远,怕您车马劳顿,才安排在了城里。”   太史阑想着怕不是怕她劳顿吧?都是坐车有什么劳顿的?只怕那是个销金窟美人窝,因为她是女宾,才不安排在那里吧。   “名字不错,谁起的?”她随意赞。   青年官员的神色微微有点不自然,抬头看了看自己未来的女上司,之前他当然听说过太史阑的鼎鼎大名,以为必然是个威武雄壮,身高八尺的女汉子,不想本人仔细看着,却有种野性和精致共存的美,很少见的气质,只是这位女上司的冷峻和简练,让他有点吃不消,见惯了官场上打哈哈说废话,这位新上司的短句风格,让他一时摸不清,她是真的没兴趣呢,还是暗示呢?还是别有深意呢?   可怜的官场老油子琢磨了很久,觉得太史阑是在询问这座山庄的背景,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实不相瞒太史大人,流云山庄背景雄厚,这名字嘛……是康王殿下亲自起的。”   康王?那么这座山庄是他的别业?王公贵族在各地经营生意也是常见,太史阑随意点了点头。   她没注意到,景泰蓝在听见康王的名字时,轻轻皱了皱鼻子。   “你可算来了!”董旷带着一大批人立在水亭边相迎,笑道,“可叫我们饿着肚子好等。”   “大人。”太史阑向来宠辱不惊,不过欠欠身子。   事实上她也一向不太晓得什么叫宠和辱,宠她的保不准她嫌烦,辱她的……都立马拍回去了。   董旷早已知道她的性子,不以为杵呵呵一笑。   官场上,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表情都是信号,此刻从一品总督和这位四品府同知的彼此态度,令所有人都微微讶异。   官场上同样等级分明,董旷平日里上下级官架子可没少摆,这么随和大家还是第一次见,震惊之后立即对太史阑肃然起敬。   这个肃然起敬的后果是,官员们纷纷让太史阑先行,哪怕职位在她之上。   而太史阑这个从来不理会什么规矩道理的官场新丁,也毫不客气,牵着景泰蓝就走,人群在她到来之前哗啦一声裂开,再在她走过之后唰一下合拢,留下无数饱含深意和掂量的目光,以及——新一轮的厮打。   和通城时吃饭就席需要厮打一样,昭阳城走路顺序也需要厮打,“您先请——”“您先请”“您请”“您请”……屁股分向两边,脑袋各自相冲,一不小心脑门就撞在了一起,揉揉脑袋继续“您请”“您先请”。   景泰蓝笑呵呵趴在太史阑肩上,想起当初在通城酒楼吃饭被挤在最后,还要一路杀过去的麻烦,觉得麻麻当官儿就是好,官儿越大越好,嗯,下次封麻麻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公公咋样?   “今日设宴为你接风。”董旷笑道,“另外,也给你介绍认识一下我昭阳城的贵客,你是昭阳新同知,你也知道,昭阳城前任府尹刚刚调离,新府尹还未任命,目前由你代理总署昭阳府,掌管昭阳一地的治安民政诸般事宜,所以这几位贵客,日后便要偏劳你好好照顾了。”   太史阑听着不对劲,——董旷的语气似乎有那么点释然轻松,那么点幸灾乐祸,还有那么点……   还没想清楚,已经进了水亭,说是亭,其实极为轩敞开阔,左右一字排开铺了锦袱的案几,足足有三四十席,在顶头左席,有几位男子,并不理会进来的官员士绅们,自顾自饮酒谈笑。   一位松花绿锦袍,浓眉大眼的青年笑道:“听说今儿咱们有眼福,要见见日下南齐第一奇女子。”   “劳兄说得不错。”另一位肤色白皙,眉目俊秀的少年道,“不过依小弟看来,这奇女子或许是奇了,一个女人,和男人争胜,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确实够奇,但南齐若以这样的女子为第一,那就是贻笑各国了。”说完呵呵一笑。   “那是。”一个皮肤微黑,面目精悍的男子立即接道,“这样的女人怎能算好女人?南齐女子,向来以温婉贤淑,南国风情闻名天下,如今竟将这样一个女人捧为第一,这齐人的眼界,可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说完哈哈一笑,转头道,“司空世子,你说是不是?”   几人对话声音虽然不高,但众人刚刚进来,听得那叫一个清楚,此时还没反应过来,目光随着最后说话的那男子一转,便看见一个背影。   那人靠在水亭边的栏杆上,一袭青莲色冰绡长衫,腰间没有束带,简简单单又飘飘洒洒,奇怪的是,这样似乎没什么式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过一个背影,忽然便让人恍惚,觉得清、觉得美、觉得细腻而珍贵,像看见西天神祗的青玉池里,亭亭着的雪莲花。   他似乎没听众人说话,正侧身,伸手去戏池下红鲤,红鲤色泽鲜艳,鳞片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光,而他修指如玉,指甲晶亮若透明,一抹雪色衬着那艳丽的红,众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有些痴痴的。   此时他专门玩鱼,似乎没把同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才淡淡道,“南齐,能有什么好女子?”   他的声音极淡,极轻,是玉指在风中拨琴,一串音符悄然四散,只留余韵袅袅,让人记忆,让人沉醉,却又无法捕捉,只觉得好听,却留不住。   南齐众人们都觉得耳朵舒服,又沉醉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狂妄!”一个青年官员,首先愤然掷袖,“化外之民!”   更多的人是在看着太史阑,很明显人家这是冲她来了,这位近日已经成为西凌传奇的女子,会怎样应对?   太史阑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四面看看,选了一个看起来最轩敞,最舒服,最通风,还方便逃席的位置,牵着太史阑,大步过去。   她当然知道这席面是有规矩的,不过她所能遵守的规矩,也不过是主位不去抢罢了——主位要给钱的。   她往那方向一走,几个出言挑衅的男子都变了脸色,太史阑走到座前,看见座上还放着一件青莲色的绸披风,很明显昭告此位已经有主人了。   太史阑抓起那件披风,揉巴揉巴,一扔。   那群傻住的挑衅者眼睛睁大一圈。   那池边戏鱼的人终于回过头来。   众人眼瞳都缩了缩,随即再睁了睁。   满眼都是被丽色炫目的昏眩。   眼前的人肌肤如雪,微尖的下巴细致玲珑,唇色轻红纯正,脸上的颜色鲜明清丽得让人难忘,让人想起那些轻、薄、亮、滑润之类的美好而易碎的词儿,但如果视线往上一扫,触及他的眸子,瞬间便觉得,仿佛看进了另一个人的魂灵里。   那双眼睛,大而沉黑,却不是纯粹的黑色,透着点碎金的光芒,依稀还有点别的颜色,却辨不清,那些无法辨别却又真实存在的色彩,都凝化在那双沉沉的眸子里,便显得光芒绮丽,像把漫天日光星光月光都揉碎了掰开了,统统毫不吝惜地装饰了他,人们在那样的眸子面前失神,看见深邃,看见黑暗,看见永不见底的骄傲、冷漠,和神秘。   这个少年,看脸的下半截,人们会以为他是哪个著名小倌馆的头牌,只有惊人的美貌;再看脸的上半截,立即会觉得前头的感觉都是荒唐,眼前的明明是最清贵,最骄傲的王子,下巴微抬,每个姿态都是尊荣。   水亭稍稍安静了一刻,为这样的容光。   不过这安静很快被不懂风情太史阑打断——她只是瞟了那人一眼,然后把景泰蓝往那位置上一墩,小子立即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啃。   旁若无人的母子,也让四周静了静,随即那群人愤怒的声音便响起。   “哪里来的野女人!敢抢占世子的座位!”   “董大人,你们南齐怎么会有这样无礼伧俗的人?天啊,真是不可想象!”   “她是女人吗?”有人退后一步,怪模怪样托着下巴端详太史阑,啧啧称奇,“看着面貌是女人,行径却比男子还粗鲁,南齐真是世风日下,连这样的人也能进入董大人的宴会!”   太史阑原先是短发,来南齐后长长了,但一直没有空打理,就束了起来,她一向不喜欢复杂的打扮,所以只用黑色绸带简单束几圈,倒分不出绸带和头发哪样更黑。她一般也是男装居多,偶尔女装也是女骑装,一切从简单方便出发。   至于她的面容,近期倒显得比原先轮廓要柔和些,中性气质里女性的感觉更鲜明了些,太史阑自己不太满意,觉得想必是和容楚那个娘娘腔混得太多的缘故。   这样的面容气质,衬上她高挑的个子,和历经血火的沉着冷静气质,更添几分独特魅力,虽然人们对她的欣赏感受见仁见智,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因其特别而拥有吸引人的力量,因此都有些愤愤不平,觉得那批人是睁眼说瞎话了。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不懂欣赏她的人都是猪,她不和猪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挑衅的人得不到回应,那感受更加尴尬,一个个脸色开始发青,董旷见势不好,急忙招呼众人入座,因为气氛不对,众人也记不得厮打座位了,都赶紧按照自己的级别身份入座,生怕坐慢了,这边架就打起来了。   众人都入座了,只有那个最后转身,座位被太史阑占了的青莲色长袍男子,凝立不动,一双华光异彩的眸子,盯住了太史阑。   “司空世子,请这边坐。”董旷亲热地招呼他。   这少年却伫立不动,只冷冷盯着太史阑,冷冷道:“你,起来。”   太史阑忽然一抬头。   她听出了这声音。   ------题外话------   存稿君可以死开了,我活着肥来了。   苏州真特么的热啊。   姑娘们的胸真特么的澎湃啊。   妹纸们的热情真特么的吃不消啊。   各种揩油啊。   圆脸的人拍照不上镜各种想屎啊。   回来一看尼玛都去面基了么没票没留言没订阅瞬间灵魂出窍啊。   含泪——搞活动不断更都亲们不表扬不鼓励么么么么么? ☆、第十一章 那好吧我娶!   那少年看她没动作,眉头微微一敛,并无怒色,却显得更加清冷孤傲,缓缓道:“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他话音一落,四面那些挑衅的男子,都按住了腰间的剑。   董旷也站了起来,一边皱眉准备过来调解一边心中叹气——这个太史阑传说就是个祸精,果然一点不假。好好一顿饭,也能吃出火气来。   太史阑抬头看看那少年,忽然站起,一言不发将景泰蓝抱起来,坐到了另一边。   她竟然让步,令急忙忙赶来准备劝架的总督府众官员都十分诧异——传言里太史阑冷峻倔强,从不让步,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太史阑没有表情。她从来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她只是怕麻烦而已。   因为她已经认出这人是谁,而这人还没认出她,她的预感告诉她,如果他认出了她,只怕会有点麻烦。   男人这种麻烦,还是少惹的好。   她一让开,众人都长嘘一口气,庆幸今儿的事情总算不用尴尬收场,董旷急忙招呼,“司空世子,诸位公子,请——请——”   “请董大人稍待。”那位司空世子淡淡一拂袖,轰隆一声,将刚才景泰蓝坐过的凳子,推到了旁边的花池里。   凳子入水砰嗵一声,水花一溅,众人的眉毛也跳了跳。   糟了。   早听说过这位东堂世子尊贵骄傲,果然非一般的尊贵骄傲,只是这样的行为,岂不是让人下不来台?   景泰蓝的小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掀我凳子?   掀我坐过的凳子?   搞错没?   上次我拿自己的小板凳让一个老头坐,老头跪下来流泪吻我的脚啊亲!   景泰蓝小眼神阴恻恻地,开始考虑如何在将来让这个不知好歹小白脸跪下来流泪舔他的脚丫子……   司空世子手一伸,他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立即递上自己的披风,给他铺在地下,司空世子对众人冷淡地点点头,自顾自在那披风垫子上坐了。随即又对一边侍立的侍女道:“把她们触摸过的东西,都扔了。给我重新换上新的。”   侍女怔在那里,众人吸气。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侮辱。   问题是对方那一脸理所当然神情,似乎不觉得是侮辱,似乎这位尊贵的异国世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众人除了太史阑,都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东堂派出来参加一年一度“天授大比”的天机府中人,领头的就是这司空世子,全名司空昱,身份尊贵,其姨母是东堂皇后,父亲是东堂长庆郡王,他本身虽然是庶出,但听说很得东堂皇帝宠*,隐约还有些断袖分桃之类的传闻,也不知真假,不过这人年纪轻轻,能带领东堂诸人远赴南齐参加大比,便已经证明足堪大任,这人虽然脾性高傲,但也算文武双全,听说自有其神奇之处,南齐朝廷并不敢小觑。   听说这人本身就是个神秘的“天授者”,是要参加最后一场的“天授之比”的,现在在西凌行省,是等待和西凌行省各光武分营选拔出来的优胜者比试。   分属两国,又是一直互争高下的两国,说话自然不会太客气,何况这几年两国大比,一直是东堂胜,东堂人的骄傲,更是写在脑门上。   南齐人早已气不忿,有心要教训这群傲气的小子,骄傲已经很讨厌,在别人地盘上骄傲更是找打,偏偏总理外交事务的康王殿下,一心要展示大国泱泱风范,再三严令必须对东堂来使礼敬,不可有任何冲撞,这才导致如今这一边倒受气局面。   太史阑本来已经准备开吃,听到那声凳子入水声,手停了停。   随即她抬起头,瞄了一眼那司空昱。   司空昱却一眼都没看她——他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看过太史阑。   侍女畏缩着不敢动弹,司空昱瞥她一眼,嘴角一撇,笑了。   他笑起来,瞬间让人想到“艳光四射”这个词,只是现在谁也没心情欣赏。   “南齐号称礼仪之邦。”他淡淡道,“原来是这样待客的……”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蔑视。   太史阑的手。   她一把拎住了司空昱的衣领。   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花寻欢道,“麻烦花教官,帮我把他给扔出去。”   “好!”花寻欢的动作比她的答应更快,一团火似地卷过来,一手抓住司空昱的衣领,轻轻巧巧一甩。   太史阑顺手还配了个“手挥目送”的动作……   “呼”一声,猝不及防的司空昱,被花寻欢远远地扔了出去,落向荷池,他也是好武功,半空中双手一张,身子一个倒翻,青莲色长袍唰地一卷,脚尖落在一张翻卷的莲叶上,借那点支撑,身子一个倒仰,已经倒射向水亭。   在他倒射回来那一刻。   太史阑忽然一脚跨在亭边栏杆上,手肘撑在膝盖上,面对着他,张开手掌。   她掌心里,大鹏鸟金光一闪。   “我触摸过的东西,都得扔了。”她面无表情地道,“我还摸过你。”   ……   她身后听见这句话的人如被雷劈。   面对她,一眼看见她掌心大鹏鸟,又终于看清楚她脸的司空昱,则是被一万道雷劈中——   “噗通。”   他的脚尖本来已经快要够着栏杆,忽然真气一泄,身子一软,掉进了荷池,正砸在那载沉载浮的板凳上。   太史阑手掌一翻,把那只鸟收起,刚才那一瞬间,她很想把那只鸟给扔回去,这东西总让她有种诡异的感觉,但心里又觉得,扔出去,只怕后果更麻烦。   “哗啦”一声,司空昱从水里湿淋淋的冒头,扒着池边,直直地盯着她。   不可否认,湿身失神的司空昱依旧漂亮,甚至漂亮得像个灾祸,宽大的青莲色长袍贴在身上,属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修长挺拔的身体曲线十分迷人,配上他忽然茫然的神情,足可为妖姬诱惑。可惜太史阑瞧着他就像瞧着一场真的灾祸。   他一落水,东堂众人都已经冲了过来,当先那浓眉大眼的少年怒喝一声,“你这贱人!”呛地一声拔出寒光熠熠的长剑。   “嚓。”闻声而来的花寻欢等人,齐齐拔出武器,怒目相向。   呛啷之声连响,一瞬间东堂剑出,南齐刀亮,杀气凛凛,剑拔弩张。   一场混战就要拉开帷幕。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出自两人之口,分别是董旷,和司空昱。   众人都一怔,董旷命令住手很正常,怎么司空昱忽然也这么息事宁人了?   连东堂的人都愣住了。   司空昱身影一闪,从荷池中跃出,湿淋淋站到太史阑面前。   花寻欢立即刀指他眉心,被他毫不在意拨开。   他一拨刀,花寻欢脸色就变了——这人武功相当了得,刚才之所以会被她扔出去,完全是因为被太史阑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   司空昱只盯着太史阑。   “你是谁?”他问。   太史阑淡淡看他一眼,“太史阑。”   东堂那批人都将讶异的目光转过来,今晚赴宴,他们只知道是为本地官场新贵接风,却不知道给谁接风,本身他们是异国人,南齐也不需要向他们事先交代。但太史阑的名字,他们却都知道,没办法,现在只要在南齐西北境的人,就不可能没听过太史阑的名字。   “太史阑。”司空昱眼神一闪,“是你!”   他一抬头,看住了太史阑。   眼前的女子,神情淡漠,无悲无喜的模样,唇薄紧抿,眼神静而冷,整张脸的轮廓鲜明有致,第一眼看去,当真不符合东堂或者南齐的审美观,不那么白,不那么秀丽,不那么温软,然而如此夺目,让人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多了,忽然便觉得,原来世上也有这样一种,特别的美。   这个传言里威武雄壮、腰阔三尺的传奇女子,原来长这样?   就是这双不算宽,甚至很明显都没握过刀剑的手,撑起了即将覆灭的一个城?   太史阑从来不说废话,报了名字便走,到现在还没开席,要饿死她吗?   一只手再次把她拦住。   是司空昱的手。   “世子,不能饶了这女人!”   “你敢对世子出手,还想走?”   “我们要去问问你们礼部,问问南齐皇帝皇太后,南齐官员随意殴打他国来使,难道不怕影响两国邦交吗?”   景泰蓝挺了挺小肚子,心想俺会回答你扔得好扔得好,怎么没扔到茅厕里?   “世子,我们要把她——”   “太史阑。”乱糟糟的人声里,司空昱的声音隐约带点不甘,却依旧清晰,“原来是你,那么好吧——我娶!”   ……   空气像被忽然抽干了。   以至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像河岸上搁浅的一条条濒死的鱼。   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剧情太跌宕了。   一刻钟前还极尽侮辱,杀气腾腾,一刻钟后忽然表示要娶——这位司空世子不会被摔傻了?   瞧那眼神也不像呀。   司空昱没傻,一群东堂少爷倒傻了,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半天才合上自己下巴,下颌发出“咯”一声响。   “世子……”他结结巴巴地道,“您……她……这……”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依旧是那个骄傲的神情,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忽然缓缓抚过腰间。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青莲色宽袍是外袍,里面还有一件白色紧身长袍,长袍束着藤编腰带,腰带金丝镂织,十分别致华贵。   南齐人都只觉得别致,忍不住多看两眼,东堂人先是不明所以,再仔细看看腰带,脸色不禁都变了。   “世子,难道……”那浓眉大眼少年更结巴了。   “不会吧……这……”那白皙少年表情惊恐,看看太史阑,再看看司空昱,露出五雷轰顶神情。   “不可能呀这,你们一定猜错了……这腰带……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精悍微黑的男子满脸不可置信。   其余东堂人已经直接不会说话了……   南齐人则是一头雾水,被他们这哑谜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就是一条腰带吗,怎么一个个如丧考妣模样?再说腰带和求娶有什么关系?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司空昱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却转头对忙着啃梨子的景泰蓝道,“梨子少吃几个,太凉。”   司空昱想不出一个女人听见一个男子的求婚,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她没听见吗?   “你听着。”他忍耐而又觉得无限牺牲地道,“我要——”   “别侮辱这个字。”太史阑道。   “你……”   太史阑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蜷在掌心里,拉起他的手,拍在他掌心,“收好,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想必和这玩意有关,现在还给你。另外,司空世子,不管世上存在什么规矩,所有的规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没有活人给死规矩束缚住的道理,你愿意被绑是你的事,我不奉陪,再见,不必再见。”   她转身牵起景泰蓝,对董旷道:“总督大人,我看今晚这顿饭吃也吃不安生,算了,不过有什么我没吃过的好菜,麻烦送一份给我。”   众人绝倒,董旷苦笑——请客请成求婚宴,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太史阑大步向外走,景泰蓝挪动小短腿跟在她身边,“麻麻,麻麻,刚才那个娘娘腔是在向你求亲吗?”   太史阑想这小子是不是遇见所有比他美的都骂娘娘腔?司空昱艳丽骄傲,哪里娘娘腔了?   “这不叫求亲,这叫自我糟践。”她道。“感情和婚姻,是什么东西?永远不拿出来的是傻帽,随随便便拿出来的是傻逼。”   “可是麻麻,”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公公说他第二次见你,你就成了他未婚妻。”   “容楚那是眼光好。”   “麻麻……”景泰蓝小小声地道,“我可不可以说你无耻……”   “不可以。”   “……”   对话声远去。   司空昱立在原地,紧握掌心,掌心里凉凉热热,是那只金色大鹏鸟雕刻。   他望着太史阑背影,眼神里闪动莫名的情绪。   ==太史阑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求婚”插曲放在心上,“定情信物”她都还了,谁还敢叫她负责,就她看来司空昱也一点不想要她负责,瞧他那活像要被她强奸的嘴脸。   就他那德行,躺下来四仰八叉求她强,她还嫌骨头太硬。   她已经一心扑入了工作中。   昭阳城是西凌首府,所以也是西凌行省总督府所在地,总督府节制昭阳府,昭阳府本身掌管昭阳城以及下属七县所有民政,从建制上来说,昭阳同知和北严同知同属于府同知级别,但前者品级更高,太史阑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从北严同知到昭阳同知,再加上代理府尹,都快混成从三品了。   不过这个“代”字能不能去掉,倒也是未知数,太史阑不在乎这个,却抓紧时间要求上班——她必须趁这个“代”字还在手上时,把一些存在心里的事儿给解决掉。   董旷拗不过她的意思,当即随她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新官上任。   她就任昭阳同知,一路上属下城县供奉丰厚,当即便在城内租了一座宅子,离官衙不远。   花寻欢带着史小翠沈梅花等人先一步回了二五营,地方行省光武营选拔在即,二五营学生要备战,现在上头消息传下来,说兵部已经拟定即将裁撤的光武营名单,二五营光荣地排在第一位,所以花寻欢等人回去时,都免不了忧心忡忡。   太史阑没有立即回二五营,反正她一直还没学武功,回去也谈不上修炼,她学的东西,自己练习便成,花寻欢走的时候,替她查了查骨骼经脉,欣喜地说她的骨骼经脉已经有了好转,她耳朵上那枚“圣甲”的效果非同凡响,而且先戴一枚也是正确的,使太史阑避免了过猛的药力的伤害。花寻欢说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可以开始修炼内功了。   太史阑自己闲来无事,在练习“复原”“毁灭”“预知”时,翻到曹老头那天雷滚滚的“摄魄”,忽然也觉得有意思,偶尔也练习一下。   修炼了之后才知道,“摄魄”这种武学,其实也属于精神范畴,适合天生内媚的女子修炼,如果没那份内媚,硬要修炼很可能也会走火入魔,这就是当初容楚要太史阑别练的原因,但太史阑却又天生特殊——她心志过于坚毅,纯粹简单,不受干扰,所以属于“摄魄”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没能爆发,唯一的变化是她的眼神现在显得更加深邃,幽沉若不见底,却少了以往的过于犀利冷峻,多了一分温软和沉静,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微微圆润了些,往昔过于锋利的气质被稍稍打磨,这点变化,别人依稀觉得,她自己却是不知道的。   杨成走的时候,也给她留下了自己的家族信物,表示虽然他还没有接家主之位,但目前他能使用的所有资源,调派的所有人手,她都可以凭借这样的信物来驱使。太史阑收了,却没打算用——任何事情如果凭借外力才能解决,那还要她太史阑干嘛?   一大早,绿呢大轿停在昭阳府衙门前,一大堆官儿等在门口迎接,南齐官制,府一级的属员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经历、知事,照磨、译史(翻译官)、司狱、以及各行政部门:织染局、杂造局、府仓、药局、税务大使、副使,管户籍的录事司录事、典史,大大小小数十人,都恭敬地在等候他们的女上司。   太史阑从轿中下来时,所有人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赞一声,好俊!   宜男宜女的俊俏,利落到让人看着舒服。   太史阑的眼睛,却盯住了府衙隔壁,那里也是一座堂皇大院,一看就是官家公署,琉璃瓦水磨砖,明晃晃的十分气派轩敞,一群人正闹哄哄地要将一块匾额往上挂,还有一些人已经准备好了鞭炮即将点燃,一位官袍人,背对着她,负手立在门前观看,这人身姿窈窕,身边两个男装侍女在打伞。   景泰蓝忽然悠悠叹了口气。   “这么小学什么大人叹气。”太史阑道。   “昨儿麻麻教我的一句诗。”景泰蓝忧桑地道,“蓝蓝忽然懂了。”   “嗯?”   “知己遍寻不得见,变态常常能相逢。”   “我教你的还有错?”太史阑抱起景泰蓝,那伞下人转过头来,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太史大人,早。”   太史阑注视着乔雨润那张不美的脸上弧度正好的笑容,嘴角一扯,“早。”   “太史大人是不是很意外?”乔雨润微笑,“西局的昭阳城新公署,正好建在昭阳城府衙隔壁呢?”   “不意外。”太史阑漠然道,“傻叉总是喜欢各种找虐的。”   乔雨润脸上的笑容,停了那么十分之一秒,随即莞尔,“太史大人,从此以后昭阳西局分局就要仰仗你照顾了。”   不等太史阑回答,她紧接着又道:“朝中稍后会有旨意给太史大人,新建昭阳西局分局,不受昭阳府管辖,和昭阳府同级建制,有临急调兵之权,有查勘地方官员之权,有侦缉昭阳城所有可疑人员之权,有优先使用昭阳府一切应急资源之权,昭阳府应无条件应承西局一切公务要求。”   她说完,唇角翘起,笑盈盈看太史阑反应。   昭阳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哪里是平级?这明明是来了一尊佛爷!   这尊神享有几乎所有权力,蹲在整个府衙头上,动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好供奉一切优先,而它,想动你打你骂你,轻松得像吃糖。   有这么一个处处掣肘的特务机构蹲在隔壁,以后大家连放屁都得夹着,万一一不小心熏着那批阴沉的怪人,被按上个“散布污染气体,影响环境,造成公害,后果恶劣”的罪名,拖去正法怎么办?   官员们疼痛不胜地吸气,都望着太史阑。   官场消息灵通,他们都风闻这两位南齐女新贵,关系恶劣如斗鸡,如今事实证明,这已经开始斗上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位号称作风强硬的新上司,准备用什么办法来应付这样的劣势?   太史阑只瞟了乔雨润一眼。   “就这点要求?”她道。   乔雨润怔了怔,没想到她这个反应——不过太史阑的反应,很少有人能想到。   “我等只是昭阳府同级,一心要和府衙打好关系,不敢多和昭阳府提要求。”她盈盈笑道,“只要太史大人能够完全做到,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当然。”太史阑一点头,转身就走。   众人都愣住,连乔雨润都浑身不得劲——一拳打在了空处,回力能让气血翻涌。   她还没跟得上太史阑思路,正想着如何挑衅的时候,忽然有人抢了先。   “你这女人,昨天那么凶蛮霸道,现在倒一点火气都没。”那人冷冷道,“原来都是假的。”   太史阑和乔雨润同时转身。   一丈远处,站着一群衣冠楚楚的少年,当先一人青莲色衣袍,面容清丽,眸光深沉绮丽而冷淡,正负手沉沉将太史阑望着。   乔雨润的眼神也有一瞬惊艳,她最近不在京城,巡察天下,还真没见过司空昱,不过她立即转头问了问手下驻扎在昭阳城的西局探子,得到答案后,她的眼神微微变幻,神情复杂。   司空昱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南齐女子怎么都这样。”他微微皱眉,神情清冷,“要么凶蛮霸道,要么矫揉造作,和我印象中温柔和婉南方女子,真是相差甚远。”   乔雨润的脸,瞬间发青了。   她就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贵族男子!   景泰蓝在太史阑怀里扑哧一笑,太史阑瞟了司空昱一眼——本来她对这人印象极其恶劣,如今却觉得,倒也是个直率到有点可*的人。   “南齐女子就这样。”太史阑不理这一群混账向里走,“请到大街上一一验证。”   身后脚步踢踏,不即不离,一件青莲色长袍在她视野里扫来扫去。   “你跟着干嘛?”   “了解南齐女子。”   “南齐女子不止我一个,出门,左拐,西局有矫揉造作代表;右拐,说不定还有温柔和婉你要的那种,不送,谢谢。”   “我现在比较想了解凶蛮霸道的那一种。”   “嗯,好。”太史阑跨进二门,对身后苏亚一摆头。   苏亚迅速跨过门槛,抬腿,后踢。   “砰”一声二门被狠狠关闭,灰尘四溅。   “你这回看到了。”太史阑在门那边道,“不用谢,请回。”   门外没动静,一群官儿在那里乱糟糟地低笑。   太史阑也不理睬,继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司空昱那么骄傲的人,吃了闭门羹,肯定扭头就走的。   她走不出几步,墙头上“呼”一声,青莲色衣袍角,又在她眼角飘啊飘。   “官衙重地,外人免进。”苏亚拦住那个阴魂不散的美人。   “又一个可怕的南齐女人。”不用看司空昱的脸,就可以想象出他皱紧的眉头,眼神里充满不解和蔑视,“你们不懂好好说话吗?温软,和气,娇怯,语气尾音要拖长……”   “看见那边那道墙没有?”太史阑手一指。   司空昱瞧了瞧,“怎么?”   “出墙,往南,走三里。”太史阑道,“昭阳花街,充满温软、和气、娇怯,语气尾音足可以拖长到东堂的南齐美女。”   随即她一招手,“雷元于定苏亚!”   跟了她几天的新护卫们,已经逐渐了解这位新主子的脾气,二话不说奔上来,一个按手一个按腿一个推背,一二三,起!   司空昱又腾云驾雾出去了。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花街美人踩……”景泰蓝眉开眼笑地唱。   “呼”一声,他又回来了。   青莲色衣袍在太史阑头顶上飞啊飞,久久不降落。   太史阑也不再试图扔人了,她最大的本领是漠视。   男人有时候很贱的,你越抗拒,他越来劲,你摊倒任君采撷,他保不准还嫌你没情趣,是块僵僵的死木头,不懂得一推二迎三娇笑,取次花丛频回顾的婉转。   当然,这一条基本对位高权重的人有用,千万不能试验到屌丝身上,屌丝们没那么曲径通幽迂回婉转,他们生怕迟了吃不着。   太史阑于是便将司空昱当蚂蚁看了。   她进了自己公署,桌面上干干净净,看样子她的新属下都很体贴她,没打算用什么要紧事务来烦劳她,太史阑也无心那些平常公务——那都要她操心,养这么多公务员干嘛?   她唤来在房外等候的经历。   经历是官职名,相当于今天的文书主任和收发。   “三件事。”她道。   原本有点散漫的经历,还等着主官的见面寒暄,例行训话,事务关心,以及见面会后的宴席,哪见过这么直奔主题的,吓得一个激灵站好,急忙躬身,“您吩咐。”   “通城龙莽岭盗匪灭门盐商一案,卷宗。”   “北严府诸官员档案经历。”   “寻一个文字最好的师爷,给我写一本奏折。”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皱眉道:“你真是没体谅之心,哪有坐下来就分派事的道理。”   太史阑不理他,看着经历,果然经历露出难色,犹豫地道,“大人,最后一条好办,可是通城属于北严,昭阳城无权直接调通城案卷,同样,也无权调北严府官员案档……”   “做一个合格属下,不是告诉上司某件事如何难办办不到。”太史阑淡淡道,“而是告诉上司,该用什么办法,能够尽量办到某件事。”   司空昱又皱眉,叹气,“你说话怎么这么讨厌……”   经历满头冷汗滚滚而下,急忙道,“直接调是不行的,或者可以通过总督府,以案犯或苦主在昭阳城为由,申请异地查案;如果苦主直接在昭阳城递状,那就更好办了。”   苏亚的眼睛亮了亮——通城盐商满门被灭案件的苦主陈暮,现在就在太史阑院子里住着呢。   “至于调北严府官员的案档。”经历一边抹汗一边琢磨,“全部调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涉及一两人,或者可以以考察升迁为由,向北严府协商调档。”   太史阑点点头,经历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湿了。   “跟着你的人会很惨。”司空昱又在皱眉,下评论。   “你知道了?”太史阑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好好看清楚你这个人,一个女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饭。”太史阑吩咐府内负责杂事的侍从,“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细软食物,还有,不要准备他的。”   司空昱的脸色似乎有点青,随即淡淡道,“你们南齐官署的饭食,我还真的不敢吃。”   “把这一旬的重要公务公文拿来给我。”太史阑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斗嘴——她只和在意的人斗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说话,虽然一脸鄙视她的冷漠,一直沉着脸,却也不走,时不时换个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将她看个明白。   太史阑就好像他是团空气,专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让她眼神一缩。   《迎康王殿下王驾诸事记》   打开来看看,是说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视,一来看看地方西局的组建事宜,二来了解西凌民情,顺带也有考察西凌官场政绩的意思,康王权势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极为紧张,总督府发文要求各地官府务必好好准备,隆重接待,不能出一点岔子,并对康王王驾降临期间的大小事务都做了安排,太史阑现在看到的这份公文,已经是第三份相关要求文件。   太史阑对康王可没什么好感,西局的大头目,太后的亲信,而且当初北严府明明渎职最后却无罚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请的功,这人的屁股到底坐在哪里,瞎子都看得见。   文书里要求,康王驾临期间,各级官府要严控治安,加强维稳,杜绝一切影响官府形象的群体性事件,不允许任何大案要案发生,也不允许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状子,总之,康王在的时候,西凌必须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阑看完,面无表情将文书随手一搁,去看别的,古文费劲,她却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个师爷来,叫他提取出文书的关键词,把那些长篇大论的诉状啊颂辞啊上级行文下级请示啊都用一两句话概括,师爷一开始不习惯,动作慢,她也不催,等到处理过几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阑自己还学了不少南齐行文的规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听着太史阑以一种神一般的速度处理她还不太熟悉的公务,金光碎揉的眼睛里,有种奇异的神情。   他听她处理一起富翁强占韶龄少女案,师爷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财万贯,并与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听着,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从长计议……”   “强占民女,事实确凿,枷号三日,家产一半充公。”太史阑瞟都没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还是和富翁有关,是一起寡妇再嫁案,寡妇家贫,只有一子,寡妇节衣缩食含辛茹苦,供儿子求了功名,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现今寡妇多年操劳,身体有病,有邻居有个富翁,多年鳏夫,自愿照顾寡妇一家,邻里议论纷纷,寡妇便想干脆再嫁,这回儿子不依,认为老娘伤风败俗,丢了举人的面子,一纸诉状告上衙门,要求将那个破坏举人老娘贞洁的邻居欧吉桑发配充军,抄没家产以正风气。   司空昱听着,觉得就刚才那个案子来看,这女人一定出身贫苦,以至于苦大仇深,心中充满对权贵阶层的原始憎恨,有种劫富济贫的潜在想法,一定会狠狠治这个偷人老母的富翁邻居。   于是插嘴,“这事要在我们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阑打断了他的话。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间多年,谁人持家?”她冷冷道,“两岁幼子,如今举人,求取功名,谁人劳苦?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上京求学,费用谁出?”   司空昱和师爷都怔了怔。   “这个做儿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能活到如今,并有飞黄腾达这一日的。”太史阑淡淡道,“他现在觉得是耻辱了,想要把这耻辱用最决绝的方式,一笔抹杀。不过,当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给的盘缠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耻辱?这种忘恩负义,生性凉薄之人,走上官场,是造福一方还是为祸一地,还用问?”她操起笔,毫不犹豫大笔一挥,“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并请他带头以正风气,不受嗟来之食,将以往人家资助他的银两,都全数奉还。”   司空昱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可是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很明显这寡妇母子一直受这富邻资助,并且寡妇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儿子学业未成,寡妇不愿开口,如今儿子自立,寡妇便想遂了多年心愿结成连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儿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惊讶这样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对太史阑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惊奇。   这女人看起来那么锋利决然,很像一个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这样的公正宽广,和清醒。   师爷下去传递文书了,景泰蓝爬上太史阑膝头,呵呵笑着抱住她腰撒娇。   太史阑顺势捏着他的苹果脸道:“刚才两起案子听懂没?”   “一点点……一点点……”景泰蓝伸出两根肥指头,示意没全懂。   “为上位者,心底无私。”太史阑拍着他的大脑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一切身份、地位、贫富、喜恶,都不应作为衡量他人行为的标准。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点头,司空昱忽然扑哧一笑。   瞧这女人一本正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国师或太傅。   “一个女人,这么严肃正经,真叫人不喜。”他敛了笑容,再次下评价。   “夏天到了,”太史阑对苏亚道,“苍蝇总是嗡嗡嗡。”   “杀之!”苏亚杀气腾腾答。   ……   ……   不管太史阑如何漠视,或者讥讽,这位骄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来了兴趣,就是赖着不走,虽然他不时皱眉,不时批评,不时讥讽“你们南齐女人啊……”,但无论怎样不满,他的屁股就好像长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窝。   太史阑觉得,或许这位从小被众星捧月惯了,冷板凳坐得便别有滋味。不必太当回事,坐上一阵子自然会滚。   不过她也没能安生多久。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那边今日开衙,贺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阑准了,随即她便看见西局的侍从们笑眯眯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连带她公署里的条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脸,估计司空昱等下便得站着听她办公。   现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里三张……   又过了一会儿,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门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放也罢了,特意选了个紧邻她公署的院子,选了紧邻公署的院子也罢了,竹竿还挑得太高,烟花纸屑乱炸纷飞,撞得她的窗纸劈啪作响,好几处窗纸都裂了。   再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乔指挥使称事务繁忙,刚刚抓获一批要紧的江洋大盗,局里人手不足,请太史大人拨人帮忙。”   太史阑随便一点头,然后……然后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乔雨润给叫过去了,进去了席开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声老远都听得见,府衙里空荡荡的没人,办事的人全都跑了。   这下连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吗?这么欺负到头上,你也忍得?”   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关他毛事?   她探头看看外面,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府门大开四敞,有来往的各处府县的下属官员,正对着里头探头探脑。   “召集我的护卫。”   护卫很快召集齐,太史阑现在有自己的护卫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涛帮她挑选的,等她做官再久一点,她的护卫会更多。   太史阑点点头,又命苏亚去向司库寻点炸药来,苏亚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脸色变了。   过了一会儿苏亚来了,抓了一个不大的*盒子,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司库说没有总督手谕谁都不能领火药制品,我亮起了一个火折子走向库房他就立即给我了。”   “干得好。”太史阑赞赏。   司空昱美丽的脸开始发青。   “跟我走。”太史阑召集护卫,便开始向外走,身后青莲色袍影一闪,随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干什么!”司空昱在她身后,语气微怒,“我虽然讨厌你激你,也没要你去和人家拼命,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愚蠢,动用火药炸伤同僚,这是何等大罪?”   “这是南齐,不是东堂,喊你一声世子是礼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阑拨开他的手,“别皱了我的衣料。”   她举步就走,身后司空昱劈手一夺,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随即冷然道:“我以你未来夫君的身份,不允许你干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阑下巴,傲然道,“看着我的眼睛——”   ------题外话------   啊,感谢貌美如花的如花童鞋的110票,及时捍卫住了俺的菊花,也感谢大家的每张票子——面基也好,月票也好,所有各种形式的支持也好,总让我有深刻感触——一日比一日,*所有人。 ☆、第十二章 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太史阑听见这句话,忽然想笑。   跟个神棍似的,貌似小说桥段里常用这么一句,然后便天雷地火了,然后便翻翻滚滚了,至于主角,男女不限。   “看着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识一垂眼,就看见一道银白色的刺尖,轻轻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阑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带着护卫们到了院子里,西局择地而建,故意离昭阳府很近,因为占地面积不小,第三进还有一个院子相连,就是刚才爆竹炸到太史阑这边的隔邻院子。   太史阑看看那点炸药,也尽够了,吓唬人正好。   那头院子西局的人正闹哄哄拉着昭阳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阳府的人一开始还有所顾忌,怕太史阑发怒,但碍着西局的面子,又怕得罪这些阴人,只好入席,渐渐也玩上兴头,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闹得欢快的时候,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惊得一下子蹦起来,扑啦啦头上瞬间落了一层土,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们慌乱地踩过桌子踩过凳子踩过昭阳府众官员们的脑袋,乱糟糟吼“有刺客!”“保护大人!”“谁!在哪里!出来!”   没有人回答,灰雾里人影窜来窜去也看不出刺客,只隐约听见墙边有声响,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墙。   此时巨响吸引了附近的居民,两边都一堆人在探头探脑。   院子里的灰尘渐渐散去,慌乱的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俩院相接的那面墙破了一个大洞,洞边,有十几个人,挥舞着狼牙棒铁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墙,这群人很明显都武功不凡,一面墙迅速在他们凶狠的动作下消失,西局探子们抓着武器目瞪口呆,看着那面墙的空白处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场。   烟尘散尽,墙也拆尽的时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从废墟中间走了过来。   太史阑。   “诸位好。”她面无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没看见满院子的傻子。   “太史阑,你干什么!你竟然持炸药轰炸西局!”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乔雨润,目光灼灼,语气里一小半愤怒倒有一大半兴奋。   “轰炸西局?”太史阑诧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墙,关你什么事?”   乔雨润一窒。   老实说,这面墙,还真的是昭阳府的,西局后建,到这里正好和这面墙衔接,谁也不会多事再造一面墙去。   “便是昭阳府的墙,你在紧邻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险武器,一样是大罪!”   “我在响应西局号召。”太史阑漠然道,“西局既然纡尊降贵,展现出和昭阳府亲如一家的态度,昭阳府怎么能不知好歹,不投桃报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这面墙,以表示,昭阳府从今以后,不仅是板凳桌子,府中属员,哪怕是虫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对西局随时坦然开放。”她对乔雨润点头,“西局不必感谢我。”   乔雨润觉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间歪了……   中了“遗忘”迅速醒转,被那声爆炸惊动,也赶过来的司空昱,站在瞬间出现的废墟上,也傻了,美丽的脸上那种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间被腾腾的灰给抹了……   西局的探子们脸也歪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   人家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法辩驳,但是相比于国家公署的昭阳府,西局才是隐秘部门,昭阳府拆开围墙没什么影响,西局却不能和别的官署共一个院子。西局干的是最阴私,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活儿,那些严刑逼供,私下审讯,还有西局特有的培训和建制,随着这墙一拆,岂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这怎么行?   “今晚我让人给西局的兄弟们送夜宵。”太史阑还是那个气死人不赔命的冷淡语气,“不必谢我。”   完了她挥挥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属下官员们都红着脸溜过来,想要从围墙这边走回去,太史阑一摆手,苏亚立即一拦。   “昭阳府从属,堂皇光明,从哪里出,从哪里进。”太史阑道,“烦请各位从西局大门出去,顺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来,另外,也和外面那些围观群众解释下,不必惊慌,昭阳府拆墙和西局亲如一家,欢迎以后到昭阳府办事者,顺道参观西局院子的装饰。”   说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脸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没多久属员们都回来了,从西局几进院子扛着板凳出去,再扛着板凳进昭阳府几进院子,绕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满脸是汗,通红的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累的。   他们战战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阑的书房外站成一排等听训,太史阑却什么都没说,过一会儿让雷元出来传话,“大人已经令厨房准备酸梅汤,诸位大人等会不要忘记喝一碗解解暑热。”   众人又羞又愧,都垂头乖乖办事去了,自此虽和西局一墙之隔,再也没人去串过门子。   太史阑踱到门口,瞧一瞧西局挂上的匾额,“京西侦缉总局昭阳分局”十个字每个字都有斗大,金光灿灿,昭阳府黑底红字的匾额,无论气派还是大小,都远远不能比。   西局全称就是“京西侦缉总局”,据说早先的西局总衙门在丽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过众人对两处匾额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官衙的匾额凌驾于昭阳府之上。   太史阑不动声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书房,她处理了几件事,经历已经将她需要的通达文字的师爷找来,太史阑把他带进内室,一字字口述,让他写了《北严沂河坝溃坝真情》,将发现沂河坝空虚直至大坝断裂其间,北严府的一切行为,都详细说了清楚。   关在门里一个下午,师爷出门时,两股战战,脸色苍白。   见过疯子,没见过这样的疯子!   刚刚才当个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腐败,将和她平级的北严府上下人等,统统揭了个底儿掉!   光把北严府掀了个底儿掉也罢了,她难道不懂,但凡这种巨大亏空,集体贪污,中饱的绝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的私囊,保不准还有行省的份,再保不准,还有更高的上头!   这一掀,难保不会是惊动天下死伤无数的巨案!   师爷抖着腿,白着脸,准备回家就递辞呈,打包行李回老家种地去。   跟着这样的女东主,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史阑将他的惊恐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回头将折子仔细看了一遍,吹干墨迹,然后小心收起。   她没那么鲁莽,贸然就将这事捅上去,当初张秋的态度,一开始就透着敌意,之后行为有恃无恐,明显身后有靠山,沂河坝溃坝后,就算北严府救灾及时,那么大的事,毁了良田千亩,怎么会毫无处罚还有嘉赏?这要背后没有足够有份量的贵人相护,她死都不信。   何况这折子贸然递上,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不仅扳不倒她想要扳倒的人,弄不好还要牵连容楚,毕竟是容楚当年主持建造这坝,去年也是他上书为修坝求来工程款。   涉及到容楚,太史阑不能不慎重。   她将折子先锁了起来,想等容楚回来再做决定,时机不成熟,做什么也是白用功。   她从内室出来时,发现外间有个睡美人。   司空昱竟然还没走,在她的外间短榻上睡着了。   这人一闭上他那光艳沉沉的眼睛,看起来就分外柔弱无害,榻太短,他身子微微蜷缩着,看起来有点憋屈,脸上神情却有他平时没有的平和,呼吸轻细,神容静谧。   看他的睡容,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   太史阑面无表情,用看一只猫或者一只鼠的眼光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桌案前。   她提笔,濡墨,写字。   短榻上,司空昱睁开了眼睛。   有武功的人,不会在他人榻上沉睡,刚才他也醒着。   他知道自己安静下来时的杀伤力,在东堂,常有少女为他闭目那一霎不同风情惊艳,失控失态。   可如今,他明明感觉到太史阑停下,看他,然后走开,毫不犹豫。   他甚至感觉到太史阑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冷淡的,无情的,漠然的,像看一只猫或一只鼠,还不是她养的。   这种感觉让他微微恼怒,再也无法安睡,霍然坐起身,一眼看见太史阑专心写字。   她立在桌前,低头写字,背依旧是笔直的,黄昏淡淡的光影下,她侧过来的半边脸,轮廓清晰。   她的侧面看不出一贯的冷淡神情,因此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属于她五官的秀致和大气,很难想象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能融合于一个人的脸上,但此刻看起来却只觉得特殊的美。   司空昱皱皱眉,对这个一闪而过的“美”字有点排斥,却不由自主轻轻起身。   太史阑在专心写字,忽然感觉到身后淡淡气息。   不同于容楚的芝兰青桂香气,也不同于李扶舟暖阳青荇一般的干净,这人的气息浓郁而又清凉,让人想起玉堂之中的翠尾竹,有竹的清雅枝节,却又染了人间富贵香。   她不理,继续写自己的。   身后那人却不肯安静,司空昱愕然的声音传来,“天哪!这么难看的字!南齐的女人,都不练字吗?我们东堂,仆妇的字都不会这么丑!”   太史阑杀气腾腾挥出一撇。   “这字哪里像女人写的,写这么大做什么。”司空昱肯定又在皱眉,“还有,你写的什么东西……”   “雷元,拿出去,迅速裱好做个匾额来。”太史阑将字交给雷元。   雷元捧着纸出去了,很快做好匾额送来,匾额做了两个,很大,靠在两边外墙上。   “去挂到西局的墙上。”太史阑对司空昱一指。   “你凭什么指使我?”司空昱下巴慢慢抬起。   “占人家地方,喝人家茶水,坐人家椅子,睡人家短榻,却不付出任何劳动和感谢。”太史阑淡淡道,“我们南齐,从来没这种没品的男人。”   司空昱抬起的下巴顿住,随即慢慢放平,他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盯视着太史阑,那样光影绮丽的眼睛,威慑地看人时,很有杀伤力。   太史阑泰然自若。   阎王这样盯着她告诉她还有一刻钟要死她也不会有表情的。   她会把人间刺在他身上试试。   片刻沉默,然后司空昱一言不发地扛着两道巨大的匾额出去了。   司空世子大抵心中有气,扛着两块匾额出门,左看看右看看,也觉得西局的金光灿烂大招牌很不顺眼,忽然冷笑一声,一跃上了西局门口旁边一棵老树。   随即他一手抓起一块匾,对着西局两边门楼,遥遥一掷。   “呼”一声,匾额从围观百姓头顶飞过,无声无息切入西局大门门楼两边,咔咔微响,陷入砖石之内三尺。   “昭阳府恭贺西局建成之喜。”他朗声道,“特赠匾额一副。”   百姓哗然惊叹——好惊人的臂力!看不出这么一个美貌男子,竟然有这样超绝的武功!   都纷纷抬头看匾额上的字。   上联:为百姓谋福利、争权益、保平安、送温暖。   “不错啊。”有人道,“真有这样的衙门么?西局?没听过啊。”   西局的探子们眯眼瞧着,眼神充满怀疑——太史阑也会歌功颂德?   再一瞧下联:享一切侦缉权、审讯权、优先权、处决权。   众人绝倒。   “什么衙门,侦缉权还在昭阳府之上?”   “有他们,还要昭阳府做什么?”   “还享有优先权处决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有些稍有见识的书生在人群中摇头晃脑,“以上诸般权力,当属昭阳府所有,如今冒出个西局来凌驾于其上,这可不是好兆头,令出于一门方可约束,这岂不是要乱套了么?”   “这什么西局,听起来倒像前朝的那个秘密衙门‘血狱’。”有人在交头接耳,“好像也是凌驾于各级部门之上,为皇家豢养,专门侦查朝廷乃至各地的官员以及百姓私密事,听说后来权力膨胀,狱卫为求功劳金钱,随意罗织罪名,栽赃陷害,搞得那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也有人摸着下巴,惊叹:“这字谁写的?丑得人神共愤别具一格!”   “都在这里看什么?散开!散开!”一群西局探子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再也顾不得所谓形象,急急驱散人群,有人跃上门楼,试图去拔那匾额,可惜门楼上那点窄窄地方,无处落足也就无法使力,西局的人轮番爬上去,也无法将匾额取出来。要想取就得拆门楼,但向来衙门风水有讲究,随意拆门楼这是大忌。   眼看两个歪七扭八的匾额,树在西局正门上方,来往的人指指点点,昭阳西局迅速成全城笑柄,西局探子们气歪了嘴。   气歪了嘴的同时也暗恨乔雨润——就是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非得搞什么扭转西局形象,取信于民,筑基于民这一套,也不想想,民众天生对西局这样的组织有恶感,何必费这事?再说这些屁民算什么?不听话,手指一碾不就成了?   乔雨润闻讯也已经赶了出来,立在门前粉面煞白,她感觉到众人不满的目光,眼神威棱四射一扫,众探子都低下头去。   探子们不敢当面抗争,都知道这位女指挥使虽然是副职,但因为受太后信重,其实才是西局最主要的当家人,而且这女笑面虎看似可亲,下手却极辣,但凡反对她的,表面上没有任何处罚,但没多久,这人连同他的家人就会失踪,谁也找不着——这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峻法,会让人畏惧,但神秘未知的结果,才最让人恐惧,因为不知道,所以放任想象,没有边界。   乔雨润虽然压住了手下,心中焦躁依旧不减,这些蠢蛋哪里懂她的深意?西局是先帝时期,先帝应太后建议建立,但先帝时期,并没有重用西局,反而因为三公和朝中一些显贵的反对,让西局坐了多年冷板凳,直到太后垂帘听政,西局才红红火火发展起来,而太后听政后,西局的存在,便受到了更多阻扰,朝中反对更烈,太后垂帘未久,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臣意见,当即解释说,在各地开办西局分局,目的是建立从上到下、有效完整的监督衙门,避免朝廷天高皇帝远,对地方监督不足,导致贪腐滋生不绝,西局断然不会对普通百姓和正直官员下手,建立西局,是目光长远,利国利民的举措。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丽京西局虽然属于秘密地下机构,但在地方上,最起码目前,是要以明面上的地方监督机构面目出现的。   太后的意思,这是权宜之计,西局要在这段韬光养晦的时间内壮大,麻痹朝中大佬,等到朝廷渐渐失去警惕之心,西局气候已成,到时候这个衙门到底该是什么性质,怎样行事,自然太后说了算,西局说了算。   西局目前是康王总掌,她实际管理,康王外表温和内心狭隘,一直以来作风狠辣,一心要将西局打造成人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局,她却觉得那样做的后果会导致西局最终走上死路,一个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机构,如何能够长久存活?她和康王政见的不同,使宗政太后也颇为头痛,但乔雨润自己知道,她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因为她和康王政见不同,宗政太后,需要制衡。   而她和康王最近的政见愈发有分歧,因为当初沂河坝溃坝容楚失踪,康王绕过她,直接下令闻敬等人暗杀容楚,反而致使西局蓝田第三司全军覆没,等她知道时已经迟了,为此她还得到太后面前请罪,难免告了康王一状,现在两人的关系,也就仅能维持表面了,如果她有什么错处,会立即被康王抓住不放,所以现在的政绩,对她很重要。   乔雨润特意选了昭阳城,作为第一个公开西局的城池,不仅是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景象,来向太后证明她的能力,也是针对太史阑而来。   她知道,相比于打开昭阳西局局面,或许打倒太史阑,更能让太后高兴。   可是……   可是太史阑太卑鄙了!   乔雨润脸上亲切雍容的笑意已经不见,面若寒霜,冷冷盯着那高高矗在门楼上直直向天的对联匾额——无论如何,这东西不能竖在这里!   想要质问太史阑也不能,因为就这对联本身来说,没有一丝错处,只不过说出了事实,把她先前给昭阳府的命令重复了一遍而已。只是这一重复,味道就变了。   被驱赶的人群,在几丈外犹自指指点点。   “把这门楼给我拆了!”乔雨润忽然下令。   “大人!”众属下大惊失色,“使不得!拆门不吉!”   乔雨润回头,盯住了说话的人,半晌,慢慢绽开一抹温软的笑意。   “什么不吉?”她轻轻道,“你吗?”   众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打个寒战,低下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门楼迅速地被拆了。   愤怒的西局探子要将拿下来的两块匾额砍碎,却被乔雨润拦住,笑道:“昭阳府好心送乔迁之礼,怎好粗暴对待?拆门楼只是因为这样不太好看而已,来人,把匾额收入库房,稍后,西局也有重礼回赠昭阳府。”   “重礼”两个字咬得很重,站在门口的太史阑眉毛都没抬一下——我忍让你你就会对我客气么?敌人从来就是敌人,砍敌人留手,就等于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谁威胁。   百姓们倒觉得,西局探子们面目可憎,倒是这女指挥使大人十分可亲,和冷峻的昭阳府代府尹比起来,别是一种风格。   乔雨润站在自己拆毁的门楼下,对太史阑看了一眼。   太史阑迎上目光。   两个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触即分,随即乔雨润笑了笑,太史阑点了点头,两人都若无其事,各自转身,回去办公。   司空昱一直冷着脸,瞧着这不动声色却剑拔弩张的争斗,现在又开始傲然叽咕:“南齐的女人怎么都这样……”   ==   因为昭阳府前府尹丁优,新府尹未上任,府内公文积压不少,众僚属原以为太史阑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惯例讲讲套话吃吃饭,没想到她一来就开足马力,整个昭阳府都开始忙碌起来,太史阑熟悉事务,见属下官员,了解昭阳府基本情况,到天色黑透,才想起来晚饭没吃。   昭阳府有自己的厨房,太史阑当即命厨房开出便饭来,在前头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简单,木须肉,炒三丁,开洋白菜汤,干炸丸子。   太史阑跨进饭堂时,忽觉饭堂里香气有异,人人面色也有异。   饭堂前头门匾下垂下一截青莲色衣角,香气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太史阑一瞧,司空昱居然还没走,正傲然坐在屋顶上,享用着他自己清风明月下的丰盛豪华晚餐。   狸唇熊掌,鱼翅驼峰,伴南齐名酒“万谷芳”。   香气浓烈的可以让人在一瞬间醉去。   太史阑就好像没闻见,坐下来,筷子一点,招呼大家,“吃。”   众人又怔住,然后赶紧操起筷子,开吃。   都以为今晚必然一顿宴席,谁知没有。   都以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独食,这不是嘴馋,这是身份象征,她也没有。   昭阳府官员们慢慢地吃着,心里都生出些复杂的感受,却不知道是什么。   屋顶上,司空昱慢慢吃着,忽然也觉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发户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让他的起居享受已经成为习惯,他自来到南齐,每顿都是独自吃,每顿都是跟他来的厨子专门制作精美菜肴,那些也来参加大比的同伴们,都自知身份远远不如,也不会来和他亲近。   他吃惯了独食,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在太史阑的屋顶上吃这些,一定能气着那个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觉得是他被气着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么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开心。也陪她吃这些,居然不索要他这里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员,服服帖帖,头也不抬,吃着吃着因她随意,便也渐渐放开,说笑随意,互相夹菜。   这样大饭堂吃饭的场景他很陌生,觉得新鲜,看着每个人的微笑和从容,忽然又觉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没人再抬头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凉了也没动几口。   夜渐渐深了。   司空昱还在屋顶上,独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时已经微醺,一双揉了金碎了霓虹乱了霞光的眼睛,越发绮丽华艳,光影沉沉。   他探头看看,底下太史阑还在办公,无意间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眯。   太史阑准备把手头几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蓝已经让赵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觉了,太史阑习惯晚睡,古代晚上又没什么娱乐,加加班她也乐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门,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蓦然身子一轻,飞了起来。   鼻间嗅到淡淡酒气,她一抬头,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间酒气氤氲。   喝醉了?   太史阑讨厌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虑强硬挣下地苏亚能不能接住她的时候,忽然司空昱道:“聪明的话就别动,我可没兴趣强要你。”   “嗯,我也没兴趣。”太史阑点点头。   呼一声她坐到了树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边,跳到她头顶高一层的树枝上坐着,傲然对她道:“看隔壁。”   太史阑的眼神已经投了过去。   隔壁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穿着青黑色长袍的西局探子们出出进进,到处灯火通明,只有一两处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这个院子,是这个院子东边那个。”   那就有点远了,太史阑凝足目力看去,那个院子里一半灯光一半黑暗,隐约有人影穿梭,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我刚才路过那院子,看见那里走过一个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么知道?”太史阑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轻功。   “他武功高,却似乎有病或者受伤,”司空昱道,“我看见他行走时,踏破了一片落叶,但是落叶又没完全碎。”   “什么意思?”   “这样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极强的控制力,只要自己不想,别说落叶,蚂蚁都踏不死,他会踏破落叶,说明他体内真力有问题,没能好好控制。而寻常人踏上枯脆的落叶,叶子肯定要粉碎,他脚下的叶子却没碎,说明他虽然没能好好控制真力,但他的轻功超卓,落叶不伤。”   太史阑忽然回头看着他。   她眼神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连司空昱都有点诧异,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太史阑却又很快回过头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阑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这家伙从树上踢下去踢残废呢?   东堂南齐天授大比,据说最关键的就是最后的“天授者”之比,每年东堂为了保护天授者,不仅给这个人配备很多护卫,而且也对队伍里到底谁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么样的异能秘而不宣。   不过今年,看来要破例了。   最起码太史阑现在已经知道了。   司空昱刚才根本没有离开过。太史阑虽然不理会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关注他的动向,一个异国人在自己屋顶上,怎么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为他刚才没离开,所以所谓去隔壁院子看见有人踏落叶就是谎话,他是在这里看见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个限度,绝不可能隔着夜色里的几十丈远,看见暗处谁脚下落叶的状态。   这是微视和远视。   太史阑和蛋糕妹混了那么多年,这要看不出来,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着东堂南齐今年之比十分关键,关系到二五营的命运,如果这个天授者现在就断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战,那么二五营就能保住了……   她坐着不动,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经闪闪地亮了出来,抵在司空昱坐着的那不算粗的树枝上。   刀子还没戳下去,头顶上司空昱淡而骄傲的声音传来,“这人戴了面具,我没看见脸,武功明显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个姓乔的女人屋子里去的,很明显有秘事商谈,而且我看见他临进门前,看了昭阳府一眼,我感觉和你有关。只是他们守卫太森严,我隔得太远,没法靠近听他们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盘查近期出没在昭阳府的武林高手,记住,是一流高手,一个地方,一流高手总是有限的,或许这是条线索。”   太史阑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恩将仇报就是她绝对不做的一件事。   无论司空昱出于什么目的,最起码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场上。   “你的话我记住了。”她道,“多谢。”   “南齐女人居然还会道谢!”司空昱语气是真的惊讶。   “东堂男人知道帮忙,南齐女人为什么不知道道谢?”   司空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意,“太史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你。”   “我会的多呢,不过没兴趣给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杀人放火,凶蛮霸道的事。”司空昱嫌弃地挥挥手,“太史阑,我跟了你一天,我觉得吧,你也没那么难看,也没那么讨厌,还是有点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够女人,南齐女人,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呢?南齐女人,怎么可以不温柔贤淑呢?偏偏我还碰上个这样的南齐女人……”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充满懊恼。   太史阑才懒得听他叽咕,半闭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个偏执狂,口口声声南齐女人,南齐女人怎么你了?谁要你来关心南齐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说话了。   他难得的沉默倒让太史阑有点意外,微微仰头看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觉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齐女人……”很久之后他缓缓道,“我娘曾是个南齐女人。”   太史阑敏锐地注意到“曾”这个字。   “我没见过她。”司空昱低低道,“我只是听我的奶娘说,她非常美丽,温婉可人,性情好到让人无法挑剔,见过她的人,都赞她贤淑乖巧,美丽温柔。拥有世间所有女人应有的美德,是世间仕女的美好典范。”   太史阑不做声,心想但凡典范这种东西,大多表面经典规范,背后一团混乱。   当然这话现在不必说,她不想给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却似乎也不想多说他的母亲,他的语气虽然充满了缅怀,但也充满了遗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这个母亲,给予他不仅有最美丽的想象,也有一些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像灯光拟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黄里的轮廓温柔,待到伸手去触摸,却触及冰冷的墙。   他只是在很久以后,带点怅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齐来,本来不该我来的,我极力在陛下驾前请求,才得了这个机会,我想见见南齐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丽温柔,贤淑乖巧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象下我娘的容貌,我……我连她画像都没见过……”   风很安静,树叶很安静,绿荫很安静,都在听一个人的遗憾和唏嘘,以及他那有点可笑,却分外令人动容的愿望。   司空昱说完,就紧紧闭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觉得说多了,又似乎觉得不该泄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着太史阑的取笑。   太史阑却没取笑,一阵沉默后,她道:“我不是南齐女子。”   “啊?”司空昱再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是。”太史阑强调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为模版。”   她看看底下严阵以待等候的苏亚,道:“我的护卫,苏亚,她是苦人儿,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没有遭受劫难,想必也是个美丽温柔,贤淑乖巧的人儿。”   “这世上,哪里都有美丽温柔的女人,不独南齐。”她继续道,“也哪里都有凶蛮霸道的女人,同样不独南齐。”   司空昱不说话,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伤了你的骄傲了?”太史阑答得不客气。   司空昱不说话。   “我不安慰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还要告诉你一个,让你永远无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观念。”太史阑道,“我何止不是美丽贤淑的南齐女子,我不是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里,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这府里扫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动,霍然俯下脸来看她。   一句话想要冲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践踏我吗?”但话到口边,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紧追不舍的了解,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这女子的特别,她不说谎,不做作,不矫情,她只说她想说的话。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反驳她?说不赢,没有谁能说赢一块石头。   改变她?这念头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两人稍稍沉默,都觉得此时气氛有点改变,都想打破这点改变,司空昱的目光随意四处乱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题外话------   评论区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和谐。其实呢,这两年我开文,一年比一年不和谐,各种膝盖中箭,各种躺枪,中啊中啊的,长出老茧了也就习惯了。亲们呢也淡定,天干物燥,小心粉黑。   所有的拥有都必然伴随失去,想拥有热闹便会失去宁静,对于现今的纷扰状况,我自然接受,这是前行的代价。路走得越远踢到的石子越多,可这有什么关系?踢开便是。   我永不会因为非议或质疑而放弃努力或有所退缩——根基、实力、口碑、影响。我从不自诩,自有公正的人评判。想要我惭愧或心虚是不可能的,我只会对某些人竖中指,笑眯眯说:你好,滚你个蛋。   嗯,所以我还是不放弃要月票,四十五度土肥圆角笑眯眯仰望众亲——你好,票票,大大的有吗? ☆、第十三章 纯情初哥   他忽然指向前方黑暗,太史阑闻声看去,却看不出什么究竟,只觉得隐约似乎有些幢幢黑影,在那处墙头晃动,却也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是人影。   “那里有人。”司空昱道,“在墙头,监视着昭阳府。”   太史阑心想这也正常,墙被拆了,在补好之前,乔雨润怎么能放心?必然要看守着这边的。   好在刚才司空昱拎她上树动作很快,树荫又浓密,没被发觉。不得不说司空昱武功极好,尤其轻功,太史阑感觉不在容楚和李扶舟之下。   能带领东堂参赛者远赴有敌意的异国,怎么能是弱手?   “还有那边。”司空昱的目光投射到更远的地方,“后门,有人在集结,似乎要出去,一大队一大队的西局探子,都换了袍子,袍子下都有武器……”   他此时心神微分,已经忘记遮掩自己微视的能力,太史阑也不拆穿,因为这个消息太重要,“西局探子在后门集结?还换了衣服?这深更半夜的要干什么去?”   “那个姓乔的女人出来了。”司空昱眯着眼睛,“咦,先前和她说话的那个高手到哪去了?还留在屋子里吗?嗯……她往后门方向去了……她到了……她似乎在对着西局探子们训话……手指着……指着西南方向。”   太史阑皱眉听着,心中想着西局后门位置,西局后门那里往西南方,有哪些重要建筑或要地,是大牢吗?   ……   她忽然脑中电光一闪,霍然站起,随即将手向司空昱一伸。   “带我下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司空昱正在专心查看那头景象,不妨太史阑的手,忽然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他惊得一怔,下意识想甩开——这么多年,他没让任何女子,触碰过自己。   他还想拒绝——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这样命令他。   然而他最终没拒绝也没甩开手,甚至没有问,手指一紧,已经攥着太史阑,风一般飘起,越过树梢,回到了院子里。   太史阑一落地立即松开了他的手。   司空昱却立在原地,有点怔怔的。   刚才牵手,不过短短一霎,从树的梢头,到月光尽处。   他却忽然感觉震撼。   这冷峻的女子,手掌竟然如此细腻柔软。   刚才那一霎,他几乎以为自己握着了软玉飞云,一团在手里,从指尖到心底都熨贴。   这感觉因为极为短暂,对比强烈,而分外牵念绵长,难以忘怀。   太史阑已经往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苏亚,“召集所有护卫,立即回府。另外,让典史尽量抽出今晚在昭阳府值夜的兵丁,稍后也赶往我的住处。”   想了想又道:“令推官出公文,盖上代府尹令,去城西调府兵。”   苏亚微微犹豫,城内有上府兵驻扎,但是上府兵不是一个同知可以调动的,代府尹也不行,只有总督有权,还得限定在一定数量内。   “就说有盗匪夜闯太史同知府邸,要灭人满门。”   苏亚抿抿唇,“是。”   司空昱听着倒一惊——这女人胆子太大了,这话也能随便乱说?这样是可以调出兵来,但万一不是这情况,她必有大罪。   还有这个女护卫也是,这么大的事,连一句质疑都没有,也这么平平淡淡应了。   他在一边听得百思不得其解,这边两个女人若无其事。   “府兵你让他们去调,到时候以烟花为号。”   “是。”苏亚应了,看着太史阑平静却严肃的眼神,忍不住要问,“我们府里……”   太史阑指了指隔壁,“西局有异动,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方向没大狱也没重要衙门,只有我的屋子,不过我目前只是猜测他们要夜闯我的府邸,所以我的人先回去。后头的准备,在没有证据之前都不能闹大,一切以信号指挥。”   “是。”   雷元把马已经备好,太史阑上马便走,她伤势还没完全好,但此刻也等不得了。   如果事情真如她猜想的那样,那么现在就必须抓紧时间。   她一上马,苏亚就要跳上去帮她控缰,人影一闪,司空昱已经抢先坐到了太史阑背后。   他俯下脸,对苏亚一笑,“我来吧。”   浓淡星光下,他那双揉了万千星光霞色的眸子,炫目非凡,而这冷傲难缠的人,笑起来,却有种少年般的娇憨天真。   这般奇特的气质,如此吸引,连苏亚都怔了怔。   一怔之间,太史阑已经一踹马腹狂奔而去,她才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废话的,不就是后面坐个人么,男的女的,重要吗?   她的新屋子离昭阳府不远,太史阑却没从大街走,绕近路从小巷中行,还没到,远远就看见无数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嗖嗖地射入她的院子。   太史阑买的院子分三进,她和景泰蓝、苏亚,以及赵十三等护卫住在第三进,这些人进入的却是第二进院子。   第二进院子住的是新招的护卫和通城盐商灭门案里的唯一活口陈暮。   太史阑抬手就射出了准备好的烟花。   烟花砰然向前直射,将夜空照亮,几乎立即,第三进院子便射出人影,赵十三手下已经被惊动。   刀剑声响起,双方迅速开始交战,太史阑舒一口气——还好,还算来得及。   司空昱忽然道:“不对!”   他手指指向第三进院子,急促地道:“似乎还有更多人,往第三进院子里去!”   太史阑一惊——她原来认为,西局趁她还在昭阳府的时候出动,是想抢夺住在她府里的通城案的证人,除了陈暮,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吸引西局前来掳掠。之前她就一直怀疑,通城官府和龙莽岭盗匪勾结,北严府也参与其中,而西局,和前头的这一系列贪腐案件,一定脱不了关系,否则当初她和容楚被水卷到下游,一路逃回的时候,西局也不会那么大动干戈,派闻敬等人来暗杀。   然而现在西局探子往第三进院子里去,那里不就只剩下景泰蓝?赵十三的手下已经被她通知出来往第二进院子去了,这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难道西局已经知道景泰蓝的身份……   这个念头闪电一般劈过眼前,随即她毫不犹豫地抓住司空昱的臂膀,“快带我过去!”   ==   夜色里,一辆马车停在太史阑宅子的后门不远处,黑色的马车沉在黑暗里,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乔雨润静静坐在马车的黑暗里,正面对着太史阑家的后门。   她在思考。   她知道今晚太史阑肯定回去得迟,从太史阑平常行事作风来看,必然是个喜欢把事情迅速解决的人,昭阳府多日没有府尹,事务积压,太史阑要处理,回来得肯定不会早。   而且今日太史阑占尽上风,拆了墙送了匾,两家衙门现在还互相敞开着,肯定想不到她会在今晚就动手。   她今晚有两个目标。   第一,是陈暮。   这个重要证人,早该死去,当初通城知县要杀他,连带对二五营学生下手,结果没杀成,还陪送了当地知县性命,之后在北严要杀他,结果太史阑严看死守,随即北严水患、城破,一系列事件措手不及,也就将这事搁置下来,如今太史阑接任昭阳府,一定会将这个案子翻起来,这人再不杀,难免要引起祸患。   苦主一死,无法首告,此案就是死案,永远也无法掀起。   第二件事,是找陛下。   乍一听到皇太后交代的这一任务时,她吓了一跳——皇帝不是好好在宫中吗?   等到明白缘由,她心中震惊更甚——陛下早已出宫,去向不明!   太后说起这事,神色有怒有惊,也是满脸的不肯置信。   太后告诉她,陛下失踪已经有阵子了,就是当初换奶娘之后的某一夜,奶娘竟然买通侍卫,带陛下逃出宫廷。   天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能逃出重重关卡的皇宫的,如果不是皇帝年纪太小,太后和她都怀疑,是不是皇帝的指使。   在皇帝失踪的初期,太后自然派人寻找,找到奶娘的家,却发现那里被烧了一把大火,火里有小小的尸体,缩成一团,不辨年纪,只知道是孩童。   前来查探的人当即询问邻居,邻居说火是半夜放起来的,放火前隐约听见水娘子的声音,又哭又笑,说什么要拿别人的孩儿祭她的孩儿,水娘子的孩子,在她进宫的那一日死了。   太后接报十分震惊,难道水娘疯了,将皇帝杀了来泄恨?太后当即令杀掉周围所有邻居,彻底封口此事,并命西局再查探水娘下落。   之后找到水娘,她果然疯了,身边也没有皇帝,问她皇帝是否还活着,她也答得疯疯癫癫,一会儿说烧了,一会儿说扔了,一会儿说他自己跑了,不知真假。   之后水娘被劫走,失踪,此后再无人知道她的下落,皇帝的下落,也就成了悬案。   太后和她,在初期,当真以为皇帝是被水娘给烧死了,两人彻夜密谈,最后决定,“瞒!”   死死瞒住陛下驾崩真相,甚至瞒住陛下不在宫中的事实,瞒天过海,瞒住所有人!   敢这么做,是因为太后肚子里还有一个。   太医把过脉,是个男胎,等这个降生,陛下活着与否已经不重要,到时候再宣布陛下暴毙,以免过早被群臣得知,引发朝政动荡。   她们这么想定了,也就心安理得,等孩子降生,没有过多操心皇帝的事情,只需要花点心思瞒住这个消息就好。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太后和她,都开始觉得——也许,也许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呢?   也许陛下根本没死呢?   那他应该在哪里?   以他的身份,一旦被人得知,不知要引出多少事端!   想来想去总是不安,当即太后就把这任务交给了她,她一时也无处下手——水娘失踪,线索掐断,到哪里去找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这事儿毫无头绪地乱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忽然一梦而醒,冷汗涔涔。   她梦见了太史阑和她的儿子,还有李扶舟。   她梦见那小子骑在李扶舟肩膀上,手指指着她,满脸睥睨的神气。   脸虽然陌生,但那眼神……恍然熟悉。   她一梦而醒,一开始觉得荒唐,怎么连个孩子都怕,渐渐想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抓到水娘,是在东昌城附近,她失踪,还是在那里,虽然后来在东昌寻找,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孩子,但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太史阑是在东昌,带着孩子报名二五营的。   这个地点,太巧合了。   还有,那个赵十三,一直护在太史阑身边,她原先只是认为,那是容楚看上了太史阑,拨自己的亲信属下来保护她,但回头再想,难道保护的不仅仅是太史阑?   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没敢把这个猜测直接报给太后,毕竟事关重大。   她今夜,就是要来验证一番!   ……   头顶风声呼呼,人影不断窜过。   乔雨润已经准备了好几天,将整个西凌行省的西局好手都调了过来,今夜,她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烟花炸起时乔雨润也一惊。   太史阑来得好快!   不过随即她就笑了。   正好,容楚手下护卫被调走前去救援陈暮,第三进院子空虚,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她有力地一挥手,人影如风掠进院墙,片刻,呼喝打斗之声响起。   ==   乔雨润派人进入第三进院子时,司空昱正牵着太史阑在墙头狂奔。   他轻功太好,将苏亚和其余护卫都闪下一大截,太史阑只觉得四面风呼呼过,所有景物都连绵成一条彩色的线,眼前光影晃动,风将呼吸扑住。   在她觉得窒息时,忽觉一股暖流自胸臆入,周身舒畅,想必司空昱在疾驰中,还不怕浪费地给她渡了真气,她瞧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面沉如水。   真是个别扭的男人。   “赵十三!”借这阵子胸臆舒畅,她在墙头狂奔大喊,“别管前面的事,做好你的事!”   她话音刚落,“砰”一声响,第三进院子里,她和景泰蓝的屋子发出巨响,轰隆一声,似乎是窗户倒了半边。   “快!”她猛力推司空昱。   “南齐的女人!”司空昱愤怒地低骂一声,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甩在自己背上,随即急速向下掠去。   太史阑此刻完全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呆在他背上还嫌他跑得不够快,恨不得拿鞭子抽,“快!快!”   司空昱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匹快要跑死的马……   这女人还有没有羞涩之心和良心?   然而他忽然又有点异样感觉——太史阑处于紧张之中,下意识身子前倾,似乎这样能让司空昱快点,也因此,她的上身整个压在司空昱的背上。   纯情初哥司空昱立即感受到了女体的弹性和温软,那两簇微微的起伏,是跳跃的火花,或者是拥挤的海波,一簇簇灼在他的肌肤和神经上,一波波涌在他的意识和感知里,肌肉因此绷得很紧,意识却极其清晰,清晰到即使在这样的紧张奔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处境里,他依旧能感觉到某些柔软、韧性、跳跃和飞翔,活泼在背上、心上、全部的意识里。   像一只轻软的鸽子,飞在了蓝天的眸子里。   他忽然微微出了汗,光影绮丽的眸子,更深邃几分,是颠倒迷乱的罂粟海。   ……   两人快要接近第三进院子时,忽然又是“啪”一声巨响,太史阑的心刚刚提起,便见几条人影,从那间屋子后倒射出去,半空中洒开鲜血如线,随即一声狂笑,赵十三从窗子里窜出来,抱着景泰蓝,面目狰狞地道:“呸!老子两次失手没保护好景泰蓝,你以为还会有第三次!”   太史阑舒出一口长气——迂货赵十三,这回总算没出漏子。   她从司空昱背上跳下来,拍拍他的背,道:“谢了。”   司空昱给她拍得险些一个踉跄,忽然想起,这女人下马时,似乎也是这样拍拍马背的……   第二进院子里人影频闪,苏亚背着一个人窜了过来,她身后跟着雷元于定等人,一路护着她和第三进的护卫们汇合,她背上的人神情惊慌脸色苍白,正是陈暮。   太史阑看苏亚等人把陈暮也抢了出来,微微放了心,此时西局的人也从第二进院子里追了出来,双方人影闪动,各自对峙。   太史阑这边三四十人,对方足有一百多人,双方都脸色阴冷沉默。   太史阑看看景泰蓝无恙,正在赵十三怀里迷迷糊糊揉眼睛,他将脸贴在赵十三怀里,屁股对着探子们,并且一声不出。   景泰蓝自从跟着太史阑出来,一直都戴着面具,也戴惯了,现在的脸依旧是玉雪可*的小孩子,当然和乔雨润认识的那个不一样。   太史阑打量四周,探子人数是比己方人数多,但问题是,她还抽调了昭阳府的兵丁,甚至以即将被灭满门为由去调上府兵,到时候人来齐,谁怕谁?   当然,对面的人看起来不是西局探子,都蒙着面,穿得很草莽,拿的也是最常见的武器,看起来就像她编出来的“流寇盗匪”,但闪烁眼神,阴柔气质,和行动间透出的隐隐的尿骚味儿,看在太史阑眼里,就像一个个脑门上写满了“我是西局探子”的大字。   太史阑招招手,示意赵十三抱着景泰蓝,进入人群最中央。这才微抬下巴,盯住了对面一群人。   “夜来何事?”她道,“打劫?”   对方目光阴冷,当先一人嗓音沙哑,嘎嘎而笑,“你说对了,不止打劫,还报仇!”   “报仇?”太史阑有心拖延时间,皱皱眉。   “咱们龙莽岭的好汉,占山为王那么多年,却被你这贱人派人偷袭,一蹶不振元气大伤,这仇,怎能不报?”那探子一挥大刀,学着草莽盗匪们暴烈的语气。   太史阑险些想笑。   龙莽岭!   真亏他们想的出来。   既然报了名,堂堂正正要报仇,那还蒙面做什么?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拿龙莽岭报仇做幌子实在再合适不过,反正这群盗匪本就血债累累,上次龙莽岭元气大伤之后,那些人并没有来找她麻烦,而是据说失踪了,太史阑心里有数,这些人不是不想报仇,只怕是受到了某些更重要的威胁,为了保命不得不躲起来——比如他们本来和谁谁勾结,现在事端暴露,谁谁自然想要杀他们灭口,龙莽岭盗匪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只好躲起来了事。   “原来是你们。”她微抬下巴,“正要找你们,你们倒送上门来了。”   “谁是送死还不一定呢。”对方桀桀地笑起来,眼神狡黠。   太史阑注意到他们那一群,最后一排始终没有动作没说话,衣袍也比别人宽大,站立的姿势也显得怪异,他们是要干什么?   不过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今晚,他们的脑袋,她要定了!   正如西局想要留下她的性命,她今晚也要让西局的人,一个都回不去!   这是一次机会,无论是乔雨润还是她,都不会放过。   太史阑抬头看看天,这是个月亮模糊的夜晚,淡黄的月亮上透着些猩红的筋络,看起来不祥而杀气隐隐——是的,今晚一定会有很多血漫过脚背,很多尸体堆积阶下,今晚是一个火拼之夜,西局,和她太史阑!   鹿鸣山吊起她的绳子,邰府墙头常公公踢出的靴,回北严路上闻敬的杀手,还有一直以来乔雨润的阴招,在眼前一闪而过。   西局曾经要杀她多少次,她就今晚杀十倍西局的人!   ==   后门外轿子里的乔雨润,也掀帘看了看天外的月。   她唇边的冷笑,比月色还模糊。   “大人。”一个传令的探子在她轿前躬身,“太史阑回来得太快,我们的人还没得手就被留住了,您看……”   “她那边三十多人,就能把你们一百多人,吓得无功而退?”乔雨润的笑意很冷,“回来得正好,我本来就要杀她。”   “可是……”   “她自然会调昭阳府的兵丁。”乔雨润淡淡道,“可是我也不是没有后手。”   “如果……”对方斟酌着道,“如果她去调上府兵了呢……”   “怎么可能,你以为上府兵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调来的?”乔雨润语气不屑,“她除非在赶回之前,就想办法调取上府兵,否则等她回来看见情形不对再去求援,我的人早已封锁各处道路,岂容她如意?而她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是我们去突袭她,自然不可能冒险去调上府兵,能想起来调昭阳府兵丁,就算她够谨慎了。”   对方沉默,也觉得乔雨润有理。   确实,如果不是司空昱的神通,使太史阑一开始就将西局的行动看在眼里,她也不能如此有把握,在最初就决然调上府兵。   “去吧。”乔雨润挥手,“除了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司空昱,其余的,不留活口!”   “是。”   乔雨润霍然放下轿帘,重重往车壁上一靠,面色决然。   隔着墙两个女人的对峙,没有谁打算相让。   ==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太史阑还在拖延时辰,和对方商量,“和官家做对,历来没有好下场,你们就此投降,我保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西局探子们眼神愕然,太史阑身后那些不明情况的护卫也愣在那里。   太史阑这个杀神,什么时候变成活菩萨了?   “少扯了!”领头人也猜到太史阑在拖延时间,眼神一冷,举刀扑上,“杀——”   “乔雨润,你来干什么——”太史阑忽然大叫,一指指住后门,“你个bitch!”   所有西局探子大惊,下意识回头,最后一排动作迟缓的,险些被自己的袍子绊倒。   “杀——”太史阑手一指,却是杀人的命令!   唰一声人影暴起,却是苏亚,半空中刀光如流星,跨越天际奔腾而下,一刀狠劈那领头人脑袋!   那人刚回头,便觉身后刀风凛冽,大惊之下来不及回头,倒地一个打滚,“咔嚓”一声,苏亚的刀偏了一偏,砍断了他的肩骨!   苏亚顺势一拔,拔不动,她干脆松手,一个倒纵回到自己队伍,手一伸,身边护卫立即递上一把新刀,她唰唰舞个刀花,向对方对方狞然露齿一笑。   她身后,陈暮早已吓昏了……   一霎的寂静。   只有血汩汩的流。   西局探子们面巾下的脸都扯扁了。   多少年只有西局出手暴烈横行无忌,何曾见过人比他们更狠!   “上!”   到此时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唯杀而已。   南齐建国以来第一场朝廷机构之间的火拼,西局成立以来第一场有人悍然抗争的硬仗。   此刻,在太史阑院中。   刀光和刀光交错,风声与风声碰撞,人体与人体狠狠撞上,再狠狠弹开,弹开时带一抹鲜红血滴或者一块碎肉,漫天里雪光飞射,飞射的雪光里一抹抹血光如高手泼墨,天为纸,地为砚,血肉为墨汁,刀剑为笔,画一幅凄艳杀戮夜景图。   没有人惨呼,没有人惊叫,都在沉默地拼杀,都将骨子里的血气和悍勇,全部凝练在了一刀刀一式式中,多出一声都是白费力气,砍掉对方一块指甲也是胜利。   太史阑当然不加入战团,她负手而立,面色冷寂,仔细观战。   司空昱也不会参战,一直站在她身边,刀光映得他面色变幻,眼神里有无法抹去的震惊。   作为东堂皇族后代,也在本国早早涉入官场,那些朝争暗斗,尔虞我诈,他自然也见过不少,然而今日,依旧被震撼。   难以想象。   一个国家内,两个被统治者承认的官方衙门之间,居然也会像江湖草莽一样,以死相拼。   难以想象,一个刚刚走入官场的新丁,竟然就敢直面朝廷里最阴森恐怖的机构,恶狠狠一个巴掌回煽过去。   她能安稳地活下去吗?   这是他此刻脑海中来来回回闪过的念头……   “你去。”他还没想清楚这女人哪来的勇气,太史阑已经毫不客气地在指挥他,“你负责看守在墙头上,谁也不要让他漏网,也不要让外头那个人,有机会再指挥他们撤退。”   “我为什么要——”司空昱“听你的”三个字还没说完,太史阑已经又堵住了他的嘴。   “坐了我的屋顶,抢了我的新鲜空气,伤了我的树叶,骑了我的马,还不肯付出点劳动,我们南齐没这样的男人。”   司空昱这回脸没青,默默看她一眼,拎着她跳上了墙头。   太史阑正想这家伙忽然开窍了,忽然听见他道:“那些都不算什么,不过我搂过你的腰,靠过你的肌肤,牵过你的手,还被你蹭过,想来也是应该做点事回报你的。”   太史阑,“……”   原来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没一个好鸟!   此时人声呼啸,昭阳府的兵丁也赶到了,不过这些人武功低微,也没有什么好武器,只胜在人多,太史阑命他们散开,包围整座院子,堵住后门,戒严周围所有街道,驱散四周居住的百姓,发现可疑人员全部逮捕,务必要控制事态,还要安定环境,好让她能在自己的宅子里,将西局的这些老鼠困住,按住狠狠揍到死。   她真正要等的是上府兵,上府兵城内驻地离她的宅子有点远,需要时间。   西局探子们看见昭阳府兵丁赶到,却没有加入战团,而是严看死守,眼神也微微变了。   不加入,只封锁,意味着很可能还有外援。   一想到此刻还能赶来驰援的,只有上府兵,西局探子们开始不安了。   外头轿子里乔雨润也已经呆不住了,来来去去的昭阳府兵丁开始驱赶一切停留在附近的人和车马,她想潜入附近墙头也不能,墙头上坐着司空昱和太史阑。   不过她依旧没有焦急神色。   就算今日上府兵赶到,但能在上府兵赶来之前杀了太史阑抢了景泰蓝,她就是胜利的,至于善后?西局需要善后吗?   “此地戒严,行人莫入!”外头士兵在吆喝,要她的车夫出示身份户本。   “我们走吧。”乔雨润吩咐车夫。   马车辘辘驶开,却忽然有一溜星火,贴地窜了出来,哧地一亮。   火花迸射,迸射的火花里车夫忽然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柄长刀,一刀横卷,将面前三个士兵,全部拦腰横斩!   血光与火花,同时迸射!   火花迸射的这一刻,院子里的鏖战,还在胶着,太史阑这边的全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西局这边虽然不是弱手,但计划没成功,一开始又被苏亚伤了首领夺了锐气,之后太史阑这边帮手赶到,西局探子们连连分神,心思浮动,气势一弱,便难有胜算。   他们开始向后退,却没有逃走的打算。   此时乔雨润发出的烟花,忽然蹿上高空,亮若繁花。   西局探子们齐齐抬头,眼神被七彩的烟花照亮。   太史阑也被烟花惊动,心中忽然掠过警兆。   随即她看见排在前面的西局探子们,忽然排得更紧密,而最后一排一直没有动过的探子们,忽然各自掀开袍子,拿出一件什么黑黝黝的东西,迅速组装。   “咦,什么东西?”司空昱眼神好,看得更清晰,不禁脱口诧问。   太史阑脸色已经微变。   这东西她认得!   万万没想到,西局为了对付她,连这东西都拿了出来!   神工弩!   当初邰府,她人生中第一战,一箭杀七人,便是神工弩的功劳!   乔雨润真舍得下本钱。   此刻底下的护卫,不是邰世涛精心挑选就是容楚的手下,她不能任他们在神工弩下伤亡。   “阻止那弓发射!”她低喝,同时对赵十三大叫,“十三!神工弩!小心!”   赵十三霍然抬头,身为容楚亲信,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分散,让开!”他立即大叫。   此时司空昱衣袍一甩,脚尖一抬,墙头上一个铁马,忽然脱离墙体,飞射而出,直奔那人群背后,刚刚组装好神工弩的人们。   此时赵十三等人也纷纷发出武器,以阻挡神工弩发射。   西局探子们围成人墙,三四人拉住神工弩后头的弩机手柄,身子后倾。   “唰!”   漫天的劲风呼啸,司空昱的铁马如天际神马,流光飙射,最先抵达。   一个西局探子百忙之下用身体来阻挡。   “唰。”一声,血花飞溅,铁马无声穿入那人背脊,再悍然穿出,铿然一声,撞击在弩机手柄上。   弩机被撞得微微一歪,弩口向上。   “嚓”声连响,十箭,以一种肉眼无法追及,言语也无法描述的速度,激射而出,那样极致的速度,在人眼的虹膜上只能留下一抹残影,下一瞬,从人们的头顶擦过,唰唰飞上天空,嚓嚓连响声里,院子里七八棵腰粗的树,轰然齐断!   树倒下声势惊人,院子里却一片寂静,半晌,在人们的头顶,腾开一片淡淡的黑雾,悠悠降落,仔细看,却是一霎那被箭风擦掉的众人头顶的发,黑乌乌铺满一地。   这样的杀器,无论何时出现,都让人凛然震惊至失声。   而外头已经有人惊叫,“神工弩!盗匪怎么会有神工弩!”   随着叫声,冲进来一大群人,领头的青甲金边,正是上府兵军官的装扮,这人原本满脸不快,想着这新任同知大惊小怪,居然以这样的理由擅自惊动上府兵,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告一状,然而还隔着一个院子,便看见神工弩的特制箭狂射而出,这一惊,险些当即晕去。   昭阳城内的神工弩只有三架,上府兵营不过一架,还深深锁在特制仓库里,这里却出现了神工弩!   上府兵此刻赶到,对于神工弩出手却劳而无功的西局探子们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几乎立刻,所有西局探子都四散奔逃。   神工弩也不要了,这弩本就没完全研制成功,没有箭能承受它的力道,据说天下第一神兵大师练火赤说,造神工弩的箭所需的一种重要材质,非人间所有,天崩地裂,流光飞星,或可得见,一星半点,便可以成就神工弩千万,只是这说法太玄乎,众人都不信,目前神工弩的箭,也只能发射一次。不过只是这一次,在很多场合都够了——传言里,神工弩只要发出,无人能躲,必定沾血而回。   太史阑也知道神工弩只能发射一次,眼看西局探子奔逃,神工弩被丢弃,上府兵赶来救援,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   众人也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在局势已经完全明朗,所有人都放下心的那一刻。   墙外的乔雨润,忽然冷笑一声,脸色阴狠地一脚,踢在身边的一棵树上。   那棵树在后门巷道的一角,离太史阑还有数丈的距离,太史阑完全背对那棵大树,司空昱则侧面远远对着那树。   乔雨润脚一踢,那树树梢哗啦啦一动。   院子里此刻正吵闹,太史阑心中忽有警兆,身子下倾,仔细地看着院中。   她虽有预知能力,却因为太心悬底下,直觉在底下找。   司空昱却不关心底下,他只凭感觉,微微侧脸,眼角忽然扫到斜后方那株大树,翠绿的枝叶一阵拂动,光影缭乱,缭乱的枝叶间,似乎隐隐透出什么黑色的东西。   他眯眼再看,然后——   他的眼睛忽然睁大。   “弩——”他忽然发出一声低叫。   太史阑愕然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听见“嚓”的一声。   这一声太熟悉,就在刚才还听见!   无可逃避的死神召唤之声。   神工弩只要发射,无人能躲——   声音刚出,已至近前,底下众人刚刚抬头,连箭的影子都没看见——   太史阑的心刚刚一沉。   忽然身子被人狠狠一扑,一双铁一般的臂膀,狠狠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压倒在墙头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扑住她的身子瞬间狠狠一震,随即一阵富贵香竹气息,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笼罩了她全身。   唰唰连响,数道风声猛烈地从她颊侧身侧擦过,带起的剧烈气流波动,令太史阑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倾。   两人相拥着骨碌碌滚下墙头。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天热,咱们就看看书,静静心,攒攒票,砸砸人,躲进凤倾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第十四章 她的眼泪   “砰。”太史阑和身上的人,重重地落在地上。   溅起的尘灰带着血色。   身上的男人没有立即起身,依旧死死压在她身上,太史阑感觉到血腥气一阵比一阵浓烈,耳侧听到的呼吸忽粗忽细,心知不好,一边用手撑着地,一边伸手摸索,道:“司空昱!司空昱!你怎样了!”   人影一闪,于定掠了过来,一手扶起她身上的司空昱,四周脚步杂沓,护卫们都已经奔过来保护她。   太史阑眼一掠,看见一支箭穿透司空昱肩背,鲜血遍染衣襟,她心中一紧,神工弩的箭都是重箭,创口巨大,这受伤的位置也太要紧……   再看司空昱脸色苍白,双目微闭,软软仰靠在于定身上,鲜血瞬时将于定的衣衫也染红,这睁开眸子艳丽无双的男子,伤后昏迷的此刻,却弱如风雪中的竹,让人担心下一刻他便要被折断。   “快去请最好的伤科大夫!”太史阑立即道,“问问上府兵来的人,军营的人对箭伤有经验!”   于定迅速把司空昱送进室内,太史阑望着他们的背影,再转身时,脸色肃杀。   她盯着赶来驰援,现在脸色呆怔的那位上府兵军官。   “来者何人,请报姓名职司!”   那军官被她语气所慑,下意识一个并脚,大声道:“上府兵第七营校尉尤祥辰听令!”   “我,太史阑,领西凌行省上府大营副将衔。”太史阑冷冷道,“职级在你之上。现在我命令你,将这群流寇,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这……”尤祥辰惊得张大嘴,指着神工弩——能使用神工弩,这些人不可能是流寇,问都不问,便杀完吗?   “这弩……”   太史阑的眼光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唇角一勾,不过此刻笑意冷酷,令人生寒,随即她勾勾手指。   赵十三挥挥手,他的手下飞快掠过去,也不知道在哪扯了块破布,往那神工弩上一盖。   随即太史阑转身,对尤祥辰摊摊手。   “哪里有弩?”她淡淡问。   尤祥辰接触到她平静得可怕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个狂人!   胆大包天,无所不为,无耻厚黑,明目张胆!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立即开始布置手下,对西局余孽进行包抄。   太史阑偏头,又对苏亚吩咐几句,苏亚领命往后院去了。   上府营出兵,都携带弓箭队和盾牌兵,他们人又多,前后门一堵,西局探子们立即就成了瓮中待捉的鳖。   一队箭手射,一队箭手换箭,一队盾手防,之后再调换,如翻花一般依次上前,将一个不小的院子,都笼罩在漫天箭雨下。   太史阑的护卫和其余兵丁则布满墙头,不允许任何人越墙逃跑,谁要冲上来,一刀把他再砍下去。   走投无路,四面攻杀,西局探子的眼神渐渐染上了惊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胆子竟然这么大,竟然真的敢一网打尽西局的人。   惨呼声不绝于耳,西局的人或死于箭下,或死于墙下,血色染红泥土,无声浸淫不见。   来年后院的花草,想必更加肥沃。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管干自己的事——杀人。将那些呼号,哀告,惨叫都当耳边风。   沉默才是最大的坚执。   风声、箭声、杀戮声,生生不绝,传入不远处隐在暗处的乔雨润耳中。   乔雨润背紧紧贴着小巷潮湿冰冷的墙壁,浑身不可抑制地在轻轻颤抖。   她的车夫紧紧守在她身前,脸色也是苍白的。   两人都听见了那一片杀戮之声,两人都因此瞬间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会不会……”那车夫咽了口唾沫,“太史阑死了,所以这些人为她报仇?刚才神工弩到底有没有……”   “不会……”乔雨润目光发直,声音空洞地道,“这里面还有上府兵,就算赵十三等人要为太史阑报仇,上府兵也不会乖乖听话,只有太史阑在,才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形,只有她,才能令所有人一声不出,只管……杀人……”   她背靠墙壁,抬头看天,两行清泪,忽然无声自颊上流下。   “我算准了她一定会上墙头掠阵,算准了他们想不到会有两台神工弩,算准了第一台一定劳而无功他们会松懈……我什么都算准了,却人算不如天算,没算到她身边多了个司空昱,没算到司空昱竟然会拼死救她……”她浑身微颤,那是无尽的悲愤和不甘的压抑,在细微的震颤里爆发,“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她竟然也敢杀……好狠……好狠……这下我要怎么交代……”   车夫紧紧抿起了唇,看看那轮血色更加殷然的月亮,只觉得心底也是一团带着血色的瘀斑,疼痛而凉沁沁的。   好可怕的……女人。   原以为这位指挥使大人,已经是女中奇杰,看了太久她运筹帷幄,将西局这一群阴毒可怕的人掌握得如臂使指,真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也会有被人逼到流泪失控的一天。   而且,那也是个女人。   车夫心中,也升起了“生不逢时,如何乔雨润遇上太史阑”的感慨。   “我们现在不走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在这里。   “不走。”乔雨润的声音就好似从齿缝里迸出来,“我知道咱们那些手下,怕死得很,逼急了肯定会暴露身份,只要他们一暴露身份,喊叫出来,我看他们还怎么杀人?太史阑要是想当作没听见,那就是她的罪!”   她阴狠地道:“我等着!”   ==   乔雨润在小巷子里哭,太史阑面无表情看杀戮,忽然对赵十三招招手。   赵十三把景泰蓝交给手下,掠了过来。   “这里你武功最高,你多带几个人,给我去杀乔雨润。”太史阑道,“她必定离这里不远,以清剿流寇之名,除了她!”   “这里都这样了,她怎么可能还在!”赵十三不信。   “乔雨润是那种输了也要尽力为自己扳回一盘的人。”太史阑道,“她一定会留到最后,想办法抓我在此次事件中的把柄,你去。”   赵十三没有再问,相处这么久,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太史阑是他见过的,除了他主子之外,判断力最强最准确的人。   “哪需要那么多人,这里还要人帮忙,我一个人够了。”   他蒙上脸,掠了出去,双臂张开,黑夜中如一只嗜血蝙蝠般,掠过高高的夜空。   太史阑目光转向当前战场。   随即她道:“我要你们准备的辣椒水呢?”   苏亚带人立即搬来一个大桶,盖子还没揭,已经有一股辛辣的气息冲上来,刺得人眼泪汪汪。   她身边几个下人,拿着粗毛竹做的简易水龙,将这些辣椒水往里面灌。   苏亚还带了一个炉子,炉子上有烧红的烙铁,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不明白这时候太史阑搞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院子里此刻纷乱更甚,死的人越来越多,流出的粘腻的鲜血渐渐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摊,脚踩上去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探子们被沉默的杀气和杀戮逼得近乎崩溃,在逃逃不掉,爬墙也爬不了,求饶也无用之后,终于有人在生死之前,忘记乔雨润再三的告诫,蓦然将外头的乱七八糟袍子一脱,尖声大叫,“误会!误会!我们不是龙莽岭——”   “泼水!闭眼!”   太史阑低沉有力的声音立即响起。   “哧哧!”护卫扳动水龙的简易活塞,一股股淡红色水箭,向着西局探子们喷出。   红色辣椒水漫天喷射,落在那些人头上、脸上、大张着的嘴中。   空气里立即充满那些辣辣的因子,所有人都开始咳嗽,揉眼睛,好在太史阑事先警告,这边的人都没什么损伤。   西局探子们则倒霉了,他们首当其冲,喉咙里冲进辣椒水,刺痛火辣,哪里还能讲得出话来?眼睛也无法睁开,一阵疯狂乱撞,很多人直接撞到了一边士兵的钢刀上。   即将揭露的身份,自然永远也无法揭露。   那边一直在等里头大叫的乔雨润,还在吩咐车夫,“他们一喊出身份,上府兵必然不听太史阑命令立即停手,到时候有些人会有机会逃出来,你赶紧接应,只要跑出一个人做证人,这场仗我们就没输!”   车夫沉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两人屏息凝神等待了很久,也没等到预想到的呼叫和逃生,那处院子里依然只有砍杀声,只有剑尖入肉的声音,那处墙头,依然站立着太史阑的人,一刀一个,一个一刀。   “怎么会……怎么会……”乔雨润脸色灰白,喃喃自语。   两人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恐惧——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何况以他们对西局探子的了解,他们怎么可能不求生?   除非……   车夫的眼神忽然瞪大了。   乔雨润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她在对面车夫的瞳仁里,看见一条黑色人影,如夜色中的巨大蝙蝠,横空渡越,悄然无声,正向她飞来。   ==   赵十三找到乔雨润的那一刻,院子里的杀戮已经告一段落。   一百多人,全数留在了太史阑的后院,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无一活口。鲜血粘腻,即将漫上台阶,空气中血腥气浓得中人欲呕,遍地被剑光刀光摧毁的碧叶,在血泊里静静地飘着,这是此刻的院子中,唯一还能动的东西。   其余人,哪怕是太史阑这边的人,都被这样决然的杀戮,惊得心腔发紧,不能言语。   每个人都只敢用眼角斜觑着太史阑,像是怕多看一眼,就会被她的杀气刺着自己的眼睛。   见过女人千万,能者千万,未见人心性如此也。   很多年后,这被封存的一战,才渐渐开始流传世间,这也是太史阑传奇一生中,一大富有争议的事件之一。在民间的传说里,太史阑怜民恤苦,正直敢为,光辉的一生满是丰功伟绩,而在南齐朝廷里,一半人称赞她,还有一半人则指责她心性残酷凶恶,杀人无数,冷酷无情,虽然对南齐有大功,但滔天罪行同样罄竹难书,其中“昭阳暗杀夜”便是他们提出的有力证据之一。   但对于太史阑,后世如何看她,史书会为她留下怎样的文字,是光明还是黑暗,是赞颂还是批评,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做她认为对的事。   太史阑不要留活口,因为她根本没打算控告西局。   控告这种本身就凌驾于法律上的机构,那等于将自己送入虎口,除了直面司法的不公和显贵的无耻,不会有任何结局。   制暴者,以暴!   只有狠狠地打,不留情地打,决然地打,见一次打一次,一直打到这种欺软怕硬,阴私苟狗的机构,见到她就绕道走,从此再也不敢将她招惹!   一战结束,上府兵按照惯例,上前清点尸体,打扫战场。   他们被太史阑的人拦住。   “各位兄弟辛苦,”雷元笑得爽朗,语气却坚决,“接下来的事儿,便交给我们吧。”   此刻太史阑已经下令,所有上墙头的昭阳府兵丁全部下来,散入各处街巷巡查余孽,戒严全城。   院子中只剩了四百上府兵和太史阑的人。   然后上府兵就僵硬了在那里。   他们看见太史阑的人,提着刀,走过每具尸体,根本不揭开他们的面巾,直接将他们的脸砍烂,下身也砍烂,后面跟着一个人,拎着烙铁,顺手在他们腿上,烙一个印子。   “嗤啦”之声连响,焦糊臭味渐渐掩盖了血气,上府兵士兵们愕然睁大眼睛,不知道这是要搞哪一出。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这些百战沙场,见惯生死的老兵们,忽然也觉得恐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有人胆大点,跟着人家身后去看,太史阑的人也不避讳他们,上府兵看见那些烙印,清晰刻着歪歪扭扭的“龙莽”两字。   一瞬间恍然大悟。   这是坚决要栽赃到底啊。   砍烂脸,从此没人能认出这些尸体,烫上烙印,坐实“龙莽岭盗匪上门刺杀”之名,太史阑反抗将盗匪全数格杀,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至于真正的龙莽岭盗匪有没有烙印,谁能证明?   士兵们在佩服,尤祥辰却怔在那里。   很明显太史阑知道对方是谁,所以一个活口都没留,一句询问都没有。   而他现在,也隐约猜出对方是什么人了。   为什么要砍烂下身?   因为对方那里有特征?   目前,还有哪个衙门,会大批量有这种,在这样的部位有特征的人?   西局!   也只有西局才敢这样明火执仗,闯进太史阑院子要将她灭门。   西局!   第一侦缉部门,掌握所有官员仕途生死的西局,在官场上颐指气使人人畏惧的西局,太史阑竟然就这样,一起杀了?   她明明知道是谁,还敢这样杀?   尤祥辰险些伸手捂住胸口,他决定以后离这女人远点,再远点。   不过他也暗暗庆幸,在这种情况下,太史阑的处理虽然狠辣,却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如此,太史阑和他才一点罪责都没有,西局吃了哑巴亏要怎么和太史阑斗是他们的事,最起码上府可以置身事外了。   “有劳诸位兄弟。”太史阑淡淡注视着打扫战场的手下,对尤祥辰道,“诸位连夜赶来,助我剿清盗匪,这情分,太史阑记下了,日后上府大营但有吩咐,尽管说。”   “太史大人客气。”尤祥辰立即抱拳,“这是我等份内应为,既然此间善后不需要我等,那么我等便先回营复命了。”   “好。”太史阑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忽然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我有个弟弟也在你们上府大营,原先是个佰长,现在想必已经升职,尤校尉日后轮调回营,还请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现在一点也不敢得罪她的尤祥辰立即道,“令弟是哪位?回营后少不得要请见一下,大家日后也好互相帮衬。”   “他是我义弟,叫邰世涛。”太史阑说到这个名字,神情微微温软。   尤祥辰却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太史阑原本没指望他知道邰世涛的名字,因为尤祥辰这种,是上府大营每年轮换派驻昭阳城的兵,邰世涛今年刚到上府大营,他不知道才正常,不过看尤祥辰神色,却好像认识邰世涛?   “怎么?”她问。眉头微微皱起。   尤祥辰心惊于她的敏锐,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前几日我在我们全营通报公文上,看见他的名字,他出了一点事,太史大人不知道吗?”   太史阑本来专心看着那边收拾战场,霍然回首。   她的眼神如此犀利,惊得尤祥辰退后一步。太史阑已经追问:“通报?什么样的通报?”   “通报他不遵将令,擅自出营,违反军规,责八十军棍之后再逐出上府大营,先发往军事都督府,由于他坚决不愿被遣返,最终被发配至……”尤祥辰又犹豫了一下。   太史阑上前一步。   “……天纪军罪囚营……”   这下连旁边的苏亚都霍然回头。   “怎么可能!”太史阑霍然抬手,似要抓住尤祥辰的肩膀,随即放下手,冷然道,“不可能!他出营虽有错,但过不掩功,你们的边帅曾经表态,要为他请功的!”   “话是这么说……”尤祥辰道,“可是听说他得罪了贵人……”   “谁?”太史阑想,是康王吗?   “听说他刺杀晋国公……”   太史阑身体一僵,连瞳孔都在瞬间放大。   她好像终于因为震惊太过而失语,尤祥辰诧异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如铁如石的女子,那样的大场面之前都不动声色,怎么现在会为这句话失态?   苏亚却立即忍不住反驳,“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尤祥辰呐呐道,“据说咱们大营是要给他请功的,被晋国公拦了,国公说他擅自出营,还带兵闯营,军营之中绝对不允许这等无视法纪者存在,要予以处罚,邰兄弟年轻气盛,当即将国公……从高楼上推了下去……”   太史阑手臂霍然又是一抬,然后定住了。   她的动作似乎也是在推,要把这个难以置信的可怕的消息给推出去。   尤祥辰忽然觉得压抑,地上的那些血,像是瞬间蔓延到了他的鼻端。   他竟然因此不敢说话,很久之后,才听见太史阑极慢极慢地道:“然后?”   她问得越简单,他越觉得压抑,急忙道:“听说国公受了点轻伤,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以邰兄弟刺杀朝廷重臣、违背军纪之名问罪,责打八十军棍,押送都督府,后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太史阑雕像般地立着,血色模糊的月光射下来,她的半边脸颊青白。   “在下告辞。”尤祥辰不敢再留,急忙一躬,带着自己的士兵匆匆离开。   太史阑还没忘记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这手势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没有一丝不快,恍惚中他总觉得,面前的不是仅仅一个副将职衔的官场新丁,仿佛是边总帅、纪大帅那些军国大佬当面。   太史阑给他的感觉和压力,甚至超过了这些叱咤多年的老将。   人都离开,院子里渐渐清静,只剩下了太史阑的人,和一堆尸体。   “大人。”苏亚轻声唤。   太史阑有点僵硬地转身,对着自己的护卫们,道:“所有尸首,稍后交给昭阳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苏亚有些忧心地看着雷元于定等人,她总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太史阑对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杀了的这些人。”太史阑平静地道,“告诉各位,他们是西局的探子。”   人人震惊,渐渐反应过来,脸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让你们卷入大罪。”太史阑神容清冷,“你们也看见了,西局探子假扮盗匪,闯入我的宅子,摆明了是要制造第二起通城盐商灭门案。如果他们得手,我,你们,谁也逃不掉。”   众人都低头,心知她的话是对的。   “我不杀人,人要杀我,但为自保,无所不为。”太史阑转头看看西局的方向,道,“虽然诸位跟随我不久,但太史阑从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将来若有罪责,太史阑一人承担。今天,诸位如果害怕后果祸及自己,尽管离去,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我当即奉上盘缠,并以身家性命发誓,永不再牵连诸位——有人要走吗?”   四面沉默,没人发话。   “如果没人走,那么从此就是太史阑的亲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荣辱,有太史阑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饭吃。我若有负大家,必然不得善终。但是,”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生出淡淡肃杀,“从此我不允许背叛,不允许任何辜负,我给过的机会,不允许任何人当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为,太史阑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个彻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积的尸首,“以这遍地尸首,今夜杀戮,为证。”   又一阵沉默。   随即雷元的笑声打破寂静。   “跟着这样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们还笑我跟了个女主子。”于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暂且看着的想法。经过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觉得,或许,我能在太史大人你这里,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倒觉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远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隐姓埋名一辈子,还不如死个明白!”   ……   太史阑平静地立着,带着血气的夜风拂动她的袍子,与黑发同舞。   苏亚火虎,佩服地望着她。   这才是上位者的气度,这才是正确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为相信自己压得住。   护卫收了,就是该转为亲信的,什么都怕泄露风声,什么都瞒着,那么这些人永远也用不成,不过是添一批摆设。   雷元于定带着人,将尸体都搬运了出去,火虎也去帮忙,其余人太史阑都让他们去休息,她自己却立在那里不动。   “苏亚,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亚点了点头,慢慢退开,却在走到院子门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阑已经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断开的树桩前。   院子里难闻的血腥气未散,坐得越低越明显,太史阑却好像没有察觉,她缓缓地坐了下去,有点木然地,抬头看着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将一缕淡红的光,打上她的颊,那一刻她仰起的脸,线条孤凉。   月下的风悠悠缓缓,扬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尘灰,碎叶在她身侧盘旋,落于她靴面。   太史阑忽然低下头,手肘撑着膝盖,单手撑住了额。   苏亚去推院门的手顿住。   她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怔怔看着太史阑,这一刻的太史阑,看起来无助而脆弱。   相遇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未见过这样的她。   苏亚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阑膝前,蹲下。   太史阑没有动,一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   苏亚轻轻将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这个人,无比强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觉到她的脆弱,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   月色斑驳,照一片断壁残垣。   “苏亚……”很久很久以后,太史阑的声音,有点飘渺有点空地从手掌间传出来,“……我恨我不够强大……”   苏亚手顿住,不明白她忧伤何来。   她原以为太史阑是担心容楚,是愤怒邰世涛的行为;又或者她选择相信邰世涛,那么是愤怒容楚,恨着他的背叛。   可是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她为何在知道这样的消息后,不怒不惊,不去寻求真相,却生平第一次,自责?   “太史……”   “我得罪了纪连城……”太史阑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容楚为我也得罪了纪连城……纪家少帅独掌军权不可不防,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容楚,经过这事,都无法渗透入他的天纪军……只有……牺牲了……世涛……”   苏亚浑身一震。   原来如此。   她只顾着震惊这事实,并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诡异,没想到太史阑立刻就明白了。   或许只有太史阑这样清醒敏锐的人,才能透过表象,瞬间抵达真相,明白一切虚妄背后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问,不去愤怒,不去责怪邰世涛或容楚,而是选择了先责怪自己。   怪自己不够强大,怪自己需要保护,怪自己,让世涛牺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见她。   容楚又是何等无奈遇见她。   “这是苦肉计……”太史阑的声音听来是唏嘘,“可我若足够强,我若也坐拥三军或一地,我若也能号令无数从属,纪连城又算什么东西?世涛又何须为我这样牺牲?他本该飞黄腾达,少年得志,现在……罪囚营……世涛走的时候,要我对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愿,你不必自责……”苏亚闭上眼,“太史,你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让纪连城俯伏你脚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阑仰起头,捂住脸的手掌下,依稀发出一声低微的哽咽。   苏亚震惊地抬头,眼睛霍然睁大——她哭了吗?她是在哭吗?   相遇至今,诸般苦难,再多挫折加于她身,从不曾见她动容,如今,因无能为力的无奈,因他人为她忍辱的牺牲,她哭了吗?   能撼动太史阑的,并不是苦难和敌意,那只会让她遇强愈强。能撼动她的,是他人的牺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载的情意。   “我还是……很恼恨容楚……”太史阑深吸了一口气,手背在脸颊抹过,“他该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这个办法!还有世涛也是,干嘛要答应他!这些自以为是、总*自作主张替女人安排他认为好的事儿的沙猪!”   苏亚噗地一笑,心想傻猪?国公知道会不会气歪鼻子?   太史阑放下手,脸上干干净净,她双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静了些,淡淡看着月亮。   苏亚却眼尖地发现她的手掌边缘微微湿润。   “苏亚,今日这里杀敌一百,尸首的血流满后宅。”太史阑忽然轻轻道,“他日若有谁敢动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杀敌千万,亿万,让尸首的血,流满这南齐山河。”   轻轻的语调,宛如梦呓。   苏亚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握住了太史阑微凉的手。   “是的,”她道,“我们会更强。”   ==   院子里两个女人,最终平静下来,各自起身去休息,太史阑站起来,望着赵十三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去追乔雨润,怎么还没回来?   赵十三此刻正站在乔雨润面前。   当他像黑色蝙蝠一般降落在乔雨润面前时,乔雨润退后了一步,躲在了车夫身后。   “乔大人真是辛苦。”赵十三笑眯眯瞧着乔雨润,眼神里却满是憎恶,“这大半夜的,您在这院子后头做什么呢?”   “做和你一样的事。”乔雨润最初的惊慌过后,也换了平静的语气,“杀人灭口。”   赵十三偏偏头。觉得这个女人也是千面娇娃,很有意思。   “那就不要废话吧。”他道,“机会真的很难得。”   乔雨润忽然一脚踢在车夫的膝窝,将他踢得向前一冲,自己抽身便逃。   车夫身子向前一倾,顺势滚向赵十三的腰腹,单手一拉,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经泼洒而去,直奔赵十三要害。   “真狠。”赵十三摇头,一跃而起,蹬在车夫头顶,直扑已经逃开的乔雨润。   乔雨润似乎慌不择路,身影直转向一个巷角,赵十三微微犹豫,还是追了过去。   身子刚过巷角,他忽然听见风声,从头顶掠过,速度极快,他心中一;凛,脚步一停,正看见乔雨润回头,唇角一抹得意的笑容。   随即他便看见一抹黑影闪了出来,高大的黑影,也像一只夜色中出没的巨大的蝙蝠,戴着一只生硬的铜面具,整个人冷而坚硬,像从黑暗中剥离出来。   乔雨润闪到那人身后,赵十三敏锐地立即后退,但已经晚了一步,那人的手从袖子中伸出来,手上银光闪烁,居然戴着手套,那银光闪烁的手后发先至,轻轻按上了赵十三的胸膛。   手掌原本按在前心,不知为什么,到达要害时忽然轻轻一滑,击在了侧肋。   赵十三一声闷哼,身子倒射,砰一声撞在墙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一股淡淡的药香散开,却是赵十三佩戴在肋下的药囊破了,一时四周都是掺杂了花香的药味。   黑衣人得手,乔雨润立即滑步而出,不知何时肘下已经多了一柄剑,她抓着剑毫不犹豫奔向赵十三。   那黑衣人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扯了回来。   乔雨润想要甩脱,黑衣人的手掌就像铁钳般一动不动。随即乔雨润也不动了,因为她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   太史阑安排搜索附近的昭阳府兵丁来了。   黑衣人一拎乔雨润肩头,带着她无声纵过高高的围墙,自始自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血色模糊的月里,他的身影也虚幻如影子。   巷子里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赵十三捂着胸口抬起头,眼神迷惑不解。   ==   不过半个时辰后,太史阑知道了赵十三受伤归来的事情。   这让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还是太轻率了,就不该让赵十三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一个人去。   不过她看到赵十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担心又多余了。那混账眉开眼笑躺在床上,景泰蓝坐在他身边,给他喂着糖块杨梅柿子糕等等他认为天下最好吃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赵十三幸福得两眼冒红心,觉得自己这伤得值得啊,伤得高端洋气啊,伤得身价百倍啊,这待遇,前头皇帝老子也没有啊!值!   太史阑瞟一眼他那模样,转身就走——太贱了!   不过她还是瞄到了赵十三的伤处,右肋一大片青紫,内伤不轻,那位置也很有些危险,对方下手既狠,又像留了情,透着一股奇怪的味儿。   太史阑想起先前司空昱说过的那个出现在乔雨润房里的黑衣人,那个踩叶不碎的高手,想必就是他了吧?只是这么样一个高手,为什么没有直接参与西局今晚的行动?如果他在,只怕战果又是一种情况。   太史阑眼神思索——昭阳城,卧虎藏龙。   她从赵十三房内出来,就去了司空昱那里,先前请来的全城最好的伤科大夫都在司空昱的客房内,她不方便进去,此时她进了院子,看见侍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上府大营赶来的军医用布巾擦着手出来,布巾和手上也全是血迹。   “怎样?”太史阑问。   “箭取出来了,太史大人给的金创药也是极好的,只是这箭太重,创口太大。”军中大夫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等下必然要发烧,熬不熬的过去,看今夜吧。”   太史阑皱着眉——司空昱要死在这里,南齐和东堂怕就要开战了。   “开窗通风。”她一进屋子就道,“别憋闷着。”   “伤者不能受凉……”几个当地大夫解释。   “都出去。”她道,“这么多人,空气又污浊,重伤的人哪里经得起。”   她说话现在没人敢违背,众人都悄悄出去,太史阑又吩咐,“把我房里锦盒装的那支千年参拿来,熬参汤。还有一个黑盒子,也拿来。”   “大人。”苏亚劝阻,“那是国公留给你补身体用的,还有那黑盒子里,是李先生留给你保命的灵药……”   “如果不是他,我的命刚才就没了。”太史阑淡淡道。   药取了来,取药的容楚护卫一脸心疼,大抵是清楚药的价值。   太史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大夫把药给司空昱用了,确实有效,眼看着司空昱脸上微微有了点血色,呼吸也稍微畅顺了些,她稍稍放心,伸手去给他掖被子。   昏迷中的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题外话------   中暑了……中暑了……中暑了……好想断更……好想断更……好想……好想…… ☆、第十五章 执行家法?   太史阑一怔,下意识要甩开,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指如铁钳,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发痛。   他伤在肩背之间,太史阑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苏亚上前要掰开她的手指,太史阑摇了摇头。   “我照顾他一夜吧。”太史阑望着那人紧皱的眉头,忽然觉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她留下来。   人们都退了出去,苏亚留了一盏灯,淡黄的烛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间屋子。   太史阑靠着床板,屈起一腿,手撑着膝盖,坐在司空昱身边,听着他时而清浅时而粗重的呼吸,想着眼前的事,之后的事,想着要尽快让陈暮递交状纸,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审龙莽岭案。   终究一夜疲惫,她很快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温度给热醒的。   司空昱还是开始发烧了,高烧灼热,脸额如火,抓紧她的手掌也松开了,指间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挠。   太史阑起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她并不会照顾人,拿着一杯茶比划半天,就是不知道怎么喂进他的嘴里去。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肥皂剧里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对方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然后,柔情蜜意地喂……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所以最后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给他灌进去了……   这么粗鲁的喂汤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参茶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还将司空昱的领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湿了。   太史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还是让侍女来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准备帮司空昱擦干净领口先,手指刚刚触及他领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别……别……”他声音呢喃,带着深深的苦痛,“别走……”   太史阑低头看他,他没醒,被高热折磨得脸颊发红而唇色发白,辗转反侧,在深渊般的昏眩中浮沉,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美丽的,甚至在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氲的药气中,更加美而动人,那是一种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际中一弯瘦瘦的上弦月,散着迷迷蒙蒙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抓着太史阑的手指不肯放,却又觉得一波火焰烤了上来,一边喃喃道:“……别走……好热……”手指一拉,嗤啦一声,领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将掌心里太史阑那微凉的手指,靠上颈下的肌肤,她的指尖微凉,对此刻焦灼高热的他便如一块薄冰,将他从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赎。以至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太史阑没有动。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肤亮在幽幽的黑暗里,这个男子的身体,果然如他的脸一般,完美精细,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里新采出的茨实,光润,洁白,让人的目光触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荡了荡。   太史阑的目光,却从那一截洁白里延伸了进去,从那一线敞开的领口,越过一朵淡红的薄樱,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肤的光影交界里,她看见一条浅浅的白痕。   正是这条白色的痕迹,让她忘记抽回手指。   这似乎是……鞭痕。   再仔细看,白痕之上,似乎还有痕迹,一层层交叠,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经年日久。   交错的鞭痕?   这骄傲艳丽的东堂世子,金尊玉贵的簪缨子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谁能给他造成这样的伤痕?   司空昱热度越来越高,下意识抓了太史阑的手,靠在颊边磨蹭,一边低低喃喃道:“娘亲……娘亲……”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阑,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颊,低声道:“你很想你娘吗?”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意识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道深红的火线悬浮在半空,而对岸,似有极地冰原,皑皑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凉。他不得不踏上火线,那般暴烈的热,让他连心都似缩了起来。   无边无垠的热烧烤着意识,将一些深藏的记忆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娘亲,明明在幼时,曾经在她的怀抱里打滚,还记得她是那般的香软,记得从她膝上的角度看过去,她始终微笑又忧伤的唇角,记得她的手指也总是微凉,总*在他打滚时轻轻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握住他的手,却也没有离开,他听见一个女声,清冷而安静,仿佛星光,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在瞬间抵达它想要抵达的终点。   “你很想你娘吗?”   “想……”他几乎立刻冲口而出地回答,随即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涩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记忆已经在岁月中淡化,但当初那时绝望和寂寞的感觉,还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经忘记要为何绝望为何寂寞,却依旧在多年后无法控制叹息。   太史阑注视着他的笑容,很难想象那么骄傲自我的人,会绽开这样虚弱而又自弃的笑容,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连他都不愿面对的旧事?   “没有娘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难言之隐。”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记得她推开我……推开我……之后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她便不见了……”   “推开你或者是为了保护你,或者是不得不推开你。”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这么眷恋她,说明她平日对你很好,那又怎会好端端地推开你?或许在你远走的时候,她也躲在一边哭。”   “她……没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齐的女子,在这个社会没什么地位,我想从你平日的言谈来看,你们东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阑伸手给他拉好了领口,“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女子,在家长的决定面前,是没有什么抗争余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乱中,努力接纳并分析着她的话。   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那没什么感情的语调,飘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识里,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清凉,那些灼热的温度锥心的痛,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我想不起来她……我为什么忘记了她……”他困惑地喃喃问,“我是在恨她吗……”   “人总是潜意识中,拒绝那些曾让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阑弓起膝盖,摊开身体,出神地望着窗外渐渐澄净的月色,“我三岁时,妈妈去世,我被人抱进研究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里面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包括我的母亲,我都忽然没了感觉。”   “你……也在痛心吗……”   “不知道。”她语气淡淡,“或许我只是在保护自己。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大波来了,她和我不对盘,一开始总打架,打着打着,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了;再后来蛋糕妹来了,她那么甜,总在笑,我说的话又多了点;再后来小珂抱了进来,她才一岁,整天哭,不哭的时候看人的时候也泪汪汪的……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正常说话了。”   “……你有那么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还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太史阑喝了一口茶,“你好歹还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在不在这个时空。”   “听不懂你的话……”   “不需要懂。”她道,仰着薄薄的下巴,“这世上永远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惨,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来不是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着,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义。”   他不说话了,轻轻喘息。   门外有人轻轻停住脚步,是端着药汤,准备来替换太史阑去休息的苏亚。   隔着门缝,看见一坐一卧的两个人,司空昱在谵妄中对答,太史阑漠然望月,却在一声声回应,苏亚怔怔看着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颌,想不到坚冷如太史阑,竟然也会整夜不睡,替人开解。   这是不是独属于她的温暖和温柔?   苏亚缓缓退了下去——有时候,正确的言语和那个对的人,才是伤病的最佳良药。   屋内两人安静了一刻,太史阑也觉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额头,感觉热度好像退了一些,转身下床去取剩余的参汤,准备给他再灌一点,便换人来伺候,她好去睡觉。   她刚刚端来参汤,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张开眼睛。   这一霎他的光艳潋滟的眸子,无尽的黑。   随即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阑,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挥开参汤,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凑上自己的脸!   太史阑身子一僵,迅速转头。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脸颊而过,落在了她的颈侧,司空昱也不坚持,顺势将头搁在她的肩窝,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阑正要推开他的手一顿。   这个骄傲男子,内心深处,对他那出身南齐的母亲,到底有多渴望?   那个走在岁月深处的美丽女子,到底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又带走了他生命里怎样重要的想望,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他忘记了她,却死死记得“南齐女子”,无论如何也要来南齐一趟,见一见南齐的女子,好去追寻昔日母亲的影子。   以至于他遇见她太史阑,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南齐。   以至于他重伤此刻,终于吐露心声,并下意识要抱紧那个冷漠却打动他内心的人。   太史阑眼前忽然掠过三岁那年呼啸的小车。   那寒冷的夜。   那永远的离别。   她推开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下时,落在了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软了软,发出一声漫长而满意的叹息,太史阑感觉到,他的热度,终于退了。   她正要移开他,忽觉身后有异响。   她回首。   人影一闪。   蓝衣飘飘,和风煦日。   李扶舟立在门前。   ==   他拎着一只精致的壶,壶内药香气味浓郁,看样子是带给太史阑调养身体的,此刻却忘记放下来。   他只是在看着太史阑,她正半跪在榻前,搂着那个虚弱而美丽的男子,手还停留在他背上。   认识她至今,未曾见她如此亲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见她如此待他。   太史阑维持着那个姿势,转头,两人目光相碰,太史阑一瞬间以为他会给她一个照例的微笑。   然而没有。   他似乎真的习惯性地想笑,嘴角已经机械地掠起一个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终平平地放了下来,化为深深的一抿唇。   相识至今,太史阑未曾见他笑不出过,一时竟觉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纹路,竟让人忽然感觉沧桑。   太史阑却在走神,想着此刻若是容楚碰见,必不是这般隐忍深刻,让人内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还是会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忍不住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觉得此刻此景,自己这么一笑,实在很傻逼很无厘头。   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弯唇,李扶舟已经看在眼里,他有轻微的不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   一暗之后他恢复如常,把药壶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将司空昱放平榻上,随即扶起太史阑。   太史阑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紧紧扶住她的手臂,或者干脆推开她。   然而她再次估计错误。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将她往怀里一揽。   然而他也没能将她揽在怀中——太史阑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后撑,肘尖顶在了他的胸膛。   两人维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停顿一秒,随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阑收肘,站直。   两人站在榻前,太史阑背对着李扶舟,李扶舟背对门,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好半晌,李扶舟才轻轻道:“我听说这边出事,赶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太史阑下巴对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给你的凝元丹给他用了?”   “抱歉。”太史阑答得简单,心中却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这东西应该极其宝贵,他又难免江湖倾轧,她该给他留着备用的。   “这是我想等将来你能练高深武功时,给你增加内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记了你是个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这小子。”   太史阑不语,两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约束住了,压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轻轻道:“太史……我是不是……彻底错了……”   太史阑侧头看他,“不,只要忠于自己的心,怎么都不算错。”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阑的手,太史阑立即后退一步,腿撞着床边,微微一响。   随即有人声音嘶哑地道:“你要……干什么……”   两人立即回头,发现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绮丽的眸子还带着昏迷初醒的迷茫,却一把抓住了太史阑垂到榻边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闯进门来欺凌女子……来……人……呀……”一边软绵绵地把太史阑往他身边拉。   太史阑哭笑不得——这个一本正经的,我还深更半夜呆你房里里,你咋不觉得不对?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么心?没事,睡你的。”   司空昱却不肯放,问她,“刚才……刚才是你?”   太史阑想着他是问刚才和他对答的人吧,“嗯。”了一声。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叹息一声,道:“命……”   太史阑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叹命运做什么?却听见他对李扶舟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这是她的府邸,我来看她。”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温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温和的,瞧这说话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气喘吁吁地道,“……以后就是我的……”   嗄?太史阑脑袋一转,难得地呆住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舍身相救的狗血戏码,不是该女人以身相许吗?她半分都没打算以身相许,还在考虑他养好伤之后赶走他,怎么他倒许上了?   这片大陆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随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谢你舍身相救太史阑,我想如果你需要这座宅子作为酬谢,太史阑一定也是愿意的。”   司空昱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太史阑想扶一把,想想还是没扶,她怕这一扶她就给赖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司空昱倚着床头,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语气却清晰了不少,显见得很是认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别想替太史阑做主,这个……我不允许。”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开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会忍不住把桌上的汤壶给砸到司空昱脑袋上去。   那样不好,好歹他还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对司空昱时,又恢复了他春风般的温和微笑,好脾气地道,“司空世子,我想,当你对我说出不允许三个字的时候,你已经不被允许了。”   司空昱第一时间显然没有听懂,不过当他转头找到太史阑,看见窗前背对这边负手而立的太史阑,沉默抿唇的表情时,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欢,所以不敢……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见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谁允许。”   李扶舟似有震动。   “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太史阑转头道。   “你像今晚这样……照顾我。”   “没可能。”太史阑一口拒绝。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语气无奈,“……为什么会是你……唉……”   这句话触动了太史阑心中的疑问——确实,为什么会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讨厌她这样的南齐女子,为什么要跟着她,观察她,在要紧关头救她,现在还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摆出一副保护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这一切,又不像是出于怎样深切的*,还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样疑问,“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刚刚认识太史没多久吧?真没想到,东堂的世子,会如此义薄云天相救我南齐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声,“你南齐人生死……关我何事……”他似乎支撑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开了我的藤囊,拿了我的……私记……按照我家族的规矩……从此她就是……”他倦极,缓缓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两个人都在凝神听他继续,结果他老人家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太史阑皱起眉——话说一半最讨厌!   还有,私记?家族规矩?听起来不太妙,私记是那只鸟吗?他的鸟不是还给他了吗?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来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烦。”   太史阑对那个“又”字很有点意见。   “我就是来看看你。”李扶舟轻轻道,“十三命人给我传话,说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这边没事,十三受伤了。”太史阑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伤了?”李扶舟一惊,道,“他怎么没和我说。”   “也许是怕你担心。”太史阑眼睛一转看见那药壶,“我还以为你这是带给他的,气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伤,当然不会带给他,这是给你的。”李扶舟道,“你伤势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后期补养还是要注意,这壶药里有百年丁藤,对女子很有好处,也可以修补你的经脉,趁热喝了吧。”   “好。”太史阑走过去,倒了一碗药汁,仰头一气喝了,药味极苦极涩,难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气喝完,随即便觉得要呕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头强忍。   “你怎么了……”李扶舟快步过来,看她脸色煞白,忽然张臂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阑立即向后一让,她本身就靠着桌子,这一让不过是将桌子撞得一阵震动,砰一声放在桌边的药壶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壶虽然扶住了,药汁却溅了他一身。   太史阑身子一侧,此刻才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减轻很多,心知刚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气平胃,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然而李扶舟向来谦谦君子,之前她隐晦向他表示好感时,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此刻她已经明白表露拒绝,他反而稍稍改了风格。   “对不住。”她道。   “无妨。”李扶舟神态如常,将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浓重独特的药味,一时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阑也不想再呆在司空昱的房里,这人各种诡异。   两人到了赵十三的屋里,赵十三还没睡,景泰蓝在他身边睡着了,脚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赵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荣幸。   看见李扶舟,他还笑了笑,道:“麻烦先生了。”   “十三你受伤怎么不告诉我。”李扶舟自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外敷内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谢了。”赵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浓好古怪的味道。”   “我刚才不小心把药汤溅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阑解释。   赵十三瞟她一眼,懒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说了阵子话,两人便催她抓紧时间去休息,太史阑也不客气,出了门,却没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经要亮了。   “苏亚。”她对等候在门外的苏亚道,“陈暮的情绪安抚好了吗?”   “他一直很犹豫。”苏亚道,“又想报仇,又怕报复。我跟他说,你不告,那些人一样不放过你,通城、北严、乃至今天的西局,哪个不想杀你灭口?天下之大,没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鱼死网破,把事情轰轰烈烈捅出来,那些人想要下手,还要考虑考虑后果。”   “他怎么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们已经秘密找来最好的讼师,替他写这份状纸。”   “多带点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陈暮要告状,不能从我这里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让你们去找逃逸的龙莽岭盗匪,找到没?”   “找到一个,按照您的关照,直接藏在了那里。”苏亚神情冷肃,“如果不是找到龙莽岭的盗匪,咱们还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牵连这么广,背景这么深,居然最后顺藤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阑点点头,神情冷静。   想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光是保护证人和案犯就是一件头痛事儿,龙莽岭的盗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当初抓获的那一批盗匪俘虏,在她被水卷走后,自然“全部失踪”,她从北严脱险之后就开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个,还是个知道内情的关键人物,但这个人怎么藏也是问题,藏哪里都可能被西局挖出来。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后水深,您很可能折腾掉乌纱帽,甚至……”苏亚没敢把“丢命”两个字说出来。   “折腾掉乌纱帽我就回二五营继续做学生。”太史阑淡淡道,“掀这案子,四个理由。”   “第一,龙莽岭案子看似只是一个盐商灭门案,但其实内幕深重,牵连极远,我怀疑之后的沂河坝水溃,乃至北严城破都与此有关,沂河坝溃坝,虽然只死了几个人,但毁去良田千顷,今冬必将粮荒,到时候要死多少人?至于之后北严城破,更是大祸,虽然我带进内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得及进城,七天围城,他们的存活率只有一半。”太史阑仰头看天,吁出一口长气,声音沉沉,“当初内城是我开,但也是我下令关闭,是我拒外城百姓于门外,我当时算着三天有援军,谁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们没有怪我,是因为活下来的都是我救入内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这些上万数万的人命,没有人替他们讨公道,而我,我必须要讨。”   “否则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苏亚默然,她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太史阑迫不得已闭城,是为了救更多人,事后也没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终没有迈过这道坎。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门泣血,只有太史阑听得最清楚,她下那个命令何等艰难,那样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怀?   “第二个理由,是整个事件都显得太大,无论沂河坝溃坝,还是北严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现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这看似单纯的刑事案件,这将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个理由,为我自己。通城虽然属于北严,但年终官员考绩,这样的灭门惨案,还是会影响首府的政绩评定,偏偏发生这起案件时,昭阳府尹丁优,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内,新府尹还是不会定,那么这起案件未破的责任,最后就会算在我头上,我看过规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终主官考绩直接评定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后再无仕途可言。”   “好狠的打算……”   “第四个理由……”太史阑忽然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为了容楚。”   苏亚惊讶得张大眼睛——这和容楚有什么关系?   “容楚从来没和我说过朝政的事,我却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阑道,“他是康王的政敌,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容楚不会给他机会。当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来看,容楚居于劣势,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动。”   “这和龙莽岭灭门案有什么关系?”   “我的直觉。”太史阑道,“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关系,我掀起来固然冒险,可也是个绝好机会。康王现在下马官民,上马管军,权势滔天,正因为他处处都有权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有个机会,先砍掉他的一些触手,别人才有机会。”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见康王倒台的人,我听说这次康王巡视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奋勇作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会多三成把握。”   “可是国公一定不愿意你刚刚上任立足未稳,就掀起这样的大案,对上康王……”   “胜,则从此少了很多阻碍,路会越走越顺,远胜于在他人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地活,一步步艰难挣扎;败,或者回二五营做个学生,或者……死。”太史阑面色平淡,“我自从来到这里,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苏亚重复了一遍,依旧担忧地道,“国公会生气的……”   “那就让他生气!”太史阑大步走开,“他既然瞒着我安排世涛去牺牲,我就瞒着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苏亚张大眼睛,看着太史阑绝然而去的背影。   还以为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气只会自责来着。   原来还是会生气!   原来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啊!   国公!   您自求多福吧!   ==   “砰。”屋门被重重撞开。   乔雨润扑进室内,一步扑到床边,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两个亲信侍女竹情梨魄,担忧地跟进来,却不敢说话,只看着主子趴跪在床前,浑身颤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渐渐蹂躏着无数狰狞的印痕。   室内无声,有一种沉重叫压抑。   很久之后,乔雨润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红,脸色青白,却没有什么表情,对竹情道:“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只有递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会由亲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应了,去准备。   乔雨润的书案,和别人的整洁不同,一直都很乱,这是她的习惯,并且不允许任何改变,她走到书桌前时,看见那一堆乱纸,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竹情,“我们从总督府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让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张药方,我关照你烧毁,你销毁没?”   竹情犹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烧毁了,奴婢看着她烧的。”说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乔雨润有点心神不属,道:“那就好。”随即提笔写信,两个丫鬟对屋外张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乔雨润的笔停顿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险些喊出来,急忙捂住了嘴。   两个亲信丫鬟脸色瞬间雪白,她们当然知道今晚是什么行动,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刚才主子在说什么?都死了?   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都死了?   谁那么大胆子?   一百多人啊,这是西局建成以来,最大的伤损了吧?   两个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现在的处境,明白她为何险些崩溃——这个消息瞒不住,必然要报康王,康王正因为前阵子的蓝田第三司伏杀容楚未成的事情,对主子不满,这下可抓着把柄了……   两个丫鬟忧心忡忡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刚才怎么不许我说实话?”   “能说吗?这个时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坏吗?这个时候你告诉她,那张药方不见了,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竹情无声打了个寒噤,呐呐道:“……也是奇怪,书桌我日日都看着,那药方,怎么就不见了呢……”   “不管怎样不见的,总之你我绝对要一口咬定,东西烧毁了。”梨魄白着脸,咬牙,“竹情,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也许你我,以后跟在主子身边,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个寒战,看定她,脸上慢慢涌出恐惧的神情。   ……   乔雨润已经将药方的事情丢下,专心写信,半个时辰后信成,秘密飞鸽传书,三个时辰后,信件到了身在南尧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来的康王手中。   几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脸色就变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尽丧!”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么可能!”   “哟,王爷,这大中午的,您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大火气?”隔邻忽然探出个脑袋,一脸方正严肃地瞅着他,“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决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闻风而来的老家伙,一口气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这老混账!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着。   他走到哪里,他都跟屁虫似地陪着。   他住在哪里,他坚决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声声“保护王爷,责无旁贷”,实际上就是在监视他,把他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记在心里,甚至还在街上收了拦轿告他的状纸,还当他不知道!   可恨这阴魂不散的老混账,等于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连放个屁,都得揣在那里慢慢来。   心火勃然,他却只能堆出一脸笑,挥挥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紧张,不过几个下人不听话罢了,不敢劳动大司空。”   章凝摸摸胡子,瞟他一眼,脑袋缩了回去。康王愤然坐下,这回再不敢发作,紫胀着脸皮,将信勉强匆匆看完,恶狠狠往桌上一掷,压着嗓子开始骂:   “这贱人!满嘴胡说!自己办砸了事情,还敢来警告本王!”   “王爷……”他的幕僚小心翼翼询问。   康王再次展开信笺,乔雨润最后一排字赫然在目。   “卑职猜测,太史阑必将在近期掀开龙莽岭一案,以此进逼于殿下,请殿下务必防范。另请殿下着人好生查访龙莽岭余孽,不能有一人遗漏,否则必酿大祸……”   “乔雨润蠢疯了!”康王怒气勃发,“太史阑算什么东西?她敢办龙莽岭的案子?她敢和本王对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骂乔雨润胡扯的那一刻,乔雨润正疲惫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暂停一切其他事务,务必再次清剿龙莽岭余孽,一个不留。并且加强对昭阳城内一切客栈、店铺、散户、花楼等所有可以收留外来客的住所的盘查,发现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连各级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阑的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狱重犯”为名,予以查看。   怨气冲天的西局探子们马不停蹄地干活去了,乔雨润犹自未睡,灯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阑,如果我已经找到了龙莽岭的余孽,我会把他藏在哪里?   ……   “我将他藏在哪里?”此时太史阑立于日光下,淡淡注视着西局探子们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纹路写满讥诮,“沙子,只能藏于沙滩。当然,你们永远不会懂。”   随即她进屋,酣然高卧补眠,养精蓄锐,等待一场无声战争的到来。   但是她很快就被吵醒了。   喧嚣来自于院子外,听起来似乎是在吵架,有男声有女声,一时听不清是什么,随即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是苏亚,她敲了敲门,隔门道:“大人,您醒了吗?”   “什么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的人来了,说听闻世子受伤,前来探看并接他回去养伤,我等想着虽然现在世子不宜挪动,但是探看还是应当的,查明身份后便让她们进来了,谁知道……”   “嗯?”   “谁知道她们探望过世子后,不知怎的便改了口气,说还要见您,我们拒绝了,说您在休息,她们便要硬闯,还口口声声说……”   “说什么?”   “……说您既然已经是世子的人,怎可世子重伤你还酣然高卧?怎可如此没有礼数?怎可不来参拜世子家族的女性尊长?如此不懂规矩,无视礼教,不敬夫君,要来对您……”   “嗯?”   “……执行家法……”   ------题外话------   年会票第一轮初选10号好像结束了,谢谢大家一个月以来的支持,十六万多票,每张票都是你们投给我的,我一直觉得,延续长时间的投票最能考验人的耐心和坚持,这是真正的不能不谢的支持,谢谢,*你们。 ☆、第十六章 至尊超薄杜蕾斯   苏亚那句话,语气充满荒唐感。   太史阑平平躺在床上,险些笑了出来。   人生真是充满戏剧感。还嫌她事情不够多?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跑来她的府里要对她执行家法?   她确实听说司空昱身份尊贵,而且很得东堂皇帝喜欢,在家中十分娇惯,他也是历年来,出使南齐参加大比的人中,所带随从最多的,据说入境时,南齐这边关卡特意请示朝廷,不知道该不该放那么多人进来——他带了侍女、花匠、厨子、专用大夫、小厮、马夫……还有一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把负责登记的南齐官员,眼睛都写花了。   而且司空昱来了以后,到处窜,也不住驿馆,到哪里都寻当地最好的大宅,一样样布置起来享受,那模样,很打算长驻南齐一样。   现在,那群八大姑七大姨来了?   院子外的吵闹声越发厉害,太史阑懒懒道:“把司空昱扔给她们,然后一起打出去。”   “大人。”苏亚道,“她们说要回国,向天下说明,南齐官员以阴毒手段使计,目的是为了暗害她们世子,好赢得此次天授大比的胜利,手段阴毒,卑劣无耻,要南齐皇帝向东堂割城致歉。”   “割一块猪肉致歉他也许肯,割城,他一定让她们去死。”太史阑嗤之以鼻。   “她们说要将这事先散布于昭阳城……”   “行了。让她们进来吧。”太史阑道,“自己找虐,我不拦。”   苏亚走了,摩拳擦掌的,她很乐意放这些人进来——生而不识太史阑,泼遍天下也枉然。   太史阑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双臂枕头,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遥遥听得环佩叮当,隔老远香风熏鼻,想必来的是女人帮。太史阑想司空昱在女人堆里长大?怎么还是养成对女人那么挑剔的性子呢?   “好大架子,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   “也不过就是运气,开了世子的宝囊,拿到了世子的聘记,可是那又代表什么?司空家数代都没人打开过的东西,如今早已不按旧规矩啦。”   “旧规矩偶尔还是可以遵守的,只是要稍微变通一下,比如,如果足够优秀,这么一个异国人,顶多做妾吧。”   “优秀不优秀都只能做妾,咱们郡主娘娘可是和世子有口头婚约的!”   “郡主娘娘,”有人在低笑,“幸亏您这次也跟来了,当初我们还说您何必辛苦这一趟,如今看来,您可真有远见卓识。”   “胡说什么。”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我也是天机府的人,天授之比这样的大事,我责无旁贷,和昱有什么关系?”   这声音年轻活泼,带着上位者的满不在乎和青春的畅朗,听起来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女。   “我只是觉得这位女大人似乎太冷漠了些。”那个昭明郡主语气不满,“昱为了救她受这么重的伤,怎么她都没有彻夜在那里照顾?还不许我们接走昱?昱睡不惯别人的床的。”   太史阑抱着头眯着眼,心想睡不惯最好,可问题是他好像睡得太惯了。   一群女人在外头站下,随即忽然就没了声音,她们看看门前的苏亚,苏亚看看她们。   她们再看看苏亚,苏亚再看看她们。   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钟,太史阑都快又睡着了,这群女人才忍无可忍地对苏亚道:“这位姑娘,你家主人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   “她在睡觉。”苏亚淡淡答。   女人们胸脯剧烈地起伏几下,似乎想到了“尊严、高贵、气质、国体”等词儿,才勉强按捺下来,当先那个昭明郡主道:“我等既然到来,等在门外,作为主人怎可不迎?”   “她没请你们来。”苏亚答。   “你……我等算是你家主人的恩人眷属和朋友,我等前来,你家主人如果有一分良心,都应该倒履相迎,或者,这就是南齐的礼数?”   “南齐的礼数,只对南齐懂礼节的人。”太史阑的声音,忽然从屋子里飘出来,“不请自来、反客为主的异国人,给了也是浪费。”   “太史阑。”昭明郡主竖起眉毛,“外间传你跋扈张狂,果然如此。”   “原来是来看我跋扈的。”太史阑声调如常,“那就进来看吧。”   苏亚顺手推开门,自顾自坐到一边。   “不通礼教的粗人!”一群女人低声咕哝,争先恐后涌进屋内。   太史阑的屋子一向轩敞,不设屏风和隔断,一张床就靠墙放着,一群款款进来的女人,第一眼看见还躺在床上,屁股都没挪一下的太史阑,不禁勃然变色。   “粗俗——”一个高髻女子指着太史阑,面色发青,高髻上翠钗金环都在颤抖,“竟然还酣睡不起!”   太史阑理都不理——皇帝来了,她想躺也躺着。   “你……”那群自矜自贵的娘们上下牙齿乱碰,想骂人觉得无从骂起,想动手把太史阑从床上揪起来又不敢——苏亚抱剑冷冷站在门外,表情比剑还冷。   “太史姑娘。”好一阵子那高髻女子才缓过气来,冷冷道,“你疏于礼数,我们也不和你计较,我们是司空世子的府里人,前来接他回府,你……”   “不可以。”   “你得……嗄?你说什么?”高髻女子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司空昱今天不能移动。”   “他怎么能呆在你这脏乱的府邸,那对他的伤势不利,瞧你这院子,啊……一股怪味儿!”一个女子尖声叫。   “嗯。”太史阑翻个身,“刚杀了一百多盗匪,是有点味道。”   “杀了一百多……”女人们脸色白了白,随即不信地嗤笑,“胡吹吧?”   太史阑手搭在额头,懒得理她。   “司空世子的去留,你没资格决定。”那高髻女子一挥手,“等下我们带他走,只是我们找你还有第二件事。”   她像是怕太史阑再冒出什么气死人的话,手一挥,一个女子快速走上来,在地上垫了一个蒲团,还有两个女子过去,拉开了房内的桌子,将一本很厚的线装书,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她们在太史阑房中走来走去,主人一样把东西排来放去,苏亚在门口冷冷看着,几次要进来阻止,却因为太史阑没有反应而停下。   太史阑昏昏欲睡听着她们拉动桌椅的声音,心想风水上说,要经常调换屋里的家具位置,有利于招财,她忙,未必想得起来,正好这些人来帮忙。   女人们忙着这些事,倒也没什么愉悦之色,反而都沉着脸,那个昭明郡主是唯一没有加入行动的人,袖手站在一边,脸上神色也不好看,旁边一个女子絮絮地在劝她:“郡主,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说到底这也是司空家门第高规矩大,一切得依照老法来,司空世子遵从古法,光风霁月,哪怕不喜欢这女人,也必须得承认事实,但他绝不是对您不敬,您放宽心,承认了这女人又怎样?真要提及婚事,还得太宰大人他们点头,还得陛下点头,总之越不过您去,成不成还在两难呢……您可千万别现在就失了风范……”   屋子里很快布置好,一个桌子上面供一本厚厚旧书,四张椅子各自放在桌子下面两排,一个蒲团放在屋子正中,正对着桌子。   苏亚看着这布置,拳头都已经攥了起来——看起来还真像执行家法或者参拜神位之类的礼仪布置,那座位肯定不是给太史阑坐的,倒是那蒲团,十有八九是给太史阑准备的吧?   护卫们已经听说了消息,三三两两赶来,太史阑性格坦然,没什么内外院之分,护卫们却恪守礼法,不敢靠近她的卧房,只是远远打听,此时听苏亚转述,也怒上眉梢。   “跑到我们府里来执行她们家法?当咱们府里没人么?”   “东堂人来执行南齐人的家法?笑话!”   “大人真是好性子,由得她们张狂,要我说,直接撵出去!”   几个妇人听见外头议论,眉毛也竖了起来,探头出来尖声道:“南齐粗人,懂什么!这样的好事,依着咱们,才不要便宜你主子,看着吧,马上你主子要乐得给你们打赏!”   “呸,青天白日的,大梦就做起来了!”护卫们哈哈大笑。   “野蛮人带出的野蛮护卫,不知道世子怎么想的……”妇人们咕哝着缩回头,恨恨地对视一眼。   喧嚣声传到隔壁院子,不多久,景泰蓝摇摇摆摆地来了。小子挤在护卫堆里,先打听了大概,随即便往雷元身上爬,“咱去瞧瞧,瞧瞧。”   雷元得了圣旨,兴高采烈地往前凑。   屋子里妇人们布置完毕,四个年老妇人脸色都庄严起来,互相望望,这位道:“李嬷嬷,你资历最久,你请。”那个说:“王嬷嬷,你是老夫人身边得意人,你上座。”互相认认真真推让一回,才各自在四张椅子上坐了,其余中年青年女子,立到四个宝相庄严的嬷嬷身后,昭明郡主立在一边,有意无意靠着桌子。   太史阑趁此机会又眯了一觉,翻个身正瞧见嬷嬷们宝相庄严泥塑木雕一般的造型,顿觉十分振聋发聩。   那个首领一般的高髻女子站在桌子的另一边,肃然道:“太史阑,你起来。”   太史阑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撑起膝盖,难得有点好奇地瞧着她。   “这不是你摆架子的时候。”那高髻女子神色不掩厌恶,“我等来此,特此通告,你是我司空家族传世以来,第三位解开司空家继承人宝囊的女子,按旧例,从此便为司空家承认的家族成员,若无意外,可为继承人配偶,前提是经司空家族当代家主及所有主事人同意,并且你本人例行参拜司空家族祖训。”她淡淡道,“祖训已经供上,你过来参拜吧。参拜完,你就有机会进入我司空家族,成为我东堂六大世家中司空家族尊贵的一员,无需再在南齐,当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这是你的福气,今日之后,南齐东堂,真不知会有多少女子羡慕你。”她傲然一指地上蒲团,“请过来参拜!”   “哦?”太史阑撑着腮,终于明白了司空昱那个吞吞吐吐的“为什么是你”所为何来,原来还了他的鸟还不行,解开那个腰带,本身就是错误的。   那个腰带常人根本打不开,难怪几百年世家,倒霉的撞上去的只有三个人。   她耐着性子,让这些人给她搬家具,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听见这句话,现在她听见了,她们也可以滚了。   “苏……”她正准备呼唤苏亚,把这些聒噪的女人给丢出去,忽然甜蜜蜜的童音响起,“麻麻!”   声到人到,景泰蓝肥圆的小身子已经出现在门口,笑得小脸跟花似地,对着她张开双手。   太史阑一瞧那小子的笑就知道他要不干好事儿了,他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笑面虎的本事,上次他这么笑的时候,就害得一个护卫误信他赌输了钱。   或者是和容公公学的?   景泰蓝笑颜如花,挪动小短腿,跌跌撞撞奔了进来,小脚丫子貌似无意地踩到蒲团,顺脚踢开。   “喂你这小子——”有个女人正想骂,景泰蓝理也不理她,张开双臂扑向床边,一声喊石破天惊,“娘!”   好字正腔圆,太史阑想。   一堆老女人脸色瞬间煞白了。   “娘亲!”景泰蓝还嫌不够,笑得更甜蜜,声音更清晰,再来一声。   太史阑俯身将他抱住,顺手在别人没看见的角度,掐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小东西越来越坏了,得治!   景泰蓝龇牙咧嘴,哀怨地白她一眼,挣脱出她的怀抱,靠着她欢天喜地地问:“娘,听护卫叔叔说,你终于能嫁出去啦。太好啦!”   ……   这叫什么话。   你麻麻嫁不出去?   你麻麻登高一呼,会有很多……好吧,最起码还是有两只要娶的。   太史阑的手又痒了,忍不住把小子一推——你去演吧,我不陪!   景泰蓝的大眼珠子又幽幽翻了过来——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不是让公公演就是让我演!还不配戏!   翻完了还得干正事,小子手指头傻兮兮伸进嘴里,猪哥状口水滴答地道:“娘,你要嫁到东堂去吗?太好了,听说东堂很有钱,听说娶你的这家人也好有钱,我去了就是大少爷吗?大少爷每天都有很多银子花的吧?有一千两吗?我上次看见的那件黄金丝织的袍子,这下可以让新爹爹给我买啦,我要买四件,一件早上穿,一件中午穿,一件晚上穿,还有一件用来垫屁股……”   小流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太史阑万分诧异这小子啥时练得这么好口才?   嬷嬷们越听越呆脸色发白——这小流氓从哪窜出来的?好大的口气!当司空家是冤大头吗?啊啊啊这女人竟然嫁过?还有一个儿子?天哪!   “……我会有很多个丫鬟姐姐们是吗?”小子还在口沫横飞,“丫环姐姐们要漂亮哦,听说以后可以做老婆哦,最好有二十个哦,胖的瘦的都要哦,最好……”   “最好胸大哦。”太史阑阴恻恻地道。   “是哦是哦最好胸大……”小流氓两眼放光接得飞快,随即接触到他麻麻可怕的眼神,舌头一卷,“呃……不是不是!最好贤良,天天给娘洗马桶!”   “金口玉言。”太史阑瞧他一眼,“以后你的妃子们记得天天给我洗马桶。”   小子脖子一缩,心想没妃子,让公公去倒。   “太史阑——”司空家的女人们遭遇一个又一个霹雳,再也忍受不住,那高髻女子怒声道,“你竟然还有个儿子,你竟然欺骗我家世子——”   “啊!这位是大夫人吗!”景泰蓝眼珠一转,忽然腾身而起,扑到了一边神情明显活泼起来的昭明郡主身上。   昭明郡主不防这小子忽然把目标转移到了她身上,愣了一愣,听见那句“大夫人”,心中又觉得欢喜——难道这小子如此精怪,也知道他娘做不了正室?   一低头看见景泰蓝玉雪可*,满面讨好,也觉得喜欢,不顾侍女劝阻,一把将他抱起,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跟了我好不好?”   “好……”景泰蓝腻在她身上,笑呵呵把大头凑了过来,脸贴在她胸上,呢喃地道,“大娘,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买?”昭明郡主笑眯眯地抱住他。   太史阑一瞧不好——小子要使坏,从床上腾一下跳下来。   昭明郡主还以为她要发怒,警惕地抱着景泰蓝退后一步,景泰蓝顺势把大脑袋往她胸前一凑,张嘴一叼。   “吃奶!”   ……   片刻后一声尖叫。   昭明郡主一松手,景泰蓝落地,嗤啦一声,他叼住的昭明郡主胸前衣服被撕成两半。   小子落地,笑嘻嘻打个滚,叼着那半截胸前衣服,飞快地溜了出去,和一只抢到食物的仓鼠似的。   昭明郡主又发出一声尖叫。   她捂着胸,满脸通红,惊慌失措,满脑子混乱,只想找个东西赶紧遮掩住自己,一急之下看见太史阑床上的被子,唰一下跳上去,被子掀起蒙头一盖,不动了。   太史阑险些噗一声笑出来。   这姑娘蒙着被子趴着的造型,真的和某种动物十分相似。   不过看那被子微颤的模样,想必躲被子里哭吧。   太史阑倒觉得景泰蓝有点过分了,这姑娘虽然不免世家的骄矜之气,但喜怒形于色,对景泰蓝也毫不设防,其实看起来是个单纯的人,要说真正讨厌,是这群自以为是的老太婆,说起来也奇怪,向来最面目可憎的人群,多半都是这种大户人家里半主半仆的人物,真正钟鸣鼎食之家,经过严格家教教养出的少爷小姐,其实倒还更懂一点规矩。   她走到柜子旁,抽出自己一件还没穿过的外衫,塞到被子底下,道:“换上!”顺手对苏亚挥挥手,道:“院子里的男护卫,统统退出去,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护卫们迅速退走,司空家的嬷嬷们脸色才恢复了点,被子里一阵拱动,半晌,昭明郡主怯生生探出头来,脸上泪痕未干,头发乱蓬蓬的。   她裹着被子发呆,看样子似乎还不想下床,太史阑瞬间觉得头痛了。   嬷嬷们看着昭明郡主的样子,铁青着脸,浑身微颤,那高髻女子忽然上前一步,先对桌子一躬,将那厚厚线装书收起,珍重地放在怀中,随即才狠狠将椅子一推,哐当一声大响里,她怒声道:“太史阑,你这贱人,你真是太过分了!”   “唰。”   话音刚落,苏亚已经闪了进来,一把拎住她后领,将她扔了出去。   “在我家大人的府邸要她跪拜砸她家具,你懂什么叫过分?”   高髻女子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砰一声落到地上。   她尖叫着,挣扎着爬起,面目狰狞地回头,正要叫其余嬷嬷们一起上抓挠苏亚,忽然听见身后吱嘎微响,似乎是木轮的滚动声,然后她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麻烦这位兄弟,给我抓起她来。”   高髻女子听出是司空昱的声音,狂喜之下正要求救,蓦然被一双手拎起,她一抬头,正遇上司空昱的眸子。   少年的眸子大而美丽,像吸纳了整个星空,深沉浩瀚,光芒四射。   此刻这眸子里却充满憎厌和愤怒。   司空昱虚弱地倚在轮椅里,满头大汗,却坚持坐着,坚持慢慢举起了手。   高髻女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眸里倒映他慢慢举起的手掌,她似乎预料到他要做什么,却因为不可置信,而忘记闪躲。   那只手落了下来,虽虚弱无力,却毫不犹疑。   “啪。”   重伤的人煽出的耳光并不重,但那高髻女子竟然被打得头一偏,身子向后一倾,仰望着司空昱,定住了。   “少爷……你……你……”这口齿流利的女子,此刻竟然开始结巴。   司空昱不看她,眼神冷冷掠过那些开始惶惑的女子,咬牙道:“我刚才和你们说什么来着……谁允许你们多管我的事……滚……都滚……”   “少爷!”高髻女子愤声道,“我们也是按家规办事!您在外头收的女人,不能不经过我们考验!”   太史阑想东堂世家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嬷嬷们居然能管到少爷的房内人,怕是司空昱有个超级厉害的娘吧?   “滚!”司空昱胸口起伏,只剩下这个字。   那群女人还不肯走,扑倒在他脚下大哭委屈,太史阑一瞧司空昱胸前包扎的白布,似乎已经透出殷殷血迹,立即对苏亚使了个眼色。   苏亚上前,拎起那些哭闹的女子,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来回不过三四趟,就完了。   末了她站在司空昱轮椅边,看那表情是询问太史阑,要不要把这个也顺便赶回去。   有他在,只怕这些老婆子们还要来生事。   太史阑瞧瞧司空昱惨白的脸色,这人现在哪里能起床,要不是靠着她把容楚和李扶舟都留给她的药都拿了出来,他现在还该在鬼门关敲门呢,现在支撑着来这么一闹,用了力又动了气,回头回他自己那里被那群婆子再烦一烦,一命呜呼怎么办?   他死了她会有很大麻烦的,而且也浪费了容楚李扶舟的药不是?   她挥挥手,苏亚无奈地放下手,司空昱眼神却一喜。   “昱!”昭明郡主忽然冲了出来,“你怎么过来了?你现在不能起身啊,快躺回去!”说着便要动手推他的轮椅。   这姑娘刚才还羞得发呆,裹着被子不肯下床,此刻看见司空昱,顿时忘记羞涩,一路踩着被子就奔出来了。   太史阑默默捡起被子,扔到一边的洗衣篮里,心想这绝壁是真*——   司空昱却对她很冷淡。   “你回去。”他道。   “你不回去吗?”昭明郡主眼神满是失望,咬了咬嘴唇,忽然回头看着太史阑,道,“如果他不能回去,那我能不能留下来照顾他?”   太史阑倒有点佩服这小姑娘了,对司空昱情根深种到已经可以忘记嫉妒的地步,这可不容易。   何况她还刚在这里遭受了一场羞辱。   司空昱也在望着她,似乎想看她怎么回答。   “你愿意留就留,只是别来吵我。”   昭明郡主露出喜色,司空昱脸色却沉了下来。   “太史阑,”他忍耐且失望地道,“你就这么……不在乎?”   太史阑莫名其妙瞟他一眼,觉得这家伙是不是真正的伤在脑子?   她该在乎啥?   难道这个家伙真的是个迂夫子,和那群婆娘一样,也认为祖宗家规不可违背,她开了他那啥腰带,他再不喜欢,也得接她过门?   她摆摆手,懒得多解释一个字,转身要走。   “太史……阑……”身后,司空昱虚弱而又带点少见的哀伤,道,“你有没有心?你怎么就不给我机会……去喜欢你……”   “我要你喜欢我干嘛?”太史阑答得顺嘴而流畅。   “……祖训不可违,你我注定厮守……”司空昱眼神有点迷茫,“如果……如果不想办法喜欢上彼此……你我岂不会是一对怨偶……那是一生的事……”   太史阑转身。   迎上昭明郡主含泪忧伤的眸子,和司空昱迷茫失落的眸子,她竖起手指。   “第一,你家的祖训,不是我家的祖训,谁要遵守,不关我事。”   “第二,喜欢不需要去想办法,想办法营造出的喜欢不叫喜欢,叫习惯。”   “第三,与其为了不成为一对怨偶而努力,不如早点放弃,去*身边真正*你的人。”   女子话语清晰,掷地有声。   直到她决然离开,那一坐一站两人,依旧沉沉思索,默默无声。   ==   太史阑才懒得管这些有的没的,只有吃饱了闲得没事干的大家公子小姐,才会整天祖训啊喜欢啊培养感情啊,如她这等时刻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女屌丝,要想这么风花雪月只怕得下辈子。   倒是赵十三听说这件事后,立即自作主张命人给昭明郡主安排屋子,他明明知道人家是女客而司空昱是男客,偏偏不把他们隔开住,而让昭明郡主住进了司空昱的客院,昭明郡主觉得于礼不合,在象征性地微弱地反对之后,羞答答地欢天喜地地住进了司空昱隔壁。   至于司空昱,他倒是想反对,可惜当时他在昏迷,等他醒过来,昭明郡主已经在衣不解带地服侍他,他的院子也被赵十三命人“好好保卫,务必保证东堂贵客们的安全”,封锁得老鼠都进不去,蚂蚁都爬不出,他也只能每天接受着昭明郡主的照顾,再瞪着太史阑院子的方向皱眉。   太史阑把司空昱扔到一边,恢复了办公,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是找来自己的书案,问他,“昭阳城是不是有给天纪军送粮的任务?”   “是。”书案道,“原本没有,今年北严先遭灾再破城,已经无力承担天纪军的粮食,便由昭阳城负责。”   “最近有人送粮吗?怎么去?”   “明天就有一批粮要送过去,由本地粮库大使带领库丁送过去,交给天纪司库清点入库便成,路上大约要两天。”   太史阑算了下时间,点点头道:“你去吧。”   随即她对苏亚道:“快马去接龙朝,我找他有事。”   苏亚领命而去,太史阑站起,隔窗看了看,花园里花匠正在用喷壶浇花,喷壶的水均匀地喷在花朵上。   半下午的时候苏亚从北严带回了风尘仆仆的龙朝,那家伙大概是从床上被揪起来的,眼屎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太史阑每次看见他那脸就觉得心头烦躁,这也是她没有坚持要收他为门下的原因,那张和李扶舟相似的脸,实在太让人不安了。   但是此刻,她需要他。   “看见花匠喷壶没?”她指那喷壶给龙朝看,“给我做个极小的,可以放在袖子里的,水喷出来更细密几乎没法发现,只是一层淡淡水汽。”随即又把一样东西塞给他,“你去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如果可能的话,用这东西给做件武器,要求:轻便、好带,贴身,杀伤力极强。好,就这样,今天完成。”   龙朝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给她一脚踢进了一间黑屋子,表示他不做好不许出来。   “这怎么可能啊!这是虐待啊!我还没吃早饭啊!还有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龙朝吱哇大叫着被踢进去,一会又开始鬼喊鬼叫,“啊……这个东西……好奇怪……哎呀……神奇!神奇!这是什么铁,哪里来的!啊!太神奇了!这东西好像可以……”   太史阑听着,心想龙朝在制造能力上果真是大家,居然能看出这块铁的不同寻常。   她给出的是当初她穿越时,顺手从时空裂缝里抓出的那块天际漂浮物,当时滚烫得差点烫破她一层皮,冷却后再看,那东西黑黑的,像是一块陨铁,却又没有陨铁那么重,但凡宇宙中的东西多有神奇,她觉得奇货可居,这次在昭阳城安定下来后,便命护卫回安州取回当初她藏在土地庙的小皮箱,把这东西找了出来。   这东西不过男子巴掌大,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她想让龙朝试试。   护卫去安州时,她顺便也让护卫打听了一下邰家的近况,邰家最近却不如何顺利,他们把她硬指做邰世兰,交由常公公押送进京,之后太史阑失踪,常公公看守不力受了惩罚,自然也要寻邰家的晦气,西局的人整人向来花样多,现在据说邰家卷入了一起贪污受贿案,牵连上了一位最近落马的大员,邰柏受到弹劾,在朝中做小官的邰似竹的夫君也受了连累被免职,整个家族焦头烂额,人心惶惶。   太史阑听了不过淡淡一哂而已,邰家,给过她苦难,也给过她机会,她从来不屑于穷追猛打的报复,再说看在邰世涛面上,她也不必这么做,一个最优秀的子弟为她反出邰家,本身就是邰家的最大损失。   邰家这样的家风和行事,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太史阑取出小箱子,她向来是个不经意的,当初研究所准备出走时,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她不过把几件衣服和桌上一些东西往里面胡乱一塞,现在都不记得里面有些什么。   打开箱子,还没来得及看,就看见上头一个华丽得刺眼的胸罩,红色,镶嵌金色蕾丝,胸罩旁还有几个散落的盒子,这才想起当初景横波箱子塞不下,景横波箱子不够塞,最后大波偷偷把自己的一堆东西塞她箱子里,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其中有胸罩她知道,不过这盒子……   她拿起来瞧瞧,各种颜色的盒子,上面有“DULEX”的英文,她拼了拼,没拼出来啥意思。下面还有中文注释,“至尊超薄倍滑装”、“至尊超薄酷爽装”、“魔法装”、“草莓果味装”“苹果果味装”……   口香糖?   太史阑和三个死党一人一台电脑,除了老好人君珂外,其余三个电脑都自己设了密码,平时喜好互不干涉。太史阑看军事论坛,读史,看恐怖片和欧美末世片,偶尔读起点有点深度的权谋文;景横波逛淘宝、唯品会、女人街、上同志论坛,天涯、微博、qq群夜深男女寂寞群、高H猛片电驴共享;文臻逛美食论坛,某论坛饮食男女版块版猪,玩PS和美图秀秀,偶尔灌水贴吧;君珂……君珂以上诸论坛除了高H猛片和同志论坛敬谢不敏之外,其余都玩,偶尔还逛其余三人都很少去的贴吧,经常眼睛发直问文臻为什么贴吧有些萝莉们的逻辑那么神奇……   四个人各自占据一个方向玩电脑,其中太史阑和景横波背对背,太史阑从来没朝她电脑多瞟一眼,不是怕看那些猛男和肌肉,而是被满脸狰狞不住擦鼻血的景横波给恶心着。   所以此刻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玩意,从包装和香味来看,似乎是口香糖。   研究所因为防卫系统出了问题,多年深锁,围墙带电无法解除,也无法爬出去,但淘宝买的东西还是可以隔墙扔过来的,基本上大波光顾淘宝最多,她的包裹最多的时候每天十个,包装的纸盒子专门供应食堂烧火,她屋子里半个屋子都堆满了各种网购的东西,最神奇的是据说丰胸器她就买了十个,胸罩更是三天两天的买,太史阑每次路过她的屋子,都会看见她坐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又哭又笑地道:“尼玛,这丰胸器又没用!”“我擦!这个胸罩怎么还不嫌小?我最近不是大了点吗?”“啊啊啊新出的至尊系列好性感!凸点螺旋我靠我不行了!买!必须买!我就不信没有用得着的一天!”   太史阑也从来不进景横波屋子,她宁可去文臻屋子里找吃的,基本上文臻的实验失败品都比食堂好吃一百倍,可惜她太懒,很少自己做吃的,景横波经常发狠说,估计要等文臻肯洗手作羹汤,非得等她嫁人,蛋糕妹一看就是重色轻友,绝壁不是好鸟。蛋糕妹笑眯眯地表示,波波绝壁不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她重色无友,美男和死党落水,她保证踩着死党的背去救美男。   其他两只深以为然……   太史阑唇角微微翘起,想起死党,总觉得心底微暖。   穿越后她看似不想念,不提起,似乎从没动念去寻找,还是那个冷漠薄凉太史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孤寂的夜里,她总在等待,希望一睁开眼睛,看见幺鸡的大脸,和三个死党的笑脸。醒来后总要静静多呆一会儿,将往事想一遍,再想一遍。   她怕时间久了,真的会将那三人忘记,多年后再相见,会认不出彼此的脸。   但这样的日日想起,想要忘记,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开始穿越,这种孤寂中的回忆很多,不过最近,频率渐渐少了,一方面她充实而忙碌,另一方面,似乎还有一个人,占据了她的一些想念。   她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定然不会再如牵挂那三人一般牵挂谁,连三个死党都一致承认,要说重色轻友,太史阑绝壁不会。她顶多重狗轻友,如果美男和她们同时落水,太史阑一定会先救幺鸡,然后救她们三个,至于美男,鸟都不鸟。   现在……   估计她们知道她现在的某些想法,得惊掉下巴。   太史阑又在走神。   喂,假如容楚和死党们一起掉下去,该救谁?   随即她把桌子一拍。   想毛!   他明明会水!   太史阑,你没救了!   ……   忽然对自己有点牙痒痒的太史阑,无心再查看箱子,顺手拿出一个华丽的新胸罩——她曾答应送给容楚的……嗯,送他妈妈好了。   还拿了一个苹果味的小盒子,嗯,等容楚回来送给他尝尝。   ------题外话------   抓着杜蕾斯盒子狞笑:给票,给票,给票就送至尊超薄凸点螺旋苹果口味口香糖哦。超级好用!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第十七章 探望   她把盒子收好,箱子收好,去看龙朝,门一敲,龙朝探头出来,神情疯狂表情骚动,匆匆塞给她一个小东西,道:“小喷壶。我要继续了别吵我!”急不可耐地砰地把门一关,差点没把太史阑鼻子撞扁。   随即又听里面砰砰乓乓,起了火,开了炉,不知道在锻造什么东西——这家伙果然连锻造也会。   太史阑看他那疯魔模样,心想可别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看了看喷壶,说是喷壶,只有打火机那么大,也像打火机差不多形状,灌满水后,打开盖子便有水喷出,喷头也是孔状,水出来就化成细细的水汽。   龙朝果然不愧是工艺大家,设计极其精巧,只是工艺不太精致,显然他被那块天际铁状物吸引,无心好好做活。   这样也便够了,太史阑随即便带了喷壶又去了粮库,称要看看新收上来的军粮,粮库大使亲自陪同她,开库视察。   太史阑在粮仓前蹲下身,细细查看那上来的新稻米,藏在袖子里的喷壶一滑到了掌心,随即一按按钮,那个小小的喷头喷出一些水汽来,落在稻米上。   喷壶太小,水汽细微,又有手掌挡着,大使就站在一边,也看不见。   太史阑又稍微等了一会儿,装模作样把稻谷翻来覆去地看,才忽然皱眉道:“咦,蒋大人,你今年这稻谷储存似乎不怎么样啊,受潮了。”   “什么?”粮库大使一惊,急忙凑过来,太史阑将几粒受潮的稻谷倒进他掌心,粮库大使长年收粮守粮,自然精通粮食状况,稻谷一到掌心脸色就变了,他反反复复看着,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这……这可怎么办?”   他蹲下身,在那巨大粮仓底部查看其余稻谷,可惜那一处刚才给太史阑已经都喷过了,多少都带了潮气。   “怎么办?”太史阑冷冷静静地瞅着他,“明天就要送到天纪军那里去了吧?就算现在重新征也不可能了。”   “不可能哇!不可能啊……”粮库大使团团乱转,“这……这怎么能送去?上府大营还好点,可以解释,可是天纪军……天纪军……天纪军那帮人难缠啊……少帅一怒,都可能要了我命啊……”   “天纪军这么难缠么?”   “是啊……啊不是……大人……”   “这粮库也有很久没有整修了,可能有渗水,受潮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有我昭阳其余官员的责任,尤其是我的责任。”太史阑坦然道。   粮库大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就有别人责任,甚至还有她这个刚刚上任的同知的责任了,但太史阑这么说,他自然要露出感激之色。   “既然大家都有责任,那就不必你一个人承担,你官微职轻,去天纪营只怕要遭受责难,那么就我代你走这一趟吧。”太史阑淡淡道,“天纪少帅再跋扈,再嚣张,总不能连我都敢杀吧?”   “啊!下官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太史阑将喷壶收回袖子里,脚踢踢粮仓,在粮库大使的感恩戴德之中,走了。   当夜,龙朝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披头散发撞开了她的门。   “啊啊惊天地泣鬼神天下第一惊艳绝伦凶猛狂霸天下第一武器终于——诞——生——啦!”   苏亚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登徒子!”   太史阑很快穿好衣服出去,看见龙朝抓着个东西呜呜地哭,一副绝世珍宝在他手中诞生的模样。   她难得好奇地过去一看。   瞬间险些背过气去。   尼玛。   流氓!   龙朝手里抓着一个东西,半圆形,呈现银黑色,十分光润,拿在手中正可一握,半圆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也很圆润。   整个造型,很像……女人的胸。   这家伙用她从天上抓来的宝贝,锻造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他猥琐得还能有下限么?   龙朝正抓着那东西对苏亚滔滔不绝地吹嘘,看苏亚那表情,似乎很想把他踹到外海去。   太史阑想起当初那个制造成她形象的木偶,胸前那两圈“自然漩涡”,瞬间觉得手痒了。   龙朝一回头发现了她,几乎是蹦着到了她面前,“大人!大人!绝世武器啊啊啊啊!”   他把那东西献宝似献上来,手指还按在那圆形突起上。   在太史阑露出杀气腾腾眼神,准备将他正法之前,他手指已经飞快地揿了下去。   太史阑一惊,侧身一避,却没有暗器射出。   龙朝哈哈大笑。   很少被激起火气的太史阑这会真想把他给阉了,瞧这笑声神经质跟女人似的!   龙朝忽然把手一摊。   太史阑一怔。   不知何时猥琐的半圆形已经不见,龙朝掌心是一个蝴蝶形的东西,有点像装饰品,有点像腰带上的镶嵌。   龙朝将那东西卡在自己腰带上,走到空旷处,忽然向下一躺。   “嗡!”   极其低微的响声,却因极其迅捷而力道凶猛,刹那间穿透空气,像一根针,忽然穿进了人的耳膜。   太史阑只觉得四面闪了闪光,仿佛整个空气团都被戳破,随即,又安静了下来。   她还没看出发生了什么,龙朝已经爬起来,得意洋洋看她。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看。”龙朝一拍肚子。   太史阑这才看见他腰带上的蝴蝶,翅膀已经不见,只余下两团半圆形的铁壳交叠着。   龙朝找人要了一根铁锤,四面望望,忽然开始砸墙。   苏亚要阻止,太史阑手一摆。   龙朝砰砰砰砸了一会墙,直入砖墙半尺,随即又掏出小刀,在那里费劲地挖,太史阑看着他的动作,脸色凝重了。   刚才那闪闪的光芒,应该是针,发向四面八方,那是因为蝴蝶的翅膀是用针构成,但这么细的东西,能入墙这么深?   “哈哈找到了。”满面灰的龙朝终于掏出一个东西,欢呼雀跃。   他掌心里果然是一根针,但那针却不是常规的直针,是蛇形的弯针。   再看打开的墙壁,针所在的位置,四面都有裂缝震塌。   是这针造成的?   这样的东西如果射入人体,是不是一路穿透的同时摧毁经脉,粉碎内脏,造成整个躯体血肉的瞬间崩塌?   此刻才看懂这针的可怕的苏亚,脸色也变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龙朝眼神里也有惊叹,他预计到了这东西的可怕,但也没预计到这么可怕,此刻拿着针的手指微微颤抖,“大人你那是什么东西啊,本身材质并不坚硬,但我只在我的普通材料中加了一点点,造出来的东西,就坚韧无比……啊!”他一把揪住太史阑衣袖,“你把那块铁整个给我吧!我!我把我自己卖给你!做你的压寨相公!”   “那铁呢,拿来我瞧瞧。”太史阑伸手。   龙朝颤抖着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天外来铁,一脸肉痛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她。   太史阑毫不犹豫地把铁塞进了自己腰袋里,点点头道:“很好,我原本还以为你用完了,才只用了这么点,好极了,收回。”   “啊……”   半晌愣在那里的龙朝一声大叫,砰砰地撞墙,“啊啊啊我为什么这么老实啊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铁已经全部用完了啊啊啊我总是被骗啊当年这样现在也这样啊啊啊生无可趣让我去死吧……”   “我的压寨相公有人选了,用不着你,不过如果你不再嚎叫的话,这铁以后的使用权,我可以给你一半。前提是你做出来的东西都归我。”   龙朝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和她商量,“我免费给你做,但你最后可不可以归一件给我?”   太史阑扭过头,她实在受不了一张类似李扶舟的脸这种表情面对自己。   “好。如果有多余的话,可以给你两件。”她道,想了想又补充,“但你将来不可以用这铁制造的那件武器,来伤害我任何朋友。”   这东西造出来的武器,再加上龙朝的天赋巧手,杀伤力太大,她不希望发生令她后悔的不可控事件。   龙朝的眼神也闪了闪,道:“好。”   “你发誓。”   “我发誓,若我违背今日誓言,对太史阑朋友以此武器动手,则终身飘零,妻丧子绝,永世不入家谱。”   太史阑听着这誓言,忽然觉得心中一凉。   她盯着龙朝眼神,这家伙发誓还是吊儿郎当模样,笑嘻嘻的,让人怀疑他的誓言,可他说到最后两句时的眼神里的极致苦痛,她瞧见了。   “我信你。”她点点头,转过身。   龙朝放下手,眼底掠过一丝幽黯之色。   太史阑对这暗器很满意,虽然开初的造型猥琐了点,但看在最后的效果上,还是可以原谅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躺下来发射?”她随口问。   “啊?”龙朝得意地道,“这是我的设计啊,这东西立着的时候,怎么检查怎么拨弄都不会发射,只有躺下后触动机关,才能发射。”   太史阑霍然回身,“什么?真的只有躺下才能射?”   “嘻嘻,不觉得很潇洒很有意思吗?啊,战场之上,一人独卧,面对大军,忽然一个懒腰翻身,万军齐倒……哇,惊艳啊……”龙朝眯着眼睛,沉浸在自己YY的想象中……   “放屁——”太史阑终于忍不住爆粗——她那么珍贵的东西,这天下根本没有的材料,用一点少一点的天外奇铁,他竟然做了个一个躺着才能发射的东西,尼玛对战中有空躺下来吗?谁能让你躺下来发暗器?等你躺下来,早被砍成肉泥!   尼玛,早该知道这家伙不靠谱!   “刚才的话我收回!”她一把抓过那东西,往袋子里一扔,“什么给你两件?不!给!了!”   “不要啊——”龙朝发出一声惨叫。   ==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阑运送粮草出发时,还是命人把那些针收集齐,把暗器组装回原型,带在了身上。   这个东西,她是要送人的,虽然此刻不尽如人意,等于是个废物,但那针终究特别,扔了也不舍得。   一天一夜没睡的龙朝也被她拎着耳朵揪来了,她表示这是让他将功赎罪的节奏,龙朝在稻谷里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做她护卫的自觉。   太史阑这是去天纪大营,不敢带着苏亚等人,这些人常出没在她身边,太显眼。   她带去了昭阳府的兵丁,人数比平时要多,但没有说是去送粮,只是说执行任务,另外,粮库的库丁也照样跟着。   昌明三年,皇帝下旨在西凌上固建立粮库,供应天纪军的军粮,此刻周边府县的供应,只是天纪少帅纪连城要求地方配给他的精兵营的细粮,所以地方上一直伺候小心,粮库大使发现受潮才会这么紧张。   太史阑在路上走了两日,将那十大车的细粮送到,交到属于精兵营的独属粮库。   太史阑路上化了妆,擦黑了脸,还做了个疤,天纪军士兵日常眼高于顶,也不会对谁多看一眼,只接收的人随意说了一句,“老蒋怎么没来?”   “蒋大人病了,我是新任副使,代他前来。”   “哦。”   营场内士兵走来走去,西番大败后全面收拢战线,退回那兰山以东,天纪军得到修整。精兵营的人都在。   四面士兵看见这边送粮,都露出羡慕神色,太史阑这一路也听说,纪连城为人苛刻阴毒,但待自己人却十分恩重,进他的精兵营“天魂营”不容易,但一旦进入,立刻饷银增加十倍,日常供应,也是普通士兵十倍,而且军中还代为照顾家小,纪连城偶尔还亲自为他们解决困难,所以他的天魂营,确实都是可以为他死的死忠。   太史阑交割了粮食,和天魂营这个守粮的士兵商量,“这位兄弟,在下赶路太急,老寒腿犯了,想明日再回去,能不能找间随便空屋子给我借住一晚……”   “行。”那士兵一口答应,想来以往这样的要求也有过,他随手一指不远处几间矮房,道,“就住那,以往你们蒋大人有次遇见大雨走不了,也是住在那里,不过规矩和你说在前头,可不许乱跑乱走,这边的精兵营,那边的罪囚营,都不许去。”   “知道,知道,多谢兵爷。”一旁龙朝连连鞠躬,眯眼看看相邻精兵营的罪囚营,诧异地道,“天纪的罪囚营,怎么会放在最高贵的天魂营隔壁?真是奇怪。”   “呸。”那士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随即哈哈一笑,“有乐子嘛!”   太史阑望着他猥琐的笑容,忽然想起一些兵营中的传说,心中微微紧了紧。   她目光在罪囚营破烂的营房上一掠即过,当先往那房子走去,那房子巧得很,正好在两座营房中间,隔着一道矮矮的栅栏,还和天魂营共用一个茅厕。   她进入屋子,屋子里有股马粪气味,大概是个废弃的马房,后来改做了给临时来客居住。   龙朝一进去就挥着手捂住鼻子,太史阑却好像什么都没闻见,负手立在窗前,那窗子正好对着那道栅栏,可以同时看见精兵营和罪囚营各自半边营房内的动静。   精兵营那边在操练,看得出来这批纪连城的精英,实力不容小觑,他们虽然主要还是在锻炼体魄,但方式方法,明显要比普通士兵要求高难度大强度强,单论体魄,这些人就绝非普通士兵可比,太史阑想起和耶律靖南赌命那夜,遇见的天纪刺客,想必便是出自这天魂营。   不过她对要紧的天纪军的训练不过匆匆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转到隔壁的罪囚营。   罪囚营。   这才是她绕了好大弯子,不惜冒险,一定要来一次的地方。   她要来看看世涛。   她无法在得知这样的消息后,还在昭阳城坦然高卧,做她的昭阳城主,想到她的每一日安逸,世涛就在捱受痛苦,她就无法忍受。   事已至此,她知道不能挽回,但最起码她可以为世涛多做一点。   兵营和监狱,有很多共同之处,纯男性群体和森严规矩的压抑,使得这两处都呈现出一种外表平静内心狂暴的状态,暴戾隐藏在沉默底,放纵等候在规则后,容易成为罪欲集中地,不公和虐待,永远充斥其间。她在现代常逛军事论坛,隐约也知道一些,古代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她想来,人性不论古今,永远不变。   容楚身居高位,诸事繁忙,底层污垢,他未必想得到,可她担心。   罪囚营的院子里也全是人,已经进入秋季,秋老虎却更加灼热,白亮亮的阳光下,一堆光着上身,衣着破烂的士兵在修理工具,还有一堆士兵在择菜,还有一批士兵等在门口,门口正有一辆车子停下来。   太史阑看出来了,这些罪囚营士兵,也是有等级的,廊檐下择菜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活儿轻松不晒太阳,院子里修理工具的是二等,虽然晒点太阳,倒也不累,至于门口那些,远远的一个个脸苦着,肯定不是好活计。   世涛在哪里?太史阑仔细张望,可是大多数人背对她,都是晒得黑黑,瘦得刀削的背脊,实在看不出谁是谁。   这些人个个瘦骨支离,狼狈憔悴,街边的叫花子都比他们体面,只是一个个眼神里阴火闪动,也充满了街边叫花子不能有的杀气和暴戾。   太史阑看见,有人一边择菜,一边顺嘴就把那些生萝卜缨子、菜叶子塞进嘴里。   太史阑抿嘴瞧着,看了一眼龙朝,龙朝连忙朝她举起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不易坏的腌肉。   远远的那边有喧嚣,院子门口的车停下来,车上一个同样光着上身,衣服比其他人更褴褛几分的少年站在车上,不住地抹着脸上的汗。   太史阑心中一震,踮起脚尖探头看。   远远的那边也在叫,“邰世涛,浇粪回来啦!”   “嗯。”少年大声答,跳下车来。   其余人纷纷让开,捂鼻,嫌弃他一身粪臭,邰世涛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开几步。   “上头说了,里头在择菜,不允许在院子里洗粪桶,邰世涛,我们拎水龙出来,对粪桶冲冲就好,你负责拿桶。别下来了。”   “好。”邰世涛二话不说,又爬上车,拿起最上面一个粪桶。   几个罪囚营士兵拖过一个粗大毛竹管做的水龙,从井里灌满了水,邰世涛拿起粪桶,那些人举着水龙对粪桶冲。   水流大粪桶小,粪桶里还有残留的污物,这么猛力一冲,顿时臭水四溅,别人都站得远远的没事,溅了一身的自然只是邰世涛。   一个桶一个桶洗过去,漫天黄水喷溅,邰世涛从头到脚,被脏水洗了一次又一次。   他没有动,也没骂,只在不停地拿起没洗的粪桶,赤脚从脏兮兮的粪桶上踩过,偶尔用脏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脏的脸。   太史阑怔怔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平常漠然的脸上,这下连表情都没了,只剩一片空白——因为太疼痛,以至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表达。   手指抓着窗棂,死死卡了进去,窗边软木的木刺刺进她指甲,十指连心,她居然没觉察。   龙朝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泄恨地打在他脸上。   他感觉到了——杀气。   那边粪桶终于洗完,龙朝刚刚松一口气,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将水龙抬起,对着邰世涛就冲了过去。   正弯身整理粪桶的邰世涛触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水柱冲得往后一倒,栽倒车下,几个粪桶骨碌碌滚下去,正砸在他身上。   院子里响起罪囚营士兵的哈哈大笑,操练完毕的天魂营士兵也跳上墙头,对那边指点大笑。   劣境和苦难并不能让人们学会团结,相反很多时候,他们会因为心中充满恨意而对他人更具恶意。   粪桶骨碌碌的滚,邰世涛似乎被砸得不轻,挣扎爬了好几下都没爬起。   太史阑忽然转过了身,背紧紧压在墙上。   对面,龙朝一直的嬉笑也没了,半晌,叹息一声。   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邰世涛居然在这里。   他想到之前在昭阳城见过邰世涛一面,那个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拥有良好的气质和翩翩的风神,为人还亲切温和,实在是个极其讨喜的人物,让人神往。   这才多久,就成了这样,面前这个黑瘦得脱形的狼狈少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个邰世涛是同一人。   他并不清楚邰世涛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的,隐约只知道邰世涛本该是北严之战的功臣之一,结果……却落在了天纪罪囚营。   而太史阑,原来,是为了来看他。   他看着太史阑,想知道这锋利尖锐的女子,此刻会怎么做?会冲出去打架?还是就此发狂?   太史阑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闭着眼,一遍遍回想当初邰府厨房初见,整洁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着邰家要押她去丽京殉葬那夜,狂扑而上的邰世涛,彼此流过的鲜血。   “世涛,若你我再见,必永不为人欺辱。”   一句话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于他为了不让她被人欺辱,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艰危苦困的路。   牺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让那牺牲白费。   所以她此刻靠墙,直立,用全身力气压紧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个忍受不住,就此冲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   室内充斥着她的呼吸——悠长、缓慢、一声声压抑,一声声压抑之后,等待爆发。   很久之后,当呼吸终于归于平静,她才缓缓转身。   院子门口人群已经散去,一个矮小的少年,搀起了邰世涛。   坐在墙头上的天魂营士兵们,有趣地瞧着邰世涛,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这是咱们刘队对你的关照,好好承受啊!”   “看不出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兔崽子,还敢不听咱们刘队的。这不是半夜提灯翻茅坑?”   “咋说?”有人故意问。   “找屎(死)嘛!”   众人哈哈大笑,罪囚营的士兵也仰着脸讨好地笑。   太史阑抿着唇。   果然给她猜着了。   果然有这些肮脏的事儿。   早就听说纪连城把罪囚营安排在精兵营旁边,就有拿活人给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营枯燥,军纪森严,压抑久了也需要各种发泄,罪囚营的可怕就在于此。   别人也罢了,世涛这样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进了这里,那真是羊入虎口。   因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营的人,所以罪囚营的人落井下石欺负他。   太史阑默默盯着那群精兵营士兵,特别注意了一下众人巴结着的那位刘队正,心中忽然涌起对容楚的愤怒。   他是当真不知道天纪军这些变态,还是……有别的想法?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这对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么,当面问好了。   现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涛。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矮小士兵搀扶着邰世涛进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涌起安慰,还好,世涛才来这里不多久,已经有了朋友。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有人帮助,终究是幸运的。   太史阑看了看天色,还有大概一个时辰才天黑,她盘膝坐在床上,开始继续自己的修炼。   天将黑的时候,那边送来晚饭,饭食不错,但龙朝闻着马粪气味,想着先前那黄黄绿绿的粪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阑也吃不下去,但她依旧大口吃着。   她不会因为那些粪水一直在脑海萦绕不去就不吃。   她不会因为邰世涛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鸡鸭鱼肉。   她要对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现在的生活,那才对得起世涛。   才能让他高兴,而值得。   吃完饭她又等了一会,把龙朝赶了出去,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着一个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营的院子。   罪囚营因为和精兵营相邻,所以是没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没人打他们的主意——他们是不上战场的,要么被赦免出去做个普通士兵,要么在此地被折磨至死,当然出去的很少,不过传说里,早年有一个人出去做到了将军,因此这便成为支撑罪囚营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动力。   而精兵营为了方便夜里翻墙入罪囚营,也是不设守夜的,最起码在罪囚营这一面墙,没有巡哨。   所以太史阑翻得轻而易举。   罪囚营就一个院子,院子里品字形三间房,房子新旧程度不一,太史阑根据白天看到的三个等级,打量了一下屋子,选了最破烂的西边屋子朝里走。   还没到,屋子里山响的打呼声传来,这些罪人劳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   太史阑站在窗边,从破得渔网一样的窗纸向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通铺都没,地上铺着破烂的席子,所有人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着他的头发,黑色的老鼠,从人的腿间钻来钻去,吱吱狂叫也无人理会,整间屋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馊味和脚臭味,老远就能把人熏吐。   太史阑一眼就看见了邰世涛。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人。   他盘坐在一角,腿前就睡着一个汉子,不知道他是没有躺下来的地方只好盘坐练功,还是他本来就不睡,此刻太史阑见他垂目入定,结成手印,气韵平静,显然正在练功。   太史阑有点犹豫,她不确定邰世涛练的功要不要紧,打断了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发现她。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声口哨。   这声口哨清越悠长,是鹿鸣山一种鸟的叫声。   邰世涛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窗户前的黑脸人,那人在月色清辉里伫立,一双黑白分明而有狭长明锐的眼睛,深深地凝注着他。   一瞬间他几疑在梦中。   罪囚营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坚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辗转难眠时,一遍遍掠过脑海的这双眼睛。   明亮坚定,乍看似冷,却总会对他露出淡淡温暖。   他记着她掌心的纹路,手指的温度,指尖揉乱他的头顶漩涡时的温存力度,他知她给予他的独特温情这一生不会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连想起都觉得似乎是亵渎。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觉得自己可以靠这些想念长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后的再次相遇。   谁知道这一夜一睁眼,月色清辉,对面有人眸光如水。   他悄然站起来,神情梦游一般,却还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压住的腰带,跨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汉子们,走到窗前。   太史阑没有动。   两人隔着烂得全是洞的窗子对望,邰世涛痴痴地瞧着她,月光雪亮,将人影勾勒虚纱,瞧去几乎不似真人,他觉得也不应该是真人,她此刻应该在百里外的昭阳城城主府里睡觉。   他抬起手指,有点想去摸摸对面的脸,却又很快缩回——他怕这当真是梦,然后一触,梦碎。   那就真的见不着她了,还不如维持着,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阑瞧出了他的动作,唇角扯了扯。   这孩子……   来来去去只剩感叹,却不知该感叹什么,白日里的心疼和悲愤已经过去,此刻见他珍惜欢喜到恍惚的神态,她心中涌起无限怜惜。   他不敢触碰,她就给他真实。   她伸出手,越过窗纸,摸了摸他头顶的旋儿。   依稀当初,厨房里那揉乱发顶的一摸。   她微微踮着脚,这阵子他瘦了,却又高了些。   邰世涛的脑袋在她手底窜了窜,似乎受了惊吓,太史阑的手指迅速落下去,点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惊醒了别人。   邰世涛忽然不会呼吸了。   她的手指点在他唇上,微凉,力度很轻,却像一根巨杵,凶猛地瞬间捣进他心里。   他被这样的呼啸来势击中,刹那间心似被巨掌攥紧,抓握,绞扭,一点点攥出纠缠的疼痛的姿势,五脏六腑都似在互相撞击,激越出澎湃的血气。   那些澎湃涌遍全身,让触觉更鲜明,嗅觉更灵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兰香气,干净清凉,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肌肤的细腻,甚至恍惚间能感觉到指尖的纹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绪。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涩而干净的气息,传入他的唇齿,有那么一瞬间,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嚣,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张开唇,将这难得亲近的手指,轻轻含入口中。   然而他没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纯洁的姐弟亲情之上,他从一开始的混沌状态中走出来,终于明白自己是*恋,可她却浑然一体,永远不涉暧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拥有她毫无顾忌的触碰,无所设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护。   和追逐她的*比起来,他宁可终生拥有她的亲情。   因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独属于他的唯一。   便为这份唯一,他必将粉身碎骨捍卫。   他如此努力,拼尽力气阻止自己内心叫嚣的冲动,以至于全身僵硬。   太史阑不知道这一刻对面少年电转的思绪和纷涌的心潮,她的指尖轻轻一按,随即收回,又对他安慰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难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   太史阑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有什么地方比较隐蔽坐下来谈。”   邰世涛低着头,看她雪白的指尖划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笔笔,一画画,指甲晶莹,动作轻巧,那写下的一个个是字,却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   指尖落字,拨动的却是心弦。   太史阑写完,看邰世涛呆呆地没动静,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涛霍然抬头,满脸通红——他太专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没注意她写的是什么。   太史阑瞧他那魂不守舍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怜惜更甚——罪囚营的日子太苦了,瞧把这孩子给折磨得都变傻了。   她只好又写了一遍,这回邰世涛不敢走神了,认真看完,随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   他捏她手指时,只是指尖一触边放开,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样,太史阑瞧着他,心想这孩子永远这么拘谨,而且好像越来越拘谨了。   她心底称呼着孩子,没注意到孩子高她一个脑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并无区别。   邰世涛出了屋子,对太史阑招招手,顺手接过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觉得很重。   两人无声走过回廊,走到院子后头一间杂物房,邰世涛绕到杂物房后面,对她示意。   太史阑这才发现杂物房后面有处两人宽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沟,后来弃用,现在长满了草,之后便是高高的围墙,这个夹缝处于死角,天魂营的高处巡哨也看不见。   邰世涛闪身进了空隙,太史阑也跟了进去,在草丛中坐下来,拍拍身边,示意他也来坐。   邰世涛却站着不动,把袖子拉拉,红着脸低低地道:“……我……我身上脏。”   罪囚营条件恶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顶多出去种菜时在旁边河里洗个冷水澡,邰世涛今天没有出去种菜的任务,自然没有洗,他下午的时候染了一身粪臭,虽然想办法用井水冲洗过,还是有淡淡的味道。   “我身上也很脏。”太史阑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运送粮草过来的,一股马粪味,你是不是在嫌弃我?”   邰世涛立即坐下,“不是!”   “咱俩各种臭,闻啊闻啊的就习惯了,来。”太史阑打开她背着的包袱,拿出一块卤牛肉,“饿了吧,吃点。”   邰世涛喉结飞快地滚动几下,却立即拒绝,“姐姐,我不饿,罪囚营你别看破破烂烂,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营经常浪费食物,好多鱼啊肉啊的都扔这边来,我们天天有得吃。”说完还拍拍他瘪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饱。   太史阑瞟他一眼。   小子撒谎。   精兵营是可能剩鱼肉食物给罪囚营,但问题是轮得上他吃?   就算轮得上,精兵营以折磨戏耍罪囚营为乐,扔过来食物也必然极尽侮辱,以世涛的心性,是绝对不会受嗟来之食的。   她转头看看拘谨抱膝坐着的邰世涛,这才没多久,他瘦脱了形,虽然他在极力收拢自己的身体,但两人坐得极近,她依旧感觉到破烂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脸也晒黑了,颧骨微微突出来,显得眼睛更大,眼睛里那种真纯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   现在,只有这双依旧在的眼睛,能让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点。   她闭上眼,不想去想当日邰府那养尊处优锦绣荣华的少年公子,只将卤牛肉慢慢地撕下肉丝,递到他嘴边。   “不想让我失望,那就吃。”   邰世涛抿唇,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肉丝,香气扑鼻而来,他瞬间觉得胃在绞痛,发出空空的抗议,而肉的气息如此浓烈馥郁,他无法想象,以往不屑一顾的牛肉居然会香成这样。   她的手指执拗地停在他唇边,邰世涛瞟着那手指,也觉得虚幻得有点不真实——太史阑实在不像个会亲自给人喂饭的人,他见过她和景泰蓝相处,那么小的孩子,都自己乖乖吃饭并洗掉自己的碗,据说太史阑从捡到他开始,就没亲手喂过他任何食物。   景泰蓝没有,容楚李扶舟啥的自然也没这个福气,这福气是独一份的,他邰世涛的。   邰世涛瞬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不是坚守这份姐弟亲情,哪有此刻的独一份。   他张口,毫不犹豫地吃了,却不要太史阑再喂他——男人不必太矫情,再说这样的福分有就够了,太贪婪会折福的。   他珍惜她给出的一丝一毫,那就是全部,点滴足够。   太史阑也撕了点牛肉,慢慢陪他吃着,她并没有让邰世涛吃太多,怕他缺乏油水的肚子一时承受不了太多油腻,这也是她选择带来卤牛肉而不是蹄髈的原因,牛肉总归要素淡些。   “姐你怎么来了?”惊喜加半饱后,他赶紧问她,“太冒险了!”   “我代替运粮官过来送粮,放心,天纪军眼高于顶,不屑于仔细查问我这样的小官。”   “还是太冒险了,快点回去。”他焦灼现于言表。   “世涛。”她嚼着牛肉,慢慢问他,“我让容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可好?”   ------题外话------   搔脸,别只想着国公啊,小弟也很萌的。国公后头好戏多呢,闲不着他的。   十三号是七夕吗?大家七夕快乐啊,有男人敲诈男人,没男人犒劳自己。哦呵呵呵呵呵。 ☆、第十八章 补天的容楚   “世涛。”她嚼着牛肉,慢慢问他,“我让容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可好?”   “不要。”邰世涛立即拒绝。   “我并不需要你们这样。”太史阑淡淡道,“纪连城有他的身份限制,他在他的天纪军,我在我的昭阳城,他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以对我不利的地方,实在不需要你牺牲这么多来做这个卧底。”   “没说为你啊。”邰世涛道,“这不是为我自己吗?你不要怪国公,国公也是为我好,他把上府和天纪的情形分析给我听,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想要迅速上位,还真是想办法挤进纪连城这样只凭喜好用人的年轻主帅身边比较好,最起码可以缩短十年拼搏。”   “那也不是混入罪囚营,罪囚营在天纪最底层,死亡率极高,罪囚营杀人如草不闻声,死了都没人问,再怎么要迅速上位,也要有命等到那一天。”   “国公有指点我武功,还给了我一本从东堂得来的天授秘笈。”邰世涛道,“国公说他有安排,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别听他忽悠。”太史阑皱眉,“容楚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为了你,一定会好好保我的命,姐,你信我一次。”   “你也信我一次——我真的不需要你这样。”   “姐,”邰世涛忽然捋起袖子,他骨节瘦得突出,整个手臂却肿着,亮亮的犯着青紫的光,看起来很是怕人。   先前他一直有意无意拉着袖子不想让太史阑看见,此刻却主动亮了出来。   “姐,”他诚恳地道,“我不否认我有在吃苦,但就是因为已经吃了苦,所以你不能让我白费力气,罪囚营虽然处于天纪最底层,其实机会不少,他们和精兵营靠得近,有时会有伴同出任务的机会,有时候合适的时候,罪囚营也会被派去做一些重要的事,罪囚营出过大将军,真的。”   太史阑不说话,她猜得到什么叫“重要的事”,多半是拿去做炮灰,以命挡命的那种危险任务,有可能有人会因为救了重要人物而平步青云,但更有可能的是做了炮灰。   但如今她已经不能再说。   身边的这几个男人,性格各自不同,但有一点惊人相似,那就是勇气和韧性,这也是成大事的优秀人才必须具备的品质。   她默不作声站起身,把包袱里的腊肉取出来,腊肉用油纸包着,浸出亮亮的光,她取出几个钉子,手指按在墙上,不一会儿墙上出现几个洞,她把钉子插进去,腊肉挂在钉子上,顺手拿起一块油布,遮在腊肉上。   邰世涛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方面震惊于那手指按洞不晓得是什么功夫,另一方面感动于她的细心——连如何隐藏食物都替他想好了。   “本来想给你想办法埋在地下的,但挖来挖去的也不方便,既然这里没人来,又有东西盖着,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太史阑道,“夜深人静过来割一小块,煮了解解馋,男孩子不能不吃肉,不然没力气。”   她絮絮叨叨在包袱里翻了翻,居然又翻出一个锅,道:“锅我也给你准备好了,我估计你这里不会有,这锅盖子特别严实,不过你煮肉的时候还是要注意别煮太久,香味传出去引来麻烦。”   她说一句,邰世涛就点一下头,直到看见她连锅都拿出来,他忽然垂下头去。   他怕她看见他这一瞬间,眼底泪光。   太史阑何曾这么琐碎,絮絮叨叨如乡间妇女?   他让她这么担心,终究也是不对的。   邰世涛转头看看罪囚营,再看看不远处精兵营——他要快些,更快些,混入那中枢之地,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诺言。   强大的男人,不该让喜欢的女子担忧。   “世涛。”太史阑又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问,“你在罪囚营,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事情又苦又杂之外,还有别的困难么?有人欺负你吗?”   邰世涛警惕地瞄她一眼,一瞬间少年的脸涌上点微红,眼神却显得有些晦暗。   “能有什么?”他勉强笑道,“都是一群苦汉子,大家做了一天活,晚上倒下睡得死猪一样,姐,你别想太多。”   太史阑垂下眼——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其实她并没有问晚上的事情,欺负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但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方面。   这些事怎么能让他承担和面对?   太史阑看见邰世涛有点不安有点冷峭地看了天魂营的围墙一眼,她不动声色,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该走了。   “有个东西给你。”   她解开袖子,取出了人间刺。   邰世涛瞪大眼睛看着那银白、蓝、金色三色流动的三棱刺,奇特的武器在月色下光芒变幻而美丽,半晌他吃吃地道:“这……这好像是我们邰家的……”   “你们邰家的传家之宝,传给了你姐姐,你姐姐临终前给了我。”太史阑把人间刺递给他,“这该是你的,拿去。”   邰世涛毫不犹豫推了回去,“姐姐给了你就是你的,再说你也是我姐姐。”   “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话不能听。”邰世涛倔强起来也像头牛,瞪着眼睛,“我有武功,你没武功,更需要的是你。”他推开人间刺,“别说了,我走了。”   太史阑拉住他袖子,无声叹一口气。   看样子,她只能厚着脸皮把猥琐的东西拿出来了。   她在包袱里摸啊摸,摸出一个东西,塞在邰世涛手里,不容拒绝地道:“那这个你一定得戴上,我特意让人为你打造的,这东西有个好处,站立的时候怎么都不会露馅,只有睡下之后,手指按动背部一个凸起才会发射,这东西太厉害,记住,只在危急时用。”   她匆匆说完,搂了搂邰世涛肩头,转身就走。   邰世涛上前一步,伸出手,似待要挽留,然而手伸到一半便垂下,换成抚摸自己的肩头。   她的体温和体香还在,不可错过。   一直眼看太史阑悄然翻过墙,他才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先摸摸墙上的腊肉,隔着油纸和油布嗅了又嗅,月色淡白,少年轮廓清晰,脸上的神情温柔而又眷恋,让人怀疑他摸的不是腊肉而是自己的*人。   好半晌之后,他才想起来太史阑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是一团布,看上去像个护腰,不过中间裹着个硬硬的东西,他想起太史阑先前走的时候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忽然有点好奇——什么样的东西会让岿然不动的太史阑表露尴尬?   然后他慢慢展开那团布,果然是个腰带,腰带中间镶嵌着……   镶嵌着……   邰世涛的眼珠子忽然瞪得滚圆,不敢置信地盯着手中的东西,半晌,颤抖着手摸了摸,手指还没触及那个凸起,忽然一缩手,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脸已经成了一块大红布。   ……   太史阑落荒而逃,用最快的速度爬墙回了自己的马房,简直不敢想邰世涛看见那东西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有误会什么的。   屋子里一切如常,龙朝躺在床上酣然大睡,太史阑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货猥琐!做出那么个见不得人的玩意,要说他没恶意,鬼才信!   她上去一把抽出了褥子,龙朝骨碌碌滚下来,栽在地上哐当一声。   他咕哝一声翻个身,竟然还想继续睡,太史阑靴子毫不客气擦在他脸上。   “起来。”   龙朝翻身坐起来,睡眼迷离地道,“要走了么?”   太史阑蹲下身,仔细瞧了瞧龙朝的脸,点点头道:“嗯,这张脸还过得去。”   “咦,你终于看中我,要我做压寨相公了!”龙朝欢喜地扑过去要抱她大腿,被太史阑恶狠狠一脚踢开。   “今天下午那个刘队长瞧见没?”她道,“给你个任务,去给我色诱他,然后杀了他。”   “你疯了!”龙朝瞬间被吓醒,瞪大眼睛瞧着她,“他在天魂营里,我怎么色诱他?你让我独闯天魂营去杀人?你还是给块豆腐让我快点撞死算完!”他翻个身,屁股对她。   “那铁打造的武器还是给你两件。”太史阑道。   龙朝霍然转身,眼睛灼灼发亮,想了一会却还是摇头,“不行,东西再好也要有命来用,这是玩命,不玩。”   说完他又要躺下去,太史阑一把揪住他衣领,“谁说要你进天魂营杀人的?”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龙朝犹豫半晌,托着腮,慢吞吞地道:“那好吧……试一试……你可要接应好我。”   “放心。”   “一定要色诱吗……”   “可以不色诱,出事我不负责。”   龙朝叹了口气,扭了扭屁股,出去了,他一向*穿得花花绿绿,还*穿对色,黄配紫,绿配红,天蓝配橙红,怎么扎眼怎么来,此刻一身天蓝袍子配橙红裤子和金色靴子,袅袅婷婷出去,还真像个兔儿爷。   他靠在墙边,旁边是共用的茅厕,龙朝叼了朵野花,双手抱胸,等着。   过了一会儿,天魂营那边果然有脚步声,龙朝踮脚一看,一个人影从营中出来,但并不是往厕所这里来,而是直接走到和罪囚营相隔的墙下,看那模样,是打算翻墙过去干啥。   月光斜斜照着那人的脸,还真是白天那个刘队正,龙朝不禁有点佩服太史阑——她是怎么猜到的?   太史阑站在屋子窗后,唇角一道冷笑,没什么稀奇的,看先前她问起时邰世涛看墙头,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很明显这个姓刘的混账三天两头骚扰。保不准天天来。   龙朝此刻倒有点急,眼看人家就要翻墙了,他总不能冲上去把人家拉下来吧?   他想了想,走到茅厕里,解开领口向下拉拉,一边低低哼着歌,一边哗啦啦的解溲。   军营里的厕所没什么讲究,一个茅坑,几块木板虚虚一挡,上头茅草盖的顶。   那边那个正准备翻墙再次找乐子的刘队正,听见有人唱歌的声音,不禁一怔,翻墙的动作停了下来。   随即龙朝忽然一声低掉,“啊!有老鼠!”   他刷一下窜起来,似乎底下真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老鼠在咬他,哗啦一下撞开了头顶的茅草棚,将一张脸暴露在月光下。   那个正抬头向这边看的刘队正,一抬眼,看见月色下忽然冒出一张脸,雪色肌肤,春水般的眼睛,一抹笑意流溢,风流红唇。   刘队正一呆——好颜色!   再一低头,少年大概从床上起来起夜,衣衫不整,领口歪斜,露胸口半边雪白。   刘队正眼睛一亮。   好皮肤!   这等容貌身材,比起罪囚营那些臭烘烘的汉子们,不知强过了多少,就是罪囚营这个新来的上府兵,容貌最好的那个,也没这份养尊处优的精致。   刘队正立即来了兴趣。   假凤虚凰的把戏,他原本也没什么心思,可是军营太难熬,他们这种好生供养的精兵营士兵更是闲得要捉虱子,偏偏少帅一向认为女人误事,男人沾上女人的身就作养不出好身子骨,所以别的都好说话,不许碰女色却是绝对铁规,熬得他们这些壮年汉子日夜不安,也就只能玩这些把戏。   原来他是要锲而不舍想要拿下那个新来的倔强的小子的,此刻忽然打消了主意,觉得那么难缠的一个小子,还不如这个娇艳,更像个女人。瞧这性子,似乎也是个好说话的。   想定就做,他轻轻纵了下去,落到龙朝面前。   龙朝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掩上袍子,拍着胸口,道:“军爷,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吓死我了!”   “小兄弟哪里来的?”刘队正笑眯眯地望着龙朝,“面生。”   “卑职是昭阳粮库副使,给军爷们送粮来的。”龙朝一脸天真烂漫。   刘队正大乐——过路客,官小职微,什么后患也不会有。   “查验过身份没有?”他虎起脸,“怎么能随便半夜在军营乱逛?”   “啊?”龙朝神色惶恐,“我……我只是出来撒个尿……”   “你的腰牌呢?通关文书呢?”刘队正一本正经伸出手,“拿来我看。”   “在屋子里……”   “那去你屋里看。”   龙朝垂头丧气应一声,回头向屋里走。   刘队长跟在他身后,神情满意。   屋子隐在沉沉的暗色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龙朝推开门,走了进去,刘队长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道:“你还有个同伴呢?”   “床上躺着的不是?”龙朝一指。   刘队正伸长脖子一看,龙朝忽然脚一伸,把刘队长绊倒在地,门背后太史阑急速闪出来,手中人间刺淡蓝光芒一闪,刺入刘队正的背心。   刘队正有点僵木地趴着,太史阑蹲在他身边,对龙朝一甩头,“出去。”   “每次都过河拆桥……”龙朝只好嘟囔着出去,太史阑把门关好,低头问了刘队正几句话,半晌,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   她低头看了看刘队正——杀,还是不杀?   杀固然可能带来麻烦,不杀,麻烦更大。   “龙朝。”她敲昏这人,然后使唤手下,“去找条毒蛇来。要毒性带点麻痹的。或者你找来有麻痹作用的药草也行。”   “你以为我这里是药铺啊要毒蛇有毒蛇要药草有药草……”   “你不是号称少时周游天下五越西番都去过么,连这个都不懂?”太史阑斜睨过来的眸子凉凉的。   龙朝闭了嘴,开门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他果然捉了一条蛇回来,虽说外面是野地,但这秋季也难为他这么快扒拉出一条蛇。   “银环。”他得意洋洋地道,“毒性强,发作快,必杀死。”   太史阑让他扛着那刘队正出去了,趁巡哨过去之后,将中了遗忘的刘队正放在天魂营那边墙下,让毒蛇咬了他背部和脚踝各一口。随即迅速离开,回屋子睡觉。   天快亮的时候,那边有点骚动,给太史阑她们送早饭的士兵说,刘队正半夜出去解手,给毒蛇咬死了。   那头很快把尸体拉了出去,没有对此多加调查——毒蛇咬死一眼看得出,刘队正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至于为什么一处在脚踝一处在背心,应该是他被咬倒下后蛇游到他背上给他又来了一口。   大家都知道刘队长半夜出去是干什么的,寻欢不成被蛇咬,这叫运气,所以这整件事没有任何可以疑虑的,完全就是意外死亡,天魂营也不愿意声张出去引来执法队——少帅对这类事儿向来讨厌,可不能给他知道。   一个人死了,也便死了。   天亮的时候,两个人走了,也便走了。   除了邰世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两个运粮官的离开,天光刚亮的时候邰世涛最早起床,早早在门口打水洗地,昭阳城粮库马车辘辘经过院子门口,他没有抬头。   地面被水浇过一次又一次,青砖石洗得镜子一样,缝隙里的草也被他拔了,亮亮的映得出人影。   马车辘辘而过,最前面的车子上,坐着年轻的运粮官。   和背身专心洗地的邰世涛一样,她也不对这边看,只是垂着头,似乎在剔指甲。   亮亮的地面,映出他和她的影子,马车的阴影,无声无息覆盖过来。   在彼此的影子交叠的一瞬间,她忽然伸手,虚空拍了拍。   手的影子拍在脊背的影子上,然后往上,在脸颊稍稍停留,随即收回。   这一刻无声的保重,这一刻只能以光影诉说。   马车驶了过去,影子交错而过,他始终没有回头,背对着她蹲着,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一声声,数着她离去的马车声。   隔壁的喧闹传来,他从混沌中惊醒,恍惚里耳朵里还是那辘辘车声,他忍不住对路尽头遥望,山路迢迢,马车已经化为一个小黑点,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中。   忽然他听到隔壁关于刘队正暴毙的消息。   他怔住,在秋日的阳光下,脸色忽然霜白如雪。   良久,他弯下身,牢牢将自己,抱成一团。   ==   等太史阑回到昭阳城,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三天。   昭阳城的气氛外松内紧,吃了一个巨大的亏的西局,并没有急着来报复太史阑,事实上此时他们也没空对付太史阑,乔雨润猜到了太史阑下一步必定要掀起龙莽岭案,为了应付当前的危机,她顾不上先报仇,也不顾康王的阻拦,把手下剩余力量都撒入昭阳城及附近区域,西局探子们,拿了乔雨润的命令,强硬地夺取了昭阳城各处城门的守城权,封锁住了通往昭阳城的各处交通要道,务必要将太史阑可能的证人都拦截在昭阳城之外。   同时乔雨润也加强了对城内的治安掌控,她凭借她的西局优先权,对城内加强盘查,临街商户一日三惊,各家官员府邸都遭受监视,太史阑的府邸也找理由进来过,当然毫无所获。   乔雨润找来找去,也知道在偌大的一个昭阳城,要想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那么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不找,等到太史阑需要的时候,她总得把人提出来,提人的时刻,就是最好钻空子的时刻。   于是她开始沉静下来,开始等,在等待中琢磨,太史阑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将这起案子掀开?想来想去想出了很多可能,但却不确定——太史阑的思维,本就不是谁都可以捉摸的。   昭阳城在两个女人的博弈中气氛绷紧,时间则在无尽的猜测和警惕之中滑过。   和乔雨润的草木皆兵不同,太史阑这几天却显得随意,逛逛街,喝喝茶,看看昭阳城风景,每次西局探子们都跟着,想知道她是不是干什么秘密联络的事儿去,但每次她都是带着人胡乱绕城一圈半圈,两手空空地回来,倒把那些负责跟踪的探子累得要死。   太史阑折腾了他们白天,还要折腾他们夜里,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太史阑的府里就正门大开,护卫们川流不息地出去,在全城之内跑马,搞得那些西局探子们也十分紧张,人人不得安睡,没两天个个熬了好大的黑眼圈。   就在西局探子们最累,压力最大,绷得最紧的时刻,康王殿下王驾,终于驾临昭阳城。   行程单早一日送到昭阳城,太史阑早早揣了单子去找总督董旷,董旷看了单子,表示这次有章大司空陪同,章司空清廉耿介,而且脾气极臭,他老人家脾气上来,不管场合不管对方是谁,一定不会给人台阶下,所以这个公开欢迎仪式不可太过铺张,以免引起他老人家不快,众目睽睽下扫尽昭阳府面子,至于怠慢康王的地方,事后悄悄补偿,康王殿下不会介意的。   太史阑听了,“哦”一声,临走时说府中缺个好刑名师爷,顺手将董旷府中刑名师爷要走一个,说带回去让自己的幕僚们跟着学,出了总督府,她便问那师爷,“以民告官,有何说法?”   “要看该官员品级如何,”师爷道,“三品以下,状纸属实,无罪;三品以上,便是罪名属实,告官的百姓也要流配千里。”   “王侯呢?”   “大人说笑了,谁敢告王侯?”   “那就是没有律令规定,告王侯者的处罚?”   “没有,因为便是有这样的事,第一告不倒,第二就算千辛万苦告着了,王侯的余党,亲友,想必都是位高权重的人物,随便谁伸一伸手指,首告者也死了。”   “那么假如真有人告王侯,什么样的品级可以接状纸?”   师爷笑了起来。   “大人今天问的事情,真是我南齐自立国以来都没有的事。”他道,“《齐律》有云,接状者品级当在被告之上,否则有罪;如果首告的是王侯,那么最起码接状的也是王侯,这一条其实根本不成立,咱南齐现在哪有那么多王侯?”   “王侯接状,之后审理会是由谁安排?”   “如某位王侯接了首告另一位王侯的状纸,那么两位王侯都不能介入案件,案件立即列入国家级重大案件,由朝廷三公会同刑部以及案发当地府县首官共同会审。”   “如此,多谢。”   总督府回答完问题的师爷被带回昭阳府,随后他便没有了人身自由,太史阑以“需要师爷日夜授课,以助昭阳府诸位文案幕僚早日进入工作状态”为由,将这位倒霉师爷给留在了昭阳府内,连家都不能回,每日宁可另外派人回家替他处理家事,也绝不让他出府一步。   太史阑自己也很忙碌,因为一日后,康王王驾就要抵达昭阳府外十里驿亭,她第二天一大早要带人迎到驿亭。   这一晚,康王一行将在离昭阳城十五里的东平县住宿。   这一晚,太史阑府中有人轻身外出,对方轻功极高,守在太史阑院子四周的西局探子,愣是没能追上。   这一夜,东平县衙内,知县大人的书房内,忽然闪进了一条黑影,递给知县大人一封书信,知县大人看信之后,神色变幻,最终无奈点了点头。   那黑影满意点点头,闪身而出,片刻又回来,这回身后带了一个蒙面人,披风从头蒙到脚,看不出男女,但走动时的姿态,如风拂柳,水流波,哪怕穿得严严实实,也不能掩住那般动人的线条和步态,知县大人在后头看着,眼睛都直了。   那黑影将这披风人交给他,随即离开,知县大人对着披风人凝望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对她道:“跟我来。”   知县大人带着这人往内院去的时候,心中充满不安——晋国公为什么忽然要有这样的举动?好端端地送礼给康王?这些大人物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自己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可不要卷入京城权贵的纠葛,可是拒绝晋国公一样会倒霉,唉,难啊……   半刻钟之后,他经过通报,在护卫的虎视眈眈之下,战战兢兢敲响了自家后院最好的一座精舍的房门,康王殿下今晚就暂住在这里。   门打开了,有护卫警惕地闪出来,再之后就是康王懒懒带笑,充满上位者雍容气质的声音,“唐知县?这么晚是来做什么?”   “殿下……卑职有薄礼相送……”唐知县笑着,将披风人轻轻向前一推。   披风人一声轻笑,青缎披风如流水般一滑,已经滑入了室内,康王一怔,刚说了句“这是什么意思……”披风人手指轻轻一抬,青色的披风便再次如水般,滑到了地下。   堆轻雪、砌玉山、娥眉粉腻缀樱花,却化身姿如玉脂。   室内灯光似被那雪光照亮,又瞬间暗去似被那艳光逼得自惭形秽。   披风下,那女子不着寸缕,却笑得尊荣高贵如神仙妃子。   康王的眼睛亮了,不由自主伸手来拉她。   唐知县悄悄退了出去,掩上门。   帘子一层层放下,门户一道道掩上,紧闭的门户里隐约女子的娇笑和男子的喘息,一声声旖旎婉转,衬这夜的气息,静而深浓。   ==   同样玉堂金马,华堂深深,另一处的府邸,灯火通明。   明亮的书房内,容楚在看信。一封封的文书,最上面的都标明“昭阳”。   来自昭阳城的文书信笺,现在是最重要的,文四很清楚这点,从来不会搞错。   容楚看得很仔细,忽然“咦”了一声。   文四立即俯下身。   “十三受伤了,怎么回事?”   “正在查出手的人是谁,十三武功在咱们十八人中最高,否则也不能做您的贴身护卫头儿,这回可算吃了大亏了,他说……”   文四的话忽然被容楚截断,“等下,这封里说,太史阑向十三借人,要他帮忙找一个美人是怎么回事?”   “十三来信说了,他也不明白,他说太史阑揪着他领子,要给找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比花解语比玉生香而且经过特殊训练绝对忠诚可靠的美人来,十三说没有,太史阑说没有也得有,十三只得从咱们训练的那批姑娘中紧急抽了一个人来,他也委屈得很,说他也不想这样,说这是咱们秘密武器之一,主子您关照过不能给太史姑娘知道的,不知道她怎么就晓得了。”   容楚静静听着,展颜一笑,道:“太史阑脑袋本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她似乎很熟悉历代朝廷高层建立实力,培植私人的手段,她能猜出我有类似的属下也不奇怪。另外,”他挑起了眉,“我的秘密实力,从来不需要瞒着太史阑,这些女人的存在,我之所以瞒她,是不希望她有误会,既然她已经猜到了,又这个态度向我借人,以后便不必再对她躲躲藏藏了。”   “是。”文思嘀咕一声,“太史姑娘真是少见,这种事也猜得着……”   “是我低估她,也瞧轻她了。”容楚一笑,“她本就不是平常女子,我不该怕她多心的。”   文四瞟主子一眼——瞧您这德行,去北严一趟回来,话风都不一样了,瞧这眉梢眼角的春意……   他摸着下巴,瞟窗外一眼,万分遗憾老夫人此刻不在面前,不然好好瞧瞧就知道——你儿子终于开窍啦!别再缠我们拉皮条啦!   容楚还在低头看文书,正要将这封信丢在一边,忽然手指一顿,惊声道:“不对!”   走神的文四一惊,连忙问“哪里不对?”   “她好端端地要美人做什么?有没有问过十三?”   “十三说他问了,太史阑只说有重要的事,还和他关照,一般的绝对不要,必须顶级美女,人间少见,能让再阅遍花丛的男人,都能一眼发直,务必被俘虏的那种,他没办法,只好把咱们培养七年的那位给派了出去。”   “高要求,绝对美人……”容楚喃喃自语,“对方阅遍花丛,眼界极高,非绝世美人不能打动……这是谁……近期昭阳有谁有这样的地位,有谁值得太史阑花这样的心思……康王!”   最后两个字说出来,两人眉头都一跳。   “康王?”文思眉头也皱起,“太史姑娘不可能献美人巴结他!”   “不是巴结……”容楚站起身,负手沉思,在书架前走了一圈,眼神无意中落在《齐律》上。   他眼神一定,随即站住了。   再转身时,他的眼神森冷而急迫,二话不说,拿起椅背上的披风,向外便走。   “哎呀这是怎么了……”文思急忙追出去,“主子你深更半夜这是要干什么?”   “我去救人,有人胆子太大,要捅破天!”   “谁?”   “太史阑!”   ==   康王早上起来时,觉得虽然腿酥腰软,身体疲惫,但神清气爽,快活得要飞起来。   昨晚唐知县送来的真是个妙人啊,做得一手的好花活儿,各种花样玩了一夜,让他尝遍了温柔乡销魂滋味。   真真是个尤物……他眯着眼睛想,随即又想起自己这两年的生活状态,想着自己那个死板板的王妃,想着曾经骑马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时代,如今却循规蹈矩,好久不曾碰着有趣知意的女子们,哦,不是碰不着,是再也不能碰,不敢碰。   想到这个,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觉得空旷而寂寞,所幸身后的美人,善解人意地靠过来,将柔荑款款地搭在他的肩头,水蛇般的身子滑腻地缠住了他,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道:“好人……什么事不欢喜?”   “见着你,怎样都欢喜。”他眉开眼笑,握住了她的手。   她却轻轻蹙眉。   “怎么了?我欢喜了,你却不欢喜?”康王逗她。   她却背转脸,幽幽地道:“妾身能得侍奉您一夜,哪能不欢喜,只是自此别过,妾身依旧要在风尘卖笑,一时……自伤身世罢了……”   康王皱了皱眉,想到自己身下的女子,还要再对别人婉转承欢,忽然觉得不快。   “你说的是哪里话。”他道,“侍奉过本王的女子,怎么还能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既然做了我的人,我自然要给你个身份,你且等着,稍后本王自然要接你走的。”   “王爷垂怜。”女子却无喜色,趴在他肩头幽幽道,“只是贵人多忘事,等您去了昭阳城,或者还要去更多的名城大埠,见过更多的美人,哪里还会把留在区区小县的妾身记在心里……”   “便是天下美人千万,及不得你分毫。”康王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美人却依旧蹙眉不开怀,康王瞧着,还真有几分心疼,想着自己一走,万一事多真忘记了她,留着她在这里承欢卖笑,将来怕不是个笑柄,再说也确实还舍不得她——当真好一手功夫,生平仅见……   “那便随我去吧。”他笑道,“不过要委屈你,我队伍里有个坏脾气又精细的糟老头子,给他看见你,怕不得听很久废话,所以不能给你专配小轿跟着,你马上披了披风出去,在我大轿里等我,嗯,不要发出声音。”   美人破涕为笑,很快披了披风出去了,康王瞧着她隐在披风下款款摇摆的腰肢,想着昨夜的销魂焚情,只觉得浑身又热了起来。   ……   太史阑今天起了个大早。一起来就去了府衙,把所有的当值府兵都带着,敲锣打鼓地出了府门,一路上她早就安排百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在城门口还搭了彩楼,将董旷关于“低调迎接”的嘱咐扔到了九霄云外。   百姓难得看见昭阳城的女大人,看她难得这么隆重,也来了兴趣,没事儿的都跟着出了城,一起顺便瞧瞧朝廷贵人的风采。   与此同时,太史阑府中,和西局,也开始忙碌起来。   乔雨润一大早也出了门,康王驾临,她当然必须前去迎接,她的轿子和太史阑的马一前一后出城,看着前头悠哉悠哉的背影,乔雨润心头就一阵烦躁。   她仔细看了看太史阑身边的人,似乎她的护卫都跟了出来,苏亚穿着一袭黑色连帽披风,跟在太史阑身侧,苏亚经常穿一些十分严实的衣服,这段日子大家都看惯了。   “太史阑既然出了门,趁机再去她府里搜一搜。”乔雨润数了数人头,确定陈暮没有带出来,便道,“这是个机会,你看她的护卫都跟了出来。”   探子们领命而去,乔雨润在轿子里等候,城外迎客亭扎了彩花,备了礼棚,设了美酒在等王驾,乔雨润的轿子远远停在一边。   她的一个幕僚凑上前来道:“大人,您看,太史阑今天会不会搞出什么事来?”   乔雨润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决然道:“不可能!”   她冷笑道:“她还敢在今天告状?谁来接她的状纸?”   “也不知道她能告谁。”幕僚笑道,“告龙莽岭盗匪?那接了也无妨,事后再交给西凌总督府,责成他们查办,至于查不查得出结果——龙莽岭盗匪还存在吗?”   乔雨润浅浅一笑,“是啊,她总不会去告康王吧。”   “给她十个胆子也没可能啊。”乔雨润莞尔,“她还是多操心自己吧,我原先还担心她胆大包天,派人去刺杀康王,好在她没敢。如今康王来了,必然要追究咱们西局被杀百多人的事情,她还是自求多福吧。”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   远处锣鼓喧嚣,视线尽头隐隐现出金顶绿呢大轿,康王王驾到了。   自西陵总督董旷以下,都赶紧迎了上去。   太史阑作为昭阳城目前的代府尹,站位仅次于总督董旷和总督府几位副使,但她并没有立即跟着上前,动作稍微慢了点。   她一慢,原本出轿要迎上前的乔雨润也慢了慢,靠在一边,眼角瞟着她。   太史阑等在人群后,带着她的护卫苏亚和于定,顺着人流向前走。   董旷等人迎到大轿前,恭敬地说完欢迎词,躬身等待王驾出轿。   康王素来平易近人,按照惯例,以往这种场合,他都会出来,和当地官员百姓说上几句,再回轿进城。   今天却有点奇怪,康王的轿内并没有动静,倒是有点奇怪的声音,像是谁的鼻音轻轻一哼,声音娇媚。   第二辆大轿里的章凝也有点奇怪的探出头来望了望,但是康王在前,康王没有下轿受礼,他是不能先下来接见地方官员的。   董旷等人腰都弯酸了,才听见康王的声音从轿中淡淡传出来,“免礼,本王今日身子不好,不便下轿和诸位相见,请代本王谢过诸位相迎父老,直接进城吧。”   董旷连声应是,转身,便要吩咐开道。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   太史阑一捅身边披着连帽披风的“苏亚”,疾声道:“上!”   “我……”裹在披风里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发出的是男声,“我怕……我怕……我……我不要告了……”   太史阑一眼看见董旷已经转身,官员将要退开,轿夫们再次抬起大轿——来不及了!   她忽然抬脚,一脚把身边假冒苏亚的陈暮,给踢了出去!   与此同时她大叫,“草民陈暮,求康王殿下申冤!”   “砰”一声闷响,陈暮被她踹出去,正正撞到轿前,惊得“啊。”一声大叫,倒和太史阑那声申冤相呼应。   陈暮此时上了贼船下不来,只得立即也一声大叫,“求殿下申冤!”   众人此时还没反应过来,眼神都直勾勾的,轿内人似乎也愣住了,毫无声息,董旷回头怒瞪太史阑,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殿下怎么会接这种状纸……”   果然一阵寂静后,轿内一个声音不快地道,“哪里来的刁蛮草民,竟敢冲撞……”   话还没说完,轿内忽然伸出一只手,接过了状纸!   众人如被雷劈,惊得呆在那里,连刚刚赶过来的乔雨润都愣住了。   轿内说话的康王似乎惊讶更甚,以至于话截断了好一会没接上,半晌才怒声道:“你——”话出口似乎又觉得不妥,急忙停住。   外头陈暮一看接了状纸,立即大声道:“草民陈暮,状告当朝亲王康王殿下,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指挥西凌当地通城、北严官府与龙莽岭盗匪勾结,截取当地富商行商财物,及杀人灭口之罪行!”   ------题外话------   年会复选开始了。   去年投票,我以超出第二名近双倍的票数,拿到了第一。去年的非凡成就奖,完全是读者们捧着我,让我触及。   作为小众文作者,我能有今天,从来都只靠读者。这一路走来相互扶持,没有你们,早在那惨淡的最初,我便已放弃了无数次。   还在前行,是因为身后一直有人扶着我肩,说我们都在。   我站在什么位置,从来都是你们给予,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复选投票时间从813到913,老位置投票,这次100点一张票,所以我绝不敢要求读者为我多花钱,只想请有打算给我送钻石鲜花的亲,把钻石鲜花省下来,换成票票投一投,便感激不尽。   请大家投票集中选择一项,以免票数分散,至于哪项——大家觉得我该在什么位置? ☆、第十九章 我要保护你   天这一刻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所有人的嘴张到都可以看见扁桃体。   康王竟然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状纸!   竟然有人一开口,就告了当朝亲王!   还当着这亲王的面!   南齐自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董旷张着嘴,发出了“啊啊”的声音——此刻他心中满是悔恨——当初应该宁可一头撞死,也不要太史阑成为他的下属!   这个超级惹事精!   “你——”康王的怒声几乎要冲翻轿顶。   轰然一声响,轿顶真的被冲翻了,一条红衣人影冲轿而出,半空中一声娇笑,脚尖在轿身上轻轻一点,身子如惊鸿般一掠不见。   众人只嗅见一阵香风,隐约对方身形窈窕,似乎是个女人。   每个人的眼神在震惊之后,都添了玩味——康王轿子里藏着个女人?难怪刚才不下轿。   轿子翻倒,康王跌了出来,袍袖里赫然夹着那封状纸。   康王一低头看见,眼神暴怒,伸手便要将那状纸撕掉。   忽然人影一闪,大司空章凝以他那个年纪绝对达不到的敏捷,迅速蹿了出来,一把就接过了那封状纸,扬眉笑道:“王爷真是光风霁月,胸怀浩荡!真真好男儿所为!既然王爷已经接下状纸,按照我大齐律令,您应当回避,由三公会同法司会审,这状纸还是交给我吧。”   “胡说,”康王霍然站起,伸手就去夺状纸,“这种胡言乱语的状纸,如何能准?以民告当朝亲王,流配千里,来人呀,给我把这无视朝廷法纪,擅自冲撞王轿的刁民给打死!”   “王爷。”章凝把手一缩,刚才的笑意已经不见,冷然道,“您熟读南齐律法,今天怎么当着下属的面,说出这样字字荒谬的话来?状纸还未查实,如何能先判定它胡言乱语?您接下状纸万众所见,这便意味着朝廷准状,如何能够自己否定?以民告官足可流配,但是以民告王,我南齐律法上却没有处罚,更何况乱棍打死?王爷,您代表朝廷,这些话,还是收回的好!”   “状告亲王的状纸,大司空你也敢接?”   “如何不敢?”章凝眉毛一挑,“再说老夫可无权去接,只有当朝亲王可以接,您——接了!”   “那不是我接的!”康王脸色紫胀。   “哦?”章凝忽然又笑了,小胡子一撇一撇,“那是谁接的呢?”   康王保养良好的小白脸忽然更紫,张张嘴,终究是没说得出话来。   章凝斜瞥他一眼,硬板板地道:“或者王爷可以到太后面前折辩一下,老臣是不能论断的。”   康王干脆把嘴闭成蚌壳了。   两人这一番唇枪舌剑,四面的官员都已听呆了,至于百姓,早已驱散开去。只是众人还不肯走远,都在远处兴奋地指指点点。   董旷看着这两个朝中大佬当街唇枪舌剑,大汗滚滚而下——这下好了,直接卷入最高等级的朝争中去了,听闻三公一直和康王不对付,还以为这些贵人好歹能维持住场面功夫,谁知道吵起架来,也就是村巷农夫水准。   “王爷,章大司空。”乔雨润此时终于插上话,急忙上前施礼,道,“太后有令,一切重大刑案,当地西局都有权监督或参与侦缉,西局乔雨润,愿为两位效犬马之劳。”   “正当如此,”康王松口气,立即接话,“本王觉得……”   “下官,昭阳同知太史阑。”忽然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打断了他的话。   听到这个名字,大佬们都眉头一挑,康王霍然抬头,连章凝都赶紧转过身来,睁大了老眼,看那模样,恨不得掏个眼镜出来立即戴上。   太史阑已经走上前来,一手还扶着两腿有点发软的陈暮。   大佬们眼神一缩。   对面的女子,穿着合身的官服,女子穿男子官服,一般总会觉得有些古怪,南齐官员的官服颜色又是靛青色,很厚重的颜色,把人的脸总会衬得灰扑扑的。但这样的衣服穿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只令人觉得挺拔,觉得修长,觉得大气而鲜明,像郁郁的青松,傲然立在地平线那端。   而她双眉舒展,狭长的眸子眸光坚定,脸部线条精致利落,一种宜男宜女的俊美。   很少见的容貌气质,一时很难说美或不美,但却可以肯定,绝对是一眼不忘的类型。   康王的眼神缩起,他很快想起,面前这个女子,虽然出身微末,却能算上皇朝最高统治者的敌人,马上,也会是他的敌人。   真难以想象,并令人不舒服。   章凝的老眼里,却充满欣赏,如果说之前他听说太史阑的事情,还觉得有夸大的成分,可今日一见本人,感受到那般超拔少见的气质,阅遍天下英杰的老臣立即觉得,所谓传言,果真不虚也!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事!   “太史阑,你有什么话说?”章凝眼看康王似乎要说话的样子,赶紧抢先。   “下官以为,西局不适合参与此案。”太史阑淡淡道,“在陈暮今日拦王驾告状之前,下官刚刚也接了一张状纸。根据那张状纸叙述的内容,下官以为,西局理应回避。”   “什么状纸?”康王和章凝异口同声,随即两人对视一眼。   噼里啪啦似有火花。   太史阑丝毫不受影响,对章凝躬了一躬,“已经涉及案件秘密,不宜在此地谈及,请王爷和大人移步总督府或昭阳府,择日开审之后,下官自然会令首告者出面。”   “那是自然。”章凝立即对自己随从道,“将状纸誊抄一份,连同今日事一并写个折子,快马传驿回京,请陛下和太后旨意,着大司徒大司马及刑部尚书立即赶来昭阳城,择日开审。”   章凝的人领命而去,康王和乔雨润,阴冷地注视着那人的背影,康王对乔雨润使了个眼色,乔雨润不动声色点了下头,便要退下。   太史阑忽然道:“此案也和西局乔大人有关联,请章大司空对此有所安排。”   “太史阑你是要血口喷人吗?”乔雨润站定,冷笑。   “太史同知。”章凝和颜悦色地道,“这话不能轻易说,是有人状告西局吗?状纸如何说?”   “是,”太史阑一点头,“龙莽岭残余盗匪,状告西局指挥使乔雨润,为虎作伥,杀人灭口。”   她只说了这两句,便闭嘴,章凝更加眉开眼笑地道,“啊,那就是有嫌疑了,按照律令,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西局知法犯法更罪加一等,此刻虽然还没查实,但乔指挥使身有嫌疑,理当暂停西局指挥使之职。老夫觉得,暂停不必了,但是乔指挥使最近不宜再回西局,并指挥西局诸般事务,西局可暂由西凌总督府代管,待乔大人洗清冤屈后,自当官复原职。”   他巴拉巴拉说完,也不管康王和乔雨润什么脸色。   乔雨润咬着下唇,一声不出,章凝每句话都扯出朝廷律令,她无法反驳,她也可以不买章凝的帐,但最起码,她现在是无法正大光明的离开,去安排堵截章凝派往朝廷报信的人。   她心中暗骂——章凝这老家伙也确实狠,寻常人遇见这样的事,好歹也要等进了府,找了人,自己慢慢斟酌写奏章,再往朝廷报,哪有他这样的,站在这里就把事情决定了,自己一步不挪窝,连奏章也不亲自写,摆明是这老家伙明知其余人限制不住康王和她,这是要亲自监视了。   “就这样吧,回府再说。”章凝捋捋胡子,“董总督,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为殿下安全计,老夫建议你立即行文上府大营,请他们调派一营兵力前来守卫,本来老夫应该同殿下一起住在你总督府,现在老夫即将主审此案,殿下却要回避,老夫已经不适合再和殿下一起住在你府中,这样吧,”他转向太史阑,“昭阳府可有空屋,能否容纳老夫借住?”   “昭阳府之幸。”太史阑躬身。   “按例,请上府大营给昭阳府也加派人手,保护钦差安全。”   “是。”董旷瞧一眼脸色气得发白的康王,只好低声答应。   章凝又瞟一眼乔雨润,“乔大人停职期间,不宜再回西局,也不方便住在总督府,当然案情未定前,更不适合让你下狱委屈了你,不如就和老夫一起住在昭阳府吧,放心,你的安全,老夫保证,如何?”   乔雨润还能“如何”?老章每句话都卡在理上,她只能含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下官听凭章大司空安排。”   太史阑立在一边,眼神满意。   她本以为今日接了状纸后,也会有一番艰难应对,没想到老章这么给力,反应快捷,面面俱到,强硬而又委婉地迅速将康王和乔雨润给卡住了。   久经宦海的老鸟,果然不同凡响。   康王有心要发作,可是今日接状,众目睽睽,他和章凝结怨,也是众人所见,此刻反而不能有任何动作,否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要以示坦然,就必须“回避”。   他只能铁青着脸,冷冷一拂袖,转回自己轿中,大轿抬起,康王起驾。   一行人各怀鬼胎,同行一路,章凝先“亲自安排康王殿下入住并打点殿下起居。”在董旷为康王精心准备的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就风水、装饰、守卫、风向等等发表了一箩筐的看法,一直赖到上府大营接令赶来,才闭嘴告辞。   气得康王两眼发直——一路同行,也没见你老章这么关心我过!   章凝随即带着太史阑和乔雨润去昭阳府,更多的上府兵护卫住了这个队伍,太史阑有点不解,问:“大人,不知道您调上府兵护卫康王,是什么意思?”   章凝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好学很赞赏,低声道,“就算殿下得回避,但其实无论谁在此刻都不能干涉他的自由,所谓调上府兵保护,不过是为了不方便他们西局通信而已。”说完嘴角对着乔雨润一努。   太史阑点点头,章凝却又道:“你不错,有勇气,此举胆气,老夫自愧不如,只是……”   太史阑转头看他。   章凝却欲言又止,半晌苦笑道,“算了,老夫尽力吧。”   迎着太史阑澄澈平静的目光,他有些犹豫的转开头,心想还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却不知道康王得太后信重到什么程度,马上康王想必就有密信给太后,只要太后一阻拦,这案子只怕未必能审成。   却忽然听见太史阑清晰地问:“章大司空可是在担心太后那边?”   章凝霍然回首。   他眼神里泄露太多惊异,还有担忧,太史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老臣眼底,虽然难免宦海浮沉历练出的城府和狡黠,但看人时并无躲闪,一般坦荡。   太史阑想起容楚对这位大司空的评价,说他外表耿介,实则胸有城府,但忠心王事,绝无二心。   她相信容楚。   看到章凝眼底忧色,她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大司空入住我昭阳府,是太史阑的荣幸。”太史阑道,“我那里有个人,仰慕大司空良久,一直希望能见大司空一面。”   章凝心事重重的模样,随意一挥手,“那你带他来见见。”   太史阑看他不当回事模样,慢慢抿了抿唇。   嗯。   那就见吧。   你会很惊喜,很惊喜的。   ==   进了昭阳府,乔雨润坚持要西局探子来保护她的安全,太史阑坚决不同意,两个女人险些又顶上,最后章凝打圆场,太史阑的护卫撤出重要人物居住的后院,换由上府兵进驻保卫,然后西局的探子可以在府外停留。   太史阑一进院子便吩咐,“把景泰蓝抱来。”   小子很快被带了来,今天迎接康王,太史阑当然不会带他去,此刻小子一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模样,老远笑呵呵地伸手要她抱。   太史阑蹲下身,接住了他,景泰蓝受宠若惊,用口水洗她的脸。   太史阑抱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心中却涌起一股淡淡的悲怆。   这个孩子,在她身边不过数月,却已经生死相随,亲近如血脉亲人。然而现实又要森冷地提醒她,她和他毕竟没有血脉缘系,人生里最美好的数月过去,他终究要离开她。   而现在,她已经不得不开始告别的序幕。   她要为景泰蓝回朝做铺垫,要为景泰蓝真正找到强有力的靠山,之前,幼小的景泰蓝被藏于深宫,他那躲在帘子后的娘,不会给臣子任何机会接近那高高在上龙椅上的孩子,一大批老臣忧心国事,关心帝王,但那只是出于对南齐国运的担忧和自身的责任感,对于皇帝本身,他们感觉陌生而遥远,不知他性情不知他喜好,不知他深宫岁月无比寂寥,不知他小小年纪经历过什么。   章凝足够可靠,之前的表现也证明了他是朝廷清流,容楚也说过,三公正直,是对抗康王的重要力量,之前一直对陛下“天花休养”的说法表示怀疑,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让三公知道真相。   现在,是时候了。   只是这一捅破,景泰蓝离开她的日子也便不远了。   她将脸紧紧贴在景泰蓝细嫩的小脸上,只觉得心情酸酸涩涩,充满无奈和淡淡忧伤。   那是不想离别却不得不亲手将他推开的忧伤。   景泰蓝忽然安静了下来,这个敏感的孩子,也感觉到了她难得的情绪波动,小鼻子在她脸上嗅了嗅,奶声奶气地问:“麻麻,你不欢喜吗?景泰蓝没有偷吃甜食哦。”说完给太史阑看他雪白整齐的大牙。   太史阑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乖得很,景泰蓝,你其实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真正名字。”   景泰蓝眨眨眼,心想麻麻就是矫情,稍微一打听不就晓得了?再说那名字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现在这个。   “我叫蓝君瑞。”他道,“景泰蓝蓝君瑞。”   “嗯,瑞瑞。”太史阑抱起他,“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最近很少抱景泰蓝,理由是他已经足够强大了,不该再让女人抱,景泰蓝磨了好久也不理,此刻景泰蓝终于蹭到她怀抱,欢天喜地立即抱住了她的脖子,*娇地靠在她颈侧,觉得瑞瑞这个称呼,听起来好舒服。   太史阑近期已经不太允许他过分撒娇,但很明显她今天好说话,小子就得寸进尺,在麻麻身上嗅来嗅去,笑得眉眼花花。   和景泰蓝轻快的心情不同,太史阑的步子却有点沉重有点慢。   走出一截,看见住着章凝的院子,她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不,还是要问问景泰蓝的意见。   哪怕他回归是必须,但在此之前,也必须尊重他的感受。孩子知道自己的意见被重视,他才能找到自信,不受伤。   “景泰蓝。”她摸摸孩子的大脑袋,问,“你想家吗?”   景泰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身子忽然一僵。   再回头时他眼神里已经满是惊恐,“不,麻麻,我的家不是在这里吗?”   太史阑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孩子的敏锐和恐惧,如此直击人心。   可是,这世间多少苦困,总是要学会面对的。   “景泰蓝。”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该知道,我指的是哪个家。”   “那不是我的家!”景泰蓝激烈地反驳,随即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麻麻,你要赶我走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我改,我改!”   太史阑干脆在路边青石上坐了下来。   “不,没有人要赶你走,没有人说你有错。”她把他放在膝盖上,对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孩子,从东昌城外捡到你,这一点我就再没变过,这辈子,我永远不会离弃你。”   景泰蓝仰起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跟着太史阑久了,也学会了她直视他人双目看人内心的习惯。   太史阑抱着他,想着这孩子还是迅速长大了,记得在不久以前,第一次试探地和他说离开的话时,他撒泼闹事,拼命踹她的肚子。   而现在,他甚至不哭。   这是该欣喜还是该心酸?她不知道,只觉得这一刻,心沉甸甸的,都是湿润的水。   “麻麻。”景泰蓝看了半天她的眼睛,似乎得出了让自己安心的结论,开了口,“我必须回去吗?”   太史阑抱了抱他。   “我只是觉得,我无权替你做任何决定。”她道,“景泰蓝,你自己选择,要么留下来,一生戴面具,做个普通人,做太史阑的儿子,我一生拼尽全力保护你,必不让你死在我前面;要么……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不能再唤我麻麻,可是我还是会一生拼尽全力保护你,必不让你提前死在那个冰冷的宝座上。”   景泰蓝沉默,将脸贴在她心口,半晌他幽幽道:“麻麻,我真的不想回去。”   太史阑吁出一口长气,拍拍他的脸,“好,那我们回去。这个人,咱不见了!”   “不……”景泰蓝还赖在她怀里,圈住了她的腰不让她动,“可我要回去。”   太史阑手一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他。   景泰蓝却没有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小子玩着她的扣子,把扣子放在嘴里咬,咯嘣咯嘣脆响,似有仇恨。   “麻麻刚才说,要一生保护我。”他慢吞吞地道,“可是景泰蓝记得,麻麻说过,没有谁该一生保护谁,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只有对等,才能长久。麻麻还说过,每个人都有其生来的责任,丢弃责任的人,是可耻的。”   太史阑很欣慰他不管懂还是没懂,都将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清楚,一字不差。   “景泰蓝刚才忽然懂了。”景泰蓝道,“我是男子汉,我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我是麻麻的儿子,这些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只要麻麻保护我,我应该学会保护麻麻,而我只有回到那里,我才能保护麻麻。”   太史阑望定他的眼睛,孩子眼眸清澈,写满坚定。   她忽然仰首望天,动作有点用力,景泰蓝仰头看着她,若有所悟,忽然笑嘻嘻咬着手指道:“麻麻你哭了吗?没有关系哟,我不会笑你的。”   太史阑吸一口气。   这个孩子,自相遇开始,她以直接而不迂回的方式,拼命想要他成长,如今他经历战争血火,人间风霜,终于成长,她为什么这么心酸?   随即她垂下脸来,眼眶里有晶莹闪动,景泰蓝果然没有笑,小脸近乎严肃地对着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他对着那点湿润发了阵痴,忽然将手指凑到唇边,小嘴抿了抿。   “麻麻为我流眼泪。”他笑呵呵地道,“气死公公。”   太史阑先是忍不住一笑,觉得这孩子思维真诡异,怎么想到容楚身上去的?随即又一阵心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三岁的娃娃,已经学会强颜欢笑,博她欢喜了。   他珍惜他的眼泪,正如他珍惜和她相处的一切。   “没有关系。”景泰蓝直起身,抱住她的脑袋,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保护了麻麻,麻麻才能一直在我身边,你说过一直保护我的。”   太史阑想,一个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透彻,确实,景泰蓝回到那个位置,她留在景泰蓝身边的可能性才最大,虽然她不忍,但这就是事实。   “我们都要努力强大。”她吻了吻他的额头,“麻麻不得不要求你很多,因为我们的敌人都太强,我不希望你暴毙宫中,正如你也不希望我横死路途。”   “不会的。”景泰蓝抱住她,发誓一般地道,“我不允许。”   “很抱歉和你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太史阑唏嘘一声,“因为接下来我就要问你正题,大司空章凝来了,你要见他吗?”   她将近期发生的事,和景泰蓝用最简单的话语描述了一遍。   景泰蓝慢慢爬下她的膝盖,不再要她抱,而是牵住了她的手,走向那个院子。   “麻麻,我们走吧。”   “我们走。”   一大一小两条人影,慢慢走出,影子很长,覆盖在路的尽头。   ==   片刻后,章凝听见了敲门声。   大司空挥挥手,让护卫去开门,门开了,他愕然瞪住太史阑牵住的小人儿。   听太史阑那么慎重的语气,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为此特意等在屋子里,谁知道等来的是这么一个小不点。   太史阑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平静地躬躬身,道:“大人,听说您有要事传我。”   章凝若有所悟,瞟她一眼,对屋子里的护卫侍从们挥挥手,“我和太史大人有话要谈,你们都下去。”   人都离开了,最后离开的还关上了门,太史阑顺手关上窗子,她少见的慎重,让章凝皱起了眉,心中忽然有种压抑的紧张。   他忍不住要失笑,觉得自己被神神鬼鬼的太史阑影响了。   他的眼光在景泰蓝身上掠过,漫不经心的,随即忽然一顿,停了停,又扫了回来。   第二眼再看时,他的眼神里多了惊异和不确定,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看了又看,试探地笑道:“太史大人,这是你的儿子吗?这身形气质,看着真是出众……”   景泰蓝忽然上前一步。   小小孩子,此刻这一步伐,和平日里短腿乱晃截然不同,沉稳的,端肃的,缓慢的,只是一步,便走出了风华,走出了一分尊贵的气质。   章凝身子一僵,停住。   景泰蓝面对着他,抬起手,撕开了自己的面具。   ------题外话------   先别说字少,太忙,先上第一更,本来也打算就这一更了,毕竟真的时间各种不够,不过看看年会的票,真是不好意思少更。读者给力,作者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没说的,拼了,晚上七点左右,会有第二更,算是谢谢大家。   年会票给力,月票却危险,这人生忒跌宕忒戏剧。嘿,最近进来的新人们,以及兜里或许刚生出票的相好们,有没有人扔扔票,给俺的二更打打气? ☆、第二十章 救你媳妇去(二更)   面具撕下,还是一张玉雪可*,粉嫩团团的脸,只是和先前那个又不一样。   章凝看清楚那张脸时,大大晃了一晃,脚跟一撤,后腰撞在了书桌上。   随即他抬起手,指着景泰蓝,“你……你……”又转头,指着一边站着的太史阑,“你……你……”   可怜三榜进士出身,辩才无碍的章大司空,一生里第一次结巴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什么你?”景泰蓝声音稚嫩却清晰,“章大司空,还不快来拜见朕?”   太史阑第一次听景泰蓝这样自称,听着觉得有点想笑。   章凝的眼珠子却险些又掉了出来。   “这……这……”他原本十分震惊,此刻却更加惊讶,愕然道,“你说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张脸的主人,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口齿不清,不会走路,大眼迷离口水滴答,赖在宫女怀里不住蹭人家的胸。   此刻脸还是那张脸,但精神、气质、言辞,都脱胎换骨,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章凝终究老成持重,并不肯因为面貌的相似便贸然相认,毕竟在官方的说法里,陛下“出天花”正在宫中休养,因为先天娇弱,又染了风寒,太医说最好避见外人,好好静养半年到一年才成。   怎么可能在这离丽京几百里的地方,西凌首府昭阳城内,又见一个陛下?   何况这个孩子,气质精神和原先陛下相差太大了,个子似乎也高了不少,小脸虽然还是粉嫩团团,但眉宇间有种寻常孩子不能有的坦然畅朗之气——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家陛下可连寻常孩子都不如,那就是个小纨绔!   “太史阑。”他沉下脸,盯着一边的太史阑,“你这是什么意思?带这么个人来哄骗老夫,你不知道这是杀头重罪吗?”   太史阑撇撇嘴,对景泰蓝一抬下巴。   “章大司空。”景泰蓝爬上旁边一张椅子,站到与章凝平齐的地方,垂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信她,难道连朕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嘛?”   章凝一惊,脸上变色,景泰蓝扒着椅子,瞅着他的眼睛,“章卿家为国操劳,夙夜匪懈,听说因为长期彻夜办公,得了寒腿之症,哀家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里有南羌属国进贡的血参,对风寒之症有奇效,今日便赐予你吧。”   他翻着大眼睛,捏着嗓子,拖着长而雍容,微懒的声调,没学出太后娘娘的尊贵,倒像个装神弄鬼的老妖婆。   章凝却听得浑身一颤——这是半年多前,在御书房,太后有次单独召见他的时候说的话,当时只有太后和陛下在,陛下在一边榻上玩蛐蛐。   他霍然退后一步,随即砰一声跪倒尘埃。   “司空章凝,参见陛下!”   一声参拜虔诚尊敬,太史阑眯起眼睛,心中忽然一空。   景泰蓝也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爬下椅子,亲手将章凝扶起,“章大司空请起。”   章凝爬起来的那一刻,老泪纵横。   “陛下……陛下……万万想不到,真的是您……”他拉着景泰蓝的小爪子,反反复复看不够地看他,“您长高了,也比原先看着精神了,还有这话说的……真是流利,天啊……别怪老臣失礼,几个月不见,您变化真大,真喜人,老臣都不敢认了……”说完连连用袖子擦眼睛。   太史阑瞧他真情流露,唇角微微翘起,只觉心下略有安慰。   “我还会很多呢。”景泰蓝被他一夸,顿时沾沾自喜,原形毕露,拉着他的手,绕过他书桌,道:“这个是《山河志》,一共说了南齐十三行省七百府县六百大山五条主要河流,这是《大学》,我已经全部背完了哟,这是《南齐史略》,我念到第十三章,高祖皇帝封禅,八方来朝……”   他滔滔不绝,太史阑频频摇头——轻狂!轻狂!   章凝却喜得张大了嘴,不住问“是真的?”“《史略》您也开始看了?”“《大学》您不是一直一背就要睡觉来着?”   “麻麻……啊不太史大人教的哟。”景泰蓝不忘记替太史阑表功,“我会了很多哦,我认得南齐所有的山川大河哦,我还记得咱们的龙兴史哦,哦对了我的字也写好啦,大司空大司空我写字给你看……”   章凝向太史阑投过感激又惊奇的一眼,忙着看景泰蓝的鬼画符。   “……啊?您写的这是什么字?弯弯曲曲的,是南洋文吗?南洋文您也学会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呵呵你不会吧?来我教你,bitchisbitch,贱人就是……”   “咳咳。”太史阑咳嗽。   再吹下去要露馅了,保不准老章的感激就要变成对她的追杀。   景泰蓝瞬间醒神——牛皮吹狠了!急忙四十五度天使角甜蜜微笑,从站着的椅子上爬到了老章的身上。   老章惊得两眼发直,向后一蹦,险些没把景泰蓝给蹦下来。   “陛下……这……这……这使不得……”章凝手足无措,慌乱地要把景泰蓝捋下去。   “大司空。”景泰蓝抱着他的脖子,甜蜜蜜地道,“听说小时候你也抱过我的啊,父皇还说,你会永远对我好,现在你不喜欢我了吗?”   章凝手一停,想起自己确实抱过这孩子,那时他还还在襁褓中,先帝子嗣不旺,先后生了七个儿子,大儿痴二儿傻,三儿有残疾,四儿蠢,五儿六儿虽没什么残缺,却资质平常,先帝无数次对他们这些老臣叹息,说蓝家是遭了什么诅咒,还是他为政无德,为何子嗣上如此不利,所以这个最小的儿子健健康康生下来时,先帝十分欢喜,欢喜得过了头,满月酒都喝醉了,拉着一帮亲信老臣,要他们都抱一抱新生儿,说是沾沾这些名臣文成武德的喜气。大家也便都抱了抱,还记得那孩子眼神明亮,看起来一股机灵劲儿,当时都为先帝欢喜。   没多久这孩子立为太子,他们见得就少了,再没多久,先帝忽然驾崩,这孩子做了皇帝,太后垂帘,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帘子后那厉害的女人身上,前头那个打瞌睡的小孩子,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再之后忽然发现这孩子,一样的不成器,不*读书,不会讲话,不能走路,时常困倦,除了摸宫女的大胸脯之外别无*好,老臣们聚在一起,时常忧心忡忡,都觉得是不是上天不佑南齐,为何偌大一个国家,连个像样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难道真的要女主当国,改朝换代吗?   此刻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嗅着那一股清新香气,想着当年他散发浓浓乳香的小身体,也曾抱在自己怀中,老章的心里,忽然便迸发出一股久违的柔软来。   他已逾知命之年,家中也有一两个绕膝承欢的孙儿,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天生有一份疼*之心,此刻抱着景泰蓝,一时忘记他那万乘之尊的身份,也忘记自己素来恪守的礼教规矩,忍不住便心情激荡,将景泰蓝抱得更紧了些。   景泰蓝趴在他肩头,揪了揪他的翘胡子,对太史阑眨眨眼睛。   太史阑唇角一勾,想着这混小子,真是每一瞬间都在迅速长大,先提起往事让老章动情,再以孩童身份让老章心疼,卖萌卖得把老章都瞬间拿下。   “好啦,我的主子。”章凝抱了一会,终究不习惯,将景泰蓝抱下来,放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才问太史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和陛下相遇的。”   他一旦面对太史阑,又恢复了严肃神态,甚至带着一分警惕和防备。   太史阑明白他的心思,是怕她心术不正,也不解释,只将遇见景泰蓝的经过,简单扼要说了一遍。   老章听得脸色变幻,震惊之色现于言表,末了才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们也觉得,陛下实在没道理这么久一面也不露,那奶娘的事儿我也知道,只是再回头查的时候,那奶娘家都烧成白地,一个人也找不着……这女人,真是大胆!”   “只是。”他忽然神色转厉,“你和陛下相处,发现他的身份,为何不送他回宫?任他流落在外?他若有个闪失,你要如何承担?”   景泰蓝一见他对太史阑疾言厉色,立即撅起嘴,抬起靴子踢他的小腿,老章不理他,目光灼灼盯着太史阑。   “你或者可以问问他自己。”太史阑道,“我不想把一个中了毒,没有母*,没有人关怀,时刻处于危机之中,好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的孩子,再送回虎穴里去。”   “你这叫什么话!”章凝眉毛耸动,“皇宫怎么叫虎穴……等等,你说,中毒?”   他霍然转头,注视景泰蓝,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眼泪汪汪地道:“中毒好久啦,总是好困,好想睡觉,太史大人说,这是慢性毒,再吃下去,我和哥哥们一样变成傻子……大司空,我好怕……”说完含泪咬手指,四十五度楚楚可怜角看着他。   太史阑之前已经和景泰蓝商量过,一句都不提容楚在此事中的作用,以免给他带来麻烦。   章凝此刻的震惊终于写在脸上,嘴张了半天没说出话啦,半晌抢上一步,半跪在景泰蓝脚下,磕头,“老臣等保护不力,让陛下身受危难,罪该万死!”   “大司空,这不怪你们。”景泰蓝滑下椅子,抱着他花白的脑袋,假哭,“呜呜,你知道就好了,以后你们保护好我就行啦,我终于有救了……”   太史阑默默转身,抚胸——恶心感又一次沸腾了……   一老一小抱头痛哭了一阵,当然一个哭得真心实意,一个陪着干嚎,嚎完了章凝替景泰蓝擦擦那几颗好不容易憋出来的鳄鱼眼泪,抱着他情真意切地道,“老臣既然找到了您,可不能任您再流落在外,老臣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您的安全,老臣这就写信给大司马大司徒……”   “大司空且慢。”   章凝回头看太史阑。   “大司空是要送陛下回宫么?”太史阑道,“仓促之间?毫无准备?”   “你什么意思?”章凝眯起眼睛,“难道任陛下流落在外?这非人臣应为!”   “擅自让陛下蹈险,才非人臣所为!”太史阑一步不让,“大司空为什么不想想,陛下是怎么中毒的?”   章凝一震,默默无语。   “不查清真相,不去除隐忧,不解决问题,就把陛下送回去。”太史阑道,“陛下不肯,我也不肯!”   章凝眉毛一挑,似要反驳她的大逆不道,然而一看她的神情,再看景泰蓝大头狂点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他老眼没瞎,看得出来这两人的猫腻,陛下每次说“太史大人”的时候,都显得别扭,很明显平日两人极其亲近,陛下该不会连“娘”都喊上了吧?   章凝相信,太史阑那个狂徒,绝对不知道什么上下尊卑,一定会坦然接受这个要命的称呼的。   老章凝默默捂住了胸,决定之后要好好教育一下陛下,将来可不能在正牌娘面前喊漏了口。   “你到底要怎样?”他看看两人,叹息一声,“无论如何,陛下长期在外,我也绝不能答应你,国不可一日无主。”   “国不是有女主么?”太史阑唇角弧度讥诮,“少了陛下这么久,妨碍什么了么?”   “牝鸡司晨,非国家之福!”章凝烦躁地道,忽然眼睛一睁,“太史阑,你在这个时候让我见陛下,莫非你另有用意,你是为……你是为龙莽岭案件?”   “大司空智慧超绝。”太史阑没啥诚意地捧他一捧,“我希望陛下回宫之前,朝中三公能先为陛下争取一定的权柄和自由,以及能够确定保护他。否则陛下回去,也是羊入虎口,他那么小一个孩子,要被宫廷吞噬,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您要是做不到,我宁可今晚就拐着陛下消失,从此天涯海角,做我们的普通百姓去。”   “胡说!”章凝胡子一翘,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老夫如何不懂你的意思,只是……”   “这就要说到龙莽岭案件。”太史阑坐了下来,景泰蓝自动爬到她腿上,太史阑揪着他脖子让他坐好,老章瞅着,只有装看不见。   “大司空也知道,龙莽岭案子虽然接了下来,但是康王一封密信到太后那里,这案子能不能开审还很难说,那么,如何能让太后不予阻扰?这就是我今天带陛下出现在大司空面前的原因。”   “你是说……”章凝眼睛一亮,“转移太后注意力?”   太史阑不语,心想怎么做你还要我教?宗政惠对外宣布陛下休养,心中定然发虚,也定然令康王属下的西局好好寻找。此刻如果章凝等老臣,露出明显的怀疑,言语透风威胁她,她难免慌乱,也难免因此迁怒西局乃至康王,如果章凝等人做得好,令她对康王产生怀疑,那么她想要惩戒一下康王,平衡一下势力,收敛他的气焰,就此放手龙莽岭案也是有可能的。   身居高位者性多疑,没有永远的朋友或亲人,太史阑没见过宗政惠,但依旧觉得,这女人既然能走到今天,必然也是这样的。   宦海老手一点就透,章凝果然迅速进入状态,开始思索着如何措辞上书,如何串联同僚,如何给太后隐晦地施加压力,以实现龙莽岭案件顺利开审。   他一边思索,一边时不时看一眼景泰蓝,越瞧越惊奇,越瞧越满意,想着几个月前小纨绔,对比现在端正流利的娃娃,真是恍若梦中。   是太史阑改变了他吗?   那么多师傅两岁给陛下启蒙,毫无长进,怎么一个太史阑,看起来作风强硬不温柔,偏偏就打磨了南齐最要紧的那个孩子?   章凝叹息,觉得人生真是充满异数,或许,危机中的南齐命不该绝,等来了一个契机。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下巴搁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却在想着这风云深深,前路未已,怀中的孩子看似拥有天下之大,但还没能走进一个丽京。   ==   太史阑把章凝拉入自己阵营,准备开审龙莽岭案的时候,皇宫内宗政太后也在打着自己的主意。   “太史阑胆子越来越大。”她啪一声将一封密报合起,冷声道,“杀我西局一百一十八密探,居然还敢砍烂他们尸体,伪装成盗匪,扔去了乱葬岗!”   李秋容偷偷瞄宗政惠一眼,他以为太后要勃然大怒的,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冷静。   “我生气做什么?”宗政惠猜到他心思,冷笑道,“她要自己找死,哀家何必拦着?一百一十八西局人命,她如何能不还?康王已经上书,要在昭阳城另设西局西凌总局,辖制西凌整个行省,哀家已经准了。哀家倒要看看,杀了西局一百多人,仇深似海的太史阑,如何在昭阳城两家西局夹缝之间,活得更久一些!”   “奴才以为,”李秋容慢吞吞道,“夜长梦多,何必和这蝼蚁斗,看久了也怪腻的,不如早些解决了,如果太后允许,老奴愿意亲自出手。”   宗政惠长而尖的护甲,慢慢蹭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眼中有思索的神情,“我这里还离不开你,再说杀鸡焉用牛刀,太史阑的敌人可不仅仅一个西局,还有纪连城,我已经下文给天纪军,从现在开始,天纪军每年拨一个营的人马,入驻昭阳城,纪连城会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太后圣明。”   “你说的对,”宗政惠丢开文书,“我不该为这些蝼蚁费太多心思,但你也不必太高看她,她有本事真的躲过那些敌人,走到我面前,只会让我更快更方便地将她捺死。”   “太后再没有错的。”李秋容垂着眼皮,“不过也许晋国公不乐意。”   宗政惠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那贱人能走到今天,不就是靠着容楚?”她尖声道,“如此情意深浓,割舍不得,真让哀家感动,就是不知道离开容楚,她还能这么活蹦乱跳否?”   李秋容唇角一扯,算是笑了,“自然不能。”   “来人,传旨。”宗政惠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眼神冷冷俯视,寒气四射地道,“今夏南方大旱,未知储粮情形如何,现封晋国公容楚为南路巡察使,巡查南方七行省的粮食储备情况和当地官员政绩,即日内速速动身前往南尧行省,不得延误。”   “是。”   ==   圣旨以极快速度下来,传旨的太监,被催促着骑快马,立即往晋国公府传旨。   传旨太监到的时候,容楚正在和他娘扯皮。   “你又要到哪里去?”国公夫人拉着儿子袖子,不依不饶,“今年来你回家过几次?每次住过几天?这才回来两天又要走,不是我叫玉桃盯着,你是不是又要不告而别?”   容楚眼神阴恻恻的,盘算着玉桃那姑娘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打发了嫁了?   “儿子只是出门逛逛。中瑞那边有行商过来,听说带来一批奇异的玩意,儿子想淘了来孝敬娘亲。”容楚微笑,哄他家老夫人。   “那我们一起去!”国公夫人眉开眼笑来搀他,“你好久没有陪我一起逛街了!”   “行啊。”容楚微笑,一边给管家来钱使眼色,示意他慢吞吞套车,“儿子先去牵马,娘您坐车跟来。”   “不行,你骑马先跑掉以为我不知道?”国公夫人今儿卯上了。   两人正撕扯,一个丫鬟忽然急喘喘跑来,道:“老夫人,公爷,周护卫让人传话,说在一条街外看见有传旨太监来了。”   “这个时候有什么旨意?”容家老夫人还在诧异,容楚已经眉毛一挑,“周七可认得那太监?”   “是景阳殿的黄公公。”   容楚眼神一冷,拔脚便走,“速速备马,立即出府!”   “容楚!”老国公夫人瞪大眼睛,“圣旨要来了,你竟然要走?”   “不走就走不掉了。”容楚拍拍手,对空中道,“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拖住黄公公,延迟他到府中传旨的时辰。”   “你疯了!这要被查出来是大罪!旨意岂是可以怠慢的?”   容楚衣袖一挥,他娘就落到了三步开外,容楚脚不沾地地向外走,一边道,“那便怠慢吧。”   “来人,拦住你家公爷!”老国公夫人急了。   “拦吧。”容楚停也不停,“那您这辈子也没媳妇了。”   “嗯?”正要指挥护卫拦下容楚的老国公夫人,手一停,快步便奔了过来,“等等,你说清楚,什么媳妇?哎,阿楚,阿楚——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救你媳妇去——”容楚的声音已经远远地隔了一个院子,随即有快马奔驰的声音传来,一阵风地远去了。   厅堂里有种诡异的气氛,老国公夫人呆了半天,问身边的丫鬟,“我刚才没听错吧?你家公爷说的是媳妇两字?”   “再没错的。”丫鬟抿唇笑,“公爷还说要去救未来小国公夫人呢,难怪这么心急。”   “难怪这么心急,心急得好,心急得对。”老国公夫人瞬间笑得慈祥可亲,拍拍手,道,“都听见了?你家国公有要事要办,来人,块给我去一条街外,想办法拦黄公公,嗯,不行就把圣旨给偷了,半个时辰之后再塞还给他……”   刚还捋着袖子准备帮容楚拦住老夫人的管家来钱,砰地栽了个踉跄……   ------题外话------   二更送上,累屎俺了。我好勤奋,勤奋得我自己都无比感动,呜呜呜。   谢谢大家的月票和年会票,既欢喜又心疼。万更啊万更,尽量坚持得再久一些。 ☆、第二十一章 痛经是件麻烦事   甩掉圣旨的容楚快马奔西凌,可怜那被偷圣旨的黄公公,一阻再阻,终究没能赶上容楚的脚步,只得携着圣旨再回宫请罪,随后宗政惠命人带着圣旨出京去追,并命沿路府县一路拦截,至于追到追不到,拦不拦得下,能在什么地方追到拦下,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而此时,三公已经光速驾临昭阳城——章凝以最快速度飞鸽传书,三公收到后无比震惊,当即商量后,也赞同了章凝的意见,随后大司马宋山昊,大司徒席哲连夜进宫,也不知道两位大佬和太后说了什么,总之最终他们拿到了太后关于彻查龙莽岭案的旨意,连夜快马奔赴西凌昭阳,而景阳宫灯火一夜未熄,有人听见东西被大力摔碎的声音。还有人听见太后尖声道:“……一个个都背叛我!他竟然去玩妓女……让他滚——”   至于这个“他”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猜。   刑部尚书还在路上,大司马大司徒已经动用了最好的千里军马,奔到了昭阳城,两日后一大早,太史阑一开门,就看见两个满脸黑灰,胡子打结的老头,从马上滚下来,把她挤到一边,张着双手,连声招呼都没打,狂奔进她的府里,连声道:“章凝呢?人呢?快!快!我们要见人!”   一群晨起扫地的衙役护卫兵丁,抱着扫帚傻傻地看——哪来的老疯子?   两位大佬正急得跳脚,忽然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大司马,大司空,两位大人,早。”   两位大佬一转头,这才看见太史阑。   太史阑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才不急不忙走过来,“两位大人太心急了,真是令人惊讶。”   两位大佬瞬间醒悟——章凝传来的消息太震惊,两人急于见到人,查证真相,倒显得过于心急,落在有心人眼里,会引起疑问的。   “你是太史阑吧?”大司马宋山昊点点头,“很好,很审慎。”   大司徒席哲十分沉默,也没有露出赞赏之色,眼神冷漠而又有点警惕地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才不管这些大佬怎么看她,把他们带进章凝的书房,睡眼惺忪的景泰蓝也被抱了进去。   她站在外面,听着很快里头砰嗵砰嗵,大抵老场景又重演了,如此这般来上几回,景泰蓝便可成为爷叔杀手了。   过不了多久,门打开,三位大佬居中而坐,已经恢复了平静和庄肃。   景泰蓝坐在一边吃糖,这几天他缠着章凝给他买零食,整天眉开眼笑,太史阑觉得,隔代亲这种事果然是存在的,眼看着她好容易纠正了小子的吃零食坏习惯,就要给这群老头子给毁了。   “太史阑,多谢你这些日子照顾陛下。”三公谢她,眼神里闪动着感激——照顾还是小事,陛下脱胎换骨才是南齐之福,看看现在的陛下,对比当初宫里的小纨绔,三公幸福得想哭。   “我愿意。”太史阑道,“怎么都无妨。”   三公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女子骄傲而耿直,不卑不亢,不阿谀,不轻狂。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别有心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三公都稍稍放下了心,对望一眼,说起了正事。   “我等前来,为龙莽岭案。”章凝道,“你曾经说过陛下中毒,我们已经派人去查,但凡这种慢性毒药,西局最擅长,只怕此事和康王也脱不开关系,所以龙莽岭案,确实得好好办,借此机会压一压康王党羽的气焰,陛下将来回宫也安全些。”   “请三位大人吩咐。”   “你且附耳过来……”   ==   次一日,西凌昭阳城,龙莽岭案,开审!   一大早整座城都沸腾了,百姓那日迎接王驾,亲眼见了康王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状纸,正引为奇谈,茶楼酒肆,连日讨论,都在说这状纸虽然接了,但未必能开堂审,康王何等身份?南齐唯一的亲王,太后身边最为信重的红人,谁敢审他?只需要康王回京,甚至不回京,一封密信递给太后,这案子,就审不成!   不仅审不成,连带咱们新上任的昭阳同知,女英雄女大人,只怕也要被连累,仕途到头咯。   大多数人持这种看法,也有一部分人,却坚持认为,太史阑自出现在人们视线中,便一鸣惊人,不同凡响,诸般行事,若有神助,有种人生来便是创造奇迹的,或许再创造一次也未可知——她能让康王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状子,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跌一次跟头?   两种说法僵持不下,以至于茶楼酒馆甚至开了赌局,赌太史阑和康王,谁能赢到最后,目前赔率一赔五,大部分人不看好太史阑。   毕竟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悬殊,强权社会的规则,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开审的消息一出来,人们和他们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这样的涉及亲王的案子,这么快就开审了?   这意味着什么?   昭阳城轰动了,昭阳的官吏们激动了,连带周围市县听说消息的人,都源源不断地奔了来,昭阳府门前人山人海,迅速带动了当地摊贩的商机。   卯时开审,一声威武,屏风后转出三位顶戴辉煌的老臣,气度端肃,不怒而威,有识得官服等级的,认出这是朝中三公。   众人更激动了,昭阳虽是首府,毕竟僻处一地,哪有机会见这种国家最高权力之地的大佬们,还一见就是三位?   三公位于其上,随后是刑部尚书,右侧坐下西凌行省总督。左前方摆下一张小桌子,那是给太史阑的。   昭阳代府尹已经算是国家级中层干部,但在这些大佬面前,有个座位还算是大佬们看在景泰蓝面上。   但太史阑最后出来时,民众忽然安静,随后爆发欢呼如海潮!   “好样的!太史大人!”   “居然真开审了,太史大人,我的宝押在你身上啦!”   “给他们来个狠的!为民申冤哪太史大人!”   北严赶来的百姓尤其起劲,在人群外拼命蹦达,大喊,“统统买太史姑娘胜!”   呼声传入堂上,神态庄严的大佬们对视一眼。   这个太史阑,虽是女流,但民间威望,真是前所未见。   之前朝中很有一种说法,说那太史阑沽名钓誉,说她烟视媚行,驭男有术,所谓胜利守卫北严,不过是勾引到了晋国公和他的大总管为她拼命,本身能力平平等等。   然而民心是秤,今日昭阳府堂前一见,真相自明。   何况……三公掀起眼皮子,瞅瞅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的太史阑,嘴角抽了抽。   烟视媚行?   算了吧!   她要算烟视媚行,咱们还算翩翩风流呢!   ……   因为涉及当朝亲王,以及西局指挥使二品大员,案件不会公审,人群迅速被驱散到十丈以外,昭阳府兵丁和上府兵一同把守住整个昭阳府。   人群被隔开,却不能驱散,所有人虎视眈眈盯着里头,也给主审的官员们增加了压力。   “传首告!”   主审的章凝声音威严,衙役的水火棍落在地面上声音沉厚。   陈暮从堂后战战兢兢走了出来,苏亚在他进门前,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想想那些过去的日子。”   陈暮浑身一震,再回头看她时眼底充满泪水,忽然轻声道:“小音……如果这次我报了仇,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苏亚顿了顿,一瞬间眼神有些茫然,似乎被这久违的称呼勾起了回忆,眸底泛出淡淡的痛,随即她握住了陈暮的手腕。   “你做个有勇气的人。”她道,“我们才能有勇气一起走下去。”   陈暮眼底绽出光彩,吸一口气,走上堂。   状纸递了上去,陈暮早已将状纸背得滚瓜烂熟,他不敢抬头,对着地上青砖,一字字将状纸念来,声声泣血。   “……龙莽岭为通城诸盐商行商必经之道。龙莽岭盗匪多年来盘踞此处,以勒索为生。过路盐商,必须以盐引数额十之三四相赠。往来利润,所剩无几。通城盐商曾上告于通城县衙,求施知县主持公道,清剿龙莽盗匪,却毫无下文。去年小年夜,草民之父前去县衙送年敬,无意中发现施知县和一名男子相谈甚欢,该男子正是龙莽岭二当家,草民之父十分震惊,悄然回府,将此事记于往来账本之中。今年开春,草民之父再次运盐过龙莽岭时,被龙莽岭诸匪众拦下,索取往日双倍银两,草民之父一怒之下,和龙莽岭盗匪争吵,随后交银回家,当夜……便遭受灭门之祸,万幸草民当时游学在外,逃得一命,闻讯后连夜赶回,寻到父亲账本后出逃,被龙莽岭盗匪发现后一路追踪,幸得二五营学生们所救……草民一家满门,连同仆佣二十六口,无辜被杀,横死当地,滔天冤情,无处倾诉,草民身负奇冤,犹遭追杀,今日终得以于公堂之上,泣血哀告,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说完陈暮伏地大哭,堂上诸大员面色严肃,内心震动却如波澜起。   官匪勾结,勒索民财,消息泄露,灭人满门。这是十足十的朝廷丑闻,传出去,颜面何存?   陈暮将证据呈上,是他父亲当日的账本,陈暮是家里的大少爷,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大小事儿,他父亲都会和他说一声,当日他父亲就曾拍着账本,对陈暮意味深长地道:“这里头有惊天秘密,保不准能令我陈家再上层楼。”   可惜老陈想得太美好,将某些人的狠毒又想得太简单。不过也幸亏他将这事情告诉了陈暮,陈暮回去后看见满门被杀,当即找到账本,慌忙出逃。   账本里,一笔笔记载了给通城县衙的孝敬,给龙莽岭仿佛交税一般的过路银,还有当日施知县和对方对话始末。   章凝等人翻阅着那对话,眉头一跳一跳。   原话这样写着:   施知县:“今年银两共有多少?”   龙莽岭盗匪:“全年所得过路银两共计十八万三千六百另七两。”   施知县:“这么少?去年不是还有二十二万多?”   龙莽岭盗匪:“大老爷您也知道,今年通城盐商又退出了两家,如果不是我们提高了过路银,这笔银两还得少些。”   施知县:“本府为你们提供诸般便利,压下了所有状告你们的案子,只收你们关于盐商的过路银,已经极为厚道,你们可不许敷衍本府!”   龙莽岭盗匪:“我等万万不敢!”   施知县,“你知道就好,上次要你们好好搜罗的西番名马,可找着了?”   龙莽岭盗匪:“找着了,费了好大事,是一个外地行商,带了一匹万金好马经过通城,准备去昭阳寻买主,我们将他杀了,夺了那马,只是那马形貌特异,高出其余马头足足一头,周身纯黑,唯四蹄雪白,是传说中的踏雪宝马,叫声也清越如击铁,这样的马如果走陆路,太过招摇。草民建议,不如走水路,以船运送,草民有个结拜兄弟,是漕帮副帮主,此事不在话下。”   施知县:“……你那兄弟我也见过,既如此,便让他秘密运送,将这马连同十万银两,送到丽京码头,自有一位马管家等候,你让你那兄弟告诉他,是敬献他主子的寿礼便是。”   ……   大佬们目光闪动,乔雨润脸色变了。   她原本想着陈暮胆大包天,直接告上了亲王,他一介草民,哪里能捉到堂堂亲王的把柄?通城北严的官员就算和盗匪勾结,也万万不可能告诉盗匪此事和康王有关,证据,是万万拿不到的。   没想到居然扯出个“踏雪宝马”!   整个丽京的官员都知道,康王新近得了一匹踏雪宝马,据说是底下官员送给他的寿礼,康王十分喜*,很少使用,为它专门建了新马厩,一些官员慕名去看过,回来都说此马极为特异,整个南齐,都寻不到第二匹。   这踏雪宝马,三公们自然也是知道的。康王有位大管家姓马,大家也是知道的。这当真是极为有力的证据——一个僻处小城的盐商,再编造,编造不出独一无二的踏雪宝马,编造不出那位姓马的管家。   乔雨润端坐着,袖子下的手指紧紧扣着,暗恨康王自大,当初陈暮成为漏网之鱼,她也曾和康王说过,要抓紧时机杀人灭口,康王却不以为然,认为地方官员无论如何不会让一个盐商知道此事和他有关,一个区区草民,怎么可能掌握和亲王有关的证据?太过兴师动众,反而可能引起政敌的怀疑,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顺手动手就好。她觉得也有道理,之后陈暮一直跟着太史阑,被保护得极好,她也没找到多少机会,上次趁太史阑不在去杀陈暮,结果自己反而折损了百多人,没想到,这人身上当真有重要证据!   “大人!”她站起身,上前一步,“踏雪宝马一事,丽京官场几乎人人都知,这要有谁有心诬陷殿下,只需要将这匹马的特征告知他人,再由这人捏造出这么一段对话写在账本上,也便成了!”   “大人。”太史阑立即站起,“请允许下官传召一位笔墨鉴定师。”   大佬们都一怔——什么叫笔墨鉴定师?   太史阑面无表情——她自创的。现代能有,古代,她想有,也可以有。   笔墨鉴定师被传了上来,其实是个商人,是西凌行省最著名的文房四宝专卖店的老板,被太史阑请了来,临时冠上这个头衔。   这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跪在堂下侃侃而谈。   “大人们想必知道,笔墨纸砚,各自有其产地和材质,用墨的时辰长短,也可以通过墨迹的风干程度来做个基本判断,产地不同的墨,其风干时限自然也不一样。比如南尧的南墨,质地湿润,干涸后有暗光。西云的云墨,细腻有鳞状纹,但时日久了,会有轻微脱落……”   有人将那个账本递过去,这人仔细看了半晌,甚至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回诸位大人。”他道,“这是上品南墨,湿润坚硬,墨迹光华,账本所有字迹,都已经写了半年以上。您给我鉴定的这一页,大抵有八个月以上。”   八个月,和陈暮说的小年夜记录正好合上。   那人退了下去,刑部尚书铁青着脸,将账本重重搁在一边,章凝立即小心地伸手接过去,刑部尚书望他一眼,脸色难看。   “这等行商之人,性情奸狡,如何能信他们的话?”乔雨润冷冷道。   “这位大人。”那商人涨红了脸,愤然道,“小人家中世代本分行商,扶老恤贫,名下扶瑞轩开遍南齐,多年来信誉口碑,从无一句不是,大人尽可以派人查访,但有一句指责,小人愿意以身家性命奉送!”   乔雨润冷睨他一眼,一拂袖重重坐下。   太史阑暗骂傻叉,这种大商家最重名声信誉,你说他奸狡欺诈,等于砸他招牌,他如何不急?   笔墨鉴定师退了下去,有他的证词,最起码可以证明账本所记内容是真。   北严和通城的官员自然也是要传的,可北严的官,大多在那场战争中死了,剩下的,要么官位低微不知道情况,要么抵死不认,通城的同知倒是好好地在,可是他也是一切装傻,自然是得了西局的警告。   官儿们喊起冤来,可比陈暮的泣血诉告精彩多了,就听得堂上一片碰头之声,连带无数痛心哀告。   “诸位大人,我等在施知县带领下,勤谨办事,日夜不休,牧守一方,*民如子,从不敢有任何有违官声有违法纪之事,明明是有人心怀妒忌,受他人指使,故意栽赃陷害啊!”   “诸位大人,昭阳同知太史阑素来跋扈,她当初还是二五营学生时,我通城知县为感谢她率人剿灭盗匪,特意设宴相谢,她却大闹宴席,当日施知县失足从楼上摔下摔死——我等虽然没有眼见,但太史阑是否本身和施知县便有宿怨?是否存在公报私仇行为?”   “诸位大人,说起来另有一事十分蹊跷,龙莽岭盗匪人多势众,素来猖狂狡猾,施知县先后三次清剿而无功,这太史阑当时不过伙同学生三十余人,半路黑夜相遇,武器准备都不足,怎么就能将对方全歼?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诸位大人,太史阑……”   声声攻击,句句指责,舌灿莲花,砌词狡辩,官儿们事关生死,将他们多年官场打滚的智慧和经验,全部用来对付太史阑,指东打西,转移焦点,混淆视线,调转重心……精彩万分。   三公听得脸色发黑——再审下去不是查证康王或西局是否和龙莽岭案有关,恐怕得另外开堂审太史阑了。   刑部尚书等人却听得有滋有味——乱,就是要这样乱!   官儿们攻击越来越烈,太史阑忽然站了起来。   随即她道:“叉出去。”   所有人都一呆。   大佬们还没发话,她居然发布命令了?   “证人作证,按序进行,一案就一案,不可牵扯。”她盯着刑部尚书,“大人是准备准了他们告我的状纸吗?那请让他们立即下去,写状纸,门口擂鼓,派一个人上堂和我对质。”   “太史大人。”刑部尚书脸色铁青,“这里似乎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涉及到我,我如何不能说?”太史阑若无其事,“看大人的模样,似乎很想顺便审一审我,那么也行,首告被告都在,方便。”她大步行到一边喊得最凶的一个通城通判面前,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道,“王大人,说啊,把刚才说的我的八大罪状,再说一遍?”   那王通判迎着她眼神,惊得向后一缩,看看她,再看看四周官员,再看看远远的不肯散开的百姓,心知今日如果真在堂上状告太史阑,下了堂等着他的就是被万众活活砸死——他还没活够呢!   “这……一案归一案,我们只是猜测!猜测!”他缩在那里,不动了。   “哦?猜测?公堂之上,凭猜测定人之罪?这也是罪啊。”   “不,这……这不是我说的……我不知道……”   太史阑轻蔑地瞥他一眼,一转头,又盯住了另一个官员,“刘大人,您呢?要不要出来首告我?”   “啊?”刘大人转头,“我刚才只不过在申冤,和你有关系吗?”   “张大人呢?”   “啊?我不知道,我刚才说什么了?我有健忘症!”   “李大人呢?”   ……   太史阑眼光一个个扫过去,一个个问过去,刚才还气势汹汹,口口声声太史阑有罪的官儿们,忽然齐齐开了窍,异口同声“我们没有要告你!”   “诸位大人。”太史阑问完一遍,转身,对堂上一摊手,“下官认为,这些北严通城属官,言行不一,言辞闪烁,证词混乱,脑筋发昏,作为朝廷官员,在就案时此等行为,极为可疑,建议尚书大人将其全部下狱,然后慢慢拷问!定然能捉住真正的嫌疑人!”   刑部尚书眼睛一翻,险些背过气去——狂妄无边太史阑,这说的是人话?竟然敢提议将通城整整一个县的官员,统统都关起来?   “不可。”他立即道,“一案归一案……”   “是了,一案归一案。”太史阑立即道,“这些官员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大人刚才想必是十分愤怒,忘记谴责他们的行为。既然下官身为昭阳代府尹,是这座公堂的暂时主人,下官愿意为大人代劳——来人,将这些糊涂官儿,都给我叉出去!”   “嗻——”昭阳府的兵丁们,以极快的速度奔出来,将这群官儿们赶猪一般地赶了下去。   太史阑一眼就看见她的护卫,雷元于定火虎等人都换了衣服,混在其中,想必是怕她吃亏。   堂上瞬间就安安静静加干干净净,经过太史阑强力扫荡,没有人能呆得住。   刑部尚书,监察御史,董旷等人脸色精彩,大司马大司徒目瞪口呆,只有已经来了几天,对太史阑稍有了解的章凝,低头闷笑。   他想着难怪陛下最近的性子也大改了,和这个女人呆在一起,绵羊都会练成恶虎。   这么一打岔,本来就进行艰难的官司,顿时有点不在步调上,太史阑却不会允许别人回神掌握步调,一转身,道:“请诸位大人,允许我传龙莽岭盗匪证人。”   众人都一凛——这才是最关键的!   陈暮是首告,他的证词并不够成为唯一证据,来自被告方的龙莽岭盗匪的证词,才能真正将案件定性。   座上人都开始暗暗紧张,刑部尚书屁股磨来磨去。   “哎哟……”一直没说话的乔雨润,忽然捂住肚子,弯下腰,开始呻吟。   太史阑唇角冷冷一扯。   “乔大人怎么了?”刑部尚书立即和蔼可亲地问,“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事……下官……没事……”乔雨润捂着肚子,脸色发白,看那模样,话都说不周全了。   “乔大人可是要下去休息?”刑部尚书更加亲切,又有些为难,“只是现在正在审案中……”   “大人……不必……为难……”乔雨润勉强坐直身子,“我……我没事……可以坚持……不能为我……坏了规矩……”   她好容易勉强坐直,随即又软软滑了下去,捂着肚子一头冷汗,勉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是老毛病……也没什么……就是容易晕去……稍稍就好……稍稍就好……”一边支撑着往椅子上爬,爬了半晌都没爬上去,望去甚是可怜。   三公开始扶额。   刑部尚书神情十分同情和为难,眼角斜瞟着太史阑。   乔雨润爬啊爬。   爬啊爬。   太史阑岿然不动地瞧着。   乔雨润也好耐心,继续爬,一次次地,坚持不懈地,如蜗牛爬杆似地,上三尺滑两尺,就是爬不到目标……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   乔雨润回头一看,赫然是太史阑。   太史阑抓着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地道:“乔大人,我看你确实老毛病犯了。”   乔雨润惊讶又有点警惕地瞧着她。   “你不就是大姨妈来了么。”太史阑声音清晰,“哦,不,我忘记南齐不叫大姨妈,叫月事。”   乔雨润脑袋撞到了椅子边……   正在喝茶的大司马宋山昊,噗地一口将茶喷在了身边席哲身上……   “痛经是件麻烦事。”太史阑毫不同情地说着同情的话,“而且我怕你弄脏了我的公堂。”她转头对立在堂下的苏亚道,“苏亚,帮个忙。”   苏亚默默转身去了,过了一会,捏着一团东西过来,塞在她手里。   太史阑若无其事抖开。   堂上大佬们齐齐捂脸。   做官遇上太史阑,想要快活也很难……   乔雨润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抖开的月经带,那眼神,真是恨不得死了的好。   太史阑把那东西一抖即收,随即塞在乔雨润手里,难得关切地道,“收好,送你了,赶紧用上。”   随即一把扶起她,道:“各位大人,我送乔大人去解决下。”   刑部尚书木然点头,只恨不得这女人永远消失才好。   乔雨润此刻也恨不得永远消失,哪里呆得下去一秒钟,软塌塌地被太史阑拽了下去。   两个女人一走出公堂,走进一边黑暗的过道。   忽然异声响起。   ==   那声音极低,像是谁的呼吸重了点。   太史阑立即将乔雨润重重一推,身子一闪。   “唰。”什么东西钉在她身侧墙上。太史阑鼻端嗅见淡淡腥气。   太史阑一偏头,借着外头灯光,看见墙上镶嵌的木板上钉着一排牛毛钢针。   她正要呼喊苏亚,把这排钉了暗器的木墙砍下来,作证据告乔雨润,乔雨润却对着她摊开双手,将一个青色小筒远远踢了出去。   太史阑冷冷看她一眼,打消了告她的念头。   乔雨润敢这么做,就不会留下痕迹,再说她这么做也知道不会有用,只是要把她从自己身边逼开而已。   只是这么一霎。   人影闪动,两人的护卫都跟了上来,随即是大佬们派来的上府兵,要去提作证的龙莽岭盗匪。   太史阑头前引路,乔雨润也跟着,她也不痛经了,脸色也正常了,难得那些刑部尚书带来的人,也好像忘记了她刚才的惨状。   太史阑也不提,若无其事。负责提人犯的一个军官问她:“敢问大人,龙莽岭盗匪人在何处?”   “自然在牢中。”太史阑淡淡答。   她身后乔雨润露出一抹冷笑——太史阑的大牢,她当然派人看过不止一次,刑案重犯所有人都一一查过,根本没有龙莽岭盗匪。   太史阑怎么可能敢将人藏在大牢里,八成要藏在什么秘密地方,之前她一直没能找到,现在要带人犯,这是最后的机会,她必须出来拦截!   乔雨润想着刚才太史阑给她的羞辱,脸上慢慢绽出一抹深红,深红一掠而过,化为恨意深深的惨白。   然而太史阑当真带着人往大牢去。   乔雨润神情惊讶,一使眼色,也跟了上去。   “乔大人你不能去。”一队上府兵匆匆赶来,这是三公从上府兵大营抽调的人手,“你不能和证人发生任何牵系。”   太史阑一挥手,昭阳府兵丁也拦了上来。   乔雨润抿唇,手一摆,身后西局的人也走了上来,随即,刑部尚书带来的那些京城府兵,也冷冷回头,站在西局的人旁边。   离开了大佬们的视线,在这昭阳府后院,众人终于撕下面皮,冷然对峙。   “太史阑狂妄跋扈,谁知道她会在证人身上做什么手脚?”乔雨润微笑,缓缓前行,“我不亲眼瞧着怎么行?”   “你尽管上前来。”太史阑却没有和她干架的意思,挥挥手,带着自己的人继续走,乔雨润愣了一愣,她太了解太史阑,这人从不让步,如果让步,必然是有下一步更黑的打算,然而此刻,她左看看右看看,两方人数还是自己占优,大佬们也没有再派别的人来,等下人犯一押解出来,自己硬抢或者制造混乱杀人灭口,还是有可能的。   既然太史阑让她跟,她就跟,且看鹿死谁手!   两处人群,跟着太史阑向前移动,太史阑头也不回,直向府衙深处去。   昭阳大狱在昭阳府衙的西院深处,四面高墙,分为左院和右院,左院是杀人之类的重刑死刑犯,西局最近频频造访,翻得底朝天就是这个院子,右边则是女犯院和奸淫通奸偷盗等轻刑犯,随时人员流动,会发出去流苦役的。   右边这个院子,几乎敞开着,罪名又和龙莽岭盗匪完全不搭调,西局探子们从来没有注意过。   太史阑走到两院中间,身子忽然一折,向右边走去。   乔雨润看着她背影,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   一时悔得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大隐隐于市,大隐隐于牢!   自己只想到在重刑犯牢里找人,找不到就自然而然以为人必然被太史阑藏到她的住处或更隐秘的地方,却没想到,人还在牢里,却以另一个罪名,关到了另一个牢中!   太史阑唇角笑意微冷——这是利用人的惯性思维和认识误区,找到的夹缝,说起来简单,但是你想不到,就是想不到!   人被从右边轻刑犯牢中押出来,胸口挂的牌子赫然是“通奸”,乔雨润看着,险些闭过气去。   随即她脸色一冷——输了这局,还有下局,此刻灭口,从此无证,这案子就是死案!   她眼神一闪,正要示意身边人动手。   牢狱出口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黑黝黝的看不清,众人想等案犯走到阳光下再动手,忽然太史阑手一挥。   现在大家看见她挥手就紧张,下意识警惕退后一步。   太史阑四周却没动静,倒是牢狱通道里,走出几个人来,从牢狱旁边的一个角落,推出一样东西,挡在案犯面前。   那东西,用油布盖着,可是乔雨润一看那轮廓,脸色就变了。   “我说过,只要你们敢跟,就跟来。”太史阑一字字清晰地道,“现在,我人提出来了,龙莽岭二当家,只要你们敢来杀,就来。”   随即她退后一步,所有她的护卫跟随她,一起退入了右边牢狱通道,太史阑进门时,哗啦一下撤掉了盖住那东西的油布。   “神工弩!”京城来的府兵惊呼。   乔雨润闭了闭眼,紧紧咬住了唇。   太史阑,永远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她竟然敢在她乔雨润面前,把这架神工弩亮出来!   这架神工弩,就是西局的,是西局秘密从京中长武军中调来,然后在那晚喋血之夜,被太史阑截获。   然后她此刻,拿出来挡住自己的路!   更要命的是,她不能说这神工弩是西局的,一旦不能说,那么京城来的上府兵就会猜疑。   果然那军官惊声道:“神工弩!昭阳府不会有,是西凌上府大营借给她的吗?这必然是三公的意思,乔大人,三公竟然有如此决心,你我不能再强硬介入了!”   乔雨润暗恨地咬住牙,勉强笑道:“这位大人多虑了,三公断然不敢擅自从地方大军中调取这样的武器,允许昭阳府越级使用,这是重罪!”   “那你说这神工弩哪来的?”那军官斜着眼睛满脸不信,“昭阳府自己调来的?就是西凌总督亲自去上府营,也做不到!”   乔雨润胸口起伏,一句“我的!”险些脱口而出,然而她最终明白,这话不能说,哪怕憋得胸口生痛,也只能咽回自己肚子里。   京城上府兵久驻京城要地,最敏感,消息最灵通,最了解政治倾轧,也最清楚神工弩的地位和要紧,此刻看见这东西,就好像看见了“猛烈政争,军方参与”,这么要命的大标题,他们哪里敢触碰?几乎是立刻,他们就退出了包围圈,远远站到一边,摆出“我不干涉”的态度。   于是只剩下西局的人孤零零地面对那神工弩。   太史阑不出门,也不着急,负手立在那神工弩后,淡淡道:“乔大人,你尽管下令让人向前冲,你放心,这神工弩的箭至今未成,再强大的弩,只能发射一次,所以你们只要冲一次锋,死上七八九十个人,其余人就可以踏着同伴的身体上来杀我了——来啊。快点。”   西局探子们立即唰地后退三大步,拼命往同伴身后躲——谁都怕被乔雨润点名,当那个垫背的死鬼。   乔雨润恨恨注视着那光泽幽冷的神工弩,和之后神情更幽冷的太史阑——她能不能冒着犯众怒的风险,来下这个必死的命令?   太史阑唇角一扯,转身,身后火虎给她奉上一条凳子,她一掸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   ------题外话------   摊爪——痛经是件麻烦事,要票是件坑爹事,遇上给力读者们,什么事都不是事。   么么哒。 ☆、第二十二章 被俘   外头乔雨润气得满身发抖,进退两难。   冲,不能,她今日下令让下属以生命垫道,明日她就会再也没有一个下属。   打,不能,神工弩杀气腾腾等候,这弩还是她送给太史阑的。   等,不能,太史阑竟然不带人出来,要在这里和她死耗着。   一直围困,不能,时辰一久,大佬们都会带人过来查看,到时候西局就是一个“围困昭阳大狱,意图抢劫证人”的罪名,刑部尚书帮她也没用,三公虽然不是主审,可能量大着呢。   乔雨润盯着黑暗中,左右拥卫中端坐喝茶的太史阑,心腔一阵阵紧缩。   自从遇上这个女人,她就一次没赢过!   一次没有!   无论如何苦心计算,精心策划,使尽计谋,那个冷酷的女人,都能用她匪夷所思的想法,将她的计划粉碎。   然而时至今日,乔雨润依旧不甘心,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强,不如太史阑,只恨自己受制太多,顶头上司太无能,太后又离得太远,并且垂帘不久,也不能肆意用权,导致她处处被动,堂堂西局指挥使,斗不过一个昭阳同知。   此刻她看着这个时候还能悠然喝茶的太史阑,想不顾一切下令冲上去,想炸烂神工弩,想将这整座牢狱炸毁,干它个痛快。   可是她不能。   不仅不能,还要无力地看她喝茶,然后退走。   看着这一刻,在护卫拥卫中端坐,气场惊人,隐然睥睨的太史阑,忽然想起另一个女人。   很多年前,她在那座冰冷宫阙中第一次看见她,当时她也是孤独端坐,身周无人,却依旧傲然抬着下巴。   当时她对她说:“乔女官,跟着我,要么死得痛快,要么活得张扬,你自己选。”   她选了,之后多年,跟着她走出冷宫,走到景阳宫,走到龙床御榻旁,直到走到那惊声乱影,帘幕重重的一夜……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   从那样惊悚的回忆中走出来,需要勇气和力度。   随即她听见前头传来嘈杂的人声,想必僵持太久,大佬们终于派人来查看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不甘地盯太史阑一眼,一挥手,“退!”   西局探子们如蒙大赦,退得比兔子还快,太史阑不着急,等看到大司徒席哲终于亲自出现在后院,才缓缓起身。   大佬们是不能随便离开在审的公堂的,只有出现意外情况才可以,“久久人犯不能押到”就算特殊情况了。   在席哲到来之前,神工弩又重新盖好油布,推回暗处。   席哲远远地过来,此处已经恢复平静,席哲还是从地上凌乱的脚印看出了先前必然有一场紧张的对峙,然而此刻,他看看四周袖着袖子乱看的京城府兵和西局探子,不禁诧异地盯了太史阑一眼。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些人一定曾经围困过太史阑,也一定想要下手,不知道这个太史阑,是怎么不动声色令他们退下的?   真真人如传说,神奇。   席哲原本对太史阑印象不好,总觉得传说难免夸大,这个女子坚持把陛下带在身边,只怕难免存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心思,此刻虽然担心犹在,却已经在转着一个新的念头——此女好好培养,或可将来成为我等一大助力!   “太史阑。”他立在牢门前,缓缓道,“人犯如何还未带到?”   “大人稍候,人犯刚才受惊晕厥,正在救治,此刻已经好了。”太史阑听出他语气的和缓,也有点诧异。   随即她走到那龙莽岭二当家面前,那人被五花大绑,满面狰狞,正恨恨地盯着她,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那么多兄弟死在你手里,你休想我说出你想听到的话!”   “你中暑了。发昏,我给你治治。”太史阑蹲下身,手腕一翻,人间刺淡蓝的刺尖,刺入他的腕脉。   那人身子一僵。   “马上,你就会知道你该说些什么了。”   等了一会,确定药力发挥,太史阑站起身,点点头,火虎等人将眼睛发直的案犯带出,交由席哲。   席哲看看这人,不确定地对太史阑看了一眼,太史阑负手点头,示意放心。   人犯被带上堂。   等太史阑稍后一步回来时,人犯已经在堂上滔滔不绝,无视于刑部尚书的打断,监察御史的打岔,西局乔雨润的怒斥,以及堂上各种小动作,就像瞬间得了话痨。   他竹筒倒豆子般,将龙莽岭盗匪和通城官府达成的协议,以及每年交纳的银两数目,以及如何在官兵保护下打家劫舍的光辉事迹一一列明。   这些人大多时候扮演流寇,帮助通城和北严张秋等人铲除异己,还曾在多年前将一家不听话的商人灭门,最后伙同北严张秋、通城县衙将那人万贯家产瓜分,这人记性极好,连每个人具体分了多少,都说了个详细透彻。   这人作为龙莽岭主管财务的重要人物,还背出了那些年和通城北严的银两往来,数目之大,令人咋舌。更说出龙莽岭大当家,其实在北严有家小,儿子还通过张秋,拜在康王门下管家名下,还得了个记名校尉的虚衔。又说每年如何通过漕帮,将搜括来的银两运往京城,有时交割于一位姓马的脸有黑痣的男子,有时交割于一个娘娘腔的青面男子。   听到这里时,堂上众人都神情紧张,太史阑忽然打断他,问他,“你记忆中,交割最多的一笔银子,是哪次?”   那个二当家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今年春那一次!就是北严暴雨,溃坝之前!”   “大概有多少银子?”   “不知道数目,是北严张府尹亲自命我赶到北严,然后又唤来了我的漕帮兄弟,说有一批东西要送上京,交给马先生,东西是历年来最少的一次,就一个锦盒子,份量也不重,可瞧着张府尹那神情,紧张得好像捧着万两黄金,再三嘱咐我们多派人护送,万万不可有差错,后来我兄弟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开了锁,他以前做过偷儿,开锁从无痕迹,打开来一看,吓!”他眉飞色舞地道,“你们猜,怎么着?”   堂上大佬们啼笑皆非——这是怎么了?哪里还像个将死的重犯?绘声绘色口沫横飞,都快成说书一样了。   反常,反常。   刑部尚书觉得自己审了一辈子的案,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   大佬们眼角都往太史阑脸上瞟——吓!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迷魂术吗?   “哇呀——”没人捧场的说书人,自娱自乐地一拍大腿,“银票啊!好多银票!汇通钱庄全新两千两面额银票,齐整整,新崭崭,足足一千张!”   一瞬间所有人张大了嘴。   反应慢点,刚在心中推算出这价值的监察御史,“啊”地一声,险些叫了出来。   两百万两!   十两银子可供三口之家中等水平过上一年,两千两银子可以买三进三出青砖白墙崭新一座大院连带家具齐全。   北严一府一年上交的税银总额,不过如此!   他们哪来这么多钱,上贡康王?   大佬们立即想起,今年春,北严出事之前,康王确实屡次上书,赞扬北严治理有方,府尹能力卓异,吏部也已经开始准备票拟,要将张秋升一升。   后来北严出事,沂河坝垮了,这么大的事,按说北严再怎么救灾有方,也多少要承担失察之罪,但在康王斡旋之下,愣是将对张秋的处罚搁下,让他戴罪立功,之后没多久又嘉赏北严官府后续处理有力完善,当时为这事,三公觉得不公,还和康王争论过,康王振振有词——赏罚分明,当此危难之时,如果一味追究责任,寒了官员们的心,以后谁还卖力为朝廷办事?   原来,不过是银子铺路,一切坦途!   三公想到两百万两那个恐怖的数目,心中都紧得一抽一抽,一方面是心疼那数目,想到国库吃紧,这些年年年战事到处都要用钱,居然还有人用两百万两来行贿;另一方面也是想到,钱从哪里来?   非有重大油水可捞的巨大工程,绝无可能揩出这么多银子,近年来北严唯一的涉及数额上千万两的工程,就是——沂河坝!   想到这里,连刑部尚书都坐不住了。   一个龙莽岭案,原以为有人胆大包天,敢扯上亲王,撑死了给康王点教训,收点权柄便是万幸,没想到顺藤摸瓜,扯出龙莽岭,其实是为了沂河坝!   一地民生,千亩良田,一年税赋,十年作养,都毁在那一崩之中!   官匪勾结还可以脱身,这两百万两却是绕不过去的大坑,这事儿如果属实,连太后都会勃然大怒——今年春天一场大雪,之后京东千亩良田受灾,当时临近年底,各方用钱,国库告急,太后无奈之下,号召各级官吏带头捐钱,康王殿下只捐了一千两,还在太后面前哭穷,据说事后太后减少宫中用度,裁剪陛下宫中侍候宫女,挪出了几十万两银子赈灾,就这么的,太后以为康王真穷,还赐了他一对西洋镶金自鸣钟,价值远在那一千两捐款之上。   三公对视一眼,眼神欢喜——没想到能打出这么一条大鱼!之前一直愁太后不肯查办康王,如今这一条可算击中她了。朝中谁都知道,宗政太后,最恨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随即三公又赞赏地看了太史阑一眼——问得好!   太史阑却忽然走了出来,掏出怀中一个折子,往上一递。   “昭阳同知太史阑,状告康王,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以致下属通城官吏为求幸进,勾结盗匪盘剥百姓,中饱私囊克扣沂河坝修坝工程银,致沂河坝崩毁,千亩良田被淹,百姓伤亡,西凌一地受灾,遗祸百年!”   上任第一日让师爷写就的折子,此刻终于拿了出来。   满堂寂静,众人原以为,太史阑在这种状告亲王的大案中出头,已经是悍不畏死的莫大勇气,没想到她不做则已,一做,予人予己都不留退路,连折子都早已写好,要请三公代为上奏!   虽然震惊,人们也不禁有些佩服——这等毫无顾忌胆大包天的硬骨头,南齐已经百年未见了。   何况还是个女子。   三公也静默了一刻,随即章凝手一挥,他的书记连忙上前接下了折子,章凝将折子往桌面一按,却道:“太史大人风骨硬挺,老夫佩服,这折子倒也不必你出面弹劾,我等查清此事,自然要联名向太后上书。”   “太史阑代北严所有受灾百姓,谢过三公。”太史阑躬身。   “老夫建议此案今日先休堂,稍后所有证据封存,我等上书太后请示后再过二堂。或许此案还将移交丽京。”章凝转向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立即点头,盘算着等下三公必定要派人入京,查办捉拿那个马管家以及漕帮的那个副帮主,还要找到那个娘娘腔的青面人,不用说那是西局的人,他必须快点通知康王,想办法将以上的人灭口或转移。   三公瞥他一眼,康王一系的小九九,他们如何不知?不过他们也需要时间,鹿死谁手,还早呢!   “退堂——”   低沉的呼喝传遍堂上堂下,水火棍又一次沉重击打着地面,远处提着心的百姓,远远沸腾了起来,看见太史阑的背影,笔直地从堂下过,标枪般挺立,似永远不折。   在她身后,昭阳府大门缓缓关闭,合拢了日光的阴影。   开国以来可以说最大、牵涉要人最多,最令人震惊的大案的第一次开审,结束了。   ==   虽说第一次过堂结束,但参加审案的人,谁也没有轻松下来。   康王一系不可能坐以待毙,今天列出的证据虽然句句都指向康王,但是关键的人证并没有,事情还是随时都可能有变化。   只要能找到人证,无论是马管家还是青面男子,确认了那两百万两确实给了康王,再回头查这两百万两从何而来,查沂河坝修坝的账目,自然可以顺藤摸瓜,将整个案件理清楚,给康王狠狠一击。   不过这后续的审理怎么审,是否还在昭阳审,还是未知数,但太史阑一向提前准备,她自从知道陈暮那里的证据,自然想过要早点找到证人,查清那个青面人和马管家,为此一到昭阳就派出了火虎和龙朝去丽京,火虎她十分信任,龙朝虽然还不太放心,但有火虎在,想必能保守秘密。   因为不想让容楚知道这件事,所以她没有向容楚求援,此事关系重大,胜负未料,她不愿意让身份敏感的容楚过早卷入。   她在这里挂心火虎等人事情办得怎样了,那里火虎却遭到了危险。   丽京城郊,一座不大的小山脚下,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树林,此刻其中一处树林里,有几双眸子,警惕的注视着丽京城的来路。   当先一人正是火虎,身边还有个蒙了黑头罩,五花大绑的男人,男人不住挣扎扭动,火虎恶狠狠地拍了他一下,那人便安静了。   两天前火虎和龙朝,带着手下兄弟,埋伏跟踪,用尽手段,终于找到了那个马管家,果然是康王府的二等管家,之后又费了很大心思,将马管家骗出擒获,然后再想办法出城,出城时也很不容易,还是龙朝的一个小兄弟找到了他担任城门守卫的一个亲戚,才混了出去。   原以为出城之后可以一路赶回昭阳,谁知道康王府这边也很警觉,很快发现了人不见,随即又收到西局快马传书,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即拨出大批人马来追,火虎只得带着马管家昼伏夜出,一路潜行,一天了还没走出十几里。   此刻更是一步路也走不得,官道上烟尘滚滚,人马来去不休,康王府护卫倾巢出动,将官道当成自己家后花园,整个封锁。   火虎心中焦躁,想着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事,等到天亮更是无处藏身,要么硬闯?   他看一眼身边龙朝,这漂亮小子什么时候都是嬉皮笑脸模样,让人感觉不可信任,事实上太史阑虽然因为人手不够,让他带来了龙朝帮忙,但也关照过他,什么秘密都不要告诉龙朝。   可是此刻,别无选择。   “龙朝。”眼看那群人将要下官道,开始搜索附近的树林,火虎压低嗓子道,“我马上冲出去,吸引他们追我,你带着这人和几位兄弟,从西边小路走!”   龙朝一怔,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忽然两人身子都绷紧了。   上头官道上,又传来马蹄奔驰之声,足足有几十匹,这还罢了,关键那马蹄踏地之声雄劲有力,迅捷无伦,显见得匹匹都是宝马,更要命的是,这么多骑士,都在奔驰中,但是马落足抬起几乎都在同一频率上,竟然齐刷刷如一声。   这样彪悍的骑队,不是康王府能够拥有的,两人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军中!”两个字。   火虎苦笑一声。   康王好大手笔,居然不怕事情泄露,动用军中彪悍骑兵,还是一流的那种,看样子这次的任务,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了。   火虎心中涌起深深的遗憾,觉得这第一次太史阑交托的任务就没能做成,实在有愧于她——罢了,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大不了,将这条她抢下的命,再还给她便是!   “还是按刚才说好的去做。”他咬牙,站起身。   “蹲下!”龙朝忽然大力把他按坐了下来,“你看!仔细看!”   火虎未及发作,一转头便看见那些彪悍骑士已经卷了近来,但却没有穿军人皮甲,只是一身黑衣,这个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执行秘密任务,但最前头那个人,骑一匹漂亮得不像话的火红马,穿一身光彩得不像话的珍珠色衣袍,夜色里带人卷过来的时候,像一团火簇拥着一道云,炫目而灿烂。   长途赶路,夜色奔袭,风尘仆仆,杀人越货,哪个二货穿这么骚包?   再看看那人身型,修长精致,飞起的大氅下露出劲瘦而笔直的腰,腰带上也是光华闪闪,估计宝石无数。   火虎的眼睛,也像那些宝石一般亮了。   那一大队骑士,风一般地卷过来,自然引起官道上设卡的康王府众人注意,当即有人呼喝上前,拨马去拦,可是上前的人很快挨了脆亮的一鞭子,对方衣袖一卷,亮出什么东西,那些人似乎怔了怔,终究没敢再拦,悻悻退下。火虎霍然站起。   再没错了!   眼看关卡放开,那些骑士便要狂驰而过,火虎忽然一跃而出,大叫,“救命!”   这一声他用尽全身力气,叫得十里外都能听见。   官道上,正皱眉看着康王府护卫撤卡,思量着他们这半夜三更的到底在拦谁的容楚,霍然转头。   几乎在辨认出这声音的第一刻,他便道:“一半下去接应,一半给我——揍!”   唰一声,四十骑瞬间分成两队,如两条怒龙,一条直奔官道之下的小树林,一条抽出武器,对那些还处于茫然之中的康王府护卫,二话不说,砍!   而容楚发令的同时衣袖一抖,将对面正对他谄笑的一个康王府小头目当即抖出了三丈外,“吭”地一声闭过气去。   他一出手就打晕了发号施令的人,其余人茫然不知应对,在凶悍的龙魂卫的攻击下,莫名其妙地疯狂后退逃跑,瞬间散了干净,而这时,接应的队伍已经拥着火虎等人窜上官道。   容楚只看了火虎等人一眼,便道:“戴上面具!”   有人扔过去几个面具,火虎等人急忙戴上,连马管家都被击晕,换了衣服和面具,容楚命令将马管家带入队伍中,随即对火虎道:“你先留下,等下替我解决一个麻烦,之后再追上我们,我会给你留下记号。”   “是。”火虎感激涕零,也不问什么事,一口答应。   “我救你大概耽搁了一会儿,等下会有追我的人追上来。”容楚道,“你想办法把他引到岔道去,然后给我狠狠揍他,我带着这人先走,这是太史阑要的人是吧?”   “是。您放心,一定给你好好解决!”   “尽管揍,揍到他走不动路,别杀了就行。”   “没问题!”   容楚带着人证怒马如龙地跑了,火虎留了下来,没多久果然等到了如容楚描述的人,火虎一看那几个家伙白面无须,阴柔造作的模样就不顺眼,干脆拾回老本行,展开他的易容之术,将那几个追容楚的传旨太监,东引西引,逮着机会就窜出来揍一顿,可怜几个太监,被阴魂不散千变万化的火虎牵着鼻子,游历了大半个南齐,最后跑到位于最南边的南齐属国中瑞国去了……   容楚终于抽身,一路马蹄踏花,直奔昭阳。   ==   昭阳此时,太史阑刚刚接到一封消息。   信是飞鸽传书,赫然是龙朝的字迹,信中说他和火虎已经找到了人,却被对方发现,一路追杀,好容易逃窜到了离昭阳城五十里的梅山,已经被康王护卫追上,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请求太史阑迅速支援云云。   太史阑将信反复看了几遍,确实是自己定的信笺格式,还是自己要求的横写,她看过龙朝的字迹,这也认得,而火虎她知道,是不*写字的。   当即她便和三公商量了一下,三公听说人证找到,大喜过望,当即命负责保卫昭阳的上府兵三百,跟随太史阑去接应火虎龙朝。   三公在派人之前,还特地打听了康王和西局的动向,得知康王前几天说气闷,已经离开了总督府,去了他在城郊的别院,董旷等人身份远远在他之下,朝廷没有明令下旨处罚康王之前,谁也拿他没办法,也只得让他离开,只是上府兵还是以保护王驾为名,寸步不离的跟着。   至于西局,乔雨润也很安分,说是最近一直关在房间里,很少出门。   得知了这两人动向,三公才放心让太史阑出门,一行人怕浩浩荡荡引人注目,当即由太史阑带着自己护卫先潜行而出,上府兵分批再出城保护。   一路出城,按照龙朝指示的方向向前走,梅山离昭阳城五十里外,以冬季开满梅花闻名,前往梅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但是路远,一条是小路,路近,但是要费些周折。   虽然赶时间,太史阑还是毫不犹豫选了大路,她不想让大家落入谁的陷阱。   很快便到了梅山附近,按照龙朝指示的方向寻找,远远的似乎真的听见武器交击奔走逃窜之声,苏亚等人着急地要上前接应,太史阑忽然道:“且慢!”   冲在最前头的苏亚习惯了她的命令,下意识勒马,她身后雷元于定险些撞到她身上。   “怎么了?”苏亚神色焦急。   太史阑却微微闭着眼睛,她刚才一霎,天机启动,心中若有警报,急忙命令苏亚停马。只是感应而已。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向地下。   “有埋伏。”她道。   苏亚等人仔细看了半天,倒抽一口凉气。   地上,竟然隐隐牵着细钢丝,颜色青绿,和草丛一个色泽,就是趴上去也未必能瞧得出。   “好狠!”众人又惊又怒,刚才如果不是太史阑紧急下令,此刻众人救人心切,快马奔驰,然后急速行进中的马腿被割断,众人轻则被摔出去,重则受伤或被踩死!   “这还没完。”太史阑神色冷漠,半闭着眼睛,随即又对前方一指,道:“砸块石头过去!”   苏亚蹲下身,捡起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了过去,轰然一声,前方地面忽然下陷!   “天……”   众人一看那陷阱的位置,就在绊腿钢丝前方丈许处,可以想见,众人马腿被切,身子摔出,正好摔到陷阱里。   对方设陷阱的手段不算离奇,难为的是那种计算准确,这样的风格,不是寻常护卫能做到的,众人心中瞬间都流过“军中”两字,只觉得心底凉浸浸的。   有人探头对陷阱一看,陷阱很大,掩在平原长草中,陷阱底下,密布刀尖和狼牙棒,甚至还有黑黑的火药。   对方连他们的结局都给算好了。   下去被刀尖扎个血肉成泥,然后火药烧起,尸骨化灰,然后土一埋,马蹄一阵狂踩,便是大罗金仙来,也再无法在这世上找到他们的痕迹。   太史阑对苏亚耳语了一句,苏亚掏出一个火折子,投入坑中,果然轰然一声大响,坑中腾起一阵黑色的烟云,遮得对面不见人影。   “恶毒!”众人纷纷大骂。   所有人又惊又怒的此刻,只有太史阑神色不动。   “出来吧。”她道。   “啪,啪,啪。”有人鼓掌。   “都说太史阑勇悍聪慧,若有神助,以前我还不信,以为是夸大之词,现在看来,还真有几分道理。”鼓掌的人,笑容满面走出来,对她连连点头,“佩服,佩服。”   “你是谁。”太史阑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三十不到模样,脸色微黄,眉目倒还清秀,唇角有一颗痣,衬得人喜气洋洋,却有一双冰冷残酷的眼神。   这个人,让她一看就不舒服。   “天纪少帅座下幕僚辛书如。”男子彬彬有礼对她点头,“见过太史大人。”   “纪连城的狗。”太史阑道,“你好。”   辛书如从容微笑的脸,终于僵了僵。   在太史阑这个毒舌冷面奇葩面前,再有风度再想维持教养的人,都很难坚持住。   没办法,太史阑就是讨厌装逼的人,看见装逼的,她第一想的就是将他们那张以为可以永远微笑的脸皮子给撕下来。   她基本上都能成功——因为真正的宽容好涵养,从来都不是那些想永远保持微笑的人。   “太史阑。”辛书如终于冷下了脸,森然道,“不要和我卖嘴皮子,你该知道你现在的处境。”   他挥挥手,身后草线之外,出现无数衣甲齐全的士兵,将他们密密包围。   “上府兵不会来了。”辛书如道,“我家少帅进驻昭阳城,目前驻扎城内的上府兵需要换防,我家少帅已经发文边总帅,请他召回这一批上府兵。你别等了。”   “然后你要怎样?”太史阑问。   “我没有选择给你。”辛书如冷冷道,“你和你所有人,跟我走,就这样。”   “你以为你包围了我,就能将我一网打尽?”太史阑淡淡看着他,“昭阳府不会只有上府兵存在。”   “你昭阳府的兵丁自然也有。”辛书如不以为然,“可是他们还在昭阳,赶得及救你?”   “赶得及。”太史阑手一抬,指尖已经扣住了一枚烟花,“你以为我只能依靠上府兵?我是昭阳同知,我有权调动所有昭阳府兵丁,我在出门前已经令所有兵丁在城门前集合,只要我烟花为号,就立即出城接应。”   “那又如何?等他们赶到,你们已经是死尸。”   “你也会是死尸。”太史阑漠然道,“辛书如,看看你身后。”   “我才不会上当。”辛书如身子转到一半,忽然停住,随即大笑,“你是要骗我转头,然后对我动手?你这已经用烂了的把戏可骗不了我……”   太史阑讥诮地看着他,“射!”   “唰!”   一道劲风直袭辛书如脑后,他惊得魂飞魄散,拼命向前一扑。   “啪。”一支箭擦着他的面颊,钉入他脸侧泥土,箭侧红缨贴着他睫毛,抖得他脸发痒心也发抖。   他霍然跳起,此刻回头,看见草丛中不知何时趴着一个人,正用一双明亮而冷的眸子,盯着他。   她手腕上的手弩,箭尖也对准了他,距离这么近,他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开那射程。   苏亚慢慢地从草丛中爬起来,手弩始终笼罩着他的身形。   辛书如震惊地望着她,不明白这人是什么时候潜伏到他身后的,明明他一出现,就一直注意着所有人。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太史阑淡淡道。   辛书如望望身边那个陷阱,恍然大悟。   是先前那阵烟气!   太史阑发现有埋伏,就猜到了必然有人就在附近,而且必然要从陷阱的侧边过来,而她命苏亚扔出火折子,根本不是为了测验陷阱里的火药有多少份量,而是为了制造烟云。   借着那阵烟云的掩护,蹲着身子扔火折子的苏亚,趁机潜入了长草中,在他专心和太史阑说话的时候,潜到了他背后。   太史阑派出苏亚是有原因的,当初智擒火虎时,她便看出苏亚有一身奇妙的贴地轻身功夫,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辛书如看着平静如常的太史阑,不禁也暗暗佩服这女子的厉害,传闻里太史阑大将之风,镇定非凡,如今看来,何止有定力?还有超卓的应变,冷静的思路。正是天下名将,必备的三大要紧能力。   “你便威胁我的生死又如何?”他苦笑一声,“无论如何,便是我今日身死此地,其余人等,还是会留下你们,少帅的命令,是不会因为我的生死而改变的。”   “我知道。”太史阑握着马缰,看天,“所以别以为我会和你狮子大开口。我只要求,放他们走。”   “大人!”护卫们齐齐喊,太史阑手一摆,示意他们噤声。   “我相信你没有权力放走我,但是既然你能代表纪连城出面来抓我,想必地位不低,最起码放走我的护卫,还是能做到的。”太史阑注视着辛书如的眼睛,“我留下,纪连城就不会为难你。”   辛书如犹豫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太史阑还善于审时度势,以及洞察人心。她说的每句话都对,每句话都敲到他心坎上。   “你留下,他们走。”他半晌道,“但是他们得发下毒誓,不得回城,不得报信,而你也不得再使任何花招。”   “我从不主动以阴谋对人,除非对方先卑鄙地以阴谋对我。”   辛书如只好装没听见这句带刺的话。   “我们不走。”雷元愤然道,“你让我们逃,我们都不逃。”   “我们一起闯。”于定也道,“大人,今日要你以身相救,传出去我还有脸混江湖吗?”   “有命才可以混江湖。”太史阑答。看向辛书如,“我发誓,随你走,违者,永远不得见一切我所在乎的友朋亲人。”   “儿郎们听令。”辛书如退后一步,肃然道,“放开包围,允许除太史阑之外其余人离开,如果太史阑妄动一步,立即全部射杀!”   “是!”   包围圈撤开,苏亚等人却愤然不肯挪动脚步,太史阑也不劝说,忽然策马向前一冲,直奔辛书如身边,“上马!”   辛书如身子一闪,纵上她的马,坐在她身后,随即一柄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太史阑头也不回,脊背笔直,“往哪走?”   “云台山,康王别院。”辛书如微笑,“我们的女英雄,康王想好好招待你很久了。”   ------题外话------   看见年会票和月票感触很深啊,很多话不说了,心意厚重,能回报的只有将万更的天数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其实只有读者的存在,才是作者能获得的最大的奖。 ☆、第二十三章 容大茶壶   辛书如觉得他这次的任务,是一次最诡异的人质押送任务。   见过人质自己策马,带着绑架她的人,潇潇洒洒往即将被关押的地方去的事儿吗?   人质还一边策马,一边问他怎么走,毫无被押解被陷害的愤怒不安,辛书如一边觉得荒唐,一边觉得好笑,荒唐好笑之余,又觉得佩服。   这样的淡定和气势,他跟随在少帅身边多年,也没见过几个。   云台山,昭阳城外三十里,最是风景秀致的一座山,山中活水无数,清亮如云带,山顶平整如台,所以名云台。   太史阑记得,康王的别院不在云台山,很明显,这是一处秘密基地。反正他搜刮民脂民膏无数,全国各地多建几座别墅也是正常。   进入云台山,她才觉得,康王选在这里建别院,还是挺有眼光的,这山看起来并不如何雄伟,里头却山势复杂,九转十八弯,曲径通幽,山庄在半山高处,处处有关卡,道道有暗桩,外松内紧,十分严密。   他们在山口处接受了盘查,换下了马,徒步上山。辛书如命人给太史阑眼睛绑上黑布,又锁住了她的手腕,还对她搜了身,发现了她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狼牙棒,辛书如忍不住笑笑,随手抛在路边草丛里。   他带着她一路上山,饶是如此还不放心,还亲自拿刀架着她脖子。   太史阑却安之若素,好像脖子上没架刀,眼上没黑布,一路悠哉悠哉,不住品评。   “空气不错。”她嗅嗅清新的空气。   “鸟不错。”她仔细听山间掠过的飞鸟,发出的清越鸣叫。   “花很香。”她停了停,侧过脸,闻了闻旁边崖壁上倔强探出来的一朵小花。   “水也好。”她听着耳边一直不绝的叮咚水声,赞。   辛书如哭笑不得——这女人是神经太祖胆子太大呢,还是勉强撑着色厉内荏。   不过他觉得还是第一种,太史阑步子稳定,语气平静,这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当年他曾听闻,南齐第一青年名将容楚,有次和五越作战,敌人夜袭闯营,部下慌忙闯帐急报,这位*漂亮的大帅,居然不急不忙慢慢起身,还不忘点灯梳头,他那主帐最豪华,灯光点得亮闪闪的,等于给敌人大喊“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五越的先锋当然一头撞了进来。   然后台前梳头,漂漂亮亮的大帅,回眸一笑。   一笑笑得对方晃神,随即,一把比主人还漂亮的小刀,忽然闪电般从容楚手里飞出来,狠狠扎入了先锋的咽喉。   先锋倒头死去的时候,还没想明白,明明那人手里拿的是梳子,怎么忽然变成小刀了?   将领一死,脑袋被容楚一脚踢了出来,其后五越夜袭军队惊慌四散,大败。   这是传奇,也不知真假,有时候同僚私下讨论,都觉得是不是夸张了,哪有人能在那时候还镇定成那样的。   容楚那事真假他不知道,但最起码他现在可算见着一个了。   听说晋国公对这位突然崛起的女将十分倾心,如今看来,很有道理。   四面押送的士兵们也不做声,并没有人催促太史阑或呼喝她——所有热血男儿都佩服英雄,执行任务是一回事,给予尊重又是一回事。   太史阑还在那“一路游山一路欣赏”,辛书如不禁有些感慨,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万物皆恶,唯有人间最美。”太史阑淡淡道。   “你怎么此刻还有心情欣赏风景?”   “越是危急时刻,越当有宁静闲适心境,危机不会因为你慌张而减少,却有可能因为你镇定而平复。”   辛书如不说话了。   他忽然又想到容楚。   很多年前,那个南齐名将,曾立马五越深雪前,向对面万旗招展的大军,淡淡道:“色厉内荏者崩,唯钢铁心性,万物不破。”   多么相似的一句话。   难道这就是名将风采?   想到“色厉内荏”这个词,他忽然想到了他家少帅,随即赶紧将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给从脑海里抹去。   只是忽然起了淡淡畏惧和萧瑟,像看见万千繁华从眼前过,却知道转瞬要崩塌。   太史阑忽然“哎哟”一声,扶住了崖壁。   “怎么了?”他问。   “绊到石子。”她答。   “你扶住这根棍子。”他递给她一根棍子,她放下手,接了。仰起脸,“还要往上?”   “你不必费心思。”辛书如答,“这路号称九拐,本地人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太史阑不说什么,跟着他继续向上走。   没有人注意到,她刚才扶过的崖壁,不知何时,镂刻下一个深深的指印,指尖微翘,方向朝上。   在之后的路途上,因为道路崎岖,太史阑眼睛不方便,她又趔趄好几次,或蹲或伏,跌得很有些狼狈,跌到辛书如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趁机丢下信物指示他人,然而却没看见什么花啊簪子啊被丢下来——事实上太史阑身上没有任何多余饰物,想丢也没法丢。   走了大半个时辰,又坐过一次吊篮,吊篮感觉很大,底下有水声淙淙,往上的路程很远,似乎是座峭壁,太史阑嗅见青苔的涩气。   她在进入篮子的时候,听见一声细微的拉动声,像是什么绳子或者藤蹭在了山壁上,随即似乎脚下有低低的“叮”一声,篮子往上吊的时候,太史阑紧紧攀着篮子边,忽然想到了笑傲江湖的黑木崖。   不过篮子吊上去,并没有到达“康氏黑木崖”总部,似乎又有一段向下的路,然后,她闻见水声淙淙,感觉到四面黑暗,忽然天地开阔,日光明亮,鼻尖似有云端拂过,然后,她的蒙眼布被突然解开。   太史阑在感觉到光线大亮的那刻,立即闭上了眼睛,此刻蒙眼布被解,她也没睁开,直到眼睛适应那样的光线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脚下所站的,是一座石桥,说是石桥也不准确,原先这里应该是连接两处断崖的一处石台,之后经过了整修,两侧铺上石板加宽,两边也加上栏杆,现在成了通往对面的石桥。   对面,是华贵精致的山庄门楼,门楼内绿草如茵,美人无数,康王正在一个紫色的大伞下,一个紫衣美人的怀里吃紫色葡萄,此刻,正抬头,有点挑衅地向她看来。   他虽然在微笑,眼神里却有浅浅失望——他这处山庄地形奇特,利用了云台山独特的“水洞开云”景致,过一个深黑水洞之后便是云台,光芒万丈,虹霓自生,但也因为从极黑到极亮,很多来客不适应这样的光线转换,往往看见山庄的那一刻会泪流满面,所以康王这处山庄虽然叫“流云山庄”,但很多人私下称呼“流泪山庄”。   可是今天,康王存心想看一个人流泪,想看她被蒙了太久的眼睛被瞬间刺伤,却没能如愿。   那个女子,看过来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平静,犀利如针,那种老娘天下第一,你等都是宵小的气势,让他这玉堂金马的当朝亲王,都觉得压抑。   “早,康王殿下。”太史阑好像散步遇见一般,点点头。   “现在是午后了。”康王皱眉,不欣赏她的冷幽默。   “原来走了一个时辰带半刻钟么?”太史阑立即道,抬头看看天色,“嗯,这里的日头特别亮,是因为云台开阔的原因?”   康王立即紧紧闭起嘴,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回大傻叉。   这女人……还是别和她多说的好。   “你很有本事。”他转头,淡淡道,“敢告本王,能顺利过第一次开堂,不过,本王可以告诉你,你全部的本事,到这里也就为止了。”   “哦?”   “真理公义,是这世上最虚弱的东西。”康王讥诮地道,“我会用事实告诉你,强权和地位,才是决定这世间是非对错的唯一标准。当然,你这样出身低贱、没有真正拥有过权力的草民,是永远不能理解这些东西的高贵和遥不可及的。”   “所以你敢告我,所以你以为能告倒我。”他重重地下结论,“然后你最终会发现你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哦?”   “哦什么哦?”康王眉毛一挑,不屑地睨她一眼,“阶下之囚,色厉内荏!”   太史阑也不哦了,悠然看四面景。   “本王很想让你知道这人间一切的苦之后,再呼号死去,可是有人再三劝告本王,夜长梦多,还是要早点解决你的好。”康王阴鸷地注视着太史阑,手一挥。   太史阑所站的那一处石桥,忽然响起一阵机簧轧轧之声,随即两侧石板猛然向下一陷,平台成了滑板,太史阑立足不稳,向前滑去。   而平台之下,就是万丈深渊!   ==   太史阑被天纪军士兵带走时,护卫们并没有离开。   他们立在原地,悲愤地看着士兵们沉默着退开,看他们的女主人,自己带着绑匪,去做人质,去赴死。   没有抢上去厮杀,是因为苏亚拉住了他们。   “不要去送死,不要让大人的心思白费。”苏亚咬着下唇,重重地道。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回城送信,在这里干等?还是想办法跟上去救她?”   “跟上去只会让天纪军有理由伤她并杀我们,大人会生气的。”于定道,“我们还是要回去报信,找三公想办法。”   “我们的誓言……”   “誓言算个屁!”苏亚道,“我刚才发誓,违背誓言我死全家,可我全家,早死了!”   于定:“……”   随即决定于定雷元等人留在原地,以防天纪军还留下人监视他们的动静,苏亚悄悄回城报信。   苏亚狂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平原的长草中,这个女子,不用马匹,跑起来居然和马一般迅速持久,她足足跑了一个时辰,终于跑回了昭阳城。   看见昭阳城的城门时,她微微犹豫,想着求救于三公到底有没有用?三公的护卫肯定不能调,昭阳府的兵丁调来也无法对付天纪军,唯一能和天纪军较量的上府兵,刚才天纪军那个幕僚已经说了,他们即将撤出换防,定然不能接任何任务,尤其是和天纪军作对的任务。   找三公,也是没有用的。   怎么办!   这么犹豫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一群人,鲜衣怒马而来,马上捆扎着很多猎物,这些人高谈阔论,得意洋洋,路人则面带厌色,纷纷走避。   苏亚眼睛一亮——她认得这些人,是东堂那批等待行省天授大比的天机府公子哥!   她高兴的却不是看见这些人,而是忽然想到了他们的头儿司空昱。   这位东堂世子,传说很受康王优待,他有没有办法,从康王那里把太史阑救出来?   她想到就做,好在司空昱此刻还赖在昭阳府后院养伤,太史阑给他用了最好的药,这人恢复能力和狗一样惊人,不过才几天功夫,那么重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时常在院子里走动,只是还是不肯走。   苏亚冲回后院,司空昱正忙于摆脱昭明郡主的纠缠,看见她就好像看见救星,急忙把昭明郡主给赶开,把她迎了进去,问她,“可是你家大人找我?她是想通了吗?”   “现在需要你去找她。”苏亚开门见山地道,“她被康王掳走了!”   “什么?”司空昱霍然站起。   一刻钟后,他和苏亚匆匆抢出,把昭明郡主的呼唤抛在脑后。   苏亚匆匆去和三公知会了一声,便骑了马赶上早已策马狂奔而去的司空昱。   她没有通知赵十三,太史阑严令,她和康王斗法的一切事务,决不允许让赵十三等人知道,他们保护好景泰蓝就够了。   倒是赵十三的手下,已经发现了苏亚的匆匆来去,还发现雷元于定等人没有回来,急忙告诉赵十三。   还在养伤的赵十三想了想道:“怕是有什么事儿,我今早接到飞鸽传书,主子就快到了,你们赶紧传书给主子,让他拦住苏亚,太史阑这里怕是出了事儿。”   “是。”   赵十三的飞鸽很快滑过长空,飞往城外,苏亚则在城门处追上司空昱,问他“你知道大人在哪里?你有办法进康王山庄?”   “你们说的那个方向再走几里,我知道康王有个秘密别院。”司空昱道,“他向我夸耀过,还简单描述了别院地形的神奇,屡次邀请我去别院玩玩,我拒绝了。在昭阳城等候大比期间,我和伙伴们常去打猎,也到过那座山,太史阑一定是被押到那里去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城门处,城门前人流来去,有一批人风尘仆仆快马而来,在快要到达城门时,却似是怕太过惊动他人,速度放慢,其中一个人仰起头,忽然眼神一凝,一声呼哨,天上飞下一只鸟,降落在他的臂膀上。   苏亚没有在意,她的心神此刻都在营救太史阑身上,她知道慢上一步便可能恨海难填,心急如焚。   “司空世子,你此时不请自去,还一直住在昭阳府里,他怎么会让你进去?”   “他没有理由拒绝我。”司空昱笑得狡黠,“我狩猎受伤了,回不去,想起这附近有康王别院,请求借宿一晚,他有什么理由不应?”他看看苏亚,皱眉道,“糟了,出来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去召唤我的随从,你又不能跟了去,太史阑的护卫,康王手下都认得,我没有护卫单身前往,怎么都说不过去。”   苏亚也皱起眉,正思索着怎么办,忽然一人隔着她,拍了拍司空昱的肩膀,笑道,“世子爷,这个简单,小的来服侍你。”   ==   石板向下一滑,太史阑身子倾落。   所有人都没想到康王说杀便杀,都惊得一怔,美人们尖呼高叫,瑟瑟躲在康王怀里。   康王快意地哈哈大笑。   太史阑双手被铐,双脚也有锁链,无法自救,这时刻她并没有尖叫,只是忽然大喝:“纪连城!你赢了!”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冷笑,一条人影,从门楼背后电射而出,脚尖在康王头顶那顶紫色大伞上一点,狂飙而过,身子一落已经跃上石桥,单手一拎,拎住了太史阑。   石桥连崖,云台乱风,风将他衣衫吹得鼓荡,一抹杏色锦缎光华,衬一双光芒内敛,却显得阴沉的眼睛。   纪连城。   康王的笑声断在喉咙口,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怒而站起,道,“少帅!你这是做什么!”   纪连城毫不客气将手中太史阑往上一甩,正甩到门楼前。   “不战而胜,我不要!”   太史阑唇角微微一扯,爬起来,自己掸掸衣服。   容楚果然没说错啊。   这纪连城,果然是个骄傲得没治的傻叉。   刚才生死一霎,她忽然想起容楚说过,纪连城其人骄傲得出奇,从小和护卫练武比试,一般少爷和家中护卫比武,护卫自然要相让,让少爷赢了,大家哈哈一笑,也便罢了。但纪连城从来不允许护卫让他,发现谁让他赢,就会拖出去狠狠抽一顿鞭子,然后驱逐。所以他家中护卫从来不敢让他。   不过后来人们又发现,总是赢他,他当时点头赞好,事后更加刻苦练功,总要将赢他的人打倒,打倒后手段毒辣,让人非死即伤。以至于纪家后来护卫呆不下去,纷纷请辞,最后只好用士兵护院。   容楚说,这么个心性奇傲的人,他最大的软肋,便是傲。   所以她刚才临急一呼,纪连城这个傲气冲天的家伙,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胜利?   太史阑坐在地上,想前阵子不耐烦听这些破人的破事,容楚非要说给她听,还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将者以此为道。此刻想来,真是一点不错。   算起来,这家伙,隔空也救了她一次呢……   太史阑唇角弧度因此更深了点,微微露出一点小酒涡。   她右颊的这个小酒涡,别说别人,她自己都没发现过——实在是笑得太浅,太少了。   对面的康王震动地盯着她——这女子果然是疯子!没见过刚死里逃生就笑这么欢喜的!还是太史阑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真是……惊悚。   可也真是……美。   便是对太史阑满心厌憎的康王,也不禁为这一霎,冷峻女子难得的温柔笑意而触动,只觉得满目花开,冰雪消融,而云台上天光忽然一黯。   纪连城更是看得一眨不眨,眼神复杂。   他从知道太史阑那一刻起,就满心厌恶。   在他一开始的想象里,他觉得这是个膀大腰圆,身高八尺,男人一般的女子,等到容楚为她怒焚他的刺客的消息传来,他脑海里男人婆的影像退去,换了娇媚婉转,以女色掳获男人的风尘女子形象。   然而此刻一见,忽然发觉都错了。   平台下拎起她那一刻,她一转头,山风将她满头乱发都吹得扑在脸上,黑发间只露出一双微褐色的狭长眸子,眼波犀利而亮,像两把漂亮的小刀,忽然就刮在了他的脸上。   他生平未遇女子有如此锋利入骨的眼神。   而此刻她生死之险后,竟然微笑,一抹酒涡在午后日光里慢慢展开,竟至要醉人。   纪连城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烦躁。   他没有想到,太史阑,竟然是这么一个特别的女子,特别到说不清美丑,却依旧令人移不开眼光,特别到看见她就像看见绝崖上的雪玫瑰,只让他想狠狠攀折。   尤其,这还是容楚的花……   他眯着眼,忽然阴阴笑起来。   ==   “小的来服侍你。”   声音带笑,几分戏谑,却隐隐有威重气息。   苏亚听出了这个声音,眼睛瞬间亮了。   司空昱却皱起眉头,不客气地拂开搁在他肩头的爪子,一边想这人是怎么接近的,一边冷冷道,“兄台何人?请让开些!”   “国……”苏亚张嘴要喊,那人飞快地接道,“苏姑娘,好久不见,小郭给你问好了。”   苏亚张张嘴,硬生生把那剩下的一个“公”字给咽回肚子里。   她不明白尊贵的容国公是要搞什么把戏,不过听他的总没错的。   容楚此刻披一身黑披风,披风上积了不少灰尘,也看不出什么质料,而司空昱这人,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除了偶尔肯俯下来瞧一瞧太史阑,其余人他是不屑多看的。   此时他瞟“小郭”一眼,微微有些惊异,想不到南齐也有这等人物,随即想起他谦卑的语气,不禁仰起脸又哼一声。   如此美貌,而又如此谦卑,可别是哪家妓院的大茶壶吧?   容大茶壶才不生气,就在刚才,发现苏亚和这人之后,他已经根据对方那出奇深沉美丽的眸子,判断出了对方身份——虽然他一直没和东堂世子碰上,但是作为地方光武营的总帅,对敌方选手的资料拥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还是应该的。   发现对方是谁,听了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了情况,瞬间计成。   “在下昭阳府典史郭大仁。”他笑吟吟地对司空昱道,“见过司空世子。”   “郭大仁。”司空昱有点诧异,“你认识我?”   苏亚开始咳嗽。   “世子大名,昭阳府上下谁人不知。”容楚笑得可亲,“刚才听世子说,身边没有随从,无法取信于康王,既然如此,便让在下随世子去吧?在下身边也有几个副手,也还算可用。”   司空昱上下审视了他一下,傲慢地道:“你看起来不甚强壮,不过现在也没得可以选,救人要紧,你跟我去吧。”他瞥一眼容楚身后护卫,“你的副手们看起来倒不错,到时候让他们保护你吧,我是不需要的。”   “多谢世子体谅。”容楚一揖,拉了苏亚到一边,简单问了问情形,随即道,“你回去联络三公,我有些事要他们做好准备,太史阑的事情,交给我。”   苏亚放心地回去了,留下容楚和司空昱,带着容楚的护卫,一路向云台山去,司空昱看看容楚护卫,再看看所有人骑的马,忽然道:“昭阳城典史,这么富有?”   “世子有所不知。”容楚道,“在下本是昭阳富家子弟,所谓典史,也是家父给捐的官,这些护卫兄弟,是家父出重金招来的。”   这倒也合情理,司空昱点点头,眉宇间忧色不去。   两人一路奔驰,直往云台山而去,在路经那处陷阱时,两人都同时驻马。   “糟了。”司空昱说。   “嗯?”   “好大一个陷阱,对方人数极多,呀,还有火药。”   容楚一眼扫过那坑边,道:“边缘平滑较短鱼鳞状,果然是军中短铲,人数不少于五百。”   “看不出你还有这眼力。”司空昱一撇嘴。   容楚笑笑。   “她呀……真是胆子太大……”司空昱轻轻叹息,没察觉自己的嗔怪的语气,听来其实有点亲昵。   容楚眉毛一挑,笑了。   “她?”   “你家大人呗。”司空昱烦躁地道,“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管着别人不顾着自己,要保下那些护卫做什么?她不觉得她自己更重要吗?”   容楚的笑容越发有些危险。“世子也觉得太史大人无比重要吗?”   司空昱似乎沉思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有点不想承认的模样,却最终重重道:“她不重要,我拼死救她做什么?这女人!我拼命救了她性命,她就该为我珍重自己,竟然还敢自投罗网到康王那里去!”   容楚忽然摸了摸下巴。   嗯?   这是什么典故?   他怎么不知道?   他还确实不知道——赵十三按照惯例是应该每日给他传书的,但是太史阑因为对容楚有点意见,最近不许他将这边的事汇报上去,偏偏赵十三又受了伤,其余护卫哪里是太史阑的对手,连信鸽都被太史阑宰了好几只炖汤了。   所以容楚只知道司空昱的身份,虽然有点诧异苏亚在这时刻居然想到找司空昱帮忙,但也很认同她的想法,才亲身混到司空昱身边,只是没想到谈不了几句,竟然听见这位美貌异国世子,开始用“夫君”的口气,来责备太史阑了。   晋国公笑容深深,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太史阑你有本事这才几天居然又惹上桃花了等我找着你有你好看”,一边笑吟吟地道:“啊,我最近被太史大人派出去出远差,还真不知道衙门里的事故,发生了什么事,要劳动世子救太史大人?”   “不就是你们南齐那些争权夺利的事儿,真是在哪儿都能碰见。”司空昱不耐烦地将那晚杀人夜的事情说了一遍,容楚听着,有点笑不出来了。   所幸一行人一直都在急速奔驰之中,司空昱也无暇注意容楚那有点阴森的表情,以及磨牙的细微声音。   “世子真是高风亮节!”容楚听完,大赞,“竟然为异国官员,舍身相救!”   “郭大仁你胡扯什么。”司空昱冷然道,“你南齐官员与我何干?便是全部死在我面前,我也只有拍手称快的,我会救她,只不过因为她是我命定的女人而已。”   容楚抬起的手忽然一顿,随即又落下去,握住了马缰,疾驰中声音凝而不散,依旧带着笑意,“哦?”   “个中情由,不必和你说。”司空昱道,“她是我的有缘人,我司空世家代代等候有缘女子,至今二十余代,不过出现三人而已,她就是第三个,这是上天的赐予,是命定的因缘,哪怕我瞧不上她,也不能不遵从天意,我的女人,我自然要保护。”   “哦……”容楚这一声拖得长长的,听不出喜怒,只觉得意味深长。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周七,木然扯了扯嘴角。   嗯,有人要倒霉了。   这世道也变得太快了,这才几天功夫,国公的女人,忽然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我的女人”。着实很惊悚,很惊悚。   周七瞄一眼他主子,国公爷唇角笑意凝而不散,瞧起来美而阴冷,那一抹上翘,似一柄带着杀气的刀。   司空昱忽然觉得四周气氛似乎有点古怪,疑惑地四面看了看,“郭大仁”还是在笑,“郭大仁”身边那些护卫,还是板着个死人脸。   “到了。”容楚忽然道。   司空昱收起心中那一点疑惑,抬头看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云台山山势奇诡,本地人走进去也有迷路的。”容楚道,“何况现在做了康王别院所在,只怕处处有关卡,不知道司空世子打算怎么进去?”   “我想……”司空昱道,“康王是知道我一直住在昭阳府的,只怕也不愿意让我进去,不过他最近在和我东堂有所联系,也不愿得罪我这个东堂来客,我诈称受伤,在这山门前坦然要求进去,他也没什么理由公开拦我,只是难免要有些刁难,嗯,看样子我先要把自己搞得狼狈些……”说完一挥手道,“你们弄点泥巴涂我衣服上,然后象征性给我点伤……”   他话音未落。   “砰。”   容楚一拳将他狠狠打飞了出去。   司空昱的身子在半空中蹿了好远,重重跌到灌木丛里,灌木丛被压碎,哗啦啦木叶落了他一身,这下泥巴、草屑、碎叶、青紫……都齐全了。   “你干什么!”司空昱又惊又怒,“谁让你打我的!”   “世子您啊!”容楚表情比他还无辜,“您要我们给你点伤啊。”   “那也不能这样……”   “世子。”容楚诚恳地道,“康王奸狡,寻常伤痕如何能取信于他?在下觉得,就这样还不够呢。”   “够了!”司空昱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身上被灌木的尖刺拉得血痕处处,看起来确实够狼狈。   “哦那好的。”容楚眼神若有所憾,吹了吹拳头。   周七用淡定的眼神瞧着司空昱——不,还没够,相信我,好戏还在后头。   “哎,跌得重吗?”容楚上前扶住司空昱,不怀好意地瞟着他的腿,“我搀着您?”   “让开。”司空昱没好气地推开他,自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容楚立即跟了上去,也不再嬉笑,马上要进入云台山范围,随时有康王暗探出现。   他取出一个面具戴上,对司空昱解释他是昭阳城著名典史,怕被人认出来坏了事,司空昱深以为然。   两人走到一条弯曲小路前,路口竖着一块白石,上面有红色“云台”二字,容楚眼神一转,忽然“咦”了一声。   随即他从草丛里捡了一只狼牙棒回来。在手中掂了掂。   司空昱不屑地瞥了一眼那狼牙棒,觉得这武器即笨且不好用,瞧那狼牙齿都有点钝了,难怪被人扔了。   容楚忽然把那狼牙棒摇了摇,转了转,随即眉头一挑,半转身,示意周七他们来挡住司空昱视线。   周七他们有意无意地遮住了他,容楚从狼牙棒里拿出一个东西,不动声色收进自己袖子里,随即随手将狼牙棒一抛,笑道:“这么烂的武器,真不知道是谁还能用。”   司空昱也没在意,心想这人就是小家子气,这脏东西也要捡起来看看。   他们走进小路,果然,走不多远,立即有人影闪了出来。   司空昱说明了来意,他扶着腰,吸着气,锦衣上破痕处处,露出的肌肤上道道血痕,美貌绝伦的眸子边,巨大的一个黑眼圈,看起来着实凄惨,十分具有说服力。   出面的人看来有几分为难,可是对司空昱的身份却又不肯怠慢,客客气气请他等待,说要先通报此处管家。   司空昱哪里等得,瞪起眼睛就要发作,容楚拉了拉他衣襟,他随即忍了下来,道:“本世子痛得厉害,别让我等太久。”   护卫们匆匆回去禀报了,司空昱吸着气,皱眉道:“这得要等多久?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万一她……”   “没有万一。”容楚眯着眼睛,注视着云遮雾罩的云台山,缓缓道,“如有万一,死伤万亿。”   司空昱忽然一震,回头看容楚——这么霸气的话,会是一个典史说的出口的?   “咱家太史大人的名言。”容楚对他一笑,“如何?”   “倒像是她说的话。”司空昱释然转过头去,冷哼一声,“这女人这一点,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不好的是将来入我家族怕是要有些麻烦,好的是,幸亏她霸道跋扈,生生把我那群要她拜家规的嬷嬷给赶跑了,省了我不少事。”   嗯?   入家族?   拜家规?   嬷嬷?   这些关键词,很精彩啊……   容楚瞄了瞄自己的拳头……唉,刚才应该再多给一拳的。   ……   又等了一会儿,司空昱几次按捺不住要闯都被容楚拉住,司空昱忍不住要发脾气,“这么拖拖沓沓,她随时会有危险。”   “我信她能保护自己。”容楚道。   “你凭什么信?”   容楚瞧他一眼,不说话了。   这位司空世子,真算不上敌手,至少目前不是。   好在对方终于有了动静,哗啦啦来了一大批护卫,警惕地瞧着他们,当先一人道:“我们管家说,世子是王爷的贵客,您既然受伤寻求借宿休养,自然欢迎,只是这别院也是我家王爷的私院,不能容那许多无关人等进入,请世子只需带一个人进去便好,世子放心,其余事务,自有山庄的人好生伺候。”   司空昱怔了一下,瞧了一眼容楚,容楚对他微微点头。   “好。”   ==   太史阑的眼睛,又被蒙了起来。   有人牵着她走,又是盘旋往复的路,上上下下曲曲折折,随即便开始往下,越走越阴森,越走越黑暗,越走水汽越浓,四面空气潮湿,墙壁上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似乎是个水牢。   牵引她的人忽然停住,有人在她耳边低低道:“现在,你面前有两道门,我左手这边,是一座是正常卧室,你喝下我们给你的药水,进去躺下,之后,你会得到在此地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主子,会全力保下你,只要你听话。”   太史阑神情不变,微微偏头,嗅见果然有一阵淡淡的胭脂气息。   “另一座门?”   “另一座……”那人声音多了几分森冷,“你也该猜出来了,是水牢,这山间地下水奇寒彻骨,人一旦进入,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骨骼经脉俱伤,就算及时救出,也要留下终身残疾,这是康王下令要招待你的地方——生,或者死,你自己斟酌。”   太史阑侧着头,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屏住的淡淡呼吸声,还有一股奇异的甜香,在身边人的手中氤氲。   水声淙淙,还没接近,便有彻骨的寒气逼来。   她毫不犹豫,向其中一扇门走去。   ------题外话------   八月十八号早八点,好日子!大家一起发发发啊。   摸下巴,我变态地觉得,容楚揍司空昱真的很爽啊,哈哈哈哈你们爽不爽?总算等到容楚来了爽不爽?嗯,有票票快掏给我,我心情一好就给容楚占太史阑便宜,心情不好的话我就给太史阑占司空昱便宜,你们看着办吧哈哈哈哈哈   PS:我估计你们还想看太史阑占容楚便宜,这个啊,等我心情特别好,怎样才心情特别好?嘿嘿不知道! ☆、第二十四章 相救   司空昱和容楚,在一大群人的拥卫之下,开始上山。   司空昱看着左右将自己围住的一大群人,心中烦躁,思索着上山后如何摆脱这一群人,去救太史阑。   容楚却看也没看这些人一眼,左顾右盼,似乎在欣赏山景,他的悠然自得,看在烦躁的司空昱眼里,更加觉得碍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容楚才不理会他——何必管这一群人?他们不会陪到底的。他们根本不会给你有机会进入山庄内部。   果然,走不了几步,面前出现了三条道,领路人正要走上一条道,忽然前头蹿出一道烟花,啪地炸开,领路护卫大惊失色,道:“哎呀不好!上头似乎有险,司空世子,对不住,烦请你在这里等候,我和兄弟们先去驰援!”   没等司空昱回答,这些人纷纷蹿了出去,眨眼就散在山道间不见了。   司空昱铁青着脸,怒骂:“撒谎!山上难道没护卫么?就差他们几个驰援?还有驰援为什么不往一个方向去,像兔子一样四散奔逃?”   “那是因为,他们怕集体往一个方向去,你便知道上山的路了。”容楚凉凉地答,双手撑膝,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司空昱在三条山道面前徘徊,“我们该选哪条道?一人走一条也不够分啊,啊,这三条道后还有转折,该怎么走?”   容楚不理他,直起腰,比了比一个高度,忽然一抬头,看住了面前崖壁的某个位置。   随即他眼睛一亮,凑到右边一条道的崖壁前,拨开了一道山藤。   那里,显示出一个浅浅的指印,指尖上翘,指示着右转往上的方向。   他唇角微微翘起,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那个指印。   一瞬间他神情怜*。   司空昱此时正好回头,便看见他温存怜惜的眼神,在山间岚气里朦胧而动人。   他忽觉震动,似这一刻心情也温软,却不知道为什么。   “右边,进入后再向右。”容楚的话打断了他的出神。   “你怎么知道?”   “应该没错。”容楚当先走了上去,司空昱只好跟着。   山间很安静,传说里处处都在的康王护卫,似乎都失踪了,两人却都是高手,在那些安静而空洞的步伐里,分明听见草丛的簌簌响动,还有压抑的紧紧呼吸。   目前他们刚刚走上正确的路,还有很多走上其他岔路迷路的可能,康王护卫不想和司空昱撕破脸,他们在等待。   当然,如果他们一直走对下去,迟早都会遭遇拦截。   司空昱只希望找对路的幸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世子。”容楚忽然漫不经心般地道,“等你下山时,咱们如何联络那些等在山下的兄弟呢?”   司空昱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立即大声接道:“这个无妨,我身上带了烟花,只要我烟花示意,他们在哪里都能及时得到消息,再说我也只休息一夜,一夜过后如果我没下山,他们自然也知道我的情形。”   容楚赞赏地看他一眼。   还不笨嘛小子。   这对话,不过是为了警告那些暗中潜伏的康王手下,不能轻易对司空昱动手,他还有接应,还可以随时示警,很多人知道他进了康王的别院,如果他在这里出了事,康王会引来很大麻烦,两国外交因此出问题也是有可能的。   草丛中没有动静,可容楚知道,他们一定听进去了。   此时又走到一处岔道前,容楚忽然似被湿滑的地面滑了一下,一个踉跄,手指往地下一撑。   等他站起身来时,他道:“咱们走中间。”   草丛中的气息,似乎有点开始紧张起来。   之后先后遇见三四处岔道,容楚有时候停下来发发傻,有时候抬头看看天,有时候低头吟吟诗,有时候靠在山壁上休息,等这些事做完,他便神奇地知道,该往哪里走。   司空昱一开始还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走着走着便觉得,从四面越来越紧张的动静来看,保不准这奇诡的一路,真的是对的。   七拐八弯,过林荫道,走山间溪,最后,两人停在了一处峭壁前。峭壁九十度直直矗在面前,前后左右都无路,他们所站的地方和峭壁之间,有一道深涧,距离倒是不远,不过半丈左右,完全可以跃过去,但问题是,跃过去对面也是峭壁,没有立足的地方,难道用壁虎功一路游上去?这么高哪里可能。   “错了!”司空昱两眼发直,“怎么会这样?这下完了,错得彻底了,这根本不是路!”   容楚却在瞄着那山壁,峭壁的最底下,一人高的地方,也有一个浅浅的手印。   他暗赞太史阑的“毁灭”练得越来越好了,这万物留痕的本事和高手的内功也不相上下了。   “没有错。”他道。   “胡说!这是悬崖,难道飞上去!”   “是啊,两位走错了!”一直没有出现的康王护卫,忽然又诡异地蹿了出来,奔到崖下,笑嘻嘻地道,“这里是绝路,对不住我等刚才有要务,没能及时招呼,让世子白跑了这许多路,我们还是把世子送回原路吧。”   司空昱刚要皱眉发话,容楚忽然一笑,道:“好,你先。”   随即他一抬脚,一脚将那护卫踢下了深沟!   这一招大家都猝不及防,只听见那人“啊”一声惊叫身子往下直坠,司空昱惊得一跳,以为容楚要先动手,急忙后退一步摆出应敌姿势,容楚却上前一步,对着深沟道:“快开机关!”   那护卫比他还快,人在半空,很熟练地狠狠一拉峭壁上一道特别绿的藤。   叮当一响,声音是从底下深沟发出来的,司空昱探头一看,眼睛瞪大了。   底下崖壁上,不知何时开了一道门,一个巨大的藤篮飞快地从门内移出,将整个沟都挡住。   砰一声那护卫及时栽到了藤篮里。   这也多亏容楚那一脚已经算好了角度,太史阑留下的痕迹指示了大概的机关位置,他直接把那人踢到了拉绳前,好让他在生死之险前不得不拼命扯动机关。   护卫一进入吊篮,容楚第二脚,砰一下踢在还在惊讶的司空昱的屁股上。   “世子,您先请!”   啪一下司空昱脸朝下栽在吊篮内,袍子上好大一个脚印,再抬起脸时,满脸草屑和泥巴更多了,原本完好的左边眼圈也发青了。看起来甚对称。   所以说,抢国公女人是没好下场的……   容楚最后才潇潇洒洒地跳进去,对爬起怒视他的司空昱微笑,“世子,咱们得快些,等下人发觉了就上不去了。”   司空昱怒哼转头,开始觉得这小子不对劲——什么时候得罪他了?笑得忒阴森!   容楚靠在吊篮边,他已经发觉这吊篮完全是机械控制,并没有使用人力,康王手下,还是有能人啊。   也幸亏这是机械控制,才能顺利被吊了上去,容楚觉得,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现在离山庄的中枢,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绕着吊篮,轻轻走了一遍,最后在一处停下来,靠住,不动了。   司空昱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容楚依着那藤编的吊篮,在淡淡的青藤气息里,嗅见了熟悉的味道。   属于她的味道。   微微有些清冷,却十分干净的味道,不如一般女子浓香逼人,只是淡淡萦回,似有若无,像冬日雪后出门,闻见雪下青叶的淡香。   他因此沉醉,眉眼微微舒展。   眼角一瞥,忽然看见吊篮的系绳上,有一根头发。   他赶紧取下来,放在掌心细细端详,又怕被风吹走,用指尖捺住。   头发很黑,很亮,却不长,很明显是太史阑的。   他忽然微微一笑。   这是她特意留给谁的呢?   这一路她留了太多记号,指引相救的人一路追来,可是她忘记了,除了他,真的很难有别人能够发现并辨认出那样的记号。   她拒绝他知道内情,可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是期盼着他的。   所以留下记号。   所以留下她的发。   她是那般坚挺笔直的女子,坐如钟站如松,从来不会倚倚靠靠,正常情形下,她不会靠上任何东西,尤其是敌人的东西。   她却在这吊篮的藤上,留下了一根头发。   这是属于她的独特温柔,属于她的细腻心情,属于她深沉而无言的表达方式。   而他,遇见她,像行路于黑夜里的茫茫旷野,忽然看见远方混沌深处射来的箭,那叫情感,自命运的弦上射出,惊光霹雳,一往无前,瞬间将所有细腻而敏感的心,击中。   他将头发捏住,小心地收在袖囊里,唇角笑意不散。   司空昱在山间的岚气里,再次看见他那样温存动人而又满足的眼神,最初的诧异已经过去,他忽然觉得悲怆。   心空空的,为这人生里填不满的一切想望。   山风从吊篮上过,呼呼作响,快要到顶了。   两个男子都仰起头,这一刻没有即将遭遇敌人的紧张,只有绵长的思念和牵挂。   为着,那同一个人。   ==   被思念的那个人,正站在两道门前选择。   随即她嗅了嗅那间散发淡淡脂粉气息的房,淡淡道:“休息一下。”往里走去。   询问她的人怔住了——再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选择,这个女子怎么看也不像会为了生存而献身于敌人。   黑暗中似乎有人咳嗽一声,声音短促。   “太史大人识时务为俊杰。”那人道,“既然如此,请喝药汤。”   一碗药汤凑到她唇边,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   太史阑一张嘴,“呸”地朝药汤里吐了口唾沫。   ……   端碗的人似乎怔住,手一抖,药汤险些泼洒出来。   太史阑已经转过脸,隔着蒙眼布,准确地看向刚才有人咳嗽的方向。   “纪连城。”她清晰地道,“纪家少帅,好大名声,原来和妓院里茶壶王八,不过一个货色。”   “太史阑!不得放肆!”有人暴吼。   “我选择进这门,就为了送你这口唾沫。”太史阑好像没听见那怒喝,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有种你就像妓院茶壶一样,先下药再强奸,干些最下贱男人都喜欢干的事儿,我不能拿你怎样,顶多保证你以后再也干不了这一次干的事儿。”   “太史阑。”隐在黑暗里的纪连城终于开口,怒极反笑,“你是在激将我?你就不怕激将过头,我不会再强迫你,却会先杀了你?或者你就是想我杀了你?”   “那就杀吧。”太史阑头也不回走向水牢,“反正你总是擅长以强凌弱的。”   身后气息粗重,纪连城似乎很想发作,却不知为何没有发作,她身边一个男子重重推她一把,道:“进去!”   太史阑一个踉跄,扑入水中,身后响起铁门重重关上的声音,锁链在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这牢位于地下,进去就是水,没有任何干地,水深过腰,彻骨的寒气逼来,太史阑觉得腰以下几乎立即麻了。   头顶上纪连城的脚步声重重远去,这个极其骄傲的人,果然不仅没有逼迫她,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   太史阑却觉得这事儿还没完,纪连城这样的人,如果动手杀她,才算完全没了心思。   他留下她,只怕并不是有多大兴趣,而是为了压过甚至折辱容楚吧?   太史阑唇角轻蔑地扯了扯——靠折腾对手的女人来寻求精神上的胜利感,难怪纪连城永远位于容楚之下。   水很深,这水果然奇寒彻骨,所以水牢里没有再设什么刑具,想象中的水蛇水老鼠也没有,这让她心情不错,虽然她不怕那些东西,终究是不喜欢的。   她慢慢抬起脚,蹬在一边石壁上,手指捏住了脚腕上的锁链。   锁链在她的指尖中慢慢变细,渐渐消失。   手上的锁链她却没动,头顶上还是有守卫的,很容易被发现。   毁灭锁链时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此刻停下来,她才发觉,好像……没刚才觉得那么冷了?而且耳朵上有灼热感。   她摸了摸耳垂,摸到一点圆润的东西,才想起来容楚戴在她耳朵上的那什么圣甲虫的尸体耳环。   她不照镜子不打扮,每天早起胡乱扎一把头发,从来没在意过这半边耳环,此刻才发觉,手感似乎有异,这东西好像小了些,还好像有生命一般,在她的耳垂上微微鼓动,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极其细微的鼓动,和身体里一波一波涌来的寒气相对应,寒气涌,鼓动就起,寒气退,鼓动就消。   这东西,容楚似乎说过,是用来调节她受伤的骨骼和经脉用的,而这山间带着寒气的水,伤人经脉和骨骼——这是对上了?   随即她便觉得,何止是对上了,简直是打架了!   寒气从脚底一层层往上涌,而一直没什么动静,只是在和缓地改善她的经脉和骨骼的那玩意,似乎被惊动或者激怒,她忽然觉得耳垂一痛,随即一股热力箭一般地从颈侧的经脉射下去,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热力闪电般穿过她五脏六腑,撞上那层层涌来的寒气,所经之处,内腑似乎被烧出了一道焦痕,火辣辣的疼痛。   太史阑这下有点紧张了——貌似武侠小说里这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事?以人体为战场,阴阳相遇,冷热相激,互相拉锯,毁坏体质……   但此时她也没办法,武侠小说里这时候要么主人翁捡了个秘笈修炼了正好可以化解这状况,要么遇上个高人正好可以传功平白得一甲子两甲子功力啥的,可她现在下水去捞也顶多捞几个死人白骨,至于高人——头顶上狱卒像吗?   好在那种拉锯感觉也并不像武侠小说里说得那么夸张,她也就是那一热,一痛,随即所有的感觉,都被逼停在腰下,再随后,她开始感觉到寒气在慢慢后退,而寒流后退所经过的地方,有种很特别很奇异的感受,骨头似乎痒痒的,血液似乎麻麻的,血肉似乎僵僵的,却又不是冻僵的感觉,倒有点像……有点像钢铁在熔炉里被慢慢淬炼,随后浇上冷水,然后宝剑终成的坚实感。   她忽然觉得,自己双腿一盘,或者就可以把人的腰骨勒碎。   她唇角勾了勾,觉得这想象有点离奇——难道这圣甲虫的血肉,并没有如常规一般,宝物遇激,神功终成,而是给她打造了一双钛合金腿?   她摸摸自己似乎血肉更加坚实的腰腿,忽然想起容楚那唯一弱点的小腰,瞬间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笑容未毕,随即一收,她眼神一冷。   她忽然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   ==   吊篮悠悠地吊了上去。   虽说是机械,但是上头还是有人看守的,已经有人发现不对劲,等在了崖边,手中刀光闪亮,似乎打算等人一上来就砍。   如果不是篮子里坐着司空昱,只怕这些人早就砍断了吊篮的绳子。   容楚对司空昱耳语几句。   司空昱站起身,一手从怀里摸出个烟花,一边仰头笑道:“各位,今日我可见识到了,这流云别院真是非同凡响,设计精妙,山重水复,这吊篮上崖更是神来之笔,只是康王殿下也太小气,藏着掖着不肯给本世子瞧瞧,难道怕本世子偷学不成?”   他笑声朗朗,手中烟花颤颤,上头人神情犹豫,实在不知他是敌是友,贸然下手似乎太莽撞,不下手却又不放心。   忽然上头有人咳嗽一声,随即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吊篮一停,悬在崖上,康王的脸从上头探了下来,笑道:“司空世子好大本事,本王正要着人去给你带路,不曾想你竟然自己走到了这里。”   “我就说你在这里。”司空昱展眉一笑,随即又抖抖自己破烂的衣服,道,“何必这么紧张?王爷你看我狼狈的,借个地方借件衣服都不成吗?我的手下们还在山下等我呢。”   康王眼神闪动,半信半疑地瞅着司空昱。   他当然知道司空昱和太史阑的那一段,可是即使是告诉他这些情况的乔雨润,也摸不准这位世子和太史阑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此刻司空昱出现在这里,固然是巧,不过他只带了一个随从,还想从流云山庄救了人顺利进出?   康王对自己的这个别院十分自信,所以此刻也在疑惑,难道这小子当真是打猎受伤,正巧路过?自己这么紧张,是不是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   如果是别人,怀疑了也就怀疑了,杀人灭口便是,可是偏偏这个人,是不能杀人灭口的。   “王爷,今天既然凑巧到了你这里。”司空昱抖抖衣服,满不在乎地道,“你这地方又隐秘,咱们便把前些日子说的那件事儿,再谈一谈。”   康王眼神一亮,司空昱又不耐烦地拽绳子,大大咧咧地道,“怎么不动了?快拉我上去呀,我要换衣服!”   他这股自在坦然的劲儿,倒让康王微微放了心,又被他那句话引得心动,沉吟一下,终于挥挥手。   容楚一直垂头静默,看上去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跟班。   吊篮终于吊了上去,两人脚踏实地时,都微微一笑。   吊篮上去是一个平台,正对着三个洞,康王亲自带着他们从其中一个洞穿过,那个洞水汽幽幽,黑暗冰冷,容楚跟着司空昱跨进洞时,忽然身后有劲风一响。   容楚好像没听见,微微垂头,脚下只略微加快一点,跟着司空昱的后脚跟进了洞。   “咻”一声轻响,什么东西钉在了崖壁石缝内,随即消失不见。   出手试探的人没发现什么,不再动手,这洞也很短,走不了几步,一抬头,天光大亮。   从极暗忽然到了极亮之处,两人都不禁闭了闭眼睛,容楚闭目的同时,微微皱了皱眉。   他忽然想到太史阑,被擒来此,康王的人绝不会让她看到这里的各种布置,必然要蒙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忽然脱下眼罩面对强光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不会受伤?   这么一想,他心中冰冷的怒气更深几分,唇角的笑意,是冰凉的一弯。   出了石洞,是一座连接两崖的石桥,容楚看似恭谨地低着头,跟着司空昱往前走,他的眼角,在地面慢慢扫过,随即发现石桥两侧,都有笔直的竖线。   一阵山风吹来,他忽然“哎哟”一声,脚步一滑,滑出了几步,险些掉下石桥,幸亏司空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才没出事。   “你怎么回事!”司空昱呵斥。   “小的脚滑……”容楚呐呐解释,眼神在地面上扫过,随即压低嗓子极快地对司空昱道,“这里有机关,她滑下去过。”   司空昱惊得手一抖,险些把容楚给抖下去。   容楚嘴角一撇——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呢,太史阑在这里滑过,然后忽然停止,石桥边缘上还有半个沾着青苔的脚印,想必那脚印的主人,拎起了她。   这脚印的主人……如果没猜错的话,是纪连城吧。   容楚瞄了瞄那地上石板拼接导致的横线,隐在衣袖内的手指一弹,一抹寒光无声自他指尖射下,射入石缝的连接处。   ……   上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太史阑警惕地抬起头。   水牢是个池子,上头隔着铁栅栏,一个人蹲了下来,将脸凑了上来,有点陌生,看衣服,应该是狱卒。   黑暗里那张脸模糊不清,唯有牙齿是雪白的,此刻一颗颗咧着,笑出森然的亮来。   “乔大人让小的代问您好。”他道。   随即他阴冷地笑着,摊开手掌,手掌里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有一些灰黑的粉末,他手掌一翻,就要将粉末倒入水中。   太史阑忽然凑上头去,全力一吹!   “噗。”   粉末被吹起,全部扑在了那人脸上!   与此同时太史阑手臂用力一抄,抄起大片水花,哗啦啦溅在她和那人之间,自己蒙头往水里一钻。   水流作为介质,可以隔绝粉末的瞬间散开。   那人哪里想到她反应这么可怕,竟然敢嘴吹毒药,药粉扑到脸上,惊得心胆俱裂,刚要闭气掸掉药粉,哗啦一声水响,大片的水已经泼到他脸上。   药粉混了水,再也掸不掉,化为毒液,流入他的眼角鼻孔耳朵嘴角……   这人瞬间脸色发青,无声无息倒下。   太史阑哗啦一下从水中冒出,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扶住了石壁。   她觉得有点晕眩。   刚才那一吹,虽然及时泼水闭气,但粉末太轻,还是吸入了少许,虽然极其微量,可她也觉得头晕眼花,胸闷不适。   这药粉既然是打算放入池中毒死她,这么一大池水,用这么一小包药,可以想见毒性相当厉害,幸亏她反应快,不然此刻怕就是肚皮朝天翻在池里的一条死鱼。   她再次把脸埋进水里,过一会儿从水中出来,仰起头,喉间发出咕咕的声音,随即将一口水喷在那尸体上。   如此三番好几次,算是给自己立即清洗毒药进入的通道,咽喉被强硬灌水,隐隐有了烧灼感,火辣辣的,她也不管,一遍遍漱口清洗。能将毒药喷出来一点是一点。   这边的响动惊动了其余看守,他们跑过来一瞧,脸也青了。看鬼似的看了太史阑一眼,也不说什么,匆匆将那人的尸首拖走。   拖尸的时候,看守又瞥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湿淋淋趴在池边,对他咧嘴一笑。   这一笑比她平时冷峻漠然还要恐怖万分,看守唰一下拖着尸首光速从她眼前消失……   看着人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太史阑才悄悄吐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栽到水底,急忙抓住栅栏。   刚才那些看守,想必有乔雨润的人也有康王的人,乔雨润的人给她吓跑了,康王应该也一心想她死,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她是不知道,康王此时的注意力给司空昱和他家“郭大仁”给吸引了,没空来关照她。   太史阑试着毁灭上头的铁栅栏,可惜儿臂粗的铁栅栏,还不是现在的她能解决的。   这个铁栅栏,是短短的一截整体,没有中间的锁,整个卡在地下,开启的时候,是从上头一层扳动机关,整个栅栏向上收起,所以她现在想要找到锁来解决问题也不可能。   也正因为如此,看守们也不在面前守着,都在上一层。   太史阑心中烦恶,不过先前那种窒息的感觉好了些,她摄入的毒粉原本就极少,又立即强硬灌洗,好歹又冲出来一部分,此刻余毒虽在,还不致于要她死命,只是身体发软,再无力气,视线也稍稍有些模糊。   正在此时,她忽然又看见,水牢上头正对着的通道口,阶梯上又走来一人。   最先看见这人的白色软底便鞋,白色素锦袍角,绣一支青竹,十分淡雅,那人的步伐轻缓,不疾不徐,袍角拂动间,尽是从容不迫的大家气度。   那人在渐渐走近,可是从太史阑的角度,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胸,确定是个男子,除非他蹲下来,她是不能看见他的脸的。   而目光所及,那人身材高挑,衣着潇洒。   太史阑努力睁大眼睛,让模糊的视线定光。   是……是容楚来了吗?   ==   过了石桥,便是流云山庄高大的门楼,门楼内又是一番景象。   没有屋舍连绵,没有轩敞高楼,首先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绿草如茵,遍地奇花,烂漫花海里,无数彩衣的女子,或坐或卧,嬉笑追逐,香风阵阵,雪白的裸足在半山的云带里一闪一闪,看花了人眼,让人几疑自己误入仙山。   草地之后才有隐隐屋舍,错落有致地坐落在山崖或树荫间,每间屋子都不高,想必是怕山风猛吹,但每间屋子都设计精巧,造型别致,一座座玲珑可喜,像画中的水晶宫。   一向满嘴都是“你们南齐是乡巴佬”的司空昱,到了此处,也不禁四处观望,默然半晌,略带嫉意地道;“王爷真是好享受,好艳福。”   康王听见前一句,神情颇为享受,后一句却眉头一缩,急忙笑道:“这些姑娘,都是各地名伶,在我这里训练了,日后要送上京入宫给太后唱曲的,太后喜听北地燕曲,司空世子可别开玩笑。”   司空昱哈哈一笑,神情摆明了不信,康王急忙岔开话题,道:“前头精舍,世子随意挑一间住宿吧,衣服用具以及伺候人等,本王马上着人送来,本王稍后还有要事,不奉陪了。”   “哎王爷。”司空昱叫住他,笑道,“拣日不如撞日,先前我和王爷说的事,不如趁现在你我都在,商量一下吧?”   康王欲待离去的脚步一顿,随即转身,眼神里掠过惊喜,立即道:“如此甚好。”随即看看那些精舍,犹豫了一下道:“这外头的屋子不太妥当,司空世子是贵客,还是住到里头我的主院里去吧。”   “好极。”司空昱展眉,“你我商谈要事,确实不该在这四处空旷的地方。”   容楚一直默然低头在一边,谨守一个“随从”的本分,此刻眼神一闪,瞟了喜形于色的康王一眼。   他当然知道,自从东堂队伍来到南齐,这位同时也主管外交的王爷,态度便显得分外热情,一再严令南齐朝廷上下,务必展示大国泱泱风范,对远道来客要照应周详,不得发生任何冲突,以至于朝廷上下对这批人都小心翼翼,惯坏了这些东堂人的脾气,一个个眼睛长在了头顶上。   细细想来,似乎以前东堂来人,南齐虽然也礼貌相待,但也没这么着紧过,连响到康王本人对司空昱也不同寻常的态度,莫非,此次他有求于东堂,和东堂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需要司空昱牵线搭桥,不能得罪?   一个南齐亲王,和他国之间的秘密交联……   容楚的眼角垂得更低,眼看着康王亲自领着司空昱绕过精舍,往内院去了,步伐虽然努力显得端庄,但还是露出几分急切。   容楚露出一抹深思的神情,跟了上去。   康王山庄内院的格局又是不同,气度森严,屋舍轩敞,整个内院是一个整体,九曲回廊,迷宫般盘旋往复,又利用了山势,建造了很多独特的小院,要想在这样的院子里找到一个人,好比大海捞针。   很明显康王和司空昱要谈的,是绝密大事,所以康王进入内院后,竟然一个从人也不许跟随。司空昱只好把他家“郭大仁”也留在院子中。   “你就在这好好呆着,不得乱走。”司空昱嘱咐容楚,“我和王爷商谈要事,稍后就来。”   容楚躬身应是,趁康王不注意,手指一动,一个小包塞进了司空昱的手里。   他背对着司空昱,低声道:“麻痹之时最好动手,还有,小心机关。”   司空昱眨了眨眼睛表示听见。   他和康王进了一间密室,容楚留在院子中,几个康王护卫也在院子里,靠着栏杆说话,其实也就是监视他。   容楚懒懒打个呵欠,走过去,笑道:“兄弟们让让,给个地方我坐,跟着我主子跑了一天,累死啦。”   几个护卫警惕地互望一眼,给他挪了个座位,还是将他包围在中间。   容楚就好像没发觉别人的敌意,坐在栏杆边缘,懒懒向后一靠,双手抱头,舒舒服服地道:“终于坐下来了……”   他双手那么一抱,扯动腰间一个小小的锦囊,一个光彩烁目的东西,忽然骨碌碌滚了出来。   那是个小小的彩筒,水晶制成,外头镶金嵌玉,十分华丽,此刻彩筒在地上乱滚,有无数的华光从里头折射出来,绚烂夺目。   几个护卫的眼珠子,盯住那东西,顿时也冒出光来。   “呀。”容楚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去捡,谁知道地面甚滑,没捡住又落了下来,又一阵乱滚,华彩四射,将整个院子的护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等到容楚好容易将东西捡到手,所有的护卫已经直挺挺站在他面前。   容楚一抬头,就看见众人贪婪而紧张的光芒,他惊得把东西往怀里一缩。   这个动作也从侧面旁证了他怀中东西的重要,众人鼻孔翕动,都忍不住上前一步。   “什么东西,拿来瞧瞧!”一个护卫二话不说把东西夺了过去。   他将东西搁在眼前一瞧,随即“啊”地一声,慌忙丢开,捂住眼睛。   众人大惊,正要上前去揍容楚,那人呻吟道:“好刺眼……好多宝石……”   拳头大腿纷纷收了回来,又有人捡起来一瞧,惊喜地道:“里头好多宝石!”   容楚眉毛微微挑起。   这是个豪华版万花筒,是他按照太史阑的要求,给景泰蓝做的,但传达的时候没有说仔细,以至于工匠以为晋国公要的东西,必然要豪华珍贵,万花筒外头镶嵌无数宝石也罢了,里头的万花,也全部是各色小指甲大的彩色宝石,这一个万花筒价值万金,容楚带着,原本想给太史阑瞧瞧,看怎么改进,此刻却派上用场。   “你们别抢我的东西!”容楚大叫,扑上去抢,“这是我家的家传宝贝,弄丢了我的小命就没了!快还我!”   拿着万花筒的护卫将手一让,顺手把他一推,容楚一个踉跄栽到栏杆边。   其余人看也没看他,已经在商量分赃。   “好东西啊,这么多宝石,咱们一人分一颗都不止!”   “姚队长自然要分多些,五颗!”   “还有外头这水晶筒,这可是上好水晶,打磨得甚精致!”   “我看这东西整个去卖可能更值钱。”   ……   “还给我!”容楚再次扑了上来,大叫,“你们这群强盗!”   “滚!”一个家伙一脚踢了出去。   “我去和我主子说!和你们王爷说!”容楚让开那一脚,转身就往那边静室跑,“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们敢抢我的东西……”   那护卫原本一脚踢向他小腿,听见这一句,目光一冷,脚尖绷直上抬,狠狠一脚砸在了他的后心。   “我要……”容楚一声未毕,吭地一声扑倒在地。   护卫们走过来,一个护卫用脚尖翻开地上容楚,看了看,道:“死了?”   另一个试了试呼吸,埋怨道:“老孙你出手太重,这小子断气了。”   “吓,这么不禁打!”   “你那断魂腿向来阴毒,也不知道收敛。”   “死就死了呗,不过得想下如何收场。把这小子埋了?”   “胡说什么,这院子经常要翻土种花,哪里埋得住人,翻出来咱们都得倒霉。”   “扔下悬崖?出院子走几里就是悬崖,人不知鬼不觉。”   “咱们这院子看似松散,其实处处是人,要想从院子走出去到崖边,经过的明桩暗桩太多,前头那些护卫和咱们又不对付,不妥,不妥。”   “那……姚队长,你上次不是说,咱们这里有个密牢来着!”   “哦……是有,是个水牢。”   “水牢很深吧,直接扔进去了,到时候在水里腐烂,神不知鬼不觉,姚队长您是这内院队长,有权进那里,不如就这样吧。”   “这个……怕是有风险……”   “您劳苦功高,该分十颗宝石!”   “好!为了兄弟们,我就担一次风险又何妨!找个麻袋裹了,我不好直接带人从关卡入水牢,不过我知道有一处山洞,直通那水牢,把这小子直接扔进去,再把那洞给填了!”   “好!”   ------题外话------   这是存稿,我今天一个字都没写。   因为我忽然觉得——真他妈的够了!   是因为年会复选票,有的亲应该注意到,有的文出现瞬间涨票情况,数目离奇动作迅速,被追赶的票数令我读者不得不加码投票。   我心痛读者的银子,然后我知道了一件事:瞬间涨票的事,未必是死忠读者所为,有作者表示,希望我被拉下来,为此可以去给第二投票。   我不知道拉下我代表什么意义,看我输很爽吗?   我不知道从开文我就被四面的恶意包围,而这日子还需要多久?   谁要第一,拿去,谁要踩我,请便。我不会因此求读者放血,谁的钱都是钱,做第二没什么了不起,哪怕我是最后一名,你们心里我第一。   这本书完结后,我想我会休息很久,某些看我碍眼的渣们,你们自摸爽去吧。 ☆、第二十五章 容楚的告白   太史阑努力睁大眼睛,眼神却有些模模糊糊的。   她觉得困倦,无比困倦,身体软得不像自己的,她用手指艰难地撑开眼皮,坚决不肯睡去。   不止是困倦,她的五识,视力、听觉、嗅觉、触觉,都开始麻木而迟钝,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这身下水波一般,微微晃动,模糊不清。甚至连先前的寒冷,也不觉得了。   那人轻轻走近来,停在栅栏前,干净的白底软鞋不沾泥尘,却始终没有蹲下来让她看清脸。   “居然还没晕去……”他忽然笑了笑,“不得不承认,你非常厉害,厉害到我总也不想放过你……”   太史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一串音节在耳朵里嗡嗡嗡,忽远忽近,偶有几个字眼清晰点,也无法连贯成完整的句子。   那人终于蹲了下来,那张脸也在不停摇曳着,太史阑睁大眼睛,隐约感觉那脸很苍白,眉心似乎有一点红色的东西,虫子般地蠕动着。   她微微皱起眉,知道了是谁。   这傻叉二郎,还贼心不死么?   还穿得这么白幽幽飘呼呼,装白莲花么?还是以为这个样子,她就会把他当成容楚啥的?   纪连城蹲在她面前,注视着她明显变得朦胧的眼波,她的乱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显得肌肤更加晶莹润泽,虽然不白,但别有种诱惑的韵味,中了一点小毒,让她一贯过于笔直坚挺的身躯开始发软,冷峻神情不由自主松弛,狭长明锐的眸子微微眯起,因为视线不清而水光荡漾——脸还是那张脸,但气质忽然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人娇软迷蒙而诱惑,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许多人都曾悄悄臆想,太史阑软化下来会是什么模样,但都觉得无法想象,而此刻,纪连城悄然震动——温软纯净的太史阑,让人惊艳,引为绝色。   连对太史阑满心憎恶,一心只想折辱她的纪连城,都不禁吁出一口长气,心底,对容楚更增了一分恨意。   这个人,永远超拔人上,选女人的眼光都与众不同,选出来的人,本来让人以为可以肆意嘲笑,然而蓦然回首,忽然发现,其实根本不配嘲笑,其实嘲笑了也是嘲笑自己,其实容楚,还是那最有眼光的一个。   “这个样子,还勉强能看……”他低笑着,伸手对上头打了个手势。   “咔。”地一声,栅栏缓缓升起,太史阑霍然抬头,纪连城一直盯着她的举动,此刻不由低笑一声,“这时辰还这么警觉,不过……”   不过栅栏并没有完全开启,只升到半臂高度,刚够纪连城把手伸进去。   纪连城双手撑膝,看着太史阑又软软趴了下去,满意地一笑。   他刚才看过了那个被毒药喷死的尸体,确定了乔雨润用的是一种叫做“涅磐”的毒药,这种药极其残忍,会麻痹人的一切感知,很快断绝生机,但又长时间不死,中这毒的人,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一寸寸腐烂——非常残忍。   死在这药手下的人,很多不是被熬死的,而是自己自杀——那种眼睁睁看自己一寸寸腐烂的感觉,谁也无法忍受。   这种毒药大量使用可以速死,就像刚才那个看守一样,但乔雨润授意他人将药放在水中,很明显,是要太史阑经受更长时间的折磨才死。最好熬到有人来救她,救她的人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经历人间至惨至痛。   纪连城微微笑起来,觉得乔雨润的心思,很合他胃口。   当然,他会有比乔雨润更好的办法,来让那个人痛心如狂。   他蹲下身,探手进栅栏缝隙,一手扯住了太史阑的领口,指尖用力,便要将她领口扯开。   太史阑忽然偏头,乱发一甩,飞扬的黑发间,一双迷蒙的眸子忽然视线犀利。狠狠盯住了他。   纪连城被这样宛如利剑一般的目光惊得一怔,手指下意识慢了慢,随即醒过神,为自己竟然被这目光逼停而感到懊恼,冷哼道:“好大杀气!却也不过是我刀下鱼肉!”   他半跪着,干脆两只手都伸了进来,一手勒住太史阑脖子,一手再次去扯她领口。   “留点记号给容楚瞧瞧吧……”他气息粗重,热气喷在太史阑脸上。   “噗通。”   忽然一声响,响在太史阑身后,哗啦溅开一片水花,似乎什么重物被扔了下来。   两人都惊得一怔,那东西在水里一个沉浮,哗啦一声甩开什么东西,随即,又是一大片水花溅起,晶亮的水花刚刚在人的视野里布开屏幕,一个声音已经响在太史阑耳后,话语却是对着纪连城说的。   “我觉得,留下你点什么做纪念,似乎更重要些。”   这声音带笑,却不轻浮,仔细听来,还有三分杀气和冷意。   太史阑霍然回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定是五感都出了问题!   纪连城也怔在那里,他没中毒,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五感,此刻听见这熟悉又可怕的声音,大惊之下也算反应快捷,二话不说撒手就退!   容楚的手,却在他说话之前,就到了!   “下来!”他的手鬼魅般出现在太史阑颈侧,一把扣住了纪连城正要撕开太史阑衣领的手指,五指交叠,狠狠一拗。   “咔嚓”骨响声清脆,纪连城一仰头,发出一声惨叫,剧痛之下被容楚拉得身子向前一倾。   他也算狠人,遭受如此伤害,神智还不失清明,身子一歪,立即弯膝,正顶在了栅栏的边缘,借助栅栏稳住自己身形,随即不顾疼痛,狠狠抽手。抽手的同时,反手拔刀,一刀贴地而来,跨越缝隙,直砍太史阑头颅!   攻敌所必救!   容楚果然立即放手,一把揽住太史阑,将她身子霍然放平,刀光贴着太史阑脸颊掠过,一缕黑发被割裂散开,悠悠落于水面。   纪连城也不指望能在容楚面前砍中太史阑,本就是为了自救,这边一收手,他立即便要站起急退,此刻太史阑虽在前面,但她无力,而容楚抱住了她,也无暇对他动手,他还是安全的。   在他忍痛要站起的那一刻。   半身仰躺平贴水面,半身水下的太史阑,忽然一声低喝,一腿站立,一腿飞抬横踢!   哗啦一声,她的脚尖撩起万千水色如幕墙,水墙中那条修长绷直的腿,越过栅栏抬起的缝隙,狠狠撞在半跪的纪连城的……裆部。   “啊——”纪连城再没想到她能在此时,以这种体位,踢出这样刁钻诡异的一腿,被踢得浑身一软,骨碌碌滚了出去。   翻滚中撞到伤处,剧痛顿时如烟花在脑海和全身四射,他惨叫一声,浑身抽搐,双眼翻白,险些晕死过去。   太史阑的腿……   那腿还是腿吗……那个角度能用到的力气有限,可是她的腿,扫上来的时候,就像生铁铸成的铁棍!还是千年重铁铸的那种!   如果不是半跪姿势,稍稍护住了重点部位,此刻他怀疑某些要紧处,已经被她这一腿撞碎!   “关门……关门……”他在剧痛中缩成一团,犹自不忘嘶声大叫。   不是为了留住他们,而是怕这一对狼公虎婆一旦窜出来,他小命必定不保,还会死得很惨。   上头监视并掌握机关的人似乎也被这惊人一幕惊呆,赶紧放下栅栏,“砰”一声,栅栏压死。   太史阑喘了一口气,她也不后悔,刚才栅栏这点空余,纪连城又挡在面前,她和容楚两个想要出去很难,搞不好会被千斤栅栏压死。相比之下,抓紧时间给纪连城来一记狠的,上算。   刚才拼尽全力,抬腿飞踢,明明全身发软,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想必是被纪连城激起的怒火,让她一瞬间超常发挥,此刻她再次脱力,身子向后一仰,落在容楚怀里。   容楚接住她,手臂有点僵硬,太史阑迷迷糊糊中想起,这货莫名其妙从天而降,到现在还没对她说一句话,这是怎么了,脱线?   “喂……你……”她手在水下,摸着他大腿,掐他,“气疯了?”   “哟……”容楚在她身后,茫然地,喃喃道,“我的天,阑阑,你什么时候练了这铁腿神功?这一腿……啧啧……连我都觉得痛了……”   太史阑摸摸她自己的腿,也觉得坚实超乎寻常,大概是那个圣甲虫遇寒终于发挥了功效,锤炼了她腿部的骨骼经脉,才能有刚才闪电般凶猛霹雳的一腿……嗯,如果再有机会锤炼全身,她会不会变成金刚女超人?   “可怕……可怕……”容楚还在目光发直,“这腿,要用在我身上……太史阑,我警告你,你可不许对我用这腿……”   “是极。”太史阑枕着他的肩,懒洋洋地道,“我的铁腿,对上你的豆腐腰,甚好,甚好。”   身后容楚嘶地吸了一口气,脸都似乎扭曲了……   太史阑提到他的腰,才想起这水牢的水奇寒彻骨,容楚这豆腐腰哪里经得起?他明明知道他的腰受不得寒,居然也就这么掉了下来,还有,这山庄守卫森严,道路奇诡,他是怎么一路到了这里,竟然还找到了水牢?   太史阑想着她一路来路,想着容楚的身份,自己都觉得几乎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她虽然留下了标记,可内心深处,也没指望容楚能来,只是想着,或许苏亚会从三公处求来救兵,她心细,也许能发现。   没想到,他真的来了,从天而降,噗通一声就给了她一个背后的拥抱。   每次他救她,都不复原先的翩翩风流,尊荣华贵,王子一般的风华。一次比一次狼狈,一次比一次凶险,她的眼角瞥到水面上飘着的麻袋——刚才他竟然是被麻袋装着从上头扔下来的?   王子驾着马车带着鲜花向你求*不稀奇,稀奇难得是王子孤身一人跳入水中伴你共历生死之险。   水很凉,她心底却微热,不熟悉的热度,却沸腾不休,冒着小小的晶莹的泡儿,每个泡儿的弧形截面上,都是他的笑影,每个泡儿炸开,都炸出一份欣慰和欢喜。   身后容楚在笑,在吸气,在唏嘘,“我说,我怎么每次救你,都是在水里?偏偏我还碰不得水,你说,你是不是老天派下来,专门来折腾我的?”   “放心。”她反手摸摸他的腰,含含糊糊地道,“你也瞅见了,我确实是老天派下来的,既然来了可不会随便走,还没折腾完呢。”   容楚轻笑,呼吸吐在她颈后,一阵阵的痒,又把住她的脉,将一股真力输送给她,那股霸道的真气进入她的身体,她嗡嗡作响的脑袋清醒了些,视力听力都好了些,随即瞥见一大群人冲进来,搬起倒地惨叫的纪连城,又急急地冲了出去。再过会儿,又听见上头混乱喧嚣,隐约还有康王的咆哮声,又过了一会儿,门口人影一闪,一个人向着底下,大叫:“太史阑!太史阑!”   太史阑一怔,身后容楚冷哼了一声。   上头的人还在叫,太史阑努力聚拢意识,听了半晌,才愕然喃喃道:“司空昱?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某个无良的人懒懒地道,将脑袋搁在她肩膀,“许是来游玩的。”   “咦……不对。”太史阑张大眼睛,瞅了半天,疑惑地道,“他好像挟持着人……啊,康王!他竟然把康王挟持住了!”   “算他有点本事。”容楚咕哝道。   “你这话……你和他一起来的?”太史阑听出不对。   “嗯,我让他帮个小忙。”某人无耻地答,“不过他总是拖后腿,就撇开他自己来了。”   太史阑瞥他一眼,她就算脑子现在不太清楚,也能猜到大概,容楚这个身份,是不可能混进康王山庄一步的,很明显借助了司空昱的身份。   “郭大仁!郭大仁!”司空昱听不到太史阑回答,又转而叫容楚,“你在里面吗?我逼住康王了!多亏你提醒,这家伙屋子里好多机关,难怪敢和我同处一室!”   “郭大仁……”太史阑险些喷出来,叹气,“人家比你老实多了,你怎么这么坏。”   身后抱住她的手臂忽然一紧,容楚咬着她的耳垂,声音忽然变得阴恻恻的,“我倒觉得,真正不老实的,是某人吧?”   “啊?”太史阑理直气壮反问。   “容楚!容楚!”可怜的盾牌君司空昱还在叫。   “我在!”容楚扬起头,声音比司空昱还气喘吁吁,“司空兄,坚持一会!好好看住康王!我这里有要紧事,啊!太史阑……”   他话说半截,止住了,抓紧时间去啃太史阑,“啊什么啊?谁许你瞒着我掀起康王贪贿案的?这天大的马蜂窝你不通过我就掀?啊你咬我——”   “太史阑怎么了?怎么了?”司空昱跳脚,又不能下去瞧,他手里拖着康王呢。“你倒是说话呀!她怎么了!康王,快点下令开牢!”   “做梦!”康王怒喝声传来,“你要么现在放了我,否则我马上命人在牢里放毒药毒蛇!”   “滚你的,开牢!”   “放我!免你一死!”   ……   上头在僵持,可怜的司空昱一人面对康王千军,这边某个无耻的心安理得地在审案。   “你敢不告诉我……”他舌尖卷着她的耳垂,自从知道了这是她的敏感带,他便对此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果然每次都是敏感的,一碰就微红,漂亮得像个珊瑚珠儿,此刻黑暗里瞧不太清楚,却能感觉到耳垂微微的热度,他想象着她冷着脸却红着颊边和耳朵,顿时觉得更开心。   “我不告诉你?你还不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太史阑一偏头,咬住了容楚肩头,“放开我的耳朵!我警告你!”   “咬啊!用力点!”容楚一步不让,伸出舌头轻舔她的耳垂,“几日不见,你好像甜了……别让……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什么都不告诉你?我有什么瞒着你了?”   “你自己有数!”太史阑终究没有把他肩膀咬穿,恨恨咬住他衣服在扯,“你怎么能让世涛去做卧底,还是在纪连城手下!你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有没有想过罪囚营是个什么地方?你到底是什么心思?容楚!别让我怨恨你!”   ==   “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就在山下,正有人这样问。   “吃糠咽菜,起早贪黑,做最苦力的事情,随时准备去替人死。”有人在黑暗里幽幽答。   “还不是替贵人死,也许也不过是一个无职无衔的小兵。”另一人愤然道,吐了一口口水。   “这次不是轮上机会了么?”有人冷笑道,“精兵营的护卫跟着少帅上山了,咱们在山下接应,说是给个机会给咱们立功,连个帐篷都不给,蚊叮虫咬,我呸!”   “喂。”有人偏头对外面努了努嘴,“看外头那小子。”   众人探头,看见不远处树下盘膝坐着的少年,只是一个背影,衣衫同样破烂,但不知怎的,那背影看起来就浑厚雄伟,自有巍然之气。   “怎么了?邰世涛嘛,一个怪人。”   “我总觉得他好像是在练功。”先头说话的人道,“好几次我半夜起来撒尿,都看见他坐着,头顶和鼻孔里,还有青气冒出来。莫不是在练什么要紧功夫吧?”   “少扯了,混到咱罪囚营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绝世功夫秘笈?有那本事用得着在这里吃苦?”   “话不是这么说,也许这小子有奇遇呢?再说听说他原本出身大家,有些什么好东西也正常吧。”   “对了,还有他那个腰带,咱们这些破衣烂衫的用什么腰带,只有他整天束着,那腰带上好像有镶嵌物,被这小子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红布宝贝一样包着,这么怕人看,别是镶的宝石吧?”   众人忽然都沉默了一下,随即互相望望,都在对方眼神里发现幽幽闪动的阴火。   在罪囚营这样一个极致严酷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因为长久的苦难,已经失去了温情和人间一切美好的情绪,这里充斥着暴戾、愤恨、不满、渴望,和所有压抑扭曲的欲望,每个人都在想办法掠夺别人,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每个人都在想法子讨好精兵营或者表现自己,好有机会脱离苦海。   所以这一霎,每个人盘算的主意都是“夺了秘笈自己练功!”或者“夺了他的好东西,献给精兵营的谁谁,把我弄出去!”   纪连城设置这样一个营,也就是为了激发出一些士兵内心的暴戾之气,关键时刻能悍不畏死作战。   “少帅在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咱们等在这里也是白等,不如,玩玩?”一个人忽然提议。   其余人对望一眼,在原来罪囚营,他们还有点顾忌,此刻精兵营部分看守他们的士兵正在吃饭,不如就趁此刻。   对于邰世涛,众人不知道深浅,但想来一个少年,再怎么也抗不过这十几个虎狼之兵。   大家都点点头,有人咧开大嘴笑了笑,嘴角猩红。   十几个人悄悄站起,往那边树下去,无声无息包围了邰世涛。   也有几个没动的,警惕地睁开眼,望着那些人的背影。   入定的邰世涛忽然睁开了眼睛。   随即他看见十几张充满恶意的脸。   “你们要干什么?”少年几乎立即警觉,虽然不信他们会无缘无故突然下手,但依旧迅速要站起身,伸手去拔腰后的刀。   但是已经迟了。   一个汉子忽然将手一撒,一张大网兜头兜脸对他撒了下来,将他罩住。   随即两个汉子冲过来,反手扭住他胳膊,将他的刀给卸了。   邰世涛抬腿,一霎那少年飞腿如电,竟然带着网飞起,眼看就要踢到那出网的大汉的眼睛。   那大汉没想到邰世涛缠着网还能飞腿,急忙后退,手中抽绳狠狠一抽。   绳子一抽,网口一紧,邰世涛两腿被绞住,不由自主摔倒在地。   他翻身带着网一滚,网上带着倒刺,顿时刺得他血迹斑斑,少年却好像不知道痛,隔着网又一脚踹到那撒网男子腿上,踹得他一声大叫,踉跄后撞了好几人。   邰世涛的凶悍惊到了众人,却也更引起这些暴戾汉子的杀心,他们更加确定,这个邰世涛,身手这么娴熟,一定有不传法门!   “按住他!”十几个汉子发一声喊,叠罗汉似地纷纷扑上,压在邰世涛身上。十几人的重量压下来,邰世涛再也动弹不得。   “扒了这小子裤子!”又有人呼喝,这是他们常玩的把戏,想要制服或者羞辱某个人,扒了他的衣服,比什么都有用,失去衣服的遮蔽,人会立即失去尊严和勇气。   “正好!瞧瞧你这个是什么宝贝!”一个大汉狞笑着,伸手去抓邰世涛的腰带。   少年忽然拼命地挣扎起来。   “放手!滚开!”他腿蹬,手撕,头撞,甚至用嘴咬,拼命抗拒着想拿他腰带的人,鼻翼咻咻眼眸赤红,泛着狰狞凶狠的光,“滚——滚——别碰我的东西——”   这少年平日脾气极好,斯文温和,此刻势若疯虎的可怕模样,惊得众人手一松,都觉得真要动了这东西,这少年必然要不顾一切拼命。   到底是什么要紧东西?   众人对望一眼,眼神越发灼灼,邰世涛这么拿命相护,死都不肯给人碰一下的模样,肯定是个极其要紧的宝贝!   众人一心认为这是宝贝,也没想过别的,因为之前也有人发现过这个古怪的腰带,也有意无意碰到过,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儿。   “按倒!”   一声呼喝,众人再次发力,几个人按手,几个人按脚,将邰世涛平平按倒在地,一个大汉脱下袜子,顺手塞在邰世涛嘴里。   一直躲在一边几个没参与的,忽然互相使了个眼色,随即一个矮个子少年带头,也无声无息悄悄围了上来。   “毛头小子,逞什么能!”一个压住邰世涛腿的汉子吐了口唾沫,伸手一撕,将腰带蒙着的那层红布撕了下来。   众人都赶紧去看到底什么宝贝,一看之下,都瞪大了眼珠子,随即哄然大笑。   “我的天……这……这是个啥?”   “这是……这是女人的奶子!”   “我说你这么拼命藏着掩着……原来是这玩意!”   “小子看起来老实,原来也是个角色!干起私活儿来,带劲!”   “这谁把东西做成这样啊,不会是你相好吧?啧啧,也是个淫贱材儿吧哈哈!”   邰世涛忽然不挣扎了,抬起眼眸,定定地盯着那些人,黑暗里眸子血红,红到冰冷,那些席卷而来的怒气,至此刻忽然都化成漫天杀气,靠近他的人,不由自主感到寒悚之气,有人打个寒战,觉得过分,悄悄松手,有人却依旧满不在乎,好奇而又*地嘻嘻笑着,去按那个浑圆的突起。   “有意思,有意思……”   啪一声轻响,圆盘收缩,嚓嚓响动之后,忽然变成一只羽翼纤细精美的蝴蝶,蝴蝶精致,连羽翼上的微带弯曲的花纹都十分清晰。   众人都一怔——这东西居然会变化!顿时来了兴趣,凑拢来瞧着。   那几个围上来似乎想援救的人,忽然犹豫了一下,当先那个矮个子手一竖,几个人停下了,隐在树后。   邰世涛咬着下唇,忽然身子全力一震!   “嗡!”   也许就这么一声,也许根本没有声音,因为真正绝杀暗器的发射,从刺破空气到抵达人体根本不以秒来形容,一秒足够穿越千万里,人的眼睛甚至来不及捕捉那光芒。   几乎立刻,黑暗中响起哧哧几声,邰世涛抬起头来,只看见忽然面前压住他的人们都在定格,看见他们惊骇的面部神情和仰起的后脑,看见他们后脑忽然如火山裂缝,射出一束长长的红白相间的星花。   那星花溅开在黑暗里,交错纵横,艳丽而惊心,几点金光,闪了一闪不见。   身上的压制力量已经瞬间散去,邰世涛冷冷一推,十几人全部软倒。   他们没有太多伤口,正对着邰世涛的,是眉心一小点,脑后一条震裂的裂缝;侧对着他的,颧骨被射裂;还要远一些的,是胸膛或肚腹有一点伤口,但无论是什么部位,无论是否在要害,其伤口都是入口小出口大,震出绵延的裂缝,并且结果都是,立即死亡。   树后几个人,睁大眼睛,眼神里都是惊骇和庆幸。   刚才他们如果贸然冲上,暗器可不长眼睛,现在地上的尸体便要再多几具。   邰世涛也怔在了那里。   他隐约知道太史阑冒险给他送来的东西,必然是好东西,应该是武器,虽然做得猥琐了一点,但依旧仔细地带在身上,只是很难想象,几根针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伤害,他就从没见过一根针射在非要害也能致死——这是什么样的材质?为什么没有听说过?   他之前也试验过暗器的功能,但是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猥琐地按那个凸起,也只能出现那只蝴蝶,却不能令蝴蝶化翅飞针,他还以为这东西坏了。   邰世涛挣扎着爬起来,去捡回那些飞针,在地上慢慢摸索,一个也不能少,这是姐姐给的东西。   好在龙朝的设计就是与众不同,他不知道在蝴蝶上加了什么质料,只要把蝴蝶对着地面,那些飞出去的针就会有异响,容易被找回。   邰世涛把东西收好,脱力地坐在十几具尸体中。   密林黑暗,尸首无声,刚才还合力欺负他的人们,现在已经失去了生命,邰世涛从愤怒痛苦和震惊中慢慢清醒过来,环顾那些横陈的冷却的身体,忽然想起一件事。   为什么躺倒才能发射?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将那腰带紧紧贴在心口,慢慢弯下腰去。   星光浓淡,映着他的脸,少年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风带走无声的呜咽,隐约似乎能听见含泪的细碎的呼喊。   “姐姐……”   ==   水牢里。   容楚身子一僵,含住她耳垂的动作一停,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还是知道了……”   太史阑冷哼一声,踢了他一脚,只是这一脚水花大力度轻,和刚才赏纪连城那一脚不可同日而语。   “哎哟!”某人喊得却不比纪连城差,嘶嘶连声,“太史阑你好狠!”   太史阑很想把这个无耻的从肩头撕下去,可是他的爪子紧紧扒着她就是不放手。   “我不是不打算告诉你,你那时不是还在养伤么。”某人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听来诚恳而委屈,“我只是打算等你好了再告诉你,免得你心情不好伤势反复。”   太史阑又哼了一声,“别转移话题,你明明知道我生气的不是告诉我不告诉我,而是世涛该不该去做这事。”   “这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做的事,只有愿不愿行的牺牲。”容楚在她耳边叹气,热气一阵阵地吹着她耳后碎发,“世涛这条路,现在看似艰难了点,可是他足够聪明,也足够能忍耐,将来成就,我倒觉得未必比在上府大营手下差。”   太史阑默然,半晌开口声音低沉,“我宁愿他一事无成,安稳度日,也不要他为我出生入死,历经艰险。”   “世涛听你这话想必觉得值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自己是否愿意一事无成。”容楚轻轻道,“他想走在你身侧,他想保护你,他不想在你遭受危难时只能默然忍受,不想离你越来越远……上府兵大营虽然好,可是安逸能杀死所有的勇气和价值,上府总将边乐成虽然重视他,但上府素来论资排辈,提拔授勋都有规矩,世涛上头,还有一大帮跟随边乐成多年,等待提升的中青年将员,老边性子沉稳持重,再喜欢世涛,也不能不考虑别人的想法,不会将他过于越级提拔,世涛要在上府大营熬资历,要熬多少年才有一席之地?但纪连城不同,他是年轻少帅,为人跋扈专权,行事只凭自己喜好,他手下一批年轻将领,有些人提拔得简直莫名其妙,简而言之就是他看对眼了就有机会,没什么道理可讲。在这样的统帅手下,虽然旦夕祸福,可也机会极大,世涛如果能做好,我相信,他的苦只是一时,将来走的路,必然要比在上府更远。”   太史阑不语,这些军国大员的脾性和作风,容楚自然比她清楚,他做的事,从来自有他的道理,她其实没有什么质问的权力,说到底是为她好。   “我不喜欢这种被瞒着,看着他人为我牺牲的感觉。”半晌她冷冷道,“容楚,你该去亲眼看看世涛,看过他,你就知道我有理由怨恨你,看过他,也许你就会后悔——或者你也不会后悔,你的心就是铁做的。”   容楚沉默,他的呼吸始终很平静,半晌他叹息一声。   “太史,你可以把我心想得如铁般硬,我也确实心硬如铁,但是,世涛的事,我有分寸。这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由得你。”他淡淡道,“我不会在此刻对你说,只要你太史阑不喜欢,我容楚必定不做——不会。我顶多向你保证,下次再做这样的事儿,我会先和你说明,尽量先说服你,这个叫……嗯,绅士风度,你说的。”容楚的声音清晰,先前的调笑化为此刻的严肃,“但是,过了今天,过了这次事,下次我还是会选择有利于你的事情去做,而不去看你愿意不愿意。因为不管你怎么想,在我容楚心里,你是我要保护的女人,我会用尽一切的手段去保你安然走下去。因为要保护你,所以,脆弱心软不理智,你来;强大坚硬无情,我做;你生气也好,咬我也好,踢我也好,我才不会心软,我更不会哄你。”   太史阑默然——她以为会听见委屈,或者听见让步,然而容楚总出乎她意料,一番言语毫不让步,有力铿锵,却让她听得心潮起伏,终于动容。   这是他的……告白吗?   果然是容氏风格,先小小让步,再攻城掠地,又狡猾,又霸气。   然而这言辞铿锵,令她瞬间心生膜拜的家伙,忽然又将嘴巴凑了过来,暧昧兮兮地在她耳边讲,“我不用言语哄你,我用行动哄你好不好?”一双手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摸到了她的腰上。   太史阑回头,咬住了他的衣角,狠狠瞪他一眼。   她还是习惯性的杀气冲天的眼神,偏偏此刻身体虚软,余毒未去,神情朦朦胧胧,这一回首,远处濛濛光线下,湿淋淋的乱发间掠过一抹浅浅的眼波,一瞥一掠,不像责问,倒像是风情万种的邀请。   这是少见的温软娇俏的太史阑,时机难得,珍贵绝伦。   容楚瞬间被瞪得魂飞天外。   “阑……”容楚连话都不想说了,低下头就要吻上去,太史阑偏头一让,却忘记嘴角还扯着他的衣领,这么一用力,嗤啦一声,容楚的衣领被她扯开好大一截。   某人光华熠熠的好肌肤瞬间如明月亮起,黑水涌上来,越发衬得他珍珠般光润洁白,太史阑扭过头,某个无耻的却笑吟吟将她按在自己胸前,笑道:“果然你比我还猴急……”   “郭大仁!”上头司空昱又喊了,“你在做什么啊?太史阑怎样了?没事吧!”一边着急地探头对里头望,一边还不忘记紧紧抓着康王继续和他谈条件。   太史阑听着可怜——容楚太无耻了!张嘴要回答,容楚忽然撤开了一直给她输送真气的手,太史阑脑子“嗡”地一声,顿时五感又不清楚了,身子忽地就软了下来。   容楚一手接着,一边焦急地对上头叫,“啊!糟糕!司空兄你给撑着!万万不能放开康王!我……我……”   “要命!”司空昱烦躁地跺一跺脚,“你们这是怎么了!康王,放不放人!”   “你先放我,本王就考虑放他们!”   “谁敢信你!”   “那本王也不敢信你!”   ……   “得把你的毒先压住……”容楚搂着太史阑不放手,嘘声道,“嗯……我知道有个办法很好……”   太史阑浑身无力,迷迷糊糊倚在他怀里,衣裳都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水波一簇簇涌在胸前,荡漾的不知道是那水浪,还是那温软的起伏,又或者是容楚的眼波。   她下意识地还要摆出犀利眼刀,可惜此时虚软无力,模糊不清神态下,斜飞过来的狭长眼眸,也由冰刀化成了春水,脉脉流波,牵缠萦回,这样的眼风,便是满心恨她的纪连城都难免惊艳,何况看她千般万般好的容楚?   他把住她的肩,也懒得转过她的身子,一偏头,吻住。   ------题外话------   谢谢大家。年会票发了下牢骚,其实都已经打算不理会那个了,没想到大家如此挺我,很多潜水的亲都出来安慰我,连带月票都涨了涨,倒令我意外且惭愧。   最近烦心事太多,积压在一起,终于没忍住,暴走了,这其实是不对的。我一直认为,作为作者,应该尽量把正面情绪带给读者,做到理智、审慎、平和而强大。我也一直相信,作者本身所展现出来的素质和三观,能对读者产生良性影响。也许这是我的妄想,但不妨碍我以此为标杆,想要做得好一些,不过现在看来,我远远没修炼到家。   他人的恶,人心的毒,其实从来存在,行恶者迟早有其惩罚,无须理会。我从来是为读者才停留此处,他人展示卑劣,你们予我温暖,得失之间,我自心知。   谢谢。 ☆、第二十六章 水中湿吻   一霎那强力占有,一霎那柔情珍惜。   唇边的肌肤原本湿润微凉,他的唇一路滑下去,贪恋她肌肤的极度光滑,那种流畅的飞扬感和亲密的熨贴感,像少时在雪地山坡上练武,忽然滑跌了山坡,人在冰镜上一路长滑,雪花不断腾腾地扑起来,扑到脸上,蓬松柔软,乱舞的雪花中看见远方的景无垠地展开,刹那间心胸开阔,而心底要开着花儿来。   他呻吟一声,咬住了她的唇角,而她似乎咕哝了一声,有点不满有点想反抗的意思,抓住了他的腰要想转过来,却又没力气动弹,只让她自己更软地化在了她怀里。   容楚低笑一声,齿尖一松,放开了她的唇角,却又立即舌尖一卷,将她的唇瓣裹住,微微一吸吮,只觉得甜蜜芬芳,满是少女清新滋味,一开始触及微微的凉,像是冬日里的冰碗子,甜而不腻,带着微微的松香和果香,人间最纯净最天然的味道,他迷恋地用舌尖一遍遍描过她的唇,总觉得属于她的轮廓就是美的,好的,神灵最好的创作,增一分减一分都是愚蠢,而且绝对是和他最契合的,两张唇的弧度,天作之合。   她又在推他,手抵在他胸口,软绵绵的,不像推拒倒像是调情,他的肌肤沾水也极其滑润,她的手放上去便吱溜滑下来,她又双手无力,这一滑便搁在了他已经被拉开的衣襟,将他的衣襟扯得更大了些,更因为神智迷糊,有意无意搁在他胸前,指尖悄然刮搔着,他低低笑了一声,眼神忽然便更深几分。   无意撩拨比有意勾引向来更有情趣,她这般姿态,千年也等不到一回,容楚怎肯放过?   “到底怎样了啊……你们!”上头司空昱又在鬼喊鬼叫,可惜他的角度完全看不清底下在干什么重要事儿。   “忙!啊好忙!世子您务必撑着!”容楚探头急急对上头喊一声,将太史阑转了个身,哗啦一声水声飞旋,她转过来的腰身将水流搅动出一个迷离的弧度。   “快——点——啊——”司空昱哀嚎。   “好——忙——啊——”容楚大叫,“她中毒了,我得先给她驱毒!”   “快——啊——”   太史阑隐约也知道发生什么,大白眼又翻了过来,容楚低笑一声——正事要紧!   “先前我给你解释了半天,现在轮到我向你讨债……”他咕哝一声,忽然猛地一低头,近乎凶猛地吻上她的唇。   这回不再是先前的浅尝辄止,唇瓣描摹,温柔体味,细细回旋,而是迅捷的、直接的、近乎掠夺毫不客气地,太史阑齿关都被撞得微微一麻,随即容楚舌尖一撬,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溜进了她的齿间,两舌相碰,忽然就成了两尾活泼的鱼,一个逃一个追,一个拒绝一个索取,一个反攻一个压制,一个颤栗一个*,他吸吮着她,缠绕着她,用舌尖做大帅的武器,在她的天下纵横来去,每一步都是江山在握,每一刻都在攻城掠地,节节进逼,只想盘踞了她的山河。   两人呼吸都渐渐粗重,两舌搅缠的颤栗似一阵微电波,从舌尖传到脸部,化为温存迷醉神情;再从脸部传向全身,化作彼此的颤抖和更紧密的贴合;男体与女体,得益于造物主的神奇,生来便是为了相互包纳,每个凸凹都自有身体的密码来填满,成就契合的美妙;而每次细微颤栗带来的传电般的感受,让这样的契合和贴近更加神妙而快乐,肌肉和血液之间都似在相互传导,一点摩擦、一点接近,一点起伏如波,都会引起彼此全身兴奋的神经和纤维在欢呼舞蹈,再互相传递,让愉悦如烟花乱,在意识的天幕炸开。   这样的遍及全身的细微颤动,渐渐也波及了周围的水域,水波也起了细密的颤抖,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从小到大,一个套住一个,像冥冥中命定的缘分,甩不掉脱不开……水幕渐渐展开,倒映相拥的男女,那是俪影双双,他的臂有力地揽住她的腰,而她的手,轻轻搁在他的胸前。她身子虚软,而他如此凶猛,她时时向后仰着头,后颈腰背和水面之间,弯折成一个倒垂柳般的美妙弧度。   黑暗水牢,阴森空气,彼此的撞击和品尝却甜蜜而馥郁,远光幽幽地打过来,他和她的剪影,是水面上一道连体的塑像,展示曲线之美,轮廓之美,男和女之间,两情相悦之美。   “好了没……”司空昱又在鬼叫。   “快了!”容楚抱着太史阑,哗啦一下又换个位置,继续埋头深吻。   过了一会儿,“好了没!”司空昱跺脚,“什么毒这么难驱!”   “我很忙!”容楚又忙着去偷香了,司空昱则忙着给他挡箭。   但凡做容楚情敌的人,都很倒霉,很倒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者也就一瞬,容楚终于满足了,抬起头来,吁出一口长气。   他估计再不放开,太史阑得憋死了。   太史阑果然急速喘一口气,才勉力抬起头,她脸上难得的红潮乱涌,眼神湿漉漉的,睫毛上都氤氲着水雾,看起来居然娇弱羞怯,如林间惊惶的鹿。   容楚玩味地瞧着,心想这世上要是有一种能够留下人面貌影像的东西就好了,那么每次太史阑撒泼了强硬了他就可以拿出来回味——她也曾这么风情迷离过,或者也可以请她一起回味   这个念头如果被此时远在大荒的景横波同学知道,大抵会立即从她那个画满粉红内裤和胸罩的箱子里掏出一个数码相机,大叫:“我有!租你!一千两银子一张!还有,记得多拍几张你自己照片我好卖,再还有,记得多拍几张太史阑裸照来我好卖……”   ……   不过可惜太史阑这样的脆弱也只是一刻。   她哪怕中毒神智模糊,也知道今天便宜给容楚占大了,不过占了就占了,占完了要死要活大打出手实在不是她的风格——换句话说如果她自己不想给占容楚也只能亲吻她的尸首。   她顶多觉得体位和姿势不那么尽如人意罢了,还有环境不够美好,这好歹是她的初吻,初吻哎!   对面容楚笑容摇曳,太史阑对他呲了呲牙,微微抬了抬腿,拍拍。   言下之意等着我铁腿伺候。   容楚笑得毫不在意,附耳在她耳边道:“好像圣甲虫给你先淘洗了腿部经脉?好事,女子好腿,男人魂飞,便是给你绞一绞,我也是乐意的。”   太史阑懒得和这精虫上脑的流氓说话。   容楚也不再玩笑,虽说机会难得,偷香窃玉的事儿却不能不顾时间地点,为了占便宜丢了命的蠢事还是不做的。   “你起来。”太史阑忽然伸手去拉他。   “怎么?”容楚一愣。   “上去。”太史阑示意他爬上旁边栏杆,“别在水里泡着,你腰不行,要是站不住,我给你撑着。”   容楚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瞧着她。   “怎么了?”太史阑抹了一把脸,“我现在更美了?”   容楚“噗”地一笑,觉得他看中的这女人真是妙人啊妙人,正常女人这时候不是该赶紧摸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是不是有脏?”   “我是说……”他慢悠悠地道,“你终于知道关心我了。”   “嗯,语气很怨妇。”太史阑道,“不妨多来几次。”   容楚不理她,眯着眼睛,满脸回忆的神情,“我记得上一次你对我说‘你起来’三个字,还是在二五营的时候,你把我从你屋子的床上赶下去,连躺都不让我躺。”   太史阑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记仇呢,这点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家伙难道把和她相遇以来的大小事都记得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节奏?   “不容易啊……水里来火里去的……”容楚还在自怨自怜地叹息。   太史阑很想把这个很多时候霸气狡猾偶尔也贱贱的男人给压到水底狠狠揍一顿。   或许他会觉得揍也是一种表白?   “上去。”她懒得和他说,指挥他,“我撑住你。”   其实她是不想和他一起呆在水里——衣服被扯开了为毛他一直不想办法束起?袒胸那啥不知羞耻地呆在她面前,让她每次都无法避开他那明珠一般的好皮肤,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有喷血的冲动——给气的。   最讨厌男人皮肤比女人好!   “你在侮辱我吧?”容楚眨眨眼睛,“你泡水里,我呆上面,然后你撑着我?为什么每次你都会提出这种可怕的提议?你记得我是男人吗?”   “我只记得你是沙猪。”   容楚想这只猪是只什么猪?这女人不觉得拿猪来比拟他会让猪羞愧而死吗?   “别逞能了,”他懒懒道,“你中的这毒很有点麻烦,真力驱除不掉,只能给你逼在一处,别看你现在有点精神了,可等我真力一撤,你还是要又软又麻,哪有力气撑我?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有圣甲虫的药力在,终究能给你化掉,不过需要时辰,另外,这药力在寒水中发挥,温泉对其应该有驱散作用,这山里可能有温泉,到时候我陪你泡泡去。”   太史阑不理他,低头看看水位,觉得水位好像高了些,从腰部快到胸下了。   “郭大仁!”司空昱又在那大叫了,“好了没有!她怎样了!”   “好——啦——”容楚气喘吁吁,“累死我了!”   太史阑,“……”   “快放了我!”康王远远地怒声道,“别以为挟制住我就可以交换谁,水牢的机关在地面上,还有投放毒药的专门孔洞,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出来?他们中毒了,自身难保!你放了我,我考虑给你解药!”   司空昱半信半疑地探头下来问,容楚哈地一笑。   “别听他胡说,门户机关在上头是不假,但是绝对没有什么可以投毒的孔洞,否则我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和你说话?康王殿下平日*惜性命,怎么今日这么硬气?他是在拖延时辰,这水牢想必连着外头的湖海,每天到了一定时辰,水位会上涨,直到将人淹死吧?”   太史阑低头看看,确实,水快到胸口了。   上头忽然哑了口,容楚又笑,“正好,我也在拖延时辰,世子啊,我给你的药都用了吗?想必用了,这药其实也没什么,早点解了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每拖过一刻钟,就会伤害一分男子精元,拖过一个时辰,这人从此也就废了,也好,康王殿下领导西局,正好做个名副其实的西局大首领。”   上头静了静,随即康王的咆哮传来,“给我解药!”   “打开水牢!”司空昱一步不让。   也不知道容楚的话击中了康王哪根软肋,他终于不再强硬地拒绝,但也在犹豫,似乎还是想拖延时间,又似乎在猜测容楚的话是真是假,到底值不值得交换。   也就是他一犹豫的片刻,水池里忽然翻浆似的咕嘟咕嘟直滚,水面眼看着就以极其惊人的速度狂涨,霎那间就到了两人脖子以下。   这声音很明显,太史阑一惊,正想着不要给康王听见,不然只怕这家伙心一狠,想着再多熬一刻,先淹死他们算完。   容楚却已经冲了过来,忽然大声道:“阑阑!你刚才对我的表白,我很喜欢,你再给我说一次!”   “滚粗!”太史阑声音更大。   “啊!怎么回事!太史阑,你跟他表白了?”上头司空昱听见,立即大声问,“你们说了什么?你向他表白了什么?这小子十分奸猾,你不能上他的当!还有,你是我司空家未来的夫人,你怎么能和其余男人勾勾搭搭?快点出来,离他远点!”   “都给我滚粗!”太史阑说。   三个人吵成一团,容楚扯着太史阑没完没了说她“如何因他的舍身相救而被感动愿意以身相许”,太史阑粗声恶气表示都是屁,司空昱怒愤填膺大声训斥太史阑必须要守妇道不可以被宵小所骗,三角关系胜过一万只鸭子聒噪,三人吵架的声音将咕嘟咕嘟上涨的水声完全压下,末了容楚还高声笑道:“殿下,现在感觉怎样?可是下腹微热?这药慢慢烧啊烧,烧啊烧,烧到你那要紧地方,等那热线到了底,你这辈子还是留在太后身边做个大太监吧。”   末一句似乎狠狠刺中了康王,他大吼一声,“闭嘴。”停了停,想着等了半天潮讯不涨,再等下去自己真废了可怎么办?别人可以废得,他是万万废不得的,身家性命,家族荣辱,宏图大志,都在上头系着呢。   他却不知道,此刻容楚和太史阑都挂在栅栏上呢,水已经快没到头顶,两人的脑袋顶着了洞顶,不过容国公一边忙着嘴上调戏太史阑一边还不忘记在水里捞啊捞,被太史阑的铁腿踹了又踹……   康王犹豫半晌,终究自己的未来战胜了想要杀掉太史阑的迫切,狠狠一挥手,道:“开门!”   栅栏应声慢慢提起,在刚刚露出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时,容楚一把将太史阑推了出去。   太史阑早已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她横身滚出时,也用尽全力将他一拉。   两人以极快速度闪电般滚出缝隙,刚刚出来,栅栏忽然往下猛降,“砰”一声狠狠撞进地面,容楚的一截衣角被死死卡住。   如果他慢了一步,如果两人不配合这么默契,如果太史阑滚出来时没及时啦他一把,容楚只怕就要被千斤巨栏砸成肉泥砸进地面,最起码也要截断一截臂膀。   好在两人都是人精,知道栅栏是升降的,早防着一手。   两人一出来,容楚便既跳起,先一手抄了太史阑抱进怀里,随即一抬头,盯住了上头山壁里,一个微黑的突起。   山壁是黑的,洞里是黑的,那点突起很难发现,太史阑看了半天才看见,不得不佩服这家伙一双贼眼。   容楚认准了地方,手一抬,一道雪光电射而出,嚓一声击在那突起上。   轰然一声,栅栏又开始往上提起——果然那里是机关枢纽!   容楚知道上层有人总控栅栏,但在下面这一层,必然有个连动的枢纽,此刻一试验,果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太史阑还没明白,容楚找到枢纽再次打开牢门是什么意思,容楚已经飞也似地抱着她窜了出去。   他风也似的卷出来,直冲向上头入口亮光处,外头的人感觉到旋风般的逼近,都有点紧张地眯着眼,康王大叫:“放开我,给我解药……”   “给你解药!”容楚人还没到,身在半空,忽地手一抛,一个纸包抛了出去。   纸包飘飘洒洒,里头的药粉似要倾泻,康王紧张地仰起头,下意识去接,“你怎么乱扔!”   就在解药纸包吸引所有人注意力,司空昱放开了压在康王脖子上的剑,康王伸出双手仰头去接的那一刻。   容楚已经一头撞了出来,正掠过康王身边,随即他手一伸一把抓住康王的腰,手臂一带已经将他带得身子转了个圈,再狠狠一抡!   康王惊叫一声,被他大力抡起的惯性带得踉跄转了半个圈,脚跟不稳向下面台阶栽去。   容楚立即抬腿后踢,一脚踢在他胸口。   “砰。”   康王被踹得一路滚下阶梯,收势不住滚过平台,啪嗒一声,滚入了水池中!   容楚立即又掠了回去,一甩手又是一把小刀,再次击在洞壁顶连动机关上。   “咔!”又是一响,刚刚升起的栅栏,再次落下!将被甩入水池中刚想挣扎爬出的康王关在了里面。   容楚看也不看洞里,似乎算准他只要出手康王必定爬不出来,一抬手又是一柄雪亮的小刀,再次击在那枢纽上,这次不是轻击,一刀过去,火花四溅,洞顶碎石簌簌下落——整个机关枢纽都被毁掉了。   上头隐约有人惊呼,似乎还有拍打声——栅栏起动开关失效了。   容楚此时才轻轻一笑,放下一直抱着的太史阑。   ……   四面都傻了。   所有人张开的嘴,汇合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吞进山顶凶猛的凉风。   连太史阑都禁不住膜拜了一阵子,摸着自己下巴,把险些脱臼的下巴给顶了回去。   见过彪悍的,没见过这么彪悍的。   出牢、开门、丢解药、踢康王进牢、再关门、再毁枢纽……一眨眼鸟枪换炮,自己出了牢然后把对方老大踹进了牢,顺手还毁了人家机关。   关键是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明明必须经过精密计算密切配合多次演练才能做到的事,到他手里信手拈来,一分一毫也不出差错,这边眼神还没跟上去,那边他已经按照自己计划做完了。   太史阑为所有曾经和容楚做对的人们哀悼了一秒钟——一定下场都很惨。   司空昱也傻傻盯着“郭大仁”——这是一个典史能做到的事吗?   足足过了好一刻,那边机关室里有人惨叫“机关坏了啊,快点救王爷啊!”以及水牢里康王不住扑打水面的呼救声传来,那些层层叠叠围着的护卫才如梦初醒,想要冲进洞救康王,但容楚堵在洞口,没人敢救。   “我们不走。”太史阑狠狠地道,“坚持在这里三分钟就可以,三分钟足够淹死一个人!”   “我也很想。”容楚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人不想。”   太史阑也看见,因为没有了康王做人质,已经有护卫开始召集箭手,他们不能留在这里做箭靶子。   “趁他们要先救康王,我们走。”容楚道。   司空昱立即去扶太史阑。   一双手淡定而又霸气地拂开他,将太史阑抢到了手。   “怎么可以劳动世子爷,您已经够辛苦了。”容楚好诚恳地笑道,“我是您的随从,该我为世子效劳。”   司空昱摸摸鼻子——猪才相信你会做人家随从。   司空昱此时就是用手指想也知道,今天是被这家伙骗了,而且骗得很惨,他的眼神怀疑地在容楚和太史阑的脸上溜来溜去——这两个为什么嘴都那么肿?刚才他拼死拼活要挟康王讨价还价为他看门时,他两个在做什么?   容楚抱着太史阑一溜烟地跑了,护卫们闻风退避,无人敢于拦阻,司空昱悻悻地跟着,一边跑一边思考——刚才他们在干什么?驱毒会把嘴驱肿吗?难道是毒蛇咬伤?那也不该是两个人都嘴肿啊……   一行三人冲出后院,此时护卫都聚集在山洞那边要援救康王,无心拦阻他们,三人一直奔出后院,经过前院,一直奔到那高大门楼前,然后三人忽然一惊,都停住了脚步。   ==   紫红色的门楼高大依旧,门楼下依旧绿草如茵,只是那绿草似乎被无数人践踏过,凌乱泥泞,已经不复先前齐整茵翠,绿草上那些裸足嬉乐的女子们,很多都死在草地上,她们骨断筋折,满身伤痕,大多是被乱刀砍死,鲜血将殷殷绿草染红。   这里刚才还是仙境天堂安乐窝,一眨眼就成了人间地狱。   太史阑一瞬间几乎以为北严城破事件重演——在这南齐地域,除了异族,谁敢将康王别院糟蹋成这样?   司空昱瞪着他超级美丽深沉的大眼睛,一点也不深沉地喃喃道:“这谁?眨眼怎么就杀成这样?咱们东堂终于拿下南齐了吗?”   太史阑对那个“大东堂病患者”表示无语。   容楚却在辨认着那些尸体,仔细观察那些女子的死法,脸色严肃。   “前头好像没有人,我们到前头瞧瞧,这里真不安宁,早点下山。”司空昱扶着太史阑要走。   “等等。”容楚喊住两人,身子一闪,已经从石桥上掠过,他并没有走在石桥上,而是掠着石桥的栏杆,风一般地越过去,他刚刚走上石桥的半截,忽然脸色一变,脚尖一点,唰一下又退回来。   他刚刚退回实地,轰地一声巨响,石桥底下烟尘弥漫,石桥两翼向下,炸成两段!   司空昱僵在那里——如果刚才他扶着太史阑走了上去,现在必然来不及退,那就是两条尸体。   太史阑皱眉看着那桥——康王的这座别院,十分隐秘且多有绝路,绝路的好处是可以阻拦别人随意进入,坏处是一旦出了问题自己也会被逼上绝路。   显然康王对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很有信心,不认为这天下会有谁能将他逼上绝路。   那绝路,这石桥是一处,等下过了石桥再过了那个黑色洞穴隧道,用吊篮上下的峭壁又是一处,但现在,石桥都已经炸断,将他们留在了这边,那么峭壁底下,不用说,一定会有敌人等待。   烟雾腾腾,硝烟气息浓重,是军中的制式火药。   太史阑忽然想到一个人,他刚才该出现的,结果没出现,是先下去,想办法报复了吗?   浓烟里忽然袅袅升起一样东西,直朝着他们的方向飘来,司空昱立即道:“风筝!”   他有一双钛合金微视远视眼,比容楚还更快看清楚飘来物,随即他又道:“风筝上有字。”飞身纵前,去拉风筝的线,想要看清楚。   两双手齐齐拉住了他,司空昱一回头,看见容楚和太史阑都对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司空昱一怔,忽然觉得这两人的默契很刺眼。   “敌人放出的任何东西,都不要轻易去碰。”容楚道。   太史阑则靠着门楼,眯眼看着那风筝,道:“有谁能看见风筝上的字就好了,那就不用去碰。”   “这有什么难的?”司空昱傲然冷笑道,“我东堂有练眼妙法,我的眼力非你身边这个弱男可比,等我念给你听……咦……”   他看了风筝半晌,回头瞪容楚,“容楚,你骗得我好!”   容楚笑笑,知道想必那风筝上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司空昱自然猜出来了。   “欺瞒世子,确实不该。”他一揖,“不过救太史阑要紧,不得不借重世子,多谢了。”   “我救我未来夫人,与你何干?”司空昱上上下下斜瞄他,满心看不顺眼,觉得就冲这家伙的坏心眼坏劲儿,哪怕对太史阑没兴趣,也一定要从他手里抢到手。   “有本事的男人才配抢女人。”太史阑长腿交叠,靠在一边懒懒地道,“一封战书都读不全的,边去。”   司空昱立即忘记和容楚做对,抬头看风筝,大声道:“容楚!太史阑!此山已锁,诸路断绝,碧落崖下,万军正候,你们,来,不来?”   读完他大怒,喃喃骂道:“居然没有提世子我的名字,真真目中无人!”骂完又诧异地道,“这是要干什么?围杀不像围杀,陷阱不像陷阱,连主事人都不说,这会是谁?”   “字迹如何?有无落款?”太史阑问。   “不如何,你们南齐人字真丑。”司空昱道,“也没落款。”   “说万军,倒像纪连城的口气,刚才咱们也没看见纪连城,他应该是直接下山召集附近军队回来报复了。”容楚道。   “只是按照他的风格,似乎更应该大军杀回以多欺少,而不是这样暗布埋伏截断后路,”太史阑道,“这似乎是乔雨润的风格。”   “你说对了,”容楚笑得有点奇怪,“这些被杀的女人,确实是被西局探子用暗劲折断了脖子。”   “乔雨润为什么命人杀了这些女人?似乎这些没武功的女人碍不着她什么吧?”   “许是她认为这些女人的存在,会伤害康王身体。”容楚答得古怪,笑容更加奇异。   “那么,纪连城受伤下山,召集军士大举回来报复,半路上却遇见乔雨润,乔雨润不知道什么原因,似乎并不打算彻底踏进康王的别院,然后她出谋划策,纪连城安排人手,截断了我们的归路?”太史阑皱眉,“乔雨润怎么敢在康王别院搞这么大的动作?莫非她也抓着康王什么把柄,算定他不得不配合?”   “太史大人真是越来越睿智了。”容楚笑容可掬地赞。   “呸。”太史阑答。   ……   司空昱早已经听怔住了。   他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片刻之间便将疑团重重的现状分析得一清二楚,从对方的安排、动向,到起因、主使,仿佛亲眼看见一般。   这还罢了,关键是两个人的默契,一样聪明并心有灵犀的两个人,在对同一件事进行共同分析时,所展现出来的智慧和天衣无缝的衔接,让人心生羡慕赞叹。   当然,轮到他就是嫉妒不爽了。   “容楚……晋国公?”他斜着眼睛看容楚,终于肯认真打量他一眼,随即嫌弃地道,“太史阑你不要和这人走太近,这人哪里配你,精致油滑,一看就是个花心主儿。”   太史阑瞟他一眼——你还骄傲艳丽,一看就像个象姑馆小受呢!   “司空世子倒是可堪为良配。”容楚一点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您府里那位昭明郡主可真有福。”   “她不是我的……”   “她是我的。”容楚飞快一指太史阑,截断了司空昱的话,随即接收到太史阑犀利如刀的目光,他笑容不改,“哦,将来。”   司空昱想要仰头大笑三声,然而瞟瞟一言不发的太史阑,忽然觉得笑不出来了。   这死女人如果真的一点都不赞同,绝对会让容楚下不来台,她肯默认就是待容楚不同——呀!真的不同?   司空昱忽然觉得更不爽了。   他觉得自己原本也没多在意太史阑,来救她是因为她的命是他保下来的,让她在这里出事岂不是白瞎了他的牺牲,然而此刻看见她虽然还是那个冷冷淡淡样子,也看不出对容楚或他有太大区别,可是眉梢眼角,神情举止,分明又有很大不同,哪怕就是一眼扫过来的目光,她看他是平静的,看容楚时却多一分专注,还有一分喜悦——很细微,可是却能感受得到,因为属于冷峻的她的喜悦,就好像雪中开的花,鲜亮得想不发现都不能。   看见一朵悬崖上的花,或许会注目,会被吸引,但不确定要不要去采,可是当发现已经有人先一步不畏艰险,冒险采撷了,忽然心底就会涌上淡淡失落。   “将来。”他恨恨道,“将来这东西,变数最多。”   容楚立即接道:“总比没有将来要好。”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将来。”司空昱傲然道,“太史阑是我的人,这是我司空家族的规矩,谁也不能打破,谁若违抗,将成为司空世家的敌人。”   “那你要如何令她服从呢?”容楚笑吟吟地问,“绑架她?俘虏她?打断她的腿?把她捆回东堂?”   司空昱哑口。   能吗?   可能吗?   他打断她的腿,她会先砍断他第三条腿吧?   对面太史阑正一脸狞狠地用“你尽管来试试看谁腿多”的眼神盯着他。   “我司空昱何须强逼女子?”司空昱半晌冷笑,“你且看着吧,该是我的,就是我的!”   “真好,你我看法相同。”容楚微笑。   他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司空昱手一伸,道,“我先前拜托世子从康王身上拿的东西呢?”   “差点忘了。”司空昱从袖囊里取出一枚玉夹剪,有点诧异地问,“你要这东西干嘛?”   时下南齐男子流行佩戴“四件”,即耳挖、签条、夹剪,钥匙。有地位有钱的用金玉玛瑙制作,寻常人家或铜或银,都做得很小很精巧,算是个玩物,需要的时候可以用,也可以随时取下送人。   这东西有时也会由未婚夫妻相互赠送,或者有情男女之间暗赠,算是个风雅私密之物。   太史阑瞟着那玉夹剪,康王用的东西,自然更加非凡,夹剪把手是少见的紫玉,通体剔透,顶端如意状,边缘还有镂刻,十分精致华贵,前端的锋刃雪光闪亮,材质也极佳。   不过再好的东西,也不过一个小玩意,容楚巴巴地要司空昱从康王身上拿这么个东西干嘛?   “这趟是来救你,不过也不能空手而回,不然岂不辜负了康王邀请的好意?”容楚把夹剪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又对着光线照,似乎在寻找什么,随即他眼神一缩,满意地笑了。看样子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康王身上香囊旁边有挂四件这个正常,”司空昱还在不得其解,“不过为什么你特意关照只要夹剪?”   “因为有人很骄傲,绝对不会愿意和挖耳朵的耳勺,剔牙齿的签条联系在一起。”容楚悠然道,“依她的性子,应该会选择夹剪,剪断人间一切不该牵扯的有情丝。”   太史阑心中一动——容楚的意思,康王身上这东西是某人送的?   “那为什么不是钥匙?”她问,“打开人间一切心锁,寓意也很好。”   “我说人家骄傲嘛。”容楚笑容深深,“她不认为她需要打开人家的心,倒是应该别人来费力祈求她的心敞开才对。”   太史阑,“呵呵!”   一边呵呵一边站离容楚远点——这厮太狡猾,雁过拔毛,可不能被他惦记上。   “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八成又是你们南齐的宫闱秘事。”司空昱这回倒灵光,忽然眼神一凝,道,“看!”   前头一阵风起,将刚才那风筝牵着越过门楼,挂在了一棵树上,树梢一动,风筝受到了震动,忽然从风筝上飞快地滑下一个东西,落地,轰然一声巨响。   又一阵黑烟弥漫,等到好容易烟雾散尽,树没了,地上只剩一个坑。   “好狠……”司空昱给炸得忘记了刚才的话题,直着眼睛喃喃,想着刚才如果不是容楚太史阑拉住了他,现在他就是混杂在泥土里的焦骨了。   “现在怎么办?”司空昱怎么想都觉得现在是绝路,后头有康王,很快就会被解救出来,前头有军队,虎视眈眈守在崖下,就算他们想办法渡过断崖,走过水洞,那边峭壁一露面,立刻就会被射成靶子。   他这里忧心忡忡想着法子,那边两个人倚着门楼谈天。   “刚才你说我需要泡温泉来着。”太史阑闭着眼睛,她的五感问题现在好了些,但是还是身子发软,腿以下却又觉得硬,行动不是太方便。   “我想康王这么注重享受,在这里辟了别院,必然冷泉热泉齐全。”容楚四处张望。   “那就泡温泉去呗。”太史阑道。   “想泡单汤还是双汤?”   “什么单汤双汤?”   “单汤就是单人汤池,双汤就是双人,简单。”   “当然单汤!”   “真令人失望。”   ……   ------题外话------   哈哈哈哈哈啃了!开啃了!   哈哈哈哈哈应你们所愿水中湿吻了!   哈哈哈哈哈哈久等而至的对手戏才叫福利嘛。   端只碗窜出来——快,福利换票票,有票的快到我碗里来! ☆、第二十七章 女装之美   司空昱听着这两人对话,觉得要疯了。   不是前后有敌吗?   不是危机当前吗?   不是挣扎求生吗?   为什么这两人却在这里悠哉悠哉,讨论洗澡呢?   他和这两个是生活在同一个大陆吗?   那两人进行完无厘头的对话之后,也不理会他一脸发黑的表情,容楚自顾自从草地上拖来一具女子尸首,对照太史阑看看,道:“差不多。”   太史阑点点头,容楚剥下女子外裳,这女人颈骨被折断,身上没什么鲜血,衣裳是浅浅的紫色,隐约有西番莲的暗纹,还镶着银色的边,镶边上也有精致的刺绣,十分华贵。   太史阑也对司空昱道:“转过头去。”   “做什么?”   “我要脱衣裳。”   司空昱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那句“我是你夫君我们不需避嫌”的无耻话儿,只得转过身去。   他一转身,就听见太史阑也对容楚道:“转身,我要脱衣。”   “好极。”那个家伙无耻地道,“我等下也要脱衣,我先看你的,你再看我的。”   司空昱:“……”   原来无耻是没有下限的!   太史阑对待容楚可不像司空世子这么无力抓狂,脱就脱,反正就一件外衣,现在浑身湿淋淋的裹着身体,反而更让某人看个饱。   想到这里不禁感叹下还是世子纯洁啊,从出来到现在,坚持只看她脖子以上,不像某人,坚持只看她脖子以下。   她脱了外衫,换了那女人的衣服,她换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要送给容楚的“口香糖”,最近她一直带在身上,还选了个铁盒装的,以免丢失,但是现在一摸腰囊,还是没有了。   一路折腾,被俘泡水又蹿来蹿去,也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没有了也便算了,反正她那里还有,下次送好了,不然司空昱那个眼皮子浅的看见又要要,她还嫌烦。   她换上那女人的衣服,也没好好穿,随便一裹,还把裙子撩起来束在腰带上好方便走路,司空昱看她那粗放样儿,叹口气扭过头去,觉得自己眼光真有问题,一定是被古怪的南齐人传染了。   容楚倒没空看她,忙着把她的衣服给那女人换上,头发散开去掉簪环束成她的式样,随即一把抽出司空昱的剑,道:“借用。”不待司空昱反应过来,一剑劈裂了那女子的脸部和半边肩膀。   他干这事时毫不犹豫,太史阑倒还闭了闭眼,在心里默默祷告了一句。毕竟这些女子无辜,死后尸首还不得不遭受残害。   她祷告的内容是“美女,容楚砍你尸体是为了解救我,你真要记仇,找我,别找他”。   容楚看她闭眼,笑了笑,拍拍那女子的脸,道:“死后有灵,记得看清楚我,就怕你怨气再大,也近不了我身。”   太史阑心想这个人才是真凶恶,可惜了那一副好皮囊。   容楚把这女子毁得看不出容貌,顺着崩塌的石桥边缘一扔,尸首落了下去,但落得很巧妙,在半山处被突出的山石挂住,从山顶能看见,但是却看不出是谁。   “让他们去猜,有本事爬下山去验证吧。”   等在崖下的纪连城和乔雨润也许能听见先前石桥的轰然崩塌之声,但不能判定容楚等人到底有没有中伏,而康王的人赶到,也会半信半疑,那一具挂在山崖上的女尸,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太史阑,而这里崖壁都是直上直下,滑溜无比,想要费事爬下去查证必然已经过了不少时辰,足够容楚太史阑找到藏身之地或者想出离开的办法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太史阑鄙视地道,“乔雨润就这德行,不*明刀明枪,喜欢背后算计,大概喜欢那种隐身幕后运筹帷幄的感觉?此刻她如果率人来,用人海战术包围这山头,我们还真的玩不了什么招数。”   “她这不是被你打怕了么,不想看见你这女疯子。”容楚笑,“所谓机关算尽,不抵绝对强横,她终有一日会知道。”   太史阑唇角微微一扯,司空昱坐在一边若有所思,似乎被触动了什么。   “往前走是不成的,乔雨润纪连城等在山下,不过她们围山也不能多久,三公必然会想到办法拉走他们,所以我们在康王别院里先享受享受。”容楚抱起太史阑向后走,司空昱目光灼灼瞧着,试图用眼神的威慑力,阻止某人过于亲近他未来夫人的行为——他总觉得,当面喊出“这是我未来老婆不许你抱”很傻很没面子,如果某人能自觉感受到他的不快就好了。   当然某人是不会感受到的,对世子爷一遍遍扫射在他手臂上的目光视若无睹——有种你来抢啊,正愁没揍够你呢!   康王的别院很大,分前后两院,前院格局松散,亭台错落,精舍散在草地之间,都是独立成栋,有点像现在楼盘的别墅群,每四五个精舍,会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屋舍圈,有自己的花园和配套设施,并且样式不同。整体十分别致。   后院自然不会去,人都聚集在那里救康王,正乱着呢,石桥这里这么大动静都没人出来探看,容楚抱着太史阑,走了好一阵子,也不随便进入哪间屋子,司空昱在后面冷言冷语,“你到底要做什么?在外面乱晃等着被抓住吗?”   太史阑却觉得容楚的行走是有目的的,他的眼神一直在建筑物的风格上着重留意,终于在走过三个住宅圈后,他脚步一停。   眼前是一座小院落,外观别致,院墙上是一圈一圈的各色鹅卵石,整齐地排成龙凤环绕图案,这座院子稍微偏僻点,掩在半边山体后,而且和别的院子长久没人住锁上落灰不同,这院子的黄铜锁还算干净,显见得经常开门。   容楚又取出他的小刀,太史阑怀疑他上辈子是个修脚匠,所以这辈子小刀不离身。   小刀不过轻轻一挑,看起来复杂的黄铜锁就啪嗒打开,太史阑又开始怀疑他上辈子是个惯偷。   容楚推开门,几乎立刻,三人都闻到了淡淡的硫磺味儿。   “还真有温泉。”司空昱惊讶。   “康王喜欢泡温泉,他的别院多半建在各处温泉活跃的地方,而且他喜欢请人泡温泉。”容楚道,“他嫌京中王府没温泉,在京外蔚山也造了别院,和这里格局很像,很多客院,配一处温泉院,这是供来住宿的贵客使用的,后院想必还有他自己专用的。”   “有皮肤病吧?”太史阑道,“这么喜欢泡温泉。”   容楚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太史阑一挑眉,“不会给我说中了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容楚一笑,看了一眼司空昱,随即道,“走,咱们也享受一下。”   太史阑唇角一勾,“他就算发现崖下那女尸不是我,再回头在院子里找,这一间间精舍搜过来,也要费好久时间。”   “那时候你的毒应该大好了。”容楚抱起她,司空昱早已目不斜视先进了门——眼不见心不烦。   容楚等他进去,走远了,才放下太史阑,返身越过围墙,将那锁又挂回门上锁好,锁好后还在锁眼里加了点东西,这下钥匙也打不开了。   太史阑则在欣赏院子,一点也不操心——她一个人的时候,打生打死,殚精竭虑,多少人性命命运背负在她身上,一刻也不敢懈怠,虽说她是打不死的小强,有时候也会觉得累,所以容楚一来,她就抓紧时间休息,脑袋放空,目光呆滞,坚决做个混吃等死的蛀虫。   蛀虫此刻很有心情地四处打量,这院子格局很奇特,几乎没什么封闭的房屋,进门就是鹅卵石小路,铺成八卦图案,中心汇聚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建筑,那建筑四周都是房屋,一间间都是竹木结构,没有墙壁,四面开放,全部是竹木地板,地板上放着小几,矮凳,长长的竹木美人榻。   这季节已经有点凉了,所以美人榻上都铺了锦褥。   太史阑觉得这里倒有几分度假村的味道,就查海岸、沙滩、椰子树,和比基尼美女了。   想到比基尼美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身侧容楚和司空昱,也都突然侧头看向一个方向,随即容楚笑道:“麻烦司空兄去看看?”   司空昱瞪他一眼,飞身掠了出去,没一会儿回来,手里拎了个……美女。   太史阑一挑眉头——还真有女人藏在这里!   女子并没有露出怯弱可怜相,在司空昱手中不断挣扎,拼命嚷:“放开我!放开我!”看样子还是个小野猫。   这只野猫穿得也比较暴露,和前头那些死去女子的着装风格很像。看样子先前有人对前头女子下手时,这位偷偷藏了起来,能跑到这里,藏在这温泉院子里,还算有点本事。   “杀了。”司空昱不耐烦地将人往地下一扔,“南齐女人,好烦!”   那女子重重落地,也不哭泣,手指贴上大腿,她衣服暴露,上衣大开领下裙大开衩,这一落地裙子翻了起来,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   就在她手指贴上大腿又要再扬起的时候,看似一直漫不经心的容楚忽然上前一步,脚尖轻轻一点,点在那女子手腕上,女子手腕一颤,叮当一声,一柄透明的小刀落地。   她的大腿上,竟然贴肉藏着薄刀,只要手伸进裙子开衩摸出来,立即便可伤人。   真看不出这么个卖笑承欢的女子,竟然还有这一手阴毒的准备。   司空昱半边眉毛挑得高高的,怒道:“南齐的女人就是阴毒!”   太史阑托下巴不语——南齐女人一无是处,可你死赖着不滚。   女子武器被夺,这才露出点怯色,咬唇仰头看向容楚,眼神楚楚可怜。   容楚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反反复复端详那透明匕首,忽然笑道:“真是难为姑娘了,早早知道有人会在这里把你找出来,把刀先藏在这里。”   那女子身子一颤,低头不语,半晌恨声道:“既然给你们抓住,要杀要剐,随便!”   太史阑明白容楚的意思,这女子不可能预知躲到温泉院还会被他们找出来,这刀自然原本不是为了对付他们的,她也不可能预知到今日飞来横祸,姐妹们一起被杀,这刀应该是早早备在身上的,一个以色娱人的女子,没事身上藏一把这么阴毒的刀做什么?   再想想她伺候的是谁,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不杀你。”容楚笑得玩味,将刀在手里抛了抛,又扔还给她,“姑娘出身武林名门,居然还能不惜折节,混入敌人阵营,以身伺敌,在下还是很佩服的。”   那女子霍然一震,睁大眼睛看他,眼神里充满警惕和不安——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出身竟会被对方一口叫破,也不能确定,对方到底了解她多少。   “别想套我话!”半晌她咬牙恨声道,“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其余我一个字也不会对你说!”   “我也不想听。”容楚笑吟吟地道,“康王前几年想收拢武林势力,遭到抵抗,为了形成震慑,警告江湖,康王对几家江湖门派下了手,姑娘左不过是其中之一。可叹,可惜,堂堂武林大派,强者如云,没有一人敢仗剑南来,剑挑王侯,却要你一个女子牺牲一生,孤身刺敌。”   “你懂什么!”女子怒声道,“师伯师兄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似是忽然发觉说漏嘴,赶紧低下头,紧紧闭嘴。   “我无意牵扯你们武林和康王的恩怨,不过有句话你应该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敌人的敌人?”女子抬头,诧然环视他们,“你们不是康王的人?”   “康王的人会在这时候躲入温泉院么?”   “你们是……啊,我见过你。”那女子这才看清换了衣服的太史阑,“康王捉来的那个女人。”   “都不必对对方寻根究底了。”容楚笑道,“这位姑娘,我也不问你名姓,也不问你想做什么,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承诺对我们的去向守口如瓶,并帮我做件事,我马上便放了你,如何?”   “什么事?”女子警惕地盯着他。   “这事儿说起来对你是好事,能帮你报仇。只不过要看机缘。”容楚道,“你稍等。”转头又道,“请司空兄注意四周保护太史,我去去就来。”   司空昱冷哼一声,“这需要你关照吗?”   容楚也不以为杵,又对太史阑笑笑示意她放心,一闪身进入了温泉小院。   太史阑看着他背影,唇角一扯,心想这家伙又要使坏了。   也是,他来一趟康王别院,不给人家下点绊留点纪念怎么舍得走?   容楚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个东西,用锦缎包着,透出点隐隐光华,他将那东西递给那女子,道:“今夜过后,康王必定不会再使用这个别院,你有什么安排尽早准备,我建议你继续隐藏身份跟随在他身边,机会终究会有的。”   女子接过那东西,并没有立即打开来看,有点疑惑地看着容楚,“我怎么知道你安没安好心?”   “你为杀他,早已不惜生死,连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欺骗?除生死无大事,姑娘这么畏怯多疑,何时能手刃仇人?”   “你说得对。”那女子默然半晌,将东西收好,“我是必死的人了,真不必在乎什么,但多一分机会,都应该好好争取。”   “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容楚唇角笑意又诚恳又狡黠,“康王*枫叶,每年枫红,都会寻求天下枫林最美的地方去看枫叶,他看枫叶,还有个习惯,只邀一两个要紧的人,轻车简从,秘密前往,你如果能成为他信任的身边人,知道哪一年他在哪里看枫叶,你就会有最起码七成的机会。”   女子眼睛亮了,重重点了点头。   “记住,在枫林刺杀他的时候,带着我刚才给你的那个东西。”容楚指了指她怀中,“千万不要忘记,否则七成把握就变成三成。”   太史阑眼神一闪——刚才那东西明显是饰物不是武器,这女子带着对行刺可不会有一分帮助,容楚一定要她带着干嘛?难道上面有毒?或者巫蛊咒术?   女子似乎也有同样疑惑,然而看看容楚眼神,终究没问,只是点点头。   “好,我信你。”   容楚微笑,退后一步,做出让路的姿态,“姑娘请。”   那女子爬起,深深看了容楚一眼,忽然道:“我觉得你很强,我想你如此了解康王,必然是朝中要人,将来如果我成功了,能否去找你?或者能否请你帮帮我?”   “没有足够实力,不要和我谈条件。”容楚淡淡拂袖,“等你足够成功再说吧。”   “我会来找你的。”女子并不气馁,又深深看他一眼,揣了东西出去了。   “真是不怜香惜玉。”太史阑看着她背影,托着下巴。   “香玉在此,无须他顾。”容楚笑容可掬。   太史阑抱臂打个寒噤,摸了摸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瞬间想到红楼梦里的香玉了。好酸,好酸。   这个满嘴说酸话的家伙,刚才又干了什么坏事?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想必阴康王阴得不轻。   瞧着吧咧。   “泡单汤还是双汤?”容楚又绕回老问题问她了。   太史阑瞟他一眼,“双汤可以,我请司空昱和我一起泡。”   “就怕他有命泡没命出。”容楚笑吟吟地说完杀气腾腾的话,眨眨眼睛,又问,“确定单汤?”   太史阑一看这人笑得狐狸样,就觉得有猫腻,可是无论怎么想,双汤必然是双人的,她现在还不想和容楚玩野战。   “单!”   “好。”容楚抱着她先进了那个大圆屋,那里硫磺气味浓重,白雾翻滚,是个大池子,司空昱正坐在池子边发呆。   容楚带太史阑从旁边推开一扇小门,司空昱忽然跳起,一步就奔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去?”   “如你所见,带她洗澡。”   “不许!”司空昱似乎终于觉得忍无可忍,拦在两人身前,“我想过了!祖宗规矩不可违背!无论怎样她都该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怎可一再让于你!”   太史阑忽然伸出手,一推。   “啪……”   世子爷四脚朝天栽到了池子里。   “啰嗦。”太史阑说。   容楚微笑——不了解太史阑的人,追她就是在找死,都不用他动手。   太史姑娘直奔主题,完全遵从她自己的感受,绝不扭捏犹豫。他相信只要他足够好,只要太史姑娘确实觉得他好,那么什么表白什么争取都不必,太史姑娘会直接扑上来撕掉他衣服的。   他无比渴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容楚心情很好地踢开小门,里面果然是一个单池,只能供一个人使用,门楣上还写着“女池”。太史阑觉得很满意。   温泉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这种水一般都不会很清澈,雾气氤氲,看不清水池的形状,隐约觉得也是很别致的。   “你也去找个男澡堂去泡泡,小心你的腰。”太史阑一见这水池就觉得浑身的寒气都冒了出来,忍不住催容楚。   “单池?我算了,我是个正常人。”容楚说了句很古怪的话,微微一笑,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走远,抱着双臂靠在门边,似乎在等待什么。   太史阑没听清他说什么,她此刻注意力都被那冒着热气的池子吸引,泡了半天寒池,此刻热水就是最大的救赎。   她三两下甩掉衣服鞋子,张开双臂,往那池里一扑。   “哗啦——”   随即她发出一声低喝。   ……从不大叫的太史阑发出叫声……   随即她唰一下跳出来,抓起衣服一阵挥舞,将雾气驱散,池子的形状露了出来。   ……好个单汤女池!   此时才看清,整个池子竟然是人形,还是个男人的形状,池底是整片的白色软玉,也雕刻了一个男子,长发披散,眉眼含春,栩栩如生,最关键的是……还不着寸缕,更关键的是……整个雕刻是立体浮雕!   换句话说,这个玉做的男人,也有“坚实的臂膀,分明的腹肌,伟岸的男人标志”……   于是猛扑入池中的太史阑,差点把小肚子给戳出一个洞来……   “次奥!”基本不*骂人的太史阑也忍不住飙了句脏话,抓起衣服胡乱套套,套上旁边的木屐就奔出去准备找容楚算账。   门一开,容楚抬起头来,唇角刚刚泛起一抹笑意,打算应对太史阑的吐槽,忽然眼神一凝。   旁边坐着郁闷的司空昱此时也回头,瞬间一呆。   门开了,大团大团的热气先冲了出来,如云似雾,雾气里忽然冲出黑发的女子,因为裙子嫌长,她微微弯着身,提着有点宽大的裙角,裙子是浅紫色,盘绕着银边,质料高贵,式样特别,上身紧而下身散开,在朦胧的水汽里似一朵紫罗兰般绽放着,上衣穿得匆忙,有点歪斜,领口款款地敞着,露一抹肌肤莹润的肩,锁骨凸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让人想到精美精致等一切美好的词儿,一缕被沾湿的黑发垂下来,正落在锁骨的窝里,让人瞧着心痒痒的,不知道贴靠上去会是什么样的销魂滋味,而锁骨之下,一线胸口肌肤,半隐半露,竟有一颗小小红痣,在浅紫绸缎的包裹中盈盈地亮着,浑圆可*如相思豆。   因为腰带没有束拢,下身的裙子微微蓬着,散着银边的拖尾,露着太史阑同样精致浑圆的脚踝,木屐在裙子下若隐若现,行步时啪嗒啪嗒响动,却因此更增风情,让人想起木板回廊,萧萧秋雨,佳人提灯而来,一步如一曲。   而她微微弯身收拾湿润裙角的姿态,是完全女性的,婉转的,优美的,总是束起的黑发湿湿地垂在颊侧,也中和了平日的凌厉和冷峻,她亭亭俏俏,弯身拾裙,春光陌上,小儿女访花风情。   四面忽然就没了声音,连呼吸都没了。   两个身份尊贵,阅遍花丛,眼高于顶的男子,在这一刻,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这一生至今也算识遍人间之美,然而到此刻才知惊艳。   这样的惊艳,来自于对平日印象的完全推翻,假如原本就有一个楚楚纤秀的美人,湿身冲出,做这般的姿态,那固然美,却万万没有此刻的冲击,然而此刻,他们只觉得眼前变化翻覆,颠倒印象,万万想不到女装的太史阑,如此清丽娇艳,属于女性的柔美特质竟然并不缺一分,还多几分明快潇洒气质,将那美更提亮几分。   水汽氤氲里裙摆散开有点仓皇的她,和先前把裙子束起大步快走的太史阑,简直判若两人,明明刚才还是这件衣服,可是换了情境和神情,女汉子就成了仙女。   司空昱深沉美丽的大眼睛里,现在完全倒映着太史阑的影子,眼神里充满深深的遗憾和懊悔——怎么没让嬷嬷们瞧见此刻的太史阑,那什么反对都没了,走遍东堂,美人无数,可哪里去找这么特别的美人?   他有信心,太史阑不需要天天这么美,只要偶然这么美一次,就足够给人留下永久印象,足够配得上他了。   就因为太少见,所以才霹雳一般击中人心。   容楚原本靠墙站住,此刻挺直身体,瞟一眼司空昱,不动声色移了移,挡住了他的视线,司空昱犹自痴痴不觉,下意识又挪了挪步子,探头去看,容楚又挪了挪步子,将他挡住。   太史阑可不知道两人这眼神官司,她甚至没觉得这两个男人的眼光灼热,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拉扯着裙子,没好气地就要开口责问容楚,容楚忽然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挡在她的唇上。   “别……先别说话。”他温柔地道,“将这一刻的你,给我多留一会儿。”   太史阑一怔,抬起眼睛看他,她湿漉漉沾了水汽的眼神,越过他手掌上方,一瞬间神情温软。   迎上容楚微深的眸子,她便明白了什么,唇角微微一扯,倒也没有煞风景地继续骂下去。   她唇角一扯,他的掌心感受到那一抹笑的弧度,如此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笑容,他也忍不住心情震动,忽然想要做些什么,留这一刻的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弯下身去,一吻,轻轻落在她眼睫上。   那不过是轻轻一触,触及她湿润的睫毛,细密而柔软,像她内心深处隐藏起来的另一个太史阑,那种茸茸的感觉,又让他想起芳草,开在心的天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绿了两岸山水。   她的眼睛在微微颤动着,这让他起了一种怜惜的心情,他从来都是怜惜她的,哪怕她强大,独立,决断甚至霸道,所有人都认为她强到一个人就能撑起一片天,男人不过是她的附属,可唯有他不这么认为,他只认为,再强的女子,也不过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强,她们内心深处必然有其空缺和遗憾,有其想望和渴求,而一场*情,没有怜惜的心情打底,那不能称为完满。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总是从最初的怜惜开始的。   他的唇在她眼睫上停留,芝兰青桂香气在此刻忽远忽近,她有点不习惯那种湿重的感受,想要让,忽然感觉到那般怜惜的心情,她亦有微微触动,像在荒漠里竟然听见叶笛的声音,忽然觉得心中某处也似微湿。   他似乎发出一声含糊的笑意,随即离开,香气一近又远,她垂头不动,先前要骂的话已经忘了。   这一垂头看见自己的脚,赤足穿着木屐,紧紧靠着他的织金丝靴,望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还是很可恶的,不能不仅不惩罚还给他占了便宜去,这不符合她的公平准则,抬起脚就踩了他一下。   容楚倒没想到这女人在难得小女儿娇态的时刻,居然还能想到发飙,“哎哟”一声,只是声音里调笑多于疼痛。赶紧退后一步,伸手一抄抄住了她脚腕,笑道:“你凶起来我倒也觉得挺亲切的。”   他抓着太史阑的脚踝,心忽然又微微一动,手心里的触感丝缎般光滑,踝骨小巧精致,正可一握,她不是幼年练武的女子,因此没有骨节粗大的毛病,这给她留下了精美的轮廓,只是平常掩在男装里浪费了,此刻他握着,掌下肌肤柔润得似乎流水,触着了又觉虚幻,忍不住指尖弹动,想要多摩挲几下。   可惜有人不许他摸。   司空昱已经从惊艳的呆滞中苏醒过来,一眼看见两人这暧昧的姿势,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大步上前,先一把拂开容楚的手,容楚正在发怔,给他轻易就拂开了。   随即司空昱蹲下身,给太史阑掩好裙角,一边忙忙碌碌一边教训道:“女子之足何等矜贵,怎么能露于人前还被男子把玩?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礼教规矩完全不通,改日得让嬷嬷们好好教你……”   他絮絮叨叨蹲在地下给太史阑理裙子,太史阑起初有点好笑,低头看骄傲的世子蹲在那做这女人做的事,有点诧异他居然肯为她做到这样,这个骄傲的少年,对他来说,为女子执裙可能比让他裸奔还难一点吧?   诧异之余又有些温暖——肯为女子做这些事的男子,终究有一份*护和体贴的心情在。   司空昱做这动作完全是发乎自然,什么也没多想,裙子其实还提在太史阑手里,他拉了又拉,发觉怎么也没能完全遮住她的脚,顿时脾气发作,狠狠向下一拽。   太史阑手指本就无力,一拽,一松。   这裙子是两截的……   于是……   裙子唰一下被拽到腰下,还有继续下滑的趋势,而太史阑里头没穿衣服……   容楚眼疾手快,伸手一扯,将裙子挽救在她腰下一寸,最最关键地方之前。   司空昱此刻才发觉不对,一低头,忽然注意到太史阑圆润精致的脚踝,再一抬头,忽然看见太史阑没来得及掩上的浑圆纤细的腰,淡淡蜜色的肌肤,在氤氲的水气里诱惑生香,他“啊”地一声向后急退,急急捂住了鼻子,太史阑看见他的指缝间,忽然滴出血来。   太史阑:“……”   这辈子自个还能有让男人惊艳到流鼻血的时候!太尼玛毁三观!   容楚:“……”   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童子鸡也不能嫩成这样!   司空昱:“……”   多年的砂鼻毛病,怎么这么巧在这时候要命地发作!   ……   给这几滴惊悚的鼻血一搅,连什么都不在乎的太史阑都有点尴尬了,再这么随意下去,就变成她有心勾引了。   她只好一转身,回头,穿起自己的内衣,再穿好那裙子出来,她出来的时候,两个男人背对背,各自负手,都正人君子状。   可惜地下几滴鲜血颇刺眼。   太史阑也不理那两个,扶墙走了几步,看见“男池”两个字,推开门进去,果然,软白玉雕成女体,一样的张臂拥抱姿势,某些关键处的设计,连她看了都脸红。   不过她还是表示了满意——好歹容楚没去洗。   容楚也表示满意——识时务者为俊杰。   单汤不能泡了,只能去双汤,太史阑有意在正中间那个大池子泡,容楚淡淡地告诉她,“这池子是共浴池,一般是一男多女搭配,泡水假,嬉戏真,所以时常溢满脂粉,你确定你要用?”   太史阑立刻转身换个方向。   双汤池走过一条走廊就到,推开门,却不是单汤那样的屋子,而是直接面对山崖。   这里单独辟出了一块地方,三面崖,一面面对来路,地面铺了完整的鹅卵石,拼出龙凤呈祥图案,山崖青青,野花点缀,既有野趣,也有皇家富贵,池子在正中,用原始的山石砌成,不加雕饰,山石缝里生着野花,伸手便可以摘到。   双汤池也并不大,顶多双人躺卧,倒也看不出什么双人设计,只在池水正中,粗粗地拦了一道野藤,藤上开着繁密的花以做遮掩,太史阑正诧异什么样的藤可以在温泉水中生存,仔细一看也知道不过是栩栩如生的雕刻。   太史阑倒是很喜欢这里的设计,野性和精致并存,在不协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美感来,只是这样的设计似乎并不符合康王的*好。   她也不想脱衣服了,看了看池底没问题,直接和衣跳下,进去便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   身边水声一响,藤隔栏隔壁似乎有人进入,随即司空昱愤怒的声音响起,“容楚!你要不要脸?这池汤是你泡的?”   “不是我难道是你?”容楚在隔壁微笑,舒服地伸展身子。   “你起来!别逼我动手!”司空昱拔剑,“你这是在侮辱太史阑的清白!”   “你说对了。”容楚闲闲道,“我一心希望生米煮成熟饭,希望世人都认为她非我不嫁,洗个澡算什么,我的目标是她的床。”   “你——”司空昱的剑硬硬地指在空处,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我泡什么汤池,不需要你同意,倒是应该问问太史阑的意见。”容楚敲敲藤壁,笑吟吟地问她,“太史姑娘,请问我可以在隔壁驱除寒气吗?”   ------题外话------   流鼻血了!流鼻血了!   有票的快砸票票,砸到我流鼻血! ☆、第二十八章 女王翻身把吻尝   太史阑想了想,觉得单汤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去泡的,男池女池都不行;外面那个大池子也是不行的,会让她有恶心感,容楚已经够娘娘腔了,不能再染别的女人的脂粉香。   她忘记了她这个想法的重点在于“别的女人”……   “我同意。”   容楚笑得快意。   司空昱险些跳起来。   “太史阑。妇道二字不要我教你!就算你不打算嫁我,你这黄花闺女,也不能和男子共浴!”   “算了。”太史阑无所谓地道,“早在几个月前,我和他就一个河里洗了一夜澡了。”   她的意思是沂河坝落水漂流一夜,可听在司空昱耳里,好似一个大霹雳。   “你……你……”他指着太史阑,指了半天太史阑眼睛都不睁,他又指向容楚,容楚微笑,“那一夜真令我记忆深刻,永不忘怀。”   “无耻!奸夫淫妇!”司空昱怒骂一声,一转身风一样地跑走了,随即太史阑和容楚听见外头砰嗵一声——世子爷怒而跳池了……   太史阑舒舒服服点点头,顺手把那累赘的裙子扯了。盖在自己身上。   容楚在那头低笑,忽然道:“你是故意气他?”   “气?”太史阑扯扯嘴角,“没必要,我是故意刺激他。”   “有什么区别。”容楚笑。   “有。”太史阑道,“故意气他,是含有情意和在乎;故意刺激,却是心中清明。我学不会寻常女人撒娇卖痴的可*,其实没有什么故意不故意,我只说真话,而且是对他好的真话。”   “看来司空世子家族真的很难让太史大人动心哪。”容楚的声音听来很愉悦。   “晋国公府我都觉得麻烦,何况那一大堆嬷嬷的世子府邸。”太史阑打个呵欠。   “我觉得……”容楚悠悠道,“你向来是个不怕麻烦的人,你喜欢快刀斩乱麻,康王你都敢斗,何况小小晋国公府?”   “做任何事的前提是我认为有必要且值得。”   “现在你觉得有必要否,值得否?”   太史阑忽然不说话了。   “太史……”容楚的手指摸索着,从藤栏杆的缝隙里越过来,寻找她的手指,他的手指抵着她的指尖,轻轻悄悄地笑道,“那……咱们要不要做点事,好让事情变得有必要且值得?”   “我有金刚腿,你有豆腐腰。”太史阑手指敲着他的掌心,“目前我觉得我们不相配,你还是努力先治好你的腰吧。”   容楚轻轻一笑,用指甲搔着她的掌心,道:“司空昱已经走了,你还是把衣服脱了吧,等会泡出来穿着湿衣服多难受。”   太史阑想貌似你才是那个危险性比较高的流氓好吧?   不过她还是把衣服给扔到一边,旁边有个晾衣架,放在太阳很好的地方,日光直射,很快衣服就会干得差不多了。   水波悠悠,两人的脸都蒸得微红,山间的野花簌簌地落了,伴同黑发散在水里,各自衬一张美妙的脸。   温泉的热力涌上来,一点一点逼出体内隐隐的寒毒,容楚的手指落在她手腕上,配合着外界的热力,给她慢慢驱毒,太史阑觉得沉重的身体一点点恢复轻便,而一直有点麻木僵硬的腿,那些被锤炼过的经脉骨骼,似乎终于开始习惯了变化,开始重新舒展活跃,她感觉到腿部肌肉更加坚实,而身体弹性也更加饱满。   随即她忽然觉得身边挤挤的,大腿紧紧被贴上,一瞧,不知何时某人已经过界,原来这藤架上头看似挡得严严实实,底下却有空隙,完全可以暗通款曲,容楚泡着泡着,就很不自觉地过界了。   那人一边过界拼命挤她一边还在叹息,眼睛对藤架瞄了又瞄,似乎觉得这个增加情调的东西很累赘,很想动手拆了它。   太史阑不躲不让,动也不动——流氓嘛,你如果不给他占点小便宜,他会想着更大的便宜,再说撒娇卖痴装羞涩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不就贴一贴嘛,贴吧,贴了又不会怀孕。   事实上她觉得,和一个自己不讨厌的人紧紧靠在一起,那感觉还是挺好的,有点过电的麻麻感,有点可以依靠的实在感,心深处满满的,实在而熨贴。   她双手抱头,舒舒服服躺着,想着大波曾经耳提面命的教诲,“唉,咱们青春期少女,有点萌动啊,骚情啊,对男人的幻想啊很正常,不要以为那就是淫秽,不要强自压抑自己,遇上喜欢的装毛矜持,追啊,上啊,过了这村没那店,难道放着好货偏装叉,半夜失眠去自摸吗?”   太史阑想大波肯定经常自摸,可怜研究所大多老头子,青春期发育超常美少女空有一腔骚动情怀却无用武之地。穿越这事儿最高兴的应该就是她——海阔天空凭波跃,极目山川美男多。啊!美男们!我——来——了!   太史阑摸摸脸,心想是不是美男不要紧,关键要聪明顺眼不装逼,身边靠得紧紧的这个流氓……嗯,虽然有点坑爹,但真的不讨厌。   她是个感觉派,只忠于自己的感觉,没有太多的礼教之防和男女顾忌,此刻悠然躺着,去享受“男人”的滋味了。   容楚忽然觉得,以前认为太史阑是个强硬死板、不解风情的女人,忧心她会不会不知开窍,真真完全错了,这么理解她的人都会失去这块宝——她明明就是个正事严谨情事散漫的人,她的睥睨对感情一样适用,奔放而自由,要自己所要,胜过那许多羞怯扭捏的“淑女”。   看上这么个妙人儿,真是需要将以往的观念和想法统统推翻,去领略她的新滋味,每一次都是新欢喜。   “如果你哪天想通了,赶紧来睡我。”容楚忽然悠悠道,“然后咱们抱个小子回去,我娘做梦都想着孙子,什么晋国公府难进?什么老国公倔硬老夫人规矩大?一个胖小子砸进他们怀里,你就是个街头卖艺的我看我娘也没意见。”   太史阑想果然古今无不同,这个奉子成婚可真是居家旅行哄父母骗婚姻之必备法宝。   “我听说阁下的未婚妻从来活不过三个月。”她淡淡道。   “你不是已经活过了三个月?”容楚笑,“太史,活不过去是因为那不是你。是你,便是天塌下来要砸你脑袋上,也要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他忽然一翻身,手搭在一边的藤架上,兴致勃勃问她,“若有一日天塌下来要砸在我头上,你同意不同意?”   太史阑瞟他一眼,容楚的内衫紧紧贴在他身上,珍珠色已成透明,领口先前扯开了少了颗纽扣,如今便软软地摊开着,露修长颈项和珍珠色肌肤,线条紧致,肌理分明,水光诱惑。   她伸手,一把将这整天出卖色相的男人给推了下去,“我信这世上没有可以砸到你的天,区区一个天你都顶不住,追什么女仔?边去吧!”   容楚哈哈一笑,翻身躺平,双手枕臂,悠然看天。语气也飘飘忽忽的。   “太史,知道么,我就是欢喜你这点——信自己也信我,永远与他人不同。”   太史阑撇撇嘴,心想奇葩从来*怪胎。   容楚在藤架的那边,絮絮和她说晋国公府的组成,老国公什么样子,夫人什么样子,都什么性格,身边得力的人儿都是哪些,几个兄弟的名姓和性格,国公府的构造,家族的成员和各自的官职,以及大家族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太史阑一直似听非听的样子,没插话但也没打断,听不*啰嗦的容楚,絮絮给她说这些,不知怎的,她便有种奇异的感受,像是……像是终于触摸到了向往已久的……家庭生活。   是的,家。   从记忆起就没有过的家。   和母亲飘零的日子是没有家的,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没有一间属于她的屋顶,而母亲死后在研究所的日子自然更不叫家,虽然有死党,但都年轻而内心空旷,谁都知道,这个将她们当小白鼠研究的地方,绝不是家。   她以为自己没有过家,自然也不期待,有时候在书上看见那些描写家庭生活的温馨情节,总是匆匆翻过去,动作充满了不耐烦。   其实是真的不耐烦,还是因为潜意识里的嫉妒而不愿碰触,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   很多年后,异世古代,在这座别人的房子别人的浴缸里,听见那个男人,不厌其烦地和她说那些人,那些事,那个堂皇却又生动的府邸,那个倔强其实惧内的国公,那个*子如命有点唠叨的夫人,还有用年限来命名,每年都改名字的护卫们,忽然便觉得温暖。   温暖里似乎还生出淡淡的向往——那是家庭,她没有过的,有菜的香气,有人的笑语,有微黄的烛火,有晚归的等待。   她的表情越发舒缓,容楚的叙说,也渐渐停了下来。   他在水里仰望天空,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说这些,是希望她对国公府多些了解,少些心障,将来更容易走进他的家庭;也是因为,他感觉到她内心的空旷和寂寞,一个温暖的,代表着稳定和温情的家,供她戎马倥偬之后可以随时奔往,这才是她最期待的。   越坚强的女子,内心可能越细腻,他见过她曾为李扶舟心动,细细回想,心动的或许只是那初见的温暖,春风般的少年。   其实他也可以给,给出更多。   他忽然听见太史阑肚子发出咕嘟声音。   那声音其实很容易被淹没在冒泡的水声里,他却立即听见了,问她,“饿了?”   “别费神出去找吃的,不安全。”她道。   他为她的体贴而绽开笑容,却道:“用得着那么费事么,瞧我的。”   太史阑本来已经昏昏欲睡,这下倒来了兴趣,睁开眼,想知道他如何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搞出吃的来。   结果……她看见了鸟蛋……   崖壁上很多缝隙,容楚纵上崖壁,随便掏掏就掏出很多鸟蛋来,都只有鹌鹑蛋大,用衣襟兜住,又采了一捧深红色的野果,他将鸟蛋随随便便扔进水里,又将果子洗了洗,从里面挑出颜色最深的几个,放在一边。   太史阑瞧他忙忙碌碌,觉得甚贤惠,趴在池边支肘看他。   容楚忙一会瞟她一眼,觉得水里太史阑红扑扑的脸儿,和这深红晶莹的果子一般可*,他扬了扬一只果子,对着太史阑,笑吟吟咬了一口,动作很慢,还特意吮了吮。   他等着太史阑脸红。结果太史阑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剥开两个已经基本煮熟的鸟蛋,一口一个,吞了。   容楚瞧着她那坦然的姿态,不确定这货是不是又一本正经地干了猥琐的事……   鸟蛋小,慢慢地也就烫熟了,容楚似乎在猜度着火候,算了算时辰才道:“好了!”将鸟蛋都捞起,一个个慢慢剥了,雪白的蛋在他同样雪白的掌心颤动,看得出蛋液正处于固体和液体之间,因此蛋便悠悠地颤着,吹弹可破,难为容楚的手指,灵巧地捏着,一点也不破,剥了好几个蛋,他才道:“张嘴!”   太史阑立即张开嘴,等他将鸟蛋空投进来。   鸟蛋入口,果然比她先前剥的那几个好吃,蛋白柔嫩,蛋黄正处于将凝未凝状态,因此显得分外细腻香滑,在唇间轻轻一抿便化了,余味还隐隐有松子的清香,着实是美味。而这美味最起码有一半来源于容楚掌握好了“火候”。   果然聪明的人做什么都好,煮个鸟蛋也能煮出技巧。   太史阑继续张嘴,等着下一波的蛋,这回空投进来的却是野果。   “这种果子颜色越深越好,微微有点涩,涩完了会回甘,蛋细腻,果子却有点咬劲,正好搭配。”   太史阑尝了尝,确实,味道挺奇特的野果,将蛋的略显单薄的味道,瞬间浓化了许多,舌尖滋味回旋,那是野物的清香。   不过她虽喜欢,吃了两个就不肯再吃,瞄着他身边还有几个深红的果子,以及剩下的不多的蛋,懒懒翻个身,道:“饱了。”   她翻身的姿态像只吃饱了晒肚皮的猫。坐在一边的容楚,笑吟吟瞧着她少见的懒散悠闲的姿态,眼神里荡漾着浅浅的喜悦。   这喜悦是属于男人的——给他人安全感,能让他人在自己面前坦然放松的男人,才是成功的。   “还有个最好吃的,你没吃。”他笑道。   太史阑立即回身,想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美味。   然后她遇上了……他的唇。   不知何时那家伙已经过了界,将自己的唇作为最后一道大餐,温柔而又毫不谦虚地,堵住了她的疑问。   她的唇本来就微微张开,此刻正被他瞬间抢入,舌尖一扫,已经扫尽了她的甜蜜和芬芳,那是女子清新气息,再加上刚刚吃过的野果微涩又回甘的滋味,很像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开始是冷的,继而又觉得滋味过于丰富让人心中发涩,不知该喜还是该厌,然而时间久了,便体味着那层层回甘的滋味,属于她的细心、沉稳、不动声色的体贴,有点霸道却很可*的干涉……种种般般,独属于太史阑的美好。   她只穿着里层的亵衣,她不喜欢丝绸,内衣都是朴实的棉布,此刻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棉麻质地摩擦着他的肌肤,簌簌痒痒,偶尔彼此一些小动作,她那短短的上衣提上去,露一截浑圆纤瘦的腰,腰部肌肤柔韧细腻,贴上来让人想起飞天飏在空中的束带,灵动、曼妙、看似柔软实则力度无限,让人沉湎并向往,那般滋味销魂。   他深吸一口气,近乎贪婪地吸吮属于她的芬芳,这是雪山上的甘泉,极地中的蜜,是必须经过艰难跋涉无畏付出才能得到的珍宝,属于她的天地,在天尽头高高关闭,若非有缘人,徘徊一生也不得其门而入。   而此刻他悠游其中,便如沉醉烟云,忍不住掐紧了她的腰,恨不得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她的躯体里,那躯体饱满、莹润,充满弹性,每次相触都是一次波澜起伏的荡漾,他在她的烟云深海里起伏,愿逍遥做天上仙。   太史阑却觉得舌头都痛了!   没吃饱把她当野果啊?   吻上瘾了啊?不知道节食吗?   虽然她承认这男人滋味不错,清爽,又因为先前水牢里迷迷糊糊的初吻觉得遗憾,所以这次有心想领略下容楚,也想知道,自己到底能接受他到什么程度。   可这也不代表,他可以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看样子要来点狠的他才知道自觉!   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容楚的脸,舌尖一翻已经翻过了他的纠缠,化被动为主动,卷住他的舌——我也吸!我吸吸吸!   容楚傻住了……   傻到忘记继续实践他的接吻技巧了……   傻到被太史大人捧住脸,被她毫不客气,左缠缠右搅搅,一模一样将他刚才的动作照搬,还拼命吸啊吸,吸果冻一样没完没了,吸到他舌头发痛,完了擦撤开舌,还没忘记唇瓣狠狠往他唇瓣上一压,来个告别结束吻,结果用力过度,碰一下撞到了鼻子。   ……   一个开头浪漫结局坑爹的吻……   速战速决的太史大人,完了还抹抹嘴,道:“啊,我疑惑很久了,接吻时不是会压住鼻子吗?原来可以借位啊,涨知识了。”   容楚盯着她难得分外红艳的唇,心想是不是该让她顺便“涨点姿势”?   “滋味如何?”他笑吟吟问。   “一般。”太史阑认真思考,“我觉得控制在三秒之内比较有感觉,太长了还是有点憋气的,还有,这种野果太甜了,下次换柑橘口味的比较清爽。”   容楚展开满意的笑容——下次!很好!   随即他听见她皱眉喃喃道:“男人的滋味就这样?”   容楚的眉毛竖了起来——什么意思?还想找别人实践?   太史阑此刻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某件苹果味的礼物,不晓得吃了以后气味如何。   那边容楚正考虑是立即换个柑橘口味乃至换草莓口味的让她满足从此只认定他一人呢,还是把这天下可疑男人都杀了以杜绝后患呢,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扰声。   两人立即停住动作,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容楚一把将太史阑推回水里,自己已经飞快穿好衣服。   太史阑却不是肯乖乖蛰伏的人,她感觉毒又排出了些,无力感消除了些,便也爬出来,穿好自己的衣服,容楚回头看见她,无奈地笑了笑,做个手势示意她小心些。   两人走出双汤,外头大池子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而院子里已经有响动传来,两人身子一闪,躲在大池子通往双汤池的一扇屏风后面。   外头大池子边空荡荡的,没看见司空昱,他是出去了?还是还在池底?两人都觉得到现在司空昱还在池里似乎不大现实,想必气跑了。   人声迅速接近,很多人迈上木板回廊,将板面踩得吱吱嘎嘎响,乱七八糟地嚷:“小心些小心些!”“慢些!”“这里有个台阶,别磕着王爷!”   容楚和太史阑对望一眼——康王来了?看样子还有点问题?   果然一大堆人随即涌了进来,前头的抬着个藤凳,藤凳上躺着康王,一张保养良好的小白脸整个扭曲着,身子也一抽一抽的。   太史阑一瞧便知道,这位平常养尊处优太过,乍然入了寒池水,被冻抽筋了。难怪要来温泉驱寒。   看样子康王抽得厉害,已经无心去单汤领略情调,也无意绕老远去双汤,迫不及待地道:“这边!就这边!快点把我扶下去!”   护卫们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往下走,容楚瞧着他的动作,又瞧瞧木板上的水迹,再瞧瞧温泉水面,忽然一抬手,射出一颗小石子。   “啪。”小石子越过温泉水面,击中康王脚踝。   “啊呀!”康王腿一歪,双手一舞,哗啦一下便撞入水中。   康王撞入水中那一刻,水下盘坐的司空昱,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身怀异能,善水性,能在水下练功,每次生气或郁闷,他都会到水里去静静心,正因为练功练得入神,才没发觉康王等人到了。   此刻听见声音一睁眼,正看见一个硕大的东西,直冲他脑袋撞下来。   再一瞧,那硕大的东西,分明是一个白白的屁股。   司空世子愤怒了。   暴走了。   太史阑欺负我,一个屁股也敢往我头上戳!   叫你戳!   司空昱霍然站起,手中带鞘的长剑,往上一戳!   “哇呀——”   倒霉的康王发出一声惨叫。   司空昱却遗憾地摇摇头——水流流动,剑势难以掌握,滑了,没造成重伤害。   池边护卫们瞪大眼,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就知道王爷忽然滑下去了,然后就惨叫了,还没来得及下池去救,蓦然水底哗啦一响,一条人影冲天而起,顺手拎起了还在惨叫的康王,往池边一掼。   护卫们呆呆地看着司空昱——这人是鱼变的?   太史阑默默在心中记了一笔——这家伙可能还有别的异能。东堂培养异能者的手段,果然高竿。   “司空昱!”康王狰狞着脸,终于看清了这位水下怪侠的脸,怨毒地道,“我要叫你来得,去不得!”   “忘记告诉你,”司空昱抹一把脸上的水,冷冷道,“你要求的那事儿,我早早就写信回国和主上说了,我不出事便罢,我若出事,就算在你账上,你自己掂量吧!”   康王一窒,眼中神色变幻,半晌不甘地咬了咬牙。   屏风后容楚若有所思,太史阑摸着下巴。   “想办法送我出去。”司空昱瞟一眼屏风后,命令康王,“不许你任何护卫跟着。”   “前头的路已经断了……”康王咬着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信你没有别的路,这样绝崖倚壁,怎么可能毫无后路?那你岂不是要把自己置于绝地?”   康王语塞,太史阑想着司空昱其实不笨嘛,为嘛和容楚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特别笨呢?   最后她得出结论——那是因为容楚太坏了!   “这路……”康王半晌道,“现在没法走。”   “为什么?”   “后山有水洞,可以趁水退时从洞中下去,然后有一条空中吊桥,穿过断崖,就到了双子峰,之后便可以从南麓下山。”康王道,“但是这个设计,纪连城也知道,他既然安排围山,必然已经将后路给断了。”   “纪连城这么大胆子,敢把你也困在山上?他就不怕我等挟持你做人质,伤害你?”   “你等既然要挟持我做人质,我自然无性命之忧,纪连城这人桀骜狠厉,连自己哥哥弟弟都敢杀,他一心要杀你们,哪里顾得到我?”康王苦涩地咧咧嘴,心想就算自己因此受到伤害,但纪连城只要能杀了太史阑,想必上头那位也会很满意,不但无罪,说不定还有功。   先帝暴毙,皇族凋零,他是皇室现在唯一剩下的亲王,虽说饱受太后信重,炙手可热,其实一直以来也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伴那位太后,那是伴毒蛇,蛇性阴毒无常,谁知道一觉醒来,会不会被咬一口?   “总要试一试。”司空昱道,“再说那两个已经死了,纪连城何必一定要杀我?”   “太史阑和那人死了?那人是容楚吧?他能这么容易死?”康王满脸的不信。   “当然。”司空昱傲然道,“挂在崖下的尸体你没看见?”   “还没来得及派人去查看,那崖太难下了。”康王还是满脸疑惑,试探地问,“他们怎么死的?”   “如你所见,石桥崩塌。”司空昱道,“容楚扶着太史阑走在前面,太史阑先落了下去,容楚去拉他,我当时还没上桥,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把他踢了个脑浆迸溅,漫天红花。”   屏风后太史阑忽然瞧了瞧容楚,不知道这人脑浆飞溅啥样子,瞧不出司空昱,YY起来有声有色,画面感十足,这得有多恨容楚呀。   容楚似笑非笑,盯着司空昱脑袋,太史阑怀疑他也在脑补司空昱“脑浆迸溅,漫天红花”的模样。   “我把他踢了下去。”满怀憎恨的司空昱YY还没完,继续道,“他的尸体落在山崖上,被一只老鹰给叼了去,大概衔回窝里分吃了,嗯,我看见第一口就叼了眼珠子。”   说完他微笑,大抵觉得容楚这个下场十分美妙。   太史阑摸着下巴,心想男人恶毒起来也很没下限。   容楚笑得也十分美妙,就是觉得眼珠子忽然有点痛……   “是吗?”康王还是没法信的样子,事实上容楚这种超级祸害,满朝文武希望他死的人太多了,各种关于他死的版本YY也太多了。这两年还好些,以前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出一个“容楚死啦”的版本,每个版本里容楚都死得天花乱坠极尽离奇无限凄惨万劫不复,令人拍手称快无限兴奋大快人心手舞足蹈,末了都会丧气地发现原来不过是意淫,次数多了大家伙儿也就习惯了,听见了就当传奇话本子,好歹混个心里爽。   这和现代名人经常“被讣闻”的情形也差不多,只不过这位“被讣闻”,兴奋的人特别多而已。   司空昱的语气,听来和那些被容楚恶整又无力抗争然后不得不编故事寻求口舌上的满足的YY客差不多。   只是不信归不信,却也没什么证据,康王已经下令护卫满院搜索,觉得人必定还在山庄内,只是所谓最明显的地方就是盲区,他还真的没想到人就在温泉屏风后。   “世子如何会对容楚如此痛恨?你不是和他一起上山救太史阑的吗?”   “关你什么事!”司空昱勃然变色,“敢骗我!死了活该!”   康王瞧着他那切齿痛恨模样,还真不像有假,一时倒有些半信半疑。   “现在前头已经不能走,后头也此路不通。”康王道,“世子既然杀了容楚,说起来也算咱们自己人,先前的事,不如一笔勾销,世子也无需冒险下山,等我这边确认那两人已经死亡,自然会通知纪连城撤兵,到时候修好山路,一起下山岂不是好?”   “不行。”司空昱一口拒绝,“纪连城先前在容楚手下吃了大亏是吧?你也说他是个桀骜狠厉有仇必报的性子,容楚是我带上山的,你既往不咎,他可绝对不会,找不到容楚,他十有八九会迁怒于我,他手下那么多兵,我如何周全自己?不行,我要先走,你必须给我想办法。”   康王脸上的汗下来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司空昱的顾虑是对的,纪连城那个人,连他这个王爷都没太多顾忌,何况一个东堂世子?司空昱死在他的山庄,责任还是他康王担。   依康王的心思,其实未尝没有想让司空昱倒霉的想法,毕竟所谓一笔勾销不过是形势所迫,他一再被司空昱欺骗挟持,早想将这家伙碎尸万段,只是此时被司空昱一口拆穿,只得为难地道:“那……请世子等天黑了再走,夜间虽然道路难走些,但不易被发现。”   司空昱瞟一眼那刺绣人物屏风,道:“也好。”   此时已经是下午,司空昱让康王把护卫都赶出去,自己和康王呆在池子边,让康王背对着屏风,他自己面对屏风。   虽然冷着脸,这家伙还是对屏风扫了扫,打出一个“下一步怎么办”的眼神。   容楚忽然悄悄地溜了回去,过了一会竟然带了点笔墨纸砚来,写了几个字挂在屏风上。   司空昱一眼瞟过,上面写“跟他要几件连头罩的黑衣服。”   “王爷,给几件衣服换换吧。”司空昱道,“我喜欢黑色的斗篷,等下天黑出去也不易被发现。多给几件,以防被山间藤草扯破了。”   康王无奈,只得命人拿了四件这样的衣服来,黑色斗篷是南齐官宦之家常备的衣服,方便出门,所以要说没有是说不过去的。   司空昱自己穿了一件,给康王套上一件,剩余两件随意扔在池边。   容楚又在屏风上贴“三更后再出发。”司空昱瞧着,下意识皱了皱眉,觉得似乎太迟了些。   他一皱眉,对面正盯着他的康王忽然觉得不对劲,也转身去看。   正在此时,外头掌灯,光线穿越无遮无拦的平台射过来,恰好将屏风射亮。   屏风后容楚还在收拾纸张,光线一亮心知不好,立即往下一蹲,此时来不及去拉太史阑,他心中不由一紧,眼角一瞥,忽然一怔,随即乐了。   太史阑在那刹那间,抬腿,伸臂,腰背后弯,脚尖抬起,做了个舞蹈动作。   这动作和绣花屏风上那个舞仕女的动作,一模一样!   远处灯光稀薄,屏风却有厚度,她在被灯光打亮的屏风后做的这个动作,正好和屏风舞女的姿态重合,乍一看上去,就像舞女的投影。   康王瞧了一下,没瞧出什么究竟,转回头去。   司空昱眼神却有点发直。   太史阑还穿着裙子,那一个动作抬头,后仰,绷直脚尖,越发显得胸部起伏而腰肢柔韧,极大弯折的弧度,展示出健美女子柔中带刚的美妙曲线,而宽大的裙子,因抬腿的动作而扬起孔雀般的扇面,越发衬得腰细如一握。   因为是一个剪影,在淡黄的灯光下便显得分外优美亭亭,无需为容颜夺取注意力,满目里只有那般刚劲而柔美的姿态。   他忽然在想如果太史阑真有一日着裙一舞,那该是怎样的舞?怎样令人惊艳的特别风姿?   到时候又有谁有福瞧见?   随即他眼睛一掠,忽然看见另一个影子站了起来,一把搂住后仰的太史阑,身躯下俯,靠近她的脸,而太史阑微微迎上……   他眼底的怒火熊熊灼烧起来,怕康王再次发现,只得低下头去。   屏风后太史阑毫不客气推开容楚搂住她的狼爪。   不过容楚的脸离她其实还有十万八千里,之所以司空昱瞧着像亲吻是因为这世上有个名词叫“借位”。   ……   康王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又疑惑地转了过去,但此时灯光已经转了过去。   容楚和太史阑也离开了屏风,退往后堂,以免再次被发现,反正此时康王守在前面,护卫反而绝对不会搜到这个温泉院子来。   后堂里太史阑问了问容楚为什么要到三更才走,容楚道:“纪连城的兵四更换岗,三更睡得正熟,这个时候想必最困,警惕性最差。”   “但可能还有西局的探子,他们却是夜猫子。”   “夜猫子半夜精神,那是因为有得玩,美酒嬉乐,自然精神百倍,要他们在这深山野岭连夜守候,他们会困得比谁都快。”   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容楚的脑子就是好用。   “睡一会儿。”容楚揽着她,舒舒服服在一张躺椅上躺下来,“等下还要跋涉,我预感不会太容易,好好养养精神。”   太史阑推开这个时时刻刻不忘占便宜的家伙,往温泉里走,“我抓紧时间再泡一会,我觉得这个对我身体很有效果。”   “好极。”容楚在椅子上翻个身,笑吟吟瞧着她,“从我这位置,瞧你更合适,你若不怕被我瞧光,我倒是乐意得很。”   “随便。”太史阑扯掉外衣,再次躺回去,“提醒你一句,总是看得着吃不着,时间久了会ED的。”   “什么叫……衣……地?”   “长期充血肢端无力持续不能综合症。”   ……   夜已深。   别院里不算安静,四处都有灯火,护卫们还在持着火把,一间间地寻找容楚和太史阑,无数次绕过温泉小院。   山下也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一部分在前山山崖下,一部分在后山,还有一部分在山脚。   纪连城把他身边的所有士兵都调了来,下定决心,这次无论谁来阻挠,都必定要将容楚和太史阑的命留在这里!   他坐在山口的帐篷里,手上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五根手指被容楚刹那间拗断,幸亏军中一直跟随骨科名医,费了好大劲给他正骨,三个月内不能用这只手,还不能确保是否能恢复如初。   将领的手,虽然不像小兵那样需要去执武器冲杀,但一样无比重要,战场凶危,如果遇险,没有一双健康的手,如何保命?   何况还有裆部那无比凶狠的一腿!   纪连城至今不敢回想那一拍,无法想象的角度,无法想象的杀手,无法想象的女人!   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一霎哗啦啦冲天的水幕,水幕里横甩而出的铁一般的腿,像一只巨杵,毫不犹豫抡在他最重要的部位。   如果不是当时她的位置太不方便,栅栏打开得不多,他半蹲要害后缩,此刻他就全然是废人。   就算这样,大夫还是告诉他,这里只怕也要留下后遗症,能否恢复全看运气。   纪连城想到这里,英俊的脸全部扯歪了——天杀的!他不能绝后!他若绝后!那些兄弟们会群起攻之,他少帅的位置立即不保!   烛火跳动,纪连城的脸阴阴沉沉,他现在还躺着不能动,一动就扯心扯肺的痛,但此时他顾不上痛或者咒骂太史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在想杀人灭口的事情。   跟随他上山的护卫,都知道了他所受的伤害,这些人难保没有兄弟们的奸细,一旦泄密,自己可能成废人,立马就会地位不保,他不能冒这个险!   这些人必须立即除掉!   只是能跟随他上山进康王别院的,自然也都算是亲信,他身边已经没有别的可靠又不涉及这事的人可用。   此刻他重伤在床,也不方便自己动手,除非……   忽然听见外头有喧嚣之声,隐约还有人的叱喝,他重伤在床,心头烦躁,怒道:“什么人在外头喧闹!”   他的护卫立即走出去,发出了几声叱喝,过了一会回来道:“少帅,是要处决一个犯罪的罪囚营士兵,不过意见不一,有人说他罪行恶劣要立即处决,有人说还是等回去之后公开处决来得好。”   “谁?”纪连城皱眉。   “罪囚营邰世涛。”   ------题外话------   摸下巴,其实这章我本来打算叫做“蛋蛋的忧伤”。   后来想了想,一怕你们兴奋地骂我猥琐;二怕带坏了十八以下的纯洁少女(其实我认为虽然我文无肉但是足够猥琐看懂看完我的文基本上和纯洁也就不沾边了阿门)   这章的章节名选择多得让我鸡冻啊,一开始叫“极目山川美人多”,后来改“我吸,我吸吸吸!”再看看,又改“蛋蛋的忧伤”,最后才定了现在这个。   简明,扼要,充满时代气息和猥琐精神是吧?   搓手,呵呵呵呵,女王终于主动啦,划时代意义啊,今天攒到票的亲快给票,坑爹的桂圆又被追啦! ☆、第二十九章 丽京情事?   纪连城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最初重伤下山时,似乎有人和他说过这事,然而他痛得神智混乱,哪里在意,只胡乱挥了挥手,此刻清醒了些,随口一问,“什么罪行恶劣?杀人了么?”   “十三个!”那护卫道。   纪连城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什么?”   “那小子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一下子杀了十三个罪囚营士兵,问他他也不说,虽说罪囚营士兵人命贱,可杀了这么多还是要抵命的,不然不足以平息事端。”   纪连城沉默着,烛火下神色变幻不定,忽然道:“这人名字?什么出身?”   “他叫邰世涛,原先上府营的佰夫长,听说侦查敌情时无意中发现西番用以进攻北严的密道,立了大功,之后却因为得罪晋国公容楚,被容楚断了他飞黄腾达的机会,打了八十军棍,一捋到底,后来辗转被发到罪囚营。”   “容楚?”纪连城眼睛一睁,“这小子怎么会得罪容楚?”   “听说是因为他的部下无意中得罪了容楚手下,他为部下求情顶撞容楚,被容楚抓住他的错处,说他擅自出营,不尊将令,无视法纪,如果人人都学他这等狂妄肆意,军队将不成军队,为谨严法纪,这等人不该奖赏应该重罚,当即打了他八十军棍,发还上府大营,上府大营也是有规矩的,有罪士兵不能再在上府营任职,又发还西凌行省,据说一不小心又得罪了西凌行省军法司的人,最后被发到了咱们这里。也算这小子倒霉。”   纪连城沉吟着,“这人平日脾性如何?”   精兵营的人和罪囚营的人住处相邻,一向对相互比较熟悉,这护卫道:“这小子平时好脾气,不过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候他会让出口粮给生病的人,也会主动承担罪囚营最苦最累的活,但有时也会和人打架,受不得欺负,最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人提起容楚,和一个赞扬容楚的士兵大打出手过。谁提容楚他都一副仇深如海模样,有人还发现他自制容楚人偶,埋在地下诅咒呢!”   “武功如何?”   “听说不错,几次打架,说的人都口沫横飞,说这小子别看平时蔫,这种人打起架来就是狠手好手!瞧那狠劲,拉开了还能扑上去给你喉咙来一口,将来上战场,绝对的士兵好苗子!”   “嗯。”纪连城忽然道,“暂缓执刑,把人带来我看看。”   “是。”   护卫出去了,纪连城盯着跳跃的烛火,眼神阴沉。   这种境遇,这种身份,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他向来多疑,收在身边的护卫,都是再三考验,一般都先给予生死援救之恩,受过他活命之恩的护卫留在身边他才安心。   不过这个嘛……   何不借刀杀人?   让这傻小子去除掉那群护卫,然后……   再杀了他!   ==   护卫把邰世涛带了进来。   掀帘进帐时,五花大绑的邰世涛抬起头,遥遥对着前头山峰看了一眼。   纪连城躺在床上,看着邰世涛的身影,少年此刻腰板依旧笔直,纪连城瞧着,觉得满意。   “解绑。”   恢复自由的邰世涛有点意外地向他行礼,纪连城下巴抬了抬,“坐。”   邰世涛笔直地立着,不肯就坐,“少帅面前,没有我的位置。”   “叫你坐你就坐。”纪连城更满意了。   邰世涛也不再多说,施礼后坐下,姿态风范,还是那种谦恭而又有分寸的模样。   纪连城出身高贵,自然也喜欢有大家风范的人,此刻见这少年,虽然呆在罪囚营,折磨得微微憔悴,眼眶发青,但神情不失昂扬之气,也不似那些粗俗的兵们不知进退,暗暗点了点头。随即更加亲切地和邰世涛寒暄了几句。   邰世涛对答如流,态度从容,纪连城有意无意提及几次容楚,少年每次都变色,勉强忍耐着才没发作。   纪连城随意提了几句,岔开话题,“听说你一次杀了十三人,怎么杀的?”   “回少帅。”邰世涛不卑不亢地道,“那是一种家传内功,武器入体后会发生细微震动,将伤口扩大,周围脏器粉碎,练得好,枯枝也可以造成这样的效果,卑下功力不够,以细针杀人,只是其中诀窍,因为涉及家族武学传承秘密,世涛自幼便发誓永生不得泄露,请少帅见谅。”   纪连城听着,虽然有些不快,倒也觉得欣赏——能这样不谄媚,不屈膝,在他面前坚持原则的士兵已经不多了。   他让护卫查过那些尸体,伤口入口小出口大,内部经脉脏器粉碎,任何武器很难造成这样的效果,说是内力造成,倒是有可能。   这小子还是个可造之才……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漫不经心转开眼去,命人道:“我的剑今日好像没擦,拿来擦给我看。”   护卫将他的剑拿来,鲨鱼剑鞘,青金刀柄,镶满宝石和翠玉,华贵得一塌糊涂,但那些所有名贵宝石的光彩,在那剑被徐徐拔出剑鞘时,忽然都失了颜色。   剑如秋水,露载白霜,每一转侧,都有极致的光华如虹练,耀亮整座帐篷,护卫稍稍一侧剑柄,飞转的光带几乎要刺着人的眼睛。   护卫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男人*宝马名剑,几乎是通病,护卫也不是第一次瞧这剑了,然而每次瞧见,都忍不住呼吸粗重,双手微抖。   纪连城神情微微得意,这柄剑,是大陆七大名剑之一,排名第三的“飞霜”,万金难求,他机缘巧合才得来,十分珍*,几乎不用。   平时他是不允许护卫的手碰到这剑的,今天却道:“我手伤了,你擦吧。”   护卫抖抖地开始擦剑,纪连城看似在看他擦剑,眼角却一直瞄着邰世涛——邰世涛端端正正坐着,眼神里有对飞霜剑的惊艳和欣赏之色,但是没有激动,没有贪婪,连呼吸,都是平静的。   只有没贪念,心底纯净的人,才有这样的坦然和平静。   宝物不能惑也。   纪连城忽然分外讨厌身边那个呼吸粗重着擦剑的护卫,淡淡道:“行了,下去吧。剑搁在这里。”   护卫出去了,守在门外,纪连城用完好的那只手拿起剑,手指微微用力,将一块宝石掰得松动,随即有点不耐烦地将剑往桌上重重一搁,仰头闭起眼睛道,“擦剑有什么用!我还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这剑!”   他闭眼仰头那一刻,剑身碰到桌边,那颗松动的宝石掉落,沿着地上地毯,骨碌碌无声滚到邰世涛脚下。   纪连城毫无察觉的模样。   邰世涛站起身,捡起那颗宝石,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少帅,剑上的宝石掉了。”   纪连城睁开眼睛,对面,少年捧着宝石,目光清澈。   纪连城微微一笑,“好,你放着。”   钱财不能屈也。   剑放在桌上,不知怎的,剑柄对着邰世涛,剑尖对着纪连城,邰世涛只要手一伸,就能拿剑刺入重伤的纪连城胸膛。   邰世涛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现,随便放好宝石,坐了回去,自始至终没对剑多看一眼。   心志不可夺也。   纪连城终于完全满意了。   “邰世涛。”他道,“听闻你是安州大族之后,也是玉堂金马的少爷,怎么会选择从军,又从上府的佰长落到这里?”   “少帅。”邰世涛从从容容地答,“您是豪门子弟,应该知道家族越大,纷扰越多,世涛身份特殊,庶出子弟,却过继给夫人算是嫡出,偏偏夫人早逝,嫡姐又进了宫,世涛无所依仗,还占个嫡出子弟名分,自然要碍着兄弟们的眼,大小是非不断,无奈之下,才破门而出,先入选了第二光武营,再进了上府大营,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纪连城听着这话,倒觉得有同感,大家族纠葛复杂,他这种豪门子弟感同身受。   “你那姐姐呢?先帝妃子?”   “是,后来太后有旨,命殉葬了。”邰世涛低低答。   纪连城隐约知道这回事,哦了一声。   当初常公公押解太史阑回丽京殉葬,后来太史阑失踪,常公公无奈回京请罪,太后勃然大怒,一边命人继续找,一边给了常公公处分,打发他四处奔波,才在北严郊外死于邰世涛之手。   乔雨润虽然见过太史阑,却没见过邰世兰,一个后宫无宠的宫女,实在不配见她这第一红人,乔雨润也从没想过,太史阑和那个邰世兰有关。   这样的事情,本就属于机密,纪连城自然也不会知道。   问明了邰世涛身世,他更加安心——家族里并不重要的弃子,破门而出,重要亲友死绝,毫无后患。   “你和容国公的事,我听说了。”他终于提起容楚,用一种同情的神情看着邰世涛,“这人公报私仇,心胸狭隘,堂堂一个国公,竟然和一个军士过不去,真令人不齿。你放心,你不在我这里便罢,你既然是我的兵,哪怕是罪囚营的兵,我也定要为你找回公道!”   “少帅!”一直平静从容的邰世涛,激动地站起,随即噗通一声跪下,“有您这句话,世涛死而无憾!”   他仰起的脸泪光闪闪,眼睛里愤恨未去,又加无限感激。   这般真诚的神情,让纪连城都微微触动了些,想了想笑道,“我自要帮你,只是你也得争气,你一个普通军士,寸功未立,我待你不同只怕还给你招祸。”   “世涛愿为少帅马前驱,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邰世涛沉声道,“只请少帅给我机会!”   “嗯……”纪连城装模作样沉吟,半晌道,“我这里有个要紧秘密任务,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人去做,我看你……”   “请少帅吩咐!”邰世涛立即道,“少帅如果不放心,可以给我立即服下毒药,回头办成事情再给我解药,如果世涛办不成,也无脸回来寻少帅要解药!”   “你这话说的,我是这样薄待士兵的人吗?”纪连城展眉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今日交托了你,我便信得过你,你且附耳过来。”   邰世涛走了近来。   油灯被捻得稍微暗了些,在牛皮帐篷上映出两个窃窃私语的影子。   半晌邰世涛退了开去,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世涛可否选择在后山办这事?”他问,“前山人太多了,后山僻静。”   “我让人稍后调岗,把你和他们都调后山去。”纪连城淡淡注视他,“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不能再给你拨帮手,你——有把握吗?”   “做不成,世涛也不必回来见少帅,便是少帅不怪,这辈子也就罪囚营里一罪囚,世涛便是为自家前途性命,为报仇雪恨,也不敢不尽心。”   纪连城哈哈一笑,为少年的坦率直言而感到安心。   邰世涛走了出去。   ==   三更。   容楚在屏风后对司空昱打了个手势。   “请王爷带路。”司空昱毫不客气地催促康王。   康王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要呼喊自己的护卫,司空昱的剑硬硬地顶在他的后心,“你我二人足够,人多岂不是会暴露行踪?”   康王只得命护卫远远散开,不得跟随。   司空昱把兜头连帽衣递给康王,让他穿上,自己也穿了一件,冷冷道:“走吧。”   他和康王先走了出去,还有两件连帽衣扔在地上,康王提醒他,“这两件你不是说要带着以防被荆棘刮破?”   “我忽然不想带了。”司空昱答得毫不讲理。   康王只好闭嘴,谁叫自己的要害掌握在人家手里。   两人走了出去,容楚拉着太史阑从屏风后出来,捡起一件先给她穿上,给她系束带的时候,手指一翻,居然打了个蝴蝶结。   太史阑低头瞧着那蝴蝶结,觉得和自己的气质充满了违和感。   容楚却还不忘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瞧了瞧,赞叹道:“真美……”   太史阑托着下巴等。   “……的蝴蝶结。”果然他道。   太史阑捡起另外一件,对他招招手,容楚笑吟吟立在原地看他,“你打算服侍夫君更衣么?”   “是极,是极。”太史阑踮起脚,把衣服给他兜头罩下,抓住两边系带,恶狠狠一抽。   一根手指忽然挡在了系带中间,阻止了她杀气腾腾的勒脖行为。   手指的主人笑眯眯的,似乎对某人的恶质行为也早有预料,指尖从系带中伸出,弹了弹她的唇瓣。   “真是一朵好花儿。”他感叹地道,上下瞄了瞄。此刻踮脚给他着衣的太史阑,如果故意忽略那勒脖子的动作的话,倒是姿态美妙,充满婉转,尤其因为个子矮而不得不仰起脸,那一双微微被吻肿的红唇就在眼下,他当真恨不得一把捧住她,再深深地埋下去,把这朵花的甜蜜滋味,尝了又尝。   可惜时辰不对,而且对方合作度太低,瞧她那小眼神,跟着他手指走,雪白的牙齿微露,像一头随时准备咬一口的狼。   容楚的手指只好缩回去,太史阑从从容容给他也打了个蝴蝶结,就是很歪扭,远没有他那个好看,边角还乱七八糟翘着,搭配着容楚的脸,很滑稽。   太史阑很满意。   容楚也很满意的样子——滑稽怎么了?太史阑亲手打的,丑也丑得有风格有气质!有本事你也打个这么丑的来瞧瞧?   两人又等了等,才跟了出去,前头按照司空昱的吩咐,一路灭灯,护卫散开,两人走在暗影里,太史阑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五感也清晰了许多,容楚一路搀着她的手,带着她悠然滑行,两人黑色的衣角在黑色的阴影里掠过,像一对夜的双生子。   太史阑在树影花影的飞速掠去里,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通城逃奔,李扶舟也曾牵着她的手,在屋脊上滑行,那时月亮很大,风很软,风中有静谧的花香,那时她的情绪也是静的,有种安定温软的感觉。   那时候以为那便是喜欢了。   然而此刻,他牵着她的手,在风的鼓荡中前行,他衣襟的芝兰青桂气息幽幽袭来,闻惯了的气味,此刻嗅见却觉得欢喜,心深处有淡淡的澎湃感觉,明明知道是去冒险,却依旧欢喜。   他给她的激越,和平静温软不同滋味,很久以前她分不出哪种是她心头所好,至今日方才明白。   康王带着司空昱,一路向后山方向行,司空昱始终不给他机会回头,以免发现后面的容楚和太史阑。   不过路越走越奇怪,竟然还是向着水牢方向去的,难道唯一的通道还在水牢里?   康王却没有进到水牢下一层,直接走进了上一层的一间屋子,那间机关控制室。   室内的人已经退了出去,里面空荡荡的,陈放着一个木质的机器,有手柄连接着地面。   地上是木地板,康王走上去步子很轻,司空昱走路一向秉持贵族风范,也不会走得咚咚响,但太史阑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眼看康王走到那屋子正中,抓住那开门的手柄,太史阑皱起眉——不会吧,还要从水牢里走?   “说起来,太史阑她们真是傻。”康王冷笑道,“其实这水牢下面就是通道,偏要自己想尽办法傻傻跑出来。”   容楚一脸若有所思神情,太史阑面无表情一指他,用口型表示:“傻。”   容楚笑吟吟,气音回答:“配你正合适。”   ……   “怎么打开?”司空昱在皱眉研究那机关,一手紧紧抓着康王,“别耍花招,记住,死我也会拖你垫背。”   “我的命贵重不逊于你。”康王哼了一声,抓住手柄,忽然用力向左一扳。   容楚一直站在屋外暗影里,观察他的举动,康王一扳机关,容楚眼神一闪,飞快地带着太史阑掠了进来。   不过他还是迟了一步。   喀拉一声大响,整个地面塌陷,只有连接着机关那一处,像柱子一样直直竖立在屋子中央,司空昱站在康王身边,顿时落了下去,康王则双手紧紧抱着那手柄,整个身子都挂在那中间柱子上,哈哈大笑,“和我斗,差得远!”   地面一陷,容楚也陷了下去,此时要退出也不易,他倒不急,手在墙壁上一拍,借力将太史阑甩向康王,太史阑身子在空中一荡,正看见康王那个坚实的镶黄金腰带,立即一手拽住,腰带被她坠得向下重重一坠,正在大笑的康王被勒得“啊”一声大叫,屁股向下一沉,险些被勒断气。   太史阑才不管,挂在康王腰带上,一眼看见容楚掠过她身边,手一抄,抓住了容楚的手。   康王身子又是一坠,啊地又是一声大叫,太史阑嫌吵,怒喝,“闭嘴!”   容楚身子一稳,盘腿勾住柱子,身子往下一仰,将刚才坠落却及时踩上墙壁的司空昱抄住,振臂往上一甩,道:“找个地方抱着!”   砰一声司空昱撞上柱子,额头好大一块乌青……   这时候也来不及埋怨谁,司空昱赶紧抱住柱子。   中间这连着机关的柱子倒算结实,就是没个落脚处。康王在最上头,然后是太史阑,太史阑右侧是容楚,最下面是司空昱。   看起来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似的。   四个人刚刚串成一条羊肉串,忽然都闻见底下腥气,还有无数嘈嘈切切的细碎声音,听起来让人浑身发麻,太史阑朝下一看——尼玛!神鬼传奇现场吗?   底下根本不是那水牢,是个向下的山洞,只是宽大平齐,似乎经过整修,山洞向下向里,看不出底下通往哪里,一大波黑色的潮水,正从底下顺着斜坡涌上来。   仔细一看才发觉不是黑色潮水,是蠕动着的蛇虫,全是黑色的,蛇、蝎子、毒蚂蚁、蜈蚣……怎么毒怎么来,怎么恶心怎么来。腥臭之气冲天而起,熏得人发晕。   太史阑看看那些蛇虫,再看看自己抱着的柱子,忽然想起《盗墓笔记》,青铜神树也是一根柱子,却是神奇的柱子,如果自己抱着的是青铜神树就好了,拥有幻化实物能力,嗯……想要只烤鸭。   烤鸭是没有的,带面具的猴子也是没有的,柱子不是青铜的,太史阑叹口气,觉得果然穿越就是穿越,别想混成张起灵。   康王瞪着眼睛瞧着她——这女人板着脸对着蛇虫咽口水?   果然不正常。   容楚微笑瞧着她——我家阑阑就是特别,瞧这小神情,一点惊吓都没有,八成想到烤蛇肉上面去了。   所以说,人和人的频率,真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们果然没死。”康王在上头阴恻恻地道,“不过也快死了,松开我,我留你们全尸。”   “驱走这些恶心的东西,我留你全尸。”太史阑答。   “这不是我豢养的毒物。”康王冷笑道,“这是这地下自然生成的毒物,这条路最初也不是我修的,我后来发现而已,这些蛇虫不是豢养,自然不听指挥,你要我如何驱走?”   “这条路其实还是通往后山的出路吧?”容楚四下看看,“所以你定然还是有办法驱赶这些蛇虫的,否则出现变故你要怎么离开?”   “那又如何?”康王转过头,他的大批护卫已经赶了来,领头人背着绳索等物,等着牵引他出险境。   “你们能把我怎样?”康王得意地看着几个人的状态,太史阑一手拉着他腰带,一手拉着容楚,一脚蹬在柱子上,还有一脚悬空。容楚和司空昱还在底下。   康王笑容更深——太史阑两手两脚都没空闲,她不能一下子将容楚甩上来,等容楚绕过她掠上来,他已经可以解开腰带,把太史阑推下去了。   到时候容楚必然先救太史阑,哪里来得及抓他?他上去后,把门一堵,这些蛇虫自然会爬上来,将他们吃得干干净净,成为一堆抱着柱子的白骨。   “哎呀!”底下忽然一声大叫,随即司空昱飞快地向上爬窜,“来了!”   太史阑容楚一瞧,好家伙,那些蛇虫,已经顺着柱子飞速向上游动,可怜司空昱美丽的脸惊得煞白,一个劲儿往上窜,大叫,“啊!我最怕蛇了!”   “喂!”容楚瞧着不对劲,“司空昱你往哪里窜?喂那是太史阑的脚,你抱住她的脚了……喂这是她大腿……喂!司空昱!”   司空昱爬无可爬,抱住了太史阑的腰,脚尖还在不住往下踢那些爬上来的蛇虫,“下去!下去!”   太史阑咧出白牙齿,阴森森盯了他手臂一眼——还好,惊慌之下还算有分寸,好歹没继续往上。   她比较大度,容楚可是出名小气,他的小眼神越发阴沉可怖,盯着司空昱手臂的那眼神,和那条爬得最快的大黑蛇一模一样。   大黑蛇是要吃司空昱的肉,容楚却想把这家伙拎出去,远远扔到东堂去。   “爬啊,你们爬啊。”康王大笑,到此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有本事爬到天上去!我不奉陪了!”   一个护卫将绳子甩了过来,他伸手接住,随即就去解腰带,他的腰带有搭扣。   “慢慢等死吧哈哈……”   太史阑忽然道:“你以为我手抽不出来,就拿你没办法了么?”   她对着愕然低下头的康王,咧了咧雪白的牙齿,面无表情而又寒气逼人的道:“我还有脑袋。”   随即她脑袋向前一撞。   她抓着康王腰带,脑袋自然面对着,某个要紧部位……   “砰。”   坚硬的头骨撞上软性要害……   “啊!”   康王发出一声惊悚的惨叫,手一软,绳子掉落,被容楚一把捞住,顺手狠狠一拽,那还抓着绳子发愣的护卫啊一声大叫,身子掉落,瞬间掉入蛇虫堆,一大堆黑色东西立即爬上去翻翻滚滚,连柱子上的都赶紧下去抢食,等到护卫再露出身躯来,已经只剩一堆白骨。   “好!”容楚笑,大赞,“太史就是聪明!”   “你这女人!”醒过神来的司空昱气急败坏,“这动作你也敢做!妇德!妇德!”   “你说得很对。”太史阑点头答谢容楚,随即对司空昱冷喝,“闭嘴!不然我也给你来一脚!”   司空昱,“……”   “这就是为什么太史阑青睐我而厌弃你的缘故,理解,重在理解。”心情大好的容楚笑吟吟对司空昱道。   “她一天已经废了两个人,动作越来越熟练,方式越来越可怕。”司空昱忧郁地道,“你真以为惯坏她这毛病是好事么?”   容楚一怔,瞬间对司空世子的高瞻远瞩远见卓识而深感钦佩,随即他阴恻恻地道,“似乎这是我才应该担心的事,司空世子就不必为此劳神了。”   司空昱冷哼一声,扭头不睬。   这个性情高傲,恪守规矩的少年世子,现在也隐约摸清了太史阑的脾气,知道眼前这是天下最漠视规矩的一个人,他觉得这女子最后一定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规矩碾死,要么碾死规矩。   两个男人在斗嘴,太史阑忙着正事,她抓着康王裤腰带,问他,“怎样?感觉怎样?”   康王软成一团,痛得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好容易喘一口气,嘶声道:“容楚,太史阑,你们这样毫无顾忌对我下死手,就不想着日后么?”   “你是在提醒我干脆杀你以绝后患吗?”容楚笑吟吟仰头瞧着他。   康王立即不说话了。   “后患?”太史阑则不屑一顾,“你和容楚本就是死敌,你对他下手有顾忌过?你们官场人士,有时候和江湖人士也差不多,逮着机会抽冷子来一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就是赚着了,没砍着,日后见面还是拱拱手呵呵呵,你敢弹劾容楚对你重手伤害,容楚就敢弹劾你戴罪之身擅自扣留杀害朝廷命官,彼此彼此,一拍两散。”   “嗯,我家太史最犀利。”容楚两眼放光,又赞。   “犀利过头不留余地,这种人怎么混官场?”司空昱咕哝。   “我在,她安全无忧,你就不必多操心了。”容楚微笑。   “你这么大本事,不也还没救出她,不也靠她拉着?”司空昱反唇相讥。   “那也比某些只知道喊娘抱女人腰不肯松的登徒子来得有本事。”容楚斜眼瞟他。   “我抱我未来夫人有何不可?”司空昱居然也灵活了。   “我和你打个赌如何?”容楚笑。   “嗯?”   “三日之内,你喊她夫人她若应你,从此我退避三舍,绝不再打扰你俩。”容楚道,“若我喊她夫人她应了我,你则速速请回东堂,从此与她天涯不见。”   “你在说废话。”司空昱冷笑,“她不会应我,可也绝不会应你。”   “我加个条件。”太史阑忽然在上头道,“我没应你司空昱,你当众大喊三声:我*南齐。我没应你容楚,你容楚穿女装,在朝堂之上跳艳舞。”   司空昱:“……”   容楚,“……”   “拿我打赌?”太史阑俯下脸,冷冷淡淡气死人的表情,“我有同意?不拿点代价,*南齐跳艳舞算什么?上一个和我打赌的,是耶律靖南。”   然后她闭嘴。   两个男人一起默然。   上一个和她打赌的耶律靖南,堂堂西番名帅,重伤败于她手下,逃奔回西番,现在正在焦头烂额遭受弹劾,据说境遇甚为凄惨。   司空昱的神情,忽然暗了暗。   容楚瞟他一眼,道:“司空世子身在东堂,对西番名将,似乎也很熟悉啊。”   “太史阑敌营赌命,大败耶律靖南,现在连五越小儿都知道。”司空昱无精打采地道。   “说定了,干正事。”太史阑三言两语结束两个男人的斗嘴,拍拍康王肚子,“我数到五,驱虫药给我投下来,否则就先把你推下去。”她停也不停,立即道,“五——三——”   “快投药——”康王面目狰狞大吼。   说这话如果是容楚说的他还能磨磨嘴皮子,可是太史阑那个女人,她就不给你反应的时间!   护卫们手忙脚乱打开带着的药瓶,将一些白色的粉末撒下,果然底下蛇虫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   撒药的时候容楚注意着康王的神情,确定他没有屏住呼吸,才放了心。   又等了一会,确定那些细碎的声音都隐入所有的缝隙里,太史阑才道:“让他们把驱虫药瓶扔过来。”   瓶子扔了过来,比较方便的司空昱接住,容楚却道:“有驱虫药必然有引虫药,也一并拿来。”   康王转过脸,要对护卫使眼色,太史阑道:“引虫药吃不死人吧?拿来你先尝尝。”   康王立即道:“快拿引虫药来!”这回话说得字正腔圆,也不眼睛抽筋了。   引虫药也拿了来,容楚揣在怀里,这回司空昱先下,随后太史阑拖着康王滑下去,容楚等在最后。   柱子到底就是一个下行洞,几人推康王走在前面,洞底很湿,不过不算狭窄,几个人脚步声空洞地传开,听出来洞很深。   司空昱再次承担了看守康王的苦差事,因为容楚说他刚才又闪到腰了,然后他和太史阑走在后面,容楚的爪子从宽大的披风后面探出来,毫不客气地搂住了太史阑的腰。   太史阑垂脸,用一个斜睨的表情表示了对这个动作的询问以及鄙视。   被鄙视的那个人面不改色地解释,“腰痛,借着靠靠。”   太史阑瞟着他——他腰痛,不是应该她扶着他吗?   这腰痛得好,痛得及时,痛得有规律有个性,是不是以后还会有如下要求,“腰痛,借摸摸。”“腰痛,借睡睡”?   容楚迎着她,展现角度完美微笑——追太史阑的法宝,胆大心黑皮厚,因为她懒于和人较真争执,坚持下去就有效果。   幸好,这三个优秀特质他都具备。   太史阑果然瞟了他一阵就转开眼,干脆不理了。   容楚悠然携美同行,觉得这阴森黑暗、四处缝隙里到处爬着蛇虫的地下洞,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妙地方,超过什么晓堤映月、春柳扶疏、三潭交辉等等所谓天下著名美景。   国公爷有任何时候都举重若轻的本事,揽着太史阑更觉得心满意足,当此美景,佳人在怀,怎么能默默相对,沉闷无味地走完这一截路?   “太史,你瞧,这石钟乳似乎像个伟岸男子……”   “太史,你看这道水很是清澈婉转。”   “太史,那边那只虫子甚可*。”   ……   康王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   石洞走了一截,渐渐四面洞壁发生了变化,石壁变得透明,一层层嶙峋着,泛着些淡淡光彩,石质看上去有点脆,太史阑试探地用手掰了掰洞壁上的岩层,居然真的掰下来一块,拿在手里薄而脆,边缘尖利。   “这里面的石质倒是少见。”她道。   “这是西北之地的风洞石,受风或地下水长年浸润,空洞薄脆,色彩晶莹似玉石,当地人有时会采了做些玩意,不过价钱很便宜。”容楚答,“不要随意触摸,这种岩层被震动过剧,是有可能导致塌陷的。”   “这洞好像是个螺旋型。”太史阑忽然眯着眼道。   两个男人虽然不懂“螺旋”是什么意思,不过抬头仔细看看,前方的洞穴已经被岩层的微光照亮,可以看见洞像麻花或者田螺一样扭曲着延伸下去,这就是所谓“螺旋”了,仔细想来很是形象。   “这样的洞型倒是少见。”司空昱喃喃道,容楚却默然。   “少见?”走在前面的康王忽然道,“那是你东堂人少见,咱们南齐,这样的地貌多了是,在丽京郊外云萝山,就有这样的岩洞,除了不是这种形状外,石质比这里更轻巧,更艳丽,灯光照过去有七彩琉璃之色,整座洞华彩万丈,光怪陆离,行走其中如神仙眷侣,最是丽京胜地之一,不知道多少丽京情侣,在琉璃洞中定情,愿做一世神仙眷侣——容楚,你说是不是?”   他前头滔滔不绝在介绍丽京名胜,忽然转而问容楚,语气古怪,隐带挑衅。   容楚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王爷想必比我清楚。”   “我清楚,呵呵,我当然清楚,何止我清楚,我皇兄,我皇嫂,都很清楚。”康王语气越发古怪,斜眼瞟着容楚,又偏头瞧了瞧太史阑。   太史阑接收到他眼光,毫无表情,也不开口说话。   康王也不气馁,笑道:“容楚,你是丽京人,怎么不把这名胜风景,给你这身边美人说一说?或者如果有机会,你再次携她去游玩,山盟海誓一番,也不负你风流之名啊呵呵。”   他在“再次”两个字上,着重加重了语气,又瞟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还是没表情,不说话,好像啥也没懂。   “王爷也是丽京人,既然有心提起,何不你一人说到底?”容楚淡淡笑,“我也想听听,王爷口中的琉璃洞,会是个什么模样。”   ------题外话------   啊……啊……我那从超500多瞬间到只超200多的月票……奄奄一息地爬过……   再爬回来奄奄一息说一句,投了年会票的亲,最好抽空写个寄语啥的,说不定能抽到免费去桂林的机会呢?虽说机会不大,但是不写就完全没有对吧? ☆、第三十章 醋意   “你让本王说,那本王就勉为其难说说。”康王眯着眼睛,摸出一颗药丸吃下,才道,“本王自己,对这洞没什么好感,不就是一些石头么?几尊似是而非的天然雕塑,非要扯到什么神女有心,仙郎相会之类的典故,实在荒唐得很,也只有那些情浓心热的小情侣,才会信这些。不过眼下这里就有一对情侣,不妨说个本王听来的故事,这故事呢,其实也是本朝……”   “王爷还是小心走路的好。”容楚忽然道。   “无妨,无妨。”康王哈哈一笑,“你容楚恨不得我死在这路上,此刻怎么忽然担心起我来了,怎么,是不是有什么话你不想听么?”   “无话不可予人听,无事不可对人言。”容楚笑,“那么,请。”   “国公还是很聪明的,知道有些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还不如装坦荡。”康王轻飘飘地赞了一句,才道,“话说就是本朝,有两个世家,一文一武,两家老爷本是同年,科举入仕之后,其中一家老爷弃文从武,镇守边关,另一家老爷没多久,也被派往边疆任职,之后两家老爷官场浮沉,几迁几调,说起来很神奇,接连三次,两家老爷明明一文一武,任职却都在同一地域,如此也算难得的缘分,两家因此走得极近,老爷们是同年,儿子们拜了兄弟,其中还有对年纪相仿的小儿女,武将的儿子和文臣的女儿,自小青梅竹马,两家大人都笑谈,还不如结个娃娃亲,只是因为男孩父亲是武将,变数太大,才没有正式结亲。”   三个人都静静听着,没人插话,司空昱偏头瞧一眼容楚,又瞧一眼太史阑,那两人忽然都深沉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只有三个字“没表情。”   “后来文臣调往京中做官,过了几年,武将功成名就,也回京中任了闲职。两家又重新走动起来,那时候两家儿女都已经长成,少年十六,少女十四,正是豆蔻年华,日常也没什么拘束,时常约了一起去参加京中花会茶会,踏青游节,两人都才貌出众,京中贵族看这对少年男女中,都觉得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有一年冬天,一群京中贵族少年约了去游玩琉璃洞,说雪中看琉璃别有趣致,其实洞中琉璃,和外头的雪有什么关系?但这些人就觉得好,约了很多人去玩,其中还有宫中的人,浩浩荡荡一大帮,那对少年男女,也在其中,还有那少女的姐姐,那姑娘快要参加选秀了,想要在进宫前好好轻松一下,家里也就破例同意了。”   “那天一开始还是晴天,忽然下了雪,还越下越大,山上很冷,大家都拥入洞中,因为洞中平坦,还把马也牵了进来避雪,马嫌冷,不住用蹄子踏地,也不知道是马不断踏地引发震动,还是人太多引发,总之没多久,进洞的人就呼喊起来,说洞塌了。”   司空昱听得一惊,回头看容楚,变幻微光之下,容楚神情有点远,也有点冷,太史阑则眯着眼睛,似乎听得很入神。   “洞塌了,众人都惊慌起来,好在洞不是全塌,甚至不能算塌,只是有几处地方塌陷了大洞,有些嫌外头吵的人,进入洞深处之后掉了进去,顺着地下道滑不见了,这些滑不见的人当中,有那对文武世家的少年男女,有一直独行进入洞深处的少女的姐姐,还有几个宫中来人。”   “众人急忙出洞寻求救援,雪大,山路难走,人又惊慌迷路,足足走了一日才到山下,又费了一日功夫带人进洞上山寻找,最先找到那对少年男女,在一处下行洞的缝隙里,两人都已经昏迷,紧紧拥抱在一起,少年还保持着用胳膊挡住外头落下的尖利山石的姿势,少女则蜷缩在他怀里。”   司空昱又瞧了瞧容楚,容楚竟然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有点讽刺。   他倒一直没有去看太史阑,似乎觉得没有必要。   康王喘一口气,继续道:“这一幕当时很多人看见,都会心一笑,觉得好事将近,这对男女虽有小难,但因此成就良缘,也算因祸得福。将两人救出后继续向内搜索,救出了那几个宫中来人,最后,找到了那个少女的姐姐……”   他停了停,才道:“她死了。”   一瞬间他语声有点萧索。   太史阑这才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在她的印象里,康王这个人,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有小奸狡却无大精明,性格像一团混沌的烂泥,有可能遇上烈日,变得硬梆梆直至满身裂;但也有可能遇上暴雨,忽然又软了下来成一摊泥水。总之,她觉得这个人,心思浮动,喜怒无常,是个不可靠,也没真感情的人物。   没想到他对那个早早死去的女子,却有种真正珍惜的惋惜。   这里面,是不是发生过什么?那落洞的宫中来人里,是不是有他?除了他,还有谁?   容楚的神色也有些变幻,似乎想起了那个意外死亡的少女,不过,到底是不是意外,已经无从查考。   有些事,已经深埋在旧日里,谁也不愿掀动,若不是今日康王提起,他也忘记那个少女的模样。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死了人,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情,琉璃洞后来便很少有人再去,一处名景,因此生生废弃。”康王道,“不过后续却还没完,一个月后,宫中选秀。那个妹妹,被选中进宫,代替了她死去的姐姐,成为了皇帝的妃子。”   “一对有情人就这样生生被拆散了。”康王扼腕地道,“此事男子家族一直保持沉默,毕竟对方是皇族,之后这男子多年不娶,虽有未婚妻,但每次未婚妻都莫名死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笑眯眯转过脸,问容楚,“晋国公,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我不知道。”容楚也笑容可掬地道,“我只是知道,王爷您编故事的本领真是越来越令人赞叹了。”   他语气轻而讥诮,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讽刺,从听这个故事开始,他的眉梢眼角,都满满这样的意味。   太史阑端着下巴玩味地瞧着他,心想这神情怎么看都不是心虚,但到底是因为这个故事真相荒唐觉得讽刺呢,还是因为*人劈腿觉得讽刺?   “呵呵,编故事。”康王一笑,回头,忽然指着面前一块石壁,道,“瞧,当时就是这样,一块石壁忽然塌了下来……”   三个沉浸在故事里各有心思的人,顿时都下意识抬头去看。   康王忽然用力一跺脚,脚下岩层碎裂,他身子一矮,已经脱离了司空昱架在他脖子上的剑,随即他就地一滚,滚撞在旁边的岩层壁上,轧轧一声微响,那里岩壁忽然翻转——竟然有一重门户!   门户一开,康王已经滚了进去,随即他忍痛大笑的声音在门背后响起,“故事好听么!太史阑,后半截让容楚陪你下地狱慢慢讲吧!本王不奉陪了!”   ==   声音一落,便是几声沉闷的声响,有点像爆破的声音,司空昱霍然变色,“不好,你们先前是不是说这种洞岩层一层层的很薄脆,震动会倾毁?他是不是也想毁了洞埋了我们?”   太史阑和容楚都不回答,而上头,果然几乎立刻,地面开始摇晃,大片大片琉璃般的岩层,已经开始碎落,相互撞击,化为尖利的碎石,呼啸飞舞,直刺三人。   太史阑忽然挣脱容楚的手,大步向前奔去,一边奔,一边用力在地上跳跃,还时不时左踹一脚,右踹一脚,踹得洞壁砰砰作响。   “太史阑你疯了!”司空昱一边挥剑挡尖石一边高喊,“洞都快要塌了,你竟然还要踹,你还怕塌得不够快!”   太史阑不理他,继续一路踹洞,容楚飞快地跟了上去,陪在她身侧,为她挥挡乱石。   一路冲到前头,出口果然已经被堵住,司空昱大叫,“糟了!”   太史阑却没有气馁,一返身又往回冲,司空昱正想骂她是不是急疯了,此时离出口更远,赶到那里出口必然已经被堵住,但是一抬头看见她的脸,顿时怔住。   这么危急的情形下,太史阑,居然是闭着眼睛的!   她竟然闭目在石雨塌洞中乱窜,黑色的披风飞卷而起,像一只迎乱雨而去的蝙蝠。   太史阑此刻看不到司空昱,也没有看在她身边一直护着她的容楚,她的全部意识都已经放空,只剩下这一刻呼啸的风声,和一大片的空茫。   长久以来关于“预知”的意识锻炼,在此刻被充分被调动,感觉里那一片黑,处处都充满危险,她不停地奔跑,在一片片的“危险”“危险”“危险”的感觉中,寻找一个可以让她感觉安全的地方。   琉璃般的石片像一片片薄而利的纸,斜飞横掠,稍不注意就能割裂人的咽喉,司空昱剑气飞舞,清光濛濛,将薄脆的石头击碎,容楚干脆以真气外放,护住她和自己全身,也不管这样耗费极大,他相信,太史阑绝不会无缘无故狂奔,她自然有她的用意。   太史阑忽然脚步一停。   一大片闪耀着不祥光芒的黑色里,忽然出现了一片微灰白的影子,这一处的气息宁静祥和,远没有其余地方呈现黑色的凶险,只是那中祥和里也有些怪异的感觉,隐约有点阴森。   太史阑来不及多想,停下,毫不犹豫一腿横击,哗啦一声,她身边一处看来坚实的岩层的下方,忽然裂开一条大缝,太史阑靴子一滑,整个人便顺着缝滑了下去!   “太史阑!”   两个男人都惊叫,滑扑过去抓她,司空昱的距离稍远,人滑过去的时候,胳膊上衣袖被擦碎,擦出一条尺许长的血痕,容楚则在掠过来的时候,被一枚飞射的琉璃石擦过脖子,也留下一条淡淡血痕,再深点,怕就是血溅三尺。   两人却都没觉得,容楚一看见裂缝,就去抓太史阑靴子,他速度快些,抓住了太史阑,司空昱立即去抓他,想要将他和太史阑一起拎上来。   “一起下去吧!”容楚却一笑,反手拍开他的手,将他臂膀一拽。   司空昱哎哟一声,已经被扯了下去,把他一扯下去,容楚就不管他了,只管抱住太史阑,翻翻滚滚向下。   “砰”一声闷响,三个人都很快着落,在落地的最后一瞬间,容楚抓紧了太史阑,身子一翻垫在她身下。   好在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来,身下柔软,那种柔软的感觉很奇怪,不像是草地的莹润,也不像是泥土的弹性,而是带点细碎和松散的感觉,而且确实也有蓬松的东西飞了起来,扑了三个人一头一脸,压在最底下的容楚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反手一摸,果然抓到了一把灰,灰里隐约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他将灰在掌心碾了碾,又嗅了嗅,脸色忽然一变。   他身上太史阑想要跳起来,容楚忽然一伸臂按住了她,“别动。”   要在平时,太史阑就要鄙视这家伙随时不忘占便宜的德行,此刻却听出他语气中的严肃,似乎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   她立即躺着不动了,容楚抱着她,悠悠道:“唉,原来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才能抱到你,我是该庆幸呢还是悲哀?”   太史阑没听懂他的意思,微微合上眼睛,舒舒服服睡在他身上,正好也累了,就当休息,嗯,容楚的身体弹性真好。   那边司空昱也爬了起来,拼命拍衣襟上的灰,道:“什么东西!哪来这么多灰!又不像草木灰……”   闭上眼睛的太史阑忽然心中一跳。   她先前感应到的那种阴森的气息又来了,这次不仅是阴森,还带点哀凉,带点悲伤,带点幽深,黑暗中明明空无一物,但又似乎有无数东西存在,它们哀凉着,悲伤着,幽深着存在,存在在空气里、风里、和身下的……灰里。   太史阑忽然打了个寒战,觉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身下容楚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在她耳边柔声叹息,“不想让你知道,你还是知道了……”   太史阑忽然平静下来。   这一刻他的怀抱不含狎昵,只是纯挚的关怀和体贴,全心为她着想的细腻。   这样的细腻多年不曾有过,向来是她最为珍惜的情绪,就像很多年前,属于母亲的那些关切和呵护。   因为久别,所以哪怕最细微的一丝,她都能敏锐捕捉。   “没事。”她也轻声道,“总不能一直躺在你身上不起来面对……”   他听着她难得的悠悠长长的尾音,忽然也生了一丝感动,这个最简练也最细腻的女子,打动她很难也很易,因为她有一颗天下最善于体谅他人情感的心。   “我倒希望你一直赖我身上不起来,就这么抱着你到天荒地老。”他抿抿唇,眼神温软。   太史阑忽然想到一首歌,名字记不清了,歌手当然她更记不得是谁,只记得是老歌,歌词似乎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死党们一直很诧异,太史阑这么坚硬的性子,应该会喜欢摇滚劲歌之流,但她就是喜欢曲调舒缓的老歌,那些缠绵悠长的调子,总会击中她心底的柔软和向往。   “到老?等你一把老骨头咯人吗?”她淡淡答。   容楚的眼睛亮起来——这算是太史阑的认可吗?   正要问个明白,司空昱已经大步过来,不耐烦地问:“你们两个唧唧歪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起来?还有,这是什么灰……”   “骨灰。”   ……   心情瞬间大坏的容楚的阴恻恻的声音,伴随着那两个可怕的字吐出来,司空昱惊得眼睛又大了一圈,一半脸就看见眼睛了。   然后他似乎想跳开,随即发现不能跳,这地上全是灰,越跳,这些可怕的灰就会粘到他身上,先前当是草木灰拍了也就拍了,此刻知道是骨灰,哪里还受得住?   太史阑撑着容楚的胳膊,小心地爬了起来,忽然摸到一手的湿润粘腻,怔了怔,道:“你受伤了?”   容楚摸摸颈侧,笑道:“一个小伤口,飞石擦的,没事。”   “那你起来。”太史阑立即道,“这种灰有很多细菌,不要被感染了,我身上有金创药,刚才在温泉里顺手拿的,给你上药。”   容楚立即从善如流地坐起,表示对此决定的衷心拥护。   “我也受伤了。”司空昱站在一边,高高地昂着下巴,不满地斜睨着太史阑。   太史阑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扔给他,“自己包扎。”   司空昱对她的区别待遇非常不满,“我好像伤得比他还重些。”   “我又不是护士,*给谁包扎就给谁包扎。”太史阑表情淡定。   她才没什么愧疚之心,司空昱救她多次她当然明白,但欠下情分不代表必须回报以感情,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在以后尽可能地给他回报,但绝不会态度含糊胡乱给这位东堂世子希望。   比如她给司空昱的药就是最好的,比要给容楚用的药还好,但是亲手包扎——不伺候!   国公爷顿时心花怒放。   中意一个简洁明快的女子,才叫真正的幸福!   司空昱一怒之下把瓶子扔了回去,表示不接受太史阑的假惺惺示好。   太史阑也无所谓,不用拉倒,顺手从瓶子里抠了些乳白色的膏体,对容楚道:“偏头。”   容楚立即眉开眼笑的偏头,太史阑弯下身,将膏体涂在他伤口上,涂了厚厚一层。   她侧头的动作认真,涂药神情专注,呼吸宁静,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容楚注视着她浓黑鬓发边线条紧致的侧脸,忽然侧头轻轻一吻。   吻落在腮边,随即掠过,杨柳春风,细致轻柔。   太史阑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唇上,阻止这个无时无刻不想偷香的家伙得寸进尺。   容楚顺势笑吟吟地亲了亲她手指,太史阑缩手,将他一推,大步走开。   这也算打情骂俏了,国公心情甚好,旁边某人直冒酸水。   太史阑走不了几步,实在觉得难受,脚下全是那种灰,一步一个坑,这得死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多灰?万人坑?焚烧过的万人坑?   好在又走了几步,忽然看见边沿,她爬了上去,终于落到实地,原来刚才还真的是个坑,三人直接从上头落到了焚尽白骨的万人坑里。   两个男人也窜了出来,三人站在边缘回头看,那里是一个足有一间屋子大的坑,里面的灰几乎和坑边平齐,却不知道多深,但是仅仅能够把那么大面积铺上一层,那也是可观的尸骨数。   这里应该是山腹,真的很难想象在阴森的山腹深处,居然还有这么一处万人骨灰坑,如果康王知道他的别院建在这样一座大墓上头,他还敢不敢继续住?   离开了那个让人浑身难受的骨灰坑,三人都觉得好受了些,抬头看看,这里的石质又变,坚固发黑,四面不断有鬼火闪动,景物朦胧可见。   前面空旷处,有一座白石的平台,平台有点像祭台,不过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平台是用最普通的白石雕成,没有任何花纹,整体的风格朴实沉稳,有一种久经岁月沉淀岿然不动的朴素。   太史阑向着平台走几步,想要找找接下来的路,脚尖忽然踢到什么东西,她蹲下身,一拔,拔出一根木牌。   木牌已经朽烂了大半,但还隐约可以看出上过漆,上黑下红,在红色部分,以黑字雕刻着名字。这根木牌上雕着“扎西古”。   看上去像是少数民族的名字,此时容楚和司空昱也各自发现了木牌,木牌颜色不一,有的上紫下红,有的上青下红,不过不管怎样变化,下半截一定是红色,名字一定是黑色。   三个人只走了几步,就找出了十几个木牌,地上埋得密密麻麻,露出上半截,看上去像一个个的小墓碑,太史阑回头看了看骨灰坑——难道这是死者的名讳?这又是哪一族的风俗?   “这是五越风俗。”容楚察觉了她的疑问,回答,“战死的英灵,尸首不迎回家乡,就地掩埋或者烧化,这种木牌,就是五越士兵的墓碑,你仔细看,有五种颜色,是五越的标志,*中越,蓝色西越,黑色北越,青色东越,紫色南越。”   “这么多人,”太史阑看看那遍地露出地面的小木牌,密密麻麻蜂窝似的,想到每个牌子都代表一条人命,心中也觉得寒飕飕的,喃喃道,“这山腹里难道是古战场?没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在这里?”   “只有一个典故,似乎和这里的情形有点符合。”容楚眼睛里有深思的神情,缓缓道,“那还是南齐开国时,五越那时还没分裂,统称越国,国力还算强盛,五越之主号称奇才,训练了一支特别的军队,人数也就是一万多人,那一万人据说是五越之主早早就挑选了民间资质上佳的孩子。自幼给予秘密训练,据说训练极为严格,请专门的宫廷大师进行特殊指导,那些孩子连吃的饮食种类和份量都有规定,很多东西闻所未闻,并且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进行残酷的淘汰,最后胜出留下的都是精英,这批人足足训练了十年。”   “哦?”太史阑来了兴趣,“个个武艺超群?”   “不,并没有专攻武艺。”容楚道,“他们善于‘术’”。   “术?”   “五越是巫蛊盛行之地,这是他们的老本行,只是这一批人更加精通,他们学的术,是根据每个人的体质量身打造,有人善于地底隐匿,有人善于开山搬运,有人善于施毒使蛊,有人善于各种咒术,这样一群人集合在一起,是一支相当强劲的力量,五越之主当时依靠这支军队横扫各国,直到遇上了南齐。”   “输了?”   “也不是。”容楚道,“南齐开国皇帝,穷兵黩武,一山自然不能容二虎,五越是他必定要降服的目标,而五越之主也性情桀骜,双方都不容对方存在,自然连年战争,在战争的初期,南齐士兵因为不适应五越诡奇的作战方式,对五越各种不知破法的术十分头痛,连连战败,损伤惨重,有一阵子,几乎给五越占去了江山三成。”   “可是这些士兵,现在成为万人坑的骨灰。”太史阑指指地下。   “任何事都有变数,任何术都有破法。”容楚摇摇头,“在战争的第三年,事情发生了转机,但这个转机到底是什么,至今也没有人清楚,只知道那一万士兵忽然失踪,随后五越之主失去了仗恃,越兵节节后退,五越王庭因此发生内讧,五越国主被叛臣杀害,五越分裂,之后再经过几年战争,最终成为南齐的属地。没想到……”他看看那万人坑,摇摇头,“那批神秘的万人军队,竟然埋在了这里,还烧成了灰,这明显就是镇压巫术的办法,只有挫骨扬灰才可以永绝后患,那边的白石台,可能是当初镇压万人灵魂戾气的祭台,你别看它平平无奇,里面可能刻满了符文。看来当年,南齐是找到了真正的高手。”   太史阑忽然想到当初在二五营,五越还曾派人来刺杀景泰蓝,似乎是知道了景泰蓝的身份,说来也奇怪,南齐朝廷不知道的事,僻处边疆的五越却知道了,甚至连容楚身边的侍女,都被五越渗透,这个已经被打散的民族,也许骨子里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已经真正分裂并一蹶不振。   太史阑小心地走了几步,这里没机关没陷阱,确实就是一处普通的地下埋骨处,但是这种环境,终究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想快点离开。   “我们走吧。”她道,“虽然康王跑了,好在出洞应该能找到路,我们要动作快一点,才能避免被前后围攻。”   容楚和司空昱都没有异议,三人继续前行,走过祭坛的时候,司空昱忽然“咦”了一声。   司空昱指了指祭坛一角,道:“那里,好像有被烧过的痕迹。”   三人绕到面前一看,才发现雪白的石壁上有一点点微黄焦黑的痕迹,有一点点像是被不大的火焰给烘烤过,而且火焰应该不是直接烧上去的,是隔着距离的烘烤,所以痕迹很不明显。   容楚有点诧异地看了看司空昱,此刻大家都没有火折子,四面光亮度很低,容楚有点不明白,这人是怎么能看见另一个角度的那一点点烘烤痕迹的。   太史阑却知道这家伙和她的死党一样,有一双钛合金眼,而且还是文臻君珂的合体版。   不过这一点烘烤痕迹,能代表什么含义?   太史阑还在思索,司空昱已经不屑地扭过头去,道:“你们南齐就是古怪,给人烧纸还要在那样奇怪的角落,不是应该在坟前吗?”   太史阑好像头顶忽然有电光流过——烧纸!   看那痕迹,不规则而清浅,确实很像被靠得很近的不大的火堆给燎过,除了烧纸,还有什么符合?   有时候简单的思维,反而更能触及中心。   她回头看容楚,容楚的脸色也有点肃然——烧纸是小事,但问题是五越后来成为南齐属地,不断往边境收缩,疆域越来越小,现在离南齐腹地已经很远,这些年五越桀骜不逊,和南齐关系恶劣,五越人不是特许,已经很难进入南齐内地,怎么会有人跑来这里烧纸?   更关键的是,普通五越人是不可能知道当年这个传说的,不是拥有特殊身份的五越人,比如五越国主的直系后代,也不可能接触到这样的秘密,知道这个万人坑的所在,前来祭拜。但在五越的传说里,五越国主被臣子所杀,之后臣子篡位,窃夺了五越之后,便将五越国主的子孙全部斩杀干净,这一脉,是已经绝了的。   如今居然还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还有人记着这件事,还有人偷偷来到这里祭拜,这对于南齐,可不算一件好事。   太史阑略微想了想,又觉得,就算发现这个线索也没用,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找这么个人?五越虽然不许自由往来于南齐,但多年来边境其实也时有通婚,流入南齐内地,改换身份的五越后裔很多,这要如何去查?   “只能等他自己冒头了。”容楚拍拍祭台,笑了笑,“此心不死,犹自祭拜,那就绝对不甘于只在这山腹祭台前烧烧纸,必然还要有动作的。等着便是,我们走吧。”   三人绕过祭台,往前方光亮处走去,太史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远处万人骨灰坑泛着一股灰亮的光芒,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梗梗的,闷闷的,像被一口灰堵在了胸口。   这真是一种不好的感觉。   “太史?”容楚不放心地回头看她,她摇摇头,快步上前。   容楚接住了她的手,下意识要拉到自己身边,太史阑却手一滑,揣到自己袖子里。   容楚一怔,侧头看她,太史阑还是她那个冷冷静静样子,目不斜视。   忽然一口热气哈上她的耳廓。   “喂……”容楚凑在她耳边,悄悄地道,“你莫不是听了刚才的故事,生我气了吧?”   太史阑伸手,合拢他的嘴,“想太多,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为了逃生胡乱编几个故事,我便信?”   “哎,心宽大气的女人就是好。”容楚笑得满意,忽然眉头又一皱,“可是你不吃醋,这点不好。”   太史阑觉得这男人好难玩——又要女人大气,又要女人为他吃醋,这不是又让马儿跑还叫马儿不吃草?   “说故事的人虽然不可靠,但故事一定存在,有些话编是编不出来的,区别只是在细节和真相而已。”她捏住容楚的耳垂,把他拉开一点,道,“与其相信别人,不如有机会自己追索。嗯,如果我最终得来的版本比康王那个还惊悚的话……呵呵呵呵!”   她冷笑着,用力搓了搓容楚的耳垂,手劲不轻,眼神杀气。   呵呵完之后,她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容楚摸摸耳垂,一边觉得捏得好酥好麻感觉真不错,一边想这女人这样的笑……才叫真惊悚!   ==   这座山的山腹地形有点像一个锅,三人从锅的一边把子下去,从另一边把子上行,渐渐看见前头微光,出口窄窄的,是一条半人高的石缝。   从石缝里一出来,呼地一阵风扑了出来,掀得太史阑一个踉跄,容楚和司空昱齐齐出手来扶,两手在半空撞上,对看一眼,司空昱冷哼一声,停住不动,容楚含笑,手臂轻轻松松从他手臂上越过,扶住了太史阑。   不过等他手伸过去,太史阑早已扶壁稳稳站好……   站定之后太史阑低头一看,原来脚下是一块巨石,生满青苔少有人迹所以很滑,前方就是空谷,空谷之上有一座吊桥,底下的风鼓荡不休,将吊桥吹得不住翻卷。   这边的山壁是直上直下,没有可以攀援的路,通过吊桥,对面就是矮矮的后山,那样下山的路就多了。   夜色暗昧,月光昏黄,山林都笼罩在黝黝的暗色里,远处松涛起伏的暗影,在浅黑的崖壁上打出深黑的狰狞的影。   对面并没有想象中守候的军队,甚至连火光都没有,或许人都埋伏在暗处,一旦等他们走上吊桥,便有一场绝路截杀。   这下连容楚都稍稍犹豫。   吊桥之上不比平地,有回旋余地,可以说一旦上了吊桥,四面悬空,一旦对方展开攻势,截断退路,连个自救的机会都没。   看着对面黑黝黝的山林,容楚隐约感觉到那些草丛和树影的异常,估算着一定有埋伏,做了个手势让太史阑和司空昱藏好身形,正要想个妥当的办法过去,他忽然头一抬,听见对面山林,似乎有隐约的厮杀声。   ------题外话------   每天感情新进展,每天月票菊花残,仰天唏嘘泪双行,投我一票敢不敢?   啊喂,我最近做诗越来越好了!惊世绝句再次诞生!鼓掌! ☆、第三十一章 四个男人的心思   邰世涛揣着那个纸包走了出去。   纸包很轻,里面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纪连城亲手将这纸包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道:“世涛,药虽然是最方便虽省力的办法,不过他们见惯风浪,向来警惕,未必肯食用他人给予的食物,这就要你自己另想办法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不管成与不成,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否则,这药你就留着自己用吧。”   邰世涛捏紧了手中的纸包——说到底,纪连城不能信任他,这人也当真刻薄寡恩,做这么大一件事,就让自己一人去,成了叫运气,不成也是他自己送死,保不准他后头还有个黄雀在后的,等着万一事有不成,杀他灭口。   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周旋,博取他的信任,进而博取一个有利前程,那是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粉身碎骨——纪连城能因为怕自己隐私泄露,便要将跟随自己多年护卫全部灭口,这人还有什么人性可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为姐姐做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将来,只能在某个偶然的机会,发挥某一句话的作用,那也是好的。   邰世涛偏脸望着后方连绵的山峰,先前想到纪连城时脸上的讥诮神情已经退去,换了一脸的思念和柔情。   随即他又想起今天听说的,容楚也上山来救太史阑,现在正和她在一起,估计还在康王别院内。   他脸上神情又柔和了些——晋国公能不顾一切亲自救太史阑,他觉得很满意。   虽然这样的满意里带了几分怅然,但终究是欢喜的。   他不能伴她身边,总要有人护佑她,陪伴她,走那一路风雨。她的天地太广大,他能做的,也只是撑起一个角落的天,但就算只撑那一个角落,他也必然要撑得风雨不透,永生为她荫庇。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再看一眼那山峰,偏转脸。   纪连城的十个亲信护卫,正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这大晚上的,安排我们去后山巡守,我们刚刚才从山上下来呢!少帅可真是偏心!”   “小点声,少帅今日心绪不好。”   “心绪不好就可以折腾我们?那我们那般辛苦是为谁。”   “算了,也就是后山转转,找个地方睡觉就是,听说那边有西局的探子在,也用不着我们,哦,少帅说让那个姓邰的小子戴罪立功,有什么差事吩咐他去做就是……喂,你是邰世涛?”   邰世涛迎上去,绽出一脸笑,“我是,见过各位大哥。”   “你小子有福,少帅临刑救场啊,如今还让我们带着你,这可是鲤跃龙门,一步登天。小子,好好珍惜机会,走,去后山。”   “好,我给各位大哥带路。”   一行人一路走着,邰世涛却发觉,没什么机会。   因为刚吃过晚饭不久,这些纪连城的贴身护卫吃得又比寻常军士要好,所以自然对任何食物没有兴趣,邰世涛故意说了几个美食故事想要引起他们的食欲,但几个人都懒懒的,不太捧场的模样。   一路上也一直是羊肠小路,各种山道,找不到可以坐下来聊天喝水吃东西的地方。   想要在隐蔽的地方解决他们也不行,这群人很警惕,走路是一字长蛇阵,却将他夹在中间,想从后头一个个使暗手也做不到。   一直走到后山,都没找到什么机会,邰世涛暗暗心焦,怕他们和西局的探子们再汇合到一起,那就更没有下手的机会,好在士兵向来不喜欢太监,纪连城的护卫瞧瞧那头崖上的西局探子,都冷哼一声,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   后山这块地方,正对着前头一处孤崖,那处孤崖上有一块浑圆大石,两崖之间有吊桥,这个区域属于西局看守,这是乔雨润和纪连城的分工。   纪连城下山时遇见乔雨润,在乔雨润劝说之下,纪连城截断前山下山路,将兵力调来控制住前山,乔雨润则带着西局探子去了后山。   身为康王属下,乔雨润当然更清楚后山这条路的重要性,她也更清除容楚太史阑的能力,这两人走上炸断的石桥在崖下烧死?怎么可能。她都不用去费力查探那具挂在崖边的尸体——太史阑如果真落下去,容楚必然在她附近,容楚若没死,也绝不会让太史阑曝尸荒野,所以那孤零零一具尸体看都不用看。   她截断前路,也不过是为了逼容楚他们不得不选择后山这条路,然后在这个无法施展任何手段,完全被动的路上,截杀他们!   夜已四更,如果没算错,如果他们没死在前面的路上的话,他们也应该到了!   乔雨润看看不远处稀疏的林子,纪连城的一批士兵也在这里,说是来帮忙,不过这些大兵一来就散开到处休息,她眼底闪过一丝厌憎——要他们何用?   她身边一个男子忽然道:“大人,对面似乎有动静。”   此时正是容楚三人从洞中出来那一霎,三人的人影在洞口一晃,已经被西局这边的高手瞧见。   乔雨润眼神一凝,手一招,一只西局专门用来侦测远距离动静的“鹰眼”递了上来,她端起鹰眼向对面瞧着,但此时容楚等人已经警觉地隐蔽了身形。   “你确定看见有人出来了?”乔雨润问手下。   “确定。”   乔雨润皱起眉,细细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不伤容楚,只杀太史阑?   在太后没有命令要晋国公的命之前,她还不敢要,杀容楚事小,杀容楚导致的后果,她不敢承担。   半晌她道:“把吊桥的一边铁索底桩掘松,记住,只掘松一边。”   随即她偏头问身边西局请来的高手,“等下吊桥倾斜那一刻,有没有办法过去,从容楚怀里逼下太史阑?”   “只要这边全力配合,不出岔子,在吊桥刚翻的那一刻,我能做到。”   “好。”乔雨润唇角绽出一抹阴恻恻的笑,“会做好的。”   ……   “要我们来有什么用?”林子里,纪连城一个护卫懒懒打个呵欠,“看,西局探子们把崖边守得死死的,吊桥底下装了暗器,边上还堆了火药,那边还有弓箭手守候,还不许咱们靠近,哪里用得着咱们。”   “那便歇歇。”有人招呼邰世涛,“兄弟,给打点水来,渴了。”   “好!”邰世涛正中下怀,寻到边上一条小溪,这条小溪离西局那些太监位置很近,邰世涛斜眼瞟着那边,几个西局太监正在山崖上,半跪着,用短锹在掘地,邰世涛看看那位置,心中一紧——这分明是要掘断吊桥的底桩。   他想靠近阻止,但他此刻身后还有一群护卫,前面又是一堆西局太监,贸然冲过去,不仅没有帮助还可能自己送命,想来想去只得先按捺住,在溪边用水囊灌满了水,正要将药粉撒进去,忽然有人一拍他肩膀,道:“喂,兄弟,你干嘛呢?”   邰世涛立即将纸包摁在掌心,随即回首,身后站着一个护卫,正警惕地瞟着他的水壶。   “给你们灌水呢。”邰世涛举起水壶,笑笑。   “是吗?”那护卫伸手来接水壶,手刚刚触及壶身,忽然猛力一扇将壶拍开,水溅了一地,随即劈手来夺他另一只手,“你这手里抓的是什么?我瞧瞧!”   他用力一抠,想要抠开邰世涛的手指,邰世涛却根本没有用力攥紧,顺势五指一张,纸包散开,他将纸包冲那人脸上一拍!随即狠狠一拳,打在对方肚子上。   那人身子一缩,捂住肚子嗷地一叫,嘴一张,药粉都吸进了肚子里,这人也悍勇,不仅没后倒还向前一扑,将邰世涛抱住,骨碌碌滚倒在地。   ==   “我们必须得走。”容楚凝望着山崖那头,淡淡道,“康王缓过气来,必定要令护卫来追,这里地形湿滑狭窄,都不需要动手,一堆人一冲就有可能把人给冲下去。”   “上吊桥也是送死。”司空昱冷然道,“对面必定有人,随便弄什么炸药一炸,或者利器一砍,砍断吊桥,我们就算不葬身深谷,也必定成为他们岸上鱼肉。”   “所以请司空世子务必保护好自己,切莫做了死鱼臭肉。”容楚立即接上,笑容从容。   “不劳操心,”司空昱反唇相讥,“我倒担心国公等下要向我呼救。”   太史阑忽然大步蹬蹬蹬从两人身边过去了,一步跨上吊桥。   “俩话痨!”她道。   俩话痨默然,对望一眼,只好各自跟上,护住太史阑的左右边。   吊桥在风中浮沉。   对面一直有动静,这很反常,埋伏应该毫无声息才对,这样的动静让三人心中都有些奇怪。   太史阑当先走上吊桥,容楚不容分说,一把扣住她的手指,身形一纵,带着她凌空飞起,脚尖几点,已经到了吊桥中段。   凌空渡越其实很伤元气,但此时必须抓紧时间,走得越快,危险越小。   身后风声一紧,司空昱也跟了上来,一落定便道:“那头埋在地下的锁链似乎有点松动。不过没有火药气息,看来他们不打算故技重施。”   容楚眉心一动,瞟了司空昱一眼,太史阑瞧着他表情,心想这奸诈的家伙一定已经猜到了司空昱的“天授之能”是什么,现在不会是在心里盘算怎么挖了人家眼睛吧?   司空昱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居然退了退,离容楚远一点。   “哪边锁链松动?”太史阑问司空昱。   “左边。”   容楚带着太史阑站在了吊桥的右侧,再次飞起。   ==   邰世涛和那个护卫抱着滚倒在一起,立即惊动了其余人。   “怎么回事?”那些人都奔了过来,邰世涛紧紧扼住对方喉咙,不让他说话,骨碌碌朝崖边滚去。   崖边西局探子们刚刚把底桩挖松,已经退了开去,西局高手伏在桥头,一手扯着铁链,身姿蓄势待发,就等容楚等人再近些,扯掉铁链,荡出杀人。   此时两人滚打靠近,那批护卫咋咋呼呼追过来,西局众人都霍然变色,隐在一边树丛里的乔雨润怒道:“射暗器!射死这两个坏事的混账!快!”   几个西局太监闪身而出要动手,已经滚到崖边的邰世涛,忽然腰间一挺。   “唰。”   黑暗中光芒闪了闪,一蓬金光穿背而出,携着一溜血花刺破天空,一群前扑姿势的护卫,忽然都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定在原地,黑暗里那一群人或者张开双臂,或者抬起腿,或者扭着腰扑来,夜空下一副诡异狰狞的场景。   这场景维持了短短一霎,随即噗通连响,一群人面条一般软下来,一个叠一个倒地,倒地的同时,有激越的鲜血射出,一簇簇,似到处点燃的红色短烟花。   连同那几个扑出来准备拖走邰世涛等人的西局探子,都无声倒在了树丛里。   这变故惊得连乔雨润瞳仁都大了一圈,吊桥上的容楚三人被惊动,抬头看过来,随即人影冲天而起,容楚趁着这边有变,西局反应不及,要带着太史阑一鼓作气冲过来!   乔雨润反应也算快速绝伦,立即大喝:“去!”   那伏在桥边的西局高手霍然一惊,立即左手狠狠一扯,将底桩拔出,随即身子窜起,脚尖一点,人已经横空跨越,双臂平展如大鸟,顺着右边锁链飞掠向容楚。   夜色下松涛中,那黑色的人影一闪,已经冲到了桥的中段。   此时崖边左侧底桩被扯出,链子哗啦啦被扯了出来,一寸寸飞快向后倒缩,吊桥瞬间倾倒一半,链子退到底的时候,整个吊桥就会处于向下倾斜状态。   那西局高手已经冲到容楚和太史阑面前,并没有立即拔剑,忽然狞笑一声,道:“死吧!”   随即他一张口,一口浓黑的烟气,忽然从他口中喷出,直袭太史阑面门!   烟气很黑,浓如墨汁,但墨汁般的烟气中,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五颜六色,隐隐露着带毛或者带刺的脚爪,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这一口烟竟然像长了眼睛,直喷如线,仅仅冲着太史阑一人!   容楚唰地将太史阑向后一扯,自己挡在了那道烟线前,道:“去!”   他一个字一吐,四周气流涌动,那剑般射来的浓密烟气竟然似有生命般,向后一退!   此时司空昱也掠了过来,半空拔剑,横砍那西局高手。   容楚衣袖一甩,也一掌拍向他面门,衣袖还未到,袖底银光连闪,几把薄而轻巧,如美人眼波般明亮的小刀,已经笼罩了这人所有要害。   两大高手联手,哪怕是在这风雨飘摇的吊桥之上,这天下能逃过的人也没几个。   那人不急不忙,桀桀一笑,身子一扭,竟然顺着那吊桥扭了个麻花,他全身的骨头好像就在这一刻不存在,可以任意扭曲成各种形状,此时这怪异地一扭,剑光固然从他头顶上掠过,连那几把笼罩了他所有退路和要害的小刀,也分别从他胸上、腰侧、唇边、腿间掠过。   这人似乎故意卖弄,这些利器离他的要害只差毫厘,但就是刺他不着。   司空昱和容楚对望一眼,眼神都有点诧异,他们当然看得出这人本身内力其实并不高,却有一身诡奇的异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发挥最大的作用,真不知道西局是从哪里找来这样的高手。   太史阑一直在原地没动,微微半蹲,躲在容楚身后,抓着右侧锁链,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有任何动作。   “想躲?”那人又是一笑,忽然一个呼哨,那团仿佛有生命的黑烟,唰一下绕着吊桥转一圈,竟然从容楚和司空昱的背后转过去,再次扑向太史阑。   那人嘎嘎一笑,大袖左右一挥,又是两团灰白的雾气,奔向容楚和司空昱,那雾气并不像袭击太史阑那团黑气那么恶毒凶猛,但却更加粘稠如实质,飞到两人身前,忽然“啪”一下炸开。   这一炸,容楚和司空昱都觉得,眼前景物一变!   吊桥不见了,翻卷的风没有了,容楚的眼前,是深深的洞,闪烁着琉璃般的色彩,身边似乎有冰凉的身体腻过来,紧紧靠着,却不知道是谁的,那身体冷而腻,似蛇般柔滑,令人心生厌恶。他心知这是幻象,回想着一刻前太史阑身处的方位,伸手去抓,忽然看见太史阑大步从自己面前走过,向洞深处去了,他心中一惊,抬脚要追。   司空昱眼前的景象又不同,他看见阔大庭院,粗犷的建筑风格,白花花的太阳晒下来,庭院正中娇弱的女子在掩面哭泣,他站在树丛里,惊骇地睁大眼睛,看着那女子,想要奔出去扶起她,却被身边一个少年拉住,他抬头,看见少年英挺的,嘴大眼睛也大的脸,忽然不敢挣脱。忽然庭院中那娇弱女子抬起头来,竟然是太史阑的脸,他一震,下意识后退一步。   迷雾浓情,星火霎那。   吊桥上此刻诡谲。   从半边吊桥开始倾斜,西局黑衣高手开始掠来攻击,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说起来漫长,其实不过一瞬间。   崖边的邰世涛,此时刚刚爬起身,埋伏一边的西局大多数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邰世涛抬头,正看见吊桥上诡异的一幕——容楚司空昱和太史阑都停在桥当中,司空昱竟然在后退,已经离开了保护太史阑的范围,容楚还没完全离开,但一只脚抬起,瞧那步子,竟然是要跨入虚空中去。   而太史阑孤身在桥的右侧,一簇黑线,正向她袭来!   邰世涛大惊跳起,随即听见哗啦啦的声音急响,又是“啪”的一声!   吊桥一震,左边锁链到头了!   链头在崖边一卡,下一瞬,吊桥就会翻!   此刻吊桥一翻,容楚可能跨入虚空,司空昱可能向后栽倒,最要紧的是——太史阑前有敌手,后有黑雾,夹击之下,必落深渊!   邰世涛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地向前猛地一扑,手臂拼命探出去,一抓!   “啪。”底桩锁头重重打在他掌心,火辣辣的痛,吊桥下坠的冲力依旧在,链子瞬间在他掌心飞快滑过,粗糙的铁链立即磨掉了他掌心一层皮,鲜血淋漓染在链子上。   邰世涛咬牙,死死抓住铁链,此刻这是命的维系,绝不能松!   吊桥一震的时候,那黑衣高手眼神狂喜,身子飘起。   他就等着这一刻,吊桥翻倒,顺势给太史阑一个狠的,至于司空昱和容楚,能不能在幻象中抽身,及时在吊桥翻倒那一刻稳住身形,他可不管。   他掠向太史阑,贴着右边的链子,整个人像一条顺着铁链无声无息游上来、等着咬人一口的毒蛇。   所有的角度都已经算好——吊桥向左翻倒,黑烟从左侧迂回射向太史阑,他自己从右侧游过去,将太史阑所有退路都堵死。   吊桥在飞快向左向下倾斜。   黑衣人盘在锁链上,眼神闪烁,默默计算。等着那彻底倾翻,所有人身形不稳的那一刻。   快了!   忽然吊桥一震!   就是现在!   黑衣人发出一声得意的尖啸,张臂而起,十指如刀,插向太史阑心口!   此时司空昱还在后退,容楚却已经脱离幻象,抬起的脚从虚空收回,一扭身,准确地找到了太史阑的方向,伸手来抓,但此时因为吊桥倾倒,他已经不能立刻够着太史阑。   正在此时吊桥忽然又一震!   倾倒之势一停!   黑衣人一怔。   太史阑迅速站稳,头一偏,已经让过那道黑线,随即她一直抓着右边锁链的手,忽然撒开!   她手一撒,手中的锁链,立即断开!   她手中锁链早已被她毁坏,她一直抓着锁链,根本不是为了稳定身形,而是为了掩饰已经断开的链子。   她也在等着这一刻!   手松,链断,贴着铁链游过来准备对她动手的黑衣高手,顿时失去了凭仗,身子一沉,向下坠落!   那人反应也快,想必日常练功就是在这种高空中转来转去,一抬臂,手臂忽然咔的一声,长出了一点点。   那一点点已经够他抓住掉下的半边锁链,将身子挂在吊桥上。   太史阑立即一脚踢了过去——去死!   脚踢到一半,她忽然心中一跳,觉得似有大事发生,下意识一抬眼,就隐约看见对面人影闪动,似乎有人趴在崖边扯住了吊桥的锁链,然后还有一群人冲出来,举刀拿剑,对着那人就砍。   刀剑的寒光在夜色中凛冽如雪,刀下那个即将被万刀砍死的人却一动不动。   太史阑一瞬间心中剧痛险些喷血。   她明明无法看清那人的脸,却知道,一定是世涛。   “容楚!”这一霎她发出了生平第一声,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充满决然的大叫,“去救世涛,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已经掠到她身边伸手去拎她的容楚,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二话不说,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只衣袖一挥,驱散司空昱身前灰雾,留下一句话。   “司空兄,拜托你!”   只是这么一分神,挂在锁链上的那人忽然一声冷笑,伸手一抄,鸡爪般的五指忽然也长出来一截,格格两响,一把抓住了太史阑的脚踝。   太史阑此刻心悬邰世涛,正在分神,给他捞个正着,那人大力一扯,太史阑站立不稳,翻身落下,险些就给拽落深渊,幸亏她现在经过淬骨,双腿劲健有力,脚尖一勾,勾住了一截掉落的铁索。   好在此时司空昱并没有分神,飞一般掠过来,一把抓住太史阑的另一只脚踝。   这下三人就僵持在了吊桥上,歪歪斜斜的吊桥下,挂着那黑衣人和太史阑,司空昱趴在桥边,紧紧抓住太史阑。   “拉我上去!”黑衣人尖声道,“我就放开她!”   “你先杀了他。”太史阑道,“一个死人怎么拉人下深渊?”   “我死之前有一万种办法可以拖你一起陪葬。”黑衣人狞笑着昂起下巴,点了点那些刚刚散开的古怪雾气,“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太史阑立即答。   “呃……”黑衣人就没遇见过这样的硬货,给呛得眼神一直。   “你们吵什么!”司空昱听得不耐烦,对太史阑瞪眼,“你这个南齐女人,能*惜自己一次吗?”一伸手便要将太史阑拎起。   他拎起太史阑,必然也得拎起那黑衣人,看来他还是顾忌黑衣人的威胁,不管怎样,先保证太史阑安全再说。   太史阑也不再逞强,盘算着上去一样要把那货搞死。   她身子被拉起,人在半空便看向对崖——邰世涛怎样了?   一看之下心中一凉——容楚聪慧,人刚刚掠起,已经飞刀连闪,将那些举刀砍下的西局探子们击倒,但忽然有一条窈窕身影闪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对着地下邰世涛就射。   容楚还没赶到,飞刀再多也无法全部击开范围广阔的暗器,邰世涛的生死,迫在眉睫!   太史阑隐约看见这一切,心凉到了底,一瞬间心底恶狠狠发誓——这辈子不仅跟乔雨润,跟西局势不两立,和创建西局的那个变态女人,也没完!   “司空昱,扔我过去!”她大叫,按住了腰间,她腰间有龙朝做的另一件暗器,只要她能赶到,还有万中之一的机会!   “快看——”司空昱却忽然道。   太史阑一抬头,却看不清对面的景象,她只能看见容楚闪电一样的背影。   此刻邰世涛依旧紧紧趴在地下。   从扯住链子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在太史阑双脚落到实处之前,他绝不放手。   背后西局探子刀风逼近,他好像没有感觉,只是迅速地将桩子试图再埋回去。   如果他被乱刀砍死,也希望这重新打下的桩子能帮她多撑一刻。   然后他隐约听见吊桥上太史阑那声大叫。刚听见的时候,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是幻听——姐姐是不会大叫的,她永远冷峻,直接,简单,平静,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最丰富的意义。   然后他才将那句话的内容听进耳中。   “去救世涛,否则我永不原谅你!”   万刀临体毫不动容的少年,这一刻忽然热泪盈眶。   这艰苦卧底,这人间地狱,这诸多苦难,这许多难以忍受连想都没想过的侮辱,到此刻统统消散,是一缕烟气,被那声激越的大喊冲散。   他从来都觉得为她做一切都应该,此刻更觉得,世间一切美好,没有什么比她更值得。   头顶有风声掠过,轻薄的小刀撞上沉重的大刀,将大刀击碎,夜空中火花四溅,容楚果然来了。   他吁出一口长气,觉得人生至此从未有过的满足。   忽然他背上肌肤一紧,汗毛都似根根竖起——危险!   他身后树丛里,乔雨润正闪身而出。   此时正是容楚武器发完,司空昱和太史阑还在和黑衣人纠缠的时刻,乔雨润趁着这空隙,端着暗器,奔向邰世涛。   她一边走一边按动机括,随即机簧就会射出各种暗器,杀了邰世涛还能封死容楚的前路,为她自己争取时间逃走。   她眼底有怒火——功亏一篑的怒火,唇角却有一抹冷冷的笑意——一次杀不成,两次,三次,终究会给她找到机会!   手指刚刚要触及机括,她忽然听见风声。   风声从她背后起,是衣角极快掠过树林,擦动树叶的声音,但那速度似乎又太快,仿佛刚才还是很远,现在已经到了近前,以至于衣袂连绵不绝擦动树叶,声音绵长如一线。   她感觉到这条线迅速接近,刺向她的后心,一抬头再看见对面容楚奇异的神情,忽然心中一惊。   随即她就觉得,有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   熟悉的气息传来,干净,春日暖阳下万物喧腾的味道。   眼角余光看见搁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是干净的,修长而指节精美。一截蓝色衣袖垂下,深沉内敛的蓝。   她身子因此更僵硬,心底澎湃,却不知是喜是悲,是怒是欢。   那人来时如风,静下来的时候却像山石一般巍然,在她身后轻轻叹了口气,随即一伸手,轻轻巧巧地拿走了她手中的暗器匣子。   乔雨润木木地不知道反抗,眼底却忽然蒙上一层泪花,颤声道:“李扶舟,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都在护着她……”   她身后李扶舟默然,半晌道:“我还是容楚的管家。”   “算了……”乔雨润冷笑得有几分凄凉,“容楚还用不起你这样的管家,天下也没人能用你这样的管家,你真正要做什么事,谁也指使不了你。”   李扶舟还是不说话,对面容楚已经掠了过来,一把拉起邰世涛,一边将桩子用力扎下去,一边对李扶舟道:“扶舟,多谢你赶到,帮我控制住她,我回头接应太史阑。”   李扶舟忍不住抬头对吊桥看看,乔雨润忽然幽幽叹息一声,身子向他怀里一躺。   “你弄伤我了……”她按着心口,喘息着道。   李扶舟一惊,下意识向后一让,乔雨润眼神一冷,刚才的虚弱忽然不见,反手衣袖一扬,手腕上一个黑金镯子忽然弹开无数尖刺,直刺李扶舟脸颊和咽喉!   李扶舟偏头一让,抽身后退,几丝黑发被尖刺上的钩子钩住,悠悠落在乔雨润的掌心,乔雨润手指捏住,凄然一笑,人已经迅速退入树丛中。   一队西局探子闪身而出,接应了她。   “李扶舟。”乔雨润一边在手下保护下向后退,一边慢慢扯断手中黑发,“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你帮着她,总有一日会后悔!”   李扶舟一笑,忽然大袖一甩,冲天而起,直掠向吊桥。   吊桥上,太史阑正在司空昱帮助之下纵身而起,扑向崖边,她人在半空,手指按在腰侧,随时准备找到合适的角度,发射暗器射死乔雨润。   崖上这一幕她也看见了,心一松气一泄,人便落了下来。   蓝影一闪,李扶舟赶到,衣袖甩出如钢板,平平将她托住,随即衣袖一带,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钢板般的衣袖,无意中击打到了太史阑腰部,已经打开一半机簧的暗器一震,里面的细小飞梭呼啸射出。   那角度,正好对着底下刚刚爬上来的黑衣人。   “啊”地一声惨呼,刚爬上来的黑衣人,正扬起头,似乎要说什么,忽然当胸爆开无数血花,整个人风筝一般坠落。   好久之后,才听见底下“砰”一声微响。   太史阑皱眉看了看底下,云雾深深,掉下去必不能活,这人这样死还真巧,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只是死得太便宜了些。   她对这人见所未见的诡奇手段很有兴趣,想知道他到底是西局的外援还是内部的人,如果西局内部有专门培养这种人才的机构,那对她可不是好事。   不过死了也好,西局有这种人,以后迟早还是会碰见,此刻境况危险,这人死了也少几分麻烦。   身子悬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李扶舟带着她一个转身,已经投向对崖,半空中一旋,内敛的蓝色衣角和精美的紫色裙裾,在风中微微一缠,随即她的紫色大圆裙如盛开的花儿,忽地绽开,张扬出紫底银纹的绚烂花瓣,越过他蓝色的衣袍,在风中一扬,随即敛下,缓缓收拢如花儿入夜沉睡。   这一霎紫裙和黑发同舞,她黑色细长的眸子亮如星辰,吊桥崖上,四个男子眼神都泛出微微迷醉之色。   四人中反应最快的还是容楚,他在太史阑落下的那一刻,飞快地上前一步,搂住她的腰,将她从李扶舟怀中抱出,接到地上。   太史阑一落地就站稳,把容楚搁在她腰上不肯放的爪子拂开,快步走向邰世涛,拉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世涛,没事吧?”   “姐姐……”邰世涛却一脸魂不守舍,答非所问,“你穿裙子原来是这样子的……真美……”   李扶舟默然立在一边,眼角微垂,细细看她的裙裾。   他有同样的想法,却不会说出来,只想将这般难得一见的模样多瞧一会,再留在记忆里慢慢回味。   记住她美妙的裙摆,记住这一霎温柔的褶皱,记住她女装时独特的风情,也曾有一刻为他独自绽放。   司空昱仰着下巴,一脸骄傲之态——他觉得这件事上他终于占了上风,在这两个傻蛋看见太史阑女装之前,他早已看过五六七八九十眼了。   容楚负手立在一边,微笑不语——看吧,尽管看吧,反正将来她真正穿女装最美最重要的那一日,你们绝对看不着,此刻多看看也是应该的。   四个男人波涛暗涌,各自有各自的小九九,太史阑浑然不知,捏着邰世涛手心,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你还管我美不美?”   邰世涛讷讷地低下头,心想就算是死,这事儿也必须要管的。   其余三人或扭头或仰头——问什么?这小子就算马上要死了,也一样会关心你美不美的。   ……   “此地不可久留,纪连成的军队还在,我们快点下山。”容楚平静地走过来,很自然地从邰世涛手中牵走了太史阑。   “是的。”邰世涛立即道,“你们等下从那边左边岔路下山,不要走大路,宁可绕远些,纪连成的军队就在山下南麓一处谷地里。”   “放心。”李扶舟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也带了些属下来。他们会在山下接应。”   “想来三公应该也派人来接应,现在安全已经不会有太大问题。”太史阑又去抓邰世涛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命令,“世涛,和我一起回去。”   邰世涛低头,望着她紧紧抓住他衣袖的手指,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但最终没有,而是慢慢将袖子抽回,笑了笑,道:“姐,我不回去。”   “世涛。”太史阑皱眉,“我不需要你这样牺牲自己,你若还坚持,我立即回去辞官,隐姓埋名,不见任何人,什么了不得的仕途官场,永远没有人命重要。”   “如果让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隐姓埋名,不见天日,我也会抱憾终生。”邰世涛语气比她还坚定,“姐,你只看见我刚才的危险,没看见我已经有了回报,纪连城想要用我,我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很快就要被他抬举了!”   “他抬举算什么玩意,你在乎?”太史阑冷冷道,“只要你的出发点还是为我,我就有权拒绝。”   “可是我已经为此付出了许多,你也看见了!”邰世涛低喊,“姐,你要让我之前的努力,让我吃过的苦,白费吗!”   太史阑一震,抬头看邰世涛。   少年又瘦了些,看起来很有几分憔悴,没有丰富的食物,没有适度的休息,一直做苦力受欺负的生活,不可能让人油光水润。好在他的眼神依旧未变,亮而坚定,是极地天边的星子。   “别让我的苦心白费,姐!”邰世涛上前一步,焦灼地道,“你看那边的尸首,是纪连城让我杀的,我给他杀了这些人,他将视我为心腹,罪囚营的日子要结束了,我的目标终于要开始,姐,相信我,我能做到!”   “你疯了!”太史阑打断他的话,“纪连城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他安排你杀人灭口,那么下一个被灭口的就是你!他不过是利用你而已!你不要被眼前的幻景迷惑!要知道,杀一个人永远比一群人容易!你不说这事也罢,你说这事,我断然不能让你回去送死,跟我回去——”   她伸手就去拽邰世涛,邰世涛一转身已经脱离她的手势,几步窜了出去,远远站在一边道:“姐!别逼我!我死也不会半途而废!”   “我死也不愿看见你一次次拿命来垫我的路!”太史阑望望邰世涛,没有再追过去,收手,转身,往崖下就跳,“我死了,你总算可以放弃了吧!”   站得远一些的司空昱和已经逃开的邰世涛同时发出惊呼,两人拔腿就要来救,可是站得远,哪里来得及。   咻咻两声,两条人影交错一闪,半空中险些撞上,一人脚尖钩住锁链飞快地往崖下一倒,一人纵身下扑——   砰一声,太史阑撞上一个似硬实软的胸膛。   鼻端是春日暖阳,清河青荇的淡淡气息,脸部触及的是光滑妥帖的衣料,太史阑一抬眼,就看见李扶舟的眸子。   少了几分明亮,多了几分深沉,眸光似远实近,似幽实清,温温存存,将她笼罩。   两人目光一碰,太史阑在他眼底看见自己清晰的影子,随即转开眼,想要爬起。   她当然不是真的要寻死,太史阑从来就不是一怒激愤要死要活的人,算准了几大高手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掉下去,这么一跳,不过是对着邰世涛用行动表明她的坚决而已。   此刻李扶舟抢先做了她的肉垫,她吸一口气,立即便要爬起。   李扶舟忽然伸手,将她一搂。   太史阑一僵。   李扶舟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在她耳边低低道:“我本来应该走了,要回宗门……听说了你的消息临时赶来……太史,临别在即,我想告诉你,蓝田关的野花开了,我早早采了来,养在瓶子里,每天换水……你……什么时候愿意去看看?”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票……蹲角落,对手指……月底啦…… ☆、第三十二章 占便宜是个技术活   太史阑又是一怔——蓝田关的野花……   擂台选护卫那天的题目,他竟然一直都记得。   其实她当时认定他会拒绝,出这个题目只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经过那一场战役,李扶舟的心思似乎也有了变化,似乎真的下决心拂去昔日阴影,想要明明白白走到她面前。   她忽然觉得心中微微一紧。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很多最初美好的事,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曲折,偏离了方向,似乎便再也回不了原先的轨道。   她沉默了一会,手指慢慢落下去,落到他搂住她腰的手背上。   李扶舟似乎屏住呼吸,在等待。   太史阑正要动作,忽然头顶风声一响,背上一紧,人已经被拎起,随即容楚的声音,笑吟吟地传来,“你两人这样挂在崖边太危险了,起来吧!”   他毫不客气将太史阑从李扶舟的怀中拽出来,落到实地也并不放开她,顺手点了她穴道,把她甩到自己背上,“下山!”   “容楚!”太史阑听见下山两字,看看原地不动对她微笑,眼神却充满不舍的邰世涛,瞬间怒火中烧,“你没听见我先前的话?世涛怎么能留在这里?让他跟我们走!”   “我会为他安排好借口,纪连城那个笨蛋不会怀疑他,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太史阑很少有这扬奔腾的怒气,腿不能动,一拳擂在容楚肋上,“你为他安排过什么?今天他差点死了,上次我去罪囚营,你知道他受的什么罪?”   容楚将她夹着往山下走,步子很快,并不回答,太史阑扭头要呼喊邰世涛,容楚手指一掰,她的脑袋就转不过去了。   太史阑一低头,咬住他手臂,齿尖还没用力,容楚手指一拂,她脸颊酸软再也咬不下去。   “别硌坏了你的牙齿。”容楚脚步不停,淡淡道。   太史阑这下真的生气了。   “容楚。”她越生气,越显得冷峻,眼神里煞气四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你要放长线钓大鱼,可是自以为是的给予,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世涛不能留下来,太危险,容楚,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下——我。”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这里已经走过一截山道,进入了一处浓密的树荫,他刚才夹着太史阑走得飞快,李扶舟和司空昱避嫌,都没立即跟上来。   容楚四面看看,将她往地下一放,发出一声古怪的哨音。   黑暗中慢慢有了响动,随即几条人影出现在林中,并没有说什么,都默默向容楚行礼。   借着不太清晰的光线,太史阑看见这几人身上穿的都是天纪军的军服,但是奇怪的是,有人穿的是精兵营的军服,也有人穿的是罪囚营的。   太史阑觉得前头一个穿罪囚营军服的矮个子士兵看起来有点眼熟,仔细想了一会,在那士兵向容楚躬身行礼时,恍然大悟。   这个好像是她去罪囚营探望世涛时,曾看见的那个扶起世涛的人。   这人怎么会现在出现在这里,精兵营和罪囚营的人怎么会应容楚召唤,一起出现在这里?   太史阑慢慢打量那些人的神情,心中若有所悟。   “怎么样?”容楚并不看她,直接问那些人。   “主子放心,一切都好。”   “刚才你们在哪里?”   “我等今晚没有接到后山巡视任务,无法接近邰世涛,不过没有任务的兄弟都想办法悄悄溜了出来一路跟上,刚才我们就在山崖边。”一个士兵掂了掂手中的绳索,咧嘴一笑,道,“放心,来得及。”   “嗯,记住,你们不管方便不方便,任何时候不要让邰世涛单独行动,务必保护他的安全。”   “是。”   “下去吧。”   士兵们躬躬身,又迅速消失在树丛深处。   容楚始终背对着太史阑,月色下身影修长而峭拔。   他并没有怒气,也没有向太史阑再做任何解释,但这些军人,已经说明了一切。   太史阑知道,想在天纪军里安插人谈何容易,更何况还能安插到精兵营里,这些人想必也是容楚的重要暗桩,如今都拿来保护一个邰世涛。   于无人处他沉默做的,比他说的更多。   太史阑默默无语,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终于想定了要说什么,大步走到他身后,正要开口,身后脚步声响起,李扶舟和司空昱已经赶了上来。   也便只好不说了。   三个男人把她夹在当中往山下走,好像生怕她再回头要拽回邰世涛,太史阑踮脚回头,从司空昱高高的肩膀上看见邰世涛的脸,少年立在原地对她微笑,眼神晶亮晶亮。   太史阑只望了那么一眼,迅速回头。   带不走他,便不再牵绊,她日后也不会再提同样的要求,世涛在默默努力保护她,那么她也默默努力强大自己,终有一日,她也可以保护他。   走不了多远,容楚的龙魂卫赶来接应,容楚皱着眉,似乎有点不满的样子,大概觉得龙魂卫来得慢了些,太史阑却觉得,龙魂卫已经很牛逼了,云台山范围何其广泛,互相之间又不能发射信号通知,龙魂卫能这么快就判断出可能路线,找到这里接应,已经很了不得了。   有了龙魂卫,下山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一部分护卫出没于山中,引走了各路追兵,行到半山腰,李扶舟的属下前来接应,带他们走了另外一条更为隐秘的路,这座山本来就以曲折诡奇闻名,康王因其地形特异,做了开发,依山而建流云山庄,但还有很多路,是他手下能工巧匠也没能发现的,太史阑看着李扶舟轻捷的身影在山路上绕来绕去,不由暗赞这些江湖人士,难得对云台山的地形也这么熟悉。   李扶舟的这些属下,十分沉默神秘,个个面纱遮面,头戴斗笠,走在她身侧的是一个高挑女子,好几次似乎想要靠近她,但是都被李扶舟有意无意地隔开。   太史阑想起先前李扶舟在吊桥上说的话,忍不住问他,“你要回家族了?是回去接任家主?”   李扶舟微笑,点了点头,那高挑女子却忽然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一接触到李扶舟目光,顿时住了嘴。   太史阑好像没看见她的动作,欣慰地点点头,道:“也好,日后你就是武林大佬了,以后江湖再见,还请多加关照。”   李扶舟浅笑,“好。”   “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也请李家主不吝伸出援手。”   “那是自然。”李扶舟还是微笑,并盯了一眼又要回头讲话的高挑女子。   司空昱也奇怪地回头对太史阑看了看——这女人骄傲自信,从不求人,这话听着真诡异。   其余李扶舟属下,脚步都似乎重了些。   太史阑还没完。   “听说李家掌管势力雄厚的武林堂。”她轻描淡写地道,“我和西局斗成这样,只怕将来会有大麻烦,万一人手不够,还请李家主借几个人给我使使。”   “好……”李扶舟的话还没说完,那高挑女子终于忍无可忍,冷然回首,“太史姑娘,你的要求提完没有?”   “嗯?”太史阑瞧着她,“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那女子冷冷道,“不过我李家的人,又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对少爷再三要求?你已经给少爷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还好意思……”   “韦雅!”   那高挑女子对李扶舟躬了躬身,道:“是,少爷,韦雅回去后自会向刑堂领罪。”再起身时依旧直视太史阑,“太史姑娘。山高云深,曲水十八。希望你看得见眼前浮华,也能看见别人在背后为你承受的一切。李家虽僻处江湖,但江湖从来不远。”   太史阑凝视着她,微微颔首,“我会看见的。”   李扶舟在她身后默然,容楚拢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家的属下没有人再说话,都走到前头开路,这些人和李扶舟很像,都内敛而沉默,行动利落,周身散发一种神秘又安静的气韵。   太史阑注意他们的行路方式,和来去如风的彪悍龙魂卫不同,这些人行动似乎带着天生的隐密性,周全细致,能发现常人不能发现的精密点,太史阑就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走到一半忽然招呼众人躲避,而四周根本没人,太史阑仔细一找,才发现对面不远山崖出现搜索队伍,也不知道是纪连城的还是康王的,那些人并没有举火把,却忘记把武器涂黑,刀鞘上的铜吞口被月光反射,投在这边的翠叶上,不过一个小小光斑,就被李扶舟属下远远察觉,而李扶舟这个属下招呼众人躲藏的地方,看似一览无余,但换个位置从对方的角度来看,绝对是视线的死角。   这些事说起来不稀奇,但仓促之间这样的谨慎和反应,足可见李家队伍的素质不凡。   这样的一群人,足可走遍天下,但太史阑却感觉到他们心事重重,轻捷的脚步掩不住沉重的心思。   李扶舟,或者李家,发生了什么?   这么仓促地要回去,是有什么变故吗?   太史阑想起邰世涛告诉她,江湖十年大比换血在即,李家的准备,做好了吗?   她看了看李扶舟,他还是那从容平静的模样,想从他嘴里知道什么,不可能了。   太史阑陷入沉思——山高云深,曲水十八,什么意思?   ……   一路绕行,到山下的时候,天边晨曦初露。   众人是从一处山坳出来的,隔着不远,就看见纪连城的军队,驻扎在不远处。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李扶舟在太史阑身后道,“太史……我便在此地,向你告别。”   太史阑立即回身,正好李扶舟伸手,不知是打算拍拍她肩头还是摸摸她头发,她这一转,李扶舟落下的手指,便抚在了她脸颊上。   李扶舟的属下们立即默默退开,却又很有默契地围成一个圈子,挡住了容楚和司空昱。   那边龙魂卫却竖起眉毛来了,不动声色走近,要用肩膀挤,被容楚一个手势给拦住。   两边手下暗潮汹涌太史阑并没有在意,她只是一怔,下意识一偏头。   李扶舟的手指并没有缩回去,顺着她这一偏,抚摸过她的颊,又落到了她颈项上,随即双手手指向后一掠,捧起了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   然后他身子微微后倾,捧着她的发,仔细端详了一下,微微笑道:“太史,你这样真的很美。”   太史阑抿唇不语,手指刚刚抬起,李扶舟迅速地道:“别,让我再看一眼,看多一眼。”他语气忽然微微萧索,“……这一眼过后,也许很久不得见,也许终生不得见,太史,不要对我这么吝啬。”   太史阑沉默,李扶舟忽然倾身向前,双手一抹,她的发被他抹成一束,流水般自指间滑下。   滑下的瞬间,他衣袖一抖,手指一抬,长发在他指间灵巧地一绕,随即被一样东西,结结实实地盘在她脑后。   太史阑立即伸手去摸,手指却被他的手按在发髻上。   他掌心微热,覆在她发髻上,一个珍重盘桓的姿势。   不过也就是稍稍停留,随即放开,太史阑听见他轻轻叹息,声若梦呓。   “若我能自由地……”   短短半句,惆怅深重,头顶青树上,一枚落叶似乎承载不住那样的怅然,盘旋着落下来,悠悠。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他似乎也不打算说完,当他再抬眼时,依旧那般温和微笑,并不说话,面对她退后三步,随即转身。   李家属下们跟着转身,太史阑最后捕捉到他们的眼光,都停留在她的发髻上,眼神怪异。   头上的是个簪子吧?有什么不对吗?   太史阑自从司空昱的大鸟事件后,对男人们给的东西以及戴的信物产生了恐惧症,但此时看李扶舟默然而去萧瑟的背影,也觉得此刻拔下来实在太不近人情。   这几个男人,不管外表温和还是骄傲,内心都坚执如刚,给出去的东西,是不会收回的。   太史阑慢慢抄起袖子,看着李扶舟绝然远去的背影,深秋的山林,翠中带黄,烂漫斑斓,那些深深浅浅的绿中,逶迤着一抹沉敛的蓝,黑发慢慢地飘开来,带走一缕秋霜色的风。   头顶上南行的雁哑哑地叫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怅然。   这个初见如暖阳的男子,不知何时,竟已染了这秋日霜色,人间风尘。   她在那里兜着袖子出神,冷不防容楚忽然从她面前走过,道:“走吧。”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话,一边顺手在她头上一拔。   簪子被拔了出来,刚束起的头发再次流水般泻下来,披了她一脸。   太史阑怒目瞪他,容楚若无其事,还是看也不看她一眼,光明正大地将那簪子揣在自己袖子里,竟然不让太史阑看清楚簪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人已经霸道到厚颜无耻的境界……   太史阑瞟他一眼,也不发作,拿自己的绸带照原样把头发绑好,却没有从山路退回,反而走到靠近纪连城营帐的地方,打量着那边的动静。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司空昱黑着脸走过来,一双美丽深沉的大眼睛里,满是对太史阑的不满。   这招蜂引蝶的女人!   这明明看起来不怎么样偏偏还特别招蜂引蝶的女人!   南齐的男人都瞎了眼!   忘记自己同样瞎了眼的东堂世子,站在太史阑背后,一边皱眉想自己刚才动作慢了点应该抢先拔下簪子,一边想其实她那样束发真让人恍惚,让人想到洞房花烛夜抱得美人归啥啥啥,但刚才两人对面而立束发相望的场景又真让人不爽……   然后这女人一句杀气腾腾的话顿时把他从旖旎的幻想中拔了出来。   “我们去的方向和李扶舟不同,要经过纪连城营地,但我不想硬闯。”她道,“我还想顺便给纪连城一点教训。”   随即她对容楚道:“借人。”   容楚瞟她一眼,不说话,挥挥手,龙魂卫们很自觉地在太史阑面前站一排。   未来的老板娘不可得罪,龙魂卫们神情积极。   太史阑把人分成七组,每组两个人,随便吩咐几句,众人领命而去。   太史阑又让司空昱逮了两只臭鼬,司空世子冷着脸,很快给她拎来两只,用指尖远远地拈着,递到她面前。   也不知道司空昱用的什么手法,臭鼬并没有攻击他,在他掌心昏昏欲睡,太史阑神情满意,用根绳子绑着臭鼬在地上遛。   司空昱咬牙看着这女人不知道发什么疯,很想呵斥她一顿,看看容楚完全无所谓一脸“你怎么玩我怎么陪”的淡定,只好按捺下火气——对太史阑发作只会自讨没趣,他也算学聪明了。   司空世子经过一番无声较量,开始觉得,南齐这位晋国公,长得并不比他美貌,也不比他家世更豪贵,为什么能得太史阑另眼相看?得学学!   太史阑遛了一会臭鼬,看看头上山林,果然不多一会儿,山上开始出现烟花。   她派出去引诱纪连城士兵的龙魂卫们,开始现身了。   信号一出现,纪连城的营帐便开始忙碌,一个军官从主帐内冲出来,大叫,“发现敌踪,迅速驰援!”   一队士兵迅速被派了出去。   没过多久,又是一簇烟花亮起,这回换了个方向,那军官又冲了出来,安排士兵前去驰援,堵截捉拿目标。   没多久,又有烟花亮在另一个方向,又一批人派了出去,营地已经空了大半,这时候纪连城似乎也觉得不安,下令所有人驻扎在主帐周围,严密保卫他的安全。   士兵们披坚执锐,里三层外三层,将主帐围得水泄不通,以防有人调虎离山,攻击主帅。   太史阑一直负手立在远处树荫后,静静等待,此时一挥手,司空昱将一只臭鼬一扔。   司空昱臂力极强,隔那么远,臭鼬被他抛出一条笔直的抛物线,直直落在主帐之上,撞得“砰”一声。   主帐内立即传来纪连城的大吼,“什么人!弓箭手伺候——”   万箭齐发,刀枪连上,臭鼬受惊,一爪子抓破帐篷顶,咻地窜了进去。   帐篷里纪连城的咆哮响起,“撵出去!杀了!”   受惊更甚的臭鼬,在帐篷里东窜西窜,被无数刀剑追杀,纪连城在床上咆哮,“不得拿刀剑对我这边,撵出去!先撵出去!”   这只臭鼬智商颇高,很快发觉了只有纪连城的床上才是最安全的死角,三窜两跳跳上纪连城的床,爬到他膝盖上。   纪连城恶狠狠伸手就去掐。   臭鼬唰地一个转身,屁股一撅。   “啊……”   营地里惊叫一片,人人脸色发青拼命捂住鼻子干呕——臭!无与伦比的臭!臭到惊天地泣鬼神,臭到人神共愤,臭到别具一格,臭到绝世无双……   十几丈外太史阑捂着鼻子摇摇欲坠,瞧着其余人也表情凄惨——臭!振聋发聩的臭!隔了这么远还冲击力极强的臭,可怜纪连城,晕过去没有?   太史阑此时才想起来,传说中臭鼬喷出的极恶臭气,足可覆盖800米方圆……   营地里一阵乱嚷乱叫,臭鼬还是仗着灵活的身形和那惊天一屁,从人的腿缝里逃生,人们还没缓过气来,就听见帐篷内纪连城一边呕吐一边大叫,“移帐!打水!快打水!”   随即主帐帐门掀开,几个士兵扶着纪连城匆匆出来,纪连城半闭着眼睛,眼泪水哗哗地,脸色发青发黄,胸前还满是呕吐物——他被臭鼬正面击中,受害最惨。   太史阑双手抱胸心情甚好——臭鼬击中人的眼睛可以让人短暂失明,没想到这只臭鼬这么给力。   纪连城很快被人扶到了另一座帐中,一堆人急匆匆打水烧水,纪连城被熏成了这样,洗脸洗澡是必须的。   太史阑摸着下巴,不急不忙地等,忽然身后有人把她一拎,带她上了树,把她安置在一根粗大平稳的树枝上,才道:“这样看清楚些。”   太史阑转头,拎她上来的容楚也瞬间转头,就是不看她,就是不看她。   太史阑又开始摸下巴了——咦,国公好像在傲娇?   好幼稚!   从不和幼稚儿童计较的太史大人,转头专心地等好戏,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行军没有澡盆,几个士兵截了一段树桩,草草迅速做了个澡盆,水也烧好了送进去,士兵们都有点不明白,大家都是男人,这附近也有水源,少帅为什么一定要在帐内洗?   当然只有太史阑知道,纪连城现在怕被看啊,保不准某些重要部位还有她的大脚印子呢!   她一直等到确定纪连城已经开始洗澡,才对另一边树枝上的司空昱做了个手势。   司空昱手一抬,第二只臭鼬又被他给扔了出去,再次准准地落在纪连城洗澡的帐子顶上。   帐外照例里三层外三层保卫的士兵,这次学了乖,知道绝不能再让这臭鼬落入少帅的主帐内,不等吩咐,纷纷射箭拿刀,出剑出矛,一时间箭如雨下,刀出如风,噼噼啪啪,咔咔嚓嚓——   帐篷瞬间被射得千疮百孔,砍得支离破碎,有人因为太着急太卖力,唰地一刀砍断了帐篷的架子,帐篷哪里经得起这样乱刀齐砍,一半倒下,一半彻底裂开。   于是独自在帐内笨手笨脚洗澡的纪连城便袒露在他所有属下面前。   于是眼睛还在流泪的纪家少帅还没察觉,犹自擦洗下腹,那处淤紫青红亮亮地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于是众人无法控制的倒抽气声山响。   于是终于反应过来的纪连城瞬间傻在了水里。   于是太史阑打个响指,对已经赶回来的龙魂卫道:“走!”   于是也便走了。   大摇大摆走了。   大摇大摆从人家营地面前走了。   一行人从树上跳下,悠然自营地中穿过,士兵们还傻在那里,纪连城一抬头,从人群的缝隙里,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辨认出那几个一边走一边招手的影子,似乎正是害他吃了大亏,他正在漫山寻找的那几个老对手。   那几人就那么悠哉悠哉的从他面前过,太史阑似乎还对他抬了抬手,指了指他裤裆……   纪连城抬手要指住他们,让属下去围剿,手一抬忽然发现要害没得遮,只好再往水里一蹲。   一瞬间恨得几欲晕去。   恨容楚太史阑缺德,恨自己属下无用,恨这么多人到现在还傻兮兮地围观,以后他要怎么统带军队?   正恨得眼睛发蓝,嘶声要下命令,忽然人影一闪,直冲而来,经过帐篷时顺手一扯,嗤啦一声扯下一大块布,手一扬将布覆在了纪连城的澡盆前,将他密密遮住,才大声道:“一半人保护少帅,一半人抓住他们!”   说话的是邰世涛,一脸焦灼怒气,头发蓬乱,守在纪连城澡盆前一步不让,挡住了他的身形,眼神里满是耿耿忠心。   纪连城抬头,望着遮住他的少年的不算宽阔的背影,忽有感触,差点热泪盈眶。   邰世涛一喊,众人这才醒神,按照他的吩咐乱糟糟地奔上前来。邰世涛看纪连城安全无虞,才大喝一声,“看枪!”   话音未落,他一手夺了身边一个士兵的枪,腾空跃起,越过人群,枪花一闪,直扑容楚后心。   容楚头也不回一拂袖,当地一声如钢铁相撞,容楚身子向前一冲,邰世涛半空一个翻滚落地。   龙魂卫迅速赶上,护在容楚背后,邰世涛两眼血红,枪尖一顿,二话不说又冲了上去。   “世涛,回来!”纪连城的叱喝远远传来。   邰世涛枪一顿,不甘心地停住,终究不敢违拗纪连城的命令,一边倒拖枪往回走,一边狠狠指了指容楚的眉心。   容楚冷笑拂袖,带着龙魂卫迅速离去,一大群士兵在后面撵,可惜此时大多数天纪军的士兵都被太史阑调虎离山弄到山上去了。这一点人顶多也就保护下纪连城,追不了几步就被甩下,纪连城也不敢让他们一路追下去,毕竟他身边人手不足。   越过天纪军的临时营地就是山口大路,龙魂卫安排的马等在隐蔽处,一声呼哨便都奔了出来,太史阑上马时,不禁回望了一下云台山。   上山下山,不过短短一两日,却经历事件无数,斗了康王,败了乔雨润,伤了纪连城,把这些帝国大人物往死里得罪了又得罪,虽然最终逃了出来,可后头的事,却还没完。   她眯眼望着云遮雾罩的云台山,唇角微微一扯,一个冷淡而无所畏惧的笑。   再转头,前方,人马奔驰,滚滚烟尘。   三公派来接应的队伍终于赶来。   ==   隔一日,通城盐商灭门案再次开堂。   这回开堂,是在有了新的证人情形下,第二次开堂,也是此案在西凌的最后一次审理。   因为按照惯例,涉及到王侯的大案,在案发地初审获取证据并查实后,就应该封存证据,递往京中,交由圣裁。   而今天开堂的主要目的,是审问重要证人,将此案的初步证据进一步敲实。   重要证人,是康王府马管家。   由火虎龙朝找了来,容楚亲自带回,容楚亲身去流云山庄救太史阑,马管家便由周七等人小心看守,交给三公。   三公也不敢怠慢,将人直接关入昭阳府大牢,拨了最可靠的护卫去看守,以防证人出现任何意外。   证人没出现任何意外,因为能让他出意外的人统统还留在云台山流云山庄附近,忙着对付太史阑,纪连城,乔雨润,康王,给容楚司空昱太史阑三人组玩得团团转,劳而无功。   三公对于马管家的到案十分满意及诧异,在他们想来,马管家这种参与主人太多秘密的下人,在大案刚刚被掀起的那一刻,就应该被灭口才对,居然还活着,居然还能被人找到,一直递送过来。   这其实只能叫天意。   天意让康王过于刚愎自用,这些年顺风顺水骄傲轻狂,以为这天下无人敢和他做对,没有在接到乔雨润密信的第一时间进行处理。   天意让康王在案件掀开的时候,人已经出了京,当他密信回京下令对马管家灭口时,龙魂卫已经出动,直接截掉了康王府的消息渠道,导致下手延误。   天意让康王不在,手下人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将马管家监视了起来,马管家发现不对,又隐约听见了风声,惊慌之下为保命当即逃跑,他一跑出康王府,就被守株待兔的龙朝等人抓住。   天意让康王府追龙朝马管家的队伍,还是遇上了容楚。   马管家在牢里,十分安分,三公亲自和他谈过,表示他不说,必死,康王绝对不会因为他拼命守密而出力救他,如果老实在堂上交代,那么三公会在事后给他换个身份,送他离开南齐,好歹保他一命。   马管家跟随康王久了,自然知道主子为人,宁可相信三公也不要相信康王,当即答应,在牢中好吃好睡,就等开堂。   太史阑从云台山回来第二天,二审开堂!   这一次主审阵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陪审以及旁听队伍,吓人!   一大早昭阳百姓就兴奋地挤在昭阳府门前的广场上,虽然这次是密审,根本不对外公开,但是得了风声的百姓还是早早在十丈外的警戒线外挤满,交头接耳,等着这场注定精彩的好戏开锣。   “听说今天要来好多大人物!”   “是啊,听说天纪军和上府大营换防,自今日起有一营兵正式长驻昭阳,天纪少帅亲自前来,顺便要来旁听此次密审!”   “西局那位女指挥使也要来!”   “还有还有!听说晋国公也到了昭阳,也要来旁听!”   “呀!这么多显贵!往常咱们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个!”   “不知道这些显贵们关系怎样?都和康王一个阵营还是死敌?”   “管他们什么关系,这时候都跑来,很明显,今儿有热闹看啦!”   “咱们隔这么远,哪里看得见!”   “看不见,看个袍角影子也好呀,再说马上他们过来,要从咱们面前过!”   “啊啊,听说纪少帅是美男子,形貌如天神二郎,今日可得一饱眼福!”   “这算什么,晋国公才是名闻南齐的美人!听说他有三任未婚妻因为疯狂嫉妒他的美色,自觉配不上,都自杀了!”   ……   太史阑此刻还没有去前堂,她在后院里唯一一座高楼上,看着远处人群。   今日密审的消息是她放出去的,群众舆论的力量,在这个时空还没人察觉,但在她昔日那个时空,已经早已证明了其澎湃的内力。   茶杯在她手中转着,她还在思考。   今日密审,其实只能说是走个过场,提取一下马管家的证词,按个手印确认,之后就要封存人证物证上京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今日这一审,也将是最艰难的。   因为马管家实在是太重要的人证,他掌握的事情,很可能还不止这两百万两贿银,他的出现牵动了太多的人,再傲娇自信的人此刻都坐不住,乔雨润必然要使尽浑身解数,而康王,这次可能不会稳坐钓鱼台,会亲自赶来。   康王一来,无论如何他是亲王,京中又迟迟没下文剥夺他的权力,他往堂上一坐,端起王爷架子,很可能就审不下去。   另外,被容楚和她欺负得够惨的纪连城,今日已经以视察初次入驻昭阳军队的名义进了昭阳城,不用说,自然也要来捣乱的。   想到和上府兵换防的天纪军,太史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宗政惠虽然被迫升她的官,但果然还是不想让她好过,硬生生把驻兵十年的上府兵换成天纪军,哪天天纪军“追逐流寇,误伤府尹”的事儿都有可能对她干出来。   不过,来就来吧,纪连城的屁股都瞧过了,还怕你一堆兵?   今天注定是一场龙争虎斗,太史阑却不觉得紧张,只有微微兴奋。   人生,本就该是在不断争斗中前行的,否则存在只有意义,哪来意思?   远处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有贵人降临了。   太史阑将茶杯一搁,转身下楼。   脚步踏在楼板上,坚定而清脆,一声声。   她在想着容楚的话。   “此次证据其实还不够足,最多能以贪贿罪名令康王失去某一部分权柄,真正想要打倒他,只有卖国证据。”   “何来卖国证据?”   “北严城破,诸官员多半死亡,但有一个人,失踪了。”   “吴推官。”   “对,这个人,在城破之前不在北严,城破当天却有他的进城记录,有人看见过他,他在城破之前,和张秋说过话,之后又不见。十分可疑。”   “你能确定这个人一定和康王有关?”   “不能确定,但这是个线索,不过这个人龙魂卫也没能找到,我想他也许已经离开了南齐。”   “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机会的。”   “是,事情要一步步地做,只要还在这天下土地上,总有露头一日。”   “嗯……容楚。”   “嗯?”   “你最近好像不怎么理我。”   “哦?”   “……真的不理我了?”   “我这不是在和你说话呢。”   “说话怎么不看我?”   “怕呢。”   “怕什么?”   “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我好讨厌你这样。”   “那你知道我讨厌什么?”   “哦……这样。”   “啊!太史阑!”   “是不是很讨厌?瞧你讨厌得眼神都不对了。嗯,不用谢我。早上好,再见,马上堂上见。”   “太史阑!别走!还差一半!给我补上去!”   “别。我这不是在做你讨厌的事嘛。补上还叫什么讨厌。”   “太史阑!”   ……   太史阑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忽然很期待马上在堂上见到容楚。   嗯……一定很精彩……   ------题外话------   啊啊!伏地挺身四十五度角嚎叫:月票爆菊了!   快,快,攒到票的亲赶紧捍卫俺的菊花,俺就告诉你们太史阑对容楚做了什么! ☆、第三十三章 彪悍贼男女   昭阳府外现在正处于狂欢状态。   昭阳虽说是西凌首府,但省份偏远,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大官儿,然而今日,风云涌动,朝廷军政方面大员齐聚昭阳,昭阳百姓也觉得脸上光彩无限。   先过来的是住在西凌总督府的刑部尚书,监察御史,以及大司马,大司徒。   八抬大轿,顶翎辉煌,官儿们在昭阳府门前下轿,互相揖让,远处一条声,“快瞧,官儿们的方步原来是这样摇的,嘻嘻真好玩。”   大佬们脸皮抽动,将昭阳临时父母官太史阑在肚子里骂个半死——这治下百姓怎么教化的?   随即是乔雨润的车马,乔绿茶最近连遭挫折,难免有几分灰扑扑的,不过还是勉强装扮了,穿一身绛紫宫裙,华贵端庄,只是终究无心作秀,掩着脸匆匆进门。人群看她来,倒默了一默,随即人群里爆发一声大叫,“乔指挥使,今日身上可还方便?小的家中世代专卖女性用品,稍后如果需要,打86788888,立即送货上门!”   乔雨润背影一僵,险些栽倒在昭阳府门槛上……   百姓们一阵沉默,随即哄然大笑,都纷纷回头找那说话的人,问“打86788888是什么意思?”不过哪里还找得到?   这自然是太史阑的安排,乔绿茶一心要在昭阳建立良好形象?不行,她不允许,好歹这是她的地盘。你要树碑,我就给你拆,茶馆酒肆,最近都在将上次公审那些隐约的细节,编了段子在讲,其中“指挥使堂上来癸水,女府尹当堂送经带”之类的笑话儿,昭阳城已经传疯了。   人们乐呵的同时,也难免对乔雨润有几分不齿,一个女人,在公堂之上,为了阻扰公正审判,连这种理由都敢扯出来,真是不知羞耻。   最*面子的乔大人,这下面子里子,都给太史阑撕了个干干净净,这比戳她一刀还让她难以接受,这下款也不摆了,秀也不作了,用最快速度闪了进去。   百姓们的注意力却已经转了——后方忽然一阵马蹄声!   急如暴雨,席卷而来,这边刚刚听见声音,那边马蹄已经踢到最外圈百姓的背心,随即便是一连串的暴喝,“少帅驾临,让开!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百姓哗然,一边怒目回瞪一边急忙拉住自己的亲朋好友走避,原以为会看到车如流水马如龙,马上少帅披风横卷,狂驰而来的飒爽英姿的,结果让开了半天,彪悍英武的骑兵确实看见一大堆,狂驰而来分列两排等候,又等了一阵子,才看见一顶轿子晃悠悠而来,轿子垂着帘子,遮掩得密不透风,一路直接抬进了昭阳府,传说中二郎英姿,连根毛都看不见。   “这纪家少帅不会是个娘们吧?”人群里又有人在怪声怪气地笑,“堂堂军队少帅,竟然坐轿!”   轿子里伤势未愈,只能叉腿坐着的纪连城,青白的脸皮子一阵扭曲地抽搐……   纪连城抽着进门了,外头百姓忽然开始了今天最热烈的一场欢呼。   “晋国公!”   长街那头,顺着纪连城士兵刚才开出的道,数骑奔驰而来,除了正中一匹马火红纯正之外,其余一色深黑高头骏马,金色鞍鞯,青色劲装,装束得利落紧致,青色劲装的肩头,金色图腾纹样中间一个古朴的“晋”字。   骑士们尖刀阵型而来,却在将要接近人群时霍然一分,那么多匹狂奔中的马,转折分驰时毫无滞碍,扬蹄如行云,落蹄分流水,唰一下如海面分波,分开后齐声一顿,瞬间静止,骏马及那些拉马的劲健双臂,肌肉齐齐一鼓。   “哗!”   百姓们眼花缭乱,惊叹不绝。   他们不懂骑术,只觉得痛快好看,觉得比起刚才那所谓正规军统帅的天纪少帅属下,容家的护卫才更像精英军人。   男人们看护卫,女人们看男人,两边护卫一分,男人们还在欣赏那些名马,女人们已经在尖叫。   黑马群中驰出一匹红马,火红,似朝霞朗日,毫无杂色,马上人一身珍珠白,锦衣式样介乎宽袍和劲装之间,潇洒又利落,镶嵌了青金石的腰带颜色鲜明,宝石熠熠闪光招眼,更招眼的是他的容颜,明净璀璨,皎洁珠晖,尽现人间线条轮廓之美。   有种人美到极致,反而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一眼看过去,熨贴如意,欢喜到了心底,为这眼神的美妙邂逅。   戴着斗笠头纱的姑娘们前赴后继,想要摔折在他的马下,路边的各色花儿瞬间被采了大半,纷纷如雨洒在他经过的一路上。   容楚含笑,策马而过,掠起的珍珠色衣袂,卷着碎去的落花,一路芳香,一路倾慕的眼光相送。   他的飒爽利落,风姿卓然,和刚才大轿深藏的纪连城正是鲜明对比,他的护卫彪悍却不扰民,他本人高调却不风骚,和纪连城狂妄作风又是一个对比,众人都觉得瞬间被洗了眼睛,不虚此行。   只是有人觉得,似乎晋国公脖子上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他过去得飞快,没看清楚。   眼看容楚也快马入了昭阳府,想来也没旁人来,众人都心满意足地往后退了退,打算到荫凉的地方避避。   人群还没散开,忽然又听见一阵喧嚣,随即便见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飞驰而来,穿过人群的缺口,直奔昭阳府门。   这些人衣裳装束,神情气质,和南齐人不太一样,有人认出来,疑惑地道:“咦,咱们南齐人审案,他们东堂人凑什么热闹?”   也有人道:“咦,又是一个美人!今天好眼福,见到好多漂亮人物!”   当先的少年,肌肤雪白,下巴微尖,一双美丽深沉若藏了浩瀚星空的大眼睛,整张脸玲珑而精致,和容楚的翩翩风华比起来,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美。只是脸上神情太骄傲了些。   这群人驰到警戒线前,果然被拦住,负责警戒的昭阳推官彬彬有礼,却坚决不许他们再进一步。   这也是太史阑的吩咐,她晓得司空昱这个闲得无聊的家伙,一定会来凑热闹,她可不想被这骄傲任性的家伙坏了事。   那群眼高于顶的东堂少爷们在警戒线外吵吵,“我们是在观摩贵国法治,回国加以发扬的!”   推官按照太史阑的吩咐,笑容可掬回答,“正好,敝国对外律法第一条,本国内政,不容他国干涉。请贵国好好发扬。”   “你们不敢给我们旁听贪腐大案,可见内政败坏,意图遮掩!”   “贵国明启女王六年太宰贪腐案,据说在本国都根本没有公审,事后太宰莫名自杀,想来贵国的内政,一定清明得很。”   “谁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你们昭阳府代府尹,将来可是我们世子的女人!我们来为未来世子夫人助威掠阵,这也不行?”   推官还是早有准备,笑容可掬地道,“代府尹大人说了,她的婚事自己做主,不是谁掏出只鸟就可以换她终身。当然,如果你们东堂实在没有女人,世子找不到老婆,她不介意在南齐给他介绍一个,收点介绍费就行。”   有听见的百姓哧哧地笑,司空昱也不生气,反而瞪了那个说话的少年一眼,冷笑道:“太史阑教你这么说的吧?行,我知道她就这德行,既然她不要我进去,我就在外头给她掠场,男人,没必要和女人计较。”   他下马,退后一步,手一挥,带来的人也早有准备,就在警戒线外一步,支起棚子,备下桌子茶水,司空昱带着他的人,施施然在棚子里坐了,正对着昭阳府。他棚子搭得宽大,四面百姓有人挤进来遮阳,这少爷今天也好性子,一概不管。   那边容楚正要进昭阳府,回头看见这边动静,一笑,遥遥抱了抱拳。   司空昱抬起脸,冷哼一声。   他今日坐在这里,确实可以算是掠阵了,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东堂每年来参加天授大比的使者,都是受到两国契约保护的,南齐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便会带来不小麻烦。东堂使者身在何处,该地官府所有军事力量都会给予一级警戒保护。   本来因为上府兵换防,现在守卫整个昭阳府的是天纪军,这对太史阑不利,但司空昱今日坐在这里,负责治安的天纪军就必须先保证他的安全,这便等于给太史阑去掉了一重麻烦。   这是容楚谢他的原因。   司空昱当然不会接受这谢意,要谢就太史阑亲自来,你容楚算啥代表?   他坐定,喝一口茶,里头,登堂鼓声传来。   ==   鼓声传来!   开堂!   南齐开国以来第一大案,大的不是案情,而是涉案者的身份。   南齐开国以来最华丽的旁听队伍,代表政界的三公,代表军界的纪连城,代表勋爵的容楚。   朝廷三大势力的顶尖人物,到齐!   今日刑部尚书主审,监察御史副审,昭阳代府尹陪审。   鼓声一响,左右两侧,坐下当朝大佬。   左边大司空章凝、天纪少帅纪连城、西凌总督董旷,西局副都指挥使乔雨润。   右边晋国公容楚,大司马宋山昊,大司徒席哲。   三公的脸色不太好看,上头有令,这次的过堂不需要他们亲审,而主审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都是康王的人,太史阑官职低,只能做个陪审,就是点头的份,所以这次过堂虽然简单,但要顺利拿到供词——难!   主审副审的屁股都坐在被告那里,案子要怎么办?   他们很忧心,倒是太史阑还是那睥睨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子看在容楚眼里那叫天生自信,看在三公眼里那叫盲目自信——这女人是不是皇太后坐在上头反对,她也觉得她有办法让太后闭嘴?   六个人对面坐下,互相目光一触。   乔雨润目光忽然一直。   纪连城眉头一皱。   董旷眉毛高高挑起。   三公面面相觑,然后开始咳嗽。   几个高官的眼神都在容国公的脖子上转来转去,充满诡异。   国公爷的脖子上,有道形状更诡异的紫红色痕迹。   国公爷坦然高坐,对所有人点头微笑,他一点头,脖子上那一道红印便一跳一跳,很明显,很明显。   那印痕,在场的人大多是过来人,眼神疑惑,都觉得似乎像咬痕,又似乎像吻痕,但是咬痕没这么轻,吻痕嘛……又似乎只有一半?   但不管是咬痕还是吻痕,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人的嘴巴才能造成的。   三公瞧着容楚坦然自若模样,都恨不得捂起老脸。   脖子上顶着这么个玩意,也敢招摇过市!还笑得一脸*!   纪连城冷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一脸鄙视。   乔雨润瞄一眼那痕迹,望望后堂,若有所思。   容楚微笑,面上从容,心里其实也没这么舒坦。   那个坏女人!   啃哪里不好,位置啃那么高,高领都无法遮住,生生让他带着这么个痕迹来公堂,免费给所有人观赏。   不过国公脸皮厚,第一轮目光洗礼完了,便也觉得没什么了,唯一的小小遗憾是——如果这是个完整的美妙的吻痕,该多好。   当然,他知道这个臭女人绝不肯成全他的……   后堂一响,主审官员们到场,太史阑走在最后,懒洋洋的容楚,立即腰直了。   太史阑靛蓝色官袍,上绣红色朱鸟,没有戴那个她觉得傻兮兮的官帽,男子一般束发,长身玉立,步履带风。   望去就是个精精神神的俊俏少年。   纪连城眼底鄙视更浓——不男不女!   容楚眼神大亮,他还是第一次看太史阑穿官服的模样,南齐官服那么丑,嗯,只有他家太史,才能穿这么好看!   “带马管家!”   三公为了避免多生枝节,之前就表示首告证人证据已经落实,无须再次过堂,这次过堂只审重要新人证马管家一人。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本想反对,终究拗不过三公,所以一坐定,便直入主题。   纪连城听见这句,眼睛一亮,手一挥,外头一队衣甲整齐的天纪士兵立即进来。   太史阑一看见那群人,眼睛也一亮,邰世涛赫然在其中——他终于进入精兵营,成为纪连城的亲信了?   她心中狂喜,却立即低下头,装作翻案卷。   纪连城此刻倒没注意她,只是对三公道:“听说上次押解案犯上堂,曾经延误过久?想必这昭阳府内警卫还不够安全,我天纪军既然已经入驻昭阳,昭阳府大小事责无旁贷,就让他们陪同去提领人犯,以免发生问题。如何?”   三公笑笑,脸颊上皮肉抽动——你派人保护?你派人保护才会出问题!   乔雨润皱皱眉,低头喝茶,她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上次她拦截不成,以太史阑的性子,这次还会给人机会?   不过她和纪连城,说到底也不算一个阵营的,只不过暂时有共同敌人罢了,纪连城不会听她建议,她也懒得劝。   她算是发觉了,和太史阑玩心眼阴招,难有胜算。   唯有以强权,以无法回避的强权,压她!   “人犯押在昭阳大牢,可由昭阳府尹安排提领。哦,太史大人,你就不用亲自去了,我们这里还要看案卷。”刑部尚书不待太史阑答应,便主动做了安排。   纪连城唇角浮现一个阴冷的笑,手一挥。   “哦,既然少帅愿意帮助加强我这昭阳府治安,下官自然十分乐意。”太史阑点头,挥挥手,几个衙役转身向后堂走,纪连城那队精兵立即跟上。   邰世涛走过太史阑身边时,太史阑抬起头,两人目光瞬间交汇,太史阑给了他一个“什么都不要做”的眼神。   邰世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跟着往后衙去了。   纪连城望着自己属下的背影,眼神阴狠——他要做的,会比乔雨润想象得更狠,抢夺或者灭口一个人证算什么?那还是会惹上麻烦,他要搅乱整个府衙,放走整个大牢的犯人,再以追剿为名,将昭阳府搅得寸瓦不留,好好出一口恶气,也让这场审判,永远无法进行!   纪连城这边的人一出去,容楚目光也对外头转了转。   一阵风声掠过去了。   那边纪连城的手下跟着昭阳兵丁一出大堂,就将那些兵丁包围,“带我们去大牢,把钥匙带着!”   兵丁们乖乖照办,带他们去隐在地下的昭阳大牢,开了门,里头黑沉沉的,一股酸腐的气息冲了出来,天纪军领头的士兵用刀抵住狱卒的脖子,“开门!”   “军爷……”狱卒抖抖索索地问,“是开那个人犯的牢门么……”   “开所有的门!”那士兵一声狞笑。   “这……”   “钥匙给我!”那士兵劈手夺过钥匙,带人下到牢狱,也不管牢里都是些什么人,哗啦啦一起把锁都开了,站在门口大喝,“里面的人听着,半刻钟内这里要起火,想活,就自己出来!”   里头静了静,随即一群脸乌漆抹黑的人冲了出来,天纪士兵冷笑着让到一边,等着这些人冲出去,惊动了别人,然后他们再大叫“昭阳府监管不力,囚犯大量越狱”追出去。   那群人冲了出来,天纪军冷笑抱胸等着,有人开始往地上浇油,准备烧得更乱些。   一个汉子冲过那个小头目的身边。   忽然一伸手,夺过了那士兵的刀!   他这边一出手,随即那些冲出来的“囚犯”,都纷纷出手,一把夺了身边那些天纪士兵的武器。   那些士兵还在等“囚犯”冲出去一段距离再闹起来,哪里想到这些人突然出手,只觉得手腕一痛或者肩头一轻,武器已经到了别人手里。   抢到武器的“囚犯”,齐齐咧嘴一笑,手中大刀一反,刀背啪地敲在天纪士兵的头上。   天纪士兵一个个无声昏倒。   角落里只剩一个邰世涛,他的武器没有被抢去,正和抢他刀的汉子对峙。   那汉子忽然对他龇牙一笑。   邰世涛一怔,觉得这笑容有点熟悉,仔细一瞧,惊道:“周七!”   周七“嘘”了一声,邰世涛立即住口,周七看看别人都昏了,才悄声问他,“怎么说?也照样拍昏你,还是放过你,让你去和纪连城表功?”   “不。”邰世涛稍稍思索,答,“我一个人逃出来,纪连城会怀疑,你也拍昏后,稍后我自己想办法。”   “好。”周七一笑,大刀一反,啪一声把邰世涛也干脆地敲昏。   “一群傻叉。”周七低头看看那些昏迷的士兵,学了一句太史阑的口头语。那群“囚犯”嘻嘻笑着聚拢来,脸上泥灰掉下来,赫然一半是容楚护卫,一半是太史阑护卫于定雷元等人。   “按计划来?”   “按计划。”   低声问答后,护卫们将这些昏迷士兵都拖了下去,扔回底下大牢,每座牢里,都直直坐着一个囚犯,囚犯身后,又有护卫,用刀顶着他们的背心。   刚才天纪士兵等在大牢门口,看见牢里有人奔出来就以为是囚犯了,其实这是人的一个认识盲区,太史阑就是利用了这个意识盲点。一个牢里其实有三个人,一个是扮演囚犯好出去制住天纪军的,一个是真正的囚犯,还有一个是看守囚犯的护卫,以避免牢门被打开后,囚犯真的冲出来带来麻烦。   她和容楚事先推算过纪连城等人的行事,觉得乔雨润在牢门前吃过亏,这次绝对不会再打大牢的主意,而以纪连城的性格作风,以及拥有军力这种情形来分析,他想的必然是要搅乱昭阳整个府衙的治安,当然他的兵不能公然在昭阳府内烧杀抢掠,那么能煽动或者说放纵的,只有昭阳大牢里的囚犯了。   这是推理,对于两只狐狸来讲不在话下。   天纪军的士兵被扔回大牢,在牢里负责看守囚犯的护卫也走了出来,把牢门重新锁上,把这些士兵的武器扔在地下,然后拍拍手,走了。   他们一言不发,牢里的囚犯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些人出出进进是要干什么。   随即他们就发现躺在地下的士兵,穿着质地良好的青色软甲,软甲上每片铁片都擦得闪亮,*军衣,上好的牛皮靴,靴子以及软甲上都有清晰的印记“天纪”。   “天纪军!”   “外三家军之一的天纪军!”   囚犯们大多是江洋大盗,各有必死之罪,都知道天纪军的威势,一惊之下又是一喜,反应快的瞬间明白——这是给他们送人质的!   虽然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生机面前谁肯放过任何机会,囚犯们纷纷捡起地上武器,架在那些昏迷的士兵脖子上,随即仰头对上面大叫,“放我们出去!快放我们出去!不然我们就杀了这些天纪士兵!”   ……   半刻钟后,大堂上还在等待押解人犯的官员们,忽然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   “诸位大人!诸位大人!不好了!”一个典史匆匆奔了进来,大叫,“出事了!大牢里出事了!”   “啊哈!”纪连城立即站了起来,跳得太快扯到伤处,他俊脸扯扁,导致脸上的笑意十分怪异,“太史阑,你怎么管理昭阳大狱的!这押解证人的节骨眼儿,你管理的牢狱里囚犯竟然暴动越狱!”   他身边乔雨润忽然皱一皱眉,伸手一拉他衣襟,可惜纪连城正在兴奋中,根本没注意。   “哦?”太史阑抬起眼,眼神讥诮,“少帅真是神人!我们都坐在这里,典史只是说大牢出事,怎么少帅就知道,是囚犯暴动越狱了呢?”   “呃。”纪连城脸色一青,这才发觉失言,随即冷笑一声道,“大牢出事,自然是囚犯暴动越狱,还能有什么?”   “这也未见得。”容楚忽然笑吟吟接口,“或者有人得了急病,或者有人要害受伤,疝气啊什么的。”说完眼角对纪连城裤裆瞟了瞟。   “少帅是嫌我这昭阳府凳子太窄了么?”太史阑立即接上,“这么叉腿坐着,想必不舒服,要么下官给少帅换个宽大的凳子?”   说完她喝茶,容楚也喝茶,两人茶杯上对望一眼,太史阑扯扯嘴角,容楚傲娇地转头。   别扭。甚别扭。   纪连城瞧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还要装模作样,叉着腿,气得连裤子都在发抖。   三公的眼神也诡异地飘了过来,似乎对他的裤子真的很好奇,纪连城赶紧一屁股坐下去,冷笑道,“莫和我扯嘴皮子,先交代了你的事情要紧!”   “确实。”上头刑部尚书厉声道,“大牢出了什么事!人犯如何还没押来!”   “回诸位大人。”典史战战兢兢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前去帮助押解人犯的天纪诸位军爷,忽然抢了钥匙,进入了大牢,然后……被囚犯们挟持住了,现在囚犯们以诸位军爷的生死威胁,说不放了他们,就杀了……这些天纪军爷……”   大堂上忽然静寂如死。   刑部尚书眼珠子似乎瞪出了眼眶外。   监察御史正在喝茶,忽然呛住。   三公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瞟瞟容楚,又瞟瞟太史阑,不确定是他们哪一个的手笔。   或者,两人合作?   乔雨润浑身一僵,立即转头去看纪连城。   纪连城已经木住了。   神智和意识,在此刻都发生错乱,脑海里飘来飘去,只剩下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不可能!不会这样!”   “哦?”太史阑斜眼瞟着他,“那少帅认为应该是怎样?”   她不待纪连城回答,霍然站起,手扶桌案,盯住了纪连城。   纪连城浑身一冷,觉得好像身在悬崖之上,瞬间被一只苍鹰给盯住!   “少帅是不是认为,”太史阑唇角一抹冷笑,话说得又急又厉又快,“此刻应该是我的囚犯,忽然莫名其妙冲出大牢,在我昭阳府内乱窜,而你的士兵,此刻应该充当着围剿追捕越狱囚犯的重任,跟在后面,追杀逃犯?”   “你……”纪连城没想到她真敢当面说出来,身子向后一仰。   太史阑走出桌案,一步步向他行来。   “少帅是不是认为,你的士兵应该在追杀逃犯,然后,不小心烧了我的大牢?”   “没有!”   “少帅是不是认为,你的士兵应该在一个不漏地追逐逃犯,然后因为火头太大,视线不清,不小心误杀不少昭阳兵丁?”   “胡扯!”   “少帅是不是认为,”太史阑三步到纪连城面前,一伸手,指住了他的鼻尖,“你的士兵为了帮我追逐越狱囚犯,虽然烧我府,杀我人,乱我审案,但无罪有功,然后稍后你会为此请功,顺便向朝廷参我一本,昭阳代府尹太史阑管理不力,牢狱防卫松弛,导致囚犯暴动越狱,应予重罚,明正典刑?”   三句话问得一句比一句快,众人听得惊心动魄热血如沸,三公目光灼灼,若不是限于身份地位和立场,此刻便要叫好。   当庭戟指天纪少帅,劈头痛骂,南齐建国以来,未有人也!   “太史阑!”纪连城被指住脸,小白脸瞬间涨红,终于失态咆哮,“谁给你这么大胆子!谁给你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天理公义给我胆子!”太史阑答得飞快,衣袖一甩,“我连你的鸟都敢踹,我在乎你的脸?”   “噗。”容楚的茶及时喷了出来。   纪连城向后一倒,似乎要晕,乔雨润死命掐住他大腿,才把他给救了出来。   满堂大佬寂然无声,一个个脑袋似要埋到桌子底。   见过彪悍的,没见过这么彪悍的!   席哲在呻吟,对身边宋山昊道,“赶紧把陛下接走吧,这女人太可怕了……”   宋山昊深有同感地点头。   太史阑这还没完。   “少帅,赶紧去救你那群越帮越忙的兵们吧。”她冷冷道,“下官真的很为天纪军难过,都说天纪战备松弛,将官懒怠,下官原先还不敢信,如今可算瞧着了,等下还要想法子从囚犯手中解救他们,真是累。”   纪连城身子摇晃,扶住桌案,死死盯着她,眼神如嗜血毒蛇。   “太史阑!”刑部尚书来解围了,厉声道,“这是公堂,人犯呢?怎么还没押解来?”   “尚书大人问得真及时。”太史阑一转身,手一抬,冷喝,“起!”   众人正自愕然,忽然公堂中间,那一大块青石地面忽然慢慢突起,随即,一个笼子,从地底升起。   笼子里,坐着蒙了眼睛的马管家。   堂上一瞬间惊叹四起。   谁也没想到,马管家,竟然根本不在大牢,而是被太史阑藏在了公堂地下!   较之上次将囚犯藏于别的囚牢,这次她更加别出心裁。   惊叹声里,太史阑淡淡的声音响起。   “哦。忘记说了。”她道,“其实根本不必去大牢提犯人,他就在这公堂下。”   “噗。”   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铁笼上。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砸在了纪连城脑袋上。   继容楚之后,太史阑也成功地,气吐血了纪连城……   “好!”远处长着钛合金眼的司空昱,霍然站起拍手叫好。   他眼底光芒闪亮。   看太史阑行事,就是痛快!   周围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司空昱起身叫好,也情不自禁跟着欢呼拍掌,哗啦啦的叫好声拍掌声传进来,纪连城两眼反插,差点没晕过去。   “天纪军兵强马壮,向来不允许他人干涉内务。”太史阑随意卷了卷袖子,“所以天纪军被囚犯挟持之事,请恕下官不敢插手,劳烦少帅亲自处理。哦,”她还不忘记关照一句,“注意工作方法,不要再毁了我的大牢和官衙。”   纪连城直直站着,仰面向天,似乎在回血,随即一言不发,衣袖一甩,往后堂去了。   难为他还算有定力,居然没真的倒下。也居然能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羞辱,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太史阑笔直站在大堂正中,环视一圈,面无表情。   大佬们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无私的微笑颔首,心中有鬼的急忙避开。   骄狂的天纪少帅都在太史阑手下吃了这么大亏,颜面扫地,当堂遁走,别人此刻更没心思和她做对。   还是赶紧审完,省得心脏受累。   “原来人犯藏在地下,此计甚好。”刑部尚书急忙道,“太史大人请归座,该好好问案了。”   太史阑回座,经过主审台的时候,意味深长瞄了两位主审脚下一眼。   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脸上汗唰一下下来了。   什么意思?   她瞄这一眼什么意思?   难道我们脚下也有个坑?   她能挖一个坑放囚犯,是不是就能再挖一个坑陷尚书?   这想法荒唐,可是两位高官想到底下这女人的行事作风,顿时觉得一点也不荒唐,这个女疯子,做得出来!   两位高官顿时如屁股长刺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逃离这可怕的公堂,连问话都是飞快的。   “座下何人报上名来!”   马管家被从笼子里拖出来,见过世面的王府管家,并没有怯弱之色,不卑不亢地道,“草民是康王……”   “康王殿下到——”   蓦然一声长长的传呼,打断了他的自报名。   马管家浑身一颤,堂上众人色变。   康王还是来了!   太史阑面无表情——前几天这位亲王伤得也不轻,还是支持着赶来了,殿下,菊花还好吗?   外头也起了一阵骚动,一大队王府护卫摆齐仪仗,逶迤而来,两排军官在前头开路,将百姓驱散。不过这些人都避开了司空昱的棚子,策马从棚子边绕过,好像没看见。开道的骑士过去后,康王的难得低调的车马匆匆而来。   很明显康王不想有任何耽搁,直奔昭阳大堂,不过他不想耽搁,有人偏偏要将他耽搁,司空昱忽然袍子一掀,出了棚子。   他直奔康王而去,人还没到已经老远一拱手,笑道:“是康王王驾吗?请容在下参拜!”   他往路当中这么直直一站,正好堵住了康王的车驾,车驾无可奈何的停下,康王有点苍白的脸探出来,怨恨地盯了司空昱一眼,勉强笑道:“司空世子别来无恙?本王今日还有要事,恕不能奉陪,稍后本王亲自宴请世子赔罪。”说完也不等他回答,立即缩回头,喝道,“走!”   “王爷。”司空昱伸手挽住马车马头缰绳,道,“拣日不如撞日,正好在下有事寻王爷,王爷前几日和我在流云山庄谈的那件事,我觉得有些细节还需要敲定一下,您看……”   康王缩回去的脑袋唰一下又伸了出来,疾声道,“世子,本王忽然想起本国一件要务,确实需要和你申明一下,你不妨上车来谈?”   “还是王爷下车来谈吧,车上挤两个男人不嫌闷气吗?”   “本王车驾宽敞有何闷气?”康王盯着昭阳府门,焦躁得说话飞快。   昭阳府里,本该这时候抓紧时间审问的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忽然都哑了口。   刑部尚书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道:“诸位……咳咳……抱歉……昨晚受了点风寒……咳咳……”   监察御史则皱眉看着案卷,对太史阑道,“太史大人,前头那份案卷好像有点涂改痕迹啊,这可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情况,你看要不要寻典史书案来,先问问是怎么回事?”   太史阑盯着这两个道貌岸然的高官——你拖延,我拖延,准备审到天明吗?   “咳咳……咳咳……”忽然堂上也有人咳嗽。   太史阑一回头——哟,容楚!   ------题外话------   伸出手来…别怕,没要票。   我只是在深情地、含泪地、鸡冻地伸手高呼:啊!燕倾天下终于出版啦!   处女作终于上市当当啦!   写作生涯第一个小圆满啊!   我等了两年啊!   出那么多本书,不会有哪本能如燕倾,予我惆怅又欣慰的心情。它的意义甚至无法用短短几百字说清。所以我给燕倾写完番外,还加了个后记,纪念那逝去的,寂寞又完满的时代。   那时我是菜鸟,那时我无人问津,那时我面对的都是亲切支持,那时没有现今的诸多纷争恶意。   我怀念那时代如同怀念逝去的青春,我*那书如同*菜鸟的单纯。   燕倾是我出版的第一本无删节作品。除了错字病句调整,没有删除大型段落,只加不减,原汁原味。   此刻珍重捧出,渴盼她能被更多人接受,但望诸君懂我。 ☆、第三十四章 联手斗王   “咳咳……咳咳……”容楚袖子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皱眉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也咳了?啊,尚书大人,你不会有肺痨,传染了我吧!”   刑部尚书猛地一咳,险些呛到他自己——这回是真的。   容楚一边咳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向上走,东一摇西一晃,眼看就要撞到太史阑,太史阑唰一下跳开,大声道,“国公,注意脚下!”   容楚瞟一眼她一脸嫌弃顾忌的表情,暗骂一声臭女人。   容“痨病鬼”咳嗽着上前,晃着晃着就到了监察御史身侧,他喘息着,似乎想要找水喝,手指在案上乱摸,哗啦一下碰翻了桌上的签筒。   太史阑急忙道:“速速捡起!”和衙役们一起蹲下身捡签筒。   容楚咳得眼泪哗哗,手在半空意识乱挥,监察御史怕他扯坏手中的案卷,连忙站起向旁边一让。   此时太史阑还在蹲着捡签条,随即签条收回筒里放归原位。   没人注意到,一根签条,无声无息穿过椅面,微微露出一点尖角。   容楚瞟一眼太史阑,手缩回去,扶着案咳了一下,又走了,监察御史放下心,拿着案卷又坐回去。   “啊——”   一声尖叫,监察御史的脸瞬间扭成麻花状,唰一下站起来。   “签条!签条!”他嘶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什么?签条?”太史阑一怔,她本来就坐在主审台下,离两位主审最近,此刻第一个冲上来,一边扶住监察御史把他往旁边一推,一边手指在椅面上一摸,随即她诧然道:“哪来的签条?”   “椅子上有签条!戳了我!太史阑,刚才是你捡签条的,一定是你干的!”监察御史怒极大叫。   “大人。”太史阑慢慢站直,神情冷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虽然您官职比我高,可是随意污蔑朝廷官员,依旧是有罪的!”   “我的伤口在这里!”监察御史愤怒地摊开手,“我刚才摸到了签条!”   他手上鲜血淋漓,众人都一惊。   三公不太赞同地看着太史阑——他们也对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的立场感到愤怒,可官场就是这么回事,哪怕背后争得你死我活,都不能当面干傻事,太史阑如今想要逼走监察御史,干的这事就有点傻了,毕竟刚才签条是她捡的,签筒是她收的,就算她推到衙役身上,也有个监管不力伤害上官的罪名。   这时候她落到一点罪名,都可能对以后仕途发生影响,非常不智。   席哲有些失望的叹口气,觉得自己的看法还是没有错,太史阑虽强,但也失在太强,不知过刚易折,迟早要碰出问题来的。   太史阑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样儿,眉毛都没挑起。   “证据。”她道。   “我的血!”   “也许是你痔疮发作?”   “你……”监察御史紫胀着一张老脸,忍着疼痛抓住椅子一把拖出来,“看这签条……条……条……”   他舌头开始打结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椅子上——平平整整,除了一点血迹,什么都没有。   “签条呢?”太史阑问。   监察御史的脸几乎快贴到椅面上——他刚才跳起来的时候,明明眼角余光看见一根签条,穿过椅面,上面还沾着血迹!   他很确定那不是平放着,而是从底下穿上来,所以他才积极展示证据——椅子穿过签条,定有裂缝!   这是怎么回事?   见鬼!   “大人看来眼神不怎么好。”太史阑语气讥讽,“刚才案卷干干净净你非说脏,现在椅子什么都没有你非说有签条。”   监察御史茫然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沾着屁股上的血。   “御史大人受伤了,扶下去治疗。”大司马不由分说一挥手。   还处于迷茫惊悚状态的御史大人来不及反对,就被匆匆扶了下去,经过太史阑身侧时,他听见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对了,大人伤好了,别忘记自我弹劾一下你污蔑朝廷官员的罪责。”   ……   副审被迅速赶走,外头司空昱还在和康王纠缠,远远地康王眉毛倒竖,已经快到极限。   太史阑无辜地站在主审台下。   咳嗽声又响起,这回不是刑部尚书的,是容楚的。   “我怎么还在咳呢?我怎么觉得这里气息不对呢?这不是小事儿……咳咳。”容楚捂着嘴,靠向有点发呆的刑部尚书,“尚书大人,咳咳,我觉得吧,不能讳疾忌医,如果你真有个不好的痨病根儿,咳咳,这堂上的所有人都会倒霉,要么你今日交卸审案之职,改由三公或者太史大人主审吧?身体要紧,不可勉强。”   “我……”刑部尚书立即不咳了,坐直身体,端正脸色,道,“其实我……”   “哎呀这可不是小事。”章凝一个箭步窜过来,正色道,“虽然公堂严肃,除审案外大小事都该推后,但此事事关所有人性命,在场要员太多,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老夫也算医术世家出身,不妨先给尚书大人诊一诊。”   他不由分说,搭上了刑部尚书的脉,刑部尚书想要挣脱,容楚咳嗽着晃过来,把手腕往桌上一架,道,“章司空也给我诊诊。”   一边说话一边笑吟吟对刑部尚书瞟了瞟。   刑部尚书立即不敢动了。   章凝装模作样手指搭脉,却不肯浪费时辰,手指一搭,骇然道,“不妙!不妙!大大地不妙!”   刑部尚书身子一晃,一口老血险些喷在章凝脸上——不妙你个屁!老混账!   “如此不妙,赶紧换人。”容楚手一搭,已经一把抓住刑部尚书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拎起,抓在手里就往后堂送,“快,快,快去宣最好的大夫!对,还要记住隔离,没有特许,任何人不许接近尚书大人!”   他一边咳嗽,一边强盗一般把“疑似痨病重症患者”给抓走,尚书大人倒是想呼救,但是他的嘴给容楚捂住,天纪军又给纪连城带走,几个护卫根本不敢上来拦容楚,眼看着两人脚不点地,就出了公堂。   容楚经过太史阑身边时,太史阑对他点点头。   国公爷一偏头,好像没看见。   太史阑眼光立即唰地一溜,落在他脖子那个美妙的一半啃痕上。   容楚脸一低,危险地瞧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交汇,各自转头。   各自骂一句:别扭!   ……   容楚把刑部尚书也推走了,两位主审瞬间消失。   本来这二审还是应该三公参与,但是京中有令,刑部尚书主审,三公便做了陪审,至于太史阑,作为首告所在地主官,无论哪条律令也无法把她绕开。   “按照我南齐律法。”章凝眯着眼睛悠悠道,“主审不便,副审升为主审,副审不便,陪审升为主审,太史大人是此地主官,便由你来提取证人证词吧。”   此时自然不会有人异议,连乔雨润都一言不发,这女人一向知道审时度势,此刻居于劣势,完全便当自己不存在。   太史阑自然也不会推辞,迅速坐上主审位,惊堂木一拍,“马三,把你知道的一切,从实招来!”   她连例行的问名都免了,趁康王还没过来,速战速决。   马管家也机灵,反正该说的,之前都已经说过。   “草民马三,京中人氏,在丽京康王府任二等管家,专门负责收取及保管一切下属供奉……”   蓦然一声大响,车马奔腾声传来,众人头一抬,便透过大开的府门,看见康王的车马忽然冲过人群,以一种狂飙突进之态逼向昭阳府。   司空昱已经纵身跃到了一边,半空中衣袂飞卷,回首的神态有惊怒之色,显然他也很意外,没想到康王忍无可忍,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闯过去了。   车马轰隆隆直奔而来,眼看离昭阳府门还有几丈远,也没有停下的趋势,众人都露出怒色,章凝大骂,“什么意思!要将昭阳府门撞毁吗!”   太史阑脸色也不好看,因为她觉得,康王似乎已经怒火上头,不仅要将昭阳府门撞毁,还要将这里的人撞死一两个才痛快。   堂上的人已经基本都是他的对头,连乔雨润都算他政敌,这么冲进来真撞死一两个,他也会觉得上算。   何况他是被司空昱拦住车驾的,到时候扯个理由,说司空昱出手惊了他的马,他无法控制,这是意外事故,那么死的人也是白死!   心念电闪,她霍然站起,大叫,“把人都给搬出去。”   人影连闪,本来要去拦住马的两边护卫,听令而来,于定雷元等人,一手夹一个老头子,向外便跑。   “哎哎你们干什么!”章凝大叫,“去拦车啊,拖我们走做什么!不会有事的!”   “让我自己走!”宋山昊挣扎。   “放开!有辱斯文!”席哲两脚乱蹬。   不管三公怎么抗拒,太史阑的护卫一向只执行她的命令,早夹着三公一溜烟跑出大堂。   太史阑没走。   她一抬头看见马车已经到了昭阳府门口,南齐这边审案,为了表示堂皇光明,都是大门四开,那宽度足够马车冲进来,此时关门也来不及。   她也不会关门,有人要冲毁今日公堂,那也得看她同意不同意。   太史阑跳下主审台,一把拎起马管家,“看见没,有人要撞死你!”   “啊啊……”马管家一回头,正看见马车奔来,剧烈的颤动掀开车帘,露出康王横眉竖目的脸。   “马三,你敢乱说一个字!”远远地有人大喊。   马三一个寒战,几乎要立即瘫下去。   太史阑一把拎起他,将一张纸拍在他脸上。   “不许听他说,我也不听你说!”她道,“给我写下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快!”   “他会撞死我……会撞死我……”   一把匕首冷冷地对着他眉心。   “你不写我现在就戳死你。”她道,“记住我们对你说过的话,生死一线,自己选择!”   马管家咬咬牙,蓦然直起腰,“我写!”   太史阑一把将他拎到一边书案桌上,那里纸墨齐备,“写!”   马管家立刻开写,虽然笔迹抖抖索索,开初几个字几乎不可辨认,但下笔如飞,速度竟然不慢。   在京都那种地方混久的人,都最会审时度势,此时他知道时间就是性命,写越快存活机会越大,顿时将生平写字速度提高三倍。   太史阑按着纸,一边转头看外面狂奔而来的马车,一边低头不住提示他。   “什么时候在哪里交割的那两百万两?是银票还是银两?”   “当时是谁交割给你的?特征?都说了什么话?”   “你事后怎么向康王禀报的?他说了什么?”   外头惊叫声喧嚣声一片,百姓们在马车过时纷纷狂呼走避,此刻又跟在马车后狂奔。   马车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昭阳府门前,前头的马一个纵跃,已经越过三级矮矮的台阶,直入府门!   啪一声车门被震开,现出康王的脸,他正惊惶大叫,“救命!救命!”   语气惶恐,眼神却微微弯起,眼神冰冷。   马车一路狂奔,车内物品早应该七零八落砸满他头,康王也应该坐不稳,然而此刻,他稳稳端坐在车内,车内的桌子架子乃至茶杯虽然歪斜,但无一倾倒。   很明显固定过了。   而车顶上,不知何时已经死死伏了一个黑衣人,壁虎一般紧紧贴着板壁,看样子是打算在最后一刻,救康王到安全之地的。   这马车十分结实,连马身上锦褥之下都披了铁甲!   果然早有预谋!   太史阑眼神一瞥即过,嘴里依旧在问马管家,“后来这两百万两怎么处理的?”   “太史阑,你想死吗?”康王的车驾一旦闯入昭阳府,后面没有百姓,他也不假装惊慌狂喊了,此刻头一抬,阴冷的声音传来。   太史阑理都不理,拖着马管家,又换了一个死角。   “银票当时保存在哪里?哪家的银票?”   马管家满头大汗,唰唰地写,他也想丢笔,也想逃生,他没有抬头,也感觉到铁马车森冷的腥气快要逼入鼻端,听那轰隆轰隆的声音,就知道如果给撞个正着,那必然血肉成泥,而主子的冷笑声就在耳边——他已经到了!   但他哪怕已经吓尿了裤子,已经手软,汗水已经迷了眼睛,也还是不敢停笔——太史阑就在他面前!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就像山压了过来,一把薄薄的匕首和她本人带来的震慑力,甚至超过了铁马车和旧主的压迫感。   “轰”地又是一声,马车已经驶过短短的青石道,直接逼入正对着府门的大堂,骏马扬蹄一跃,已经蹿上台阶。   咻咻的鼻息和深浓的铁腥气息,还有马车快速行进带来的风,已经逼到太史阑耳后。   马车冲来的方向,正对着太史阑的背影。   “在两百万两之前,你还在北严来人手中收过什么给康王的礼物?”   马车轰响,阴影覆盖太史阑,太史阑声音依旧稳定清晰。   忽然人影一闪,一人扑过来,手中寒光一闪,直劈太史阑后脑。   乔雨润终于出手。   “一共有几次……”太史阑低头看马管家写字,头也不回,蓦然抬腿向后狠狠一踢!   “砰。”   像是铁棍撞上肉体,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乔雨润一仰头,惨呼尖利冲口而出,身子却已经不可控制地向后直撞而去,一直撞出正堂,后仰着撞向驰来的马车。   眼看她就要撞上马车,然后滚倒在马车之下,血肉成泥。   “救我!”乔雨润心志坚毅,此刻依旧不昏,竟然还知道对康王马车上的黑衣人伸出双手呼救。   她知道此刻只有这人可以救她!   黑衣人只看向康王,康王微一犹豫。   这高手是他留着马上要救自己的,一旦救了乔雨润,很可能下一瞬就来不及救他,马车撞上墙壁他逃不出也会被撞伤!   想到这他立即决然摇头。   黑衣人没有动。   乔雨润一眼瞥过已知没有希望,这女人素来心狠,半空中霍然团身。   她腿骨已经被太史阑的铁腿踹裂,身子这一团,顿时痛得她几乎晕过去,乔雨润狠狠一咬下唇,死命忍住。   砰一声她后背撞上马车,随即被马车冲力一弹,滚到马车车轮下,刹那间乔雨润团身一滚,挤入两道车轮之间的缝隙。   她没有学高深内力,却也学了一手的逃生之术,身形灵便小巧,这么不顾疼痛死命一挤,居然真的挤到马车底下空隙处,随即骨碌碌滚到院子里。   马车还在向前冲,已经到了正堂门口,正堂正门是一排隔扇木门,都打开着,如果不硬生生撞碎,马车是很难冲进来的,此时已经是最后一段距离,马的冲力已经快要泄尽,速度慢了下来,那车顶的黑衣人忽然蛇一样游下来,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扎入马臀。   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冲出了最后一步。   “哗啦啦”一片乱响,大块木头被撞得四散迸射,吱吱嘎嘎的碎裂声里,马车悍然冲进正堂!   正堂就那么大的地方,马车冲进去,随便一两个来回,想挤死谁就挤死谁!   几乎是瞬间,正堂里凳子翻倒桌子倾斜匾额落地柱子损毁,被晃动的沉重的马车厢给撞得不成模样。   马车直奔太史阑后心去,马鼻子的热气已经已经喷到太史阑的后心!   “容楚!”太史阑仰头大叫。   人影连闪,一条黑影踩着马管家脑袋过去,跳上了马头。   一条人影扑向那个黑衣人。   还有一条人影,燕子一般掠过来,珍珠色衣袍一闪,人已经到了太史阑上方,一手抓住太史阑,一手抓住马管家,顺手还抓了一盒印泥。   “咴——”马一声长嘶,脖子仰起,脖子上肌肉块块跳动,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周七骑在了它身上。   “下去!”赵十三立在车顶上,一脚把那黑衣人踹开。   容楚从梁上倒挂下来,一手搂着太史阑,顺手把右手提着的马管家往车顶上一放,太史阑一直紧紧抓着供词,顺势往车顶上一铺,啪一声把印泥掷了下来,喝道:“画押!”   马管家瞬间逃生,天上地下,云里雾里,眼睛还在画圈圈,蓦然听见这一声,下意识手指在印泥里一蘸,按在了供词上。   “很好。”容楚一笑,一把抓起他,往后堂一扔,自有人接住。   这主仆三人几个动作行云流水,配合无间,也就是一霎功夫的事,底下康王还没反应过来,刚扒着马车车窗站起身想要看个究竟,又连声呼喝,“来人!来人!”   太史阑抓起供词,容楚手一垂,将她往下放了放,随即抱着她,从康王马车车窗前一荡而过,荡过车窗时,太史阑唰地把供词一展。   鲜红的画押,在康王眼前嚣张地掠过……   康王的眼睛瞬间都觉得要被刺瞎……   “狂徒——”他一声大叫,却不敢追出车窗,反而头一缩缩了回去,随即砰砰几声,他把窗子给关上了。   他这马车是特制的,门窗都可以从里面密封,他正是因为等这马车完工才来迟了一点。   门窗一关,好歹太史阑那个女疯子再杀不了他!   果然,下一瞬,太史阑由容楚抱着,唰一下又荡了回来,这回手中已经多了一枚匕首,刚才她要拿起供词,没空去拿匕首,等她拿出了匕首,康王已经聪明地做了缩头乌龟。   太史阑有点扼腕,却也不太扼腕——杀康王,她很想,但前提是,不能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现在,确实不是好时机。   一大队康王护卫此时才冲进来,纷纷合力将马车拉了出去,康王在马车里一声不吭,护卫们也一声不吭,就好像刚才那般狂猛的冲势根本不存在,也好像也没看见此刻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正堂。   太史阑也不阻拦,拿到供词就是她赢了,之后她昭阳府的修缮银子,少不得要康王出。   当然要狠狠地宰。   她是被容楚抱着倒挂的,此时脚尖蹬蹬他,示意可以放下她了。   容楚就好像没感觉,直到她蹬出第二遍,容楚双臂一张,她大头朝下坠落。   太史阑也没尖叫,闭起眼睛。   下一瞬她还是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   她鄙视地撇撇嘴角——这家伙气还没消呢?还在怪她为邰世涛误会他呢?有种把她扔下来不接呀。   此时外头一片喧闹,三公提着袍子,怒火冲天地奔了出来,外头司空昱也冲了进来,西局的探子扶起了乔雨润,乔雨润狰狞着脸死死盯着康王的马车,纪连城刚从后院出来,愕然瞧着前头,不明白昭阳府正堂怎么忽然就满目疮痍。   乱,一片的乱。   然而有样定心的东西在她怀里。   太史阑站在一地废墟上,慢慢伸手入怀,摸了摸那张冒生死之险得来的供词。   满目皆敌又如何?敌人势大又如何?主审都是康王的人又如何?康王亲临阻扰又如何?   她终究是办到了。   身后有熟悉的气息,芝兰青桂,馥郁又清越,这个别扭的家伙,从云台山回来一直怪怪的,似乎在生她的气,但无论怎么生气,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总在他身后。   所以她敢停留于危险之中,是因为知道他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一声呼喊,他会来。   她忽觉温暖,反手捏了捏他的手掌。   他似乎要躲,但没有躲,顿了一顿之后,也捏了捏她的手指。   指尖对上指尖,心和心最近的距离。   她翘起唇角,亮起一抹比日光还惊艳的笑容。   ==   看似闹剧,实则风波跌宕的一场审案,属于昭阳城权限范围的最后一场过堂,终于结束。   案件的性质之后已经有所改变,公审变成密审,马管家的供词,使康王受到的指控进一步敲实,这位康王府的二等管家,平日还负责对下联络,司库管理,掌握着康王府不少机密。   马管家将北严张秋等人受康王指使,和龙莽岭盗匪勾结,专门盘剥西凌等地的行商,以及在事情泄密后杀通城盐商全家灭口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这位马管家也证明了,那两百万两银票确实存在,是北严张秋给康王进上的寿礼,顺带还揭出了康王其他一些贪贿事宜。   太史阑也找齐了原北严河泊所的僚属,以及当初负责沂河坝整修攻城的北严工造局人员,河泊所当初关于沂河坝的实地侦测数据已经都被烧毁,但当初负责侦测的人还在,他所侦测出的数据,和历年来沂河水位一对比,已经很明显地能看出沂河水位早已达到历史最高点。在这种情况下,当初的河泊所大使金正还当作不知道,实在罪恶深重。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工造局人员表示,当初上头有命令,沂河坝不需要大肆整修,根本几乎没动用朝廷拨付的银子,而是随意寻了几个大户的晦气,将人家打入大狱,没收人家家产充公,拆了人家园子,得了的钱和木料,砖头,拿去象征性修了修沂河坝,那一千万两朝廷拨付的银子,除了五分之一上贡给康王之外,其余去向不明。   所谓不明,太史阑知道,想必填补了某些人的空缺,或者充实了某些人的小金库,听说张秋本人就有庄园五处,占地连绵美轮美奂,他这个一年一百四十两俸禄的四品官,哪来的钱?   当然这就不用她操心了,这起盐商灭门案里拖出来的各种隐案秘案,哪些需要大办,哪些需要小办,哪些需要封存,哪些根本不必办,三公想必比她还清楚。   她能做的,是掀开那一层谁也不肯掀的面纱,把康王的嘴脸,给某些人瞧一瞧。   听说宗政太后生性多疑,最恨人隐瞒背叛,康王干这些事儿,总不会告诉她吧?她如果知道信重的人干出了这么些事情,就算不愿意成全她太史阑,也要狠狠教训一下康王吧?   康王一旦被处罚,短期内不能再插手朝局,朝中清流便有喘息的机会,而西局乔雨润野心勃勃,也会趁机扩张势力站稳脚跟,打压康王势力,康王必然不肯,西局两位大佬肯定会引起纷争,内部动荡是毁灭一个机构的第一步,太史阑等的,就是这一步。   同样,康王气焰稍敛,朝局也会因此变动,这是三公乐见其成的事,这个局面他们想了很久,却苦于没有好的契机,未曾想最后,竟然是一个女子,一个官场新丁,天不怕地不怕,执剑而来,一把挑开了王者的面具。   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人证物证案情推断都非常简单,难就难在有人告,以及如何告那两步,之后的事情,不过是将证据尽量搜集,等待最高掌权者的裁决罢了。   本来应该还有个人证,那个西局的太监,太史阑一心想把西局也扯进来,可是乔雨润就是比康王滑溜,那个特征很明显的西局探子,已经找不到了。   这次审完后,三公也不通知刑部尚书和监察御史,立即将案卷封存,连同他们的处理意见和密奏,专人快马密线直送京城。   同时三公遥控在京所有清流,以及御史台的大部分御史,对康王展开了高密度大面积全方位的弹劾,弹劾奏章如雪片一般飞上凤案,天天堆在宗政惠的床头。   三公和太史阑商量,弹劾和密奏都绕开了西局,一方面证据不足,擅自提起只会引起对方反咬,另一方面西局和康王不同,太后信重康王,但毕竟康王是当朝亲王,太后对他有顾忌存在,内心深处,未尝没有想适当钳制他的意思,但西局却是太后一手创办,是她为了巩固权力而设置的机构,真正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动康王她也许还觉得有必要,属于朝争。动西局,那就是公然和她做对了。   太史阑也无所谓——不就一个南齐东厂么?谁见过这种神憎鬼厌的秘密机构能长久的?   她是那种干了事儿就不后悔,只需要努力做好一切,最后没达到预期效果也无所谓,大不了下次继续接着干的人,所以案子已经捅了出来,她也就不再挂心,倒是开始有点挂心某个傲娇的人。   某个傲娇的人,从云台山回来后,就一改常态,不黏她也不找她,在自己院子里种花养花,清心寡欲得好像个和尚。太史阑最初觉得很好,清静;随即觉得那啥,有点不习惯,再然后觉得哼,傲娇;再然后,她某天早上起来,摸摸脸,下意识又对窗外瞧了瞧,外头回廊空荡荡地没人,一个风铃有点寂寞地响着,这风铃她瞧了半晌,才想起似乎也是他前阵子飞鸽传书让人送的。   大老远送风铃,如今人就在面前,却让风铃在那空响,这是要闹哪样?   太史阑坐在那里,面对那风铃,小眼神阴阴沉沉的,有杀气。   这杀气渐渐弥漫开来,导致侍女不敢上前伺候,导致司空昱再次被拒之门外,导致景泰蓝被赵十三抱着来撒娇卖乖,景泰蓝被她留下来了,赵十三她却瞧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脚踢出门外。   赵十三哭天喊地找正牌主子哭诉,正牌主子正在浇花,听完赵十三苦大仇深的控诉,点点头,拍拍他,把水壶递给他,赵十三心花怒放——主子终于不傲娇了,要去找太史阑卖萌了!主子真是的,帮太史阑拿到了证词,多大功劳啊,也不趁机表表功促进促进感情,还在这别扭,这下好了,终于转性了……他想着高高兴兴,一转头,才看见他家傲娇主子淡定地睡觉去了。   赵十三哭了……   这种诡异低迷气氛在让众人苦熬到第五日时,才似乎有了转机。   第五日,宫中回复来了。   旨意直接发到昭阳府,三公带着西凌所有官员接旨,住在西凌总督府的三公急急赶来,心中纳闷为什么旨意会发到昭阳府?   待见到传旨人,众人又是一惊,来的竟然是李秋容李公公。   南齐朝廷上下都知道,太后最宠*康王,但是最信任的人却是这位李公公,这位公公原本就是宗政家的人,为了保护太后,净身入宫,几番周折,在进宫的初期,宗政太后那时还只是个小才人,无法将这位自家人调到身边,这位李公公在性子最暴戾难缠的孙贵妃宫中呆了两年,很吃了些苦头,第二年孙贵妃暴毙,宗政惠受了些牵连,被发到冷宫一段时间,这李公公当时也作为贵妃宫中保护不力的有罪宫奴,发往冷宫,这两人才得以聚首,之后李公公在冷宫里护着他的小主子,一步步走出冷宫,走向景阳殿,直至最后,走到龙帐凤帷的权力最高点。   之后宗政太后纵横后宫,掌握凤印,其后一直有着景泰朝这位大太监的影子,传言里他武功也深不可测,这样一个人,连三公平日见了,都客客气气。   所以今日竟然见到李秋容亲自出京来传旨,众人都吃了一惊。   橘皮老脸的李秋容,眼睛虚虚地从室内掠过,在太史阑身上落了落,才神色不动地打开旨意,一一宣读,第一份是对这件案子的批复,盖了玉玺凤印的旨意上,对三公乃至太史阑都做了口头嘉奖,却表示此等大案,牵扯太多,不可偏信一家之言,着令将所有人证物证押解上京,太后要亲审此案。   旨意中同时命令康王也回京待审,并派了一队御林军来“护送”康王回京。   两份旨意读完,众人都领旨,这样的结果预料之中,宗政太后是不会仅仅因为这些控告和弹劾就立即给康王处罚的,但她取消了康王代天巡守的旨意,又不用西局,而是让御林军“护送”康王立即回京,说明这位皇朝女当家人,已经真的生气了。   李秋容毫无表情读完前两份旨意,拿起了第三份旨意,眼光在室内一转,神情似笑非笑。   他那表情落在所有人眼底,大家都觉得心中一紧。   随即李秋容将第三封旨意在手中抖了抖,淡淡笑道:“晋国公何在,如何不出来接旨?”   众人都一惊,没想到这第三封旨意是给容楚的,李秋容既然这么开门见山地问,那自然是已经确定了容楚在这里,难怪宣旨不去西凌总督府,而是奔往昭阳府,原来是要将容楚堵在这里。   一阵沉默里,在角落的太史阑召过赵十三,低声问,“好端端地怎么找容楚?她要搞什么?”   “你还不知道哇。”赵十三满腹委屈地道,“主子是甩掉太后旨意出京的。太后要他到南方巡察,他没理,抛下传旨的太监就跑来了,这下好了,太后竟然派李公公来了,看样子是要追究主子的逃旨之罪。本来呢,哪怕人人都说他在昭阳,但李秋容见不到他人,都不会有事儿。但如果他今天被李公公堵在这里,只怕立刻便要领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和康王殿下一起押解回京了。”   太史阑默然。赵十三斜瞄着她脸色,扁扁嘴继续道:“一起押解回去也好,省得在这里被某人误会,看某人脸色。嗯,两辆囚车,面对面坐着两个生死仇敌,不知道是主子半路上能解决康王呢,还是康王半路上能宰了主子?”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说话,眼神沉沉的。   ……   后院里,容楚的那间屋子,行李已经打好,容楚一身装扮正式,坐在椅子上喝茶。   他对面还有一个人,背对着门口也在喝茶,穿着,发型,背影,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   周七守在门口,一脸的不耐烦,道:“主子,走咧。”   容楚不答,悠悠喝茶。   “再不走,给李秋容堵住了麻烦。”周七道,“宗政太后正生气呢,这是要拿你的错处,少说也给逮回丽京禁你足,你乐意?”   “我当然不乐意。”容楚眉毛一挑,斜着那行李,“我这不是包袱都打好了吗?人也安排好了吗?”   周七斜眼瞟了一眼那人,心想主子真是奇怪,明明知道被李秋容堵在昭阳府绝对会有麻烦,还在那不动如山,安排一个像自己的人做借口又怎样?真正面对一眼就看穿了。   “主子,”他皱眉道:“那快走啊,李秋容步子快,说进来就进来,到时候我拦不住,你们打了照面可别怪我。”   “谁要你拦?”容楚忽然笑了。   “啊?”周七愕然看着容楚。   “我还坐在这里,不是要等着你去拦李秋容。”容楚低下眼,碧清的茶水倒映他眼神深深,含着淡淡希冀,“我只是想知道,太史阑,她会不会,敢不敢,为我拦一拦李秋容?”   ------题外话------   晚上设定章节,看看菊花紧,还准备例行撒欢要月票的,回头一看留言区,深深地默了……   卖萌的、卖身的、卖肾的、卖艺的、撒欢的、写梨花体的、赋诗的、插草标吆喝的……   我瞬间感觉自己智商不必用了…… ☆、第三十五章 女霸王的第一次主动   太史阑会不会拦?   容楚在该走的时刻,冒险不走,想要看看太史阑,到底敢不敢悍然出面拦李秋容。   想要试试她的真正心思,想要知道她到底看什么最重,想要了解,那些自己给出的,她究竟如何在意。   前厅里,太史阑却还在沉思,一脸走神的样子,似乎对赵十三的话没什么反应。   赵十三瘪瘪嘴,心里为主子哀哭一秒钟。   “晋国公?”章凝很诧异地抬起头,“李公公看见晋国公了吗?我们没瞧见啊。”   其余人也嗯嗯啊啊附和——反正不管怎样,他们确实没瞧见。容楚在西凌本地官员来接应的时候,已经戴上面具,由龙魂卫保护着从另一条路自己去了昭阳府。   “没瞧见没关系。”李秋容淡淡道,“咱家也没打算劳动诸位大人带路,也就是个小小的昭阳府,咱家亲自去找,找到国公,和他说句要紧话儿,咱家也就回京复命了。”   “怎么可以让公公亲自找人?”大司马魏严道,“来人——”   “不必了。”李秋容一摆手,阻住了他的话,“昭阳府,以前咱家也来过,里头外头的人咱家都安排好了。多谢大司马关心。”   魏严被堵得讪讪的,原本他是想安排人带路,引着老李多绕几下,好让容楚得到消息及时离开,没想到老李有备而来,滴水不漏。连外头堵截的人想必都安排了。   “诸位大人。”李秋容忽然从怀里又掏出个锦囊,铺开在桌上,手指点着锦囊,道,“这里还有陛下以及太后对于此案的疑问,请诸位大人立即在此对此书函进行细致回复,稍后咱家回京要带回给陛下和太后阅览。”他又转头对太史阑道,“有些问题想必只有太史大人才清楚,请太史大人也务必留下立即答复。”   这下官员们想离开通知容楚也不能了,不知何时,李秋容带来的御林军已经将厅堂包围。   李秋容看看所有人都在,转身就往门外走,忽然太史阑站起身,向他走来。   章凝一眼看见,伸手就去拉太史阑衣袖,太史阑坚决地拨开他的手指。   李秋容站定,眯起眼睛,眼神很满意的样子。   他也在等着这一刻。   太史阑走到他身前,并不行礼,低头对他看看。   老李个子不高,被她这么一望,顿觉矮了半截。   老李还不动声色,他身边一个侍卫已经怒声道:“太史大人,你失礼了!在李公公面前,你怎可这般姿态?还不快行礼!”   “他四品,我四品。”太史阑平静地道,“行什么礼?”   “你!”侍卫怒声道,“李公公此刻代表太后,怎么当不起你一个礼?你是要藐视太后吗?”   “李公公此刻还在代表太后?”太史阑瞟他一眼,“那你怎么离太后娘娘站这么近,你是要藐视太后吗?”   侍卫:“……”   无语的侍卫哗啦啦退后三步,离开了李秋容身边。   “太史阑。”李秋容始终那副八风不动模样,眯着眼睛道,“你跑来就是为了和侍卫们斗嘴么?”   他到此刻才正眼瞧了太史阑一眼,对太史阑,位高权重如李公公,也是大名如雷贯耳,更因为宗政惠的关系,老李对太史阑又好奇又憎恨,先前绷着面子不肯多看,此刻人站在面前,老李的眼光,终于忍不住,探照灯似的扫了一遍。   扫完他立即收回眼光,心中瞬间充满了对容楚的鄙视。   正经美人不要,要这么个不知男女的!那还不如找个太监!   “自然不是。”太史阑接收到他充满鄙视的目光,毫不在意地对他扯扯嘴角,“我来是为了向公公行礼的。”   说完她当真弯了弯腰,倒把老李搞得一愣。   太史阑腰弯下去却不直起来,半弯着腰,闷声道:“李公公,咱们是平级,好歹你也得回个礼吧?”   一边说一边她就顺手去按李秋容的肩膀。   李秋容可不愿意被她碰到肩膀,身子一侧,也象征性弯了弯腰。   他这一弯,太史阑忽然对着他低下的脸,手一摊。   “李公公,”她道,“你瞧瞧这东西有意思吗?我怎么看不懂?”   李秋容一低头。   就看见一张纸。   有点皱,白纸黑字,上面似乎是个药方。他看见药方第一排的第一味药物,心中便一震,正要仔细看清楚,太史阑手一握,收了回去。   “我想去查查药典。”她眯着眼睛道。   李秋容慢慢直起身,盯着她的眼睛,半晌,点点头,“那你去吧。”   太史阑一句废话也没有,转身就走。   三公瞠目结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太史阑逼开了侍卫,和李秋容相对鞠躬,两人都背对众人,只有李秋容才能看见她掌心的东西。   太史阑走出去,李秋容阴恻恻对三公笑了笑,道:“劳烦三位大人,咱家等会回来。”说完也跟了出去。   三公对视一眼,都道:“糟了!”   ==   太史阑在前面走。   李秋容在后面跟。   两个人身边都没人,李秋容是皇宫第一高手,自然不会在意太史阑,而太史阑的护卫,虽然想上来保护,但已经给御林军拦住。   太史阑就好像不知道老李在后头跟着,一路往后院书房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打了个手势。   远远跟着她的苏亚立即转身,提前进入后院。   后院里容楚坐在桌前看书,姿态闲散,不时拈一颗葡萄,雪白的手指缓缓剥开深紫的果皮,红唇白齿咬开碧绿的汁液,这一幕是很美的,可惜那些热锅上蚂蚁般的护卫们,没人懂得欣赏。   “主子,走吧!堵住了您就要获罪了!”   “再等等。”   容楚微笑,舒舒服服向椅上一靠,任凭周七黑着脸,瞪着眼。   哪怕护卫们都恨不得把他抬起来往马上一扔,立即把他一阵风般地兜出昭阳府,他还是不急不忙,似乎不等到太史阑的动作坚决不罢休。   人影一闪,赵十三溜了回来,还没进门,就兴冲冲地道:“主子,主子,太史阑拦了呀!拦了拦了拦了呀!”   周七吁出一口长气,容楚慢慢放下手中的书。   一瞬间他似乎想笑,但终究也没有笑,只是眼睛微微弯起,这一刻的眼神越发水光荡漾,晶明灿亮。   护卫们直勾勾地瞧着,觉得此刻似笑非笑的主子美得惊人。   “总算……”容楚今日的话总是半吐半露,说了半句也便停住,又是一抹醉人的笑意。   他自顾自笑了一阵子,才想起来问:“怎么拦的?强硬地拦吗?那你为什么不在面前保护她?争执起来伤了她怎么办?”   赵十三对天翻了个大白眼。   难伺候!   “没看出来她怎么拦的。”他悻悻地道,“甚至也不知道算不算拦。”   “嗯?”   “她就过去对李公公行了个礼,然后忽然李公公就许她走了,然后她就往后院来了,然后李公公也跟着……不知道她要玩什么花招。”   容楚皱起眉。   他知道太史阑有勇有谋,凶悍也来得,奸诈也不少,原以为对着刀枪不入天生敌意的李秋容,太史阑唯一的办法就是强硬地拦,拦住一会儿然后通知人报信,他自然会迅速避开以免给她和自己带来麻烦。不过看现在她的打算,她似乎并不打算直接和李秋容撼上,这女人,又想搞什么把戏?   他想了想,挥挥衣袖,对面,他那个替身恭顺地站起身来。   “你站到那边竹林去。”容楚吩咐道,“就是一进园子就能看到的那个林子。”   “是。”   让替身站在那里,是为了耍耍老李,万一太史阑没拦住,就让他捉住这个“容楚”吧。   到时候谁说看见他容楚都没用——你看走眼了!   容楚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真要想躲,有的是办法,现在出去,外面一样有老李的人盯着。   抬头遥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书房方向,容楚微微一笑。   “你到底,要怎样整老李呢……”   ==   太史阑在回廊上走了一阵,忽然道:“肚子痛。”   随即也不等李秋容回话,大踏步去了回廊下园子里的厕所。   李秋容眉间憎厌神色一闪而过,拢着袖子,立在廊下似乎在看风景,眼角却紧紧瞟着茅厕。   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堵容楚,和抓住容楚小辫子相比,现在太史阑手里掌握的那个东西,才是他必须要知道的!   如果他猜的不错,真的是那东西的话,那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留!   李秋容注视着园子里的秋景,葳蕤华彩的艳色照耀不进他的眼眸,老太监眼神里,满是阴恻恻的杀气。   还有三分疑惑。   疑惑太史阑是蠢笨还是太过大胆,是不知内情贸然行事还是行事天生无所顾忌,她难道不知道手中的东西何等要紧,不知道这样亮给他是找死?可如果真的不知,她又怎么知道凭这个东西来引起他的注意?   李秋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不过就他对太史阑的了解,他觉得这个女人胆大到疯狂,做些傻事也不奇怪。   李秋容静静等着,并不怕太史阑玩什么花招,现在整个园子都在他的呼吸之下,他甚至知道太史阑并没有真的解手,但也没有做别的事,就是在茅厕里呆了一会儿。   李秋容唇边浮现一抹冷笑——不管你想玩什么花招,在绝对强横的武力面前,都没有用武之地。   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太史阑出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走路,前面拐过一个回廊,就是后院书房了。   书房门紧紧闭着,所有的下人已经驱散。   太史阑推开门。   李秋容紧紧跟在她背后,就算里头有暗器射出来,先被射中的也是她。   里头并没有暗器,也没有想象中的高手,四面空荡荡的,一道帷幕拉开在正中。   帷幕后似乎有人,呼吸粗重,武功似乎不太高。   李秋容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他艺高人胆大,并不顾忌任何暗手,一边运气护住全身,一边上前一步,哗啦一下撕开帘子。   帘子乍分。   帘后有人。   一个紫檀高椅上,坐着一个高髻蒙面妇人,她怀中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抬起脸,对着李秋容一笑。   “李公公。”他奶声奶气地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和母后等你很久了。”   李秋容瞬间如被雷击。   想遍了千种万种可能,也万万想不到这一幕——太后?太后不是在丽京宫中吗?皇帝?皇帝不是失踪了吗?   李秋容被瞬间打击得身子一晃,下意识往前一倾,想要看清楚眼前人。   妇人款款抬起手,手上八宝琉璃红宝护甲光芒一闪,刺得李秋容眼睛下意识一闭。   随即他听见皇帝笑眯眯地道:“李公公,扶着朕。”   长期宫廷训练习惯的李秋容立即伸出手。   然后他便听见“嘿!”的一声,似乎谁发出了吃奶的力气,再然后他便觉得腕脉一痛,再然后……   没有再然后了。   李秋容还是站着,眼神慢慢发直。   太史阑一个箭步上来,抓住李秋容血流不止的手腕,老李枯瘦的手腕上,生生给戳了一个洞。   “你这小混球。”太史阑骂景泰蓝,“这么大力气干嘛。”   “麻麻你不是说他武功高,轻轻戳也许没用嘛。”景泰蓝委屈地抱着人间刺。   他刚才那一刺,几乎把小身子都压了上去,把可怜的老李的血管都差点捅穿。   太史阑倒也不是心疼李秋容,要不是因为现在杀了他实在麻烦,她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这宗政惠的帮手,只是这洞给景泰蓝这猛小子捅太大,等下遮掩起来麻烦。   高髻妇人站起来,忙不迭地扯掉面纱,脱掉甲套,神情充满厌恶。   太史阑忍不住笑笑,道:“苏亚,扮起太后也挺有模有样的。”   苏亚“呸”了一声。   刚才太史阑上厕所,其实什么也不打算做,就是磨蹭时间,好让苏亚及时把景泰蓝抱过来,顺着另一条道进了书房,改装扮演太后娘娘。   以李秋容的身份和他所知道的内情,再没有比这个造型更对他有冲击力的了。   景泰蓝手中银白色的刺尖闪亮,太史阑接过来,调成天蓝色的,然后道:“你们避到后面去。”   接下来的一些事,她不想给景泰蓝知道。   苏亚抱着景泰蓝避到后面,景泰蓝在她耳边唧唧哝哝的道,“麻麻又要使坏了……我要和麻麻借这个刺儿。”   “干嘛?”   “刺她……刺她……”景泰蓝嘟起嘴,小脸上竟然满是怨恨,“我要刺她,让她告诉我,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苏亚转头看他,景泰蓝张大眼睛,忽然眼神里溢出惊恐之色,他似乎忽然想清楚了什么,小身子开始轻轻颤抖,越抖越厉害,连牙关都在打战,他抖抖地道,“她……她和乔姑姑……她们在……父皇……”   苏亚忽然一把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   “景泰蓝。”她抱紧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不要回想!”   景泰蓝僵硬着身子,半晌,慢慢抽噎了两声,忽然张开双臂,把脑袋往苏亚怀里一扎,再也不肯说话了。   苏亚抱着他小小软软的身子,感觉到他的颤抖还在继续,只觉得心痛,忽然想起景泰蓝刚才的神情和话语,一股同样的惊恐不安从心底泛了上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回头对太史阑看了看。   太史阑在让老李写字。   蓝色的刺尖在肘弯刺过,“吐真”的效果正在发挥,来自神秘民族的神秘药物,天下任何高手都不能抗拒,区别只在维持时辰长短而已。   书房里刚才为了营造虚幻效果,焚了香,淡淡的白色烟气里,太史阑像个女巫一样,坐在李秋容的对面。   桌上纸墨齐备,一叠厚厚的纸堆在李秋容面前。   “告诉我宗政惠的事。”她道,“从她进宫之前,一直到现在。”   李秋容似乎有点茫然,这问题太广泛,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太史阑想了想,决定换个逼供的方式。   “你记忆里关于她印象最深刻的事?”   “关于她最惊恐的事?”   “她第一次向你求助是为什么事?”   “你为她做过的最亏心的事是什么?”   “她心里一直有什么样的想法?”   “她肚子里那个孩子,你怎么想?”   “她对皇帝,以及现在肚子里那个孩子,怎么想?”   “你最不赞同她的事是什么?”   “她让你觉得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她自己最得意的事是什么?”   ……   很多问题,每个问题都单独一张纸,李秋容有时候答得很快,有时候却下笔踟躇,更多时候他甚至不想写,呈现出烦躁和抗拒的状态,让太史阑吓一跳,还以为人间刺失去效用。   那些李秋容即使在被迷惑状态,依旧下意识抗拒的问题,都必然是隐藏在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想起或面对的事,比如那个“你为她做过的最亏心的事”比如“关于她的最惊恐的事”。   这些问题回答时,李秋容大概处于混乱和清醒的拉锯战中,残存的清醒意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回答,而人间刺强大的药力则在逼迫他必须回答,这使他的回答支离破碎,语无伦次,不多读几遍,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是太史阑看懂了。   她一张纸一张纸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看李秋容写下来,那些字眼也似一刀一刀刻在她心里,刀尖冰凉,带着杀气和血气,狠狠地从那些黑暗的往事里戳出来,刻在她眼前,她这么强大岿然至冷酷的人,也不禁一次又一次,激灵灵打寒噤。   李秋容写下的很多事,太可怕了。   皇宫……太可怕了。   受TVB狗血宫斗剧的教育,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宫是天下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太史阑不看宫斗剧也知道一二,历来有等级的地方就有争斗,这是常理,可是当她穿越,当她真的面对宫廷里赤裸裸的黑暗和杀戮,她依旧觉得,小说或电视剧永远都是艺术加工,真实,才最可怕。   这些纸张,随便一张传出去,都会引起一个国家的动荡。   太史阑手按在纸边,问题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心中还有一个问题,盘旋不去,她却在犹豫。   太史阑一生很少犹豫,偶有犹豫,都是那些她认为婆婆妈妈的事。   比如,感情。   沙漏在飞快地漏着,时辰不早了。   太史阑瞟一眼屋外,感觉到头顶高来高去的风声,也不知道是容楚的哪些护卫还在悄悄保护她。   想到容楚,她抿了抿唇,有点恼怒——这混球,最近真的不理人了!   不就是有点误会他了么!   不就是心疼世涛么!   他让世涛做那危险的活,一次次在她眼皮底下受苦,还不许她心疼了?   她不知道他另有安排因此发怒,他傲娇个啥?   傲娇,傲娇,鼻孔朝天傲娇,傲娇你妹!   恼怒完了又觉得郁闷——哎,男人傲娇怎么办?   要哄吗?   她想了想,没想出具体的处理办法,这些事她还真没个范本来照着学,现代那一世那些*情指南婚姻宝典她从来当个屁,鼠标滑过去也绝对会绕开。   每个人性格不同,处境不同,遇见的人和事不同,哪来的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宝典?   哎,要是大波在就好了,她倒是个情*万事通,或者她该知道怎么对付男人的傲娇?   太史阑想了一下,摇摇头,不对,大波就算有办法,也肯定是那种投怀送抱轻薄调戏*笑话之类的玩意,还是不适合她。   她在这里忽然走神,脸上的表情一会儿苦恼一会儿狰狞,李秋容呆呆坐在她对面,眼神定光。   好一会儿太史阑才收敛心神,鼻子里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抽出一张纸。   “最后一个问题。”她道,“容楚和宗政惠……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问完她飞快地把纸一推,也不去看李秋容怎么写,倒是李秋容皱起眉,似乎有点犹豫,半晌才写完。   太史阑又磨蹭了一会,才拿过来一看,随即眉毛高高挑起,发了一阵呆,将那张纸一折,收进怀里。   剩下的写满要命信息的纸,她翻了翻,把一些最要紧的,根本不能被任何人能知道的都小心收起,只留了一张在外头。   然后她收回人间刺,拉开椅子,坐在李秋容对面,等。   大概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李秋容咳嗽一声,抬起头来,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清明里,还有几分疑惑。   中人间刺导致的思维短暂空白,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是高手还是会有感觉的,比如容楚,比如李秋容。   他抬起眼,看见屋内烟气袅袅,太史阑姿态悠闲地坐在他对面,不由皱了皱眉,心里有种诡异而不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发现手腕上的伤口时,更加明显,他盯着那伤口,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造成的。   “你怎么在这里?”他想了一下,并没有询问伤口的事,道,“你刚才拿的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太史阑一脸平静。   李秋容斜眼瞄着她,森然道,“太史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不敢杀你?”   “是。”太史阑毫不犹豫地答,顺手将一张纸哗啦啦在掌心翻着。   李秋容给她气得脖子一梗,青筋都爆了出来,抬手就要拍桌子,手还没抬起来,太史阑哗啦一下将纸一掀。   “刚才听李公公说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怕自己忘记,我还请李公公记录了一遍,李公公要不要看看?”   她将纸平平推了出来。   李秋容头一低,看见上头宫廷秘辛,眼神一直,满头的汗哗啦一下浸了出来。   “这故事很有意思。”太史阑道,“我已经命人去刻版,收藏在我的密室里,不知道到时候誊印出来,会不会成为一本畅销书?”   “太史阑。”李秋容手指都在发抖,却仍然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呼吸,“咱家不明白你的意思。”   “公公不需要明白。”太史阑淡淡道,“我只是请公公看看这故事值得刻印么?”   “如果有人不怕死的话,或许可以。”李秋容垂下眼睛。   “匹夫一怒,血流三尺。”太史阑道,“公公是想效仿匹夫?不过你眼前也有一个匹夫。匹夫一怒,故事满城。还是情节曲折,人物鲜明的当朝皇家故事。”   “太史阑。”李秋容又沉默了好久,才一字字道,“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公公想必知道的秘密太多,不吐不快,而我看起来比较值得信任,所以公公和我一见如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太史阑的表情像在探讨。   李秋容险些给这话气得翻白眼。   室内气氛沉默下来,李秋容阴沉着脸不说话,太史阑无聊地转着笔。   她就坐在李秋容对面,不遮不掩,李秋容盯着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机会顺手拍死她,拍死这个让太后烦心,也让自己郁闷的女人,可是一万次想来想去,依旧不能。   而且他也开始觉得恐惧——这个女人到底用什么办法,竟然从自己嘴里撬出了秘密?   行走宫闱多年的老太监,在那黑暗幽深宫廷中蹑足无声,见过太多秘密,参与过太多深潜的计划,如果不够嘴紧,不够忠诚,早已是金水井下白骨一堆。   他连梦话都不说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在这样青天白日下,敌人府邸中,最不可能的情境里,发生了最不可能的事。   他终于抬头,再次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就这个平凡的女人,一次次令太后惊讶,生气。别人不知道,他知道那些夜里,宗政太后强撑着回宫之后,多少次半夜发狂,赤足而起,将身边可以摔的东西统统摔碎,再站在锦绣华毯之中,披发痛哭。   那些深浓的夜里,宫女都远远避开,只有他陪着她,看尽她的燥郁与泪水。   他曾不以为然,以为这女人不过运气好,以为她不过是仗着容楚相助,然而今日,他忽然觉得,也许她,真的是宗政太后最大的敌人。   她给他的不可掌握感,恐惧感,不确定感,这王朝里只有容楚曾经让他感受过。   晋国公府里一场无声较量,让他噩梦了好几天。   如今这个女子,让他仿佛看见另一个容楚。   “说吧……”他最终疲倦地吐出口长气,下死眼盯了太史阑一眼,“你要什么?”   “我知道你对她很忠诚,要你放弃她或者背叛她,你会先不顾一切杀了我,再自杀。”太史阑唇角一抹讥讽的笑意。   李秋容默然,再次在心底承认,这个死女人,还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没什么要求,你回去。”太史阑淡淡道,“终生不得主动做对容楚,也不得对我下手。否则你写下的这些故事,立刻就会传遍南齐。”   太史阑有把握他会答应,李秋容对宗政惠呵护备至,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愿意让她陷入危境,所以她提个不算太过分,老李能做到的要求。   太史阑可不想逼死老李,因为李秋容不怕死,却会怕宗政惠没人保护,为了宗政惠的安全,他会忍辱求生。   而她握住太后身边人的把柄,将来用处才会更大。   “好。”果然李秋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随即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迈过门槛时,他微微一个踉跄。   高手是不会被绊跌的,皇宫第一高手,终于还是暴露了内心的惊慌。   太史阑坐在案前,转着笔,唇边笑意冷冷。   过了一会她拍拍手,对窗外道:“叫你主子别走了,没事了,老李回家了。”   又过了一会她站起来,皱皱鼻子,咕哝道:“做了好事不留名那是傻叉,雷锋还晓得写在日记里。”   她觉得当然不要做个傻叉,所以应该去找容楚,好好表功。   所以她就去找了。   容楚就住在昭阳府的后院,一个人占一个院子,经过他的院子要先过一个竹林,太史阑还没走近,就看见一身轻衣的容楚,面对竹林,负手而立。   夕阳光影如碎金,他一动不动的修长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   太史阑放慢脚步,想了想,打了个手势。   四面响起簌簌的声音,护卫们都悄然散去。   那人影一动不动,似乎毫无察觉,太史阑挑了挑眉毛,心想装吧,傲娇地装吧!   她放轻手脚走过去,走到他背后。站定。   角落里有人静静伫立,似笑非笑,等着瞧她的下一步动作。   太史阑又犹豫了一下,忽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抱住那负手而立的人的腰。   角落里有人“唰”一下跳起来,眼睛瞪大,露出后悔莫及神情。   “容楚。”太史阑又犹豫一下,才搂紧了他,感觉到男子身体僵硬,她叹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角落里有人捶胸吐血——啊啊啊我错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早知道她会这么主动,就不该将错就错想看她到底要做什么了……啊我错了!时间可以倒流吗!   “你气性真大。”太史阑脸贴着他的背,叹息着道,“死硬着等我道歉?嗯哼,那我就……”   她忽然觉得后脑一凉,眼前一晕,随即软软倒了下去。   她一倒,那被她抱住的男子也赶紧转过身来,一张脸乍看像容楚,仔细看却不是。   容楚则站在太史阑身后,一手接住他,一边瞪住那倒霉又好运的替身,怒道:“还站在这里干嘛?”   替身赶紧躬身离开,心里大呼委屈——不是你要我站在这竹林前装萧瑟装委屈的嘛!   容楚左右瞧瞧,没人,赶紧站回刚才那替身站的位置,把太史阑搁在背上,想了想,先从太史阑袖子里掏出人间刺,银白的刺尖轻轻刺了刺她的后颈,又将人间刺塞回她袖子,然后才一反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太史阑顿了顿,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   她睁开眼,面对的就是容楚的背,一切还和刚才一样,竹林翠叶斑驳,黄昏光影深深,容楚背对她无限萧瑟,她下定决心,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   一切如常。   可是似乎却有什么不对劲。   她皱起眉,仔细思索,觉得好像是自己把想说的话忘记了。   这种情况很诡异,因为她思维向来敏捷,很少会忘记该说的话。   她忘记了,容楚却不肯让她忘记,好容易偷梁换柱抢回了这个宝贵机会,如何肯放弃,他微微半侧身,反手揽住了太史阑,却又及时幽幽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提醒了太史阑,不禁皱起眉,道:“容楚,真不知道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   “太史。”容楚默然一会,才道,“我不高兴的就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不高兴。”   这话有点绕口,但太史阑立即明白了,贴着他的背摇摇头,“你觉得我误会了你,是吧?嗯,我确实欠你一个道歉,对不……”   她的脸蹭在他的背上,摇头时便荡漾出起伏和弧度,他的心也因此悠悠地荡着,唇边忍不住露出笑意,却又强自按捺住——难得的机会,难得的温柔的太史阑,且再多体味一刻,别太早惊破。   他转身,一抬手按住了她的唇,摇头,“别,我不是要听你道歉,男人也永远不必要求自己喜欢的女人对自己道歉。”   他一转身,两人的姿势便变成了互相搂着,太史阑有点不自在,想避开,容楚却抓住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腰上,两肘一夹,一副不许她逃开的姿势。   太史阑挣扎不掉,只好垂眼看他腰带,容楚低笑声响在她头顶,下巴摩挲着她的发,彼此都觉得痒痒的。   “不是要道歉,也不是生你气。”他靠着她头顶,慢慢道,“只是在想,太史,你藐视很多东西,但也看重很多东西。唯独感情,我不确定在你心中到底重量几分。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在乎但也有更多在乎,你在乎的,你会不顾一切地努力争取,但我担心,感情……不在你在乎的范围内。”   太史阑沉默了一下,头顶上,容楚在用下巴轻轻摩擦她的额,他最近微微长出了点青青的胡茬,擦在她额头上时,微痒,伴随着他芝兰青桂的香气,这是个干净而丰富的男人,每个动作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很难想象这么高贵的人,也会患得患失,问这样少年般的问题。   上位者予取予求,随心所欲,女人如衣服,隔了夜就要抛却,否则便要被同样地位的名流取笑。   在这个世界的名流的观念里,冲冠一怒为红颜固然是佳话,也只能用来点缀茶余饭后做个谈资,真要有谁为女人辗转反侧,那是一种自轻身价。   只有容楚。   只有容楚对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珍视。   她有些好笑,有些温暖,开始觉得,今天的主动其实也没那么难,男人啊,有时候真的还没女人懂得自信。   “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她闭上眼,道,“我为世涛的事和你发怒,说了重话,你从未见过我这样,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因为身世的原因,过于渴望亲情,而对感情,反而没那么热切。”   容楚笑,轻轻道:“我最欢喜你的一点就透,知我心意。”   “亲情和感情是两回事,我不会混淆。”太史阑摇摇头,“容楚,我冷淡,但不代表我拒绝。我向往亲情,也同样向往……*情。”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两人都似起了小小的震动,他开始微笑,而她眼神有点发直,想着这两个字的份量,忽然觉得有点心紧。   “想听见你这句话,可真不容易。”半晌容楚叹息着道,“太史,我还希望,你向往的,是我……”   太史阑不说话,手指在他腰带上捏啊捏——想套话?没门。就不告诉你。   “现在不说也无妨。”心情大好的容楚眉开眼笑地道,“只要你不对世涛啊还有谁啊的向往便行了。”   “和世涛有什么关系,真不知道你叽歪什么。”太史阑有点鄙视地道,“他是我弟弟,*护心疼弟弟,你想哪去了?”   容楚摸摸鼻子——不是我想哪去而是世涛弟弟会想哪去,今日你太史阑心胸坦荡,可是来自于你的过分关*会不会让那小子多想,比如亲情转化那啥啥的,给咱最后带来麻烦,那不是哭都来不及。   所以但凡有一丝萌芽,都要先扼杀。   “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他若有所思地道,“我忽然想起他为你操办选姐夫擂台的事儿,世涛年纪也不小了,他现在在天纪军里挣扎,也顾不上终身大事,可你我作为他的亲人,应该早早为他惦记上才是,你说呢?”说完笑看她。   太史阑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又口头敲定名分了——什么叫“你我作为他的亲人”,啥亲人,俺是姐姐,你又是啥亲人?姐夫?   她抬眼瞟着便宜姐夫,便宜姐夫笑得十分满足。   “我自然是要为他操心的,你有什么好的京中女子,也不妨介绍着。”太史阑轻轻巧巧便把便宜姐夫给排除了出去。   便宜姐夫也不生气,反而心花怒放——有太史阑这句话,世涛小子,没戏啦。   “那么。”便宜姐夫深情款款地道,“我代世涛感谢你……”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唇寻找着她的唇,靠得这么近,她的干净天然香气无所不在将他包围,呼吸间掠动的发丝撩拨得他心也痒痒,只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多体验她一刻温柔。   太史阑低着头,考虑是借位好呢还是踹他一脚好呢——这可是大庭广众,搂搂抱抱她不在乎,打啵……有卖门票吗?   她一低头,忽然看见了自己袖子。   袖子里露出人间刺银白的刺尖。   太史阑皱起眉——她的人间刺,一向是用一道皮筋绑在手肘上的,先前对李秋容用了后,她照原样绑好,按说她袖子长,人间刺不会露出来,就算露出来,也不该是银白的遗忘,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先前她调到吐真之后,并没有再调回来。   “遗忘”……   刚刚用过了遗忘……   谁用的?   对谁?   ……   “太史……”容楚深情款款低下头来。   太史阑忽然抬头。   “混球!”她眉毛倒竖,一脚踢在了他胫骨上,“容楚!刚才那个人不是你对不对!你骗了我的初拥!你这无良的大沙猪!”   “砰。”精虫上脑犹自销魂的容国公,被突然发难的太史阑,一脚踢到了旁边的枯井里……   ------题外话------   这题目好直白哦。   好引人深思哦。   非常让人遐想有木有!   结果很失望有木有!   标题党有木有!   木有!   这难道不是主动吗?   这难道不是女霸王的第一次吗?   这难道不具有划时代意义吗?   有第一次主动难道就没有下一次主动吗?   这次主动抱了,下次主动亲了,在下次不就主动那啥了吗!   啊!那啥!   想看吗?   不会写。   要学。   月底了,被撵了,告急了,菊紧了。有票的亲,给点票票交学费,我就去研究那啥怎么那啥。   握拳。   相信我。可以的! ☆、第三十六章 魔鬼教育   勃然大怒的太史大人昂首阔步地走了。   抱抱男人不可耻,诉诉衷肠无所谓,但是!某些人想要瞒天过海,必须惩罚!   太史阑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点柔情,结果先给一个陌生人享受了,顿时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暗示她根本就不适合谈情说*来着?   她大踏步而去,容楚半晌从井里爬出来,头顶上滑稽地顶着根草。   他的护卫就在附近,但没人敢来救援——谁也不敢保证撞到了主子狼狈模样将来会不会有后遗症,又或者在这个时候救援主子会不会引起太史大人更大的怒气?   容楚的护卫现在对太史阑的忌惮,可以说和对主子的不相上下——他们早瞅着这是未来女主子了,而且大部分都觉得这未来女主子一开始虽然各种接受不能,时间久了却能发现很多别的女人没有的好处,比如利落,比如不粘缠,比如独立,比如能保护好自己。   不像以前那三任未婚妻,娇滴滴的,第一任未婚妻扭个脚都叫人传话到国公府,希望国公去看她,结果国公没去看,但这千金小姐居然真的因为扭伤恶化,死掉了。   主子连死三任未婚妻,护卫们时间久了也很忧心,闲着没事聚在一起时也讨论,什么样的女子能牢牢霸主第四任未婚妻的位置,并坚持不英年早逝和主子白头到老呢?就在渴盼越来越强烈而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刻,太史阑出现了!   这是救星!   必须当神一样供起来!   护卫们都愁未来女主子太强大太冷酷,没啥他们用武之地,也没啥好让他们替主子献媚的,难得碰上太史阑欺负主子,顿时觉得他们的沉默也是一种态度,一定可以帮主子在太史阑面前博个印象加分。   啊,主子。   反正没水,淹不死,呆着吧。   周七蹲在一边屋檐上淡定地瞧着,还觉得主子爬出来太早了些,太主动了些,应该就在井里死扛着,装摔折了腿或者跌破了头啥的,有本事熬到晚上,太史阑再大怒气也不得不过来瞧瞧,凭主子的手段,这一瞧保不准就气消了,就心疼了,就你侬我侬了,正好夜晚月光好气氛好人又少,把白天没能干成的事顺利干成也未可知……   自己爬出来做啥?傻!   被骂傻的那个,一点也没在意自己护卫们那些无良的心态,虽说自己爬上来了,却也没爬出来,顶着一根乱草,趴在井沿上,越想越乐。   他乐的事,和护卫们相比,艺术性也没高到哪去。   他乐的是太史阑越来越女人了。   他乐的是她只在他面前越来越像女人。   他乐的是像女人不仅表现在那主动一抱,还在她后头的怒气。   那怒气叫什么?撒娇?恼羞成怒?女人小性子?总之那可是小心眼女人才有的行为,完全不是她平常风格。   她在他面前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鲜活,越来越放纵,脱开了旧事和身世的约束,是一个懂得娇嗔和使性子的纯女人,而让他最乐的是,这个逐渐鲜活的纯女人,是独属于他的。   一直以来,他*她的冷峻、强大,自立和霸气,觉得这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骄傲,*一个人就是成全和全面接受,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打磨掉她的锋利尖锐,让她学会温柔娇憨,雌伏人下。   那不过是千人一面的普通女子,太史阑天生光彩,不该为做一个普通女子而湮没她的独特。   让她完全地做自己,是他对她的珍视。   所以当她真的自然而然,展示出属于女子那一面的小性子时,他更*她这样只为他展现的独一份。   被踢到脏井里的国公心情大好,看这片不怎么样的竹林子都觉得是人间胜景。   乐呵了半天的容楚,跳出井,决定趁热打铁,去再次领略一番某人的小性子,对面屋檐上的周七倒挂下来,对着他连连拍脑袋。   国公愣了愣,随即白他一眼,想了想,对护卫手一摊。   周七顺手扔过一管药膏,挤出来是青绿色的一坨,容楚把那药膏涂在额头上,看起来额头就青紫了一小片,冒充脑震荡啥的挺逼真。   乱着发,青着额头的国公娇弱地去找肇事者了,周七盘腿端庄地坐在屋顶上,心想眼瞧着有戏,要不要再加把火?老夫人那天的密信又要求护卫们帮忙拉皮条了,还给介绍了京中一个出身清白的淑女,嗯,要不要拿去给太史阑瞧瞧,不过这个分寸很难拿捏啊,小醋怡情,吃大醋了可是会棒打鸳鸯的,唉,有点难。   秋日火辣辣的太阳下,晒得冒油的周七忧愁而严肃地替主子想着怎样拉皮条。   秋日火辣辣的阳光下,晒得冒油的三公忧愁而愤怒地,围在太史阑屋子外。   大司空章凝张着双臂,扑在门上在擂门,“哎,您开门呀,您倒是开门呀!”   大司马宋山昊皱着眉团团转,不时仰天长叹。   大司徒席哲冷着脸,坐在窗下,抓着一卷《义礼》,不时对里头读一句,还伴随一句半句议论,比如“君当以天下为先”“为上位者无私”之类的话儿。   不过不管三位大佬怎么鬼喊鬼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施之以威胁,那门就是紧紧关着,里头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夹杂着景泰蓝奶声奶气又愤怒的抗议,“不理你们!不理你们!就是不理你们!滚!滚!”   说来也奇怪,门其实只是关着,三位大佬护卫无数,只要召个护卫们一脚就可以把门踹开,但三人就是在门口耗着,愣是没进门一步,可怜宋山昊的红脸晒得冒油,都快成黑脸了。   太史阑踹完容楚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有些犹豫,脚下步子却没停。   三公看见她过来,都唰一下转身的转身,站起的站起,眼底射出惊喜和释然的光。   三公已经知道她逼走李秋容的事,三公听到消息不敢相信,还特意追到门口去“送”李秋容,其实也就是为瞧瞧到底怎么回事,结果瞧见老李神色恍惚,心不在焉,一脸被打击到的模样,对于不再寻找容楚,忽然回京也没个解释,只说有急事,随即匆匆走了。   三公啧啧称奇,别人不晓得李秋容的厉害和地位,他们可清楚得很,李秋容武功高,出身好,受太后信重,人还谨慎多智,掌握宫禁大权却从不轻狂擅权,三公想剥夺他权柄都没有借口,这样一个人,要做什么事也从来没不成功过,三公本来还在担心贸贸然冲出去拦他的太史阑要吃亏,没想到最后吃亏的竟然是老李。   这一惊,对太史阑更加好奇和佩服了几分——这个怪异女子,到底还有多少没拿出来的本事?   “太史阑。”章凝首先向她求救,“你来得正好,快,快,给叫开门。”   里头忽然没了声音,大概是景泰蓝趴在门后听,听见这句立即在里头摔东西,大叫,“麻麻不给开门!麻麻不给开门!”   太史阑站在门前,回望满头大汗的三公,“三位大人,为何不破门而入?”   三公对望一眼,宋山昊苦笑,“总要人心甘情愿。”   “我推开门,他就心甘情愿了么?”太史阑冷笑一声,转身,走到窗前,轻轻松松掀开窗户,爬了进去。   三公瞠目结舌地看着掀开的窗户——咱怎么没想到!   太史阑一进屋,那么淡定的人都险些吓一跳。   乱!   太乱!   满地的纸笔和书,乱滚的瓶子和垫子,床上的被褥被翻了一地,椅子和凳子都被拖开,顶到门上,门背后计有凳子一条,椅子一个,水盆一个,被窝三卷。真不知道景泰蓝小小力气,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堆垒起来的。   屋子里第一眼看不见景泰蓝,太史阑眼光向下一落,才看见屋子中央有个小小的被窝团儿,被窝团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他躲在被窝里呢。   看见太史阑居然是从窗户进来,他才探出脑袋,嘴角一撇,一个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的表情。   太史阑直接走过去,掀掉了他的被窝铠甲。   “有出息不你?”她道,“觉得不爽就揍人,再不爽拿出你的架子来,再不爽让逼你的人都去死。抵着门躲在被子里做什么?穿上被窝人家就不认识你了?你以为你是娘们?”   屋外竖着耳朵听的三公,砰一下撞到了墙。   “她就是这么教育……陛下的?”席哲直着眼睛问章凝。   “你不是说,陛下给她教得很好吗?”宋山昊在抽气,“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教唆陛下让我们去死?你确定她不会教出个暴君?”   章凝搓着手,脸上讪讪地,不住干咳,“咳咳,其实吧,怎么说呢,她满特别的,满特别的,你们别急啊,听下去,听下去……”   一个挂满干草的脑袋忽然凑过来,笑吟吟地道,“是啊,三公,莫急,听下去,太史阑自有她的办法的。”   三公转头,瞧了瞧那只一贯漂亮此刻满脑袋花花草草的家伙。   这谁呀?   啊,容楚。   咋混成这样了?   哟,脸上还有淤青!   哈,给太史阑打的吧?   这太史阑啥魔力,小的就听她的话,大的被打还在笑!   笑!笑啥笑!   一肚子气的三公伸出爪子,一把将凑近来的容楚推了出去,怒喝:   “别靠近我们!男人之耻!”   ……   男人之耻一点也不觉得耻辱地坐下了,和三公排排坐,四位朝廷大佬,听里头三娘教子。   太史三娘一点也没把外头四只尊神当回事,居高临下站着,看着她家小子。   小子抿着嘴,自己也觉得裹着被窝发脾气有点丢人,乖乖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住了她的腿,仰起脸道:“可是我今天没有哭,而且我有想办法把他们关在外面。”   太史阑摸摸小子干燥的眼睛,确实没有哭,以前之类的事情他总是要哭的,这是个进步。   孩子有任何进步都要及时夸奖,这是她的教育理念,她立即点点头,赞扬,“是,景泰蓝越来越有勇气了,你是怎么把他们关在门外的?怎么来得及把门给顶上等到我回来的?”   容楚回头看了一眼,三公开始咳嗽,默默低头——刚才他们趁容楚和太史阑都不在,想趁这个机会,把景泰蓝抱走直接带回京,章凝本来觉得这样做不大好,可是宋山昊和席哲都坚持,宋山昊认为陛下既然已经找到,而他们也要很快离开,怎么能不一起带走陛下?席哲则对章凝所谓“太史阑将陛下教得很好,或者可以相信她”嗤之以鼻,三公商量的结果,最终还是决定立即带走陛下。才有了这“逼宫”一幕。   虽然三公理直气壮,不过此刻被容楚这一瞧,顿时也觉得心虚,好像当人家父母抢人家孩子是有点不地道?心虚完了回过神忽然又觉得愤怒——喂,你容楚瞧什么瞧?鄙视什么鄙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用这种儿子差点被拐卖的表情来瞧我们?你谁呀?再说咱们,咱们心虚啥呀?   愤怒且觉得自己也变得莫名其妙的三公,再次怒而推出容楚,“让开!男人之耻!”   把男人之耻再次挤出去后,三公想到马上要听到的控诉,顿觉一世英名付诸流水,都默默地捂住了脸……   果然听见里头景泰蓝绘声绘色地道:“麻麻,他们有来骗我哟,说带我出去吃最有名的红碗小馄饨哦,我本来都要跟他们去了,可是那个奸坏奸坏的席老头子……”   “大司徒。”太史阑道,“景泰蓝,这是你朝中忠心耿耿的重臣,任何时候你不能不尊敬他。”   险些泪流满面的席哲,终于感激地瞧了太史阑一眼。   “哦,大司徒。”景泰蓝从善如流,笑眯眯地道,“我听见大司徒悄悄让一个护卫,去房里将我平常惯用的东西拿出来,我听着就不对啦,他们要……要……要……”他翻着大眼睛,肥肥的手指头顶着下巴想了半晌,一拍手,“拐卖我!”   三公的脑袋再次撞在了墙上。   啊啊啊这是一种什么节奏的拐卖啊。   啊啊啊能拐卖到金銮宝殿上去我们也想被拐卖一次啊!   ……   “然后?”   “然后我当不知道啦。”景泰蓝搔着下巴眼珠乱转,“我跟他们说,我想吃糖,吃后院里姚婆婆做的那种高粱饴糖,不给我吃我就不走,他们便让护卫去拿,我说不要护卫去,就要他们去,他们就去啦,然后我就跑回屋里,让人帮我把椅子凳子都拖过来顶着,再让他们从窗户出去……”他扁扁嘴,扑到太史阑怀里,打着哭腔道,“麻麻你干嘛去了,你来迟了我就被拐走啦,幸亏他们比较笨,不晓得从窗户爬进来啊……”   “三公不是笨。”太史阑说。   老泪纵横的三公抬头,再次默默感激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随即太史阑的话便让这感激幻灭了。   “他们只是傻要面子,不好意思爬窗户而已。”太史阑道,“朝廷的官儿很多都有这种奇怪的病,叫做面子病,很多时候要面子不要命,你记住这一点,以后可以利用。”   三公悲伤地预见了南齐官员凄惨的未来……   “你今天做得很好,”太史阑继续表扬,“及时发现了问题,还能保持冷静,然后使计调虎离山,我这段日子对你的教育没白费。”   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而且你知道三公不是赵十三,你让他们去死他们也未必真的受你威胁。”太史阑继续教坏小孩,“不过你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你应该明白你是孩子,势单力孤,任何时候不该逞能,而该学会借势。”   “借势?”景泰蓝眨巴着眼睛。   三公也坐直了身体,想听太史阑到底怎么教育孩子,这段时间她教育的成果斐然瞎子也看得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希望知道其中诀窍,回去继续对陛下施教。   最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三公都觉得,陛下是被教得进步飞速,身体也棒了,吃饭也香了,路也走快了,话也说齐全了,书也读多了,世情也明白了,但是……使坏也让人吃不消了……   “借势,就是用别人的人。”太史阑理直气壮地道,“这附近不是有护卫吗?三公的护卫不能用,昭阳府的兵丁不好用,但你可以用公公的护卫啊,公公的护卫都很傻胆大,你让他们出手,把三公撵跑不就得了?”   三公的脸黑了……   他们黑着脸齐齐回头瞧容楚,想看看国公爷对于这个实在很无耻的建议,是何反应?   这个女人竟然毫不顾忌要景泰蓝用晋国公府的护卫来撵朝中大佬,给他惹天大麻烦,晋国公这回该生气了吧?   容楚迎着三公目光,眯着眼,怡然微笑。   “好,好极!”他赞,“正该这样!我家太史就是聪明!龙魂卫闲得很,为什么不让他们松松筋骨?”   三公,“……”   屋顶上周七探下头来,三公瞧瞧这位龙魂卫大头领——主子乱命,你们该生气了吧?   “我觉得。”周七严肃地道,“我们最好戴个面具,以示对三公的尊重。还有,”他肃然敲敲窗户,“我们是胆大,不是傻胆大,请不要背后非议我们。”   “嗯,下次当面说。”太史阑虚心受教。   三公,“……”   最后三公决定还是换个窗户蹲吧。   太史阑以及太史阑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或者,时间久了,在太史阑身边的人,都必须变得不正常,才能适应她强大无耻的逻辑?   太史阑把屋子理了理,也不理外头那几个,问景泰蓝,“你今天的功课做好了没?”   “好了。”景泰蓝抽出几本本子。上面分别有太史阑以狗爬字写着:美术、地理、历史、时政。   三公本来有点不耐烦,此时忽然来了兴趣——瞧瞧太史阑到底怎么上课的?她到底给陛下教了什么?让陛下短短几个月中,脱胎换骨?   章凝靠在窗边,看见太史阑先翻开了美术本子。   宋山昊满是希望地瞧着,指望着能瞧见儿童优美的笔力娴熟的画,然后……   然后他张大嘴,瞬间觉得眼前金星一片。   那是什么?   裸……裸女?裸男?   画上赫然是一对男女,画得虽丑,但器官齐全,甚至标明了内脏和所有要害,在每个器官上,都涂了对应的颜色,心是红的,气管是白的,肝是青色的。   这是……这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画?   她教一个三岁孩子画这样的画?   三公瞬间都觉得有点腿发软。   不行!必须立即把陛下带回去!   “嗯,”太史阑却似乎很满意,点头道,“这次终于一个都没错。”   景泰蓝笑眯了眼。   太史阑问景泰蓝,“北严之战里,在阴山,你曾遇见几个西番士兵,当时你用刀,扎了他们哪几个部位?”   景泰蓝小肥手指,准确地指了心脏和肝脏位置。   三公在屋外一阵发抖——什么?北严之战里,三岁的陛下曾经单独面对西番兵?   什么?他那时已经能准确认出敌人要害,杀了人?   天啊……   宋山昊忽然眯起了眼,他是大司马,军人出身,此刻忽然有点明白太史阑的用意,也终于明白,陛下是怎么安然渡过北严之战的。   “记住人体的所有要害,骨骼、肢体、内脏。”太史阑淡淡道,“记住哪些可以致人死命,哪些可以令人短暂丧失行动力,哪些地方受伤会极其疼痛,哪些地方可以作为缓冲……景泰蓝,这些都和生命紧密相关,别人的,以及你自己的。”   “嗯。”景泰蓝点着大头。嘻嘻笑着指着画上男女的腿间,“丑……丑。”   三公闭上眼——哦不,太史阑,你连这个,都要教给一个三岁娃娃吗?   容楚忽然目光闪亮地凑上前来——他想听听太史阑对于这事的看法!   “这是男人和女人的性征。”太史阑果然一脸毫不避讳的模样,“有男女之欲,才有血脉传承,这是天下最正常,最合理的事情。”   容楚频频点头——是啊是啊,天下最正常,最合理的事情,嗯,你什么时候和我来一场正常的男女之欲,搞一个血脉传承?   “女人……”景泰蓝嘻嘻笑着,“她说……女人……我会有很多……”   “你想有很多女人吗?”太史阑问他。   景泰蓝却在犹豫,眼珠子转啊转,太史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小映。   小映一家留在了北严,景泰蓝是孩子心性,哭闹了几天也罢了,太史阑也不去特意提醒,孩子小,心性不定,她从不会拿自己的意志去干涉他。   半晌景泰蓝摇摇头,“不要……不要……”   “不管你要不要,将来女人是多还是少,这个不重要。”太史阑道,“只是你看,女人就是这样子,她们或者美丽,或者可*,或者故作神秘,但终究都是女人,从肉体上来说,给不了你特殊的幸福,所谓男女之欲的真正美好之处,还在精神的愉悦和共通。享用很多女人未必那就是幸福,更多时候,男女应该因为喜欢在一起,因为喜欢,所以快乐,和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才能体味人间所有事情的真味。”   景泰蓝眨着眼睛,听得似懂非懂,无论如何,这些话对他来说,还是深奥了。   太史阑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何尝愿意和景泰蓝说这个?这实在不是一个三岁孩子能理解和该听的话题,最快,也应该在他青春启蒙期说才对。   可是今天,她逼不得已,必须当着三公的面,把这一课给景泰蓝补上。   她不知道是否下一刻就是离别,那么在离别之前,她要利用自己对景泰蓝的影响力,将一些话深深地种在他心里,希望将来某一日,这些话能在关键时刻跳跃而出,帮助这个孩子,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一直很担心宗政惠。   从景泰蓝几次断断续续提到宗政惠的话语中,她隐约察觉,年轻的皇太后,似乎并不如何端庄,也似乎很擅长以女性手段,来征服男人。   历史上的名女人,确实大多也是靠美色和女性天生的柔婉坚韧,来博取男人的力量,借势上位。   女人掌握住男人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一种。   宗政惠深知女色对男人的作用,那么她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来戕害和影响景泰蓝?   景泰蓝小小年纪,*大胸女人,是不是也是受了她的影响?   她曾对景泰蓝说过的“将来想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听起来实在不是教导明君的节奏,倒像冲着昏君的方向去的。   小小年纪,就给他种植下这样“君王坐拥三千,女人天下我手”的观念,给他配了无数大波美貌宫女,将来景泰蓝的成长过程中,如果过早受她影响,沉溺于女色,那么,他能顺利长成吗?   太史阑不能确定这些,她只能以一个母亲的担忧,未雨绸缪地做着这一切,她只能确定她呆在景泰蓝身边的时间,不会比得上宗政惠,那么,她只能利用她的影响力。   早早告诉景泰蓝,女人没什么神秘。   早早让他知道,男女之欲,不是值得人沉溺的事情,只有和所*的那个人在一起,才能寻求到精神的升华,*欲,才是美的。   早早为他破除性的神秘,以免他少年时期因为过于懵懂而被那女人引诱,走向沉溺女色的路途。   很多事,因为神秘而引人追索,遮遮掩掩会让人更加好奇。一旦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也不过就那回事。会让人兴趣大失。   太史阑知道此刻揭还是太早了些,但是,她总要尽力。   她希望她的景泰蓝,因了解而强大。   景泰蓝嘻嘻笑着,翻着那人体画儿。   屋外四个男人,却同时陷入深思。   三公觉得这观念新鲜,却也很有冲击力,贵族阶层都以拥有更多女人为荣耀,这个女人,竟然是秉持一夫一妻制的。   章凝却很赞赏地点头,他最早感觉到了太史阑的深意,她的行为言语看似惊世骇俗,却对陛下会有莫大影响。真是用足了十分苦心。   正因为感受到了这份苦心,三公对视一眼,眼神都温和了些。   无论太史阑怎么行事狂妄,但对陛下的心,苍天可表。   容楚也在沉思。   太史阑这番话,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   随即他就笑了,敲敲窗子。   太史阑回过头来,就看见顶着一根草,青着额角的国公,用口型对她说,“我亦心愿如此。”   太史阑白他一眼,回过头去。   呸,自恋狂。   屋外的人怎么想,太史阑不管,她继续每天的功课——哪怕下一瞬景泰蓝就要走,她也必须做完该做的事,这是规则和规律,也必须给景泰蓝养成遵守规则的习惯。   下面是地理,三公在外头听着,啧啧称奇,太史阑的地理课,竟然是拟人拟物版天下志,学的已经不仅仅是南齐山河,甚至包括了大燕东堂大荒等异国,在太史阑自制的地理课本里,大燕是一枚叶子,上圆下尖,三道主河流是叶上的脉络,叶子上端盘着一条青虫,那是半独立状态的云雷高原……   在这片叶子上,插着小小的刀剑,粘着丝绸,以及各种代表物,从图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国家哪些地方是军事重镇,哪里盛产丝绸和谷物,哪里的马比较好,哪里的地形比较特别。   这样学地理,直观,鲜明,实用,充满目的性,三公频频点头,都觉得难为太史阑,搜集这么翔实的各国资料本来就不容易,还能把这些枯燥的东西用这样活泼的方式表现出来,真是闻所未闻的奇招。   不过他们听见太史阑给景泰蓝布置的地理作业时,瞬间惊悚了。   “如果大燕想要攻打南齐,在不经过云雷高原的情况下,你觉得会从哪个地方先开战?会为什么原因开战?”   三公面面相觑——这哪里是学地理,这完全是高级分析啊!是都督总府军事高级幕僚才会考虑的问题啊。   太史阑不以为然,她一直在培养景泰蓝的思考能力,现代那一世,她没机会进入课堂就学,也因此一直庆幸没有参加应试教育,应试教育的填鸭式教育、僵化的、流水线般的知识灌输,是她极为厌恶的方式,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很多知识灌输了只为应付考试,走上社会后毫无作用,培养孩子的思考能力,逻辑能力,应变能力和处理事情的能力,才是教育的真谛所在。   教会他思考,胜于教会他“南齐有多少个行省?”   南齐有多少个行省重要吗?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布置完地理作业,下面抽查历史作业,历史作业让学富五车的三公直接给跪了。   “如果天熹十三年,五越之主没有建一万阴兵,打入南齐南境七城,你认为现在的南齐乃至整个大陆应该是什么局势?”   景泰蓝的答案是,“我觉得,五越之主短期扩张太厉害,导致五越内部出现乱子,他如果没有出兵,五越可能现在还没有分裂,那么经过这么多年,五越会越来越强盛,很可能现在已经独立。”   三公面面相觑——这是一个三岁孩子能答出来的吗?虽然分析得还很浅,意思表达也不明确,但他只有三岁啊,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奇迹。   三公险些老泪纵横抱头痛哭——啊啊啊天赐明主啊!啊啊啊南齐中兴有望啊!   太史阑也点点头,她知道这个答案里,只怕景泰蓝多少找了枪手,但没关系,他会通过这个问题,去思考五越的情况,将来总有一天,他会警惕这个民族。   “你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已经很不错。”她挥笔画了个四分,然后道,“不过正确答案当然不是这个。”   三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聚精会神地凑在窗户上,他们想知道,太史阑会给出什么分析?   “天熹十三年,五越之主建阴兵,成就一时伟业,阴兵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了南齐内陆,这是五越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它没落的开始。”太史阑道,“五越之主性情刚愎,穷兵黩武,五越当时的国力,其实根本不够支持战争,想发动战争,最起码还要经过十年养息,可五越之主野心勃勃,连年战争,巨额的军费使当年五越大部出现粮荒,饿死数万。当时五越各地状况不一,已经出现分裂迹象,所以你的第一个看法是对的,五越不出兵,十年休养,必定能够一统,独立,甚至能够占据南齐一半江山。”   三公眉头一挑,点点头。   分析得很到位。   不过太史阑还没完。   “五越会在十年内出兵,占据南齐南部,但当时一定不会是五越之主主政,五越会在极速扩张后再次分裂,那时候,即使是分裂的五越,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保住自己的地盘。那么,整个南齐南部,会成为五越的分战场,和南齐西南边境接壤的东堂,必然会趁火打劫,东堂有昭河水利之便,可以趁乱顺水南下;如果战役发生在冬天,北面的大荒也有可能趁沼泽冻硬,越沼泽而过,夺取北越五遥山北面那一片地盘,和云雷高原连接在一起,而云雷和大荒可能因此会有一场战争。”   三公愣愣地听着,越听腰越直,越听眼睛越亮,大司马宋山昊两眼发直,喃喃道:“奇才……”   容楚微笑,满眼都是骄傲。   太史阑依旧在侃侃而谈。   “云雷和大荒之战,如果大荒胜,一切不必说,如果云雷胜,那么云雷的地盘和势力会进一步扩大,如果云雷不服大燕管束,就可能引发一场背叛,正好,东堂也可能占据靠近云雷的山南关附近地域,如果东堂和云雷形成协议,反过来卷向大燕,大燕也会出现分裂,大燕历代皇帝不能长寿,个个暴毙,早期政权极其不稳定,出现分裂是极有可能的,那么,南齐、东堂、大荒、云雷、五越、大燕,这世上稍强盛一点的势力,都会卷入这场战争,这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最后形成的版图,应该是这样的。”她拿起笔,在大陆疆域图上一阵大劈大砍的涂改。景泰蓝瞪大眼,不住惊叫,“哗!大燕不是叶子了,是猪肝了!云雷成靴子了!大荒好长!呀,咱们南齐只剩这么点啦!”   他比了一个眼屎大小,喊得高高兴兴,屋外三公捂住心脏靠在墙上——这女人能不要这么可怕么……   这图虽然是虚拟,但回头想想,还真有可能,再往深里想,众人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已经过了这许多代,但大陆的疆域局势还是没有太多变化,如果五越真有人能大一统,再休养生息,按照这个计划一步步来,那么,这个假设依旧存在!   整个大陆的风云,还是很可能会因此被搅动!   如果有人听见这一番话……   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张修改过的大陆局势图……   三公直勾勾地瞪着那被改得一塌糊涂的图,看着只剩下一半地盘的南齐,都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然后他们听见,那个可怕的女人又道:“刚才是从战争角度分析,五越不出兵导致的后期局势。现在我们可以从巫蛊的角度来重新分析,如果阴兵不出,当年的巫蛊之术不会盛行,那么天熹十四年南齐西南部的大瘟疫不会发生,瘟疫不发生,各种教派就不会兴盛,教派的传播保证了民心安定,南齐南方至今多信教。如果教派不能盛行,民众没有信仰,天熹十五年的姚兴儿起义很可能就会成功,那么南齐南部还是会陷入战火之中……”她巴拉巴拉把历史从教派的角度又分析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嗯,最后还是差不多,南齐的疆域,可能是这样的。”说完又画了画。   “哇!”景泰蓝瞪大眼睛,“更小了,现在像个毛毛虫,哈,咱们南齐,原来能混到今天,是靠运气好呀。”   “嗯,还可以从文化角度分析,如果五越不出兵……”太史巫婆目光灼灼还要继续,蓦然窗子一响,砰地一声,太史阑回头一瞧——   刚才那么急着想带走景泰蓝,都为了形象不肯爬窗的*面子的三公,现在从窗子里爬进来了。   三个老头撞到地面,砰砰连响。   滚了一地的三公,来不及拍袍子上的灰,一气冲到太史阑面前,抱起景泰蓝,往她面前一送。   “别说了!”   “我们先不带走他了!”   “你教吧!”   ------题外话------   三十天月票榜第一,最后一天江山谁守?   求票! ☆、第三十七章 三因妒伤夫的河东太狮   三公真的没有带走景泰蓝。   这让太史阑和景泰蓝都十分诧异,原以为就算章凝同意,大司马大司空也绝对不会同意,太史阑太知道他们那逻辑了——国不可一日无君。   “暂时。”席哲满面严肃给她说,“陛下还是要回京的,不过我们商量了,还要稍作安排,再以最合适的方式迎他回去,人给你留下,安全问题我们负责,你不能拒绝。”   太史阑表示十分合作,还要怎样?皇帝都送她继续玩了。   不过她也在三公的眉宇间看见忧色,很明显,三公现在的心态,和当初容楚发现景泰蓝时的心态一样——为什么宗政太后要隐瞒?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打算隐瞒到什么时候?皇帝一日不回,她一日不说,然后最后怎么办?   联想到她肚子里那孩子,所有人都觉得冷飕飕的——不会吧?她不会打的那个主意吧?同样是亲儿,怎么能这么厚此薄彼?   太史阑听说三公其实为此也发生激烈的争论,席哲认为,正因为太后可能心思不纯,所以更要早早将陛下送回,对太后也是一个警告,他们这批老臣知道了这种情况,也好早早做些准备,扶持陛下,陛下最近又很有出息,必然能早早令太后还政,那么南齐也就免了女主祸国的风险了。   章凝和宋山昊却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太后的打算目前他们不确定,就等着瞧好了,太后心思未定,陛下年纪太小,这么送回宫,三公又无权在宫中保护,怎么放心得下?不如将错就错,再等等。反正需要费心遮掩陛下下落的人又不是他们,他们只要装傻便好。   章凝还提出一个坚决的论点——太史阑教得很好!胜过宫中那些迂腐的只会读死书的大儒,陛下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亲眼见见民生疾苦,历练底层生活,将来有利无害!   二比一,席哲落败,结果是三公拨来了大批亲信护卫保护景泰蓝,顺手还赠了太史阑一批。   同时三公联名朝中诸清流,为太史阑请功,章凝胆大敢言,表示太史阑正直敢为,勇掀贪腐大案,应当越级提拔,建议升为西凌按察使。   这是比昭阳府尹还要高一级的地方监督部门首脑,受西凌总督府管辖,不受昭阳府管辖,老章认为太史阑刚正不阿,很适合这个位置。   不过他这个建议被驳了,上头驳回的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太史阑新入官场,虽有功劳,但也不应升迁过速,应该留作进步余地。不过朝中呼声过高,宗政太后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于是太史阑“代府尹”那个“代”字提前去掉,正式成为昭阳府尹。   这升迁速度也很了不得,一时间各处恭贺,贺礼不绝,太史阑收礼收得手软,数数自己家产竟然已经很可观,果然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看来当当官儿就什么都有了,生意什么的也不用做了。   三公心悬康王贪贿案的后续,又不放心朝中的事,把安全问题和后续问题对她和景泰蓝交代又交代,也便启程了。   启程那天,太史阑和容楚秘密相送,章凝已经走出了几步,忽然又大步回来,对容楚招招手,道:“国公你来,老夫有话对你说。”   容楚依言走过去,笑道:“大司空可是不放心……”   “砰。”章凝的拳头狠狠地招呼到他漂亮的脸上。   这下国公爷的额头上当真淤青了,还多了一个精彩的大黑眼圈。   容楚按着眼睛,先是惊诧,随即眉毛一扬,笑了。   笑得有点无奈。   “容楚!”不管众人惊诧,章凝捋袖子挥臂大骂,“早就想给你一下了,再不给你一拳老夫这闷气可得生到丽京。你说你有脸见我么?之前那么多次问你,陛下到底在不在宫中,到底得没得天花,是不是情形有点不对,你每次都糊弄老夫,老夫心里不安,这几个月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你瞧着老夫脸色憔悴,还能笑嘻嘻地说‘陛下安好,正在宫中。’!你对得起我吗你!”   宋山昊和席哲本来十分惊愕,想上来劝架,听见章凝骂人,顿觉同仇敌忾,连连点头,看那神情,似乎也想顺手给容楚来两下。   三公早就觉得陛下那一场“天花”来得离奇,奈何无法进宫,把希望寄托在消息向来最灵通的容楚身上,谁知道这厮无良,硬生生把他们骗到如今。   “你对得起我吗你!”老章还在挥舞着他的瘦拳头,蓦然一个人走上来,撩起袍子,啪地一脚踢在他胫骨上。   章凝愕然回头——居然有人敢打他?   一回头就看见冷冷抱胸的太史阑。   “太史阑,我揍容楚,干你何事!”   “不干。不过他有不泄密的自由,你有揍他的自由。”太史阑指指自己鼻子,“所以,我也有揍你的自由。”   老章瞧瞧她的拳头,立即识相地退后一步,冷哼一声,衣袖一甩,上车走人。   容楚黑着眼圈,微笑相送,心情极好,拍老章肩膀,“多谢大司空,多谢多谢!”   章凝瞅瞅这家伙挂着黑眼圈笑得*满足模样,再看看太史阑一脸“打老娘的人老娘叫你做不成人”的狞狠,唰一下把容楚一推。   “离我远点!”   “男人之耻!”   ==   送完三公回城的路上,变成了太史阑傲娇,容楚赔小心。   “太史……我眼睛好痛。”   太史阑不理。   “太史,景泰蓝暂时不走,你欢喜不?”   太史阑不理,景泰蓝转头对公公露出甜蜜笑容——多亏公公好枪手,帮他做了那道历史分析题。   太史阑一瞧就晓得这两只在玩什么把戏,肯定是私下交易了,景泰蓝那个答案,分析得恰到好处,又让人惊讶也不至于完全不可置信,一看就知道是某个大奸的手笔。   她把景泰蓝抱到自己前面,不让他和容楚坐一起——尽学着偷奸耍滑。   “太史,康王案咱们还得继续努力,找到北严那个推官,北严给突袭,这个谜一定要破。”   太史阑不理——废话。   “太史。”容楚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皱眉瞧着,道,“看样子你是不打算理我了,那么我还有要事,我先走了。”   太史阑不理——欲擒故纵。   “十三。”容楚转头吩咐赵十三,“行李都备齐了?”   “都带出来了。”赵十三拍拍好几个大包袱。   太史阑不理——永远这么骚包,到哪去每天都要换衣服,骚包!   “秋凉了,云合城又在西凌北边,衣服要多备点,万一时间耽搁得久,还得备点大毛衣服。”容楚又道。   太史阑听着——他去云合城干嘛?按说他逃旨逃到这里来,接下来应该老老实实准备接旨,去南境视察,怎么又跑到北地去?   “东昌城还要不要去呢?”容楚似乎在自言自语,“算了,他们自己都放弃了,我还管他们做什么?”   太史阑霍然回头。   “东昌城?”她立即道,“二五营怎么了?”   容楚笑了。   奸计得逞正中下怀的笑。   不过他可不敢卖关子,太史阑可不是一个你卖关子她会乖乖求饶撒娇的人,保不准她拍马便走,直接回东昌了。   “二五营总院上书,称今年因为北严城破,历练学生没能得到好好的训练,不适宜参加今年的天授大比初选,请求免选。”   “免选?”   “就是不参加,下一年再参加。”容楚解释,“地方光武营可以申请不参加天授大比,但是会失去全年考核资格,而且会取消当年学生们的任何勋赏,直接定级为全年光武营最末一等。所以一般情况下,地方光武营不会作此申请。”   “那怎么可以!”太史阑脸色一冷,“沈梅花她们今年在北严已经得到勋赏,怎么能不战而败,将他们的努力白费?”   “事情比这还糟糕。”容楚用文书拍打着手心,淡淡道,“二五营总院,是想逃过今年大比,以免一败涂地,直接被除名。因为如果不参加大比,年底定级虽然最末,但会到下一年才会决定是否裁撤二五营,那多少还会留下喘息的空间,还能想想办法。只是他的计划虽好虽稳妥,却不知道朝廷最近想要裁撤二五营的心思,比什么时候都急切。”说着他瞄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某个女人想裁撤二五营,归根到底是因为她吧?这么说起来倒是她连累二五营了。   “他这个申请报上去,西凌这边倒是批了,然而一路上呈朝廷,太后震怒,说这等空耗国家粮食的地方光武营,要它何用?着令立即裁撤,所有学生返乡。行文已经下到西凌总督府。”   太史阑冷冷扯了扯嘴角,“她能做点让我瞧得起的事吗?”   “我倒觉得她最近性子改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容楚若有所思,“她从小看似宽容,实则狭隘,她看中的东西必然要得到,她不喜欢的东西必然不允许出现在她面前。她小时候,有阵子城中流行粉色带绒毛的头花,她也买了许多,但那种头花不太适合她,看上去戴着很傻,她便不戴,不仅自己不戴,还不允许姐姐戴,不仅不允许姐姐戴,还不许所有来她家作客的小姐们戴,家里人都宠她,姐姐也便不戴了,但外客怎么好叫人家不戴?她就邀小姐们去赏花,命家中护卫偷偷藏在树上,然后突然跳下来,小姐们惊呼,四散奔逃,头花或者掉了或者弄脏,她就开心了。”   太史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觉得果然是天生后宫变态女典范。   “那一次有姑娘跑得慌不择路,撕坏裙子露出肌肤,最后不得不草草嫁人的。”容楚挑挑眉毛,眼神露出淡淡厌恶。   “她的事你倒记得清楚。”太史阑语气也淡淡的。   一张喜笑生花的脸立即凑过来,“啊,太史阑,你这是在吃醋吗?”   “别侮辱我。”太史阑推开他的脸。   “说这个例子,只是告诉你,她变了。”容楚跟上来,“小时候她只是任性,娇纵,自私,不顾一切。但经过那几年后宫挣扎,她已经多了城府和心机,耐性被打磨得出奇的好。从你我的事情上,她已经忍耐了很多,我不知道她会忍耐到什么时候,或者在等什么契机——宗政惠,她的忍,一定有目的。”   “你觉得她想做什么?”太史阑转头看他。   “权力掌握在她手里,她在玩游戏。”容楚道,“她很自信,她发觉了你的能力,发现扼杀不成后,她就想利用你,利用完了之后,再杀了你。”   “想得很美。”   “她掌握这天下权力,自然觉得她有把握随时终结你。她会给你小小压力,让你每一步上升比别人艰难,但也会给你机会,让你还是能一步步挣扎着上去,而她等在云端,冷眼看你无比艰难地向上爬,爬到你所能到达的顶峰,然后,推下你。”容楚一笑,“那时候,才是最痛快的胜利,才能找到高位者掌握一切,君临天下的感觉。她才能更有力地,巩固自己的威权。”   太史阑默然,觉得从宗政惠目前的举动来看,还真有可能是这种心态。   她一直没想明白,宗政惠到底打算怎么做,看得出这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忍受这一切,并且还在给她机会?聪明人应该立即杀了她才对。   原来如此。   这是属于女人的独特心理,夹在着不甘和妒恨。难为这样的心理,居然也被容楚这个大男人洞彻。   “太史,这不是坏事,让她麻痹也好。她敢于放你纵马驰骋,你就好好放开自己,无论如何,她想杀你会越来越难,三公很欣赏你,会一力保护你。你要做的,只是在她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让自己更强便好。”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偏头看他的眼睛,“怎么样,还痛吗?”   国公爷立即捂住眼睛,“痛!说了这么多话更痛了!”   景泰蓝四十五度鄙视角瞟着他——公公,嘴说了那么多话,眼睛会痛?   “哦,昨儿你不是说撞伤了?我给你拿了药来,正好现在用上。”太史阑从怀中掏出一个带喷头的药水瓶子。   容楚一看就怔了怔,“这是什么材质?”   “塑料。”   “素料?”容楚瞟着那瓶子,黑色的,没光泽,摸上去硬硬的,但似乎又软,他看见太史阑一捏那瓶子就扁了。而且上头还有一个扁扁的东西,似乎可以按下去。   好神奇。   “我们那里特制的药水。”太史阑道,“外头没得卖,很好用,就是气味大了点,用了以后六个时辰不要沾水。”她对容楚招招手,“来,我给你敷药。”   容楚受宠若惊——太史大人亲手要给他敷药!二话不说就下了马,两人坐到一边的石头上,太史阑摸摸景泰蓝头顶,低声道,“等下你不要笑,每坚持一时辰,赏你一颗松子糖。”   景泰蓝立即转过身——他晓得麻麻既然这么说,等下必然要笑的,想吃糖的唯一办法就是别看。   “再想办法让赵十三别笑。”太史阑道,“赏两颗。”   景泰蓝伸手召过赵十三,道,“十三叔叔,和你商量件事儿。”   “小祖宗您尽管说,别用商量两个字。”   “等下你要是不笑的话,”景泰蓝一本正经地道,“以后我会给公公家多一个世袭的职位。”   “好的好的!没问题!谢主隆恩!”   两颗糖顺利换世袭职位一个。   ……   “坐过来一点。”太史阑道。   容楚从善如流,不仅坐了过来,还伸手搂住了她的腰,道,“这样稳一些。”   太史阑好像也没什么意见,抱过他的脸,道,“闭上眼,小心药水进到眼睛里。”   容楚当然闭眼,心中暖意无限——太史贴心起来,真是要软煞人啊……   耳边听得“噗哧噗哧”两声,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这药味果然难闻,不过极其清凉,容楚现在就是太史阑给他涂毒药也心花怒放,哪里在乎这点气味,赞道,“好药!舒服!”   “嗯。一般人我不舍得给他用。”   “多涂点。”容楚顿时要求更加不一般的待遇。   “右边要不要也涂上?”太史阑问,“以免左边淤青扩散过去。”   “好。不过你这药水想必珍贵,是不是给自己多留点?”   “没关系,你也很重要的。”   ……   景泰蓝颤了颤。   赵十三抖了抖。   容楚眼神荡漾得快要出水。   此刻心中无限感激章凝——不是他老人家这一拳,哪里能听到太史阑这么多情话!   “你在我心里更重要……”他正要投桃报李,诉诉衷情,太史阑忽地站起来,“好了。”   回头对他一笑,“觉得怎样,不痛了吧?”   “嗯。”容楚望着她的笑容,哪里记得什么药水的事。   景泰蓝背对他蹲着,缓慢地回头,眼角一瞄,迅速转回去。   他怕多看一眼就会笑出来,松子糖就没戏了。   赵十三咬着根草根,懵懵懂懂回头,一眼之下,险些把草根喷出来,幸亏景泰蓝眼疾手快,把草根给他塞了回去。   “世袭职位……世袭职位……”景泰蓝小声提醒赵十三。   赵十三咬牙,以坚强的意志和狂笑的冲动做斗争,拼命在心中警告自己——世袭职位!世袭职位!   *情诚可贵,面子价更高。   若为世袭故,两者皆可抛!   ……   “我现在有官身在身,可以回东昌或者去云合城么?”太史阑已经一本正经地问容楚正事儿。   景泰蓝和赵十三万分佩服太史阑的天生定力,或者那叫天生面瘫,硬是能一眨不眨盯着容楚的脸,丝毫不露出怪异神情。   正是因为她太强大,容楚才没有怀疑,虽然他觉得眼睛周围紧绷绷的,似乎有点不对劲,不过太史阑神色如常,又开始问正事,他也没多想。   “你还是二五营的学生,天授之比这样的大事,是可以暂时向西凌总督府告假的。”   两人上马,边走边行,赵十三抱着景泰蓝垂头跟在他们背后,其余护卫们离得更远,太史阑不喜欢出门屁股后面跟一大堆人,她喜欢将护卫分散,前后左右,隔一段距离安排一批。   所以现在周围没有护卫围观容楚。   所以容楚浑然不知。   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便被众人围观了。   一个牧童对面过来,骑在牛上,傻傻地看着容楚,嘴里的草芥儿粘着口水掉了都不知道,一直骑过去了,才霍然回头,“啊……鬼啊……”   一个挑担的货郎,一抬头看见容楚,唰一下丢掉了担子逃之夭夭。   “救命——”   一大群小孩涌了出来,跟在两人马后砸石头。   “蓝眼睛!”   “打妖怪!”   ……   赵十三和景泰蓝抱头——狂笑。   容楚停马,对身后看看,再对太史阑瞧瞧。   太史阑诚恳地冲他点头。   容楚一把捧过她的脸,就着她瞳孔,瞧了瞧自己的眼睛。   一边一个,深蓝的眼圈。   脸是雪白的,头发是乌黑的,嘴唇是红的,这些都是很美的,加上一堆深蓝眼圈,瞬间加倍惊悚的。   容楚默默地叹口气。   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默默地把擦下来的一手蓝色药水,顺手揩在太史阑脸上。   默默地点了她的穴道。   默默地把她拽到自己马上,墩在自己面前。   默默地不洗脸。   默默地一路进城门。   然后瞬间城门前轰动了。   百姓围观了。   然后迎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容楚在蓝脸太史阑背后探出他无辜的蓝眼睛,对众人唏嘘道,“诸位,夫人得罪不得呀,河东狮吼真心受不住,你们瞧我眼睛被打的……”说完掩面而去。   ……   当晚就有新版段子在茶楼酒肆流传了。   “新任府尹河东狮吼,因妒生恨重拳伤夫。”   昭阳城的女府尹大人,瞬间红了。   ……   太史阑和容楚的黑心斗,看似又打了个平手,其实最后的受害者还是太史阑。   最起码她比容楚红,已经得了个新绰号,“太狮”。   太史阑认为,这不是她不够强,而是限于社会人文环境大风气。这封建社会,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的那个。   此刻她已经在奔往东昌的路上。   二五营的存在与否,她并不关心,但她的朋友们都在那里。   他们当初浴血奋战才得了那些功勋,如今竟然要被一笔抹杀,一旦遣散回乡,很难想象他们会遭受什么,尤其花寻欢他们还因为她,和品流子弟势不两立,一旦二五营解散,他们失去进身之阶,那些品流子弟却还可以仗着老子的势,到时候花寻欢他们难免吃亏。   当初北严城破,他们赶来和她同生共死,此刻二五营即将解散,她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听说司空昱已经先一步去了云合城。今年的天授大比就在云合。每年各处行省先自己选拔,然后抽签定下和东堂初战的地点,今年抽到了极东行省的云合。   这次天授大比,东堂南齐两边都很紧张,尤其南齐,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赢,因为南齐已经接连输了两年,按照当初两国之前的约定,如果有哪个国家连输三次,就要开放一处口岸,允许自由通商,并给予对方最惠政策。   这点本来也没什么,通商是互惠互利的事,但问题关键在于,通商口岸由对方指定,而东堂一直觊觎着南齐东南行省的静海城,此处和东堂只隔一处不宽的海峡,向来私下来往密切,海上海盗以及扮成海盗的东堂势力横行,而南齐多年海事废弛,不如东堂海军势力强大,一旦东堂获胜,必然要求开放静海城,静海城一开放,只怕瞬间就是东堂的了,南齐的南门户也将不保,后果深重,让人不敢想象。   为此,南齐朝廷早早下了文,表示只要在天授大比之中立功者,就地升一级授官;在天授大比之中起决定性作用,使战局获胜者,可连升两级,并赏世袭爵位。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南齐,已经急了。   情况却不是太乐观,东堂队伍有两支,一支是司空昱这支,目前为止并没有参战,尤其带头的世子爷,忙着在昭阳城追太史阑;另一支却一直转战南齐,南齐各地选拔精英,他们不能进去观看,就在外面等着,南齐选出人来,他们就去挑战。   据说挑战十场,七胜三败。其中他们败的一场,就发生在东昌,东堂队伍讥刺二五营,花寻欢怒而出手,他们才败了。   但花寻欢并不是学生,以教官身份冒充学生出战,所以这一场的真相,还是败了。   这真不是好消息。   太史阑一路疾行,一路收到容楚派人快马递来的相关消息,果然大多不利。   太史阑原以为容楚会等朝廷旨意到来,老老实实去南部视察,不想容楚直奔云合城,他说三公回去后会向太后请旨,收回南部巡察旨意,改由他协助处理天授大比事宜。   反正宗政惠调他到南部也不过是为了阻扰他去帮太史阑,如今木已成舟,再阻扰也没什么意思,容楚是光武营总帅,这场大比确实需要他的介入。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宗政惠再郁闷,也得先顾着国家。   而容楚,虽然更想陪太史阑一起到东昌城,但朝廷旨意,他必须在七日内赶到云合,先期处理云合天授大比的事宜。已经没有时间来回折转。   云合城现在已经聚集了来自南齐的所有地方光武营队伍,有的是参赛,有的是观摩,十日后正式开始大比。   太史阑疾行数日,某日一抬头,东昌城外,流水青山,已经到了二五营的地盘。   她当即下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有她自己的,她正式转为府尹,护卫按例增加到二十名,另外还有当地士绅商会出钱为她供养的护卫近百名,那都留在了昭阳城;还有赵十三的小分队;还有三公留下来保卫景泰蓝的护卫,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人。   这么一个队伍出现在翠屏山下,应该是很显眼的事,按说山下二五营的执事早该上前询问,但是此刻根本没有人来管他们。   太史阑快步上山,老远就看见二五营门楼高大如昔,但是里面闹哄哄的一片,门口停着很多车马,不住有学生,垂头提着行李出来,整个二五营,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   门口还有一群穿红色锦衣的少年男女,趾高气扬地抱臂站着,他们身后也有马车,马车上搁着不少行李杂物,后头还有大车装着很多用具,一副浩浩荡荡搬家的模样。   这些红衣男女的车马将二五营门前宽阔的场地堵得水泄不通,只留下窄窄的一条道,所有二五营即将离开的学生,都被迫要从那条窄窄的道中挤过去。   挤过去也罢了,还得听满一耳朵的嘲笑。   “大爷们,好走,不送啊。”   “这就是二五营啊?不错啊,听说东昌富庶,地方光武营造得极为精致,如今看来确实这样,比我们那破地方好多了,可惜锦衣华屋,尽住着一群废物。”   “早就该裁撤二五营了,能让他们呆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   “快滚,爷们还等着搬进去呢。”   一群二五营学生低头从人群中走过,紧紧攥着拳头,这些人不仅包括寒门子弟,更多的是品流学生,到了此刻,二五营的解散,以及解散带来的羞辱感和茫然感,让这些品流子弟也瞬间品尝到了世态炎凉,感受到无能为力的无奈。   今日之后,便没有二五营了。   便想悄然解散也不能——临近秀水城的地方光武第二十一营,听说二五营解散,立即向总督府递交申请,说二十一营地方小人多,房屋不够住,请求搬迁到二五营,这也是符合惯例的,总督府当即准了。   今天人家就是来撵人加搬家的。   不仅搬家,还赶人,不仅赶人,还要打人,谁搬慢了一点,都要被揍。   二五营的学生也无心反抗——二五营都解散了,他们的主心骨都没了,仕途无望,以后就是回乡务农的命,或者也就做个家中清闲大少爷,这种事这一生都将不可避免,不过提早感受罢了。   “走快点呀,你们磨磨蹭蹭要到什么时候!”   一个拎着破包袱的学生,被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扶住了一棵树,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二五营的大门,哽咽着道,“……墙倒众人推,这时候连个帮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谁帮你说话?”他旁边一个品流子弟狠狠擦一把脸,“谁?二五营都不存在了!你看这么多教官,都干看着不说话!”   “我想起来了。”忽然有人眼睛一亮,“太史阑!听说太史阑做了大官!她会不会回来?”   “你做梦吧!谁会来太史阑都不会来!”那品流子弟嗤之以鼻,“她刚做了昭阳府尹,春风得意,享受还享受不过来呢,二五营对她根本就没任何作用,她回来找事?”想了想他又叹口气,“要说现在还有谁能回来帮一把,也就她了,但是只要她不傻,都不会回来的,当初二五营,对她可算不上怎么样……”   “可是……”那寒门学生还想说什么,忽然一抬头,看见对面匆匆而来的人,一呆。   那品流子弟一抬头,也怔住,张大嘴要叫,来人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惊动别人。   此时那群红衣男女都背对山路,面对营门,无人注意背后动静。   一个二五营寒门子弟蹒跚地走出来,他东西比较多,也什么都不舍得扔,将一些破盆烂缸都背在了背上,身上那个巨大的包袱挪来挪去,擦到了一个红衣少女的脸。   “啊!我的脸!”那女子一声尖叫,甩手就给了这个学生一个耳光,“混账!你擦痛我了!”   “啊对不住……”这学生急忙挪动身体想要赔礼,结果他背上东西太庞大,这一转身,砰一下大包又撞上一个人鼻子。   “嗷——”这人捂着鼻血长流的鼻子,一脚就踢了出去,“穷鬼!放下你的烂包,滚出去!”   那学生给他一脚踢得身子向前一栽,背负太重顿时失衡,被背上包袱重重压倒在地,他落下的时候,一个二十一营的学生又伸腿绊了他一下,只听得啪一声人体接触地面的闷响,伴随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声。   那学生落地时被踢得姿势不对,生生把腿压断了。   学生的惨呼引得红衣男女们哈哈大笑,一直在一边咬牙看着的二五营师长教官们此时忍无可忍,院正首先就要大步过去,却被总院给拉住,摇了摇头,指指对面。   一群二十一营的师长教官,也正冷笑堵在他们对面。   “孩子们之间的事情,咱们就不必插手了。”二十一营一个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看看便好咯。”   总院默不作声,院正怒不可遏地摔开他的手,仰天长叹,热泪已经滚滚而下。   “二五营……竟然会有今天。”   “二五营,迟早会到今天。”对面二一营的教官,冷冷答。   ……   那无人援助的二五营学生还在惨呼,有人试图扶起他,但立即被二十一营的人推搡。   “滚开,不是你们管的事!”   “叫什么叫,烦死了!”最先被擦到脸,引发这一事件的少女不耐烦地骂一声,抬腿又对那受伤学生踹下去。   “咔。”   忽然一条腿架住了她的腿。   这条腿好像凭空而生,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准之又准地,架住了她的腿。   少女一怔,所有红衣男女都一怔。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腿上——式样简单却大气精巧的黑色靴子,深紫色长裤,绷出笔直修长的腿,同色的袍子,延续靴子同样大气又精巧的设计风格。   顺着袍子向上看,看见一张平静冷漠的脸。   脸是女子的脸,乍一看不属于娇弱美丽那一类,却五官精致,眉毛深黑,微微扬起的眉下,有一双细长明锐的眼睛,看人时,眸光凝定,像一座冰山,忽然矗在了眼前。   迎着所有红衣男女们的目光,这女子还是没有表情,道:“踢什么踢?就你有腿?”   说完腿一抬,半身一侧,一扭,忽然绞住了那少女的腿,随即单腿狠狠向下一压!   “咔嚓!”   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清脆,还瘆人!   “啊!”   红衣少女的尖呼也无比瘆人,像一只受惊的鸟,忽然被从笼子里放出来,冲到了地狱中。   她的腿也断了。   女子嫌弃地腿一蹬,把那少女蹬倒在地,那少女侧身软软地趴着,一条腿诡异地折着。   她趴在尘埃里,惨呼比刚才她打伤的那二五营学生声音还高。   二十一营的学生们已经不会反应了。   这是谁?这是什么样的腿?铁做的吗?同样是腿,别人的腿在她腿下,就好像细毛竹。   “你是谁!”红衣男女们齐齐戒备地向后一退。   而四周,因刚才一幕,以及某人忽然出现而震惊得忘记一切的二五营人们,终于醒过神来。   一霎间,包括二五营师长在内,激越的呼喊响彻营门。   “太史阑!” ☆、第三十八章 滚你个蛋   “太史阑?”   二十一营的师长学生们齐齐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眼神里,也满是惊讶和不可置信。   这个名字他们当然听说过,北严之役,太史阑名动天下,她所创造的守城奇迹,已经被列为南齐开国以来的三大著名战役之一,和开国时的落雁矶战役、天熹朝的甜水井战役并列。   近期她新官上任,便掀开康王贪贿案,为通城盐商和受灾的数十万北严百姓讨公道,并且居然真的告出了结果,于是战争奇才的光环之上,又多了一抹正直无私,*民敢为的色彩。   只是太史阑不是和二五营关系一般吗?她都没在二五营呆多久,而且她不是该在昭阳城做她的府尹吗?就算她要参加天授大比,也应该直接到云合城去才对。   二十一营的人怔怔瞧着太史阑,闻名久矣,今日方才一见,居然这么年轻。   不过行事……   比想象中还辣手!   太史阑缓缓放下腿,脸色冰冷。   她刚才就是在人群里多找了一下花寻欢她们,没想到这群欺上门来的二十一营败类,居然就伤了二五营的学生。   她是对二五营没什么感情,但她的人生际遇,是从二五营开始的,她的朋友,是在二五营结识的,没有二五营,她也到不了今天。   当着她的面伤二五营的人,她也就只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以腿还腿。   “太史阑?”一个红衣少年过来,扶起那少女,怒不可遏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打伤她?你知道她是折威……”   太史阑身后苏亚一拳就把他的话和他的牙齿一起打飞了出去。   “她是王爷她姨,还是皇帝他妹?”苏亚双拳交叠,冷冷道,“说出来,名单上添一个。”   景泰蓝鬼鬼祟祟凑过脑袋来,心想蓝蓝才没这么恶心的妹妹,脸上最起码一斤铅毒。   众人哑然,这才想起太史阑是出名硬骨头,通城杀知县,北严掼张秋,昭阳斗康王,达官贵吏在她眼里,和坨屎也差不离。   不过这姑娘背景……可是军方……   “迟早有你们好看。”那少年一脸狞狠之色,抱着少女放到车上,急急命人抬下山去了。太史阑也命护卫扶起那个受伤二五营学生去治伤,那边一直在观望的几个教官急忙走上来,把人接过去,道,“我们这里就有伤药,可以为他治疗。”   太史阑懒得理他们,虽然她对二五营高层的行径很愤怒,但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   “诸位。”她下巴一抬,对着对面的二一营学生师长,“堵在门口干什么?摆摊赶集吗?摆完可以回去了。”   “太史阑。”先前说话那中年男子走出来,冷冷盯着她,“听说你狂妄,你果然狂妄,不过再狂妄,你现在也没资格管二五营的事,二五营已经不存在,我们得西凌总督府批准,前来接收二五营房屋,作为我们二一营分营训练之用,这是堂堂正正的事,你凭什么管?滚开。”   “说我狂妄,我还有更狂妄的你瞧瞧。”太史阑淡淡道,“阁下何人?”   “二一营营副何琪金!”   “六品。”太史阑道,“为何不给我见礼?”   何琪金脸色一青,这才想起来太史阑官位在他之上。   何止官位在他之上,就是他们总院来,还要给太史阑打个半礼。   昭阳作为首府,府尹等级高于所有府,二五营总院,最高也就是个四品。   “你狂妄不知礼,我不和你计较。”太史阑随意一瞥那些学生,“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带着你的人,立即滚开。”   “滚?”那中年人胸口起伏,忍了几忍才冷笑道,“阁下官位是高于我,可是高不过朝廷吧?高不过西凌总督吧?朝廷和西凌总督府下的命令,你有什么资格来反对来驱逐?”   “那你是不走了?”太史阑盯着他。   “不走!”二一营的人自恃占足道理,太史阑强硬驱逐只会给她自己招祸,都大声冷笑道,“我们堂堂正正来接收,没有走的道理!”   “你有种便动手,看到时候你怎么收场!”   “今日我们走,怕你到时候要跪着去哭求我们来!”   “要滚你滚!”   ……   太史阑平静地看一眼沸腾的人群,点点头,向后一退。   “给点教训就行了,”她道,“不要血流太多,脏了咱们的地。”   “好唻!”她身后早已拳头发痒的护卫们,哗啦啦冲了出来,窜进人群,开打!   于定雷元他们跟着太史阑没多久,打人已经无数次,都知道这位女主子,崇尚暴力,却又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暴力,尤其怕吵,所以冲进人群,先卸武器,再抓手脚,两人一个,抓起来一荡,嘿哟一声便送他们过了山。   二一营的人再想不到太史阑真的说打就打,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扔出去一大半,半空中便见各种手舞足蹈愤怒尖叫,“太史阑你这个疯子!”“啊放开我!”“救命!”“啊我要杀了你——”   这些人落了地,二五营学生哗啦一下冲过去,跳起来就踩——还都背着他们沉重的包袱。   踩得吱哇乱叫,喊得惊天动地,二五营门前顿时一片狼藉。   “太史阑!”一直冷冷看着这边的总院按捺不住,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她臂膀,怒道,“住手!你住手!”   “闭嘴!”太史阑毫不客气立即拔刀,惊得总院向后一跳,随即勃然大怒,“你疯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二一营的人动手!”   “我动手关你屁事?”太史阑唇角笑容讥诮,声音比他还大,“你刚才闲看,现在来管,你的屁股,坐在哪里?”   二五营学生齐齐回头,目光鄙夷,总院面上挂不住,怒道:“我也是为二五营好,不能给二五营添麻烦,人家是按照规定来接收……”   “你不是怕给二五营添麻烦,二五营已经不存在了!”太史阑截断他的话,“你是怕给你自己添麻烦!总院大人!马上要去西凌总督府做按察,不仅没降还升了半级,这么个好前程,怕我惹来麻烦给你毁了是吗?”   “哦——”二五营学生发出的惊叹声曲折十八弯。   原来如此。   其余二五营高层脸色也不好看,二五营遣散,按照规定,高层管理可以在朝中获得职位,众人此刻都还在奔波联系想办法当中,没想到总院不动声色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难怪不惊不怒,不管不问,原来尽等着二一营接收完,自个好新官上任去。   “太史阑!”总院下不来台,暴跳如雷,“我要弹劾你,我要弹劾你——”   “你这话我听得多了,正好我也想弹劾你,不过你先等等,等我打完。”太史阑一回头——哦,已经打完了。   场地前二一营学生倒了一地,呻吟的哭喊的都有,几个教官倒还站着,那个领头的营副气得浑身发抖,“太史阑,今日你没个交代,我们和你没完!”   二五营学生们齐齐上前一步,护在太史阑面前,眼神却难免有些忧心——历来地方光武营都有不少官家子弟,今天这不分对象一顿打,太史阑瞬间就结了不知道多少仇家。   一个女人再厉害,这样到处结仇,也难免有一日会有麻烦。   太史阑随手拍拍挡在她前面的一个学生的肩膀,“没事。我进去瞧瞧。”   她眼神平静而微有暖意,这已经不是二五营学生第一次挡在她面前了,相信也不是最后一次,便为这一挡,也不枉她来回奔波。   那学生听话地让了开去——这是一个品流子弟。   如果说太史阑一入学就折服了寒门子弟,成为寒门领袖的话,今日解散的二五营之前一番出手,令那些原本骄傲今日彷徨的品流子弟,也沉默站在了她身前。   苏亚眼神里有欣喜,太史阑自己倒没太在意,她眼里根本不分等级阶层,谁接受或者不接受她,在她看来也完全是没必要操心的事。   我行我路,天下去得。   她抬腿向里走,护卫默默跟着,学生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在她走过之后又围拢,热切而羡慕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   二五营,或者说地方光武营自创立以来,还未有人有如此成就,短短数月,火箭飞升,成就名动天下热血传奇。   太史阑向营内走,她挂心花寻欢等人,门口闹成这样了,还看不见她们人影,这是很反常的事,门口的师长人数也不全,再看那群红衣男女,神情也有些怪异,很明显里头还有事。   “各位。”她在门口转身,道,“先不必急着离开,二五营还在。”   所有人都一怔,随即喜色涌上脸庞,除了总院变色外,连师长教官们都纷纷上前一步,想要询问什么,太史阑却早已拨开人群,急急往里去了。   学生们站在原地,看她身后拥卫如龙,逶迤而去,眼底光芒,兴奋而又期待。   ==   太史阑直奔练武场。   在路上遇见更多学生,大多背着行李垂头丧气,一眼看见一大群人进来还以为是二十一营又来欺负人,仔细看清楚是太史阑,学生们纷纷惊喜地停住脚步。   “太史阑回来了!”   “太史阑真的回来了!”   “行李先搁下吧!”太史阑手一指,“沈梅花她们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立即一大堆学生抛下行李冲过来,“练武场,打起来了!”   “哪些人?二十一营?”   “有二十一营,也有东堂人!”那学生愤愤不平,“上次花教官不是赢了东堂人吗,现在那批人虽然去云合城备战了,但却留了两个不需要参加大比的备选,跑来说要找回场子,把三次败绩给一一挣回来。二十一营的人一起来的,他们先用话挤兑住花教官,让她没法再下场,然后单挑我们的人,已经伤了好几个了!”   果然太史阑还没走近,就听见花寻欢怒发如狂的大骂声。   “卑鄙!卑鄙!”   还有一群男子的大笑声,想必是二十一营和东堂来人。   除此之外四面静悄悄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号,没有二十五营学生的怒骂,气氛有种沉默的压抑,等待一场爆发。   一直以来,顶着最后一名名头,过着悠游自在生活,二五营的学生,已经习惯了破罐子破摔,并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直到有朝一日,二五营真的被裁撤,被欺凌,被人找上门来一步步践踏,他们才知道,原来弱者不是低调就能苟存,不能站起来的人,即使缩到了角落,还是会有人狠狠地迎门一脚,再一步踹你入泥泞。   不奋起,便沦落。   “啪。”伴随着一声狂笑,一条壮大的人影被摔了出来,重重地摔出人群,正好摔到太史阑脚下。   人们齐齐回头,便看见脸色冰冷的太史阑。   人群中央有几个男女,红衣的想必是二一营的人,还有几个黄衣男女,正当中一个黄衣女子,正慢慢挽起衣袖。   看她十指纤纤,手腕如玉,真难想象,刚才那个巨大的躯体是她摔出来的。   摔出来的人在地上挣扎,咬牙想忍住呻吟,但依旧有一声半声痛苦的低吟泄出,他抬起脸,糊满汗水和泥土的脸庞上有一个疤,熟悉的脸。   熊小佳。   在往里一点,地上还坐着杨成,史小翠在给他包扎,沈梅花脸上有擦伤,把她的宽眉都削细了一点,险些破相,上次跟她一起去北严历练的学生们大多都在,也大多带伤。   “小佳!”一条瘦瘦的人影冲了出来,要来扶他,都没顾上看清楚太史阑。   太史阑一伸手,挡住了他。   “让他自己起来。”   满脸是泪的萧大强抬起头,这才看清太史阑,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随即眼泪又要涌出来。   “哭什么哭。”太史阑道,“眼泪能淹死人吗?”   萧大强立即不哭了,低头对熊小佳道,“小佳,太史来了。”   “所以你起来。”太史阑道,“打垮了腿不能打垮脊背,自己爬起来,看我给你教训他们。”   那边学生们也终于看见太史阑,沈梅花哇呀一下跳起来,杨成唰一下推开史小翠,把药粉撒了一地,花寻欢本来由几个学生拉着,此刻蛮力一甩,几个学生砰然倒地,花寻欢已经如一团火般冲了过来。   “你可来了!”她大叫,“憋死我了!”   太史阑扯扯嘴角,道,“继续憋着吧,本来就没你的事。”   一腔激动的花寻欢,给这个冷心冷面的女人给刺激得砰一声从半空掉下来。   掉下来依旧欢喜,干脆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道,“他娘的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学生们都目蕴泪光,想要一拥而上,太史阑虚空按了按,人群便立即安静。   几个站在场中,还在莫名其妙的砸场子的人,看到这样的威望,眼神都缩了缩。   “小佳。”太史阑低头,对还在泥地上挣扎的熊小佳道,“起来。”   “起来!起来!”刚才还静寂如死的学生们,蓦然大喊。   熊小佳抬头死死望着太史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便蹦了起来,站得直直地,挥了挥拳头道,“老子起来了!容易得很!”   萧大强在他身后撑着他,太史阑看看熊小佳微微颤抖的后背,他整个背心都被汗水湿透,但腰直得钢铁一般。   “好。”她道,“就算解散的是二五营,也不该被打散勇气。”   挥手示意护卫们将受伤学生扶下去治伤,她看向对面的人。   几个人已经走了出来,当先就是那黄衣女子,唇角笑意淡淡的,道:“你就是太史阑?”   “你就是输了找场子的东堂冷板凳候补队员?”太史阑问得比她更淡。   女子皱皱眉,大概也猜出了“候补”不是什么好听意思,脸色微冷,道,“二五营行事卑鄙,教官冒充学生上场,这等欺诈行为,怎么能不受点教训?”   “你们以多欺少你们怎么不说!”花寻欢立即嚷。   太史阑一摆手。   “你说的对。”众人诧异目光中她冷冷道,“教官冒充学生确实不该。无论如何,你东堂仰慕我南齐文化前来讨教,我们该降等和你们比试才对,怎么能以教官和你们对战?那实在是侮辱我们。至于你们以多欺少……”她点点头,“应该的,这不就是你们东堂风格吗?”   “太史阑,你倒是牙尖嘴利,可是再利的嘴,也遮不了二五营的无能。”女子撇嘴一笑,“今天我们人少,你们人多,我们一对一,照样打得你们狗啃泥,你来了又怎样?是打算带着你的护卫群殴吗?这是南齐风格?二五营风格?”   “我今天来,就是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二五营风格。”太史阑示意护卫退后,拍拍手,“你应该听说过我。”   “南齐女疯子嘛。”女子昂首一笑。   “我是二五营学生,并且,众所周知,没有武功。”太史阑指着自己鼻子,“我不耐烦让你们站脏了二五营的地方。你我一局定输赢,我输,二五营今日乖乖退出,你东堂冷板凳候补队员大胜;我赢——不用我说了吧?”   “那自然我们再不滋扰。不过我无权代二一营表态。”   “他们不配在我面前表态。”太史阑看都没看那群红衣男女一眼,“和异国人勾搭了来欺负本国人的汉奸,这种人连后院的猪都比他们干净。”   “太史阑你骂什么?”二一营男女们愤怒地上前一步。   “再走一步,”太史阑指着最前面那个人的脚,“快点,再走一步。”   那人给她眼光一瞧,反而不敢再上前了,脚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   “你们敢再说一句,再走一步。”太史阑漠然道,“我就敢‘械斗失手杀人’。”   她身后护卫们狞笑着,将手中刀弹得清越作响。   二一营的人真的不敢再走一步。   别人说这话,他们会嗤之以鼻——谁也不是被吓大的!   但太史阑说这话,他们却不敢不当真——这是个敢在城头上,公然推下一城主官的凶人!   上过战场的人,骨子里透出的血气和杀气告诉他们——没人和你开玩笑!   二一营的人闭嘴退后,隐入人群,换来二五营学生一阵痛快的哄堂大笑。   “回后院啃泥去吧!”   “别熏着咱们营里的猪!”   ……   “来吧。”黄衣女缓步上前,微微昂着下巴。   这女子应该也出身良好,眼神里总透着一股淡淡的萧索和疲倦,却不是沧桑的萧索,而是那种已经享尽天下福分,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觉得无趣的疲倦。   “我看出来你不会武功,我也不屑占你便宜,让你三招。”   “不用。”太史阑答,“三招我看战局都完了。”   “太史!”史小翠沈梅花都担心地拉着她衣襟,“别逞能!这女子很强,你不会武功怎么赢?还是让你护卫上好了,这么多精锐护卫,困也困死她们!”   其余众人眼神也都不赞同,太史阑现在是二五营精神领袖,她不该轻易亲身上阵,一旦她输了,二五营士气大泄,连最后的尊严都保不住。   “三招。”太史阑道,“去烧几道好菜,我饿了。”   沈梅花,“……”   最后苏亚去烧菜了,她向来对太史阑有莫名的信心。   “我不会武功,不用武器。”太史阑道。   那女子立即抛了手中剑,“那就空手对空手。”   “好,”太史阑道,“你也算爽快,我让你先出。”   “不用,你先,”女子更傲然,“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一个不会武功的。”   “好。”太史阑走上前,女子微微戒备,太史阑忽然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掏出一个古怪的瓶子,瓶子圆圆的,上头有个扁扁长长伸出来的东西,她把那扁扁的东西对着自己的脸,道,“最近有点不舒服,我先上个药。”   “不会是毒药吧?”女子冷笑,“玩什么花招?拿来我看!”   她劈手就来夺药瓶,出手如风如电,太史阑猝不及防,给她夺去了瓶子,女子瓶子抓到手就“咦”了一声,用指尖拈在手里好奇地看。   瓶子触手滑润,上面似乎还有刻痕,一捏就变形,却又立即恢复原状,这女子也算有心眼的,记得刚才太史阑是把那扁扁的东西对着她自己,对着自己的自然是安全的,她也把瓶子掉了个方向对着自己,瓶子上还沾着点灰黑色的东西,她怕瓶身上有毒,不敢接触瓶身,便张开手指,拇指托住底部,食指便自然而然按上了那个扁扁的东西。   随即便听见“噗哧”一声。一股蓝色的水雾喷出,射上了她的脸!   女子一声惊叫,忙不迭丢开瓶子,太史阑已经冲了上来。   她一手抄住了瓶子,抓在手里对着四面东堂的人一阵乱按,“试试我的毁容药水!”   东堂的人纷纷走避,那女子慌乱中听见这可怕的一句,惊得斗志全无,拼命抹脸,太史阑已经到了她身侧,侧身,转肘,“砰”一个肘拳。   “一招!”她道。   女子“哇”地一声,抱住了肚子,她眼睛被喷,还没睁开,下意识后退,太史阑不动,等她踉跄退出三步,蓦然一脚飞踢。   “砰”这一脚凶狠凌厉,击上女子身体的声音比刚才那个肘拳沉重了无数倍,千钧之力,铁腿如山!   “二招!”   女子仰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如流星般倒飞,越过人群,直射向外,众人齐齐仰头,张大了嘴,目光顺着那飞过的轨迹,一路越过人群,越过台阶,越过草地,越过花圃……“啪!”   水花溅起丈高!   太史阑凶猛一踢,生生将那女子踢到了几丈外的水池里!   自圣甲为她淘洗腿部经脉骨骼之后,她的铁腿力道,更上一层!   四面静寂,只听见太史阑淡淡道,“我说用不了三招。”   学生们张大嘴转回头,用看鬼一般的目光看着太史阑。   见过踢人的,没见过这么踢人的。   她的腿是人腿吗?   东堂的人也怔在那里,都不知道去救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叫,“不对!你使诈!你用毒!堂堂比武,你竟然无耻用毒!”   太史阑还拿着那喷雾药瓶,卷起袖子,对着自己刚才用力过度有点肿起来的肘部,喷了两下。   “伤药。”她道,“诈在何处?毒在何处?”   一个教医药的教官凑过来,嗅了嗅药的气味,惊喜得两眼发亮,“好药!”   东堂的人窒了窒——药没毒,再说药是那女子自己抢去的,还是她自己按下去的,说人家使诈,还不如说自己愚蠢,想了想又大叫,“你的腿那么厉害,你会武功!”   “听过外功吗?”花寻欢哈哈大笑,“外功修炼在内功之先,你们这位女首领,内功已经相当不错,外功自然也早已过关,拼基本硬功拼掉湖里去了,你们还有脸说?”   “救人吧。”太史阑道,“还在湖里灌水呢。”   东堂众人悻悻地去救人,将那女子水淋淋地拖出来,她还死命捂着脸,想来是以为自己真的“毁容”了。   那群人狼狈地走过来,又狼狈地走出去,无论是东堂人,还是二一营的人,自始至终没敢再说一句话,连场面话都不敢提起。   因为太史阑一脸淡定地负手站在路口,她身后护卫们则一脸狰狞地在擦刀。   那女杀神没有表情的脸上已经说尽了一切——她已经给过对方公平,以不会武功之身击败对方,如果谁再不知好歹,正好,她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堂南齐都不外如是,这群人逃得很快,连同外面那群被打得不成模样的,都迅速一起扶了下山,不过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他们,自二五营学生组成的人墙中走过,二五营学生们面无表情,双手抱臂,看他们灰溜溜走过,不时有人挡一下,撞一把。   “怎么走啦?不搬家了?”   “哎呀多玩一下嘛,刚才那一式天外流星坠湖舞,真是好看,我们还没饱够眼福呢!”   “这就走啦?不是说要让我们哭着走吗?我们还没哭呢!”   “屋子给你们腾出来啦,怎么不去住?嫌太小,墩不下你们的大屁股?”   “哈哈……”   二一营的学生们在二五营学生的不断推搡中,艰难地走过这道人墙,有人怨恨地回头,一眼在人群尽头看见漠然而立的太史阑,立即唰地转过身去。   太史阑目送这群人下山,才转过身,学生们欢呼着涌向她,正要将她包围,忽然又听见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众人转身,看见一大队士兵正一路驰来,当先一人手中擎着一面旗帜,上书“折威”。   “折威军!”有人惊呼。   学生们都变色——折威军,和天纪军,天节军,并称为南齐外三家军,折威镇守极东五行省,西凌行省东昌城虽然是天纪军辖下,但是因为相邻极东行省,折威军的南大营其实离东昌也很近,偶尔也可以看到紫色军装的折威军士兵出没。   只是这里的折威军足足有一百人,很少看见达到这个人数的折威军一起过境,这是怎么了?   总院已经在大声叹气,埋怨道:“太史阑,我叫你做人不要太过!先前你折断腿的那个女子,她是乐江府知府的外甥女,这也罢了,她还有个姨夫,在折威军任副将!”   众人惊诧,花寻欢立即不服气地道,“副将怎么了?太史阑也有副将衔!何况不过一个副将的姨侄女!难道我们的人被打断腿就该白白瞧着?”   “太史阑那个副将衔怎么能和人家比?”总院怒道,“她不过是虚衔,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对方可是掌握重兵的副将!她得罪了人,大可以拍拍屁股就走,这许多家在东昌的学生怎么办?经得起人家报复吗?”   “你是怕人家报复你吧?”花寻欢嗤之以鼻,“凡事自有天理公义,谁也别想一手遮天,自己想去拍马快去,别在这恶心我!”   “花寻欢,你这是在对我说话!”总院咆哮。   “别扯你的总院架子!你不配!”花寻欢吼得比他更大声,“从你宣布二五营解散开始,从你冷眼旁观学生被二一营驱逐欺负开始,从你刚才看见有人被打断腿都不出手开始,你就已经不是我们的总院,你没资格对这营内大小事务,再放一个屁!”   “说的好!”   “对!”   “去他娘的总院!危机在前不努力,事到临头不出面,学生被欺不出手,你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里指手画脚!”   “滚!”   总院脸色涨红,退后一步,他身前身后其余教官立即避开,嫌恶之色现于言表。   总院四面望望,忽觉众叛亲离,随即他便咬了咬牙——那又怎样?反正二五营解散已成定局,虽然文书还没下来,但此事不可更改,这些学生还听不听他的话,*戴不*戴他,根本不重要,再熬过一两日,二五营平稳解散交接,他就可以到西凌总督府闲散养老了。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在解散之前,让二五营闹出太大的事情,影响他和诸位同僚的关系……   太史阑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用问也猜得到这些官场老油子的小九九,她无声地冷笑一下——折威军副将?   天纪军少帅的蛋,她都踢过!   那一队人席卷而来,当先一个黄脸男子,老远在马上就喝道,“二五营总院何在!折威军第七营校尉林无畏前来见见!”   按照这个校尉的级别,比二五营总院还低两级,但这人高踞马上,直驰营门,满面骄矜,居然不下马。   太史阑问花寻欢,“朝廷外三家军,都是这德行?”   “据说天节军最军纪严正,主帅清明。”花寻欢道,“天纪纪家老帅其实还行,只是他眼光不好,交权给了纪连城,纪连城属下那一支军队便特别跋扈;至于折威军,说不清,据说外三家军中他家士兵最狡猾。折威,折威,折人财,乱人威。说的就是他们。”   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大脑袋,“回头好好整。”   一直牵着赵十三衣角,眨巴眼睛看热闹的景泰蓝,小大人一般叹口气。   “总院大人何在!”   “老夫在此!”总院应声而出,当真便要迎上去,学生们都露出愤怒之色。   忽然一条腿伸出来,正绊在总院抬起的腿上,将他绊了个大马趴。   “不许去。”绊人的太史阑道。   “太史阑你欺人太甚……”总院从地上抬起头,额头磕破好大一块。   学生们哧哧发笑,花寻欢一把拎起总院,往后头教官堆里一塞。   “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你!”   “总院大人何在!”策马盘旋的那个林校尉,没看见后头这一跤,还在傲然呼唤。   太史阑对苏亚挥挥手。   苏亚操弓,搭箭,“咻!”   去了箭头的箭电射而出,诡异地一折再折穿过人群,击在那校尉马腿上。   军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那校尉一个后仰,砰地栽倒地下。   他身形灵便,一个翻滚便爬起身,一双绿豆眼愤怒地四处梭巡,“谁!谁!站出来!”   前头的学生们不仅没有散开,还更聚拢了些,一张张沉默的脸,面对着那些士兵。苏亚费了好大力气才扒开人群窜出去,对着那些士兵扬了扬手中的弓。   “哪来的野女人,敢对我折威军放箭?”   “哪来的火头军,敢在二五营前撒泼?”太史阑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林校尉翻翻白眼,瞧着她,他奉上级命令来“处理二五营伤人事件”,并不清楚事件始末。只知道顶头上司的亲戚被人给伤了,当然要给个教训。   不过折威军也知道,他们其实无权管辖西凌行省的事务,所以今天他来,别有理由。   “撒泼?”他斜着眼睛,冷冷道,“我倒听说这里有人撒泼,特来维持处理。”   “西凌行省事务,什么时候需要劳动折威军?”   “按照军务交叉代管条例。”对方早有准备,露出狡黠笑容,“当各地军区出现紧急全区安全任务时,可以相应扩大巡区,并在临近巡区内发生恶性伤害事件及惊扰民众安全之事时,可以紧急代为先处理后再移交当地官府。”   “哦?惊扰民众安全?”   林校尉露出一抹冷酷而又得意的笑容。   “二五营已经解散,并移交房屋给二一营居住,应当在今日之内,撤出完毕。”他一字字道,“但你等拒不离开,还打伤前来移交的二一营学生,你等属于武装团体,对当地民生存在一定威胁,并已经有伤害行为,符合紧急处理的临时规定,我折威军,有权对你等进行管制并处罚。”   太史阑听着,听明白他的意思,简单的说,就是折威军有权对拥有武器,并存在危害社会可能的任何武装团体实施管制。她忽然有点佩服折威军,一个小小的校尉,处事也这么滴水不漏,一个军事交叉代管条例,便找到了越巡区管辖的理由,一句不提那受伤女子和他们副将的关系。   如果她今天没有准备,此刻就真的理亏了。   不过她太史阑,什么时候让自己置于被动境地?   “二五营解散?”   “难道不是吗?”林校尉笑容鄙薄。   “二一营接收?”   “没看见这许多人吗?这是西凌总督府批准的。”   “拒绝接收属于违法,所以折威军有权管辖?”   “当然!”   “当然你妹!”太史阑声音很大。   林校尉得意而鄙视的笑容一僵,学生们再次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骂人的新词儿?   “你敢……”对方勃然大怒,正要骂人,太史阑顺手从袖袋里摸出两封文书,上前一步,砸在林校尉脸上。   林校尉一把抓下文书,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就变了。   “滚你个蛋。”太史阑面无表情地道。   ……   折威军真滚了。   那个精明且滑头的林校尉,看完两篇文书,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上马,一拍马屁股,道,“走!”   临走前他问太史阑,“你是谁?”   “太史阑。”   林校尉吸口气,面色古怪地望了她一眼,竟然一句意见都没发表,唰一下扬鞭策马,瞬间便带着人跑了。   太史阑目送他离去,觉得这家伙真的很精明。   他大概也看出来,如果再强词夺理一句,这里就会开展全武行。   随着那文书拿出来,折威军已经不占在道理上,再被打一顿回去,折威军会颜面扫地。   太史阑倒对折威军的主帅有了点兴趣,这位明显比纪连城厉害多了,手下一个小小校尉都晓得审时度势,很明显整个军队的风气都给调教得油滑精明。   她感慨了一下,刚刚转身,蓦然一大群人扑过来,欢呼和喜悦的叫声,瞬间将她淹没。   “太史阑!”   “太史阑!”   “太史阑!”   学生们的叫声惊得四面飞鸟扑啦啦乱窜,天边浮云都似被震散。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首次为一个人,发声似要上冲云天。   太史阑站在人群中央,环顾那一张张发自肺腑感激的笑脸,慢慢地,也露出   一个浅浅的笑容。   ------题外话------   昨晚码完字上线,才知道这个月月票的节奏很忧伤,不仅出现我这两年写文以来第一次真正被爆菊,还被爆了又爆,爆完还爆,你爆了她爆,她爆了她继续爆,轮流发生爆关系,爆得欲仙欲死缠绵万端神魂颠倒直上云霄……   望天,挠墙,这真是一种无比销魂而陌生的滋味啊…… ☆、第三十九章 那一醉的风情   折威军走后不久,太史阑正要回营,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比先前还急促。   而且从马蹄声的整齐有序听来,似乎还是军马。   太史阑皱起眉——今天这是怎么了?事儿一波一波的没个消停?   她回身,视野里闯进一批人马,最前面是个少年,衣甲鲜明。   太史阑一看他的脸,就愣住了。   “世涛……”她喃喃一声。   邰世涛怎么会也到了东昌?   马上的邰世涛也看见了她,眼睛一亮,张开嘴似乎下意识要喊姐姐,却最终没有喊,也没有在她面前停留,直接驰到总院面前,朗声道:“天纪军天魂营第七队队正邰世涛,见过总院。”   太史阑回身,心中欢喜——当了队正!果然邰世涛不仅脱离罪囚营,而且真的成为纪连城亲信了!   邰世涛成为纪连城亲信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但脱离罪囚营,是她做梦也希望的事。   “邰队正此来所为何事?”   邰世涛笑得爽朗。   “在下最近奉少帅之命,在东昌附近公干,”他道,“正在附近办事,听说折威军过境找二五营麻烦,便赶了过来,诸位没事吧?”   “多谢邰队正。”总院有点勉强地道,“已经处理了。”   “不必客气,”邰世涛手一挥,“说到底也不是为二五营,而是我西凌行省的事,什么轮到折威军来管?给他们在我们地盘耀武扬威,少帅面子往哪搁?”   “是是。”总院心不在焉附和。   邰世涛眼角瞟了太史阑一眼,脸上露出疲色。   “兄弟们赶了一阵路,还没歇息。”他回头看看来路,“再赶下山怕要天黑……”   “何必赶来赶去呢。”总院更加勉强地道,“便请诸位军爷今晚在营内休息吧。”   “好。”邰世涛立即答应,又偷偷瞟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已经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嘱咐沈梅花,“今晚好好聚个餐!”   身后,邰世涛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晚二五营盛宴。   伙房里拼起了桌子,拉开长长的宴席,原有的大厨都已经离开二五营,学生们自己下山购买食物,自己开伙烧菜,自己包饺子,几百号人挤在伙房外头的大场上,洗菜的洗菜,擀面的擀面,热闹得像过年。   门前长长的案板上,品流子弟和寒门子弟挤在一起,前者向后者学擀面皮,后者笑话前者的笨手笨脚,偶尔有人抬手擦汗,都擦了一脸面粉,再相视而笑。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寒门子弟和品流子弟间最和睦的一幕终于出现。   鸿沟,在太史阑的最后临门一救中,终于悄然消失。   二五营中原属于郑家的高层管理和学生,在得到消息后早已离开,悄然去寻他们新的好前程,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东昌及附近城镇富豪官绅子弟,以及寒门平民,早在太史阑打破选课制度,以及杨成改换立场之后,品流子弟就已经慢慢开始接受“平等”这一观念,到此刻终于水到渠成。   太史阑本来什么事都不用做,大家都恨不得把她给捧着供起来,她却受不了——换谁好好地坐在那里,来来去去的人都给你打声招呼,来来去去的忙碌的人都要对你感激地笑一笑,都要受不了的。   她带着景泰蓝,在大门口菜盆里择菜,告诉景泰蓝,“去掉梗子,去掉黄叶子,留菜心。”   邰世涛站在不远处,和士兵们聊天,看他的眼神,很想过来一起帮忙,但天纪军精兵营一向很有架子,绝不会拉下身份去做杂事,他既然好容易进了精兵营,自然先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只好也端着架子,在一边喝茶谈笑,对二五营相貌姣好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只是眼风总是不断往太史阑方向瞟,有意无意总要往她那里转两圈。   太史阑瞧着好笑,也怕他这小模样被人看出来,干脆换个方向,屁股对着他,专心和景泰蓝干活。   景泰蓝事先得了她关照,也装作不熟悉邰世涛,小脸严肃,专心择菜,我剥,我剥,我剥剥剥……   几个寒门女子在一边择菜,择了一阵看见这边就笑,“景泰蓝真不像咱们寒门出身,瞧他择的菜。”   小子满脸茫然举起他战果——每棵青菜只剩一点点菜心,地上一大堆青叶子。   “麻麻,不对吗?”   “为什么要去掉这么多?”   “御膳……伙房的菜胆就是这么大的……”小子嘟着嘴,比了下自己肥短的手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太史阑道,“你一顿多少个菜?”   “不知道,很多很多。”景泰蓝张开双臂,比了大圆盆那么大。   “奢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太史阑道,“人生在世,不过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吃太多会高血压,睡太多会老年痴呆。你们饭桌上摆上一百零八道温火膳,能吃几筷?外面多少人吃不上饭?排场真的就这么重要?靠一百零八道菜来彰显地位?皇帝面前再多菜都不能证明国家实现温饱,所有人都能吃饱饭的国家才是真正强大。”   “回去不要温火膳。”景泰蓝开心地说。   “你不该要的东西都很多,但是都要慢慢来。制度和规则,是天下最无形也最可怕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束缚你,并且具有弹性,你挣扎得越厉害,它反弹得越恐怖,你细心地拆,慢慢地解,一点一滴地消化,它才有可能在你手下瓦解。”   “不太懂。”景泰蓝含着手指。   “该懂的时候你自然会懂,我问你,今天的事情你看在眼里了,懂了什么?”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含含糊糊地道,“他们原本互相不喜欢,现在,好了。”   “为什么品流子弟和寒门子弟,终于能够和好?”   “有人欺负他们。”   “对,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道理:有共同的敌人,才有共同的朋友。压力面前,人们才可能更加团结。”   “嗯。”   “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做别人的共同敌人,还是共同朋友?”   “当然是朋友啦。”   “但是你所在的位置,注定令人尊敬又警惕,追捧又远离,你会有很多的陪伴,但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其实是所有人的敌人,每个人都不敢拿真心对你,每个人都在揣测你,迎合你,乃至,应付你。”   赵十三蹲在一边,寒飕飕地听着,心想这样的话题真可怕,这样的话她竟然也敢说。   这样类似的话,他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初入国公府,陪容楚读书时,听那饱学鸿儒,曾经做过帝师的大儒说过,当然人家说得比这女人含蓄多了。   瞧这女人犀利得,什么都给一针戳破,以后景泰蓝回朝,让那些混日子的官儿怎么活?   第七次转过来,隐约听到一点的邰世涛却一脸骄傲——姐姐说得多好!   景泰蓝咬着指头,觉得麻麻这话听起来真不舒服,“我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   “但你就是所有人的敌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第二个道理。”太史阑道,“如果不可避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那么,你必须学会分化制衡那些人,别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能够制约你的力量。”   “不让他们在一起……”景泰蓝懵懵懂懂地道。   他也知道,回去的日子已经不远,麻麻的话,听一句少一句,现在不管懂不懂,他都努力记着。   太史阑最近的课程,也开始由文化教育,人格培养,习惯养成,开始转向政治分析,帝王之术。   不管他能听懂多少,她必须尽力。   摸了摸景泰蓝粉嫩嫩的小脸,她神情怜惜,最近他功课太重了,她其实很讨厌让孩子过早开始学习,总觉得童年一生只有一次,应该让孩子好好玩,可是没有办法,生命永远比玩乐重要,她必须先想办法让景泰蓝尽可能懂多一点,生存的机会大一点。   “吃饭咯!”沈梅花的嚎叫传来。   太史阑抱起景泰蓝,大步进了饭堂,一屋子的人都欢笑来接景泰蓝,景泰蓝挣脱她的怀抱,扑入一个寒门女学生怀里,十分高兴,最后干脆跟着人家跑,坐到了人家桌上。   太史阑并不阻止,孩子应该多接触群体生活,应该让他知道他被所有人喜欢。   倒是赵十三立即紧张兮兮地跟过去,硬要和那桌寒门女学生挤在一起,结果人家还以为十三哥哥对她有意,竟然害羞起来,一顿饭一直低头不语,时不时眼角对赵十三瞟一眼,再瞟一眼。   赵十三抹汗,再抹汗……   饭堂里开席足足近二十桌,位置还不够坐,很多人挤在一起,邰世涛和他那一队士兵,坐在太史阑隔邻。因为他们毕竟是来驰援二五营的,众人也分外客气尊敬。   邰世涛入了精兵营,今天带来的却不是精兵营士兵,是东昌这边的分营士兵,这些人并不知道太史阑和纪连城的恩怨,邰世涛当然也不会和他们说。   按照位分,他在那群士兵中地位最高,应该坐主座,他却一屁股坐在了一个下首位置,任谁来拉也不挪窝,号称自己就喜欢下首,畅快,对门,风凉,害得下属们只好战战兢兢在上首坐了。   其实坐在下首,只不过正好和她斜对面,既可以方便偷看,又不至于被人发现而已。   太史阑倒没在意位置,她本来就没兴趣搞清楚什么上首下首,随便坐了下来,发现她这一桌菜色分外不同,一问才知道,是每桌出了一个人,做了个拿手好菜,献给太史阑,她的主桌,有来自西凌各地的风味。   每桌开了一坛“薄冰烧”,是西凌当地的名酒,不算太烈,不过后劲很足,是太史阑命护卫下山买来的。   “不要多喝。”太史阑道,“二五营现在情形特殊,大家要审慎点。”   众人自然听了,但别人不敢多喝,太史阑却不能不喝,每桌都来敬酒感谢,一大批一大批地涌过来,她虽然每次不过浅浅一抿,但人数太多,这么抿啊抿啊的,渐渐也下去了大概有好几两酒。   因为一直有人敬酒,她几乎一直是站着的,当敬酒完毕她坐下时,瞬间觉得头晕。   太史阑是个很能自持的人,头晕也没晃身子,双手把住桌边慢慢坐下,竟然没人看出来。   “太史大人好酒量!”   “看来千杯不醉。”   众人都笑赞,太史阑也笑笑。   她其实醉了,因此脸上显出微微酡红,眼神也带了盈盈水汽,透出几分难得的女儿娇态来,烈酒使人松弛,她这一笑,竟带了几分媚意,似冬雪映上茜纱窗红烛的艳影,三分冷七分娇,美若明花。   众人都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她隔桌而坐的邰世涛,手指一颤,险些把筷子掉下去。他身边一个士兵笑道:“队正,你这什么酒量?才几杯就怂了?”   “量浅,量浅。”邰世涛呵呵笑两声,低下头,用酒杯遮住脸。   酒液倒映他的眼神,晕晕的,似乎还在反射她刚才那一笑的艳光,多瞧一眼都觉得心也似醉。   他千杯不醉酒量,此刻却觉得一眼便醉千年。   他将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很想也加入敬酒的那一群,和她碰杯。他们相遇至今,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立场,做不了这些。   他必须先做好一个“骄傲高贵”的精兵营小队长,再多的愿望,也只能压在心底,没有什么,比保护她更重要。   他也不奢望她来敬酒,因为以太史阑的身份和性格,也一样不能来敬的。会引人怀疑。   邰世涛低下头,虽然有遗憾,遗憾里却又生出淡淡满足。   每一次为她做出的牺牲,无论大还是小,都能让他感到快乐。   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快乐,在那个永远都不会喜欢的地方坚持下去。   太史阑一笑,随即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连忙俯下脸,又恢复冷淡神态,众人都觉得刚才一定是错觉,连忙喝酒吃菜,一屋子定住的人,又活了过来。   太史阑只觉得心跳剧烈,脸部发烫,眼睛看出去也是晕晕的,心知果然是醉了。   这回可算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原来不过如此。   一转眼看见邰世涛,他侧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线月光穿窗入户,照亮他眼神里淡淡的期盼。   太史阑想了想,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目光立即跟过去。   太史阑却扶着头,笑道:“有点晕,我去吹吹风。”   她做出的样子,给人感觉有一点点醉,但其实没醉,只是故意装作醉,众人都不信,纷纷笑道,“太史大人这是要逃席吗?不行不行,第二轮还没开始呢。”   太史阑已经站起身,脚步略有些歪斜地向外走,她真的要出去也没人敢阻拦,众人都坐在席上笑,苏亚要跟出去,太史阑摆摆手她也便停住。   太史阑步子似乎很稳定,却在走到邰世涛身边时,忽然脚步一踉跄,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头喝闷酒的邰世涛手一晃,杯中酒泼了满身。   “啊,对不住。”太史阑急忙抽出手巾给邰世涛擦衣服。   邰世涛一抬头看见是她,眼神立即慌乱,下意识要跳起来,太史阑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么一按,邰世涛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间安静,心却砰砰地跳起来。   她的掌心压着他的手背,手掌柔软,没有茧子,肌肤相贴的温热,让他手背在微微颤抖。   太史阑没有感觉到这份颤抖,她的手一按便离开,微微一笑道:“实在对不住邰队正,这样吧,我敬酒赔罪。”   她很自然地从桌上拿了一个空酒杯,自己斟满,端起,对着邰世涛,一笑。   又是一笑。   邰世涛心里几乎瞬间爆发呼喊——别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对着我笑!   她真的不知道,不笑的人笑起来如何风情,也不知道,不笑的人醉后笑起来,魅力万千。   他对着这样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够,一着错满盘输。   所以他立即低下头,咬牙让自己板着脸,端起面前酒杯,带点骄傲带点冷淡地道,“太史大人客气了,您品级远高于我,应该在下敬您,请。”   “啪。”两只酒杯一碰。   酒液微颤,心也微颤。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移开酒杯,手指稳定,静静道,“这杯酒是赔罪也是谢礼,谢邰队正以及天纪各位兄弟,及时赶来拔刀相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二五营沦落至此,无人理会,只有邰队正带人前来,我等感激不尽,在此,”她杯子又往上举了举,“谢邰队长心意。”   心意两个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阵桌椅挪动之声,其余二五营学生也纷纷站起,举杯相敬,“谢邰队正心意!”   邰世涛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为了数百人同时敬酒,而是此刻太史阑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开,却又舍不得,两人的指节紧紧相抵,他想让那样紧密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荡漾,鼻尖出汗,给人看出不对。   “不敢当,不敢当。”他笑着,转头对四周二五营学生致意。   按说四面致意应该转动酒杯,但他动的是头,手指却一动不动,还在和太史阑抵着。   已经醉了,却还努力把持着自己的太史阑,忽然又想笑。   觉得世涛真是孩子气,大场面还是见得少,这么几百人齐齐一敬,便有些失措了。   她却不知道,邰世涛七岁就跟着父亲出席各种安州名流宴席,从来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富家子弟。   借着人声喧闹,齐齐敬酒那一刻,她微微凑近他,低声道,“你要保重。”随即拿回酒杯,一饮而尽。   邰世涛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把酒喝了。   他的思绪,他的魂还留在刚才那一刻——刚才那一刻,她忽然靠近,四面便充满了她的甜蜜的淡香,带三分芳醇的酒香,七分属于她自己的,天然干净的处子体香,掺杂在一起,是开坛便芬芳十里的绝世名酒,嗅一嗅,就醉了江南春风。   他的酒杯虚端在空中,人怔怔的,还忍不住向前倾倾,想将那气息留住久一些,更久一些。   太史阑无奈,抿了抿嘴,手指弹弹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露馅了。   邰世涛这才醒神,赶紧也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太史阑抬手就想给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来,邰世涛瞥见她的动作,心中又安慰又遗憾。   这一刻忽然发狠,要努力,更努力,终有一日,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护佑她。   酒只有一杯,他却似乎有点醉了,一屁股坐下去,看起来有点失礼。   太史阑也不在意,酒杯晃晃,转身离开,步子有点虚浮,她努力地不让人发现。   回席的时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景泰蓝似乎正格格笑着捧住一个大杯子,但她此时真的醉了,敬世涛那杯酒让她最后一点清醒也快消失,她赶紧坐下来,掩饰地夹菜,压住酒气和翻腾的胃。   身边似乎有人问她,“先前你掏出那几封文书,折威军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么文书?”   “哦……”太史阑脑筋转得有点钝,也没多想,慢吞吞地答,“是裁撤二五营的朝廷命令。”   “啊?”众人惊讶,不明白这怎么会吓走折威军。   “不过那文书,并没有写明裁撤二五营的具体时间。”太史阑道,“所以,那封文书在最后,由西凌总督府加上了裁撤时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后。”   “一个月……”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泛出光亮。   忽然有人重重咳了一声,饭堂喧闹,无人在意,这人又重重咳一声。   众人这才回头,看见饭堂门口站着二五营高层。   今晚聚餐,大部分教官还是来和学生们同乐,但是二五营高层没有来,学生们心中有气,也首次撇开他们自己喝酒,此刻几位高层站在门口,以总院为首,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众人眨巴眼睛瞧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天饭堂忙着晚上聚餐,都没给高层送饭去,这群大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所以亲自来饭堂找吃的了。   难怪脸色这么尴尬。   不过领头的总院,铁青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尴尬,还泛着怒意,他盯着太史阑,一字字问:“你刚才说,你让西凌总督延迟一个月,裁撤二五营?”   太史阑垂头,盯着酒杯,好一会儿才理解完他的话,淡淡道:“对。”   “荒唐!”总院衣袖一拂,“为什么要延迟一个月!”   学生们哗然,都站起来盯着总院——这是二五营首脑该说的话?   太史阑还是坐着不动。   “为什么不能延迟一个月?”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院怒道,“你还想苟延残喘,参加云合城的天授大比。但是我看你是被你那些小胜利冲昏了头!天授大比是什么?两国精英人才济济,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去参加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输?到时候二五营还不是要被裁撤?”   “你知道二五营一定输?”太史阑冷冷道,“因为一定输,所以连试一试都不敢?现在已经是最坏结果,凭什么还要怕?”   “你试了又怎样?”总院咆哮,“天授大比,是不论生死的!现在不参加,好歹能保全大家性命,你这是要大家去送死!”   太史阑沉默,随即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   “涉及生命,我会尊重。”她一字字道,“所以,现在,我当着大家面,问你们——愿不愿意,用生命,为二五营拼一次?”   “别违心,说真话!”她紧跟着又喝一声,“*惜自己的命,不丢人!”   饭堂里一片沉默。   总院在冷笑。   他关心的当然不是学生的生死,只不过这是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刚才听见太史阑那句话的时候,他心底立即涌起一阵愤怒。   因为如果耽搁一个月,他好容易得来的好职位可能就要飞了!   总督府那个位置是个肥差,一向被很多人盯着,他早早得了二五营可能要裁撤的消息之后就开始活动,赔上了大半生的积蓄,打通了上下关系,才将这个职位敲定,就等着二五营裁撤,朝廷草拟文书下发,走马上任。   这个职位虽然口头上属于了他,但是据说还有人不死心在活动,对方实力雄厚,还有京中靠山,他一直很担心会被人撬了墙角,所以急急地想结束二五营,早早去赴任。二一营的人强硬地前来接收房屋,他也不许教官阻拦反抗,就是怕横生枝节。   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太史阑,永远不安分!   怎么能让她耽搁一个月?夜长梦多!   总院看着饭堂里的沉默,稍稍放下了心——人,终究是怕死的。   去赴必死之局,谁愿意?   他刚刚舒出一口长气。   蓦然饭堂里爆发出一阵大喝。   “愿意!”   声音有男子的雄壮,有女子的尖锐,汇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音浪,震得桌上杯盘都嗡嗡作响。   总院被震得向后一退,险些跌到身后院正身上。   推倒他的不是音浪,是学生们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心。以及,悍然对他的反对。   “去他娘的。”裹满白布的熊小佳第一个站起来,轻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只知道,弱者被人欺!今日怕死不去,明日还是有可能被人堵在墙角打死!”   “拼一次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生为男儿?”杨成端坐不动,冷冷道。   “这段日子我们受够了。”一个学生眼里含泪,“二五营一直被所有光武营瞧不起,但以前我们守在自己地盘里,就当不知道。这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能站起来,多么可怕屈辱。”   “命是很重要的。”沈梅花呵呵笑,在众人眼刀杀过来之前,赶紧道,“不过我还是相信太史阑能保住我们的命的。”   “好了。”太史阑转头,盯住了总院,“你可以走了。”   她什么都不用再说,满堂蔑视的目光足以杀死所有有私心的人。   总院脸色已经难以形容,狠狠跺一跺脚,转身而去。   他走得太急,险些把院正撞一个踉跄,院正伸手要扶,手却在半空停住。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众人心里滋味复杂。   二五营年年倒数,和这位私心甚重的总院不能说没有关系,只是他积威多年,高高在上,众人崇敬惯了,今日齐心将他逼走,都觉得痛快又落幕。   今日之后,二五营没有领导人了。   不,有。   众人目光转向太史阑,这是他们的新的精神领袖,是他们看得见的光。   太史阑此刻才不管什么光不光,她眼底都是浮沉的乱光,每个人都是两个影子三个影子,乱得她发晕。   但她不想在饭堂露出醉态。酒量浅,是个弱点,她不希望她的任何弱点为人所知,尤其这饭堂里还有天纪的属下。   “院正大人以及各位执事,不妨进来一起同乐。”她邀请院正他们,趁他们进门的一刻,起身向外走,“我出去散散,不必跟来。”   众人忙着给院正他们挪位子安置,一时也没来得及跟上她,护卫们另开了桌在饭堂外的场上吃饭,看见她丢了饭碗都站起,太史阑摆摆手,指指肚子,示意上茅厕,众人都一笑,也便再次坐下。   忽然景泰蓝跟着跑出来,摇摇摆摆,大呼:“麻麻,一起尿尿。”   护卫们都大笑,太史阑毫不脸红,顺手接了他一起走了。   母子俩一起尿尿,自然谁都不好跟,而且此刻二五营也没什么危险,所有人都在饭堂,外头还有一半护卫在守卫。   太史阑牵着她家大头儿子走了,她也真好本事,明明路都看不清了,偏偏言辞清楚,表情稳定,眼神清晰,走路平稳,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醉了。   倒是景泰蓝,在她手中一摇三晃,不过太史阑酒醉发觉不了,他平时小短腿本来就摇摇晃晃,也没人在意。   饭堂里邰世涛探头瞧了瞧,有心要跟去,却被士兵们敬酒绊住。   太史阑确实直奔厕所而去,二五营茅厕分男女,面对面,隔一堵墙,太史阑也不进男厕,随意把他往地上一放,道:“自己解决。”   随即她直奔女厕,胃里翻腾得将要随时冲口而出,但真正可以吐了的时候却又吐不出来,她扶着墙干呕了好一阵也没成功,倒是被胃酸冲击得两眼金星直冒,看东西更加发花,眼睛一闭就天旋地转,睁开眼则万物重影。   原来喝醉这么难受,真不明白那许多酒鬼是怎么来的?不觉得痛苦?太史阑恨恨地想,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吐不掉,也不想回饭堂,她想还是干脆找个地方睡觉算了,还是回容楚那个园子吧。   “景泰蓝,咱们回去睡觉。”她回身摸景泰蓝,一摸却没摸到。   她一惊,稍微清醒了点。   景泰蓝哪去了?   刚刚不就在她身后来着?她都没把他扔男厕所去,就是为了好随时监控他。   太史阑又唤了两声,没回答。   太史阑并不着急,她心中没有警兆,如果真的有危险在附近,她会有感应的。   她忘了,酒精会让人迟钝……   “许是去了男厕所?”她咕哝着,跌跌撞撞走进男厕所,果然,那小子躺在男厕所门口地面上,四仰八叉睡着呢。   “怎么睡在这里……也不嫌脏。”太史阑把景泰蓝抱起来,酒后无力,出了一身汗,景泰蓝睁开眼,傻兮兮瞅了她半晌,呵呵笑着扑到她肩上,不住拍她肩膀,“麻麻!麻麻!”   “混小子,打人好痛!”   “麻麻!天上的星星在飞哦。”景泰蓝仰头,四十五度天使角,色迷迷地瞧着天空,“像小映的眼睛哦……好多……好亮……啊……花了……花了……”他大眼睛里冒出无数个漩涡,砰一声头栽下来,撞到她肩膀上。   太史阑揪起大头儿子的脸,“啊?你也醉了?”   “男子汉不言醉……”那小混球在她肩膀上呜呜噜噜地说,“来……再来一杯,干!”   “干你妹啊!”太史阑爆粗,发愁——酒量不好也能有缘分,母子俩居然都醉了!   “回去睡觉。”她抱着景泰蓝要走。   “尿尿……尿尿……”景泰蓝扒着她肩膀,屁股朝后赖。   敢情这小醉鬼还没尿。   太史阑没办法,只得一步三挪地挪进男厕,又怕景泰蓝酒喝多了栽进粪坑,从他身后抱住他。   小子酒后不利尿,站那里半天出不来,太史阑给他“嘘——嘘——”催着。   正催着来劲,忽然身后墙那边似乎有动静,好想有人转来转去,脚步踏得地面沙沙响。   墙那边是女厕,太史阑纳闷地想,这谁在门口磨蹭不进去啊?还是不识字,不确定是男厕还是女厕?   随即她听见墙那边有人叹了口气,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没听清,再然后那人就转过墙,往男厕大步过来,步子很快,看样子也是个尿急的,一阵风般推开门就进来了,太史阑躲也躲不及。   不过她也没打算躲,她忙着嘘嘘呢。   男子急匆匆进来,茅厕没有灯,只能看见太史阑黑乌乌的背影,他也没在意,走到另一个坑位,撩袍,解带——   “喂,轻点,小心溅到我脸上。”太史阑忽然转过头吩咐。   那人吓了一跳,当真跳了起来,“啊”一声手一撒,尿撒了一半,缩回去了。   “下雨啦——”半闭着眼睛的小醉鬼景泰蓝欢快地道。   男人这一转脸,两人面对面这才看清楚。   “世涛?”   “姐……”邰世涛惊得魂飞天外——她怎么跑到男厕来了?亏他刚才还在女厕门口等半天。   一怔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啊”一声惊叫,他手忙脚乱地束裤子。   “呵呵。”太史阑随随便便一瞥,用一种很欣慰的,姐姐看弟弟终于长大的口气道,“发育得不错。”   邰世涛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遇姊如太史,迟早汗到死。   “姐你怎么在这里?”好一阵子他才找回正常的状态和声音,也不敢批评她连男厕都好意思蹲这里,连忙道,“我……我送你回去。”   “好呀。”太史阑让他扶起来,顺手拖起景泰蓝,也不管他那淅淅沥沥的尿撒好没有,往邰世涛怀里一揣,“走。”   酒醉的人没力气,还特重,屁股会不由自主向下赖,两只酒醉还毫无经验对付酒醉的人自然就更重,幸亏邰世涛前阵子什么苦事都做过,一手搀着一手抱着,把两只很顺利地拖了出去。   他把景泰蓝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太史阑,按她指的方向,往容楚那个园子“扶筑听雪”走去。   太史阑的头软软搁在他肩上,醉酒的人话痨,她一边胡乱指路,一边还絮絮叨叨和邰世涛说话。   “世涛。”   “嗯。”   “你当上队正了。”   “是的姐姐。”   “怎么当上的?是不是又去出危险任务?受伤没?”她稍稍抬起脑袋,要摸摸他身上有没有伤。   可是此时她理智清醒只剩十分之一,爪子一摸就摸到了下腹……   邰世涛赶紧抓住她的狼爪,冷汗滴滴地道:“没有伤!没有!”   “哦那就好,那你怎么当上队正的?纪连城忽然就看你顺眼了?”   她仰起脸,喝醉的人,说话软软的,拖着尾音,没平时简洁干脆,让人不敢亵渎的冷峻。脸上也软软的,五官因醉意放松,因此更显得精致畅朗,肌肤水盈盈,眼神也水盈盈,一抹红晕,在水色流荡的眼底,浅浅地光艳着。   今夜的月光也好,亮,却又不太亮,剔透的白,玉般的晶莹,镀一层朦胧的光晕,自林荫道的叶缝里漏下来,地面银银亮亮,人面虚光蕴华。   什么都太好,好到他觉得窒息,无法承受,长久空寂的人,遇见一点喜悦都是巨大,一次邂逅都是幸福,此刻的喜悦和幸福扑面而来,他忽然希望这一刻天地崩裂,万物定格,无生无死,不进不退。   永恒在这一刻。   太史阑朦胧的眼神看不清他额头的汗,也看不清他的迷茫和沉醉,见他不回答,鼻音“嗯?”了一声催促。   这一声绵长的“嗯”,让他脸又红几分,看着她薄而微红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会突然低下头,然后……   ------题外话------   然后干嘛?   然后……有票吗亲? ☆、第四十章 温情与杀机   看着她薄而微红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会突然低下头,然后……   不。   不能。   太史阑再醉深,也会立即清醒,她永远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猛力地偏过头去,像要逃开一个魔咒。   “我……那个……得他信任……”好一阵子他思绪混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了一会儿后才理清思路,“这还是要拜姐姐你和国公所赐,我杀了那批护卫,让他很满意,之后那次他出丑我给他及时遮住,他这人好面子,更加感激我,当即把我调到了天魂营。我进天魂营后,几件事做得都不错,还阻止了一起大规模斗殴事件,又带人侦测到了西番和五越的敌情,得知西番今年元气大伤,不会过界,五越却有可能叩边,纪连城因此做了安排,打回了一次五越的试探攻击,受到老帅的夸赞,他一高兴,就升我做了队正,还说因为我刚进精兵营,升太快会给我引来麻烦,等我资历再深些,不管有功没功,最起码还要给我升一升。”   “那就好。”太史阑吁出一口气,“世涛,你要好好的,建功立业都是小事,我只望你安稳到老。”   安稳到老么?他想,这一辈子,只要在你身侧,不会啦……   然而他低头,微笑,轻声道,“是的,姐,你别想那么多,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啊。”   我是为我自己啊,为我自己这一生,饱满而幸福地活在你身边。   “嗯。”太史阑觉得脖子很重人很累,又把脑袋给耷拉在他肩上,嗅着少年清爽的男人气息,她也觉得心中难得的安适。   醉了也不错,人容易放松些,她晕晕地想。   靠着世涛好啊,安逸,亲人般的感觉,幸好身边不是容楚,要是他,此刻肯定被吃干抹净,那怎么行,她要在上面的……   邰世涛有点僵硬地转了转头,她这样靠着他,他连路都不会走了。   然而就着月光,看见她脸上神情,松软的,迷茫的,喜悦的,他心中一动。   印象中,似乎很少见她这样的神情,太史阑永远冷峻、清醒、自律……紧绷。   是的,紧绷,虽然她强大淡定,可她给他的感觉,是一张时刻绷紧的满弓,随时等待射出。   如何不累?   是不是借助酒精,她才能稍稍放松?   他心里涌起淡淡怜惜,先前的不自在忽然散去,他伸手,将她搂了搂,让她靠自己靠得舒服些。   这一刻他亦觉得骄傲,为他拥有能撑起姐姐的肩膀。   林荫道月光幽谧,风里传送来木芙蓉的香气,静而远,衬得秋夜微凉。   白石道路上影子长长,渐成一体,他痴痴望着那远远斜出去的影子,忽然希望这条路没尽头。   背上软软的孩子在打呼,身边软软的她在说话。   “世涛……我想把我的官运换给你,让你火箭升官,你就不要再在精兵营受苦啦……”   “我不苦,精兵营可好呢,外三家军中待遇最好的……”   “心里苦呢,我晓得你不愿意在那里。”   “我愿意做一个有用的人,人生在世,怎么能总遇上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磨折,哪有成就。”   “嗯……等你功成名就……姐姐给你找个好媳妇……唉,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世涛呢……”   他忽然一僵。   低下头,她还是那迷糊样儿,可是话说得清晰。   媳妇……   他想着,心钝钝地痛起来——果然她如此坦然,对,应该如此坦然,心中有私的不是她。   是他揣一怀少年热热的想望,一遍又一遍勾勒着情感的梦。   虽然从来不曾有奢望,也知道不应有奢望,但此刻心还是微痛,为这一句关心里的远离。   不过随即他就笑了。   不曾有愿望,何必做凄凉状?   邰世涛要一生快乐,一生自如,一生做个让姐姐不担心的弟弟。   他已经让她担了太多心了,不该再和她别扭。   “好的,姐姐。”他柔声道,“给我找个听话孝顺的媳妇。”   “漂亮的……”   “孝顺的。”他道。   “嗯,孝顺你爹。”   “不是。”他道,“对姐姐要好。”   她忍不住笑起来。   “胡说八道……怎么可以这么要求……女孩子很精贵,你该疼她才是。”她懒懒地道,“果然是异时代,大男子主义,换我们那里……这种要求,一巴掌煽开你……”   他不太听懂她的话,却执拗地道:“不是姐姐我早死了,这么要求不对吗?”   “不是你,你姐姐也活不到这么滋润。”她道,“恩情不要计算,尤其不要加到别人头上,将来你媳妇会不高兴的。”   “那便算。”他哼了一声。   太史阑又笑,觉得这一刻他才露出点孩子气,更像当初初见的少年,唉,这才多久,就逼得他面对人生苦难,变得老气横秋。   忍不住抬手,又想去摸他的旋儿,他配合地低下头,她酒醉,手劲不知收敛,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抓,他觉得头皮微痛,给她抓下一两根头发来。   她还不知道,叹息着道:“高了,又够不着了。”   他低眼看那几根头发,黑亮的,缠绕在她雪白的手指上,他忽然又拔下几根头发,和这几根编成一缕,缠在她手腕上。   以我发,缠你腕,诉牵绊千层。   乌黑的发缠在雪白的腕上,看起来像一只细细的黑丝镯子,有种简单的美感,他忽然感到满足。   也许马上这发丝镯子就会被风吹走,或者很快她就顺手给扔了,但这一刻,属于他的精血,曾紧紧相缠她的肌肤,如此贴近,仿佛连心也热了。   这是隐秘的小心情,正因为不为她所知,而放纵快乐。   月影西斜,歪歪扭扭的人影一路前行,她垂眼呢喃,孩子呼呼大睡,他低头微笑,为这一刻温馨。   路很快到了尽头。   他有点茫然地停脚,看看前方两三座楼,二五营他没来过,自然不知道路怎么走,低头问太史阑,太史阑抬起眼皮,随意一指。   “容楚的……”她道,“院子……”   邰世涛哼一声,道:“姐姐你没自己的院子么?”   “有得享受不享受是傻瓜。”太史阑不屑地道,“把容楚的床睡脏。”   邰世涛叹口气,心想她提到容楚就是不一样。看来想床被睡脏,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邰世涛扶着她往那院子中走去,院子很精巧,陈设华丽,容楚住的地方,永远都那么讲究。   院子门果然开着,没人,几间精舍错落有致,他问她以前住在哪间,她又随手一指,赫然是主屋。   邰世涛又觉得,容楚能把主屋都让给太史阑,拥有能被太史阑睡脏床的福气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用肩膀撞开门,费力地把两只拖进去,两只都掀开眼皮,看见床就直接扑了过去,太史阑压在底下,景泰蓝趴在她背上。   大概压到了肚子,太史阑翻个身,把景泰蓝给掀了,难受地干呕几声,邰世涛见了,立即道:“可是不舒服?我去给你煮醒酒汤来。”   他出去找厨房,这种独立院子果然配有厨房,在正屋的后头,没有找到合适的材料,却看见几个萝卜,邰世涛想起萝卜解酒,便准备给太史阑煮点萝卜汤。   他在罪囚营的时候做惯粗活,有时也去伙房帮忙,现在什么事都会做,萝卜削得飞快,一边削一边想,太史阑的护卫还是不太有用,太史阑尿遁都这么久了,他们都没跟上来,现在人都扶回来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就这样的护卫,哪里放得下心?   他不知道,此刻太史阑和景泰蓝的护卫,正打着火把满二五营地找人呢……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睡着,她总觉得这床有点不对劲,似乎不是当初自己睡的床的感觉,好像要软一些。   而且四周的气味也有点不对,点的香不像是容楚常用的那种,气味更浓郁沉重。   她是个很敏感的人,觉得不对就睡不着,伸手迷迷糊糊地摸着床垫。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太史阑靠在床头,没睁眼,大概是世涛进来了。   进来的不是世涛。   是总院。   二五营的总院,正站在床前。   月光斜在他脸上,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先是惊异,再是困惑,随即,慢慢浮出一种了然,了然背后,现出一点狰狞之色来。   他惊异的是太史阑怎么会睡在他床上。   第一眼差点以为哪个女学生投怀送抱,第二眼吓了一跳——谁都可能主动爬上他的床,但太史阑绝对不会。   所以他困惑。   刚才他怒而出门,先是回了自己院子,终究愤怒太过,干脆出门散步,散步的时候还看见满营的火把,但也没在意。   他此刻心事重重,满心忧虑自己前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   他的院子就在容楚的“扶筑听雪”隔壁,回来时他还特意看了那院子一眼,院门紧闭,太史阑还没回来。   此刻看见太史阑在他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他才恍然大悟——太史阑喝醉了,走错了院子。   太史阑喝醉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女人,没有武功,虽然传闻有神奇之处,但是一个喝醉的人,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的……   总院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太史阑没动静,她靠在床头,一手支着额头,脸上酡红深重,看起来酒浓。   总院脸上杀气一闪而过。   一个绝大的好机会!   杀太史阑的好机会!   没人知道她到了这里,顺手杀了她,再把这小子也宰了,他后院里有个酒窖,往里一扔,那酒窖除了他自己从来没人去,从此便封闭起来,这茫茫天下,谁还找得到她!   杀了太史阑,二五营便失了最后支柱,所谓延迟一个月解散,参加天授大比就成为泡影,到时候要解散还不由着他?还有谁能和他抗衡?   这个女人,有威望,有靠山,有官职,本身也有手段,还是一个初入学的学生时,就能带着寒门子弟抗争推翻二五营根深蒂固的制度,那时他便觉得她是个威胁,如今太史阑羽翼将成,更不能留!   她的存在,会毁掉他的一切!   恶向胆边生。   他脱掉鞋子,轻手轻脚向床边走去,顺手在一边的榻上拿了一床薄被。   床上撑额闭目的太史阑忽然动了动。   总院立即停住。   太史阑却没有睁眼,懒懒地道:“世涛,你在干嘛?”   总院正处于紧张之中,听见这句心中一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此刻太紧张,太史阑忽然开口说明她没睡沉,他再不敢犹豫,猛地扑了上去,手中被子对她兜头一蒙!   太史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一仰,倒在榻上。   总院立即将自己全身力量都压了上去!   他是个高壮的男人,本身没有太高的武功,只学了些粗浅功夫,但壮大的身躯本身就是巨大的武器,全身一压,被子里的太史阑顿觉似乎被山撞上胸口。   酒醉的人本就无力,十成武功不过能发挥三成,太史阑这没内力的,瞬间就要窒息。她在一片黑暗和窒闷的疼痛中不肯放弃,支臂狠狠向外推,却抵不过上头的沉重。   “啊!”一声尖叫,睡在她身边的景泰蓝醒了。   小子醉得迷迷糊糊,被太史阑撞醒,并没有看清楚这人是谁,也没搞清楚这是在干什么,隐约觉得这动作看起来眼熟,一时来不及多想,摸摸身边,只有瓷枕是个硬货,抱起来就对着总院脑袋敲。   总院一偏头让过,顺手一推,景泰蓝咕咚一声仰天栽倒,手中瓷枕撞在鼻子上,鼻血长流。小子还不知道痛,只觉得鼻子黏黏的,顺手一摸,满手的红,顿时惊呆了。   总院这一让,身子略微抬起,手肘一松,太史阑得到喘息机会,奋力抬臂一撞,唰地将被子掀开,抬身要起!   总院大急,眼角忽然瞥到床边桌上有寒光一闪,也不管是什么,抓起来抬手向下一扎!   此时太史阑正蹦起,这一扎就等于是她自己迎上去!太史阑冲势又猛,遇上就能扎个对穿!   满手鲜血惊在那里的景泰蓝一抬头看见,“哇”一声叫,什么也顾不得,跳起来对着太史阑腰部一撞。   砰一声,他的脑袋撞上太史阑的腰,刚刚受伤的鼻子再次鼻血狂喷,小子向前一趴,咕咚栽倒在被子上。   他把自己生生撞晕了……   也幸亏他这一撞,虽然人小力微,但多少改变了太史阑的运动轨迹,太史阑身子一斜,“嚓”一声,那东西扎入她左胸三分。   鲜血飞溅,母子俩的血流在一起。   太史阑顾不得疼痛,眼角一瞟,看见景泰蓝脸朝下趴在床上,身下被褥斑斑鲜血,她什么时候见过他流血,顿时急痛攻心,一抬头,盯住了总院。   总院此时正在庆幸得手,忽觉心中一冷,一抬头看见太史阑眼神,狞狠摄人,惊得下意识一退。   “怎么回事!”门口人影一闪,邰世涛听见动静急急赶来,他在门槛处看不见太史阑,视线都被总院的背影挡住,但此刻看见一个男人背影在房中,他立刻知道不好,怒喝,“谁!”上前一步,一个膝顶,狠狠顶在了总院的背心。   “咔嚓”一声微响,总院踉跄向前一步。   正在此时太史阑到了。   她从床边弹跳起来,半空中鲜血犹自飞洒,一边扑向总院一边顺手拔出胸前的剪刀,对总院咽喉,一插!   比刚才多十倍的鲜血漫天狂喷!   总院连声音都没能来得及发出,身子诡异地一折,折倒在邰世涛膝上,邰世涛哪里管他,身子一让直奔太史阑,“姐姐!”   太史阑抬起脚,一脚踢在总院胸口,把他要倒的身子踹得向后重重撞在门板上,四面鲜血星状溅射,门板上画下人形轮廓。   总院的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这回真的是死透了。   太史阑一下杀手,根本就没给他再说一句话的机会。   她已经想起来,先前自己喊过世涛的名字,如果留下总院的命,将来他想起来,对世涛不利。   她不会给世涛留下一丝隐患。   鲜血溅了邰世涛一头一脸,他睁大眼,愣住了。   屋子里一片凌乱,血迹殷然,像刚刚经过世界大战。   邰世涛悔恨莫及——不该把她们单独留在房内!他就在她身边,竟然令她受伤!   “姐!”他奔前一步想要看她的伤,她却霍然转身,扑向床边。   小心地把景泰蓝翻过来,她先试了试景泰蓝呼吸,随后舒一口气。邰世涛把了把景泰蓝的脉,道:“没事,受了点震荡,流了点鼻血,不要惊醒他,给他多睡睡养一养。”   太史阑抿唇不语,扯了一块布,给景泰蓝细心擦去脸上血迹,*怜地摸了摸他的脸。   今天如果不是景泰蓝急中生智,也许那把锋利的剪刀已经穿过了她的心脏。   这小小孩子,已经开始履行诺言,保护她。   “姐……”邰世涛忽然跳了起来,“你受伤了!”   他先前视线被阻挡,没看见太史阑拔剪刀一幕,以为太史阑身上血迹是景泰蓝的,此刻才发现,她胸前在汩汩流血。   邰世涛一看那血还在流顿时头晕了,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捂伤口。   这一捂,忽然感觉到掌下隆起,柔软跳跃如鸽!   似有什么悠悠一弹,刹那间弹到他心底!   邰世涛如被惊雷劈中,瞬间缩手!   太史阑一怔。   ……这叫什么事?被袭胸了?   她虽然大多时候穿男装,但那是为了方便,她才不会像很多女扮男装的人,故意把胸裹紧,她嫌费事,再说女性体征,父母所赐,有什么好掩藏的?   所以她不束胸,最近穿的也是自己皮箱里的胸罩,当然不是大波那种累赘很多的蕾丝胸罩,而是普通舒适的棉布款,贴身,所以摸起来,必然的真材实料。   太史阑有点愠怒,然而一抬头看见对面邰世涛的神情,顿时心中一软。   那少年脸上神情复杂,尴尬、羞愧、惊恐……还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脸上红红白白,转个不休。   这孩子,受的惊吓也不小吧?   太史阑严谨又随意,严谨是行事作风,随意的人际相处,她没觉得这是多大事,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是弟弟。   “这伤口是该处理下。”她很自然地换了话题,道,“世涛,去找些布和药来。”   邰世涛此刻恨不得缩进角落里,听见这句赶紧低头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明明这里才是主卧,更有可能有布和药,他却急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门,转到太史阑看不到的地方,立即往墙上一靠,仰头向天,长长吐了口气。   刚才……   刚才真是此生以来首次最大惊吓。   也是此生以来首次……最大幸福。   这个想法只沉淀在他心里,偶尔浮光掠影而过,连自己都不敢深触,觉得往深里想了是对她的亵渎。   然而那一刻又如此欢喜,那一霎的跳跃,他连心都似要跳出来,一瞬间脑海里掠过“销魂”一词,却又迅速摇头想要甩脱这大不敬。   那一刻的柔软,那一刻的起伏,那一刻的浮于表面而又深及心底。   一触,抵达灵魂。   他背靠着墙壁,夜里的墙壁深凉深凉,砖头缝里的寒气入骨,激得他浑身一阵阵哆嗦。   以他的体质,自然不会被这点寒气冻到发抖,然而他就在发抖,将背往墙上贴了又贴,借那入骨的寒气,将内心的沸腾压了又压。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慢慢用双手压住了脸。   手上还有血迹,他也不管,抹得满脸红印子,他怔怔地瞧着,又觉得心疼。   随即他去井边打水洗脸,才大步去找布和药,药他身上就有,布在厢房里寻了,拿了到正屋来。   正屋点起了蜡烛,他正要跨进去,忽然又在门槛上停住。   太史阑等不到他,正在自己上药。   她侧身背对他,衣裳卸了半边,烛火均匀地打在她的背上,淡蜜色的健康光润的肌肤,在灯下微微闪光。   侧身的弧度很美好,从她的下颌到肩背,线条更加美好,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一瞬间,像看见一条玉石的河流,流在黑暗的光影里,所经之处,遍地光彩。   其实太史阑很小心,知道他随时会来,只脱了一只袖子,衣裳并没有解,露出的一边肩膀,比现代那世吊带衫小可*保守得多。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她忽略了这种四方柱床是镶有镜子的。   那一方铜镜斜对着她,正照见她的颈下,虽然没能照见胸前,却也是一片晶莹肌肤,边缘可见微微隆起,而她正在敷药,手指修长,似一朵花绽放在欺起伏的平原上。   邰世涛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低头,地下却斜斜映出太史阑的影子,修长的,肩头衣裳浅浅半褪……   邰世涛呼吸急促,开始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太史阑却遇到麻烦。她的伤口靠近胸部,要想包扎好必须绕过胁下,这活计一个人做不来。   邰世涛眼角斜瞟着她,看她几次失败,再试验下去难免扯动伤口,只得咳嗽一声,装作刚刚到门口一般,道:“姐姐我来帮你。”   他把“姐姐”二字喊得很重,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提醒自己,他努力自然地走近,伸手去接太史阑手上的布带。   太史阑到此时也不会故意避开,那样会显得更尴尬。听着他声音平静,太史阑还暗笑自己多心,刚才觉得他语气不对,特意打发他回避,如今看他坦然态度,倒是自己落了小家子气。   “嗯。”她大大方方侧身,道,“给我扎紧些。”   邰世涛接过布带,太史阑抬起手臂,他微微弯身,布带穿过她胁下,在后背扎紧。   他一直低着头,不让自己眼光乱瞄,只盯着布带,但还是不可避免瞄见她的腰线,紧致,优美,充满力度。   他看她什么都是美的,人间里不能再有第二个好。也因此永远都是紧张的,怕自己忍不住要靠近那般的好,然而再永远失去那个好。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第一个结险些没打成,她耐心地等着,灯光下侧面柔和,鼻尖有点汗,闪着钻石般的光。   她对他从来都有耐性,像长姐对着慢慢成长的弟弟,虽然她其实大不了他多少。   他有点笨拙地帮她包扎好,像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长吁了一口气。   她披上衣服,一转头看见他额头竟然有了汗,忍不住失笑,“吓的?”   邰世涛咧咧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胡乱点头。   “今天是个意外,别自责。”她似看到他内心深处,淡淡地安慰他,“是我酒醉,认错地方。”她环顾一周,有点自嘲地撇撇嘴角,“真是糊涂了,这明明不是容楚的屋子,他不会用这么浓郁难闻的熏香。”   邰世涛听着她语气里不自觉流露的对容楚的了解和亲昵,微微扯了扯嘴角,一瞬间笑容弧度,几分欣慰,又几分哀凉。   随即他道:“酒还没完全醒吧?我看你出了一身汗,后厨里我刚熬了一锅萝卜汤,喝了解解酒?”   “算了吧。”太史阑指指地上尸体,“这样子谁喝得下?你真当我是屠夫啊?”   邰世涛有点遗憾地笑笑,正要问她尸体打算怎么处理,忽听院子外人声杂沓,火把的光亮靠近,有人在门外大声叫:“总院大人在吗?”但也只叫了这一声,随即一大堆人涌进来。   这些人冲进院子,一眼看见房中,也愣住了。   人间地狱。   满屋子都是血,墙上、门板上、地面上、床上、地下的被子上,到处都是鲜红的新鲜血迹。床上趴着生死不知的景泰蓝,太史阑胸前衣衫染血,地上还有一具尸首。   这屋子此刻看起来不像死了一个人,倒像瞬间杀了十个人。   人们万万想不到,不过撒几泡尿的功夫,这安静的二五营内,忽然就变了天了。   太史阑在人进来时,就挥手示意邰世涛避到暗影里,这里人多眼杂,她不希望两人关系被太多外人发现。   苏亚于定雷元当先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把守了门户,太史阑看见都是自己的护卫,稍稍放心。   他们看清楚地上尸首竟然是总院时,眼珠子也险些掉下来。   不过当他们听太史阑说了事情始末,再看见连景泰蓝都受伤之后,顿时觉得这位死得实在太简单。   苏亚当即带着于定雷元请罪,表示保护不力,太史阑淡淡道:“今天是意外,是我自己没要你们跟随。不过之后要加强对景泰蓝的保护。”   “是。”   太史阑坐在床边,看看总院的尸首,道:“处理掉。”   “不对外公开?一个大活人失踪,总会有人疑问。”   “他刚才既然敢杀我,必然也有处理尸体的办法,你们就在这院子里找找,看有什么隐蔽的地方。”   “是。”   过了一会雷元来回报,说在屋子后找到一个酒窖,里头有埋在地下很隐秘的巨大的酒瓮,酒窖本身也很隐秘。   “那就泡酒吧。”   总院的尸首被拖了出去,他原本准备拿来葬太史阑的酒瓮,成为他自己的埋骨之地。   太史阑并不担心迟早有一日尸首被发现,发现又怎样?古代又没有DNA验证,这尸骨谁知道是谁的?也许是总院自己杀了泡酒壮阳的?   她命人将屋子收拾干净,地上墙上门板上都擦掉血迹,所有带血的东西都扔到酒窖里烧掉,直到没留下一丝痕迹,才悄悄从后门回到容楚的屋子。   邰世涛没有再跟着她走,他无声地退到人群外,回到自己那一群士兵中间。   今晚迷离而又惊险,销魂而又跌宕。今晚的一切,将会成为他的永久梦境,梦里有黑暗的茅厕,有长长的月色朦胧的林荫道,有灯下那一抹剪影,肌肤的微光,照亮一生未知的前路。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太史阑头痛欲裂。   宿醉加上没休息好,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可怕。好在景泰蓝醒了,也没狗血地发生啥失忆,就是一醒来就睁大眼睛,双手四处乱舞乱抓,“麻麻!麻麻!”   太史阑昨晚破例睡在他身边,早有准备,一翻身抱住他,“麻麻在这里!”   小子的惊恐这才平复,昨晚他拼命大头一撞,把自己撞晕了,也不知道麻麻救下来没有,一夜噩梦,梦里都是飞舞的雪亮的光影,而麻麻正冲上去,迎着刀。   此刻抱着熟悉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味道,他砰砰乱跳的小小的心才安定下来,将大脑袋在太史阑怀里蹭啊蹭,呜呜地哭,“麻麻,吓死蓝蓝了,吓死蓝蓝了!”   “我倒觉得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太史阑拍着他,“景泰蓝,你救了麻麻。”   景泰蓝抬起泪水洗花了的猫脸,长睫毛一扇一扇,“真的吗?”   太史阑拍拍他,昨夜的一切太恐怖,她不能给景泰蓝留下一丝阴影,想要拔除这不良影响,只有激起他的无畏。   “当然,没你那一撞,麻麻就被刺到心脏了。”太史阑诚恳地向他求教,“采访一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   景泰蓝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   “麻麻教过的啊,没有武器,脑袋,牙齿,自身的力量,都可以伤人。可以伤人自然可以救人!”   “对。”太史阑抱住他,碰了碰他额头,“你看,你做得很好,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能救麻麻,还有什么你做不到的?景泰蓝,你才三岁,已经做到了保护我的承诺,我很骄傲,真的。”   景泰蓝仰望着她,嘴角咧开,扑在她怀里。   “我能一辈子保护麻麻。”他幸福地道。   “对,你能。”太史阑抚摸着他的小鼻子,手指轻轻,有点心疼,“不过你以后更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脑袋太重要,不要拿脑袋当武器,撞傻了怎么办?”   “撞傻了就可以一辈子呆在麻麻身边了。”景泰蓝却根本不在乎,得意洋洋地笑,“不用回去了。”   太史阑听得心中一酸——他答应过回去,做好准备回去,但心中终究是不愿的,此刻真情流露,宁可做个傻子,也不想回到那冰冷的宫里。   她搂紧了孩子。   没关系。   你回去。   我会努力让所有想害你的人,都变成傻子。   ==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话,随即太史阑让景泰蓝再养养,孩子脑袋不坚实,可不要留下后遗症。   她自己撑着头出去,院正等人已经等在门口,二五营所有的学生几乎都在,果然院正一开口就问她是否看见总院大人。   “不知道。”太史阑漠然道,“许是出门散心了?”   二五营高层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太史阑绝对有嫌疑,昨晚她先回去,当时二五营所有人都在饭堂,只有她和总院不在,之后总院就失踪了,两人先前又有纷争,要说人失踪和她没关系,鬼才信。   可是怀疑也没用,太史阑现在威望惊人,这二五营内都是她的人,谁多说一句,等着的下场也不会比总院好多少。   再说众人对总院也没什么好感,这位二五营领导人,自私怯弱,依附郑家,如果不是他无能,二五营何至于到今天。   “有件事请总院大人批准。”太史阑道,“明日我要启程去云合城,我要挑选一部分二五营学生带走。”   很多学生挤在她门外听她和高层对话,听见这一句大家都高喊起来,“带我!带我!”   太史阑目光扫及,所有人都举手跳跃,生怕自己给选漏了。   留在这里也是被欺负,还不如去云合城拼一拼,哪怕不能上场,见见世面也好。   太史阑特意选在这时机说这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院正四面扫射一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现在对外来说,二五营已经解散,我等已无权对二五营事务做处分,太史大人如果愿意,都带走我们也不能说什么。”   学生们欢呼,太史阑还是很冷静,道:“学院配发的各种武器,可以借用否?”   二五营有地方豪绅支持,条件一直不错,学院里用来教学的武器,都很精良。   院正犹豫了一下,道:“可以,算是借。如果天授大比二五营能有好成绩,这武器还不还也无妨,本来就该给学生配发的。”   太史阑满意地点点头,心想杀掉总院就是好,院正为人虽然中庸些,但本质不坏,内心里也是不希望解散的。   她转向学生们,学生们瞬间安静,仰头看着她。   “这世上没有天生无用的战士,只有懒惰不自强的废物。”太史阑套用了现代一句名言,淡淡道,“既然要跟随我,就要完全服从我的规则,我将以军队形式进行管理。带你们一起走,不仅走,还要走得高调。这一路我会给你们任务,做得好的,可以跟我一直到云合城,做不好的,自己半路回家——同意就留下,不同意现在离开。”   四面静悄悄的,学生们的腿钉子般钉在地上,有人在问当初和太史阑一起去北严历练的那批学生,知道了大概的历练,都眼睛放光。   太史阑看着这些年轻人眼底的兴奋神情,点了点头,几年倒数,并没将这些少年男女的血性抹杀,他们还是渴望成功的。   有血性,有勇气,有毅力,有耐心,离成功就不会太远。   “今天有一天时间,给你们自己分组结队。”太史阑道,“按照营内课程分配,”器、技、艺、文“四主科以及其下副科,一个指挥,一个军阵,一个搏击,一个箭手,一个文治,一个枪手……每科出一人,组成一个小组,自由搭配,但必须在今天之内组成,并推选出组长,组长去领武器和干粮,负责前往云合城一路上以及到达云合城之后,所有的事务调度安排以及秩序管理。”   众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开始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可能的搭档。   太史阑这一招,三大用意:组成小组设立组长权力下放,是为了便于管理,她可没精力照管那么多人;小组多,一路上自然会形成竞争,有利于学生素质的提高,二五营学生确实不如人,她必须在路上先锤炼锤炼,最起码练出气势和纪律;最后,打乱现有分科,在每科里都选一人自由组合,有利于学生们交流沟通,加深感情,毕竟以往,学生们只熟悉自己那一科的同学。   她这个要求一出来,旁观的院正等人都点头——太史阑不仅本身勇武,居然还擅长管理。   “组长不是铁饭碗,”太史阑道,“谁做得不好,全组人有三分之二的人表决反对,就可以换人。”   这样,一些只有武力,组织管理能力不足的人,也就不能成为组长,这一点,是为了培养能力全面的基层管理者。   太史阑还有一些别的想法,但不打算现在说,新的管理方式需要慢慢来,她有信心,只要领导者威望足够,没有推行不下去的事。   “一天。”她道,“做不好就自动留下。”说完转身进屋睡觉,倒让恨不得掏个小本子出来记,跟她学学管理手下的方式的院正等人,十分扼腕。   学生们散去,各自忙碌,邰世涛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和院正告别。   他走的时候,太史阑“散步”经过了营门口。   少年在马下和二五营高层寒暄,眼神越过院正的肩,看着远远“看风景”的太史阑。   他心中并无太多离别的伤感,虽然这一别,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不同立场的人,相遇了也只能故作不熟,这原是他的遗憾,然而经过昨夜,经过那烛影摇红,惊心而又含蓄的一夜,他忽然觉得心情愉悦,因为之后漫长的日子里,这一夜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他慢慢咀嚼回想,再不愁空旷寂寞,那是只属于他的回忆,像珍藏的糖,裹在银红的包袱里,冬日里就着暖炉烤一烤,抿一抿那滋味,甜到心底。   少年的背影在马上远去,笔直,头上的发带在深秋的斑斓里跳跃,他现在的背影,已经脱去初见时的微微佝偻,满身风华,竟然真有几分相似太史阑。   太史阑注目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转过山道再看不见,才慢慢转身。   世涛。   我们都有彼此的路要走。   下一个路口再见,愿你我已能笑傲王侯。   ------题外话------   搓手,世涛是个好孩子,我好喜欢,想把他卖了换月票…… ☆、第四十一章 进击与裸奔   虽然身上有伤,太史阑也只休息了一天,毕竟云合城那边天授大比没多久就要开幕了。   为了景泰蓝的身体,太史阑也雇了一辆大车,母子俩打算边赶路边养伤。   大车是特制的,三公留下的护卫,因为景泰蓝的受伤十分紧张,请了名匠将那车改装,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景泰蓝却不耐烦呆在气闷的车里,他睡了一天也就好了,哪里愿意再躺,时常溜下去玩,倒是太史阑,其实伤得不轻,支撑着处理了带二五营学生离开的事,之后便躺倒了。   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那来势就不轻,何况还要赶路,虽然苏亚等人一路上不停地请当地最好的大夫,太史阑的病却始终没什么起色。   太史阑自己心里有数,她这场病是迟早的事,有谁像她活得这么紧迫紧张的?从穿越到现在,一年还没有,但风浪已经经过无数,几乎每一天都是在紧绷的状态下挣扎,时刻警惕、戒备、思考、应对、争斗……当初康王别院里泡寒泉的隐患,乔雨润毒粉的残留,还有这日日夜夜的疲惫,铁人也挨不住。   那晚受的外伤,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甚至那晚超出她意料之外的轻易酒醉,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所以抵抗力降低。   她自己计算着,这一场病只怕最起码要小半个月,那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云合城参加大比,可不要耽误了比试。   不过她反正还没修炼武功,擅长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倒也不太担心,就是有点忧愁,到时候瘦成只猴子,容楚会不会笑话她?   早晚高烧中午低烧的节奏,让她最近瘦了许多,不过太史阑发现,她在高烧迷糊状态下,耳朵上圣甲的热流特别明显,似乎圣甲在遇冷激化,淘洗了她的腿部经脉骨骼之后,又遇热转化,开始锻炼她另一部分的肌骨——双臂。   她甚至能感觉到来自五越的神奇药物,经过经脉时那股烙铁般滚热的气流。   趁着养病,她也没丢下自己那几样活计,并尝试着练习容楚给她的小册子里的其他异能,她发现,在迷糊状态下,练习预知最有效果;而清醒时可以练习毁灭,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凝神,手指触及便可以毁灭物体,和她的复原速度一样快,甚至可以飞速在复原——毁灭——复原三种状态中连续三次转化。   这样子病中还在练习技能,病自然不能好得太快,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赢,必须强大,必须获得那丰厚的赏赐,只有那样先定下来的赏赐,她才有机会,宗政惠才想赖,也赖不掉。   她生病,还在练功,其余事自然懒得管,好在一开始就把二五营的管理基调定了下来,之后的事情好办,二五营学生分了二十多个组,每组十七八人,雇了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地形成一个车队。   这么大一个车队,自然很招人眼目,路人打听到是二五营自己跑去参加天授大比的队伍,免不了指指点点讥笑。   学生们一开始忍着,渐渐便觉得忍不住,托苏亚问太史阑,可不可以“适当教训?”   太史阑问他们,“打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很了不起?自己丢掉的名声,有一万种办法找回来,自己去想!”   学生们只好继续忍,一边纳闷,太史阑说的高调行进,就是这样?高调的雇几十辆大车招摇过市,然后被喷口水?   走到第三天,路过一个村庄,这个村子很特别,家家门户紧闭,看不见孩子来回奔跑,每家的门和窗都特别严实,有的还上了铁条。   因为太史阑生病,不能总在车上,苏亚便去和人家请求借宿,结果被那群汉子喷了回来。   “二五营?听说过,不是裁掉了吗?这是干嘛?集体要饭去?”   “你们有脸来要借宿?西凌之耻!连天授大比都不敢去参加!”   “我们这就是去参加天授大比!”   “哈哈,去了又怎样?别再给咱们丢人了吧。”   “砰。”   家家户户都关上门。   远处二五营学生都攥紧拳头,眼里喷火。   苏亚愤愤地回来,不解地问太史阑,“大人,你为什么不让报你的名号,坚持要说是二五营?只要你名字一说,肯定家家户户大开门迎你!”   太史阑不答,这几天她瘦了许多,嘴角燎起一片火泡,景泰蓝懂事地喂她喝水。   太史阑注视车顶,声音低却清晰,“咱们一直顺着边境路线走,现在到天罗山附近了吧?”   “是。”苏亚不解地对外看看。   “有没发现此地防卫严实,民风彪悍?”   “确实,骂起人来吐沫星子四溅。”苏亚咬牙。   “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和越人做抗争。”太史阑道,“你忘记了,这里正好靠近南越,时不时会有越人,冒充山贼骚扰,这些当地村民也是本地壮丁,经常和越人作战,自然彪悍。”   “大人您的意思是……”苏亚眼睛一亮。   “为什么要报我的名号?借别人的光照亮的路,那不是自己的光彩。”太史阑闭着眼睛,“让他们自己挣名去。想得到什么,必须自己去努力。传我命令,今晚露宿这村外。”   苏亚看看憔悴的太史阑,露宿村外别人也罢了,她怎么受得起?她需要平整的床,细致的护理,新鲜的饭菜。   昏黄的光线里,太史阑的脸却是平静的,这世上人能吃过的苦,她都尝过,还能在吃苦,那是好事,最起码那证明还在活着。   苏亚看着那样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命令不可违拗,默然转身下去了。   当晚二五营学生就在村口露宿,风大,帐篷支不起来,众人背靠背睡了,按照惯例,有一半人轮班守夜,苏亚于定雷元等人,知道今晚必有敌情,干脆都没睡。   下半夜的时候,忽然山上起了一阵狼嚎。   乍一听是狼嚎,仔细听来却不像,而且速度很快,嚎声刚起,一大队人马已经风尘滚滚出现在了村口。   身后村子里似乎也早有准备,啪啪啪一阵关窗和脚步疾走的声音,身后呈现死一般的凝重和寂静,似乎也在等待。   看样子这些边境村子经常需要应付这些零散越人。   “南越。”花寻欢在太史阑车边道,“左颊刺花,信奉月亮神,认为月圆之夜会有神助,常在月光好或者月色奇特时行动,擅箭,擅舞,有独特的‘舞战’之术。”   “你是哪一越的?”太史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花寻欢却不回答,这个平日里张狂恣肆的女子,难得眉间多了一抹阴霾,不远处,在擦刀备战的于定忽然抬起头来,向这边望了一眼。   “我可以现在不说么。”花寻欢半晌有点艰难地道。   “可以。”   花寻欢感激地吁一口气。   “你上我的车来吧。”太史阑道,“过来帮我松松筋骨。”   花寻欢一怔,随即明白太史阑的意思,她哪里会使唤人帮她按摩?分明是体谅她出身五越,不让她本族出手。   “你……信我?”月色下花寻欢眼睛里有碎光闪烁。   “我从来不会不信任身边人。”太史阑道,“上来,等下计算下他们的战果,你可以不参战,但不能偷懒。”   “好!”花寻欢顿时轻快起来,一个箭步跃上车子。   村口的学生们已经被惊动,雷元站在高处,大声喊道:“兄弟们,狼崽子来啦,给你们练手的机会,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兔崽子,睁大眼睛瞧瞧到底谁是废物。你们打不打?”   “打!”被惊醒的学生一跃而起,拳头攥紧。   “按小组合作,”雷元咧嘴一笑,“割耳计算战绩!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只看输赢!杀人杀得最少的后三位组长,绕着村子裸奔一圈!”   “他娘的,好狠!”一个学生转身就拔刀,“杀啊!快点!”   还有一个组,反应慢了点,还在找武器,雷元跳过去,当即把他拎着扔到一边。   “你!等着光屁股跑吧!”   这一刺激,学生们顿时嗷嗷叫着冲上去,生怕比别人慢一点,等下就要裸奔。   这一路上,太史阑一直让他们互相演习配合,也让指挥最出色的沈梅花和每个小组沟通,研究应敌的各种方案,此刻便见了效果。   分成小组的对敌,相对会更有效率,指挥安排阵型,箭手掩护,枪手远距离进攻,搏击谨慎攻杀,其余人负责善后及割耳朵,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卷过去,好比蝗虫过境,所经之处,遍地鲜血。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作战,小组配合虽然私下演练过很多次,但实际战场上总会出现很多问题,很多人杀着杀着就忘记和本组的人配合,单独窜到别处或者挡了别人的事,有人宰了几个,一回头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顿时就慌了手脚。   这些越人虽然不多,但越人上马是兵下马是民,人人都是战场老手,立即有人发现有空子可钻,随即听见一声怪异的长调之后,越人们忽然都换了步法。   他们的步伐诡异,古怪,大开大合,手舞足蹈地看起来确实像舞蹈,学生们刚刚适应刚才的作战方式,忽然遇上这么奇怪的步子,都怔了怔。   在车中观战的太史阑一瞧不好,作战是不能分神的,其实千破万破,唯快必破,不管敌人玩什么花招,一刀砍过去算完,速度越快越好,这样分神,就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她刚要再次下令进攻,那些越人已经跳着奇怪的步伐舞到了每个小队的中枢队员身边,一个越人一个大仰身,身子后翻腿抬起,仰出奇异的弧度,他对面的学生一怔,不知道这样的体位该招呼他什么要害,那越人忽然手一翻,手竟然从自己裆内翻出,手中一柄雪亮的小斧,唰地砍向他的肚腹!   另一个学生,则遭遇一个跳“铁板桥”翻肚皮的越人,也是那茫然一瞬间,那越人忽然抬头,嘴间尖啸,齿缝间喷出尖锐的蓝汪汪的针!   还有的看见劈叉的,劈开的叉下忽然滑出一柄刀。   还有的被一个腰弓翻到面前,腰弓一翻,翻出一根吹箭……   一瞬间几乎大部分人遇险!   一个少女被一柄刀忽然逼到脸前,巨大的恐惧令她发出尖叫,声音尖利,听得学生们更加紧张失措。   正在这里,太史阑吹哨了。   哨声尖利瘆人,听得让人浑身神经都似被拽住,这哨声是太史阑故意安排,就是要难听,要特别,要让人无法忽略,一路上学生们浑身发麻地听着这哨声训练,此刻听见,每个人都下意识立即后退!   本来要被砍中肚子的,这下斧头落在大腿上,划一条血痕。   本来要被刀击中脚腕的,这下逃脱。   本来要被针击中面门,这下针落在肩膀上。   ……   虽然一部分人逃脱了必死杀手,但终究还是很多人受伤,初次上战场又初次见自己的血,这心理冲击还是有的,再加上对方那古怪的“舞攻”,学生们这一退,眼看就似乎没有勇气再冲。   苏亚焦急地看着前方,她知道太史阑吹哨下令后退是为了保住学生们的命,但此刻一退,很可能就会一退再退,面临败局。   这一战不能输,首战一输,士气必颓,二五营就真的很难有出头之日了。   她开弓取箭,箭若流星,三连发齐射,射伤不少冲在前面的越人,只是也不能阻止学生的后退。   太史阑却不急的样子,放下哨子,忽然道:“策马!驱动马车向前!”   赶车的雷元一声吆喝,抖开缰绳,驾驶着马车向前冲。   马车有天窗,太史阑瞧瞧,忽然对苏亚道:“打破它!”   苏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立即挥刀砍破。   “送我上去。”   “大人!”苏亚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骇然道,“不能!有危险!而且你现在的身体也不能吹风!”   “立即!”颠簸的马车里太史阑声音严厉。   景泰蓝在另一辆车里,由护卫层层保护,这车里只有她和苏亚。   苏亚看着太史阑,她病了好几天,眼眶都深陷下去,可就是因为眼眶深陷,眼神反而看起来更亮,更迫人。   太史阑已经自己向上爬,苏亚咬咬牙,扶住她的腿,送她上了车顶。   天窗可以容一个人出入,不过现在马车在疾驰中,颠簸得厉害,上去一时也站不稳,太史阑便站在车厢的座位上,脚下还垫个凳子,苏亚扶着凳子,而她的半身,露在马车外。   头一伸出去,高处的风便呼啦一下扑过来,人如同被煽了狠狠一巴掌,灌在嗓子眼里的冷风,竟然是火辣辣的,刺激得人恨不得咳出心肝。   太史阑吸一口气,捂住嘴。   马车原本停在一个坡度上,此时向下冲,迎着一个没有学生的战团。   越人一抬头就看见马车以及马车上的人,背弓的立即开始寻找弓箭,还有一些人试图往车上爬。   已经向后退的学生们则大惊失色,立即停住脚步。   太史阑竟然驱车迎着敌人冲过去了。   她会成为靶子!   “停!停!”学生们狂呼乱叫,拼命向前冲,紧追着马车的轮子。   太史阑不说话,一直冲到战团中心,近到已经看见底下越人粗黑的脸,才忽然喝道:“停!”   雷元双臂一紧,两匹马齐声长嘶,雷元双臂如铁一动不动,两匹马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马车骤停。   突然停止甚至连惯性都没发生的马车,一下将三四个试图攀爬马车的越人摔了下去。   “今天我的马车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太史阑终于喘定一口气,勉力大声道,“以此为线,这便是两军疆域!你们争夺的就是我的死活,你们进,我生,你们退,我死!”   马车下人人仰首望她,只有那个失心疯了的少女还在尖叫,太史阑大喝:“闭嘴!”一抬手击出一颗石子,正击中她面颊。   少女惊得原地一跳,这才清醒,捂住脸看太史阑,眼睛慢慢红了。   太史阑已经不看她,在车顶转身,看着那群学生,“我把命交给你们了,自己看着办吧!”   雷元跳下车,拔出刀,一手持盾站在马车前,回头冷笑道,“敢不敢上来?敢不敢往前走?敢不敢向后退?敢不敢做男人?”   学生们狂奔向前的脚步声,淹没了他的挑衅。   学生们几乎是顺着马车爬过去的,一瞬间,马车前就满满是人,拦成长长一线,谁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撞出去,又是谁第一个杀了对方的人,只知道那一瞬间无数人冲出去,怀里揣着刀,刀在扬起那一刻就已经劈下,不用管砍在什么部位,反正溅出来的是敌人的血。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只因身后是她。   当初下北严历练的学生冲在最前面,他们被打散分在各组,有这些见过鲜血的老鸟带动,新手渐渐也好些,而且距离拉近,冲进阵中,不被分割,对方的舞功也就没有发挥余地,阵势一冲就易倒,何况背后还有太史阑,学生们此刻只恨自己先前表现不好,都嗷嗷叫心无旁骛地杀人,眼角还瞄着别的队伍,生怕手慢一点就输了。   那几百个打游击的越人,本来是惯例来掳掠,他们向来是三天一骚,五天一扰,和本地壮丁时常交战,对彼此的战力和作战方式早已熟悉,哪里想得到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堆煞神,作战风格还从来没见识过,本来祭出本族最有杀伤力的诡异作战方式,已经快要奏效,谁知遇上一个女疯子,瞬间就提升了对方的士气,转败为胜,当即被分割,被打散,被围殴,被不断割耳朵……   村子里窗户啪嗒啪嗒被推开,一堆脑袋探出来,所有的表情都是目瞪口呆。   本地村民习惯了越人骚扰,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案,一般几十人的队伍就打出去,上百人要斟酌,今晚有一两百人,便先关好门窗,不予出战,让这些混账在外头转一圈好了,反正外面也没什么东西,反正这些越人,猪圈里一根爬犁齿都会捡回去当战利品的。   谁知道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那群被他们瞧不起的“二五懦夫”竟然先冲了出去,不仅冲了出去,还在杀人,不仅杀人,还杀得利索,一小队一小队,跟梳子篦子一样,哗啦啦划过去,留下一片带血的虱子。   本地村民也没见过这样的作战方式,更没见过一群杀人像比赛的人,瞧他们一个个急不可耐的癫狂模样,杀迟了会抽筋吗?   杀迟了不会抽筋,会裸奔……   战局几乎瞬间就到了尾声——学生们一路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被太史阑要求一直压抑着,只等着一个爆发点。   此刻遭遇越人,再被太史阑一激,这个爆点瞬间就“砰”了。   太史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气,有委屈,被误解,费太多口舌和人解释都是白搭——亮出你的拳头来!   亮拳头还不是对老百姓,欺负群众不是本事,要打就打那些伤害民生的家伙!   围观的村民渐渐从屋子里走出来,嘴越张越大——这是二五营吗?   这是传说中年年倒数,懦弱无能,不敢应战,被迫裁撤的二五营吗?   哪个王八羔子瞎传的流言?   如果这就叫年年倒数的武装力量,那南齐的军队早就他娘的横扫大陆了!   越人被杀得心惊胆战,交战不过一刻钟,当先一人便发出一声尖哨,随即疯狂后撤。   再不撤就得全留在这里。   就算他们跑得及时,二五营杀上瘾的疯子们,还撵在后面跑了十几里,有些人兴奋过度,直接跑迷路了,最后还是于定带领护卫们到处吹哨寻找,才把人找齐。   这边战事刚结束,那边村民纷纷打开门,由一个老者率领,迎向马车。   “先前我等失礼,惭愧。”老者当先道歉,又大赞之前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如此英勇的二五营,感谢二五营帮他们驱逐越人,随即邀请太史阑入村休息。   太史阑这才下车,从天窗钻下去的时候,她晃了晃,苏亚接住她,感觉她浑身冰冷僵硬,想必病又要更重几分。   苏亚叹了口气。   太史阑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唯一不太考虑的是她自己。   做她身边人,活得既痛快,又担心。   太史阑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舒服,也不客气,坦然下车随他进村休息,老者连忙命人准备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食物招待贵客,并给二五营其余学生都送来食物热水。   学生们一鼓作气杀人,此刻松懈下来,都一屁股坐下来,眼睛发直。   累瘫了。   到此时有些人才感觉到害怕,但瞧瞧周围同伴人谈笑风生无比兴奋,也便慢慢安静下来,觉得战争,其实也不过这回事,你越不怕死,死的可能性越小。   这就是群体感染的力量,畏惧、自私,在向上的昂扬的气氛熏陶里,会自然消失。   太史阑在随老者进村之前,转向学生们。   “各位兄弟姐妹。”她微微躬身,“多谢你们。”   学生们都停下喝水吃东西动作,一起抬头看她。   夜色中憔悴的太史阑,眼神欣喜而骄傲。   她谢他们的努力,谢他们不曾退却,终于挣回了荣耀和尊敬,给她寻到了休息的地方。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闪过四个字。   荣辱与共。   她在用行动告诉他们——我们荣辱与共,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你们给的。你们胜,我荣;你们败,我辱。   属于群体荣誉意识的第一课,此刻悄然开始。   学生们肃然,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对太史阑一躬。   “多谢太史大人。”   谢她已经如此光辉灿烂,依旧愿意将自己一身荣辱,系在他们身上。   这是信任,是知己。   太史阑点点头,随即又问于定,“战果统计出来没有?”   “出来了。”   “很好,胜的小组,明天的菜加一个荤,并且可以走在队伍最前面。”太史阑道,“最后败的三组,包括刚才拎出来的那个,出列!”   三组人羞答答出来了。   “我们虽然还不是军队,但是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军队。”太史阑道,“军纪不容违背,组长们,裸奔去吧。”   组长们犹犹豫豫,百姓瞠目结舌。   见过各种处罚,没见过这么罚的。   “可以……可以留件裤子么……”一个组长涨红了脸,低声问。   “可以。”太史阑并不打算让他们从此抬不起头做人,“不过话说在前头,以后还会有战斗,连续三次排末尾,你的内裤就再也保不住了。”   “谁他娘的会连输三次!”那组长面色狰狞开始脱裤子,恶狠狠把裤带扔地上,“到时候不要你脱,我自己脱!”   太史阑,“……”   尼玛,我会脱你裤子吗?   脱容楚的还差不多!   三个组长当真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在深秋的寒风之中瑟瑟搓着臂膀。   “兄弟,跑吧。”   “跑吧……跑着就热了……”   “娘的……跑完这次老子再不要跑了!”   三个精赤条条的汉子绕村开跑了,满村的孩子不睡觉,跟在后头拍手……   “等雷元把跑丢的人找回来。”太史阑淡淡道,“跑散了的人,所在组的族长,也跑。”   “啊?”   “军队,纪律首要。我下令收兵,所有人就该立即回军。还跑出去的,是不遵命令,散漫无规。这种,在正式军队,该打军棍才对。”太史阑一指那些组长,“这也是你们做组长的,纪律意识还没给他们熏陶形成,所以这第一次,你们裸奔。再有下次……你懂的。”   所有人立即懂了。   “大人……”忽然一个声音怯怯地问,“我……我不跑吗?”   太史阑回头,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布裙子在风中颤抖,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这是刚才那个临阵尖叫,险些令学生们溃败的女学生。太史阑记得她出身很贫苦,比沈梅花她们还苦,性子十分自卑,从来不敢大声说话。   “人总有畏惧怯弱的时候。”她望定那少女,半晌道,“我的惩罚事先已经定下来,只针对作战不力以及不守军规的,你不在处罚之列。不过,我希望下次不要听见你的尖叫。”   少女咬着下唇,重重点头,眼眶又慢慢红了。   围观的百姓们此刻不懂了。   这女人谁?年纪也不太大,病得脸色黄黄的看起来风吹就倒,愣是能让这些一个指头就能将她碰倒的汉子们,听话如小鸡。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村长询问十分客气。   太史阑已经当先向村内走去,“太史阑。”   “啊……”现在哪怕是偏僻小村,也听过太史阑的名字,几乎瞬间,村民们的表情就热切起来。   “是那个一人救一城,悍然挑王侯的太史阑吗?”   “嗯。”   “太史大人,您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是您带领的队伍,我们怎么会拒之门外,快请,快请,二顺,去把那房间再打扫一遍!加个火盆!再杀一只羊……”   村长急匆匆的吩咐一路传出去,太史阑唇角微微一勾,感受到身后二五营学生羡慕又热切的目光。   今日这一战,今日这一番对比。   该让他们明白——荣耀,必须靠自己去挣。   天下之大,容得下山川河海。   天下之小,容不得怯弱懦夫。   ==   在村里,太史阑受到了村民们最热情的招待,前倨后恭的态度对比,让苏亚无比感叹。   休息了大半夜,第二天太史阑还是按原定时间启程。   她带领的这批二五营学生,虽然在行路,也一直严格按照军营方式管理,起床吃饭出行安排,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一切行动听指挥。   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受不了这么严苛的规矩,悄悄离队的,太史阑就当不知道。   她不要逃兵,这种偷懒怕事的,走了最好,不然留在最后,还坏事。   她夜里吹了风,本来已经稍稍好转的病势,又重几分,村人再三劝她多休养几日,这身体已经不适合长途奔波。   但太史阑要做什么,哪里会听别人劝,她要管理这些人,自己就必定先遵守规则。   从这一天开始,她改变了路线,更加贴近边境线行走。   这一条路相对危险,经过的都是五越经常出没的地带,遭遇越人的几率会很大。   她要让二五营的人,在路上,就得到最大的锻炼。   她要让二五营的人,在路上,就洗去无用声名,用最高调的方式,到达云合城!   果然,其后短短三天,二五营的队伍,就遭遇五越人四次。人数多少不等,最少的几十人,多的也有几百人。   二五营的各组,在这样不断的遭遇战中,不断打磨勇气、反应、警惕心和作战方式。以前最差的学生,现在也满脸彪悍精明,站立笔直,坐下绷紧,眼神精光四射。   看见他们,就像看见玉石终于被从石中采出,正在接受细致的磨砺。   连续五场战斗,每个人手上都沾了血,一开始对着耳朵还想吐,现在对着耳朵就在恨为什么一个人只长两只耳朵?   五场战斗也让二五营果然迅速声名鹊起,一开始还有人不信,特意跟着瞧瞧,瞧完他们一场战斗后,肃然起敬,回去后消息一传播,很多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支高调的队伍,一路荡平五越,挺进云合城。   这个时期全国都有挺进云合城的参赛队伍,结果现在最火热,风头最劲的,居然还是个参赛资格还没论定的二五营。   剿杀五越,得益最多的是当地官府,官方得到消息,自然想要犒劳接送,太史阑一律谢绝,不入城居住,不接收宴请,不让学生有机会被人间繁华软化,一路疾行,只打架,以及赶路。   她只收当地官府送来的食物,并且要求是牛肉等荤腥。学生们作战辛苦,营养必须跟得上。   另外,为了不让花寻欢为难,也为了行路方便,她让花寻欢,史小翠和杨成负责押送大车,带着一些武器和衣服,以及二五营大比中需要的旗帜,从官道前往云合城,她自己这一路,就轻装简从,一路向前。   这样赶路,不停作战,她虽然不参战,但也要指挥以及督阵,所以她那病,缠绵反复,竟然是一直没好。   第四天的时候,到了凌河城,这是临近极东行省的一座小城,以城外一条长年结着冰凌的河为名。   因为一路向北,极东行省算是南齐相对寒冷的一个省,西凌那里还是深秋,这里已经有了冬意,太史阑出发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厚衣服,所以本来该继续赶路,当天就停了下来,派了护卫等进城买棉衣,给学生们添冬装。   太史阑也没有进城,她在西凌已经算官位不小,到这种小城,当地知县必然要隆重接待,到时候迎来送往,她折腾不起。   她命苏亚在城外寻了一家脚店,不需要豪华,舒适就好,眼看黄昏天际阴霾,似要飘雪,她又担心二五营学生这种天气城外露宿冻病,便命于定带大部队进城,联系当地官府安排住处,还派了一队护卫护送,自己依旧住在城外。   这个县城离五越驻地有点远,不必担心今夜再会遭遇。   天快黑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灰黑色的天空里撒下细盐,随即大如飞絮,一团团扯落,将地面铺出一层浅白。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和一群亲信护卫,在店堂里吃羊肉火锅,黄铜火锅里翻滚着鲜嫩的羊肉片,片片薄如纸,下锅就熟,四面还有小碟装的细盐、韭菜花,生蒜,咸菜丝,芥末墩儿,和热热的老黄酒。   “这是本地著名的热锅子,大人您尝尝。”苏亚先给太史阑装了一碗,又给景泰蓝盛一碗。   景泰蓝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羊肉火锅御膳房也有,但温火膳就那么回事,肥腻有余,鲜美不足,每次宴席上肥鸡羊肉火锅都只是一款大菜,应个景,哪里见过这样现刨现烫的吃法——宫中贵人会认为肮脏的。   太史阑本没什么胃口,羊肉虽新鲜,她闻着却发腻,只喝了点汤,看景泰蓝吃得香甜,又怕他肉塞多了晚上不消化,又觉得羊肉味道似乎还是单薄了些,遂命店家再弄了点醋、蒜泥、香油、芝麻泥、香葱碎、花生碎,连同桌上的韭菜花,咸菜丝,芥末墩儿,都伴在一个小碗里,推给景泰蓝,道:“蘸着尝尝。”   景泰蓝把羊肉片在调料碗里蘸一蘸,一尝,眼睛顿时亮起来,“好吃多了!”   众人纷纷效仿,果然也大呼惊奇,不过是多几样调料,羊肉便多了画龙点睛的效果,硬是吃出了滋味千层。太史阑看他们兴奋样,倒觉得不以为然,心想不过是这里人不会吃罢了,听说现代的火锅,调料多达几十种,可惜她对吃不感兴趣,吃饱就行,如果换文臻来,她光是调料都可以翻出几十种花样,那才叫真正饱口福。   这么一想,又觉得如果文臻在这里应该也好混,目前这片大陆的饮食总体比较单调,宴席上几样肉,几样果子,倒和宋朝初期的饮食习惯相仿,文臻那个吃货,来了之后必然是一代厨神。   又想着这种火锅调料不知道容楚尝过没有?下次调给他尝尝。   “这汤里也单调。”她又吩咐,“去配点菜来。吃火锅怎么能不配菜?”   店家傻傻地问,“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吃的,放了菜会坏汤。”   “我出钱还是你出钱?”太史阑才不会和人解释,“白菜,粉丝或者粉条,冻过的孔眼很多的老豆腐,土豆切成片,下两条你本地河里新捞的鱼,我看那种肥美的大白鱼就不错,记得鱼肚子里塞点香菇,快去。”   众人听着,都觉得有意思,停筷等杂烩火锅,不多时菜送上,太史阑命先将鱼放下去,本地河流水流湍急,有种大白鱼肥美无比,下锅不多久,汤面上就漂起一层晶莹的油花,锅里的香味越发浓郁,人人眼睛发亮。   “鱼羊为鲜。”太史阑道。   景泰蓝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要开动,太史阑筷子一拦,“等鱼熬化了。”   众人都含笑扶筷等着,热气里人人笑脸盈盈,神情都分外捧场。   一直以来,大家都觉得,太史阑这女主子,极好,极完美,可是太完美或者太追求完美,过于紧绷,失了很多人生的乐趣,她不重打扮,不重饮食,不喜玩乐,从不放松,她真的很少,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所在。   她是天生的将帅,是命定的首脑,是注定的责任承担者,但唯因如此,她于“女人”以及“享受”上,反而亏待了自己。   难道看她这么“生活”,对吃喝这种小事这么有兴趣,众人自然要分外积极,不多时,汤味越发鲜美,香气传得满店都是,店家一家都在探头探脑,不明白平时习惯的羊汤怎么香成这样,无数条狗围着店门转,爪子拼命抓门。   太史阑这才命涮羊肉,放蔬菜,白菜,粉条,土豆要早放迟吃,才能浸透鲜美的汤味,老豆腐满是孔眼,吸饱了肥美的汤汁,咬一口,滚烫的感觉之后便是回甘,味蕾上羊肉和鱼肉的鲜,如花朵层层盛放,从舌尖到心底,都忍不住一颤。   “好!”   “美!”   “我还要!”景泰蓝迅速把他那满满一小碗吃完,挺着小肚子索要。   店堂里欢呼笑闹,人人大赞美味。   太史阑浅浅地喝汤,隐约热气里脸色难得地微微泛红,下属的心思她自然明白,此刻感动的不是美味,不过是一份体贴的心意。   正吃得开心,忽然厚厚的门帘被掀开是一大群佩刀的彪悍汉子,也有一些女子,面色冷淡跟进来,本就满满的小小店堂,顿时挤得人都站不下。   从卷起的门帘看去,外头似乎还有不少人。   这种天气,怎么还会有人赶路,还这么多人?   店内顿时鸦雀无声,坐在各桌的护卫,都回头盯着那些人。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题外话------   挥舞着内裤绕大家伙儿裸奔:给票啦,给票啦! ☆、第四十二章 千里飞雪赠寒衣   进来的人却肆无忌惮,当先一个黑袍汉子大笑道:“好香!好香!十里外就闻见香气了!吃的什么?店家,给我们也来一份!”   护卫们都松口气——看样子没恶意。   太史阑放下碗,打量那些人,这些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可能还是同一门派的,衣服虽然不一样,但都系着紫色的衣带。   大批江湖人士,匆匆赶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动。   店家为难地迎上来,搓手道:“客官……店小,已经没地方了……”   那黑袍汉子一皱眉,道:“想办法挪一挪吧,我们也赶了一天路,又冷又饿,总要给大家歇个脚。”   店家只好偷偷瞟太史阑,店里桌子不少,但十个桌子都被太史阑的人坐满了,要挪,也是她挪。   那黑袍汉子也看出来了,对太史阑一笑,拱拱手,道:“姑娘,能否让你的人挤挤,给挪点位置出来,让兄弟们轮流坐下吃点热的?这天气,不喝点什么,夜里赶路难熬啊。”   他带的人比太史阑还多,却并不恃强欺人。太史阑向来是个你踩我我就煽你,你敬我我更敬你三分的人,当即一挥手,道:“已经吃好的,去后头轮流休息。”   护卫们纷纷起身,留下了一半人保护太史阑,其余人都跟着雷元去后头轮班休息,说休息也是假的,这么多武林人士出现,雷元也不敢真睡觉,悄悄带着人把这店包围。   腾出的五张桌子给那群人坐了,太史阑又命店家按自己桌上火锅菜色,给对方也上了份,这些人吃了也连连赞好,那黑袍人亲自过来敬酒致谢。   太史阑趁机问他,“兄台这天气还要赶路?”   黑袍人叹口气,道:“是啊,夜里走路,有时还安全些。”   太史阑听他话风不对,有心再问,对方却似乎不愿多谈,敬了酒便回到自己桌上,几个人凑一起,低声交头接耳,似乎在商量什么。   太史阑对一个护卫抬了抬下巴。   那是邰世涛给她选的护卫,叫蒋乐,武功平平,却是个读唇语以及学方言的高手,出行带他很方便,到哪都不会有言语不通情形出现。   蒋乐坐到那黑袍汉子斜对面,瞄着他的嘴型,片刻,道:“他们在说……等下分批走,看那群兔崽子追谁……天杀的四大世家,居然在这里就开始堵截……不知道武帝世家有没有得到消息……这次十年之约……只怕很难善终……嗯,听说圣门势必要报小公主身死之仇,势必要李家新家主磕头赔罪……这个头岂是轻易能磕的?磕头是假,压过李家成为真正的武林第一是真……四大世家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这次不知道是怎么联合到了一起……我看是想合力先掀翻李家,再分赃罢了……听说他们的第一个计划是压倒李家,可能还要顺带攻击和李家关系极好的晋国公府……攻击不至于,晋国公府远在丽京,手下雄兵如铁,圣门有什么本事攻击他家……晋国公容楚,不就正在这附近嘛,云合城……”   太史阑霍然眉头一挑。   一瞬间眼神杀气凛冽,蒋乐惊得一呆,也就忘记继续辨认唇语,把下面一句话给漏了,太史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是的,是这样,对,要晋国公也磕头赔罪……别操心人家了,先想想咱们,咱们是武帝世家多年附庸之族,如今十年之约,咱们前去助威,按照以往的规矩,在大会之前,谁家都不能先动手,可四大世家竟然派人在各路堵截杀人,听说已经死了两批人,咱们务必小心……”   这段话话音未落。   忽然外头风声大作。   风雪之夜,本来风声就紧,但这一刻狂卷的风声,分明忽然烈了几倍!   几乎在风声大紧的同时,外头便响起一阵惨呼。   惨呼一响,屋内那群江湖人脸色大变,随即人影连闪,帘子飞卷,刹那间那些人就抢了出去,室内空了一半。   太史阑这边护卫也变色,但没有人动,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知道,此刻保护太史阑和景泰蓝才是要务,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太史阑抬起脸,眼神肃杀。   刚才听到的消息,让她脸色冷了三分。   很明显,似乎武林大会终于要召开了,四大世家撕毁约定,联合在一起,对武帝李家开始打压,在半路上,就开始截杀前来支援李家的武林势力。   这也罢了,武林中和政坛一样,也是你死我活的争夺,手段卑劣不足奇,但太史阑发怒的是那句“磕头赔罪。”   好像要李扶舟给圣门磕头赔罪?   圣门小公主,风挽裳?   还要容楚去磕头赔罪?   这算什么?迁怒?   以为自己是谁?   “把窗户都打开。”太史阑端坐不动,道。   护卫们掀起窗户上用来挡寒的棉褥子,打开窗户,冷风灌了进来,苏亚给景泰蓝和太史阑都披上大氅。   门帘也卷了起来,可以看见外头发亮的雪地上,横七竖八好几具尸体,鲜血白雪,殷殷刺目。   其余男女立在尸体旁,神色愤怒而惊惧,仰头对天空看着。   昏暗的天空,飘落的雪花和血花。   血花。   确实有一片片的雪花夹杂着血色,幽浮在半空中,遮蔽了大半个视野。   雪花忽然更加紧密,空中若无若无,响着空灵渺远的歌声,似男似女,忽男忽女,音调重复,于这重复的枯燥中,生出一种鬼气森森的恐惧来。   在这片带血的雪后,黑袍人带领的那一批江湖人,警惕地围成一圈。   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每个人都脸对着那歌声来处的空场和树林,而是站成一个脸对外的圆圈,脸向四面八方。   “咻。”   忽然一线明光,闪烁而起,光线之亮,让太史阑想起现代那世的电焊,刹那间刺人眼膜,几乎所有人在乍遇强光的这一刻,都忍不住眼睛一闭。   只是这么一闭眼。   一条白影忽然出现。   像从雪花中翻飞而出,袍角还掠着雪的清凉,一双惨白而冰冷的手,闪电般搁上一个男子的脖子,手指一抬,白影黑影倒翻而出。   众人睁眼,只看见白影黑影刹那在半空交叠,似戏水的海豚,在大浪的峰巅轻轻一卷。   随即一声惨叫。   一蓬血雨哗地在半空亮开虹霓,洒落。   白影格格一笑,松手隐入风雪中,黑影直挺挺从半空坠落。   砰一声,黑影落下的时候已经成了尸体,眼睛犹自睁得大大的。   圆圈仍在,却已经有了缺口,风雪仍在,却依旧看不见敌人。   黑袍人那一批人,眼底已经露出惊恐之色。   “好可怕的杀人手法。”小店内太史阑这一批人,在刚才也屏住了呼吸,于定好一会儿才道,“圣门!”   “哦?”太史阑看过来,“你确定?”   “确定。”于定道,“这批黑袍人,看样子,应该是峨山刀门。擅使刀法,腰缠紫带,这一门是武帝李家的附属之族,效忠多年。而圣门中人,喜穿白衣,身法轻诡,擅长迷踪换影之术,只是……”他轻轻摇头,“早年的圣门,武功虽诡,行事却还算得上堂皇正派,对得起四大世家的江湖地位,如今这手法风格,虽然诡异更甚,却已经落了下乘……”   太史阑深以为然。   武功光明不光明,还要看什么人使。   屋外歌声还在继续。   几乎每次歌声微微一顿,风雪中就会出现一个雪白的诡异人影,揪出圆圈中一个人,瞬间格杀。   人命在他们手里似乎不算什么,而刀门的人虽然试图反抗,但目标都找不到,怎么反抗?竟完全处于挨打局面。   护卫们看着这一边倒杀戮,都有点跃跃欲试,尤其是江湖出身的护卫,有同仇敌忾之心,都拿眼睛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不动声色。   她向来不好勇斗狠,景泰蓝在这里,她必然以他安全为上,这圣门武功如此诡异,她擅自多事,给景泰蓝带来危险怎么办?   “再等等。”她道,“武林中的事,必须要想好了再插手。”   她谨慎不愿多事,人家却似乎不想放过她。   几乎她话音刚落,风雪中就传来一声冷笑。   “插手?”那人声音讥诮,“就凭你们这些人?”   这声音忽远忽近,近的时候就好像在身侧,护卫们都失色,没想到对方耳目这么灵便。   太史阑眉头一挑。   “对。”她道,“我们这些人,打鬼足够。”   风雪静了静,随即那人大笑。   笑声如啸,震得针叶林碎雪簌簌,又似无数人在笑,层层共鸣,声势惊人。   “打鬼?”那人笑道,“一群过路人,也敢吹大气。不过,”他语气忽然转淡,“你们吹不吹大气,我们都没打算留你们,圣门所经之地,怎容路人观看圣迹?”   太史阑挑挑眉。   原来她早就是目标了,出手不出手,人家都要将她灭口。   “这群人真是恶心。”苏亚冷冷道,“杀人灭口就杀人灭口,还非要说得这么圣洁。”   “装逼犯。”太史阑鉴定完毕。   “出来吧!”风雪中幽幽的声音一声大喝,随即一声锐响,似无数剑气刹那驭空而来,所经之处,那一片的雪花都被逼开,出现真空如透明针管,却在真空之后,拖着长长的雪龙之尾,呼啸而来。   砰砰连响,那七八条雪龙经过门窗,门框窗棂瞬间炸裂,森然寒气扑面而来,当先一条最粗的雪龙直袭太史阑面门,远远地,雪龙中伸出一只手,泛青的指甲如鬼爪。   “让开!”太史阑在雪龙初起时便一声低喝,护卫们立即抱着景泰蓝让开,苏亚一人卧倒在她长凳下。   七八条雪龙刹那在半空汇聚,竟然全部扑向太史阑一人,当先一条雪龙里有人格格一笑,森然的鬼爪,已经将要抓到太史阑面门!   寒气刺骨!   太史阑忽然向后一倒!   她倒下的刹那,漫天雪光里,忽然有金光,闪了一闪。   不是一道金光,是无数细小的金光,极小,但极亮,让人想起山巅之上白云之间,忽然升起的朝阳之光。   只是那么一闪。   空气中似有震动之声。   那种震动让人无法听见,只能感知,感觉到了一种穿刺、深入、震动、崩毁。   最前面那条雪龙忽然“咦”了一声,鬼爪猛地一收,全身一震,雪花掉落,现出一身白衣的真身,随即迅速后掠。   与此同时,那其余七八条雪龙也齐齐一震。   这一震雪花漫天散,随即,血花!   无数条细细的血泉,每条只有发丝大小,在半空交织溅射,纵横炸开!   瞬间太史阑面前,像忽然开了红色烟花如幕!   屋外的黑衣刀门瞧着屋里那一片诡异凄艳的红色光幕,都已经呆住。   “砰砰。”   红色光幕亮开一霎,七八条雪龙散尽,七八个白衣人影,掉落!   最前面那个人又“咦”一声,这回声音又惊又怒,随即他也顾不得再杀太史阑,霍然后退。   忽然一条人影,从太史阑凳子下倒翻而出。   她倒翻的姿态快而凶猛,腿弹起刹那脚尖已经绷到天上,像月夜下忽然扬起尾钩的蝎子!   那尾勾一弹,就到了那领头人的面前!   刀光一闪!   “嗷!”一声惨叫,三根指甲泛青的手指血淋淋掉落!   一条人影捧着断手倒蹿而出,半空中眼神无比惊怒,瞪着从凳子下蹿出,飞刀伤人的苏亚。   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会躺下伤人,一杀八人!   他更没想到,比太史阑杀人体位更诡异的还有一个苏亚,竟然能从凳子下翻出伤他!   这两个女人的配合,已经难以用语言形容,她们杀人的方法,便是以诡异武功名闻天下的圣门也没见识过!   什么样的暗器躺下发射?谁敢在群敌攻来的那一刻,躺下杀人?谁能如此狂妄,不动如山?   什么样的武功能在方寸之间辗转腾挪,桌子凳子,都是可以翻转的凭借?   他骄傲,他睥睨,却在一霎间遭遇一生至惨,只能惶然后退,退得毫不犹豫,比来时还快。   顾不得伤势和那七八具同伴尸体,他退出门外,仰天一声尖啸。   刹那间空中雪花团舞,现出七八十白衣人影。   遭遇挫折,这人终于不再骄傲自大,装神弄鬼,直接把所有马仔都喊了出来。   太史阑坐起,神色冷淡一挥手,也准备开始火拼。   正在一触即发这一刻。   忽然雪花一静。   当真是一静。   刚才还团团飞舞,混乱如雪龙的雪花,瞬间一停,都静止在了空中。   好像天神忽然点了点手指,令这天地万物停驻,令时间不再前行。天地在刹那间凝固封存。   又或者大神通者从雪林上方过,步履所及之处,形成巨大的力场,身在其中的人,都被禁锢。   连屋内旁观的太史阑,都忽然感觉到了那种静止的诡异和压力。   几乎这雪花一静,那七八十条轻灵诡异的人影,也一窒一滞,像被什么拖出了脚步。   随即所有人都听见一个浑厚的男声,一字一字,悠悠道:“开我鸿蒙,定我苍黄,唯我武帝,剑破八荒。”   这声音和先前空灵飘渺的圣门歌声全然不同,堂皇光明,浩然博大,带着沉重的共鸣,自天际罩下。   声音震得四面针叶林碎雪又颤,但力场正中,雪花竟然还是一丝不落,圣门中人,还是行动艰难。   这诡异又令人惊心的一幕没有持续多久,随即风声狂呼!   狂呼!   从极静到极动之间,没有转折!   前一刻还沉重笼罩,万物在压力前沉默俯伏,下一瞬雪花狂舞,风声大作,万物都活了过来,疯了起来!   无数条巨大的银光,自针叶林深处狂卷而出,汇聚成巨大的风潮,拔山倒海,袭到!   “砰砰砰砰砰砰!”   黑衣刀门圆圈之外,那七八十圣门白衣人形成的大圈子中,数十声撞击的巨响就如一声,每一声都带出大蓬鲜血!   和圣门杀人如戏耍,一会儿拎一个出来调戏的风格不同,武帝世家,是完全大开大合的风格,从极静到极动,从沉默到爆发,瞬间狂暴,势卷天地。   数十道银光所经之处,只看见鲜血大片挥洒,尸体一具具掉落,以极快的速度。   被力场困住的圣门中人,就好像先前任他们宰割的刀门众人一样,自己也成了鱼肉。   场中砰砰之声不绝,武帝世家杀人好比切菜,那种决断和凛冽比这雪花还冷,他们在血雾之中穿行,银色的衣袂不染一丝血迹,因为他们杀得太快了。   黑衣刀门绝处逢生,早已张大嘴不知道该惊呼还是欢呼,屋内众人也看得惊心动魄,于定激动得已经跳到了凳子上,想要看清楚人家的杀人手法,出身江湖的护卫眼睛发亮,都觉得真真不虚此行,竟然在这风雪之夜,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之外,看见江湖顶尖名门之间的血腥搏杀。   连景泰蓝都瞪大眼,从赵十三怀里探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齐皇室一直对武林很有兴趣,小子今日见这一幕,大抵日后要动歪脑筋。   太史阑单手托着下巴,心想好呀李扶舟那家伙藏私。武帝世家的下属都能有这般威势,他和她的第一面,却连个崖沟都没跃过去。   他的解释是说受伤,话又说回来了,谁能令他受伤?   太史阑唇角淡淡一勾,心想李扶舟的神秘感,还真是越来越浓。   可惜武帝世家出手,戏就会唱得很快,众人还没看过瘾,战局就结束了。   半空中雪花开始继续纷纷扬扬,地上的鲜血被新雪覆盖,尸首僵硬的躺在地上,银衣人从空中来。   半空中数道光影一敛落地,当先的是一位银衣汉子,高大轩昂,眉目不算俊秀却很耐看,鼻大口阔,整个人给人一种大气疏朗的感觉。   他们的武功,作风,所有整体表现的风格也是大气浩然的,武帝世家,当真对得起这个“帝”字,真有几分帝王般的睥睨和尊贵。倒是圣门有些对不住他们的“圣”字,除了衣服干净点。   大部分武帝世家的人停留在雪林边缘,接应黑衣刀门的人过去,掠出的几个人落地,直接向太史阑走来。   太史阑从屋中缓缓站起,迎上对方银衣男子的目光。   男子也在打量她。   作为武帝世家此次派出来接应刀门的核心人物,他还身负另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很特别,以至于他此刻不能不认真多看太史阑几眼。   第一眼有点失望。   这女子有点憔悴,有点瘦,脸色发黄,病恹恹的。   少主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女子?   然而第二眼便改了最初的想法。   屋中静静立起,裹着大氅的女子,虽然面有病容,但气度端严,看人时目光凝定,不被任何外物牵萦一分。   但凡拥有这样目光的人,都是心志坚毅决断的天生首领。   再看她身边护卫的态度,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恭敬。   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强权威逼导致的恭敬,表现出来的感觉不一样,银衣人是武帝世家高层,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亦有肃然起敬。   了解一个人,看属下对她的态度就够了。   再看看地上的圣门手下的尸首,圣门纵横武林,除了武帝世家,多少年在谁的手下吃过亏来?但是太史阑一出手,圣门死七人,首领残废遁走。   不管她用什么手段杀的,这就是本事,这本事,武帝世家都不敢说自己轻易能做到。   少主的眼光……确实了得。   银衣男子忽然笑了笑,大步踏雪而来,寒风卷起他衣袂,不落碎雪。   他身后银衣人静静伫立,不言不动,宝相庄严,似极远天际神祗无声雕像。   银衣男子在店门口站定,朗声道:“武帝世家门下彭南奕,奉主上命,为太史姑娘送衣御寒。”   说完手一招,身边一个银衣女子递上一个包裹。   彭南奕双手奉上包裹,向太史阑微微躬身。   “家主说,极东行省不比西凌,气候反复,深秋便如严冬,姑娘不知此地气候,想必未携寒衣,特奉上极东特产紫貂大氅。愿姑娘耐经风雪,此去平安。”   他身后众人齐齐躬身。   “愿姑娘耐经风雪,此去平安。”   太史阑默然而立,注视着那包裹,深紫色的锦缎包裹,很大一包,说明大氅一定毛皮丰厚,从包袱缝隙里可以看见一个领子,毫光灿烂如珠,珍贵难以估价。   有些心意,本身便不可估价。   李扶舟自己想必也麻烦缠身,单看圣门敢于半路拦截李氏门人的行为,就可以看见武林高层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这个时候他想必坐镇中枢,日理万机,却还想着她的寒衣。   那银衣汉子看她不接,将包袱微微一举,随即放在门槛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轻轻搁在包袱上,笑道:“这药是在下敬奉,看姑娘面有病容,似有内损,这药补气养神,想必会有稍许帮助。时辰不早,我等,告辞。”   他说完再不停留,微微一躬,转身便走。其余人也是一言不发,躬身离去。   所有人注目他们大袖飘飘的背影,卷着风雪离去,银色高颀的身影,似掠过长空的星,没入黑暗深处。   隐约有高古空旷的乐声传来。   “开我鸿蒙,定我苍黄,唯我武帝,剑破八荒……”在空寂落雪的针叶林中缠绵不绝,渐渐远去。   众人都凛然沉默,为武帝世家旷然高远的上古侠风所折,只觉天地阔大,而风雪苍茫。   ==   这一夜是个插曲,或者也是个序幕,这一夜的风雪,这一夜的鲜血,还有这一夜圣门的诡异震慑,和后来更为震慑的武帝世家出手,宛如一首读来回肠荡气的长诗,在人的心中不断回旋,太史阑身边护卫,光是两眼放光地说武帝世家的出场,便说了三天。   太史阑却另有关注的事情——十年之约,武林盛会,到底在哪里举行?圣门到底打算对武帝世家怎么做?这事还牵涉到容楚,容楚打算怎么应对?   也许,天授大比之后,就要想办法往那个方向走一趟了。   当晚武帝世家来了后,再也无事,之后第二天,召集齐学生继续前行,李扶舟送来的大氅太史阑穿上了,暖和得无法形容,但这氅的珍贵之处还不仅仅在暖和,这种毛皮过于滑溜,刀刺不入,甚至可以算是一个巨大的宝甲,内衬也是一种奇特的皮,可以单独取下来,太史阑试着刀刺了刺,果然一般刀剑,也是刺不穿的。   药她已经用了,果然好了些,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是积劳成疾,想要完全转好还需要一个过程,尤其需要不操心的静养,可是赶路之中,哪里能做到这些,所以一时也没完全痊愈。   从凌河城一路向东,所经之处,也是五越出没之地,最初接触的是南越,现在因为地域的不同,已经换成了北越,北越人比南越人更加彪悍,他们个子矮小,下盘扎实,臂力非凡,族人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大力士,太史阑第一次遇见他们时,就想起魔幻小说里的矮人族,当然,这个矮人族,是不会锻造的。   北越人还善于御兽,有天生与动物沟通的能力,极东之地的狼虎熊之类的猛兽,也是他们的助力。   太史阑带着二五营学生一路斩杀,一路胜利,此时正是越人冬天出来备荒觅食的季节,越人分裂之后,不喜欢大部队行动,都是小股小股地来掳掠,砸南齐的地盘上摸一把抓一把,这就给了太史阑分散击破的机会,她的兵锋所经之处,小股越人连败,而太史阑行路极快,越人有时候好容易集结了想要报复,她已经带人跑远了。   到了后来两天,已经碰不见什么越人,众人都很得意——打怕了!   这一晚到了凤岗,这是一个小镇,离云合城已经很近,翻过一座山就到。   但这座山却不是寻常的山,是极东行省号称最险峻难爬的山,这山很多人不愿意走,尤其在冬天,结冰后很危险,每年十月就会封山,行路的人宁可多花几天绕道,也不走这条路。   但太史阑必须要走,因为她一路打怪,耽误了不少时辰,明天云合城天授大比就要点名,所有队伍必须报到,否则没有参赛资格,她不得不抄近路。   她看看学生们疲惫的脸,昨天那场遭遇战,第一次遇见中越人,对方擅长各种毒虫和毒烟,那些细小的东西防不胜防,虽然最后打胜了,但拖得时辰长,学生们精力耗损厉害,时间也因此被耽误,此刻要想赶上天授大比开幕,取得参加资格,还得走夜路爬山,等翻过山,估计大家力气都耗尽了。   不过好在听说第一天就是熟悉下情况,再过两天才正式开始大比,总有时间休息的,只要明早之前赶到。   “一个接一个长蛇阵行路,每隔十人举一个火把,每个人腰上系绳,靴子上也绑草绳。”太史阑安排连夜过山的行路方式。   山路崎岖湿滑,要选择相对安全的方式。   三百七十人鱼贯而行,天色还是阴阴的,好在没有下雪。   这样的路没法坐马车,景泰蓝已经由赵十三背在背上,苏亚要来背太史阑,被她摆手拒绝。   “你爬不动的。”苏亚担心地看着她憔悴的脸。   “爬不动我会喊你帮忙。”太史阑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披上大氅,这大氅虽厚却轻,不沾雨水。穿着很舒服。   苏亚叹口气,只好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扶一把。   山道逶迤,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向下的斜坡,滑溜溜的,这里的植物很奇怪,虽说气候寒冷,但不缺乏绿色植物,大片大片看不出品种的深绿色常青灌木分布在整座山体,有时候会有种走热带雨林的错觉。   空气中有种沉沉的气味,说不清是香还是臭,人闻着,觉得从鼻子到心都似乎被堵住,有种压抑的感觉。   太史阑走着走着,忽然一停。   苏亚诧异地看着她,太史阑眉头垂着,面无表情,整个人似乎在聆听,又似乎在沉思。   不过这表情只维持了一会儿,随即她恢复正常,一边道:“大家走慢点,不要太散开。”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圆筒,圆筒黑而长,一头有玻璃,赵十三一瞧,道:“咦,魔筒吗?西洋那边带过来的货?”   魔筒是南齐对望远镜的称呼,当然这个时代的望远镜还比较粗劣,望得也不算远,只能说将景物稍稍放大,不过这就很神奇了,对作战用处巨大,一个魔筒在南齐价值万金。   太史阑随意“嗯”了一声,她身边龙朝忽然鄙视地低低哼了一声。   太史阑走在人群中央,将魔筒端在手里,四处乱瞧,赵十三鄙视地撇撇嘴,嘀咕,“呸,没见过世面!”   四面常绿灌木间,簌簌似有风声。   暗处的光影里,有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长长的人群。   眼睛里都透着残忍和狡猾之意,还微微有些不耐烦,似乎等待了很久。   灌木丛的叶片背后,有人在悄悄打手势对话。   “那女人在干嘛?”   “好像在四处乱看。”   “能看得见吗?”   “不知道,那个黑黑长长的……什么东西?”   “不要管,我们还是要等他们走到豁崖那里,那里出手最好。一个冲锋就能让人滑下去。”   “可是那个黑筒是什么?哎呀她看过来了!”   “别大惊小怪,她是乱看!”   “我觉得不是,哎呀她又把那筒子转过来了!”   “不会是什么奇怪武器吧?”   “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不过好像以前大王阴兵,有过一个什么,摄魂筒?”   “胡扯,那东西都流失多少年了,又是咱们五越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这女人手里?”   “看起来很像呀……”   “不可能,你们不要吓自己!”   “我说,阿卓王子,虽然你中越强大,是这次联军的领头人,但你也不能太自以为是,这要判断错误,会死很多人的。”   “是啊是啊,这也是咱们五越分裂以来,第一次联手对敌,虽然人数少了些,但也算是难得的大事,你总要尊重一下我们吧。”   “那你们什么打算!”   “我们觉得那个筒真的很像传说中的摄魂筒,摄魂筒据说可以远处摄人魂魄,她这样转来转去乱看,可不是要慑我们的魂?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抢先出手!”   “好吧……”   ……   太史阑将那筒在手中转着。   她转得过于频繁,连赵十三都觉得奇怪——太史阑从来不是一个*玩的二货,她做什么事都有她的原因的。   “你这是做什么?”   “哦。”太史阑拍拍苏亚,低声对她耳语两句,才答赵十三,“四面撒网,重点集中。”   “真是越来越让人搞不懂。”赵十三咕哝一句,“和咱主子越来越像……”   他忽然竖起了耳朵。发现随着太史阑转筒转得越急越快,四面的声息似乎也有了变化,空气中显出骚动的意味。   “什么人!”他忽然暴喝。   “要你命的!”比他更暴烈的喝声从不远处响起,还不是一声。   哗啦啦一阵树叶响动,那些深绿色的灌木丛里,忽然鬼魅般冒出很多人影,而最前方,电一般射出五个高高矮矮的人。   “埋伏!”护卫们都一惊。再看这些包围他们的人,很明显就是最近交战的越人,但不同的是,这些人中有比较高的南越人,也有比较矮的北越人,还有敦实的脸上刺青的中越,以及遇见得比较少,还没摸出特征的西越东越,看样子,竟然是五越联合作战。   黑暗中的人影,连绵不断站起来,粗略数数,怕不有一两千。   众人脸色都严肃了,这将是一场艰苦的遭遇战,不仅是人数的悬殊,还有地形的狭窄,天气的恶劣等不利因素,更重要的是,对方明显比己方要熟悉这里的地形。   赵十三等人脸色更不好看,这些越人果然诡异,这么多人,埋伏得也不算远,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   于定等人望望不远处的豁口崖,心中有些庆幸,如果是在那里遭遇埋伏,只怕猝不及防的学生们瞬间便要死伤一批,看这些人的位置,似乎原本就是埋伏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发了傻,自己提前蹦出来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提前蹦出来,不过是因为太史阑一个动作。   太史阑感应到了危险,但却不确定对方到底在哪里,贸然叫破也可能令学生失措,干脆逼他们自己提前出来。   她手中的筒,是让龙朝特制的,龙朝游走天下,见识很广,也去过五越,知道五越传说里的这种东西。   学生们最近天天打架,一路胜利,揍的就是五越,常胜将军看见手下败将,自然不会有什么恐慌,哪怕对方人多,学生们也没太紧张,迅速在沈梅花等人指挥下,组成队形。   “五越?”太史阑挑挑眉,“难得,居然联合在了一起,这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联合吧?”   “咱们五越联合不联合,可不是你能知道的……”一个胖子得意洋洋地道,另一个脸上刺青的瘦子立即道:“南火,住嘴!”   太史阑眼神一闪——看样子五越所谓的分裂,近年来已经渐渐消弭,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走向一统?否则怎么能这么快联合拦截自己?   又是谁,能不动声色地联合五越?   “太史阑是吧?”几个领头的越人说话有点生硬,把太史阑的名字读得怪怪的,“我们越人没招惹你,你倒带着你这点人,一路杀过来,咱们五越都有人死在你手里,这是深仇!你是五越人共同的敌人,所以我们在这里等着,杀了你!”   ------题外话------   这章原本想叫“武帝世家”的,完完全全就是我从小到大一个武侠梦啊。   踏雪而来,驭剑而去,三万丈飞血降,五千里虹霓生。   风卷八荒六合。   谁共传奇千古。   文艺时间结束,下面开始猥琐:   李扶舟千里飞雪赠寒衣。   土肥圆一条内裤换月票。 ☆、第四十三章   太史阑不答,只将手中的黑色圆筒,一掂一掂地抛着。   她越是淡定自若地做这个动作,那几个领头越人的眼光就越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越看越疑惑,越看越紧张,尤其看太史阑明明身处劣势,还这么十拿九稳的平静模样,心中的疑惑就越发肯定了——这就是五越传说中的奇物!是那个杀人无数的摄魂筒!所以这女人才敢这么嚣张!   这一想更觉紧张,觉得这东西抓在太史阑手里晃来晃去实在太让人不放心,几个人目光一交流,忽然齐声道:“拿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闪了出来,当先一人操弓,弓形状诡异,两端有弯曲的倒刺,箭短而声音凄厉,一抹红光,劈面射来,呜呜作响,听得人耳朵发炸。   一人使双锤,一个倒翻已经突然到了太史阑脚下不远,手轻轻一送,带着锁链的锤子飞舞,绕过挡在太史阑面前的护卫,从腿缝里直袭太史阑脚踝。   一人持双剑而出,却远远地就把剑抛了过来,护卫们去拦截,那剑却像自己长了眼睛,一滑而过,直射太史阑面门,仔细一看,却是一对金光灿烂的蛇。   一人立在原地,忽然袍子一掀,五彩斑斓的袍子腰部,赫然绑着好多鼓,他持金锤击鼓,鼓声怪异如鸦噪,听得人心头烦躁,而又昏昏欲睡,一些学生眼睛发直,忽然向前走去,前方不远便是那崖,眼看就要掉下崖,幸亏被身边人拉住。   几下攻击形式各异,但都刁钻诡异,有的直接绕过了太史阑的护卫,直冲着太史阑,太史阑急退,忽然一只锤子贴地而来,锤子上的金链哗啦啦一响,竟然如蛇一般直立而起,啪一下击在太史阑手腕上。   太史阑手一震,圆筒滑落,正落在链子上,太史阑急忙伸手去抢,远处那使锤的人嘎嘎一笑,手腕一抖一抽,那链子已经卷着圆筒飞上半空。   这下众人都仰头去看,几个五越头领也不攻击了,纷纷跃起,伸手去抢。   太史阑也仰着头,盯着那东西,眼底神情却没有懊恼,只有冷漠。   掌握一切的冷漠。   随即她道:“破!”   “啪。”和她发出这个音同时,那黑色圆筒也发出一声脆响,随即,炸开!   几颗圆珠飞了出来。   所谓圆珠飞出来,是太史阑的感觉,其实众人的眼睛根本不可能看见那东西。因为太快,所有人都只听见那声响,然后就看见跳起的人眉心正中,忽然多了个洞。   洞里冒出些红的白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却在此刻完全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人的思维很快,但有些东西,竟然能超过思维的速度。   龙朝在一边两眼放光,连连搓手,兴奋得直哆嗦,“啊,啊,越来越厉害了啊,这东西加一点点,能做出最强大的机簧和最硬的暗器啊!击头骨好比打蛋壳啊!啊啊我越来越好奇这是什么东西,太史阑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太史阑根本不理他,仰头看天。   天上,本来蹿起的四个人,是一个合拢的花苞,此刻,便如花突然绽放一般,齐齐向后一仰。   翻开的还有鲜血,在他们中间绽放,大片大片的鲜红的花。   所有人都僵住,无论是二五营学生还是五越联军。   砰砰几声闷响,三具尸首落地,都是眉心一个洞,大睁一双眼。   这样的死法太憋屈,这几个首领甚至没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死的。   只有一个幸运者,因为角度问题,逃脱死神之手,冷汗滴滴地落下地,半天回不过神。   还有一个便是那使锤的,因为他需要拖回圆筒只能立在原地,本来还在懊恼抢慢一步,此刻手一软,锤子差点砸自己的脚。   四面无声,谁也没想到,只一个照面,五越五个首领就去了三个。   这是何等凶暴狠辣的开场?   太史阑却还不满意——她本来想一着秒杀五个的,擒贼先擒王,此刻二五营处于劣势,不把这些首领解决,今夜难有好结果。   因为这山路狭窄,小组队形已经不可能实现,地上还有冰,众人的靴子打滑,四面都有悬崖,打起来不小心就会被推倒崖下,而那些住在附近的越人,草鞋却是特制的,行走起来很方便,身躯灵活,还带着特制的抓索。   现在还剩下两个,最关键的是,那个使锤子的明显是个首领,而且性格也最沉稳,他还活着,想要让五越的军队一哄而散就有难度。   圆筒在血泊里骨碌碌滚着,太史阑满意地命人捡回来,那块太空铁真是太给力了,以后还得更珍惜着用。   果然,一霎的震惊过后,那群五越人开始惊喊。   “大首领死啦!”   “我们的达古浑首领也死啦!”   “啊啊那什么东西呀!”   “快走,快走啊!”   ……   人群骚动着向后退,这些五越人,在这结冰的山路上来去自如,动作很快,正要炸锅的时候,忽然那个使锤的人把锤子一收,蹬蹬蹬向后连退三步,退入人群之中,才猛地大喝,“都站住!站住!别忘记咱们五越,对逃兵的规矩!”   众人脚一停,面面相觑,脸上都浮现一抹惨青。   那汉子锤头一指地上尸首,狞狠地道:“五越此次联军首领死了三个!你们这样跑回去也没个好结果,还不赶紧……”   苏亚操起弓,三箭飞射,直逼他咽喉,这家伙上蹿下跳赶紧躲箭,愣是没能把话说完。   但意思已经到了,联军开始出现犹豫,五越惩罚逃兵的手段也很酷厉,人人心有余悸。   “没什么好说的。”太史阑抽出刀,“今晚必须翻过这座山,在此之前,谁拦着,就踏谁尸体上去——兄弟姐妹们,砍断你们系腰的绳子,再砍断他们的咽喉!”   “嚓!”刀声连响,学生们毫不犹豫拔刀,一抹冷电映一弯冷月,青光交射。   “杀人!”太史阑挥刀大叫,“他们不惧地上滑冰,你们不行,只有杀人,用敌人的热血,化掉那些冰!”   化冰的,不是敌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无可选择。   学生们长刀向天,狂喊一声,几乎毫不犹豫撞入越人队伍中。   这一阵子的频繁交战,学生们已经了解了自己的对手,五越族人,每一族几乎都有自己的异术和奇特的交战方式,但大多需要距离,想要破他们的古怪战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怕死,把自己先当作肉盾,砸到对方怀里!   已经走到了这里,谁也不能拦阻他们的脚步,为此不惜遇神杀神!   有的人头锤撞腹,有的人舞刀如幕,有的女子咬着黑发,尽招呼敌人的最脆弱的要害,撞、顶、锤、拗……尽力在第一照面给敌人造成肉体伤害,砍、刺、戳、劈……第一个杀手还没完,第二个杀手已经狠狠跟了上来——累死自己,也不让敌人喘息!   悍勇。   一路十数战,也许还未能锻炼出最高超的技能和最精妙的战术,但是,他们已经拥有了老兵难及的凶猛悍勇!   而原本也很凶悍的五越人,三个首领当面被秒杀,气势已经被夺了一半,果然被逼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方三退两退,忽然侧方就是悬崖,此时再近身攻击,也许不要对方出手,自己就能滑下崖边。   五越士兵开始冷笑,冷笑看他们撞过来——地面全是冰,滑溜无比,有种再撞过来吧。   学生们果然稍稍犹豫。   人会下意识自动避开危险,明明知道此刻不该停,但步子就会自动放缓。   忽然一声大喝响起,“停什么!过得去就是康庄大道,过不去,哪里都是悬崖!”   喝声里,一条纤瘦人影冲过来,越过人群,一头撞向一个靠崖边最近的士兵!   身后有无数人惊呼,“太史大人!”   那越人士兵胆大,故意靠崖边最近,以为最危险的位置最安全,因为太近了别人绝不敢冲过来,正得意地咧嘴笑自己的聪明,忽然对面人影就冲过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撞在了他的肚子上!   刹那间一股剧痛以肚腹为中心,放射状射向全身,那士兵疼得浑身蜷缩,却还凶悍地去抓太史阑的胸口。   太史阑如果给他抓着,必然是一同坠落下崖的命运,但她还穿着那件无比滑溜轻便的大氅。   那士兵一抓,手指便滑了过去,根本抓不住,此时惯性已至,他砰地向后一倒,早已被太史阑撞翻在地,直坠下崖!   太史阑虽然免了被他抓住带下崖,但她全力冲出,惯性无法收拾,整个人也随着落向崖下,她拼命伸手一抓,却抓在了空处——她撞出的力气太大了,对方瞬间就掉了下去,四周也没有可供攀附的物体。   她又试图抓住旁边野草,但地上太滑,栽倒后人体不由自主就哧溜出去。眼看她的身体已经过崖半边,靴子脚尖一路哧着冰面溅出点点冰花!   “大人!”   身后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狠狠扑倒在她身后,随即她身子一停——脚踝被人抓住了。她勉力回头,看见是苏亚猛扑过来抓住了她。   又有人扑了过来,抓住了苏亚的脚。   太史阑和苏亚,一个半身在崖外,一个扑倒在地,在五越士兵的人圈中。   五越士兵被这两人悍勇所惊,还没反应过来,蓦然那被太史阑护卫包围住的使锤的首领一声大叫,“杀了她,杀了太史阑!”   一个士兵最先反应过来,毫不犹豫举刀便砍!   “滚!”人影连闪,学生们全部扑了过来!   此时来不及举刀相架,一个学生干脆钻到那刀下,用自己的肩膀一迎!   “咔嚓。”血花飞溅,刀入肩骨,那士兵一拔没拔得出,这学生咬牙狞狠一笑,手中刀已经狠狠插入对方肚腹。   “去死吧!”   “都他娘的去死吧!”学生们大吼。   此时他们都离悬崖很近,但此时已经无人顾忌生死!   有一个人永远冲在最前面,在她之后畏缩一步都是毕生耻辱!   再也没有人停!   敌人不怕死的撞过来,本就心魂未定的越人士兵,这下更加惊慌,有些人转身便逃,更多人当即被顶着滑了出去,落足不稳,砰地跌在悬崖下。   好多二五营学生堪堪在崖边停下,趴在崖边喘气,还有人手疾眼快的,迅速把敌人的草鞋给抓了下来,套在自己脚上。   穿上去发觉,果然立即走路稳妥了许多,这学生哈哈一笑,舞刀冲入人群中。   其余学生看着羡慕,纷纷打起了抢鞋子的主意,干脆三两组成队,一人吸引敌人注意,一人砍对方下盘,另一人趁对方跃起先扒鞋子。   一时战局里五越士兵上蹿下跳,躲避各种奇怪的抢鞋子阴招,造型滑稽。   但五越人已经笑不出来。   作战首重气势,敌人气势在最初就被秒杀,随即太史阑带头撞人下崖,五越士气被压到最低点,那两个首领虽然武功不弱,又身躯灵活拥有地利,但护卫们战久了也摸到窍门,他们应对得越来越艰难,一开始还能指挥战阵,最后来打得披头散发,自顾不暇。   明明人数占优,占足地利,准备充分,以逸待劳,但这仗越打越气馁,越打越心惊,五越士兵又久久得不到指挥,渐渐出现溃散之势。   一开始是有人且战且退,退入树林,然后转身溜走,二五营学生一向遵守“遇林莫入”的规矩,无人去追。   渐渐这样溜走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实在无法抽身的,干脆冒险以抓索荡下山崖逃生。   这半山腰上的战场,五越人越来越少。   忽然一声厉啸,在护卫和五越首领交战团里,一道紫色烟雾冒出,众人怕有毒纷纷退避,等到烟气散尽,包围圈里只剩下那使锤首领一人。   那人看看四周,惨笑一声,于定道:“你投降,给你一条生路。”   太史阑事先交代过,能活捉五越无论哪一级的首领都好,最起码能对这个神秘且越来越有存在感的民族多点了解。   那人又四面望了一下,慢吞吞地道:“好。”   于定警惕地走上前,那人斜眼瞄着他走近,忽然将双锤狠狠互击。   砰一声响,双锤炸开,里头嗡嗡嘤嘤飞出一大团黑的黄的绿的红的五彩斑斓的东西,先如一团彩云在头顶一聚,随即唰地向四面扩散。   幸亏于定江湖世家出身,对各种诡异伎俩不算陌生,早已有所防备,瞬间闭气,脚尖一点后退,一臂横拦住所有人,“退!”   喝声里那人嘎嘎一笑,冲身而出,那团彩云也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众人被那团彩光炫得眼花,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只得让开道路。那人飞快冲出,还顺手带走了几个狼狈的手下,顺着山道极快地逃走了。   首领们全部逃遁,其余人哪里还有心思再战,当下发一声喊,逃的逃,逃不掉的投降。   几乎在战局结束的第一瞬间,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   瘫在夹杂着敌人鲜血和被融化的碎冰的地上。   本就一路疲惫,又要连夜翻山,还遭遇三倍敌人围攻突袭,拼尽全力一番搏杀,到此刻学生们都是强弩之末。   护卫们好一些,负责保护景泰蓝的护卫,向来除非到了景泰蓝生死被威胁的关头,平常从不出手,此刻精力犹存,便帮助收拾战场,清点俘虏。   这一战虽然短,但意义非凡,绝地之上,非正规军事力量,以一敌三,杀敌人二百,俘虏三百,其余逃散。这是五年前容楚对五越战争之后,南齐对五越第二大规模的战斗,而且当初容楚的敌人只是最强大的中越,这一场却是五越齐至,人数虽少,其中所含的深意和影响,足可进入南齐军史——五越分裂以来,第一次联合一战,就是这一战。   这一战,后来确实载入了南齐军史,被称为“插天峰之战”。这是南齐对五越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大战的序幕;是太史阑继威震西番之后,再次令异族闻风丧胆的一战;也是太史阑未来名震大陆的‘苍阑军’,一生赫赫雄威,横扫南齐的开端之战。   不过一切的光辉尚未抵达,最起码在此刻,众人像落汤鸡,而太史阑像条死狗。   太史阑被从崖边拖了回来,冻得浑身僵硬,人却已经没了意识——本来就生病,一路奔波指挥作战昼夜颠倒,病人哪里能好好休息,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铁打的人都吃不住。   苏亚含着泪用冰雪给她搓手脚,学生们就地辛苦地点火赶紧给她熬药,一边庆幸李扶舟送的药好一边又恨他送药——如果不是他的药好,现在太史阑还躺在人家背上根本起不来,哪里能这么不要命地扑上来?   景泰蓝倒不哭不叫,学着苏亚,搓着小手,默默给太史阑暖手脚,小小的孩子越来越觉得,跟着麻麻,学得最深的,不是什么治国理念,不是怎么辨认忠奸,而是坚强。   深入骨髓的无畏和坚强。   在麻麻身边越久,不用麻麻说,他也越来越觉得,哭泣和无助,是可耻的。   完了他就默默守在太史阑身边,自己也不要吃不要喝,坚决不给任何人添乱——大家很累了,操心麻麻就够了,景泰蓝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赵十三抱着膀子看着他家小祖宗,心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哀,或者该为这天下百姓欢喜,可他竟然高兴不起来。   孩子一旦过早懂事,总让成年人心疼。   灌了药之后太史阑气色好了些,不过还是迷迷糊糊的,喝药的时候她忽然抓住苏亚的手,问:“……赢了吗……”   “赢了。”学生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答,个个鼻头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太史阑紧绷的身子松了松,吐出一口长气。   “你何必……”苏亚只反反复复说这一句。   “不能输啊……”太史阑神智不太清楚,眼睛虚虚地眯着,人比平时放松,唇角一抹疲倦的微笑,“……赢了一路,在最后一战输了……士气尽泄……功亏一篑……何况……我答应带他们去云合……不能少……”   苏亚半跪在她身边,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学生们垂下头,闭上眼睛。   这话,清醒时太史阑绝不会当众说,所以此刻听见,学生们无由震动。   一直以来太史阑刚硬强大,渐渐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可是领导者自有领导者的悲哀,因为不得不强大决断,便往往会被下属认为心性冷漠。当世人只能看见强者的光辉时,便会忽略她的柔软和细腻。   然而此刻他们听见。   知道她的苦心,和一视同仁的*护。   “我说……”忽然有学生低低道,“我忽然觉得,二五营存在不存在,真的不那么重要了,二五营给我们的,还不如一个太史阑给的多。如果有一天,要我在二五营和太史阑之间选择,我想,我会跟随她。”   “没有太史阑,二五营确实已经不存在了,还拘泥这个干嘛。”另一个学生道,“她就是下山后举个旗子写太史营,我也会毫不犹豫站在这旗子后的。”   “能兼顾是最好的。”有人道,“太史阑做这么多,也是希望我们二五营能抬起头来做人。”   “大比结束后我倒不想回二五营了,回去后以我的出身也不过是个小兵。”有人道,“如果她要我,我就跟她。”   这一回倒是大多人点头。   太史阑在自己滚热的梦境中挣扎,不知道有的人已经做了决定。   因为时辰来不及,虽然疲惫,所有人还是只休息了一下便上路了,他们穿上了五越俘虏的鞋子,把那些家伙用绳子栓着在前头带路。   苏亚沈梅花等女学生轮流背着太史阑赶路,有五越士兵带路,后头的路好走了些,但是每个人都很累,行进得并不快,爬到山顶时,正好看见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高山顶上薄雪晶冰,被日光射得光华万丈,众人眯着眼睛,看天际烂漫虹霓,刹那间铺满碧蓝如水晶的天空,看脚下万顷疆土,一个青灰色的城池在视野中巍然屹立,忽然都觉得心胸开阔,似看见其后浩渺征程,万千美景。   人人浴一身金光,觉得自己身在高处,灿然如神,然而偶一转头看看同伴,都咧嘴哑然失笑。   一个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衣服破烂,满身灰土,叫花子似的。   叫花子们豪情万丈地迎着日光下山,在天完全亮了的时候,赶到了云合城城门前。   这群队伍排队进城时很惹人注目——因为需要提前翻山赶路,为大比准备的旗帜服装还在后头车里绕路,此刻的众人,看上去就是一大队破衣烂衫但神情兴奋的叫花子。大家身上凝结着灰尘和汗垢,有的人身上还有血迹,所经之处,人人捂鼻躲避。   “咦,”有人疑惑地道,“丐帮最近也开大会了?还是附近仙林城遭了啥祸患,花子们都搬家过来了?”   还有人诧然看着队伍后头,被绳子捆绑成一串的五越人,疑疑惑惑地道:“怎么瞧着像越人呀?有点像中越……”   “中越离咱这里远,瞧那矮个子,明明是北越!”   “瞎说,那边也有个子高的,我看像南越!”   极东行省的百姓,对五越人比西凌行省了解,二五营这个队伍立即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很多人站在路边指指点点。   这个奇怪的队伍也引起了守城兵丁的注意,当先拦住了背着太史阑的沈梅花,“喂,路引,路证!”   南齐的路引,是百姓离开自己居住地,前往另一个城池的许可证;而路证,则是当某城池开放举办某种活动时,其他城的官府给前往参加的人颁发的临时证明。   二五营持的当然是后一种,会记录首领,人数,出发日期,目的地,所经之地官府盖章,也是一种行踪监控。   “有。”沈梅花笑眯眯地答,转头看苏亚。   苏亚转头看赵十三。   赵十三转头看于定。   于定转头看雷元。   雷元……雷元四面望望,无人可看。   “你们都瞧着我做啥。”雷元摊手,诧然道,“路证又不会在我这!”   众人“哦——”地一声,尾音长长,瞬间恍然大悟,再看苏亚。   苏亚直着眼睛道:“我帮大人换衣洗漱,没瞧见路证啊,大人也没有给我。”   众人又“啊……”了一声,心想完了,生活上很不上心的太史大人,一定顺手把路证扔在后头的车里了。   “喂。”忽然有个童音,呜呜噜噜地道,“啥路证啊……是这个吗?”   众人一回头,在一边啃饼子的景泰蓝,正举起他小爪子里一张纸。   那张纸用来包酥饼,皱皱巴巴不说,还沾满油腻和碎屑,以及糕点的各种颜色浸染,一大块不知道是红颜料还是鸭蛋黄的红色东西,正正地覆盖在“路证”两个大字上。   众人:“……”   守城士兵,“……”   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仰着脸,举着那惨不忍睹的路证,一脸“我立了功”的灿烂微笑。   他确实立了功,这路证确实是被太史阑顺手忘在了大车里,他瞧见便拿了出来揣在怀里,想要等麻麻需要路证时再拿出来得瑟,顺便敲诈点好处,结果刚才他太饿了,赵十三在路边给他买了蛋饼先吃着,他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垫着……然后就这样了。   沈梅花讪笑着奉上路证,领头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用手指拈着,瞟了一眼。   路证被油污得一塌糊涂,已经模糊了字迹,首先太史阑的名字被蛋泥给挡了,其次所经官府的证明被撕掉一角,能看清的只有这支队伍的名字和人数。   “二五营,三百七十。”那头目先是咕哝一声,道,“名字有点耳熟呀。”随即一挥手,“数数人数。”   众人一听要糟,这里面还有三百多俘虏呢,怎么对得上?   “军爷我们这里是……”苏亚上前一步要解释,那士兵瞪她一眼,粗声大气地道,“噤声!我们办事,不许插嘴!”   “王队正!”几个士兵跑过来,“六百七十八人!”   “多了这么多!”那队长瞪大眼。   “而且那些人不对,”一个士兵悄悄附在这队长耳边,“看样子是五越人,而且,好像五越都有!”   “怎么会!”那队正又吃了一惊,“五越早已分裂了!偶尔一两个不同族的越人在一起有可能,这几百号人五越人都有,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你这是要告诉我五越已经悄悄合并了吗!胡扯!”   “是真的!”那士兵也一脸紧张,“队正,这是大事!大事!这支队伍有问题!您听过三十年前那个战例没?五越混在百姓队伍中,挟持当地百姓叫开了城门,占领城池。今天……不会旧事重演吧?”   王队正瞬间被这“睿智”的士兵又吓了一跳,想了想还真有可能,犹豫地道:“那你看怎么办?拦下?”   “今天咱们情形不同了,倒不必太紧张。”那士兵眯眼笑道,“硬拦住是不可能的,咱们城门守卫只有三百,这些人看起来就很彪悍,还带着武器,硬拦咱们自己吃亏。依我说,稍稍刁难,对方可能会强硬冲关,那就让他们冲,然后我们就可以因此向城内折威军火速报告,请他们前来处置。现在各行省的天授大比队伍也在城内,几只最优秀的还充当了城内护卫队,有这么雄厚的实力,咱们何必自找苦吃呢。”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   这时一个少年经过他们身侧,笑道:“诸位这是在商量什么?”   士兵们一怔,随即便赶紧躬身,笑脸相向,“原来是皇甫公子,皇甫公子早,我们在商量是否要让刚才那队人进城。”   “是那群花子么?”那个皇甫公子转头望了望,眼神一闪。   “是啊,来路不明,还带着一大群五越人,拒之门外怕有危险,放进来还是怕有危险,我们正在商量。”   皇甫公子拿过那张脏兮兮的路证,皱眉看了看,看清了纸上的“二五营”三个字。   他的眉头忽然挑了挑。   二五营!   最近如雷贯耳的名字!   这些消息比较迟缓的守城士兵不太记得二五营,他可记得这支队伍的名字。   因为这是他的竞争对手。   因为他也是参加天授大比的代表人物。   皇甫清江,极东行省望族出身,刑部尚书的侄儿,他的正妻,则是折威军副帅的庶女。他本人十六岁中举,十七岁中武举,因为自身的优秀和妻子的身份,在两边家族里都很被看重,也是这次极东队伍的领头人,来自极东行省山阳城第三营。因为是极东行省的队伍,作为地主,在云合城大比期间,也领了一份维持治安的职司,所以城门守兵,对他十分坦白。   皇甫清江注视着那三个字,再看看城门前狼狈的队伍,眼底阴火闪烁。   就是这支队伍,最近闯出了偌大的名头,还没到云合,已经人人知晓,无形中名气比他们极东行省的队伍,还要高出三分?   听说他们一路战斗,横扫边境五越,挣了一路军功,所经之处,官府都有急单层层通报,云合城自然也知道,最近官府茶余饭后的谈资,天天都是这支队伍,他已经听腻了一耳朵。   这种人还没到,先声夺人,空降部队,抢尽风头的事儿,历来最招人恨,别说是他,其余各行省的队伍都开始有些议论,强队以此为对手,弱队忧心忡忡,更多人在讨论,一个年年倒数已经被裁撤的地方光武营,怎么能忽然异军突起,大放光彩的?于是“太史阑”这个名字又再一次闪亮登场,在众人口中频频流传。   皇甫清江阴沉着脸,遥遥看着那支队伍,他原本并没有将这些传言放在心上。传言终究是传言,奇迹并不是那么好创造的,人性生来具有夸大和哗众取宠本能,经过很多人口耳相传的东西,往往最后结果已经离题万里,也许不过杀几个五越人而已,哪里能和年年大比都排前三的极东行省队伍相比?   然而此刻他看见二五营的队伍,却忽然发现不对了。   传言,也有可能是真的。   甚至还不够有力。   这些人哪里还像学生?虽然疲惫而褴褛,看在普通百姓眼里十分狼狈,但在他这样的行家看来,这些人杀气外放,眼神锋利,浑身都透着股百战老兵的铁血味儿,比折威军那些上惯战场的普通士兵还强几分,快要赶上折威军的精兵营了。   皇甫清江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想起最近的一个新命令,来自光武营总帅、晋国公容楚,命令称,天授大比的开幕,此次不会再如前几次一样,让丽京总营和东堂来客先行入场,而是以各家队伍实力战绩和平日综合评定论定出场次序。   虽然这个出场次序也就是个次序,但这其实也是最初的排序,这个顺序一定,难免要对各家队伍心理上产生影响。而国公此次摆出的对东堂不再客气的态度,也让所有人都很兴奋,觉得争斗从最初进场就已经开始,这次必然好一场龙争虎斗。   皇甫清江暗中和队员们排了又排,都觉得,山阳第三营去年是大比第二,在南齐诸光武营中排位第一,今年他们这第三营又曾参与对越的局部战争,排位第一,十拿九稳。   正在此时,二五营以黑马之姿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势如破竹,闯关杀敌,一路威风地来了。   看那一群五越人,足足有三百之数,还是五越都有,这是怎么回事?云合城今天并没有接到急单通知,难道……他们又新立了功勋?   皇甫清江睁大眼睛,忽然觉得第三营的十拿九稳,变成了七上八下。   不能排第一个进场还是小事,不能争一个好名次……皇甫清江吸一口气——那副帅岳父今年想让他在折威军里再升一升,去领精兵营的打算便要落空了。   而之后带来的影响,更无法估计。   皇甫清江垂着眼睫,忽然笑了笑,道:“你们刚才商量的,我听见了,很有道理,看这些人的样子,就不像什么善人,你们可莫要吃亏了去。这样吧,今日戍守的折威军参将大人正好是我连襟,你们先去,我稍后就帮你们通知他,一起来拿下这帮人。无论如何,带一大批五越人进城,是不被允许的。”   “多谢公子!”士兵们大喜,急忙相谢。   皇甫清江摆摆手离开,商量决定的守城士兵又回到原地,队正将手中路证往沈梅花脸上一扔,怒道:“你这算什么路证!哪有这样对待国家公文的?这首先就是一个侮辱文书罪!还有,你们这人数不对,多了近一倍,还似乎是五越人。说!你们是不是五越人的奸细,想要混进云合城捣乱!”   ------题外话------   多谢大家的票啊,不管是买世涛发育良好部位的,还是帮我出学费的,还是看我裸奔的门票,我都坚信——世涛会发育得越来越好的!我的肉肉课程迟早会学会的!裤裤上的蕾丝会越来越多的!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会惊呆的!   准备拉容楚出来换月票…… ☆、第四十四章 谁想杀我的女人?   路证啪地打在沈梅花脸上,她要背着昏迷的太史阑,无法躲避,黏黏的路证粘在她脸上,看起来很滑稽,士兵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亚快步上前,一把抓过那路证,怒声道,“这里每个人都是功臣,容不得你们污蔑,看看清楚,这是我们的俘虏!”   “这睡着的娘们也是你们的俘虏吗?”那队正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抬太史阑下巴,“我瞧瞧美貌不美貌。”   苏亚一巴掌就挥了过去,“放肆!”   “啪。”   听起来不算响的一声,那队正忽然一个倒蹿就蹿了出去,砰一下屁股着地,杀猪一般嚎叫,“你打我,你敢打我!哎哟!”   苏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的力道明明并不大,怎么这人就蹿出这么远了?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有一直呆在丽京,跟随容楚见惯官场风云,最了解的朝廷体制下的各种众生态的赵十三,忽然冷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蹿了出去,一边奔一边卷袖子。   “栽我们闯关是么?”他道,“既然背了这个名,不打白不打!”   他风一般卷到那倒地的队正身边,跳起来就蹦到他肚子上,在他肚子上蹦了三蹦。   “我打,我打,我打打打!”   那队正装模作样地正准备爬起来,不防被这二货一踩,吭哧一声,屎尿都险些被压了出来。   这时候二五营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轰然一声,又好气又好笑,纷纷捋袖子。   “他娘的这也能搞出把戏,既然给我们打,那就打吧!”   也便打了。   三百来人卷进对方同样是三百来人的队伍里,可是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二五营学生一路脱胎换骨,久经战阵的杀气凛然,哪怕很累,那一身的铁血气息依旧迫人,城门这一群士兵玩心机本就落了下乘,看他们凶恶更是害怕,各自挨了几拳几腿,嗷嗷叫着一哄而散,赶紧去报告上司了。   这边二五营众人也不理会,雄赳赳气昂昂挺进云合城,大家都不想在城门口多耽搁——太史阑需要休息,最起码得先给她雇辆车,再找个客栈,找个大夫。   赵十三抬手放出烟花,通知城内。他想着主子应该早已到了。   城门口就有车马行,众人先雇了一辆大车,让太史阑和景泰蓝坐进去,苏亚和另一个善于照顾人的女学生也坐了进去,伺候太史阑。大家商量决定先去找客栈把病人安顿下来,再去官府报到,有需要再搬。   众人买车耽误了一点时辰,等到他们赶着车从车马行出来,一抬头便见路上行人已经不见,整个城门附近的道路已经被封锁,街对面一大队士兵,衣甲整齐手持武器凛凛而立,还有几个穿着各种颜色劲装的队伍,在一边冷然相望。   二五营的人倒也没多在乎,城门那是误会,说清楚了,他们还是功臣。只是觉得对方来得好快,就算城门士兵立即去通报了,似乎也不应该这么快。   “各位。”赵十三也没在意,随随便便上前一步,一拱手道,“先前那是误会,我们并没有打算闯城门,我们是西凌行省二……”   “射!”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解释和自报家门。   咻咻连响,箭落如瀑,几乎瞬间,乌青色的箭已经穿越窄窄街道,直奔二五营学生和他们的俘虏。   谁也没想到箭来得这么快!   “趴下!”赵十三大吼,一拳先打倒了在他身边的于定,倒下去的时候又勾住了雷元的腿,三人层层轰然倒下,赵十三被压住的大吼声传来,“儿郎们,护人……”   训练有素的龙魂卫冲天而起,人在半空胸口一振,内甲上弹出小小盾牌,挡住了射往要害的箭,这些人风一般从人群掠过,逢人就是一拳打倒!   机灵的学生,在赵十三大吼时便先躲避或卧倒,反应慢的,被赵十三的手下击倒,大多箭射到了五越俘虏身上,学生们偶有轻伤,但没人伤在要害。   赵十三抹一把虚汗——这时候要莫名其妙给弄死一个,他怎么对国公交代,怎么对太史阑交代?   正在他稍稍放心,指挥学生一边躲避一边要再次解释的时候,忽然又有几支箭,从对方人群里射出!   这次的几箭,只射大车!   更凶,更猛,更强悍!   箭过风声如啸,掠动人发须齐扬,眼睛难睁!   “啪啪!”几箭射向大车,赵十三等人怒喝跃起去拦,正在此时车门帘子一掀,一张茫然的脸探了出来,问:“什么事……”   “唰。”   一支箭正在此时掠来,如电光一闪,射中她额头!   血花一亮,亮在扑来的赵十三等人视野里。一瞬间所有人心胆俱裂!   掀车帘的女子,僵坐在门边,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刻发生的事,眼珠子定定地往上翻,凝视着自己额头慢慢流下的血。   然后她似乎吁了一口长气,嘴角一撇,竟然现出一抹笑容,随即身子一软,坠落车下。   自始至终她一声不吭,连惨呼都没有。   赵十三已经掠到,抢先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脸,好容易吸口气低头一看,一瞬间热泪盈眶。   还好不是太史阑!   甚至也不是苏亚!   是那个跟上车帮忙照顾太史阑的寒门女学生,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庆幸完了他又觉得心痛,忍不住搂紧这少女——她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他依稀记得这是第一次作战哭出来,然后被太史阑骂了又免罚的那个。   他记得太史阑对她说:下次我不要再听见你尖叫。   那女学生在他怀里,睁大渐渐茫然的眼睛,扯着微笑,十分欣慰地对他说:“还好……还好是我出来看……”   随即她头一垂,气绝。   赵十三眼泪哗地流下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流泪。   自幼父母双亡,他没流泪。   在外头流浪,被人欺负和狗抢食,他没流泪。   被抢地盘的混混打破头,躺在破庙里等死,他没流泪。   饿极了受骗去晋国公府偷东西,被人抓住捆上石头要沉塘,他没流泪。   国公的小公子救下他,把自己的貂裘给他穿,他没流泪。   十六岁他回到家乡,想找自己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结果未婚妻早已被当地土豪霸占,做了小妾后又被大妇折腾至死,他知道后一把火烧了那家土豪的房子,在未婚妻坟前,他没流泪。   他不想再成亲,只想在主子身边呆一辈子,后来遇见景泰蓝和太史阑,他一边讨厌着一边又觉得很快乐,更不想流泪了。   他想他如果要流泪,应该是景泰蓝回朝的日子。   然后在他最快乐的时候,他流泪了。   还是为一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少女。   这个少女最初给他留下印象,还是那小村遭遇越人的第一战,她受惊,尖叫,险些干扰战斗,被太史阑一粒飞石击中脸颊,之后她不再叫,一直到死。   死的时候她在庆幸,庆幸出来查看的不是太史阑。   赵十三半跪着,抱着那少女渐渐冷去的身体,一边在流泪,一边觉得心里似着了火。   这些人,这些事,是怎么了!   蓦然一声大响,是木板扯裂的声音,众人抬头,才看见后来飞出的几支箭,是带着钩索的,箭钉入车身,街那头几人齐齐使力,马车“啪”一声,四分五裂。   马车一毁,车内苏亚抱着太史阑栽落地下,几个护卫电射而来,迅速将团着身子滚开的景泰蓝抱走,躲到车后。   太史阑竟然已经醒了,在苏亚怀里抬头,盯住了赵十三怀里的少女尸体。   “别动!都别动!否则一律射杀!”对街有人大叫,地面和屋顶上无数箭手操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学生们悲愤咬牙,从地上或者马车后爬起,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自己的同伴,一路艰辛到了这里,然后在云合城内,死了。   如果不是对太史阑的极度尊敬,以及这一路已经养成了纪律性,这些学生,此刻早已冲上去拼命。   赵十三吸一口气,放下那少女尸体,道:“先别动。”   对方明显有误会,估计受了什么挑唆,冲动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只要他们闹起来,必然有人趁机要趁火打劫,忍住气先慢慢说,之后再慢慢算账。   毕竟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赵十三吸一口气,只觉得这口气梗在胸膛里,像瞬间咽下一根狼牙棒,刺得浑身都在痛。   他上前一步,去掏怀中晋国公府的胸牌,他担心就算二五营的身份证明,都不足以让对方相信,那么,光武营总帅的部下,总没人敢动吧?   但对方已经有人冲了过来。   他想先按捺下事态,有人却只想将事端扩大。   那是一群衣着光鲜的青年人,并没有穿折威军军服,刚才后一批出箭杀人毁车的也是他们,这些人快马驰至,直奔太史阑。   几匹马将地上的苏亚和太史阑围在正中,当先一个男子大声冷笑,“听说云合城来了一批五越人,假作俘虏想要进城杀人夺城?哈哈居然有女人!怎么,是想献给府尹做小,暗杀和美人计双管齐下?”说完轻蔑地俯下脸,用马鞭去挑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个死去的少女,混若不觉,苏亚蓦然抬头,一把抓住鞭梢,伸手便夺,“下来!”   那少年却哈哈大笑,“上当了!”   苏亚一声低呼,迅速松手,可是已经迟了。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抹靛青色,那颜色迅速发紫,然后溃烂!   鞭上有剧毒!   “今天以后你就要变独臂美人了。”那男子仰天打个哈哈,“哦不,哪里配称得上美人?独臂夜叉而已。”   “苏亚!”沈梅花等人惊呼,想要冲上来,对方弓箭又一扬,箭尖对准所有人,悍然警告。   二五营怒目而视,对街士兵满脸严肃,那群青年洋洋得意也充满戒备,人们或愤怒或紧张,都没听见一条街外迅速接近的马蹄声。   太史阑回首,又看见了苏亚的手。   然后她吸一口气,抬起脸,终于将目光,对准了杀她人,伤她人的人。   她瘦得已经脱了形,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因此显得分外大而幽深,此刻不同于平日犀利明锐,多了一层森然幽邃,似两簇鬼火,瞬间弹射。   那男子接触到她目光,也惊得持鞭的手颤了颤——这女人看人好可怕!   随即他便冷笑,“还以为是什么美人,原来一个病鬼,路边枯柴都比你瞧着顺眼些,看什么看?再看打瞎你的眼!”长鞭忽然一甩,绕过苏亚,直击太史阑脸庞!   “滚!”   苏亚再次伸手抓鞭。   赵十三纵身扑上。   于定雷元横身来拦。   景泰蓝被捂着眼睛不给看当前场面,小子却似乎有心灵感应,小脚拼命蹬护卫的肚子,尖叫,“麻麻!麻麻!”   学生们跳起,再也不顾弓箭威胁,大呼冲来。   “快,给我射——”那边折威军一个军官眼看暴动将起,连忙大呼。   “啪。”   忽然一颗石子射来,正打在他脸颊,他一个开口音僵在那里,嘴巴里飞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马上忽然一重,身后坐了一个人,那人一双宽而粗的手,不动声色地搁在他脖子上,在他身后瓮声瓮气地道,“周营副,我觉得作为本家,你真是我们周姓的耻辱。”   ……   毁坏的马车前,那青年的鞭子将落未落。   按照距离来计算,最先接触他鞭子的还是应该是苏亚,那她就得变成无臂美人了。   苏亚的指尖已经快要扫到鞭梢。   忽然一道风卷起,伴随重如擂鼓的马蹄声,马蹄声近乎癫狂地从对街人群背后冲来,经过那群青年身后时,当先一人顺手抓起一个骇然回首的锦衣青年,甩手,一扔!   “啊!”一声惊叫,那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被扔过了一条街,砰一声撞在那持鞭青年背上,将正身子下倾抽人的这个家伙,撞下了马背!   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落便知道不好——这正是落在太史阑她们面前!   那人也算机灵,落下来立即抱头,便要横身一滚滚出危险区域。   太史阑忽然蹦了起来。   她重病,无力,今天还没站起来过,但此刻她蹦起来像只最迅捷的豹子!   她跳起来时,手心里已经握住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抓着匕首,就地一扑,正够着那滚开的青年的脚踝,她立即匕首狠狠一抹!   脚筋断!   一声惨叫凄厉。   被瞬间割断脚筋的青年,痛得浑身一颤一软,再也来不及爬开,太史阑抬手又是一刀,插在他膝盖骨缝!   她够着哪里就砍哪里,砍自己能够到的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随即她身子一纵,骑到那人身上,一脚踩住了他右手,回头手一伸,“斧子!”   雷元立即递上了自己的斧子,并站到她身后保护。   太史阑抓住斧子,骑在那人身上,斧子对着他被踩住的右手,道:“解药,不然我保证你成为独臂乞丐!”   ……   四面都静了。   人们张着嘴,但还不知道自己嘴张得很难看——无意识惊诧动作。   太史阑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令人反应跟不上,上一眼看见那青年被砸倒,下一眼就已经是太史阑斧头威胁了。   倒是那个被害人反应快,立即大叫,“解药在我怀里!蓝色袋子!”   太史阑点点头,手一松。   斧子掉落。   “啊!”一声更响的惨呼。   太史阑斧子是刃面向下掉落的,正砍在那人手腕上,入肉一寸!   “病鬼,手软。”太史阑面无表情一点头,“遗憾。”   ……   对街看清这一幕的人,齐齐往后一仰,都觉得被这一斧砍到了心脏。   决断、凶狠、无情、还厚黑!   哪来这么凶悍的女人?   “天啊,她废了我们队长!她废了我们队长!杀了他们!杀了她们!”另一边一群人还没搞清情况,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狂呼跳跃,策马就要冲上来。   忽然一条人影,像一朵云般,从他们脑袋上跨了过去。   那是一朵珍珠色的云,比真正的云还更光彩更灿亮,掠起的袍角带着芝兰青桂的清华香气,飞越长空时留一个最流畅精致的背影。   袍角上的螭纹一闪,似一条夭矫的龙从人们视野中奔腾而过,转眼就到了对街,掠到太史阑面前。   太史阑一抬头看见他,就向后一倒。   那人一抬手便接住了她,声音带笑,也带几分惊诧和怒气,“我的天,太史,是谁把你气得瘦成这样?”   众人绝倒——有人会被气瘦?这什么意思?第一句话就开始栽赃?   随即那人抱着太史阑一个转身,正面对那群折威军以及负责城内秩序的光武营学生。   “我想知道,”他笑吟吟地道,“是谁想杀了我的女人?”   众人看清他的脸。   一瞬间惊呼如潮。   “晋国公!”   “总帅!”   ==   惊呼声里,太史阑惬意地向后一靠。   哎,打生打死生涯暂时结束,她总算可以做蛀虫了。   四面惊呼声太响,却掩不住容楚的耳语,也挡不住……他的爪子。   “我的天。”他的手看似没移动,却已经转瞬摸完了他所有能摸而且也不会招致太史阑立即抗拒的部位,“骨头!骨头!骨头!太史阑,你什么意思,你是想逼我把你栓腰带上吗?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太史阑撇撇嘴,眯着眼,懒洋洋躺在他怀里不动弹。   她还是觉得容楚的怀抱软硬最适中。还是觉得容楚的香气不浓不淡最好闻,还是觉得他微带低沉的声音最好听,还是觉得他……算了,爪子乱摸有点不讨喜,不过这两天也没什么手感,摸多了做噩梦也许下次就不摸了。   当然她这是美好的幻想……   “容楚。”她淡淡道,“做好心理准备,我可能要让你为难了。”   二五营的学生,她曾承诺一个不少地带到,要让他们扬眉吐气,让他们在天下光武营面前抬起头,一路艰险,大小战役十几次都熬过来了,却在这云合城内,莫名其妙地折损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当时她已经醒了,神智还有点不太清楚,探头想要看看,是这少女拦住了她。   “我看看。”她笑得腼腆,“你不要冻着了。”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句话。   她代她而死。   今日她若咽下这口气,不追讨这笔债,来日她也无脸再面对二五营。   谁的血都不能白流。   只是这债一讨,怕是要让容楚难办,他是目前此地最高统帅和主事人,一切的纷争都将是他的责任。   容楚笑了笑,拍拍她。   “你这个惹事精。”他道,“尽管惹事去吧,捅破天,我给你接着。”   “主子!”赵十三奔过来,眼睛红得兔子一般,急怒攻心之下,话都说不周全,“这事……这事……”   容楚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是我来得太迟,本来命人去官道接你们,谁知道你们竟然爬插天峰。刚才我在城北城主府会议,看见你的烟花就赶了过来,可惜路太远,还是迟了一步。”   他抱着太史阑站起,看着对街的人群。   对街的士兵,是折威军第一营的戍卫。左右穿着平常衣服的,则是今日轮值负责城内治安协助的地方光武营队,分别是山阳第三营,和东南行省的平凌第七营。   折威军第一营的周营副,现在正被他的本家大爷顶住后背,周七先生紧紧贴着他,手肘架在他肩膀上,周营副如被大山压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笔直坐着,稍稍泄气就会趴成一团烂泥,此刻他额头大汗滚滚而下,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四面的士兵和箭手得不到他的命令,都瑟缩而疑惑地望着他。   山阳第三营的学生,是刚才被容楚冲阵而过的那一群,其中一个学生被容楚经过时顺手扔出,砸倒了平凌第七营的队长,导致那青年被太史阑废了手脚。   山阳第三营和平凌第七营的人,本来都又惊又怒,然而此刻听见容楚那一句“我的女人”,都傻了。   光武营学生分布全国,不如官场中人消息灵通,知道二五营知道太史阑那是因为二五营和太史阑的消息和他们相关,至于晋国公和太史阑的关系,在场这些人还真不够格知晓。   便是普通官员,也不会知道晋国公对太史阑别有兴趣,这本来就是高层官员之间的小道消息。   此刻容楚当众表示占有,学生们就好像当头炸了一道雷,脑子里嗡嗡嗡一片。   这下糟了!   捅了马蜂窝了!   谁想到这么一个病歪歪的,穿得也破破烂烂的女人,竟然会是晋国公的禁脔?   此刻来围攻的所有人,并不知道这是二五营和太史阑——皇甫清江传讯时,夸大事态,却又隐瞒重要信息,只说城门口有一群形迹可疑人员,还带着一大群五越人,行事凶蛮,打伤城门守卫冲入城内,怕是要对云合城不利。   云合城现在聚集了包括东堂外宾在内的全国精英,治安是一等一重要的事,万万不能出岔子,折威军为此特派三个营驻扎,协助当地上府兵管辖治安,听见五越齐至这个消息,自然紧张,所以周营副将人包围,并认出五越人确实有数百人之后,立即下令射箭——五越人诡异花样多,不能容他们靠近,要么近身肉搏,要么远距离射杀,这是他们多年来对战五越的经验。   也因此,冤仇铸成。   不过此时众人紧张的是得罪晋国公——多年来从未听说过晋国公公开承认过哪个女人,他的未婚妻都完全搁在一边的,如今不管这女人什么身份,在这云合城内,众人都必须因为晋国公的态度,而对她尊敬。   众人因此有点懊恼,看来今日不仅占不了上风,还得小小的赔个罪。   也就小小赔罪而已。   光武营因为资源分配不均,一向偏向豪门官家子弟,能被选出来参加大比的都是贵介子弟,在他们心里,死一两个人,实在不算什么事。怎么都能摆平的。   皇甫清江脸色却不好看,只有他知道对面这些人是谁,他也没想到,太史阑竟然和晋国公关系这么深!   他瞧得清楚,晋国公当街抛人后,其实完全来得及拦下太史阑之后的废人动作,他当时已经到了他身侧。   可是国公偏偏没有立即冲出去,居然还拨了拨他,道:“这位小兄弟,你挡了我路了。”   他目瞪口呆——我离你还有三尺远呢!再说刚才后面的人挡你路你不是顺手就把人给抛了吗?   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把人废掉了。然后容楚才好像很急地掠了出去,他看着容楚潇洒的背影,心里只觉得发冷。   容楚是故意的!   他很急地赶来,却在太史阑下手报复的时候故意暂缓,一方面要给太史阑机会报仇,另一方面也要让太史阑威慑四方。   仅仅这份心,便可以看出,那句“我的女人”绝不是众人以为的玩玩对象,是动真格的!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一个凶猛强硬的太史阑,没处理掉已经祸患无穷,再加上一个真心庇护她的,骨子里也绝不是好东西的容楚。   皇甫清江开始有点恨自己消息还不够灵通。如果早知道太史阑和容楚的关系,他会换一个方式。   此刻却不是出头的时候,他挥手命令其余学生后退,并暗自庆幸之前出手的一直是急于立功挣排名的平凌第七营。   “回去休息?”容楚怜惜地摸了摸太史阑的脸,“这里的事,稍后再说,你身体要紧。”   太史阑闭着眼睛,脸色淡淡的。   “人命的事比较复杂,先搁一搁,慢慢算账。在此之前,我要正名。”   容楚叹息一声,有点无奈,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抱起了她,坐到只剩底板的马车上,淡淡看了四周一眼,道:“周营副,请给我一个解释。”   “卑下也想国公解释一下。”那周营副倒还有几分硬气,梗着脖子道,“卑下执行任务,处置五越奸细,何错之有?国公派属下背后挟持侮辱卑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道理。”容楚嗤笑一声,“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下令射箭时,想过这个词没有?”他手一伸,“路证。”   赵十三垂着头,讪讪找出路证交了过去。容楚看一眼那油渍麻花的路证,转头瞟一眼景泰蓝。   景泰蓝大脑袋几乎垂到脚面上。   容楚让一个护卫把路证递过去,周营副接了,迎着日光看了半天,霍然变色,“二五营?”   四面骚动,此时百姓看停战,都已经过来围观,连带城内其他参赛的光武营学生都赶了过来。   众人一听见“二五营”三字,都不禁色变。   “这不是最近风头很劲的那个?”   “听说一路走边境最险的路,一路打五越过来的那个?”   “说是把五越打了个遍,胜了几十仗!交给官府的俘虏就有好几千!”   “假的吧,哪有这么多。”   “真的,我娘家侄子的老婆的邻居的舅舅的连襟就在凌河城附近,亲眼看见好多俘虏,官家去押解回来的!”   “这里更多五越人呀!是俘虏吗?这是大功啊,怎么会在城里打起来?”   ……   其余光武营学生探头看看那些五越人,脸色也变了,五越人喜欢小股出没,如果俘虏就有这么多,当时的军队该有多少人?   “二五营。”周营副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天,才呐呐道,“你们当时怎么不说?”   “你给我们说的机会了吗!”赵十三悲愤地大喊。   周营副脸色又变了变,他是得到上司的命令要求前来处置的,上头并没有和他说太多,只说这批人形迹可疑,如果确实发现有大批的五越人,要当机立断处理,他也不知道上司的消息怎么来的,为了完成任务,他看见五越人的时候就下令射杀,谁知道竟然是个天大的误会。   周营副一边暗骂上司,一边冷汗就渗了出来,勉强道:“这不能怪我!你们不过几百人,就押着几乎同样数目的俘虏,这怎么可能!”他越想越觉得确实可疑,大声道,“对!你们就是有问题,俘虏就有三百多,说明敌人最起码上千,你们不过三百多人,还有男有女,对上的还是诡异狡猾的五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大胜!这样的大胜,南齐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没被创造过的奇迹就不可能发生么?”这下连躲在人群后的龙朝都探出脑袋道,“咱们大人在北严,三千对两万,力抗西番,计伤主帅,南齐之前有过没有?”   众人听着,都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忍不住一声兴奋的呼叫。   “太史阑!”   “太史阑又如何?”周营副还在嘴硬,“没证据,都可以怀疑。”   “你要证据么?”容楚忽然笑了笑,道,“我问你,如果这三百俘虏不是俘虏,是和太史阑勾结,那么刚才,他们会死吗?”   周营副顿时哑口。   第一轮射箭,因为俘虏被绳子串住,无法躲避,已经死伤大半。   “你可以说是他们假扮俘虏,然后遭受你们围攻,一时没来及解开绳索才被射死。”容楚道,“那么第一轮箭停之后,他们绳索解开了吗?”   周营副额头汗滚滚而下。   有些事不是强词夺理就有用的,群众的眼睛雪亮,真俘虏,假俘虏,生死面前再扮不得假。人群里已经有人在笑,道:“折威军一年比一年蠢!”   容楚瞟一眼学生们脚上套着的草鞋,道:“战场在插天峰?五越联合堵截你们?人数多少?千人以上?”   他不过一眼,就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苏亚佩服地点点头,一边把那家伙的解药往自己手上敷,一边道:“插天峰南麓半山,靠近一个豁嘴崖那里,派人去看,应该还有尸首,五越丢弃的武器,以及作战痕迹。”   容楚转头吩咐身边护卫,“请驻扎在城外的极东上府兵立即前去插天峰查看。”   护卫领命而去,等待的间歇,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周营副额头汗滚滚而下。   到此时他也知道,十有八九是自己犯了大错,一旦核实消息回来,折威军丢了脸,自己的军职也不保,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太史阑这边给留几分面子,就此罢手,不要当着全城人的面煽折威军耳光,为此哪怕事后赔罪,也没什么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全城人都得了消息,听说了挟功而来的二五营被折威军误会,当街拦截杀人的事,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无疑给了折威军很大压力。   周七已经不需要再挟持周营副,早就嫌弃地下了马,蹲在屋顶上监视。周营副感觉好了些,脑筋也能开动了,想了想,下马向太史阑走来。   容楚和太史阑都没动,容楚似笑非笑,太史阑无动于衷。   周营副觉得,和太史阑面无表情比起来,容楚的笑才让人感觉压力更大,因为你会觉得你心里想的一切已经被他知晓,而他在等着看你笑话。   有种当面裸奔的感觉。   但他无可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太史阑身边,低声道:“太史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以。”容楚和太史阑同时答。   “这……”周营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更倒霉的是一遇就是两个。   他咬咬牙,不屈不挠地道:“既如此,可否请太史大人带着属下,先行往客栈休息?不要停留在大街上,影响来往通路?折威军在城中有专门招待贵客的客馆,太史大人愿意的话,可以带属下免费入住。”   容楚忽然给太史阑喂了颗药。   太史阑立即来了精神,坐起身,大声答:“是吗?折威军愿意免费给我们住高级宾馆,只要我们今日不要在大街上让你们下不来台?呵呵!好算盘!不过我想问,现在要我给你们面子,先前又是谁不给我们机会?”   她嗓门瞬间大得出奇,四面听得清清楚楚。   周营副恨不得煽自己一个大嘴巴……   百姓们一愣,随即大笑。   “啊哈,当街收买啊。”   “折威军也有今天?”   “做人莫太过,迟早自煽脸!”   “喂,不分青红皂白,拦了人,射了箭,杀了无辜,就几晚不要钱的住宿,就想轻轻揭过?折威军,好大威!”   折威军士兵脸上阵红阵白,有人想发作,然而瞧一眼上头虎视眈眈的龙魂卫,只好勾头当作没听见。   周营副僵在那里,眼看太史阑大嗓门说完,马上又精神萎靡地躺了回去,恨得恨不得扑上去乱刀将这女人砍死。   可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动一动小手指,容楚就能把他先乱刀砍死。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自城门外奔来,当先的人穿着上府兵军服,众人正诧异上府兵这么快就调查回来了?却听见领头人长声道:“请问二五营诸位兄弟在吗?”   于定雷元迎上去,老远抱拳大声问:“我等在此,军爷有何吩咐!”   “不敢!”那些士兵都在马上拱手,笑容满面,“我等是极东上府第二营军士,今日轮值巡察插天峰。有巡哨说发现插天峰出现作战痕迹,尸首数十都已冻硬,经查为五越人士,我等询问附近猎户,得知昨夜插天峰有激烈一战,五越首次联合,堵截一只过路队伍,对方有二五营旗帜,所以我等前来询问各位兄弟,此事当真?”   ------题外话------   总帅帅吧?   我可把容楚给拖出来了,那些喊着容楚出来才给票的亲,快掏快掏!掏得俺愉快了,对手戏多多的,感情戏浓浓的,那啥那啥……那啥的! ☆、第四十五章 霸气贤惠好男人   百姓“哈”地一声欢呼起来,折威军和平凌山阳营学生面色死灰。   这群上府兵不是容楚派人去通知的那队,他们是一早巡哨发现这情况,追来查证的,所以来得极快。   “属实!”于定一字字答得清晰。   那士兵掏出一个本子,对照记录,道:“请问当时对方军队总人数多少?”   “约有千人以上。”   士兵点头,又问,“请问对方首领死去几人?”   “三人。”雷元大声道,“那三人,是一照面就被我们大人杀掉的,身上只有一处伤痕,都在头部,击穿头骨瞬间死亡!其余两人,以雾和毒物掩藏逃遁。”   百姓发出哗然之声,折威军士兵面色震惊——五越的首领,不管是哪一级,都很难缠,因为各自有诡异保命手段,这病歪歪的太史阑,能一照面便杀三首领?   士兵又点头,问,“请问在何处遭遇伏击?”   “插天峰南麓,半山,一处豁嘴崖前方大约十丈处,名称不知。”   “好。”那士兵将本子一合,笑容更加敬佩,在马上躬身,“上府第二营七队藏天南见过诸位英雄。二五营诸英雄力压五越联军,俘虏数百,伤首领三人,创极东多年来未有之最佳战绩,立功受赏指日可待,兄弟在此先贺了!”   他高兴地说完,才发现四周的气氛不对劲,二五营学生并无欢喜,反而人人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而对面,折威军竟然也在,那脸色就更古怪了。   地上有鲜血有尸体,那士兵眼睛往下一瞟,惊道:“俘虏死了?这怎么回事?我们本来还想着,五越多年来第一次联军,怕是会有新动向,这是大事,不可掉以轻心,需得好好问问这些俘虏。大帅特意命我等迅速赶来,想向诸位兄弟讨要,这……这……”   雷元哈哈大笑,笑声里尽是悲愤,回身伸手一指,“问他们!”   被指住的折威军,和一直不敢说话的山阳和平凌光武营的学生,脸色惨青。   一些学生开始悄悄向后退,想趁人多,趁机溜走。   他们退没几步,就被硬硬的刀顶住了后背。   太史阑闭着眼睛,好像没看任何人,却忽然冷冷道:“一个都不能少。”   二五营学生瞬间热泪盈眶。   二五营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杀了二五营学生的仇人,也要一个都不能少。   云合城的府丁也已经在巡检率领下赶来,却不敢插入这些大佬之争,远远站在一边。   太史阑推开容楚,慢慢坐直身子,指着地上少女尸体道:“黄莺莺,十六岁,西凌行省东昌光武第二十五营学生。出身贫寒,父亲小贩出身,因酗酒将她卖入青楼,她灌醉嫖客逃出,流落至光武营。因为自身资质不佳,学武并不出色,但很认真,并有医术天赋,她不*打打杀杀,想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这次二五营全员奔赴云合城,一路上难免有人不服水土生病,多亏她精心照料,包括我在内。”   二五营学生们开始哭泣,百姓们唏嘘。   “我曾答应过他们,带他们见世面,带他们做强者,带他们到云合,一个都不能少。可是今天,我食言了。”太史阑闭了闭眼睛,“她死在我面前。”   “太史大人,这不是你的错!”有人喊。   “是的,确实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集中到那群人身上,那群人只觉得如被万针所刺,难以躲藏。   今日之后,别的不说,名声必毁。   众人心中懊恼,都对那个报信不清楚的家伙恨之入骨。   “云合城府的诸位兵爷。”太史阑目光遥遥落在人群后头,“别躲在后头。不管今日争执冲突的几方力量如何强大,你云合府作为此地主官,就该当起处理责任,强权和地位,从来不该是官府退避不予声张的理由。”   随着她目光所向,百姓唰一下让开一条道,那些也想消失的云合府兵丁,无可奈何地站到人前。   “我,太史阑。”太史阑指着折威军,和平凌光武营的学生,对那巡检道:“西凌行省首府昭阳府尹,正四品领从三品衔,今向极东行省云合府控告:东南行省平凌光武营学生,以民杀官,屠戮功臣,致死一人伤三人,控告极东行省折威军第一营,擅动兵戈,围攻功臣,杀伤战俘,破坏敌情搜集。行径丑恶,罪无可恕。请云合首府,秉公处断,及时上报,周全法治,明正典刑。”   折威军和平凌营学生色变。   百姓哗然。   太史阑这个控告,杀气腾腾,一分余地都不留!   她根本不纠缠于那条人命,而是扣紧了自己的身份,扣紧了二五营的功勋,甚至扣紧了战争军情,这些都是国家法典的敏感点,是会从重处罚的重罪。每个都是必死之罪,连带亲属都会被流放!   云合城的巡检听见这样高等级的控告,浑身也颤了颤,根本不敢接话。   “如果贵府不敢接,我会向极东行省总督府控告。”太史阑唇角表情讥诮,“总督府不敢接,我便求告于当朝三公,当朝三公不敢接,我就带着二五营受冤学生告御状。总之,今天这笔帐,我算定了!”   “对!算定了!”   “不算没完!”   “告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些话说了几十年,有种今天做到一次给我们瞧瞧!”   百姓们捋起袖子,口沫四溅,“太史大人,告!告他!”   “今日府衙不接,咱们就闹上府衙,总督府不接,咱们就闹上总督府;真要去告御状,咱们陪你上京!”   “这事便闹到天边,也没他们的理儿!告!”   步声杂沓,更多的军事力量到达,上府兵又来了一个营,极东总督、云合府尹也亲自赶到,带来了总督府的府兵。   这也算是云合城近百年没有过的大事儿,风云雷动,势力碰撞,都因为那一个小小的二五营,百姓如打了鸡血,拼命往人圈里挤,表达了对太史阑的充分欢迎——平时谁见过这么多官儿啊?顶多轿子远远瞧一眼,嘿,太史阑一来,就是有好戏看!   云合当地的首脑们则眼前发黑——晋国公在和他们开会商量明天的大比,然后忽然就窜出去了,连个交代都没有,等他们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首脑们看太史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传言里说她是个杀神惹事精,走到哪里闹到哪里,真真一点不假,惹了天纪军还没完,连折威军都碰上了!   还看容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您知道您的身份吗?本地官职最高,地位最高。像这种身份,不是该最后出场或者背后衡量处理吗?你老人家这么快冲来,还毫不顾忌地蹲在太史阑旁边,这屁股歪的,叫我们后面怎么处理?   现在城内最高地方首脑是极东总督,天授大比期间的最高总指挥却是容楚,太史阑告的折威军,总督无权管辖,告的光武营学生,却又是容楚治下,这一出状子,乱得人人头痛。   容楚不头痛。   “我以地方光武营总帅,以及天授大比总指挥身份,承接太史阑状告平凌第七营部分控告。”容楚声音清晰,毫不犹豫,“请云合府将一干人犯,立即收监,稍后甄别案情,上报朝廷处置。”   “晋国公!”平凌营学生失惊大呼,“你这是偏袒!你无权处置我们!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护持你的女人!”   “她是我女人我就不管这事了?”容楚看定他,轻蔑一笑,“你若是刑部尚书,你妻被杀就白杀了?太史阑是我喜欢的女子,但这和案情公义没有任何关系。今日二五营所遭受的一切,真相大白于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抹杀不了。天地为证,上万云合父老为证!”   “我等为证!”百姓立即齐呼,“我们一直瞧着呢!”   “你应该回避!”犹自有人垂死挣扎。   “我回避,这里还有谁配管,敢管?一出冤情,是不是又要石沉大海?”容楚一指人群,“云合父老们知道,我履行的是公义,不是私情!一个男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时候,不能伸张自己女人所受的委屈,还配说什么喜欢!”   人群静了静,随即又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叫喊,“好!”   “真男儿也!”   远远观望的女人们叫得尤其大声。   一些官员豪绅们摇头——妻子如衣服,晋国公这么宠女人,对他可不是好事。还这么大庭广众宣告,也不怕折了男子的尊严。宠女人嘛,偷偷摸摸背后宠咯,外头还是要端出大家之主架子的,也免得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擅自爬上头。   大部分人倒也赞成——这也关系到男人的面子嘛。   容楚不为所动,他可不是一个喜欢人前表现的人,这些事在他看来和面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就他对太史阑的了解,这女人视众生平等,讨厌男尊女卑等级之分,这么说接受度必然高。   其实他真的要强调的,不过是“自己女人”而已……   果然太史阑靠着车板坐着,眯着眼睛,一副“思想有进步,姑娘很欢喜”的模样,她的思考着重点,果然落在了这句话里平等意识的进步,而忽略了“他的女人”这个昭告……   平凌第七营学生哑了口,当对方堂堂正正表示就要管的时候,几句攻击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是要参加大比的!你羁押我们,耽误了大比进程,影响大比结果,你亦有罪!”   平凌第七营也是一个优秀的地方光武营,众人听着,想起今年太后下的死命令,都心中咯噔一下,拿眼看着容楚。极东行省总督走到容楚身边,悄悄拉着他衣袖,道:“国公,大比重要,这队伍里很有几个出众学生,这么拿下入狱,可能影响大比结果……”   太史阑忽然冷冷道:“没看见二五营到了吗?”   总督一怔,太史阑眼角都不瞥他一下,“有二五营,还需要这些废物?”   总督被呛得咳嗽——久闻太史阑狂妄,今儿总算见识到!   “光武营人才济济,总督不会认为就靠一个平凌第七营才有希望夺冠吧?这将其余光武营学生置于何地?”容楚笑得亲切,轻轻抽开自己的衣袖,拍拍总督的肩膀,“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话不该是朝廷空口白话说着玩的。一直以来百姓对官官护佑颇有微辞。如今正好,借着这事的公正处理,给总督大人一个重建民心,重振官声,展现朝廷公正法度的机会。总督大人不必谢我。”   谢你个大头鬼!   极东总督在心里大骂容楚三遍之后,才勉强扯着笑容,道:“多谢国公苦心。”   说完之后他匆匆走开——他怕自己再呆一刻,会忍不住把这对男无耻,女狂妄的搭档给每人狠踢一脚。   他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百姓越来越多,人已经堵塞了通道,看样子全城百姓都已经风闻这事,极东寒冷,百姓擅猎,民风彪悍,今日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他老人家只怕都很难安生回府。   总督不想处置的原因是能参加大比的光武营学生,多半都有后台,今日全部下狱,那得罪的可能就是一大批官儿,会引来一大堆麻烦,这在官场上是大忌。   但今日骑虎难下,也罢,反正上头还有个容楚顶住,不敢动容楚的人,还可以去找那个坚持追究的太史阑!   “来人!”总督终于下定决心,手一挥,“平凌第七营学生,涉嫌杀伤人命,就地逮捕,入狱待查!”   他嘴皮子一转,不动声色地将太史阑控告的重罪又给转成“疑似杀人”,之后只要案犯反应得当,把性质转化为“误杀”,这事还是可以轻轻了结。   容楚熟知官场,怎么不清楚其中猫腻,却也没说什么,只紧跟着道:“我以地方光武营总帅的身份,暂时剥夺平凌第七营全员参加天授大比的资格。并记过在档。”他眼睛一转,又道,“待查清平凌第七营在此事中是否存在被蒙蔽被唆使情形后,再行斟酌是否清退出光武营。”   太史阑听着,心中忽然一惊,听容楚的意思,平凌第七营的出手,未必是有意行为,如果此事有他人挑唆,那她只盯着平凌第七营和折威军,岂不是让那人暗中得意?   但回头一想,最起码平凌第七营并非完全无辜,他们下手狠辣,没搞清情况就重箭杀人,第一轮箭过后看见俘虏大批死亡,应该就知道此事可能有误会,却还策马上前羞辱二五营,明知二五营学生不是五越人,还对苏亚下毒,还想毁掉自己的脸,人品卑劣,受惩罚也是活该。   在和东堂大比之前,地方光武营也会先有排名比赛,这样鞭子都下毒的对手,还是早点清除了好。   只是如果真的有人挑唆……   太史阑眼神森冷。   人群里,皇甫清江又往后退了退。   容楚的眼神在他身上掠过,皱了皱眉,今天山阳第三营没有出手,他们作为今日城中负责协守治安的学生队伍,出现在这里也无可厚非,根本不应该追究他们的罪责,不过此刻看着皇甫清江一直左顾右盼事不关己的神情,他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过再怀疑,没证据都不行。   平凌第七营的学生大呼小叫着被押了下去,连那个被太史阑废了手脚的队长,都被抬下去入狱治伤,那些学生先是大骂容楚包庇,发现不对又嚷叫自己不知情,这是个误会,太史阑听着,没有表情。   二五营必须要得到交代!   “折威军的事情,稍后处理吧。”容楚在她耳边低声道,“你需要休息,再说行事也不能一味刚猛,要区别对待。”   太史阑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明白——容楚一力坚持,当众将出手杀人的平凌第七营学生全部下狱查办,已经帮她给了二五营学生一个足够的交代。再在此刻坚持对上折威军,反而会给二五营带来不良后果。总不能人刚刚进城,就树敌无数,连地头蛇都得罪完。   她也不是一味强横不顾后果的莽夫,如何不懂?   懂,更明白他体贴的心意,事事处处,都为她考虑周全,既平了他们的怒气,洗了他们的冤情,又顾虑了之后的收场。   此事必然对他会有影响,天知道之后他要费多大心力,默默给她处理好各种官场压力和复杂关系。   遇上容楚,真真是她的幸运。   她唇角那抹有点虚弱又感叹的笑容,似一朵单薄却清丽的花开在寒风里,着实动人,他忍不住盯了好久,也觉得心情愉悦——做艰难的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还不被人理解。也因此,付出了心意,承担了艰苦,然后能得到受惠者的真心理解和喜欢,他顿时觉得,为她倾尽天下也值得。   只是他又微微有些心疼——手背上留下的温度,太高了,她还在发热。   “去找一个冰棺,把黄莺莺的尸体好好收殓。”太史阑吩咐于定,随即懒洋洋对容楚手一伸,“找个地方给我住吧,要干净。”   此时依旧众目睽睽,她却一点羞涩都没有——容楚都无所谓了,她还在乎什么?好歹她也是经过十八禁熏陶的现代人,脸皮比古人薄她觉得丢脸。   容楚立即心情很好地抱起她上马,让远远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发出一阵欢喜又遗憾的长叹。   景泰蓝沉着脸瞧着,小眼神阴阴的——他还是喜欢看公公吃瘪,麻麻对他太好了!   二五营学生开始和云合城官府清点死亡以及幸存的俘虏数,又和极东上府兵移交幸存的俘虏,他们所经之地,百姓都让开一条道,不住欢呼,“英雄!”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妈,还拽着孙子的手,让他们摸摸二五营学生的衣角,好“沾沾英雄们的灵气”。   二五营学生,受惯冷眼,什么时候得过这许多赞美和笑脸?每个人都红了脸,手足无措。   羞涩的同时,悲愤的情绪慢慢纾解,感激油然而生——若非太史阑,他们不会知道得人尊敬的滋味,甚至今日遭受的不公,都不会这么快讨还。   学生们不少也出身富户官家,知道这种情形讨要公道有多难,一般都是遭遇推诿拖延,拖到不了了之。   他们感激,随即心生豪情万丈——是的,要强!只有强大,声音才能被听见!   折威军的周营副,远远看着二五营学生办完交接事务,用冰棺收殓了黄莺莺尸体,随即在容楚的安排下离开,怔了半晌,悄悄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原以为按照太史阑遇山撞山,绝不退缩的行事风格,今天一定会纠缠到他生不如死,没想到太史阑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周营副心中庆幸,也不敢再说什么,急忙下令士兵回营,至于山阳第三营,早就已经溜走了。   不过,周营副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   容楚并没有带太史阑到客栈,他早已给二五营安排好了屋子,是在城中第一大寺昌明寺借宿,昌明寺香火鼎盛,庙产丰厚,仅寺庙后的院子就有三个大院,足可供数百人借宿。   太史阑对此表示满意,首先黄莺莺的尸首借放在庙内最合适不过,其次免了客栈的吵杂和人流复杂,再次昌明寺环境清幽,晨钟暮鼓陶冶心性;再再次昌明寺的素斋素面真是一流水准,想吃肉还可以从后门出去,不远处就是云合城夜市,除了人肉什么肉都有。   太史阑的屋子在院子最里面,相对独立,是个套间。屋内陈设干净朴实,居然还有一个妆台,原木打造,黄铜镜子擦得铮亮。   太史阑想着这大概是容楚安排,这人的心思很有意思,他尊重她的*好和习惯,但也会适度加一些个人意见,小小唤醒她的女性意识。   容楚一路抱着她进门,太史阑将脸懒懒地靠在他臂膀,嗅着他熟悉的香气,觉得浑身的疼痛都似轻了许多。   如果在平时她自然不会喜欢这么粘缠,不过此时也懒得动,这世上目前可以让她安心依靠的怀抱,似乎也就他这一个。   容楚步子很快,平时他自然也不会跑这么快,难得太史阑小鸟依人,必须得多磨蹭磨蹭,多抱一刻也是好的,可是怀里的人热度惊人,小鸟变成了烤鸟,他实在不舍得抱在怀里慢慢晃。   唉,健康的时候不肯给他这么抱,不健康的时候他又不舍得慢慢抱,真是个让人痛苦的矛盾。   容楚已经给太史阑把过脉,把脉的结果就是他很想骂一顿这女人——这明明是长期绷紧,积劳成疾,偏偏病的初期又不好好调养休息,还在一路折腾,以至于风寒入骨,越来越重。   这身体根本就是该静养几个月的,她还要带着二五营一路披风雪走边境,创就盛名,这女人是想把自己折腾至死?   容楚把太史阑放在床上,太史阑立即滚到床里,疲惫不堪地睡去,身体衰弱放松到了极致,什么戒备都顾不得。   容楚只好给她去外衣,脱鞋子,盖被子,脚头的被窝怕漏风,他给她把被窝卷成筒状折起来,又怕折不平整她睡得不舒服,给她拉了又拉。   其实这些事平常是苏亚做,苏亚不在也有很多二五营的女生,但此刻众人都很自觉,把这宝贵的机会让给晋国公亲自伺候。   零零碎碎忙完这一切,容楚又命人去打热水,又催大夫,才在太史阑床边坐了下来。   其实总督府还有一堆人等着他继续先前的会议,不过他让文四去说,忽然泻肚子,让他们等着。   一堆人满脸不信地在等国公爷“泻完肚子”,国公爷舒舒服服靠床头看太史阑。   她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皱着,容楚有点不高兴地想,每次隔了一段日子见她,多半都是皱着眉的,她就不能见他欢喜一次?   回头再想想,这也不能怪她,每次见她,她都在苦大仇深状态,不是忙着杀人就是忙着被杀。   真是天煞星下凡。   容楚微微叹息,第七次把她嫌热伸出来的胳膊给塞回去。   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打个笼子,把她给关住,那样她就不能再折腾,她那性子,只要放飞在外面,必然波澜迭起,磨折重重,绝无一刻安宁,过个城门还能过出一场生死围攻,这样的日子,时间久了谁吃得消?   然而他知道不能。   命定展翅翱翔的鹰,收束它的翅膀,只会令它怏怏而亡。   有一种灵魂,只遵从大地和命运的召唤。   好在总算到了云合城,而且和东堂的天授者进行的天授大比,是最秘密也排在最后的,其间先是排位赛,再是和东堂的普通赛事,太史阑可以不必出战,还有十来天的时间可以休养,容楚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滥用职权修改比赛章程,把过程拖得更久一点。   门外有人敲门,却没有进来,容楚开门,就看见一盆热水放在阶下,却没有人影。   容楚摸摸鼻子,心想本国公看起来这么急色?以至于苏亚都想要成全我?   他叫人打热水,可没打算自己给太史阑擦身,已经做好了避出去的准备,可是现在四面瞧瞧,周围没有任何可以使唤的女性生物。   这也是二五营学生表达对国公感激的方式——哪,我们把老大卖给你啦。   太史阑若是清醒,估计得跳起来一人一脚……   容楚心情却不错,觉得帮帮二五营,值!   多知情识趣的一群人呀。   他亲自把水搬了进去,干净的布巾就搁在盆侧,水滚烫,应该稍稍凉一下才能下手,但容楚不想等,因为这样的天气,一旦手可以进水,打出来的手巾把子就凉了,不能起到发汗的效果。   他伸手进盆里,瞬间感受到烫鸡爪的滋味,掌心红了一大片,急急忙忙将手巾把子捞出来,挤干,抖开布巾,捂在她脸上。   热气蒸腾起来,她脸上被熏得微红,额头浸出了一点汗。当他把不那么烫的毛巾拿开时,她呼吸都畅顺了些。   “容楚……”她睁开眼,隔着一点热气,迷迷蒙蒙地问他,“你在干嘛……”   “我在吻你。”他道。   “哦……”她又闭上眼,“那你嘴好大……”说完又睡去。   容楚失笑出声。忍不住低头,当真尝了尝她的唇,滋味还是那么馥郁,因为高热,微微起了皮,他轻轻摩挲着,心底怜惜。   她却微微偏头,让开,咕哝道:“不要传染你……”   容楚停了停,笑笑,又凑过去,唇在她唇上狠狠压了一阵才离开,笑道:“传吧,咱们本就该同甘共苦。”   他眼神晶亮,她唇角扯了扯,一个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鄙视的笑容。   容楚试试水温,此刻正好,用布巾给她细细揩了脸,又解开她的衣领,给她擦拭脖子和胸口。   苏亚将她照顾得很好,并没有一点脏,他手指轻轻用力,用温热的布巾按摩她耳边的穴位,手指触及圣甲虫的那点晶红,心想或许另一枚也可以戴上了。   她的颈项细腻,也是晶莹极淡的蜜色,没有一点颈纹,那是年轻和饱满的标志,最近瘦得厉害,以至于锁骨比前阵子突出,却也是精美的,让人因那明显的轮廓而心生怜惜,他的手指微微在锁骨上停留,锁骨和肩骨之间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涡,弧度优美,让人想沉睡其中。   衣领翻开一线,微微可见边侧起伏,藏在衣边还有一点鲜红,那是她胸前的一颗朱砂痣,上次泡温泉他就瞧见,瞧见便在也不忘,那颗痣的颜色、形状、位置,如此深切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他在解她衣领时,手指一翻,正好到那痣的边缘,恰到好处地避免她春光大泄。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记忆清晰。   温热的布巾慢慢拭下去,她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咕哝:“流氓。”   容楚又笑,拍她的脸,“对,马上你就是我的人了,欢喜不?”   “滚粗……”   容楚捏了捏她的嘴角,把那两个粗鲁的字给捏飞了。   然后他给她拉拢衣襟,系好扣子,自己洗了洗手,端盆出去了。   什么也没干。   他一转身,太史阑就睁开眼,眼神虽然弱,却是清醒的。   有一分清醒的满意。   嗯,这家伙虽然急色,但还是个真男人。   如果他趁此刻当真吃了她,这辈子也就别想做她媳妇了。   容楚一转身,唇角笑意也微微泛起。   装迷糊?   清醒着呢吧?   小心思鬼深鬼深的,考验我呢吧?   当国公爷什么人了?再想登堂入室,也不会趁你虚弱时吃干抹净,那多没意思。   不过他心情依旧不错,虽然她装昏在考验,但内心深处,她是希望他通过的,所以在他擦到她胸口时,她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阻止提醒。   她是不是也怕他真的控制不住,干些她无法接受的事,让她在原则和感情之间为难,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决裂?   这说明,她不想离开他,不是吗?   容楚心情很轻快地随手把水往外一倒,浇了一个过路的仆役一头……   ==   稍后大夫过来看过,也说外感内邪,风寒入体,静养为上,否则转为重症就麻烦了,开了一大堆补药,容楚还嫌云合城能买到的补药不够档次,命人飞鸽传书回国公府拿最上品的药来。   晚上寺庙送来素斋,居然还有一罐鸡汤,太史阑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就闻见一股馥郁清香的气味,闻着像鸡汤,但似乎还加了别的东西,香味十分特殊,不禁惊讶。   送鸡汤来的是一个很萌的小和尚,圆脸大眼睛,嘴唇嘟嘟着,一边抚摸着光头,一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师傅说,病人需要营养,这汤是请了外头师傅在外面烹煮的,很干净;师傅说,太史大人一路剿除五越蛮人,沿途村民受惠良多,今冬可免受越人侵扰,功德无量,所以本寺破例敬奉荤食;师傅说,汤里加了本寺独产的丝笋和回生草,最是养气补元,希望能对女施主病体有所补益。”   太史阑听他一口一个师傅说师傅说,忍不住想笑,旁边苏亚沈梅花以及一些女学生早就唧唧格格笑弯了腰,都道:“哎哟好玩。”   小和尚这下更吃不消,脸成了大红布,赶紧转身就逃,都快逃出房门了,忽然脚步一顿,又跑回来,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然后再转身,踏踏踏奔出去了。   这下连太史阑都噗一下喷出来——萌物无敌!   景泰蓝在一边瞧得两眼发光,转眼就偷偷溜出去找人家玩去了,太史阑也不管他,此刻这寺庙安全得很。   正笑得热闹,忽然听见容楚声音,笑道:“好香,偷什么嘴儿?”   沈梅花哈地一笑,道:“还想跟着沾光尝只鸡腿儿,这下没戏了,清场,清场。”   太史阑不重口腹之欲,便叫人取筷子撕鸡腿,没人理她,都一边笑着一边向外走,道:“一只鸡腿景泰蓝,一只是你的,我们清楚得很。”沈梅花缩头缩脑从容楚身边过,道:“国公,我等很识时务,一根鸡毛都没尝!”   “很好,等你授官给你加一级。”容楚笑容可掬。   姑娘们微笑着出去,太史阑唇角也微微一勾,她很乐意看见一切人间温暖,人和人相处时的体贴、自如和温馨。   她觉得现今的容楚也比一开始随和多了,一开始国公爷倒不算冷傲,就是总在似笑非笑,也不怎么和底下人说话——装深沉!   “我一开始就打算给你住在庙里,极东这里佛教盛行,大庙不少,不过想着你未必吃惯素菜,命周七跑遍了云合城的庙宇,才选定了这一家,害周七骂我,害他整整吃了七天素斋,嘴里淡得出鸟。”   容楚一边随意闲话,一边将桌子挪到太史阑榻前,自己拖了个小凳子,抽出一块香气清雅的绸巾,给太史阑围在胸前,又在她背后放了个软软的枕靠,在她膝上铺一块方巾。   太史阑托腮任他忙碌,觉得贤惠的男人最可*。   完了容楚才在小凳子上坐下,太史阑问他:“为什么一定想给我在庙里住?”   容楚用筷子点了点她,“你杀孽重,难免有戾气缠绕,这一病病这么久也有这原因,在庙里住住,让大师傅们给你诵诵经,帮你超度超度那些亡灵,对日后有好处。”   “想不到你也信这个。”太史阑忍不住一笑。   “不是信。”容楚一笑,“但凡对你有一丝好处,哪怕虚无缥缈,我总愿意去试一试的。”   太史阑不说话,半晌淡淡道:“我们为将者,是不该信鬼神的。信了,就有心障,以后还怎么挥刀作战?”   “人命手中过,佛祖心头坐。”容楚不以为然地答。   太史阑一笑,觉得容楚这才是杀神真境界。看来更需要超度的是他。   “别说这些了。太史,你该知道我们的命运就是操纵人间杀戮,看惯就好。”容楚掀开那些盖在菜上的瓷盖子,“还是先酒肉穿肠过吧。”   盖子一掀,一股浓郁的香味冲鼻,和鸡汤馥郁清甜的香气比起来,这些蔬菜的香气反而更加浓烈张扬,真让人难以相信,清淡的蔬菜,也能生出这样狂放的香。   菜其实也简单。炒韭菜,三丝豆腐羹,一碟看上去像是蘑菇的东西,一碟青豆嫩笋。主食是珍珠米粥和三色小馒头。   但那韭菜,比寻常韭菜短,根是紫色的,香油炒得根根青翠滋润,太史阑原先不喜欢吃韭菜蒜苔这些东西,嫌味儿冲,佛教里这也属于荤,不过此刻这一盘特别的韭菜,特别引人食欲,忍不住夹一筷,顿时眼睛一亮。   “滋味鲜浓!”她这不好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赞。   “这是野鸡脖韭菜,此地特产,市面难见,比寻常韭菜鲜上数倍。”容楚笑道,“下次让他们挤成汁拌肉馅包馄饨,也是妙品。”   太史阑又尝尝那蘑菇,入口不同寻常蘑菇滑嫩,很有咬劲,有野味肉香,十分奇特,容楚道:“这是松油覃,风味独特。”   三丝豆腐羹黄白绿三色分明,清香沁人,青豆嫩笋嫩得入口即化,口感回甘,昌明寺的素斋,果然不凡。   太史阑赶路,虽然不会饿着,但也很少精致地吃,此刻终于有了点胃口,每样菜都尝了尝,反正景泰蓝不*蔬菜,留只鸡腿给他就够了。   容楚一直给她布菜,太史阑吃着,忽然一停,给他舀过一勺青豆,“这豆子不错,香。”   容楚不接,张开口,笑吟吟瞧着她。   太史阑瞟他一眼,很想把豆子一股脑倒进他嘴里,这豆子外温内热,烫死他算了!   然而她最终把勺子回到自己嘴边,吹了吹。   容楚眼光大亮,探头来迎。   太史阑吹冷了豆子,举勺凑向他嘴边。   容楚微笑。   勺子在离他嘴唇零点零一公分时忽然一拐,收回,落到了太史阑的嘴里。   太史阑大嚼特嚼,斜眼瞟容楚。   容楚“噗”地一笑,站起身,怒道:“这不行,这明明是给我的。”扑上来要抢。   这哪里是抢食,分明是夺吻,太史阑一巴掌就推在他脸上,容楚偏头一让,她身子一仰,两人滚倒在床上。   ------题外话------   滚倒在床上做毛呢……   弹弹手指,来,亲们,我们来谈谈月票的事情。   上次有朋友电话我,说起这个要票。我说我最怕读者误会,以为我为票丧心病狂,其实我都不怎么看榜。她说她明白,提票是因为很多读者没这个投票习惯,经常浪费票,不提醒不行。更何况我忙,很少有空回留言,题外话唠嗑唠嗑,撒欢要票,实际上是和读者的互动,想要读者瞧着一乐。有就掏,没就不掏,大家都知道。   我合掌说,然也,明白就好。   我身边的读者都知道,我绝不鼓励花钱。但也不鼓励浪费,更不鼓励不懂争取。这是我的人生态度,为此不接受任何质疑和非议。   还是那句话,写书是很纯粹的事。不纯粹的人才会不纯粹地看待他人的出发点。   所以继续问:有攒到票的亲吗? ☆、第四十六章 不清净的容楚   “别踢翻了饭桌……”太史阑一句话还没说完,容楚的吻已经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带笑响在她额头上,压着她的脸,听起来呜哩呜噜的。“看着我这样的秀色不就该饱了?还记挂那些菜做什么?”   太史阑很想骂一声不要脸,可是她重病未愈,正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时候,这一推整个人都晕了,还怎么“攻击海绵体,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还算个有底线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闹闹笑笑,倒下去后开始萌动——太史阑身娇体软的模样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错不妨天天犯,国公爷的南齐字典里没有“客气”这个词,当即压住她肩膀,从额头一直亲到嘴唇。   亲她额头,热,而光洁,似一轮初升的日。亲她鼻梁,笔直,温润,鼻头软软的,玉做的葱管;亲她脸颊,热度比额头稍轻,温润细腻,像触及冬日里被炉火烤热的丝缎;亲她嘴唇,薄薄,微凉,让人想起春日里新发的树的翠芽,摘一片在唇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动听的曲。   而她脸上的酡红,不知是热度还是羞涩,他宁可相信是后一种,属于他的小女子的美丽。   终究怕这姿势让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东西不要再翻出来,他恋恋不舍地要翻身,她却忽然睁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脸,将嘴凑上去,胡乱在他脸上擦一气。   容楚感觉到一股油乎乎的气息落在脸上。   这女人把他的脸当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脸上了……   报复得真快。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一声愤怒的呵斥,响在头顶。   两人身子都一僵——这寺庙守卫森严,谁混进来了!随即便辨认出那声音。   老熟人。   哗啦一响,窗扇推开,一人倒挂下来,一张美妙的脸,一双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点也不深沉却依旧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见是他,容楚倒无所谓了,这位世子武功非凡,窜进来是有可能的,要说龙魂卫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后面缀着呢。   至于龙魂卫为什么没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顶。   八成这些家伙猜到自己会在房内和太史阑亲热亲热,有心放这个家伙进来,好让他亲眼见干柴烈火,伤心而退吧?   容楚觉得护卫们行事深得我心。不过有一点还是错了,眼前这位,骄傲却又古怪执拗,想他知难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阴沉着脸,从窗户翻进来,先是一把推开容楚,嫌恶地道:“趁她病欺负她,你有脸不?”随即又抓过被子盖在太史阑身上,道:“大老远跑来看你,就看见你正事不干!盖好!小心着凉!”   太史阑把被子从头上抓下来,第一次对世子爷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态——骂他吧觉得太过,不骂他吧,实在嘴痒!   司空昱却觉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远,听说今天城内的事,赶紧跑来看太史阑,谁知道一来,就瞧见那女人和那混账容楚在床上厮混,还主动挨挨擦擦。   这要换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责她不守妇道,放浪无行,可是和太史阑相处过一阵子,他已经摸清了这女霸王的脾性,这话一说出来,他会立即被扫把大力扫走。   世子现在也学聪明了,要想能在太史阑面前多呆一会儿,丈夫架子是不能摆的,只能关心她,再关心她,太史阑对善意敏感,她只有这时候会心软。   把这两人拉开,他气平了些,一眼瞧见桌上还没怎么动的菜,香气扑鼻,激得他肚子咕噜咕噜一响,顿时觉得好饿。   吃!   吃掉容楚精心为太史阑准备的东西!   不让情敌愉快,是每个情敌都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   司空昱毫不客气,坐下来就开吃,除了那罐鸡汤,他知道是给病人补养外,其余左右开弓,筷下如飞,顷刻一扫而尽,连韭菜汤都被他蘸馒头吃光。   太史阑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盘子扫尽,太史阑才直着眼睛问他,“这个……吃饱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刚才都什么菜?”打了个饱嗝,道,“怎么韭菜味道好浓!啊,我最讨厌韭菜!”   国公爷的脸黑了。   太史阑忽然想以头抢被……   司空昱满脸不快地站起来,想必对误吃韭菜很不满,顺手往鸡汤里空投了一样东西,他动作很快,容楚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随即他把鸡汤往太史阑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药,你*喝不喝。”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弃地看着她,道:“你知道你最近丑成什么样了?一笑都有皱纹了!”   太史阑笑容展开一半,眼珠子瞪起来,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这个更年期提前的家伙叉出去?   容楚这时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着——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阑随即还是把那个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来碗汤喝。”   司空昱立即不横眉了,不竖眼了,更年期也缩回去了,立即拿了只碗,还晓得取些热水洗了洗,亲自给太史阑舀了一碗鸡汤。   容楚瞧着,觉得把这家伙拔毛做成一盅汤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太史阑才不会给这俩大打出手的机会,就好像没看见司空昱满脸“我喂你喝”的暗示,接过碗自己喝了个干净。司空昱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地叹口气——太史阑还是不给亲近,但好歹给了信任,这也算个进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烦世子叫人来把这些收拾了。”   “为什么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抬,“我是客。”   “我要给太史阑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骇然望着太史阑,一句“不守妇道”险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声音更柔和,“不过女学生们都去吃饭了,这寺庙里也没女仆,那么我收拾桌子,你来帮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可以!”司空昱的脸,唰地红了。   太史阑瞧着他的大红脸,心里大骂——尼玛你红啥!说!脑子里现在想的是啥!   “那怎么办呢?”容楚神情为难,“太史洗洗也该早点吃药睡下了,她病得不轻。”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来帮忙她……擦……身。”纯情初哥说这两个字都脸红,红通通地拉着容楚收拾桌子,再红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阑一眼,望了望她脖子以下,红通通地关门了。   太史阑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觉得红通通的世子比永远流氓状的国公杀伤力大多了……   门关上了,她吁一口气躺下来,觉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烦,比一千只鸭子还吵,还好,世界终于清静了。   还没躺好,窗户一响,容楚又掠了进来,还端了一盆水。   “你怎么又回来了?司空昱呢?”太史阑很诧异容楚居然能这么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说,你打算去给黄莺莺守灵上香,他立即说他也应该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灵,让你千万注意身体,我说我准备代你去不劳他费心,然后他甩掉我,急急地去灵堂了。”   太史阑,“……”   可怜的世子。   不过容楚提到黄莺莺,太史阑的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她想到了折威军。   “还有一笔帐没算呢……”她冷冷道。   “别操心。”容楚给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阑有点困倦,刚想把容楚赶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时更鼓响起,一更了。   “景泰蓝怎么还没回来?”她忽然喃喃道。   正这么说着,她便听见杂沓的脚步声,那种小脚丫子踩得地面咚咚响的走路方式,一听就是景泰蓝。   她放下了心,又觉得奇怪,景泰蓝其实不算很活泼,这是自幼养成教育形成的习惯,在她身边之后渐渐恢复了孩童天性,不过也很少这样奔跑。   砰一声门被撞开,景泰蓝一头撞了进来,嘴角瘪着,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怀里。   不过他没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你娘能被撞么?”容楚阴恻恻地问他。   景泰蓝晃荡在他手中,瘪着嘴,对太史阑张开双臂,“麻麻,怕!怕!”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太史阑怔了怔——景泰蓝在她身边几个月,哭过笑过闹过,但从没说怕过。   门吱呀一响,帘子一掀,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进来,默默合十站在一边。正是那个光头圆溜溜,眼睛也圆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拙拙的天真可*,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成人状的端肃,虽然还是那张萌脸,但气质神情,和刚才天壤之别。   太史阑瞧瞧窗外,月亮上来了,难道这小和尚也是个月夜狼人,吓着景泰蓝了?   “怎么了?”她靠着床沿,示意景泰蓝坐到她身边。   “他……他……”景泰蓝回头指那小和尚,“他说我……身后好多血……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嘴唇哆嗦,唇色都已经发白,太史阑难得见他吓成这样,好笑又有点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说。”   她平时对景泰蓝要求严格,但在他真正受惊受伤时刻,从来都给予耐心温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里有很温软的东西,觉得孩子们将来有福。   景泰蓝扑到太史阑怀里,抽抽噎噎半天,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他刚才和这个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开始还好好的,两人在园子里挖冬笋,挖着挖着,天黑了,月亮上来了,戒明蹭一下站起来,道:“阿弥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蓝正玩得起劲,哪里肯放他,拽住不让走。戒明一脸为难,道:“师傅不许我夜间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间和别人在一起。”   景泰蓝不懂他这话,以为是借口,缠着他不放,戒明却不肯,转身就走,景泰蓝追过去,两人走到园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过来。   戒明忽然站住,回头,景泰蓝正撞在他背上,随即听见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将来。”   景泰蓝一脸糊涂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戒明又一脸惊叹退后一步,道:“江山万里,血如红莲!”   景泰蓝张着嘴,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月色幽幽,井里的水似有波动,景泰蓝脸慢慢白了,忽然觉得害怕。   戒明还是一脸正经的样子,目光望向景泰蓝身后,幽幽道:“施主,你跟着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蓝诧然向后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摇晃的竹林。   ……   然后就是一声尖叫。   然后景泰蓝就狂奔回来了。   此刻听他转述,连太史阑都打了个寒战。   那样的情境下,听见这样鬼气森森的话,难怪景泰蓝受惊。   她打量那个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时看见的模样确有不同,难道这孩子有什么奇异之处?   天眼通?预言帝?   容楚眼神里也有思索之色,问一直低头不语的戒明,“小师傅,你刚才到底在景泰蓝身后,看见了什么?”   戒明摇头不语,嘴巴像蚌壳似的闭着,容楚问了几次,他只道:“我已经犯戒了,师傅不许我说的,师傅说我说一次,他会减寿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尽管说。所以我不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会说?”   “晚上有月光……”戒明烦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脑袋。   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东西。   “可是你不说,也是造了恶业。”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抬起头,不明白怎么又造恶业了。   “他不该听的,你说给他听了,你说了又不替他开解,他注定将永远受着惊吓,被解不开的谜团所侵扰,或许会因此夜思多梦,或许会因此忧思成疾,或许会因此缠绵病榻……”   可怜的小和尚,越听脸越白。   太史阑心想无耻,真是无耻,小孩子也吓,容楚你有下限么?   “这个……”戒明呐呐,觉得这位施主说得也有道理,已经造下的业,该由他来开解。   “我……我刚才看见江山万里,宫阙千层……”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执剑的将军……我看见她的脸……啊……”他目光一转,忽然落在太史阑脸上,眼珠一定,一声惊呼险些出口,赶紧用手掩住。   这回他吸取教训,已经说出来的只好解释,但是没说出来的可不能说。   他落在太史阑脸上的眼神太惊悚,太史阑都觉得浑身一冷,抱住景泰蓝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声道:“命这东西,不信,会输,太信,一样会输。你还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阑闭上眼,已经恢复了平静,道:“当然。”   语气坚决。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坚毅,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问:“那个男人,什么长相?”   戒明想了一阵,道:“四十余岁年纪,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   他说一句,容楚脸色就难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不放心他么?还是有什么心事未了?”   “对了,小僧问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说什么?”容楚立即问。   “景阳……塔?”戒明神色有点迷惑,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这三个字,那时景泰蓝已经转身狂奔,他的意识交流被打断。   “景阳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阳殿,那是皇宫正殿,历代最高统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里没有塔啊。   再问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说了,他的底线就是说清楚自己不小心说漏口的那些,别的坚决不肯再讲。   看他脸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随即便要告辞,容楚亲自送他出去。   太史阑看着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个会亲自送人的主儿。   再看看外头,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后出去,一到门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谢施主远送,施主请留步。”   “这算什么远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头,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请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当,容楚也无可奈何,想想这孩子一定很敬*他师傅,今晚的事已经让他很内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里屋太史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道:“容楚,帮我洗脸!”   容楚无奈地一笑,心想她永远对孩子比对他温柔!   “那么,我就不远送了。”他笑笑,退后一步。   戒明如释重负,险些当他面吁出一口长气,匆匆一礼转身便走,步子过快险些跌跤。   也正因为他不敢看月亮低头走路,步子过快,没看见对面有人,一头撞到了一人怀里。   那人“哎”地一声,道:“小和尚走路怎么不看路?”   戒明一抬头,对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发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发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死了,其实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纵人如提线木偶。”戒明语气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你在说什么?”司空昱凑近他的眼,“小和尚你梦游了?”   他一凑近,就挡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骇然张大了嘴。   “糟了!”他道。这回懊恼得连礼都忘记施,匆匆绕过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还有在门前还没走开,听见这两句话的容楚。   两人隔着月光对视一眼,一个惊愕,一个深思。   ==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   司空昱当夜就赶回去了,他总掌东堂天机府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着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也是一阵阵忐忑不安。   这一夜的月色确实是好,月光汤汤如河流,自脚底无边无垠的铺展开去,他本来坐马车,忽然来了兴致,跳下马车一路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行,只觉得似要驾月飞去。   在那样极致的徜徉里,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时模糊的记忆,想起虚拟中无比美丽的南齐母亲,想起隐约那一幕她哭泣的离别,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坚硬,是一束光剑,捣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头,看天际月亮边,有一抹模糊的暗影,无声无息飞过。   他忽然有些浑身发冷。   在东堂的传说里,这样的月夜,叫魅月,在这样的月夜里知道的事,会成真。   可是他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夜,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有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   这夜容楚也没睡好,他睡在太史阑隔壁,方便听她的响动,至于什么礼教之防,他和太史阑都不在意,寺庙也当不知道,不管。   他平时很少做梦,这一夜却很快入梦,梦中他身处景阳殿,坐在自己惯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着软枕,在闲闲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景以前很常见,所以印象很深,不过谈论的话题却似乎不是军国大事,他在梦中问先帝,“我记得您皮肤微白,为何现在却青了?”   先帝不答,端过面前一杯茶,瓷盖子敲在杯沿,清脆一声。   然后他便醒了。   醒来的容楚,静静睡着,没动,没说话,很久很久之后,他伸手,取过桌边凉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里思索的神情更浓。   ……   太史阑则和景泰蓝睡,今晚景泰蓝受惊,必须要给他安抚。   太史阑也在做梦,梦里却是江山万里,宫阙千层,她仗剑而上,在汉白玉丹陛的顶端,将剑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窝一片潮湿,她霍然睁眼,才发觉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湿了。   低头一看,景泰蓝闭着眼睛在哗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为他没睡着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着就不痛了……”   孩子的声音并无安慰,充满惨痛。   太史阑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蓝……   她可怜的孩子。   在那黑暗宫廷里,他到底曾经看见什么,遭遇什么,而又深埋了什么?   这夜半的哭泣,这无力的安慰,满含告别和无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么?   晚上戒明说的那个中年男子,难道是……   太史阑没有试图叫醒景泰蓝,也不想就这事询问他一句。有些惨痛的深埋的经历,不该让孩子残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总会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搂紧了他。   ==   第二天起来时,几个人都挂着黑眼圈,但没人对昨晚的事提及一个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复了正常,早上的早饭还是他送的,给太史阑这边送来特制的豆腐皮包子,苏亚沈梅花她们也在,高高兴兴地逗他,小和尚还是那副腼腆天然萌样子,逗得屋子里嘻嘻哈哈的,谁也无法把他和昨晚那个严肃得近乎诡异的小和尚联系起来。   太史阑慢慢喝粥,心想这样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谓泄密减寿也许不过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吓吓小和尚。确实,这样的能力,很多时候会带来麻烦。   她当然不会说,容楚景泰蓝也不会,景泰蓝一夜过来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样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没发生过。   太史阑有时候觉得,她半路捡到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坚强。   吃完饭,她坚持起来,去黄莺莺灵堂上了香,然后问了问大比的安排,各处队伍先休息两天,第三天开始抽签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里平静的女子,道:“抱歉,还得让你不安静几天,等公道讨回,咱给你风光下葬。”   随即她道:“你们把棺材抬着,去城内折威军大营门口转转。”   学生们二话不说,选了几个身材强壮的,抬起黄莺莺棺木,直奔城东折威军驻地。   这种抬棺材闹事如今常见,古代可是稀罕,更何况是抬到折威军那里,二五营学生还不用马车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边几个着素的女学生,一路抛洒纸花。一路行一路惊动,百姓听说有热闹可看,在后面追了长长的一路。   折威军城内分营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严守营门,刀枪齐备弓箭上弦,摆出一副你敢闹事我就敢杀人的架势。   但二五营的学生,在折威军分营门口十丈之外停住,那里正好是管辖的临界点,虽然是到达分营的必经之道,但分营却管不着。学生们在那里搭建临时灵堂,又雇了几个妇人,来哭唱黄莺莺生平。   这些妇人是专职哭唱手,抑扬顿挫一唱三叹,满肚子词儿翻来覆去唱三天也不带重样儿,把黄莺莺的生平和死因,哭了个淋漓尽致,唱了个肝肠寸断,围观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泪,顺带痛骂折威军。   折威军城内分营,也是顺带管云合城及其周围市县的军事防务事务的,日常车水马龙,不断有各处官员前来办事拜会,也时常会有军纪监察大员微服私访,这样灵堂一摆,当街哭唱,满城百姓唏嘘骂人,折威营顿时脸面无光。   一开始他们派人出来驱赶,学生们表示,绝不敢为难折威军,也不是要向折威军索取赔偿,只是昨夜梦见黄莺莺托梦,表示这城中有一处风水宝地,希望能葬在那里。死者为大,死者的心愿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托梦的方向抬棺寻找,到了这里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说应该就是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请风水先生详细寻找,请军爷见谅,找到就走开云云。   折威军负责交涉的人气歪了鼻子——这叫什么话?先别说抬棺绕着折威军军营找风水宝地,是让折威军在全城和来往官员面前被围观,就算找到了那所谓“风水宝地”,那必然是在军营附近吧?那岂不是一个巴掌永远煽在折威军脸上?   可是要说不给,第一人家没在你门口,第二人家没闹事,第三人家也没说一定要葬在你军营附近,只说在找。处处扣紧了“死者意愿”,声声在说“不劳烦军爷关心,我们找到就走”,还要怎么发作?   可是什么时候能找到?唢呐声吹得,议事厅里谈军务的大人们个个探头探脑。   折威军上下,都觉得被恶心着了!   被恶心着的折威军很愤怒,觉得他们昨天临街丢脸,没去找二五营麻烦已经是他们大度,二五营居然敢爬头上脸,闹到门口了!   折威军的士兵们万分希望二五营能够傻一点,比如说话过了界啊,比如跨过那条街到军营门口啊,比如煽动百姓闹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们回家做晚饭睡觉去了,人渐渐少了,折威军上下暗暗窃喜——看你煽动人群?没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没人了,唱词的妇人也回家了,学生们坐在棚子里打瞌睡,火盆里阴阴地燃着纸钱,风吹过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军的士兵准备出动,任务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赶人,一部分封锁道路不许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晕,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车,赶车人选军中最好的能手,选最好的马,一夜狂奔千里,把这群混账送到极东之北绵延数千里的密林里去,叫他们一辈子出不来!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为了留下借口,人全部失踪,折威军必然会被怀疑,但部分失踪——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你们分赃内讧?   折威军之前也不是没碰见过难缠的刺头,都是这样处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计划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够够的——二五营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军准备动手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营学生,来“换人守夜”,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强壮的那一批;还有一部分则是江湖艺人,唱戏的杂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炉开伙下馄饨做宵夜,杂耍的清空场地玩空竹,唱戏的摆开台子,一个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妇上坟》。   一时热闹得不堪。   云合城此地平常没有夜市,逢年过节才有。唱戏之类除了大户人家庆寿,在府里邀请班子开唱之外,一般只有戏园子里能看,但花费不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而南齐丧葬之事,是没有这些唱戏哭丧之类的活动的。   此地百姓长夜枯寂,正愁没个打发,附近的居民听说有免费戏看,都扶老携幼带了凳子浩浩荡荡奔来抢前排座位,二五营学生有钱,请的是城中一流戏班子,存心要给一辈子苦命的黄莺莺办个热闹,这下整个城东的百姓都几乎被惊动,整条街人塞得满满。   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南齐的丧葬出现了“夜戏”这一悼念方式,范围渐渐从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后全国风行。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个风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阑想要戏耍地头蛇……   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闹声喧嚣声欢呼声唱戏声远远传到军营,将那群等着干坏事的家伙憋得眼冒蓝光。   这一夜最终白等,等二五营结束唱戏,天也亮了,士兵们疲惫不堪,还得出操。   这一闹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罢了,还远远传出周围市县,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第二天半下午的时候,在城外驻扎的主营就来人了。   那位参将阴沉着脸,隔街看了半天灵堂,听了半天唱词,一拂袖进了军营,当即宣布了大帅的命令,着令周营副撤去军职,交由军务都督府查办,该营营正降为营副,另调主营将领前来担任营正。并在当天傍晚约见二五营主事学生,表示愿意承担黄莺莺身后事以及给予一定赔偿。条件是黄莺莺必须迅速入葬。   学生请示太史阑,太史阑态度很干脆,“行。撤!”   太史阑不让学生闹,却又让事态极度扩大,要的就是占足理之后,再把整个情况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营昨日已经得罪了折威军,之后在城中还有半个月的停留,这半个月内,折威军这地头蛇如果背后搞什么暗手,二五营难免吃亏。如今将矛盾和内情都晒出来,等于告诉所有人,如果二五营出事,就是折威军下手。   太史阑打听过,折威军在云合城内守卫的这个营,也是三年一换,如今正到军队内部轮换的关头。以黄莺莺事件,促使折威军换掉和二五营结仇的军官,多少日后也会安稳些。   受处罚调离的军官,是不能再回到云合城的。   当日将黄莺莺火化,由昌明寺为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营学生回去后归葬。折威军赔偿的银子,太史阑听说黄莺莺还有幼弟跟随她那酗酒的父亲过活,便命等回去将那孩子接出来,这银子用来培养他,至于那个喝酒卖女的老爹,让他去喝死吧。   葬礼时,容楚亲临,连带云合城所有官员显贵都上门吊唁,丧事办得极其风光,以至于当场有官员表示,像黄莺莺这样出身低贱的女子,能有这样的死后哀荣,死也值了。说这话的官员当即被太史阑命人请了出去。   当时,勉强支持着参加丧礼的太史阑,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话掷地有声,令在场所有显贵动容。   “无论怎样风光的丧礼,无论吊客如何煊赫,都不会让死亡变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   她问那位官员,“我请皇帝在你死后吊唁,给你极尽哀荣,你愿不愿意现在去死一死?”   满堂震惊,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连这样的话都讲了出来。   皇帝大人坐在一边点着大脑袋,表示很愿意配合。   “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这句话当日便风靡云合城,百姓们很多人找借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这位为下属铁骨铮铮斗折威的女大人,导致昌明寺香火瞬间鼎盛三倍,险些累坏方丈。   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阑的处理方式,令二五营学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气,也免了结仇太多招致太多祸患。虽然太史阑对丧礼上那位官员的话不以为然,但二五营很多学生确也是这么想的——一个领导者心地为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为一个都不算熟悉的黄莺莺,太史阑都能做到如此,又怎么会薄待他人?为这样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会让你身后凄凉,亲人彷徨,鲜血白流。   太史阑并没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欢强权和等级,不喜欢底层人的鲜血孤独地流在长街,那会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桥下,寂寞躺着的她的母亲。   正因为不想那么多,所以更加真诚纯粹,人其实是很敏感的动物,真心还是做戏,感觉得出。   所以太史阑发觉这几天学生们对她更亲热也更恭敬,透着股难言的贴心感,二五营,在她身边,越来越像她的人。   两天过后,排位赛终于开始!   来自各行省选拔出的优秀队伍十三支,将举行十天的比试,选出两支队伍,和东堂的两支队伍比试。   最后一天会是真正的天授大比,这个双方参加比试的人员不是从排位赛和对抗赛中选出来的,名单内定,不到比试,谁也不知道出战的是谁。   排位之比是抽签定,十三支队伍来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个二五营。按照规矩,二五营自动退出前期的选拔赛,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须轮番挑战排位赛前三,并夺得前三才行。   这时候太史阑倒感激二五营总院没有参加行省大比,自动退赛的决定了。因为如果参加大比,当时的二五营必定要输,那就真没有资格来云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参加大比的队伍齐齐亮相,二五营获得了一个惊喜——他们原本老老实实排在最后做候补,结果极东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员将他们请到了最前方,公布了他们最近的战绩,并表示作为嘉赏,二五营可以最先进入比试场,获得最好的观看席位。让受惯歧视的二五营,着着实实风光了一把。每个人都因此兴奋了两三天,出来进去走路都带风。   太史阑听说了,不过笑笑而已,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开始。   因为前期不需要参加比试,学生们每天都一场不落地去看比试,学习别人的经验,很多时候兴奋地出去,回来时满面严肃,晚上庙内僧人的练武场挤满了人,都是加班苦练的学生。苏亚和太史阑说起这事,太史阑不以为意,道:“有压力才有动力,注意给他们补养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紧时间休养,容楚很忙,但每天都会抽空来监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离比试场地有点远,他宁可起早赶路。   一开始太史阑觉得他这样太辛苦,劝他还是住在总督府里方便,容楚一开始甜言蜜语,表示呆在她身边才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让他住到总督府里去,容楚正在看文书,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这里清静。”   答完他似乎顿了顿,抬头笑了笑,丢下文书道:“我还有个会议,去去就来。”   太史阑瞧着他出门的背影,眉头扬了扬。   嗯,有点不对劲。   这家伙似乎像说漏嘴,说漏嘴后又立即离开,好像怕她盘问。   怕她问什么呢?   太史阑手端下巴,想着那“清静”二字,在她身边清静,否则就不清静?奇了怪了,总督府那地方,也是闲人莫入,比试场更是打得热火朝天,这些地方,有谁能让他不清静?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票呵呵,票是小事,关键是理解,理解万岁。   今天是我正式进入网文圈五周年的日子,五年前的今天,我上传了《燕倾天下》,那时的心情现在还记得,超激动超自恋,觉得未来的大神马上就要诞生。   后来…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坑货扑了,一本公众文写了一年。坑货一开始就奔着出版去的,当时所有人都说燕倾适合出版,但所有出版社都拒绝。   拒绝到最后,也就算了,不是所有菜鸟都能成功,开心就好。   再后来……再后来大家也知道了。   公众文可以重新加V,不能出版的文最终出版,曾经遥远的梦,曾经发过的誓,在经过时光沉淀之后,还是会走到面前。   五周年燕倾出版,我用三千字后记怀念那个时代。   如今只想再说一句:   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你一直在 ☆、第四十七章 好多情敌?   容楚有什么不清静的?   太史阑让苏亚唤来周七,周七笔直地站在她对面,道:“太史大人总算有点烟火气了。晓得关心我们主子了。”   太史阑想容楚的护卫怎么都和他一个德行阴阳怪气呢?   “主子是有点不算麻烦的麻烦。”周七伸出一根小指头,以示麻烦确实很小很小,他厚厚的嘴唇扭着,显出几分鄙薄来。   那神情就像看见自己院子里一朵好花正在被鸡啄,而且还是一群鸡。   “太史大人精神好些的话,也不妨去比试场地走走,也不用进去,里头人多,吵闹污浊,开场散场,外头瞧瞧就够了。”   太史阑心领神会,点头,“周护卫辛苦。”   “是有点辛苦。”周七道,“太史大人如果早点嫁给主子,想来我可以不那么辛苦,屋顶上睡得腰痛。”   屋子里女学生哧哧地笑,连太史阑都莞尔,觉得容楚选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个个都是妙人,而且还各有各的妙法。   她转眼一看屋里的女学生们,忽然发现其中倒有好几个,盯着周七眼放异光,太史阑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二五营这些女子,有些也已经年纪到了,少女思春在所难免,不是每个人都像苏亚花寻欢她们那么爱打打杀杀的,话说回来,苏亚和陈暮本就有旧情,花寻欢似乎和于定走得近,在二五营那晚听说花寻欢喝醉了拉于定散步来着。   如今这位周大护卫,是晋国公的爱将,先帝在时就给过龙庭尉的六品虚衔,虽是护卫,但也有官身。身为容楚亲信,必然得他厚待,房产钱财不缺,人也算得上轩昂挺拔,这些二五营女学生因此春心萌动,也很合理。   不过太史阑没打算拉皮条,她一向觉得人伦大欲要顺其自然,扼杀固然不对,乱点鸳鸯谱也要不得,就看哪个姑娘,有那份福气了。   周七答完她的话,便面不改色地出去,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已经卖掉了主子。他刚出门,正好一人匆匆而来,撞在了他怀里,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下。   “啊,哪个不长眼的,走路不看路啊!”恶人先告状的嗓门,属于沈梅花。   地上掉下的是一个鞋垫,沈梅花最近在学刺绣,因为她发觉最近云合城精英少年不少,很是挑好白菜的机会,女子德容言工,她自认为前三项都顶尖水准,就是女红略逊,可不能因这一点小小缺憾,失了挑好白菜的大好机会,所以最近从师于苏亚,恶补这门手艺。   鞋垫上绣的是梅花,不过要仔细看才能勉强看出是梅花,一眼瞥过去很可能会认为是一摊红黄色的屎。   沈梅花看见是周七,不说话了,她一向很有眼色,从不招惹比她武功高的人。   她弯身去捡鞋垫,周七忽然也弯下身,比她快一步将鞋垫抄起,也不还她,拿在手里瞧了瞧,忽然道:“这针脚好像我娘的。”   “噗。”屋里少女们齐喷。   沈梅花恼羞成怒抬头,劈手夺过鞋垫,往怀里一揣,“呸!老不修!姑娘我是黄花闺女!”   她脸色涨得通红,一双比寻常人宽的眉毛都似要飞起来,周七又认真瞧了瞧,点点头道:“你说话腔调有点像我姐。”   “滚你的。”沈梅花爆粗,“你个老头,你姐该多老了!”   “周家的女人,是最好的。”周七不生气,又看她一眼,跨出门槛,指指她怀里,道,“下次鞋垫可以送给我。”   “老娘送给猪擦屁股也不会送给你!”沈梅花骑着门槛大骂。   周七早已端端正正走了,理也不理。   屋子里姑娘们还在笑,沈梅花上蹿下跳地骂人,太史阑摸摸口袋,有点犯愁地想,是不是该准备包红包了?出多少合适?   ==   当晚容楚回来,一进门就骇然问她,“今天下午发生什么了?怎么周七忽然说要向沈梅花提亲?这两人什么时候看对眼了?”   太史阑也难得地吓一跳——周大护卫太神了,她以为他好歹要有个过渡的。   听说过古人一眼定亲或者看都不看就定亲的,但亲眼见着还是觉得,太草率了吧?一辈子的事呢。   她把下午的事说了说,容楚一听就笑了。   “周七是我护卫中,出身算最好的了。家里是东南农户,比较殷实的那种。他自幼丧父,母亲和姐姐拉扯他长大,他家女人,好像都有丧夫之命,母亲和姐姐都早早守寡,都不再嫁。女人守寡总是艰苦的,但周七自小还真没吃过什么苦,他娘和他姐,是村里一等一的泼辣女子。天禧七年东南水患之后大灾荒,家家饿死人,唯独他家三个人好好的,周七甚至没饿过肚子。他对他娘和他姐,感情极深,常说周家女子,是天下最好的。”容楚笑道,“听说周七和他侄儿差不多大,当年他娘奶水不足,是姐姐的奶水喂养了他,侄儿因此身体弱,早早夭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见过周七的姐姐,细想起来,沈梅花还真和她有些像,不是长相,是神韵,难怪周七看中。”   “那也不能草草就订婚。”太史阑道,“他是热爱母亲和姐姐,因此移情,可沈梅花是另外一个人。周七要娶她,也必须是因为喜欢她那个人。”   “然也。”容楚双手一合,“正如我要娶你,必然是因为你是你。”   太史阑就当没听见。   容楚笑吟吟坐在她床沿,“所以我没给他提亲,让他自己去找沈梅花了。”   “结果怎么着。”   “聘礼被扔出来了,沈梅花说他太黑。周七好像在问文四,怎么能变白一些。”   太史阑噗地一笑,忽觉周大护卫似乎也不全是移情作用。   她忽然嗅见一股香气,极其浓郁,似乎从容楚袖子里散发出来的,她顺手拉过他袖子嗅了嗅。   果然是不同气息,似乎是牡丹香气,很浓艳的那种,但是又不纯,还有些别的气息,算是香气吧,就是觉得怪异,不常见的香料。   容楚本人的芝兰青桂香气十分特别,所以一旦沾染别的气息就很明显。   “你干什么呢?”容楚笑,把袖子收回去。   太史阑抬头看他,男子背灯,俯下脸的角度看不清眉目,但轮廓精美难言,画中人一般的风姿。   这样的明珠美玉,必然要让这世间芳华,都为之顾盼含情吧?   他所经之处,是不是时常穿花拂叶,洒落一地风流香?   她也不说什么,懒懒躺下来,容楚给她盖好被子,又查看了火盆,出去了,她听见他走出门后就吩咐跟过来的赵十三,“等会我洗浴,这衣服拿去扔了。”   太史阑闭上眼,唇角一扯。   第二天容楚照例一大早出门,排位比试他必须到场,虽然不是仲裁,但最后定夺是他。   至于最后一场天授大比的胜负,则是由南齐和东堂的大员共同见证,据说东堂某位亲王以及某位将军会按期抵达。   容楚出门不久,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也从昌明寺的后门驶出,跟随他的路线,直奔了比试场。   比试场外两里就开始一路出现执勤守卫的士兵,寻常百姓都被远远驱逐,南齐和大燕不同,大型比试为保证安全,都不许百姓观看。正如大燕认为百姓需要以武道之风熏陶,民族才会更加强大一样,南齐却认为侠者以武犯禁,百姓过多通晓武艺,对政权不利。   这和两国统治者的立国经历有关,大燕以武夺天下,南齐皇室却险些毁在武者手中。   所以越到比试场四面越清静,盘查越严格,不过那辆马车一直畅通无阻,驶到了比试场的门口。   比试场也是取用了一座大庙的寺产,巨大的一块练武场地,围墙围得严密,门口有人盘查,马车并没有进入场内,而是停在一边。   在场外的一边,有几个棚子,虽是竹棚,但搭建得颇精致,棚子垂着竹帘,里面似乎有人影穿梭,时不时还冒出一阵香气,奇怪的是,这里搭建棚子明显是违规的,但来往守卫就好像没看见。   几个棚子搭建得也很有意思,一个挨着一个,却互不理睬,棚子也一个比一个搭建得匠心独运。有个棚子,整个用少见的紫竹搭成,日光下紫竹光泽幽明华贵,透着股挡不住的贵气。有个棚子,饰以无数黄金铃铛,垂在檐下窗前,风过叮当作响,听来悦耳。还有个棚子,没有好材料,没有那么多黄金,干脆在造型上下功夫。整座棚子竟然凌空搭建,四脚只以四根细细的青竹支撑,整座棚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令人胆战心惊,里头的人全部施展轻功,登萍渡水,高来高去,跟玩杂耍似的。   马车停在了棚子的对面,车门遥遥对着棚子,有守卫过去问,里头人递出一个东西,低声答了几句,守卫也便退开了。   马车来得较快,稍后容楚才到,他一下马,那棚子里便有人迎接出来,一人青衣小帽,家仆打扮,整洁而彬彬有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训练有素的仆人,也不多话,双手献上一个大盘子,盘子中以银盖子扣着两样东西,看形状一碗是羹还有一碟是点心,热气袅袅,显然刚刚出锅。小厮恭恭敬敬地道:“国公辛苦,时辰尚早,家主人命小的送上早点,请国公先用。”   容楚似乎低头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径自走了过去,倒是周七,顺手接了,那小厮露出喜色,脸上有完成任务的释然,退到一边。   他退下,立即又有个婢子走上来,高鼻深目,赫然有番人血统,说话却还流利,她送上的是一盘水果,深黄的梨,深紫的葡萄,还有皮色晶莹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果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在盘子中盈盈闪光,果香馥郁诱人。   这侍女微笑道:“荤食腻人,尚需佳果爽口清心,国公行路劳顿,请先尝个果儿。”   容楚的路被她堵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早已习惯,看了一看,还是没做反应走开,还是周七,老实不客气地接了。   那侍女抿嘴一笑,也不再纠缠,退到一边。   容楚走没两步,路又给堵住。   这回是两个童子,七八岁模样,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对双胞胎,从竹林的尖梢上唰一下掠下来,惊鸿一般落在容楚面前。   两个童儿一人提一个瓷壶,另一人捧一个小碟,碟子上圆溜溜一颗金色丹丸,两人脆生生地道:“美食佳果,都不过人间俗物。哪及这天下万象,天上神丹?家主人命我等奉上神池玉浆,服后有驻颜之效;奉上万象丹一枚,食用可增三年功力。请国公笑纳。”   一边的最先出来的仆佣微笑,不急不忙地道:“草莽风格。”   那侍女撇撇嘴,低骂,“神丹?怕不是铅丸,小心中毒!。”   那两个童儿怒目相视,另外两人却似乎不愿意和他们打架,骂完就回了自己棚子,反正任务完成就行。   容楚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不拒绝也不接受,两手都满了的周七努努嘴,后头一个护卫上来接了去。   看护卫们表情,也习惯得很,一副不要白不要的模样。   护卫们手里提满东西,跟着两手空空的容楚进场去了。三个棚子里的人,探出头来望望,终于不必维持先前的风度,开始开骂。   先是那有番人血统的侍女,双手叉腰,脸冲着第三座棚子,尖声道:“哪里跑出来的江湖草莽,下里巴人,也敢到国公面前献殷勤,不怕自己的泥土腥气儿,熏了贵人!”   一个童儿探出脸来,道:“杂种,今天认出你二大爷了么?”   那姑娘气得粉脸通红,“两个挺尸装鬼的死小鬼,我管你哪个是哪个,一般的恶心!”   “错了。”一个童儿忽然从房顶上蹿下来,“刚那是你大大爷,现在是你二大爷。”   “阿娜依姑娘何必和这等山野小子争嘴呢,”那仆佣远远站在一旁,微笑道,“便是争赢了,也落了你的身份。”   一团烂泥呼地飞过来,直袭他的嘴,童子们对他,似乎比对那叫阿娜依的少女憎恶多了。   那仆佣早已头一缩躲回棚子,躲在门后冷笑道:“你万象宗在江湖上算是名门,但在咱南齐显贵面前,算什么?你家大小姐不自量力,也不怕你们跟着丢丑。”   “你家小姐很有脸了?”那童子立即反唇相讥,“说什么丽京名门,世家大族,皇太贵妃侄女,将军之后,好大身份,不也跑到这穷乡僻壤云合城,死气白脸找男人?”   “说得什么话!”那仆佣变了脸色,冷冷道,“我家家主和国公府本就是世交,小姐和国公自幼便见过,如今她作为丽京光武营副首领带队前来云合城,遇见国公,自然要叙一叙旧。如此光风霁月之事,你们这等下里巴人还要污言秽语,不过是瞧着小姐和国公世家通好,心生嫉妒罢了。”   “好一个叙旧。”童子高声笑道,“叙旧叙一次也罢了,这搭了棚子天天等在门口,散场了还要上去兜搭两句怎么说?这旧,叙得真长!”   “那是你配管的事?棚子是我家先搭的,你家也跟着学算怎么回事?整日模仿照搬,能做点自己的事情么?”   “先和你学的又不是我们。”童子斜眼瞟那冷笑观战的侍女,“密疆行省总督的女儿,大密宗王的外孙女,吐鲁一族的公主,不就先学了丽京女人追男人的风格了吗?”   那侍女原本干看热闹,不防战火忽然就烧到了自家身上,眉毛一挑,怒声道:“谁稀罕跟你学来着?一群穷酸!”   眼看就要吵起来,忽然第二座棚子里一人冷声道:“阿娜依!”   那侍女立即噤声,转身面对棚子躬身,棚子里出来一大群同样装扮的侍女,拥着一个女子出来,那女子穿着五彩半长皮袍,紫色镶金靴子,发型不同于南齐内地,可以凭借辫子或发髻辨认是否已婚,而是扎了一高两低三个发辫,辫子上都坠满了各种黄金饰品,远望去金光灿烂,看得人眼晕。   这个满身异族风情的少女,倒不像寻常人印象中那么活泼野性,比丽京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挪动着碎步子,规规矩矩走路,一言不发地带着人进场去了。   随即第一座棚子里有人笑一声,道:“你们天天这么吵,不觉得无趣?”笑声未毕,棚子里射出一条雪白的人影,棚子侧则驰出一匹雪白的马,那人影正落在马上,手中黑色长鞭啪地一甩,已经射进了场内。   这位正宗的丽京贵族大小姐,倒比异族公主更野性自然,只是这里到场内不过两步距离,她也要骑马进入,实在也骚包得很。   两座棚子的主人都进场了,第三座棚子却没有动静,只看见头顶树木叶子一阵簌簌响动,隐约有一条黑色纤细影子飞过,惊鸿闪电一般,根本看不清相貌。   随即三个棚子的仆人都离开了棚子,看样子第三座棚子的主人也已经离开,今早的例行一吵告一段落。   角落里一直无声无息的马车过了一会儿,也辘辘驶开。不过到了晚间,这马车又出现了,照旧停在那角落,眼见着人群散场,容楚和一群大员最后出来,忽然一匹马飞驰而过,马上人一声娇笑,扔了一个东西到容楚怀里,道:“今儿我赢的彩头,多谢国公主持公道!”   那白衣人影并不停留飞快策马而去,一众大员都露出神秘微笑,道:“国公怜香惜玉,美人也知恩图报,着实是佳话。”   容楚随手将落在怀里的东西拈起,却是个绣着“胜”字的彩球,垂着红色流苏,是排位比试里胜者的标记。   容楚瞧着,无所谓地一抛,后头周七接着。   眼看容楚上马,角落里马车又无声无息地驶开。   晚上容楚回来的时候,太史阑坐在床上喝药,她这两天静养,躺倒等吃等睡,果然好得快了许多,看见容楚她神情如常,只道:“冷不?灶上有新熬的香菌鸡丝粥,让她们跟你盛一碗吃去。”   容楚笑应了,果然让人送上粥来,坐在她身边慢慢喝。太史阑问他,“今日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容楚笑笑,“不过前三甲快要决定了。”   “这么快。”   “有些人实力超卓,不需比试也是众人心中认定的前三甲。”   “比如?”   “丽京光武营是不用说的,丽京总营拿不到前三,岂不是打朝廷的脸?”   “还有?”   “历来天授大比的决胜地所在,都是当年光武营排位高的省份所在地,今年极东行省的地方光武营排位高,所以选在云合城。极东行省山阳第三光武营,自然也要有一席之地的。至于剩下一个位置,就要看后头争夺了。”   “这些有望独占鳌头的光武营里,有些什么杰出人才吗?”   “咦?”容楚忽然转头,认真地瞧太史阑,“你不是一向不爱管闲事?今天怎么对这些琐碎特别感兴趣?”   “这是琐碎?”太史阑瞪他一眼,“这明明是敌手资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听过?”   “没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好句子。”容楚捏捏她的脸,“还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说,打什么小九九呢?”   “哦。”太史阑漫不经心地答,“在想如何将你切了,炒韭菜。”   “这个部位不错,”容楚指指自己胸膛,“肌理饱满,肥瘦适中。怎样?要不要亲手试试?”   太史阑舒服地躺下来,“可以,记得先开水去毛。”   她闭上眼睛,做睡觉状,容楚拍她的脸,“先别睡。吃完就睡容易存食,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一股奇异的果香传来,似酸似甜,气味充满诱惑力,太史阑觉得腮帮里似乎立即分泌出了口水。   她睁开眼,就看见皮色发紫,晶莹剔透叫不出名字的果子。   “这是什么?”   “密疆特产的一种浆果。当地高热天气,果子最是饱满多汁甜如蜜,这是其中最甜美的一种,快马运过来的。”   “云合城待客真是热情,从密疆到极东何止数千里,这么快马运送,给学生和考官们配发水果,这得花多少?高风亮节!高风亮节!”太史阑反反复复看那眼熟的果子,赞叹。   “你今天说话阴阳怪气的。”容楚似笑非笑瞧着她,用果子来冰她的脸,“你明知道这果子不可能是云合城配发。”   “哦,你令人从密疆买来的?很贵吧?多少银子一个?”   “问价格不觉得俗么?”容楚给果子剥皮,淡紫色的果皮垂挂在雪白修长的手指上,颜色分明美如画面,太史阑瞧着,心想这副美景不知道多少人瞧过?很多人想瞧吧?这手指也很多人想摸吧?摸过几个啊?   她这么一想,忽然就有些不满,嘴闭得蚌壳似的,不张嘴。   容楚拿果子在她唇上乱蹭,蹭得她唇上粘乎乎的都是蜜汁,结果太史阑还不为所动,容楚闻着那诱惑力极强的香味,倒觉得心动了。   此刻她的唇应该别具滋味,另一种的甜香……   他身子俯下来……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接过那果子,塞进嘴一通乱嚼,一边大力嚼一边斜眼看容楚,眼神狞恶,写满“有种你把舌头塞进来试试看我的牙齿嚼舌头是不是比嚼果子更碎”的威胁。   容楚忽然又觉得舌头痛了。   某人的凶恶病又犯,容楚一边怀念前几天她病得奄奄一息时的温柔,一边只好啃着果子退了出去。   他经过周七等人住的房间时,听见周七大声道:“把今天我带回来的水晶包和三丝燕窝羹,以及梨子葡萄,给梅花小姐送去!”   容楚无声地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   之后两天,那辆沉默的马车还是准时出现在比试场门口,三座棚子里的献殷勤和争吵还是每日一次,如同一场好戏,到时开幕,无需观众。   马车在那出现了两天,似乎便没了兴趣,不再出现。   到了第七天,一大早容楚照常出门,护卫们跟着,周七问:“主子,今天还要那样么?你没见那位这都几天不怎么理你了?”   容楚看看天,笑了一下,道:“今天也差不多了。”   主仆二人没头没脑的对话声远去,随即,一辆马车出来了。   这回不是从后门出,是从正门出,马车也不是原先毫无特色一抓一大把的普通马车,是一辆有着二五营标志,同时插着地方大员旗帜的专用马车。   马车里躺着太史阑,盖着云丝被,吃着密疆水果,把万象宗万金难求的神丹,当蚕豆一般往嘴里抛着。   二五营的老相好们都跟着,花寻欢等人押车已到,也兴致勃勃跟着,因为太史阑说,今天有好戏看。   当然太史阑不是为了看戏出门,她今天收到极东总督府邀请,说前三甲已经决出,下面就是二五营挑战前三甲,今天要去抽签,大家熟悉下对手。   太史阑身子好了大半,当即欣然同意。她坐车,其余人骑马,太史阑在车里,听见外头叽叽喳喳。   “总算轮到我们了,最近可闷死了。”史小翠喜笑颜开。   “前三甲是哪几个队,都打听出来没有?”沈梅花问。她最近容光焕发,皮肤甚好,引得二五营女学生争着问她养颜秘笈,她却每次都扭扭捏捏不肯说。   “丽京总营自然是第一,听说丽京总营请了个外援,是个女子,出身豪贵,却因为自幼被丽京李神算算出命硬,早早送出京学艺,去年底刚刚回京,被丽京总营如获至宝地请了来。丽京总营这几年出不了什么人才,找外援的本领倒不错,这女子听说挺了得。”   “第二是极东行省山阳第三分营吧?去年的地方光武营总评比第一。他们那个队长据说也是极东贵介子弟,为人倒是听说不错,很谦和。”   “第三是密疆行省啦,边远省份,汉人少,吐鲁是第一大族,几乎已经是半自治了,今年不知怎的居然跑来参加。那个行省总共就一个光武营,没有竞争对手,全省最好的资源都集中在那里,那个省又是个出产黄金宝石的富裕省份,有钱哪有办不来的事?有人说,他们为了进前三,砸下重金收买了裁判令原先的第三到了第四,又聘请了高手外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其实我一直觉得蹊跷啊,这个密疆行省的光武营学生,第一天我见着,懒洋洋的,对比试不是十分有兴趣的模样。那些人十分孤僻自傲,不和这边的学生招呼,听说也是自己寻屋子另外住,还带来了自己的厨师、园丁、弹唱手。学生们来了也是东瞧西瞧看热闹,也拒绝参加每日的轮值守卫城池,怎么看都像是来凑热闹开眼界的,不像来争夺名次的——反正他们整个行省就一个光武营,怎么都不会被撤。”   “那怎么后来忽然积极了?”   “鬼才知道,也不过一两天吧,我瞧着他们就积极了。许是瞧我等英姿风采,万分仰慕,有心要向我等看齐?”   “呸。”   “别尽讨论那个怪里怪气的密疆行省,这次比试怪事儿多呢,那个呼声最高的万象营,竟然没进前三,真是奇哉怪也。”   “万象营?没这个营啊……哦我知道了,你是说黑吉行省凤岗第十营。”   “对,凤岗十,传说里背后靠山是武林万象宗那个。”   太史阑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想起那所谓的武林大比,似乎也是正在这时候,万象宗作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不正应该紧锣密鼓地准备武林盛会,怎么还会有空插手光武营的大比?   “万象宗的人暴露了身份,像他们这种武林豪门,朝廷也很忌讳的吧,所以实力再强,还是没机会。”   “那就是说明这种看似公平的比试还是有暗箱操作的可能咯?这可怎么办?咱们要是也遭遇不公怎么办?”   “你真是太幼稚了!这天下只要任何合理存在的事情,都可以出现不公。不过你担心什么?该是人家担心比试会偏袒我们吧?毕竟我们的老大……嗯……国公嘛。”   外头一阵快意的笑。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听着,心想孩子们想得也简单,这些事背后涉及的势力和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容楚做不了一言堂的。   “麻麻。密疆行省的果子好好吃,我们打赢他们,叫她们每年进贡!”景泰蓝口水滴答,眼神充满向往。   “那还不如你下令修改密疆行省现有政体,然后让他们纳贡,如果他们不纳,你就打他们。”太史阑单手撑腮,答得轻描淡写。   景泰蓝呵呵笑,“好!不听话,打他们!”   苏亚默默低下头——可怜的密疆行省。一个大小姐追男人的举动,最后要失去整个行省的自治权,就为了几只果子……   “麻麻。”景泰蓝爬到太史阑膝盖上,搂着她脖子,“最近我和戒明出去玩,总是有人和我打听你哦。”   景泰蓝好了伤疤忘了痛,最近又和戒明混在一起,不过戒明这回坚决不肯和他一起呆到晚上,太阳下山之前必定两人分手。   太史阑很乐意景泰蓝有个童年玩伴,之前小映因为要照顾一家残疾无法跟随,如今有这个戒明也不错,两人有时跑得远了些,太史阑也不怎么管,景泰蓝终究是要离开她的,不能让他太过依恋她身边,有些事,习惯了就好了。   “打听我?”   “嗯,问你住在哪里,是不是在庙里。问你一般会不会出庙,或者什么时候能到庙里拜访你。”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认识你啊,是住在这庙里吗?没听说啊。”景泰蓝咪咪笑。   太史阑捏捏他鼻子,“打听我的都是什么人?”   “不一样的人。”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有些人很客气,有些人很粗鲁,还有个,浑身衣服上都镶着金丝,难看死了,偏他还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真好笑。”   太史阑听着,点点头。马车里微淡的光线照亮她唇角,弧度微微有些讥讽。   ------题外话------   今天少点,有点小忙。   明天大戏。围观女霸王各种虐情敌哈哈哈,攒到的快交门票啊,土肥圆蹲这等着呢。 ☆、第四十八章 秒杀一号情敌   到了总督府,极东总督亲自来迎,将她带入大厅,太史阑原先以为自己会在正厅见着前三甲的队长的,正厅却只有几位当地官员等着做见证,太史阑有点好笑地想,总督大人让王不见王,不会是怕提前打起来吧?   抽签的结果,是明日先挑战排第二的山阳营,其次是丽京营,最后是密疆营。   总督和她说了规则,二五营因为是挑战,算是越级,为了保证对他人的公平,二五营不仅要全部挑战,而且最起码要打败其中之二。因为最后选出两支队伍和东堂的两支队伍对战,这关系到国家名誉甚至是疆土安全,必须要保证最后胜出的队伍有绝对实力。   太史阑都答应下来,她并没有把胜负看得很重,但是二五营但凡多一分锻炼机会都是好的。   容楚建立地方光武营,一向力求公平。各地光武营的总规则、师资力量、所开科目所学课程,其实都是一样的。西凌行省人的体质,也未见得就比别人差,二五营之所以不长进,一方面当地豪门把持过度,影响了学生的学习机会;另一方面也和总院一直以来不求上进只图钻营的作风有关。   太史阑修改选课制度,是光武营的一大进步,可惜时日尚短,如果再等一年,二五营的进步应该更明显,但最近这一路搏杀,也迅速对队伍做了淘洗,下面,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抽完签,太史阑才没有兴趣陪一群老头子慢慢喝茶,当即要告辞。总督大人似乎也很乐意她快点滚,很乐意地送出门外,太史阑正要上马车,忽听总督府不远处欢声雷动,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儿,随即马蹄急响,一群人泼风般驰来,当先一人白衣白马,衣袂飘飘,风神逼人,转眼就到了总督府门前。   那人从马上探脸下来,对站在门口的总督大人笑道:“世叔!在门口送人啊?”   她语气自然随意又亲切,看来和总督大人熟得很。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早点包子君?   总督呵呵笑着对她摆摆手,那女子居然不打算下马,就这么准备冲进去,总督大人无可奈何地瞧着。   那女子却在撒蹄经过太史阑马车时,忽然一停,眼睛一亮,“咦?二五营?”一转头瞧住太史阑,“你是太史阑?”   话音未落,她忽然一伸手,抄住了太史阑的腰,一把将她拎到马上,笑道:“好家伙,找你多少次了,也没机会见着,比皇宫里公主还精贵。好容易给我逮住了,还想走?”一边扶住她的肩道,“坐好。”一边对目瞪口呆的总督大人道:“世叔,这就是你不对了,好容易见到太史大人,你怎么能不请一顿饭就让人家走了?今晚不正好总督府宴请前三甲庆功吗?请太史大人一起参加啊。”   她滔滔不绝说完,也不管别人什么表情,也不管总督大人答应与否,鞭子一抽马屁股,哧溜一声便冲进了大开的府门。   留下总督大人张嘴吃风,追之不及。   留下二五营学生瞠目结舌——怎么一眨眼,话还没听完,咱们的太史大人就被卷走了?   “不得了,当街掳人了!”花寻欢最先反应过来,发一声喊,跺脚追了上去。   二五营学生一窝蜂地跟着冲了进去,那架势,就好像强盗打家劫舍,总督大人府邸堂皇大门口,瞬间被踩得一片烂泥……   太史阑也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身子一轻,然后到了马上。   马是绝对好马,身躯高伟,她这个子坐上去,险些还要被挡视线,看品种,不比容楚的那匹火云差。   太史阑从没想过这辈子居然还有被女人拎上马的一天,她眨眨眼——她还以为丽京贵族少女,都是宗政惠或者乔雨润那样的绿茶呢。   不过这位听说寄养塞外,养成放纵性子也不奇怪,只是她也是从师于世外高人,怎么一点淡定气质都没。   身后少女气息很清新,没那么浓郁的香气,最起码太史阑没在某人身上闻到。   身后少女挺瘦的,太史阑默默揣摩了一下,嗯,A杯。如果她没裹胸的话。   不过她穿的是女裙,没必要裹胸是吧?   太史阑抄起手,忽觉荒诞。就这么坐在“情敌”的马前,后心要害全在她面前,对方只要抽出腰间佩刀轻轻一刺,她太史阑就报销了。   不过她也没担心,最起码现在,她没感觉到危机。   心怀恶意的人,是不能接近她的。   恶意没有,杀机没有,敌意……其实还是有的,虽然隐藏得有点深。   “喂,你不怕?”那女子的笑声响在她耳侧,“我这化雪宝贝儿,脾气有点烈,不太喜欢陌生人坐在它身上,万一他把你颠下来,我可救不了你。”   “没关系。”太史阑淡淡地道,“我身上有很多把刀。”   “嗯?什么意思?”   “简单。就是我就算死,也随时可以拖马或者拖人垫背的意思。”   坐下的马跑得好像忽然温柔了些……   身后静了静,随即那女子嘀咕,“以为他喜欢温柔的,原来这个比我还凶悍,我还是有……”   似乎觉得说漏嘴,她闭嘴,太史阑自动脑补填空——“机会的”。   风猛烈地灌过来,太史阑咳嗽一声。   身后的女子听见了,道:“这么破的身体!真不知道女英雄是怎么做的!”伸臂一勒,骏马长嘶,扬蹄而起,她的手臂端直,纹丝不动。   太史阑确定如果真刀真枪打架,自己绝对挨不过她三招。   她倒也不气馁,只想着容楚上次说自己可以练习内功了,但最好找个适合她体质,练来能够事半功倍的内气法门,好弥补她失去的时间,再加上她最近又一直病着,也就耽搁了下来。   看样子还是要抓紧时间练武,不然以后真到了丽京,“情敌”成箩成筐,动不动就抓她上马,动不动就请她吃风,她还活不活?   不过太史阑其实也是多虑了,丽京情敌未必如现在多,丽京千金小姐们虽然垂涎容楚美色,但也畏惧那“娶谁死谁”的阴影。现在容楚身边出现追逐者,只是因为这些女子都没有久呆丽京,并不清楚那个著名传说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旦有谁,比如太史阑,打破那个“聘谁死谁”的咒语,也许千金小姐们心思立即就活了,立即又前赴后继了也未可知。   那女子停了马,此地正有一处假山亭台,景致还不错,她将马交给身后追赶而来的小厮,此刻二五营的人也疯了般追到了,一眼看见太史阑无事,都松了口气。   太史阑紧了紧大氅,对他们摆摆手示意无事,心想幸亏她们还不知道这女子身份和对容楚的肖想,不然此刻不得急疯?   “我和这位有话要说。”她道,“你们去四周转转玩玩,今晚总督大人应该有饭请我们吃。”   二五营学生们欢呼一声,除了苏亚几人留下来,其余人都窜入花园,欣赏总督府装潢去了,气喘吁吁赶来的总督大人瞧着这反客为主,比主人还主人的两个女人,一阵苦笑。末了也只有当作没看见,随便打个哈哈,请两人好好观赏园子,便走了开去,干脆不管了。   那女子一直负手站在原地,很有兴趣地瞧着太史阑,等人差不多都避开了,才道:“看不出来,说话挺有用的。”   太史阑在亭子旁石墩上坐下,伸手指指另一个石墩,“坐。”   那女子扬着眉,开始觉得似乎落了下风——太史阑一句话便占据了主动,此刻她坐,是听太史阑的话,不坐,则太史阑坐着她站着,怎么都失了气势。   “这算扳回一局么?”半晌她笑起来,快步过来坐下,马鞭子敲着身下石凳,下巴搁在石桌上,瞧着太史阑。   太史阑端端正正坐着,也在瞧她。   瞧着忍不住有点想乐。   真是想不出,这个看起来恣意放纵,潇洒不羁的女子,长相竟然这么的……古典委婉。   标准鹅蛋脸,肌肤脂腻,标准的琼鼻樱唇,下巴微尖,唇角有一颗红色的痣,古典委婉里便多了一点俏皮,太史阑却想着这似乎是传说里的馋痣。   嗯,从她每天送的早点都是不重样的荤食可以看出来,这货绝对是个无肉不欢的吃货。   “哦……”这女子拖着长长的音,“太……史……阑……啊……”   她把个名字喊得一唱三叹唱歌似的,难得太史阑还毫无表情,低头,喝小厮送上来的茶,“嗯。”   女子向后一仰,靠着柱子,手指夺夺地敲在桌面。“无趣。”   再瞧一瞧太史阑,摇头,“不美。”   再看看太史阑的脸色,又摇头,“身体似乎也差。”   太史阑喝茶,就好像没听见这一连串的贬低。   她一向不和不在乎的人辩驳的。   那女子手指一停,身子向前猛地一凑,凑到她脸前,道:“不过还是有一个优点。”她一指太史阑鼻子,“沉稳,大将之风。”   “传言可能言过其实,不过还是有几分可信。”末了。她下结论。点点头加重肯定,觉得这样就对了。   太史阑趁她自说自话的时辰,把桌上糕点吃了大半。   “不过我想,接下来的消息,会不会还能让你保持沉稳?”那女子忽然笑了笑,有点狡黠地看住了她,“皇太后最近下了一道不外传的懿旨,意思是晋国公家族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朝廷已经赏无可赏。想着晋国公早过弱冠之年,至今没有聘娶正妻,甚至连收房的人都没有,实在不该。重臣的宗族承续,也关系着国家大业,皇室应该多多操心,早日为晋国公觅得如意妻室。太后的意思,宫中没有适龄公主,但可以在皇室宗亲及在京大员女儿中挑选。”   “哦。”太史阑喝茶。   “而我。”女子一指鼻子,“内五卫长林卫将军之女,静安皇贵太妃侄女,慕丹佩。恰是人选之一。”   “哦。”太史阑喝茶。   “你肯定很奇怪,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很讨厌这种指婚之类的事儿,怎么会服从?”慕丹佩双手扳着石凳,整个身子向后仰着晃啊晃。一点也不在意太史阑的冷淡,“我确实讨厌这事,在塞外就去信表示绝不服从,甚至为此回京劝说我爹娘,我爹娘正为难着,正好丽京光武营需要外援,我听说容楚会来,便答应了丽京光武营的邀请,来见识见识天授大比,顺便见识见识咱们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的风采。”   “哦。”太史阑喝茶。   “风采嘛……”慕丹佩想了一下,点点头,“确实不错,算是这些年我见过的男子中第一。不过我可不是阿都古丽和万微,尽冲着脸和地位去了,我感兴趣,还是因为他和你的事情。”   “哦?”太史阑终于尾音上挑了一点,这个潇洒的大家千金,竟然不是被容楚容貌风华所动,而是因为她?   “我师父是个情种,年轻人情伤出家,终生只念昔日恋人。我跟在师父身边多年,觉得天下男子,美丑如何,家世如何,都不重要,但必得专情,才值得女人倾心相守,陪伴一生。”   太史阑点点头,觉得自打穿越到南齐,遇见这么多南齐女人,还是慕丹佩这话最得她心。   苏亚沈梅花她们和她虽然交好,但是由于出身和阶层所限,思想终究和她隔了一层,倒是这虽出身大家,却自幼散养,跟随师父云游天下,无拘无束的大小姐,还有点意思。   “我听说第一天在长街上,容楚出面,公开宣布你是她女人。”慕丹佩表情有点不好看,“还说了句很男人气的话。”   太史阑笑了笑。   慕丹佩眼睛一亮,发现新大陆一般,上下将她看了看,才点头,“难怪,你笑起来不错。”   太史阑觉得,虽然慕丹佩潇洒随意,但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的言行举止,虽然恣意,但做起来不失优雅好看,她的所有情绪,也控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惊讶,赞扬,欢喜或不欢喜,都控制在一定幅度内,这不是故意,这是教养形成,是贵族所拥有的特质。   所以她们即使不骄矜不绿茶,也是带点居高临下的。   不过太史阑还是不当回事,点头,道:“他那话,我喜欢。”   慕丹佩也在打量她,眼前女子病容犹在,除了刚才那一笑,别的时候看起来真的不惊艳。但是言行举止,风神气质,真的难以描绘,充满精致和野性,狂放和内敛齐备的矛盾。冷峻、简练、少言少表情,真的是个不可爱的人,可也真的,让人好奇而感觉到压力。   是这份特别以及她天生给人的压力,引动男人的挑战心吗?   慕丹佩玩味地吹着茶叶沫,心里微微涌起不服气的情绪。   太史阑感觉她居高临下,她还感觉太史阑睥睨万方。   来自女人的压力……少见。   并且太史阑最后那句“我喜欢。”简单却击中人心,让人感觉到属于她的真挚和诚恳,连她听了都觉心动,从未想到简短的言语,有时候更有一分精炼的魅力。   她想,如果容楚此刻听见此句,必也是欢喜的。   这就是太史阑的魅力?   她在这出神,太史阑却不耐烦被围观,放下茶杯,道:“你说完了?”   “啊?”   “我走了。”太史阑起身,“准备吃晚饭。”   “哎你……”慕丹佩傻眼——没见过这么无动于衷的人。   “喂,你就不想听听我的想法,我好歹是你情敌呀!”   太史阑回身,竖起三根手指。   慕丹佩不由自主凝神。   “第一,你不是我情敌,容楚对你有情,你才能算情敌,但现在,没有。所以你边去。”   “第二,你想说的不外乎是——你觉得这样的男人,算得上真男人,是你想要的男子。既然你可能被指婚,所以希望他喜欢你。而你看中了他,也要为此努力,你相信总有一日,他那句话会说给你听。”   慕丹佩张大嘴瞧着她,太史阑发现她牙齿有点蛀,果然是个吃货。   “第三。”太史阑居高临下,用同情的眼神瞧着她。   “梦想是可以有的,做梦是不必的。你是皇贵太妃的侄女,而容楚和太后平辈。你以为,他会**娶侄女吗?”   ……   杀伤力彪悍的太史大人,一句秒杀新情敌,拍拍衣角,扬长而去。   抱着景泰蓝正过来偷听的赵十三一头撞在墙上。   景泰蓝挣扎拍掌,“麻麻给力!”   慕丹佩一阵抽搐……   ==   太史阑秒杀慕丹佩之后,也无心逛总督家的院子,随便抓了个仆人,问哪里有暖阁可以烤火,仆人以为她是晚宴提前来的客人,连忙把她殷勤地带到园子里一处轩敞的独厅,道:“晚上宴客就在这里,里头有供客人休息的小间,姑娘若是累了,尽管随便找一间休息。这里头地下都设了暖道,十分暖和,姑娘放心。”   太史阑点头谢了,一进去果然觉得暖和,这么大一间厅堂都设地下暖道,可见总督府奢靡。再看看四周设计,极东地区不似内陆,追求精致华美风格,器物线条疏朗,建筑风格简单,外面就是一个大厅,都是双人粗的柱子,也没什么雕饰,垂着深色帐幔,地上铺着同色地毯,点着执斧战士铜灯,武风浓郁。厅堂分成上下两层,一席一席都已经摆好,上头七席,大概是给主人及尊贵的客人,还有三个队的领队坐,下头席位两人一坐,应该是给前三甲队伍的其余学生坐。   两边帐幔后,隐着一间一间的小屋子,里面陈放着小几软榻,连同果子清茶都已经齐备,供有酒的客人休息。听说极东人好酒,从早上睁开眼睛就在喝酒,早饭先灌三两老烈烧,夜宵再来二两青天白。所有很多大户人家都有这种醒酒房设计,喝醉里往里一躺,多少人也躺得下,主人自去睡觉。   太史阑对那些小屋子很满意,想着带来的二五营学生此刻也没地方去,何必在外头吹风,便命跟来的赵十三去把人都喊来,一人一间包厢,睡满它!   花寻欢等人很快过来,她们正逛腻了园子,想着找地方练功,看见这些精致的小房间都很欢喜,迅速分配一下,各自休息。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睡一间,小子在床头玩玩具,太史阑眯着眼,练习她的“慑魄”。   这门奇门功夫,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眼睛是个重要的器官,能练得犀利点也是好的,技多不压身嘛。   所以她断断续续将这门功夫也练了有阵子了,效果如何却不知道,因为没有镜子。   她不爱照镜子,又嫌古代黄铜镜照得朦胧如鬼,练了功夫也无法验证,只好对她大头儿子施展,“景泰蓝,看着我的眼睛。”   景泰蓝抬起头,瞥麻麻一眼,撇撇嘴,“麻麻这样不好看。”   “不好看么?”太史阑有点失望地收功,看来这门功夫果然不是她能练的。   她还想着,这门功夫大成,就可以欺负容楚,眼睛一瞧,叫他躺倒就躺倒。   景泰蓝大力点头,“不好看。”   确实不好看嘛,刚才一瞧,麻麻的眼睛,又大,又黑,整张脸忽然都看不见了,只看见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似要让人掉进去。   景泰蓝按住小心口,小心脏到现在还噗通噗通呢。   那眼睛真的好奇怪。他想。   三岁娃娃不懂这是魅惑,太史阑自己自然也不明白,练不成她也无所谓,不管怎样,最近视力确实相当不错。   她闭上眼,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嘈杂人声。   似乎有一大群人进了外厅,然后一个有点熟悉的女声道:“离开席还有阵子么?我家小姐逛累了园子,再说你这园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们还是找个地方,让我家小姐好好休息一下。”   “是,是。这里便有小阁可以休息,请小姐稍等。”一人应道,随即便开始一间一间推门。   “有人!”正和史小翠下棋的杨成,不耐烦抬头大吼。   “啊……对不住对不住。”仆役关门,下一间。   “有人!”沈梅花正把袖子里的花插满头,对着水盆自我欣赏,回头怒吼。   “啊!对不住!对不住!”仆役被花妖精吓了一跳,砰一声关上门。推开下一间。   “有人!”在床上倒立练功的花寻欢,从裤裆里探出脑袋来大吼。   “啊!”被倒立的铜铃大眼惊得原地一蹦的仆役,闪电逃开,慌不择路推开一扇门。   “有人!”正在满脸柔情拥抱的萧大强熊小佳齐齐暴吼。   “救命啊——”仆役奔出去了……   一连推开几间房,都遭受了惊吓,仆役行到最里面最后一间,对门上望望,干脆不敲门了。   门上墨汁淋漓写着:“请勿打扰!”   “小姐……”仆役只好回头,为难地向外头等候的贵客请示,“实在对不住,这些屋子,都有人了……”   “怎么会这样!”客人很不满。那先说话的侍女道:“那么,打个商量,请对方让一间?”   她虽说的是打个商量,但语气却并无商量之意。   仆役很为难,来者都是客,都要好好接待,谁知道驱赶出去的人会是什么身份?这种事主家是不能做的。   “算了。”忽然一个声音道,“别人睡过的地方,我也不愿用。”   这人说话声音圆润,是个女子,只是腔调有些僵硬,似乎汉话不熟练,因此她也只是短短一句,便不再开口。   虽只短短一句,但傲气自生,那先前说话的侍女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道:“那便在这外厅坐一坐吧,反正也快开席了。”   总督府仆人如释重负,急忙给她们安排凳子,命人送茶水点心,这些人也不客气,随意占据了席位坐下开座谈会,总督府仆人瞧着,都愁着眉毛——安排好的席位就这么给坐乱了,等下还要重新收拾。   “你们出去吧。”这些客人也很有反客为主的风范,嫌总督府仆人在场说话不方便,不客气地将人给驱逐了。   总督府仆人只好苦着脸出去,把大厅留给客人们。   客人们座谈会开始了。   七嘴八舌,有男有女,不过说话的基本都是女性,尤其以最先说话,声音有点熟的女子话最多。   “小姐,”那侍女道,“今日你的妆真好看。”   那小姐没说话。另一个女子笑道:“咱们小姐什么妆都好看,不过奴婢们还是觉得,咱们密疆的衣服和头饰,才是最华贵最美,最衬小姐气质的。”   “今晚那个慕丹佩也来吧?”一个女子掩饰不住声音的轻蔑,“还丽京大家千金呢,满身的粗鲁味儿,比咱们高原上的汉子,草味儿还浓!”   “那不就是在草窝子里打滚久了嘛。”女子们哈哈笑,道,“哎,咱们还仰慕南方佳丽如何精致优雅呢,原来也不过这回事!”   “一个人的气质,衬不上她的身份,再高贵的出身,也显得寒碜。”一个女子道,“有眼光的男人,瞧不上的。”   她意有所指,众人静了静,随即纷纷附和。   “不过听说还有个女人……”有人慢慢道。   “那又如何?”最先说话的侍女立即道,“听说出身很低。这个没什么,我们小姐不是容不下人的。”   “别这么说。”那说话重比千钧的小姐终于开口,不过语气也没羞涩之意,缓缓道,“还不知道别人的心思呢……”   “奴婢们听说,朝中贵族子弟的婚姻大事,不是自己做主,自有皇室安排,皇室不安排,也有父母之命。可容不得那些子弟,自己有什么心思。”一个女子道,“越是贵族,越要门当户对,小姐,以你的身份,以咱们密疆行省的特殊地位,朝廷一直是笼络着咱们的,等你回去,咱们和夫人露一点意思,让老爷请托朝中交好的大臣说一说。不就成了吗。”   “是啊,放眼这整个南齐,还有谁能和小姐比呢?身份,财富,美貌和智慧。不是什么出身贫贱的女人,可以平齐的。”   几个人先还小声谈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在一边休息的几个男子,远远笑道:“小姐不必忧心,这是小事,咱们草原汉子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忠心小姐,谁要惹您不开心,或者挡了您的路,没说的,操刀子上,杀它个痛快便是。”   “说得这么血淋淋干嘛!”一个女子带笑嗔怪,回头却对那小姐道,“不过呢话说回来,小姐您也太心善,咱们这次是带了卫队出来的,密疆行省最彪悍善战的弯刀卫。所以您性子也不能太软了,某些人如果太不知进退,小小警告下也是应该的。”   那小姐沉默不语,半晌不胜忧烦地叹口气,道:“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的,就说那个女人吧,到现在也没见着……”   “听说病得快死啦!”一个女子尖声笑道,“见不得人呢。”   “死了也好。”另一人阴恻恻地道,“咱们草原王帐,向来没有一夫一妻说法,虽说能容这些女人,但是听说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性子,将来爬上头欺负小姐怎么办?要我说……死了最干净。”   几个女人开始七嘴八舌讨论“某个女人”死了之后,该如何对付慕丹佩,又说慕丹佩身份太高,如果不肯退让,怕将来正室还有得争,所以务必时刻要想办法压她一头,又说要好好给皇太后送黄金,请她帮忙赐婚,先下手为强云云,几个男子在一边拿了席上备好的酒就喝,悻悻讨论小姐为什么不喜欢草原强壮黑红的男儿,偏要爱那些比女人还白比女人还美的南方小白脸……   厅堂里一小簇一小簇讨论得热闹,四面小间里,下棋的不下棋了,戴花的不戴花了,练功的不练功了,都扒着门缝,在那听呢。   “喂。”史小翠问杨成,“这话说得,好像有点不对啊。”   “笨女人,”杨成打她一记,“这明明说的是太史和国公嘛!”   史小翠摸摸头,白他一眼,“那个草原女人看中了国公?”   “烂眼光!”杨成不屑,“不过她还是想得太美!”   “对!”史小翠握拳,“国公是太史的。除非太史不要他,否则谁也不能垂涎他!”   “是极。”杨成深有同感点头。   “咱们现在怎么办?”史小翠越听越怒,“咒太史死呢!”   “你急什么。”杨成下巴对里面一抬,“你以为她听不见?等着吧。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俩公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所有小间,除了毫无动静的最后一间,所有人都在“呵呵呵呵!”   这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客人们陆续都来了,仆役进来请密疆贵客稍让,整理好席位再进来,这群唧唧呱呱的女人意犹未尽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开始上头菜,随即极东总督亲自领着客人进来了。   安排席位一阵好乱,随即客人就座,上首七座,总督自然是主位,最尊贵的客位还空着,众人都知道是容楚的,他还在会议,稍后过来。随即是从三品的副总督。其下还有一个位置,也是空着的。之后是前三甲的队长:慕丹佩,极东行省的皇甫清江,密疆行省的阿都古丽。不过慕丹佩还没来。   下面的席位足有几十席,给总督府等级较低的属员,和前三甲队长带来的学生们就坐,也空了不少席位。众人数数,这明明像是还有一支队伍的模样,可是今天请的不是前三甲么?   再看上头空的位置,副总督之下那个位置是给谁的?今天云合城府尹不过来赴宴,那么还有谁有这么高的地位?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极东总督也有点忧虑——太史阑那堆人跑哪去了?   先前太史阑来得早,负责里面打扫的仆人和正式宴席侍候的仆人不是同一批,先前打扫的人不认识太史阑,此刻也已经交卸了差事去干别的,这里自然没人知道太史阑就睡在厅隔间里。   极东总督只得命人去找,一边吩咐稍迟开席。   过了一会儿,慕丹佩到了,一边匆匆进厅,一边忙不迭抱拳向四周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刚才不小心在花树下眯着了,劳各位久等。”   宾客们都哧哧地笑,觉得这位身份极高的大小姐,穿着白衣飘飘飘的仙女裙,却满身男儿作派实在有意思,不过好在她天生气质好,虽然有点古怪,倒还不难看。   众人纷纷还礼,极东总督对慕丹佩招招手,慕丹佩一个箭步蹿上来,笑吟吟地道:“我就知道世叔不会怪我的。”眼光一瞄座位,道:“国公还没来吗?”再一看对面还空着一个座位,愕然道:“这位置……她?”   她后一句声音低,别人都没听见,极东总督点点头,暗佩这世侄女脑袋还是满灵光的。   慕丹佩却傻傻地坐下来,犹自在思考这位次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小姐一回京就接了带领丽京光武营出京的任务,丽京的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向来瞧不起外地乡下人,太史阑再大名声,他们也不会推崇,所以慕丹佩并没有听说过太史阑太多事,也不太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云合城长街的冲突,以为她是二五营的队长而已。   慕丹佩坐下来还在思考,自然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她风风火火地进来,声势夺人,所有人都被她吸引注意力,已经让“情敌”不满,此刻坐下来又不打招呼,更让她身边的阿都古丽觉得难堪,脸色一沉,道:“慕小姐好大架子。”   这位密疆行省总督千金,在众人拥卫中,要端着上位者的架子,不肯多说一句话,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显出性子中的棱角来。   她本就对位次不满——凭什么慕丹佩在她之上?她排最末?难道她连那个皇甫清江都不如?还有上头那个位置是给谁的?   密疆行省半自治,向来不太服朝廷管辖,和朝廷来人共处时,也习惯要高上一头,自己觉得不让比汉人低了去。此刻阿都古丽脾气一犯,冷冷瞧着慕丹佩。   慕丹佩瞧也没瞧她一眼,悠然用布巾擦自己的筷子,道,“架子不是自己摆出来的,是人给出的脸面。这种场合,安分些,莫丢了自己脸面。”   “慕丹佩!你这话什么意思!”阿都古丽粉脸涨红,小小尖尖的鼻子,都似乎亮了起来。   底下密疆行省那些彪悍学生,立即拍桌站起,佩刀撞得桌子咣当响,对面丽京总营那些学生不甘示弱,也哗啦一下站起,怒目而视。   这两个女人,刚一见面,就对上了。   极东总督眼睛发直,他早知道比试场三女争夫的轶事,这也是极东官场的笑谈,为了不引发麻烦,他还默许了三个棚子在场外的搭建。可是笑谈在平时那叫调节气氛,在这个时候就是麻烦。   明知道是麻烦,可这客还不能不请,极东总督内心呐喊,只希望天上掉下个猛男或者猛女来,好让他安安稳稳请完这客。   “慕丹佩!请你为你刚才那句话道歉!”阿都古丽瞧着自己那些彪悍的勇士,勇气倍增,霍然站起。   慕丹佩霍然抬手。   两道玉白的光影电射而出,凌厉的风声掠得几上的杏绸唰唰飘起,光影一闪,便到了阿都古丽面前!   阿都古丽佩刀也已经抓在手里,冷笑一声,刀背横拍,要将那双袭来的象牙筷子拍飞。   筷子忽然左右一分,一射阿都古丽头发,一射她手腕。   “啪。”阿都古丽头上黄金打制的华冠被射歪,一簇微黄的发泻落,披了她一脸。   “当。”筷子射中她手腕,她手一软,弯刀掉落,正砸在烤羊腿上,溅了她一身花椒和油星。   阿都古丽花容失色,“啊”一声尖叫后退,撞翻了凳子。   慕丹佩手一伸,她身后仆役立即很有眼色地递上一双新筷子,她举筷子夹菜,还是看也不看阿都古丽一眼,闲闲地道,“话都说不周全,拜托就不要再丢人现眼了。还有,我叫慕丹佩,不是摸蛋飞。”   ------题外话------   哟,票据说又回地平线以下了。打滚ING。听说有些亲咬紧牙关坚持要把票攒到月底,我瞬间来了好胜心,我决定天天滚、日日滚、挥舞内裤、举罩罩跳伦巴、大劈叉三百六十度乳燕投林七体投地高唱**时代最强音……看你们能坚持到几号,看你们赢还是我赢,哈哈哈哈哈叉腰笑——哟哟切克闹,票票票! ☆、第四十九章 捍夫大战!壮哉太史!   “噗。”堂上堂下众人齐喷。   极东总督抹汗,喃喃道“丹佩,你这……你这话怎么也敢说……”   “怎么?”慕丹佩茫然四顾,对众人的反应也大惑不解,“我说错了什么吗?”   众人绝倒——正惊讶这大家千金怎么说出这么低俗的话,敢情人家太纯洁,根本不懂这词儿的意思。   原来是个天然呆。   旁边小间里偷听的那一群,早已笑破了肚皮……   阿都古丽没有笑,她早已气疯了。   密疆行省总督的女儿,大密宗王的外孙女,在那块地方,也相当于公主地位,尊贵不可侵犯。   “拿下她!”阿都古丽一指慕丹佩,镶了钻石的指甲还没她眼神亮光凛冽,“你们都死了吗?侮辱我的人,怎么能容下她!”   “扎汗!”底下卫士和密疆分营学生以土语大声应答,快步上前。   “荒唐!以为这是你密疆行省?”丽京总营的学生立即拦住路,并纷纷呼唤自己留在外面的护卫。丽京总营的学生非富即贵,哪个都有一大群护卫。   慕丹佩放下筷子,冷笑。   双方一触即发。   “这是在干什么?”忽然门口有人笑吟吟地道,“摆开阵仗欢迎我吗?”   已经准备下令军队进门的总督,立即老泪纵横。   国公你可来了!   这都快上演全武行了!   极东总督立马一屁股坐下去——不管了。   反正是他容楚惹出来的事,有什么屎屁股也该他自己擦。   这一声果然比他喊一百声都有用,所有人齐齐回头,在上席刚刚还杀气腾腾的阿都古丽唰地收回手指,低头看看自己,急忙把袍子上溅到的花椒粒子拍去,又慌忙拿起桌上的布巾擦油渍。   连慕丹佩,都赶紧放下筷子,就着杯中酒水,照了照自己嘴唇,看有没有染上肉屑。   门口,容楚施施然走了进来。   这时已经黄昏,天色幽黯,大厅里刚刚点上灯火,他进来的时候,人们依旧觉得,眼前亮了亮。   是窗前偷换明月光,是玉盆明珠微生香。   瑰姿艳逸的男子,到哪都是一段风流诗,或者一曲流芳曲,众人目光紧紧跟随,只觉得这般瞧了千万遍,下次再瞧依旧不厌倦。   何况他少年高位,名动天下。   再嫉妒他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子,确实是值得这些平日里无比高贵矜持的女子,放下一切来追逐的。   他一到,一天戾气都消除,他就那般步子闲散地过来,含笑对密疆行省和丽京总营的学生道“劳驾,让让。”   语气轻松,好像没看见双方拔出的刀。   两边学生都不由自主向后退,容楚笑吟吟指给他们看,“对,你们的座位在那……嗯,去吧。”   学生们对上他的眼神,都觉得心中凛然。   有种人似乎在笑,可压力忽然便如山般压下来。   没人敢再造次,都乖乖退了回去,众人刚舒口气,头一抬,台上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都端端正正坐着,平心静气喝酒呢!   众人头一低——咱也喝酒,喝酒!   一边埋首酒杯,一边从酒杯缝里偷偷瞧。   容楚直入上座,也不和任何人逊谢,别人也觉得这是自然的。他坐下时瞧了瞧身边空位,想了一想,眼神里忽然浮现惊异之色。   总督府其他属员都在下首,这位次按说只该属于云合府尹,可云合府尹今天不会来,那么这位置是谁的?   容楚并不知道太史阑碰巧做了这座上客,不过他脑子好用,只一瞬便想到,除了太史阑,此地再无人可以坐这位置。   “总督大人……”他微微斜身,用眼神询问。   总督掩着嘴,悄悄地道“咳咳……是的是的,不过人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出现,那个,您要不要帮忙找找?”   “哦。”容楚坐正,若无其事端杯,“不用,她想出来时自然会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慕丹佩忽然扬脸问。   她耳力好,听见两人对话似乎是围绕一个人。   容楚笑而不答,极东总督随意打个哈哈,慕丹佩碰了软钉子也不生气,呵呵一笑自己喝酒,阿都古丽快意地哼了一声。   山阳营的皇甫清江一直含笑旁观,这少年看起来洵洵儒雅,不像个武夫,素来人缘风评都很好,连容楚都对他另眼相看,不时询问他几句。   因为太史阑久久未至,席面也就没法开,去园子里找人的仆役也回说找不到,众人等得也渐渐焦躁起来。   阿都古丽第一个忍不住,盯着那座位,冷声道“总督大人,这位贵客是谁?怎么如此失礼?让这么多贵客等他?是不是不要等,先开席?”   底下她的随从立即道“是啊。真是失礼。我们家小姐,这么多年还没等过谁!”   慕丹佩转着酒杯,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管席面开没开,自己夹菜吃得不亦乐乎。却道“虽说随意放纵是好的,但是也不能毫无顾忌。真的一点教养礼仪都不遵从,将来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谁也不知道她这话在说谁,容楚却忽然微笑道“嗯。我也很担心小姐未来的夫君,将来要费力气收拾你带来的麻烦。”   慕丹佩筷子一停,有点不舍地放弃了面前的蹄髈,放下筷子,冷哼道“那也要看他是不是有这个福气。”   容楚立即接道“想来我是没有的。”   慕丹佩用筷子敲着酒杯,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两人一问一答,倒忽略了阿都古丽,总督大人无法回答阿都古丽的话,也无法回应她的要求,便只好装专心听容楚和慕丹佩对话,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十分专注。   阿都古丽又碰软钉子,自己觉得下不来台,想对身边的慕丹佩动手,又畏惧她的武功,阿都古丽自己武功是不怎么样的,能进光武营只不过因为身份和钱,是最大的赞助商而已。   她不敢动慕丹佩,因为痛恨她又不愿意坐在她隔壁,只好恨恨地坐在那里,指甲用力在桌下揪桌布的流苏,一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对面皇甫清江,恨他坐在自己上首,如果自己坐在那个位置,那么不仅可以离慕丹佩那个女人远一点,还可以离容楚近一点。   她眼神直勾勾的,想着自己心事,对面皇甫清江低头看酒杯,忽然捂住肚子站起来,歉意地笑道“早上吃了一客南方肉生煎,似乎闹了肚子,一整天都不得安宁。大人,告个罪,容我先离席,也不用等我了。我方便了自会回来。”   总督点点头,皇甫清江又向众人告罪离去,阿都古丽扬起脸,看他匆匆离开,再看那空掉的位置,眼中闪出喜色。   慕丹佩也在瞧着那位置,慢慢浮出一个讥讽的笑。   果然阿都古丽立即道“空那么多位置占着地方,何必呢?大家不妨挪一挪。”也不等主人发话,便取了自己酒杯。每人桌上有一大一小两个酒杯,阿都古丽自己知道密疆的蜜酒不如这北地的酒烈,怕自己不胜酒力,便取了那个小杯,亭亭走到皇甫清江的位置坐下来。   总督大人只好再次当没看见,这回专心听下面客人说话。   小间里一群门缝里偷偷看热闹的家伙摩拳擦掌,都在等着太史阑的动静。   太史阑那间“请勿打扰”的房间里,太史阑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正问景泰蓝,“什么时辰啦,开席了没有?”   那边阿都古丽向容楚敬酒,尖尖十指擎着银杯,笑得腼腆,“国公。祝你福寿延年。我汉话说得不好,请别介意。请——”   容楚手掌将杯子一覆,淡淡道“古丽姑娘,还没开席呢。”   “我们密疆人,没你们南人这么多规矩。酒是助兴的好东西,放在那里,什么时候想喝就喝,何必拘泥于开席不开席呢?”阿都古丽盯着容楚,脸颊泛红,说话却比先前流利许多。   “酒是好东西。适合和知己好友,深情爱人,在合适的时候喝。”容楚手掌还是盖在酒杯上,似笑非笑,“不过现在,时辰不对,地点不对,人物不对,所以,对不住。”   对面一直冷笑旁观的慕丹佩,忽然又放下了筷子,脸色有点沉。   阿都古丽却还没听懂,眨着她比寻常人更浓密的睫毛,不解地道,“总督府的宴请,国公来赴宴,有什么不对吗?啊,国公想必是觉得我不敬,确实,你们南人有句话叫先干为敬,那么,我先喝了,国公再喝。”   她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看那架势,也是酒国女豪杰。   总督大人此刻才转头,一眼看见她手中的酒爵,脸色一变,道“糟了!”   其下众人有的茫然,有的色变,倒是总督府的仆人,大多变了色。   桌上两个杯子不是摆设,而是此地喝酒风俗,此地盛产一种“酒母”,极烈,平常除了千杯酒量的人,谁也不敢喝,但是这种酒母掺入寻常清酒后,就会令酒变得极为醇和,香气逼人。总督府请客,便拿出了这个特产,想给宾客们一个惊喜。只是至今太史阑未到,酒未开席,因此也没有说明。   结果古丽小姐太心急,自说自话,就把那一杯酒母给喝了。   这东西一口就可以醉一个壮汉,何况阿都古丽?   几乎立刻,阿都古丽的脸就白了,不过白只是一瞬,随即由白转红,整张淡金色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身子往下一倾,就要倒的模样。   她站在容楚身侧敬酒,这一倒必然要倒她身上,底下众人瞪大眼睛,密疆营的女子们已经在盘算,只要容楚伸手去扶,不管他碰到小姐哪个部位,就按照他们南人的规矩,要他负责!   容楚当然不会去扶她,也不会给她压住,身子一侧就要避开,阿都古丽却是好酒量,一晕之后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伸手一扶旁边的柱子,竟然把身形给稳住了。   底下瞪大眼的所有人,这才吐出口长气。有些人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阿都古丽扶住了身子,却不能止住酒意上冲身子发软,晕晕乎乎地嘻嘻一笑,就势一屁股坐下来,正坐在为太史阑准备的位置上。   众人又吸口气。   总督正连声命令仆役去取醒酒药来,一回头看见阿都古丽居然又蹭到了太史阑的位置上,顿时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他倒希望太史阑最好别出现了。   “国……公……”阿都古丽醉了,自然不会再保持先前努力学习的矜持娇贵之态,趴在桌子边缘,瞧着容楚,浓密的睫毛上翘着,眼底氤氲出盈盈的酒气和水汽,“国公……你怎么不喝酒呢……国公……”   慕丹佩本来有怒色,此刻倒扑哧一笑,拈了只野鸡爪子,开始有滋有味地啃,一边啃,一边瞧一眼阿都古丽。   “你醉了。”容楚侧身避让她,对总督大人道,“还是请安排人来扶古丽小姐下去休息吧。”   “有,有,这里就可以休息。”总督立即道,“哪位是古丽小姐的侍从?烦请上来扶一下。”   他不敢派自己的侍从来扶这位千金大小姐,怕惹出麻烦。   可是他说了两遍,底下密疆行省的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人出来伺候阿都古丽——不是不肯伺候,也是怕得罪小姐。此刻她正春心荡漾,硬拖走她会产生什么后果谁也担当不起。阿都古丽现在斯文优雅,是因为她身在内陆,代表密疆形象,不得不稳重些。在密疆,大家都知道喝醉了的古丽小姐十分暴戾,曾经活活抽死过奴隶。   屋内冷场,阿都古丽像没听见容楚和总督的话,懒洋洋趴在那里,伸手拽住容楚袖子,道“……你不喝酒,不能喝酒是吗……嘻嘻……南人汉子就是不行……呃……可是我不介意……我允许你不喝酒……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听说那个女人……那个出身很贱的女人……她……她和你住在一起……是真的吗……呃……就那个……就那个太……太……太……太……”   “太史阑。”   蓦然一个声音,平平静静地接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得像钉子钉在人耳朵里。   声音一到,人也到了,啪啪啪啪连响,四面隐蔽的小间隔门全部打开,每间里面都走出一两个人,最后一个隔间,一个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直奔厅上而来。   她走路极快,步伐极坚定,众人都只感觉这人姿态笔直,冷峻如青树高崖,还没揣摩出她的面貌,她已经一阵风般从人群中过,到了上首。   其余从小门出来的人,也或者哈哈大笑,或者冷冷一笑,或者斜眼鄙视,或者一脸看好戏神情,一阵风般跟随着她,走到厅中,在下首那些空位,随随便便坐了。   大家都张嘴看着,有点跟不上这变化,直到那些人坐下来,有人见过他们,才反应过来,惊呼“二五营?”   然后太史阑这个名字才闪电一样反射进脑海,众人都傻了。   太史阑直奔上首,迎着总督惊怔的目光,慕丹佩有点不爽又有点惊讶的目光,和容楚似笑非笑的目光,三两步走到占据了她位置的阿都古丽身前。   阿都古丽还没察觉到她的到来,还在昏昏乎乎抓着容楚袖子,口水滴答地道“……那些出身微贱,不知羞耻的贱人,玩玩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当真……”   太史阑瞧她一眼,再瞧一眼容楚被她压住的袖子,忽然掏出一把刀。   小刀。   刀光一亮,底下便是一片惊呼,总督惊呼欲起,“别!”   “嚓。”   刀光一闪,一截淡青云纹锦袍袖口被割了下来。   太史阑抓着那截袖子,一把塞到阿都古丽手里,道“喜欢这袖子?那送你。”顺手把她一推,“至于人,不好意思,不给。”   满厅被她彪悍而凶蛮的短句风格惊倒。   容楚打量自己少了一截的袖子,忽然笑了。   忽想起前一阵子,在自己府里,和宗政惠的一场交锋,宗政惠也曾抓住他的袖子,而他的选择,也是立即割断了那袖子。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选择,来自心有灵犀的两个人。   千万里遇见你,想必总有那么一些命定的因缘。   他因此心情很愉快,也和上次一样,慢慢卷起了袖子,露一双瘦不露骨的精致手腕。   他噙一抹笑意,轻轻挽袖的美妙姿态,令对面慕丹佩停杯停筷,看呆了眼。   那边阿都古丽被太史阑推得向后一仰,砰一声坐回位置上,她抓着桌边,傻傻地看了太史阑半天。   太史阑瞄她一眼,阿都古丽淡金色的小脸,尖尖的下巴。一双微带褐色和蓝色的大眼睛,微厚的嘴唇,是标准异域风情长相,看惯汉女脸的人乍一瞧,应该会惊艳,觉得新鲜。   太史阑对这样的脸感觉不出美不美,就觉得她额头和头上贴的黄金太多了,也不知道累不累。   阿都古丽揉搓着手中的断袖,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什么,撇撇嘴,手指一松,袖子落地,她指着太史阑鼻子,歪歪斜斜地道“你……你什么……意思?”   太史阑哪里肯理一个酒鬼,挥苍蝇般挥挥手,“劳驾,让让,这是我的位置。”   阿都古丽睁大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总督急忙站起身,高声道“原来太史大人在隔间休息。”脸转向下方,笑道,“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西凌昭阳府尹太史阑太史大人,她带领西凌东昌二十五分营过来抽签,本督有幸,邀请她及诸位二五营精英一同赴宴。呵呵,二五营一路北上,横扫五越,名动极东,诸位想必早有耳闻,今日正好亲近亲近。”   底下响起了一阵嗡嗡议论声,想必对太史阑都有耳闻,阿都古丽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睁大眼看着太史阑,忽然拍着桌子,格格笑道“这位置是……是你的?呵呵呵……我……坐了你的……位置哟……你……你哪里配坐这里呢……”   “嗯。”太史阑点点头,往容楚身边一坐,“我配坐在这里。”   对面慕丹佩张开嘴,看看一屁股挤着容楚坐下的太史阑,看看被瞬间挤到一边还在微笑的容楚,顿时觉得自己以往被称为潇洒大胆简直是胡扯,眼前这个才是真凶猛。   阿都古丽眼睛发直,指指太史阑,又指指容楚,死死盯着两人紧紧挨着的身子,似乎想用目光将两人撕开来,又似乎想用眼神逼太史阑知道点羞耻,赶紧让开。   太史阑当然不让开。   她坐下了,除了她自己愿意,谁也不能令她让开。   容楚心情很好的样子,立即取过酒壶给太史阑斟酒,“太史大人光降,我真是三生有幸。”   太史阑才不肯喝,上次喝醉了教训还不够吗?   容楚却不肯松,借着酒壶掩护,抓紧了她袖子,柔声低低道“哎,好太史,好阑阑,配合点。你不给我面子,她们瞧着又要贼心不死,烦我也罢了,将来还难免烦你,你说是不是?”   太史阑侧头,趁人不注意瞪他一眼——自己招蜂引蝶,还想祸水东引!   有笔账回去跟他算!   不过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女人是最容易自欺欺人并心存幻想的动物,她太史阑态度不明,这些女人必然对容楚死缠烂打,总以为会有机会。那得多多少麻烦事?   “不能喝酒。”她用气音道,“换杯白水来。”   “这就是白水啊。”某人厚颜无耻地道。   太史阑眼刀子狠狠地杀过去——当她傻帽吗?这么浓烈的酒味!想灌醉她做什么?   容楚又笑,觉得看上一个太精明的女子真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一边指示护卫去找白开水来。   后头仆役随时备着清水,酒杯不动声色传上来,先递到了在容楚另一边玩着那两个酒杯的景泰蓝那里。   景泰蓝正好奇地看着那个小杯的酒母,贪馋地用小指头蘸了一点在鼻子边闻,酒母本身是没有味道的,景泰蓝失望地放下手指。换成白水的酒杯正好递过来,景泰蓝逞能,抢先端过来,肥短的小手指,泡在了酒杯边缘。   一点酒母渗入到清水里。   盛了清水的酒杯在容楚的大袖掩盖下,顺利的移形换影,递到了太史阑手中,太史阑低头嗅了嗅毫无酒味,满意地点点头。   “来,太史,你我先喝上一杯,谢过总督大人宴请美意。”容楚举杯,酒杯里酒液荡漾,却不抵他眼波醉人。   太史阑一看那家伙风骚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故意放电了——听这堂上堂下,惊艳又嫉妒的抽气声。   她扯扯嘴角,很不喜欢这样的当中作秀,可是来都来了,坐也坐下了,半途退缩却也不是她的风格。   举杯,一碰,瓷杯交击声音清脆,干脆利落的风格,众人的眼珠子随着那杯子一合乍分,也似悠悠荡了一下。   这酒,喝得既简单又不简单。谁不知道晋国公虽然长一张笑吟吟风流脸,其实待人淡淡的,属于那种天生高贵所以距离感很重的人物,他可以对所有人都还算客气,但所有人都会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晋国公出入任何有女子的场合,那种分寸和淡漠,是有名的。他唯一和女人有关的不太好听的传言就是不停死未婚妻,但风流之名却真的没有。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他,那小眼神荡漾得,风流得不能再风流,每根眉毛都写满春情。   再看那太史阑,传言里也是个少见的冷峻人物,女中侠客,红粉将军,伴金戈铁马,谢人间浮华。看她本人也是眉眼清冷,看人如刀,很难想象她柔情似水模样。   然而这一刻她举杯浅饮,眉梢眼角一分怒气一分无奈,倒还有八分似是浅浅喜悦,瞧着,忽然也觉得很自然。   这样的男女,这样的神态,过来人都觉得,这是一对有情人吧?   两人对望,都在各自眼神里看见对方的倒影。   容楚一笑,忽然憧憬某种特殊时刻才能以特殊方式喝的酒。   太史阑一看他那微笑模样,就知道他的思维八成飘到什么“交杯酒”之类的玩意上去了,不以为然撇撇嘴。   等着吧您哪。   她收回酒杯,一仰头,一干而尽。喝得痛快潇洒,因为知道这不是酒。   底下有喝彩声,二五营学生们喝彩得尤其大声。   容楚也笑,道“太史好酒量!”   太史阑酒杯一放,人晃了晃。   没觉得有什么酒味,就忽然觉得有点晕。   她很惊讶,喝清水也能喝晕?自己的酒量真这么差?还是刚才睡多了?   她这一晃很轻微,大家都没注意,容楚发觉了,但他确定刚才是清水,不会喝醉,只是有点担心她身体,从桌子下伸手过去握住她手掌,低声问“怎么?不舒服?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手掌这一握,他忽然发现太史阑掌心在渗着冷汗,心中一惊,想着她身体还没大好,可不要加重了。   “我们回去。”他伸手扶她。   太史阑此刻晕眩感一**冲上来,正翻天覆地难受,他轻轻一碰她都觉得整个人要飞起来,连忙一翻手,压住他的手背,示意他别动她。   她这个动作一做,堂上堂下又忘记吃饭了。都盯着她压住容楚的手,张大的嘴里满口的卤肉。   慕丹佩满眼艳羡之色,大恨自己不够凶猛,原来晋国公喜欢的果然是大胆恣意,可以随时对他揩油的女子!   看来以前还是太矜持了,下次不妨再大胆一些!   阿都古丽却愤怒了。   她以前觉得,密疆的男儿是好的,英风雄伟,个个男人气魄,但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以前在大帐里,她爱听战争故事,前朝的今朝的,也听过不少南齐第一青年名将容楚的轶事,印象里这是个极其聪明的男子,不过好像有点脂粉气,比如那个五越冲帐大帅梳头——密疆的男儿,从来不梳头的。   因了这脂粉气,她不喜欢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然而云合城一见,才知自己大错特错。精致不等于脂粉,美貌不等于女气。有种人的风华难以用言语描述,站在那里,就是世人中心,你觉得满目变幻各种美,但怎样的美都是标准的,都是属于男人风采的,再也不敢用“脂粉”“女气”来亵渎。   这一刻再回想那些智慧超群的战争传说,顿觉眼前男子为传奇所加冕,光彩熠熠,无与伦比。   这才是她要的男人!   阿都古丽从小想什么便有什么,没被违拗过心愿。但她也知道,密疆是密疆,内陆是内陆,内陆女子是要以男人为天的,如果真的看中了内陆的男人,想要嫁给他,就该遵从内陆的规矩,否则还是回自己的密疆做公主,招多少驸马都由自己高兴。   所以她丢下皮鞭,放弃骏马,学着南人女子规矩矜持的做派,笑不露齿,谨言慎行,从来不敢越过一分雷池,一心要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然而今天,她忽然发觉,她全部搞错了!   那个太史阑,哪里规矩?哪里矜持?哪里以男人为天?她出来得睥睨万状,坐下得目中无人,容楚还亲自给她斟酒,她还爱喝不喝!   太!贱!了!   这一声太贱,不知道骂的是太史阑,还是她自己。   阿都古丽“呃”地一声,酒气冲头,脑子一晕,心中的委屈、不甘、愤恨和不满顿时如开闸的洪水,哗啦一下要泄出来。   早知道他喜欢这种,做自己就好,何必苦心去学南女的做派!   你太史阑嚣张,我阿都古丽自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   她忽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逼近太史阑,“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太史阑立即答“我知道说这话的都是贱人!”   底下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哗!听说太史阑少言冷峻,现在的这个,不像啊!   瞧这回嘴毒辣得,河东母狮!   “贱人!你才……是贱人!我是密疆行省的总督……”阿都古丽打个长长的呃,打得众人的心都吊起来,才听到她接完下半句,“……的女儿!”   太史阑站起来,有点晃,但还算稳,笔直地站在阿都古丽对面,看起来不比阿都古丽高,气势却完全像在俯视她。   她也指着自己鼻子,笔直地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贱民……出身微贱的贱民!”   “对,我出身微贱。”太史阑声音满是不屑,“可是我这么一个出身微贱的贱民,现在是朝廷从三品官员,男爵爵位,副将军衔,行省首府府尹。我这么个贱民能到今天,请问下高贵的总督……的女儿,如果没了你那个爹,你拿什么来装逼?”   “比……比你血统高贵……”阿都古丽涨红脸,“……我……我还是大密宗王的……外孙女……”   “除了比爹比爷你还能比什么?干爹?血统,血统是什么?谁流出的血不是红的?脱了这身黄金袍你还能做什么?傻笑?追男?撒酒疯?”   “你才撒酒疯!”   “我就是在撒酒疯!”太史阑一拍桌子,“老子撒酒疯都比你帅!”她一甩头,冲着台下,“二五营!”   “到!”二五营学生立即齐喊,声音或尖利或雄壮,已经被太史阑那句“老子”吓得一惊的众人,险些惊跳起来。   “撒个酒疯给他们瞧瞧!”   “好!”   二五营学生们一转身,抄起桌上大杯,咕嘟嘟一灌,随其齐齐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扔。   啪地数声碎裂如一声,青石地上酒液碎瓷横飞。   “你家小姐敢侮辱我家大人。”二五营学生一人找上一个密疆行省的人,拔刀,挺胸撞上对方胸膛,“这也是对我们的侮辱!来!战!”   草原男女们瞪着眼,他们也是不惧战斗的种族,可是此刻看这群杀气腾腾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气势瞬间输三分。   他们手按在刀上,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阿都古丽霍然转头,眼里喷火,随即她听见太史阑高声问容楚,“容楚,我帅不帅!”   “帅哉!太史!”容楚高声应答。   他眼神晶亮,笑意满满。   这样的太史阑,平时可见不着,帅!果真帅!   阿都古丽的脖子再次大力扭转回来,这回的火已经燎原了。   “啪!”她忽然一掌推下了桌上的酒壶。   酒壶翻倒,酒液哗啦啦浸湿了太史阑的袍角。   太史阑慢慢转向她,眼神平静,众人却忽然打个寒噤。   “不男不女……的……贱女人……”阿都古丽摇摇晃晃指着太史阑,口齿不清地大骂,“给我滚……滚出去!滚!”   二五营的学生哗啦一下拔刀,密疆行省的人随即拔刀,两边胸膛抵着胸膛,刀架着刀,怒目而视。   总督已经要哭了——听说太史阑但凡出席宴会必有纷争,如今看来何止?这明明就是宴会杀手!   “啪。”太史阑忽然拿起容楚桌上酒壶,一把砸了出去!   “砰。”酒壶正正砸在阿都古丽胸上,哗啦啦酒液这下湿了她的胸,幸亏酒壶是薄银打造,仿造南方风格,精致小巧,不算太重,不然这一下,直接就能把阿都古丽的胸给扁了。   就算这样,阿都古丽也发出一声痛且惊的尖叫,慌忙要后退,裙子却磕磕绊绊被桌腿缠住,扯也没扯动,她捂住胸弯下腰,脸一瞬间扭曲成麻花。   二五营学生傻了。   总督傻了。   连脸色沉下来准备发作并保护太史阑的容楚都傻了。   这……这好像不是太史阑的风格啊!   越来越不是她的风格啊!   可是……真真无与伦比的爽啊!   “啊呸。”太史阑摇摇晃晃站起来,掸掸自己的袍子,大马金刀地站着,不屑地瞧一眼阿都古丽的胸,“我说怎么一点弹性都没有,原来就是个A罩杯,可能还是个A减。就这点本钱,我都怀疑我到底砸到东西没有,你还好意思叫?你以为你大啊?你以为你是景横波,三十四D啊我呸!”   ……   史小翠一个没控制住,噗地一笑,口水喷了对面挡住她的密疆学生一脸。   容楚本来要站起来,忽然坐了下去,用手肘挡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   一直专心吃东西的景泰蓝仰起头,眼神里哗然惊叹。   哗!给力!不过麻麻,他们听得懂吗?   他们确实没懂。   可是有眼神会看啊!   谁都看见太史阑不屑的眼神,落在阿都古丽的胸上。嗯,她骂的如果不是胸小,咱愿意赔十两银子!   “你……你在说什么……”酒醉的人最迟钝,眼神也不好使,阿都古丽疼痛稍减,护住胸抬起头来,只看清了太史阑不屑的眼神,随即听见她在说什么大啊小,以为她在说身份大小,顿时勃然大怒,“我当然大!我不大谁大!……我!我是密疆行省……最大!”说完还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好大!”太史阑睁大眼睛,摇摇晃晃对着她胸口,两手一张,比划了一个一样大的圈,“好大!”   “大!当然大!”   ……   ------题外话------   哈哈哈挥舞内裤欢呼女霸王帅不帅?痛快不痛快?壮哉大太史,猥琐哉大桂圆!   哈哈哈挥舞月票得瑟——交了吧都交了吧?果然抗不住我裤裤**魔音穿脑吧?交了的都大,好大,好好大!   (看小说就到燃文书库 ) ☆、第五十章 女人们,退散吧!   史小翠一头栽在杨成怀里,捂住肚子,“哎哟我不行了……妈呀太史阑绝对是喝醉了……可是她喝醉了怎么还这么缺德啊……”   花寻欢低头看看自己,缩了缩,沈梅花骄傲地一挺胸,忽然看见对面周七扫过来的眼神,顿时萎了……   其余人再也控制不住,哧哧发笑,密疆行省的人尴尬无措,僵在那里。   “我……大!”阿都古丽扑过来,揪住太史阑的衣领,“你……你怎么还不下跪……你给我……磕头……我就……允许你……做小……”   太史阑一把将她搡了出去。   阿都古丽喝酒母比她多得多,身子完全软了,向后倒在厚厚地毯上,太史阑还有力气跳出来,袍子一掀,一脚踩在她肚子上。   “你躺着滚三滚……呃。”她道,“我就允许你……呃……给容楚烧一次洗脚水……”   “小姐!”密疆行省的随从惊呼,便要向上冲,二五营的学生们早拦在了去路上。   “别去呀。”龙朝笑嘻嘻地叼着根羊腿,“保不准你们主子热酒烧心,也想在地上滚滚呢?”   密疆行省的人被堵住,总督一看不好,正要下令护卫上前解围,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这么一搭,总督立即觉得自己说不了话了。   好兄弟一般搭住他肩的是容楚重生之邪道天娇TXT下载。   “大人,”容楚靠在他肩上,笑吟吟看太史阑大展雌威,无限欢喜和向往地道,“别,给兄弟个面子,别管。这事儿百年难遇啊,好歹你得成全兄弟,多瞧一会。”   瞧他那模样,感动得要哭了——太史阑给他安排洗脚丫头!   总督:“……”   这一对无耻心黑,大胆泼辣的贼公婆!   “你……你好大胆子。”阿都古丽勉力抬起头,抱住太史阑的靴子,还要使出她们草原的摔跤技,想把太史阑摔出去,可惜酒后身子发软,哪里使得出力气,三甩两甩,当啷一声,倒从袖子里甩出一把贴腕的尖刀来。   众人一看色变——这女人赴宴还暗藏小刀!   其实他们倒是冤枉了阿都古丽,密疆人爱吃烤全羊,随时随地剥皮抹盐烤了就吃,随身带刀是方便吃肉,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阿都古丽看见刀,迷迷蒙蒙的眼神一亮,抓起刀就对太史阑一刺!   可惜她那体位太坑爹,酒又太深,握刀刺杀慢腾腾,太史阑摇摇晃晃,慢吞吞一抬脚,那刀就从她身边滑过。   杀气腾腾的刺杀动作,两人一来一往得像电影慢放一样,底下的人瞧着,连惊呼都懒得呼。   不过看在酒鬼眼里,刀还是刀,杀人还是杀人,并不觉得慢,依旧感觉到杀气。   杀星见刀就是个刺激,太史阑浑身的血都被激起来,咧嘴一笑道:“你自己不滚?我帮你滚!”一脚将刀踢开,再一脚踢得阿都古丽一个翻滚。笑道,“第一滚!快去给容老爷打水!”   容老爷坐在上头微笑,觉得有妻贤惠如此,夫复何求!   慕丹佩以手扶额——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输了!输了!   阿都古丽骨碌一滚,滚下一个台阶,好在地上铺着厚厚地毯,倒不疼痛,就是被踢得天旋地转更加晕乎,一边滚一边尖声骂:“……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   太史阑摇摇晃晃追过来,又是一脚踢她下了一个台阶。   “第二……呃……滚。”她竖起一根手指,醉态可掬地道,“第二滚……快去给容老爷洗脚!”   容老爷高高翘起靴子,顿觉脸上有光。   阿都古丽拼命抓挠着地毯,想要抓到什么好砸坏太史阑的脸,“你走开……走开……你这魔鬼……改上火刑架的恶毒女人……”   她的骂词,已经从威胁变成了恐惧。   太史阑停也不停,第三脚,把她踢到了堂下。   “第三……滚……呃……”她竖起两根手指,“给……我……铺床!”   “错了!”容楚在台上高声提醒,“是我们!”   “吭”一声,阿都古丽眼睛向上一翻。   她气晕了……   ==   太史阑在台阶上蹭蹭靴子,嫌弃地蹭掉靴子上沾到的金粉,转身,大步回座。   容楚用迎接凯旋将军一样的笑容迎接她大明流氓艳遇记全文阅读。他眼角瞟过桌上酒杯,心中充满对那位在酒中掺酒母的无名好心人的感激。   这酒灌得好啊!   百年难遇啊!   不是把太史阑喝醉了,一辈子也瞧不见她悍然捍夫啊!   这女人不知道羞涩,却很懒得和人争胜,因为不屑,平常阿都古丽这种级别的挑衅,又明显是为了追男人这种她更不屑的事情,骄傲的太史大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来这一场嘴脚并用啊!   幸福得容楚心里热泪滚滚啊……   一旁的慕丹佩也热泪滚滚啊。   从刚才到现在她的嘴就没合上过啊。   见过彪悍的,以为自己是最彪悍的,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彪悍啊!   彪悍的不仅是言行,如果只是言辞犀利点,敢打敢骂点,那也不过是仗势欺人,慕丹佩不仅不以为然还有几分不屑,然而太史阑对二五营的指挥力,和二五营表现出的可以为她死的绝对服从,让见过世面的慕丹佩惊叹了。   这才知道所言不虚。   这才是真正的强人。   强在自身不过是个一流武夫;强在领导就会是天下名将!   慕丹佩叹口气,收回目光,操起筷子。   吃饭!喝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太史阑才不管人家是笑是哭,她昏昏乎乎,只觉得痛快,那些烦人的苍蝇,终于给赶走了!   她走回座位,正好力气用尽,腿一软,往下一栽。   容楚一手接住她,抱个满怀,笑向苦着脸的总督道:“她醉了,我带她回去醒酒,今日叨扰总督大人了,改日还席。”   总督急忙站起送客,不敢多说一个字——早点走吧您哪!   阿都古丽被密疆的人扶起来,也默不作声送出去了。那些人虽然愤怒,也知道在这里讨不了好去,就算想做什么,也要等到主子酒醒再说。   容楚左手抱着太史阑,右手牵着景泰蓝一路出去,二五营随后跟着,刚到门口,忽然有人冷冷道:“今日总督大人宴客好生热闹,怎么不给次机会,让我等世外野民,也开开眼界?”   这是个女声,十分清冷,和太史阑的冷峻简练却从容不同,这声音带着高远的距离,每个字短音尖促,让人想起寒光四射的短剑。   这女声每说一个字,四面便亮起一团冷白的光,一跳一跳,鬼火般飞射而来,仔细看却是人,施展轻功的人,从四面八方飞越而来,肩上绑着小小的灯。   飞越之中灯火不熄,可见这些人轻功了得。   那些灯光汇聚成一片,照耀着一个最前头一个黑色的人影,远远看去只感觉很瘦,有细到惊人的腰。   那黑色人影倒是不带灯的,穿的也单薄,黑绸劲装,披着同色披风,夜色中披风悠悠展开来,风一般地滑过来。   众人看着这出场,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什么东西,却一时又想不明白。只有迷迷糊糊的太史阑睁开眼,瞄了一眼,咕哝道:“好大一只蝙蝠。”   众人:“……”   犀利女伯爵全文阅读!喝醉了还这么犀利!可不就像一只大型蝙蝠?   大蝙蝠姿态优美地滑过来,双翅一拢,亭亭立在了当地,微微抬起下巴。   她的眼神,第一个落在容楚怀里的太史阑身上,先是一怔,随即双眉一挑,眼神里杀气四射。   太史阑这方面向来敏感,明明侧对着她,忽然抬起头,瞄了她一眼。   对面是一张雪白的,瘦而窄的脸,因为一身黑,因为显得那白毫无血色,白得带点惨,真让人想起吸血蝙蝠之类的玩意。   其实对方长相算不错,和古典的慕丹佩,异域风情的阿都古丽比起来,是另一种不染尘垢的清丽,可惜太瘦了些,颧骨又略高了些,总带着三分刻薄相,让人无法亲近。   或者她自己也不要人亲近,站得离人群远远的,却在容楚的正前方。   总督匆匆出厅来,一看见她,脸色就变了变。倒是慕丹佩先抢了出来,冷笑道:“万微,今儿这里宴请比试前三甲,你这个第四名,跑来做什么?”   “前三甲?”万微也在冷笑,目光森然在密疆行省人员脸上掠过,“你们有脸自称前三甲?”   密疆行省的人脸上变色,慕丹佩瞄他们一眼,无所谓地道,“为何不敢自称?万微,你对比试结果不服,那就一个个挑战,你觉得谁不配,先找谁好了!”   万微负手向天冷笑,半晌道:“对。我就是不服,我今日前来,本来就想讨总督大人一杯酒喝,顺便请那个不配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滚到一边去。不过刚才我看到一幕好戏,我忽然觉得,有人更不配!”   她一指太史阑,厉声道:“你们好歹是已经排出来的前三甲,受邀宴会理所应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也配跻身在此?他们能参加宴会,我为何不能?总督大人,请你给我个解释!”   慕丹佩一看她的目标果然转到了太史阑身上,撇嘴一笑,也不说什么,退回去了,总督却皱起眉,心想今晚定然不是黄道吉日,这事儿怎么就没个消停?一边板着脸道:“万小姐,这就是你不对了,前三甲已经排定,不容你随意挑战。至于太史大人及二五营,她们是前来……”   “她是我未婚妻,一同受邀。”容楚忽然切断了总督的话,悠悠笑道,“怎么?我的未婚妻,不配坐在这宴席上么?”   万微眼睛一睁,眸光忽冷,森然重复道:“未?婚?妻?”   这女子看来杀孽很重,眼眸看来时一片血红。   容楚却好像没有感觉,左手抱紧了太史阑,右手还笑吟吟举了举景泰蓝的小爪子。   景泰蓝心领神会,立即甜蜜状抱紧了容楚的大腿,呢声道:“爹爹,回去给蓝蓝买大风车。”   大风车是云合城的一种大型玩具,可以由人推了在冰面上滑行,上面插了许多彩色小风车,转起来眼花缭乱,跑起来风声呼呼。景泰蓝和戒明两人经常手拉手站在河边看富户人家的孩子玩大风车,馋得口水滴答。戒明是出家人没钱买,景泰蓝也没钱——他麻麻认为男人的钱袋子从小就要管紧。   其实是太史阑觉得这种冰河玩具危险性太高,所以不给景泰蓝玩,可怜这家伙日思夜想,如今趁机提要求。   果然容楚立即慈父状,答得干脆,“好!”   “买两个!”景泰蓝不忘好基友,顺势给戒明也要个。   “行,给你买云合城最好的!”   景泰蓝满意了,抱着容楚大腿“爹爹,粑粑”一阵乱喊重生之邪医修罗TXT下载。   容楚陶陶然。自觉左牵妻,右擎儿,人生美满此刻尝。   赵十三在人群后捂脸——啊,国公你被太史阑带坏了!这称呼你也敢听!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万微的白脸却更白了。   “你……”这个剑一般的嶙峋的女人,此刻声音也是破碎的剑,“妻……子?”   四面宾客也在倒抽气——没听说过国公成亲啊,怎么忽然妻、子都有了?   难怪前些天长街上,国公要公然宣布太史阑是她女人,儿子都这么大了!   慕丹佩手撑着下巴,心想这消息传回丽京必然轰动,不过,这是真的吗?   “万小姐此刻疑惑得解了吧?”容楚在笑,语气却不客气,“那么可以让开吗?”   他没动,他身后的护卫齐齐上前一步,很明显,万微不让开,他们就要强力地把她扫开。   万微微微退后一步,随即又站住,雪白的牙齿咬咬没有血色的下唇,忽然道:“我不管她是你妻还是别的什么。我们武林规矩,遇见不公,可以向对方挑战。我觉得二五营今日赴前三甲庆功宴,是对我万象队的一种不公,我要向太史阑挑战。”   容楚笑了笑。   他看起来还是没生气,但万微忽然觉得有点心凉。   “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忘记了最后两字,”他柔声道,“听说万姑娘博学多智,想要请教下万姑娘。”   万微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客气的语气,受宠若惊,连忙道:“不敢,请讲。”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容楚微笑,对万微点点头,“最后两个字,不知道万姑娘知不知?”   万微愣了愣,想了想,反应过来,脸色唰一下雪白。   周围有些文武兼备的学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有人高声道,“万姑娘,国公问你呢,知不知道无耻?”   “哪能呢。”立即有人道,“趁人醉,要人命。万姑娘不仅知道无耻,还知道善用时机,佩服,佩服。”   “万象宗包罗万象,果然是什么都来得的,了得,了得。”   太史阑烂醉如泥,这时候挑战她自然为众人不齿。   容楚笑而不语。   万微牙齿险些咬破了唇。   容楚的刻薄锋利,似一柄小刀,瞬间搅进了她心里。   然而此时再想挑战太史阑,也已经不可能。单单容楚这种态度,已经让天下人不敢再当面挑衅。   她咬牙,低头,一滴泪水飞快地落在尘埃,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干干净净,也恢复了刚才的冷漠,淡淡道:“是我失言,我没有注意到太史大人已经酒醉,和一个醉了的女人比试,我还怕那满身的酒气,脏了我。”   “不会脏你的。”   接话的是太史阑。   她从容楚怀里探出头,认真看了一眼万微,道:“你眼神里满是不甘,今天不给你比一下,我看你回去会得乳腺癌重生之女王狠妖孽全文阅读。”   万微听不懂后面三个字,直觉不是好话,皱眉道:“太史阑,不要以为容楚给你撑腰就可以在我面前狂妄,我万象宗是江湖世家,可不受你们官场管辖!”   “万微……不要以为你是江湖世家,就当真闲云野鹤,不受世俗所拘……”太史阑语气呢喃,反应却依旧犀利,甚至更犀利,“你们一样吃喝拉撒,一样行走大地,一样做生意挣钱租田纳贡……呃……一样和官府走得很近,呃……一样是每个官府案档册子里,着重要警惕的……那一群。”   万微默然,太史阑这话让她无可辩驳,也是在警告她——别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如你这等江湖名门,从来都在官府监控之中!   半晌她终于语气软了点,“你要怎样?”   太史阑险些笑出来,明明是她要怎样好不好?   想到这里怒从心起——男人就是个麻烦!容楚这样的男人更是个麻烦!   手从容楚胳膊下钻过去,恶狠狠拧他一把。   容楚“嘶”地一声,又笑。   两人打情骂俏,大家都当没看见,太史阑还以为没人看见,万微的白脸更白了,惨惨的。   “你要比试,那就比。你口口声声你们……呃,江湖。那就按你们江湖……呃,规矩来。江湖规矩,你挑战我,我应了……呃,之后,我输了,答应你任何要求,你输了……从此……滚远点……永远不许……骚扰他和我……”   “大人!”二五营学生们有点不放心,太史阑没练武功,身体还没痊愈,又酒醉,哪里能比试,还和人做赌?这个万微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万一输了要太史阑自杀怎么成?   如果太史阑没醉酒,她和谁打赌,二五营都不会干涉,但此刻可没把握。   倒是容楚,笑微微的,并不担心。   辨别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醉得失去理智,看她说话逻辑就知道了。太史阑醉的是身体不是头脑,她从来就是自控力很强的人。   今日要一次性解决三个女人,也好。   “你自愿比试,可不是我逼你。”万微立即道,“我也不做什么过分要求,你输了,带着你的私生小崽子,滚出南齐!”   “你才私生!你全家都私生!”景泰蓝大骂。   太史阑摆摆手,亲切地对半路儿子道:“莫气,等下有她哭的。”   万微冷笑。   “呃,我醉了,你知道。按说你这时候不该挑战我……所以我虽然应了……但题目……应该我出。”   万微也是个谨慎的人,点了点头,又补充,“只要属于武学范畴。”   她害怕太史阑万一来个不要武功只要胆大,比如喝酒撒泼之类的题目,那她怎么做得出来?太史阑便赢了。   四面有人发出嘘声,万微这回脸皮厚了,就当没听见。   “当然。”太史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题目很简单,比内力。”   二五营学生瞪大眼睛,万微险些笑出来。   比内力?   万象宗最强技能之一,就是内力绝宠-病王的毒妃!   她狐疑地看看太史阑——这女人不会是深藏不露,会什么惊世内功吧?   然而怎么看,太史阑都不像是内功高手。内力强盛的人神完气足,太阳穴微隆,气息绵长。而太史阑虽然体质好,但明显还没什么武功,甚至还微带病容。   和这样的人比内力,完全没有输的可能。   “你先说怎么比。”她还是很审慎,想先听听比的题目是不是有猫腻。   “比内力就是比内力……呃,难道你还没我清楚?”太史阑眼神迷迷蒙蒙地道,“拿个东西来,谁摧毁得厉害,谁内功强,呃……难道不是这样?”   万微放下了心,冷笑道:“是极。”转身对总督道:“那就比最简单的,请大人去取两把青钢长剑来。当然,毁坏的损失,我负责赔。”   她万象宗门人佩的长剑都是名品,当然不舍得拿来毁,她也不放心太史阑拿出的东西,怕有猫腻,想来想去,只有找总督了。   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得假。   “普通武器,何须赔偿。”总督只希望她们快滚快好,立即命人从小校场拿来两柄精钢长剑。   剑在众人手上传观后才递上来,实实在在的青钢剑。   有人拖来了一张案几,一左一右放上两柄长剑,各自用红布盖住,随即退开。   万微冷笑,缓缓上前,手按在红布上,斜睨着太史阑。   太史阑晃过来,手虚虚搁在红布上,一看那架势,和气定神闲,精气内蕴的万微就没法比。懂武的人一眼就看出她甚至没有运气。   万微眼底掠过一丝迷惑之色,但这也不是犹豫的时候,唇角一抿,吐气开声,手掌向下一沉。   “啪。”一声微响。众人翘首而望,觉得红布下并没有什么变化。   万微唇角笑意冷傲,袍袖一卷,红布飞起。   “呀……”众人发出惊叹。   桌上百炼精钢的长剑,已经碎裂成三段。   众人眼神佩服——万象宗名不虚传,万微年纪轻轻,便已经有这等功力!   万微这漂亮的一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等到众人目光转到太史阑这边,她已经从红布上撤开手。   她抓着红布一角,手一扬,红布掀卷而起,一片淡银色的粉末,随着她的手势,从红布之下,飘飘洒洒地飞起来。   淡银色的粉尘雾气里,太史阑难得的眼神也迷蒙如雾,用一种拂去粉尘的轻飘飘口气,长声道:“女人们,退——散——吧——”   ------题外话------   哇塞,昨天那么爽的章节,票票还是地平线水准啊!有些亲意志坚决抵抗力强悍啊!怎么蹦跶就不掏票啊!俺不信这个邪——今天周末,豁出去二更!晚七点!   今天第一更因为昨天忙,少了点。本来想就这样了,周末休息休息,现在我决定凶悍一把——快来鼓励我!让我小小爆发下!   雄心壮志完了,蹲墙角搔下巴望天——好像最近应该减更吧?月底我还要出门,咋又脑抽二更了……今年二更的节奏真多啊……各种傻叉啊…… ☆、第五十一章 SM大戏?(第二更)   粉尘伴同太史阑的声音飘洒而起。   一片银雾。   众人,包括万微在内,都傻傻地看着那片淡银色的粉末,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什么。   灰?刚才桌上没灰啊。   “剑!快看!剑!”忽然有人惊叫。   众人这才看见桌上长剑,都倒抽一口气,万微霍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怎么……怎么可能……”她指着那桌上长剑,连声音都变了。   桌上剑,只剩下了大半截,还有半截,不见了。   众人此刻才知道,刚才那阵淡银色的粉尘,原来竟然是被摧毁成尘的剑尖!   摧剑成尘!这是何等可怕的内力!   众人呆呆地望向太史阑——走眼了!咱们都走眼了!   原来这位传奇女子,竟然真有一身深藏不露的顶级内功,难怪能够在那些危险境地中力挽狂澜,短短时日,创下偌大声名。   太史阑一低头,轻轻一吹,桌上剑屑飞起。站在她对面的万微,瞬间觉得自己也如尘埃,被太史阑吹飞。   她毫无血色的白脸上,现在已经变成了惨青色。   太史阑随手拿那红布揩揩脸,往地下一扔,看也不看这些女人一眼,抬脚就走。   她走得摇摇晃晃,腰背却还是笔直的,所经之处,人人自动让开一条道。   万微还直挺挺立在那里,不是故意,是完全僵掉不知反应,太史阑就当她是空气,一边走一边顺手一挥。   万微看到她这赶苍蝇似的一挥,才想起刚才的赌约,发青的脸瞬间又涨红,咬咬牙,僵硬地抬起腿,让到一边。   武林中人比官场上要重誓约得多,当众发下的誓言如果违背,日后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站得远远的慕丹佩瞧瞧尴尬的万微,想想刚才出了大洋相的阿都古丽,又快意,又觉得有点毛毛的。   她抄着袖子,又退后一步。看着扬长而去头也不回的太史阑,看看满面荣光赶紧跟上的二五营学生,再看看一脸笑意搀着景泰蓝也告辞的容楚,良久,发出了一声郁闷的叹息。   ==   太史阑其实此时已经晕得快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她酒量确实很差,景泰蓝手指上沾的那滴酒母,泡在大杯水里,硬生生也把她搞醉了。   能坚持到现在,挣扎着爬上马车,已经算她自控力牛逼。她爬上马车,腿一软,扑向车内的软垫座位。   砰一声她撞在了另一个有弹性的东西之上。   她也不惊讶,顺势往上一蹿,压住了那东西,双臂一抱,八爪鱼一样将那躯体狠狠缠住。   底下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他的胸膛在她脸下震动,“好热情……太史,你是终于打算睡了我吗?”   太史阑嘿嘿一笑,一伸手从马车壁上扯下用来束车帘的布带子,三下两下,把容楚嘴给缠上了。   黑暗里容楚眼睛顿时亮亮的,充满了好奇和兴趣,以及……被狠狠采撷的渴望。   “别想太多,我三观正常。”太史阑拍拍他的脸——兄弟,别那么饥渴地看着我,我不玩**和车震。   她上下瞟瞟——容楚乌发散披,唇角带笑,一副身娇体柔好推倒的模样,还有那满眼里“快来睡”的勾情呐喊,着实勾得人好痒,好痒。   酒是坏东西!害她玩不动!   她一边干活一边叹息,因为人间刺长期绑在手臂上,导致她最近手臂肌肤出现瘙痒,想必是长期受毒气影响,所以她今天没有带人间刺出来。不然多方便,轻轻一戳,容楚变呆。   她又找出一个帽子,扯出里面的棉花,把容楚耳朵给塞上了。   至于手脚就不必管了,她压着呢,容楚要想起身,必得先把她掀翻在地,她相信他舍不得。   然后她狠狠拍一下车壁,问他,“听到不?”   容楚愕然看她。赶车的龙朝听见动静要探头进来,被太史阑一把推了出去。   景泰蓝已经被容楚上车前交给苏亚她们,此刻车内就太史阑和他。   黑暗的车厢里彼此呼吸浮浮沉沉。   太史阑确定容楚听不见,终于放了心,重重倒在他身上,手肘撑在他胸膛上,道:“我今晚有话想说,又不想傻傻地对墙壁说,又不想给你听见,只好这样了。”   她霍然一个翻身,狠狠一拍容楚胸膛,“擦!你今晚是故意的吧!”   她唰地忽然又坐起,跪在容楚大腿上指着他鼻子,“你故意给那三个女人机会是吧?你真要狠心拒绝,她们能搭这么久棚子?送这么久点心?”   她咕咚一声倒在容楚身上,手臂撑着他的胸,“你故意让她们见到我是吧!你想看我的反应不是吗!你这混球!”   她伸手去捏容楚的脸,手指揉来揉去,拉他眉毛,按他鼻子,扯他嘴角,恶狠狠道:“丑一点!再丑一点!这么花瓶儿似的,烦死了!不晓得我最怕烦这些事吗!”   忙了半天容楚玩具,她忽然又泄气,趴在他胸上,伸长手臂,大叹:“就是烦!从一开始就知道,遇上你就是烦!什么身份地位、阶级鸿沟、世家大族,豪门规矩。甚至还有国政,朝争,家族内斗。哦,还有个高贵的太后娘娘,这还没完,还有一堆找死的女人!OMG!难道我这一生,就要和这些破事缠斗到死吗?”   她唰一下又爬起来,怒目,指着容楚鼻子,“不要!”   又虚空啪啪煽他,“这么多破事也罢了,你自己还总放心不下,总确定不了。我不就是曾经喜欢过李扶舟吗?我现在还是喜欢,但,只是喜欢!如同我喜欢世涛,也不反感司空昱。就那么简单!我不就是不爱说话不爱表达吗?哪,我现在说了!说了啊!你听不见不关我事啊!”   骂了半天,她累了,也说痛快了,出生到现在,几乎还没这样充满情绪长篇大论地讲过话,她口干舌燥,两眼发花,砰一声又栽下来,两手软搭搭地垂在他耳边,喃喃道:“想着你那些烦人事,我就恶向胆边生。你要一个热爱简单的人怎么接受?给我一点勇气……”   她忽然下巴一歪,眼睛一闭。   瞬间呼呼大睡。   马车里又安静下来。   里头又蹦又跳闹了这么一通,没人进来看,外头也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屏住呼吸听呢!   完全安静之后,外头才恢复活气,忍住笑,该干嘛干嘛。   马车里头却还是安静的。   太史阑趴在容楚身上呼呼大睡,嘴角还咬着容楚的扣子。   容楚一直没说话,在被太史阑又骂又捶又闹的期间,他一直眼神亮亮的,用一种茫然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这种表情给了酒醉的太史阑充分的鼓励和暗示——这傻子此刻很傻,他听不见!尽管发泄!   此刻太史阑发泄完了,某人无辜茫然的表情也立刻收了。   容楚抬起手,先取了塞耳的棉球,看看那塞得稀松的棉花,撇撇嘴,手指一弹。   又取下那布带——都不需要他费力气,手指一拉就掉了。   这种捆绑法……没劲。   他躺着没动,只略微调整了姿势,好让太史阑睡得更舒服一点。   马车辘辘摇晃着,月色淡黄,射到车内却成了一片浅蓝色,瞧着很干净很清凉,外头偶尔溜进来的风,也凉凉的带着雪意,让人从眼睛到心,都似乎瞬间空旷起来。   可他的心情,此刻却是满满的。   终于……听见了。   这个惜字如金、任何事都直来直去却不肯表达感情,让他辗转劳烦的臭女人!   没想到她不说则已,一说则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感情激越激愤,令他刚才差点没能控制住表情。   是不是外表冰封坚执的人,内心里情感压抑过久,爆发出来更为激烈鲜明?   这也真是他对太史阑难得之体验——完完全全另一面的她。   他轻笑一声。   酒啊,真是个好东西。   “你呢……”他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有些话说的是对的。你说那三个女人是我故意放纵的,嗯,我是故意的。真要打发她们,她们哪有机会在比试场门口给我天天送早点果子?其实那天我就已经打算让她们知难而退,然后我看见一辆马车跟着我。”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很满意的样子。   “既然你都来了,怎么好让你空跑一趟呢。”他叹一口气,“但我不是故意刺激你。太史,我想过这个问题。如你所说,我长了招蜂引蝶的臭皮囊,这些事儿免不了。我可以一一解决,不让这些事有机会到你面前。可是如果事情全被我挡了,你对这种情况一无所知,那将来如果有些人心机特别深沉,手段特别狡猾,你会不会因为没有准备而上当?你很聪明,也善计谋,但太喜欢简单直接,你可以战胜很多事很多人,但我怕你对阴柔奸狡之辈估计不足。”   他轻轻给她按摩头顶穴位,以免她早晨醒来宿醉头痛。   “所以我觉得,偶尔让你见识下这些女人也好。了解一下她们的野心,她们的贪欲,和她们行事的风格。南齐的男人瞧不起女子,觉得她们是附庸,我却觉得,女人是天生的阴谋家,她们心思细腻而心机深沉,如今只是给她们的机会太少,只要她们拥有权力,善用她们的天赋和身体,男人往往落于下风。”   他语气感叹,似乎想到了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女人。   “今晚是个意外。我没有想到你会参加这个宴会,如果你不来,我也会在今晚令她们三人死心,你来了,当然是意外之喜。”他唇角微微扬起,觉得今晚的太史真是威风极了。   “我容楚从来不是一个懦弱自卑的人。你太史阑对我心意如何,我知。扶舟世涛,于你更像知己,容楚除非是阴私苟狗之辈,才会嫉妒阻扰你对他们用心。”他撇了撇嘴,“不过还是要注意分寸的啊,我只是说得好听而已。”   “至于国政朝争,有没有我你都会卷入,这个就不要推我身上了。身份地位,阶层鸿沟——你太史阑真的在意过?鸿沟再深,你也能搬山来填。地位再高,你也能踏云而上。我都不在乎,你真的在乎?”   “还有那家族纷争,世家媳妇……”他笑了笑,满是不屑的。   “我是晋国公,国公府是我的,你若是我夫人,国公府自然也是你的,你我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说话?”   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太史阑的脸,冷哼一声,“瞧那张牙舞爪样儿,很想揍我是吧?怎么不揍啊?揍啊,我就躺这等你来揍啊!舍不得是吧?”   太史阑咕哝一声,在他身上舒服地翻了个身。   容楚吁出一口长气,他也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然后也发觉,说出来很痛快。   身居高位者谨言慎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偶尔倾泻一下,快意自生。   说完了,不想再说了,他只想静静体味她此刻的体香,带着淡淡酒气的甜蜜呼吸就在他胸前,拂面而过,属于她的杨柳春风。   而她的弹性如此分明,起伏转折,都契合他身体的弧度,他感觉到胸前微微的颤动和温热,两团小小的火。   不过他此刻并无绮念,只想体验她甜美的压迫,醉酒的太史阑如此可爱,他想将这感觉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伸开双臂,抱紧了她,舒舒服服闭上眼睛。   太史阑趴在他胸膛,侧着头,不长的黑发流水般披下来,被他的手指温柔地挽住。   她在睡梦中,和他同时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   ==   第二天太史阑酒醒了。   然后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   “啊?昨晚我喝醉了?昨晚我喝酒了吗?我明明喝的是白水。”她端坐屋内,眼神清晰。   据赵十三龙朝以及终于赶回来的火虎等人仔细观察,一致认定,太史大人言语清楚,目光坚定,果然今天清醒了,果然昨天是醉了。   可怜那些倒霉蛋,硬生生给一个醉鬼折腾惨了。   这个论调,容楚也听见了,不过换他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装吧。   你们相信是因为你们不了解太史阑。   她但凡做了心虚的事情后,都特别理直气壮。   比如她今早明明醒在他屋里,愣是装没看见,抬腿从他身上跨过去,淡定地回自己屋了。   就凭这点,要说她昨晚的事一点都不记得,鬼才信。   容楚等太史阑酒醒就出门了,今天是二五营开始挑战的日子。   第一场战极东山阳分营。   容楚没让太史阑去,说她还没痊愈,昨晚又酒醉,最好抓紧时间休养,以备后头最重要的天授大比。   太史阑也觉得,自己去固然能鼓舞士气,但也会给二五营学生带来压力,不如放手让他们自己试试,反正前头比的是武艺,她也没什么建议好给。   二五营学生临行前,一个个端着粥碗过来和她道早,嬉笑自若,胃口极好,她相信,经过锤炼的二五营学生,胸有成竹,不会再畏惧任何挑战。   果然,半下午的时候,外头一阵嬉笑之声,队伍回来了,一路走一路在兴奋地说。   “好家伙,那个山阳营的汉子,站起来快有两扇门板高!”   “他们那居然还有硬功高手!”   “咱们也有熊小佳呀。”   “箭术不错。”   “比起苏亚姐还不是差了一筹!”   “就是,山阳营算什么东西,遇上咱们,还不是一败涂地?”   “何止山阳营,现在整个光武营,有咱们对手吗?”   “不过最后那个皇甫清江指挥不错啊,很狡猾,我都没想到他们那个队伍能从山缝里出来。”   “幸亏沈梅花机灵,熏烟,好计,哈哈!”   “嘎嘎,我的计策还有错的?”沈梅花的大嗓门,近在咫尺。   太史阑眉毛一挑,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果然赢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击了一下掌心,又转了一圈,景泰蓝也听懂了外头的意思,丢掉玩具就要爬起来欢呼,被太史阑赶紧捂住了嘴。   母子俩在椅子上又一本正经地坐下去,把满脸的兴奋都收了起来。   不一会儿学生们果然欢呼着涌进来,七嘴八舌和太史阑谈今日的战绩,四次比试,如何两胜一平一负。说得拍膝打腿,口沫横飞。   太史阑一直端坐,静静听着,没笑意,也没皱眉。她的冷静渐渐感染了学生们,他们也开始慢慢压下兴奋,越说越平静,越说越紧张,越说越……不安。   一开始的兴奋渐渐淡去,他们揣摩着太史阑的表情,开始觉得……是不是也有很多没做好?   等学生们轻狂的表情都收了,开始审慎思考对错了,太史阑才淡淡道:“远远听你们高兴成那样,我以为你们会全胜的。”   学生们愕然,面面相觑,随即脸色发红地低下头。   “为什么会败那一场枪术?”太史阑不客气地道,“杨成,枪术教官说你是此中高手,你别告诉我你没失手。”   杨成勾下脑袋,讪讪道:“对方钩镰枪厉害……”   “你和史小翠的莲花枪也不是吃素的。”太史阑道,“联枪讲究心意相通,你和史小翠合作是好的,但是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分神他顾,怎么能胜?”   杨成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今日一场枪术之比,两边都是双枪,本来他是能胜的,结果史小翠被对方一人缠住,他一时分神,输了半招。   真不知道太史阑没有去,怎么就和亲眼看见一样。   整支队伍的能力、利弊,早已在她心中。   “您说的是。”半晌杨成低头,心悦诚服地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犯。”   太史阑又转向沈梅花,沈梅花接到她目光,吓得往后一窜,摆手,“看我做什么?我没输!”   “可你也没赢!”   “呃……”沈梅花不服气,“平局也不错啦,你不知道山头对战,他们忽然从山缝里钻出来……”   “你为什么不知道?”   沈梅花一下哑了口。   “天时地利人和,作战三要素。”太史阑目光亮而冷,一个个在学生们脸上扫过,“我知道在山头对战之比前,会有半个时辰给你们准备。这半个时辰,不该仅仅是准备武器和讨论作战方案,应该还有斥候的实地探查。”   “可是怎么来得及……”沈梅花咕哝。   “谁要你们那时候跑山头?”太史阑一眼看过去沈梅花立即缩头,“山下没猎户么?不可以去探听么?除了大路还有什么小路?有什么可供通行或藏人的地方?哪里有水,哪里有崖,哪里兽多,哪里出山,别人不知道猎户不知道吗?这些战前情报搜集,别人不知道,你沈梅花也没学过吗?”   她说一句,沈梅花就退一步,退到墙角再无退路,双手抱头,“我错了!我对不起二五营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   外头忽然有人大步进来,一把将她扯出来,冷冷道:“大呼小叫干什么,是杀头的罪么?别这副样子,出来,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   太史阑一瞧,靠,周七大神来了。   “要做女元帅么?”周七咕哝,“比咱主子还严格!”   周七就那么一边吐槽,一边旁若无人拎着难得那么乖的沈梅花出去了,不晓得是去抚慰她受伤的弱小心灵呢,还是去顺便干些不太适宜围观的事儿。   太史阑只好当没看见,并且发愁有这么个碍事货,以后还怎么教育最刺头的沈梅花呢?   学生们静默在原地,都低着头,沉痛思考,觉得罪无可恕。先前的欢快轻狂,早跑到九霄云外。   忽然听见太史阑拍拍手,语气轻快地道:“批评说完,下面是表扬时间。你们做得很不错!山阳营是去年仅次于丽京总营的地方第一,真正的实力战将。我原以为你们要把五场比完,要么险胜,要么平局,没想到四场就定了胜负。很好!祝贺!今晚加餐!明天不出战的,不醉不归!”   学生们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即异口同声反对,“哎,你可别喝!”   太史阑,“……”   ==   当晚热闹一场,学生们给太史阑先抑后扬一处理,顿时收了初胜的骄狂,开始学会先寻找自身的不足之处,席上端着杯讨论得热烈,都表示下次如果再遇上山阳营,绝对不会再输任何一场。   太史阑虽然一滴酒也没喝着,但对此效果表示满意。   第二天出战丽京总营,太史阑准备去观战掠阵,正好丽京总营的慕丹佩也托人带来邀请,邀请太史阑明日观战,看她怎么带领丽京营,让二五营知道什么叫厉害。   太史阑表示,二五营和她,经常很希望能知道什么叫厉害,但最后知道的往往都是什么叫傻叉。   昨日二五营那场胜利算是爆冷,原本各家队伍都觉得,二五营最后风头虽劲,但毕竟底蕴差,哪有一步登天的道理,胜密疆队伍还有可能,胜山阳不太合理。谁知道四场定胜负,众人这才发现,二五营的尖端实力和爆发力相当了得,今日想必一场龙争虎斗,都早早地占了位置观看。   不过众人还是不看好二五营今日的战况,毕竟丽京总营实力雄厚,非地方光武营可比。   二五营的学生看似信心十足,其实一个个也难免忐忑。丽京总营的学生素质、师资、拥有的各项条件,都不是二五营能想象的。别的不说,仅仅就学生的身体条件来说就没法比。丽京总营的学生非富即贵,从小参汤补品不绝,他们的身体底子,不是从小饭都吃不饱的二五营学生能比的。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了不得的外援,那个队长慕丹佩,据说是个全才,但凡文武之道,无一不精,前面的大比她只出手两次,两次都决定输赢,还将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完全没有可比性。   但二五营学生在太史阑的熏陶之下,也养成悍厉的性子。未战先言败,不是他们的风格。   按照惯例。比试就是抽考光武营的课目,光武营科目全天下都一样。所有科目,按照武功类八成,文治及其他学科两成的比例,做成签条。由前三甲抽取。挑战方是没有抽签权的。   昨天山阳营就是抽了枪术、箭术、搏击、指挥、剑术五科。   太史阑到的时候,丽京总营已经抽好签。军阵、暗器、文赋、锻造、刀法。   这个抽签结果令众人惊讶也好笑,因为器和文类的科目只占两成,被抽到的可能性很小,如今却在五阵中占两位,并且那个锻造真是冷门得不能再冷门。   抽到锻造,众人也不知道对二五营是祸是福,因为锻造向来虽然是光武营寒门子弟的学科,丽京总营这门科形同虚设。但众人都知道,丽京总营却是有专门的顶级锻造大师的,这些人长驻丽京总营,专门给总营学生量身锻造武器。所以丽京总营的学生,有很多机会接触最高深的锻造知识和最高级的锻造原料,但他们当中到底有没人有兴趣学过,就要看运气了。   而地方光武营虽然必有这门科,却没有一流的锻造人才。普通铁匠,教着打造一些普通武器,又不是前途广大的重要科目,实在很难出人才。   众人都兴奋起来——这样没有定数,比试才有意思嘛。   主裁判是极东总督,规矩是昨日就说过了,也没那么多废话,简单两句就开始,双方参加对战的学生,都先离开自己的棚子,到比武台下方的两边棚子就坐。   然后场中就哗然了。   二五营这边按照惯例出来五个,还有一个总队长太史阑,她是队长,是可以随时换人并参战的。   丽京总营,却只出来了一个慕丹佩!   所有人瞪着空荡荡的丽京总营棚子,都十分愕然。   她是要以一人之力,战二五营全员?   慕丹佩站在二五营对面,抬起下巴,傲然向太史阑勾了勾手指。   ------题外话------   伸手抖腿,斜眼瞧——那些说不见二更不撒票的大神们,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第五十二章 牛逼骂人赋   “我说过,”慕丹佩声音清晰,不无得意地道,“我要让你们见识到什么叫厉害四象记最新章节。现在,我一个人站出来,对战你们一营,这就是厉害!”   四面哗然,太史阑微微点头。   不得不承认,确实厉害。最起码她也没这个本事。   慕丹佩这回确实占胜一着,展示了她的全才。   “不过我也不是逞能。”慕丹佩唇角一翘,小小的痣活跃地一闪,“今天抽到的五场,前三场都不需要什么力气,我完全可以支撑下来。而一般四场定输赢,第五场往往不需要比,所以我没什么亏可吃,你们不必觉得气愤或不安。”   众人都鼓掌,大赞“慕队长光风霁月,女中豪杰!”   太史阑又微微点头——这话不管真心假意,说出来确实够意思。   最先一场是军阵,上来的是萧大强,熊小佳热泪盈眶将他拥抱,“大强!你可以的!”   “是的!”萧大强深情地拍熊小佳宽厚的背。   周围人默默扭头呕……   萧大强走上场,双方行礼,按照惯例,比试方法也是先由被挑战的那一方出的。如果二五营哪场胜了,那么下一场的方法就由二五营提。或者丽京总营比试中犯规,也改由二五营出题。   “哎,我们速战速决吧,后头还有好几场呢。我还想着下午赶着去吃王蹄子家新出的蹄花。”慕丹佩道,“我们不玩带兵的军阵了,沙盘这里似乎也没有,你我语战吧。”   所谓语战,就是提出案例,口头虚拟对阵。   “好。”   “天熹十七年五越哈巴寨之战。”慕丹佩似有意似无意对台上瞧了一眼,“以此为例。”   太史阑也瞧瞧容楚,这是他经过的战役吗?   她忽然决定回去有空把容楚那些过去光荣史好好了解一下。   “哈巴寨之战,我大军势如破竹,有什么好战的?”萧大强不解。   慕丹佩一笑,虽然温和,但隐带不屑。   “哈巴寨名虽为寨,其实是无数大小寨子的总称,而且当时五越的首领十分狡猾,所有寨子都建造得一模一样,规模、形制、驻守人员,而他们分散在寨子里,相互策应,谁也不知道哪座小寨子里住着哪位大首领。不仅无法擒贼先擒王,还会打草惊蛇。请问,你该如何安排?”   萧大强思索了一下,“火攻。”   “寨子分散。”慕丹佩凉凉地提醒。   “以细作策应。”萧大强道,“哈巴寨地形特殊,所有寨子其实都拥卫着正中的寨子,越往内越密集,所以首领们还是在内部的居多。应该先半夜登崖,拔掉外围小寨子,再以外围小寨子内的人员做俘虏,叫开中间的寨子,以中间寨子的人员混入内寨,再放火,搅乱秩序,内部寨子必然大乱。此时中间和外围的寨子已经被我们的人把守,各处关卡守死,里面的人无处逃避,还不是一锅端?”   “好。”慕丹佩鼓掌,却紧接着又问,“假如内寨另有通道呢?假如通道开启需要时辰,请问用什么办法,极快地辨认出到底哪些人是首领?”   “这……”萧大强愣住,他隐约觉得这不是军阵的范畴,可是问题提出来就不能不答,但一时半刻,哪里有好办法。   慕丹佩等了一会,笑了笑。偏转脸先向台上容楚微微躬身,道:“当初国公率军破哈巴寨,所用的方法巧妙至极,只是涉及国家军事机密,自然不能在此处宣讲绝宠-病王的毒妃。国公的方法我说出来,那也不算我的本事,如今我有一计,提出来,还请国公判定输赢。”   她明知容楚和太史阑的关系,却坦坦荡荡地将输赢决定权交给了容楚。太史阑托着下巴看她,心想这姑娘到底是确实过于光明磊落呢,还是借此机会小小离间一下她和容楚的关系?   太史阑猜,她的办法,定然会让容楚不得不判赢的。   容楚点点头,似笑非笑瞟太史阑一眼,用口型对她说“准备啊”。   太史阑唇角一扯。   “如果是我率军,我会用……蛇。”慕丹佩道。   “蛇?”众人惊讶,“打仗和蛇有什么关系,用很多蛇吗?”   “这个法子很简单,只是诸位可能不太了解五越的风俗和人情。”慕丹佩笑道,“五越多山,气候湿润多瘴,也是产蛇的地方,年年都有很多人被蛇咬死。年代久了,五越人也根据各地所产之蛇,研制出各种避蛇杀蛇药,用来保护自己以及捕蛇。这种药长年带在身上,久了,体肤血液里都会渗入那种气息,蛇虫也是有灵的,久了也知道这种气味代表着杀机,自然会避开。但这只是需要出门劳作、以及出外捕蛇为生的普通五越人才具有的东西,大首领高居华屋,出入有人保护,远离丛林和山地,根本不需要这种药物。”   “你的意思……”萧大强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只要抓一批蛇去就行了。在最乱的时候,把蛇放进去,五越普通人不怕蛇,看见只当蝼蚁,蛇们也会自然避开,但是那些养尊处优的首领们,虽然他们打扮得一模一样混在人群里,但是……”   “但是他们身上可没有那种让蛇远避的药气!”萧大强恍然大悟,“这么一看,便知道哪些是首领了!”   “然也。”慕丹佩笑吟吟。   萧大强激动之后,反应过来了——这似乎是人家赢了。   但他也不得不心服口服,不管怎样,慕丹佩这个方法简单省力无伤损,完全建立在对五越风俗人情的极度了解之上,他自愧不如。   慕丹佩负手笑吟吟看台上容楚,眼神戏谑,似乎很高兴给他出了个难题。   她唇角那颗痣又闪闪地亮了,眼神里充满“我看你舍不舍得判你女人输”的挑衅。   容楚并没让她得意。   他甚至也毫不犹豫,一点头,道:“好计,不输于当年我的办法,甚至比我的法子还省力。丽京总营,胜第一局。”   慕丹佩一怔,随即也在意料之中般,笑着点头,鼓掌,道:“不枉我欣赏你。”   太史阑忽然也一笑,鼓掌,道:“慕姑娘好才智!”   慕丹佩又是一怔,转头,瞧瞧微笑的容楚,再瞧瞧也难得微笑的太史阑,挑了挑眉。   周围顿时也哗啦啦一阵鼓掌。   ——无论如何,这是两个大气的女人。   仅仅这一条,就值得用最热烈的方式赞扬。   第二场,暗器。   二五营这边出战暗器的一个学生上场,这是个瘦小的学生,身躯特别灵便,擅长针类暗器,最近跟着容楚的护卫,又恶补了一阵关于如何隐匿身形如何从各种刁钻角度出击的课程,此刻走出来信心满满一品状元全文阅读。   太史阑先让他过去,吩咐了他几句,从袖子里递了样东西,随即道:“尽力做好,无需在意结果,去吧。”   慕丹佩胜了一场,倒也没骄狂之色,负手看了看天,喃喃道:“蹄花应该已经下锅了……”随即向对面瞪着她的少年道,“还是老话,速战速决。我们就站在这里,你射我三次,我射你三次,谁倒谁输,好不好?”   “嗄?”二五营学生瞪大了眼睛。   “嗄?”全场围观者张大嘴。   这叫什么比暗器?   暗器不是该高来高去,形影无迹,在风一样的速度中分出高下吗?   这傻傻站在原地挨打明明是内功比试的节奏,什么时候暗器也这么时髦?   “就这样吧。我让你先。”慕丹佩似乎真的很急着去吃王家蹄子的蹄花,三两步走到那学生的对面。   那个学生叫陈池池,学得是风一般的暗器,人却是个拖拉性子,迟迟疑疑地回头看太史阑,太史阑摆摆手。   人家乐意,你就陪着呗。   再说到底谁占便宜,还难说呢。   慕丹佩不跑不跳不躲,陈池池也就没法在台上窜来纵去,学的那一手高来高去形影无踪的轻功也就派不上用场,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台上,手一扬,一抹金光闪了闪。   这少年手指细长,发暗器如拨弦,十分好看,暗器一闪便出,手势之快,大部分人都没看清楚。   金光飞出是一簇,到了慕丹佩面前忽然一分三,呼啸直射她肩、腰、膝盖。   陈池池为人厚道,并不招呼要害。   太史阑忽然高声道:“倒也!”   正在此时,慕丹佩啪地向下一倒,三簇金光,贴身飞过。   本来这一倒,算是妙极,但是太史阑这一喊,立刻便显得她倒得滑稽。看客们到嘴的喝彩,都变成了喷笑。   慕丹佩腰身一挺站起,恨恨又无可奈何地看太史阑一眼,又没法发作,只得道:“第二次!”   陈池池一抖手,一个巨大的梅花从他掌心爆出,速度比刚才更快,嗡地一声便到了慕丹佩头顶。   “梅花”在慕丹佩头上急转,啪一下爆开,呼啸而下,竟然将慕丹佩全身笼罩。   慕丹佩哈哈一笑,道:“喂,考暗器还是考内力?”   几个字一说出来,她身侧就起了旋风,先是旋风随即是漩涡,“梅花”炸开时迸出的无数种细小暗器,瞬间都被吸入漩涡内,越转越快,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小小云团,慕丹佩单手平举在云团之上,双眼微闭,手指轻拢慢捻,双臂抱团柔软地平移,云团竟然在她手中不断变幻着形状,彩光闪耀,气象万千。   众人惊叹,太史阑却在思索,她觉得这一幕熟悉,那手势熟悉,仔细一想,竟然有点像太极。   平行时空,果然有诸多相似之处。   慕丹佩似乎玩上了瘾,把那云团揉来搓去,众人包括她的对手都看呆了。   慕丹佩忽然手指一颤,指尖之下似有气机泄漏,一枚羽镖自云团中跃出,半空中一震,电射陈池池!   慕丹佩“啊”一声,下意识道:“回来星途!”但羽镖被气机所激,去得飞快。底下众人也一惊,都“啊!”一声。   陈池池猝不及防,眼看羽镖直射自己咽喉,以为慕丹佩趁机要对他下杀手,不由大怒,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回击,百忙之中忽然触及袖子里硬硬的东西,想起太史阑刚才说的话。   “我知道你自己有信心,这东西也许用不着。不过如果逢上生死关头,捏一捏。”   他匆忙狠命一捏。   “咻”一声轻响,他只觉得腕上一震,弹力大得几乎让他以为皮肤要被震碎,随即一道微光刺了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在空气中疾行的无与伦比的速度,摩擦空气似乎都在生热,下一瞬就是“当”一声,那东西撞上羽镖。   那东西轻,羽镖重,但那东西速度快羽镖无数倍,冲力撞得羽镖一歪,最后一霎从陈池池颈侧掠过,留下一道血痕。   而那东西撞歪羽镖之后依旧速度不减,直奔慕丹佩而去。慕丹佩霍然抬头,她其实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但高手修炼出的警觉令她立即知道:危险迫近!   慕丹佩立即一吸气,撤了手中云团,手指一撒,乒乒乓乓,那团被她气机聚拢的暗器,呼啦一下都撒了出去!   瞬间只听见不断的铿然金属交击之声,叮叮当当响声不绝,众人看不清暗器交击的轨迹,却能感觉到有一样东西,正在穿过无数暗器组成的阻挡杀阵,一路前奔,势如破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众人心中凛然,虽然只是一件暗器,忽然都让人起了“一剑天外来,剑光动全城”的感觉。   这下连慕丹佩脸色都变了。她是当事人,最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感觉到那一件细小的暗器的可怕杀伤力,感觉到它王者般的气势,所有暗器无论坚固还是锋利,在它面前都溃不成军,她心中闪过“此物非人间所有”的念头,想躲,但规则不可移动,她也只能赌。   赌命。   她撒出暗器时是计算过的,轻的在前面,重的在后面,挡在她前面的最后一件暗器,是梅花花心,一个带锯齿的小金盘。   耳听着金属不断交击声音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绝世暗器带来的细细的凌厉风声,已经针一样刺到她脸上!   她的心也砰砰跳了起来。   她是武学奇才,天生颖慧,练武事半功倍,出生至今一路坦途,从未如此刻这般逼近死亡!   慕丹佩干脆闭上眼睛,开始专心想蹄花。   “铿。”   一声比别的暗器更响的交击。   撞上了!   随即她感觉到那疾行的杀手,带来的风声似乎缓了一缓,不禁心中一喜!   眼睛一睁,就看见小金盘也坠落,面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似乎有什么东西震了一震,她没在意。   她舒了一口气。   她还站在这里,毫发无伤。而对面陈池池已经受伤。   按照比武台上的规矩,先出手还先伤的那个,判输,后头已经无需再比,因为这是实力的悬殊。   慕丹佩笑了笑。   “很抱歉我功力控制不够,暗器反激,误伤了你少爷,别太坏全文阅读。不过……”她转身看容楚,“应该算我赢,是不?”   容楚凝视着她,笑笑,摇了摇头。   众人愕然——这摆明了是慕丹佩赢,国公刚才还很公正,现在是怎么了?看二五营连输两场,沉不住气了?   丽京总营的人立即愤然大叫,“不公!不公!我们挨射还伤了对方,怎么不是我们赢!”   慕丹佩倒没发作,只是瞧着容楚,眼神渐渐浮现失望和不屑。   太史阑忽然摇了摇头。   景泰蓝扒着她大腿问:“麻麻你在鄙视她吗?”   “谈不上。”太史阑唇角一抹淡淡笑意,“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合适的永远只有一对,别人再优秀,不是你的茶就不是你的茶。”   她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觉得心情很愉悦。   景泰蓝摇摇大脑袋,觉得这个回答太深奥,还是玩自己的吧。   台上容楚忽然心有灵犀地看过来,看见太史阑唇角的笑意,也微微一笑,端茶喝了一口。   喝完茶,等丽京总营的人骂完,他才施施然道:“慕姑娘不妨看下自己的袖子。”   慕丹佩一怔,低头一翻自己袖子,脸色一变。   她今天穿的是带点番人风格的女式便袍,既有女子的妩媚也有短袍的利落,袖子是灯笼状,现在垂下的灯笼袖子上,有一个清晰的对穿而过的洞。   她霍然抬头,惊讶地看着容楚。   她自己都没发现,隔那么远的容楚,怎么瞧清楚的?   容楚轻轻将茶杯一搁,“慕姑娘,你现在觉得呢?”   慕丹佩默然半晌,吸一口气,道:“我先前虽然射中陈池池,但那不是我该出手的时候,是我自己内力还没练到家,气机泄露误伤敌手。现在,我袖子上这个洞眼,说明我已经被射中。所以,我不再坚持我胜,胜负,请国公裁决。”   “慕姑娘光明磊落。”容楚赞,“陈池池伤,但起因是你功力不足;你被射中,却也不是陈池池本身射暗器的能力所致。双方各有不足之处。这样吧,平局,如何?”   慕丹佩点头,“国公公正。”   她这么说,别人也没话好说,无论陈池池那个暗器发射得多荒唐,慕丹佩被射中是事实。丽京总营的人悻悻地坐下去。   二五营的人却开始紧张。开场两局,一负一平,相当不利。   下面一场却是比文赋的。向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论起文赋似乎大家都可以,但似乎也都不可以,谁知道会考一些什么题目?再败怎么办?一时竟然没人敢请缨了。   太史阑忽然咳嗽一声,站起身,掸掸袍子,道:“我去。”   二五营学生愕然瞪着她——你去?   大家都知道太史阑能力超卓,心性不凡,但她再怎么不凡,二五营学生都知根知底,晓得这家伙论起真正本事,标准的“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虽然对她的文化底蕴不是十分了解,但大家都知道,就她在二五营里那短短几天,上过两次文史课,课上都带着儿子去,儿子记笔记她打瞌睡,完了教官提问,问她“天熹元年大诗人屏山居士的一句咏雪的名句是什么?”,她答“这么简单的问题就不要问我了,还是我家景泰蓝答吧龙在边缘最新章节。”让奶声奶气的景泰蓝回答,她老人家又睡觉去了。   就这德行,能考文赋?   二五营学生黑线,别人却不知道太史阑的底细,此刻一见太史阑出战,轰然一声兴奋起来。   太史阑慕丹佩,一个有名一个有家世。有人还隐约听说,皇太后要为晋国公指婚,慕丹佩也是热门人选,而国公心属太史阑的传闻,这几天已经传遍云合城。   这不是标准的夺夫之战?   两个强大女人的当面对决?   八卦的热血熊熊燃烧,无数人开始朝前挤。   慕丹佩眼睛一亮,笑道:“听说太史大人是我朝新近崛起的女将,倒不知道你还精通诗词文赋,既如此,请赐教。”   太史阑走到她对面,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伤了我二五营的人。”   慕丹佩怔了怔,没想到这女人毫不客气,一张嘴就算账,只好道:“抱歉。这个是我失手。”   “严格说来你触犯规矩,在还没该你出手时抢先出手。”太史阑道,“按照比试规矩,你应受到小小惩戒,这一局的题目,我认为该我先出。”   慕丹佩又一怔,想了想,点头,“好。”   太史阑欣赏地瞧她一眼,不错,不管真假,最起码她表现得一直很讲理很大度,这要换成万微或者阿都古丽,绝壁不会同意。   太史阑出战,就是因为不能让慕丹佩先出题目,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自己,随便慕丹佩叫她写首诗,她都只能“鹅鹅鹅”。   穿越女背一肚子诗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引得无数男儿竞折腰这种狗血情节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最讨厌背诗。   为什么要背别人的好句子?背了就是自己的?再好的东西,生硬地学,都没意思。   她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笑意。   嗯,慕丹佩想去吃蹄花,确实应该速战速决的好。   “我只有一个简单的题目,想请慕姑娘做一首赋。”   有点紧张的慕丹佩立即松一口气,“好说,请问题目?”   她这回不担心了,文赋这种东西,只要出了题,她怎么都能写出来,只要能写出来,她就有信心。   哪怕就是容楚偏袒,平局也有不是?   太史阑瞧着她——大小姐,你真能写出来么?   太史阑手一摊,“请用世上最恶毒的话,写一段《骂人赋》。”   慕丹佩,“……”   众人:“……”   容楚扶额——太史阑你能不这么恶毒么……   “这个……那个……”慕丹佩眼睛开始发直。   她出身高贵,两岁启蒙,家学渊源,读书万卷。出京后跟随师傅行走天下,见识广阔,学识丰富,不会比寻常大儒差。但是,但是,谁教过她骂人?   可是要说这题目不对,不能出,却也没有理由。天下文赋,本就是随心而定,一石一鸟,一布一丝,都可以作为成赋的理由,凭什么骂人不能?   她一反对,太史阑也有理由说她输,因为已经违背了文学的真义传承基地最新章节。   “这个……”慕丹佩想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道,“私有人间阴隐之辈也……行鼠窃狗偷之事,为夺门灭户之行……”   “这是骂人吗?”太史阑摸下巴。   “呃……上不知苍天莽莽,下不明黄泉深深……”   “听起来倒像伤情自赋。”太史阑摸下巴。   “呃……空耗福缘德泽,未晓善恶佛神……”   “这回改佛家经义了。”太史阑摸下巴。   “呃……”慕丹佩涨红了脸,结巴了半天,忽然愤愤一甩手,“算了!不赋了!赋不来!骂人的东西,怎么赋!”   “那么。”太史阑立即道,“你输了。”   众人齐噗。   二五营的学生们脑袋重重栽在桌子上。   这赢的……真令人眼前一黑,如乌云盖顶,哭笑不得,浑身抽风。   慕丹佩悻悻地瞧着太史阑,诚然是她输了,可这输得也太不服气了。   “行,我输了。”她道,“但是这题目,你得做出来。不然我就抗议你取巧,下一场该我出题。”   太史阑淡淡瞧着她——这丫头也不笨,只是太爱面子了。   “我是个粗人,”她道,“我只想着难倒你,难倒你就是我胜,这个谁也不可否认。不过你想要个服气,我成全你。”   “既然是骂人赋,以骂得痛快淋漓切入骨髓为上对吧?所谓文辞、韵律、格式之类,无需太过讲究,对吧?”   “行。”慕丹佩咬牙,“我就想听听你能怎么惊世骇俗的骂人。”   “听着。”太史阑正色道,“生命体进化不完乎,基因突变外星人;启蒙水准状元乎,先天蒙古症青蛙头;圣母峰雪人弃婴乎,粪池堵塞凶手;阴阳失调黑猩猩乎,被船压扁的河马;和蟑螂共存之渣滓乎,生命力腐烂半植物;每天退化三次的恐龙乎,史上最强废柴;佛祖失手摔下的马桶乎,可思考的无脑生物;沉积千年之腐植质乎,被毁容的极北峰狗熊;作战时炮弹自动射你乎,敌人见你就自杀;尔所经之名胜皆成古迹乎,古迹都成历史……”   “噗。”   场上场下茶水乱喷。   所有人的表情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二五营的学生一边呻吟一边狂笑。   “骂得好!经典!”   “惊世绝句!”   “谁记下来了?下次谁得罪我,我就送这么一副字给他!”   “你……”慕丹佩脸色白白的,茫然地问,“骂的到底是什么?”   “赋。”太史阑道,“所谓赋,让人听不懂也。”   慕丹佩,“……”   容楚在上头拼命喝茶,想着一直以为太史阑不会骂人,没想到功力深厚,这要是将来老国公得罪她,也给她这么赋一通怎么办?   太史阑眯着眼,想起自己当年论坛骂战,其实是不会骂的,但是可以复制粘帖啊,网民智慧度受神通,最是骂战两大利器嗨,检察官夫人最新章节。一搜,什么都有了。她最常复制粘帖的就是这一段,因为长,字多看起来更有杀伤力。贴多了也就记住了,如今正好用上。   意气风发的慕丹佩终于受了打击——她觉得太史阑刚才一本正经吟赋的时候,眼神总在她身上扫描,不会是看见她才灵感如滔滔长河绵绵不绝吧?   上头有人在唱战局,现在二五营一负一平一胜,还得战下去。   下一场,锻造。   “下一场,还是我吧。”太史阑说得轻描淡写。   二五营学生已经不惊讶了,虽然他们知道太史阑一天锻造都没学过,但他们有信心。   太史阑就是瞎掰,也能掰赢的!   慕丹佩也收了轻松的表情,警惕地瞄了太史阑一眼——这女人不会连锻造也是高手吧?   她瞧瞧太史阑的手,不算细致,但是没有茧子,骨节自然,肯定没拿过锤子。   不过她现在也不敢小瞧太史阑。她觉得这人匪夷所思的想法太多,防不胜防,必须小心。   好在锻造总要凭真功夫,真功夫怕谁?   “你不是要吃王家蹄子的蹄花么?”太史阑看看天色,“锻造却最费功夫,就算锻造个普通武器,没个几天也造不出来。”   这话倒是真的,以前很少抽到锻造,有次抽到之后,临时布置了两个帐篷,关了选手进去锻造,其余人各回各家,三天后才过来看结果。   “那你的意思?”慕丹佩也有这想法,却只好看太史阑眼色。   “锻造也包括修补。”太史阑道,“拿两柄折损的刀剑来,我们各自修补,谁补得好,就谁赢。”   这个要求中规中矩,毫无恶搞精神,也十分合情理,慕丹佩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点了点头。   容楚又开始喝茶,脸总埋在茶盏里。   苏亚忽然深深地低下头去。   景泰蓝咬一口豆沙包,满嘴豆沙地咕哝,“麻麻真坏……”   锻造用的工具已经准备好,就在后台,炉子风箱器具一式两份。每个人锻造都有自己的手法,有的涉及技艺机密,所以也在搭帐篷,谢绝观看。   慕丹佩很严肃,她认真学过锻造,她的师傅就是一代造剑大师,大师告诉她,不要认为这是一个下等活计,三百六十行,每行做到极致都是这一行的神。锻造尤其需要虔诚的心态,屏气凝神,全心施为。   慕丹佩焚香,洗手,满脸虔诚地进去了。断去的刀剑是在比试场上新断的,给所有官员仲裁和前排观看者看过,没有任何问题。给慕丹佩的是一柄红缨剑,太史阑的是紫缨。   对太史阑来说,这事儿也没有任何问题,悬念都没有。所以她进去的时候,实在没有慕丹佩的光辉神圣样儿。   苏亚已经在和史小翠等人讨论一种新款衣服式样怎么裁制。而景泰蓝干脆睡大觉了。   修补刀剑,手快的一个时辰差不多可以搞定。所以众人都在外面疏散一下,谈谈讲讲等结果。   慕丹佩的帐篷里很快传出有节奏的敲打声,清脆,有力,节奏平衡有致,听着就让人觉得耳朵舒服,感觉到那股控制得极佳的力道,甚至能感觉到铁片在锤子下慢慢被敲薄,不断延展,细密的质地被渐渐分解……   一些懂行的人不禁大赞,“好汉骑TXT下载!看不出来慕姑娘一个大家小姐,连此道都是高手。她学武力道足倒没什么,稀奇的是这股力道控制得妙,至始至终完全一致,难得,难得!”   随即再听听太史阑帐篷里的声音,不禁面面相觑,嗤地一笑。各自摇头。   太史阑帐篷里传出来的声音,杂乱、忽轻忽重,有一声没一声,一听就是个生手。   这水准,也敢比锻造?这太史阑不会胜了一场骄狂了,又认为慕丹佩大家小姐一定不会锻造,来赌一赌运气的吧?   这可输定了。   太史阑的帐篷里。   太史阑把用来锻造的案板拖下来,铺上自己的披风,舒舒服服睡着呢。   她脚头用绳子吊着锤子,锤子对面用绳子吊着一块生铁,睡一会儿,一踹锤子,锤子荡过去撞到生铁,“当”一声。   这就是外头听见的“打铁”声。   太史阑睡了一个多时辰,听见隔壁帐篷里“叮——”一声长响。   她霍然坐起,这才看了一下分配给自己修补的断剑,拿在手里,轻轻一摸。   断剑合拢。   她抓着剑走出去,正好比掀帘出来的慕丹佩快上那么一步。   极东总督府的官员们作为裁判,都等在帐篷外,众人挤挤挨挨,等着瞧结果。   慕丹佩笑容自信地出来,看来她对自己这次的作品很满意。   太史阑很谦虚地一让,道:“题目我出,现在就你先吧。”   “也好。”慕丹佩一笑,“之后如果你觉得没必要,你那剑可以不必拿出来。”   太史阑点点头,一点也没和她争辩的打算。   慕丹佩双手一托,迎着日光,递上她修补好的剑。   众人都围拢来,一眼之下,啧啧赞叹。   “好,几近天衣无缝!”   “平整光滑,焕然如新!”   “只看得见一道波纹。慕姑娘真是兰心慧质,特意将这断痕重新打造,纹路和剑身自然纹路一致,看起来毫无修补痕迹,还以为是故意的装饰呢!”   “确实,难为慕姑娘想出来。”   剑身在日光下熠熠闪光,断口处只有隐约的一道波纹,看上去就像剑身自然的纹路回旋。这手艺,便是一流大师到场,也要点头赞赏。   众人频频点头。慕丹佩一笑,退到一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史阑身上,想看她在这样优秀的作品面前,是否还有勇气把自己的成果拿出来?   太史阑当然有勇气。   她随随便便一扔,剑嚓地一声,插在了总督大人脚下,剑上紫缨微微颤动。   众人一眼看去,惊得往后一蹿上校的涩涩小妻全文阅读。   “拿错了吧?”   “没可能啊。”   丽京总营的学生挤上来看,齐齐变色,高喊,“作弊!作弊!”   “放屁,放屁!”二五营学生立即反唇相讥。   容楚干脆坐得远远的。从补剑开始,他就坐在台上没离开一步,和人谈天吹牛,也坚决不靠近帐篷一步。   太史阑胜毫无疑义,他靠近了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   总督怔怔地瞧着那剑——剑身笔直,通体光华,青钢浑然一体,毫无痕迹。   毫无痕迹……   这才是最可怕的。   再高明的锻造都要留下点修补痕迹,这是不可违背之常理。所谓高手,就是能将那些痕迹打造得和剑身自然纹路一样,或者将痕迹掩藏在剑身纹路之中,这就是极致了。所以刚才他看见慕丹佩修补的剑,自然认为她胜。   剑身修补毫无痕迹,在南齐历史上只有百年前著名锻造大师常补天才能做到,这人都绝迹百年了。   可此刻太史阑拿出的这剑,他把脸贴在剑身上找,都找不到一点修补的痕迹。   她是怎么做到的?   就凭她那杂乱无章的锤法?   总督忽然想到传说中常补天已经失传的“乱披风”锤法,据说也是杂乱无章,但效果鬼斧神工,莫非太史阑真的是他的传人?   总督肃然起敬,看这剑顿时有了膜拜圣物的心情。   太史阑可不知道总督大人瞬间自己脑补,连她的师傅都给自动想好了。她就觉得奇怪——总督的眼神不对劲啊。   丽京总营的人跳起来,大叫,“作弊,作弊!”   慕丹佩也不说话,眼神充满怀疑,太史阑手艺比她好她都愿意相信,但是毫无痕迹,太违背常理了。   “不是作弊。”总督突然道。   他拿过刚才慕丹佩修补的剑,掉转剑锋,指着剑柄底部,道:“这里,我们也做了标记,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疑问。”   众人这才发现慕丹佩那柄红缨剑的剑柄内侧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同样,太史阑那柄紫缨剑同样位置也有。   这下丽京总营的人没话说了。   不管如何不相信自己眼睛,事实就在这里,剑就在这里。一个有痕迹,一个没痕迹,谁高谁下,还用问吗?   总督看了看容楚,容楚远远的笑而不语,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总督只好大声宣布:   “第四场,太史阑二五营胜!”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票哈,我尽力你随意,结果挺满意,大家互相打气,博个彼此欢喜。噫吁戏,请继续酷帅狂霸吊炸天!我的上帝。   另外声明下,文中那段骂人赋不是我原创,来自网络无名高手,具体出处已经不可考,是网络广为流传的经典段子,此处化用,特此说明。 ☆、第五十三章 你想不想娶我?   二五营学生发出一阵准备已久的欢呼。   此时战局,二五营一负一平两胜,丽京营两负一平一胜。目前是二五营占优。   这种情况可以比下去也可以不比,因为丽京总营就算胜了最后一场,也顶多一个平局。   这结果令众人大出意料之外,哪怕是平局,二五营今日也是一匹忽然杀出来的黑马。   当然关键还在太史阑,她这两场大胜定胜负穿越三国之静水深流最新章节。丽京总营的人难免不服气,咕哝:“两场都赢得莫名其妙!”   “闭嘴!”一直呆呆站在一边的慕丹佩忽然发怒,叱道,“什么莫名其妙!智慧也是能力的一种懂么?赢就是赢,啰嗦什么!让人笑输不起么?”   看来她很有威信,丽京总营的学生立即闭嘴。慕丹佩骂完,霍然换了一脸笑,三两步冲到太史阑面前,抓起她的手,殷切地道:“你刚才怎么修补的?什么技艺?是传说中的‘乱披风’锤法吗?教教我好不好?”   太史阑:“……”   不过她摸摸鼻子,更加佩服这女人了。这么一个好学的疯子,难怪她什么都做得出色。   太史阑也不得不承认,慕丹佩才是她穿越至今碰见的最出色的女性,乔雨润那种只会耍心机阴谋的小女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太史阑都快觉得,慕丹佩似乎更配容楚一点……   当然,觉得归觉得,让是绝对不会的。   “还有一场你要不要比?”她赶紧岔开话题。   “要!”慕丹佩答得毫不犹豫,“我没有半途而废习惯!”她转身大步上场,道,“刀法,选个最好的来吧,或者还是你自己?”   太史阑唇角一扯。   好吧。就冲这女人的大气份上,给她个平局的机会。   “二五营没什么刀法特别好的学生,要么,我上吧?”火虎走到她身边悄悄问。   太史阑本来是这个意思,火虎是刀法大家,他横行江湖的时候,慕丹佩可能还没学艺呢。   但此刻她改了主意。   人家磊落,她就不想卑鄙。当然人家卑鄙,她必定要更卑鄙的。   “你不是二五营学生,此刻冒充,将来被人查出来,难免抹黑二五营。不必了。”她道,“实事求是,尽力而为。找个最好的刀法学生去吧。”   二五营一个叫单影的学生,被派了上去。   果然差距明显,慕丹佩人长得古典文秀,行事作风和武功却完全是另外一个路数。她使双刀,两把雪亮的刀抡起来如风车一般转,像一个巨大的杀气腾腾的母蟑螂。满场都是她雪亮的团团的刀光,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旋风,众人眼花缭乱,只看见她泼风般的影子,听见一阵叮叮当当密集的刀尖交击声,那样的交击声太快太急,以至于听起来汇聚成一声,穿透人的耳膜,听得人浑身颤栗。   这疯魔一般的刀法,配上慕丹佩古典的脸,充满了令人恐惧的违和。更要命的是,慕丹佩很明显是个非常专注的人,即使敌手远远不如她,她也全力以赴,以至于单影在她充满压迫的刀法下连连后退,被她的刀风裹住,连认输都喊不出来。这倔强的学生也不肯认输,一直在死死支撑,额头上的汗,泉水一样流下来。   太史阑瞧着不好,立即站起,高声道:“认输!”   不过疯子般的慕丹佩没听到,她似乎心中终究还是有积郁,正好趁这疯狂的刀法发泄,而单影,却不愿意二五营大胜的机会丧失在自己手里,想要拼命支持下去。   忽然一条人影,柳叶般从上头掠了下来,似乎风只是轻轻一荡,他就到了缠战的战团上方。那么刀影连绵的战团,寻常人根本辨认不出双方人影,他却好像底下就是两个静止不动的人,轻描淡写手指一划。   风声立即止歇。   单影踉跄后退,支刀喘息,浑身大汗,瞬间在地板上积了一摊穿入梁祝最新章节。   慕丹佩一个倒纵远远弹了出去,落地时似乎还有点茫然,垂头捧刀不动。   她静止不动时,衣裳缓垂,姿态端庄,充满大家闺秀的端雅,和刚才的疯魔状截然不同。除了脸上微微的晕红,几乎看不出她刚才剧烈运动过。   这也是很明显的高下之分。   所以容楚毫不犹豫地道:“第五场,慕丹佩,丽京总营胜。”   这也是毫不意外的结果,丽京总营的人没有欢呼。   双方都是两胜两负一平。平局。   即使是平局,对他们也是意外而难堪的。   二五营有点悻悻,为失去的那个胜利而觉得遗憾。随即便高兴起来——他们平局了丽京营!   高兴之余也有点惭愧。没有太史阑,这个平局,是不可能的。   慕丹佩,确实是强人。   此刻战果全出,场上反而静了,该欢呼的没欢呼,该泄气的还在茫然。都在看着慕丹佩,想看这个一直大放光彩,即使是今天也毫不堕风采的女子,会怎样面对最后的结果。   慕丹佩却只像在休息,气息调匀后将刀一收。看看天色,道:“啊呀!时辰正好,蹄花出锅了!”   然后她把刀往背上一背,撮唇打了个呼哨,一匹骏马飞快奔来,她轻轻巧巧朝上一跳,对台上台下拱拱手。   “我吃蹄花去啦!”   马鞭一扬,骏马绝尘而去,剩下一大堆人,傻傻张大嘴,吃灰。   见过潇洒的,没见过这么潇洒的。   见过吃货,没见过这样的吃货。   太史阑注目她背影,良久,难得地笑了笑。   “有意思……”   ==   最艰难的对战丽京总营的比试,结束了。   无论结果有多么让人难以接受,最近街头巷尾有多少人议论,反正二五营取到了最好的战果。   和丽京总营战成平局,而密疆是最弱的一营,据说进入前三甲还有猫腻,所以完全不足为虑。   可以说现在,最后能和东堂对战的队伍已经基本决定了。   这个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但不妨碍二五营要庆功。   庆功就要喝酒,但今晚没在昌明寺喝。昨天太史阑给赢了的人庆功,一群人喝酒吃肉,肉香酒香飘到隔邻的庙内,人家佛号宣得更响。太史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歹这里是庙产,在庙内喝酒吃肉,确实说不过去。   所以她让花寻欢苏亚火虎带着学生们,干脆出去吃了,到城内夜市,找一家店好好吃去。   她自己没去,一方面是天生怕吵,另一方面她不能喝酒去了干嘛,扫兴吗?   她留在屋子里,命人按照上次在凌河城外的小店里那样,搞了个火锅来,热热地准备了,等容楚一起吃。   吃火锅当然要涮羊肉,这里离盛产羊肉的口外只有三十里,她命人快马从口外运新杀的嫩羊过来特工重生在校园。听说口外的羊肉吃野草,解了膻味,最鲜嫩可口,这次可要好好尝一尝。   吃羊肉难免有味儿,太史阑还准备了草莓口味“口香糖”,准备吃完送容楚一盒。   火锅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容楚也回来了,还揣了个纸包。油腻腻的。他打开纸包给太史阑瞧,笑道:“刚才路上遇见你的新相好,让我给你带这个来,说这家的蹄花真是不错,要你一定尝一尝。”   太史阑一瞧,纸包里蹄花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是吃货送的。   她也笑纳了,命人拿去装盘。容楚探头一瞧,笑道:“你烟雾腾腾地搞什么?和着火了似的。火锅?挺香。”又看看桌边那一排十几个小碟调料,还有用竹篓装的各种新鲜鱼虾和蔬菜,诧然道,“你也会这种吃法?”   “你也会这种吃法?”太史阑问得异口同声。   容楚坐下来,很熟练地将本地出产的一种青条鱼和肥虾放入锅内,道:“这是最近才在丽京流传起来的吃法,我尝过一次,确实口感丰富而醇厚。”   “谁想出来的?”太史阑立即问。   “这个倒不知道。不过据说是东堂火锅吃法。”容楚想了想,“应该是东堂这批来参加天授大比的人,带来的方法吧。”   太史阑点点头,觉得这也正常,看那司空昱讲究享受,就知道东堂人会吃。   景泰蓝早已经等不及,操筷直奔入锅就熟的虾子,三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边吃边谈,也没有说今日的比试和明日的最后一场,密疆行省不是二五营对手,没什么好担忧的。   太史阑命人将火锅做成鸳鸯锅,也是一边辣一边不辣,她吃辣,辣得满头大汗,一抬头看见容楚,眉梢额角也起了晶亮的汗,顺手从怀中掏出个帕子递过去。   正好容楚也取了汗巾递过来,两人手指一碰,都笑了。   这一笑盈盈生光,满是温馨欢喜。   太史阑取了他的汗巾,容楚拿了她的帕子,各自擦汗。容楚笑道:“倒像交换信物。”   太史阑听见这个,忽然想起自己打算送给他的礼物,道:“对了,我有样东西给你。”   容楚立即停手,目光亮亮地望过来。   太史阑伸手入怀摸索,正要将“口香糖”掏出来,忽然前头砰一声巨响,似乎门被撞开,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直奔这个方向。   外头不断响起护卫喝问阻拦之声,但那脚步声还在接近,显然是自己人。   太史阑顿时忘了礼物之事,抬眼看向门帘,哗一声门帘一卷,火虎出现在门口。   这种天气,他大汗淋漓,头发散乱,脸上还有青紫的印子,竟然像是遭到了殴打。   太史阑目光一跳,手已经按住了桌边,容楚伸手过来,轻轻覆住她手背,太史阑对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自己无事。   “大人……国公……”火虎气喘吁吁,“出事……出事了!”   “我知道出事了。”太史阑手一抬,“莫急,坐下来喝杯水,慢慢说。”   火虎胸脯起伏,深呼吸了好一阵子,才大步坐过来,抄起太史阑递过的杯子,咕咚咕咚喝水。   太史阑和容楚都不说话病王毒妃最新章节。   两人都是心思清明的人,知道乍逢大变,沉住气为第一要务。领导者沉住气,底下人才有静气,才能清楚地思考和说明。以避免关键时刻过于心慌急躁,出现疏漏和错误。   他两人平静,连景泰蓝都正襟危坐,一声不吭,专心等火虎说话。   火虎稍稍平静了些,立即道:“二五营的学生们,都被抓了!”   太史阑眉毛一挑。   这时候,谁敢全抓了二五营的人?   “理由?”   “闹事,杀人。”火虎唇角一抹愤怒的纹路。   “说清楚始末。”   “今晚我们去德府大街碧玉楼庆功,包了酒楼二层,喝酒的时候一直没什么事,中间有人曾经要上楼,说自己惯常在二楼包厢喝酒,我们也没闹事,给对方加了钱,好言好语,请人家楼下坐了。”火虎道,“我们也不想在外头多停留,一个时辰前结账要走。店家忽然说,碧玉楼今天正好开业一周年,有个酬谢宾客的活动,就在碧玉楼后面独院里,给客人们安排了异域歌舞,也有独门独院的澡堂,客人们可以看看戏,洗洗澡,舒乏舒乏身子再走。”   太史阑嗯了一声,心想连锁娱乐场所。   “我和苏亚她们都不赞成,说店家底细不明,不要在外头流连。不过大部分学生都很心动,说昌明寺洗澡不太方便,这冷天,如果有个地方好好泡个澡那是真舒服。店家也好生会说话,一力吹捧我们,说今日见过各位二五营好汉的风采,小店蓬荜生辉,务请给面子光临云云。却不过店家的殷勤,我们也便去了。”   火虎愤愤地一擂桌子,“他们去洗澡了,那家安排得好生妥当,说有男浴也有女浴。女浴单人独个,绝对安全。这么一说苏亚也心动了,女人爱干净,昌明寺洗澡确实不方便。”   “嗯。”太史阑想着这冬天,热水大池泡澡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那店外头很堂皇,后院却有些黑,歌舞是有的,也有不少人看,却显得杂乱,我们也便没了兴趣,都说要洗澡,洗澡的地方却很周折,转过那个小院又进一个小门,大家当时都有了点酒意,也没在意,觉得洗澡的地方就是该隐蔽些,我却觉得不对,正好我也没喝酒,所以就表示不喝酒,就在院子里看歌舞等他们出来,店家再三劝说我也不理会,他们也只好算了。”   太史阑点点头。火虎一直是个很妥当的人,他自认为跟随太史阑算早,主动承担起了保护和带领大家的责任,他又江湖经验丰富,今天要不是他,恐怕二五营给一锅端了她还不知道。   今天因为她和容楚和景泰蓝都留在昌明寺,所以护卫们也全部留在这里,二五营又是全员出去,火虎苏亚花寻欢都在,安全应该绝无问题。谁知道竟然架不住人有心算计。   “我在外头等了一阵子,歌舞都快散了,他们还没出来。虽说泡澡需要时辰,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可我看歌舞时,发现身边始终有几个人,来来去去,坐在我周围,每次我要起身或者动作,这些人就试图和我攀谈,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因为更加觉得不对,推开他们便向后头闯。”   “后头我记得店家带他们进去是先推开一个小门,我推那门,反锁了,我便越墙而过,一看,门后面屋子一片黑暗,没灯光没热气,哪里像澡堂?正疑惑着,忽然听见一声嚷,”杀人啦!“声音尖利,是个女子声音。随即一大批人涌了出来,一部分是店家的人,一部分却是咱们二五营的学生,个个衣衫不整,表情迷糊,眼神却亮亮的,从屋子里冲出来,也不说什么,逢人就打,下手极重,我瞧着不好,便要上前阻止。正在这时,一队云合府的衙役,还有一队折威军的守城军正好经过,也冲了进来,四面都有人嚷嚷着二五营的人醉后强逼奸杀民女,还殴打无辜百姓。我一看,这事儿不对,可不要把我也折进去,那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只好立即先回来了男男一一缠绵入骨。”   他说完,喘一口气,愤然又灌一杯水,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墩,“阴谋!绝对是阴谋!”   这当然是阴谋,太史阑对二五营学生还是了解的,最起码现在的他们,绝不会干下这样的事情。   “你翻过那边后墙,看见的是什么?院子?还是街?”容楚忽然问。   火虎回忆了一下,道:“当时黑沉沉的,而且立即就爆出那事情,冒出好多人,还真没来得及仔细看。不过当时感觉,那门开之后,其实不是院子,像一条窄街,那街巷四通八达,后面还有建筑。”   “那碧玉楼是不是德府大街西侧最顶头?”   “是啊。我们原先不知道该在哪家吃,忽然有人从我们身边过,嚷嚷说碧玉楼的酒好菜好,要去尝鲜。我们也就跟着去了。不过进了碧玉楼我们还有些诧异,觉得这么一家名酒楼,客人竟然不算多。整座二楼都是空的。”   “是了。”容楚一合掌,对太史阑道,“就是那家。”   “怎么?”   “德府大街西侧连接着云合城的秘密花街,又称阴阳合欢街。街左侧是妓院,右侧是象姑馆,算是云合城一大特色。不过云合城地少人多,所以那个合欢街上一样有普通民居,混住在一起,第一次去的外地人,是很难辨别的。”   太史阑瞟他一眼,心想你也第一次来,却什么都知道。   容楚瞟她一眼,如果此刻实在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他早又有话挑逗她了,此刻也只好忍了。   “我们来理一下整个事件。”太史阑眼睛微合,道,“很明显,这是早有准备,针对咱们整个二五营设的陷阱。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从一开始你们商量去哪里吃的时候,就被人盯上了,之后你们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从去吃饭,到看戏,到洗澡,到杀人,到云合城衙役和折威军及时赶到捉拿,一环扣一环,环环都套着二五营。”   “而且对方实力不小。”容楚接着道,“这一系列的事看似简单,但需要人手不少。一开始提醒你们去碧玉楼的路人一批,中途上二楼的酒客一批,店内扮成小二的一批、后院陪你看戏的看客一批,再加上事发时突然冒出来将二五营的学生全部包围的店内人,前后加起来,没有数百人是不行的。”   “此时能有这个力量,还和二五营有利害关系。二五营倒霉它最得益的势力,城内只有一个。”   容楚和太史阑几乎同声,“密疆行省分营!”   火虎点头,深以为然。   “不过仅仅一个密疆,还是不够。”太史阑道,“这事件里透露出对方不仅实力雄厚,金钱充足,还很熟悉地形和当地风俗,以及和官府军队交情不凡。拥有很大的地头蛇力量。这个,就不是密疆行省一个外来户能做到的了。”   她随即沉默,和容楚对视一眼。   明显不是一个势力在做,是两个势力勾结,至于那势力是谁,此刻也呼之欲出。   今日平局丽京分营,极东山阳营便等于失去了进入最后大比的机会。   太史阑有点后悔,自己还是疏忽了,原以为云合城内容楚最大,自己拥有的实力也算雄厚,这些人不会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鬼。最初二五营对战极东山阳营的前一天,她防着,和丽京总营对战前一天,她也防着,到了今天,可以说是基本尘埃落定,她一心防着的是明日比试,密疆行省会不会拿出什么诡异手段暗害二五营学生,没想到密疆行省的人忽然开窍,竟然使出了这么阴毒的一招。   她也有些奇怪,极东山阳营为什么这么躁动?这事很明显,密疆行省的人不会有这个智慧来主动安排整盘计划,必然是极东山阳营主导,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   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穿越红楼之丫鬟攻略全文阅读。   不过这不是慢慢思考的时候,今天晚上这事情不解决,明天二五营就无法出战密疆行省的人。不仅无法出战,还会瞬间名誉大跌,刚刚振作起来的二五营,就可能被一击打回原形。   而这些人,只怕也没打算能置二五营于死地,只是要拖住这一晚,并且让二五营从此抬不起头来而已。   算准她一晚上不能解决么?   算准这事儿属于云合城内部管辖,容楚不能插手,府衙半夜不办公,就算容楚要插手过问也只能等明天,他们就赢定了么?   “我去吧。”容楚站起身来。   “别。”太史阑随之站起,“你不能出面,你一出面二五营更被动,就算捞出来,从此也臭了。”   容楚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一笑,道:“你信我,能处理好。”   “我信你。”太史阑决然将他拉回,“可我再不要你因为我任何事被弹劾,被人钻空子。之前北严的事情,还有逃旨的事情,你已经很被动,虽然你有办法让宗政惠无法追究,但是人的耐性是有限的,女人的疯狂却是难以估算的,我不能再让你冒险。”   “太史……”   “别!”太史阑手指压在他唇上,“容楚,你想不想娶我?”   容楚的眼睛瞬间睁大——这话问得,太让人骚动了!必须要立即答!   可这么让人骚动的问话,这死女人竟然按住他的嘴,这是让他回答呢还是不回答呢还是回答呢?   太史阑就没打算听他回答。   “想娶我,就放手。”她道,“我太史阑如果一次次给你带来麻烦,给你家族带来麻烦,以后怎么进你家门?谁同意?你家同意我自己都没脸!”   容楚眼神一眯,有点危险,大有“谁敢有意见逐出家门”的意思,不过听到最后一句,却慢慢叹了口气。   骄傲如太史阑,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无奈。   太史阑放开手,他也没说什么,只道:“我担心你的身体。”   “没事,休养了好几天,可以松松筋骨了。”太史阑对他一笑,“容楚,我要向上走,麻烦永远不断,不可能次次指着你帮我解决。你要学会信我。”   容楚笑了笑,慢慢坐下去,命人把刨成薄片的羊肉再去冰起来,又慢慢热了一壶酒。   “那好。”他道,“我等你回来,继续吃火锅庆功。”   “不许先偷吃。”太史阑唇角一扯,向外便走。火虎取下一边的大氅,给她披上。   太史阑之前一直没出门,白天出门也用不着大氅,这衣服是今晚第一次取出来穿,容楚此刻才瞧见。   他一瞧见,眼神便一闪,却没有说什么,注目太史阑快步离开,一大堆护卫跟随匆匆离去。   屋子里空寂下来,容楚慢慢喝杯酒,忽然道:“来人。”   周七鬼魅般地闪出来,容楚没头没脑地道:“那衣服不错,李家的无限诱惑。”   “是。是不错。”周七道,“咱府里有和这差不多的,却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   容楚对护卫大头领的心有灵犀表示满意,却道:“老夫人不是珍藏一件么,比这颜色好,比这轻,可以贴身穿的那件宝貂。”   “那是老国公当年打西番,抢了人家国库才找出来的唯一一件。”周七提醒他,“老夫人最爱的宝贝,这些年藏在密室里,一次也没穿过。”   “正好。”容楚一拍掌,“穿过了太史阑也不会肯穿,新的才好。”   周七白眼向天——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老夫人绝对舍不得,你确定要这么不孝吗?   “把这次在云合城收到的那批上好鹿茸给老夫人送去。”容楚道,“顺便把那貂裘给偷出来。”   “老夫人每天查看三遍。”周七阴恻恻地提醒。   “那就直接和她要吧。”   “要不到的。这是她的爱物。”周七再次阴恻恻提醒。   “你说这是给她未来媳妇的。”   “她会要求看媳妇。”周七笑容三颗白牙,幸灾乐祸的标志。   “告诉她媳妇怀孕了身体不好需要这个。”容楚喝酒头都不抬。   周七,“……”   被无耻主子打败了的周七,半晌挣扎着问:“那个……将来太史大人终究要和老夫人会面的,到时候老夫人问她要孩子怎么办?难道拿这个凑数?”他指指景泰蓝,“年龄不对,太大了。”   景泰蓝翻起大白眼珠子瞪他——你才年龄大!你全家都年龄大!   “哦,说小产了就是。”容楚轻描淡写。   周七,“……”   周大护卫一边为将来“婆媳会面”提前哀悼一刻钟,一边想着沈梅花也去洗澡了?还是去象姑馆了?嗯,太史阑一定可以解决这事,等沈梅花回来,有她好看!   ……   太史阑步伐匆匆,行走在夜间昌明寺空寂的青砖道上,大氅在黑暗中闪着紫色毫光。   身后的护卫们,沉默,冷静,步伐声都渐渐一致。   “我们先去哪里。”火虎在她身后问,一边命人赶来马车,“大牢吗?还是云合城府衙?”   太史阑站定脚步,看看天色,现在三更还未至,离天亮还有三四个时辰。这个时候去云合府,一定吃闭门羹。   而不经过云合府,也不可能进入大牢。   身后脚步声响,周七带人匆匆赶上来,道:“国公命我等听从大人驱策,有什么安排尽管说。”   “我现在不去大牢,那里一定有人等着我。”太史阑道,“只能拜托你带人过去,无论如何,保护他们安全。”   “好。”   “把花寻欢上次押送的最后那辆大车赶来,我们用那辆车。”太史阑道。   “是。”   那辆马车一直停在寺庙后院最里面,马车封得死死的,当初火虎看见就很奇怪,不知道里面存放了什么东西[法证先锋]化学方程式。   当初太史阑派花寻欢杨成史小翠三人押送二五营的装备队伍,杨成甚至还动用了他家族的手下,看似毫无必要,不过是送一些旗帜衣服,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这马车。   这马车火虎知道,最近太史阑把这车拨给了龙朝使用,龙朝就住在这马车旁边的一间屋子里,每天都在里面捣鼓,也不知道他捣鼓些什么。   马车赶了出来,不大的马车,足足用了六匹马,马还有些吃力,太史阑上车,亲自赶车,道:“这车上已经不能再坐人,你们骑马在我身边护卫吧。”   火虎等人只得骑马跟在她身边,太史阑缰绳一抖,马车辘辘前行,车轮压着青石地面似有火花微闪,显见得马车十分沉重。   火虎忽然想起一样东西,顿觉心中凛然。   他抬头看看黑沉沉的天色。层层霾云之间穿梭一轮淡色的月亮,寒光四射,似有杀气。   “我们先去哪里。”   “密疆行省分营驻地。”   火虎闭紧了嘴巴——这真是太史阑的风格。不询问,不犹豫,甚至不去救二五营,直接撞上敌人家门,擒贼先擒王!   寻常人没有证据哪敢打上门去?她敢——老娘认为是你干的,就是你干的!   密疆行省的人,必将猝不及防!   ==   密疆行省的人果然猝不及防。   他们住在城西一座临时赁下的巨大庄园内,密疆人有钱,又雇了许多临时护卫,重新对庄园做了装饰,平时丝竹悠扬,时刻灯火辉煌,不过今晚有点特别,庄园里黑沉沉的。   附近的人也觉得,庄园的守卫好像比前几天少些,昨天还人影穿梭,今天门口只有两个站岗的。   也不奇怪,有一半人出去干坏事了,还等在现场,想等太史阑前去救人,然后把事情闹大,让二五营臭遍全城呢。   庄园的最里面,灯光暗暗的,阿都古丽小姐的独院,还在招待外客。   密疆行省作风开明,没内陆规矩大,女子可以单独宴客,此刻和阿都古丽对面喝酒的,就是一个年轻男子。   “刚才消息传来。”阿都古丽神情满意,亲自给对方斟酒,“事情大功告成,人已经进了大牢。一个不漏。”   “那是自然。”男子微笑,“我已经亲自关照过云合府和折威军,他们自然会好好办事。”   “太史阑不会今晚就能把人给救出来吧?”阿都古丽忽然有点不安地问,“这要把人救出来,我们就白费功夫了……”   “她救不出来的。”皇甫清江胸有成竹地笑道,“云合府半夜不办事,除了圣旨,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亮,天一亮,比试场就开场,你们就进场。那时候就算太史阑本事通天,立即把人给救出来,也来不及了。”   “何况。”他喝一口酒笑道,“她住的那个位置,离云合府,离比试场,离我们这里都不近,无论怎样抄近路,想在今晚赶到其中任何一个地方处理好这事情,再赶到比试场都是绝无可能的事,”他掰起手指算了算,“如果她救不出人,竟然敢来我们这里,我可以通知附近的折威军营,他们过来会很快,一刻钟必到。那么,最多只能留给她一刻钟的处理时间。一刻钟,你算算,一刻钟是能说服云合府救出那么多人呢,还是能将你我擒拿啊?”说完哈哈大笑。   “皇甫公子智谋出众,小女子佩服嗨,检察官夫人全文阅读。”阿都古丽莞尔,酒涡深深,“还没谢过那日总督府,公子让位于我的情分。只是可惜遇上那疯女人,害我丢好大丑!”说到后来,咬牙切齿。   皇甫清江柔声道:“小姐也莫太伤心,大家都知道,是那贱人无礼。其实怪不得小姐。”他轻轻叹口气,用眼角扫着阿都古丽,低低道,“小姐也不必谢我让位的情分,我……我知小姐心意,自然是要成全的。只是小姐……小姐未必知我心中……辗转了……”   阿都古丽一呆,想了好一会,道:“你什么意思?”   她是密疆人,汉话不精通,对汉人七拐八弯的表达情意方式也有点理解不能,此刻傻兮兮地问出来,着实煞风景。   皇甫清江呆了呆,心中暗骂这女子呆蠢,但此刻骑虎难下,只得正正脸色,做出深情模样,道:“我是说,我对小姐其实……一见倾心,自然愿意成全小姐。只是恨老天无情,不能成全我罢了。”说完唏嘘,手指悄悄伸出去,握住了阿都古丽放在桌上的手。   阿都古丽一怔,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红晕一涌,仔仔细细瞄皇甫清江一眼,忽然羞答答低下头去,手却没有抽回来。   皇甫清江大喜,他猜到这僻处边疆的女子,虽然尊贵,但一定没什么机会和男子过多接触,到了南朝,很容易被内陆男子吸引,容楚是此地乃至整个南齐最出色的男子之一,阿都古丽看中他实在很正常,但经过总督府宴席那一夜,想必她受伤不轻,终至死心。如今自己稍稍出言挑逗,她却没表现出反感,岂不是春心动了?   皇甫清江瞬间便开始憧憬日后的黄金满屋,密疆驸马……   好在他还算有定力,知道初次试探过犹不及,及时收回了手,含笑举杯,“古丽小姐,今日之事,太史阑必然前去云合府交涉,云合府夜间不处理公务,只要拖过今夜,二五营明日不能出战,挑战资格取消。密疆还是前三甲,我极东分营还是有资格进入天授大比。这是莫大胜利。来,为你我的胜利,干杯!”   阿都古丽笑盈盈举起酒杯。   “为你我胜利,干杯!”   酒杯举在空中,正要清脆相击,皇甫清江忽然手一颤。   随即他愕然注目酒杯,“咦”了一声。   酒杯里酒液,似被什么在震动,不断颤抖,抖出一圈圈的涟漪,越来越急。   “地震了?”阿都古丽愕然问。   随即他们便听见震耳欲聋的踏地声!   声音远远而来,转瞬近前,从方向判断,正冲着阿都古丽的庄园!   ------题外话------   忽然想起年会投票结束了,不过我已经找不到首页链接,也没看到票数,听说是两万多票,超出去年一倍有多,为这个数目唏嘘一把,别的话不说了,唯有感谢而已。单单感谢两个字太薄弱,可是又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有力的字眼能表达我想要表达的情绪,不过我想,你们终究是懂的,不懂也没有如今的我。   谈钱是件很俗的事,但很多时候钱是真功夫,因为爱所以舍得。   写书是很苦的事,很多时候也觉得没了乐趣,但在这样的时刻,会觉得值得。   两个月,两轮投票,我的成就,你们给予。   如今心愿,唯彼此不负而已。   鞠躬,谢谢。 ☆、第五十四章 为信任干杯!   两人酒杯被这巨震震得翻倒,酒液泼了他们一手,两人也顾不得收拾,霍然站起冲出屋外。   此刻庄园门口乱成一团!   守卫原本在门口打瞌睡,忽然便感觉到地震,再一抬头发现树静风止,并无震像,倒是地面微微颤抖,再一抬头——   对面,一轮淡色的月亮下,一辆黑色马车疾驰而来,马车行进速度极快,以至于车帘被风掀开飘荡,可以看出里面没人。马车前坐着一个女子,执缰策马,黑衣黑发,长发和车帘同舞,月色下眉目冷厉,如同杀神!   马车越来越近,可以看见女子微白的脸,狂驰中依然冷静的眉眼,眼光所到之处,守卫忽然觉得脸上似有刀锋划过!   马车四面无数护卫,铁骑软甲,呼啸而来,但众人此刻看见的,只是那辆森然的马车,和那个森然的女子!   更要命的是,马车在迅速接近,眼看就要进入门内三丈,但马车毫无停息的意思。   难道是打算就这样生生撞过来?   众人大惊,有外门守卫踉跄扑出,挥舞重型兵器试图阻挡,“来者何人,停住!停住!”   马车上的人及四周的人恍若未闻,狂飙而来,守卫们眼看不好,车轮就在眼前,连忙拼尽全力向四周跃出,人刚重重摔倒在地,吃了一嘴灰,身后轰隆轰隆,马车已经飙过。   马车上太史阑看看门距,蓦然拔刀一砍,砍断几匹马的系绳,自己往车厢内一窜。   骏马得以解放,长嘶闯入门内。   马车依旧惯性前行,下一刻,轰然撞上庄园大门!   木屑木板纷飞,炸得四面都是,门窄车宽,马车车身卡在了门内,终于停住。   庄园护卫被这声势惊得面青唇白,栽倒在尘埃半天爬不起来。   里面的人纷纷冲出来,一眼看见卡住门的马车,都傻了眼,好看的小说:。   这谁这么凶悍,半夜驾车撞门?   车门一开,太史阑从里头出来,紧了紧大氅,落在地上。   她下来二话不说,手一挥,护卫们手持手弩跳上墙头,每人相隔三丈,一人守一段墙。偌大庄园的墙头上人影迅速游走,很快便将整个庄园都控制在他们手弩深冷的弩尖之下。   人影一闪,阿都古丽从后院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大批人,她一眼看见毁坏的门,再看看一脸煞星状,竟然直接打上门来的太史阑,又惊又气,浑身发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太史阑有点遗憾地瞧瞧那马车。唉,这门太小了,马车撞不进来,要说这马车撞门可真爽,难怪康王撞公堂到后来眼神疯狂。   有速度就有刺激。   她那种“可惜没把你家门撞得更毁点”眼神,人人看懂了,一半人开始毛毛地向后退,一半人更加愤怒。   阿都古丽就是更加愤怒的那一种。   “太史阑!”她勃然道,“你这胆大包天的狂徒!竟敢驱车夜撞良民家门!我要告你惊扰伤人之罪!”   “是吗?”太史阑点点头,“不过惊扰有了,伤人还没有。既然你要告,我就帮你把这罪名给补齐。”她一甩头,“手弩伺候!”   墙头上护卫们手弩往下一压,众人顿时觉得仿佛被无数双杀机凛冽的眼睛给盯住。   “你敢!你敢!”阿都古丽跳脚大骂,手一挥,身后的护卫们,竟然也推出沉重的弩车。   他们出行,竟也带了重型杀伤武器!弩车直直对着太史阑,巨大的弩箭已经上弦。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   “你敢动我的二五营,我就敢撞你密疆的门。”她淡淡道,“你敢用床弩对我,我就敢用神工弩灭你。”   她一挥手,身后火虎将车门卸下。   车内,静静摆放着一架深黑的弓弩,弩头七箭,俱已上弦。   “神工弩!”人群里有人惊呼。   阿都古丽僻处北疆,并不知道神工弩是什么东西,但她聘请来的护卫有的出自军中,当然知道这东西。   阿都古丽回头,问了问那护卫这是什么东西,听完脸色变了变,随即冷笑。   “弩也不好用,箭也不好用,还敢拿来和我斗,我这可是能连发的!”   太史阑唇角冷冷一扯。   “你要和我对射么?你敢么?”阿都古丽挑衅地道,“太史阑,你现在给我滚出去,我可以不追究你的惊扰之罪。至于你莫名其妙跑来说我害你二五营,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是污蔑,明日我就上总督府,告你冲撞民居,污蔑他人之罪!”   “我这不是来拿证据了么?”太史阑语气淡淡,眼睛一直盯着阿都古丽身后。   她身后暗影角落,站着一个高个子男子,穿一件黑斗篷,斗篷从头罩到脚,根本看不清脸。站在那么多护卫里,也一点都不显眼。   太史阑却盯住了他,忽然一抬下巴,道:“这位似乎面熟,要不要出来见见?”   那男子沉默不动,阿都古丽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冷冷道:“我的护卫,你叫他出来就出来?你算什么?”   那男子跨前一步,在阿都古丽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太史阑冷冷瞧着,也不答话,其他书友正在看:。   阿都古丽抬起头来,忽然恢复了平静,冷冷道:“太史阑,你今晚在这里困住我们就有用么?我们为什么要出去?我们不出去,也不反抗。你敢随意杀人你就杀。只要你不怕杀了人后麻烦更大。现在,我要去睡觉了,就麻烦你继续给我守大门吧。”   说完她装模作样打个呵欠,转身就走。   “去睡吧,在睡梦中下地狱,应该是比较幸福的死法。”太史阑忽然在她身后道。   阿都古丽霍然转身,“你这话什么意思?”   “最近天气很干燥,这附近没人。”太史阑抬头看看天,又望望四周,“天干物燥,火烛不慎,把庄园烧了也是有可能的。阿都古丽小姐睡得太死,竟然在梦中被活活烧死,红颜薄命,可惜可叹。”   “你胡扯!你敢烧死我们,你自己也逃不了罪责!你要怎么解释你出现在这里!”   “我等惊闻此地大火,”太史阑答得从容诚恳,“急忙赶来救火,一路奔驰,舍生忘死,因为太心急,马车都撞在门上撞散了,可惜还是来迟一步,没能救下诸位密疆朋友,深表遗憾,哀哉尚飨。”   墙头上护卫在哧哧地笑,密疆的人气得两眼发直。   可是这么一说,回去睡觉拖时间也不敢了,都知道太史阑杀神降世,她万一真的放火怎么办?   这种风向,万一她上风放火,熏也能熏死不少人,都不用她动手。   “太史阑!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太史阑指指她身后,“你俩的庆功酒喝完了吗?你和皇甫清江?”   黑斗篷男子震了震,随即默不作声掀掉头罩,现出皇甫清江的脸。   “好厉害的太史阑。”他冷笑道,“真遗憾城门那天,那箭没能射死你。”   太史阑凝注着他的脸,眼神若有所悟。   “那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你吧。”她道,“平凌营只是做了你的替罪羊。我怎么就忘了,你皇甫清江,才是和折威军关系密切的人物。只有你,才有可能那么快就通知折威军到场拦截我们。只有你,才可能捏造不实情报,取信于折威军。”   皇甫清江默然,懊悔今日不该留在阿都古丽这里。太史阑太灵敏,反应太让人措手不及了。   “折威军和平凌营其实代人受过,黄莺莺其实死在你手里。”太史阑马鞭敲着掌心,唇角弧度越来越冷,“太好了,今晚在这里看见你。”   “不要永远都是一副仲裁者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惹人讨厌?”皇甫清江唇角笑意冷冷,“太史阑,你厉害,你来了,你不去救二五营,干脆直捣黄龙,是要拿到我们两人的口供?主意想得很美,可惜,做不到。”   他冷笑着,一抬手放出一支烟花,“太史阑,你真以为我毫无准备么?你真以为这附近没有民居,你神工弩堵住大门,手弩守住围墙,就可以将我等赶尽杀绝么!别忘记离这里不远,就有折威军一个分营!”   “那就试试看。”   “太史阑!做人不是你这么做的!”阿都古丽愤而转身,蹬蹬蹬在地上踏着重重的步子,“逼人到绝路,那就咱们一起死,好看的小说:!”   “欢迎!”   “射她!射她!”皇甫清江退入人群中,大叫,“南齐律例,对于持武器闯入家门行劫者,视为有危险行为,可以随意击杀!射她无罪!”   阿都古丽毫不犹豫,“我们的人散开,射!”   手持床弩的护卫按下扳机,床弩一震,巨箭飞射!手臂粗的木箭,箭头纯铁打制,半空中旋转,发出呜呜之声,击向马车。8   太史阑早在皇甫清江大叫时,已经由火虎带上墙头,她立在墙头冷冷俯视,也道:“射!”   “铿。”一声轻响。   飞电流光。   黑影似自混沌深处生,转瞬千年,光芒前一闪还在马车内,下一闪已经在那床弩之上!   “啪。”   一声炸响,五人宽,木头和铁构架的床弩,忽然整个炸开!   那些   只是一瞬间,神工弩七支细箭,就彻底摧毁了一座巨大的坚固的床弩!   床弩炸开,无数人受伤,皇甫清江和阿都古丽却哈哈大笑,阿都古丽一个翻身掠出,手中一柄弯刀直指门口,大叫,“神工弩只能发射一次!大家冲啊!冲出门去!反抄他们!”   皇甫清江紧跟在她身后,当先冲出,两人都很兴奋,都跑得很快,因为知道此时的神工弩就是废物,趁这机会赶紧冲出去,太史阑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立在墙头上的太史阑,没有动。   她唇角一抹冷笑,黑紫色大氅在风中微微飘动,似一双巍然笼罩的巨大翅膀。   马车里的神工弩静静地摆放,弩匣已空。   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冲得更加放心。   忽然神工弩后,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那脸眉目漂亮,就是神情几分流气,他对奔来的男女挤了挤眼,怪声怪气地道:“上——菜——喽——”随即手在神工弩上一按。   “轧”一声轻响,原本装弩箭就需要装半天的神工弩,忽然弩匣向后一缩,再推出来时,赫然弩匣内,又是七支细箭!   这个变化太快,身在半空的皇甫清江一眼看见,但还没反应过来,他脑海中瞬间只掠过一个念头——神工弩只能发射一次,这箭装上去有什么用?   而阿都古丽根本没看见,还在埋头往前冲呢。   皇甫清江原本冲在前面,此刻心中疑惑,稍稍退后她一步。   神工弩背后龙朝,撇撇嘴,看两人越冲越近,单手猛然向下一压!   “咻!”   又是那种因为极快而显得极细极尖,连空气都像被瞬间压缩的爆破音!   又是光芒一闪——那一闪也是感觉中的一闪,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皇甫清江听见这一声,肝胆俱裂。   射出来了!   真的射出来了,!   神工弩怎么能射第二次!   极度的震惊恐慌如巨石般砸下来,皇甫清江瞬间似乎嗅见了死亡森冷的血腥气息!   神工弩出必沾血的传言如魔咒般紧紧箍住了他的心,皇甫清江一抬头,看不见弩箭来势,只看见前方阿都古丽的背影。   他忽然向前一扑,一把抓住阿都古丽,把她挡在自己身前。   正在这时,墙头上周七忽然一挥手,射出一枚圆镖,镖呼啸而去,射在阿都古丽胫骨上。   人在半空的阿都古丽已经感觉到危险,想要避开时却被身后皇甫清江抓住顶上,杀机逼近一瞬间她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怒骂,只得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到胫骨一痛,身子一歪。   “唰。”七道风声如一声,从她头顶、肋侧、腰肢旁同时掠过,箭风过处,头发全无,衣服全碎,肌肤俱裂!   更有最后一支箭,自她胁下射过,哧一声引发出一声惨号,血花爆溅!   砰一声,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双双栽倒在地。   七支箭去势未绝,呼啸着从呆若木鸡的其余护卫头上闪过,穿过大开的二门,进入下一层院子,又是一霎之后,才响起一声巨响。   不知道又是什么倒霉的东西,给撕碎了。   地上,阿都古丽在哭泣,皇甫清江在呻吟。   阿都古丽浑身衣衫都已经破裂,被无比猛烈的箭风撕碎,破碎的衣服下是深深的血痕,肿得高高的。这个刚才还金光闪闪的美人,转眼狼狈得花子都不如。   她左臂伤口犹深,鲜血涔涔而下,不过还有比她更惨的。   皇甫清江被压在她身下,那最后一支要命的箭,巧而又巧的穿过阿都古丽的胁下,射入了他的肩骨,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墙头上周七还有点遗憾地摇摇头,觉得自己准头没把握好。   他射出那一镖,除了不想要这两人的命,还想将这两人都钉在地上的。结果神工弩的箭实在太不凡,比他想象得还要快一点,导致他计算有误。。   他站的角度,选择的方位都经过计算,神工弩不能射死这两人,那就拿不到证据了。但也不能毫无伤损,那就白费了神工弩的杀气和震慑。   他觉得便宜了阿都古丽,太史阑倒觉得正好。密疆行省毕竟和朝廷关系微妙,能不决裂就不决裂。要决裂也不该是由她引起。   “天杀的!天杀的!”终于醒过神来的阿都古丽,开始发了疯般地捶打皇甫清江,“你竟然拿我当靶子,你竟然敢拿我当靶子!”   痛得几欲晕去的皇甫清江一边躲避她的尖尖十指,一边失神地喃喃:“怎么能射第二次!怎么能射第二次!啊……救我!快救我!”   太史阑站在墙头漠然看着,阿都古丽雇来的护卫早已被两批箭吓得一哄而散。密疆行省的其余人远远观望,甚至不敢靠近。   太史阑跳下墙头,紧了紧大氅向他们走去。   阿都古丽立即顾不上再骂皇甫清江,慌乱地敛衣后缩,那神情动作,活像怕被太史阑强奸。   皇甫清江咬牙看着她,手悄悄伸入怀内,却被墙头上的周七射来的一镖警告得赶紧缩回。   太史阑很自如地蹲下来,大氅遮挡了其余人的视线,她不急不忙地掏出人间刺,将这两个现在动弹不得的男女刺了刺,其他书友正在看:。   两人目光渐渐呆滞,太史阑一挥手,护卫们下墙,将两人给绑了。   太史阑又默不作声指了指密疆行省的学生们,那些人毫无斗志,惊恐地缩到墙角,被护卫们拎小鸡般拎出来,一并捆了。阿都古丽自己带来的护卫倒还算悍勇,退入后院还试图抵抗,但哪里抵得过太史阑和容楚千挑万选的手下?至于阿都古丽新聘来的护卫,早跑没影了。   太史阑抬头看看天色,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密疆行省住得偏远,这一路奔驰花了不少时间,再回头奔向比试场,时辰很紧。   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拿到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然后她做到了。   没什么了不得的办法,不过就是胆大敢做!   什么密疆行省的背景,什么折威军的势力,都是屁!   她要做的事,前头就是皇太后,她也一刀斩过去!   远处隐隐传来火把的光亮,还能听见大量的马蹄踏地声。应该是附近的折威军来了。来得很快,可惜还是没她快!   太史阑一挥手,护卫们把堵住门口的马车挪开,一辆另外雇的等在院子外的马车会把神工弩载回去,其余人则带着俘虏,上了留在院外的马。顺着另一条路离开。   至于折威军来了之后,面对遍地碎片一院狼藉,要怎么收拾,是他们的事了。   太史阑头也不回带人远去,背影镂刻在渐渐亮起的天幕里。   夜风掀起她黑紫色的大氅,大氅上迷离跳跃的星色,渐渐化为朝霞绚烂的丽光。   ==   天亮了。   还不知道这一夜惊心动魄的其余队伍,都早早到了比试场,等待这最后一场的尘埃落定。   不过众人都很轻松,因为知道结局应该已经呼之欲出。   也有一些消息灵通人士,在私底下交头接耳。   “听说昨晚二五营出事了!”   “真的?”   “嗯,说是集体嫖宿,还误杀良民,现在被关在云合府衙大牢呢。”   “哈!怎么会这样!二五营不是有男有女吗,怎么个集体嫖宿法?哦……难道你说的是合欢街?”   “然也!”   “哈哈果然是二五营,倒数第一就倒数第一,就算一时威风,骨子里还是那废物根子,这才赢了几次,就轻狂成这样!”   “所以说今天有好戏嘛。”   “难怪我说今天没看头,你硬要拉我来,原来还有这一出。哈哈,那今天太史阑岂不成了光杆司令?”   “瞧瞧她狼狈样子也好啊。那个太史阑,永远都那副高贵冷淡样子,真想狠狠踩她一脚!”   “今日正好踩啊,哈哈!”   “哈哈。”   世人仰望高处,脖子仰酸的同时,也难免羡慕妒忌恨,爬高踩低本就是市民天性,逢上这事,俱都欣欣然,欢欢然,幸灾乐祸远大于同情,好看的小说:。   众人扫着人群,也觉得是有些不对劲,按说二五营该到了。不过密疆行省的人,今儿也一样姗姗来迟,不会提前庆祝去了吧?   又过了一会,容楚到了。   他知道太史阑时辰不够,当然不会在昌明寺等她,他来的时候乘着马车,并命人从马车里取出一个食盒。   这举动也令众人诧异——国公早饭没吃饱吗?   容楚才不管别人眼光如何,笑吟吟自人群中过,精神焕发,心情愉悦模样。瞧得那些消息灵通人士心中嘀咕,不明白国公怎么这么高兴,他不是和太史阑关系非同寻常吗?女人的势力出了事,他不是该恼羞成怒吗?   再过了会儿,总督连同云合府尹等人也来了,阵仗特别齐全。总督一眼看见台上坐的容楚,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他也没想通,这样的事件面前,容楚竟然真的没出手。   难道他认为太史阑真的能办到?   总督心里有些不安,他刚刚接到折威军的消息,昨夜城郊密疆行省的庄园曾有人示警,但折威军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院子里一片狼藉,连门都被撞毁,活像被军队扫荡过。   这事别说折威军震惊,总督也震惊了。   密疆行省人不少,又有钱,买了很多守卫,将整个庄园守得水泄不通。   这是谁,大半夜的竟然杀上门,把人统统给搞没了?   这等杀气手段,怎么看都像……太史阑。   总督忽然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折威军那个参将悄悄告诉他的话。   “密疆行省庄园里竟然有床弩,可是,床弩竟然被射散!这天下,能射散床弩的,只有……神工弩!”   想到这句话,总督浑身的汗毛再次竖起,久久平复不了。   他记得这句话的可怕语气,这里面包含的信息确实可怕。   地方大员谁不知道神工弩的珍贵,每个行省一般都不超过三台,还是非军事都督府密批不可动用的绝密杀器。神工弩任何一次出现,都是大事。   总督此刻倒希望昨夜出手的人不是太史阑了,如果这弩为太史阑所有,那今日的事绝对不能善了。   他看了看身侧的云合府尹,决定还是不把这个秘密信息告诉他。   云合府尹坚持二五营涉嫌杀人,要秉公处理,这个要求堂皇光明,他也不好干涉。   极东总督,也准备抱膀子,干看热闹了……   云合府尹此时心中却是平静的。   他知道二五营不会来,人还在他大牢里关着呢。昨夜他一夜没睡,等着太史阑,连怎么拒绝她救人要求的理由都想好了,就等她上门。   结果等到快天亮睡着了,也没一个人影,大牢上头倒是有人高来高去,他加派兵丁护卫,既紧张又巴不得地等着对方劫狱,结果人家在墙头呼啸来去,就是不下墙头,倒把整个云合府衙的人累得半死。   不来要人,不来劫狱,也好,这太史阑还算识相,就是失去了一个可以治她的把柄,有点可惜。   云合府尹是极东行省的人,当然希望极东山阳营进入最后的大比,因为只要拿到这个资格,该支队伍的所有成员就可以加一级授职,其他书友正在看:。云合府乃至整个极东也脸上有光。   府尹已经打好了腹稿,等下密疆行省的人一到,就可以宣布二五营昨夜的罪状,取消他们的比试资格,取消之前的所有成绩,由丽京总营和极东山阳营进入天授大比。   日头已经挺高了。   二五营的人没来,可是密疆行省的人也还没来。   开场锣已经敲过三遍,参加比试的双方一个没到,还是第一次。众人开始骚动,台上的云合府尹等人也开始焦躁。   “派人去催。”云合府尹对身边属下道。   属下赶紧答应,急忙备马,密疆行省的人住得远,一来一回怕不得一个多时辰。   忽然有人大声道:“来了!来了!”众人回头,便看见来路烟尘滚滚,大批骑士正在接近。   云合府尹急忙站起来,眼见着那一大卷烟尘扑近,速度极快,引起了外围看客的一波骚动,他也看不清谁是谁,看看时辰已经不早,还要回去审二五营的案子,当下站起身来,肃然道:“密疆行省诸位已经到了么?本府宣布一下,因为昨夜二五营学生在合欢街内集体嫖宿,且杀伤无辜百姓,现已经被拘押在云合府大牢,罪责未清,按例剥夺二五营参加天授大比的……”   忽然有人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太史阑!”   这一声呼喊惊得府尹顿时连要说什么都忘了,怔了怔,又冷笑一声。   太史阑来了又怎样?难道还能当众勒着他脖子让他放人?   不过密疆行省的人怎么还没来,反而是太史阑来了?   “太史大人到了是么?”云合府尹咳嗽一声,缓缓道,“来得正好,本府稍后要弹劾你驭下不力,放纵学生寻欢伤人之罪……”   “正好,我也要弹劾你勾结他人,滥用职权,陷害无辜之罪!”   声音清晰而冷,马蹄快速而狂,哒哒哒一阵急响,数十骑狂冲而至,过门不停,当先的护卫长鞭一甩,将试图阻拦的兵丁卷到一边。   黑色的大氅扬起,太史阑黑色的眼睛在太阳下冷光幽邃,策马直穿人群而过。众人匆忙向两边避让,仰头看见她黑紫色的衣角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而她的马后,似乎还有捆绑着的人。   台上容楚微微倾身,仔细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   太史阑啊……   真的永远不让他失望。   只是也难免有些心疼,这一夜辛苦,谁人知晓?   她太自立,太强大,男人遇上她,如果不够强这滋味可真不好受,足够强了还是不好受。哪个男人愿意心爱的女人整天奔波打杀,和各种恶意作战?明明能保护她她却不肯要,这般干坐着提心吊胆等她的消息也是一种折磨。   容楚撑肘叹息,心想自己一定会提前衰老。   或者早点把她娶了,然后一年一个仔地生,让她没空再去打杀拼搏?   嗯,好主意。   容国公在这万众紧张的时刻,开始专心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去了……   云合府尹愤怒地站起来,。   “太史阑!你停下!”他挥舞着手臂,“谁允许你骑马擅闯场内!”   “啪!”   马背上两个被捆绑的人,被太史阑一脚踢下。太史阑端坐马上,冷冷看着云合府尹。   “这天下没有我不敢策马冲去的地方。”她道,“尤其是在卑鄙和阴谋面前。”   云合府尹和众人的目光却已经被地上呻吟的人吸引。   “阿都古丽小姐!”   “皇甫清江!”   惊呼声此起彼伏,连极东总督都惊得立起。   太史阑如此胆大,竟然将这两个重量级人物一并擒来。难道她是因为二五营被关押,又发了疯?   “国公!”极东总督又惊又怒,向容楚道,“密疆行省是域外大省,朝廷向来恩抚有加,阿都古丽小姐还是密宗王的外孙女,身份非同寻常。太史阑竟然敢这么对她,实在胆子太大了!您当真要纵容到底么?”   “啊?”不知道想什么正笑吟吟的容楚转过脸来,道,“一年一个太频繁了,怕伤身体,两年一个好了……”   极东总督:“……”   “太史阑!”云合府尹早已按捺不住,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衅云合府吗!快把人放了!”   太史阑下马,脚尖踢踢那两个俘虏。   “把你们昨天密谋干的事说出来。”   一听见这句,云合府尹脸色就白了。   他原以为太史阑胆大狂妄,不顾一切挟持了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要求交换放人。如今听这口气,她知道了?   她不救二五营,一夜奔驰,直捣黄龙,当真拿到证据了?   她是怎么算准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密谋的?   是怎么把两人都堵住的?   又是怎么擒获他们的?在这短短时辰内?   怎么可能?   此时众人哗然,连极东总督都惊疑不定,众人再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事情竟然能翻覆成这样,不是说二五营犯事了吗?怎么太史阑还敢带人抓来了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听她口气,这两人是幕后黑手?   云合府尹抽着冷气,却不认为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无论如何,阿都古丽和皇甫清江应该知道严重性,就算被擒,也无论如何不会说,太史阑又不能当众刑讯逼供。   然而那两人一开口,他头皮就一炸。   “都是他出的主意……”阿都古丽呜呜咽咽地说。   “我和云合府打过招呼……”皇甫清江说了个一五一十。   众人目瞪口呆地听着。   这一男一女就像说故事一样,坦然地,滔滔不绝的将如何合作暗害二五营的事情说了个清楚。皇甫清江在总督府夜宴那晚,让位示好于阿都古丽,随即两人由此认识,稍有来往。皇甫清江原本不在意二五营,没想到第一战真的失利,心急之下来和阿都古丽商量。二五营平局丽京营的战果,让原本有点犹豫的阿都古丽下定决心和皇甫清江合作,其他书友正在看:。当下阿都古丽出钱出人,皇甫清江出人脉打招呼,当晚设法让二五营在碧玉楼吃饭,中途有人上来挑衅要位子,其实是上来查看人数。碧玉楼的店家还是原来的,当晚的小二却全部换了,整座楼被阿都古丽包下来,包括后院的歌舞,包括后门出去的整个的合欢街的生意,都在阿都古丽的掌控之下。   之后二五营的人被安排“洗澡”,其实是被引进去掉招牌的合欢街妓院和小倌馆的后门,一进门就各自被迷昏捆起,随即阿都古丽派出的人在附近掳了一个民女来,随便扔进了一个二五营学生的屋子里,本来是要弄出个逼奸的罪名的,谁知道那女子挣脱绳索要逃跑,被阿都古丽的人干脆勒死,顺手推在二五营学生身上。   而皇甫清江做的,就是安排人及时联络云合府和折威军的人,早早等在合欢街外不远,一听见响动就去抓人。   整个计划阴狠也简单,没什么太大智慧,却将时间把握得很准,而且不留死角。皇甫清江认为,能将二五营的人整倒最好,不能整倒,耽误一夜,也就达成目标。所以时机选得很晚,就为了打太史阑个措手不及。正好阿都古丽有钱,有钱就有足够人手,就能包下那里,就能风雨不透,如果不是火虎见机得快,太史阑只怕还要再迟一点才能得到消息。   火虎跑掉,皇甫清江怕追人导致消息走漏,也没再追,算准太史阑来不及的,和云合府扯皮一夜,什么都做不了。   谁知道这疯女人,行事凶悍,不按常规。   两人将这计划完完整整一说,那些帮凶听着主子都交代了,为求从轻处罚,也七嘴八舌赶紧补充。   极东总督首先就发出一声长叹。   没说的,当众交代得这么详细清楚,细节人物没有任何疑问,谁都能知道这是真的。   这一手太厉害了,二五营连自辩都免了。   “真正案犯在此,请总督府主持公道。”太史阑冷冷一哂,“至于云合府和折威军,还是请退到一边,等我回去弹劾吧。”   云合府尹脸上阵红阵白,半晌咆哮,“皇甫清江,你胡言乱语,污蔑官府!”   “我可不敢污蔑。”皇甫清江垂头丧气地道,“那一万两黄金,还是阿都古丽托我亲手转交您的呢……”   火虎哈哈一笑。   云合府尹白脸又转紫,这下骂人都不敢了。   “退下!”总督脸色铁青,“你回府等着听参!”又对属官道,“拿我手令,速速去府衙大牢,释放二五营一干人等。”   “哦,别忘了公告他们无罪,说清始末,为他们消除不良影响。”太史阑淡淡接了一句,“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定下的罪抹不掉的痕。不是谁张嘴信口雌黄捏造事实伤人名誉便可以不负责任。谁说了给我吞回去,谁做了给我收回去,谁让我听见箭的风声,”她眼光冷冷地扫过四周,“我就让他听见,耳光的响!”   四面噤若寒蝉。   这一耳光,着实打得响亮,回音想必都可以响很久。   过了一阵子,又有很多人驰近,一直坐等的太史阑站起身来,果然看见二五营的学生们的脸。   学生们一夜关押脸色有点憔悴,不过似乎没受什么折磨,太史阑放下心来。   马奔到近前,近到可以看见学生们一脸的激动和愧悔,离太史阑还有数丈远,学生们齐齐勒马,几乎都是滚下鞍来的。   “大人!”他们发一声喊,瞬间哽咽。   不是为自己受的委屈,不是为这一夜的薄待,不是为人心的恶毒和倾轧,。   而是为太史阑这一夜的奔波,为自己给她带来的麻烦。   看见太史阑微微发白的脸,学生们揪心地想起她的病还没痊愈。这一夜这样恶劣的局势,这么短的时间,她解决这件事,将他们毫发无损地救出来,花费了多少心力?   二五营学生们这一刻羞愧欲死,此刻若太史阑需要他们的命,一群人都会立即抹了脖子。   他们将要跪倒尘埃,却被太史阑一声厉喝止住。   “没有错,不必跪!”   学生们立即站得笔直。   太史阑从他们面前走过,一一打量,确认他们无事,才点点头。   她一言不发,不表功,不责怪,眼神平静,也不算温暖,但关切如此明显。   学生们瞬间泪流满面。   台上台下,静默无声。   忽然都感到震撼。   为那个群体的团结、坚忍、和此刻表现出来的心意相通而震撼。   这样的队伍,现在还不够优秀,现在还在成长,但他们已经足够坚强,假以时日,他们在天下最优秀的女子身边,不断磨练而不断强大,到那时的二五营,会是怎生模样?   极东总督忽然眯起了眼睛。低低叹息一声。   “将来,都是她的……”   这般凛然的气氛里,忽然有人微笑,从容下台来。   是容楚。   他身后周七,捧着个巨大的食盒。食盒居然还冒着热气。   容楚走到太史阑身前,打开食盒。   热气扑鼻而来,可以看见锅内翻滚的色泽鲜明的食物,甚至能看见黄铜锅底的深红炭火。   容楚竟然真的把火锅给带了来,天知道要保持这火锅的新鲜和口味,他续了多少炭,又换了多少食材,不过也幸亏这一夜好汤慢慢熬,如今这一锅火锅汤汁浓厚,香气扑鼻,老远都闻得见。   还有一些新鲜的羊肉和蔬菜都用冰冻着,旁边还有一壶比较薄淡的清酒。   容楚斟满两个杯子,递了一杯给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准时回来。”   太史阑接过杯子,轻轻一敬,“谢你信我。”   众人屏息,不敢惊扰,看旁若无人的两人,在冬日早晨的寒风中,就着热气腾腾火锅,无视一地呻吟和失败,从容凝视,微笑互敬。   “为彼此的信任。”   “干杯!”   ------题外话------   刚才发现四张催更票,居然是一万二的,吐血捧心ORZ跪地——大爷饶了我吧,一万二干不动啊,这时候我还能万更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迹啊,别白瞎银子砸万二催更票啊,砸点我能拿到的票吧,比如月票啥的也好啊啊啊啊啊   .. ☆、第五十五章 鸟儿飞,流氓追   这一夜发生的事,自然从此流传在了云合城百姓的传说中。   极东营和密疆营设陷二五营,最终却被太史阑破门而入,抓来两个首领当众交代罪行。这个跌宕起伏的情节,在云合城百姓口中津津乐道。那夜月下来去狂奔,赶着马车悍然撞破阿都古丽家大门的太史阑,从此正式成为云合百姓膜拜的女煞神。   百姓美化渲染的故事是故事,这件事虽然案情简单,可处理起来却很棘手,涉及的人物身份太敏感,折威军高层出面为皇甫清江说情是必然的,密疆那边更是来了措辞严厉的交涉信,极东总督为此焦头烂额。   他唯一庆幸的是太史阑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将全部裁决权交给了他。太史阑向来不是只懂得逞莽夫之勇的人,她知道有些事必然快很准决断干脆,有些事却不妨得过且过徐图缓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她已经用狠厉的手段赢了,再追逼过紧就反效果,何必连总督府都得罪,在这极东地面寸步难行呢。   不过她也拜访了一下极东总督,和他谈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极东总督满面春风地送她出来,之后便回书房写信,送去了折威军。   再之后折威军那边把替皇甫清江说情的人叫了回去,只和极东总督说,“惩戒是应该的,留他一命便可。”   极东总督松了一口气,不禁感谢太史阑。她跑来一趟没说什么,只告诉他皇甫清江可能在当日城门对峙事件中假传讯息的事。这事导致折威军很被动,颜面大失,还被迫撤换了驻守云合城的军官,折威军不可能不郁闷,一直也在查这件事,如今消息一递过去,折威军当即改变了态度。   皇甫清江的未来老丈人,终究只是折威军的副帅而已,折威军那位年纪不大的主帅,听说也是个厉害人物,只是这人有个怪癖,*做生意捞钱,喜欢纵横商场的感觉更甚于纵横沙场,最近听说正在和大燕谈皮革生意,忙。   至于阿都古丽,涉及到她的事还真不是极东总督可以做决定的,极东总督上书朝廷,密疆行省也口气强硬地和朝廷交涉,要求将阿都古丽送回,并严惩“捏造事实陷害打伤她的凶手”,这个要求据说太后差点答应,却被三公挡了,说此事虽是民间刑案,其实有关国体,阿都古丽陷害他人,纵容属下杀死民女罪证确凿,如果为此颠倒黑白必然会让南齐沦为各国笑柄,堂堂朝廷颜面何在?   当然为此打仗也是不能的,最后经过一个月的交涉,处决了阿都古丽一个动手杀人的属下,算做了她的替罪羊,再送回阿都古丽,她带来的大量黄金,就由朝廷笑纳了,算是阿都古丽的赎身金。   坐了一个月牢的阿都古丽,因为所有属下和盟友也进了牢,人生地不熟的没人关照,云合府尹自顾不暇,也再顾不上巴结她,所以很吃了一些苦头。出来的时候听说面黄肌瘦,这回当真从头到脚都黄了。   她经历这场牢狱之灾,便如惊弓之鸟,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回了密疆,当然,油光水滑的小美人会养回来,可是留在心里的阴影能不能拂去,那就要看运气了。   而皇甫清江,被剥夺了全部的文武功名,抄没家产,发配海西行省充军,他那身为折威军副帅女儿的老婆,也和他和离了。家族随即也将他除名。孤身一人,被押上前往海西的漫漫路途。   太史阑不管这些,她现在专心准备两件事。   一是那晚她以神工弩对战阿都古丽,第二发弓箭出其不意重伤两人,这事儿她下令必须封口,不过容楚自然知道,当晚容楚和她商量了一阵子,从她那里取走了一点东西。临走时容楚道:“此事若成,你功在社稷。”   太史阑则道,“我只想依此保护我所在乎的人。”   第二件则是密疆行省出事,轮到二五营不战而胜,参加天授大比的两个队伍终于确定,丽京总营和二五营。   天授大比也是分两场,却不是一对一的比。而是两个队伍都打乱,自己组合,一场比常规武技,还有一场,就是天授。   南齐东堂,四支队伍,到底各自有多少天授者,到目前为止,也只有队伍里的首领自己知道。   比试内容不同,人员要打乱,合作就显得很重要。为此慕丹佩特地提前一天来找太史阑,要求将两个营参加比试的人员集合在一起,先培养一天彼此的合作默契。   太史阑对此表示赞同,并将具体安排权力交给慕丹佩。她真心认为慕丹佩是个全才,在很多方面都比她有实力。   太史阑并不是个权力欲很强的人,事情交出去她就放心不管了,倒是慕丹佩忙了整整一天,晚上累得死狗一样来敲她的门,一眼看见睡得迷迷糊糊的太史阑,忍不住大骂:“太过分了!操练你的人你看都不看一眼!告诉你,他们都被我折服了,马上就要跟我走了!”   “随便。”太史阑打个呵欠,踢踢踏踏爬回被窝,“你有本事带走就是。”   “哼,我没那个本事。”慕丹佩悻悻道,“不就是仗着他们对你忠心吗……啊……咦……”   忽然隔间小门一开,去洗澡的景泰蓝踢踢踏踏走出来,几个护卫从另外一个门里把水盆搬走。屋内点着火盆,很暖和,景泰蓝光溜溜地啥也没穿,挺着小肚子,悠哉悠哉地晃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珠子。   然后他愣了愣,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小鸟儿,赶紧双手一捂,尖叫,“流氓!”   慕丹佩:“……”   搞错没,尖叫的该是她才对!   这哪家的小子,夜半光溜溜乱跑,还血口喷人!   太史阑太累,早睡得迷迷糊糊,此刻听见尖叫,一激灵,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景泰蓝洗澡,是取下面具的!   伺候他洗澡的都是容楚身边大护卫头领,知道他身份,所以他洗澡还是把面具揭下的,此刻肯定还没有戴上!   慕丹佩出身丽京世家……   太史阑一翻身坐起,一眼看去果然小子没戴面具,景泰蓝此刻也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连个毛巾都没拿,只好故作羞涩,双手捂脸,尖叫着奔向太史阑,“麻麻!麻麻!女流氓!”   他一跑起来,小鸟儿飞啊飞,慕丹佩痛苦地闭上眼睛。   景泰蓝钻进被窝,滚到床里面,脸对着墙,不动了。   太史阑安抚地拍拍他,转眼一瞧,慕丹佩还闭着眼睛呢。   “得了。”她没好气地道,“这都能当你儿子了,装什么纯情。”   “胡扯。”慕丹佩睁开眼睛,激烈反驳,“他有三岁了吧?我才十七,我才没这么大的儿子。”   “丽京十七岁当两个孩子娘的多了是。”太史阑把被子往上拉拉,观察着慕丹佩的神情。   “十四嫁人……呵呵入宫选秀的年纪。”慕丹佩一脸不屑,坐到她床边,“幸亏我早年就出了京,要不然要么做老皇帝的年轻遗孀,要么做小皇帝的姐姐妃子。这辈子就完了。”   景泰蓝在床里死命地挠墙——你做我老婆我也觉得完了!   太史阑听她竟然自己提起皇宫,不禁有些疑惑——她是有意暗示,还是无心言语?   再看她眼神坦坦荡荡,想想她也不是那种人,慕丹佩自幼出京,最近才回京,她回京的时候景泰蓝已经离京,她没可能见过他。   这么一想太史阑放了心,只是想起慕丹佩今天还是看到了景泰蓝的脸,日后景泰蓝回朝,以她的身份,总有机会面圣,到时候可不要惹出麻烦。   但此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反正刚才景泰蓝雾气蒸腾地出来,又是裸奔,慕丹佩的眼神,尽和小鸟儿厮缠了,脸倒是忽略对象。   慕丹佩说完了,眼神忽然有点奇怪,上上下下地看太史阑。   太史阑淡定地给她看,又躺下了。   慕丹佩对这个没有好奇心的女人表示挫败,只好叹口气自己道:“嗯……我之前就听说你有一个儿子……”   “嗯。”太史阑抱着头,神情淡淡的,心想她不是又想表示带孩子的寡妇不配容楚吧?   “我说你发的什么疯呢?”慕丹佩道,“明明是处子,还弄个孩子在身边,你不想嫁人啦。”   太史阑一怔。   真没想到这话从她嘴里出来。   “这你也能看出来。”   “当然。”慕丹佩笑得得意,“我师傅无所不精,我自然渊博无伦。”   “这是养子,不过和亲子也没任何区别。如果谁因为我有个儿子就不能娶我,”太史阑无所谓地翻了个身,“不要也罢。”   “哼。”慕丹佩嗤之以鼻,“你不就是有恃无恐,容楚一定不介意么?可你想过没有,容家那个老国公,可是南齐朝廷第一硬汉,迂腐,迂腐得很。你当真要容楚为你母子和他父亲顶上么?”   太史阑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因为根本不存在,不过慕丹佩提到老国公倒让她难得来了兴趣,问她,“你很熟悉老国公?”   “谈不上,听说的比较多。家师早年和老国公一起作战过。”慕丹佩道,“家师经常骂他老迂腐。当年战中,明明家师对他帮助甚多,他却总是说军中有女子不祥,说女子不宜操刀上战场,要女人浴血沙场,是男人之耻什么什么的,家师在军中数月,和他吵架足有十次,总骂他顽固不化一头犟牛。”   太史阑眨巴眨巴眼睛,想慕丹佩口中的老国公,怎么和容楚对她描述的那位“虽然有点固执其实很善良很好说话一定会喜欢你的”老国公半点不像呢?   谁撒了谎?   当然是容楚。   “幸亏容楚一点也不像他爹。”慕丹佩若有所思叹息一声,“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太史阑听她提容楚语气自然,觉得越发搞不懂这女人想法。不过她认为对慕丹佩这种性子,还是开门见山地问比较好。   “你现在死心了么?”   慕丹佩揉揉鼻子,怒目瞪她,看样子觉得这问题很刺激,这女人太嚣张。   不过她瞪瞪也就罢了,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觉得容楚是不错的,真的是天下女子,尤其是我这种女子的良人。倒不是说他多美貌多有权势,男人这些东西靠不住。而是我看着他对你,很是宽容,但也足够上心。哎,太史阑你不知道,在咱们这里,容楚这样的男人很少了,你真是好福气。”   “我知道。”太史阑一笑。   慕丹佩对着她笑容发了一阵呆,半晌有点吃味地道:“我知道他怎么看上你的了,下次我也学着这么笑一笑。”   “你笑太多了,不值钱。”太史阑不客气地打击她。   慕丹佩向后一倒,仰天长叹,“既生阑,何生佩!”   两人又都哈哈一笑。慕丹佩坐直身子,正色道,“话说回来,是人都有私心,是人都希望为自己找个好归宿。太史阑你知道我的性子和经历,虽然我出身也是世家大族,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家小姐,如果我真正嫁入世家大族,守个循规蹈矩的夫君,我不会幸福的。所以我看中了容楚,这些人我观察他对你的态度,越看越觉得,他是能包容我的男人。”   “前提是他没先定下别人。”太史阑懒懒道。   “太史阑你能不能先不要打击我!”慕丹佩柳眉倒竖。   “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会放弃。”慕丹佩笑得古怪,“我自幼所学道理,没有教我不战而败,只教我迎难而上。我现在和你打个商量。一年为期,我会努力争取容楚,当然不会使用任何对你不利的卑鄙手段,如果我不能嫁入容家门,你把儿子送我吧。”   “啊?”太史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忽然把念头转到景泰蓝身上,惊住了。   一直背对这边竖耳朵偷听的景泰蓝,唰一下跳起来,顶个枕头,裹个被窝,戟指大骂,“啊呸!做梦!做梦!”   太史阑拍拍他的小屁股,对他的忠诚表示赞赏,“乖,坐下,坐下,屁股蛋子很好看么?”   景泰蓝愤而坐下,抱住她的腰,“麻麻你不要把我送人……”   “怎么会。”太史阑摸他的大脑袋,捏他耳垂,问慕丹佩,“你这是什么古怪想法,你不想嫁人了么?”   “你说对了。”慕丹佩一撇嘴,“我回京虽短,但就那短短半个月,家里有意无意,走马灯似的让我瞧了很多人。大多看起来还行,骨子里却都是浮薄纨绔子弟,叫我怎么瞧得上?带丽京总营的人出来一趟,这感触越发深。我觉得在丽京,除了容楚,怕也是找不到真正合我心意的人了。”   “不能这么绝对,好男人还是有的。”   “问题是见过容楚,了解了他,你还愿意将就别的男人么?”慕丹佩反问。   太史阑想了想,深以为然地点头。却又道:“如果他不够好,宁可终生不嫁。”   “我想法和你差不多。我不将就,不退步,如果不能嫁他,我嫁了谁都难免要比较,要不忿,要郁郁寡欢。这样的一生有什么意思?我不如带个孩子自己过一辈子,游走天下,潇洒自在。”慕丹佩两眼放光,“我觉得你家景泰蓝就很好,反正你将来嫁容楚,也不能带孩子进府,把他送给我吧,我会好好教他的。放心,他永远是你的儿子,你随时想见他都可以。”   太史阑默不作声,古怪地瞧着她——姑娘,你不会也是穿越的吧?瞧这思想先进的。   她的沉默让慕丹佩和景泰蓝都误会了,慕丹佩喜笑颜开,“啊,你心动了是吧?”景泰蓝一声尖叫,“啊!麻麻!不能这样!蓝蓝不要跟她走!不要!”   他腾地一下蹦起来,一把掀掉脸上枕头,指着慕丹佩鼻子,“坏女人!想抢蓝蓝!蓝蓝杀了你!杀了你!”   慕丹佩看这三岁娃娃杀气腾腾说话,居然真的眼神犀利,脚踩被窝如定江山,头顶枕巾如着冠冕,好一番派头。   她惊得眉毛一挑,随即更加满意地笑了,“好!好娃娃!有气势,我喜欢!”   景泰蓝气得一个倒仰——油盐不进的女人!讨厌!   太史阑一伸手拉下他,心中叹气,今天景泰蓝的脸可算是被看完了,这事儿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景泰蓝还在大骂,“呸呸呸,三十四A的胸,做我老婆我都不要,还想做我便宜老娘!”   慕丹佩,“……”   什么是三十四A?这娃娃什么都好,就是嘴太坏!   太史阑:“……”   老娘也不过就是三十四B!你个混球!还有你怎么看出人家三十四A的?   不过景泰蓝的话也让她心中一动。   她忽然有了一个重要的想法,有点荒唐,但不是不可一试。   “慕丹佩。”她舒舒服服躺着,闭着眼睛,“我这儿子,可不是你说要就要,我说给就给的。儿子不是礼物,可以随意赠送,还得尊重他自己的意见。你有本事说动他自愿做你儿子,我绝无二话;你没这个本事,还是请回吧。”   “哟,这是要比斗吗?”慕丹佩眼睛发亮,“我和你打一场?”   “你有脸吗?”太史阑鄙视地瞧她一眼,“这不还是我和你决定他的归属权?谈什么尊重?”   “总不会要我和他斗吧?”慕丹佩指着景泰蓝一脸不可思议。   “我这儿子从小进行精英教育,谁小瞧他自己倒霉。”太史阑语气淡淡的,“景泰蓝,你也看见了,某些人性子犟,不让她知难而退是不行的。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不想做她的儿子,你就让她不敢要求你做她儿子。”   “那行!”景泰蓝小肚子一挺,“赌,赌。”   “输了你怎么办?”慕丹佩笑吟吟地凑过来,要捏他的脸,景泰蓝嫌弃地躲开了。   “输了做你儿子呗。”景泰蓝大眼珠子转啊转。   嘿嘿嘿嘿,输了就做你儿子,公开做,在太后面前喊你一声娘,然后你就……哈哈哈哈哈!   慕丹佩忽然觉得身上毛毛的——这小子眼神,恐怖。   不过再恐怖,也不过一个三岁娃娃,想出的主意,不外乎是捏只蚯蚓吓唬人,撑死了搞条蛇。   慕丹佩当然不过哈哈一笑。   她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她和她全族,已经在景泰蓝的假想里,到鬼门关门口晃了一圈……   “那你赢了呢?”慕丹佩有心和他培养感情,逗他。   “赢了嘛……”景泰蓝很想说你去死,但知道麻麻一定会踢他,只好眼珠子乱转死命想。   太史阑翻个身,懒洋洋地道:“做他老婆咯。”   慕丹佩一怔,笑得前仰后合,“做他老婆……哈哈哈太史阑亏你想的出来……哈哈哈……”   景泰蓝也翻着大白眼,“不要!太老!”   十七岁的慕丹佩给噎得翻白眼,不过比起三岁的景泰蓝,她确实很老,也没什么好辩的。   “给你家小映洗脚,给你打扇。”太史阑轻描淡写地诱惑他。   景泰蓝心动了。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问:“给我挠痒痒不?”   “给!必须给!”   景泰蓝立即一拍手,“好!”   慕丹佩瞧着这母子俩一搭一唱就这么决定了,好像胜利已经到手,越发觉得好笑,捂住肚子笑得哎哟哎哟。景泰蓝眼珠子阴恻恻翻着她,冷光嗖嗖的。   “那咱们比什么?”慕丹佩笑完了,抹一把眼泪,问。   “今天太晚了,下次再说,让景泰蓝好好想想题目。”太史阑将景泰蓝搂在怀里,忽然正色道,“我这儿子,脸上不能见光,所以白日里都戴了面具,你可不要奇怪,也不要和别人多说。”   “那可真是倒霉。”慕丹佩怜惜地摸了摸景泰蓝的脸,“我不会说的。”   景泰蓝想避开,看看她眼神,抿着嘴不动了。太史阑教育过他,如果明显感觉到别人的真挚好意,不要粗暴拒绝。   太史阑也在看着慕丹佩的眼神,她眼底流露出的温柔和怜惜,让她满意。   “那行,什么时候想好了找我,反正也不急。”慕丹佩挥挥手,和太史阑又商量了一会明日大比的人选和安排,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麻麻。”景泰蓝伏在太史阑怀里,“你为什么要我和她赌呢……”   “她应该不会嫁人了。”太史阑道,“你们后宫里,我记得有个大女官的职位。位居二品,十分尊贵。这种女官可以将来成为你的妃子,也可以不是。权力不小,掌握着你身边诸多事务。只是宗政太后垂帘后,你宫中这个职位就名存实亡了。”   “麻麻你的意思……”景泰蓝有点听懂了。   太史阑不答,想着慕丹佩这种人才,如果真能以那种身份留在宫中保护景泰蓝,那么她也可以放一半心了。   前提是慕丹佩确实可靠。而且要她心甘情愿。   “这只是我一个想法。”她道,“景泰蓝,你记住,就算你赢了,如果她真不愿,你不可勉强。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男人最不该做的事,就是随意毁掉女子一生幸福。”   “嗯。”景泰蓝撇撇嘴,咕哝,“我也不想一辈子都看见她……”   太史阑想着,日子还远呢,谁能看清楚日后?   “睡吧。”她道。转身吹熄了灯火。   一片黑暗幽幽沉落,连接窗棂尽头,银河月光。   ==   第二天起来,景泰蓝已经将这个赌约给忘了。   太史阑则忙着大比的事。   天授大比最后两场,是不对外公开的。南齐和东堂两方,都会派出重量级人物前来督场。选择的地点也不再是袒露的比试场,而是当年的皇帝行宫。   天熹三年,先帝曾经亲临极东巡视,当时云合城修筑了行宫迎接圣驾。这次天授大比落在云合,极东行省在请得朝廷旨意后,将行宫修缮,以备大比。   东堂方面来了一个亲王和一位上将,算是相当看重此次大比。按说南齐也该来亲王,可惜南齐的亲王只有一位,目前还待罪,好在晋国公就在云合城,也算身份大致相当,同时,朝廷还下旨,命那位忙于做生意的折威军元帅也前来压场。   一大早太史阑和慕丹佩便带着队伍出发,最近丽京营的人都住进了昌明寺,倒把容楚都挤了出去,搞得他颇有怨言。   太史阑出门时,周七捧了个包袱进来,说是容楚给她备的一件贴身小裘,保暖又轻便,水火不伤,让太史阑出发前务必穿上。   小裘银白色,贴身剪裁,看起来十分利落,太史阑很喜欢,当即穿在了袍子里面,一穿上就觉得十分暖和,那件黑紫大氅立即觉得累赘,便没有再穿,只随身带着。   进入行宫时,双方都经过严密的搜查,除了事先已经登记在册的武器暗器之外,一切其余物件都不允许带入行宫。   太史阑的登记武器是狼牙棒,人间刺就藏在中空的棒子里,她拎着个狼牙棒招摇过市,所有人都觉得这武器真是太适合她不过了。只是有点奇怪她的狼牙棒看起来普通得很,以她的身份和风格,应该配个全是钢齿的狼牙棒才对。   按照分工,第一场比试由慕丹佩负责,而第二场天授大比,则由太史阑负责。   太史阑已经关照二五营的学生,必须听从慕丹佩的分配,好在二五营经过和慕丹佩那一战,对她也佩服得很,没人有异议。   这是两国之间的比试,对双方身份审查很严格,花寻欢火虎等人,不是二五营学生都不许参加,只能以太史阑护卫身份跟随。   两人带领的队伍,在行宫门口,和东堂的队伍相遇。   当先是一个杏黄锦衣的男子,三十余岁年纪,一张微长的清俊的脸。他身边则是黑衣锦袍的男子,肤色微黑,一双眸子精光迫人。   这便是东堂的亲王和上将了。听说东堂不同南齐,亲王很多,而且或者掌握中枢,或者和军方过从甚密,或者分封外地,大多有权有势。其中最强的,几乎已经和皇帝分庭抗礼,这也是东堂这些年局势不太稳的原因之一。   不过眼前这位亲王,既然被派出国主持这样的事情,只怕也不是最强的那种。   至于这位上将,在东堂全称是武威大将军,正二品,地位已经很高,他正是直属于传说里那位和军方关系极好,势力最为雄厚的王爷麾下,是东堂当朝四大猛将之一,并掌握东堂海疆海军。   两人之后便是司空昱。太史阑瞧见他,忽然想起,最近这家伙怎么没图像没声音?   她最近也算闹了不小的事,全城都在传说,司空昱不可能不知道。按说他这性子,一定会奔来探问,可是他除了她到云合城的第一天来过昌明寺,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今天看见他,好像瘦了些,神色有点恍惚,眼神飘来飘去,看你看他,就是不和太史阑做正面接触。   太史阑觉得这真是有点奇怪,司空昱像变了一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回头想想,现在双方处于敌对地位,东堂的本国高层也来了,司空昱不好再公然和她接近也是常理。   所以她也淡淡地将眼光转开去,没打招呼。总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她转开眼光,司空昱四处飘的眼光却转了回来,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泛着一股极为古怪的情绪。   此时两个队伍各自从两侧的门进,东堂的人也在打量自己的敌手,那位亲王目不转睛地看着慕丹佩,问:“她是太史阑?”   “不,殿下。”他身边一个黄衣女子接口,神情微冷,下巴对太史阑点了点,“是那个紫衣的。”   所有人唰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那么多人停足相望的目光是很刺人的,南齐这边都察觉了,纷纷转头,太史阑就好像没感觉。   “就是她,使诈伤我的。”黄衣女子冷哼道。   “也不怎么样啊。”那将军失笑道,“气机平平,居然不会武功,皎雪,你竟然真的败在她手下?”   “使诈而已!”   “不可轻敌。”那亲王一直凝视着太史阑头也不回的背影,忽然道,“此人不凡。最起码定力就胜过常人,这么多人盯着,还不乏敌意,她就好像不知道,这点一般人做不到。”   “色厉内荏而已。”那黄衣女子还是不服气。   她就是前阵子在二五营,和太史阑三招定输赢,却在第二招就被太史阑铁腿踢到水池里那个。   亲王不再说话,忽然瞄了司空昱一眼,司空昱正紧紧盯着太史阑背影。亲王咳嗽一声,司空昱如遭电击,回过头来。   “世子似乎有些心神不属。”亲王笑道。   司空昱瞧着他,微微抬起下巴,又恢复了他的冷淡和傲气。   “想着大战在即,此战必定要赢,昱在思考。”   “哦,世子有何必胜妙计?”   司空昱瞧他一眼,淡淡一笑,“殿下,咱们不已经是必胜了吗?”   “哈哈,是极。”亲王大笑,眼底却没有笑意,“只要我等团结一心,没有二意,到哪里不能赢。”   周围人目光一闪,都有深意。大家都知道司空昱似乎对太史阑别有心思。原本他要追逐她是他的自由,但如今太史阑忽然成了对方参加比试的主力,此刻众人心中自然有些不安。   昭明郡主也在队伍中,忽然上前来挽住司空昱胳膊,盈盈笑道:“那是自然。世子作为先期带领队伍到达东堂的领头人,没有谁比他更希望咱们东堂大胜了。”   “如此最好。”众人都笑。   司空昱被她挽住,身子有些僵硬,却最终没有拂开她。   昭明郡主满足地笑着,眼角往太史阑方向溜了溜,眼神里也有一丝忧色。   ==   太史阑并没有在意背后东堂满含敌意的目光,目光又不能杀死人。   行宫内有一个巨大的广场,此刻便做了第一场比试的场地。如果时辰来得及,上午比试第一场,下午比试第二场,一场大比,一天也就能结束了。   时间虽然短,却极关键。不然东堂也不会早早派人来,先摸清南齐这边的实力和路数。   如今他们信心满满,等待一场胜利。   广场对面台上坐了南齐和东堂的高官,底下设了参加比试的学生位置,左边南齐右边东堂,中间隔着双方军士,都兵甲齐全,如临大敌模样。   太史阑觉得南齐实在不必做出如此紧张模样,人家东堂远涉敌国紧张还有道理,南齐这么绷紧做什么。   她天生心态睥睨,不觉得人间诸事有何要紧有何可以畏惧。但南齐官方此刻确实颇紧张,因为有消息传来,东堂在南齐海疆静海城附近安排的海盗蠢蠢欲动,这边南齐一输,口岸一开放,那边静海城就可能立即出事。而南齐海军还是三年前由容楚父子提议初建,规模装备和作战方式都还没完善,一旦开始海战,肯定要出问题。   为此朝廷下了死命令,此战必定要胜。并再次加码奖惩。但凡此战立功者,原地升两级。立主要功勋者,爵职都可连升三级,赐京城府邸。不过如果输了,从容楚以下,全部降级处罚。极东总督已经盘算着,再回头做云合府尹业务是不是要熟悉下?   不紧张的是地位最高的那两个,容楚随意地翻一本杂记,他身边折威军主帅,那个三十余岁,团脸,细眉细眼,怎么看都笑眯眯的男子,专心地忙着拨算盘。   在台上专心拨算盘的大帅,引起了太史阑的注意,这就是折威军的主帅?还不如说是哪家商行的少东家。   难怪折威军连个小军官都浑身沾满了油滑精明的气息,瞧上头大佬打算盘噼里啪啦的熟练劲儿。   台上台下隔了一个比试场,十分宽大,两边武队长去抽签。南齐这边出来的是慕丹佩,那边出来的是那个黄衣女子,报了名字,叫白皎雪。   太史阑听着她又白又皎洁又如雪的名字,想着她那天湿淋淋沾着淤泥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模样,忍不住唇角一扯。   不过记得那时说她是备选,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看来当初东堂前来挑战,也是留了手的。   抽签结果出来,五场:指挥、箭术、轻功、剑法、内修。   东堂还没什么,南齐这边却都叹了口气。   如果考锻造就好了,太史阑一出手,什么锻造大师也比不上。   不然文赋也行啊,她出个坑题目,谁能答得出。   但现在的五场,她基本没有用武之地了。   第一场指挥,需要做准备,设掩体安排棚子等等,双方会在假造的一个山岭之中,模拟一场伏击战,双方蒙面作战,不拘作战方式,一炷香时刻定输赢。   之所以蒙面,是受情况所限,这毕竟不是大型战争,只能用假体,参加人数过少,只要把人脸都记住,根据对方投入的人数,就可以猜到对方大多数后着,这指挥就很难发挥作用。所以两边参战的学生一定下来,就进入各自的棚子,蒙面出来,不予辨认的机会。连两边发给的衣服都是一样的。反正配给的刀枪都是去了刃锋的,也不怕误伤。   天授大比以前都是不论生死的,每年都有人死亡,这次双方重新议定了规则,除了一些单方比试生死不拘之外,但凡这种大型的比试,为免双方损伤过巨,导致后面比试无法进行,所有武器都去掉刃锋,所有人不得下杀手。   太史阑知道这条,也舒了口气,这样的混战是伤亡率最大的比试,这种比试武器去刃锋,二五营的学生们应该就可以免除伤亡了。虽说当初带着二五营来参战,说好了不惧死亡,但她还是希望,尽量完整地把人带回去。   因为还需要等待,众人都坐进棚子里,太史阑抱个茶杯,问慕丹佩,“有把握不?”   “小意思。”慕丹佩眯着眼睛,“不过我想给她们来个狠的,赢得更快点。”   “哦?”   “需要你帮我个忙。”   “好。”太史阑也不问什么忙,立即爽快答应。   过了一会儿,太史阑起身,看那模样似乎是解手,所以护卫们都没跟过去。   行宫东围墙下有个茅厕,临时可以供女子使用,太史阑似乎不知道,还到台下问了问南齐的主事官员,对方一脸尴尬地告诉她,她坦然自若地谢了,然后下台绕路去茅厕。   因为她先跑到台下,回头的路线就必须要从东堂那里走,现在双方都已经设了棚子,所有人并不照面,都在棚子里休息,并没有人出来。   太史阑绕着棚子走,也没有探头探脑,忽然“哎哟”一声,踉跄绊了个马趴。   她这一跌十分狼狈,趴在地上,那边台上在和南齐亲王攀谈的容楚,立即将目光投了过去。   太史阑已经自己爬起,爬起来就怒道:“谁绊了我一跤!”指住一个出来看动静的东堂人,道:“是你!”   对方莫名其妙被指控,也怒了,厉声道:“你莫要血口喷人,好好的我们绊你做什么!”   “咱们不是有旧怨么!你的队长还被我揍过呢。”太史阑二话不说,就窜进了棚子,大喝,“白皎雪,你有脸不?这种伎俩都使得出来!”   这下四方都被惊动,容楚侧头看过去,只瞥了一眼,唇角就忍不住露出笑意,赶紧掩了,回头继续一本正经拉住东堂亲王攀谈。倒是对方,开始心神不属,不住向那里张望。   太史阑一窜进人家棚子,一副要砸场子的模样,对方立即紧张起来,也纷纷站起身,有人就去拿武器。白皎雪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怒声道:“太史阑,你讲不讲理?”   这种比试之前闹事的情况从没有过,连南齐官员都反应不及,愣在了那里。   反应过来的容楚则根本不管,太史阑要做任何事都有理由,谁乱搞她都不会乱搞。   眼看太史阑就要遭到群殴,慕丹佩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一把拉住太史阑。   “别生气。”她道,“我看那边有块石头,怕是你不小心绊到石头。再说就算哪位绊了你,你就事论事指认便是,怎好揪住所有人不放。”   她说得在情在理,太史阑怒而不语。东堂的人看见她进来,比太史阑进来还紧张,因为太史阑不参加武比,而慕丹佩,却是武比的队长。她这时候进了棚子,这边的人担心她要使坏。   不过也不好立即驱逐人出去,毕竟人家是好心前来拉架的。   不过慕丹佩却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扯着太史阑,指着白皎雪,问:“你可看清是她?”   太史阑哼了一声。   慕丹佩又指了两个人,太史阑还是不置可否模样。东堂的人忍着气,只想这两人不要在棚子里停留,白皎雪连连挥手,道:“算了算了,两位快请吧!”   太史阑还不情愿模样,慕丹佩赶紧拉着她出去了,两人出了棚子,还听见后面东堂的人骂:“霸道!”   太史阑挑挑眉毛,看了慕丹佩一眼,慕丹佩有点讨好的笑了笑。   “你这是要干嘛呢?”太史阑也没看出慕丹佩什么意思,就这么进到人家棚子里混一圈,也不能做什么,人家防备得紧,一直盯着她们的手和袖子,生怕蹿出什么药粉毒物。   慕丹佩神神秘秘地一笑。   “等着吧!”   ------题外话------   为庆祝中秋节,桂氏特举办迎中秋巡回展览,奉上万众瞩目期待之绝壁火爆重磅节目——参观南齐皇帝之举世无双第一鸟!   快送月票来换门票啦!   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六章 两女共事一夫?   过了一会,两边开始对战。   第一场指挥。   慕丹佩明显才华出众,她将二五营和丽京总营学生提前放在一起彼此熟悉,很有效果,两边短短一天就培养出了默契。反观东堂那边,倒没想到今年会出指挥这个冷门,两支队伍之前一直是分开的,一个游走南齐各光武营挑战,一个留在西凌等南齐选拔结果和确定比试地点。双方虽然来自一国,却没有好好在一起合作过。   慕丹佩将两营学习指挥的优秀学生分开,各自带领小队,穿越山岭,排出了一个一字长蛇阵,充分利用了假体的特点。对方也不是弱者,则采取多方穿插的办法,试图打断他们的阵型乃至打乱阵脚,但慕丹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留下一支精英队伍,隐在暗处,而此时,对方也留了一支精英做埋伏,双方都在等对方精英尽出,好自己猛然截杀。   在军事智慧出现撞车的时候,主帅的指挥能力就完全体现出来。慕丹佩更加灵活狡黠,她不知怎的,便知道对方并没有倾巢而出,并及时改变战术,带领自己那一支小队,返身进入假体之内,准确地扑杀了那一支对方的后备队伍。   慕丹佩没有用自己的丽京学生队伍做最后的埋伏,相反用了二五营的学生,结果让她非常满意,满意到甚至对太史阑产生嫉妒——二五营学生武技不算高,但作战经验丰富得超乎寻常,极其听从指挥,出手凶猛利落,行动快速,稳扎稳打,展现出极高的服从和作战素养。她指挥他们如臂使指,痛快淋漓,战局打得相当干净漂亮。   对战到此时,结局已出,当东堂白皎雪被慕丹佩准确地找出,木剑指住咽喉时,她一声颓然长叹,不得不认输。   南齐取得了第一胜,欣喜若狂,裁判报结果时声音都颤了。   众人也难免赞叹,赞叹慕丹佩的能力同时,也赞叹二五营学生展现出的整体作战素质,众人都参加过所有的光武营比试,此时才发觉,二五营这一优势,真真是所有光武营都远远比不上的。   这是太史阑调教的结果,一路北上,十数生死之战,热血铸就。   场上白皎雪一脸想不通,还在问慕丹佩,“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还有埋伏的?你又是怎么能准确地找到我们所在,甚至找到我的?”   慕丹佩指指自己鼻子,“闻香识丑人。”   她大笑走开,留下白皎雪一脸糊涂也一脸悔恨。   很明显先前太史阑和慕丹佩合作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慕丹佩有理由进棚子,而慕丹佩进去不是为了做什么,而是为了近距离辨识每个人的体味。   她竟然能根据每个人的体味,清晰地知道他是谁,然后找到白皎雪,擒贼先擒王。   至于她是如何在棚子里,辨识并记忆诸多人混杂的体味,这就没人能想明白了。   太史阑听见这句眼睛却亮了。   这虽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异能,但似乎也是东堂小册子上的所培养的特别能力的一种,难道慕丹佩,也是一个天授者?   对上她疑问的目光,慕丹佩得意地眨了眨眼。   第二局,箭术。   慕丹佩事先就可能比试的项目,全部测验过两营学生的能力,箭术方面,她并没有推荐丽京营的学生,而是让苏亚上场。   “她是天生的箭手。好的箭手,并不仅仅是技巧的熟练。还得有岿然的心志和绝大的忍耐力。这两点她都具备,看她眼神就知道了。历经沧桑,深若古井。”慕丹佩道,“假以时日,她会是一代箭神。现在,先给她一个机会吧。”   苏亚背弓上场,神色宁静,并没觉得代表上场是荣耀,慕丹佩看她更满意。   她的目光落在苏亚的箭上,眼睛眯了眯,发觉那箭尖闪耀的光芒似乎有些特殊。   对方出场的是一名男子,背的是重弓,而苏亚的是轻弓。轻弓遇上重弓,女子遇上男子,力量上就落了下风。   轻箭重速度,重箭长力量。这是速度和力量的较量。   苏亚神色还是平静如常,手指一抹,五指上弦,七箭。   她手势如行云流水,不张扬却充满韵律感和美感,四周都叫一声好。   再看东堂男子,竟然也是瞬间上弦,七箭森然,男子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比苏亚慢。   随即两人同时抬臂,举弓,拉弦!   优美平静的上弦之后,赫然就是毫不犹豫最为暴烈的——对射!   不遮掩、不回旋,两人不约而同选择最决然也最具考验的方式。   众人心刚刚一紧,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提上来,蓦然场中男女,齐齐暴喝。   “着!”   七箭对七箭!   闪电对暴雷!   苏亚的箭是电,一溜白光如刺,刺破空气,箭尖的光芒是电光刹那一闪,人们视野里一片空白,空白过后,天地俱裂。   对方的箭是暴雷,夹杂着轰然的重鸣,虽重却依旧快,是七根旋转而来的黑杵,捣得四面风声呜呜作响,人们的头发掠起,眉眼紧皱。   七箭,在离东堂男子更近的距离,相撞!   七响成一声,清越铿然,爆出一溜火花,目力最好的人,可以看见苏亚的青色细箭从对方的黑色重箭上滑了过去,微微呈一个倾斜的角度,箭尖划过对方箭身,激出灿亮的火花,十分好看。   人们捏紧了手心——苏亚好箭法,她的箭轻,对对方对撞会导致箭毁,她七箭出的时候,已经计算过角度和对方射箭的轨迹,险险擦对方箭而过,只要她的箭安然渡过这一片危险区域,以她稍快一筹的速度,完全来得及先抵达对方面前。   眼看苏亚要胜。   正在此时,苏亚的七支箭忽然一震,随即,箭杆消失!   众人惊呼。   对方箭上竟然挟了内力,将苏亚的细箭震碎!   众人发出喟叹,这下苏亚真的要输了,箭杆一碎,箭头失重必将坠落,这场比试也就不用比了。   然而瞬间惊呼又起!   七只箭头,失去箭杆,却去势不停,先是微微一沉,啪啪几声,对方箭杆齐断!   箭头一沉便起,如星光一亮,在人们的眼瞳里反射出一道青光,直射东堂男子胸前!   东堂男子七支断箭却也没停,直射苏亚!   苏亚和对方,竟都站着不动,似乎连狠都比上了,一定要看看,到底谁的箭先到!   猛烈的箭风已经掠到苏亚眉梢,而轻捷的箭头也已经到了对方臂膀。   “唰!”   东堂和南齐两边,同时掠过两条人影,一个是慕丹佩,带走苏亚;一个是司空昱,拎走那男子。   随即啪啪连声,十四支箭,分别射在对方身后的铜锣上,各自留下深深印痕。   声音几乎是同时。   屏息的众人,此刻才呼出一口长气,再看那铜锣,两边印痕竟然一样深。而苏亚的鬓发,忽然飞起淡淡一丝,那是被对方箭风刮断的。   对方则在发呆,一抬臂,袖子绽开——他的袖子也被苏亚的箭尖割裂。   “这是什么箭……”他直着眼,喃喃道。   别说他惊讶,场中的人都惊讶。这箭的箭头明显和别的箭都不同,按说东堂男子内力雄厚,附在箭身上的内力足可以将苏亚的整支箭都震开,但苏亚的箭箭杆被震断后,箭头丝毫不受影响,一弹即起,速度更快,这已经不仅仅是苏亚的能力,倒像箭头本身的材质不同凡响,似乎具有弹性一般。   慕丹佩看着那箭头,忽然想起上次和二五营比试暗器时,那弹性超常的神奇暗器,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台上南齐东堂两方交换了一下意见,最后裁判官道:“两方都已算中箭,平局。”   没人有异议,这是事实。   苏亚吁了一口长气,有点抱歉地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却对她翘了翘大拇指。   慕丹佩也道:“苏亚果然没让我看错,她可惜的就是学箭的时日太短,如果再过一年再来比,她必胜。”   二五营的寒门子弟们心有戚戚焉,都恨太史阑出现得太迟,她如果早一年到二五营多好,保不准现在二五营已经名满天下了。   第三局轻功。这回是双方武队长出场。慕丹佩和白皎雪再次对阵。   题目是东堂方面出的,要求扔出一根树枝,两人同时抢上去,谁先站上去谁赢。   树枝由容楚射出,射向慕丹佩和白皎雪两人之间,位置不偏不倚,精确得像量过。   两条纤细人影同时冲天而起。几乎同时落向树枝!   眼看两双雪白的靴尖也要同时点上树枝两端,白皎雪忽然冷冷叱喝,“下去!”横肘一捣,直击慕丹佩肋下。   底下南齐人齐齐皱眉,嘘声四起,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规则并没有说不可以动武。   树枝起落不过一霎,谁的脚踏树枝落地谁赢。当然要想办法把对方先逼下去。   白皎雪出肘突然,慕丹佩却像早有准备,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腻腻的东西,往白皎雪鼻端一凑,“尝尝!”   白皎雪顿觉一股冲天荤气撞鼻,一低眼看见红腻腻的猪皮,猪皮上白粘粘的油脂,隐约似乎还有没拔尽的猪毛……胃里立即无法控制地翻江倒海,下意识一转头。   慕丹佩立即抬脚,啪一声踹上她腿侧,将她横踹了出去!   下一瞬她踏着树枝落地,枯脆的树枝在她脚下,完整无缺。   南齐这边爆发出一阵欢呼。慕丹佩把油纸包裹的猪蹄又塞回怀里,笑眯眯地道:“今早刚出锅的,你以为我真舍得给你吃?做梦。”   从地上爬起来的白皎雪还在吐——她不吃荤,这么一个猪蹄塞过来太可怕了……   第四局是剑法。按照规矩,每个人不可以连上,也不可以在五场比试上上阵超过两次。所以慕丹佩无法再上场。   结果东堂那边比剑的人选出来时,南齐这边哗然。   对方出来的竟然是两人。   “犯规!犯规!一对一比试,你们要群殴吗?”南齐这边愤怒的大叫,容楚也笑问东堂亲王,“殿下,这似乎不合规矩。”   东堂亲王冷冷一笑,对那两人抬抬手,其中一人在脸上一撕,撕下一张面具。   众人又惊,撕下面具的人的长相,和另一人一模一样,竟然是一对双胞胎。   “这对双胞兄弟,自幼练的是同一种剑法,多少年形影不离,两人便如一人。”亲王道,“分开他们,对我们来说也不公平。我们也不强词夺理,你们南齐尽管上两人,如果还觉得不公,三人也可以。但拆散他们,我们是不同意的。”   话说到这份上,南齐一定不同意就显得小家子气,容楚不过淡淡一笑,道:“双胞练剑,便如一人,确实不可拆散。贵国如此有心,我等岂能不成全。南齐这边,也上两人吧。”   他语带讽刺,东堂诸人也只好当没听见。   慕丹佩叹了口气。她是武学大家,如何不知道这种双胞胎合作的剑法,多年苦功,心意相通,两人能发挥的效果,绝不是普通联剑能比。东堂有备而来,怕人发现这对双胞胎,会提前做应对,甚至让其中一人戴上面具,可见此阵势在必得。   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只得选了两个剑术最好的学生上去。果然,那双胞胎两人剑法精奇不说,更重要的是合作默契,互补完美,两人就像共用一个大脑,谁出现破绽,另一人立即补上,生生将本就很完美的剑法,舞得滴水不漏又杀气凛然,别说对手联剑不过两人,便是十人也攻不破,只有挨打的份。   南齐这边的人剑法虽好,却不是一家路数,又没事先合作练习过,一上场就节节后退,一直逼到擂台边缘,已经逼近慕丹佩和太史阑的面前。第七十招,双胞胎一起一落,剑光回旋,啪啪两响,将两名学生的长剑挑落在地。   慕丹佩立即厉声道:“认输!停!”   她喊得不能算不快,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听见,长剑呼啸,半空交剪,竟然直插对方心窝!   东堂人胜利之后不收手,还要赶尽杀绝,场中惊呼暴怒,容楚霍然掠起。   两条人影同时蹦了起来。   左边慕丹佩,人射起的时候长剑已出,一剑横挑,将对方的杀手剑弹开。   右边是太史阑,手一抬狼牙棒就砸了出去,将对方的剑砸开。   南齐的两个学生急忙滚出,脱离危险区域,惊出一身大汗。   双胞胎却忽然格格一笑。   随即变化又起!   被双双荡开的剑忽然一震,剑柄分离,射出两柄小剑,直奔慕丹佩太史阑!   对方要赶尽杀绝是假,真正的目标是这两个领头女子!   慕丹佩怒极冷笑,挥剑格档,忽然想起太史阑不会武功,心中一惊急忙斜眼瞟她。   太史阑却早已窜了出去。   她在扔出狼牙棒的时候就窜了出去,那时候双胞胎小剑还没射出,谁也没想到太史阑行动力超强——东堂人赶尽杀绝,她就以牙还牙,把剑挡了还不行,她还要揍人!   所以她窜得太早,误打误撞便逃过了后续的杀手。   小剑在她头顶掠过,她头一低,趁着那一冲之力,一脚蹬在了对面双胞胎男子的肚子上。   那人刚刚发出杀手正在得意,蓦然眼前人影一花,随即便觉得肚腹如被巨杵捣中,五脏六腑都似被踹烂,痛得“嗷”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太史阑厉喝:“慕丹佩,猪蹄!”   慕丹佩一怔,立即反应过来,抬手就把那万能猪蹄扔了出去。   太史阑接住,一把塞在对方嘴里。   另一个双胞胎急忙要救,早被慕丹佩缠住。已经飙到半空的容楚忽然停下,转身又回台,砰一声和东堂射出来的将军撞在一起。   “啊,季将军。”他一把握住对方臂膀,热情地往回拖,“怎么了?要上茅厕,来来我指给你。”   东堂将军硬生生被他拖了回去塞到茅厕门口……   东堂亲王袍子一掀也要下台,折威军大帅忽然“哎呀”一声,算盘一横拦住了亲王,“殿下!你弄乱我算盘了!我算了一上午的帐!哎呀这可怎么是好!”亲王躲避着他的算盘,想要绕过去,但无论怎么躲,那算盘都阴魂不散地挡着他的脸,亲王一张白脸,气得发黑。   这边太史阑猪蹄塞住了那家伙的嘴,二话不说,抬起脚就开始踹。   “啪!”那家伙皮球一样被她踢到擂台边缘,骨碌碌往下滚。   南齐人齐齐伸手,把那家伙推回擂台上,有人趁机给他两拳。   “别打了!认输!”台上东堂亲王直着脖子高喊。按照规矩,不管任何纷争,任何一方喊人数都该立即停手。   不过太史阑就当没听见。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刚才东堂没听见南齐的认输,现在她也没听见。   “砰。”第二脚。那家伙撞在擂台另一边。   太史阑撩起袍子,冲过去,“啪。”第三脚。   那人发出闷闷的惨叫。   “认输!别打了!”东堂人冲过来,早被南齐这边齐齐挡住。   太史阑在两边人群中间,上踹下跳,袍子飞舞,左一脚右一脚,噼噼啪啪!   南齐人咧嘴大笑,觉得现世报来得快,真他娘的爽气!   “认输!认输!”东堂那边喊得山响,被这边南齐人的大笑声遮没。   “啊……”那个被太史阑打得满地滚的家伙,后背重重撞在树上,噗地一声,嘴里的猪蹄子终于被撞了出来。   他也算灵光,能开口说话立即嘶声大叫,“认输!认输!别打了!”   太史阑立即停脚,侧耳听了听。   “怎么不早说。”她道。袍子一掀转身就走。   “噗——”倒霉的挨打人喷出一口血……   她这边一住手,南齐也不笑了,一个个掸掸袍子上的灰,正色回原地,该干嘛干嘛。   双胞胎分开了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另一个也被慕丹佩用剑身抽得浑身肿成两倍。   东堂这边灰溜溜将人搀起,一句话也不敢说回了原地。这没个讲理的地方,说到底是他们先犯规,试图对太史阑动手,太史阑没当场打死那家伙已经算客气。   东堂人咬牙切齿,看太史阑眼神就像着了火,但终于也多了一层畏怯——这个南齐传说里的狠人,果然狠得惊世骇俗!   经过这一场闹剧,双方现在表情更加苦大仇深。   刚才剑法,南齐已经认输,算是输了一阵,下面就看内修。   内修就是内功。太史阑有心要上,试图用打败万微的办法再败东堂,不料那边上头商量了一阵,留下的题目是隔物传功。   场上放一个木板架子,木板后面半丈是墙。人站在木板前一丈处,出拳或出掌,以在墙上留下的印子深浅,来判断胜负。   不能直接接触物体,太史阑的“毁灭”便没了用武之地。   她想着,是不是和万微的比试情况泄露了出去,导致东堂有了准备?   她不能上,慕丹佩也不能上,派出去的是丽京营的一个学生,也是武学世家出身,自幼家族给他锤炼筋骨,内功方面相当了得。   对方出战的却是一个脸色发黄的男子,看上去还有几分虚弱,真让人诧异这种精气神都不足的人也是内功高手?   南齐这边却不敢小觑——东堂人奸诈,他们派出的人都要小心着。   为了表示公正,两边设立了两块木板架子,架子四侧清空人群,用黑布围上,不许任何人进入。   左边站下南齐学生,右边则是东堂男子。   两人都对着木板闭目调息,随即南齐学生一个转身,抡臂,出拳!   他挥拳时空气都似起了爆音,有见识的学生们都大叫一声好——这是内元充足,出拳有力的象征。   “啪”一声木板爆碎,木板后黑布也被震碎,墙上随即发出“咚”一声闷响。   “击上了击上了!”南齐人兴奋欢呼。   这题目相当难,隔物,距离又远。众人都担心这拳风要击不到那位置,连个印子都留不下,这脸就丢大了。   如此听这一声,不仅击上,而且印子还不会浅。   慕丹佩也满意点头,道:“这实力和我也差不离了。”   再看那边东堂男子的出手,众人不禁诧异。   那人出手和他的人给人感觉一样,软绵绵的,闭着眼睛,双手在空中一抓,似乎在将什么东西抓出来。   这叫什么动作?   太史阑心中忽然一跳。   她觉得这动作有点熟悉。   那人一抓之后,手臂微微停了停,平平悬在空中,似乎在计算位置,随即他蓦然发力,手臂重重一抡!   就是一抡,没有出掌,也没有成拳,看起来就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在砸什么东西一样,可是他手中是空的,对面也是空的,墙还在一丈半开外。   “砰。”一声更重的闷响,却和刚才南齐学生打出去的声音有点不一样。   众人被他诡异的动作惊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咦”。   这是什么武功?   再看那木板,那黑布,完全没有任何痕迹   太史阑霍然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南齐……输定了!   几个裁判跑上来,先撩开两边的黑布给大家看,里面空荡荡的,连只老鼠都没有。   然后将木板移开。南齐学生面前的木板爆裂,东堂那边完完整整。   南齐这边已经准备欢呼,这情形不用看,赢定了。   太史阑忽然叹口气,坐下来。慕丹佩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脸色阴沉,怒道:“他们能不使诈么!”   木板移开,黑布揭开,两边的墙露出来。   左边属于南齐的墙上,一个完整的拳印,不算深,只陷下去一点点,却很清晰。   这已经很难得了。   南齐人正准备欢呼,一转眼看见对面的墙,齐齐哑口。   对面墙上,没有拳印,却有好大一个豁口!   墙上被砸出一个洞!底下碎砖落了一堆!   这是怎么回事?   南齐人震惊,交头接耳四处询问,东堂人唇角露出冷冷笑意。   此时结果也不用再说,大家都清清楚楚看见,一个不过是印子,还有一个是洞,胜负已分。   “使诈!使诈!”丽京总营的学生愤而大叫,“这不是拳印!”   “谁和你比拳印?谁规定的?”对方立即反唇相讥,“比的是印痕深浅,谁深?”   南齐人哑口无言。事实俱在,墙上的印子抹不掉的。   太史阑忽然站起来。   她一举一动万众瞩目,她一站起来所有人都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希望她能反转败局。   太史阑淡淡道:“输就是输,确实是你们搞的印子深。”   南齐人吁出一口长气,齐齐默然。东堂人脸色却变了变。   他们听出了那“搞”字的深意。   太史阑走到墙下,弯腰看了看,随即直起身,脚尖点了点右侧墙根。   众人这才看见右侧墙根位置,少了一块砖。   有人皱起眉,回想先前看见的墙——好像没有这处缺损啊?   太史阑脚尖点点墙根,又抬手指指对面东堂人。   随即她一言不发,回座。   南齐人莫名其妙,东堂人表情都开始不自然。   很明显,刚才的把戏已经被太史阑看穿了。   那东堂人使用的不是武功,是异能,也就是这片大陆上所谓的天授能力。   “隔空取物”,也是景横波能使用的异能之一,所以一开始太史阑就觉得眼熟。   那人借着黑布遮挡,先隔空在墙根下抽出一块砖,再用那砖砸上墙,这等于近距离用硬物砸墙,当然要比远距离拳风击出的印子深很多。   这是使诈,是讨巧,但规则并没有说不允许异能者参与武比。所以太史阑懒得争。   她心里也在思量,东堂是最早发现异能者,并有组织有计划进行异能开发的国家。这么多年早已形成了自己完善的培养体系,并且肯定是一年比一年强,这也是为什么南齐始终无法胜利的原因。南齐起步太晚,追不上,以前南齐也有第一场武比获胜的,但第二场天授大比往往一败涂地,到哪里去赢?   首先南齐的异能者就不会有东堂多,其次后天培养出的异能多半都是一些意识类,不够强大的能力。比如太史阑后天培养出的“预知”,到现在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感受,还不能实化,这种能力遇险时作用不小,但在异能人才济济的东堂面前比试,肯定不够看。   场中此时很安静,因为太史阑那一点,那一指,东堂人终究心虚,也不敢太过嚣张。裁判宣布东堂胜的时候,他们也没嚎叫欢呼。   此时场中胜负,竟然出现了二五营对战丽京营同样的结果。各自两胜一平,平局。   那么真正的胜负,就要看天授大比了。   南齐这边的人大多数脸色都很难看,因为大家都知道天授能力南齐不如东堂,要想胜东堂,只有在武比之中成绩突出,压倒性全胜才行。以前武比五局三胜,最后都在天授大比之中因为败局太多而告负,如今武比不过一个平局。这胜算何在?   东堂那边喜形于色,私下已经在悄悄击掌提前庆功。都觉得此时基本尘埃落定,有的人已经开始谈论静海城。   东堂那边迫不及待地开始安排下一场的人选,虽然他们动作很隐蔽,但太史阑和慕丹佩一直盯着那边,瞧着瞧着,眼神就不好看了。   对方参加天授大比的人数,似乎不少啊。   太史阑更有数,因为她知道司空昱是天授者,现在围聚在司空昱附近的,都是即将参加天授大比的,有那个黄脸瘦弱男子,还有两个少女,甚至还有白皎雪。   她问慕丹佩,“现在你可以对我说了,你们丽京营,能拿出几个异能者?”   慕丹佩古怪地看着她,“两个,你们二五营呢?”   “一个。”太史阑面无表情地道。   两人都住了嘴,然后慕丹佩叹口气。   “天授大比一直有个要命的规定。”她道,“就是只要有一方还在要求比,另一方就必须应战,如果实在派不出人选,就算输。现在只看人数,我们就输了。”   “还有一点,”太史阑冷哼道,“有的人的天授之能,不止一项。”   两人又不说话了。   太史阑双臂抱胸坐着,似乎在思索。慕丹佩半晌冷哼了一声,道:“得意什么?鹿死谁手,还难说呢。”   “那是。”太史阑看看天色,忽然道,“第一场结束得太早了。”   此时刚刚正午,按照规矩,接下来就是第二场,力争要在一天之内结束。   慕丹佩莫名其妙地也看看太阳,随口附和道:“是早,这五场抽得巧,不耗什么时辰。”   太史阑眯着眼睛“嗯”了一声,问她,“以往天授大比,一般要多长时辰?”   “难说,短的一两个时辰,长的半天甚至拖到晚上。”慕丹佩指指自己脑袋,“有的天授之能,是需要精力恢复的。天授大比也允许一人参加多场,所以可以有休息的时间,不过一般不能超过两刻钟。”   太史阑算算时间,摇摇头,皱眉道:“还是拖不到晚上。”   “你一定要拖到晚上干什么?”慕丹佩诧异地问。   太史阑不答,一边召过苏亚,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苏亚领命匆匆而去。   “我有需要拖到晚上的理由。”她这才问慕丹佩,“你觉得有什么办法可以拖?”   “难。”慕丹佩道,“谁都知道夜长梦多,尤其快要胜利的人,更不愿意发生任何插曲,导致战果发生任何改变。东堂那边不会出现任何事来拖延时辰,而我们这边出的任何事,东堂也不会理会,也不会允许我们拖延时辰。你没见他们已经在催促进殿开始比试第二场了吗?连午饭似乎都打算不吃了。”   太史阑皱皱眉,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忽然看见一个瘦瘦的黑衣人影。   那人孤高冷漠地坐在一边,用一种萧瑟仇恨的目光盯着场内。苍白的脸上,时不时掠过讥诮的表情。   万微。   按照要求,今天所有参加过比试的人都应到场,为本国掠阵。太史阑原以为万微不会来,不想她还是来了,只是那么冷那么远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来掠阵还是来看笑话的。   看她现在表情,倒像是看南齐笑话的。   她也注意到太史阑的目光,眼神毫不退让地冷冷射过来,随即转开,肆无忌惮地去瞧台上容楚。   她当着太史阑的面瞧容楚,明显挑衅,太史阑看她那模样,眼睛一亮。   慕丹佩在一边将这些眉眼官司瞧得清楚,愕然道:“这女人真是……啊太史阑你高兴什么?不上去揍她吗……”   “是要揍,还要狠狠的揍,大大地揍,揍她个一两个时辰才好。”太史阑淡淡道,“东堂也许不愿意拖延时辰,但一定会很乐意看南齐的笑话。有八卦和笑话可看,他们不会阻止的,因为这也是一个打击南齐的机会。”   “八卦……笑话?”慕丹佩迟迟疑疑,她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太史阑的眼神在她身上扫啊扫,又对万微扫啊扫,虽然看不出她想干什么,但慕丹佩莫名地就是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上头容楚的目光正好也在这时候扫过来,一眼看见太史阑奇异的表情,他眉头一皱。   好危险。   有种即将被出卖的感觉……   “晋国公!晋国公!”东堂的亲王在努力唤回白日游神容楚,“你看,是不是立即开始第二场……”   “不吃饭么?”忽然有人插话。   东堂亲王一看,面前赫然是太史阑,不仅她来了,还带了个肥白的娃娃,身边还跟着一脸古怪的慕丹佩。   太史阑把怀里的景泰蓝,毫不客气地往台面上一墩,道:“越来越重了,累死了。”   景泰蓝呵呵笑着,撅起屁股顺着台面就爬向容楚,伸手要他抱,“抱抱!抱抱!”   东堂亲王目光呆滞地看着穿着开裆裤的景泰蓝从他面前爬过……   容楚也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便知道太史阑又要使坏了。   太史阑使坏——配合就好。   他立即伸手抱住景泰蓝,也不把他从桌子上抱下来,笑眯眯地道:“你们上来干什么,没见我和亲王殿下在谈要事吗?”   “是啊是啊。”东堂亲王回过神来,连忙接话,“这时辰还不是饭点,太早了些。还是等比完再吃饭……”   “没看见我儿子饿了吗?”太史阑再次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太史阑。”亲王冷冷道,“令郎可不是参加比试的人员,他饿了,命人带出去吃饭就是,何必在这里捣乱?”   “我们一家从来不分开吃饭。”太史阑理也不理他,手一挥,几个护卫捧着食盒上来。   “我自己带的便当,吃完不过一刻钟。这点时辰亲王殿下等不得?怎么?这么急着去输?”   亲王怒极反笑,冷哼一声,拂袖而起,“你想做饱死鬼,本王自然成全!一刻钟!等你们!”   他带着属下离席而去,当真也去安排东堂众人先吃顿便饭了。   慕丹佩一直浑身不自在地跟在她身后,她不明白太史阑一定要争取这一刻钟做什么,一刻钟能起什么作用?她更不明白太史阑为什么一定要拉她一起过来,此刻听着太史阑满嘴“我们一家”,只觉得满心都是古怪。   太史阑不会有心想两女共事一夫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瞬间红了脸。   回头再一想,却又觉得不对,这天下女人谁都可以接受男人三妻四妾,但肯定不包括太史阑,瞧她那老娘天下第一的德行,别说男人不会分给别的女人,就是儿子也不会借别人摸一摸。   太史阑却不管她怎么想,当真命护卫将供贵人们使用的桌子拉开,拼起,把带来的简易食品放好,又拿了四个碗,旁若无人准备吃饭。   底下人们目瞪口呆瞧着——容楚太史阑慕丹佩带个孩子一起吃饭……这一幕瞧着好生古怪。   太史阑上头一做这样子,众人也觉得饿了,各自去找吃的,这附近有些小贩就进来兜售食物,一时气氛轻松热闹起来,只是大家吃着,一边眼睛朝上溜,总觉得这四人搭配怎么看怎么怪——别是要出什么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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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楚连表情都没变——你敢将男人卖出去,我就敢顺便卖笑。   他含笑将蜜汁伙方搁在慕丹佩碗头,动作温柔。慕丹佩麻木地扒下一口饭,却忽然扶了扶腰间的剑柄。   杀气!   不仅有来自隔壁的杀气,还有背后!   可怜的慕丹佩,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杀气更浓,远远逼近,如刀似枪。   那是来自万微的目光。   万微一直僵硬地坐着。   她心中有事,原本打算今天看完南齐的失败,看完太史阑的失败就离开,不想,她竟然看到了这一幕。   她竟然看到太史阑和慕丹佩把臂而行,似乎交情很好。   她竟然看到太史阑抱着儿子,带着慕丹佩去和容楚一起吃饭。   她竟然看到太史阑把慕丹佩安排在容楚身边,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用餐。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传闻里太史阑好妒么?   不是说她容不下别人么?   不是说容楚也表示,除了她别人没兴趣么?   如今这是个什么意思?这样的场合,这种举动——太史阑接纳了慕丹佩?   万微性子执着,但不喜欢做人妾伺,她也是江湖大家出身,怎么肯委屈自己。所以当容楚和太史阑都露出不容他人插入的姿态时,她也只好含恨离开。   然而此刻看见慕丹佩“被接受”,她压抑下的不平衡感顿时爆发。   凭什么?   凭什么慕丹佩可以她不可以?   论出身,她也是豪门,虽然沾染武林气息,但家族财富底蕴不弱于任何世家。   论教养,她比那个只知道吃一点没有大家尊贵气质的慕丹佩,不知道好哪里去!   太史阑这是在歧视她!   慕丹佩这是在侮辱她!   再一转眼,她看见容楚含笑给慕丹佩夹菜,眼波楚楚,温柔怡人。   她几曾见过容楚这种神情?容楚这人虽然常笑,但给人的感觉可远得很,这样的笑是太史阑独享,如今竟然慕丹佩也瞧着了。   万微觉得她的怒气快要收拾不住了。   一个太史阑,还可以说先入为主,她不屑插入其中。再多一个慕丹佩,是和她同时认识并追逐容楚的,慕丹佩登堂入室,岂不就是她输了?   她怎可一输再输?   武林大小姐的脾气上来,再顾不得场合颜面,万微冷冷一拂袖,忽然掠了出去。   满场闹哄哄吃饭的人,忽然感觉头顶上乌云掠过,再一看,万微窜到台上去了!   在场的人经过这么多天的大比,早知道那纷乱复杂的三家擂台追夫史,云合城第一八卦。不过自从太史阑来了之后,这八卦开始消散,争得如火如荼的三个人被强悍的太史阑分别打垮。万微灰了,阿都古丽进大牢了,慕丹佩直接认输做太史阑朋友了,戏也没得看了。   不想今天结束最后一天,忽然冒出这么一出,太史阑拉慕丹佩和容楚一起吃饭了!然后万微窜台上去了!   哗!年度八卦大戏!   这下何止南齐人抛了饭碗丢了馒头等看好戏,就连东堂人都眼睛放光,人类追逐八卦是本能,亲王殿下原本看着时辰准备提醒他们一刻钟到了的,结果这一瞧也忘了。   万微一窜到台上,慕丹佩就跳起来,解放似地赶紧把饭碗放下了,转过身时已经抽出了剑。   她此刻也明白了太史阑的用意,这女人,竟然推出朋友和自己男人,撩拨那个醋坛子来找麻烦。生生向台下观众提供一场八卦大戏,好拖延时辰。   慕丹佩恨得牙痒——她这么有恃无恐,不怕自己被勾掉魂,当真把容楚抢来?   虽然恨,此刻还不能不配合,不然回头太史阑必定找她算账。   这时她听见太史阑忽然在她背后道:“丹佩,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你说,咱们做一家人怎么样?”   慕丹佩心中一震,容楚脸黑了。   此时万微正落地,恰恰将这句火上浇油的话听了个清楚,脸色瞬间变了。   她咬牙,恨恨盯了慕丹佩一眼,不过倒还把持得住,并不脑残地大喝贱人什么的,只冷冷道:“慕姑娘,上次你我一战,不过平局,如今万微要走了,想着不分个胜负,终究不甘心,可愿赐教?”   “你要打架可以,总得等人吃完才对,这样真不礼貌,太打搅丹佩了。”太史阑插话,脚狠狠踩在容楚靴子上——不许说话!不许撩拨!不许笑!   容楚笑,自己夹了块蜜汁火方,慢慢嚼。   “打搅”两个字着实是刺激,太史阑难得的对慕丹佩的维护更是个刺激,万微的眼睛都开始发红,冷冷笑道:“这饭她吃得下么?”   “怎么吃不下?”慕丹佩立即转身,抄起饭碗,有滋有味地吃完那蜜汁火方,道,“甜美醇厚,馥郁生香,滋味果然好。国公,多谢。”说完对容楚莞尔。   容楚抬头报以一笑,道:“喜欢就多吃几块。”   太史阑的靴子踏着他脚背,面无表情地道:“是,丹佩,多吃几块。”   慕丹佩摸摸肚子,心想再吃下去保不准要得绞肠痧。一边笑着应好一边对万微点点头,道:“万姑娘如果肯成全,想来我这饭会吃得更香些。”   万微本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听见“成全”两字更觉刺心,咬牙道:“成全?我偏不成全你!慕丹佩,今日这台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一声清叱,长剑已经出手,雪光点点,晶棱四射,台上温度顿时下降几度,剑气杀气,扑面而来。   “哎,我死自然你活,你怎么尽说废话。”慕丹佩笑吟吟将饭碗一扔,拔剑迎上,“万微,别在那装样了,你不就是嫉妒么?要我说,女人啊,自尊自重最重要,你说你这样冲上来,算个什么事儿呢?”   太史阑听着,忍不住要在心里连连点头——女人欺负女人的能力,果然是天生的,还是人人都有的。慕丹佩这么潇洒不拘的一个人,刺激起万微来,还不是句句给力,句句都在点子上?   万微果然给气得两眼发直,雪白的脸白到发青,冷笑道:“我便不知自尊自重,你知道?你这么的台上吃饭,搔首弄姿的,却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慕丹佩怨恨地瞧了太史阑一眼,脸上依旧笑吟吟的,“做给你看呀。”   “贱人!”万微尖声骂,剑光奔若雷霆,直劈慕丹佩头顶。   她动了真怒,一动手就是杀手。太史阑皱皱眉。她倒不是担心慕丹佩的安危,万微从来都是丹佩的手下败将,只是万微这性子太桀骜凶厉,一出手就是死手,可见心性不怎么样,而且一旦出手就是杀招,慕丹佩必须全心应付,战局就可能进行得很快。这可拖延不了多少时间。   她踩住容楚的靴子让开,开始踢他的靴子。   容楚干脆盘起腿,自己吃饭,给景泰蓝夹菜,一边夹菜一边道:“来,多吃点,养壮点,怪可怜见的。”   “公公,我可怜什么啊。”景泰蓝咬着筷子问。   “我是想着。”容楚正色道,“你以后会有很多个女人,我就替你感到伤心。”   “为什么呢?”景泰蓝四十五度好学角仰望。   “女人天生麻烦。你近着她,她嫌你烦;你远着她,她嫌你冷;你花心,她要阉了你;你忠诚,她拿你当试金石。你身边女人少,她觉得你没魅力;你身边女人多,她恨你不自重;你有桃色新闻,她狠狠踩你;你没桃色新闻,她给你编个。”容楚笑吟吟地道,“你瞧,一个女人就这么麻烦。你将来有很多个女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景泰蓝瞪大眼睛,眼神里充满“女人如老虎”的恐惧。   “他那是偏颇自私女人论。”太史阑偏头,点着景泰蓝饭碗,“其实你们男人才天生麻烦。女人主动,他们说没趣;女人拒绝,他们说装叉;女人有很多男人追逐,他们说放浪;女人没男人围绕,他们说嫁不出去老姑婆;女人体贴他们说被管得太死;女人给他们自由又说不关心;女人吃醋他们说烦啊烦;女人不吃醋他们说寂寞啊寂寞。你瞧,你们男人这么讨厌,折磨一个女人就够了,还想折磨很多女人?”   一边打得乒乒乓乓的慕丹佩,听着这两人唇枪舌剑打情骂俏,心中充满无限的哀怨——搞错没!你们两个啃火腿吃饭观战还好意思说苦?   “喂。”一肚子气的她终于忍不住,一边窜来窜去打架一边道,“什么你麻烦他麻烦,你苦她苦?听我的。做情敌才天生麻烦。看上一个男人,偏偏他有女人。那女人软弱,你叫横插一脚坏人幸福;那女人强悍,你叫自讨没趣迟早被煽;那男人忠诚,你叫碰一鼻子灰颜面扫地,那男人浪荡,你叫眼光不好所托非人;运气好,伤点名誉伤心远走;运气不好,被人拖出来挡箭挨枪苦力全当——谁苦?”   “说得好。”底下忽然有人鼓掌,几个人一敲,哗,都已经围拢来,目光灼灼听着呢。   太史阑和容楚开始咳嗽……   万微则在发抖,她没听懂三人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三个人一搭一唱,有默契得让人心火直升,而且太史阑字字句句像在炫耀,容楚字字句句像在拒绝,慕丹佩字字句句像在刺激她,这三个人齐心协力这样,这叫她如何忍得?   “我要杀了你!”她忽然发狂地喊一声,整个人空门大开扑了上去。   慕丹佩此时忙着说话招式已老,一柄剑正递向她胸前,谁知道她忽然发狂,眼看收势不及就要刺中她要害,不禁吓了一跳。   忽然人影一闪,容楚掠了过来,一伸手便引开万微的剑,对她微微一笑道:“万小姐何必如此?”   他笑得客气疏离,和刚才对慕丹佩的笑容全然不同,万微怔怔地瞧着他的笑容,眼眶慢慢地红了。   一心期盼他对自己笑,可当他真对自己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疼痛。   那疼痛,如剑锋慢慢捋过肌理,你还在屏息静气地等一个结果,忽然剧痛汹涌而来。   她在那样汹涌的情绪里,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剑锋一横,又发狂般地扑慕丹佩去了。   容楚叹气退开,一副“你们真是让我头痛”的模样。   底下诸人看着打成这样也吓了一跳——本是一场争风闹剧,难道要转化成喋血台前?   本想来阻止战局,早点开始比试的东堂亲王等人,忽然心中一动。   他们也听说了万微的身份,以及几人间那互相纠缠争风吃醋的“多角关系”,此时眼看万微已经快要发疯,忽然都觉得,事情不妨闹大点,再闹大点。这个万家大小姐可是江湖名门,势力了得,而容楚和慕丹佩都代表朝廷,今日无论是万微伤了慕丹佩,还是慕丹佩伤了万微,又或者万微自己寻死,只要有人伤损,南齐的武林势力就和朝廷结下了梁子,南齐朝廷就有一场不小的乱子,那么东堂拿到静海城就可以挥军直下,南齐朝廷两头作战,一定无暇顾及,东堂战局就会处于有利状态。   只要能给南齐朝廷,或者南齐朝廷这些大人物添点乱子,东堂都乐见其成,哪怕就是给容楚添麻烦也好,东堂对这位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也忌惮得很。   这么一想,东堂人不急了,恨不得这场架打到天黑,打出个你死我活才好。   他们的想法自然在太史阑算计中,而两个当事人也清楚得很,慕丹佩一边打一边想把太史阑掐个你死我活,容楚一边观战一边考虑着以后一定要在床上整她个你死我活。   当然这都是美好的想法,是否能够实施有待考证……   东堂人开始安心观战了,不仅安心观战,还不住煽风点火。   “万姑娘,你小心些。”有个东堂青年大喊,“你青春美貌,世人无不怜惜,可不要和某些疯婆子一般见识!”   “万姑娘,有人就是欠教训!你看她左支右绌,哪里是你的对手!”   “万姑娘,小心她那肘底暗剑!”   万微一句句听着,给撩拨得又委屈又澎湃又自伤又愤恨,一套剑法绵绵不绝地使下去,誓死缠斗慕丹佩。   慕丹佩在她凌厉的剑风中游走,无可奈何拖延着时辰,很多可以立即擒下万微的机会都只好放弃,只在她出现破绽时稍稍进攻,逼退她一点。不过很快万微又势若疯虎地扑上来。   有时候慕丹佩打得烦躁,想要下重手结束战局,或者万微心头焦躁,想用玉石俱焚的招式的时候,容楚就会及时出现,轻飘飘出手,轻飘飘说几句话,撩拨得万微又凄伤又沧桑,又疼痛又生出希望,又有希望又绝望,越绝望越恨慕丹佩,心绪反反复复,翻翻滚滚,一怀沸热,人在热浪中挣扎。   台上打得热闹,一堆人看得也热闹,只有折威军那位大帅专心打算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嘴角笑容鄙视,偶尔摇头说一句“赔本买卖。”还对想要拉架又不敢的云合城诸位官员道:“看着吧,别管,该散的时候自然会散。”   太史阑瞧了他一眼——果然精明,精明。   架打到后来,万微累了,却不肯示弱,让自己的随从属下等等都上来打,慕丹佩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她的随从及丽京总营的学生也都冲了上来。单独对战成了打群架,还有一大堆人劝架。二五营的学生们得了太史阑暗示,大多时候不管,但是逢上可能发生流血,立即冲上去拆伙。   始作俑者太史阑,却根本没有观战,她吃完就坐到一边,一直不动声色地算时辰。   苏亚怎么还没回来?当真那么艰难么……   这一场架打成热锅上的粥,打到人人精疲力尽,再也折腾不动的时候,太史阑忽然眼睛一亮。   她看见苏亚了,混在人群里,悄悄对她打了个手势。   太史阑再看看天色——已经半下午了,还有一个时辰便黄昏,现在开始第二场,绝对可以拖到晚上。   今天阴历十七,有月亮。   眼看东堂人还在那兴致勃勃煽风点火,她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随即她站起来,大步走到台上,大多数人都已经打不动了,在一边喘气互骂吐口水,万微撑着剑,在台上一个角落,恨恨瞪着对面急忙吃肉补充体力的慕丹佩。   太史阑一过来,众人唰地抬头,警惕地盯着她。此刻众人才想起来,貌似这位才是引发此次事件的正主儿,却被奇怪地忽略了。她现在过来,是要发表什么意见,引发再一轮的打架风潮吗?   太史阑直接走到慕丹佩身边。   “丹佩。”她道,“架打完了?”   慕丹佩恨恨咬一口鸡腿,好像嘴里那东西是某人的脸。   “打完了咱们就回去继续商量,做一家人的事情。”太史阑道。   万微霍然抬头。   “我弟弟人不错,有前途,文武双全家世好,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太史阑一个字一个字,极其清晰。   慕丹佩开始挠墙……   万微眼前一黑。   原来……   “噗——”   她喷出了一口血……   ==   闹哄哄,打了半天,眼看不可收拾的局面,被太史阑一句话,强力冰镇。   泼冷水也没这么快法。   众人愣愣地瞧瞧一本正经的太史阑,瞧瞧挠墙的慕丹佩,瞧瞧忍笑的容楚,瞧瞧气晕了的万微,再瞧瞧衣服撕一块挂一块,鼻青脸肿的自己,忽然都觉得——这叫个什么事儿?   很多人牙痒痒地看着太史阑,这女人岿然不动,一脸无辜——傻了吧?做人要有耐心,急躁办不得大事。还有,眼睛看见耳朵听见都可能是假象,时间才能证明一切。   东堂诸人的表情也快吐血了,他们期盼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最好残废死伤几个,好让事态不可收拾。结果打是打了,打得似乎也很凶猛,完了散开一看,全是些淤血肿脸,说不上事的小伤,一个折胳膊断腿的都没有。   这事儿怎么说,都只能说是一场误会,小小比试,绝对上升不到任何级别。   东堂众人瞧着负手而立,一脸漠然的太史阑,心里都有不好预感——似乎,也许,上当了?   可是,被骗了什么呢?   太史阑费力气搞这么一出,必然有她的用意,可是众人猜破头,也猜不出这用意是什么。   此时东堂人也发觉时辰当真不早,连忙道:“诸位,别闹了,第二场比试该开始了!”   南齐人鄙视地瞧他们——刚才你们怎么不说“别闹了”?蹦跶得那么起劲!   “好。”太史阑答得也干脆。她早等着了。   先前躲在一边,生怕被大战波及的诸位官员赶紧上来,把台上人群驱散,又把围观学生驱散。天授大比在行宫内殿进行,涉及两国机密,非参战人员是不可以进入的。   人流一拨拨出去,太史阑遥遥看着一直坐在东堂棚子里没动的司空昱。   他就坐那里喝茶,捧一杯早已冷了的茶,几乎没动过,就连刚才打成那样,东堂的人都去煽风点火了,他也没有参与。   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太史阑虽然要操心很多事,此刻也不禁注意上他,这到底是怎么了?看样子是有什么心事。   司空昱骄傲而单纯,最是藏不住事的人,等会趁比试的时候,问问他吧。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随即便见有人冲向场内,此时人群正一波一波被驱散出去,逆行而来拼命向场内挤的人,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后头还有守卫士兵在追,不过这几人来得极快,迅速挤到台前,身子一窜,半空里展开一面旗帜,厉声道:“万象宗子弟何在?”   还在收拾自己准备离开的万微等人一怔,霍然抬头,看见旗帜脸色一变,急急迎了上去。   来者匆匆给万微见礼,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万微脸色变幻,显得十分紧张。末了什么话也没说,手一挥,带了人就走。   她连慕丹佩都不看一眼,上马立即驰骋而去,显见得确实有急若星火的要事。   太史阑站在台上,望着她迅速远去的背影,眼神沉沉。   万象宗在此时急召万微回宗,怕是武林有什么要事吧?   联想到十年武林大换血,想到前阵子在凌河城外发生的事,太史阑抬手,慢慢摸了摸身上的大氅。   李扶舟那里,怎么样了?   她看着那骑马报信的人,虽然有点风尘仆仆,但并不算太脏,看样子,他并没有经过长途奔驰。   换句话说,武林盛会的地点,其实距离这里并不远?   此间事应该很快可以结束,到时候,去看看扶舟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吧。   她沉默地坐下去,那边容楚瞧着,不动声色挥挥手。几道人影无声无息地追着万微等人消失。   周七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低低道:“那边似乎闹得很凶。”   容楚淡淡“嗯”了一声。   “好像还扯到你。”周七斜着眼睛,“真是狂妄。”   “操心什么。”容楚懒懒地往椅子上一靠,“会有人去打架的。”   “咱们吗?”   容楚嘴巴对太史阑方向一努,“咱们英明神勇的太史大人。”他舒舒服服地喝茶,“我给她看过,摸过,占有过,扯出来当箭靶过,她难道不该对我负责?”   周七,“……”   主子您真是英明无耻!   ==   人群驱散了干净,一行人移步行宫大殿。   大殿内已经布置好,桌椅挪开摆在两边,四面帷帐深垂,点燃了平安香,烟雾袅袅,倍添神秘感。   南齐官员看看进来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东堂那边,司空昱,白皎雪,黄脸男子,两个少女,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疤面中年汉子。足足六人。   南齐这边,官员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谁。这是南齐很奇怪的一个地方,为了彻底地保护天授者,名单是不上报的,只有各自队伍的队长知道。   比试的情况,也是所有人都需要守口的,不得外泄。   丽京总营的一个小胖子,怯怯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丽京总营一个雀斑女子,有点犹豫地走了出来。   慕丹佩叹了口气,走了出来。   南齐官员们看见她,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位居然也有天授之能。   看见她,南齐官员心定了些,没有试图再去二五营人群里搜索。大家都知道天授者万中无一,南齐今年有三个已经不错。至于二五营,不可能有。   众人转身准备进大殿。   一个人不急不忙走出来,走到队伍最后。   所有人目光汇聚,人人一怔,神色变化。   “太史阑。”东堂亲王首先忍不住发声,“你不会也是天授者吧?”   “哦,我奉旨观摩。”太史阑道。   “什么旨。”   “圣旨呗。”   极东总督等人瞠目结舌——没见过捏造圣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行,你不能进去!”东堂诸人最忌惮的名单上,现在早已添上太史阑名字,坚决拒绝。   “我是天授者。”太史阑唇角一扯,理也不理就进了殿。   东堂人怔怔看着,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也不明白太史阑到底是不是天授者。一时不禁有些慌乱。   趁着他们慌乱,纷纷商议对策的时候,大殿后门开启,有人影悄悄溜了进来,躲在了帘后。   南齐和东堂的人,分别在大殿两侧坐下。太史阑正好和司空昱面对面,司空昱直勾勾注视着她,看得她难得地有点不自在。   太史阑原以为司空昱是因为她展示天授者的身份而惊讶,但看他眼神又空又乱的样子,似乎也不太像。   帘后有人擂鼓,声音沉雄而肃穆,大比正式开始了。   容楚作为东道国家地位最高的官员,照例要宣布规则,按照惯例,每年的天授大比,没什么危险性,就是各国天授者展示异能,以能力的难度和高下论英雄,偶尔也会即兴出一些适合比试的题目,总的来说比较平和。   不过他刚刚开口,就被东堂的亲王给打断了。   “小王认为。”亲王笑容和煦,眼神却阴阴的,“往年的比试虽好,却少了几分血气,而且这天授能力的高下论定,也往往存在争议。所以今年我们陛下嘱托小王,想和贵国商量一下,能否改变方式,以及赌个彩头。”   南齐官员都色变——东堂这是什么意思?血气?又想打架?想趁机灭掉南齐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天授者?还有赌彩头,又想占什么便宜?   容楚笑容不变,不置可否,“哦?”   高官们城府深沉,谁也不会轻易表态,东堂亲王也无所谓他的态度,扬眉侃侃而谈,“小王建议,此刻大殿熄灯火,只在后堂屏风后远远点一支细烛计算时间。所有双方官员原地不动不得抵抗或动手,然后两边的异能者,在黑暗中各自施展能力,攻击对方的官员并保护己方的官员。至于互斗的方式,各自选择,双方尽展所能便好,当然除防卫外,自身攻击决不允许动用武器和武功,否则立即判输。时辰以蜡烛燃尽为限。时辰到后点灯,哪个队伍伤损小,哪方官员安然无恙就算哪个队伍胜。”   “如果都完好无缺,或者都出现伤损呢?”极东总督皱眉问。   “那就再比一阵,可以双方推出天授能力最强者对阵。”亲王笑道,“就算双方有伤损,如果伤损情况差不多,有争议,还是可以再对一阵。直到分出双方都服气的高下为止。”   这就有凶险了,灯一关,黑沉沉的大殿里各展异能,谁知道对方队伍里会有什么样的厉害杀手,猛地给来上这么一下?这岂不是人人都处于危险之中?在场官员很多不会武,还不许躲避,那真是任人宰割。   太史阑和慕丹佩更是冷笑,她们都知道对方队伍里最起码那个黄脸汉子,就绝对掌握要命的异能,他只要遥控着抓起大殿的烛台什么对容楚脑袋一砸,南齐就输了。   众人一时都沉默,应下,所有人都将处于危险之中。不应,面子上下不去,这不是匹夫争执,这是两国之争,稍有畏怯退却,立即便要被嘲讽。   果然东堂那位将军等了一会,见无人应答,冷笑道:“南齐号称大陆南方第一大国,如今看来,大的不过是国土疆域。南齐人的胆子实在小得很。小得很。”   “将军此言差矣。”极东总督怒道,“此等生死之事,怎能不容人考虑?在座有我国国公元帅在,如何能如匹夫一般,轻身上阵,将生死性命交于他人之手,随意血流五步?”   “你南齐有国公元帅,我这里还有亲王世子呢!”那季将军立即道,“我东堂人远涉千里,来到你处,亲王元帅,世子郡主都在场,你们国公精贵,我们便是山野草民?我们不怕,你这东道国反而怕?说你们一句胆小还算客气!分明懦夫!”   “季将军,你这是在侮辱南齐!”诸多南齐官员愤而站起。   “呵呵,诸位莫生气。莫生气。”东堂亲王手按了按,笑道,“季将军直性子,莽夫脾气,说话直率,诸位莫见怪。不过呢,小王以为,他的话也没完全说错,你看我等也不是寻常人物,我们敢坐在这里不动,面对贵国的天授者,如何你们就不敢呢?”   众人默然,心知实在没有反驳的理由,难道说“我们知道我们的天授者没有你们厉害”?   说出来也不用比了,静海城直接拱手相让吧。   “要我说嘛,其实也不必争。”忽然有人说话,却是那一直忙着打算盘的折威军主帅,他似乎终于算好了帐,而且收入满意,此刻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悠悠道,“但凡你东堂敢的,我南齐没道理不敢。不就是一条命么?殿下说得对,我们这里是国公元帅,你们那里是亲王世子。命都很值钱,一命换一命也不算亏,对吧国公?”   他笑问容楚,眯着的眼睛里不露锋芒。众人却失色。   看不出来这满身铜臭气息,句句说话不离生意经的天下三帅之一,真正表起态来如此凶狠,当真和市井泼皮一般无所在意。   真真是偶露颜色,自有峥嵘。   容楚微笑,道:“若能得东堂亲王陪葬,容楚死而无憾。”   他话声更淡,话里杀气更浓,这下连东堂的人脸色都变了,这才想起面前这位不领实职的国公,从来不仅仅是什么尸位素餐的勋爵,他是比折威主帅还要名动天下的名将,手中一样染过东堂人的鲜血!   南齐两位最高主事者一问一答,态度强硬,大殿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忽然有人,用更静更冷的声音道:“我会尽力为国公完成这心愿的。”   话语掷出,字字如刀。   随之站起的是太史阑,用充满挑衅和杀气的目光,盯住了东堂亲王。   东堂亲王原本冷笑,给她一盯,下意识转过脸去,神色也微微变了。   容楚和折威少帅表态,太史阑公开放话要东堂亲王陪葬,这三人一人一句,事情也就敲定了。   南齐和东堂的比试者各自上前一步,官员们则冷汗嗖嗖地,坐在了原位。   “除天授者外,请所有人不要走动,不要说话,不要有任何动作。”折威军主帅阴阴地道,“否则直接判输。对于心怀叵测擅自动手的,在下会不介意亲自出手试刀的。”   没人说话,对于这位商贾般的大帅,众人因为摸不透他底细而不敢小觑。   “噗。”灯火齐熄,殿门紧闭,所有帷幕都拉开,殿内一点光线都不透。   此刻,黑暗降临。   ------题外话------   其实这章我还想叫《男人苦?女人苦?小三苦?》哈哈。   谢谢大家的票。昨天发现已经百万我自己也惊了一下,嗯,百万了,之前我没写过两百万,现在我在想,这本书是比以前长点呢还是短点?   大家知道我是前一天设定第二天更新,所以我昨天忘记祝大家中秋快乐了。现在补上,祝大家中秋快乐。不过中秋节这天我很悲催,要出门办事,又不想断更,只好早上五点半起来写一半,下午回来再写一半,赶出第二天的更新。晚上上线设置明天更新的章节时看见月票,我很庆幸我没请假断更,不然就没脸见江东读者了。   那啥,忙到九点了还没吃上一口月饼呢,有没有亲犒劳我赏我月票……哦不月饼? ☆、第五十八章 她的情意   在彻底黑暗之前,南齐和东堂的高官们,都将自己的位置换了换,以免刚才的方位被记住,引来对方的攻击。   唯一一点烛光在后堂屏风后高高远远地亮着,光线细弱,只能勉强算是个记号,绝对不能对前殿形成任何光照效果,所以此刻的黑暗,浓如墨汁。   绝对的黑暗会造成人的恐慌感,殿内那些人的呼吸顿时粗重紧张起来。   两边天授者都站在己方官员面前,今天的比试,其实就是拿双方高官的命作赌,这也是整个大陆有历史以来,最凶狠,最特别、参与人级别最高的一次比试了。   两边无论谁有闪失,都将是两国的巨大损失。   天授大比斗到这程度,前所未有。   太史阑静静站在慕丹佩身边。她知道慕丹佩的异能是“聆听和辨味”。她能听见数十丈外的昆虫振翅声,能在无数种声音中一一辨别,找出她要听见的声音。   辨味,就是先前指挥一比中,她用以取胜的办法。和聆听差不多,拥有极高的辨别力。   这种异能其实多半是利用先天相对的优势,进行后天培养。不能算完全的异能。   那个小胖子的异能有点鸡肋——预知。   至于那个雀斑少女,她的异能比较少见——隐身。   她能瞬间隐身,但是时间很短,这种异能被认为是最神异最高级的一种,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不过在太史阑看来很可能是集体催眠。   黑暗中浮沉着各种气味,各种呼吸,慕丹佩在静静聆听,她的脑海里有清晰的画面,准确显示着每个人的方位,她用一种高深的密音,在低低复述给太史阑听。   “那个亲王坐在东侧最后面一个位置,他左侧是季将军,前方站着的是司空昱,司空昱旁边的是那个什么郡主,在他们之前是那对少女,再之前是那个黄脸汉子,然后他身边是白皎雪,最前面是那个中年人。嗯,可以算是一种梭形阵型。”   小胖子也紧张地闭着眼睛,忽然道:“最危险……那个疤面人!但他不会先开始……黄脸汉子……”   “司空昱在说话。”慕丹佩快速地道,“也是用密音,他在说……对面右侧第二,折威!”   慕丹佩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猛然蹿了起来,人在半空横剑一划,大殿中耀起一阵青濛濛的光华,“铿”一声急响,什么东西被击飞开去。   东西虽然被击飞,但对方好像知道她的动作,一道冷风掠来,正好越过她脚下,从她让开的缝隙钻了过来,无声无息,贴近了折威少帅。   这位置是从底盘攻击,黑暗里抱着算盘似乎在睡觉的折威军元帅,忽然把脚一缩。   此时小胖子也紧张地道:“有人知道慕队长的动作,人在椅子下……”   果然慕丹佩掠了回来,在她掠回的瞬间,那暗袭的人似也知道她在哪里,要做什么动作,忽然掠起。   黑暗中两道风声,两条人影,出手的竟然是两个人,顿时将慕丹佩包围。两人一人封顶,一人抄底,一人横剑,一人竖钩,正好将慕丹佩一招“铁锁横江”封死。   “心灵感应!”太史阑心中掠过这个念头。   是那两个少女。   她们的感应已经超越太史阑后天练习的预知,不仅能感应他人的每一个动作,似乎相互之间也能感应对方的打算,轻易便将慕丹佩围住。   看来东堂也认为,战力最强的是慕丹佩,必须要把她先迅速解决。   对付这种异能者十分麻烦,因为她能感应到你的任何动作,所有偷袭都没有用,反而会被卷入战团。   太史阑忽然一手拉住身边可以隐身的少女,低喝:“隐身!向前!”   那少女一怔,随即立即不见了。   太史阑感觉到她的手还在自己掌心,但身边的那个轮廓竟然真的看不见了,心中一边暗呼神奇,一边继续拉着“不见”了的人向外猛冲。   目标——东堂亲王!   那和慕丹佩缠战的两个少女果然有所感应,大惊之下齐齐回头,叫道:“殿下小……”   对战之中怎能分神,只一回头,慕丹佩一声冷笑,霍然变招,“铁锁横江”一勾一挑,化为“大江东去”,黑暗中一片剑气澎湃,隐约映出两条窈窕而无处躲藏的身影,随即啪啪两响击到实处,两个少女各自哀呼一声,左右飞开。   正在这时太史阑再次闪电般退回,头也不回,抬腿飞踢!   “砰”,不知道两个少女中的哪个,挨了她的铁腿,只听见一声尖叫,风声从头顶过,远远地飞了出去,随即“啪”一声,砸到墙壁,滑落。   殿中有一刻的寂静。   为这一刻短暂又杀机无限的争斗,为这瞬息万变的奇特战斗。   人人屏息。   折威军元帅的声音,懒洋洋传来,“两位,谢了。”   慕丹佩笑一笑,对太史阑道:“我也谢了。”   太史阑扯扯唇角。   那两个少女似乎还挣扎未起,此刻已经丧失了行动力,说起来她们败得也冤枉,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她们凭借心灵感应猜到每个人的每个动作,能够堵住所有的下一招,但也正因此受到太史阑的错误暗示,以为她们要去攻击亲王以致分神。   对面稍稍静了一会儿,小胖子闭着眼睛,紧张地道:“黄脸……黄脸……”   太史阑慕丹佩立即望着黄脸汉子的方位,可无论是慕丹佩听,还是太史阑感应,都没察觉到对方任何的动作。   太史阑正纳闷,忽然想起自己错了。   那个人的异能是隔空意念取物,看他有什么用!   这么一想,她霍然扑起,扑向容楚方向。   几乎与她动作同时,她身后,容楚侧边方向,铿然一声微响。   一声微响之后,又没有声音了。   太史阑已经扑到容楚身侧,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攻击,但此刻心跳未平,她知道危险犹在。   黑暗如此浓郁,似墨汁将四周染黑,毫无光线,用来计算时间的蜡烛点在后堂,悬在高处,似一颗红色的星星远远亮着,孤冷地照着天下,而这天下,不曾被照亮。   她就站在容楚身前位置,嗅到他芝兰青桂的香气,她知道他坐在那里,却看不到任何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的东西。   可她知道,那东西逼近了。   容楚似乎也感觉到她的到来,在椅子上轻轻笑了一声。   太史阑却没心情笑,她已经快急疯了。   这种感觉无法形容——你知道有危险,你知道危险还在逼近,你甚至知道危险就在他身侧,在你最在意的人身侧,马上就会对他造成致命威胁,可是你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救不了。   这一刻她恨不得借了司空昱的眸子来用。   想到司空昱,她的眼神闪了一闪。   黑暗中似乎有一点奇怪的气息,香气更浓了。   太史阑忽然拔剑。   她在容楚身前拔剑,剑光耀亮容楚的眼神,而她并没有对着任何地方出剑,她长剑一横,抹脖子!   刹那间远处似有人震动!   一直盯着这边的司空昱大惊,什么也来不及想,伸手就去拉前方黄脸汉子的肩膀!   他一拉,那凝神正在发功的汉子一惊,意念受到干扰,正在虚空中慢慢移动的手一歪——   太史阑忽然感觉到什么热热的东西倒在了自己脑袋上!   那东西微烫,粉末状,带着浓浓的平安香气息。   她脑海中电光一闪,顿时明白!   来不及再多想,她霍然向容楚身前一扑,双手往上一托!   “砰。”   一个沉重的东西,落在她掌心!   触手冰凉,脉络分明,是铜器的镂刻。随即那东西在她掌心一歪,一大蓬热腾腾的粉末散了出来。   香灰。   果然是容楚身边桌上的铜香炉!   对方黄脸男子意念控物,慢慢拿起了这个香炉,悬到半空,对准了容楚的头颅——砸。   这么沉重的东西,这样的高度,这样毫无声息砸下来,容楚脑袋必然开花。   这一手无比阴毒,以至于太史阑早早到了容楚身侧,竟然也无法察觉,她警戒的范围必然是容楚身侧,怎么会想到危险来自于高高的头顶?   若非她想到司空昱的远视眼,灵机一闪装作自刎,逼得司空昱大惊出手,此刻这香炉她未必救得及,就算容楚不会被香炉砸死,有点烫伤也算输了。   太史阑此刻手上滚烫,却毫无感觉,她的心还在砰砰跳着,为刚才的千钧一发。   她天生冷酷镇静,不知紧张为何物。然而就在刚才一霎,她觉得心已经快要跳出咽喉。   以至于她此刻扑过来,定住,浑身僵硬,一时竟然不能有动作。   容楚却忽然觉得荡漾。   因为……太史阑的姿势。   她倾身在他身前,挤在他双腿间,双臂高举在他上方,胸堵着他的鼻子。   他正好埋头在她……胸间。   鼻端是独属于她的干净又微凉的香气,非花非草,也不是各种腻人的熏香,难以形容,却清爽好闻。这样的香气朴实简单,却能引起人内心深处的向往和骚动——最原始的渴望,最直接的索求。   而鼻尖一点肌肤,接触到的是微微的漾起,不算起伏惊悚,却线条紧凑。峰和谷之间,是逼仄精美的一线天,可以凭借左右脸颊的触觉,来感受属于她的细致线条,想来是恰好的,不嫌累赘也不嫌寒碜,活泼波一簇泉眼,或者粉嫩嫩一团桃。   容楚想动,又不敢动,怕惊扰了这短暂一刻美妙的感受,也不舍得破坏这一刻的欣喜——太史阑横身扑来,不顾一切,他甚至听见她腿骨撞上椅腿砰的一声,声音不低,可见撞得不轻,可是她竟然似乎毫无感觉。他听见她接到香炉吁出一口长气,那一声长长叹息,像日光远渡而来驱散浓云,瞬间照亮他胸臆间的未来长路。   那是她的在意,她的情意,她从不言说却比更任何人更坚实的心意。   此刻她心无旁骛,他亦不会只有绮念,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她人间最美,想要拥有得更久更久。   他只是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这份香气在心间留存。   接触不过一霎,感动却是永恒。   随即太史阑终于放松身子,站直,将香炉放在一边,抖掉手中的灰,她对刚才容楚的心情波动完全没有体会,心中只充满劫后余生的欣喜。   掌心被滚热的香灰烫得有点红肿,她随意吹了吹,转身要走,手忽然被他拉住。   太史阑一扯嘴角,心想这什么时候了这货还不忘记占便宜。   容楚并没有占便宜,他只是拉着她的手,低下头,唇角微微一触。   太史阑似有震动,似要甩开手,但最终没甩。   容楚随即便放开她的手,迅速取出一管药膏,给她薄薄涂了一层,随即放开。   太史阑指尖在他手背搔搔,示意放心,快步走开。   这时身周风声响动,赫然又有人扑了过来,隐约听见慕丹佩冷笑一声,道:“白皎雪,你凑什么热闹!”   太史阑听着那风声,慕丹佩和白皎雪似乎已经动上了手,风声凌厉。打架太史阑是不参与的,她相信慕丹佩搞得定。   在她看来,慕丹佩和白皎雪,都是后天修炼的天授者,是凑数的,两人的异能不算高级,只是到现在还不知道白皎雪到底擅长什么,不可不防。   她在一边掠阵,时刻感觉着四周动向,先前小胖子那句“疤面人最可怕”让她心中不安。那疤脸到现在还没出手,他会在什么时候发出雷霆一击?   身周人影来去,拳风凌厉,两个女人竟然肉搏上了,其实这已经算是犯规,但此刻谁来裁判?看都看不见。   两人身影游走,竟然渐渐离开了众人坐着的范围,到了大殿第二层阶上,这让太史阑有点奇怪,白皎雪竟然不想杀伤南齐这边的官员?   大殿二层有一方玉池,里面雕白玉双龙,龙嘴长年喷水,在池中积水浅浅一层。四周有雕饰的汉白玉栏杆,慕丹佩和白皎雪跳上栏杆,身形游走,递招不绝。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跳,似有警兆,与此同时小胖子也紧张地睁开眼睛,道:“水!”   话音未落,栏杆上白皎雪冷笑一声,衣袖一卷。   “哗啦”一声,玉井里水流直卷而上,直扑慕丹佩。   慕丹佩也在冷笑,想也不想便衣袖反甩,要将水波逼回,泼白皎雪一个落汤鸡。   随即她就觉得不对。   水声不对!   分散的哗啦啦的水声,忽然凝聚,呼啸而来,直如巨杵!   慕丹佩霍然向后倒翻,“巨杵”擦衣而过,她甚至感觉到那东西沉重的风声,捣穿她四周的空气,一股阴冷的感觉滑过,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一霎那慕丹佩和太史阑都明白了白皎雪的天授之能。   形态改变!   水化成的冰杵滑过慕丹佩身侧,直直撞向下方南齐官员所在地。   那一个巨大的冰杵,自上而下,带着自身的冲力,足可以杀伤一大片南齐官员。   慕丹佩救援不及,太史阑已经扑了上去。   她并没有扑到冰杵正面撞来的位置,却站在了人群的前方中间。   因为就在此时,风声一变,由沉重的呼啸变成了尖锐的细鸣,鸣叫声来自四面八方。   所有人都感觉到黑暗中无数东西闪了一闪,泛起一阵彻骨的寒气。所有人的心,都在瞬间凉沁沁的。   刹那间冰杵化成无数尖锐的冰棱冰剑,无差别覆盖攻击!   而太史阑,就正正站在这片冰剑攻击的正下方!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她在做什么,绝望中忍不住生出希望,希望之后又倒抽一口凉气——她竟然是要以身挡冰剑吗?怎么可能!   “太史!”端坐不动的容楚忍不住,伸手要去拉她。   即将离位的前一刻,太史阑一手狠狠将他推回,另一只手忽然扬起,迎着冰剑到来的方向。   “化!”   一声厉喝。如银瓶乍破。   指尖遇上冰剑之尖,刹那间太史阑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她并没有停留,手掌划过一个完整的弧。   此刻冰剑闪亮,众人视野略略清楚,随即便见人生里难得的一幕奇景。   冰棱漫天呼啸而来,太史阑手掌划弧,弧度圆润似如意,迎着所有剑尖的尖头,掠过彩虹般的长长一圈。   指尖和无数剑尖相触,每一触及,剑尖顿炸,蓬出一抹晶亮的水花!   无数冰剑沿着她手掌飞凤般的运动轨迹炸裂、化水、散开、簌簌而下。   刹那间半空之上,众人头顶,落绵绵细雨,一幕水光。   扑面水珠温柔清凉,似春风远渡十万里,抚在眉端。   后堂里蜡烛微光红润,映亮这一霎雨幕浅浅,彩光变幻,如琉璃水晶宫。   琉璃之下,有扬手作舞现人间奇幻的女子,衣袂柔软又刚硬,令人神往。   众人忽然都屏住呼吸。   虽然水珠在脸上头顶不断流下,眼睛淹得生疼,却舍不得多眨一眨。   奇景一现即收,随即恢复黑暗,众人似要舍不得地叹息,但又觉得心中满满。   一霎见过,终也不枉。   容楚忽然微笑。   他想起初见,他也曾冰剑追敌,那个黑心的抢他马偷他内裤的家伙,也是这般眼也不眨,手指迎上剑尖,随即冰剑便化成了水,引得他一霎震惊,那家伙趁机逃脱。   如今再见这一幕,顿觉亲切而欢喜,欢喜这老天待他终究不薄,在他打算孤身终老的时候,给他天降了一个最合适的人。   天下所有的岿然,在她指尖都可恢复本源,不过是轻薄柔软,人间万象。   奇缘相遇,云胡不喜。   容楚觉得很满意——看,这就是安排好的缘分,第一次相见,他定情信物就送出去了。   ……   水珠滴落,后面还有一大蓬冰杵化成的水卷来,水花中隐约还有两条人影闪近,衣袖翻飞间武器的白光一亮。   太史阑潇洒掠出去的手,忽然再次圆转如意地向内一收!   唰一声,那蓬已经被她复原的水花,忽然再次凝成冰杵!   毁灭复原的瞬间转化!   太史阑一声低喝,手掌重重抡出,拍在冰杵上!   冰杵呼啸回射,晶光如柱。砰一下撞在那想要偷袭的东堂少女胸口,撞翻了一个,带倒了另一个。   两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刚才还是迎太史阑而去的水花,怎么忽然就成了冲自己而来的冰杵?撞得满脸都是冰渣子,慌忙爬起逃了回去。   南齐众人抬头仰望,眼神里惊叹未绝,都觉这才是人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大殿二层白皎雪也看见了这一幕,她又急又怒的声音传来,“见鬼!这是什么天授之能!”   “送你下水之能!”慕丹佩从她身后钻了出来,一脚便恶狠狠地将她踢进了玉池里。还想给她来一下狠的,身后忽有凌厉的风声刺来,慕丹佩一斜身,躲过一个忽然飞来的烛台,白皎雪趁机水淋淋地从玉池中爬了出来。   慕丹佩一回头,便看见那烛台自己飞回了一边架子上,对方那个能够意念移动物体的黄脸汉子又出手了。   大殿二层离后堂比较近,隐约有光亮,慕丹佩那一回头,就看见底下东堂那边的队伍。   此刻那黄脸汉子正收回手臂,而在他身边,那个一直没出手的疤脸,忽然抬头。   他一抬头,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迎上了慕丹佩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   慕丹佩脑中一昏。   ……   此时太史阑还守在南齐官员身前,对那个能够隐身的少女低声说话。   “等下,后堂有响动和变化之后,”她道,“你就隐身,从那个方向走……”   雀斑少女连连点头,悄无声息站到一边。   对方司空昱有微视和远视能力,什么都在他的眼睛里,太史阑连说话都不敢当他面说,微微背转身去。   她刚才骗了司空昱,因此赢了一局,心中也难得有点惭愧,并不试图向那边看。   所以她也没感觉到那短短一霎的异常。   小胖子忽然呓语般地道:“他开始了……”   “谁?什么?”太史阑没听清,小胖子这句话太模糊了。   小胖子咳嗽两声,似乎忽然被扼住了喉咙,没说出话来,他痛苦地皱紧眉,不敢再说。   太史阑看不见,也不知道。   她感觉到那边暂时似乎没有动作,就低头看看手指。刚才她使用复原能力,让冰剑恢复原态的水,虽然她现在经过修炼,复原能力越发强大,瞬间便将那些冰剑全部恢复,但指尖和剑尖相触那一瞬间,尖锐的刺痛伤害仍在,此刻十根手指头都红肿着,连心疼痛。   她怕手指疼痛会影响等会出手,将双手搓了搓,想把刚才容楚给她敷上的药膏也搓到手指上。   正在这时她听见了慕丹佩的脚步声。   步子很轻,游魂似的。她一抬头,隐约看见慕丹佩走了过来。   太史阑愕然问:“怎样?白皎雪处理了么?”   慕丹佩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   太史阑蓦然觉得心中一震,意识一昏。   随即她听见慕丹佩悄声对她道:“我们已经混进了东堂这边,趁东堂人都没察觉,咱们先把他们的亲王杀了。”   太史阑心中恍惚也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刚才她和慕丹佩一番合作,已经混到了东堂这边。   她心中一喜,努力地想东堂亲王的位置在哪,随即又听慕丹佩悄声道:“右侧第一位置……你去杀他,我去杀那个季将军。”   “好。”太史阑又应一声。恍惚也觉得那东堂亲王就在那位置,脑海里甚至浮现出他的样貌。   只是又似乎隐隐有些不对劲,脑海里的图像浮动摇晃,晃得她晕。   她身上时常配有各种武器,贴肘有人间刺,腰间有薄匕首,她没系统的学武功,所以备的都是近身轻薄的兵器。   此刻她一边走一边摸索身上的武器,思量着那个匕首特别好用。   这么摸索的时候,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所有动作,也在思量考虑。   她的手指先摸到了匕首,匕首短,薄,并不是名器。   她自己是喜欢用匕首的,她的手有力度,是不是名器都能一击杀敌。   但那双眼睛似乎还觉得这匕首杀伤力不够,随即她脑海里一阵模糊,手不由自主就放弃了匕首,转向了人间刺。   人间刺当然不是杀人利器,但人间刺的表象很可怕,尖锐的三棱刺尖,三种颜色,泛着美丽而诡异的光。   脑海中忽然飘过一个疑问,似乎是她自己的,又似乎不是。   “刺上有毒?”   刺上……算是有毒吧。她心里给出一个答案,人间刺,确实是毒。   然后那疑问就没了,手指落在了人间刺上,轻轻拔了出来。她把人间刺抓在手中,轻轻巧巧向想象中的亲王那里走。   对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见太史阑过来,也没什么动作,眼神掠过来,暖暖的。   太史阑想着这亲王还算守诺,也有定力。   她闭上眼,感觉了一下这人位置,立即毫不犹豫掠过去,抓着人间刺,狠狠扎向那人胸膛。   那人忽然伸手来接她,轻轻道:“太史……”   这一声宛如惊雷——   太史阑如被雷击中,脑中昏乱散了大半,但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身子惯性撞入那人怀中,手中刺“哧”地一声刺入他胸膛。   那人身子一偏,“啊”地一声呆住了。   这时她已经接触到对方手指,闻见对方独特的气息。   刹那间一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眼底,她霍然抬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抬头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大力向外抽人间刺,感觉到刺尖受到阻力,那是血肉的牵绊。   这让她更加惊恐——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热血喷出来,溅了她一脸,她觉得瞬间连自己心都被烧着了。   腾腾的热和痛,将她脑中最后一丝阴霾驱散,她一抬头,眼底刹那间雪亮!   这方哪里是东堂!   她根本没有走出去,这里还是南齐这边!   对方有控人思维心神的高手,那个疤脸,终于出手!   她和慕丹佩,刚才都被控制了,慕丹佩攻击的是折威元帅,她攻击的是……容楚!   太史阑眼底怒光一闪。   暴怒,心内似腾起灼灼的火!   竟然……竟然操纵她来杀容楚!   身边有响动,有怒喝,她什么都来不及想,一手抄起身边那个香炉,对着刚才慕丹佩去的方向,狠狠砸了出去。   “砰”一声闷响,香炉砸上人体,随即是慕丹佩的痛叫,似乎被砸得不轻。   然后是折威元帅的一声闷哼,怒道:“亏本了!”在椅子上一脚将慕丹佩蹬开。   太史阑一手砸出香炉,一手便在身上摸索,她身上有好药,李扶舟给的。可是手抖得厉害,摸了几下都没摸出来。   她一生冷静审慎,不动如山,然而此刻她抖如羊癫疯。   她恐惧,颤抖,却不敢问,也不敢去看他到底怎样,只是拼命地找药,似乎先堵住那个伤口,就是一场救赎。   被刺中的人还在僵硬着,她记得自己刺出去的是银白的遗忘,可是到底有没有刺到心脏她也不知道,人间刺不是利器,可是还是尖锐的……她不敢想。   人间刺落在他腿上,银白刺尖已经被染红,她眼光四处逃窜,什么也不敢看,掏……掏……掏……   一只手忽然轻轻按住了她。   手还是温暖的,熟悉的动作和气味。   她一震,眼底瞬间有泪。   这泪盈盈闪在她眼眶里,滚来滚去却不落下,冲得眼睛发涨。这样的感觉如此陌生,她不知道该怎么动作。   心里的情绪也在澎湃来去,忽热忽冷,恐惧和希望交织,她还是不敢动,不敢问。   她的手按在他伤口附近,整个人都似乎想压上去,堵住那个还在流血的伤口。   手的主人也停了停,似乎被她的眼泪震惊,随即向上举了举,接了她的泪水。   手缩回去,指尖搁在唇边,尝了尝她的泪。   手的主人发出一声满足而又怜惜的叹息,随即又伸出手,轻轻巧巧从她的袖子里掏出金创药。   “没事。”他这才开口,柔声道,“幸亏是人间刺。”   她听他说话并不太虚弱,中气仍在,心中一喜。   啊,幸亏是非利器的人间刺。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容楚还是受伤了,她脸上还溅着他的血,热而粘。   太史阑还在颤抖,这回是愤怒。   最初的惊恐过后,爆发的便是被愚弄被伤害的愤怒。   她匆匆将那宝贵的伤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挤在容楚伤口上,嗤啦一声撕下袖子,按在他伤口上。   他自己接手,道:“没事,你小心自己。”将她轻轻推开。   太史阑没有犹豫,快步离开。容楚的伤她该做的已经做完,没有更好的办法,她不必再停在原地哭泣,现在她要报仇。   她一步先将慕丹佩拉起来,人间刺的遗忘,同时戳入了她的手臂。‘   以毒攻毒,看谁能控制谁!   慕丹佩浑身一震,陷入迷茫状态。她也是少见的高手,瞬间摆脱遗忘状态,再清醒时,果然眼神里的茫然已经淡去。   “咦……这……”她手按在地上,四面望望,忽然明白了什么,掌心恨恨一拍地面。   太史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上头一声异响。   她一抬头,就看见后堂的那点蜡烛微光,似乎在飘动。   她立即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   容楚已经受伤,南齐输了,此刻蜡烛还没点完,东堂害怕夜长梦多,便想把蜡烛给提前毁了。   “慕丹佩!”她低喝,“送我上去!”   她说完便拔出身边小胖子的佩刀,一脚跳上旁边案几,随即纵身而起。慕丹佩追上来,旋身飞踢,靴尖踢在她脚底,啪一下,太史阑的身子立即被远远送了出去。   后堂悬在高处的蜡烛前面是一大片半透明屏风遮挡,太史阑身在半空霍然挥刀,哧哧两声屏风破裂,她人已经到了蜡烛之前。   “嗖”一道风声掠来,她头一低,一柄飞刀擦着她头皮飞过,将剩下的不多的蜡烛砍成两截。   烛火一熄。   一熄,战局就结束了。   太史阑霍然伸手,抓住了那蜡烛,手指一抚,蜡烛恢复原状,烛光又幽幽亮起来。   蜡烛大概还有五分之一长度,够烧一刻钟不到。   底下有人“咦”了一声,似乎对太史阑的异能感到非常惊讶。   她不仅表现出了少见的“毁灭”,甚至还拥有和毁灭对立的“复原”,两种都是高级天授之能。东堂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太史阑居然连异能都这么出众,脸色都很阴沉。   那个出手截蜡烛的黄脸汉子吁一口气,疲乏地摆摆手。他的异能使用是需要耗损大量精力的,此刻已经无力再出手。   疤脸汉子脸也有点发白,操纵心神,对方一旦醒来,多少对操纵者有伤害。被操纵的人清醒越早,反抗越大,伤害也越重。他一次性操纵两个人已经吃力,其中还有一个是意志力特强的太史阑,所以时辰短,而且太史阑清醒那一刻,他也如受重击。   他甚至能感觉到太史阑的暴怒,那种勃然的杀机似一柄刀瞬间沿着他的意识通路,刺入他心腔。   疤脸汉子默默地咽下一口血。   东堂亲王脸色难看地看了看那蜡烛,忽然道:“那边太史阑没武功,慕丹佩刚才已经受伤,自顾不暇,其余两个没威胁,我们这边安全没有问题。你们给我一起去,先杀了太史阑!”   “殿下。”司空昱立即道,“我们先得保护本国官员。”   “不必。”亲王瞄他一眼,阴狠地道,“她们不敢过来的。我们这边,只要有人别捣乱,也没问题!”   司空昱默然偏转脸去,就好像没听见亲王的暗讽。   “太史阑这人绝对不能留。”亲王阴恻恻道,“我忽然觉得输赢也不是那么重要,杀她比较重要,去吧,都去!”   黄脸汉子和司空昱留了下来,其余人都纵身而起。   东堂那边的人一扑出来,太史阑就感觉到了。   她立即对着后堂方向,打了个手势。   手势刚刚打完,她就感觉到身后风声凛冽,东堂的杀手们已经到了!   她一抬手,将蜡烛放在更高位置,转身跳下,向着窗户奔去。   她奔到窗户前,又是哧哧两刀,将挡住窗户的帘子斩断。   帘子哗啦啦落下来,她身后风声也已经追到了,最前面应该是白皎雪,冷笑时的呼吸已经快喷到她后颈。   一股猛烈的劲风撞向她后心,她感觉到又是什么香炉之类的玩意。   那个黄脸汉子跟在后面,一边喷血一边催动香炉飞快地撞向她。   太史阑听着风声计算着距离,蓦然纵身向旁边一跳!   “啪”一声巨响,香炉撞碎了窗户,大片月光泄出来,将殿内照亮。   这是东边的窗户,所以月光几乎瞬间就将下方东堂的人都笼罩在内,而南齐那边照不着。   月光大亮的那一刻,后堂里苏亚猛然一推,将一个人推了出来。   那人小小个子,被推得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正迎上从窗户里泻下的月光。   月光下他的脑袋光得发亮。   戒明。   戒明的眼睛也在发亮,黑瞳仁显得比平时要大,幽深幽深的。   “那位女施主。”他道,“你在那墙里面做什么呢?还有你怎么穿得那么少?怪冷的,你要和那位姑娘说什么?说出来小僧可以为你转告。”   正要窜出去砍太史阑一刀的白皎雪霍然回首。   她的脸瞬间也和月光一样的白。   “你……”她看看墙,又看看戒明,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不敢置信,颤声道,“你……你胡说八道。”   声音听来甚是软弱。   戒明却像在专心听谁说话,随即对白皎雪合十,道:“那位女施主说,姑娘你冤屈她了,她从来就没有告过密,你将她钉在墙上用冰水浇死,她好冷……”   白皎雪打了个寒战,回头看看墙,再看看戒明脸上神情,蓦然一声尖叫,砰一下再次撞破窗户,逃出去了。   她逃了出去,尖叫声犹自不绝。   众人都怔住,此时变成那疤脸汉子当面,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铜鼓样的东西,正准备使用,一抬头触及戒明目光。   他眼神幽幽的,紧紧盯着戒明,此刻他也知道这是对方的天授能者,不敢再试图追杀太史阑,而是使出了自己的看家绝活。   他的能力,能隔着大殿几丈距离对慕丹佩和太史阑控神,现在戒明就站在他对面,他对自己有信心。   戒明坦坦荡荡和他对视。   然后合十,宣一声佛号,满脸哀悯。   “施主寿元已尽。”他道,“月光下移一分处,热血飞溅时。”   疤脸男子霍然向后一倒,“噗”一声喷出一口血。   控神如果毫无效果,必受反噬。他的控神本就是结合南疆异术,再经过后天修炼而成,此刻反噬汹涌,踉跄而倒。   他倒下那一刻,一条人影蹿了出来。   太史阑。   她滚倒在暗影里,在戒明出现那一刻爬起,半跪,手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半长的匕首,整个人弯背倾身,姿势如一匹蓄势待发的母豹子,随时等待一次最凶猛的出击。   就在此刻!   黑影弹射,身体的弹跳力和爆发力在此时发挥到极限,一抹银光从地面蹿起,在半空划过一道半圆的长弧,狠狠劈进疤脸的后背!   一抹血光迸起,连接那银光的末梢,半黑半白的背景里,银光未敛而血色贯如长虹。   疤脸发出一声濒临死亡的惨呼。   此刻月光正稍稍下移,过窗棂一分!   太史阑拔刀,一脚将他的尸首踹下,她动作干脆利落,充满难以纾解的恨意。   谁伤容楚她杀谁,谁竟然操控她伤了容楚,她必定立刻宰了他!   疤脸的尸首骨碌骨碌滚下去,发出空洞的撞击声响,东堂的人呆呆地瞧着,月光下众人神情惊骇如邂逅噩梦。   月光下太史阑侧身举刀,刀上血犹自下滴,她看来煞气冲天,如浴血操刀于大地上复仇的女神。   她竖刀,对东堂剩下的那两个少女逼近一步,两个被惊呆了的少女霍然醒转,一抬眼看见冷白月光下眼睛发红如鬼的太史阑,惊得一声尖叫,斗志全无,连滚带爬地逃了下去。   此刻太史阑就正好和戒明对面相对。   戒明神情似乎也有些震动,他认真地看了看太史阑。   太史阑吸了口气。   ------题外话------   月光好亮,月下土肥圆肥得发亮,黑瞳仁显得比平时要大,幽深幽深的,她幽幽地盯着众亲,合十道:诸位施主,月光下移一分处,月票失踪时…… ☆、第五十九章 预言   此刻她正在月光下,迎着戒明。不用说,啥也被看清了。   她做好心理准备,等着那小和尚惊悚的预言,估计会有很多很多鬼……   谁知道戒明看她一眼,眼神中先是惊悚,真的像是看见很多很多鬼,但是却又没说出什么,随即他叹气,低首,合十,道:“天降四星如四煞,甲光乱日烟尘下……十年浩劫,尔等开启……”   太史阑听那“天降四星”四个字,心中一震,急声问:“那三个在哪?”   戒明喃喃道:“快了……就快了……你很快将会遇见其中一个,不过是否真的能相见,且看天意……”   随即他叹息一声,垂下眼,道:“你将抛离你所不肯抛离的,你将获得你你原本不想获得的,初见的日光隐入地狱,升起的月头没在林梢,留你在沧海之间行走,十万里征途从此行。”说完指指脚下。   太史阑听他又来“你将”体,又好气又好笑,这种神棍式的预言,谁听得懂?   可小和尚在月光下的预言状态是自己不能控制的,清醒后问他要解释也没用。   戒明匆匆说了这两句,便不肯再看太史阑,目光转向下方。   下方东堂人怔怔地仰望,很多目光射过来。   戒明的眼神也出现了混乱。   好多人……好多事……走马灯一般地转来转去,不知道谁对谁。   “你今天就要做你不得不做的事……”他忽然轻轻道,“……你还在犹豫……可是你会去做的……不过……未来……真正的结果在未来……还有你不要信……不要信……”   他这话没头没脑,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人群里只有一个人,脸色忽然白了白。   “将军百战死,白骨龙下堆……”戒明道,“你跟对了主子,却跟错了人。你会拥兵百万,荣宠一时。可是天命自有定数,你的荣宠注定一生,可你的一生注定很短……”   季将军怔怔看着戒明,眼神幽幽亮亮。   满殿无声,此时众人都已经察觉是怎么回事,大预言者当面,是百年难逢的机遇,东堂的人连比试都忘记了,也不记得要杀太史阑的事,都又紧张,又兴奋地盯着戒明。   东堂亲王忽然站起身来,脱开身周其余人的保护,直直走到月光下,单独面对着戒明,望定他的眼睛。   戒明果然对他望了过去。   二层金殿上的小和尚,沐浴在月光下,脸上却有一层淡淡的青气,望去不似人间中人。   黑暗中南齐那一边,有人悄悄做了一个往外推的动作,不过对着的却是虚空。   “你看着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别想了。”戒明望着东堂亲王,“那不是你的,甚至不是现在那个人的。那个该坐位置的人,从来都等在那里……不过他原本也是没有这个命,但是天降星子,命盘推动,他的命数改了……那个流星般越空而来的少女,她也拥有一双奇特的眼睛,看见最细微的一切……”他轻轻叹息,合十,“就此收手,你有六十年寿命,若不放弃,六年。”   东堂亲王似有震动,身子微微一晃。失声道:“不会——”   他身子忽然又晃了晃。这回晃动更剧烈,随即他的背后,忽然喷出一股鲜血!   他怒喝一声,霍然回首,身子还没完全转过去,一个肘拳已经向后狠狠捣出。   砰一声,明明他撞的是空气,但接触的声音听得出来是撞到实处,随即一声细细的哀呼,亲王背后风声一紧。   再随即……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看见半空中忽然显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正捂着胁下,仰头向后飞出去。   虚空中忽然出现人影的场景太惊悚,众人都张嘴傻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隐身!”司空昱失声惊呼。   唰一声慕丹佩掠过来,一把接住雀斑少女,转身就回了南齐那里,抛下一声冷笑。   “就许你们使诈,不许我们暗杀?”   少女在她怀里蜷缩着,手中一柄匕首往下滴血。   东堂亲王的血。   众人都觉凛然。   此时才明白,南齐那个不起眼的少女,竟然是个隐身能者,她一直没有发挥作用,就是为了这一刻,在东堂所有人都被戒明的预言吸引了注意力,在亲王为了知道自己的命运不顾一切摆脱保护阵型走出的时候,隐身,暗杀。   只是可惜她作战经验还是不够丰富,惊慌之下匕首还是没能刺中心脏,而且亲王也穿了护身软甲,她的匕首入肉三寸后被迫停住。   当真是各逞智慧,各显神通。   忽然有人在上头冷然道:“时辰到!”   众人一抬头,才发现二层后堂,那高高悬挂的蜡烛,这回真的熄灭了。   蜡烛下太史阑满面嫌恶地盯着东堂亲王,遗憾刚才那下怎么没能刺死他。   南齐和东堂此刻才开始骚动起来。   东堂人扼腕跌足——如果刚才能毁了蜡烛,如果刚才不被戒明吸引注意力,亲王哪里会伤!   南齐却吁出一口长气——这边国公伤了,但好歹最后太史阑想办法也伤了东堂亲王。平局,又是平局!   但这已经是东堂南齐多年天授大比,最好的一次成绩。   这次也是最诡异,最凶险的一次大比,以往那些站在那里,各自施展异能的方式,和这次比起来,文雅亲切得像在宴客。   极东总督怔了半晌,站起身道:“平局。”   东堂人默不作声,此刻后悔也没用,智慧也是一种本领。   亲王一边急急让人给他包扎,一边咬牙,道:“那就平局……”   “不行。”   众人愕然,随即又摇头。   说话的果然是太史阑。   此刻殿上已经点起灯火,太史阑缓步下阶,就着烛火此刻才看清容楚的伤,他胸前衣衫一片血染,脸色发白,显见得伤得不轻。   按说对方就算使诈,就算容楚坐着不能动,以他的本事,也不会受伤。他之所以会受伤,纯粹是因为出手的是她。   她也知道自己的出手,向来用尽全力,如果不是人间刺质地薄脆,此刻容楚怕就是对心穿。   这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容楚险些死在她手上!   她想到这种可能都觉得浑身发冷眼前发黑,完全想不出如果真的发生她该怎么办,她会怎么办?发狂?杀人?厌世?崩溃?   也许会,也许都不会,但不管哪一种,她这一生从此绝望,永堕黑暗。   对方如此恶毒,她怎能不以牙还牙?   平局,平局你妹啊!   今儿不打残他们决不罢休。   她一开口,南齐官员就齐齐闭嘴,此刻尘埃基本落定,太史阑是此战最大功臣,在场人人得她救命之恩,谁也不会违拗她。   东堂亲王听见她说话,抬头看她一眼,倒像是被提醒一样,冷笑一声,道:“确实,不该平局。平局的话,咱们的协议怎么算?先前我们说过,如果双方都出现伤损,就再来一局。”   “再来一局。”太史阑道,“定输赢。”   “太史。”容楚皱眉,“无需如此。平局已经很好,只要平局,我方就可以不开放静海城。”   “现在不是南齐的事,南齐关我屁事。”太史阑不管众人精彩的脸色,一挥刀淡淡道,“现在是我和我未来的幸福险些被扼杀了的事,这个仇,我得报。”   容楚叹口气。   他就知道太史阑,一旦被触及底线绝不后退。如今东堂这个举动,可是把母老虎惹毛了。   这让他无奈,却也欣喜。   “你被惹怒,自然我来解决。”他微微一笑,“太史,你休息会儿。”   “我知道你能,可是你来不合规矩,你毕竟不是天授者。你就算赢了他们也要赖账。”太史阑回头,眼神柔和了点,“容楚,信我。”   容楚笑笑。   他觉得他家太史好处真的很多。比如霸气却不霸道,比如骄傲却不自傲。她维护着自己的自尊,也维护着他的自尊,就是在这时刻,她也绝不说一句“你受了伤逞什么能”?   他的太史,才是最最温柔体贴的那一个。只是世人不能发现。   不能发现才好,容他独享。   ……   “那就再比一局,定输赢。”东堂亲王一声冷笑,“正好,我们这里也有位还没正式出手,不妨你们互相练练筋骨?”   太史阑一怔。   对面,司空昱深沉如星光满蕴的眸子,迎上来。   ==   看见司空昱,太史阑微微皱了皱眉。   她有种感觉,现在的状况,也是东堂早就做好准备的。   虽然她不愿和司空昱对阵,但想想之前司空昱一直没出手,还曾有意无意帮了她,这样回东堂,他也会遭受责难吧?   不如堂堂正正比一场好了。   “行。”她不看司空昱,神情淡漠地道,“但这次,就堂堂正正比天授之能,实实在在不动武,如何?”   “好。”东堂亲王冷着脸道,“双方许诺,都不许使用武功和武器。”   太史阑微微放了心。对面司空昱一直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偏着脸,灯光下侧颊微白。   “这大殿已经毁去不少,我们都出去休息,只留两个人做裁判如何?”东堂亲王道,“天授之能向来是国家机密,我们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南齐这边的人,知道情况的心中一喜——听说这位东堂世子对太史阑似有好感,这样单独对阵,无人监督,岂不有利于南齐?只是东堂那边也应该知道这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不知道这情况的却在担忧,怕没有武功的太史阑和司空昱单独对战,会被那个武功很高的世子眨眼就给杀了。   太史阑倒没过多考虑,应道:“好。”   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了东堂的季将军,和南齐的极东总督。容楚想留,给太史阑强硬地逼了出去,唤人来给他包扎。   两个见证人各自呆在大殿一角,有屏风隔着。   太史阑和司空昱则上了大殿二层。   烛火幽幽,都在大殿下层,光线射过来有点远,朦朦胧胧的,好在月色尚且清亮,月光下两人表情都很平静。   司空昱认认真真看着太史阑,这是今天以来他第一次和太史阑目光接触,只是虽然他在认真看着她,太史阑还是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   有点空,有点忧伤,像透过她,看见远方,但远方的场景也不是美好让人向往的,反而透出点紧张窒息的味道。   太史阑修炼“预知”,对事态的变化和人的情绪感觉明显。   “司空。”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司空昱忽然一惊,仿佛被她惊醒,才道:“……没什么,太史,最近好吗?病都好了吗?”   太史阑摇摇头,“没事。”   “我听说了最近的一些事。”司空昱上上下下看她,“想来看你的,可巧亲王来了南齐,我得陪着他。想着这时候和你走得太近也不方便,便算了,你别介意。”   “无妨。”太史阑又是一扯唇角。   她觉得这样的对话很诡异,很让她不舒服,认识司空昱到现在,他或者对她发火,或者对她挑剔,或者对她吼或者被她吼,但从来没这样,隔着一丈的距离,平平静静,客客气气,如对初见的路人一般和她寒暄。   是因为此刻彼此的敌对立场吗?   可是两人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是敌对的,也没见他有过心障。   算了,太史阑叹口气,这样的对话太压抑,还是速战速决吧。   “我的能力,你应该能猜着一些。”她道,“你的能力,实话和你说,我也早知道了一部分。现在,你提出一个比试方法吧,输赢,总要在你我之间决出。”   “那这样吧。”司空昱说话很慢,似乎在凝重地思索,“我想和你玩一场捉迷藏。”   太史阑一怔。   捉迷藏?   小孩子玩的玩意。司空昱怎么会突然要求这个。   “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很*和二哥玩这个游戏。”司空昱仰起脸,神情里有淡淡怅惘,“别的人我都记不太清了,唯独记得二哥,他对我很凶,却也很*护,我在他护持下长大。小时候我*玩捉迷藏,但是没人陪我玩,只有他勉强陪我玩过几次,都藏得马马虎虎,一找就能找到。”他撇撇嘴,“每次都躲在缸后面看兵书,人是藏住了,书还露在外面,怎么可能找不到?”   太史阑默然听着,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司空昱家世极好,尊荣富贵,他也不是那种不受重视的世家子弟,东堂皇帝据说很喜欢他,这样的出身和地位,他该是那种最骄傲的男子,事实上平日里他确实是这样的,只是和她言谈之间,却总露出一些不如意和凄伤来,似乎他的童年,十分悲惨。   按说就是小时候不受重视的世家子弟,也不该悲惨成这样。   还有,兵书……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司空家似乎是没有从军的子弟的。   当然兵书可能只是一个*好,谁也不能肯定小时候*读兵书长大就是将军。   只是听司空昱口气,这个二哥,对他似乎也很重要。   “我们来一场捉迷藏。”司空昱已经从回忆中醒来,道,“就是这大殿二层前后堂。都以一炷香为限。赌三场。一开始的先后顺序猜拳决定,之后就轮换来。谁被找到的多,谁输。”   太史阑随随便便一点头,又和底下两个裁判说了说,俩裁判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比试方法,但也只能同意。   两方出战的人都太重要,双方都不希望出现伤损,这办法虽然温吞甚至有点儿戏,但相比之下是最安全的。   而且这个比试,运气非常重要,一开始的猜拳结果非常重要。谁赢,谁负责找,另一人负责躲。那么如果太史阑赢了,司空昱躲,她找到了司空昱,司空昱首先就输了一场。再之后太史阑躲司空昱找,找到的话也不过平局。再下一场又是司空昱躲,太史阑找到的话就胜了。   躲得越多,失败的几率越大。   两个裁判有点紧张,这场比试运气太重要了。   太史阑则很随意。既然赌得是运气,那她运气一向不错。   她运气果然不错。   她出的剪刀,司空昱出的布。   极东总督的长吁声在远远的殿上都能听见。   “你藏吧。”太史阑对司空昱点点头。   这大殿上虽然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但后堂有,后堂之后还有房间,整座大殿是个多格结构,可以躲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司空昱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太史阑坐下来,闭目,集中全部注意力,感觉。   脑海里的画面徐徐展开,并不很清晰,只是一个大概的轮廓,随着司空昱的步伐,慢慢延伸。   可以感觉到上下两层的殿堂,大殿屏风后的后堂,后堂左右两侧有回廊,回廊两边有小房。   这些小房,有的用来休息,有的用作书房,有的用来会客或者议事,也有杂物房,下人房,茶水间等等。   能藏人的也就是这些小房,虽然结构简单,但是房间不少,一炷香内要在这么多房间里找到人,确实不太容易。   可是太史阑心里觉得,这个问题对她和司空昱来说,只怕都不是问题,所以要想赢,还是需要智慧。   脑海里那一个虚虚的人影,走向那些小房,然后……   然后不见了。   她脑海里大殿轮廓仍在,但是感觉到的司空昱的人影,不见了。   太史阑睁开眼。   果然神奇。   作为天授大比中东堂队伍的带领者,司空昱果然不止微视和远视那两个异能。   香头在对面幽幽闪着,已经燃了四分之一。太史阑站起身,直接进入后殿。   她站在幽长的回廊顶头,长廊两端,房间的门如老妪的牙齿,都黑洞洞地开着。   她先前在感应到这些房间的时候,就感觉不到了司空昱,他应该就在这些房间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当她感觉到司空昱不见的时候,应该就是司空昱进入房间的时候。   他应该只是拥有瞬间阻断的能力,否则他大可以一开始就屏蔽她的感觉。   那么,他就在这头最近的某间房间里。   太史阑迅速进入第一间,用最快速度翻了一遍,没有。   第二间,也没有。   第三间,还是没有。   房间不算大,但里面家具不少,甚至有的还有暗柜,太史阑挨个敲过去找暗柜,还要翻找,花费了不少时间。   她算算,一炷香应该已经过三分之二了,时间一道鸣锣一响,找不到就是输。   一间间翻下去,还是会输。   她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她一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可是为什么在最近的几间房间里找不到司空昱?   她甚至现在感觉,他还是在这几间房间内,不过如果她进去找,还是未必找得到。   她隐约明白了原因。   只要他愿意,她很可能永远都无法在这里找到他,一炷香不够,一辈子,也不够。   太史阑忽然停下来,不找了。   她随随便便进入第一间房间,在那房间的软榻上躺下来,闭上眼,道:“司空昱,我想,小和尚戒明的第一个预言,是对你说的。但是我要告诉你,戒明……”   她忽然停住。   黑暗中似有呼吸也忽然跟着一紧。   “你出来吧。”她道,“出来我就告诉你。”   黑暗中一声幽幽叹息,叹息声在她身后。   “戒明怎么了?”他问。   太史阑站起身,拂拂衣袖,转头对他一笑。   “戒明说的话,都是真的。”   司空昱似有震动,随即苦笑,道:“太史阑,你看起来特别刚硬,像个宁折不弯的人,其实谁都没你诡计多端。”   “客气客气。”太史阑一扯唇角。   “一炷香燃尽!”俩裁判的呼喊声传来。   太史阑拉了拉司空昱的衣袖,司空昱挑挑眉,还是跟她走了出去。   台阶下仰首上望的两个人,一人失望一人欣喜。   第二柱香点了起来,这回换司空昱背对后堂,太史阑转身走向长廊。   她不认为司空昱有感应之能,这种能力也不是谁想修炼都能行的,必须要先拥有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力。就以往她对司空昱的了解来看,他才没有这本事。   但是他有高深的武功。他来得及搜寻所有的房间。他还有一样别人根本不知道,她也刚刚猜到的,几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异能。   所以太史阑脱下了鞋子,轻手轻脚走在长廊上。   她一边走,一边将所经过的所有房间的门都快速关上。最后她进了一间房,这是个休息室,里外套间,所有家用物品都齐备,连梳洗和如厕的地方也有。   她进门,这种屋子是有锁的,可以外锁也可以内锁,她将门锁上,手指一抹,锁毁了。   然后她进屋,并没有坦然高卧,她不认为把锁毁了,门户锁死就能挡住司空昱。   她直接进了最里面如厕的地方,那是一个单独的隔间,里头有金漆描红的马桶。马桶边还有帘子,还有用来塞鼻子的干枣,甚至还有几本书。   她哗啦一下拉开帘子,往马桶上一坐,就着上头窗户透下来的月光,看书。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衣袂带风声。   极快,风声虎虎,可以想象带出风声的人无比迅捷的速度,他在不停地推开门,进入,寻找,每间房间费时很短,快进快出。   然后他在这间房门前停住,试推,推不开。   这等于告诉他里面有人。   太史阑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房间里有响动,似乎一个人的脚步,轻轻落在了地上。   太史阑把书翻过一页。   脚步声在室内走动,不住翻找,从外间开始到里间,最后停在了隔间之前。   两人相隔只有一个薄薄的帘子。以司空昱那双钛合金眼,十个太史阑也瞧见了。   只需要手指一撩,拉开帘子,然后他就胜了。   太史阑还是没有动,偏头看着帘子,月光勾勒出他的影子,伸出手,又缩回,又伸手,又缩回。   她唇角忍不住一抹淡淡笑意。   真是什么办法对付什么人。君子总是容易被欺负一点的。   司空昱晓得她在“如厕”,这薄薄一道帘子,就怎么也不好意思掀开。这要换成容楚,嘿嘿嘿嘿,保准掀得比谁都快。   君子欺之以方,太史阑有淡淡的惭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薄薄的帘子,浅浅的月光,她在这头看他,他在那头犹豫,将一场至关重要的胜负,取决于一个人的心地和道德准则。   他的手指曾经无数次掀开帘子边角,又无数次落下。   “香尽!”高喝声再次远远传来。   司空昱“嘿”了一声,重重跺了跺脚,道:“你狠!”一转身出去了。   太史阑站起身,伸个懒腰,撇撇嘴。听见外头司空昱对两个裁判怒道:“我没找到!”   极东总督那一声“啊!”充满喜悦——南齐胜了!   季将军却怒道:“世子你不可能找不到!你既然站在这里,那就在这里!是你自己不愿找,我不信邪,我就在这里等着!”   太史阑皱了皱眉。   东堂的人算定司空昱必然能找到他,这是怀疑他放水了。   如今季将军就在门外等着,她一出去就会被堵着。等于证明了司空昱放水,这要他以后怎么面对东堂?   她想了想,走到门边,手指一抹,恢复了锁,打开门。   极东总督看她果然从这门里出来,眼神惊讶,季将军却满面怒容哼了一声,斜瞟着司空昱。   司空昱斜身站着,负手昂起下巴,谁都不理。   “这一场,不算吧。”太史阑道,“司空世子是能找到我,但我用我的办法把锁给破坏了,他进不来。这算是我取巧。所以这场,不算。”   极东总督急道:“这……”   太史阑摆摆手。   “做人要光明磊落。”她气壮山河地道。   季将军撇撇嘴,脸上的表情是一个字都不信,他清楚就算太史阑毁了锁,司空昱想进还是一样能进,不过太史阑既然主动这么说,终究是对东堂有利,他也犯不着拆穿。   倒是司空昱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眼神微带痛苦。   “那就再比一场。”季将军道,“最后一局定输赢。”他脸色阴晴不定,似乎下定决心,忽然道,“世子。借一步说话。”   司空昱脸色微变,终究还是跟他走到了一边。   两人在回廊尽头说话,明明淡淡的月色下,彼此的影子黑而长,互相交叠,太史阑远远瞧着,觉得那浓淡的黑影,像深夜里蹑足而来的梦魇兽。   他们谈的时间很短,隐约似乎听见司空昱“啊”的一声,声音短促。随即又归于寂灭。   过了一会两人回来,神情都已经恢复如常,司空昱微微垂着眼,不看任何人。   太史阑默然站在那里,她知道情势对自己不利,司空昱的异能,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能使用的方法都已经使用过,下次还指望他上当或者被道德挟持?他愿意她还不屑再做。   然而她也没什么担忧的表情。凡事尽力,还得不亏心才好。   “我觉得你们比互相找也不是太合适。”季将军忽然道,“这样吧,也别你找我我找你了,”他指指回廊正中的一间房间,“那是中间位置,我和总督大人各自去藏一样东西,在那个房间的某处,你们同时去找,太史阑找我放的东西,世子找总督放的东西。谁先找到谁赢。”   太史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极东总督道。声音嗡嗡的,在回廊里幽深地传开去。   第三柱香点了起来。   两个裁判退出。司空昱和太史阑各自站在回廊的两端,遥遥相望。   殿下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通知开始。   太史阑拔腿便冲了过去。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对面的司空昱的动作,只隐约感觉到属于他的风声一掠,已经到了她的近前,看样子要比她先进门。   太史阑伸手一扳,墙上一盏铜灯就到了她手里,她抬手就把铜灯掷了出去,火苗在灯里一闪,拖出一道长长的*亮弧,然后熄灭。   司空昱身子一闪躲了开去,手指一拂铜灯呼啸射回,灯里的油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这时太史阑已经又摘下第二个铜灯砸了出去,她那边回廊的灯光全部暗了。   铜灯自然砸不着司空昱,满天里却洒下灯里的油,司空昱*干净,自然而然要躲避,路线微微绕了弯。   太史阑却风一般直前,满身的油就好像没闻见。   “砰。”她和司空昱两人在门口撞上。   此时回廊一半的灯被她砸灭,一半的灯被司空昱掠动时带起的风吹灭,整个后殿,都暗了。房间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身子挤在不宽的门口,一霎间肌肤相贴,各自感觉到对方肌肤的弹性和紧致,司空昱忽然怔了怔。   趁他这一怔间,太史阑先一步挤进了门里。   她身上有火折子,但此刻已经不敢点灯点火,两人都满身的油,点火就是找死。   黑暗里有微视和远视能力的司空昱自然更占优势。   太史阑进门,啪一下便将门带上,手指一抹,再次毁锁!   她刚刚滑出一步,身后风声一响,司空昱已经换了个方向进了房间,门锁那里根本没发出任何动静。   太史阑深深吸一口气。   她闭上眼,感觉着这屋子,其实感应能力在此刻对于找东西没什么帮助,因为东西都是死物,谁知道哪样东西是要找的那个?   当然留下的东西都会是带着两国鲜明标记的。   没有办法就只好用最笨的办法,太史阑上窜下跳,开始翻。   这也是个套间,比先前那个稍微小些,陈设也简陋些,应该是有点地位的宫人休息的地方。   太史阑打开抽屉,翻;拉开柜子,翻;钻到床下,翻;掀开床褥,翻……   司空昱和她大刀阔斧如洗劫的找东西方式截然不同,他静静站在屋内,双眼一遍遍在屋内扫视,看过一圈,换个房间。   他没有透视能力,但太史阑翻东西他看着就行了,一眼扫过,有没有目标物就很清楚,不像太史阑还要摸一摸。   窗户里射进浅淡的月色,可以朦胧地看见屋内的景物。   两三个房间须臾翻完,这种备用的房间本来就不会放多少东西,几件宫衣,几样用具,都不会是东堂南齐官员藏下的东西。   太史阑终于一无所获地停手。   一抬头,看住了最后一个房间。   一个小小的隔间,只有半间,不知道后面是马桶还是澡盆。   太史阑快步滑了过去,与此同时司空昱也动了,两人再次在门口砰地撞在一起。   又是稍稍停留,太史阑先挤了进去。   她一进门就闻见浓郁的香气,再一看,原来是个梳妆间。上头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下是一个小小的妆台,妆台上摆满了女子梳妆用具,一盒粉散开着。浓郁的香气似乎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太史阑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这是行宫,什么地方都摆设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为什么这里会有香粉散开着?   她忽然心中一动,扑到妆台前,手掌在妆台上迅速摸过,随即冷笑一声。   她摸到了暗格,也摸到暗格的金属枢纽。   太史阑手指抚过,咔嗒一声,整个梳妆台子的台面都陷了下去。她低头一看,暗格里空空如也。   她想了想,将手中的台面一翻。   一个乌黑的钗子,正粘在台板的背面!   太史阑把钗子取下来,触手滑润,钗头质地非石非玉,闪着暗金的光,十分高贵。钗尖却是纯钢的,打磨得十分尖利,足可作为利器。钗子造型简单,就是普通的云钗,雕饰却很古朴,不是南齐风格。钗头上隐约还有字,只是此时看不见。   钗身上似乎还沾着些东西,微粘,太史阑握着,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脑海里忽然有哀绝的女子面容,一闪。   她下意识想捕捉,却看不清,那面容稍瞬即逝,只是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像忽然生出无限忧伤和凄凉。   这种感觉对她十分陌生,她会愤怒会生气,但是凄凉,真的没有过。   东西拿在手里,却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东堂季将军留下的,她转身,将钗子举起,想要看看还有什么标记。   这一转身,她忽然一惊。   门口,司空昱竟然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去找东西,他双手抓紧门框,鼻翼微微翕动,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钗子。   那眼神……   太史阑从没看过那样的眼神。   掠夺、痛恨、苦痛、震惊、渴望……那是被唤醒的猛兽,在丛林中奔跑,想要追过时光,把记忆找回。   而那记忆里满是血色和遗憾,还有许多未解的谜,是噩梦的源头,他在下游沉睡。   一线淡白月光下,他美丽深沉如星空的眸子,竟然是血红的。   “你……”太史阑一怔,下意识把钗一收。   她想上前看看他怎么回事,却直觉很危险,回身一看,自己身后是妆台,妆台后是墙壁,两边则是柜子,窗户在上头很远,这屋子是窄条形状,只能容一人进出,一旦被人堵住,后果不堪设想。   太史阑忽然紧张起来。   她感觉到了危险。   她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因为对面是司空昱就产生怀疑。   她把钗子往怀里一踹,忽然跳了起来,一脚跳上了妆台。随即纵身而起,往窗户攀去。   她要从窗户翻出去!   眼看双手已经靠着窗边,忽然她听见嗤啦一声,随即身子一沉,被人给拦腰抱住,生生拽了下来!   不用看,必然是司空昱!   太史阑心中轰然一声,知道不好,半空中猛力挣扎,试图踹到司空昱,可是姿势不对,两人武功又相差悬殊,哪里能挣脱?   “砰。”一声,两人齐齐坠落在地,太史阑被压在下面。   更糟糕的是,刚才那声嗤啦,是她的裤带被拽断了……   这一拖一拽一滚,几乎立刻她就衣不蔽体。   太史阑怒道:“司空昱,放开我!”   感觉到身上司空昱喘息咻咻,神态动作都好似忽然变了一个人,太史阑心中一凉——不会吧?不会这么狗血吧?又是什么催情香之类的玩意?不对,刚才那香气虽然浓,却是正常的脂粉香,最起码她就没有任何的不良反应。   “滚开!司空昱!不要逼我杀你!”   ------题外话------   下旬啦,月票进入追赶节奏啦。   预言:凡是有票掏票的,每掏一次少一斤肉,阿弥陀佛。 ☆、第六十章 爱上他?   “滚开!司空昱!不要逼我杀你!”太史阑横肘重重对司空昱一顶。   司空昱听而不闻,依旧紧紧地压着她,他神智似乎忽然出现了混乱,眼神陌生而疯狂,神情里并没有对她的怜惜和熟悉。   他眼睛血红而神情冷静。两腿一顶,压住了太史阑两条腿,手肘一压,压住了她的右手,另一只手抓住她胸前衣襟,狠狠一撕。   又是嗤啦一声裂响,隐约还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太史阑觉得胸前一凉。   太史阑大惊——司空昱真的……?   惊之后就是勃然大怒——去死!   正在此时司空昱忽然松了手,伸手去旁边不知道抓什么东西,太史阑霍然狠狠一摆头!   “砰。”   她的额骨狠狠撞上了司空昱的脸颊,将他撞得脸一歪身子一倾,司空昱伸出去的手也一滑,打在了柜子上啪地一响。   他的手背被撞破,鲜血淅淅沥沥滴砸在地上,司空昱低头一看霍然回首,眼底怒火似可燎原。   太史阑被他那可怕的眼神给惊住,不明白一点伤怎么让他愤怒成这样,看他的眼神倒像是什么珍贵的宝贝被弄坏,这么一想她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刚才司空昱那个动作,并不像是想要怎么怎么她,倒像是要去拿什么东西,然后之后他身子一倾,应该是那东西落地,他伸手去拿。   她若有所悟,挣扎着转头去看那东西,只要确认了那是什么,她就有办法自救并救司空昱。   司空昱的疯魔状态,绝对和那东西有关!   她撞得头晕,一片黑暗里也看不清什么,在司空昱身下挣扎着伸手,想要摸摸那东西。   身上司空昱忽然一回头,随即身子一僵。   他一低头,就看见身下女子衣衫不整,上衣撕去了一大块,微露雪白起伏的山峦,腰部又是褪下一截,线条紧致流畅的腰是一条婉转的河流。山峦如雪耀眼,而河流潺潺顺延,一片大好的春光雪色,刺着了他的眼。   神智本就有些混乱的人,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甚至又有点忘记刚才想要做的事,身子慢慢地伏下来。   黑暗中喘息咻咻,带着浓郁的香气和血的腥甜,还有火油和汗水的气息。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十分怪异,会让人想起一些蓬勃而隐秘的欲望。   他的鼻息喷到她身上,灼热的,烈火一般地需要燃烧。   那些苦痛的,时时惊扰他梦端的回忆,需要在此刻一场焚尽生死的*欲中,燃烧。   太史阑听得那声音不对,大惊挣扎,但地形太过狭窄,都无处翻滚,她就算身子努力向前蹬也不行,裤带已经断了,一蹬就是把裤子蹬掉,那更糟糕。   司空昱的手狠狠地握下来。   太史阑暴怒,热血冲头,伸手在地上摸索,一心想要抓到什么趁手的,打死他再说。   手心忽然碰上一个长而凉的东西,是血泊里那枚钗子,她手指一蜷,紧紧拿在手中。   “司空昱!看着!”她抓着钗子扬起手,厉声道,“你愿意这钗子被毁坏,被弄脏吗!”   她这么把钗子举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钗子已经坏了,钗头只剩一半!   她心中咯噔一声——糟了!   司空昱一震,将要伏下的身子停住,看一眼她手中满染灰尘和鲜血,已经破损的钗子。眼底蓦然掠过一抹惊痛之色,飞快地一伸手,劈手夺过那钗子,随即他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愤怒的咆哮,二话不说,抓着钗子对太史阑狠狠当胸刺下!   月色下纯钢钗尖寒光一闪!   近在咫尺的夺命钗尖!   太史阑只来得及横臂,往心口一搁!   “嗤!”   尖利的钗尖刺入她的手臂,穿透小臂,再扎入胸前,入肉一分,因为长度不够而停住。   司空昱毫不犹豫狠狠拔出钗子,一股细细的血箭带出,喷了他一脸。   太史阑痛得冷哼一声,却毫不犹豫,狠狠一巴掌煽到他手上,啪一声,钗子被煽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地上叮地一响。   司空昱果然立即蹿起,扑向那个钗子。   太史阑赶紧起身,也顾不得伤势,把裤子拉拉赶紧束好,把衣服拉拉,又翻身靠在墙壁上。   司空昱在门口处摸索那见鬼的钗子,他眼睛被太史阑的血糊住,一时睁不开,摸了一会摸不到,心中一急,摸出火折子。   “别——”刚看清他这个动作的太史阑,发出一声凄厉的阻止。   可是已经迟了。   “嚓。”一声,火折子一亮点燃。   “砰。”一下,火头从司空昱身上窜了出来。   妖红的火光,一亮而生,如艳丽火蛇,从地狱的缝隙里爬出。瞬间缠绕、勒紧,直至燃烧。   太史阑忽然一把拉开柜子,抓出一个什么东西,往自己身上一披,猛扑了过去。   砰一声她狠狠撞在司空昱身上。   她这么凶猛的一撞,司空昱身上的火蛇顿时被撞灭大半,但同时太史阑身上的火苗也蹿了出来。   她先前砸出铜灯之后没有避让,身上的火油更多!只要有一星火种,立即便会烧起!   一道黑影坠下,是她扑出前从柜子里拉出的被子,扑在她背上,又灭了一些火种。   火一烧,司空昱似乎稍稍清醒了些,一抬头看见她身上火光,眼神魂飞魄散。   “太史!”他惊叫,抓过那被子拼命往她身上拍打,忘记自己身上还有火没灭。   “砰。”一声撞门声响,十分剧烈,随即门重重撞开墙上,灰尘弥漫。   弥漫的灰尘里人影一闪,当先出现的竟然是容楚。   他脸色苍白,衣裳犹自染血,他身后跟着东堂和南齐的人。每个人一眼看过去,都惊呆了。   屋内一片狼藉,满是火油气息,烟雾腾腾而出,冲得人眼前发黑不住流泪。   腾腾烟雾里,太史阑衣衫不整地卧在司空昱身上,紧紧地抱着他,两人身上都冒出黑烟,甚至司空昱身上还有火苗。   司空昱还在拼命拍打,太史阑一动不动,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每个人想要倒抽的那口气都憋在咽喉里,连同焦臭的火油气息一起咽下去。   怎么会这样?   一场说好不动武的比试,怎么会落得这样的惨状?   还有两人的衣衫,姿势……让人不能不联想到一些强迫凌虐以及引发争斗后果的男女之事……   难道司空昱对太史阑……然后太史阑对司空昱……   还是司空昱被太史阑……然后太史阑被司空昱……   众人被自己越来越惊悚的联想惊得打了个抖。   天哪……这也太……   人们想惊呼,但忽然不敢惊呼,因为忽然觉得身边寒气瘆人,有浓烈的杀气逼来。   那是容楚身上散发出来的。   众人想到容楚和太史阑的关系,天知道眼前这一幕对他冲击多大。   人们都僵在那里,不能说话不能动,无法想象这一刻的容楚,该是什么心情。   然而转瞬他们就听见容楚的暴喝。   “救人!”   这一声如霹雳,将人们惊醒,立即有人扑了过去,经验丰富的人还在大叫,“是油!别用水!用东西压灭!”   东堂的人却在悄悄后退,想趁这一刻混乱退出,此刻南齐的人太多了,二五营的人听见动静也奔了进来,东堂的人开始害怕,怕这些人看见这一幕会不会失去理智。   但有一个人还没动。   容楚。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扑到太史阑身边,而是留在了门口处,此刻南齐人扑进去,东堂人退出,他身子一倾,似乎也要向前扑到太史阑身边。   东堂季将军刚刚松口气。   忽然他听见风声一响,看见人影一闪,刚才扑出去的容楚,忽然脚跟一转,鬼魅般又转回来,掠过他身边。   季将军大惊,立即飞快后退。   容楚的袖子已经卷了过来,大袖底雪白的手指一闪。   一道无人看见的亮光也一闪。   “哧。”   血泉飙出,射在门框上,季将军一个踉跄,靠到一边墙上。   “你……”他瞪着容楚,伸手捂住胸口,“你……”   容楚却已经不出手了,负手站在门槛上,冷冷地看着他。   “这里面的事,你干出来的。”他用的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季将军喘息不语。   “谁伤了她,我必复仇,而且一刻不等。”容楚森然俯视着他的眼睛。   季将军痛苦又不解地看着他,他知道刚才容楚完全有机会把小刀插入他任何要害,可是容楚没有。   容楚没有笑意地笑了笑。   “杀你很容易,但我觉得最大的惩罚不是要你的命。”他淡淡道,“我给你留下的伤,会让你从此不能动武不能劳累。可是你想要在那人手下存活,就必须还亲赴沙场,事事操心。从此,你将活在永恒的痛苦之中——明知动武会死,可你还不得不动;明知每做一件事都会离死亡更近一步,可你还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死——这感觉,你用不久的余生,好好体味吧。”   季将军打了个寒噤。   他知道容楚说的是对的,这个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也知道他的未来真的是这样的——拖着残疾之躯,依旧不敢懈怠,继续奔波劳累,直到活活累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你早早知道这个结局却还不得不奔向那里。   他忽然心生后悔。   容楚动了真怒,他对太史阑果真……   早知道不该……   他闭上眼,长叹一声,容楚从他身边随意地走过,笑了笑。   “回去早点给自己准备棺木,你们东堂白山的乌铁木很好,结实,不怕将来你家主子掘你坟扒你尸骨。”   季将军给容楚这句恶毒的话激得脸色发青,坐倒在地,容楚早就不看他一眼,走入里间。   苏亚等人刚才已经冲了进来,现在将太史阑背了出来,容楚伸臂一拦。   苏亚惊讶地看着他。   容楚目光一垂,在太史阑手中看见那染血的半段钗子,他将钗子拿出,对东堂诸人一晃。   “太史阑把东西找到了。”   季将军默然,原本他还想抵赖,此刻却万念俱灰。   容楚目光一转,看看司空昱空空的手,问极东总督,“你藏的是什么东西?”   “一枚玉佩,我先前戴在腰上的,当着季将军的面取下藏入这里的。”极东总督进了里间,在众人目光下从板壁后拿出一枚玉佩,“还在这里。”   容楚看向季将军,和随后被扶过来的东堂亲王,“南齐,赢了。”   两人咬牙,腮帮上浮出青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容楚那眼神,此刻东堂再敢抵赖一句,他就敢立即杀人。   东堂沉默,胜负已定,容楚这才转身,看了看太史阑。他的手指在太史阑满面焦灰的脸上轻轻抚过,微微一声叹息。   苏亚垂下眼,明白他的心思——不让太史阑的辛苦白费。   此刻忙着救人,各自纷乱,没人记得当面敲定战果,如果给东堂就此浑水摸鱼,事后抵赖,南齐这边没了证据,太史阑的一番血战辛苦,就付诸流水。   这才是这个男人,最坚忍沉稳的心志体现,也是他对太史阑最大的体贴和理解。   所以只要他在,太史阑就能放心地晕。   太史阑这一晕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晚霞满天,艳红灼灼,还以为刚刚天亮。   身边有呼吸声,很近,瞬间让她想到昨夜黑暗里的喘息,扑上来的疯狂的司空昱……   她惊吓地霍然睁眼,身体却一动不动,手指慢慢地移向瓷枕……   身边呼吸忽然一停,随即一只手按住了她又想K人的狼爪。   一个声音带笑地响在她耳侧,“喂,你又想干什么?”   太史阑浑身骤然松弛。   她嘴角咧了咧,似乎想笑,但随即就换了一个很古怪的表情,“喂,你为什么在我床上。”   身边人冷哼一声,太史阑一听这冷哼,就开始头痛。   这哼声,和某人前段时间傲娇状态时的语气很像啊。   那段时间他就是这样,用鼻音说话,用下巴做表情,走路像浮云,说话如吹风。   醋意嗖嗖的小风。   她头痛欲裂地回想了一下,恍然想起最后那一刻的状态——啊!哦!呀!原来如此。   不过太史阑这个人脑回路向来和别人不一样,想起来了也没什么表情,还是舒舒服服躺着,忽然道:“我毁容没有?”   容楚没说话,转头和隔壁的隔壁道:“你输了。”   又是一声不满的“哼”,来自于她的大头半路儿子。   景泰蓝在床里面爬起来,从床里的柜子里掏出他的瓷猪扑满,忧伤地上交了他存了好久的私房钱。   容楚将瓷猪扑满在手心里掂了掂,满意地一笑,“真是会过日子,南齐百姓日后有福了。”   景泰蓝垂头泫然欲泣,呜咽道:“麻麻你变了……”   容楚忽然提高声音对外头道:“不用听了!你们都输了!等下记得把钱交给周七!”   外头响起一片懊丧的叹息声,隐约沈梅花的声音大呼,“太史阑你咋忽然这么娘娘腔了……”   太史阑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两只,“你们打什么赌?”   容楚懒懒靠在床沿,道:“哦,我们打赌,景泰蓝说你醒来会先问他,我说你醒来会先问你自己的脸。外头那堆说你醒来会先问胜负。然后……你知道的。”   太史阑不说话了。   容楚把脸凑过来,眯着眼,用一种危险的表情瞧着她,道,“你说我为什么会猜中?”   太史阑推开他的脸,唇角一扯,不回答。   身上哪里都在痛,心却是软的,似泡在温而滑的水里,柔柔得让人想笑。   容楚就坐在她对面笑,黄昏光影里肌肤如玉眸子如星,散散地披着一袭轻绸内袍,乌黑的发垂在一线精致的锁骨边。   三分懒,七分魅,看见他,让人心都痒了。   他身边是垂头丧气的大脸猫,光着小脚丫,有一下没一下地蹬他,“坏人,坏人,骗子,骗子——”   太史阑慢慢地一笑。   刚才那一霎的可怕回忆,那一刻的黑暗挣扎,血色冲突,生死一线,烈火焚身……那无数让人心底发寒噩梦缠身的景象,忽然在这一刻的黄昏美人,稚童活泼的场景里被覆盖,渐渐消褪。   人世还是很美好的,值得她为生存拼命挣扎的。   只要有眼前这两个人在。   哪怕他们在对面捣乱,将她的床滚得乱七八糟。   她觉得累,闭上眼睛,身边容楚还在不依不饶地问:“你说我为什么会猜中?”   她闭着眼睛,撇嘴,“我该先问胜负的,不然问问景泰蓝吃了没有。”   “为什么没有问呢?”他在她耳边吹风,芝兰青桂的香。   她翻个身,背对他,不理。   唇角却有一抹浅浅的笑。   因为……因为现在有你了啊……   有了你,有了我在乎的人,我才懂得在乎自己的容颜。   太史阑的美,只想为一个人维持。   ……   身边容楚也没再问,脸上一个微带得意的笑,舒舒服服地躺下,那头景泰蓝哭了一阵,瞧瞧那两个居然都睡了,轻手轻脚地把被容楚扔在一边的瓷猪扑满拿了回来,想了想,藏在床柜的另一头。   然后他拍拍手,也心满意足地睡了。   一张大床三个人,舒舒服服又睡了一觉,晚饭时才醒来。太史阑这次脑子才更清醒些,看看那个还赖在她床上的家伙,也不问那句“你为什么在我床上”了。   他一定回答“因为我也受伤了需要养伤。”   行动派太史阑唤人进来,在屋内重新放了一张软榻,被褥放好,然后准备起身。   舍不得她去睡软榻的容楚只好自己乖乖去睡了。   太史阑再次舒舒服服躺下来,对面容楚在床上滚了滚,满意地道:“我觉得这里也不错,看得更清楚。”   他眼角瞄啊瞄,太史阑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换了寝衣,是按照现代式样做的那种,有领子。   但她的衣服就算有领子也绝不会袒胸露乳,说到底容楚能看到的只不过是领口三角形的一块肌肤。   “这点就满足了?”她斜睨着他,充满恨铁不成钢的遗憾,顺手把领口往下拉,“要不要再瞧瞧?”   容楚眼睛一亮。   太史阑手一松,被子向上一提,“睡觉。”   容楚恨得牙痒——太史阑越来越女人,却也越来越会欺负他,无耻!非常无耻!   “别睡了,先吃。”苏亚带人进来摆饭,把太史阑扶起来。   太史阑看了看自己的伤,小臂被钗尖贯穿,伤口不大却深,在古代这种贯穿伤很容易得破伤风,不过伤口处理得很好,凭自己的体质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烧伤也有,腰侧和腿部都已经裹上布条,目前的感觉是清凉的,没有太多的烧灼感,很明显用的药极好。   她摸摸腿,有点担心以后出现大面积疤痕,虽然在古代没什么露大腿的机会,可是留一身疤终究是遗憾的。   不过她记得当时自己身上已经冒出了火苗,为什么上身一点伤痕都没有?   她看看放在一边的自己的衣服,外衣都没有,想必是烧坏了扔了,只剩下一件银白色的贴身小裘,就是容楚送的那件。   此刻那小裘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烧过的痕迹,太史阑若有所悟,看来是这小裘挡住了袭向她上身的火焰。   烧伤面积越大越深危险越大,这小裘也算救她一命。   “别太担心。”容楚道,“你衣服偏厚,又有阻挡,扑出去时身体的力量和被子的力量,将火苗几乎都压灭,如果不是你自己身上火油过多,根本不该有任何烧伤才对。”   他皱眉看了看那小裘,很遗憾当初自家老子为什么不再用点力气,把配套的裤子也找来送给他老娘?   太史阑倒也不是太在意,她在意是因为容楚,容楚都不在意她还在意啥。   她想起容楚的伤,对他招手,“我瞧瞧你的伤。”   容楚一点也不大男子主义地一挥手表示“没什么”,立即殷勤地凑上来开始解衣服,“好,好。”   太史阑瞟他一眼——喂,瞧伤口你用得着连腰带都想解么?   暴露狂!   不过真看见容楚伤口她又不想骂他了。伤口已经包扎,不过还有殷然血迹,位置和心脏极近,只差几公分的样子,让人看了惊出一身冷汗来。   容楚眯着眼,微笑自得地对她道:“来,摸摸,本国公是不是很结实?”   太史阑瞪他一眼——流氓!   不过流氓的心思她也明白,玩笑不过是为了冲淡她的愧疚。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伤口,垂下眼。   “对不住。”   “就知道你要说这句没用的。”容楚轻轻揽了揽她,“你我之间需要这句话?这是你的错?”   太史阑不说话,脸贴在他胸膛上,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庆幸。   她庆幸自己足够强大,足够清醒,足够把持得住自己,才能在疤面人的操纵之下及时醒来,没有铸成大恨。   或者,这也是因为,对他足够……感情?   因为足够在乎他,记忆里镂刻了他的一切点滴,所以操纵状态才能及时摆脱?   是……*上他了吗?   她心中忽然一震,觉得欢喜又觉得茫然,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让她的眼眶瞬间涨满,潮潮热热。   她在这一刻澎湃,不知是喜是忧。不知那漫过礁石的海水,是要带她领略这新鲜天地阔大云海,还是会将她最终没顶。   在这样起伏而陌生的情绪里,她听见头顶上那个家伙笑吟吟地道:“其实是小伤啊,好得很快的,嗯,如果你亲一亲,立刻就好了……”   太史阑啪一下把那流氓给推倒在床上。   天杀的!   坏气氛!   ……   纠缠了一阵子两人才爬起来吃饭,两人都有伤,只能吃点清粥小菜,鸭腿猪肘什么的都便宜景泰蓝,这小子*吃荤,太史阑总觉得他会是南齐历史上少见的精力充沛的君主,三岁就能啃掉半只猪肘,睡起觉来能睡七八个时辰,真是前程远大。   吃饭时容楚告诉她,东堂败了,亲王和季将军连夜回国,南齐这边现在欣喜若狂,极东总督连夜发了报喜折子,所有官员联名替她请功。   这次天授大比十分凶险,太史阑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如果不是太史阑挡了白皎雪的冰剑,在场官员大多非死即伤,可以说人人欠她救命之恩。所以不管内心情愿不情愿,从折威元帅开始打头,官员联名,直接给朝廷上了折子,请求重赏。   “宗政惠会给我重赏?”太史阑冷笑。   “另外再加重赏赐是不可能的,但原先定下的赏格必然是要给你的。否则谁也不依。”容楚道,“她总得尊重大多数朝臣的意见,以免引起众怒。”   他微笑,给太史阑作揖,“恭喜大人,又将连升三级,你将是南齐朝廷有史以来升迁最快的第一异数。”   “恭喜国公。”太史阑给他作揖,“南齐得胜,地方光武营得以维持,一番心血未曾白费。”   两人各自哈哈一笑,不过都没有太多笑意。   谁都知道,越向上走,危险越大,直面宗政惠的争斗,也就越来越近。   太史阑迅速越级,马上如果给她连升三级的话,她将可以和西凌总督平起平坐,封疆大吏般的级别,但她不可能去做西凌总督,也不可能真的分封到任何一个行省去做总督,那么哪里可以安排她?只有京中。   京中无权但有地位的闲散职位,是她很可能将要面临的安排。   而她根基尚浅,到了京中,直接面对最高掌权者,不再是如今的天高皇帝远还可以避让躲藏,在对方庞大而威权无上的势力网中,她要如何存活?   不过太史阑和容楚都不是会为未知而忧烦的人,他们警惕却不紧张,审慎向前。   稍稍议论了下朝局,分析之后太史阑可能面对的状况,两人便各自睡了。太史阑有伤,容楚伤得也不轻,想干坏事也有心无力,只能在软榻上滚几滚,有事没事抱着被子瞅瞅她领口过过眼瘾。   两人休养了几天,前来探问的人络绎不绝,也带来了东堂的消息,说是东堂诸人大部分已经离开,亲王和季将军是直接带伤离开的,但司空昱留了下来,带着一些在大比中受伤的属下,也在城内别院里养伤。   众人说到司空昱,脸色都有些古怪,眼光在容楚和太史阑身上溜来溜去——这两人瞧着还好啊,没醋啊,啧啧。这样的事国公也很容忍,还没去杀了司空昱。啧啧。   一部分人暗赞——大度!真男人!   一部分人暗骂——懦夫!男人之耻!   ……   养伤第二天,慕丹佩来了。   她是来告辞的。她要带丽京总营的人回去了。   这次天授大比,除了太史阑和二五营,她和丽京总营也算立功不小,回去封赏必厚,所以慕丹佩心情还算不错。   不过景泰蓝一看见她就撅起了嘴——女流氓!偷窥狂!   慕丹佩倒是真心喜欢景泰蓝,景泰蓝越不给她好脸色,她越要逗他,弯下腰来掐他的小屁股,“景泰蓝,膘又厚啦,来,叫干娘!”   “干你妹啊!”景泰蓝捂住小屁股大骂,“你才膘,你才膘,你脸上好厚膘!”   太史阑一边瞧着,倒想起两人赌约来,不如就趁现在,解决了吧。   “上次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问慕丹佩。   “啊?”慕丹佩这个没心没肺的,想了一阵才想起来,“行啊。划下道儿来吧。”她有点警惕地瞧着太史阑,“不过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些大人可不能帮忙,不然不公平。”   “你和他一个小孩子比斗就算公平了?”   慕丹佩一脸悻悻,咕哝道:“是,不算。不过我也会让一步,他就算使什么孩子把戏我也照样陪着,总之不要求他和我比学识武功什么的成吧?那才叫欺负他。”   “你倒是小瞧我儿子了。”太史阑摇摇手指,“既然比,自然是比真材实料。”   “啊?”慕丹佩瞪大眼睛,哭笑不得,“这小不点,和我比真材实料?太史阑,你是太高看你儿子,还是太小瞧我?”   “我不高看也不小瞧。”太史阑双腿交叠,淡淡道,“不过让你见识下不同教育培养出的不同人才而已。”   慕丹佩还没懂这句话,景泰蓝已经满脸阴笑上前来,鬼鬼祟祟抓着一卷东西。   “我的问题很简单,这是我的功课。”他扬扬小爪子,“只要你能做出来,并回答出我几个问题,就算你赢啦。”   慕丹佩咬着下唇望着他,想笑,又怕伤他自尊——考她?这世上有能考得住她的题目吗?   景泰蓝挥挥手,叫过一个护卫,让人家帮他把手中两幅画卷一样的东西,钉到墙上。   画卷哗啦啦铺下来,护卫一瞧,眼直了。   景泰蓝双手叉腰站在画下,个头还没到画的一半,奶声奶气喊,“来吧!”   在一边不急不慢笑吟吟喝茶的慕丹佩,丢下茶盏站起,转头一瞧,一呆。   “这是……什么……”她瞪着那画,结结巴巴地问。   太史阑淡定地瞟一眼那两幅人体解剖图——那是她皮箱里的宝贝之一,绝对详细精装版,她考虑着卖给这世上大医学家换钱,在此之前她正拿着给景泰蓝教学。   两幅人体解剖图一男一女,经脉骨骼脏器指示完全,身体上延伸出无数条黑线,指示着部位名称,不过现在那些名称都被糊上的纸条给挡住。   “这是你天天看见的东西。”太史阑道,“你的身体,不明白吗?”   “我的……身体……”慕丹佩瞪大眼,指着那图,实在无法接受那图上青的红的紫的白的各种可怕的颜色和各种可怕形状器官堆积起来的人体细节。   周围护卫脸色也不好看,平常动手伤人看见那些器官也罢了,如今看着这么详细逼真的图解,想着自己身上也是一堆这样的东西,不知怎的便觉得一个个要呕。   也有人细细盯着那张女图——呀!女人身体原来是这样呀!   “你今天托了景泰蓝的福,这东西,平常人想见还见不着。”太史阑喝茶,一边把眼睛乱瞟的护卫们,尤其是男护卫们都赶了出去。   “是呀是呀。”景泰蓝笑眯眯地道,“佩佩,这是我的功课哦,麻麻给我的功课,现在你来做一做,帮我把这些名称都给填上吧?”   ------题外话------   这里是存稿君在说话,土肥圆那厮去北京了,最近四天都是存稿君出场。   土肥圆去北京是去开会,中国作协和共青团中央举办的啥全国青年作家大会,五年一届,据说十分隆重,准备了很久。上半年中国作协曾专门派出十几个调研组至各省市调研议题,了解各地青年作家情况,土肥圆有幸被选上,算是网络界的代表之一,23号跟随江苏代表团赴京,26号肥来。   存稿君表示其实土肥圆的真正目的是想和北京的美人们面基,以及去见见世面,听说大会所在宾馆规格很高。   存稿君表示虽然今天字数瘦了点,但诚意是足的,这毕竟是存稿,还是在坚持万更不断更情形下挤出的存稿对不?   月底了,土肥圆不在,月票继续拜托大家,谢谢哈。 ☆、第六十一章 坑爹公婆   “我……填上……”慕丹佩看起来混乱了。   任谁,一个古代人,看见这么复杂精密的人体详解,都会混乱的。   景泰蓝早已命人把笔墨备好,笑嘻嘻地塞到她手里,“不要漏哦。”他好体贴地叮嘱。   慕丹佩挠了挠头发,墨汁滴在脑袋上也没有察觉,犹豫半天,对着脑袋上那一大块脑干区域,备注:脑。   又看看下方,她学过医,内脏还是知道的,古代医学里,对人体内求之道也有涉猎,慕丹佩师从一位极其博学的人物,跟着她学过脏腑内境图、经络穴道骨度之图,但是再详细的,便没有了。   她写写停停,分别备注了五脏和大小肠,都还算准确,太史阑瞧着,觉得作为一个古人,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古代没有人体解剖,也没有手术。   她忽然想起君珂,小透视天生X光,倒是一个看人体疾病的好手,没钱了或者可以开一家诊所?可惜就是她会“看”病不会看病,要是有个能手术的搭档就发了。   此时思路一转而过,不过笑笑而已。   却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刻,遥远的大燕,君珂柳杏林开办诊所,“医学双璧”声名鹊起……   慕丹佩全神贯注,鼻尖渐渐冒了汗,上半身却还差一半没有备注,她完全不理解地瞅着很多延伸出去的黑线——那里有东西嘛?那根管子该叫啥?那白白的一片不是什么都没有嘛,也有名称?还有,骨头不都是骨头嘛,为什么每根骨头都要说明?难道真的不同?   上头做不出来,她的笔尖往下,忽然呆了呆。   某处详细分解的重要器官,落入眼帘。   慕丹佩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先前她被这奇妙的图吸引,没注意到细节到底有多细节,而且这细节和平日里知道的也不一样,也就没往上面想,此刻瞧见,忽然明白这是什么,愣了愣,脸唰地红了。   她大气疏朗,潇洒不拘,可是再疏朗再不拘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黄花闺女,对上这种东西,还要镇定自若标记,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不行!”她霍然将笔一扔,墨汁四溅,“不知道!不会!我宁可去备注一个经脉穴道图!”   “哈哈哈哈哈。”景泰蓝的狂笑声及时响起。   “小子你别得意。”慕丹佩斜睨着他,“我就不信你全记得。”她不怀好意地一指女图,“你一个不漏标记出来,我就认输!”   景泰蓝撇撇嘴,小指头勾勾——过来瞧着!   慕丹佩真跟过去瞧,这个好学宝宝,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学习的机会。   景泰蓝爬上凳子,歪歪扭扭写他的狗爬字,实在不会的用拼音。   “呀,大脑还分这么多区域!”慕丹佩不住惊叹。   “哦,这个叫甲状腺!”   “眼睛还有这么多复杂的,眼球还有壁!”   “心房心室……不就是个心吗?”   “淋巴结……啊我脖子一侧常年有个小小隆起,和这位置有点像啊,是淋巴结吗?”   “脊髓神经……我们叫经脉!”   “这个……这个是女子孕育生命之所?”慕丹佩啧啧称奇,脸都快贴到图上。忽然又疑惑地道,“你这些是什么字?南洋字吗?”   “好啦!”景泰蓝意气风发地一甩笔,爬下凳子。   慕丹佩默不作声,将图上上下下又摸索了一遍,忽然对太史阑道,“我出重金买,你出多少钱?”   “今天的主题不是这个。”太史阑喝茶。   就知道她会这样。   “不就是输了吗?”慕丹佩不耐烦地挥手,一爪子就将她自己的未来给随随便便定了,“输了输了,我认输,景泰蓝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慕丹佩拍马都比不上。好了,太史阑你现在可以开价了。”   “啊?”卯足劲儿没处泄的景泰蓝瞪大眼睛,“这就完了?这就认输了?你有点骨气行吗?你不会抵赖吗?我还想考你女子养生美容,还想考你拼音怎么念……哇呀呀你气死我了……”   胜利者郁闷地去捶床,失败者追着太史阑问,“多少钱,开个价?”   “先不说这个。”太史阑放下茶杯,正色盯住了慕丹佩。   慕丹佩也许还没明白这个赌约的严重性,她必须提醒她,这是一辈子的事,她马虎,太史阑也不愿意马虎,这和骗人入套有什么区别?   “你要想清楚,和孩子的赌约也是赌约,没人和你开玩笑。”   “我知道不是开玩笑。”慕丹佩眉毛一挑,“太史阑,你当真以为我没心没肺得不知轻重?景泰蓝是孩子,可是帮他向我提出赌约的是你!你太史阑是个简单角色?”   太史阑不语,心想自己多虑,慕丹佩从来是个水晶心肝。   “这个赌约,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但我也认为你不会害我。”慕丹佩笑笑,“这是我对你的一点信任,如果我信错了,那也算我自己看走眼。老实说我今天应赌约是有准备的,我不会因为景泰蓝是个孩子就故意让他,但也不会因为我输了就有所逃避。输了就是输了,我只是不纠缠而已。不代表我不看重。”   太史阑点点头。是的,慕丹佩就是这么大气,换成她也是这么想的,输就是输,纠缠失了身份。   不过……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你真要我做景泰蓝娘子?不是吧?”慕丹佩对她眨眨眼睛,“我倒觉得,你不像是个替儿子决定终身的老娘。哎,太史阑,这个闷葫芦,你去丽京给我打开吧。”   “做他娘子有何不好?”太史阑一笑,心想果然骗不了慕丹佩,“到时候这副图做聘礼。”   “那就这么说定了。”慕丹佩哈哈一笑,转身对景泰蓝先躬了躬身,随即一把将他拎起来,往椅子上一墩。   “夫君。”她柔声道,“这样躺没尊严,为妻以后得给你纠正着。”顺手将景泰蓝口袋里的糖都摸尽,塞到自己口袋里,深情款款地道,“夫君,零食吃多了积食,为妻给你保管着。”再顺手把景泰蓝小口袋里的几枚小金珠都摸了出来,满脸贤惠地道,“夫君,身上怎么有这么多钱?晚上出去寻欢吗?外头女子不老实,怕伤您身体,等为妻拿这钱去给你讨几房本分的妾来。”   蓝家新娘子吃着“夫君”的零食,揣着夫君的私房钱,去给“夫君”“讨妾”了……   蓝老爷两眼发直,瞧着自己瞬间空荡荡的口袋,两眼一翻白,倒了。   太史阑噗地一口茶喷了……   ==   养伤第三天,司空昱来了。   容楚一脸不想见他的样子,干脆避了开去,到园子里晒太阳。   太史阑瞧着容楚背影,撇了撇嘴。   她就知道容楚还是介意的。   虽然他因为她的伤,不想让她不愉快影响身体恢复,尽量若无其事,可是每次大家或她提起司空昱,他那忽然阴沉的眼神和若有所思的表情,已经证明了国公他老人家对那天看见的那一幕其实很介意。   换成以前,太史阑会骂一句沙猪。不过现在她多少也能理解,容楚已经算是封建社会里少见的大度男人,毕竟他是在这样的道德和教育熏陶下长大的。但像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压到别的男人身上,双方都还衣衫不整,他老人家面子下不去是难免的。   这要换个守旧的,想杀人沉猪笼也有可能。   太史阑觉得,与其积压着秋后算账,倒不如当面锣对锣鼓对鼓说清楚,也好让某个*吃醋的家伙明白到底那天怎么回事。   何况容楚也有伤呢,让他不爽对伤口恢复也不利吧?   她看着司空昱,这家伙看起来比她惨,又坐了轮椅,身躯有点僵硬,露出来的手腕和脖子都有布带。听说那天他惊醒后,忙于给她拍打火焰,却忘记自己身上还有火,他又是刚从混沌状态中惊醒,没有太史阑清醒的头脑,想不起来用被子压灭火焰,所以烧伤比她重些。   太史阑有点遗憾自己的复原只能用于非生命体,不然一摸恢复如初多好,不过好在司空昱的脸也没有被波及,毕竟火油只能沾在身上。   司空昱也在认认真真打量她,随即长舒了口气,似乎放了心。   他伤势犹重却坚持要来,也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怎样,别人都说没事,可是不亲眼瞧瞧,终究不安。   这次天授大比闹成这样,南齐和东堂已经交恶,他进来时顶着无数敌意的目光,让他心惊。惊的不是别人的敌意,而是怕这敌意是因为太史阑伤太重。   还好,还好。   太史阑迎着他目光,第一句就道:“我没事,你自己好好养伤。”   随即又道:“屋里气闷,我们去园子走走。”不由他说话,当先往园子里去,一个护卫过来,推着司空昱也跟了出去。其余护卫也都跟着。   司空昱目光暗了暗。   她……是不愿意和他再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了吧。   太史阑在园子回廊边停下,身后几株树,树后光影斑驳,面对一方碧池,碧池前有人在晒太阳。   她在阳光下扬起脸,对司空昱笑了笑。   “司空。”她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司空昱沉默,隐约听出她的意思。   他眉宇间,那种挣扎为难和痛苦的神色又一闪,随即消逝。   “是的。”他道。   “那天……”太史阑敏锐地感觉到树后似乎有簌簌响动,她装作没听见,“你是中了术吗?”   “……没有。”司空昱咬牙挤出那两个字,又犹豫半天才道,“对不住,那天,我不该对你……”   树后又有簌簌之声,太史阑迅速打断司空昱的道歉。   “那天没什么。”她道,“其实是我反应过度。你是想要那个钗子是吗?我不该把钗子放进衣服里,你无意中扯坏我的衣服,也不过是为了去拿那个钗子。我应该想得到的,钗子一落地你就离开了我,你明明只是为了钗子。”   司空昱抬起头,对树后缭乱的光影望了望。抿了抿唇。   “是的。”半晌他道,“我只是……为了钗子。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伤了你。”   “我知道你不知道。”太史阑淡淡道,“我们是朋友,谁都不会向对方下杀手。就像我绝不会对苏亚或于定他们下杀手一样。”   司空昱默然,垂下眼,他长长的眼睫搭下来,在眼角打出一片深黑的弧影,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憔悴。   “是的。”他道,“你后来也是为了救我,我是来谢你救命之恩的。”   “不必了,你之前也救了我很多次,不是我你也不会被烧伤。”太史阑拍了拍他的手,“司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第二次重复这句话。意思却已经不同。   司空昱抬头看着她,忽然闭了闭眼。   他闭眼的一霎,感觉到手心里被塞入一样东西。   太史阑微带歉意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对不住……毁损了,不过我擦干净了。”   司空昱紧紧地握住了那个钗子。   两人默默地坐着,听树后风在游荡。   “我……暂时不会回东堂……”很久之后司空昱才道,“国内给了我命令,要我去静海城附近,办一些事儿。太史,我今天也是来向你告辞的。”   太史阑默然——这是东堂对他的惩罚吗?要他将功折罪?静海城虽然是南齐领土,但东堂在那里的潜入势力听说很大,而且那里各国海上商贾云集,海盗扮成平民入市交易窃取情报,再转手行走海上烧杀抢夺,城内势力林立,治安纷乱,去的主治官员要么和本地地头蛇沆瀣一气,要么死于非命。东堂虽然这次失去了彻底获得静海城的机会,但一定不会罢休,现在,是要派他去潜伏吗?   在那样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都有势力消亡的龙蛇聚集之地,他要如何生存?   她抿了抿唇,有点不安,但又不能说什么。   树后簌簌的响动忽然没了,有人轻松地抛出钓竿。   司空昱凝视着她,他独特的深沉如星空的眸子里,幽光闪动,满是复杂的意味。   留下来是惩罚,他知道,可是又或者不是惩罚。他对此期盼而又恐惧,但终究无法诉说。   他示意护卫走开,护卫望向太史阑,太史阑点点头。   树前只剩下他和她,阳光斑驳,冬日晴好。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原因,她的侧脸比初见时显得柔和,眸光不再尖锐如箭,开始藏锋敛芒,起伏深沉。变幻间也如深海。   他忽然觉得,机会是有定数的,过去了一次就失去一次,耗费尽了缘分也就尽了。   他驱动轮椅向前一步,忽然握住了太史阑的手。   “我想……”他握紧了她的手,不容她挣脱,“我想问问你……”   “好!上钩了!”忽然一声欢笑传来,随之有水波哗啦扬起的声音。   他的话被这一声突兀的笑打断。太史阑没听清,偏头疑问地看了看他。   他还想说,可是太史阑已经抽出手,心神不属地站起来,转头对那边叫道:“喂,动作轻点,别扯裂了伤口!”   那头又是朗朗一笑。   司空昱的眼神,彻底暗了下来。唇角紧紧地抿成一线。   他不再说什么,自己驱动轮椅离开。等到太史阑注意力从容楚身上返回,想要和他说什么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他孤独离去的背影。   太史阑看着他身影被层层叠叠的冬木覆盖,不知怎的心底微微萧瑟。像看见天际雁南归,却有一只孤雁,因伤因迷路,无奈地掉队。   明年春草发,北雁回,那一片苍青的天涯里,是否还能找到昔日的影子?   她抱起了双臂,觉得极东的冬来得真早。   随即她笑了笑,因为她安慰地看见,昭明郡主在路的尽头等着他。   司空昱缓缓前行,并没有看见等候的昭明郡主。   他眸子里一片空茫,心底只反复流过刚才想要问她的那句话。   “你不顾生死扑出来救我,是不是因为……有一点喜欢我?”   ==   司空昱离开后,原本流传的一些关于当日的流言,渐渐也消散了。   现在大家的新说法是,那天司空昱没找到南齐藏的东西,想要夺走太史阑找到的钗子,黑暗中误撕了太史阑的衣服,而太史阑勃然大怒,扑上去要揍他,正好司空昱点燃火折子要寻落在地上的钗子,两人当即都着了火。   这个情节很符合双方的立场和性格,人们和他们的小伙伴们都立即信了。   国公的面子也被挽救了。   其间各地的队伍也开始逐渐返回,热闹的云合城空了许多。太史阑让花寻欢带着二五营也先回去,等着朝廷封赏,结果二五营没人肯走。都说要等她一起。最后还是花寻欢杨成史小翠留了下来,其余人由沈梅花等人带回。回去的路线无需再经过五越附近,作为天授大比的功臣队伍,二五营会受到沿途官府的热情接待和保护,安全不会有问题。   太史阑不走,是因为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不过她现在有点急了——因为容楚也没走。   按例,容楚现在该和她分开了,她要回西凌,而容楚则必须回京复命。但是她赖着不走,容楚竟然也赖着不走。当然两人的理由都是——哎呀我痛,养伤。   极东总督可不希望这俩尊神死赖在云合城,尤其太史阑,谁都感谢她,但谁都觉得她就是个惹事精,她所到之处,没麻烦变成有麻烦,小麻烦变成大麻烦,连年年不死人的天授大比,都搞得血流遍地凶险无比,现在已经有人说她是天煞星下凡,到哪里哪里血光漫天。   听说东堂因为此次损伤惨重,皇帝勃然大怒。确实,最重要的天授者被杀,白皎雪惊吓半疯,亲王将军世子全部重伤,这样的后果东堂也承担不起,之后东堂屡屡叩边挑衅,很有来一场战争的意思。皇太后宗政惠为此也勃然大怒,说太史阑为求胜行事无度,要扣她的赏赐,遭到了朝中众臣的激烈反对,据说朝廷已经吵了三天了。   这么一个杀神谁也不愿意留着,极东总督为此三天前就开了欢送会,可是欢送会开完了,欢送会上剩下的水果也吃完了,杀神还没走。   杀神早上一大早起来,踢踢腿,动动手,觉得伤已经没大碍了。伸手招来赵十三。   “交出来吧。”她眯着眼睛道。   赵十三一脸呆萌状看着她,“啊?什么?我没偷吃景泰蓝的糖果。”   景泰蓝迅速翻了翻自己的小背包,稍停,思考,尖叫。   “啊啊啊我说怎么最近糖果少那么快原来都是十三叔叔你偷了啊啊啊偷两万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赵十三捂住耳朵,老泪纵横——人家哪里*吃糖?人家明明是怕你吃糖太多伤了牙齿又不想给太史阑告状害你屁屁被揍只好把你糖扔了你怎么能这么恩将仇报……   “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停地被景泰蓝魔音穿脑,就交出路线图。”太史阑对他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牙齿,“那天跟着万微走画出来的路线图。”   “不懂,你说什么?”   “景泰蓝。”太史阑关门放景泰蓝。   “十三叔叔,公公未来的儿子一出生,我就给他一个骁骑将军衔,你说好不好呢?”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好呀好呀。”   景泰蓝摊开小手。   赵十三左顾右盼,从他身边过,袖子一卷,啪嗒掉下一个东西,赵十三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去了。   景泰蓝踮起脚,献宝地给太史阑送上战利品。   太史阑接过,另一只手还摊开着。   “嗯?”她对景泰蓝挑眉毛。   “嗯?”景泰蓝对她四十五度天使困惑角。   “嗯?”太史阑嘴对着他的小背包努了努。   “啊?”景泰蓝唰一下捂住背包,“麻麻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就不管我吃糖的!”   “我今天扮演宗政惠,谢谢。”太史阑伸手,手指动动,“嗯?”   景泰蓝含泪将小背包送上,眼神哀切。   “这个惨痛的情节是为了让你记住,”太史巫婆愉快地掂了掂包袱,阴恻恻地道,“宗政惠给你的一切许诺,都是不可信的。”   她愉快地吃着糖走了。   景泰蓝掩面泪奔而走……   ==   演完巫婆的太史阑直奔容楚那里,和他告别,“我刚收到西凌总督的信,说昭阳城最近忙不过来,要我快点销假上班,我得走了。”   “你来得正好。”容楚房里一堆护卫忙忙碌碌也在打包袱,“我刚接到朝廷催单,让我速速回朝商量对付东堂的问题,所以我也要向你告别了。”   “啊,这么快。”太史阑扼腕。   “是啊,太快了。”容楚忧伤。   两人握着手,深情对望一秒,在各自眼神里找了找某些被称为“狡猾”之类的东西,随即容楚道:“那么,现在就分手?”   “我也不想,可是我必须立即回了。”太史阑叹息。   “无妨,我估计你近期可能要去京城,就算你不在京城为官,你再升勋爵,进入子爵之列,是要由皇室亲自册封的。咱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容楚深情脉脉。   “真的吗?那太好了。既然如此也不必依依不舍了,那就这么的,你伤还没全好,注意身体,咱们京城再会。”太史阑抽爪就走。   容楚在她身后道:“再会,很快再会。”   两人互相挥了挥爪子,然后太史阑头也不回走了。   容楚若有所思望着她背影,慢慢地笑了笑,再一转身。   整间屋子的护卫们都傻张着嘴呢!   “看什么看?”国公爷竖起眉,“别磨蹭了,等下还要演戏呢,快!”   ……   太史阑告别容楚,再用神一般的速度告别了总督,带着人神一般地迅速离开了总督府,前后时辰不超一刻钟。总督连想送一送,都只来得及跟在她马后吃灰,看见一溜烟狂奔而去的影子。   总督感动得眼泪连连——老天开眼了啊,之前那么多天死赖着不走,现在说滚就滚,瞬间让人看见幸福的曙光啊……   然后他瞬间真的泪了。   因为站在大门口的他,忽然听见远处似乎有呐喊声,随即没多久,自己的护卫就连滚带爬地赶来,告诉了他一个要命的消息。   “大……大……大人……国……国……国公他……他……他……”   总督心中一喜。   “国公也要回京了?”   “国公他……”护卫直着眼睛,“被……被掳了啊!”   “啊!”   ……   一刻钟后极东总督赶到后院,就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家具翻倒,衣服凌乱,仿佛刚刚发生世界大战。   而且这个大战的范围还从屋子里一直延伸到外面,整个院子所有房间都乱得像被一堆野兽滚过。   众人面面相觑。   太史阑和容楚都是在总督府养伤的。短短一刻钟时间,光天化日之下,能不惊动任何人闯入总督府,把屋子全部打乱,还能在无数护卫之中掳走晋国公,这群盗匪真是神奇,神奇得很。   武帝世家也做不到吧?   总督瞧瞧那一地狼藉,嗯,该带走都带走了。   “国公不见了?”   “嗯。”   “国公的护卫们呢?”   “也不见了,哦不一起被掳走了。”   “国公带的那一大堆衣服呢?”   “也一起被掳走了。”   “国公梳头必用的梳子呢?”   “也一起被掳走了。”   总督默默地看着被掳得干干净净的屋子,泪奔了。   遇上太史阑和容楚这一对贼公婆,不幸福!   “大人……”属下在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这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总督咆哮,“上报朝廷,晋国公被掳,去向不明,怀疑是临近曲台武林大会众人所为,现极东正加派人手进行搜寻,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哦……那咱们现在该请哪方面的人手去搜寻?上府?折威军?”   “请个屁啊!打着灯笼找火把吗?笨蛋!”   总督府幕僚,“……”   ==   太史阑神情轻快地一路奔驰,确定路上没有人跟踪后,半路换马车,在马车上换了面具,所有人改装,再换马车,再绕路,赶了两天路,到了一处市镇。   这个镇子很平凡,在地图上都没有名字,不过很热闹,来来去去的,都是短打的汉子。   太史阑远远地看见镇子的轮廓,便命停下马车,将在路上采购的一些毛皮放上来。   她们现在也是短打,粗布棉袄大风帽,是当地做小生意的行商打扮,这也是在极东大地上行走最多,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种身份。   但就是这种身份,在进入市镇之前,也经过了数次有意无意的盘查。还在十里外的时候,就有一队同样的“客商”经过,攀谈了几句,听队伍里龙朝吹生意吹得精熟,夸了几句后离开。距离还有五里的时候有一队农人经过,有意无意将他们打量了一阵。还有三里的时候,镇内出来巡丁,直接对队伍进行检查,太史阑表示,他们是从黑吉行省出来的,贩了些毛皮,也有几柄好武器要带到内陆去兜售。   听说武器,巡丁都很紧张,要求一一验看,龙朝小心翼翼取出几个包袱,包袱里有小包袱,小包袱里有长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还裹了一层绢布。   他这么小心,如获至宝的模样,让巡丁也紧张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等着“惊世名剑”出现,并互相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   结果龙朝把绢布打开,把剑一抽,巡丁们瞬间愣住,随即哈哈大笑。   “这……这……这也叫名剑!”   “村东头的老王打的铁锹也比这好啊!”   “这是哪个行省的土包子,没见过剑吗!”   龙朝一脸无辜,眨巴眨巴眼睛,用一口外省口音道:“可这在我们那,就是好武器啊,贵得很呢,您瞧这钢口,多亮乎……”   “呸,这也配称钢口!”一个巡丁不屑地道,“你们是被骗了!黑吉和极东行省,是两大炼铁和武器产地,像这样的刀剑,在这里只能算三流货色,咱们这里随便收拾一把剑,都比你这好百倍!”   “不是吧……”龙朝满脸不信,“您看这把匕首,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   “三百两!”巡丁们的眼珠子瞬间差点瞪出来,“你疯啦!这样的匕首值三百两!钱多得没处花了么!”   “不瞒几位大哥。”龙朝一脸诚恳地道,“这样的刀剑,在我们海西行省,转手就可以卖千两以上。大哥们离得远不知道,海西那边不太平,土豪林立,纷争不断,偏偏当地少铁,冶炼技术也不行,只擅长做生意。所以好点的武器在那里吃香得很。就这样的,转手就有一笔。”说完小心翼翼将刀剑收起,又叹口气,“我倒是想搜罗些更好的武器,那边的大豪都愿意出重金买最好的武器,关键时候可以救命啊!不过你们也知道,好刀好剑,在这里也是先紧着自己收藏的宝贝,哪里买得到。”   说完他摇头叹气,对身后一直不说话装傻子的太史阑等人道,“进镇吃点喝点,休息一阵,加紧赶路咯。”   巡丁们互望一眼让开,呵呵笑道:“进镇子去吧,或许有收获呢。”   车子一路进镇,果然之后再没受到阻拦——人家等着冤大头进去呢。   火虎坐在龙朝身边剔牙,瞧瞧那些巡丁,冷笑一声。   太史阑掀开车帘,赞他,“好主意!”   “大人。”火虎满不在乎地道,“本地盛产武器,却缺钱,看见咱们这样的傻子,一定会热情欢迎的。”   “你真的确定这里便是武林十年大会的入口?”   “是的,十年前我来过这里,但是没能进去。据说这里原先是一位武林重要人物晚年隐居之地,他去世后江湖中人为了纪念他,把这里划为武林禁地。无论有何纷争打斗,进入镇中一步便不允许再发生,在这个镇子里,才能得到武林大会的进入机会。”   太史阑忽然想起好像哪本武侠小说里也有类似的设置,一个不允许发生任何纷争的禁地,形成了天下无处可去的江湖人的庇护所。   “这里庇护所有无处可逃的江湖大盗?”她问,“那你被官府追缉得最狠的时候是不是想来寻求庇护?”   “不,没有人庇护你,除了小镇原本的居民世代居住,任何外来人停留不得超过一个月。所以小镇顶多能让一些要紧的纷争得到拖延,改变一些事情的发展后续。不过这也很重要了。”   “看样子很难进。”   “是的。但小镇的人也要穿衣吃饭,再加上来的人多了,见的世面也多,渐渐就不满足田里刨食自给自足的生活。这些年也开始接纳外地行商,做些生意,所以咱们才能进去。”   “你选的武器不错。”   “确实不错。”火虎裂开大嘴吹嘘,“要想找到这种又亮闪闪又很差劲的三流刀剑,可真不容易!”   ……   马车驶进了小镇,坐在车里的太史阑立即感觉到不同。   四面人物有普通居民,有精悍的武林汉子,来来往往,神情如常,可是他们一进来,不管是老妪还是小孩,大汉还是少女,所有人目光第一眼就扫过来,将他们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   镇子里很热闹,除了行人打扮比较利落点,也看不出什么浓郁的武风,而这些彪悍汉子,往往都蹲在菜摊前买菜,不停地捏着白菜帮子,和摊主计较着一文铜钱。或者干脆自己挑着担子招摇过市,吆喝兜售。   太史阑听说,即使这里会给予人一个月的庇护,条件也是苛刻的。身上不许留钱,武器要暂扣,另外,采花大盗、欺凌弱小贫穷者不收。这些条件吓走了很多人,当初火虎就是因为要暂扣武器,心里不安,才过门而不入。   寻求庇护的人没有钱和武器,自然要想办法生存,所以高手们放下刀剑,种地卖菜,也知道了如何讨价还价,为一文钱奔波。往往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再回到当初的打打杀杀快意恩仇的生活中去时,反而觉得更加疲惫。也更懂得珍惜生命和金钱。很多人由此干脆金盆洗手,归隐山林。   太史阑对定下这规矩的人微有敬意——这是个心怀宽广,而又有原则的人,也是个懂得生活真谛的人。   人生,本就是平凡最可贵。   他们的队伍进镇,虽然引起注意,却没受到阻拦,小镇的人默认经过前三关盘查进来的人,都是可靠的。   太史阑带人先去吃饭,让龙朝带几个人象征性地去卖他那刀剑,果然遭到了唾弃,很快小镇的人便知道有一群海西行省的傻子,在黑吉行省买了几把劣质刀剑还当宝贝,买的价钱高得离谱,标标准准一群没啥经验的羊牯。   “听说了吗?来了群海西傻子,一把给我切菜都不要的烂刀,买了三百两!还说准备卖一千两!”   “我看见那刀了,我家三小子拿来剔牙都嫌软!”   “这种刀谁家里不是一大把,听说那些人还不信咱们这有好刀,说要住一阵瞧瞧。”   “那就让他瞧瞧!卖出一把两把,咱们今年就是个肥年!”   ……   镇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海西傻子,海西傻子们则在酒楼上吃饭。   为了表现出和“海西有钱乱花的富裕行商”相称的行事作风,太史阑给所有人都叫了最好的菜,满满的一大桌子,吃得景泰蓝眉开眼笑。   素来朴素俭省的太史阑却十分肉痛,盘算着这笔银子将来该着落在哪里?二五营报销?昭阳府报销?要么晋国公府报销?   最后一个报销点很无厘头,她却毫无愧疚——晋国公府富可敌国,全国各地名下田庄店铺车马行无数,几辈子也花不完,她老人家愿意花,那还是给容楚面子。   其实她现在也不差钱,天授大比赢了,从朝廷到地方都有巨额赏格。她从极东行省那里预支了一部分,说好将来朝廷拨赏赐下来再由极东行省去领补。极东行省的诸官员也给她送了不少礼,她又大赚了一笔,也算个富婆。   不过随着她手下人手日渐增多,开销日大,再富也经不起这样坐吃山空,她又不是那种愿意盘剥百姓的官,收礼那叫帮贪官花花不义之财,和百姓伸手那就有违做人真义。   不过太史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做什么,她不是万能女,会做和不会做的事情一样多,做生意就绝不是她所长。她也想不起来什么先进的现代技术,好拿到古代来赚钱的。   太史阑现代那十几年,过于专一,对太多事情不感兴趣。她是广阔的,却也是狭隘的。   太史阑叹了口气——算了,她这么忙,这些事还是先别想了,实在不行,入股容楚家产业好了,大不了六四分,她四容楚六。   这方面脑子简单的太史阑觉得已经想好了,头一抬发现大家还在等着她呢,连忙筷子一敲,“吃!吃!”   众人急忙开吃,却有人忽然道:“粗俗!”   ------题外话------   存稿君表示,土肥圆现在应该在北京寻欢作乐……   听说报到所在的京西宾馆,是个很牛叉的地方,土肥圆这个乡巴佬,在去之前习惯性地让陪同一起去的读者朋友也在那里订房,结果人家根本不对外开放,土肥圆一搜:“隶属于解放军总参谋部,主要接待国家、军队高级领导,并设有国家主要领导人套房,是中央军委、国务院举行高规格大型重要会议的场所。管理与保卫工作级别与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同级。举办过十一届三中全会……”顿时吓尿。   尿完了也就舒坦了,这下好了,哪怕土肥圆貌美如花,也不用担心被劫色了。还可以顺便劫劫站岗的兵弟弟的色。   劫完色敲锣吼啊,月底了有票快掏啊,掏票有福利啊,土肥圆回来带帅哥裸照给你们瞧啊。 ☆、第六十二章 哪个是他?   除了太史阑,所有人唰一下扭过头去。   说话的人,是邻桌的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身边也有几个同伴,同伴都颜容彪悍,身形粗壮,这书生却颀长清秀,文质彬彬,此时正一脸鄙薄,也不看邻桌的太史阑等人,对同伴道:“这世道越发奇怪了,体尊修养,统统难得见到,一介女子,手舞足蹈,举止粗俗,着实难看!”   “喂你说谁!”脾气火爆的花寻欢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了。   “喂你说谁!”景泰蓝抓着自己的小碟子跳上椅子了,被赵十三汗滴滴地赶紧抱下去……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从。”那书生还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继续和同伴道,“一般的粗俗!”   “放屁!”花寻欢爆粗,就要蹿过去打人。   太史阑眉头一皱。   本地不许动武,如今他们刚坐下就有人挑衅——巧合?有意?   她伸手一按,花寻欢立即不再动作,那书生瞧着,嘴角冷冷一撇,正要再讥刺什么,太史阑忽然对苏亚道:“这世道越发奇怪,环境卫生,统统难得做到,好好的吃着饭,偏就有又酸又臭苍蝇,在旁边嗡嗡嗡地唱。”   苏亚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太史阑难得肯开口损人,不能不捧场。   其余人更是捧场十分,拍桌打凳哈哈大笑,那书生气得双眉上扬,不住催促身边同伴,“王兄!黄兄!这样粗俗女子有辱斯文,你们也看得下去?不妨教训教训她们!”   倒是那几个一看就有武功的壮汉,为难地低声道:“郑公子,此地不可动武……”   众人听着,原来这酸丁武功都不会,不过就是个迂腐夫子,见太史阑等人女扮男装,酒楼吃饭,看不顺眼而已。自己看不顺眼,又没本事教训,反倒挑衅别人,又试图拉同伴下水,十足十的无用且可恶书蠹一枚。众人都觉得不屑,干脆懒得理会。   那书生煽动不成同伴,眼看这边人多势众,也不敢再挑衅,冷哼一声低头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大声吟哦,每食一菜并诵一名句,口水喷溅,花样繁多。   酒楼其余吃客也露出厌恶之色,他的同伴更觉尴尬,不住低声劝阻,书生不以为然。太史阑等人瞧着这种人,反倒不想和他计较了——掉价。   这酒楼也是客栈,前头酒店后头住宿,是本镇唯一待客场所,好在地方够大,大小院子好几个。太史阑吃完饭顺势便安排住宿,让花寻欢和于定去订房,两人按照太史阑要求,干脆包了一个独院。办完了回来和太史阑说,“只剩一个独院了,其余几个要么住了人要么已经被包,差点没得住。”   “刚才那个酸丁也要包我们这个东跨院,”花寻欢嘎巴嘎巴捏着手指,笑嘻嘻地道,“我把他给扔过了墙。”   众人都吓一跳——这不是动手了?   “扔过墙而已,隔墙地上是草地。”花寻欢不以为然地笑,“哈,可惜你们没见着,那酸丁半空里叽哇乱叫手舞足蹈,好看!”   “他那几个同伴没出手?”太史阑问。   “没。”花寻欢道,“性子软得很,或者也是怕这里的规矩,听说这里不许动手规矩很严,而且在此寻求庇护的江湖人,对小镇的治安也有保护之责,一旦有人触犯戒条,那是人人喊打,其中还不乏高手,谁敢?”   “那你记得不要惹事。”太史阑点头进院子,花寻欢在她身后大翻白眼。太史阑走了几步,忽然又问,“左右邻居都是谁?”   “右边住的就是那个酸丁咯。和人拼的院子,一人一半,这半边他和他几个同伴住,另外半边也是一群行商,贩卖布匹经过此地的,这群人已经住了一两天,天天在这喝酒吃肉要歌姬,闹得欢。”   “左边那个院子还空着,是有人提前来包的,听说今晚人会到。”于定接话。   太史阑点点头,自去了上房。现在景泰蓝一般都和赵十三等护卫睡,苏亚和她一间房以照顾。苏亚给她端水洗漱,打开窗户倒水时听见隔壁院子果然响起丝竹歌舞之声,看来那群行商又开始夜生活了。   苏亚听着烦,哗啦一声把盆里水泼了出去。   “哎哟。”一声惊叫,随即有人大骂,“什么混账!泼老子一身!”   太史阑坐在床上,隔窗望过去,好像是隔壁院子的商人出来到墙根下小便,正好被她的洗脚水泼了一身。   那倒霉蛋一抬头看见苏亚,惊得大叫一声,“夜叉!”   其实苏亚并不丑,五官甚至可以算上美,可惜此时角度不对,月光正照上她额头的疤。而且她出外行走,但凡改装,都把自己装得很丑。   苏亚冷冷瞧了他一眼,寒气四射,那人被她眼神冻得一惊,随即怒道,“看什么看!泼洗脸水还有理了你?”   “洗脚水。”苏亚道。   “你……”那人怒极就要拔刀,忽然有人匆匆而来,一把拉了他便走,道,“和疯婆子计较什么?快,好戏开场了,再不来最美的那个你就轮不上了!”三下两下将人拽走了。   苏亚没趣地回身,想打架打不起来也怪不爽的。   那头歌舞之声随即大作,似乎有意和这边做对一样,欢呼笑闹,女子娇嗔之声越发响亮,吵得不堪。过了一会儿,先前被泼了一身的汉子,搂着个脂粉簌簌掉的女人,一摇三晃地到墙根前,踮脚对太史阑这边窗口大叫,“喂!丑女!快出来瞧瞧,娇媚动人,这才叫女人!”   叫了三遍没人理,这些人哈哈大笑,那女子捂嘴笑得唧唧格格,脸上的粉掉得跟墙皮似的。   忽然一条人影翻身上了屋顶,姿势漂亮潇洒,那些商人都傻愣愣抬头看。   那跳上屋顶的人飞快地解裤子,哗啦啦对下面撒尿,大笑,“喂!蠢货!快点来瞧瞧,威武雄壮,这才叫男人!”   哗啦啦如小雨倾,底下一堆人抱头四散,也没人管那女子,那女子躲避不及,脸上的粉都给冲没了,露一张四十往上皱纹隐隐的脸……   火虎意气风发地从屋顶上下去,被兄弟们大赞,“果然威武雄壮!”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跟着自己兄弟们果然越来越猥琐。   她也无心惹事,小小教训就行。过了一会龙朝回来,一脸疲惫,他今儿在集市上生意火爆,全镇的居民几乎都把自家的私藏刀剑捧了出来,龙朝这时候倒不像个海西傻子了,挨个挑剔,品头论足,不是说这个刃锋不亮就是说那个质地不坚,一个下午不过收了一把刀。   不过收回来的这把刀倒当真是好刀,几乎可以吹毛断刃,龙朝本身对武器不感兴趣,太史阑随手就把刀给了火虎。   在太史阑等人找到进门的路径之前,龙朝的生意还得慢慢做。当下各自睡觉。   到快半夜的时候,所有人又被吵醒。   右边院子的住客终于到了。   一片人喊马嘶,似乎人数众多,店内小二扯嗓子大喊,“甲二房住客!甲三房住客!”   这下谁也别想睡了,都纷纷开窗子瞧着,就见隔壁院子里灯火通明,一大队人正在拴马,还有一队人,将几个捆绑着的人推进院子来,重重推倒在地,粗声道:“好好看守着!”   太史阑瞧着不对,吩咐了几句,苏亚和于定去打听了,过了一会回来道:“这是隔邻山头霸王寨的山匪们过路,擒的是自家的叛徒,说要带回去正法。”   “谁知道是不是自家叛徒?”苏亚冷笑,“保不准绑的是临近城池的富户,要敲诈勒索也未可知。”   这种可能性倒更大,因为但凡山贼处置外逃叛徒,都是当场杀死,很少有再费事带回山门开香堂处置的道理。   “这事儿镇上不管?”太史阑问。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火虎道,“不随意插手他人内部事务就是一条。所以哪怕明知其中有猫腻,但没有明显证据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史阑远远瞧着,院子中几个人蜷缩着,看不清楚脸容,一个个头发蓬乱,身上衣服倒是华丽。在院子中横行竖走的山匪们,也衣着锦绣,但脸上透着隐藏不住的戾气。   那些人似乎感觉到隔壁院子楼上有人在看,都抬头看了一眼,火把光芒下一个个眼神凶狠,脸上泛着清幽幽的光。   “大人……”于定低声请示她,“这些人瞧着不妥,怕是不安分。您看今晚要不要加派人手巡夜……”   太史阑似乎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将窗户一关。   “全部睡觉!”   ……   院子里很快安静了。   太史阑下令全部睡觉,众人只好睡觉,不过老成持重的火虎于定等人都不放心,还是安排自己守夜,花寻欢也自告奋勇要守上半夜,最近她守夜都很积极,轮上于定守夜她更加积极。   太史阑却当真睡了。   不仅睡,还脱得干净,只穿了内衣睡。她一向不喜欢穿太多衣服睡觉,但经常被逼得不得不衣冠整齐睡觉。   不过今晚她倒脱得爽快,令苏亚十分惊讶。   太史阑也没解释,倒头躺下,却又没睡着,翻来覆去半天,还是坐了起来,点起了灯。   苏亚也坐起身,看见太史阑就着灯光在瞧自己的腿。   苏亚有点惊讶。   太史阑上次的烧伤,因为用药好,好得很快。容楚和极东官府也请了最好的专治烧伤的大夫来给她处理伤口,可以说伤口恢复得也极好,不过还是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白色疤痕。大夫说假以时日疤痕会渐渐消去,但也有可能不会完全消失。   太史阑对此从来没有任何表示,苏亚,以及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意。   然而她半夜挑灯,看伤口。   苏亚震动地看着她,觉得太史阑真的变了。   但她随即微笑,为这样的变化而感到柔软欣喜。   太史阑看看伤疤,涂了点药,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太多表情。涂完药她也没再睡,盘腿坐在床上,忽然道:“苏亚,你说,容楚真的回京了吗?”   苏亚一怔——难道不是吗?   太史阑嘴角一扯——你没看到他和我告别的时候,笑得多假吗?   当然她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如果他真的要和我告别,好一阵子见不着,他会舍得不占点便宜?   苏亚撇撇嘴——你和他告别的时候,笑得比他还假。   “我感觉他并没有回京。”太史阑道,“有些消息,我能得到,他自然也能得到。有些事我会做,他自然也会做。”   苏亚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谁,武林大会,国公也会来?”   “他的身份,不太好直接出面,会给李扶舟带来麻烦。”太史阑道,“但我总觉得他不会完全不管。”   “那么……”   “那么……”太史阑盘起双脚,看看左边院子,再看看右边院子,忽然笑了笑。   “酸腐书生、怕事同伴、放浪行商、过路山匪、被绑富商……这几群先后来到无名镇的人里面……”她悠悠道,“你猜,哪个是他呢?”   ==   太史阑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   她推开窗,隔着镂空的花墙瞧隔壁,酸书生已经起来了,屁股对着她,向着朝阳在作诗,她听了半天,隐约有什么“……一轮红日出墙来……浑圆如饼真诱人”之类的名句。   书生的几个同伴,看起来不像他的保镖,倒像半路结识的朋友,就是不明白像酸夫子这样的人,是怎么瞧得上这几个满身武夫气息的家伙的,大概也是知道行路难,有意依附,算是找几个免费保镖。   他那几个同伴,也没有脱光膀子练武,绕着院子散步,离书生远远的,看样子也受不了那冲天酸气。   另一边彻夜作乐的行商那里,冷冷清清的,好像都在睡觉,也是,这些人玩了半夜,早上正好补眠,实实在在的晨昏颠倒奢靡生活。   右边院子的山匪,倒是已经起了,在边上关押“叛徒”的小房内,传来皮鞭的抽打声,却没人惨叫,想必嘴巴已经被塞住。   太史阑左右都瞧了瞧,坐下来涂药并思量。   这些人大多或放浪或粗俗,容貌不佳,如果容楚真的在其中一个队伍里,以他的德行,肯定不愿扮丑,那么就是那个长得最好的书生?   可太史阑真的不愿承认容楚扮酸丁也那么牛——那深入骨髓的风骚啊!何弃疗!   或者是那群放浪的行商,可是这么放浪,他就不怕她将来秋后算账?   再不然是那些押人的山匪?但是方向不对。   太史阑想了一会也没再想,反正只要他真的在其中,之后总会露出各种痕迹来的。   龙朝又出去买刀剑了,回来的时候又搜罗了一柄好剑,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多给了这家卖主十两银子,他告诉我一个消息。”龙朝道,“他家里有两个寄住的客人,是一对夫妻,神色惊慌,我看见了便问怎么回事,这家人说,这对夫妻刚从里头出来,说里头太乱,这个做妻子的刚刚怀孕,为免遭受池鱼之灾,干脆向本门长辈请示,说要出来请求援兵,提前出来了。嗯,里头,你知道的,就是指武林十年大会所在地。”   “好。”太史阑一合掌,“那对夫妻情况都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是武林中一个不太有名的小门派子弟,叫袖剑宗,隶属于松风山庄名下,松风山庄此次大会中处于不利情势,其下依附的这些小势力也心中惶恐,都在找机会脱离。这对夫妻说起来是去搬救兵,其实也就是宗门里找理由让他们走,好尽量保存实力。”   “看样子形势很可怕啊。”花寻欢道,“一个门派需要将年轻子弟想办法送出去保存实力,岂不是说明这个门派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十年大比到底是在比实力,还是大屠杀?”   太史阑抿着唇,问,“那么内里情势到底如何?”   “对方现在哪里肯说那么多。武林大会本就属于江湖机密,这些人只想保命,不会给自己惹事。”龙朝摇摇头。   “不肯说就逼着说咯。”太史阑挥挥手,“该怎么做,自己知道吧?给你们一个时辰,我要看到结果。”   然后她就去看书练功。容楚终于说她可以练习内功了,并给了她一门不需要太过于固基的内功心法,不过容楚也说了,她年纪太大,骨骼已成,练武太迟,想要在此一道有惊人建树很难了,这是不可违抗的武学规律。目前世上只有大燕尧国天语族的天语术,可以让有缘人后天练成不错的武功,但那是人家秘术,只口耳相传,想得到并不容易。   太史阑也无所谓,她有异能,有铁臂铁腿,日后还会得到筋骨淘洗的机会,也有天生的迅捷反应和野兽般的直觉,她的综合实力,并不逊于一般高手,何况在很多场合中,武力并不是唯一取胜因素,头脑才是最重要的。   在南齐历史上,有过丝毫武功也不会的儒将军,有过瘫痪不能直立的大帅,为将者,能保护自己就行。运筹帷幄,胜于匹马杀敌。   她练功时,听见那边酸书生大声招呼同伴,“陈兄,咱们一起去拜访王老先生去!”   又听见那边彻夜作乐的行商终于起床,在院子里打着呵欠,大声商量着等下要去哪玩。   山匪那边还是那样,似乎在审讯叛徒。   太史阑想着,等下自己离开,这三拨人,到底会是哪队也跟着走呢?   大半个时辰后,龙朝等人回来了。   他们回来时还拥着两个戴斗篷的人,一直进到屋子里,才解开两人的斗篷。   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脸色苍白,眼神惊恐,男子也白着脸,却还保持着镇定,嘶声问:“你们……什么人?为何掳我夫妻来此!”   太史阑示意让那女子坐下,却没理那男子,上下看了看这对夫妻,忽然对杨成和史小翠道:“身形年纪,和你们倒也差不多。”   杨成咧嘴笑了笑,史小翠撇撇嘴。   “我要进武林大会。”太史阑开门见山,“借你夫妻一用。”   那两人露出惊恐之色,显然误会了什么,太史阑摆摆手,“这位夫人请留在镇上,我会着人保护好你。烦请这位少侠陪我们走一趟,就说我们是你们请来的外援便好。”   那男子顿时明白了太史阑的打算,试探地道:“你是要以我夫人为质,逼我带你们再回去武林大会?”   “是请。”太史阑淡淡道,“当然如果有人不识抬举,我也只好逼。”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男子苦笑,“里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我们好容易逃出来,你还要进去,这不是送死吗?”   “里头怎样一个糟糕法?”   男子眼底浮现惊恐之色,“疯了……他们都疯了……”   “四大世家,和武帝世家开战了?”   男子皱起眉,似乎很难描述,半晌道,“看样子我不带这一趟路是不行了,你去自己看就知道了。我就一个要求,不能为难我妻子。”   “可以。”   “如果我回不来,也请放了我妻子。”   “自然。”太史阑欣赏有情有义的男人,点点头。   她话不多,但神态沉稳,自然给人可信感。男子凝视她半晌,似乎也放了心,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过我夫妻一起出去时,是经过守门护卫验看的,如今我一人回去,怕是通不过……”男子忽然皱起眉。   “会有人做你妻子的。”太史阑瞟一眼史小翠。   杨成立即不满大叫,“不行!不借!”被雷元一把拖了出去。   史小翠有点不安地瞧着他背影,太史阑淡淡道:“别让男人认为你已经注定是他的人,十拿九稳了。那样他们多半不懂得珍惜,要给他们危机感。”   史小翠若有所悟,红着脸点点头。   隔墙窗下,酸书生忽然踱方步而过,对这边探头探脑。   太史阑啪一下关了窗。   ……   有了进门的法子,自然事不宜迟,太史阑决定当晚就走。让火虎好好帮史小翠易容,改装成那怀孕女子的模样,和那男子扮演夫妻,带众人进入大会之地。   她让景泰蓝留下,呆在小镇等她回来,武林大会不比天授大比,危险性无法估量。景泰蓝死活不肯。他也知道,如今在一起的日子,相处一日少一日,等麻麻从武林大会中回来,也许马上就要分别,怎么肯乖乖在镇中等候。   太史阑知道这家伙只是在她面前乖,护卫们根本压不住他,这要真强硬留下他,转身他自己溜出去就麻烦大了,只好把这个小跟屁虫继续带着。   这样要带的人就很多,她自己身边留的都是精英,花寻欢杨成史小翠苏亚火虎龙朝于定雷元,以及几个路途熟悉各有所长的护卫,再加上赵十三景泰蓝以及三公拨给景泰蓝的护卫又有一二十人。三十人左右的队伍,算是个小门派了。   “你们算我什么外援呢?”那个袖剑宗,名叫俞辰的男子为难地问,“我总得和守门的人说清楚你们的身份啊。”   “苍阑帮。”太史阑道。   “那个……出身何地?”   “西凌。”   “来历?”   “新创门派,未来的天下第一帮。”   “……”   苍阑帮的新任帮主,换了一身紧身黑衣,趁夜结清了房钱,悄悄出了门。   俞辰带着他们一路疾行,到了镇东头一座大宅院前停下,仔细一看是座香火清淡的庙。   庙门关着,俞辰上前扣门环,三轻两重,铁器敲击门板的声音袅袅传出很远。   过了一会,一个庙祝出来开门,苍黑的脸上花白的胡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用灯照了照众人,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大师。”俞辰上前施礼,“您还记得我吗?昨天我和内子出来的。今天我们寻到了朋友,想再回去接应一下师门长辈们。”   “你两个倒好本事。”庙祝冷冷道,“这一天功夫,竟然找到这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们出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俞辰脸红了红,低头道,“这是苍阑帮的诸位好友,曾经得过本门相助,这次大会本想参加,但本门师长表示此行凶险,不愿他们插手。诸位苍阑帮兄弟姐妹却古道热肠,盘桓在无名镇附近等待。如今听说里头形势,一定要求进入接应,晚辈……也不好拒绝。”   众人立即配合露出慷慨义士神情。   “不过送死罢了。”庙祝冷笑。   今夜无月,他的黑脸幽黯无光似生铁。   “大师,我知道我们力量微博,实在不敢掺和武林大事。俞辰此去,只想接应本门师长安全出来。我……我实在不忍本门数十年辛苦基业,都毁在这一战中啊……”   庙祝似有动容,半晌挥挥手,“进来吧。”   俞辰舒了一口长气。伸手去扶史小翠,“娘子,小心些。”   史小翠娇娇地靠在他臂弯,身后杨成眼睛冒火,史小翠又从袖子底下伸手悄悄搔他掌心,杨成立马又软了下来……   那庙祝忽然回头,疑惑地道:“听说你娘子身怀有孕,怎么还让她再回来。留在镇上等不好?”   众人心中一跳,觉得这诚然是个漏洞。俞辰苦笑道:“实不相瞒,大师,这镇上最近也不安静,我发现有我们的仇家托庇于此……”   庙祝这才点点头,却道:“也不必太担心,终究我们在。”   太史阑听他口气挺大,充满高贵冷艳感,悄悄拉拉俞辰衣袖,退后两步问他,“这是什么人?哪方势力?”   “据说哪方势力都不是,不然怎么能容我带人进去帮忙?”俞辰用气音悄悄告诉她,“最先的那位武林高人的后人。”   太史阑点点头,观察了一下那庙祝的步子,看起来倒也是个高人,不过依她的武学水平,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众人跟随着进入后堂,后堂却很宽阔,里头还有几辆马车。那庙祝数了数人数,道:“太多了,还得安排后面的船……”随即摇摇头,“先上车吧。七人一辆车。你们稍微等一下,今晚后头还有安排。”   众人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依言上车,人一批批的上了马车,就露出了原本被挡在正中的景泰蓝,那庙祝眼睛一睁,诧然道:“居然有孩子!”   戴了面具,穿着一身颜色诡异的花花绿绿袍子的景泰蓝一回头,嗡声嗡气地道:“谁说我是孩子!”   暗淡灯火下转过来的是一张微有皱纹的成人的脸,发出的声音也是成人的。   庙祝一怔,随即明白这不过是个成年侏儒,冷哼一声道:“对不住,看错了。”转过身去。   景泰蓝咧开嘴,自己爬上了车。他身边一个护卫一步不离。   太史阑淡定地抱胸看着,对此她早有安排,给景泰蓝弄了个诡异的造型,又安排了一个会腹语的护卫,需要说话时,都是那个护卫说,景泰蓝只要对口型就好,小子对此游戏十分感兴趣并合作。   太史阑警告过他了,如果表现出孩童的幼稚,并且发出孩童的声音,立刻打发他回家。   众人坐了五辆车,其中太史阑那辆车没坐满,只坐了她和苏亚花寻欢以及火虎,其余人自然不会来挤。   他们一坐上车,两边回廊就冒出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坐上车夫的位置。众人只看见那些黑影戴着宽大的毡帽,穿着灰色的僧衣。   不过庙祝并没有示意赶车,因为此时外头的门环敲击声又响起来了。   “今晚事情真多……”庙祝咕哝着到前头去了,过了一会领进几个人来,远远的还听见庙祝问,“你们确定真的要去?这个时候曲水王老先生未必有空见人。”   “家父嘱托,不敢违背。”他身后一人道,“何况这也是两老当年定下的二十年再会誓言,怎可背誓?”   “你既有王老亲笔书信,自然要容你进去。不过你一介书生,此时进入实在危险。提醒你一句,不可多言,不可多顾,不可插手任何事。想来你不是武林中人,只要你不多管闲事,王老也可保你之命。”   “晚生不过是去探望长辈,大师何必说得如此惊心。”那人不以为然打哈哈。   花寻欢听着,已经竖起了眉毛,“啊?啥?那个酸丁!那个酸丁他去干嘛?找死啊?”   太史阑却忽然笑了笑。   “原来……”她悠悠道。   苏亚也笑了笑,觉得主子今晚终于可以确定了。不过看主子的模样,似乎不打算揭穿的样子?   “你们三人上那辆车。”庙祝在分配,“另外两人再等等。”   车帘子晃动,太史阑这辆还有空座位的车,有人爬上来。花寻欢柳眉倒竖,大脚准备伺候,被苏亚给拉住,手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   花寻欢莫名其妙坐那瞧着。   帘子一掀,那个酸丁先爬了上来。马车是对面而坐的两排座位,太史阑坐在左侧最外。那酸丁一抬头就看见她,愣了愣,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太史阑和苏亚都有趣地瞧着他。   “怎么是这个……”酸丁似乎又想骂,看看瞪圆眼睛的花寻欢和火虎,还是把话憋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右侧最外面的位置。   苏亚皱起眉——咦,瞧着不像啊。   连太史阑都挑了挑眉毛——好,演得真好,真像。   有种你一直演到武林大会结束。   酸丁的两个五大三粗的同伴也上车来,看见太史阑等人也都一怔,其中一个灵活些,立即坐到了酸丁身边。   现在右边没位置了,只有左边太史阑身边还可以坐人。最后那个壮汉犹豫半晌,又扭捏半晌,终于还是在太史阑身边坐了。   他虽然坐了,只是似乎对太史阑很有顾忌,很不情愿,总在试图往外挪,可是马车窄小,七个人挤得满满的,越往外挪,越向里靠,他便更不自在,一张黄黑的脸都开始发红。   太史阑是男装,却还是女子的脸,梳着高马尾,也没紧紧束胸——她不想得乳腺癌。   极东黑吉这几个边远省份,民风彪悍粗犷,少女男装在外走镖行商的很多,这身份反而自然。   太史阑从来不赞同女子强硬地装男人,武侠小说里女扮男装一个都认不出来那是胡扯,女人扮男人,除非完全长得中性声音也粗,否则很容易瞧得出。反而落了痕迹。   她穿利落男装,反而比拖拖拉拉的裙子更能凸显她利落健美的身材,此刻那汉子坐在她身侧,不停地冒汗,不停地冒汗……   里头苏亚开始扶额。   怎么越瞧越不像了……   忽然一声响,马车开始移动,太史阑并没有听见马车夫吆喝的声音,从车缝里看去,只看见马车夫扬起的手臂,臂上金黄的长毛。   金黄的长毛?   人有那样的毛?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车夫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一直没回头。不过赶车的技巧很娴熟,一路沿着一条荒凉的道辘辘前行,太史阑看见路边经过一些田地,一处荒野,还有一些乱坟堆。   路越走越崎岖,马车晃动得厉害,很多时候人一起向左仰,再一起向右倒,太史阑也不可避免晃来晃去,和身边的人撞来撞去。她的腿不时撞到身边壮汉的腿,膝盖撞到对面酸丁和另一个壮汉。大家慢慢额头都起了汗。   尤其她身边的壮汉,因为马车倾斜下行,他的身子不可避免地压上太史阑,他死死抓住车边,试图稳住身形,却无法抵挡惯性和地心引力,不住倾斜下移,太史阑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耳侧,而他的大腿也紧紧贴靠着自己的大腿,感觉得到肌肤滚热。鼻中满满男子气息。   她也只好尽量往苏亚身上倒,一边庆幸虽然靠得紧,好在那男人身上味道不难闻,还是很清爽的,有点像现代常用的肥皂味道。   不过也绝不是芝兰青桂香气。   太史阑到此刻也有点不确定了,本来三个可疑队伍,只要跟上来和她同路的,就应该是容楚那一批,可是如今看这几个人,真是觉得谁都不像。   最可疑的那个酸丁,对她的憎恶由内散发,拼命收紧膝盖,不想和她碰上。   酸丁旁边那个壮汉,脸上是一种“这群人很危险尽量别靠近”的表情,坐得远远的。   自己身边这个……紧张,太紧张了,这么撞来撞去,便宜是占足了,可汗都出来了。   真的很难想象容楚会这样子,他占起便宜来不知多得意。   太史阑想得头痛,不禁生怒——搞毛?爱跟不跟,凭啥费力气猜来猜去?有种你一直装!   她往苏亚身上一靠,干脆睡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马车忽然停了,她一抬头,看见一片曲曲折折的水域。   有一批小船,正向岸边缓缓划来。船夫弓腰曲背,姿态看起来有点诡异。   众人都下了车,酸丁和他的同伴,跳下车的速度无比迅捷。尤其太史阑身边那个,车还没停稳就蹦了下去。   太史阑哼了一声,爬下车,看见那几个车夫也下了车,顺着河滩摇摇晃晃向前走,走到停泊的船那里。   几个船夫摇摇晃晃站起来,车夫船夫,都伸出爪子,欢呼般地互相一拍。   爪子。   确实是爪子。   众人看得清楚,金黄的长毛,长长的指节,微微弯曲的指甲。还有迎面的船夫,大脑门凸嘴巴。   竟然是一群巨大的猴子!   赶车的,撑船的,都是猴子!   难怪一言不发。   这是谁的御兽之术?将这群猴子训练得和人几乎没什么不同,它们在为彼此顺利到达欢呼击掌之后,船夫猴子转身从船舱里拿出一些果子,抛给车夫,车夫们吱吱哇哇欢喜一阵,捧着果子一边吃一边回到车上,伸爪子对众人连挥,让他们走开,又指那船,示意上船。   众人看住几只耀武扬威指挥的猴子,都觉无语,不过也深深佩服这负责传送人员者的心思——用动物来运送,真是永远不怕泄密和出现各种事故,再稳妥不过。   车夫猴子们赶着车走了,众人便准备上船,那酸丁书生第一个跑过去,看样子想要先抢占一条船,以免再和太史阑同船。   不过那船夫猴子却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抵在了酸丁的脸上,严厉地拒绝了他。   众人愕然,那猴子比划一阵,指指来路。众人渐渐明白它的意思——还有人,等着一起。   还有人?   ------题外话------   嘿嘿嘿,到底哪个是他呢?猜吧,猜中有奖。   存稿君告诉你们一个笑话,土肥圆那厮就是一个乡巴佬,听说北京气候诡异,早穿棉袄午穿纱,于是皮箱里薄短外套,厚短外套、旗袍、针织衫、裤子、吊带、中袖秋裙、无袖夏裙、单层布裙、加厚短裙、长袖衬衫、短袖蕾丝披肩、厚打底裤、薄打底裤……统统带了!   土肥圆咬牙讲——哪怕你北京一日四季,老子也搞得掂!   存稿君表示鄙视——傻了吧唧的,一套就能搞定,外头长风衣里头中袖裙热可脱冷可穿宜家宜室可进可退需要这么多零零碎碎么?   智商低就是没办法。   那啥,二十五号啦,存稿还是万更啊,土肥圆智商虽然低了点,但敬业精神还是可嘉的,出门也没搁下亲们不是?存稿君代她要票:有亲攒到票了吗?    ☆、第六十三章 水中热吻   太史阑好奇地看着那些猴子,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得到还有人的消息的,这一路上必然还有其余通讯方式。。   众人只好再等,此时已经是深夜,好在不多时,前方来路上又出现一批马车的影子,赶车的还是猴子,老远长毛飞扬。   两辆车子在河滩边停稳,下来十来个人。   苏亚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连太史阑都眉毛高挑,眼神惊异。   竟然是那批彻夜寻欢的行商!   真是怎么想都想不到,这是哪跟哪?难道这些混账也能去武林大会?   不过这些行商,此时再没有先前的浮华放浪之气,神色谨慎,表情自如,先看看四周景色,看见太史阑等人,有点惊讶地一笑。   当先一人便过来攀谈,赫然是那晚搂了女人炫耀的家伙,此刻他也不轻佻了,也不色迷迷了,正色对太史阑抱拳,笑道:“没想到姑娘你也是去曲水的,之前实在是冒犯了。”   太史阑回个礼,眯着眼睛道:“故布疑阵?”   “是极!”那人大笑,“我等不是行商,是本地一家镖局。受命护送一支重镖到此地。为求路途方便,特意做了改装。无奈之下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包涵。”   火虎等人点点头,这些老江湖汉子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明显这个镖局是受了武林大会中某位大佬所托,给人家送一样重要东西,因为情况恶劣,宵小太多,这些人不敢堂堂正正走镖,干脆装成普通行商混淆视听。半夜寻欢只是因为不敢睡觉,要防着有人趁夜下手。挑衅太史阑不过是想试探她的来历。这镖局算是有勇有谋的类型了,此刻人家谨慎,话还是只说一半,不过众人也都懂了。   太史阑这下又摸下巴了——啊,这群人也来了!   再看看这领头的人,笑容爽朗,表情自然,眼神里坦坦荡荡……呃,摸不准。   看看他身后一群人吧,也都差不多,看她和看苏亚表情没啥区别。   太史阑觉得自己一向清醒的脑袋,难得糊涂了……   “上船吧。”那镖头看看天色,“不早了。”   众人再上船,这回是镖师和太史阑等人同船,酸丁在她隔壁船上,一脸庆幸的样子。   夜晚水域茫茫,闪着幽幽的青光。猿猴船夫们力气极大,将船桨拨得出神入化,水波晶光溅起,船似数枚碧叶,穿江面而过。   这条河看似不大不宽,其实水域流长,曲折拐弯。几乎行不了多久直线,便是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拐弯,水势起伏,礁石遍布,水流湍急,地形竟然是相当的险峻。   猿猴船夫却好像走过这路无数次,把小船操纵得驾轻就熟。太史阑水性一般,眼看猴子们给力,才稍稍放下心。   她想起当初那句“山高水长,曲水十八”,原来指的是这里。不过地图上却没有此处的标识,她印象中这里的地理位置,只粗粗地标了一个“曲台山脉”。   船头宽敞,倒不必像先前马车上挤坐,她和那镖师还隔着一人距离,那人位置在她上风,一股淡淡的木叶气息传来,也是清爽好闻但不熟悉的味道。   那镖师忽然叹了口气,问苏亚,“你等水性如何,好看的小说:。”   “啊啊?”苏亚还没回答,花寻欢已经直着眼睛道,“我是旱鸭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那镖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也未必……看运气吧。”   花寻欢急了,蹿过来抓住他胸口衣服,“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寻欢!”太史阑叱喝。   行走江湖,随随便便出手会引人误会的。   那人却是好脾气,笑笑,随意拂开花寻欢的手,道:“姑娘莫急,我也是猜测而已。你看这些船夫都是猴子。”   “是啊,挺好的,操船也好。就是没人唱山歌。”花寻欢脸上写满对山歌的向往。   “是很好。”镖师苦笑了一下,“不过猴子毕竟是猴子,这些猴子虽然训练得很好,但我听说野性并未全去,而且这边曲水之上群山间的猴子,比别处猴子聪明,也比别处猴子更通人性,所以它们有时候……会怠工的。”   “啊?怠工?”   “嗯……这种猴子不分季节,随时觅偶,需要的时候游走山崖,雌猴发出叫声,雄猴随声而去……咳咳。”镖师有点尴尬地咳了咳,对面几个女人,除了花寻欢眼睛一眨不眨,太史阑毫无表情之外,苏亚和史小翠都低下头去。   “然后呢?”花寻欢这个不要脸的还在兴致勃勃问。   镖师尴尬地抹一把汗,道:“这个……如果遇上它们正在驾船,它们是不管的。据说以前就有一起这样的事情,雌猴召唤,雄猴弃船而去,好在船上人水性精熟,也有人懂得驾船,才没出事……”   “这是偶然事件。”太史阑道,“咱们不至于运气这么糟糕。”   “如果走另一条路就完全安全。”那镖师遗憾地道,“可惜我们都没资格。”   “另一条路?”   “这条路是给第一次进入曲水,以及没有武林大会直接邀请函的人走的。还有一条路才是各参加门派和门下子弟们走的,比这个方便。”   太史阑想着这才对,否则她无法想象李扶舟身着尊贵的大氅,坐在一群猴子中间……   她就着昏暗的光,打量着这个镖师。见识广博,言谈爽利,为人大度可亲,着实是个不错的人,而且第一面能装成那样,也是个有城府的人物……可是无论怎么优秀,和容楚都不搭边。   再看看其余人,面目模糊,在群山的阴影里默不作声。   她看谁都像,又看谁都不像,这么看来看去,自己都觉得诡异。   诡异完了又觉得恼恨——可恶的容楚!当真我就认不出你?走着瞧!   此时船行正到河流正中,曲水十八刚过第九,上下水流微有落差,隐约白色水波间见深黑色的礁石,形成一个个漩涡,是整个河道最危险的地段。   猴子轻快地撑船过去,四面并没什么动静,那镖师舒一口气,喃喃道:“过了这片猴子出没最多的山崖就好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上头山崖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众人霍然抬头,就看见山崖上某个洞里,一只猴子蹿了出来,一边逃一边嘶叫,它身后还有一只体型壮大的猴子,在紧紧追着。   前面那只猴子身形娇小,不断发出凄厉的嘶叫,听起来像是召唤,好看的小说:。   太史阑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正要站起身,忽然她身边风声一响,一个影子从她身边蹿过,留下微微臊臭的气息,随即那影子跳上船头,双爪在船头上用力一蹬,唰一下纵身而起,一蹿便上了对面山崖,眼看着手脚并用,哧溜溜沿着山崖上了几丈,去追那母猴子去了。   不过船上的人已经顾不得去追寻这个不负责任的船夫了。   因为船要翻了!   此时船正行到最危险处,有一个向下的坡度,四面还有礁石,这只体型不小的猴子蹿出去时还重重一蹬船板,船被蹬得打了一个转,船上所有人未及动作,就被转得晕头转向。   太史阑伸手想去抓不会水的花寻欢,却抓到另一只手,似乎是个男人的,此时也搞不清是谁。   船转出一百八十度,彻底横了过来,随即一声巨响,撞在旁边一块黑色礁石上。   又是咔嚓一声,众人眼看着一块船底没了。   “啊呀!”花寻欢跳上船帮,尖叫,“船沉啦!进水拉!救命啊!”   “别叫了抓住我!”火虎在喊,另一条船上于定在掠过来。   “保护主子保护主子!”更多人在乱七八糟喊,还夹杂着景泰蓝终于忍不住的尖叫。   太史阑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大氅,随后就落入了水里,她一边肚子里大骂今年必定是有水厄,怎么动不动就落水,一边试图抱紧一块船板。   她倒没什么太担心,她这船落在最后,但前面一艘上也坐了她的人,自然会有人来救她。   不过水流真的很急,她刚刚抱住一块碎裂的船板,忽然手中一空,大氅被水流卷走了。   太史阑下意识伸手去捞,结果手一松,哗啦上头一道水柱压过来,迎面对她一冲,瞬间把她压到水底。   太史阑呼吸窒住,眼睛剧痛,冰冷的水灌进全身,浑身都似发僵,可她还在努力伸手,一边捞木板一边游泳一边试图找到那个大氅。   她挣扎了一会儿,努力睁开眼睛,然后……   然后她看见白茫茫的水底,竟然窜来窜去很多人影,而前方不远,大氅在水里翻飞。   她心中一喜,急忙伸手去够,忽然大氅如云一卷,离开了她的指尖,随即一条人影游鱼般掠过,手里抓着那大氅,毫不客气地把那宝贝给卷走了。   那身影……   太史阑正目瞪口呆,忽然又觉得脚下碰到实地——咦,这么快到水底了?感觉很浅啊。   她勉强低头,就看见托住自己脚的竟然是一双手,一个脑袋顶着她向上升,可是却看不出是谁。   她心中刚刚一松,忽然又感觉到身后水波游动,似乎有人接近,她刚要转身,忽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搂住。   她一惊,下意识要给一个肘拳,但此时在水底已经有一会,氧气不够,她已经没了力气,必须立即上浮呼吸新鲜空气。   身后那人却不给她上浮,抱紧了她的腰,太史阑又急又怒,脑袋狠狠向后一仰想要砸他额头,可是在水中哪里能发挥什么速度和力量,她脑袋一仰,身后的人一让,随即那身影游鱼般一转,转到她侧边,忽然一低头,吻住了她。   太史阑下意识张嘴要叱喝,那人的舌头已经毫不客气钻进来,其他书友正在看:。   滑溜溜的是水,也是他的舌,灵巧轻便又霸气掠夺,是占有她这片海的霸主,在自己的水域里品尝战利品。品尝这水波里甜美的胜利果实。   他的动作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得意几分宠爱,用舌尖细细扫着她洁白的齿缝,偶尔逗弄她温软的舌,轻点、慢捻、吸吮、挑逗,每个动作都慢条斯理,每个动作都享尽春色。这曲水十八的河底,幽蓝色的水晶宫内,天地静谧,水波如罩,是人间此刻最纯粹的去处。他因此能更细致地感觉到她的柔软如水的柔软,她的洁净如水的洁净,她的无所不在如水的无处不在,靠近、摩擦、包容、怀纳。所有的感受细密而又喷薄,是一簇激越的水,在怀中也在血液里,在肌肤相接处也在口舌纠缠中。   乌发慢慢散了开来,延展一片如黑色海藻,彼此之间一串晶莹水泡咕嘟嘟上浮,两人的肌肤都越发细腻水润,碧清的天地里一对玉人。   太史阑想拒绝,她不要莫名其妙的被偷香,这要不是他怎么办?在水底感觉如此模糊,又是一种似是而非。然而她此刻气息不继,靠他不断渡气,不得不张开口,任他予取予求。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软了,软成了水分子,散在了湖海间,灵魂震颤而分裂,化为齑粉。   等她好容易顺过气来,脑袋清醒了点,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却被那混账用手给盖住。   太史阑蓦然一脚,狠狠蹬在了他腿上。   她是铁腿,这一脚力道自然不小,他又正在沉醉,顿时被她恶狠狠蹬开。   “哗啦”一声,太史阑破水而出。   她披头散发,水淋淋地大喝。   “尼玛,混账!等我找出你来,揍死你!”   ==   水上的人原本忙忙碌碌,驱船的驱船,救人的救人,忽然看见一个人破水而出,晶光四溅,正惊叹这冲出来的姿势好帅,好强大的水性,随即便听见这么一句杀气腾腾又莫名其妙的话,顿时傻了。   再一看,这水神一样蹿出来的家伙是太史阑嘛,全身水流如披风,倒是威猛霸气,就是脸上的表情和颜色看起来有点不搭调。   此时晨曦方露,一线日光穿透云层,正射在这一截河面上,将太史阑周身的水流勾勒渲染如淡金色披风,云烟般在周身飞腾。。   那一片亮眼的淡金色之中,她的脸颊却是微红的,沾染了水珠便晶红发亮,眼睛也是亮的,沾了水汽的雾蒙蒙的睫毛也没能遮掩这般的亮,三分杀气三分恼怒三分羞意,看起来婉转流波,灵动无限。   众人都呆一呆,没见过这样的太史阑,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忽然都觉得眼前的人美得出奇,人间天上无与伦比,尤其那双眼睛,那样在河面上一掠,整个天地都似乎只剩下她眼波,连那般华丽的日光彩霞都瞬间退避。   这感觉只是一霎,随即太史阑爬上一艘赶来援救的船,众人再看看她利落的动作,爬上船时和男人一样把袍子一甩,忽然都觉得自己刚才眼睛有病。   不过人群里还是有个人眼睛一亮,露出狐狸般的眼神,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她还是练了?这是……练成了?”   太史阑坐上船,脸上表情慢慢恢复,众人此时也都援救完毕回来,好奇地瞧瞧她,觉得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   刚才众人下水救她,却没找到她,眼睛一眨她自己冲上来了,不过冲上来那姿势,不像游出来的,倒像有人在水底把她顶上来的,其他书友正在看:。   “大人。”苏亚问她,“刚才是谁救你的?”   “我也想知道。”太史阑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刚才救她的人不止一个,而且可以确定不是她的护卫,这年头真是奇怪了,个个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此时每条船上都乱糟糟的,忙着安置先前落水的人,下水救人的人也一批批地爬上来,大家都**的,神色惊惶未去,大声谈刚才那猴子的不靠谱,个个神情自然,实在看不出那水下耍她的家伙是谁。   原本以为一落水,某人就要现形,谁知道人家如果真心不想给她知道,她还就真不知道。   太史阑略有挫败感,随即振作起精神——走着瞧!穿上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小样!   “大人,你的大氅呢?”苏亚想找东西给她御寒,才发现大氅不见了。   太史阑哼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回答说大氅给某个醋坛子抢走了。   他是不是想抢很久了?   他是不是对她瞒着他去帮李扶舟很有意见,所以要给她个教训?   “大概顺水流走了吧。”她叹息一声。   “还好大人你贴身有那小裘,那也是水火不伤的,里头应该没湿。”   太史阑又哼了一声。   苏亚有点奇怪地瞧着她,不明白一向冷静的太史阑怎么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小船继续前行,这回没再惹事,猴子们也知道同伴不靠谱,后来撑船便很卖力,又过了九曲,便看见陆地。   不过陆地上不是想象中人流来往,雄伟壮阔的武林大会场地,还是河滩和山。太史阑皱眉——难道还要赶路?   武林大会的地点选得可真隐秘,路程也许不算远,却周周折折,走一段陆路,再走一段水路,保不准还要走一段陆路。   他们上了岸,猴子们撑着船向一个山坳里去了,太史阑正在找接应的人,忽然身后有骚动,她回身一瞧,一批人从后头山坳里转出来了。   太史阑愣住了。   赫然是那批押解叛徒的山匪!   他们也来了?   山匪还是押解着叛徒,直直向他们走来,领头一个黑脸汉子,把三拨人都打量了一下,呸地吐了口唾沫,大声笑道:“哈,就看着你们不是好东西,原来也是来武林大会的!怎么一个个落汤鸡似的?游过来的?哈哈。”   后头山匪们都大笑,神色轻狂。   那酸丁怒道:“晚生身上可没湿!”又嫌弃地对湿了的花寻欢道:“你站我远点!”   “好!”花寻欢点头,一把搂过他,用力贴了贴,然后才站开。   “湿了没?”她大笑。   “荒唐!有辱斯文!放浪无耻!”酸丁被她惊得双脚一蹦,**地逃开……   那镖师一看这群山匪,便神色警惕,带着自己的人站到一边。山匪们倒也不想惹事,冷笑一声走开,前头果然又有猴子赶的马车过来。   太史阑心中疑惑,不明白这些山匪怎么能进来,而且好像是从安全通道直接进来的,还是武林大会的熟客?   她命龙朝去探听消息,这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拿手这事儿,。   过了一会龙朝回来,道:“嘿!简单!这些人是北冥海的分支势力,过来帮手的,绑着的确实是他们的叛徒,这几个叛徒掌握着他们门中几样要紧东西的下落,所以不能杀。这些人本想回山门的,收到北冥海的紧急召集令,不敢违背,只好带着叛徒一起进山了。”   太史阑对那边望望,呃,不会容某人其实是在这一群吧?   那刚才那个水底那啥的是谁?   啊!是谁!   龙朝眼瞧着,刚才还好好的太史阑忽然青面獠牙杀气毕露,惊得唰地跳开。拉住苏亚咬耳朵,“喂喂,你发觉没有?她不对劲啊,落水中邪了不是?”   苏亚忍笑看着太史阑一眼——跟了她几个月,还是第一次看见强悍的太史阑茫然吃瘪。虽然想同情,但还是想笑。   她拉着龙朝一边乐去了。留下太史阑暗暗磨牙,有种拳头攥紧却不知道打谁的郁闷感。   猴子赶的马车过来了,这回只有两辆马车,都很大,也很封闭,看样子这是最后一程,要将四批人都一起运走。   镖师似乎对山匪很顾忌,二话不说便带着他的人爬上一辆,酸丁也急忙和镖师一辆,那辆车还有位置,太史阑大可以去坐,她忽然改了主意,让赵十三带着景泰蓝和其余护卫坐那辆。她带着几个身边亲信,和山匪们坐了另一辆。   前头两批人都接触过了,现在这批人她想摸清底细。   人很多,大家乱纷纷地爬上车,猴子们等人坐稳,马鞭一甩驾车而去,   这回直往山中行,道路是开出来的,只是越走越往下,光线越来越暗,太史阑感觉,就像往地底而去。   她身边的山匪在肆无忌惮交谈。   “每次来这里我都不舒服。”一个年老山匪道,“明明号称天上宫,却要先走幽冥道,曲折幽明十八关,走得人毛骨悚然。一点武林堂皇气象都没有。”   “我是没走过,感觉还挺有意思的。五叔你来过几次?”一个年轻山匪好奇地试图向外张望,可惜马车几乎密封,只留了一些少量的镂空花纹作为通气之用,只能感觉到光线的变化,却看不到什么实际景物。   “能来几次?武林十年之约也不是说约就约,自然是十年前那次。”那山匪叹气,“死多少人哟。当年。武帝世家也是折损了多少人才巩固了这十年地位,这一次……难咯。”   “要我说,这种浑水不插也好,只是尊门的命令不能抗拒……”有人咕哝一声。   山匪们都不说话。车厢内气氛有点沉闷。渐渐的开始聊武林大会的轶事,说上任武帝世家家主风流,又说新任的那位少年时才回归家族,这些年也大多在外面,不知道有什么能力可堪大任。又说李家其实是被诅咒的家族,族中子弟虽然繁茂,但每代嫡系子弟都会出一些事,代代都有人急病暴毙,生的多也死得多。还说上代曾出现兄弟阋墙,上代家主亲手杀了叛乱的兄弟,这一代还没听说有什么事,但新家主十几岁才回家族,之前到哪里去了?李家子弟又怎么会流落在外?说起来也是不为人知的奇事。   众人聊起八卦都是口沫横飞,太史阑听得目光闪动,她看看坐在对面的龙朝,他垂着头,专心地削一个口哨,手指很稳定,看不见他的表情。   感觉中马车还在下行,真像到了地底,每走一阵子,都要停一停,似乎在被盘查,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数人数,盘查得十分严密。   可太史阑觉得进入武林大会的关卡似乎很严格,其实也不算严格,她混进来就很容易,其他书友正在看:。   感觉中马车已经停了很多次,所谓十八关卡应该也差不多了,太史阑又一次检查武器。忽然马车一震,停了。   坐在外头的太史阑正要开门,头顶又是一震,随即啪一声巨响,天光大亮!   那不是一般的亮,那感觉好像无数白炽灯啪地闪在了头顶,四面照得一片雪白,其间还有光彩变幻闪烁,眩得人眼花。   有冷飕飕的风灌下来——车顶被掀了!   所谓灯下黑,极亮有时候就是极暗,尤其刚从黑暗的车厢里遭遇这样的亮,所有人瞬间都失去了视力。   太史阑在这一刻只做了一件事。   她抱头滚下车,同时大喊,“立即下车!”   她喊声方起,上头亮光最盛处就响起呜呜的风声,是无数柄利剑瞬间扫荡而过的锐响,正正掠过被掀开车顶的两辆马车上方!   砰一声太史阑滚倒在地,随即她听见上头马车里无数人或滚或跳也逃了下来,隐约听见猴子的尖叫还有人的惊叫,听见酸丁大叫:“哎呀救命!”,听见镖师大喝:“到我这里来!”听见赵十三大喊,“别乱跑!”听见山匪怒喝,“把那两个看好!”   上头不断有人跳下来,太史阑滚来滚去,听声辨位,极力避免被乱跳的人踩伤,她有心想滚到角落去,但是两辆巨大马车的车顶被掀,车顶就横在地上,阻挡了她的去路。   光线还是那么亮,似十个太阳一起发威,剑光咻咻,似乎上头有人一直在联剑扫荡,太史阑听见山匪里有人喊,“荡剑术!松风山庄的拦截!”   这种剑术似乎是多人联展,先声夺人,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半人高的位置呼啸来去,篦子一样篦过空间,所有人失去了先机,便无法再站起应战,因为只要一站起来,就会立刻被横卷而来的剑风绞成两半。   好在大多数人也作战经验丰富,没人试图站起,都在地下滚着寻找掩体。光线太亮是弊病也是好处,自己看不清对方一样看不清,只能靠绵密无缝隙的联合剑术来推进杀人,所以此时躺在地上才是最好的逃生办法。   太史阑也在捂着脸乱滚,听着上头马车上人似乎都已经逃了下来,想着苏亚她们不知道怎样?忽然又听见马车上微微一震,一人骨碌碌滚下来,啪一下正压在她身上。   太史阑此时刚刚摸准马车车轮位置,准备爬到马车下躲避,结果给这一压,险些压闭气。她怒极,恨不得小刀子来上一下,却又不敢确认这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只感觉到这是男人,便伸手去摸他的腰。   她怀疑这是龙朝,她记得龙朝腰上永远挂着木制的玩具和小刀,一摸就知道。   身上的人原本似乎想扶起她,给她这一摸,忽然一笑,身子一软,一把抱住了她。   太史阑一惊,此时四面吵闹,听不清那人笑声,那人的身体有点熟悉有点陌生,气息也给她一样的感觉,她实在不敢确定这人是谁,怎肯在这时候给人占便宜,伸手便去拍他耳后,想要将他拍晕,再拖到一边辨认。   手刚伸出去就被抓住,那人手指热而有力,将她一只手臂按过头顶固定在地,太史阑另一只手臂却也到了,这回毫不客气,直插他双眼。   那人一偏头避过,似乎发出“嘶”的一声,手一挥又抓住了她这只不安分的手,举过头顶再次固定在地。   这下她两只手都被高高压过头顶,她还想用铁腿踹,他肚腹一吸,让开她的膝盖,随即整个人啪一下扑到她身上,头埋在她颈窝,其他书友正在看:。   然后他恶狠狠咬了一口。   牙齿尖利,用力不小,太史阑没想到这家伙狼一样咬人,哎哟一声。   那人一偏头,迅速堵住了她的嘴,在她唇上又是一咬,这回力道轻了些,不过太史阑的唇还是微微肿了。   太史阑也动了火气——这是要闹哪样?   她呼地对着那家伙的眼睛吹了一口气,那家伙下意识一让,太史阑迅速在他锁骨上也咬了一口。   她这个力道可比刚才那家伙的大得多,瞬间感觉到齿间有热热的液体流下来。   那家伙竟然一声不吭。忽然放开她,一边塞了样东西在她怀里,一边把她往车底一推。   太史阑扒着车底努力探头,想要大骂一句“你这个混账到底搞什么”,结果嗖地一道剑风荡过来,她惊得立即缩头,骂人也忘了。   她懊恼地摸摸肿成猪拱嘴的唇,又摸摸自己沾染鲜血的牙齿,恨恨地咬牙——这叫怎么回事,每次都看不见人,还每次都没什么机会讲话,她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外头剑风越来越急,拦截的松风山庄的人似乎也心生焦躁。他们从出现开始就一言不发,只管动手,很明显想速战速决,早点离开。   这两辆马车的人却都很警醒,连那个似乎不会武功的酸丁都好像没有受伤。   太史阑冷笑了一声。   她闭上眼,将先前看见的所有脸慢慢回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弧度。   忽然外头又是一阵风声,比刚才更猛更急,风声从上头来,很明显不是冲着他们去的。   太史阑躺在马车下,先是听见啪啪几响,似乎击碎了什么东西,随即四面那种逼人的光线忽然暗淡许多,景物也能看清了。   头顶上风声呼啸,转折回旋,那些一直在使用荡剑术,想要剿杀这群人的松风山庄门人,默不作声开始回扑,似乎想要逃走。   可是已经迟了。   对方一出手先灭灯,随即便开始杀人,劲风鼓荡,呼啸不绝,藏在马车和木板下的人们听见上头“砰嗵”“砰嗵”之声不绝,不断有重物砸在头顶马车和木板上,震得物体微微摇晃,有湿润的液体透过木板缝隙不断滴下来。   众人心中凛然,都知道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松风山庄的人,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头顶的尸体。   杀人者人恒杀之,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众人心中更凛然的是,很明显武林大会已经撕破和平的面纱,公开进入了杀戮阶段,而且这个杀戮是疯狂的,原本传说里形成合议要齐力对付武帝世家的四大名门,此刻似乎也出现了分裂,不然松风山庄怎么会忽然截杀北冥海的后援?   太史阑却想得比别人更深远——四大世家开始内讧有两种可能,一是武帝世家的挑拨分化,让本就只是为利益勉强糅合在一起的四大世家提前分裂;一是四大世家已经抱团成功地毁灭了武帝世家,现在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   她当然希望是前一种。所以此刻她仔细听着上头的风声,想要听出对方的武功路数,她见识过圣门和武帝世家的出手,一个诡奇一个开阔,万象宗长于内力,剑术上似乎也平平。现在的感觉,这凶猛狂暴的作战风格,倒更像武帝世家,就是不知道北冥海是什么武功风格。   这么想着,上头风声忽然静了,似乎战局已经结束,好看的小说:。   随即一个声音,不急不慢地道:“抱歉让诸位受惊。在下武帝世家彭南奕,特来迎接。”   太史阑立即从马车底下爬了出来。   果然是武帝世家!   这个人既然还在,还能出手处理松风山庄,说明李扶舟也应该没事。   她一出来,就看见满地尸首,都穿着松绿的劲装,横陈地下。而这里其实只是一截拱形的山洞,经过修整,宽大开阔可供马车出入,两头还有门,随时可以关闭。而在洞穴的上半截,是一种透明发白的石头,晶光闪烁。   刚才松风山庄的人,就是关了两边的门,再用很多灯照上这些石头,利用反射的光,逼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另一边通向内部的洞门已开,高大轩昂的银衣男子站在门口,目光遥遥地望过来。   他竟然一眼就看住了太史阑,微微一打量,随即笑道:“可是太史姑娘到了?”   太史阑暗赞武帝世家了得,她还认真改装过,又费了好大心力混进来,结果全在人家眼皮底下被看得清楚。   她原本不知道里头情形怎样,怕武帝世家处于不利状态,改装进来好偷偷帮忙什么的,现在既然武帝世家还控制着全局,她再偷偷摸摸就没必要了。   她走上一步,点头道:“彭大侠好久不见。”   彭南奕上上下下看她,表情很有点古怪,他身后的随从们也是一副想笑却忍住,努力严肃的神情。   眼前的太史阑,**,脏兮兮,袍角上缠了没弄干净的水草,水草上沾满马车粉碎的木屑,头发狗啃似的乱着,嘴角还有点血,让人担心她是不是刚才躲在车底下啃尸体来着。   众人尴尬地笑。   这位传说中的家主意中人,每次见,造型都很特别呵呵呵……   太史阑坦然自若,她早习惯各种怪异眼光,所谓狼狈或尴尬,都是别人的事,她这辈子不晓得什么叫自惭形秽。   她掸掸挂了水草的袍子,理理狗啃似的乱发,**而从容地上前。和彭南弈寒暄。武帝世家的人瞧着,一开始还以为她勉强撑着,后来发觉她是真的不在乎,忍不住也要赞一声——确实特别!光这脸皮之厚,便天下少有!   彭南奕命属下分别带走了那几批人,按照他们各自要办的事进行处理,不过来给北冥海帮忙的那批山匪,被另外带开。   他们走的时候太史阑回身,数了数人数,看了看人群,唇角又是微微一扯。   最后只剩下她所带的这一群,看彭南奕的模样,是打算亲自招待。   果然彭南弈道:“家主猜到姑娘要来,已经等候很久。原想亲自来接,只是怕惹姑娘不快,所以命在下来接。只是最近多事,在下处理一件急事来迟一步,险些令姑娘遭受生死之厄,请姑娘包涵。”   “哦?”太史阑没有看他,淡淡道,“你难道不是故意来迟一步,想要看看我的本事么?”   ------题外话------   福利不错啊,明明是去帮李扶舟,结果一路上土肥圆都安排某人占太史便宜,存稿君表示土肥圆真是太亲妈了。   看在土肥圆这么亲妈的份上,有票的给票啊,土肥圆今天要肥来了,四天人不在,江山依旧固否? ☆、第六十四章 武帝   她这话一出,所有武帝世家的人都一惊,彭南奕霍然停步。   他脸上神色变幻,满是惊异,渐渐浮现惭愧之色,垂头道,“是。在下是故意来迟一步,甚至在下原本应该远接出山,也没有接。想要姑娘自己冒险到来,看看姑娘的心志……这是在下违令越权……”说完便伸手向背后。   “停。”太史阑道,“别拿剑斩手指什么的。我不喜欢这一套。”   彭南奕又顿住,惊愕地盯着她,差点以为这女子有读心术。   “你犯的错自己去和李扶舟说,他要怎么处罚你是他的事,但是不要在我面前,我不需要赔罪。”太史阑道,“在我看来,刑罚必须和罪责等同。你想察看我的心志和能力,是你作为武帝世家属下的本分,因为我如果无能累赘,来了也是给你们武帝世家添麻烦。你何错之有?你这么当面拔剑一斩,岂不是又给我不舒服?”   彭南奕震住,他身后所有人鸦雀无声,刚才些微的轻视都已收起,换做沉思表情。   半晌彭南奕冷汗滚滚地躬身,“谢姑娘教诲!彭南奕行事放纵在前,思虑不周在后。日后自当更加宽容审慎,不疑、不乱、不自以为是。”   他虽一直谦恭有礼,但举止间自有疏离傲然之态,此刻这几句话却说得诚恳,姿态极低。   太史阑淡淡点头,“彭大侠心性真是极好的。”   彭南奕躬躬身,退后一步。其余人再退后一步。太史阑也没什么感觉,自然而然当先而行。   “彭堂主。”彭南奕身后一名男子低声问,“您看……”   “噤声!不可造次。”彭南奕立即喝止了他。他望着太史阑的背影,眼神里有欣喜,也有失落。   欣喜的是,家主一直力排众议,坚称太史阑人间女杰,如今看来果然不虚。太史阑强大的不是武力,是心性和敏锐。   失落的是,太史阑提起李扶舟时的神态,平静自然,毫无少女羞涩。实在不像有情人的举止。   此时他宁愿希望,是太史阑天生与人不同,善于将情感掩藏。   他叹了口气,上前给太史阑带路,道:“请诸位先入城,稍加洗漱休息。”   太史阑听得那个“城”字,微微有点讶异,难道这大山之内,还有城池不成?   “找个地方换个衣服就行了。”她道,“休息就不必了,现在的情形怎样?”   彭南奕欲言又止,半晌摇摇头,道:“虽不甚佳,但也不必急在一时……只是……”   他一向言辞爽利,此刻倒吞吞吐吐,太史阑还想再问,忽然眼前一亮。   出山洞了。   对面果然是一座城池,山城。   说是城也有点牵强,或者可以说是依山而建的建筑物群。这座山是螺旋形,下宽上窄,一层层盘旋而上,每层都依着山体,建造了栈道护栏和房屋,最上头山头已平,是一座单独的巨大的圆形的屋子,似一顶帽子,牢牢地盖住了整座山。   山顶那建筑通体金色,在半山的云雾里忽隐忽现,望去如天际仙宫。隐约还可以看见有人影穿梭来去,恍若仙人。   而在底下那些建筑里,都是些普通打扮的人出入,大多健步如飞,却看不出有什么惊人武功。太史阑发现,层数越往上,出现的有武功的人越多。看来这里也是依据武功高低而排列住处的,也对,这山地形奇特,越往上地势越难走,武功低了住了也有危险。   彭南奕在此处似乎很受尊敬,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路点头,神态谦和。太史阑瞧着,觉得最起码武帝世家的家风不错。   不过太史阑也发现,虽然此地气氛看起来还算祥和,但来往众人眼神里都有惊疑之色,刚才那么多尸首拖出洞口,明明有人瞧见,也见怪不怪,可见近期这里经常发生流血事件。   而半山之上,人数减少,隐约还可以看见有人把守,显见上头正有要事。   彭南奕把她带到最底下一间屋子里,那里已经备了洗漱用品和衣物,甚至还有热腾腾的洗澡水。太史阑忍不住,还是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了备好的衣服,衣服是普通女子劲装,颜色式样都很合她心意,简单大方。看出来对方用了心。   她清清爽爽地出来,外头等候的人都眼光低垂,十分恭敬的模样。彭南奕含笑迎了过来,一眼看见她脖子,怔了怔,随即敛了目光,道:“家主刚才传信,说姑娘一路辛苦,还请好好休息。他现在有要事缠身,未能远迎,让在下代他向姑娘致歉,稍后他会亲自向姑娘赔罪。”   “不用客气,也不用休息。”太史阑看看天色,“带我上去吧。”   她说话简练而决断,让人一听便觉得不可违拗,彭南奕犹豫了一下,往山头上放了一朵旗花火箭。   山头上很快也亮出一朵深黄色的烟花,彭南奕转身对太史阑躬身,“请。”   上山的道并不是太史阑想象中的顺山爬,而是从一个洞进去,直接穿山腹而过,太史阑走这条湿润幽深的路时,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问彭南奕,和她同来的那些人去哪了,彭南奕道:“那位书生,是我武帝世家王供奉的老友之后,既然老远来拜见,拒之门外也不妥,现在着人送到王供奉那里了。那群镖师是来送镖的,东西交割了自然要离开。至于北冥海的那群人,刚刚已经被我们派人看守住,送到山牢里去了。”   太史阑听着这三处下落,问:“山牢在哪里?”   “在此山地底。”彭南奕答得简单,对她歉意一笑,太史阑知道这是人家机密,确实不该多问,也便不语。   反正容楚无论在三拨人里的哪一拨,总有他的办法跟上来的。   “四大世家都在上头吗?”   “是,都在。”彭南奕露出憎恨之色,淡淡道,“逼宫第七日,至今毫无结果。”   “逼宫?”   “少主十天前就武帝世家家主尊位。武林大会实际上是武帝世家家主就位时的盛典。”彭南奕道,“在此盛典上,四大世家领头恭贺,重定排名。十年前老家主就位时,曾经出过一些变故,四大世家当时就露出不驯之态,逼迫老家主订下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武帝世家家主位置更替,此时再开武林大会,四大世家野心勃勃,一心要趁少主根基不稳时刻,拿下武帝世家。”   “现在怎样?”   “双方胶着。”彭南奕道,“少主以禅位为名,引诱四大世家家主进入南华宫,乾坤阵前两败俱伤。现在我们李家的精英出不来,四大世家其余的人也进不去。我是一直在外头负责联络和传递信息的,所以没有留在南华宫内,但现在连我都不太清楚上头到底怎样了。”   “里头高层们拼了起来,大家都无法出来。”太史阑在理清思路,“外头呢,彼此的随从,在火拼?”   “对。因为对彼此首领情况不清楚,双方争执很多,从三天前万象宗大小姐抢先动手杀人开始,流血事件大小发生了几十宗。我们一开始还想等家主出来做决定,后来发现不能坐着挨打,只好也开始自发反抗。”彭南奕叹口气,“别的还没什么,最要命的是本地居民。这里很多人世代依附于武帝世家,一直居住在这里,这次十年之约太过凶险,我们一直想将他们疏散,可大家故土难离,没人肯走。我担心再闹下去,如果圣门万象宗还有埋伏的人手杀进来,这些人就要遭殃。”   “现在是四大世家的人拼武帝世家,还是互相乱杀?”   “时分时合。四大世家也有他们传递信息的办法。人虽然出不来,信息却可以传递,他们接到的信息也很混乱,比如松风山庄庄主示警要小心北冥海,导致松风山庄对北冥海门人下手。但转眼消息可能又变,这导致其余弟子无所适从,演变成一场乱战。”   “这会是什么原因?”   彭南奕神情骄傲,“这自然是我们新家主的手段,乾坤阵明天地通鬼神控心神,操纵四大世家家主陷入迷幻状态,以彼此为敌并不难。可惜的就是这次围攻家主的人太多,否则早击破了。”他叹了口气,“家主也不要人帮忙,说他毫无根基接任武帝世家之位,如果需要借助外力才能镇服这些人,也难让人心服,日后必有后患。倒不如拼了这一次,定叫他们一起领教了颜色,也好收敛蠢蠢欲动之心,日后不再生事。”   太史阑一笑,“李扶舟平日温和忍让,倔性子发作起来也挺强硬。”   彭南奕有点奇怪地看她一眼,太史阑问:“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姑娘和我们家主交情莫逆,在下还以为您认错了人。”彭南奕笑道,“家主英锐决断,天生王者。虽宽容悲悯,但实实在在,让人联想不到温和忍让四个字上去。”   太史阑一怔。   李扶舟不温和?不忍让?   听彭南奕的口气,看他流露出来的崇敬之色,很明显李扶舟威望甚高,而且……很有王霸之气。   现在的李扶舟,有什么不同吗?   “南华宫,乾坤阵。为什么进不去?”   “家主下了禁制。这个禁制也是他的极限,再任人进入,会搅乱气机平衡,功亏一篑,引发的后果他也不能估计。”彭南奕道,“除非对方自己能进。但乾坤阵是上古遗迹,集天地灵气,相传是上古神祗集鸿蒙之气练成。除了武帝世家嫡传家主,寻常人无法闯入。擅闯者必遭天谴。”   “寻常人无法闯入?”太史阑敏锐地发觉了他语气中的不同。   “是的……还有一种……不过说起来太玄乎了……”彭南奕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两人听见一声闷响,声响剧烈,整个山体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几人正在山腹向上走,还能听到这么剧烈的响声,可以想象这声音如何可怕。   而且这声音不是来自于头顶,而是脚下。   “不好!”彭南奕变色,“山脚下动静不对!也许有人大举攻进来了!”   “什么意思?有人能攻入山下?”   “之前我们听说圣门和万象宗,都还留了人手在外面,预备在紧急时候,来个里应外合。我们一直担心防备着,可是现在四大世家都和我们撕破脸,山上山下都有人试图动手,我们再多人也经不住这样到处攻击,无法将山口严密把守。现在看样子,终于攻进来了!”   太史阑想着山下那么多普通农户,心中也一紧,上头打得再要命也没关系,下头普通百姓遭殃就麻烦了。   “我必须得先下去看看……”彭南奕神情焦灼。   “你去吧。”太史阑一挥手,示意其余人也跟去,“苏亚花寻欢留下,别人都去帮忙。”   “这个……”彭南奕犹豫了一下,随即感激地道,“多事之秋,在下也就不推辞姑娘好意。姑娘如果还想上山,请沿此路向前,在遇上青铜门之后,按住门环向里推三下,便可以到南华宫门外。不过请姑娘不要贸然进入宫门,倒不是怕您惊扰,而是乾坤阵有杀伐之气,会首先伤了您。”   “好。”太史阑颔首。   彭南奕带人匆匆离去,她和苏亚花寻欢继续前行,这山腹内道倒确实安全,一直没有任何惊扰,看得出这是武帝世家的重要密道,彭南奕带她走这条路,必然是李扶舟的命令。   向上又走了一截,果然看见一道青铜门,门上兽首狰狞,呈圆形排列,太史阑数了一下,足足有五个。   她伸手去推门,按住门环向里推三下,听见格格一响,大门缓缓开启。   门开的一霎那,便觉晶光耀眼,刺得她眼睛一闭。   随即她听见“嗤嗤”的极快的破空之声,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向她腰间射来!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厉喝,隐约是李扶舟的声音。   太史阑想避,但此时身前是沉重的青铜门,一时关不上,身后是苏亚花寻欢,又退不开,她避开倒霉的就是那两个。   何况那东西到来速度极快,不过是一闪念,这一闪念她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也只好不做,指望身上的护身小裘能够起作用。据说那东西刀剑水火都不伤,这暗器应该也能抵挡吧。   她眼一闭。   忽然风声一停。   从极快到极静,不过刹那之间,完全违背惯性常识。   随即她感觉到那风声既然自己动起来,绕着她腰间转悠了一圈。   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情绪,有惊喜、有讶异、有不解,还有轻微的抗拒。   那种情绪自然不是她的,也不是她身后苏亚和花寻欢的,她的预知和感应能力虽在修炼,也还没到能将他人情绪体察入微的地步。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身周什么东西,因为磁场相近而发生了互通,彼此电波传递,在打招呼或者说在互相审视,然后这种电波被她感应。   这感觉不过一霎那。随即那风声又掠了回去,她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金光远去,那金光很自然,就像什么东西自然发出的光线,不像什么实物暗器。   太史阑到了此处,也不会因为一点危险而犹豫,她平平静静跨了出去。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蘑菇盖子一般的建筑。   在山下看已经觉得很宏伟,竟然将整个山头都盖住,在山上看才发觉这个建筑真是庞大又奇怪,巨大的穹顶微微隆起,承接着上头的阳光,一轮日头就像镶嵌在屋顶上的明珠。其下九楹八柱,厅堂格局,却没有墙壁,里面景物一览无余。   这屋子要怎么住人?   山头上一半日光灿亮,照得人睁不开眼,一半乌云密布,阴风惨惨。隐约黑白交界处,有云层翻滚之声,隆隆回响。   这奇特的景观,让人想起天地之力,操纵万物之神。   太史阑躲过灿烂的日光,又仔细看了看那建筑,才发现那光不是日光,竟然是从蘑菇内部射出来的,而且这蘑菇建筑也不是她以为的无墙壁构架,其实还是有墙壁的,只是墙壁呈现一种奇特的白色,微微半透明,被从殿深处射出来的光穿透,在人的肉眼里,墙壁就忽然“消失”。   而在光线尽头就是黑暗,所有的景物沉在那片遥远的黑暗里,让人想起一切未知。   这建筑真是奇妙,构架材质,都不像人间之物。   蘑菇建筑前是一片云石广场,不大,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太史阑环顾一圈,在里面竟然发现了那酸丁,还有那群给北冥海助阵的山匪,这些人居然也上山了。   她还认出李家的队伍里,有一个高挑女子,在云台山见过,印象中好像叫韦雅。   她看起来微微狼狈,却还笔直地立着,手扶剑柄,面对大殿。   所有人都面对大殿,脸上神情变幻,看见太史阑过来,众人脸色都有点古怪。   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了李扶舟。   他就坐在大殿中,那透明的墙壁后,面对广场,他的对面还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太史阑第一眼看见李扶舟不禁怔了怔。   他还是蓝衣,却不是以往那种朴素沉敛的蓝,是一袭天空之蓝的锦袍,色泽纯粹,让人见了便似面对苍天阔大,碧空如洗。锦袍之上有星月云纹,金银丝织就,织法精妙,光彩熠熠,真如星月当空,浮云逶迤。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苍蓝色绣云纹边的宽大衣袖里,露出一双洁白的手,指尖修长,轻轻搁在膝上,中指上一枚深黑色的戒指,仔细看也不是深黑色,隐约露出极深的蓝色的光,闪耀着星点的银彩,像是深邃的夜空的颜色。衬得那双手形态美好,令人不舍移开目光。   他满头乌发束起,戴古银发冠,其上一颗宝石,和戒指同色,一般神秘而幽邃的光彩,因此显得那双眸子深若宇宙之海,不见去处和来处。   戒指和冠上宝石的沉敛,中和了袍子的华贵,他整个人看起来尊贵而和谐,高若在云端之上。   而唇边一抹淡淡微笑,也不是当初的春风三月拂柔柳,带三分邪气,三分冷意,三分讥诮,只剩隐约一分醇和,在看见太史阑之后。   他身后双龙屏风,双龙造型略微有些怪异,龙首狰狞,双眸幽红,冷然俯视天下。   他在宝座前,也冷然俯视武林天下。   太史阑听见身后苏亚和花寻欢发出的抽气和惊叹。   李扶舟还是李扶舟,但已经不是那个朴素平和的李扶舟,他尊贵、高华、高踞云端之上,淡然俯视众生。   这才是真正的李扶舟?   这才是武帝的真正面目?   太史阑眼光向下一垂,隐约看见李扶舟手里似乎牵着什么丝线。而他对面四个人,想必就是四大世家的家主。一个中年女子,眉目和万微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万象宗的宗主。其余三个男子,两个老者,一个较为年轻,三十来岁模样,应该是另外三家的老大。   两个老者中的一个,着一身白袍的,可能是圣门之主。另一个老者,一身墨蓝色的衣袍,色彩斑斓浓重,应该是北冥海的海主。最后一个男子,穿松绿色袍子,应该是松风山庄的首领了。   可惜这几人都背对她,看不清脸,不过四人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圣门那位白衣服老头,一直癫狂般地在抖。   太史阑目光一扫而过,随即撞上李扶舟的目光。   她在看他的敌人,他在看她。   两人目光撞上,太史阑一霎间只觉得李扶舟目光深邃,似有无数言语要在瞬间倾诉,然而却悄然放飞,落在了星空深处。   而李扶舟也微微一怔,发觉她的眼神也和以往不同,眼睛看起来大而幽深,专注看人时流光掠彩,让人满眼里都是她的眼神,神魂都似因此轻轻一飘。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觉得对方这眼神不能多看。   太史阑也不敢惊扰了他对战,走到韦雅身边,问她:“怎样了?”   韦雅有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道:“你终于肯来了。”   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苏亚和花寻欢眉头一挑就要驳斥,太史阑一摆手。   “李家主救过我不止一次,如今武帝世家有麻烦,我自然是要来的,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帮忙……”韦雅古怪地重复了一句,望定她,忽然一笑道,“太史阑,你知道不,你如果不存在,就是帮了主上最大的忙。”   “你什么意思!”花寻欢立即拔刀,再次给太史阑挡了下来。   “告诉我理由。”她凝视着韦雅。   韦雅扭过头去,不肯说话,倒是她身边一个少年冷冷道:“圣门联合其余三大世家围攻我们,曾提出两个要求,其一是家主给圣门小公主神位下跪赔礼,守灵三年,这个自然是不行的。其二是家主迎小公主神位入门,此后她便是这一代家主夫人,三年之后家主可纳妾。甚至可以迎平妻。这一条……家主也拒绝了。”   说完他紧紧闭上嘴。   太史阑瞧着其余人表情,看样子都对第二条心动。也是,在武帝世家的人看来,李扶舟原本就和风挽裳有情,风挽裳为李扶舟而死,武帝世家迎她为正室,说起来还是一段深恩不负的佳话,也不妨碍之后李扶舟再娶妻,又可免了武帝世家及其从属目前的灾厄,何乐不为?   但是李扶舟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他没说,但跟随在李扶舟身边这些人自然知道是因为谁。   如果这个谁和家主两情相悦也罢了,关键人家还是名花有主的,这叫这些武帝世家的人如何甘心?   太史阑深切地感觉到来自全世界的恶意。   不过她还是认为李扶舟拒绝得对。   武帝世家的从属目光短浅,没看出圣门的深意,迎风挽裳过门是小事,但从此圣门就成为武帝世家的亲属,有这么一个野心勃勃明显不怀好意的猛兽在卧榻旁酣睡,保不准还时不时爬上床,武帝世家焉能安宁?   但此时她也不好和人家分析这个,眼睛一转,就看见边上还有一大群男女老少,各自据守在一个方位。   “那是我们的人,包括上任老家主在内,都在全力发动大阵,主上用计骗得四大世家家主进入,之后所有人都绊在这里。”韦雅答。   太史阑感觉到那边有锐利的目光扫过来,重重地刺在她身上。   “那边是其余四门的人吧?为什么你们不动手?”   “不能动手。”韦雅看白痴一样地看她一眼,“大阵气机平衡,不允许任何干扰,外头的人都在大阵范围内,随意动干戈会被大阵察觉,引发内部动荡,后果是什么谁也不能预料。有可能是四门的宗主死,也有可能是主上亡,谁敢冒险?”   “就这么僵持?没有解决的办法?”   “有。”韦雅又古怪地看她一眼,“现在内部五个人僵持,谁也无法置对方于死地,需要有人破局,破局者本身还要承受天谴。就是主上,擅自发动了大阵,也会受到一定惩罚,只是不知道这惩罚会是什么……哎呀不好!”   她忽然惊呼,惊得太史阑也急忙转头,正看见大殿中,忽然翻翻滚滚生出许多云团,将众人视线遮蔽,随即殿中铮鸣之声不绝,声音又急又快,像是无数人在大力拨动无形的丝弦。   隐约可见殿中五人身体摇晃,那个松风山庄的庄主,最先一口血喷出,他的血竟然不是散开在空气中落到地上,而是呈直线形往前飙飞,唰一下射向李扶舟。   空气中一道细细的血线笔直,直逼李扶舟眉心。   李扶舟抬手一夹,血线在他眉心三寸前停住,似乎被瞬间剪断,无声落地。然而李扶舟这一抬手,原先手中隐约牵着的气机顿时变动,整个大殿都发出雷鸣轰然之声,云团越来越浓,转动也越来越剧烈。穿梭在众人身侧,将众人身形带得东倒西歪。   随即万象宗的宗主,也喷出了一口紫血,紫血逆行如线,再射李扶舟。   “不好。四大宗主可能内损太过,等不及了,这是要鱼死网破了!”韦雅眉头一挑,“主上初承大法,只能等日正当中时才有可能将他四人一举拿下,可是现在……还差一个时辰!”   太史阑也一惊,抬头看天上云层翻卷如怒,黑色的那一边慢慢地向着白色的那一边移动,整个建筑,乃至整个山头,忽然都给人一种倾斜感。   这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兆头。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大殿里的景象。   韦雅原本就站在大殿边缘,最前面的位置,离大殿最外面一根柱子只有几步远,太史阑这一向前,就离大殿更近。   随即她忽然身子一倾,感觉到身后有人将她重重一推!   太史阑猝不可防,在一片惊呼声里身子向前一冲,连冲出七八步,看见面前一堵白色墙壁,急忙伸手扶稳。   身后惊呼更响,还夹杂着李扶舟的怒喝:“韦雅!”   太史阑心知不好,一转身,就看见外头人影虚幻,飘来飘去。再定定神,才发觉四面白墙红柱,上头穹顶如金,身边云雾团团,隔着云雾看出去,刚才在身边的韦雅苏亚等人,忽然都很远。   她进入大殿了!   外头韦雅似乎在大笑,笑声竟然有几分得意,“你们看!她果然能进去!刚才乾坤阵射日轮阻挡她进入,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就知道她能进去!”   太史阑想起刚才推开门那一霎,有东西射来,却最终敛去。那是乾坤阵出手?   她看见苏亚花寻欢都大步向殿内冲来,立即大喝:“韦雅!你敢让她们进来,我就帮圣门宰了李扶舟!”   唰一声韦雅掠出来,一手抓住一个,将苏亚花寻欢拎了回去,回头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很不满。   太史阑挑挑眉——什么话最有效果她就说什么。至于做不做那是她的事。   随即她转身,沿着回廊向大殿中去。   既然进来了,也没事,正好帮帮李扶舟。   她想着自己怎么能进来的?难道过于天生丽质,让这有灵性宛如鬼神的乾坤阵一见钟情?还是穿越万能金手指?手指一戳阿里巴巴洞开?   她摸了摸腰间,记得最初那乾坤阵杀手,是在快要到达她腰间的时候停下来的。   腰间只有几件暗器。龙朝用那天上奇铁给她打造的暗器。   太史阑若有所悟。   这乾坤阵和她身上的这些暗器,都不是人间之物吧?想必都曾使用了一些奇特的天物,因此也形成了气机牵引,乾坤阵感觉到她身上有熟悉亲近的东西,为此放弃了对她的杀手,还允许她进入了外殿。   可怜,一定是很久没见家乡人了。   不过太史阑走着走着,又发觉不对了。   云雾忽聚忽散,景物因此显得虚幻,身周的墙壁因为是半透明,连带地面也是半透明的,因此行走时便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没落到实处,总有种不得劲儿的感觉。   她现在能看见李扶舟的侧影,以及最外面万象宗宗主的侧脸,但是刚才看是多远,走了半天之后还是多远。   鬼打墙?   太史阑看看四周,柱子都是红的,墙壁都是白的,云雾都是乱的,没什么两样的。   乾坤阵终究还是不许她踏入内殿中枢之地?   也是,家乡人虽然是好的,但未必没有骗子的。   太史阑忽然觉得,随着她步伐向前,四面的环境忽然更加压抑,声音、气息、都似渐渐离自己远去,人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   这种感觉她上次有过,就是在康王别院里中了乔雨润的毒,之后五感短暂丧失,就是这种感受。   她心中一跳,想起刚才韦雅说的遭天谴,刚才应该问问,是什么样的天谴?   忽然她隐约听到一声叱喝,声音很远,模糊到让人以为是梦呓,她一抬头,却看见李扶舟近在咫尺,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太史阑一惊,忽然拔刀,大步向前,狠狠一劈。   “啪!”面前裂开一大块,掉落一些奇异的板块,板块发白,露出一层层的似石似玉的内质,一大团云雾涌向缝隙,再从缝隙里溜出去,曳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带子。   太史阑抬脚一踢,哗啦一声面前的阻碍物被踢开,她一步蹿了进去。   砰一下她蹦到地面,一抬头正看见李扶舟,尊贵高华的新任武帝,正毫无形象地愕然张嘴看着她,唇边一抹鲜血未干。   她又感觉到背后如芒在背的目光,一转头看见那四大宗主,也用一种无比震惊诡异的目光盯着她,连下一步的杀手动作都忘记了。   再望望大殿外,所有人维持着向前冲、探头、张大嘴、霍然站起的各种动作,僵在原地。   太史阑沿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看向身后——   然后她也呆了呆。   身后断壁残垣,一地半透明石板,一个人形大洞悬在眼前。   她刚才把人家大殿的墙给踹了?   不过太史阑也没觉得什么,这只能说明这是豆腐渣工程而已,难怪能呈现透明状,原来这么薄。   她不知道,这蘑菇建筑本身就是大阵,里头一砖一瓦,都神圣不可侵犯并具有特殊效用,多年来这墙别人连摸一摸的福气都没有,结果她老人家一来,直接给踹散了一面……   人家瞧着太史阑,太史阑瞧着李扶舟,李扶舟嘴一开一合,似乎在和她说话,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人,吓傻了,声音都出不来了?   太史阑挑挑眉,绕过那几个坐着的人,大步向李扶舟走去,一边道:“李扶舟,有没有办法破阵眼……”   她忽然停住。   然后变色。   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听!见!   这个认知劈入她的脑海,她傻了三秒钟。   对面李扶舟一直紧紧盯着她,眼看一向镇定的太史阑,忽然站住,变色,眼底浮现巨大惊恐。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惊恐,也从未想过她居然也会有这样大的惊恐。   那惊恐如黑色梦魇从地狱中奔腾而来,一下就踹中了他。   太史阑怎么了?   这一霎便如千年,千年里太史阑历经恐惧绝望不解和愤怒。她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是在这大殿里的暂时反应,或许她就真遭了天谴,从此后聋了。   哦不,不止是聋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也有问题,她感觉自己在说话,但是似乎也没有发出声音。   难道她还哑了?   她记得在她劈墙进入大殿之前,她还能听见李扶舟的声音,可当她劈墙进入之后,她就不能听也不能说了。   是乾坤阵对她的惩罚?   到了这地步,太史阑反而不再想了。   殿已经进了,墙已经踹了,禁忌都触犯了,再退出去也不见得就能恢复,倒不如真将这大殿闯一闯,或者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也未可知。   她只是一停,随即继续大步向前——有种你还让我瞎了!   倒也没瞎,视线反而越来越清楚,先前团团的云雾散了不少。她直接旁若无人走到李扶舟身边,一眼看见他手中牵引着众人的并不是线,还是一条似有似无的云气,连接着他和敌人的掌心。   太史阑对李扶舟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泰然自若。   李扶舟上下打量她,眼神淡淡担忧,也有浅浅欣慰,轻声道:“你怎样?”   太史阑听不见,但揣测着他想必是谢自己?摇摇头,一笑。   李扶舟一怔,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问,“没觉得不舒服?”   太史阑瞧着他嘴唇,猜测他也许是问自己准备出手?点点头。   李扶舟一惊,伸手就去握她腕脉,太史阑急忙让开,对他摆摆手。   这下李扶舟都有些糊涂了,皱眉望着她。   太史阑一瞧不好,肯定出岔了。   她不想让李扶舟知道自己的问题,以免让他分心,也不想让对面四个家伙知道,以免被钻了空子。想了想,发现这殿上也是有文房四宝的,随手拿了一个墨锭,在地上写字。   地面也是那种半透明的特殊材质,很容易留下字迹。   太史阑写:“先别说话,咱们写字商量下比较稳妥。”   李扶舟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想了想也只好写,“你没事吧?刚才问你你点头,是哪里不舒服?”   太史阑唇角一扯,写,“刚才我在分神,想着别的事。没事,好得很。现在这状况,怎么破?”   李扶舟正要回答,蓦然身子一偏衣袖一拂,打落了一枚射向太史阑的蓝色飞镖。   随即他冷冷看向那个蓝衣阴邪老者,道:“海主,这样的出手,有失你的身份吧?”   北冥海主冷笑道:“你使计骗我们入阵,将我们困在这里,现在又招来帮手,你又如何光明了?”   “计策也是能力的一种,上当只能怪自己不够聪明。”李扶舟淡淡道,“至于她,只是误入而已。你们若随意伤她,休怪我玉石俱焚!”   “哦?”圣门的门主忽然睁开眼睛,眼神精光四射,“李扶舟,你这般护佑这个贱人,难道她是太史阑?”   气喘吁吁肥来了,聒噪的存稿君可以被雪藏了。   土肥圆这次很见了些世面,涨了姿势。在不接散客不许接待访客甚至连网络都屏蔽的宾馆里傻眼,在信号不灵连服务员添水都要保持直线的大会堂里发呆,深刻明白了什么叫高端洋气上档次。   而网文界和传统界的超级土豪们,则像一坨坨的金山一样,灰过来,灰过去,灰过来,灰过去……   土肥圆因此一直思考着一个深邃而严肃的问题:如何成为一个土豪?   不过回头瞧瞧,屌丝也有屌丝的快乐,月票还没掉,评论区还算热闹,存稿君还算受欢迎,出门有人接,唱歌有人陪,烤鸭有皮啃,离开有人送,挺好,挺好。   四天没自己掏月票兜手好痒,嘿嘿嘿嘿那些咬牙攒票到月底的,把兜敞开些哟,土肥圆瞧一眼,就瞧一眼…… ☆、第六十五章 绝不相负   他看向太史阑,眼神狞恶,太史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冷冷和他对视。。   “她是太史阑,但不是贱人。”李扶舟语气比圣门门主更冷,“风门主,请注意你的身份,有些字眼你说出来不怕脏你自己,我还怕污了我的乾坤殿。”   “呸。”圣门门主恨恨一甩头,“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身份?你对得起你的身份?你身为武帝,应当主持公义,明断是非。可当初裳儿为你而死,你怎么对她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另结新欢,公然作乐!可怜裳儿枉死尸骨未寒,这边这位武林之帝就左拥右抱,忘恩负义,我倒要让天下评评理,是谁更对不起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还有这个贱人,!”圣门门主指住太史阑,“她是怎么冒出来的?你李扶舟去年还说要为挽裳不娶终生,今年就变了口风。随即便冒出这个女人来。老夫真的怀疑,这女人是不是你一直藏着,你们是不是早已勾搭成奸,害了挽裳!”   太史阑瞧着这老头指住自己巴拉巴拉,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敌人的话自然无需赞同,她抬起下巴,短促地冷笑一声。   “我无需向你解释。”李扶舟淡淡道,“信口雌黄,不理也罢。”   “难道你们还是无辜的?”圣门门主哈哈一声大笑,狰狞地盯着太史阑,“你敢说你不是早早认识他?你敢说你是无辜的?”   太史阑冷笑摇摇头,一副不屑模样。   圣门门主一怔,李扶舟霍然转头看住太史阑。   太史阑一脸的不屑反对,此刻着实有几分怪异。   外头是能听见里头对话的,也能看见众人对峙场景,此时别人还没在意,人群里已经有人忽然抬起头来,神情惊异。   “哈哈。”圣门门主随即大笑,“李扶舟,你看!她自己也说她不是无辜的!”   “太史!”李扶舟盯着太史阑眼睛,“你……没事吧?”   太史阑一瞧圣门门主的笑,以及李扶舟的眼神,便知道有什么不对了,肯定刚才又穿帮。她只好匆匆写,“我进大殿后,就有点不太清醒,好像有什么在干扰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还是少说为妙。你放心,没事。”   李扶舟微微释然。这乾坤阵的奇妙他也知道,但又不全知道,所以对此刻太史阑的解释倒也觉得说得通。   “我们应该做什么?”太史阑急忙岔话题,“需要我去破阵眼吗?”   “不用。”李扶舟快速地写,“这阵没有阵眼,一旦开启,除非有特殊契机,否则无法关闭,要等七十二时辰之后自动关闭,再开启要等一个月后。每天正午时分是阵法最强的时候,他们四人合力,挺过了前两轮,如今胜负就在今天正午,你只要想办法,帮我拖过这大半个时辰,等到正午就行。”   太史阑点点头,一边却不禁犯愁——她现在听不到也说不出,怎么帮他拖?李扶舟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眼神一闪,慢慢问,“你真的愿意帮我?……阑。”   他没有再写字,正面对着太史阑讲话,说得缓慢清晰,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随即下颌微微抬起,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太史阑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确定自己听见了“你真的愿意帮我”几个字,毫不犹豫点点头。   李扶舟眼神又一闪,深深看了她一眼,吸了口气,道:“好。”随即写道:“我会想办法拖延时辰,接下来你只要点头就好。”   太史阑松了口气,点点头。   随即李扶舟转头,对圣门门主道:“风门主。挽裳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我也答应,武帝世家会给挽裳设祠堂,世代供奉。你难道真要为那过去的恩怨,将你自己,以及圣门的基业都掷在这里?”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风门主一脸不屑,“只要我四人合力,马上你就小命不保,夺了你武帝世家,毁了乾坤阵,你这地方就是我们的。挽裳的祠堂,一样可以受万人供奉!”   “说到底你不过是贪图我李家神山而已。”李扶舟淡淡道,“但我不妨告诉你,乾坤阵受天地灵气所生,并不为我李家所控,但会终生护佑我李家人,。你想夺这座山是没用的。只有成为我李家的人,才能入神山顶,受乾坤之光洗礼。”   “老夫知道,所以老夫给你最后一条路。”圣门门主阴恻恻道,“你让挽裳入了你家门,她就是你李家人。我等作为你李家亲属,自然可受神光庇佑。也不必大动干戈,这等两全齐美的好事,你竟然不应,老夫不得不怀疑,当初挽裳之死,还有隐情!”   “那是因为,”李扶舟忽然侧头看看太史阑,“李家家主正室夫人只能有一位,而我已经有了。”   殿中四人都一怔。   外头众人齐齐抬头,李家的人在惊愕。圣门的人脸色难看,还有人在角落嘀咕,“不好……”   “谁!”圣门门主希望落空,脸色狰狞地大喝。   李扶舟又看了太史阑一眼,面色柔和,“自然是她。”   他拉了拉太史阑衣角,太史阑想了想,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此时她必须和李扶舟站一条阵线。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总不能去赞同圣门门主吧。   “胡说!”圣门门主怔了半晌,霍然一拂袖,“为何我们都没听说!”   “我们年初相识,一见倾心,随即私定终身,早有连理之约。”李扶舟转头对太史阑微笑,“阑,你说是不是?”   人群哗然。人群里有人在嘿嘿冷笑。   太史阑迎上李扶舟温柔平静的目光,他这一刻看起来,又是最初春风杨柳的李扶舟,神情自然,似乎在说着家常话,看不出什么异常,也感觉不出他到底说了什么。   从敌人的惊怒神情来看,他似乎说了什么刺激对方的话,如今不过对她淡淡求证。   太史阑还感觉到,大殿外,人群里,似乎也有特别的目光射过来,可惜她此刻看不清。外头人一堆一堆的,太多了。   她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殿外又是一阵哗然。   圣门门主怔在那里,太史阑的承认让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因为太史阑这种人,他一看就知道,一定是极有原则心志坚毅的那种,这种大事,若非事实,绝不会当众承认。   “我真心倾慕过挽裳,也永生记得她的恩情。。就在前不久,我还发誓此生必定因她不娶。”李扶舟声音低沉却清晰,似对着四门宗主,也似对着所有人,道,“不过人生从来如此,谁也不知下一步会遇见谁,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缘分,在真正遇见那个人之前,是断还是续。我有幸,在今年春天遇见太史阑,一开始还以为不过是邂逅,到后来却发觉是命运,我曾因懵懂无知,险些将她错过,所幸最终我知我心意——”他转头又对太史阑一笑,“她也知。”   太史阑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过来,几多诡异,然而也只好微微点头。   她点头,便见李扶舟的笑容,几分安慰几分凄凉,甚至还有几分自嘲。是夏末的风,携一地明丽,然而转瞬就入了秋。   那笑容一闪即逝,随即他淡淡对四门门主道,“我便欠挽裳千万,自会拿其余我有来补。家主夫人之位,请恕不可随意挪让。李扶舟一生已负风挽裳,便绝不能再负太史阑,没有再伤一人去弥补另一人的道理。”   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一字字极其清晰。殿内外人都怔怔听着,没想到平日里不动声色李家家主,竟然会对太史阑如此情根深种。一些年轻女子不禁露出同情唏嘘之色,也有免不了的艳羡,将太史阑瞧了又瞧,一脸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傻傻的,连表情都不可爱的女子到底好在哪里,值得新任武帝会为她悍然拒绝四门要求,不惜对抗到底?   韦雅一直怔怔地听着,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其他书友正在看:。   人群里有人面色阴鸷,目光闪动,试探着往大殿方向走了一步,却立即被人拉住。   “主子稍安勿躁,此地我们进去不得。不然只怕还连累了……”   “我知道。”那人冷哼,“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问题,竟让这家伙趁虚而入……哼。”   圣门门主怔怔地坐着,似乎在思索,太史阑瞧见他脸色忽青忽白忽黑,变幻得十分诡异,其余几人也有这情形,却比他要好些,这几个人是不是已经中了道,只是还没察觉?   “风门主!”那北冥海主看看天色,忽然道,“别再纠缠你女儿的李家家主夫人梦了,没见李扶舟那态度坚决?要我说,什么神山圣光只护佑李家人,都是胡扯的鬼话,乾坤阵再集天地灵气,也是死物,如何能辨识李家血脉乃至李家亲属?这小子是在骗你!”   “是极!风门主赶紧醒醒神!”万象宗宗主也道,“趁着中午时辰未到,赶紧合力出手冲阵是正经!”   “我看这小子就是在拖延时辰!”松风山庄的庄主喷血大叫。   圣门门主一醒,脸上黑气猛然一现,众人都抬头看天色——大概还有一刻就到正午了!   “毁阵你们也是死!”殿外李氏家族的人齐声怒喝。   “我们不信这个邪!”圣门门主忽然身子一倾,也向前喷出一口血线,红线激射,半空中化为彩霞万道,一半向着李扶舟,一半击向太史阑,那些血色化成的细细霞光,半空一弹,便是一道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网,呼啸而下。   其余三人同时出手,北冥海主双轮如贝壳,缀以无数“明珠”,每颗珠子都别有机关,或者能旋转飞出,或者能喷出黑汁,或者弹出无数细丝,或者射出星屑万点,密密麻麻的各色攻击,在透明的大殿内部纵横呼啸,将淡白的云雾割裂,碎成千片。   万象宗宗主一掌拍地,掌力所经之处,砰然一声巨响,指尖之前的地面滚滚翻起,灰白的砖面唰唰支棱起千万如利剑的獠牙,一路前逼李扶舟。   松风山庄的庄主最弱,也是他最先支撑不住,此刻拔剑而起,以剑光驱散云雾,助北冥海主认准目标。   四人原本顾忌这大殿神异,想要尽量保全,然而此刻鱼死网破,再不放手一搏,或许就要葬身此处,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一时殿内武器呼啸如鬼泣,剑光凄厉似风哭,云团雾气被撕扯、搅碎、驱散、打乱,一大片一大片胡乱飞腾,在那些白色气团的边缘,可以看见红的蓝的紫的黄的各色武器暗器的光芒,如诡异的星子一闪一闪。   大殿里充满凌厉逼人的气息,四大宗主杀手齐来,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武器和出手,而是他们倾尽全力所带来的内力的压迫,四人的力场凝聚在一起,重重压向李扶舟这边,整座大殿都在格格作响,似乎被挤得变形,转瞬便要倾倒。   一片凌乱飘摇里,只有李扶舟和太史阑所在的那一方小小的地方,岿然不动。李扶舟一手搭在太史阑肩头,指尖微起,袍袖无风自动。两人身周气流涌动,云雾和所有杀手被迫开到半尺之外,那些淡白的雾气、闪烁的暗器、青色的剑光、深红的血线,都在他们身侧缭绕起伏。   五色交织,众物呼啸,这一幕看起来诡异凄艳,却无人有心欣赏,都知道此刻已经到了胜负关头。   虽然被护在李扶舟真力之下,太史阑依旧感觉到有一股巨力在不断撞击挤压着她身外半尺的空间,这点可以从那些不断散开又重新聚拢的云雾形态上看出来,她微微侧头瞧了瞧李扶舟,他垂着眼,神情凝定,手指也很稳定,可是额头也已经沁出微微的汗来,。   他在这大殿内和四大宗主对峙,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想必也已是强弩之末。   太史阑不愿这样被他分神庇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怕影响他,忽然看见李扶舟颈项上的肌肤,微微渗出点红光来。   仔细看却不是红光,而是出现了隐隐的血点,那血点眼看着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颈项上的肌肤微微颤动,血点似乎要喷薄而出。   太史阑暗叫不好,李扶舟是不是怕她担心,忍着内伤不肯发泄,然后转为压迫自己的血肉经脉了?   她再不思索,蓦然向地下一趴!   她一趴,腿向后弹起,她的背后就是大殿的石壁屏风,脚底正好重重蹬在屏风上,借着这反弹之力,她唰地一下顺地滑了出去。   她腿上有力,这一下速度极快,李扶舟正全力对抗那四人的真力压迫,一低头忽然已经不见了她。   再一抬头便看见太史阑已经穿破他的真力防护,到了圣门风门主面前!   太史阑贴地哧出,很自然地便逃了那些被挡在外头的剑光暗器杀手,她滑出时,手臂伸出,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人间刺。   淡金色的刺尖,在此刻各色物件飞舞的大殿里,并不起眼。。   黑色人影如流光抛,在白色大殿中一穿而过。   “哧。”   淡金色的刺尖,狠狠刺入圣门门主的膝盖!   圣门门主一声大吼,其余三人早已看见,齐齐飞起,对着趴在地下的太史阑就下杀手。剑光与珠光齐亮,掌风和血线共飞!   又是一声厉喝,李扶舟终于抛开一直不离手的云线,飞掠而来。   太史阑霍然一个翻身,肚皮朝上,手对腰间一抚!   嗡!   一声低鸣,声音不大却共振极强,整个大殿都似乎被弹动,嗡嗡低震,大殿里所有云团,瞬间颤抖、移动、碎裂,四散震开。   低鸣声里似乎有亮光连闪,但此时殿中发出光亮的东西太多,那亮光出现得又太短暂,除了几个顶尖高手,大部分人甚至根本没看见。   四大宗主当然看见了,但他们也只来得及感觉到,有什么速度快到无法形容的东西,忽然逼近!   此刻漫天飞舞的剑光内力其实已经形成屏障,一般暗器根本无法穿透,然而那东西就像一个天上杀神,无视所有的人间阻碍,隐约金属撞击声连响,云雾里不断哧出一溜又一溜星花,那是利器与利器交击发出的火花,极短极快,连绵在一起似一簇簇流星,瞬间而过,直射要害!   “哧哧。”几声轻响,血花溅射,几条人影霍然飞开,各自带着血线踉跄落地。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属于北冥海主的那些诡异武器也落地。   北冥海主瞪着他的珠子武器——每颗珠子上都对穿一个小孔。   北冥海主脸色很难看。   别人不知道他的武器,他自己最清楚,这些深海胶珠,每一颗都万金难求,用了不知多少人命才换来,这些珠子也被药水和丹药练过,每一颗都坚固无比,刀剑不伤,。   用巨型武器顶多把珠子劈碎,引发珠子内部更多的暗器攻击,也无法令它完整裂开或者穿孔。这东西要是能随便穿孔,里面的毒液岂不都洒到他衣服上?   但现在,这珠子就像项链珠子一样,个个被对穿,珠子还保持完整。   能做到这样只有一种情况:速度,极致的速度。所谓“无快不破”,高速才能带来极致的冲力。   北冥海主一瞬间心痛无比,这些珠子全部废了。但他更痛的是手臂——臂骨关节处,也有一个深深的洞,流出殷殷的血,他甚至知道,那伤口附近的经脉,还在慢慢地被震碎。   其余三人脸色也不好看。   松风山庄的庄主在刚才那一霎,极力躲避,那暗器穿他左胸而过,离心脏还有一截距离,他正在庆幸逃脱一劫,忽然发现伤口内部似乎还在慢慢扩大!   这什么见鬼的暗器?   万象宗的宗主刚才在最外围,暗器来时她向后急翻,被暗器擦伤了脸颊,她又庆幸又心痛地落下地,急急想查看自己的伤口,结果忽然也觉得那细微的伤口一震,好像更扩大了些!   宗主们惊到魂飞天外——这什么鬼东西?中人之后还能造成二次伤害?这还是先前被一再阻拦的结果,这要直接打上人身,是不是立刻毙命?   宗主们本想顺势擒下太史阑威迫李扶舟,此刻自己的性命和脸面要紧,赶紧各自坐下,运气调息,试图和那东西造成的二次伤害对抗。   没有坐下的只有圣门门主。   他也受了伤,腰间有鲜血喷出,显见得被暗器穿过腰部,明明是要害,他却好像没有感觉,桀桀一声冷笑,身形追着已经迅速滚出的太史阑,手掌向下一弹。   唰一下他刚才布满大殿用来攻击李扶舟的血线,全部落在了太史阑身上。他手掌一束,将太史阑抓到自己面前。   此时李扶舟正好掠到,也伸手来夺,手指却和血线之网只差毫厘而错过。   李扶舟想也不想对着圣门门主就是一掌,圣门门主衣袖一挥迎掌而上,砰然一声李扶舟晃了晃,圣门门主喷出一口血,却借着这两掌对撞之力,抓着太史阑向后一纵。   他一边倒纵一边哈哈狂笑,大叫:“我赢了!我赢了!”速度比刚才没受伤时还快。   太史阑感觉到圣门门主不仅好像不受伤势影响,甚至武功还强了一截,暗叫不好,自己刚才还是错了一招,她本想以躺姿刺中圣门门主,引得四人都对她出手,然后正好用龙朝的坑爹暗器,整他们一下阴的。为了保证效果,她把人间刺调成了最少用的金色“回魂”。   “回魂”对不在濒死状态的人用,会有令其癫狂的效果,太史阑在邰家用过一次。她想着普通武器怕是不能伤这种顶尖高手,“回魂”反用或者可以令他陷入癫狂,那等于也解决了一个。   她算盘打得不错,但是却低估了人间刺的效果,这东西遇强越强,遇上圣门门主这种高手,令其癫狂的同时,也令他在受伤情形下被激发了潜能,短期之内武功竟然大涨。   于是太史阑算得好好能脱身的,结果还是被瞬间满血复活的圣门门主给逮了去。   她被抓住的那一刻,只来得及把人间刺给收回肘间。   圣门门主一抓住她,里头李扶舟飞奔来救时,外头也有人狂掠而来要冲进大殿,却被人死死拉住。   圣门门主将太史阑抓在手里,晕晕地摇了摇头,觉得似乎幻听到什么声音,随即又没了,他也不多想,狞笑一声,伸掌对太史阑天灵盖拍下,其他书友正在看:!   太史阑动弹不得,一边暗叫我命休矣,一边心中大骂韦雅害人。   忽然殿中轰然一声,声音似从头顶来,又似从后头永恒黑暗中来,随即整个殿一暗,一暗之后,便是大亮!   极亮!   光芒暴涨,散开的云团迅速凝聚,在殿中不断膨胀并发出纯金色的光,整个大殿的光线,从一开始的半白半黑,几乎没有过渡就到了极致的亮,到处都充满那种灿然的金光,以至于人影渐渐被光线遮灭,只剩一个虚影。   太史阑躺在地上,正对着也开始透明的穹顶,她眯着眼睛,看见原本半白半黑的天上已经全然变成了亮白色,照耀在金色的穹顶上,金光如剑,刺得她立即闭上眼睛,泪水涟涟,怀疑多看一眼就要瞎了。   外头众人已经见过两次这种情形,都早有准备的闭上了眼。   就在众人闭眼的那一刻,一条人影忽然轻快地掠了出去,掠到在一边一直维持着大阵运行的李家人群中间,悄无声息地靠在最前面一个老者身后,笑道:“世叔,好久不见。”   那老者一惊睁眼,看他好半晌才认出是谁,骇然道:“是你……你竟然……你怎么上来的!”   “世叔,闲话稍后再说吧。”那人还是在笑,“你看这大阵,正午已到,胜负在此一举,之后是不是可以把阵法给关闭了?”   “你说的什么话。”老者不悦,“乾坤阵不满七十二时辰不可强行关闭,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那人笑吟吟地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吧?”   “家主血脉精血,灌注外头天池,可以强行闭阵,一生只能一次。”老者怒道,“但这一条谁都知道是虚设,完全不可能的事。李家代代单传,能开启大阵的都是李家家主,开启大阵了家主必然在大阵之内,又要怎么出阵来以精血灌注天池?”   “我找个人来给你们灌注就是。”那人满不在乎地答。   “放肆!”老者怒而拂袖,“随便什么人滴血在天池,那是亵渎!会引起乾坤阵愤怒,将所有人毁灭!你这小子,几年不见,行事越发荒诞!”   “哦,世叔,你说不合适便不合适。”那人微笑,却在他身边不走开,“不过我还想试试。”   “你是要胁迫我了?”老者斜眼睨着紧紧靠着自己的男子,毫不犹豫冷然道,“众属下听令。若有人擅自接近天池,格杀勿论!”   “是!”李家人轰然相应,人影闪动,护卫天池。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   ==   正午了。   乾坤阵最强的时刻终于到来。   极度光线之下,看不清人的动作,之前这个时候,四大宗主都是迅速后退,避入死角,加强防护,躲过李扶舟和乾坤阵的攻击。   但此刻四人都已经受伤不轻,更要命的是那个暗器余波未停,众人还需要运气相抗,就再也没有余力和乾坤阵暴涨的实力对抗。   忽然殿中一声呛然龙吟,声音高旷,随即李扶舟身后双龙石屏风上,两条石龙忽然大嘴一张!   两道金光电射而出,那东西一出龙口,整个大殿都发出金铁之鸣,似乎乾坤阵瞬间兴奋,微微颤抖,。   李扶舟忽然也电射而起,半空中手一抄,已经接住了那两道金光,金光在他手中震颤,似乎随时便要挣脱飞去。外头李家属下担忧紧张地瞧着——之前两次,正午时分,殿中神器都曾出现,但家主因为新近接位,还没能令乾坤阵完全认主,以至于神器在出现之后,拒绝家主掌握,空绕一圈而飞回。   这也不能怪李扶舟,因为历代家主,就没有能成功掌握这武器的,有的是没机会,有的有机会,但是一触之下便被迫放手。   此刻那两道金光再次露出挣扎不驯之态,被握住的那一刻竟然悍然回捣李扶舟胸膛!   谁也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么凶悍,咔嚓一声,李扶舟胸前瞬间血染,似乎已经骨裂。   李扶舟唇角有殷殷血迹渗出。   “喀。”又是一声,这回那东西撞在他臂骨上,瞬间白森森的骨头就已经外翻。   李扶舟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这温和醇雅的男子,此刻染血而笑,唇边纹路深刻,双眉斜斜飞起,眸子深邃幽黯,凛然如魔神。   经过两次失败,他早已知道这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如果好拿,那么多代李家家主早已拥有。   乾坤神器,如果强硬试图令其认主但没成功,是会反噬其主的。这也是历代家主放弃的原因,没什么生死大事,何必冒险。   但他此刻决不放弃。   他必须拿下四大宗主,救下太史阑。   他知道,这天下有很多事很要紧,也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也知道其实不必冒生死之险拿这武器,他慢慢想办法或者还是可以解决,但是人就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未必做得到。   他做不到不管太史阑。   做不到丢下她只考虑自己日后的事。   做不到任她躺在那里,被圣门门主拽来拽去,被那个本就性格偏执,此刻不知道疯狂成怎样的家伙戕害。   他甚至不能忍受她落入人手,一霎那也不行。   金光在手中疯狂挣扎,一次次试图回捣他要害,一副你敢拿我我和你拼命的架势。   他不放,五指如铁。   任金光在他掌中腾动摩擦,将他手掌磨破见骨,瞬间血肉模糊。   这还是小事,那些细细的光芒其实也宛如实质,直刺他五脏六腑,强力的气机如万剑穿心,还在不停翻搅纵横,大肆劈裂,他只觉得内腑似乎已经千疮百孔。   巨大的痛苦几乎令他昏眩,耳边开始出现各种鬼哭狼嚎般的幻音,眼前一幕幕人间地狱,青面獠牙,鬼差岩浆,断臂残肢……他不知道这是乾坤神器为抗拒搞出的幻境,还是自己真的已经接近死亡?   此刻他还没晕去,他自己都觉得是奇迹,或许只是因为——她还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的太史阑,忽然也觉得窒息,她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极致的痛苦,太清晰,太猛烈,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李扶舟整个人是血红的,无数翻涌的岩浆从他的皮肤里蹿出来,溅射到她身上,烫得她连心都似乎在哆嗦。   这都是虚幻的感觉,可是她知道,那痛苦是真的,过真而过烈,以至于离得远的她都已经捕捉到了那感受的万分之一。   可是她不仅没听见李扶舟呻吟,甚至没感觉到他有一点移动,其他书友正在看:。   这不过短短一刻,大殿里外,此刻落针可闻。   地狱般的熬煎,一分一秒都似千年万载,那些摧毁、碰撞、刺入、翻搅……各种人间酷刑般的疼痛,各种鬼哭狼嚎般的幻音,在经历过最猛烈的高峰之后,忽然慢慢减弱了。   李扶舟眼睛一亮,立即咬破舌尖,对手中金光连喷三口鲜血。   每口鲜血喷出,他脸色便一白,这不是普通鲜血,这是含了内家真元的精血,三口血伤十年真元。   血色殷然,将金光笼罩,随即一声长鸣,金光大亮。   日色初升,笼罩万物。   李扶舟半空一个旋身。   长空一般深邃明丽的蓝袍散开,星月大亮,云彩悠然,浩然广阔的大殿里,似苍穹万里铺展。苍穹之上,李扶舟如画眉目凌厉刚刻,苍穹之下,两道金光,从李扶舟掌心,奔雷般呼啸而出!   飘飞的衣袂还在半空狂卷,金光已经到了四大宗主面前,光芒一敛之后再次暴涨,众人清晰地看见光幕里似有昂首向天的龙形。   龙牙一张,森森如雪——   四大宗主骇然狂退——   圣门门主忽然大笑,一脚踢在了万象宗宗主的背上!   万象宗宗主哪里想得到同伙忽下杀手,向前一栽,正撞上横剑抵挡的松风山庄庄主,松风山庄庄主喷出一口血,剑尖一歪,又刺中他身侧正在狂退的北冥海主。   随即金光便到了松风山庄庄主胸前,砰一声闷响,三声惊叫,三条人影倒飞而起,撞破已经完全透明的石墙,落到阵外。   三大宗主终于被李扶舟操纵的阵法给强力驱逐。   三家属下急忙奔来,各自扶起自己的宗主,发现他们个个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众人骇然抬头看李扶舟,他犹自悬浮在大殿正中,蓝色锦绣星月云纹的衣袂飘展,几乎覆盖了半座大殿,两道金光已经收敛,温顺地停在他掌中,那是两个龙形金锏,雕刻古朴,龙首和屏风上造型一模一样,尊贵又狞恶,充满杀伐之气,不同于常见的龙。   半空中悬浮、双手执乾坤阵阵法中枢之器的李扶舟,此刻眉目也被金光所罩,昔日温和沉静不复见,只见凌厉与刚硬,望之如神。   李家众人已经齐齐躬身下拜,其余宗门的人也默默低头。   谁都知道,从今天开始,真正的武帝已经诞生,并且终他一生,无人再可以撼动。   他初任家主便面临武帝世家成立以来的最大劫难,以一人之力牵制四大宗主,三日三夜僵持平手,最终击溃三大宗主,拿到乾坤锏。   四大世家一次性败在他手下,前所未有,足可奠定数十年统治之基。而乾坤锏,历代家主都没机会拥有,如今也给他拿到。   这是他的劫,也是他的机遇,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得到乾坤阵的全部承认。历代李家武帝,掌控武林时天下太平,没什么机会动用乾坤阵的秘密。也正是因为没有足够威胁李家的灾难,导致历代家主不能再借助乾坤阵之力有所精进,才被四大宗主所觊觎,不甘再让李家占据武林魁首之位。   然而今日,尘埃落定,无论结局如何,最起码此刻四大宗门元气大伤,几位宗主不修养一年半载的,只怕都起不了床。   身体上的伤还是小事,意志的被折服才是关键,无论如何,四大宗门以四敌一,三日三夜没能战胜一个初任家主的后辈,还被驱逐出阵,这辈子脸面也完了,好看的小说:。   李家人长吁一口气,李家家主忍不住微笑捋须,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历代武帝家主承继之前,前代家主会以家族秘术,将自己的精血和部分真力倒灌,成全新一代武帝,这也是很多武林世家,为了延续家族兴盛绵延,而采取的办法。   所以老家主不能再开天池,甚至无法给李扶舟任何帮助。   老家主正在微笑自己心血没白费的时候,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事。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微微有点不安。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一直紧紧贴着的那个宝贝“世侄”忽然不见了。   他立即对李家属下的怒喝,“拦住他!别让他靠近天池!”   同时他还听见大批人接近山顶的声音,不少人在哭号,他回头一看,脸色变了。   广场下方逶迤着山道,山道是沿山势筑成,还算宽,可容七八人并行,一面靠山壁,一面便是悬崖。   此刻他在广场边缘,第一眼看见的是万象门的弟子,背对背,一半人向外持盾,一半人向内持剑,剑尖对着一大批男女,这些哭号求救的男女,正是山下的百姓。   隔着百姓黑压压的人头,能看见之后还有一批人追着,当先的是彭南奕,正怒喝,“前头圣门和万象宗的朋友!速速放过这些无辜百姓,否则我李家必将严惩!”   最前面的一个执剑女子回过头来,雪白的脸上青气一闪而过,冷冷道:“废话!我怕你惩戒?你们李家的混帐们,快点滚下山,向我等磕头求饶!”   “万微!”彭南奕也冷声道,“你们四大世家号称江湖名门,这些年行事却越来越下作,如今连挟持不会武的无辜百姓这种事也做了出来,也不怕从此成为江湖笑柄!”   “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好,都是名。”万微冷笑,“十年百年之后,谁记得谁做过什么?只有强者留名!”她将剑搁在一个少妇的脖子上,引来那少妇凄厉的求救和尖叫,万微听她叫得心烦,一偏头看见这少妇容貌姣好,更生怒气,忽然横剑一划,在那少妇颊上划了道血口子,破了她的相。   少妇惊叫哭泣,李家人气得纷纷怒骂,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万微行事狠辣,不计后果,和这种人打交道必须要小心。   李家老家主皱皱眉,此刻山顶广场上,诸家势力都在对峙,三家宗主被踢出大阵受伤,其余门人要守护,李家要对峙他们并守住天池,都无法抽身处理这里的情况,万微尖声大叫,“上头李家的人听着。速速弃械认输,让出乾坤阵!否则我就将这些百姓都推下山崖,让你们李家永负罪孽!再也无颜执武林牛耳”   山上略微沉默,随即李家老家主洪钟般的声音传来,“万姑娘,江湖自有江湖的道义规则,切莫倒行逆施,害人害己!”   “少废话!”万微大叫,“叫李扶舟滚出来!自废武功!”   “何止!”逃过刚才那一劫,唯一还留在殿中的圣门门主,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灵位,大喝,“李扶舟,你还要给我女儿磕头赔罪!抱她灵牌在这乾坤殿拜堂成亲,并在她灵前发誓此生永不再娶,我便放了这些百姓!”   ------题外话------   刚才看到评论区有亲说坚持到底,一定要把票留到31号。顿时哭了。   这、个、月、只、有、三、十、天、啊、亲! ☆、第六十六章 斩爱   殿内殿外忽然一阵沉默。   圣门门主这个要求已经喊了很久,但自上山之后,四大世家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没想到他此心不死,竟然将风挽裳灵位带在身上。   此刻百姓被驱赶在山道中段,虽然上方和下方都有李家人,但偏偏都隔着距离,救人的速度万万比不上圣门和万象宗子弟杀人的速度。   而如果令这些受李家世代庇佑的百姓死在这里,李家的江湖声誉也将一落千丈。   偏偏山道一览无余,想要隐蔽潜伏出手都不可能。   彭南奕急得心中暗骂,骂圣门和万象宗埋伏得太深,居然找了内应,从后山小道直接穿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骂这些百姓又太顽固不化不肯离开。李家虽然有神功可以远距离控制敌手,但是此刻一部分李家人要维持大阵,一部分要对峙四大世家,一部分要看守全山,人手已经不足。   “不肯是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万微冷笑,忽然回剑一刺。   一个百姓惨叫倒地。   山上人人色变。   “你沉默,我就杀人,这里足有一百多人,够我慢慢杀的。”万微森然道。   李家人怒目而视,这一刻的沉默似有杀气,巍巍向万微逼来。万微却不为所动,眉宇间杀气浓烈。   她等了一会,冷笑,一言不发,回手又是一剑!   又一个少女血溅三尺,头颅被砍掉,骨碌碌滚下山道,逶迤一路血线,百姓的惊叫哭喊炸锅般响起。   “救命!救命!”   “救命!我们世代托庇武帝世家,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家主!家主!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   广场上李家人脸色如铁,李家老家主衣袖无风自动,眼前局面如此难为,进或退,都是死局!   唯一脸色没变的是李扶舟。   他立于殿中,锦绣蓝袍如湖水蓝天,长长逶迤在地,发冠上宝石光芒幽幽,他眼光也沉凝幽幽,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   这时刻,所有人满心焦躁的时刻,他只看着那灵位。   “风挽裳之位”。   简简单单五个字,一个曾经以为永生不忘的名字。   她的名字曾经很深地藏在他心深处,被柔软的血肉和尘封的心情,层层包裹,他如此珍惜爱护,永生不愿开启,也不愿为他人开启。   他曾如此珍视和她相关的一切,一叶一花,一只曾经被她抚摸的小兽。   她去后,他只建了她的衣冠冢,未能参加她的丧礼,未能在她灵前上一炷香,他前往圣门请求拜祭,被圣门拒之门外,当日云天之外,圣门门前,他仰头闭目,静静嗅着高天之下的风,想着那些年,这也是她呼吸过的空气,忍不住要惘然微笑。   然后落泪。   圣门不允许他供奉她的灵位,他便没有供奉,他不想令她为难。那些年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在某一年她的祭日,能够得到圣门的接纳,在圣宫她的灵位之前,静静上一炷香,和她说些藏在心底,永不更改的话。   可是他没想到,真有一日他站在她灵位之前,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命运弄人,总爱将所有朝思暮想的愿望,最终扭曲了送到面前。等到终于碰触到曾经的想望,却发现人已经不是那个人,心情也不再是那心情。   外头的惨号声凛冽,他却对着风挽裳的灵位淡淡微笑。   李家的人脸色已经变了,李家老家主恨恨一拂袖,叹气,“冤孽!冤孽!”   一直站在离大殿最近的地方的韦雅,忽然捂住嘴,泪眼婆娑。   太史阑坐在一边,她动弹不得,被圣门门主的血线捆住,正好面对着李扶舟,将他神情看得清楚。   别人看见他的出神、惘然、怀念和惆怅。她却看出了一些更多的东西。   那样的淡淡的笑里,似乎还有寂寥、无奈、和……告别的意味。   她心中忽然一紧。   随即众人惊呼。   李扶舟,掀起袍角,对着风挽裳袍角,慢慢跪了下去。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顿时哗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家老家主霍然奔前,又生生止住,跌足长叹。   韦雅泪如泉涌,双手捂住了脸。   李家人面色死灰。   新任武帝今日在乾坤殿上,当众对圣门小公主灵位这么一跪,武帝世家,将永远无法在圣门之前抬起头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武帝膝下何止黄金?   有这百年家族的荣光,有这高贵血脉的延续,有这武林第一的地位,有这无上威权的想望。   这一跪,灰飞烟灭。   “咚。”   李扶舟膝盖落地重重一声,众人捂住心口,只觉得这一跪也跪痛了心。刹那间像看见万丈高楼塌,滔滔逝水流,追不及留不住的人间哀愁。   想起传闻里那少年情深如许,想起传闻里那红颜一朝凋零,想起传闻里他伤心欲绝,如今都在这一跪里震撼天地。   整座山头,都似被这一声震动,之后沉默至亘古。   表情没变的只有那个当众屈尊跪下的人。   他似乎不觉屈辱,也没想过之后诸多严重后果,只是抬头,看着风挽裳的灵位。微微一笑。   “挽裳,我欠你这一拜。”他轻轻道,“男人,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这一拜,你受得起。”   他双手扶额,长身一拜。   众人都闭目,不忍看。不敢想。   圣门门主仰天狂笑。   “再一拜。”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容却不是惯常的温和,带着淡淡的萧瑟和决然,“这一拜,是我李扶舟和你就此告别,并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求你宽恕。”   他又拜了下去。   众人没听见他低声的祷告,都愕然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不知羞耻,居然还要一拜再拜,李家人眼底都闪出屈辱和愤怒的怒火。   太史阑心忽然一跳。   李扶舟已经直起身来,这一刻他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淡淡云雾里唇角笑意艳美至妖异,看得人心都砰砰跳起来。   他带着这样疲倦决然又妖异的古怪笑意,忽然衣袖一拂。   “去吧!”   “啪!”   一声裂响,似炸在所有人心上!   圣门门主手上的灵位,忽然炸开,木屑四溅,灵位横飞!   李扶舟两拜之后,竟然出手毁了风挽裳的灵位!   众人惊到忘记惊呼和动作。李扶舟动作却行云流水,一个旋身站起,锦绣蓝袍在殿中云雾中一展,一根玉白的手指从宽袖中伸出,对着那些四散飞开的碎片一捺。   “咻。”一道碎片激射了出去,没入云雾中不见。   他始终在淡淡微笑,那种疲倦又萧索,决然又杀气的微笑,哪怕做了眼前这件别人无法想象的事。   曾经优柔寡断,错失一生美好。从此他知道,当断则断,无所畏惧。   且以此决然之裂,作这旧日终结。人生里不会再有那个她,只有云雾尽头,另一个她。   只是……终究太迟。   太史阑怔然望着他,忽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风挽裳在他心头曾如何重要,她太清楚,以至于此刻最不肯相信眼前一切的反而是她。   圣门门主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被毁的是他爱女的灵位,他震惊之中更心痛欲绝,怒极大呼,“李扶舟!你这无情无义的独夫,我要和你拼了——”   忽然一条人影飞快地蹦起来,对着他腰部狠狠一撞!   激愤之中的圣门门主猝不及防,顿时被撞了出去,他也算是个狠角色,人被撞出,半空还手指一弹,一道血线飞出,射中了那个撞他的人。   “砰”一声,他撞在大殿墙壁上,脑袋撞上去重重一声。   砰一声,撞人的人也滚倒在地,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骂人。李扶舟也叹了口气。   撞人的是太史阑。   李扶舟击碎灵位之后,驱使飞出的木头碎片,割裂了捆住太史阑的血线,她立即把握机会,撞倒了圣门门主。随即她便要滚向李扶舟那了,谁知道圣门门主也是个执拗的,居然再次用血线缠住了她。   他手里一直紧紧抓着网住太史阑的血线,那是他的独门武器,其实是一种毒物吐出的丝,经过独门药物淬炼而成。可以分散也可以瞬间凝结成网。他先前试图以此线破李扶舟总控全局的云线,但是没有成功。   此刻他紧紧抓着线头,把太史阑也拽到了墙边。   李扶舟已经风一般卷了过来。   圣门门主却没有撞晕,眼神直了一直,随即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太史阑,看了又看,忽然大喜道:“女儿,你可算醒来了!”   太史阑,“……”   李扶舟飞到一半,听见这一句,气一泄,栽下来了。   外头一直盯着这边看的韦雅等人,眼神也一直。   这是怎么回事?   李扶舟皱了皱眉,他隐约猜到,圣门门主先被人间刺刺中,但是依靠深厚的内力先压制了下去,随即受到爱女灵位被毁的刺激,再撞上墙壁伤了脑部,他撞墙之前满脑子想必都是女儿,此刻神智一昏,竟然把太史阑当风挽裳了。   这变化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最起码看起来不坏,因为如果他还正常,只怕此刻盛怒之下,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对太史阑下杀手,那么他也救不及。   李扶舟想了想,给太史阑打眼色,示意她先和风门主周旋,不要刺激他。   太史阑接收到他的眼神,她不知道圣门门主在说什么,但看对方眼神,充满欢喜和庆幸,感觉是件好事儿,她此时只想拖延时间好换取生机,毫不犹豫,点点头。   她脑袋这一点,众人又一呆。   太史阑点头不奇怪,可是太史阑点头点得这么自然,连惊讶表情都没,就有点不对劲了。   “女儿,你重伤这么久,一直在养伤,如今却在此刻醒来,可是知道现在也到了要紧关头。好,好,你醒来就好。”圣门门主满脸喜悦。   人间刺“回魂”反作用就是疯癫和力气暴涨。他又受了刺激,最后又撞了那么一下,最后那点清明也散去,终于疯了。   疯也疯得很有个性,并不是颠倒,而是出现时空错乱。   他现在记得的是五年前的情形,风挽裳死讯刚刚传来时,圣门长老们知道门主爱女心重,不敢告诉他真相,只说风挽裳受了重伤,不能移动,在外地休养,圣门门主当时也便信了,直到将近一年后,他屡次说要去看女儿被劝阻开始生疑,长老们才告诉他真相。风门主受此打击,当时真的差点疯了。他因此偏执地认为是容楚和李扶舟故意隐瞒女儿死亡真相,女儿的死亡另有猫腻,长时间的仇恨积压下来,才有了之后的爆发。   疯了的人,一般会表现出内心最大的渴望。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女儿复生,光大门户,成为武帝世家的夫人,掌握武帝世家多年来长盛不衰的秘密,帮助圣门更上一层楼,代替武帝世家成为江湖霸主。   此刻太史阑便成了他的女儿,还是重伤后终于复原的女儿,此刻风门主的狂喜,无法形容。   “女儿!”他紧紧扣着太史阑的手,欢天喜地地道,“你醒了,醒的好!你知道吗,李扶舟这个混账,这几年移情别恋了,恋上了一个叫太史阑的丑女人,还说要立她为家主夫人。这怎么可以!你为李扶舟险些丢了性命,她太史阑做过什么?爹爹会替你请武林同道做主,看谁能夺了你这个家主夫人之位!现在我们父女先合力,杀了太史阑那个又丑又恶的女人!”   太史阑迎着老头殷切眼神,大力点头,配合地眼光狞恶,露杀气腾腾模样。   李扶舟开始咳嗽。   殿外一些人开始扶额。   花寻欢直着眼睛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太史阑这模样,可不就是她说那个小和尚——呆萌呆萌的……”   有人叹气,“完蛋了……”   殿内圣门门主开始四处寻找,“太史阑!太史阑!你这贱人,给我出来!”   太史阑点头,也左顾右盼,伸手对虚空处点点戳戳——反正现在配合老家伙就对了。   众人目瞪口呆。   两个人。一个抓着太史阑找太史阑。一个点头附和骂自己。   这是怎么了?乾坤阵这么神奇?这两个人一个武功高,一个行事狠,也着道了?   “贱人!你不知羞耻,夺人所爱,现在又乌龟一样藏着,你有脸成为武帝世家的夫人!还不快出来受死!”   太史阑在他身边恶狠狠拍地面,示意——贱人快出来受死!   ……   李扶舟苦笑看着,虽然两人都不对劲,但问题是风门主一直掌握着太史阑的脉门,他不敢轻举妄动。   圣门门主心情极好地回头,对十分配合的太史阑十分满意,太史阑看他表情和煦,急忙指指自己的手腕,示意自己被握痛了,想要让他放开自己。   谁知圣门门主却会错了意,惊道:“女儿你又不舒服了?”手掌一紧,竟然细细给她把起脉来,随即大惊道:“女儿你竟伤得如此之重!怎么体内内力所剩无几?还有你的骨骼经脉怎么这么奇怪……”随即须发怒张,狠狠道,“我就知道当初李扶舟和容楚骗了我!挽裳根本不会作战,怎么可能带兵作战重伤于甜水井?一定是他们贪图你身上的我圣门的神丹秘笈,暗中对你下了手!不然怎么造成你这样的沉重的伤,险些终身不能练武!”他急急问太史阑,“女儿,告诉我,是不是容楚和李扶舟害你的?是不是?”   太史阑瞧着老头紧张兮兮样子,大力点点头。   李扶舟咳嗽更厉害,殿外有人拍脑门,“天哪……”   “不过你虽然伤重,但我圣门包罗万象,没什么不可以解决的。”圣门门主忽然展颜一笑,“先给你恢复伤势,固本培元吧。”手一抬,拿出两颗火红的药丸。   “不可——”李扶舟大惊失色,疾呼。   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爱女心切的风门主,一抬手就将药丸塞到了太史阑嘴里,然后才放开手腕。   太史阑此刻终于自由,却跑不掉了。   药丸入口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两枚炸弹忽然在体内炸开。   体内先是一冷,随即一热,随即又是一冷,再然后便是一阵阵的剧痛,自内腑向四肢迸射,内腑里宛如有无数小刀在挖,似乎要将她的血肉挖尽,四肢却像在大战,那股气息撞上她经过淬炼的骨骼,两边似乎都不愿意退却,她甚至能感觉到两股力道在她的各处骨关节处角力,以至于关节处齐齐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她担心在下一刻,她全身骨头会随时散架,像一个被砸开的骷髅。   圣门门主此刻还当眼前是风挽裳,门中年轻一代第一人的风挽裳,就算受了重伤暂时内力全无,但从小修炼的底子仍在,所以圣门门主这两颗药,如果遇上的真是风挽裳,确实有极大效用,可惜风挽裳早已尸骨化灰,现在承受的是倒霉的太史阑。   太史阑可以说不幸也可以说幸运,她之前经过了骨骼的淬炼,手臂和双腿骨骼坚实超过常人,但她的内腑却比别人虚弱,以至于药丸的力量,被手臂和腿反弹之后才进入内腑,一部分力道被抵消,对内腑的伤害也就不太大。但因此她内力上获得的帮助就没能达到效果。如果她运气好能够全部吸收,也许今天就能狗血地造就一个中等高手了。但更多的可能是,她承受不住,狗血地撑体而亡。   两种都没发生。   她脸色忽红忽白,忽然身子向后一仰,晕过去了。   人在受到伤害时,会自动晕厥进行自我保护。   圣门门主见她一晕,也惊住了,失声道:“女儿你怎么了?难道我药丸给错了么?”赶紧又摸摸她脉搏,登时直了眼睛,“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你的内力呢?怎么没有被引流而出?”   太史阑此时若清醒,大抵要咆哮一句——老子没内力!   “女儿!”圣门门主也感应到她体内的冲撞之力,登时没了主意,这种力道太诡异,超出他的认知,他也无法处理,他惊慌地摸索着太史阑,颤声道,“女儿……女儿……你怎么了?可是我害了你!”   圣门门主心中惊慌,一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溅在太史阑脸上,啪地一声。   李扶舟忽然叹息一声,神色黯然。   连带外头看着这一幕的人都默默无语。只觉心头压抑,想着圣门门主这些年行事渐渐阴邪,为夺大权不择手段,原本心中厌弃,然而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独生爱女,当真感情深厚。可以想象当初风挽裳之死,他是如何的怒发如狂,又是如何碍于武帝世家的地位而隐忍,这几年下来,性子日渐偏颇也是正常的。   如今看来,他一心闯上武帝世家,还真有几分为女儿讨公道的心。   那么风挽裳灵位竟然被李扶舟当面毁去,他所受的刺激也可以想象了。   “女儿……”圣门门主眼看着太史阑气息微弱,喊也喊不醒,绝望之下忽然狠狠抹一把泪水,抱着太史阑站起,回头恶狠狠对李扶舟道,“李扶舟,我女儿是为你才受了重伤,如今她垂危将死,你当真那么狠心,都不愿完成她的心愿吗?”   李扶舟神情忽有震动,似乎猜到了什么,眼神古怪。   随即他听见圣门门主道:“她快要死了!李扶舟!你答应过要娶她的!你给我现在娶她,立刻!”   ……   大殿中有一刻安静,此时殿外有骚动,但殿中人已经顾不得。   李扶舟的全部心神都被这句话吸引过去,一瞬间眼瞳深黑,幽黯若不见底。那般目光的深渊里,却又跳跃着喜悦的光。   梦想成真,难以置信,虽涉欺骗,心甘不悔。   这是机会……一生里绝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他知她心志坚毅,他只她已心有所属,他曾在最初与她邂逅,结果一个擦身便是天涯。刚才那一番话他说着动人,似乎自己也信了,事实便是那样,他不曾将她错过,他和她彼此互知心意共约连理,他沉浸在那样的梦境和语境里,一瞬间感动而欢喜。然而话说完了,云气冷幽幽地迫近来,带着命运森凉的味道,他立刻知道那是梦想,永远不能成就的梦想。   我们表达虚拟出来的,往往就是我们最欠缺的。   擦身而过,便是各自路途,只能越走越远,哪怕他从此不再向前,等在当初那个起点,她也一定会沿着她的轨迹,走向另一个人的未来。   一想起,便心痛。   依旧无能为力。   他憎恨这种,足可武力掌握天下,却不能握住一个女子的心的感觉。尤其那女子的心,曾经属于他。   他垂下眼,不看太史阑,也不看殿外任何人。淡淡地道:“我今日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不过婚姻是大事,或者风门主也该问问令爱的意思?”   “那是。”圣门门主毫不犹豫拍了拍太史阑后心,问她,“女儿,如今将你许配给扶舟,便在这乾坤大殿里成礼,好么?”   太史阑睁开眼睛,她还处在体内剧痛的拉锯战里,模模糊糊看见老头似乎在询问她什么,自然不理会。   不理会便算她默认,圣门门主很是欢喜。   李扶舟忽然幽幽出了口长气。   这一问,也不过是为了一个虚幻的梦想而已。   但最起码在这个近乎荒诞的梦里,他的心愿得到了成全。   他愿娶,她愿嫁。两心相许,一生誓言。   “那好。”圣门门主衣袖一挥,堂前三支没有点燃的蜡烛忽然齐亮,他欢喜地道,“你们就在我面前拜堂成亲,然后送入洞房吧。”   ==   大殿里变故迭生,如一场传奇大戏,李家人眼看剧情急转直下,江山权谋忽然就成了婚姻爱情,哭笑不得之余,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扶舟这样的处理,当真是最好的。情分足了,霸气也够了,李家威名道义都不堕。虽然李扶舟难免被人诟病绝情,可是绝情,从来就是武林霸主应该拥有的特质,人们只会赞一声:够狠!配这武林之帝!男人怎能为婆婆妈妈的旧情所困,弃家业于不顾?   李扶舟的态度已经摆了出来,李家人也不再犹豫,老家主远远传音,“南奕,此事你全权负责,不管任何代价,务必救下诸百姓!”   彭南奕大声应是,随即却抓耳挠腮——这地形没法救人啊。   此时百姓被圣门和万象宗的人驱赶成一个圈子,圣门和万象宗的人持剑向圈内挟持着他们。圣门的人面向山下和彭南奕这边,万象宗的人靠近山顶那一边。三面将百姓围住,还有一面是面向悬崖,百姓也无处可逃。这些人将盘旋的山道挤得死死的,就算冲上去砍伤一两个人,就会立即有其余人补上,大量硬冲只会让百姓惊慌失措,会导致大部分人失足于山崖。   彭南奕那群里,太史阑的护卫都在,他们刚才下山帮彭南奕处理山下突发状况,赶到时才发现迟了一步。圣门原本就在山外布置了人手,联同后赶到的万微,调集人马趁着山下空虚,李家门人应接不暇之际,忽然攻击掳掠山下百姓,当即得手。随即圣门和万象宗的门人便往山上冲,李家的人一路追了上来,却没什么机会解救百姓们。   人群里火虎和龙朝都在,火虎皱眉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忽然拉了拉龙朝衣袖,“喂,我说,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暗器呢?我们合作一下,试试用你的暗器来最前面那批万象宗的人怎么样?”   “啊?”龙朝心不在焉的样子,火虎问到第二遍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啊?啊……没了,没了!都在太史阑那里!”   “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心事?”火虎这才注意到龙朝,想起这小子自从进山,一路上都这么神不守舍的样子,左顾右盼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啊……没有!”龙朝摸摸脸,正色道,“我是觉得,李家的地盘好大啊。”   他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老江湖火虎却觉得,这家伙这话说得怪。他看着龙朝的脸,此刻龙朝自然也有易容,但他还是记得,这张易容的脸下,还有一张脸。   那张脸,是有点特色的。   龙朝的脸像李扶舟,这点大家都知道,但是因为龙朝的性格和行事和李扶舟相差太大,以至于相处越久,众人越不觉得像李扶舟,渐渐也便淡忘了这一点,如今火虎瞧他摸脸,忽然便想起了这个。   他心中忽然一动。   正在这时他听见山上骚动,隐约有人呼喊,但是隔着百姓人群看不见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万微尖声笑道:“呀,山上怎么回事?怎么我们一来你们就内讧了?”   她偏头向山上看去,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圣门门主已经疯了,忘记了这里的事,她却还在想着,如何利用这些百姓,尽量威胁李家取得好处。   忽然一条人影横空而来,衣袂一闪就到了她头顶,隐约有股熟悉的香气罩下来,万微大惊,急忙抓紧身边人质,把剑往下压了压,生怕被人夺了人质去。   谁知那人根本不救人,脚尖一点,踩在她脑袋上,把她脑袋当作踮脚石,唰一下又纵身越人群而过。   万微“哎哟”一声,发髻被踩扁,像一坨屎,瘪瘪地趴在脑袋上。她大惊也大怒,急忙伸手去扶发髻,忽然那半空中已经越过人群的人,反手一甩,一道银光向她电射而来,赫然竟是她刚才头上的簪子,不知何时已经被那人拔去。   万微此时正一手拿剑挟持人质,一手去扶发髻,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光射向自己眉心,尖叫,“快救我!”   她身边一个万象宗属下急忙挥刀,铿一声轻响,沉重的刀撞上细长的簪子,刀竟然被撞得一歪,簪子也一歪,哧一下擦万微面颊而过。   呛一声簪子落地,少顷,万微雪白的脸上,一溜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她的脸上,也多了一道伤痕。   那踩她脑袋拔她簪子伤她脸的人头也不回,一笑而过,一句话远远抛在半空,“万姑娘,你们真是母女同心,这下脸上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刚才万象宗主的脸,同样位置,也被太史阑的暗器给击中,注定要留疤。   万微听这声音骇然抬头——她熟悉这个声音!   听出这声音时她眼前一黑,摇摇欲坠——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废物!连个簪子都挡不下!”此刻急怒攻心的万微,万千仇恨都发泄到属下身上,反手一剑就将刚才为她挡簪子的属下抽倒在地。   四面万象宗属下敢怒不敢言,都抿紧了唇。   此时那人越人群而过,直扑火虎的方向,火虎已经听出他的声音,眼睛一亮。龙朝却忽然向他身后躲了躲。   那人直掠而来,伸手就从火虎身后拎出龙朝,“借人一用!”   火虎立即跳开,把龙朝暴露出来。   “哎呀你放过我!”龙朝一声尖叫,已经被这人拎在手中,返身又要回到山上。   万微捂着流血的脸,脸上痛得火辣辣,心也痛得火辣辣,看他居然又返身回来,还带了一个人,心头恨极,大叫,“拦下他!拦下他!给我抓住他!抓不住就杀了他!”   “好狠。”那人在半空中一笑,忽然伸手入怀,道,“我有生肌平肤的妙药,万小姐杀了我,可就拿不到了!”   “谁信你的毒药!”万微大叫。   “可以先试试效果!”那人从百姓人群上飞过,百姓被围在内圈,外圈是圣门和万象宗的弟子看守,围成一个大圈,所以当有人从百姓内圈从飞过时,别人够不着出手拦截,只能干看着。   万微站在最靠近山顶的那一头,对方越过人群必然要先经过她,那时正是对方换气起落的时候,只有她和身边属下能够拦下并对对方造成伤害。   那人人在半空,朗朗一笑,抛出一支小小膏药,万微怕有毒,一偏头叱喝属下,“接着!”   属下接了,她又道,“给那女人试试!”   属下把竹管子里一点膏药都倒在少妇脸上,果然那伤口立即就开始收拢平复。万微大喜,叫道,“把药给我,让你过去!”   呼地一声,那人趁她此刻没有出手,再次越过了她头顶,身影一闪,已经奔上山顶广场。   “药!我的药!”万微大急尖叫。   “给你了呀!”那人笑,“就那么多咯!”   万微一回头,看见管子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药,已经全部被属下用在了那少妇脸上,再次急怒攻心,险些喷血。   “蠢货!”她恨极,又是反手一剑,将右边这个属下也抽剑在地,一左一右两个属下,鲜血涔涔,滚倒在地哀号。   万微犹自抬脚去踩,怒骂,“蠢材!蠢材!万象宗要你们这种蠢材何用!”   两个属下哀嚎躲避,大声求饶,四面忽然变得静悄悄。   万微踩了几下,忽然心中一跳,似有警兆,停脚抬头一看,四面她的属下,都面罩寒霜,冷冷盯着她。   她一惊,怒而扬眉,厉声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拿好你们的剑!把人看守好!”   “大小姐。”一个老者盯着她,冷冷道,“你自小娇纵任性,大家看在你是未来万象宗主的份上,对你多加包容,你要如何便如何,你要在万象宗攻打武帝世家关头出去参加什么天授大比,导致我万象宗实力分散也由了你。但你参加那什么大比回来,性情越发暴戾,这一路上多少兄弟被你折磨而死?万象宗的人,是你的属下,但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你当真就一点不体恤?”   “胡说!我哪来的性情暴戾!”万微双眉竖起,眉间惨青之色更显,“这些人都是做错了事!做错了事怎么不能受到惩罚!”   “如此。”一个中年人道,“我们跟在你身侧,动辄做错事,做错事就丢命,还不如不做的好。”他抽回自己的剑,走到一边。   “是极。”那老者也道,“不做也罢。”也抽刀走回一边。   这两人带头,其余人纷纷沉着脸放下武器,走到一边。   万微气得脸色白如鬼,大叫,“疯了!你们疯了!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我好容易带着你们一路掩杀,挟持了这些百姓,眼看可以成功号令李家听令,你们竟然背叛我!我要告诉母亲!让她都杀了你们!”   “那就去告诉吧,看看宗主怎么说。”那老者道,“挟持百姓未必能让李家听令。就算听了令,上头乾坤阵战局还有变数,谁要以为挟持几个百姓就能令李家大败,谁就是幼稚。”   “万象宗也算武林名门,今日就算胜了,挟持百姓求胜的伎俩传出去,一样无法在江湖立足。”中年男子道,“大小姐,就算宗主此刻清醒,也必说你是乱命,你还是收敛些吧。”   “放肆!放肆!”万微跺脚尖叫,“你们都在胡扯!你们都在欺负我!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谁敢不听我命令!”   她披头散发,颊上还在流血,此刻看来状若疯子。万象宗属下瞧着她模样,越发觉得她失心疯,想着万象宗未来若是这样的宗主,也是前途无亮,都摇头叹气,不理不睬,走到一边。   万象宗众人此刻的位置,在靠近山顶那一侧,但离山顶还有距离,此刻万象宗人群一散,靠近山顶那一边的百姓得到自由,立即拼命向山上奔逃。   万微大急,挥剑要去赶,但人太多,缺口太大,赶了这个逃了那个,她气得尖声大叫,“给我雷弹子!给我雷弹子!我要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众人听她叫得凶恶,都耸然失色——这女人是不是失心疯了?   百姓们听见都一句,都骇然回首,此刻山道拥挤,人群逃散,如果真的砸了一枚火药下来,那立即便是人间地狱。   忽然一个女子尖声道:“这个女人是魔鬼!是疯子!杀了她我们才有安宁!杀了她!”   这女子正是先前被万微挟持又伤脸的少妇,对她恨之入骨,此刻万微驱赶人群已经离开她身边,却挡住了她逃生的路,这少妇心中恨极,一声尖叫扑过去,对万微脸上狠狠一抓。   她十指尖尖,也如小型匕首,万微一回头看见她的十指,生怕自己脸上再被毁上一道,一回剑,唰一下切断了那少妇左手五指。   那少妇尖叫一声,却并不停留,忽然狠狠一蹦,蹦到万微身上,完好的右手狠狠勒住了她的头发,把她脑袋扯得向后一仰。   万微大怒,回剑便对身后猛刺,又禁不住头皮剧痛,被那女子全身拖拽之力拖得蹬蹬蹬后退几步,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万微大惊,知道自己已经被那女人拽到悬崖边缘,立即回剑狠刺,扑哧一声血泉在她头顶溅开,鲜血如雨落扑了她满脸,身后咕咚一声,那女人已经坠了下去。   万微被她下坠的冲力拽得也是向后一仰,百忙中急忙出剑,往旁边山壁上一插,耳听得叮一声,剑已经插入山缝。   她舒了口气——马上只要一挺身,就可以逃生了!   忽然头顶一道风声过,随即她听见咔嚓一声,手中一空!   她握住的剑柄被砍断了!   一个百姓站在崖边,手中抓着一个小斧!   这个铁匠,瞅准机会扑过来,砍断了万微借以求生的剑柄。   万微咬牙吸气,还在试图攀崖起身,呼啦一声,更多百姓冲过来,头撞、脚踢、膝盖踹!   无数拳脚在一瞬间招呼在万微身上,呼一声,万微的身子直线落下!   她竟然是被百姓们给合力撞下去的!   自始至终,万象宗的人没有过来救她。   她落崖的那一刻毫无声息,这沉默似乎蔓延到了山道上,瞬时整个山道上也没了声音。人们都被这样的结局给震住。   彭南奕也远远怔住,再没有想到事态竟然发展成这样,不过是一个人一根簪子一道伤疤,就散了这难解之局,还要了万微的命。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长气,喃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随即他一振长剑,剑声如雷,剑光似电,呼啸卷向剩余的圣门子弟。在他身后,齐齐出手的李家门人,卷狂风掠惊电,一股滚滚的风柱掠过,一下便驱散了大半惊慌的圣门属下。   剑影刀光,风声凛冽,武帝世家被动的局面终于得到缓解,万象宗内讧,圣门单枪匹马无法再控制住那么多百姓,更多的百姓得以迅速向山上逃生。   山上有人在微笑,对李家老家主道:“世叔,如何?”   “承你情,解我李家难题。”李家老家主年纪并不如何老,面貌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只是眉宇间沧桑之态明显,此刻正微微摇头,“不过你的要求,恕我还是不能答应,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   “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那人古怪地一笑,“可是我的未婚妻,也不能随便给人嫁了!”   ------题外话------   最近一直下雨,老颈椎病发作,向亲们寻几副膏药来贴,嗯,就是上面写着“月票”两字的那种高端洋气金光闪闪居家旅行看文砸人必备的神药…… ☆、第六十七章 拜堂?   章节名:第六十七章 拜堂?   “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可是我的未婚妻,也不能随便给人嫁了!”   “什么?”一直关注山道对峙的众人一惊,此刻才来得及回看殿中。   殿中。   圣门门主老怀安慰地说出那句话,李扶舟神色又微微一震。   随即他脸上掠过痛苦之色,缓缓道:“婚姻大事,似不可操之过急,还是等……”   “老夫伤重,就算能逃过一劫,没个三年五载也养不好伤。”圣门门主摆手,“你和裳儿的婚事却不能再等三年。老夫想要亲眼看着你们立即成亲,也算了此心愿。”   “如此对她也太过草率,她是我武帝世家的家主夫人,别的不说,三媒六聘……”李扶舟还在试图拒绝。   “李扶舟!”圣门门主眼睛一瞪,“你都是武林之帝了,难道还要说话不算话吗!你今日休想拖延!”   “我不会拖延。”李扶舟淡淡道,“娶她是我一生所愿。但我更希望是在她清醒的状态下。”   “她很清醒,你没见她一直看着你吗?”圣门门主冷冷道,“别在那花言巧语了李扶舟。老夫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不就是想着那个太史阑吗?你是武林之帝,你们李家血统高贵,以你的身份,再娶一个裳儿也不会说什么。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必须裳儿是你的夫人!”他忽然又叹口气,道,“老夫已经是强弩之末,老夫如果死了,裳儿心性良善,将来难免受欺凌,若你真不肯娶她,她也必将伤心而死,老夫又何必留她在世上受苦?那便不如我父女双双在此自裁,遂了你的心愿吧。”说完手掌抬起,按在太史阑天灵盖上。   “别!”李扶舟一惊,立即道,“我依您便是!”   此时外头众人注意力都转回殿中,听见这句,都不禁一惊。   圣门门主大笑,“好!既如此,你去给我准备着。我女成亲,也不能太草率。我知道你这殿中什么都有,家主继位的喜服也有,你去找一套大红喜服来,给裳儿换上,再点两对红蜡烛,我要见你们喜气洋洋地成亲。”   “好。”李扶舟也不多说,略点一点头,转身进入内殿。   外头众人瞠目结舌看着事态发展。那人阴恻恻地问:“老爷子,我保证我有办法顺利关闭乾坤阵,你还不给我过去么?”   “她是你未婚妻?”李家家主脸色很难看。   “天下皆知!”   李家家主古怪地瞧了瞧太史阑,又瞧瞧面前的人,想要评价几句眼光问题,忽然想起似乎自己儿子也有点问题。   “新任武帝已经继位,连我也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半晌他垂下脸,淡淡道,“他愿意娶谁,李家上下就会操持婚事。无人有权可以因此关闭乾坤阵。拿整个李家的安危冒险。”   “今日没有太史阑,李扶舟难以顺利继位大败四宗主!”那人冷冷道,“你们李家对她的回报,就是罔顾她的意愿,擅定她的终身?”   “太史姑娘对我李家有恩,我们自会回报。至于你说罔顾她的意愿,刚才你也瞧见了。”老家主皱眉,“她明明点了头,这可没人逼她。”   “乾坤阵各种神异,你李家不会不知道。此事必有蹊跷,怎么能随意便夺人为妻?”   “说到底什么未婚妻都是你的说法,我们只能以太史姑娘表达的意愿为准。”李家老家主皱皱眉,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道,“李家欠你的情,自然要还,且以此物奉上……”   “那算了吧。”那人怒极反笑,微微抬起下巴,冷声道,“世叔!我一直在和你好言商量,没有硬冲,不是怕了你李家威势,也不是贪图你李家宝贝。我是在成全你的颜面和声誉。你可不要再逼我!”   李家老家主一惊,脸色微变,随即冷笑,“这话越说越奇怪了。老夫一生坦荡光明,有什么**之事需要别人帮我成全遮掩的!”   “是吗?”那人又笑了,声音诡秘地道,“那么二十二年前,云塘村翠翠家的田垄,你还记得吗?”   老家主霍然抬头,眼神震惊!   ……   大殿中步声空洞,慢慢远去,又慢慢回来。   回来的李扶舟,手中捧着两件红衣,那衣服不是寻常的喜服,颜色特别浓重,在白光闪耀的大殿中,看起来凄艳如血。   韦雅一直站在殿外,紧紧盯着殿内动静,连底下刚才百姓被挟持事件都没关注,她的脸色越来越惨然,此刻看见这两套衣服,惨白都开始发青。   “我错了……”她低低道。   殿外李家老家主一回头看见这衣服,脸色也微变。   李扶舟还拿着两支红蜡烛,顺手在殿中长案上点了,红烛的光幽幽闪了起来,大殿瞬间红云缭绕,如彩霞生晕,殿中人脸色微酡,无端地多了几分喜色。   圣门门主满意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这乾坤阵有神异,所有人在乾坤殿中所做之事,必得终生遵守,否则必遭乾坤殿反噬。是武林中约束力最强的神圣所在。今日三拜过后,也不怕你反悔了去。把衣服穿起来吧。”   李扶舟手一抖,一朵红云越过他肩头,缓缓落下。   四面的人都觉得眼睛亮了亮。   那是一件深红的斗篷样的衣服,几乎没什么式样。但色彩浓重近乎诡异,不似南齐内陆所有。在衣服的肩头,袖口,袍角,腰侧,以及背心。有五处刺绣。分别是黄蓝黑青紫五色,绣工精致,却也不是寻常的花纹,甚至看不出什么形状,有点像图腾样的东西。但大多形貌狰狞妖异,殿中有风过,斗篷微微颤抖,那些图案便颤动摇曳,宛如瞬间便要复生跃出。   众人离得远,看不清这件衣服,却忽然都觉得凛然,像看见一个久远的时代,迈着沉重的步伐,远远行来,行动间咻咻喘息,带着凛冽的杀气。   李扶舟披上斗篷,缓缓回首。   众人又屏息。   大殿半白半红,烛火颤动里光线曲折诡异,回首的李扶舟,忽然也不见了刚才一身锦绣蓝袍的尊贵高华,显得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鲜明而近乎邪美,他一双眸子深深地望过来,带着一抹微红的暗影,似摇曳了万里江山和千年血火,艳到肃杀。   众人遥望,忽觉旧日李扶舟似在这一刻死去,新诞生的是一团遥远和神秘。   太史阑此刻疼痛稍减,微微清醒了些,震动地瞧着李扶舟,她看见李扶舟长长的袍角远远地曳开去,在亮白的地面血浪般拖出很远,以往她会嘲笑这衣服和婚纱似的有女人气,此刻却觉得那红色看着不祥,似千年万年积淀的英雄血。   随即她又觉得不对劲了。   李扶舟好好的穿成这样做什么?美则美矣,刚才他回首那一瞬间的惊艳,甚至已经超过容楚,但那种邪异的感觉也让人不安。   当她看到一模一样的衣服还有一件女式的时候,心里更加不安了。这件……这件不会是给她穿的吧?   这是要干什么?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老疯子说了什么?   太史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如此戏剧化,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就这么给决定了,还是自己点头的……   不过想不到能感觉到,她现在的感觉就是这衣服不能穿,而且那红烛烧的,叫她不联想到“洞房花烛夜”也不行。   圣门门主把那套女式袍子递过来,笑道:“女儿,你穿上吧。”   他一直紧紧呆在太史阑身边,他是怕李扶舟突然出手伤害“女儿”。倒害得太史阑想逃都不能。   太史阑瞧着那袍子,不伸手,圣门门主哄她,“乖女儿,我知道这样成亲太过简慢,有些对不住你。可是在武帝世家家主继位之时,在乾坤殿内成亲是最为神圣的选择,并不辱没你。在这里成亲,李扶舟以后永远不能负你。你要是还觉得委屈,回头在门里,爹爹给你再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现在听话,啊?”   太史阑哪里管他巴拉巴拉地在说什么,一伸手就推开那衣服。   不穿就是不穿。她这辈子就打算穿一次红袍子面对一次红烛!   李扶舟坐在屏风前的宝座上,沉沉地看着她,眼眸里幽光闪动,一言不发。   圣门门主咳嗽一声,自己觉得伤势沉重,由不得女儿再使小性子,一抬手点了太史阑软麻穴,二话不说把斗篷给太史阑兜头套下。反正这衣服也好穿得很。   太史阑挣扎不得,心中怒骂。随即又觉得这衣服穿上身说不出的难受,不是沉重也不是累赘,衣服轻软,不知道是什么质料,闪着淡淡的光,十分美丽,衣服上也有淡淡香气,是一种奇异的香,闻起来厚重,还微微有些晕眩。   她有点担心,随即发觉这晕眩只是转瞬的感觉,并不是什么迷香。   不过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减轻,反而随着衣服穿好而更加浓厚。那感觉幽深而阴沉,带着点凉气和肃杀的气息,幽幽淡淡,盘旋缭绕。她忽然觉得这感受也是有点熟悉的,似乎最近就曾经感觉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她低下头,咬住衣领,头狠狠一偏,想要将衣服撕碎,谁知她这力道不小的一撕,牙都崩痛了,那看似轻薄的衣服还是完整如初,连个齿印都没留下。   “裳儿你这是做什么!”圣门门主看见,立即将衣服从她嘴角里夺过去,太史阑磨磨牙,忽然觉得嘴里咸涩,她一开始以为牙齿出血,随即觉得不对劲,那味道有点怪。   难道是刚才衣领里有东西?太史阑想起武侠小说里杀手都会在衣领里放毒药,方便随时自杀,不禁一惊,不过好在之后也没什么异常。   圣门门主眼看她如此不合作,生怕再惹出事来,赶紧把她抱起,往红烛前行去,李扶舟也缓缓站起。   太史阑一瞧这造型,心中大呼糟糕。这要不是拜堂,她真的跟圣门门主姓,姓疯!   拜堂其实在她看来也不算个什么,不就是三鞠躬么?能代表什么?她爬上谁的床谁才算数。可是这乾坤阵如此古怪,她害怕有什么天谴啊誓约啊科学无法解释的事,觉得无论如何,这个躬只怕不能鞠。   圣门门主解了她一条腿的穴道,扶她站直,笑道:“一拜天地。”   太史阑瞧着他嘴型,出来的果然是那四个字。立马忍痛站得笔直。   李扶舟也没弯下腰,侧头瞧着她,眼神沉若深渊。   “裳儿你真是太倔强了!”圣门门主看她不动,烦躁地皱眉,伸手按住她的后颈,“快拜!”   他掌心微微使力,太史阑的颈骨格格作响,她咬牙,拼命梗住脖子,和对方对抗。可她这样反抗的力道哪里比得上圣门门主随意施加之力,她只觉得脖颈酸痛,整个背脊都酸痛不堪重负,而颈骨格格响声越发剧烈,她的脑袋被一寸一寸压下去。   李扶舟凝视着她,眼底闪过心疼之色,下意识伸手,圣门门主衣袖一拂,挡住他的手,怒道:“快点!不然大家一起死算了!”   他手上又微微一紧。想要彻底将太史阑按下去。但太史阑如此强项,他又怕自己用力过度伤了她,想了想,伸脚尖往她膝窝里一点。   这一点,大汉也得跪倒,谁知道太史阑还是笔直的,他脚尖倒撞得生痛。   圣门门主诧异的咦了一声,不明白女儿的腿怎么忽然变得铁腿一样,无奈之下只好用力一推。   太史阑忽然向前一趴。   “叭”一声她大字型摔倒在地上,膝盖骨被硬而脆的地面撞得生痛。   圣门门主愕然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刚才裳儿还拼命对抗,怎么忽然加一点力气就倒了。   李扶舟神色微微一暗。   她拼命反抗,宁愿自伤,就是不愿和他拜堂……   太史阑为免拜堂不惜趴地的时候,殿外的争执也到了最后关头。   某人一侧头看见殿中场景,眼底怒火顿时腾腾燃烧。   “我已仁至义尽,尔却不知好歹。我本想悄悄解决,你非要逼我非常手段。”他冷哼一声,一把抓住身侧一直低头不语的龙朝,抬腿就向广场西侧人墙奔去。   “拦住他!”李家老家主立即大叫,“拦住他!”   那人影却并没有直接奔向李家护卫天池的人群,而是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忽然脚步一滑,滑到了一直站在殿侧,痴痴朝里看的韦雅身边。   “想嫁他?”他忽然问。   “想!”韦雅毫不犹豫地回答,答完才惊觉身边有人,一转头骇然道,“你……”   “想嫁他,就帮我。”那人一笑,“不然你就这么一辈子站在角落,为他哭都不敢给人知!”   韦雅浑身一震,抬起脸,脸上已经泪痕斑驳。   随即她咬咬牙,道:“西北之北,一刻钟之后乾坤阵天光挪移,天池上方会出现雾气可遮蔽视线,天池也会出现方位变化。”   那人一点头,忽然一把扼住她脖子,“借命一用!”将她挟持在手中,往前一推,对李家那些已经开弓的射手们道:“射!射呀!”   李家箭手们微微犹豫——韦雅是少主的重要亲信,今日之后,就是家主的重臣,谁也不敢不把她的命当回事。   借着他们这一犹豫,那人已经推着韦雅上前几步,他脸上易容平平扳扳,瞧上去死气沉沉,行事却决断利落,几步一冲,带着两个人,既躲了后头追兵,又躲了前头杀手。   此时场上已经一团乱,随着这人终于硬闯李家天池,人群中一些人也跳了出来,有从彭南奕队伍里出来的,有那个酸丁,甚至还有和太史阑一起上山的北冥海从属的那批“匪徒”。   这些人很快汇聚在一起,直奔武帝世家门下,其余四大世家的人都愕然看着,实在不明白这些彪悍汉子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李家老家主气得脸色煞白,厉喝道:“你这小子!我和你父多年交情,你如今竟然敢硬闯天池,大闹我乾坤阵,你是要和我李家彻底决裂么?”   “决裂也罢!”半空中男子回头,笑声里也带着怒气,“抢我老婆也要我干看着?我若再忍气吞声,便枉为男人!”   “不要逼我对你下杀手!”李老家主怒喝,“外人擅自关闭乾坤阵,也是死路一条!”   “我自死我的,关你何事!”那人厉喝,“让开!”   “韦雅!”李老家主怒喝,“你如何能为敌人虽制,还不速速自裁!”   韦雅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来。   男子忽然冷笑一声,一抬头,看见天池已经不远,只是此时面前人墙层层叠叠,根本过不去。   他忽然将韦雅往上一抛!   韦雅身子飞了出去,正向着天池西北方,一大队李家属下袍袖连卷,起风云之声,要将她托住送走。   李家不愧是武帝世家,应变能力十分强大,便是此时情况下,依然没有人跃起搅乱阵型给来者可乘之机,而是远远挥袖出掌,以掌风之力,要将韦雅托送到安全地带。   韦雅身子也顺势飞了出去,眼看就要到达安全地带。众人正诧异对方夺这么个人质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忽然眼前一昏。   一大片云雾起了。   天池说是池,其实水少,只在底下一层,也不是人工池,是天生的一个凹坑,整体也是半透明式,据说乾坤大阵的阵法枢纽就在天池之底,需要李家家主嫡系的精血才可以打开。   乾坤阵很少开启,天池是圣物也少有人来,所以很少人知道这天池,会随着阵法的改变而变化云气。   云雾一起,眼前视线就不清,众人失了方向,掌力一收,随即听见韦雅一声惊叫。   惊叫就在头顶,众人一惊,心想大家掌力都收,想必改变了气流方向,韦雅可不要因此受伤,都齐齐再次出掌。对那半空中的人体托去。掌力一送,将那人体又送了出去。   他们出掌的时候,都觉得有点不对——韦雅的身子好像忽然重了许多?   随即他们就听见一声惊叫,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半空中隐约有人手舞足蹈,大叫“哎呀国公你害我!啊啊啊救命啊!”呼啦啦飞过他们的头顶,然后又有一声长笑,道:“好风凭借力,送你进天池!”,一条人影飞起,半空中挥袖,出刀!   小刀。   小刀雪白,薄亮,明媚如女子的眼波。轻轻一闪,便越过掌风,追上了那先前被抛出去的人体,哧地一声从他臂上划过。   一串血珠滴溜溜飞了出来,落入天池!随即噗通一声,似乎有人也落入了天池。   “咔!”一声轻响。   感到不对,摆脱纠缠赶来的李家老家主听见这一声,大呼:“糟了!”   “天池开启了!”   这声一喊,众人都一傻,下意识停了手。   雾气中有人一笑,对池中道:“龙朝,关一半。”池中有人呻吟怒骂,“我怎么知道怎么关一半!”随即又是“咔”一声。   众人听着大惊失色——真的有人可以关乾坤阵?   雾气中那人又是一笑,道:“现在,成全你的心愿吧。”伸手一推,随即众人又听一声尖叫,赫然是韦雅声音,隐约感觉风声贯体,方向却是往大殿去的,“砰”一声轻响,是人体落地的声音。   这些变化都是瞬间发生的,众人只听见声音一连串的发生,完全跟不上反应速度。   忽然眼前一清,刚才浓重的雾气忽然散去,众人仰头,看见半空中有人飘然落地,笑道:“这天池的水还真是清凉。”一边顺手就把脸上的易容药物抹去,回头对众人一笑。   他正自烟气渺渺水光晶莹的天池上方降落,衣袂飞舞姿态潇洒,这一笑回首宛如流光变幻,众人眼前都晕了晕。叹一声男子也有真绝色。   李家老家主怒道:“容楚!”   容楚落地,随意一笑,“世叔。”   “你……”李家老家主想骂,却又骂不出来。刚才李家已经全力阻拦,却敌不过容楚狡黠。他先以韦雅为人质,逼近李家人墙,再趁着天池起雾位置变动那一瞬间,扔出韦雅,在扔出韦雅的同时,他还扔出了龙朝。随即他用掌力将韦雅又拉回了身边,却让龙朝在空中飞越,李家阻拦的人以为飞在头顶的人是韦雅,齐齐出掌托送,又因为方位变幻,原本是要送到外面去的,结果变成送到了里面,生生自己将开阵的人送了进去。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智不如人而已。   “胡闹!真是胡闹!”李家老家主急急挥手,示意阻拦人等让开,一边往天池去,一边道,“容楚你硬要送人进去关阵,也不想想不是我李家子弟怎么能做这事?这不是枉送别人性命……”   他忽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守在池边的人们脸色古怪。   李家老家主扑到池边,便看见不深的水里站起来一个**的家伙,那人抹一把脸,抖着流血的手指,带着哭腔道:“底下这么多枢纽,到底哪个是关阵的啊?是这个吗?”   他一抹脸,脸上的易容药物被天池水给洗去,已经现出了本来面貌。   池边众人齐齐“啊——”了一声。   李家老家主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像是突然定住。   龙朝还没察觉自己的脸已经露出来,只是看见李老家主靠这么近,忽然便有些不安,抬腿就要走,结果却绊到刚才他抬起的半露出水面的一个凸起,跌倒在池里,身子正好压上去。   “哎呀——”众人惊呼,随即眼前一黑。   头顶上原本黑白两个漩涡,其中白色漩涡因为正午时分光芒暴涨,已经将黑色漩涡逼到一边,此刻龙朝这一压,黑色漩涡忽然呼啸暴涨,瞬间笼罩了整个天空,这下不仅众人视线模糊,连身后大殿,忽然都看不见了。   ……   殿内,拜天地还在进行,不过不太顺利。   “砰。”太史阑撞到了地面,大字型趴在地上。   她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圣门门主急忙去拉,拉起她一看,眼睛紧闭,竟然晕过去了。   “咦,她已经在好转,不该晕啊。”圣门门主诧异地喃喃,伸手给她把脉,输送真气。不过怎么送真气,这家伙也不醒,圣门门主又拍她的脸,捏她,想要将她搞醒,太史阑就是不醒。   李扶舟一直淡淡瞧着,红袍委地,面无表情,也不上前试图帮忙。   圣门门主忙了半天,只得颓然放弃。这新娘子不能拜天地该怎么办?   他想来想去,终究不甘放弃,一咬牙道:“天地不仁,不拜也罢!老夫这就上座,扶舟,你扶裳儿,对老夫一拜就算礼成!”随即手中血线一展,牵住了太史阑的手腕,恶狠狠地道,“别玩花样!老夫随时可以保护她!”   这人爱女心切,哪怕是疯了,也不忘随时把女儿栓在身边保卫安全,倒令太史阑和李扶舟无机可乘。   李扶舟凝视着他,淡淡挽起衣袖,道:“乐意成全。”   他此刻看来言语和平日里大相径庭,一举一动充满煞气,圣门门主瞧他一眼,都不敢再接话。   他走到太史阑身边,伸手将她扶起,感觉到她身子僵硬,充满抗拒。   他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带点冷漠的平静,手在太史阑身上一拂,太史阑紧绷绷的身子,忽然就软了。   拼命装晕的太史阑,感觉到李扶舟手指过处,一股气机如春风拂岸,瞬间抚平了她体内因为那药而翻腾的气血,被封住的穴道解了,但忽然她似乎也失了大部分力气。她心中一跳,忍不住要睁开眼,却咬牙死死忍住。   李扶舟一手扶着她腰,顺势便要拜下去,太史阑心中大急——此刻她抗拒也无用,圣门门主在对面,用血线牵引着她的动作,身边有李扶舟,她的身体都在他气机掌握之中,只是一个下拜的动作,这两大绝世高手无论谁,都能让她轻易做到。   太史阑穿越至今,很少有遇到真正无可奈何的事,此刻便算一件。此时便纵有天大智慧,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她忽然觉得之前对自己还是太过自信,总觉得凭借智慧没有不能打开的局,但现在……   尼玛容楚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她就拜了!反正也就鞠个躬,谁叫这混账拼命装逼!   正在她大骂容楚,双膝被血线牵引着要倒的这一刻。   她忽然眼前一黑。   太史阑大喜,以为自己又及时晕了,随即才发觉不是晕,是天暗了。   刚才还日光灿烂照得殿中纤毫毕现,此刻便漆黑一片光线全无,她连对面的圣门门主都看不见,只感觉到身边李扶舟呼吸微微一紧,身子一倾,笼罩住她的气息有点散。   太史阑最大的好处就是反应快!   她立即拼尽全力,向外一滚。她手腕上连着血线,这一滚圣门门主立即惊觉,起身追来。但此刻的黑暗,是一种宛如实质目光穿不透的黑暗,就算圣门门主这样的高手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追上去。   太史阑连滚两滚,只想着滚出大殿,来不及去扯血线,感觉到圣门门主正在接近,正在想办法,忽然又感觉到一股风直向这边而来,速度极快,随即一人跌倒在她附近。   太史阑瞬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有点熟悉的香气,这种带点脂粉气息的味道,有点像是女子。   她此刻来不及思考,霍然抓下血线,往那女子身上一放。自己往墙角一滚。   风声一响,圣门门主赶到,血线一收便将那女子收住,顺手又点了她穴道,道:“裳儿你今日是怎么了!你怎么就不明白爹爹是为你好!”   太史阑缩在墙角,将那件礼服无声脱下。   圣门门主回到正殿中,对李扶舟道:“速速成礼!”   李扶舟没说话,大殿中衣服摩擦微响。   太史阑睁大眼睛,在一片静默中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知道这最后的拜堂已经没有任何变数去阻止,此刻想必他们正在拜堂,她想着那鲜红如血的礼服在黑暗幽深的大殿中,长长地拖出去,是一条曳出的红色的血浪,而他身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子,在和他无声地交拜,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   四周气息肃穆,她却忽然觉得悲凉。   一个人的一生自此开始,一个人的一生自此结束。   她此时不敢出殿,一是连滚四滚方向已经搞不清,可不要还撞了回去。二是也怕此时一动,被圣门门主听见,便前功尽弃。   她看看外头,竟然也是一片漆黑,就好像忽然天狗吞日了一样。这变故突然发生,是容楚在外头做到的吗?他关闭了大阵?那为什么他还不进来?还是进来了还没找到她?   她此刻听不见也说不出,也无法召唤谁。只好以不变应万变。   那头圣门门主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你在乾坤殿中成礼,终身不能反悔!否则必遭天谴!现在,我儿,进洞房去吧!”   ==   殿外此刻也是一片漆黑。   黑暗阻隔了刚才的惊讶,众人惊呼,下意识保护自己,龙朝在水中茫然无措,惊叫,“怎么了!怎么了!我看不见!谁把我捞出来?容楚!容楚!国公!”   容楚此刻却没有空和他说话。天色一暗他便要腾身而起,却被一人紧紧抓住。   “世叔!”容楚怒道,“你别惹怒我!”   “容楚……”李家老家主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手指微微发抖却很稳定,容楚甚至可以听见他紧紧咬牙的声音,“你先别进去!大殿关闭得不得其法,可能有危险!你……你给我先把这个……解释清楚!”   “我解释什么?”容楚难得如此愤怒,语气森冷,“你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他……他……”李家主颤抖着手指着池中,“他……”   “你自己可以去问他!”   “你先告诉我!”李家主执拗地抓紧他,“不然我宁可和你同归于尽,也不放你走开一步!”   容楚似乎在深呼吸,随即,忽然笑了。   “老天还是帮世叔的。”他道,“这关键时刻,天黑了,你我可以在黑暗中迅速解决这件事情,不用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影响你李家的未来。”   “我李家出现这情况,只怕不是此刻黑暗便可以遮蔽……”李家老家主声音痛苦,“你……你只要告诉我,当年我是不是……错了。”   “小侄并不清楚世叔当年的事,家父也没告诉小侄。”容楚冷冷道,“小侄只知道你李家似乎曾经受过诅咒,世代单传。但是小侄前不久发现了龙朝,他那张脸,谁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龙朝……他叫龙朝……”李家老家主喃喃道,“龙朝……弄潮……扶舟。她……她果然还是想着他认祖归宗……可是当初她为什么告诉我,是个女孩?如果我知道是男孩,我不会……我……”   容楚不语。   “我李家不是受了诅咒,而是有不得不只生一子的理由。”李家老家主叹了口气,“尤其这一代,就应该是只有一个男孩。这是我们的大宗师算出的结果,不会有错。怎么还会……”他闭口不语,摇摇头。   “扶舟似乎也不是在你武帝世家之内出生的吧?”容楚道,“他是弃儿,刚出生便被抛于雪地,被一个私塾先生收养。到十岁才回归家族,成为你的继承人。十五岁又被派出,到晋国公府来陪伴我。你对儿子的态度,可真奇怪。”   “不……这也是我武帝世家的规矩,尤其这一代……”李家老家主说话迟疑,似乎有很多话无法出口,只是喃喃道,“可是龙朝……这到底怎么回事?扶舟能开启大阵,必然是我武帝世家血脉无疑,可龙朝的血也能关闭大阵,他的身份也没有疑义……可是……”   “那是世叔你慢慢操心的问题。小侄我确实不知道你武帝世家的内幕。”容楚淡淡道,“你们血统高贵,出身神秘,莫名崛起于百年前,天下至今无人知道你们的真正来历,似乎从一开始,你们就这么强大,仿佛从天而降,得天神庇佑。但你们每隔十几几十年,都会出现来自内外部的冲击和变动,没人知道这些冲击变动到底是什么,但你们历经冲击,却屹立不倒。你们号称武帝,家族内部秩序等级森严也如朝廷,今日我见识到你们的乾坤殿,以乾坤命名,几可掌天地之力。你们在乾坤殿行礼,立天下武帝,代代传承,确实也是武林皇帝。就是不知道,你们的最终野心,到底在哪里?”   李家老家主似有震动。   忽然黑暗中,身后人群似有骚动,随即一人快速奔了过来,急声对容楚道:“主子,不好了,他进去了!”   容楚一惊,“什么?”   ==   时辰回到阵法刚闭,人人眼前一黑的那一刻。   天黑下来的瞬间,后方人群里一直紧紧抱着景泰蓝的赵十三,感觉到了景泰蓝的不安。   “十三叔叔。”景泰蓝抱紧了赵十三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道,“我觉得难受。”   “哪里不舒服小祖宗?”赵十三急忙在他身上摸索,往人少处又避了避,“肚子痛吗?”   “不是……”景泰蓝回身望着殿堂方向,“我好像觉得有人在叫我,但是声音好远……”   赵十三以为他是和太史阑心灵感应,他知道最近,太史阑还让景泰蓝也学了点天授异术,说是要给他防身。   “别担心你娘,”他道,“没事的,国公在呢,国公会处理的。你看国公不是想办法把阵法给关上了吗?马上他就能救出你娘了。”   “麻麻没有危险。”景泰蓝却在摇头,“我是觉得那里奇怪……”   “哪里?”赵十三随口问。   景泰蓝伸出手指,指向黑暗深处,“那里……”   他话音刚落,黑暗里忽然爆出一道亮光,亮光直迎景泰蓝手指而来,赵十三一惊便要后退,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扑来,怀中的景泰蓝“啊”了一声,竟然被拉出了他怀中!   赵十三大惊,扑上去就抓,但那股吸力雄厚浑然,赵十三只觉得似乎在和十名顶尖武林高手角力,眼看着景泰蓝被抓走,他拼命向前一扑,只抓下了景泰蓝一只小靴子。   周围护卫此时也感觉到不对,纷纷上来救,但还没靠近那点亮光,就被弹跌。眼瞧着景泰蓝被那点光,一裹不见。   这个月的票数好像都没达到前几个月的水准啊,我赶脚一定有亲藏票,快点来我摸摸,最后一天啦,浪费可耻啊亲。   顺便放假快乐!虽然我要写文等于没假,但好歹亲们也让我快快乐乐过国庆哟。 ☆、第六十八章 索爱   此时容楚正被李家老家主抓住说话,背对他们这边,而四周其余人,甚至好像都没看见这点光。   这光突如其来,瞅准景泰蓝抓了就走,目标性极强。谁也想不到,站到离大殿那么远那么安全的地方,竟然也会出这事。   赵十三跌跌撞撞奔过来,禀告了容楚一声便要往大殿冲,容楚怒声道,“十三!站住!”一转头对李家老家主喷出一口气。   李家老家主下意识一让,便听容楚阴恻恻地道,“世叔,我这夺命香如何?你尽管抓住我,站成白骨。”   李家老家主不信,知道容楚诡计多端,可也知道真要触怒容楚,日后李家也永无宁日,只好叹气放手,自己掠向天池。   他一放手容楚就纵身而起,扑入殿中。   ==   那抹掳走景泰蓝的亮光,太史阑看见了。   那亮光是从那黑洞洞的大殿深处射出来的,经过太史阑身侧好像还居然停了停,太史阑瞬间感觉到那光似乎睥睨地打量了自己一眼。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连她都汗毛竖了竖。   她想起先前听韦雅说,乾坤阵是天地灵气所生,乾坤大殿是李家先辈在乾坤阵的阵眼上,以异术建立而成,天长日久,乾坤阵和乾坤大殿都有了自己的灵。神圣不可侵犯。而乾坤大殿深处,据说很少有人进去过,最里面是禁地,这一代无人知晓里面有什么。   难道刚才那一道白光,就是乾坤阵的灵?   太史阑并不太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但不信不等于不敬,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事,确实无法用科学来解释。如果对此过于轻视或抗拒,很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   她看见白光直向外头人群而去,随即又回来,回来的时候还似乎带着什么东西,一个手舞足蹈的小小影子。   她一惊——此时这山上,孩子只有一个,就是景泰蓝!   白光眼看就要经过她身边再进入里面,她来不及考虑,忽然跃起,伸手就去抓。   她抓到了景泰蓝的手,心中一喜,正要将他拽下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忽然将她一吸,连她一起裹了进去。   这一刻的响动惊动了殿中人,红光一闪,李扶舟扑了出来,白光一亮,照见他的脸,他脸色苍白如雪,眼神惊异,眼眸深处血色红光一闪。   只是这么一亮,随即又看不见,太史阑只觉得身上一重,似乎有什么人抓住了自己,然后又一重,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挂了上来,然后又一重,又爬上来一个……   太史阑一急——这滚葫芦一样越滚越多,她还拽着景泰蓝膀子呢,可不要把他膀子撕裂了。   她只好放手,此刻那白光似乎也觉得带的人太多了,速度一缓,砰一声,一个人落了下来,又砰一声,落了一个人下来,随即太史阑觉得身子一轻,也砰一声掉落。   正在这时白光又是一亮,似乎有怒气一般,一道闪光击中最后一个还不肯放手的李扶舟,李扶舟身子向后一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直线坠落。   白光呼啦一下又往里头去了。   太史阑眼瞧着白光去的方向,再一看上头李扶舟正砸向自己,这砸中了砸晕了她还怎么救景泰蓝?急忙往旁边一滚。   她滚开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扑过来,正扑向李扶舟落下的方向。   殿中一声闷响,不同于先前几个人跌落的时候**撞地的声音,而是**和**碰撞的声音,随即有人一声闷哼,是女子的声气。   太史阑忽然回头——她觉得她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但是太模糊,遥远得像是隔了光年。   是不是她在恢复?   太史阑心中欢喜,张张嘴想说话,可是还是没有声音。   她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打量了一下,四周黑漆漆的,隐约看起来是一间房屋。也是,这是大殿深处,里面自然是一间间的屋子。   屋子很大,很空旷,充满久无人住的空旷寂寥气息,不过却没什么灰尘。太史阑揣摩着门应该在的位置,试探着摸了一遍,却发现根本没有门。   没有门她刚才怎么进来的?   太史阑再回想刚才进来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殿内隐约有一点点光线,可以辨认人的轮廓,太史阑一回头,就看见了屋子另一角有两个人。   一个好像是李扶舟,一个好像是个女子。   她想起先前飞进殿里,被她顺手推出去的女子。想必就是这个了。随即她发现只有这两人呆的角落她还没去查看过,或者门户就在那里。   她心急找景泰蓝,虽然她感觉到刚才那白光似乎对景泰蓝没什么恶意,但也没什么好意,何况这殿中幽深神秘,可能危机处处,景泰蓝在里头受惊或被害怎么办?   太史阑走了过去。   她忽然停住。   濛濛光线下,她刚发现李扶舟口角溢血,脸色惨白。眉宇间甚至微微露出青气,死亡一般的惨青色。   随即她忽然觉得冷。   阴森的冷。   殿内好像忽然被放进了无数块冰,气温瞬间下降,一股瘆人的阴寒之气逼来。她搓了搓手臂。皱皱眉。   这感觉……   不仅仅是冷,还有点熟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淡淡的肃杀,淡淡的悲凉,以及浓浓的怨气……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在云台山的万人坑里,就是这样的感受。   那股气息在李扶舟身上更明显,他那红衣在此刻看来也更加浓艳如血,充满妖异。   太史阑瞧着李扶舟不好,赶紧在身上摸药丸,她身上一向常备伤药,此刻却摸不着——滚来滚去的把瓶子给滚没了。   那女子也在打战,缩在李扶舟身边紧紧贴着他,此刻听见他的呻吟,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抱住了他。   太史阑这才看清这女人是韦雅。   韦雅先前推她入了大殿,结果又被她给推着代替了拜堂,这世事轮转,太史阑忽然觉得奇妙。   韦雅却好像看不见她,只是紧紧抱着李扶舟,太史阑隐约听到一点她的呼唤,“主上!主上!”   李扶舟晕迷未醒,呼吸急促,脸上青气不断闪过,似乎体内在和什么东西进行对抗。韦雅瞧着焦急,将自己身上带的伤药往他嘴里塞,李扶舟忽然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韦雅一呆。   正要走过来的太史阑也一呆。   这种情况……   “太史……”李扶舟在昏迷中呓语,声音很低却清晰,韦雅跪在他身边,怔怔地低头看着他,并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太史阑听不清楚,看嘴型也看得出,她忽然觉得尴尬,只得退后一步。   李扶舟一直皱着眉,他很少有这样严肃的表情,太史阑瞧惯了他温和微笑,翩翩风雅,此刻看皱眉凛然的他,忽然感觉到以前不曾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和威重。   威重,是他自加冕武帝就有的,是另一个真实的他,但杀气,却好像是刚刚才有的。   他浑身肌肤都似乎在微微颤抖,灵魂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披坚执锐,浴血和敌人作战;一个深情款款,在梦中和心上人低诉。这使他脸上神情有些怪异,柔情而又铁血,惆怅而又凛冽。   “太史……”他握紧韦雅的手,问她,“你……你不愿和我拜堂,是吗?”   韦雅低头瞧着他,不知何时她眼底已经满是泪,颤颤地要落下来,然而她立即一偏头,把泪水甩落尘埃,随即缓缓挤出一个微笑,手指轻轻在他脸庞抚过,柔声道:“不……怎么会不愿?我是欢喜……太欢喜……真的。”   她语气真挚,任谁也可以听得出她是真心庆幸和欢喜。   太史阑静静抱臂站到一边,背对着两人,她现在实在没有办法若无其事走过去,从两人身上跨过。   她忽然有点恨自己怎么会在这时候,稍稍恢复了听力?   身后李扶舟吁了一口长气,气息里吐出的是积郁,留下的是欢喜,“……太史,你知道我刚才什么心情吗……我又为难……又欢喜……我心里一万个愿意,却觉得你会一万个不愿意……我不想勉强你,乾坤殿前的誓言不能违背……可你如果不喜欢我,一定不会把拜堂当回事,一定会违背……那岂不是害了你……我解了你的穴道,又忍不住试探着想控制你……既不想为难你,又觉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可惜……”   “主……扶舟,你想太多了……”韦雅忍住泪,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天下没有女子不愿意去爱你,你不知道刚才……我多欢喜……哪怕是……”   “哪怕是什么……”李扶舟微笑,“不……不用怕……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今天委屈了你……顶着挽裳的名义和我拜堂……我欠你一个最堂皇光明的婚礼……等我补给你……”   “有这样的机会,便是顶替我也乐意。”韦雅泪珠滚滚而下,一滴滴都滴在她自己衣襟上,落泪无声。   太史阑背对着他们,仿佛和墙壁有仇,手指狠狠地在墙壁上抠啊抠。墙皮簌簌落着,她的心也似被剥了一层又一层,不是疼痛,也不是失落,而是觉得荒凉。   这人生路上,无数错过和无奈,最终换一片茫茫大雪真干净的荒凉。   曾经在最想听他这么说的时刻没有听见,再回头听他娓娓说来,恍如隔世。   或许真的已经隔世,最初萌动,不过是前一世的因果。   她也不知道她的一个无意举动,对韦雅和李扶舟,是伤害还是成全。   李扶舟在轻轻吁着长气,微带憧憬地道,“我一生两大愿望……已经完成了一个……”   韦雅不答,双手抚紧他的脸,“扶舟……你的脸好冷……”   “可我……热……”李扶舟皱眉,眉宇间忽然火红气息一闪而过,随即他一声厉喝,“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韦雅和太史阑都吓了一跳,韦雅转身四顾,太史阑东张西望,都没发现什么东西,但李扶舟声音如此真实,连愤怒都如此真实,两人忽然浑身汗毛竖起,觉得惊悚。   太史阑发现韦雅还是没看见她,心中忽然明白,韦雅是真的看不见。而她能看见,只是因为她的眼力因为修炼摄魄,特别好些而已。   “走开!”李扶舟似乎还在和什么东西纠缠,霍然挺身而起,太史阑瞧见他眼神混乱,眼睛直直盯着虚空之处,眉心间红气越闪越烈,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心中一惊——他不会是要疯了吧?   忽然韦雅“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狠命扒李扶舟身上红衣,道:“你怎么把这个穿出来?你怎么能把这个穿出来?我知道你想和她同生共死,可是你也不能穿这最后一次的丧衣……”她一边哭一边三下两下,就把李扶舟那件鲜红如血的礼服袍子给扯了,激愤之下用力过度,嗤啦一声,连李扶舟内衣也扯破了。   太史阑听见那声“丧衣”,惊得霍然转身,一转身却正看见李扶舟衣衫被扯开,刹那间肌肤如玉似明月生光,细腻地反射一线濛濛的亮,她霍然又转过身去。   转过身眼睛不看,声音却无法逃脱,韦雅扔掉了那件诡异不祥的衣服,撕裂了李扶舟的内衣,似乎微微将李扶舟唤醒,但他又没有能完全清醒,忽然伸手一拉,道:“太史……我知道你要走了……最后抱一次我……”   韦雅被拉得栽倒他胸膛,她身子立即就软了,想要挣扎起身,却被李扶舟抱住不放,她也不再挣扎,将脸埋在李扶舟胸膛,泪水无声无息奔流。   “你……你哭了……”李扶舟抱紧她,感觉到胸前湿润,似乎冰冷的泪水让他安宁,他语气平静了些,伸手去扳韦雅的脸。   韦雅却将他抱得更紧,不肯抬头,把脸颊靠在他胸前,哽咽地道:“我……我欢喜疯了……扶舟……抱紧我……”   李扶舟震动地叹息一声,韦雅蹭上来,将脸凑向他的脸,一滴泪水落在他脸上,他一个翻身抱紧了她,慢慢将她脸上泪水吻去。   太史阑隐约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低低的喘息……唇与唇、肌肤与肌肤的邂逅、摩擦……隐约听见韦雅低低的哭泣。   太史阑再也站不下去,此情此境,如何还能呆在这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韦雅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伸手抓紧了剑,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抱着李扶舟,用整个身子挡着她。   她武功不及李扶舟百分之一,却做出一副愿意用命来护卫的姿态。   太史阑怔怔地站着,忽然想起那日春风杨柳前微笑的少年。   今日之后,春风杨柳,只在隔岸的江南。   今日之后,王家包子铺的包子依旧香,初见时的酒也依旧香,那香却已经是记忆,像珍贵的香料储在密封的瓶子里,手指触上去,只有凉。   她忽然觉得寂寞又惆怅,为这人生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因缘。   她静静站在黑暗里,张开双臂,对着李扶舟的方向,轻轻地,虚空地抱了一下。   李扶舟,应该是知道拜堂的人不对的;他想要她,却不想这样要她,最后关头,他选择放手。   心上的熬煎,让他自己选择了逃避和昏迷,在梦境里他混乱着,一忽儿依着自己的心,认为两人真的拜堂成功;一忽儿又清楚地知道,太史阑必将离开。   请你最后,抱一次我。   这是他唯一对她的要求。   她如何能不答应?   且以此刻虚空相拥,将过往永久纪念。   她在心中轻轻地发了个誓,然后慢慢地走过去,想着这座黑暗大殿里的王者,这个曾经的少年,他在她人生里有过最美丽的初见,最萌动的青春,和最无奈的错过。当缘分真的分道扬镳,她才惊觉,这一生她纵使爱上别人,和他永无交集,可是他在她的人生里也如此重要过。   因为他,她才懂得心动、欢喜、在意,和真正的爱。   因为他,今日她又懂得了人生的寂寥和惆怅,懂得了那种明明知道不应属于自己,却在离去时依旧微微心酸的滋味。   这都是冷峻而人生缺失的她,原本从来不知的人间情绪,得他赐予。   这一霎走过短短黑暗,走过他身前,却也走过两人相遇和心动的一生。   她终于从他们身上跨了出去,步伐稳定。   李扶舟却似乎忽有所触动,伸出手一拉,正够着她脚踝!太史阑眼看就避让不及。   忽然身前门开了,一只手伸进来,将她一把拉了出去!   太史阑一惊,抬腿就要踢,忽然闻见那人身上气息。   此刻正心情复杂的她,忽然便觉得欢喜又恼怒,一股压抑已久的奔腾的情绪,火山一般喷出来。   她忽然往他怀里一扑!   她扑得如此用力,他接住,险些一个踉跄,抱住她的手臂一僵,似乎也怔住。   她却不管他怎么想,先狠狠掐他一把,随即往上一蹿,嘴唇触上他的唇。   然后她抱紧他,狠狠压了下去,毫不客气牙齿一磕,磕出一声微响,他似乎在笑,顺从地张开唇,她冲进去,纵跃跑马,凶猛又混乱地乱扫一圈,在他的领地内横冲直撞,不温柔也不甜蜜,倒撞得他牙齿格格微响。   他似乎又在笑,以至于身体颤抖,抱着她拖到一边,手臂一转便把她翻了个身,压她在墙上,手臂撑住她的肩,便要反客为主。   她却踹他一脚,站直。拒绝他的进一步需索。   她已经清醒了。刚才那一刻只是忽然心里很空,觉得寂寞,分外想要占有一下谁谁而已。   但此刻时间地点人物实在不对,还有景泰蓝要救,她心中还留存着淡淡的内疚和惆怅,实在无心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黑暗里一声低笑,容楚似乎心情很好,刚才太史阑还感觉到他似乎有怒气,此刻却能感到空气里的气息快活得要开花。   她踢他一脚,对里头指指。   容楚感受着她的动作,道:“你知道景泰蓝在哪?”   太史阑点点头,拉他向里走,容楚伸手来摸她嘴唇,“太史,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哪里出了问题?”   太史阑心中烦躁,干脆咬了他手指一口,容楚哎哟一声,却将手指往她唇边又递了递,“咬重点,快些。”   太史阑白他一眼——神经病,被虐狂。   “我倒希望身上任何地方都有你的印记。”容楚幽幽地道,似有所指,“好覆盖以往那些在你心头的印记。”   太史阑冷嗤一声——我有印记,我怎么不知道?   “不过还是多谢你不肯拜堂……”容楚恨恨地道,“李家那些混账……还有扶舟……哼。”   太史阑听力还是不行,忽清楚忽模糊的,也没心情听他巴拉巴拉,忽然看见前方一点白光,似乎正是先前掳他们进来的那玩意,急忙拉着容楚快奔过去。   她赶到白光之前,隐约看见景泰蓝的身形,似乎安然无恙,正在欢喜,忽然白光一灭,随即又一亮。   再一亮的时候,她看见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幽幽深深地正盯着她。   眼睛在白光上方,被那发散的白色光芒映得幽若深渊。   她惊得向后一跳做出防卫姿势,容楚已经惊道:“景泰蓝?”   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他们看着,白光幽幽亮起来,照亮其后的身形,果然是景泰蓝,正站在他们对面,那白光赫然在他掌心,如一支蜡烛一般悬浮着。   四面黑暗,那点白光只照到他的大眼睛,越发显得黑暗里就那双大而幽深的眸子,看来十分诡异。   景泰蓝却好像没听见容楚的招呼,步子飘飘忽忽地从他们面前过去了。   容楚伸手去抓他,小子身子却极灵活,一闪便让过了。太史阑瞧着他鬼气森森的步子,头皮一炸——这小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她又要去拦景泰蓝,容楚却横臂将她拦下,沉声道:“别擅自惊扰他,且看着。”   太史阑缩手,她也想起传说中某种状态是不能被随便惊扰的。   景泰蓝飘飘忽忽地走过去。借着那一路的白光,容楚和太史阑看见这里是殿堂最深处,不是屋子,倒像一个走廊末端的祭坛。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无法形容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整个雕塑造型逼真,形态栩栩,似随时要破壁而出,连那鲜血都雕得圆润饱满,充满坠感,似乎瞬间要滴到下方。而在那个雕塑下方,有一个类似巨大香炉的东西,说是香炉太大,说是鼎又略小,造型也是不同于内陆的,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景泰蓝正站在那图腾下方,香炉之前。   太史阑走到他侧面,看见他微微闭眼,却不像在祷告,而像在聆听。   太史阑又瞧瞧容楚,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此刻根本没人说话。   白光下景泰蓝小脸庄肃,眉宇间有浩然之气。太史阑瞧着,微微放心,想着这小家伙好歹是真龙天子,没那么容易中邪吧?按说越是这种神神鬼鬼的地方,皇帝大人越该与众不同。   景泰蓝“听”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随即点点头。走到那香炉前,伸手对香炉里抓了一把。   太史阑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动作,想要喝止已经来不及,景泰蓝举起手来,小手上沾着点白灰,闪着淡淡的磷光。   太史阑眼睛一睁——这不是骨灰吧?   不过她也不会神经质地冲过去,拖着景泰蓝去洗手,抓都抓了,只要别吃进肚子里去就行。   景泰蓝抓了两手灰,怔怔地瞧了一会,忽然“哎呀”一下惊醒,下意识手一撒,白光咻一下飞回了香炉内。   太史阑清晰地看见白光飞回香炉的那一刻,上方的怪兽图腾似乎扭曲了一下。但她再看时又一切如常,她险些以为刚才那一刻是烟光的效果。   不过此刻没烟也没光。   此刻又恢复一片漆黑,黑暗里响起景泰蓝的哭腔,“麻麻!麻麻!”   他这下恢复正常了,看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顿时便要哭出来,太史阑赶紧过去抱住了他。   容楚也过去摸他的头。却没有问他什么,怕此刻环境阴森,再让孩子进行恐怖的回忆,会引起什么不好后果。   太史阑伸手摸了摸香炉,不知怎的她看这个香炉总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这不是香炉,倒更像个棺材。而这香炉上雕着的图像似乎也不像装饰画,那种造型,那剑的方向,还有剑上的血,倒像是……镇压。   这感觉一闪而过,随即她眼前忽然一亮。   整个甬道仿佛忽然来了电,慢慢亮了起来,是从太史阑背后的甬道那头开始亮,一节节延伸到太史阑身前,大殿由沉黑到发白,到半透明,云光雾气,慢慢聚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   然后太史阑发现,面前的雕塑和香炉,都不见了。她面前居然就是到了尽头的墙壁。   太史阑扑上墙壁,摸了又摸,墙壁平整光滑,什么机关也摸不到。刚才看见的好像真是一个噩梦,然而她转头看景泰蓝,小子手上还沾着灰呢。   这乾坤阵……真是诡异。有堂正光明之处,不负乾坤之名,当真令人感到天地灵气,感觉到这东西有自己的意识;但也隐藏着无数诡异和不对劲的地方,散发着淡淡的阴邪气息。   这股复杂的气息,透着点排斥的味道,却不知道排斥的是谁。   容楚也怔在那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即他抱起景泰蓝,扶着太史阑的肩转身,示意她赶紧离开。   三人刚刚转身,就听见远处轰然一声,隐约有人大叫,随即砰地一声,似乎有人被撞进了殿中。   那人一撞进来,整个大殿都似乎晃了晃,随即容楚便听见呼啸呼号之声,那声音不像是风声,倒像是从甬道、从墙壁、从身前身后的所有物体之中发出,声音凄厉,充满鬼气。   太史阑眼前掠过无数景象——大海一样的血水……无边无垠的火焰……黑压压的穿着奇特甲胄的士兵……长相奇异的华服人……高山之上做法的男子……奔腾的海水和云……大片大片浓腻的血液涌来,无数士兵淹没在那样的血海里……从血海里伸出的挣扎痉挛的手指……一大片一大片蓬蓬炸开的白光……   大量的图像和信息涌入她的脑海,再瞬间流去,她被这样忽然来去的巨大信息摧残得头痛,赶紧闭上眼睛。   此时大殿颤抖越发剧烈,有人踏着甬道奔来,神色惊慌,赫然是龙朝。   容楚一把抓住他,“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爬出池子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龙朝拼命拽着他,“李家的人让我进来,赶紧接你们出去!”   容楚二话不说,抓着太史阑和景泰蓝就飞掠而起。太史阑想起李扶舟和韦雅还在殿里,心中一急,左右顾盼,发现一道门和刚才出来的门有点像,挣扎着从容楚怀里跳出来,一脚踹了过去。   身边容楚和龙朝同时张嘴向她大叫,神情焦急,太史阑此时才注意到,那门竟然是石门!   她这么拿腿去踹石门,腿不断才怪!就算她是铁腿,那也是相对比较有力气,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不受伤害。   但此时惯性作用,也收不回了,太史阑咬牙等剧痛。   轰然一声,那沉重的石门竟然被她一脚踹裂,烟尘四散。门后两条人影惊起。   太史阑呆呆地瞧着自己的腿,不是铁腿的神力,而是刚才她咬牙,运气下沉,忽然一股热力便透经脉而过,她甚至现在还记得刚才那一瞬经脉贯通的舒爽。   这就是武侠小说里常有的狗血的丹药效果?   原来不仅是铅毒,还真有效果。   不过她想再次找这感觉也找不到了,只是一瞬间的事,什么运气丹田之类的,她连丹田在哪里还没完全摸着呢。   身边容楚将有些呆的她一把挽了过来,怒道:“你什么时候能不逞能?”   此刻烟尘散尽,门后男女霍然起身,太史阑才发觉——这时机……太不对了。   韦雅神情惊惶而凄伤,又带着微微的欣喜,太史阑偏过头去,又觉得不对劲,只好再低下头。   李扶舟此刻却像终于清醒,睁开眼来,一眼看见在容楚怀里的太史阑,不禁一呆。   再一看身边韦雅,又是一呆。   太史阑尴尬地转头——事情发展到这么狗血的地步,她也觉得无法面对李扶舟,更无法想象李扶舟此刻的心情。   欢乐的巅峰跌落苦痛的深渊,从此面对永久的陌路,却要如何接受?   韦雅最初的慌乱过后,也似想起了什么,一脸惨白地向后缩了缩,低下了头。   龙朝根本没看清里面什么景象,只顾紧张地拉着容楚和太史阑,“走啊!走啊!”   他一侧脸,李扶舟也看见了他的脸,眼睛一睁,也愣住了。   太史阑觉得这一刻他受到的打击似乎比刚才还剧烈,以至于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过这发抖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李扶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眼神深、黑、而远,刹那间似穹庐将她笼罩。   太史阑只能垂目,避开他的目光,她还在容楚怀中,可是此刻挣脱容楚也于事无补,还显得心猿意马,矫情。   李扶舟也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是天涯明月,是海上极光,是烟云尽头的蓬莱,是彼岸曼陀罗旧日花香。   她在虚拟中为他所有,睁开眼却远在他人怀中。   一霎世界满,一霎天地空。   随即他淡淡倦倦地一笑,一偏头,看了看韦雅,将她从尘埃中搀起。   他动作轻柔,唇角竟然还有浅浅笑意,仿佛还是当初的温和男子,仿佛对眼前的事实早有预料。   韦雅原本以为他要发作,惊惶不安,不想却得他温柔相待,更加受宠若惊,试探地去扶他的手,李扶舟也没避让。   “你们走不走!”龙朝看看颤抖的穹顶,不耐烦地跺脚。   李扶舟又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饱含深意,十分古怪,随即他道:“自然要走的。”   龙朝立即拉着容楚和景泰蓝奔了出去,道:“快来!我不知道等下有什么危险,但是现在避出去总是对的!”   李扶舟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危险嘛……总是有的。不过……”他并没有说完,衣袖一拂,将韦雅的身子送了出去。   “主上!”韦雅动弹不得,在半空中惊呼。   太史阑一转头就看见韦雅飞来,一伸手将她接住,没看见李扶舟,骇然回身,便见李扶舟盘坐原地,将那丢开的妖异红袍再次穿起。   红袍悠悠如红云,将他眉目笼罩。   见她奔行之中回首,他似乎微微一笑,用口型道:“……年后再会。”   甬道亮着,他所在的殿室却没有亮,他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红袍委地,黑发披散,唇角一抹微笑美而模糊。   太史阑张嘴要喊,想叫他出来,然而她发不出声音。只看见那片灰色的交界里,那个红衣人,雪白的手指微微一拂,四面便如水波动荡,大团的云雾涌起,将他遮没。   在云雾涌起的那一刻,她又看见了大片的血海,血海中挣扎的手指,似乎就在他身后,那片红色长袍逶迤而出的袍摆……   然后云雾大团涌上,她看不见他了。   最后一刻,她只听见李扶舟声音遥遥传出,“武帝世家诸子弟听令。本座自此在乾坤殿闭关,任何事务不得有扰。另,从今日起尊奉韦雅姑娘为我武帝世家家主夫人,主持家族事务,不得有违。”   太史阑抿抿唇,一低头,看见韦雅紧紧闭着眼睛,毫无喜色,睫毛下泪水无声流淌。   再下一瞬,她身子一震落地,外头自然的天光照下来,她出殿了。   太史阑抬头,感觉到天象开始恢复正常,再看看大殿,颤抖竟然已经停止,半透明的大殿渐渐开始变得不透明,露出深灰色的石质。   大殿是有门户的,以前能透过透明石壁看见里面一举一动,现在就看不见了。不知道李扶舟在里面做了什么,阻止了乾坤阵的进一步动作。   太史阑只希望他不要有太大的牺牲,想来他毕竟是李家名正言顺的家主,掌握着乾坤殿的全部秘密,能够比龙朝更好地掌控大殿也是应该的。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出来,不明白最后一刻他眉宇间的森凉,像隔着百年,面对一场无声的战争。   身边的韦雅还在哭,喃喃道:“他认下我,又放弃我……”   太史阑很想问她,刚才有无木已成舟?然而心里知道——何必问?命运早已定数,连当事人都已拜服。   或者这就是他的决绝,在心伤心死之后。   太史阑抿着嘴,只觉得滋味苦涩,她曾叹息过他的优柔寡断,然而在今日,她两次见着他的决绝真颜色。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李扶舟,当日的拒绝不是因为犹豫,只不过是那时他如此重情。   如今这情却化风而去。   他得不到她,便不要这人间万象,如花美眷。家主夫人的尊贵名号她不接,他也无所谓再是谁。   不过一个名号而已。   他这一生,终究再无人能走在他身侧。   她想起他最后做的口型,他说的,是多少年后再见?   今日之后,她却不知道,再见到他时,他还是不是原来的李扶舟。   她心底涌起微微的悲凉之感。   身后,李家老家主一声叹息悠悠。   “传令。家主闭关乾坤殿,诸子弟驻守殿外,静待家主出关,不得有扰。”   太史阑瞧瞧容楚。   容楚望着大殿,若有所思。半晌轻轻道:“是闭关,也是抗争。成败在此一举,但望他出关之日,不是热血成河之时。”   大家国庆节快乐。   没假期的货羡慕地飘过,唉,如果给我断更七天多好,已经几年没旅游了说。   十月第一天啊,有票的捧个票场,没票的捧个人场,大家一起欢欢喜喜过节哈。 ☆、第六十九章 出使      太史阑当日便和容楚下了山,李家人礼送至山下。其实说起来,李家对容楚和太史阑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被容楚解了围,却又被他强行关闭大阵还牵出一段不能为人知的家族秘事。得了太史阑帮助败了四大世家,却又害得家主从此闭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三大世家很多属下做了李家阶下囚,李家准备再次开武林会公审之后再做处理。圣门门主从大殿转黑那一刻就失踪在大殿里,容楚太史阑都没遇见他,之后他也没出来,至今不知死活。就算他留在那里,殿内还有一个掌控乾坤殿的李扶舟,他也讨不了好去,圣门群龙无首,留守在门中的长老堂主们当即为了门主之位内讧,连日厮杀,最后两败俱伤,圣门元气大伤,最后沦为江湖二流门派。   其余三大世家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世家之名,但实力也大受伤损,五十年内,江湖再难有势力能与李家争胜。   据说当日圣门风挽裳刚刚出生时,曾有高人替她算命,说她天纵英才,一身系圣门兴衰,她兴则圣门兴,她衰则圣门衰。所以圣门门主将振兴本门的希望全数寄托在女儿身上,谁知道天不假年,少女夭折,圣门门主失女也失了光大门户的希望,急痛攻心,才有后来近乎偏执地和李家做对的行为。   如今圣门确实毁灭了,但毁灭的缘由竟然是这样,真让人叹息一声造化森严。   龙朝被留在了李家,他的身份,李家老家主并没有对外解释,其余人似乎也好像没发现龙朝的奇怪之处,但又容他留了下来。太史阑觉得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怪异,但是李家和龙朝的态度,都显得讳莫如深,她也只好作罢。   她想起这次来武帝世家,龙朝那么懒的人,居然二话不说跟了来,他对今日,也早有准备吧?   其实龙朝她原本没想带的,是容楚建议她把龙朝带着一路制作暗器,如今想来,难道容楚此举也有深意?   或许,这事还没完。   下山之时,她隐约听见山顶有洪钟轰鸣之声,足足二十四响。   所有人都驻足回望,看见山顶云雾翻腾,穹顶金光四射。   “这是武帝就位及长期闭关的礼钟。”容楚淡淡道。   太史阑隐约看见韦雅的身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这个女子,从今日开始在江湖中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也拥有了永恒的寂寞。   她享受着名义上的夫君带给她的荣光,枕边却永远没有那个想要的人的陪伴。   太史阑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   一路上太史阑没有再回头,回头又如何,远去的终究已远,江湖翻过一页,武帝世家翻过一页,她的过去也早已翻过一页。   从此后李扶舟在他的江湖天下高高独坐,而她还要奔波这血火人生。   路,总是越走越远的。   她的聋哑状态没解决,武帝世家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是相送的彭南奕得到李扶舟的指示,表示武帝因为初掌乾坤殿,对很多乾坤殿的神妙还不清楚,所以才为此闭关,定要为姑娘找到解决这情况的办法云云。并安慰太史阑,这种聋哑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并且会渐渐缓解。因为乾坤阵具有灵性,且不喜杀戮,在很多年前曾也有人闯入乾坤阵外殿,他遭到的惩罚是变了三个月傻子。   太史阑觉得还不如变成傻子,正好快活三个月。   她其实发觉,自己的听力并没有完全丧失,晚上的时候,好像能听到一点声音,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说明她遇见的并不是真正的病变。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清醒,是不是她踢破的那堵墙中含有有毒物质,那就无人能知了。   好在她话少,暂时不能说话,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容楚当即决定让那个会腹语的护卫蒋乐跟随在她身侧,会教了她和蒋乐一套简单的手势,好让她在这段时间内,拥有和人基本对话的能力。   太史阑不怎么理他——她在生气呢。   这家伙,神神秘秘,一路上玩她!   下山时,看着那一大堆熟悉的人,看着那个“探望父辈师长”的对她十分厌弃的酸丁、看见那个“护送重要宝物上山”的镖师,甚至看到那群北冥海的帮手山匪,以及那几个“叛徒”,当然,叛徒已经不被捆绑了,都在看着她笑。   笑得太史阑气不打一处来。   来的一路上,被那个“到底哪个才是容楚”的问题扰了一路。到最后,在武帝山脚下,她才想起了一个笨办法——数人数。   她数了酸丁的同伴人数,镖师的属下,以及北冥海帮手山匪的人数。最后发觉,这些人群的人数都不固定,常常相差一个。   换句话说,这个人,是流动的。一会儿出现在酸丁队伍,一会儿出现在镖师队伍,一会儿出现在山匪那里。   三批人虽然不是时时在一起,但是总有个衔接的时间,在那个衔接的时间内,那个人,不停地过渡。   也就是说,最开始,那个人在酸丁的队伍里,和她同车。   再之后,当酸丁和镖师汇合后,那人转到镖师的队伍里,和她同船。   然后前两支队伍和北冥海帮手土匪的队伍相遇后,他又转到了那个队伍上山,那时候他才和她分开。   所以他在马车内占她便宜,在水下偷吻,在最后一关的山洞里揩油。   他不是酸丁,不是镖师首领,也不是土匪头子,不是这些引人注意的首领中的任何一个,他以不起眼的属下面貌混在人群里。那是人们视线的盲点,连太史阑,一开始都着了道。   太史阑虽然明白这家伙故布疑阵,是为了不惊动李家和四大世家,想要以各种身份悄悄混入,伺机出手。不过联想到龙朝的事,她总觉得容楚搞这么神秘复杂,连交好的武帝世家都瞒着,可能还有别的深意。   就是不知道这事被自己一搅合,大殿没能进一步探索,容楚可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酸丁和镖师,以及土匪都到她面前来致歉,笑得诡异诡异的,太史阑大大方方表示不介意——没必要和喽啰置气,回头整老大就行。   不过这些人,没一个是她熟悉的龙魂卫,联想到当初告康王时,她和容楚借的那个美人,太史阑也暗暗心惊——容楚手下,到底还有多少暗中人才?   到了无名镇,她眼看着这些人自然而然地散去,没有再跟随容楚,看来这些人是容楚的后备力量。只在必要的时候使用。   太史阑板着脸,也不理容楚,一路出了无名镇,容楚兴致缺缺地跟着她,心想暂时不能斗嘴真是无趣啊……   不过两人随即停了下来。   无名镇外不远,停着长长的一列马车和队伍,看那架势,就是等他们的,而且等了有一阵子了。   容楚的脸色严肃了,他认出那些队伍中,竟然还有属于朝廷三公指挥的内五卫之一的武卫卫士。   太史阑虽然不认识这些军制兵员的区别,但也感觉到不一样的氛围。脸色先是一变,随即平静下来。   此时已经是夜晚,他们准备连夜赶路,景泰蓝正在苏亚怀里熟睡着,太史阑忽然伸手,从苏亚怀中抱过了景泰蓝。   景泰蓝在睡梦中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立即抱紧了她,星光下,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太史阑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楚忽然转过头去。   那队伍前头,一个骑士策马而来,迎上容楚,无声致礼,递上一封密封的信。   容楚展信看完,轻轻一叹,点头,“终于要走了么……”   “回国公。”那家将道,“大司空说,请国公接到信后,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安排人立即启程,不可耽搁。”   容楚笑了笑,他知道章凝的意思,不过是怕太史阑舍不得,拼命不让人走罢了。   她不会的。   一只手伸过来,静静取走了信纸。   太史阑平静地看完了信,信上说太后最近胎动频繁,很可能快要临盆,时辰有些不对,他们怀疑太后使用了催生药。所以无论如何,景泰蓝必须立即回京。   信中还说,京中给她和容楚的圣旨已经出京,三公派人一路紧赶,抢在圣旨到来之前接走景泰蓝,因为之后容楚和太史阑,便要没法照顾景泰蓝了。   这话说得奇怪,三公却没解释,又说太史阑现在不能去丽京,宗政太后会趁给她授勋的机会对她下手,要回也是等她临盆虚弱无暇他顾的时候。所以三公给太史阑争取了一个机会,希望太史阑好好珍惜,不要抵抗,先渡过这次危机云云。   信说得含糊,但意思很明确,景泰蓝要接走,而且太史阑不能现在和他一起回京,分离迫在眉睫。   容楚待她看完信,便将信毁去,安慰她,“我会安排人,好好查查她的太医,绝不让她提前生产。”   他说这话时脸色很古怪,“提前”两字口气微重。   两队护卫驰马过来,在那家将身后排成一列,那家将上前,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看着景泰蓝。   星光淡淡,孩子睡得正香。脸颊喷薄着朝霞般的气息,甜蜜芬芳。   他脸上一个浅浅笑容,想必正做着美好的梦。   太史阑忽然万分庆幸事情发生得紧急,让三公派人连夜等候,景泰蓝可以在睡梦中被接回,不用面对离别的撕心裂肺。   她设想过无数次的离别,每次都觉得难以面对那一刻,景泰蓝无论是哭泣还是坚强,都会让她痛彻心扉。   因为每一种态度背后,都是一个寂寞孩子的隐忍和无助。她带他脱离那黑暗宫廷,游历天下看遍世情,最终却还要亲手将他送进那黑暗森凉的所在,让他一人面对皇权至高处的寒冷。   那么……我的孩子,继续睡吧,最起码,我还可以为你维持这个甜美的梦,一刻也是永恒。   她闭上眼,俯下脸,嘴唇轻轻落在孩子的额头上。   这是相遇至今,她第一次主动给予他的吻。   在离别的时刻。   嘴唇和温软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孩子的奶香渗入肌骨,她闭着眼,脑海里,铺开这一年的春。   春天的东昌城。   东昌城的翠峰山。   翠峰山后的小庙。   小庙后的山道。   小庙前用萝卜钓鱼的折耳猫。   山道上摇摇晃晃用短腿追着她,跌倒也不哭的大脸猫。   ……   一瞬间脑海中呼啸来去,都是她的大脸折耳猫,欢笑哭泣,发怒撒娇,在她怀中惊恐流泪,在她肩头安心沉睡,小小的脚蹬过她的肚子,也曾为她揉过肚子;碟子砸过她的头,也曾用瓷枕为她砸破敌人的头。令她流过血,也曾为她流过血。   她的……景泰蓝。   做过一万次心理建设,说好了一万次,也知道离别应该短暂,不久亦可再见,却依旧不能抑制此刻心潮澎湃,灭顶的不舍。   因为知道这一别虽短暂也漫长。   知道这一别,此刻还是景泰蓝,再见却已经是蓝君瑞。   这一别,此刻还是在她怀里撒娇的半路儿子,再见已经是远远高坐于金銮宝殿的天下之主。   这一别,她还是她,他已经不是他。   那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孩子,这一别,他会否将这大半年光阴遗忘,再见她时如陌生?   她深深叹息,并不想那么多。   只要她记得。   她记着这个在她怀中呢喃的孩子,她一生中最初的全情投入,人人都道她给了景泰蓝一段不一样的童年人生,她却知道,景泰蓝也给了她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新体验,他唤醒了她的温柔、母性、宽容,和人世间一切深埋的最细腻的感情。   半年,她抱着这小小孩子走进二五营,走向北严,走出围城的血火,走过天授大比,走过武林大会……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自己。   相互给予,获得最重。   低头一吻,含泪深深。   四面静默,虽然只是一个母亲亲吻她的儿子,但所有人都似感觉到这一刻的肃穆和庄重,那是一个人深深的缅怀和感谢,为上天予她幸运的赐予。   遇见你,很快乐。   相信我,即使你将我忘记,我依旧会履行一生的诺言,保护你。   有人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太史阑闭目轻吻不过一刻,随即她起身,一言不发,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了等待的人。   她指指马车,指指丽京方向,又指指景泰蓝,示意,“保护好他。”   对方领会,深深躬身,“大人放心,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能安全护送陛下回京。”   太史阑知道三公敢派出来接景泰蓝的,必然是挑了又挑的绝对可靠人物。也点了点头,唇角一扯,手掌对下一劈。   她的态度很明白:做不到,我宰了你。   对方汗滴滴地又躬身,不敢接话。虽然这些人也是百战将军,但依旧感觉到眼前沉默女子的杀气和决心。   容楚一直静静瞧着,这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自己也会安排人一路保护。   太史阑吁口气,退开。   她看着那家将小心地将景泰蓝送到车上,车上很细心地全部垫了软垫,连车壁都包裹了轻棉,怕景泰蓝会撞伤。而车子四角包铁,十分坚固,设计宽敞周全。窗户甚至是封闭的,用了一种坚固而透明的玉石,能看景却不能打开,透气通风的开口在车子四角,景泰蓝够不到的地方。   看来三公也怕景泰蓝半路逃跑。   队伍在黑夜里启程,车夫连鞭子都不敢甩,怕惊醒了景泰蓝,车子极慢极稳地转身,随即加速。   太史阑站在路的尽头,看着车子离开,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无人再能看出她心底浪潮。   就在众人拎着心,等着车子毫无动静的离开,都吁出一口长气的时候,蓦然车子震动了一下。   那震动不大,但很明显是里头的人做出来的,随即众人听见“砰”的闷闷一声,车子又晃动了一下。   尖利的叫声爆发般传出来,“麻麻!麻麻!”   景泰蓝还是醒了!   太史阑立即翻身上马,一扬鞭,飞马追上。   车子还在晃动,她一眼看见那孩子扑在那水晶窗上,正拼命地拍打车窗,尖叫,“麻麻!麻麻!放我出去!麻麻!让我再……”   他的话还没喊完,眼泪已经哗啦啦涌出来,将整块透明水晶染得模糊。   他不知道这句话该说什么。   再……再什么?   再抱一次,再亲一次,再继续走下去。可是无论怎么再,这个再都会结束的。   他一睁眼看见陌生车窗,忽然就明白,回去的时辰到了。   他知道自己答应过回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去。   可是他还是害怕,害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麻麻,见不到那些可爱而简单的人,过不得那些凶险而有趣的生活,从此面对的是那个女人,和她的阴冷的宫廷。   他也一万次告诉自己,景泰蓝你快要回去了,回去的时候不要哭,不要闹,不要缠麻麻,麻麻说了,很快会再见,你要高高兴兴的。   但是泪水为什么还要这么流?好热又好冷。   他凶猛地拍打着车窗,水晶玉石平面不够平,他的小手微微红肿,他却毫无察觉,眼看着一骑追来,果然是麻麻。   他在哭,泪水哽咽中又忍不住微笑,麻麻从来不会放弃他的。   景泰蓝不哭了,也不再叫,几乎在看见太史阑策马追来的那一刻,他就渐渐安静下来。   他怕哭得厉害,泪水模糊了窗户,他就看不见麻麻了。这窗户很讨厌,打不开,还擦不清楚,他用车帘拼命擦车窗,将脸紧紧贴在车窗上。   太史阑就看见她的大脸猫,因为用力过度,脸被车窗挤得扁扁的,长长的带泪的睫毛都快给折断了。   这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但谁也没心情笑。   景泰蓝双手紧紧贴在车窗上,好让自己不被起伏的马车颠开,他很想冲出去,很想叫停马车,很想蹿上麻麻的马,永远不下来,让麻麻一抖缰绳,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母子俩隐姓埋名,浪迹江湖,过最潇洒自在的日子去。   他知道麻麻会答应他的。   可是他不能。   在麻麻身边,他真正懂得的,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他只能将脸凑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好多看麻麻一眼,再一眼。   马车里孩子默默无声,马车外太史阑一言不发。   护卫的队伍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样的送别,孩子不闹,送行的人不说话,两人都不叫停车马,只是这么跟着,一路又一路。   这一路相跟的心碎。   眼看着跟着山坡,跟过低岗,从黑夜跟到黎明,已经是长长的一段路。护卫的家将实在看不下去——难道要一路跟到丽京?这两人这样不眠不休,难道等着折腾出病来?   “太史大人!”他高声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放手!你们终会再见。三公说过,不超过半年!”   他又跃上马车,从气窗里对下头的景泰蓝道:“陛下!请休息!您这样,太史大人也不会放弃,您要累死她吗?”   景泰蓝霍然惊醒,可怜巴巴抬起头,水汽蒙蒙的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慢慢转过头去。   家将落下车,也觉得被刚才那受伤小兽般的一眼看得心都痛了。他捂着心口,想着往日里总以为万乘之尊,富有天下,该是多么荣耀而幸福的人生,然而今日才明白,不是拥有天下便拥有完满,天下之主,甚至不能拥有和所爱的人长久相伴的幸福。   车内的景泰蓝,却已经慢慢将冻得麻木的脸,从水晶车窗上移开。   麻麻送了好远的路,很累了,丽京其实也没那么远,他等着,麻麻会来的。   他移开脸的那一刻,发出一声哽咽,却咬牙忍住,想要挤出一个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太史阑看看他,忽然策马贴近车窗,她贴得极近,马蹄已经快要触及车轮。   “危险!”诸护卫高喊,阻止她接近。   太史阑理也不理,伸出手,贴在车窗上,景泰蓝小小手掌的位置。   车在行走,马在奔驰,要做到这个动作很难,太史阑的整个身子,都探出了马。第一次没按准,第二次,她终于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他的手心。   隔着冰冷的车窗。   车窗内还满染他的泪水。   景泰蓝立即明白了,小手紧紧地贴过去。   五指相贴,和心最近的距离。   一霎那目光对视。   她用口型说:“等我。保护好自己。”   他点头,眼睛一眨不眨。   随即太史阑放手。   放手那一霎,她清晰地看见那小小的手指一蜷,似是想要急切地抓住她的手,然而最终抓到的只是滑溜的晶体。   看得见,摸不着,最远的距离。   太史阑终于勒马。   马车周围的护卫松口气,几乎立刻,马车便从她身边驰过,最后一霎她只看见孩子仰起头,四十五度角,一个微笑。   竟然在笑。   虽然那笑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虽然那笑眼角泪痕犹在,虽然那笑笑得艰难,但那真的是笑。   这样一个笑容浮光掠影,被马车迅速载走,她却如被刀劈中。   一直以来她骄傲自己将景泰蓝教得很好,终于教会了他坚强和担当,可当这一日他真的坚强又担当,她却终知心痛。   就该让他放纵、恣意,痛享这一段短暂难得的童年,做个没心没肺,在该笑的时候笑,在该哭的时候哭的傻孩子。   她咬牙,望天,一动不动。   黎明的晨曦里,似雕塑。   不知多久之后,马车的黑点都已经看不见,她才霍然策马转身,发疯般地回奔。   马跑了一夜,已经跑不动,到了一处树林前,腿一软,长嘶一声,向前一冲。   她被马抛了出去,却没有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人跃起,将她接在了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他总是在的。   太史阑抓住他衣襟,低头,默然半晌。不言不动。   容楚也不说话,甚至没有安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手势轻柔,似父亲拍着令他怜惜的女儿。   太史阑浑身一震,将他衣襟一扯,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   她不爱流泪,穿越至今甚至没让谁看清楚她的泪水,然而此刻,她的泪水瞬间将容楚衣襟打湿。   容楚叹息一声,仰起头,抱紧了她。   他的胸前很快湿凉了一大片,却又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暖和柔软,这种冷热相交的感觉也如此刻心情,心疼又欢喜。   心疼她此刻的寂寥,他知道她有多爱景泰蓝。   欢喜她此刻的寂寥,从此后那个小跟屁虫滚蛋了,他终于可以独享她。   当然后一种心情就不必和她说了……   容楚抱着她,体验这强硬女子难得的脆弱,他愿意她多流些泪水,好好放纵   这人生里所有的凄伤和苦痛,他不愿她永远那么坚强,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压出重重的磐石。   会哭会笑,会在他怀中哭笑,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那些冰凉湿润的触感,令他心头也像缓缓流过一道河,河里顺水流去无数的心灯,飘摇着颤动的光。   那些冷而馥郁的香气,正是属于她的独特,不经意,却轻易彻骨。   她似很疲倦,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此刻的她有种难得的轻软,像一片终于卸下风霜的薄薄的叶子,在他的天宇之下缓慢回旋。等着荡入人生的安适。   一直以来,他给她的安适。   有他无需顾虑,有他无需在意,有他就有安心,像走在黑夜,却知道黎明就在前方。   她身边不乏优秀男儿,然而最终她选择了他,是因为,这世上,能给她这一片山般巍然感受的,只有他一人。   多少人以为她坚强,却不知女人再坚强,也渴望有那么个人,让自己——向后仰,遇见他臂膀。   她向后仰,靠上他臂膀,芝兰青桂香气,她觉得这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   容楚抱着她,微微倾身,此刻的太史阑,轻软,连骨骼都是柔的,眉宇间疲倦而淡淡沧桑,有种愿意将自己全心交付的暗示。他忽然心动。   这一刻的她,风韵独特而难得,终她一生少有的软弱,让人想轻轻采撷。   容楚缓缓抚上她的脸,将她的腰更搂紧了些,试探地去解她衣领。   没有遇到抵抗,却感觉到她呼吸的悠长,容楚借着薄薄的晨曦一瞧。   睡着了……   容楚:“……”   这女人,什么时候能不煞风景……   虽然睡着了一样可以占便宜,可容楚终究舍不得,他知她心伤别离,一夜奔驰,早已精疲力尽,还是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如果惊扰了此刻她在他怀中的安眠,或者以后她就再也不肯在他怀里安眠了。   想要长久睡,先得别乱睡……   容楚怕惊醒她,只得抱着她找了树林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将她放在自己腿上,给她安置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自己闭目调息。   太史阑这一觉直到快正午才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容楚的脸,灿烂而斑驳的日光自树缝里透过,照得他眉目沉静如画。唯有一双眉微微挑起,带三分纵横天下的睥睨之气。   前几天下了雪,林间薄雪犹在,他一身珍珠色云锦长袍,趺坐在薄薄的雪间,在林间微微虚幻的光线中,望去不似人间中人。   不过身下触感真实,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真实,温暖而美好的气息,令她贪恋。   她没有动,也不想惊扰了他,看见他下巴起了微微胡茬,想着这几天他其实也奔波劳累,那么爱漂亮的家伙,没来得及好好打理自己。   她伸手,想要找找他胡子的手感,这样子的容楚,高贵中难得几分颓废落拓,也是别一番风情,平日也难见。   手一伸,忽然觉得领子不对劲,低头一看,呵呵!   领子已经开了两个扣。   扣子被解了,谁干的?   当然是那只无时无刻不想揩油的容狐狸。   太史阑唇角扯一扯,伸出的手转了方向,落到了容楚的衣领。   她也开始解他的扣子。   容楚气息悠长,低眉垂目,似乎正在深度调息中。   太史阑解扣子,动作慢而认真,一颗……一颗……又一颗……   她很快便将容楚上衣扣子都解开了,当然里面还有亵衣,她低头,又去抽他腰带。   容楚依旧在调息,一动不动。   腰带抽出,袍子散开,露他劲瘦而修长的腰……   太史阑一跃而起。   抓着他腰带就窜了出去,三步两步窜到容楚栓在一边的马旁,刀光一闪割断缰绳,翻身上马狂奔而出,经过外头自己的马时,倾身一刀把自己的马的系绳也割断,一脚踹在马屁股上,两匹马同时狂奔出林。   太史阑在马上颠颠而去,挥舞着容楚的腰带……   几乎是立刻,刚才还“沉睡”的容楚,衣衫不整拎着裤子便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太史阑,你给我站住!”   ……   国公爷最终还是很快追上了马的。   腰带也拿回来了的。   不过某个“推一推、滚一滚”的美好愿望,注定破灭了的。   太史阑整他一回,心情略畅,尤其看着他一边骑马一边赶紧拢衣服,险些被路人看到春光的模样,就心怀大慰。   容楚难免咬牙,发誓将来有机会,绝不再怜惜这个黑心的女人!   两人在回去的半道上被截住,截住他们的又是一大堆的人,当先一人太监打扮。   看见这些人,太史阑和容楚都面色一敛。   那太监看样子也是跟着他们追了好一段,满脸灰尘,看见他们回来,顿时舒了一口长气。   自从上次有个太监给容楚传旨结果传到国外之后,宫中所有太监最畏惧的任务就是给容楚传旨。   那个倒霉的跑出国的太监,一路要饭回到丽京,回去之后还被太后一顿好罚,罚到洗衣局做苦力去了。   要不然这次这个太监也不会连夜追,顶多在什么客栈舒舒服服等着。   这太监也不敢摆架子,要到当地官府再传旨,直接就在路边把旨意给展开了。   太史阑要避开,那太监看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太史大人无需回避,旨意也是给你的。”   太史阑一怔,随即猜到什么。她的封赏旨意也该来了,按照朝廷事先定下的赏格,她的仕途会大大上升一步,文职升两级,最起码可以任西凌按察使,行省级大员。就算副将武衔不动,爵位也有两级升迁,她现在是男爵,之后便是子爵了。   她默然站到容楚身边。   旨意读完,两人都有些惊讶。   原来三公信里是那意思。   旨意是以皇帝名义下的,说东堂因为天授大比失利,且藩王和大将都身受重伤,皇帝暴怒,当即隔海陈兵,扬言要武力夺取静海城,并煽动当地海盗闹事,已经劫杀了几批过海的商船。   南齐海疆告急,朝廷已经令折威和天纪两军拨军前往东南,配合当地兵员扼守海防,当此之时,为安定边关计,另派大员前往周边诸国,进行外交斡旋。指派晋国公容楚率三千内卫,出使大燕,为陛下求聘大燕适龄公主。原西凌昭阳府尹太史阑调任观风使,陪同晋国公一并出使大燕。   两人接旨,心中却疑惑不解——原以为来的是对太史阑的封赏旨意,谁知旨意一句不提;却将太史阑安排了一个和府尹平级的观风使。更奇怪的是,宗政惠居然肯让太史阑陪容楚出使大燕!   这怎么可能?三公怎么做到的?   这疑团直到晚上才解开,当晚容楚又收到了三公的飞鸽传书,三公在密信中称,原本太后提出立即要给太史阑奖赏,让她到丽京授勋,三公听闻,太后在这次授勋中另作了安排,很可能对太史阑不利,便想着如何让她先逃开这一次的鸿门宴,便提出太史阑升迁太快,短短几月青云直上,对她进步不利,也会开朝廷幸进之门。这话宗政惠爱听,她心里当然不愿意让太史阑太风光,只是苦于天授大比的奖赏,是之前就昭告天下的,没有理由反悔。如今三公一说,她正中下怀。   三公便道,应该再给太史阑一些考验,等她顺利完成,再将天授大比的赏赐发放也不迟,宗政惠心情极好,当即准奏。这时三公才说完最后的话——请国公出使大燕,太史阑护卫随从。   这时候当殿之上,宗政惠再想反悔也不行,三公这个建议冠冕堂皇,实在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宗政惠本想说太史阑是地方官员,不适合担当外交任务,但三公表示她只是护卫容楚而已,她调任观风使,这正是她的职责之一,而她本身也有副将衔,怎么不合适?合适得很。而且时间紧,再从京中调护卫将军跟随,来回千里迢迢不方便,太史阑正好和容楚都在极东参加天授大比,一起从极东出发,也可以早点赶到大燕。   百官也赞成,觉得太史阑确实升迁太快,这样安排比较好对百官交代,而且这么一个出使敌国的任务,有点小危险,又不是太危险,确实合适。   这一招,三公其实是和容楚学的,上次容楚就是这么以退为进,摆了宗政惠一道,如今三公活学活用,把宗政惠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所以来了这么一道近乎不可能的旨意,太史阑明白之后,对三公的苦心也很感激,却又担心她和容楚都不在国内,谁来保护景泰蓝?   三公在信中道,他们对此也做了防备,因为太后临盆在即,她在生子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必然要先顾自己,没有什么心思对陛下不利,陛下应该是安全的。但三公依旧请了丽京名法师,给皇宫做了净事,称陛下近期流年不利,被宫中阴气触犯,宜暂时挪宫养病,要求将陛下挪到位于皇城西北侧的别宫永庆宫。   宗政惠也怕自己临盆在即,会什么岔子,当即准了。将那个假冒的傀儡皇帝给抱到了永庆宫,并且召回乔雨润,让她“就近保护陛下”,其实也就是看守傀儡皇帝,依旧不许他和别人接触。   两边人都心怀鬼胎,移宫的心思竟然一拍即合。   太史阑知道皇帝移宫,稍稍放下心,这样景泰蓝回宫,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回去,麻烦的是还有个乔雨润在,不过她信三公一定会有所安排。永庆宫不在皇城内,三公完全可以就近保护。   她算算时辰,太后怀中是所谓遗腹子,她穿越到南齐时,太后刚刚怀孕,现在是九月,极东这边冷得早,南齐大部分地方还是金秋。如果她能准时生子,应该就在十几天后,就算推迟也顶多还有一个月,听说宗政惠近期就有发作迹象,时间上很符合,看来她是赶不上宗政惠生子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种隐隐的预感,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虽然三公极力安排她近期不要踏入宗政惠的陷阱,但太史阑却很担心景泰蓝,她不知道宗政惠的生子,会给景泰蓝带来怎样的冲击和变化。   不过……她笑了笑,就算极东离大燕近,抓紧时间来回也赶不及,如果真让她赶得及宗政惠的生产,那……那事情也就大条了。   她转过身,看着大燕的方向,那是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她要替她的半路儿子,去求娶一个连名字长相都不知道的公主做老婆。   目光向着大燕,心却留在南齐。   景泰蓝。   你要乖乖的。   等我回来。   助你夺回一个最安稳、最祥和的南齐江山。   (第二卷完)   咦,第二卷也完了,我看见完结的曙光,在前头飞啊飞……   谢谢大家的票,月初第一天的月票节奏各种诡异,感谢努力想为我留住位置的亲们。   我喜欢竞争,但前提必须是凭实力公平竞争,一切不以实力为前提的争夺都是耍流氓。   当然这世上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事,总免不了遇上各种耍流氓的。   只要自己内心平静就好。   前几天有人问,你觉得最骄傲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我说就在前不久,北京青创会,几次有人敲门要签名,一个是和我一同开会的传统作家,其余几个是京西宾馆的服务员。签完名后我在22楼下望长安街,忽然觉得骄傲,有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终有人识君”的感觉。   读者就是我的知己,走到哪里都能遇见,那就够了。 ☆、第一章 凶悍回归的皇帝   景泰元年九月。   丽京西北,永庆宫。   傍晚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到晚间变成暴雨,雨水从明黄色琉璃瓦下成片地倒挂,在檐下铺开一片烟光迷离水晶帘。   永庆宫刚刚修葺过,迎接陛下住进来养病,此刻殿堂楼舍虽然在雨幕中泛着油漆的亮光,四面却黑沉沉的,少有灯火。   永庆宫人都知道,这是新近负责驻守永庆宫的乔指挥使大人的命令,她说陛下大病初愈,不喜见光,不允许晚上点亮灯烛,以至于一到晚间,永庆宫只有她的宫室灯亮着,陛下的宫室里只点着一支蜡烛,远远望去阴惨惨的。   永庆宫已经多年没用,里头的宫人以前没见过皇帝,接到这次的任务原本是很荣幸欢喜的,但很快她们都发现,哪怕皇帝来了,她们还是见不着。   皇帝第一天以宝轮御驾送至,车子直接驶入内殿,为此拆除了大多数的门槛,乔大人对此的解释是陛下不能见风。所以跪在道两边的宫人,看见的就只是车内被抱出来的孩子的背影,从头到脚裹着巨大的明黄泥金披风。   来了之后皇帝陛下也足不出户,每日的公事由乔大人一人送入殿内,待皇帝阅览完后再送出,皇帝办公时不允许任何宫人随伺在侧,其实不仅是办公事,用餐、睡觉、洗澡……所有事情,永庆宫的宫人都不能插手,自有皇帝带来的宫人伺候。   曾经有眼尖的,懂点规矩的永庆宫人,看见乔大人捧进去的折子是勒过红的,出来还是勒红的折子,没有任何变化。   勒红就是已由三公以红字拟定初步处理意见上呈的折子,等待旨意批复。但这些折子上,似乎没有批复。   宫人想着皇帝还小,或者这就是走个过场。只是从那日后,永庆宫人连站在殿外伺候的资格也没了,他们被勒令,必须远远避开皇帝陛下经过的一切地步,以免给陛下过了病气。   好在皇帝陛下不出来,众人只要不接近就好。   今夜的雨势很大。   乔雨润负手立在廊檐下看雨。   她看起来很平静,唇角依旧笑意微微,高贵又从容。但四周的西局探子,都感觉到女主子今晚很不对劲。   她的身上,透出一些凌厉肃杀的气息,在这阴冷的秋夜里,和这大雨一般呼啸扑来。   西局太监们都小心地往廊柱后又缩了缩。   乔雨润也没有在意。   她确实很烦躁,很郁闷。   因为她今天下午得到了一个消息。李扶舟已顺利击败四大世家,就武帝位。   这是个好消息,可是随之而来的那个消息对她来说就不太好了。   武帝就位当日,立武帝世家女弟子韦雅为家主夫人,并不限期闭关。   乔雨润看见这个消息时,唇角欢喜的笑容瞬间冻结。   韦雅……韦雅是谁?   她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   如果这个名字换成太史阑她还觉得能接受点,可是为什么却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扶舟怎么会随随便便定了终身,立了家主夫人?她了解李扶舟,他的夫人,就算不是她乔雨润,也该是太史阑,否则李扶舟宁可终身不娶。   乔雨润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啸盘旋,冲撞出无数空洞,射进这夜冰凉的雨。   她无法探听出武林大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武帝世家也封山了,她只隐约知道,当日,太史阑和容楚都曾上山,乾坤阵曾出现异动。   这个结果,和那个到哪哪被破坏的天煞星太史阑有关吧?   乔雨润静静看着雨,宽袖下的手掌,无声无息扭成一团。   太!史!阑!   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个人!   她毁了她还不够,还毁了扶舟!   满腔的恨意是这一刻的雨,当头倾下,恨不得将大地浇个透湿,或者将那个假想敌穿成千疮百孔。   西局探子们瞧着乔大人背在身后的袖子,袖子颤动起伏,不断发出骨骼折转的格格声响。   那是乔大人暴怒的标志。   她最近在练习一门邪异功夫,所有的功力都在这双手上,每日里把自己关在门里,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时候有些西局太监接近,会听见里面拼命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跟随乔雨润很久的西局老人都知道,乔大人聪明,却因为多年宫廷生活,有点娇懒,素来不肯吃苦,她在这个职位上,曾经有很多机会学习武功,可是她就是不肯学,说太累,也会伤了骨骼和形体。大家都明白,女人嘛,总是害怕练武影响身材和肌肤。   但自从她上次回京,她突然学起武功来了,专门找一些练法阴毒,但可以速成的功法来练。但凡这种功法都很损阴德,本身也要承受巨大痛苦,可她竟然承受下来了。   西局太监对此表示理解——因为她曾经练武最顾忌的理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而新近在南齐崛起的那个女子,已经逼得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乔指挥使,不得不破釜沉舟。   乔雨润自从回京,得太后恩宠不减,她的副指挥使的副字已经去掉,正式取代康王,成为西局的领头人。而康王,目前被软禁在王府里,等待进一步的处理,不过看太后的样子,似乎也没打算怎么样他,尤其最近,随着太后身子日重,还几次召康王进宫陪着说话来着。   但无论如何,康王对西局的掣肘不存在了,这是乔雨润的胜利,可是她并不见得如何高兴。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胜利,等于还是太史阑给她的,是太史阑打败了康王,才给了她捡漏的机会。   这也是心高气傲的乔雨润,同样不能接受的。   乔雨润没有注意属下们鬼鬼祟祟的眼光,她心情乱糟糟地想了一阵李扶舟的事,勉强按捺下来,逼自己去想想当头的大事。   关于太后生产的大事。   按照彤史和宫局记载的档案,太后临盆就该在这个月。太后如今也露出了即将发作的模样。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有她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发作是做出来的假象,宫中忙忙碌碌待产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但如果不这么做,只怕有人就要生疑了。   太后一直在吃药,想要在生产日期上有所控制。她为此曾在西凌寻到千金名医,给太后开了药方。   现在太后在和她商量,要在最近的日子里生产,可是因为最近太后屡屡生气,伤损内元,胎像不稳,如果再用药,很可能会一尸两命。   太后要的是妥妥当当生下这个孩子,冒险她也是不愿的。   她为此又令人秘密在全国寻找千金圣手,可是她发现,事情好像出了变化。   她找不到千金圣手,她派的人上门时,对方不是出远门了就是搬家了,这些平日里不出门的名医,就好像接到一个统一的通知,忽然都不见了。   她想要往宫中送擅长催产的婆子,也送不进去,三公以太后临产,要加强宫禁保卫为由,不仅不许再添任何新人,甚至将一批她们已经用惯的老人也按上各种罪名赶了出去。   太医院似乎也不受她们控制了,太医院院首因为贪贿被弹劾,证据确凿,当日就被削职下狱。   太后吃下的慢性催产药并没有发作,胎像反而越来越稳。   一切都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更糟糕的是,她感觉到这似乎是一群人在背后的动作,这一群人,必然是手眼通天势力雄厚的人物,否则仅仅那令天下名医都失踪的事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太后难免焦灼,不住催她想办法。大腹便便的孕妇,生理到心理都很烦躁,乔雨润因此压力也很大。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觉得黑暗中似有一张凌天巨网,正无声逼来。   女人……女人天生就处于劣势么?哪怕已经掌握了最高权力,在男权集团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进殿。   里头还有个可以出气的玩意!   她转身时,所有西局太监都立即低头,低着头,却又用眼角,悄悄地瞥她的步子。   乔雨润分外宽大的裙子下,隐约腿型有些不对,走起路来一起一伏,鞋子拖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   又过了一刻钟。雨势越发大了,乔雨润还没从皇帝的正殿中出来,从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来看,皇帝陛下也没休息。   永庆宫老宫人孙三,怕正殿的风灯被风吹落,带人拿了梯子,要去拧紧固定风灯的卡扣。   他的请求得到了正殿值守的西局探子的批准,孙三带了几个小太监,把梯子放在阶上,冒着斜打进来的雨,颤巍巍的要往上爬。   “师傅,你不方便,我来。”他的徒弟小康子赶紧扶开他,自己三下两下爬上梯子,拧紧了卡扣。   外头的风雨扑过来,小康子被雨水打得有点窒息,忍不住回头躲避风雨。   他一转头,正对着正殿的门。正门是一排隔扇门,门的上方有透气的窗格,窗格比较宽大,他这位置,正好能透过窗格看见正殿上方的宝座。   他看见殿内,灯前,三岁的孩子怯怯地坐着,乔雨润正站在他身前,伸手指着他鼻子,疾言厉色,似乎在骂着什么。   小康子一呆。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乔大人在骂陛下?   他呆愣愣地瞧着,忘记了宫中不得窥探正殿的严规,殿内的乔雨润却似有感应,霍然回首,正和小康子眼光对个正着。   乔雨润眼色一厉。   小康子如梦初醒,顿时自己闯了大祸,惊得一下便要从梯子上蹦下来,殿内乔雨润已经衣袖一卷,指着殿外,尖声怒喝,“杀了他!”   她尖利的声音从殿内穿出,惊得永庆宫的太监们魂飞魄散,小康子不顾梯子高,蹭一下往下跳,一边大叫,“救命——”   “哧。”   剑光和电光同时亮起,自朱红的殿柱后穿出,爆出一抹激射的星花,刺入小太监的后心。   “砰。”小康子从梯子半截处摔下来,摔到阶下,大雨哗哗冲下,他后背鲜血化成无数血蛇,在雨水中缓缓游开,不见。   四面静若寒蝉,老孙三躬着背,僵住不动了。   “砰。”一声,殿门被重重推开,乔雨润快步走了出来,看也不看那些太监,走到阶下,伸手拎起小康子,眼看他还有一丝气息,单手在他喉间一勒。   小康子喉头立即现出一抹可怖的青紫之色,边缘还泛出血点,血点迅速向上蔓延,半张脸瞬间变成红紫色。   雨夜,黑殿,满地的血,半红半白的可怖的脸。   一股浓重的杀气和血腥气同时蔓延。   阶上的太监们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有的弯背、有的躬腰,有的抬腿,有的扶梯,都定住了。   他们脸色惨白,遭遇此生里最为惊怖的一场噩梦。   眼看小康子终于死绝,乔雨润才满意地冷冷一笑,顺手将尸首一扔,啪地雨水四溅。   然后她回首,在雨地里,森然回望那些永庆宫的宫人。   以前她到哪都撑伞,从不沾着一滴雨水,可此刻她无遮无拦立在雨中,脸色狰狞,手中鲜血犹滴,青色的长长的指甲,鬼爪一般地一亮。   孙三忽然开始颤抖。   他读懂了这种眼神。   永庆宫的宫人们,要遭劫了!   “大人……大人……”孙三抖索着扑上去,跪在乔雨润面前的雨地里,“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他砰砰地磕头,磕得雨水四溅,其余小太监们在台阶上茫然地望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雨水溅到乔雨润的裙子,她下意识地要拎起裙摆,手指一动,忽然想起现在自己已经不能款款拎裙了。   这个认识让她眼底杀气一闪,弯下身,长长的指甲顶在孙三额头上,“杀了他们——”   “不要——”孙三心胆俱裂哀嚎。   西局太监们杀气腾腾地从柱子后逼来。   远处忽然响起了车马声,声音很大,来得很快,车轮卷起雨水一路滑行,瞬间就到了正殿门口。   乔雨润霍然回首,便看见九龙壁后出现一辆马车。   她微微皱眉,认出马车上有大司空的标记。   永庆宫的防卫,由西局太监和内五卫中的武卫负责,其中西局负责内殿,武卫负责大门和外堂,这是太后和三公争执后相互妥协的结果。   三公掌握了外殿的防卫,自然能随时出入永庆宫,不过乔雨润把紧了内殿的门,以陛下不能过了病气不能见风为由,不许三公进入内殿一步。   此刻看见三公马车,在这暴雨之夜忽然出现,她心中有些不安。   马车直行到殿前停下,西局太监照例拦住,马车车门一开,探出大司空章凝的脸,看了看地下尸首,道:“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乔雨润不卑不亢施了个礼,道:“回大司马,这个太监是奸细,刚才妄图刺杀陛下,已经被我等正法,现在正在搜索余党。”   孙三跪在地下听着,绝望地呜咽一声。   “是吗?”章凝立即道,“那我等来得正好。如此大事,怎能袖手旁观?武卫们!立即搜宫!”   “大人且慢!”乔雨润张开双臂,挡在马车面前,“内殿戍卫由西局负责,西局尽忠职守,已经将乱党全数拿下,不敢劳大人费心!”   “乱党在哪里?”   乔雨润一指孙三等人,“他们合伙作案!里应外合,意图行刺我皇!”   “冤枉啊……”一大群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叫声凄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冤枉!冤枉!”   “西局明察秋毫,剑下从无漏网之鱼!”乔雨润森然道,“拖下去,重重拷打!务必问清这些狗胆包天的混账到底还有什么阴谋!是否与人勾结里应外合意图不利我皇!”   她说到“里应外合”几字,眼角重重对章凝一瞟,章凝板着老脸,冷冷看着她。   乔雨润发现乱党却不杀,又搞严刑逼供这一套,这回想栽赃到谁身上?   “救命啊……”太监们狂哭乱叫,却盖不住乔雨润尖利的声音,“你等搭建梯子,窥视陛下寝殿,意图在高处通过窗扇射箭杀伤陛下,幸亏我身在殿内,及时护住陛下……”   “放你娘的屁!”   蓦然一声更尖更利的童音爆出,恶狠狠截断了乔雨润的话。   乔雨润一傻。   普天之下,她还没听谁这么粗暴的骂过她,以至于她听见的第一瞬间,心底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在骂谁?”   随即她脸色一白——这声音……   她霍然转身,正看见章凝阴笑着缩回去,车门边挤出另一个大大的脑袋。   她看见那张脸的瞬间,眼前竟然一黑。   乔雨润在雨中晃了晃,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大头娃娃,颤声道:“你……你……”   “你什么你?”景泰蓝蹲在车门口,学着他麻麻森冷森冷的眼神,阴恻恻地道,“乔雨润,这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   阶上一片惊呼。西局太监也好,永庆宫太监也好,谁也没真正见过皇帝,此时听见这个“朕”字,都愕然抬头——陛下不是正在内殿里吗?这马车里的孩子怎么也自称皇帝?   乔雨润又晃了晃。   别人不知道她当然清楚,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大变样,口齿伶俐眼神犀利,仿佛换了个人,但那眉目神情,实实在在就是皇帝。   就是失踪了大半年的皇帝!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和章凝在一起?   天哪……   乔雨润脑中一阵轰然炸响,几乎想立即拔腿就走——必须立刻把这事告诉太后!   但是她知道她走不了。   章凝雨夜携陛下归来,将她堵在了这里,让陛下大大方方露脸,那就没打算让她出去!   “乔大人。”景泰蓝还在盯着她,根本不掩饰满心厌恶,“朕的面前,有你站的地方?”   乔雨润抖了抖手,心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承认他是皇帝!继续坚持里头那个才是!不然她也有重罪!   不过景泰蓝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他笑嘻嘻地道,“朕今天觉得身体大好,让一个小太监冒充朕呆在殿里,自己偷偷溜出去转了转,谁知道运气不好,遇上了大司空的车驾,被送了回来。乔大人,你没注意到殿里那个不是朕么?”   乔雨润心头一松,又一紧。   松的是这个理由给了陛下回宫的台阶,也给了她台阶,一个“假扮帝王,以令诸侯”的重罪她便可免了。   紧的是陛下这番话口齿流利,天衣无缝,实在不像一个三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虽然章凝可以教她,但陛下说这话的眼神神情,已经和她印象里那个口水滴答只会偷瞄宫女胸的纨绔相差太大了,这样的反差,让她紧张。   她随即又笑自己刚才是吓疯了,怎么想得出要坚持里头那个才是皇帝?这两人当面一对质,里头那个立即穿帮,她岂不是死罪?   “是微臣失察。”她立即接上,赶紧跪下,俯伏在泥水里磕头,“殿内灯光昏暗,微臣不敢随意抬头窥视天颜,以至于未能发现陛下已经出宫,请陛下责罚。”   她只是随口套话,谁知景泰蓝立即接口道,“朕觉得也该罚你。你乔大人真的好失察哦。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真假你都分不出,就你这眼神,怎么能担当保护朕的重大职责?这要下次有个刺客冒充朕,你是不是也山呼万岁,让他夺了朕的命,然后出来杀太监撒气?”   阶上阶下忽然沉默。   连雨声都似乎哗啦啦大了许多。   众人瞪着眼睛,都觉得似乎被小皇帝犀利的话劈中。   乔雨润被劈得更厉害,霍然抬头,一瞬间脸色惨白——她知道她要面临什么了。她更没想到,这话是皇帝说出来的,章凝说还差不多。   她看看章凝,章凝张着嘴,老眼瞪得贼大,比其余人更惊讶。   乔雨润心头一阵冰凉。   陛下的话不是大司空教的!是他自己说的!他……他怎么变成了这样?这大半年他到底到哪去了?遇见了谁?   “陛下,微臣……”   “还有这群西局的太监们。”景泰蓝根本不理她,又转向那批西局太监,“你们号称把内殿守得苍蝇都飞不进去,朕一个大活人怎么出来的?就你们这群废物,能保护好朕?”   西局太监们噗通跪倒一地,连连磕头,却不敢为自己辩解。怎么辩?内殿确实守卫得苍蝇都飞不出去,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出入,但皇帝确实现在是从外面回来。他们自己都糊涂着,看看面前的皇帝,再看看内殿,那点灯光还亮着。   有人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往那个方向猜。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面前的这个才是皇帝。   “陛下!”乔雨润听着景泰蓝话风不好,竟然是要立刻发作的样子,急忙磕一个头,抢先道,“微臣等奉太后之命保卫陛下,从不敢懈怠。今日之事是微臣谬误,微臣愿意至太后驾前自领罪责,但请陛下不要误会微臣拳拳之心,有伤太后爱护之意!”   她搬出宗政太后,暗示这是太后意旨,景泰蓝若是随意裁撤太后派来保护他的人,便是不孝。   景泰蓝眨眨大眼睛,想了想,“嗯”了一声。   乔雨润心中刚刚一喜,就听见景泰蓝巴拉巴拉地道:“不过乔大人你说什么朕听不懂呀,母后的意思朕当然不会违背。你们保卫得虽然很糟糕,朕好歹还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嘛。”   “是,是。”乔雨润磕头,“谢陛下……”   “但朕觉得你们守卫正殿是不行了,把安危交给你们朕同意三公也不会同意。”景泰蓝狡黠地瞟章凝一眼,“那你们就戴罪立功吧……先去守卫那个殿,守得好再把你们调回来。”   他肥肥短短的手指一指。   乔雨润顿时气歪了嘴。   那一片黑压压的低矮的房屋,是永庆宫宫人的集中居住地,其中也有冷宫、下房、刑房、甚至也有茅厕,给宫人专用的澡堂……   堂堂西局指挥使,去给一群永庆宫宫人守厕所看澡堂?   乔雨润浑身发抖,抵在地面的过长的指甲在石板地上摩擦,咔咔直响。   她就错了!   陛下根本不会把她和西局赶出去!   赶出去岂不是给了她自由,让她去给太后通风报信?陛下根本是既要剥夺她的守卫之权,又要把她强硬地留在这里!   她被骗了!   乔雨润简直不敢相信,三十老娘倒绷孩儿,她自负聪明,竟然被一个孩子给耍了?   章凝在一边尽乐了,他先前倒是在车内和景泰蓝商量如何将乔雨润剥权,又如何合理软禁她不让她出宫,但还没商量出结果已经到了,之后的处理基本都是景泰蓝自己的意思,这反应、这智慧、这阴险,老家伙满意得要命,胡子都要飞了起来。   陛下当初跑得好呀,一日千里啊!这让他留在太史阑身边留得对呀,瞧这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蔫坏!   “乔大人你领旨了。”景泰蓝还是那笑眯眯模样,奶声奶气地道,“明天开始好好做事,做得好还是会让你回来的,朕会替你担待,不在母后面前说你坏话。”   乔雨润眼前发黑——小皇帝言下之意,连对她的处置都不打算告诉宗政太后了!   “西局守卫西偏宫,”景泰蓝问章凝,“朕这边的正殿谁守呢?”   “老臣愿为陛下解忧。”章凝立即道,“武卫在外殿本就用不着这么多人,可以拨来为陛下守内殿。”   “那就有劳大司空安排。”景泰蓝假惺惺感谢。一老一小相对奸笑。   乔雨润气得眼前发花。   孙三是个很有眼力的老太监,眼看逃出生天,赶紧命人过来给景泰蓝撑伞,自己颤巍巍跪在马车前,等景泰蓝踩他的背下车。   结果景泰蓝瞧了瞧他都快驼了的背,自己跳了下去,小靴子立即溅脏了,他随意擦擦,嘴里咕哝,“这要踩上去,麻麻会骂我的……”一挥手道,“自己有腿干嘛要踩人背呢?以后这规矩改了吧,垫个凳子就行了。”   孙三愕然看着小皇帝,不明白规矩怎么改了。   孩子的苹果脸凑在他面前,大眼睛乌溜溜的,他认真看了看他的皱纹,笑嘻嘻地道:“公公年纪好大了哦,这么大年纪不要再干这些活儿啦,在宫里养老吧。”   “陛下这是仁政!宫人在宫廷苦守一辈子,实在有违人伦之常!”章凝立即两眼放光接道,“陛下是否打算由老臣拟个章程,令达到一定年纪的老宫人,有家者允许归家,无家者就地退休,由宫中拨付专款养老?”   “好啊。”景泰蓝想起麻麻说的,国家福利制度,要使幼有所依,老有所养。立即点头,“大司空瞧着办吧。”   “陛下……”孙三万万没想到,今日际遇冰火两重天,在绝望地狱之前看见天堂的曙光,激动得老泪纵横,趴在雨地里哽咽。   景泰蓝瞧着老头白发苍苍很可怜,想去扶他起来,章凝却拦住了他,轻声道,“陛下,施恩不可过。”   景泰蓝又想起麻麻说过,太监是阴私之辈,近则不逊远则怨,对待这些人应该把握好一定分寸。顿觉大司空很有道理,点点头,当先进了殿。   章凝险些又老泪纵横——陛下多么善于纳谏啊!想那半年之前,只知道脑袋扎宫女怀里吃奶啊!   武卫无声无息涌了进来,站在了西局太监原先占据的位置上,西局太监们瞧着乔雨润,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乔雨润爬起身,看看四周脸色如铁的武卫,咬咬牙。   忍得一时,捱得一世。   “走!”她一挥手,带着西局太监,默然去了西偏宫。   景泰蓝在殿前回身,看着雨幕里默默而去的黑色的西局太监队伍,那些人像一群黑色蝙蝠,在地上无声地游了过去。   “我真想……”他喃喃道。   章凝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道:“陛下,会有那么一天的。”   景泰蓝点点头,转身进殿,章凝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微感慨。   他听说了景泰蓝和太史阑离别时的情形。知道他自那日哭泣后,当真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   他出京三十里接到他,第一眼感觉这孩子比起上次见他,又成熟了许多,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   上次在西凌见到他,他还在太史阑怀里撒娇,扭股糖般缠来缠去,这次孤身回京,他不靠近任何人,步子虽小,却迈得坚决有力而又充满距离。   他真正开始像一个皇帝。却让人怜惜。   章凝无声地叹口气——他开始有点后悔把太史阑派出去的举动了……   景泰蓝一进殿,就看见那个缩在宝座上的西贝货。   乍一看这孩子还真有点像他,只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日子难免受惊害怕,小脸发黄,神情畏怯,第一眼还瞧着是那么回事,再瞧就不对劲。   所以宗政惠和乔雨润始终不给他太多和臣下见面的机会。   那孩子一看景泰蓝进来,就惊吓得蹦起来往龙座后钻,景泰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瞧着,觉得这大半年被这个窝囊废冒充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   “你给我滚出去。”小皇帝一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大喝。   章凝又拉住了他,道:“哎,您留着他还有用啊。”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景泰蓝眯着眼睛,贱兮兮地笑了起来,一步跳上龙座,对那孩子招招手,“过来。”   那孩子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蹭过来。   “你和我母后说过话吗?”景泰蓝问他。   那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示意有,又摇摇头示意很少。   “她会靠近你吗?”景泰蓝又问。   那孩子又犹犹豫豫点头。   “哪。”景泰蓝鬼鬼祟祟对他勾勾手指,低低道,“听着,那下次她如果来,还是你出去,有机会和她撒撒娇,让她抱抱你哟。”   那孩子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你给她肚子一拳哟!”景泰蓝恶狠狠一挥拳。   章凝:“……”   ------题外话------   开新卷啦,快撒票庆祝哟,离结局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幸福得泪奔啊啊啊……   字数少些,实在最近脖子很不爽,进入下半年了,天气一冷就没好日子,大家谅解。   有个小活动通知下,10月4号晚七点半,我做客百度言情小说吧,和大家互动,聊聊书啊八卦啊什么的,据说还有实体书奖品来着,有兴趣的亲可以去玩玩。   另外太平洋女性网有我一个专访,具体地址我新浪微博上有,或者从太平洋女性网首页的阅读排行榜进去,大图里找专访,没看过土肥圆真面目的也可以去瞅瞅 ☆、第二章 胎跟我去养胎!      从极东一路向大燕北方行,并没有感觉到气候的转好,大燕在南齐北部,也是越走越冷。   三千军马行走在官道上,速度很快。拥卫着前头的两辆马车。仪仗队前飘扬的旗帜上,有斗大的“晋”字。   这是晋国公出使大燕的队伍,一路官府都已经接到通知,但是没有人能有幸迎接招待这只出使队伍。据说晋国公下了命令,出使队伍不接受任何迎来送往,也不在任何市县停留超过一晚。瞧那行走速度,几天就到了两国边界,看上去不像出使,倒像要急行军打仗。   出使队伍里的礼部随员们很少这样辛苦的赶路,难免有微词,好在国公大方,给的补贴丰厚,倒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队伍最前方不是此次担纲护卫主角的翊卫,而是二五营的学生们,在经过西凌时,这群学生提前赶到等在路边,一力要求跟随太史阑,太史阑觉得他们多点历练也好,当即也令他们编成队伍,算作她的亲随。   太史阑的听力还是忽好忽坏,而且很诡异的白天不行晚上行,说话还是没声音,她习惯了倒也无所谓,跟随她的二五营的人也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话少。   急行军是太史阑的要求,她对出使这样走过场的任务很没兴趣,心里只牵挂着景泰蓝,只想早点办完事去丽京。她心中总有些不安,觉得那女人生产前后必然要出些幺蛾子,她不在景泰蓝身边不放心。   这一日已经到了大燕边界,稍稍停驻,明日大燕方面会派出使节来接。   当晚在最靠近边界的一座小城住宿,照例三千军马在城外搭帐篷,太史阑和容楚带护卫住进县衙。   晚上容楚坐在她屋内,看看她,笑笑,忽然道:“你这哑,哑得倒确实是时候。”   太史阑到晚上,听力会好些,她靠容楚坐得很近,扬眉以示询问。   “我刚接到消息。”容楚道,“听闻大燕内部现在也不稳,对于我的出使,大燕朝廷持两种意见,一种以大燕皇太孙纳兰君让为首,表示应该和我南齐交好,敦亲睦邻为上,何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自然要好好接待使节;一种以大燕右相沈梦沉为首,认为我南齐近来国势微乱,正有可乘之机,偏偏出使的两人,一个是传闻中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一个是新近崛起的南齐女将。沈相表示,南齐现今将领力量青黄不接,眼下南齐南疆可能有大战,必将更加折损将员力量。如果能将这两个南齐新老势力中最优秀的将领留在大燕,对南齐必将是沉重打击。必将引起南齐内乱,到时大燕就可乘虚而入,趁南齐和东堂交战之际,夺南齐北部领土。”   太史阑点点头,表示——好算盘。并表现出对这位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右相的兴趣。   “说起这个沈相。”容楚笑道,“沈皇后的家族中人,很早就入仕。和大燕皇太孙、冀北睿郡王、圣僧梵因并称大燕四杰。这四个人虽然我没见过,不过就我那边得来的资料看,我倒觉得沈梦沉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太史阑挑起眉。   “这人原先在沈家并不是一流子弟。入仕的时候是从小官做起,但短短几年平步青云,我看过他的资料,他为官期间,大小事务,无不处理得完美,是凭真才实学升官至此,而不是靠着沈家的地位。这点很难得。”他一笑,“你知道的,大家族子弟牵扯很多,他这样的出身,很容易在仕途上遇见各种暗礁,他入仕之后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本身就能说明不简单。”   太史阑点点头。   “据说沈相最感兴趣的是你。”容楚道,“我得了一个有趣的消息。沈相曾经找过那位大燕著名圣僧梵因,算过你的命相,据说得出的卦象让两人沉默很久。沈相之后便表示,你有破军之命,所经之处血流千里,将来会是诸国的一个绝大威胁,除掉你比除掉我更重要。最好趁势力未成之前,早早剪除。”   太史阑挑起眉毛,觉得不可思议——大燕至于吗?现在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和容楚比,怎么会令大燕更加警惕?大燕也是快完了,连一个傻兮兮的糟老头和一个神经兮兮的老神棍的话也信。   她打手势问容楚打算怎么办?   “大燕朝廷争执不休。据说会议已经开了几天。皇太孙坚持认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么做大燕脸面全失。何况大燕现今也不能算安定,据说冀北等藩不是很服管束,这种时刻何必惹怒南齐,那不同样导致大燕内外作战?”容楚哗啦啦翻着情报,“纳兰君让还说,传闻里我虽然号称名将,其实不过是南齐故意渲染夸大,是借了我父的威名,借了晋国公府的威势而已。其实我本人是个……”他回头去找那密信,举起来认认真真地读,“男生女相、阴柔暴躁,刻薄寡恩,油头粉面的贵族子弟。”   太史阑一笑,大力点头——然也!好个油头粉面!   “我怎么觉得他形容的是纪连城?”容楚有点不爽地咕哝了一句,“搞错人了吧?”   太史阑也觉得,这形容似乎真的更加符合纪连城,大燕的情报机构人员,能力不怎么样啊。   不过回头想来,容楚的声名确实似乎也不怎么样。他成名早,又太快,成名时年纪太轻,有些战例听起来和他的年龄不太符合,令人怀疑南齐为他造势,他不过是借老子光也不奇怪。所谓油头粉面,大概和他当初一边梳头一边杀了五越首领的光荣轶事有关,一个在战场上梳头的将军——怎么都觉得有点不是那么回事。   “纳兰君让认为,冒着两国交恶的危险和大燕背信弃义之名,杀我这个徒有虚名的二世祖,实在不值得。他也对沈相提出要扼杀你的建议表示反对,认为你不过是一介女子,再怎么出色,也不能独领大军掌握重权,绝无威胁到大燕的可能。”容楚点点头,“我觉得他这点分析是对的,你只喜欢揍得罪你的人,除非大燕挑衅你,你不会对大燕产生兴趣。倒是沈梦沉,显得有些过于草木皆兵。”   太史阑比划了一下,容楚点头,“对,我也觉得不对劲。沈梦沉身为管军的右相,不会不知道杀来使会引发怎样的麻烦,也不会不知道大燕国内目前的局势并不适合多事。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像在想把大燕的局势搞得更乱一些?奇怪,他不是大燕右相吗?大燕乱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过心中疑惑,随口一说,并不知道自己的推测已经无限接近真相。   “无论如何,大燕那边有了这种动念,我们就得小心了。”容楚道,“大燕皇帝目前还没表态。纳兰君让和沈梦沉都得他信重,很难说谁的建议会获得最终许可。我们必须对此做出准备。”   太史阑点点头。   “男生女相、阴柔暴躁,刻薄寡恩,油头粉面……”容楚又读一遍,微微一笑,“既然大燕诸君这般认为,我又何必让他们失望?”   太史阑撇撇嘴,心想傻兮兮的燕人们,等着被折腾吧。   容楚哀怨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能好?你这样子我总觉得对着幽灵讲话……”他忽然眼睛一亮,“幽灵……太史,这回出使之路看来没想象中那么平静,你还是别去了吧。”   太史阑示意,“这是圣旨!”   容楚又瞟她一眼,没说什么。太史阑以为他已经放弃,也没在意,舒舒服服躺下来。容楚爬到床上,扳着她的肩,叽叽咕咕和她讲:“这边事情办完了,和我回国公府去吧?”   太史阑不理,她不认为近期回国公府是个什么好主意。   “前几日我那妹子还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瞧瞧呢,她说你好有意思。”容楚笑。   太史阑想起听他说过老国公夫妇,但很少听他说起兄弟姐妹,她觉得大家族里的兄弟姐妹往往都是仇人,容楚不提,她便也不问,此刻听他主动提起,来了点兴趣,翻身望着他。   “我兄弟颇有几个。”容楚道,“妹妹却只这一个,是庶出,我父亲的侧室所生。说个笑话给你听,这孩子自幼身子很差,险些夭折,后来我姨娘带她求助于丽京华严寺,华严寺主持说这孩子篡命而生,体质太阴,难承人间福禄,必须以男儿身养到十五岁。自此便改了称呼,上下皆以少爷相称,当男孩看待,也便危危险险养大了。如今也有十四了,正盘算着要改回她的女孩身份,打算先暗示她自己知道。谁知道这丫头做男人做了十四年,完完全全当自己是个男人,又天性执拗,怎么都不听别人关于她是女儿的暗示,一心一意认为自己是个男人,信中还说她就喜欢英气的女孩子,要我在外给她留心着,务必也找个未来嫂嫂这样的姑娘给她,省得被老爷随意配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喂,你身边可有合适的?”   太史阑听着想笑,觉得容楚一家也是奇葩,不过这事儿也不算稀奇,人的意识自我催眠,做了十四年的男孩,享受惯了男孩的便利,潜意识里当然不愿意做女人。   不过容楚提到他父亲有侧室,倒让她有点不爽,还以为国公府不同凡响,原来也不能免俗。   她悻悻地对容楚一指,示意他快点滚出她的闺房。   容楚也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倒让太史阑有点诧异,以往他但凡有能进她房间的机会,那必然是要黏黏缠缠摸摸靠靠的,哪怕在她床边滚三滚也是好的,今天怎么这么爽快?   不过她连日急行军般赶路,到晚上也觉得疲倦,翻个身就睡着了。隐约听见外头容楚出门后对周七道:“请来客在外厅等我。”   原来他是有客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客来拜访?以容楚的身份,一般人轻易不得见,更不可能在这大晚上的接见,难道来者身份不一般?   太史阑也就是想想,不打算操心,反正容楚在,她就是蛀虫。   这晚她睡得特别香,一改前几日辗转反侧睡不好的毛病,因为她梦见了景泰蓝。   她梦见那小子高踞宝座之上,一脚踩着宗政惠,对她咧嘴笑,“麻麻,你不用担心,太后凉凉我搞得掂。”   太史阑心情愉悦地醒来,觉得景泰蓝就是好,知道她烦心,托梦让她宽心来着。梦里一定就是美好的将来,小子踹倒妖婆,占稳南齐江山。   她睁开眼,四面还是暗沉沉的,她有点奇怪,生物钟告诉她这时候绝对不早,但天色怎么还这么暗?   她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但终究还是躺不住,因为她觉得她完全睡够了,而且她也觉得四周静得诡异,没有人气的感觉。   昨晚明明一个大院子都住满了。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太史阑一骨碌起身,穿好衣服,她不用任何侍女,身边就一个苏亚,她也不要苏亚做侍女的事情,什么都动手自己来。   她穿衣服的时候停下来嗅了嗅,觉得屋子里的气味似乎有点怪异。   随即她撑开窗想看看天色,窗子一拉,啪嗒一声,掉下一块什么东西,然后一抹刺目的光线射进她的眼睛,她赶紧用手挡住眼。   挡眼睛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不好——这明明是阳光!而且这么亮,最起码是接近正午的时候了!   果然一低头,看见一块黑毡布落在地上,这东西先前盖在窗子上,遮住了阳光。   太史阑哗啦一下拉开门,外间,苏亚直挺挺地坐着,早就起床的样子,却根本没叫醒她,看见太史阑出来,苦笑了一下低下头。   太史阑瞧她一眼,快步出门,外头还有人,二五营的学生和她的护卫都在,但是……   所有人弓腰曲背,轻手轻脚,贼样走路,气音说话。   她听见拐角处于定在悄声问雷元,“什么时候可以开中饭……”   “那边说不行,不能吵了大人……”雷元的大嗓子硬憋着听起来让人担心他便秘,“要咱们等大人自然醒……”   “可是兄弟们从早饭就开始没吃啊……”于定苦着脸,“咱们的还好说,还有一部分翊卫的大爷呢。”   “他们留下的人少,再说这是那位的命令,他们要不满去找国公嘛……”雷元无奈地挠头。   “我说这位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还有国公为什么跑那么快?”于定问雷元。   “我怎么知道,听说昨晚连夜赶过来的,一来就用拐杖敲了国公,国公一大早就跑了,连老婆都不要了还管得着你我……呃。”雷元八卦得正起劲,然后就看见一个人从他身边过去了。   太史阑……   于定雷元大眼对小眼,半晌齐齐一跺脚,“糟了!”   ==   太史阑大步向外院去,她没听见那两人的悄悄话,不过从神情上来看也知道有坑爹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她敢用容楚的脑袋打赌,容楚一定已经先跑了。   容楚应该知道丢下她只是自讨苦吃,但依旧跑了,说明肯定出现了一些他也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事。   当然这人和事自然没有危险,否则他也不会丢下她。   太史阑快步走到吃饭的前厅,就看见护卫们大多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一个个揉着肚子饥肠辘辘模样。   店家倒是想送饭,但是却被一些陌生的家丁给阻在院子外,探头探脑。   院子里有些不太熟悉的人,这些人看见她,忽然都快步跑了。   诡异,什么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太史阑正要召来于定雷元等人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由两个少年给扶出来。看那方向,明显是奔她来的。   这就是昨晚贵客?   这就是今天害她睡过头,然后被男朋友抛弃的罪魁祸首?   太史阑不动,双手抱胸,等着目标物的接近。   对方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衣着庄重华贵,标准贵族老太太装扮,一左一右两个少年和她面貌有点相像,看起来应该是母子。   妇人在她面前站定,先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她身边的少年急忙给她捶背,一边偷偷瞄太史阑,眼神好奇。   “你这孩子,跑这么快做什么!你能这样跑吗?”那妇人气喘匀了,开口就责怪。   太史阑听力不好使,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还是那万年面瘫表情。   妇人倒也不打算要她回答,此刻才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她,看了头发看脸,看了脸看手指,看了手指看衣着,眼神越看越失望,眉头越皱越紧。   半晌她转头对身边少年道:“听说你哥这回选了个女人很奇怪,如今看来,何止奇怪,你哥是不是打仗的年头多了,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她自以为悄悄说话,奈何那嗓门不小,所有人都听见了。   两个少年尴尬地低头,呐呐不语,一旁跟过来的太史阑其余护卫脸色都不好看,苏亚怒道:“夫人,请你注意措辞!”花寻欢如果不是杨成史小翠拉着,大概就要上来暴打了。   那妇人就像没听见,又叹了口气,道:“可怜我那姐姐……不知多失望呢……不过也没办法,木已成舟……这也不是我该管的事。”一边转过头,看着太史阑,正色道,“我既然受托来了,少不得要照顾你,听说你领了圣旨要去大燕出使?一个女人何必做这样的事?三公怎么想的?何况你还……我那姐姐,哦国公夫人已经让国公上书,请求让你不必出使大燕,当然现在长途跋涉回丽京也是不妥的,就留在这里,住到我府邸里去,好好休养一阵子,等楚儿出使回来再一起回京交卸差使便是。”   她巴拉巴拉说完,再上下看看太史阑,目光着重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落了落,皱皱眉道:“你这身子,走路还这么快,真是武夫一样。还有你这些护卫,难道不知道你的情形吗?还让你这样满院子乱跑?楚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调教得身边人?”   太史阑抱胸瞧着她——奶奶你在说什么?   苏亚等人茫然地瞧着她——啥意思?哪里不对了?国公一大早跑了,留下话说要尽量尊重这位夫人的意思,而这位奶奶一大早派人守在门口,不许人说话,不许人动作,甚至连主子的窗户都给遮黑了。各种莫名其妙,现在又来责怪他们,到底哪里不对?   妇人瞧瞧面瘫太史阑,又失望地叹口气,回身和儿子咕哝,“这脸板的,我怎么觉得我是来要债的?”   两个少年再次深深地低下头……   太史阑看这老太眼神不住在她肚子上溜,不知怎的觉得毛骨悚然,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暴露目前的聋哑状态,又急于追上容楚问个清楚。勉强扯扯嘴角,做个笑容,转身便走。   她被拉住。   “你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听我说话?”妇人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你走什么?还有你这步态,你这衣服,你这鞋子。没人告诉你这段时间很危险,走路要小心吗?还有你束这么紧的腰,就为了好看?有危险怎么办?还有你这鞋子,居然是靴子!滑倒怎么办?快换上我给你带来的裙子和软底便鞋,然后上我带来的马车,回我府里躺着去!”   太史阑拂开她的手——她才没兴趣和一个鸡婆唠叨,容楚就是因为这魔音贯脑才吓跑的吧?   “哎你站住!”妇人看太史阑当真淡定拔腿,眼睛越瞪越圆——啊,这个侄媳妇,比传闻里还古怪!她那可怜的姐姐,白欢喜了!   “你给我站住!”眼看太史阑听而不闻大步而去,妇人跺跺脚,厉声道,“朴儿!杉儿!给我拦下她!”   两个少年应声而出,身影一闪便扑向太史阑。   与此同时苏亚花寻欢火虎等人纷纷怒喝,冲上便拦。   “反了!反了你们!”妇人顿着拐杖怒喝,“你们怎么做护卫的!你们主子怀孕,本夫人前来接她回府疗养,你们敢拦?”   ……   一瞬间苏亚的腿踢到一半,花寻欢的刀竖在头顶,火虎的爪卡在半空,于定的剑一定,雷元的锤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连同涌进来准备大打出手的护卫们都傻傻地看住了太史阑。   太史大人怀孕了?   好劲爆的消息!   再看太史阑——一脸淡定,好像对这句话毫无否认的意思。   真?的?   太史阑只是没听见而已……   护卫们却已经不敢出手。连苏亚几个也犹犹豫豫——国公确实和太史大人过从甚密啊,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也多,难道某年某月某一天,国公偷上太史床,哦不太史压上国公身,然后春风一度珠胎暗结?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从某人啥也不在乎的行事作风来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瞧当事人那一脸从容,啊,好事就这么来了!   所有人这下真的不敢动了。   难怪国公居然会抛下太史大人跑了。   难怪国公要他们服从这位夫人。   敢情国公自己偷吃搞大了人家肚子,怕老夫人责罚,也怕太史大人迁怒,干脆脚底抹油溜了?   既然是国公家亲戚,听口气还是国公的姨妈,自然是可以放心的。   护卫不敢再动,那两个少年却是高手,道声“得罪”,一个锁住了太史阑的肩头,另一个便点了她的穴道。   太史阑没感觉到这些人的敌意,也就没准备出她的杀器们,结果猝不及防,瞬间着道。   她愕然挑起眉毛——这叫什么?神展开?   “这女子性情这么倔强,楚儿的眼光真差……”妇人咕哝着,挥挥手,一辆马车长驱直入,妇人指挥着两个儿子,把太史阑往车里一塞。   “跟我回府去养胎!”   ==   马车砰砰地关上门,眼看着就要把太史阑给拖走了,苏亚等人急了——这怎么行?赶紧上去拦,妇人瞧着她们,倒还有点满意的样子,一直紧皱着的眉都展开了些,点点头道:“嗯。先前说你们不像样,现在瞧着倒还忠心。对,仆从就该有仆从的样子,那就跟着你们主子一起去府里伺候吧,也不差你们这口饭吃。”   说完很有气魄地点点头,道“后头那辆牛车给他们坐!”顺手咔嚓一声上了锁,自己上了另外一辆车。   火虎一边眉毛高一边眉毛低地瞧着妇人背影,嘀咕:“这算哪根葱?下人?太史阑都没把咱们当下人看!信不信我立刻砸了这锁?”   苏亚摇摇头,一边和花寻欢商量,让她和杨成史小翠带着二五营其余学生还是留在客栈,等着接应或者消息传递,一边拉火虎上了车,“别,好歹是国公的长辈,给人家点面子,瞧瞧再说。”   “国公也是,太不像话!”火虎大骂,“主子怀孕了也不告诉我们!还就这么自己跑了!这合适吗?”完了又开始搓手笑,“嘿嘿,嘿嘿,景泰蓝刚走,这边又来个小的,速度很快啊国公威武!”   苏亚皱着眉头,觉得奇怪,她算是太史阑身边人,这怀孕总该有点蛛丝马迹,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但无论如何,既然主子传出这个讯息,倒不可造次,出使也不合适了,国公想必也有让太史大人在此休养的意思,又怕太史大人犯倔脾气不肯,所以干脆溜了?   护卫们觉得,既然这样,那是该去养一养。   太史阑在里头把车门敲得砰砰响,苏亚火虎等人就好像没听见……   太史阑在车里翻个身,自己也觉得奇怪,按说她被掳,苏亚火虎她们无论如何也该出手抢回来,怎么都没动静?还有刚才大家表情为什么都那么诡异?都盯着她肚子看干什么?   太史阑叹口气,开始觉得残疾人就是悲哀,她的聋哑状态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她最近已经发觉,在黑暗状态下,自己的听力好像会好些,而且这种状态是慢慢缓解的,虽然慢,但是有进步。她怀疑所谓天谴,其实还是一种邪术或者药物,也许和她那日踢破的墙壁有关,她就是在踢破墙壁之后忽然失去听力和语言能力的。   马车微微晃动,四面封闭只有头上有天窗,她也懒得挣扎,没感觉到恶意就先走着瞧。干脆闭目练功,按照容楚的交代,从粗浅的内功筑基之门开始练起。   她心知她练武太迟,速成很难,不过尽量强身健体罢了。她在乾坤阵里狗血地吃到了所谓灵丹,但因为没有强大的内元做支撑,所以也没有狗血地发生内功霍然提升三十年的奇迹,只是感觉到体内时有灼热之感,身体似乎比以前轻,容楚给她把过脉,说药力不能完全发挥作用,一部分流失,一部分沉入丹田,等待以后她内力有所增长之后再补益。真正能发挥的药力大概只剩下十之二三。   不过容楚说,圣门的武功轻灵诡异,所练的丹药也以促进这方面的能力为主,所以如果运用得好,她倒是可以在提气轻身方面有所进步。   太史阑很满意,打得快而且跑得快才能东方不败。她有铁臂铁腿复原术,有毁灭感知人间刺,再有高来高去逃跑第一功,够了!   太史阑运气了一会,将那一缕细细的气息按照固定的轨迹纳入丹田,运行一周天,正要结束,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气息。   她睁开眼,就看见自己面前两道极淡极淡的红色气流。   太史阑一挑眉——内功气息也会有颜色?传说中练到极致就会有白色气流,也没听过红色的啊。   红色倒像什么妖功。   这点气流随即消失,她又等了一会,没有出现,她试着又吐纳一遍,再睁开眼睛,果然发现自己吐纳的气息微呈淡红。   那就是自己体内有问题?   太史阑没觉得体内有什么不对,她仔细闻了闻那气息,似乎有点熟悉。淡淡的灰味,带点微甜,让人想起一些阴暗而沧桑的东西……   她忽然就想起了黑暗中的乾坤殿。   乾坤殿给她的第一感觉是光明堂皇的,真正像天外来客,但是一暗下来,就好像换了一个殿,那种阴森诡异又忧伤的气息瞬间笼罩全殿,像是天堂之下,地狱里的恶鬼被忽然放了出来,四处尖叫游走。   阳光下的乾坤殿是天堂,黑暗里的乾坤殿是地狱,这种明暗转换的感觉,让人想起来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太史阑很自然地又想起那件诡异的红色礼服,那件衣服她在滚出去逃生时就已经脱下,她还记得她曾经用牙齿撕扯过衣服的领口,感觉到吃进去什么东西,但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   难道现在体内的红色气流,和这东西有关?   太史阑又想起景泰蓝,小子在殿内被莫名卷走,又安然出现。那卷走他的白光,和堂皇的乾坤殿,妖异的礼服给她的感觉都不同,她觉得那仿佛是一种特别的存在,是那个大殿里的第三方势力,或者也是最弱势的一个,只能在两者停顿的间歇出现。   那白光出现似乎只是为了景泰蓝,事后她曾问过景泰蓝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子神情很模糊,说似乎说了很多,但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在他耳边道:“当妖红的血流过玉阶,你会在该想起的时候想起,记得到时候为我开启这道门。你若忘记,南齐万年基业必毁。”   太史阑听着这神神鬼鬼似预言似警告的话,只觉得不安。看样子那道白光知道景泰蓝的身份,这也是它直奔景泰蓝而去的原因,但玉阶应该指皇宫,白光口中的门则应该指的是乾坤殿甬道尽头的图腾,两者相隔千里,怎么打开?   有些疑问,只能慢慢等时光揭开。   太史阑继续闭目调息,淡红的气流在她面前缭绕,望去平添了几分诡异。   那位妇人打开车门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   然后她险些发出一声惊叫。   “这是什么?”她瞪着那红色浮沉的气流。气流如两条红色小蛇,在太史阑眉目间游动,映得太史阑神情似有扭曲,恰好车内光线昏暗,太史阑又一动不动坐着,望去妖气横生。   “天哪你是不是练邪功?”妇人瞪大眼,捂住嘴,“你身怀有孕,还敢练邪功?你这不是要孩子的命?不行不行,我要写信给姐姐,这媳妇怎么回事?来人,来人,给我加派守卫!”   太史阑睁开眼,妇人只觉似有两道冷电射来,惊得又后退一步。   这妇人府中也算武勋世家,她的夫君,容楚的姨夫,是折威军军器监,正四品上的职位,不算高,却是肥缺,家中子弟都练武,她也知道武功该是怎样的,就没见过能吐纳出红云的。   妖异!   这个侄媳妇各种妖异!   国庆第四天快乐啊,晚上咱们一起贴吧活动哈。   上个月点数没凑够月票的亲,有空瞅瞅自己的口袋,瞧瞧是不是凑出票来了哟。 ☆、第三章 坑爹的大姨妈   妖异!   这个侄媳妇各种妖异!   不说话,冷淡脸,这还罢了,之前关于这位近乎传奇的侄媳妇的故事她也听了一耳朵,倒也符合传说中的形象。但传说中说她没什么武功,却有些常人难解的神异之处,以往她听说了不过一笑,以为传言夸大,如今看来,传说还是太客气了,什么神异?明明就是妖异!   容楚这位姨夫姓常,常夫人冷着脸,站在马车前,想着姐姐探听的消息还是不够准确,市井里关于太史阑的传说都太正面了,搞得老姐妹们以为未来媳妇也算难得的女中英杰,虽然不是想象中的贤良淑德大家闺秀出身有点遗憾,但如此出色女子也算是个弥补,还很高兴来着。   真是高兴得太早!   常夫人叹口气,挥挥手,示意儿子们上来给太史阑解穴,然后让丫鬟扶太史阑下来,又命人赶紧去拿锦凳踮脚。   结果丫鬟还没上前,蹭一下太史阑跳下来了。   常夫人脸青了。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她的青脸,自顾自打量了一下四周,觉得建筑古朴大气,庄重典雅,还不错,就是庭院看起来好像很大,看来是个贪污犯。   她又看看四面的护卫,真叫那个里三层外三层,而且因为常家是武将之家,负责值守的都是彪悍的士兵。   太史阑思考了一下打架的可能性,还是放弃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只是她也感觉到,对方能够通过容楚,留在客栈等她醒来,就应该不是外人,可能是容楚的亲戚之流,那这也算是她第一次上容楚亲戚家门,还是客气点好。   她倒不是含糊谁,只是终究不愿容楚为难,既然有心要接纳他,自然要为此努力,他的亲戚也在接纳的范畴内,不能由着性子来。   爱一个人,自然就会愿意为他尽量改变自己。   太史阑用自认为很客气的态度,谢绝了丫鬟的搀扶,还对常夫人伸伸手,示意她走在前头。   常夫人脸又青了——好大架子!要我给你引路!还对我的大丫鬟挥来挥去!   进入内院,夫人的正屋里坐定,太史阑很自觉地选了上方下首的位置,她知道左首是主人位,那么榻上右首就该是自己的位置嘛。   常夫人脸又青了——上首是老爷的专门位置,下首太史阑坐的那个才是她的位置,这个未来侄媳妇,要她这个主人坐哪里?   她只好在两侧椅子左首第一坐了,太史阑还奇怪地瞧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夫人不坐她对面?   常夫人忍着气,招手唤过身边几个女子,都是常家子女,给太史阑介绍,“这是我的次女常雪,来,雪儿,见过太史大人。”   她心底生了憎厌,也不用家常称呼,公事公办一样称太史阑的官职。   那少女上前裣衽一礼,风姿亭亭,裙摆不动,常夫人露出骄傲之色。   太史阑瞧见人家给自己见礼,也便客气地站起,抱了抱拳。   她拳头一抱,常夫人脸又青了——这叫个什么闺阁礼节?姐姐怎么能就认了这样的武夫媳妇?这样子将来她真做了国公夫人,和别的世家府邸迎来送往,难道也是这样的礼节?   国公府会立即成为笑柄!   常夫人两眼翻白,怔怔一会,把女儿拉到一边,也不让剩下的几个女儿侄女给太史阑见礼了。   太史阑也就坦然坐下。她觉得自己已经好客气了。   屋外苏亚翻翻白眼,她也觉得自家大人好客气了,要知道大人可是三品官,给这姑娘回礼已经完全是看了容楚面子,这家人真是记不得自个身份!   室内一时沉默,有些尴尬,当然太史阑不会觉得尴尬,她看见丫鬟端着茶要送不敢送的样子,正觉得口渴,便对那丫鬟一招。   她反客为主这么一招,丫鬟只好送上茶来,常夫人还没动盏,太史阑已经揭开茶盏,一看是绿茶,顿时搁在一边。她不爱喝绿茶。一眼看见苏亚跟过来站在廊下,伸手对她示意,要她过来喝水。   常夫人端着茶盏盯着她的动作,眼神警告地盯过来,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她本来就从没看过任何人的眼色。   常夫人忍无可忍,霍然将茶盏重重一搁。   瓷底敲击桌面的声音清脆,众人都吓一跳,太史阑毫不动容——她听不见。   常夫人霍然站起。   “我还想着要给太史姑娘致歉,如今看来倒也不必。”常夫人冷冷道,“不过姑娘毕竟是客,我应承过姐姐和侄儿要好好照顾你,自然不敢懈怠,请姑娘好生在我府里住下,将养身体。姑娘好自为之!”说完自己拂袖进了内堂。   一众嬷嬷苦笑,只得对太史阑躬身,“夫人性情直,其实内心里是很疼爱姑娘的,见姑娘不爱惜自己才生气,请姑娘海涵。”   太史阑哪管她们在说什么,随意挥挥手,觉得没一个人直挺挺坐自己对面盯来盯去挺好。至于人家为什么生气——她已经很谦和、很温厚、很好说话、表现很完美了,她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那谁谁要再不满意,那八成是更年期提前,不必理会。   丫鬟过来请她去客房休息,太史阑也便跟着去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地形,盘算着晚上从哪里跑掉合适。   她来是给面子,她走是看心情。来这坐一坐,很好了。   不过她很快就觉得心情不好了。   身后总跟着很多人。一堆丫鬟。   这些丫鬟先前都想扶她,但是被她周身冷冷的拒绝的气息给吓住,不敢动弹,但也不肯离开,都围绕在她身前身后三尺距离内。   太史阑如今地位日高,前呼后拥已经习惯,但她向来不愿靠近人群,能接受的距离是一米。此刻这种一堆人亦步亦趋的情形,让她觉得空气都似乎变稀薄了。   更要命的人,这群人还始终做出随时要护住她的模样,好像她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太史阑抬抬臂,她们紧张地伸手要扶。   太史阑靴子踢到石头,她们紧张地伸手要扶。   太史阑快步走想甩脱,丫鬟们急急迈动小脚埋头死追。   太史阑霍然停下,砰,一群紧紧跟着埋头看她脚步的丫鬟撞到她腰上……   然后一个个惊得小脸煞白,埋头在地上拼命磕头,又对跟过来大叫的嬷嬷磕头,人人脸上充满惊慌,拼命瞄她的肚子。   太史阑双手抱胸站着,斜觑着那群人,开始觉得事情有点诡异了。   这根本不像对亲戚的态度,紧张到有点像……对病人或者孕妇?   后一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觉得荒唐,这怎么可能?她还没睡了容楚呢。   和容楚认为酒要和对的人喝一样,她也认为睡要睡在合适的时机,要在全然放松情境调和的状态下,现在她没心情——妖后不灭,何以家为!   太史阑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开,觉得容某人就算再急色,也不至于把这事公布天下,他要真敢这么荒唐,她一定狠狠揍他!   容某人在百里之外打个寒噤……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容楚急色,他为了骗貂裘本是随口胡扯,想着就算有误会又有什么关系?将来太史阑到国公府他必然是陪着的,有他在,老娘分分钟搞定,都不需要太史阑费神。   容楚算定太史阑大气,且无视伦理。这种放在其余闺秀身上会自杀的事儿,在她看来肯定一笑了之。   谁知道他算到了开始却没算到神展开,没算到随即他和太史阑就被派去出使大燕,没算到某位夫人对儿媳妇的日思夜想渴盼程度,貂裘立即献上还不放心,老夫人想着这媳妇着实辛苦,整天南征北战的没个消停,怀孕了居然还在外头搞什么大比。这要肚子大了再成婚晋国公府脸面往哪搁?孩子有个闪失也不行啊。老夫人算着日子,天授大比回来成亲应该还来得及,不至于看得出。谁知道大比结束那两人也没回丽京,竟然直奔大燕去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两月,成亲大肚子是难免了,更重要的是怀孕早期胎像多半不稳,这样长途跋涉怎么行?   老夫人这下急了,一路上连连去信,容楚看着只是搁下,当没看见。他能怎么说?老娘,俺那口子没怀孕,俺只不过想骗你的貂裘而已?   老夫人去信没回音,想来想去,想起自己一个妹妹远嫁边境,正在容楚出使队伍经过的路上,当即飞鸽传书,要妹妹拦截容楚车队,把怀孕的媳妇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来养胎!   眼看着姨妈上门,容大国公一方面头痛撒谎撒出纰漏来了,一方面也想着留一留太史阑也好,之后大燕的目标可以因此受影响。当即脚底抹油,溜了。   他溜了,留下太史阑坑爹了。   太史阑被一路紧张地送回自己的院子,随即关门,把一群要跟来伺候的人关在门外。   不过常夫人自然有她的办法,过了一会她召人来问。   “太史姑娘没有用我们的仆人?”   “没有。”   “她在做什么?”   “练功。”   “怎么练?”   “先在院子里踢腿,然后扭转身体,似乎在松筋骨,动作很用力。”   “……然后呢?”   “进屋了,似乎在练内功。”   “有瞧出什么内功么?”   “瞧不出,不过好像有红色烟气?倒是少见。”   “……还有,你听见她说话没有?”   “没有。而且标下看见她赶走所有人后,对身边的侍女也是打手势。”   常夫人挥手让家中豢养的高手出去,陷入沉思。   她眉头越拧越紧,表情越来越严肃。   这个未来侄媳妇,瞧起来真是各种不对劲啊。倒像是中了邪的模样,又或者有什么病?   北地山高水深,各种传说盛行,相对比较迷信,常夫人是本地著名大教正阳教的虔诚信徒,拿平常教中高人传道时所说的妖异魔化故事和现今的太史阑一对比,越发觉得事情严重。   如果只是太史阑有问题也没什么,说到底她管不着,但现在太史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未来的小国公,她受姐姐嘱托,怎敢让国公府的继承人身处危险之中?   常夫人当即下令,“来人,去找明道长!”   ……   半个时辰后,太史阑的门被敲响,苏亚一开门,门口排着一堆白胡子老头儿。   “夫人请了这城中所有名医,来给太史姑娘请脉。”丫鬟这么告诉苏亚。   苏亚回报太史阑,太史阑一挥手,示意,“让他们统统滚。”   又过了一会儿,太史阑刚刚再次进入入定状态,门又被敲响,这回是送补品。补品堆满了一桌,颜色形状气味都很诡异,其中有一盏太史阑研究了好久,觉得自己看见了某些重要器官。   她让苏亚把这些补品统统浇花。   常夫人又在殷切询问属下了,“她拒绝了所有大夫?”   “是。”   “她把补药都给倒了?”   “是。”   常夫人叹口气——看来是那么回事了。   “看样子,”她慢慢道,“只能请明道长亲自出马了。”   ……   太史阑再次进入入定状态,练内功需要心境澄明,抱元守一,她今天已经被搅扰太多次了。   此时天色已黑,厨房送了饭来,苏亚用银针一一试过,还要先试吃,被太史阑阻止了。   此时她才想起问问苏亚这里的具体情况,当即取了笔来笔谈,知道了此地是容楚姨妈家,随即她又问,“她们为什么都瞧着我肚子?”   苏亚正要写,忽然听见外头有声音,急忙搁笔出去瞧看。刚刚打开院子门。   “哗啦。”   一盆东西浇她个透湿。   那东西粘腻、腥臭、气味令人作呕,苏亚瞬间连鼻子都被堵塞住,惊呼也没能惊呼出口,一张口那些恶心的液体就会进入嘴中。   她只好急速后退,要回去通知太史阑,她刚刚后退,一条人影蹿了进来,高高瘦瘦,手中似乎拿个马尾巴一样的东西,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壶,这人轻功极好,一闪便越过了苏亚,直扑里头屋子。   此时天色一黑,太史阑已经能隐约听见声音,也出门查看,正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扑来,下意识向后一退,却被门槛绊住。   那人已经高喊了一声什么,手一扬,手中壶里的东西顿时泼了出来。   哗啦一声,继苏亚之后,太史阑也中招。   粘腻,腥臭,熟悉的冲鼻气味,太史阑立即确定是血。   她一按衣袖,迅速后退,那高高瘦瘦人影手中拂尘一扬,喝道:“定!”   太史阑身子霍然僵在门槛上。   一群人跟着涌进来,看见这一幕都大赞:“明道长神通!”   那道人得意地一笑,一抬手又对扑来的苏亚道:“定!”   苏亚身子一僵,停在当地。眼神里都是急怒之色。   道人昂起下巴,不急不忙扬着方步上前,上下左右对太史阑看了看,道:“也没什么太明显妖气,许是隐藏很深?”   他想了想,命人道:“在院子里燃三堆火,点燃我带来的黄色符箓,然后在每个窗户上面都浇上鸡血!”   跟来的人立即照办,一大盆一大盆腥气四溢的鸡血被抬了进来,哗啦啦泼在窗户上,再顺着窗户流到地面,整个院子里血水横流,污糟恶心,再加上燃起的几堆火,燃烧的大量符箓飞起纸灰,院子里纸灰与火光同舞,血水共烟气四溢,这下倒真如妖魔临凡,地狱重现了。   冲天的腥臭和火烧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所有人都呕吐着退了出去,太史阑却无法避让。   她脸上还留有刚才被喷的鸡血,漫天飞腾的纸灰更容易粘附在她脸上,整张脸粘腻肮脏,鬼似的。烟灰甚至粘住了她的鼻子,连呼吸都带着焦灼的气味。这一刻的感受真的糟糕至极。   太史阑受过伤,吃过苦,但还从没这么被折腾过。   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尽头了。   “噗。”那道士在手中点燃了一道紫色符箓,含了一口水,将那符箓燃烧后的灰,喷在了太史阑的脸上。   太史阑觉得瞬间要窒息。   她还闻到那人的口臭!刚才一定吃了大蒜!   太史阑忍无可忍——   正在这时她听见道士道:“听闻你身怀有孕?如此想必小鬼附身,速速起出——”   同时外头还有匆匆赶来的常夫人的高声提醒,“明道长,做法轻些,莫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太史阑一怔。   随即她的火气便蓬一声烧着了!   容!楚!   这天杀的混账!   竟然真敢捏造我怀孕谎言,是又要造成既成事实逼我就范?   还有没有下限?   太史阑闻着腥臭,憋着呼吸,眨着被烟熏的肿起来的眼睛,内心里翻涌怒号——   我要阉了你!   怀孕!怀孕!叫你一辈子别想怀孕!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眼神往下一落,落在自己袖子上。   对面正盯着她,想看她到底有什么妖异的道士,眼光自然而然随着。   这一瞧便看见她手腕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道士喜道:“是了!定然这里有古怪!”一伸手翻开她袖子,随即便觉得手指一痛。   然后他也定住了。   他一定住,太史阑和苏亚就恢复了自由,太史阑冷笑一声,把手腕上的人间刺换个方向收回原位。   刚才她只是把人间刺换个位置刺尖向上,微微露出袖口而已,这眼光引导的一招,当初连容楚都曾经着了道,何况这个道士?   中“遗忘”会出现短暂的茫然状态,太史阑趁势把道士往那些鸡血血泊里一推,一脚把身边一盆绿叶植物往前方火堆上一踢。   砰一声火星四溅,道士带来的下人婆子纷纷走避,火堆顿时灭了一个,苏亚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飞起几脚,把院子里的石墩花盆之类可以移动的重物踢飞,半空中嗖嗖几声响,火堆先后被压灭。   随即苏亚拉着太史阑纵身而起,踩着人头跃上墙。两人对墙下一望,好家伙,外头人更多!整座墙下挤挤挨挨都是人,中间围护着常夫人,正忐忑不安地等在院子外,大概道士作法,这些人不敢惊扰。   此刻院子外的人听见动静,又看见院子黑了,都不安地仰头上望。常夫人一抬头,正看见两个人冲上墙头,此时院子内光线全无,黑暗中两人满面鲜血,鲜血上还有一块一块的黑灰,在冷寂的月光下神情狰狞,如两只刚刚饱饮鲜血的恶鬼。   其中一只恶鬼,还冲着她咧开了雪白的沾血的牙齿,忽然对自己的肚子捶了捶,动作饱含恶意。   常夫人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墙下顿时骚动。   “夫人晕倒了!”   “快来救夫人!”   “道长!明道长!快来救夫人!”   众人都操心常夫人去了,也没人管这两只“恶鬼”,太史阑和苏亚跳下墙头,正迎上闻风赶来的自己的其余护卫,太史阑二话不说,手一挥。   “走!”   火虎等人乐意之至,赶紧拥着她去牵马,半路上遇见赶来的常府的两位公子,他们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太史阑夜半要走觉得不妥,急忙追上去大喊,“太史姑娘停步!这是怎么回事……”一群嬷嬷远远地也喊起来,大叫,“拦住太史姑娘!她不能到处乱跑,夫人醒来会怪罪的……”   太史阑听着,恶向胆边生。一转头对苏亚咧咧嘴,指了指肚子,又虚空捶了捶,又做了个东西掉下来的动作。   看懂这动作的火虎不忍目睹地转过头去——哦,太恶毒了……   苏亚此时也一肚子气,脸上鸡血还没来得及擦干,一阵阵腥臭冲得想吐。看见太史阑动作,想也不想便回头大喊,“别追啦!我家大人肚子里的孩子被你家夫人折腾掉啦!”   ……   整个鸡飞狗跳的常府忽然静了。   两位常公子拉着马缰的手一松。   嬷嬷们追出的步子一顿。   四面赶来要阻拦的护卫们一呆。   “啪啪啪”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太史阑的队伍趁着这一瞬间的真空寂静,直接一路撞开门闯出去了。   等她们跑掉,常府才稍稍回过气来,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写满,“天哪,这是真的吗?”   随即常夫人也幽幽醒来,醒来听说太史阑跑掉,先是满面怒容,随即再听婆子期期艾艾说起那句“孩子被折腾掉了”之后,险些再晕过去。   众人也闭嘴不敢说话,都知道这话的严重性,容家何等身份地位?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如果真的是被常夫人折腾掉的,那么常家以后好日子也到头了。   常夫人呆了半晌,满头大汗滚滚而落,忽然大叫,“不对!不对!明明是她自己折腾掉的!刚刚跳上墙头的是她吧?我看见她狠狠捶了她自己的肚子!啊!这个可怕的女人!自己中了邪,不想要孩子,还要恶毒地栽在我们身上!”   众人深有同感,立即附和。   “是的,太史大人明显不想要这孩子,你看她还跳墙头,是跳!不是爬!”   “她走路多快,哪有一分珍重身体的模样?”   “她一定是中了邪!正常人不会这么做!刚才我看见明道长明明定住了她,忽然又被她定住。这不可能!明道长何等法力?为什么一开始能定住她后来反而中她的招?刚刚她一定是妖魔附体!”   “是的是的!这怎么能怪在夫人身上?怎么能怪在我们身上?一定是她自己有问题!”   世人在责任面前,多半先想着如何推卸,左推推右推推,也便觉得事实真的便是那么回事,越说越理直气壮。   常夫人也不晕了,自觉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她娇弱,足可毁灭常家的大难在前,她必须要力挽狂澜。她一骨碌爬起来,大声道:“给我纸笔!我要将这里的事立即去信丽京说明!”   众人心领神会,急急扶夫人去书房了——太史阑行路匆忙,肯定不会来得及写信,夫人必须抢在前面把事情真相和国公夫人说明,这叫恶人先告状!   哦不,这不叫恶人先告状,这叫提前申明真相,以免国公夫人被妖女所趁误会自家姐妹!   ……   太史阑根本不会写信去丽京。   她脑子里还没有什么婆家婆婆之类的概念,在她看来,和容楚在一起是她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谁同意,她愿意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谁要写信告谁的状,告去呗,这天下谁有资格审判她?   她一路出了常府,夜里无法出城,就回到原先的客栈先歇脚,院子还包着,花寻欢带着二五营的学生还在等她,她和苏亚血淋淋地进客栈时,老板险些以为强盗上门要报官。   太史阑匆匆洗漱,倒头就睡,这一天她也折腾惨了。   她也不担心常家的人找上门来,他们本来就没有资格管她的去留,闹了这么一场,估计常家也余悸犹存。   太史阑叹口气,心想容楚家的亲戚不会都这种德行吧?这个是容楚姨妈,也就是他妈的姐妹,性子会不会差不多?这要差不多就糟了。   糟的不是得罪了未来婆婆的姐妹,而是这样子她会更不高兴踏入国公府的。   太史阑想了想,觉得解决这问题也很简单,大不了把容楚睡了不负责就是!   然后她觉得问题解决了便痛快地睡了。   百里外某人又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太史阑醒来,从容出城,果然常家的人没来滋扰,估计也是怕了她了。   太史阑整理行李时发现她的通关文件,身份证明文件都在。容楚根本没带走,这说明他也知道他姨妈家留不住她,她迟早会追上来,那么他何必这么先偷溜走,惹出她一腔怒气?   这个问题很快在城门口处得到了答案。   “喂,听说吗?临近拥雪关,昨天发生一起山匪拦截事件!”   “是啊,不过也有说不是山匪,拥雪山那里的山匪,早在七八年前就被剿干净了,怎么会忽然又冒出来?”   “新的山匪吧?好大胆子,听说袭击的是出使大燕的队伍。”   “出使大燕的使节队伍?那保不准不是山匪,是拥雪山那边的猎户。他们住在大山里,两国交界处,早年经常被偷偷进山的大燕边军抢掠杀害,对大燕最恨之入骨,如今听说南齐要主动和大燕建交,不乐意了吧?”   “这也有可能,要我说咱们南齐堂堂大国,理那个北方蛮子国做啥?听说是要去给皇帝娶老婆,真是笑话,皇帝才几岁?娶个十五六的回来是妈还是姐?”   “这有啥,前朝明光帝的郑贵妃就比他大十六岁,终生荣宠不衰呢。皇帝老子的眼光,哪能和你我普通平民一样。”   ……   路边站岗士兵话题议论的方向渐渐转到三岁皇帝如何和十六岁皇后嘿咻的技术性问题上了,苏亚从他们身边走过,若有所思,随即拉了太史阑到一边,匆匆用石子画地,给太史阑说了一遍。   太史阑点点头。   原来如此。   看样子容楚也预料到出关的时候可能会有危险,而且应该是危险最大的一次,因为那时候出事还在南齐境内,有什么问题也是南齐的,不会影响到大燕,所以大燕方要动手,就该在要出关未出关时。   想必在那里动手,也是大燕皇帝能接受并默许的。   所以他趁着姨妈来截人,便让姨妈拦了一拦太史阑,自己脚底抹油快马赶路出关,先去碰埋伏的暗钉子。   这样太史阑既避免了出关的危险,而且她不在容楚的那个队伍里,大燕方面的探子一定会探明,之后便会认为她没有参与出使,会放松警惕,太史阑再追上去,就可以从明到暗,摆脱成为目标的危险。   保不准姨妈都是他故意放进来的,算准了太史阑不会买他的帐,但有可能会试着和他的亲戚相处一下。   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容楚心思缜密,目光深远,他做的每件事,哪怕一开始看起来不可理喻,但事实都会证明他是对的。   不过世事难预料,容大狐狸算到了开头,算到了结局,却没算到中间的坑爹过程。   如果他知道“养胎”养出了后来那么大的麻烦,他一定干脆带着太史阑逃开姨妈去和山匪打架算了……   太史阑在马上冷笑,她怒气还没消呢,就算承认容楚有心,可也不足抵消他的万恶!   苏亚忽然有点犹豫地写道:“其实主子你可以现在回丽京……”   太史阑一怔,对呀,她可以现在就赶回丽京,去照看自己放心不下的景泰蓝,刚才怎么没想到?   或许容楚也是看出她心急,有意让她回去?   太史阑霍然站起,转身就要去牵马。走出几步,忽然停住。   她停在原地,搓搓手,思考了一下,又转身,回到苏亚身边。   苏亚仰头看着她。她却没有看苏亚,似乎还在思考,想想又转身。   苏亚瞧着她转来转去,在回丽京和去大燕的两个抉择间迅速转换,忽然有点想笑。   看惯了太史阑刚刻决断,这样犹豫反复还是第一次。   如果是在半年前,太史阑肯定转身上马奔丽京,绝不会犹豫吧?   她忽然觉得欢喜,想着国公如果知道必然也是欢喜的。   太史阑转了三圈之后,终于恨恨地哼了一声,走回了苏亚身边,摇摇头,写,“我现在回丽京,也无法公然出现在景泰蓝身边,还可能会被那女人抓住把柄,算了吧。”   苏亚一笑,也不拆穿太史阑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真的在乎被太后抓把柄?还是因为担心容楚吧?   太史阑又想了想,招了火虎来,带着苏亚,三人躲到山头后,捣鼓了一阵子。   此地离拥雪关已经不远,护卫们都在山头外等着,过了一阵子,看见太史阑、火虎,和一个浓眉少年走了出来。   众人都知道火虎擅长易容之术,都盯着那浓眉少年看,纷纷笑道:“好!火虎大哥好手艺!苏姑娘如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本貌来了!”   浓眉少年笑笑,双手抱拳四处一揖,众人又笑,道:“苏姑娘扮男人,也是一等的像!”   也有人暗暗诧异——要扮也是太史大人扮啊,苏姑娘扮成这样干什么?   火虎抱胸站一边笑,眼睛瞄瞄这边瞄瞄那边,笑容有些诡异。   “大人,咱们直接出关么?”于定过来请示。   太史阑点点头。雷元牵马请她上马,太史阑上马时的姿态似乎有点扭捏。不过众人都没在意。   太史阑身后,浓眉少年一跃上马,紧紧伴在她身侧,手中马鞭扣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他凝望的是大燕方向,唇角带一抹冷而凶残的笑。   混账容楚。   等我来。   阉你!   ------题外话------   咦,国庆明明有七天假,为什么一眨眼只剩两天了?上班的时间再也没过这么快的……   年度最长的假就要过去了,很桑感,求安慰票…… ☆、第四章 青楼相会   “砰!”   青莲缠枝玉瓶被重重摔到地上,接触厚厚的五蝠攒寿地毯,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碎成千片。   宫女太监们跪伏而来,不顾瓷片尖利,赶紧用手把碎瓷捡去,再小心翼翼跪爬而去,自始至终,无人发出声音。   最后一个退出的太监小心地关上门,黑色的门扉将那一片日光的光影合拢。   几乎在光影遮没的一瞬间,尖利的哭声便炸弹般爆发,冲击出已经关紧的殿门。所有太监和宫女都默默转过身。   声音很刺耳,但没人敢捂耳朵。甚至不敢露出听见哭声的表情。   好在哭声很短,就一下,像一个人压抑太久再也控制不住瞬间爆发,然后又瞬间压灭。只剩下幽幽呜咽在殿内盘旋,越发听得人心头发瘆。   殿内黑沉沉的,关了门也没点灯火,除了上座那个倚着宝座呜咽的人外,角落里还站了个人,一动不动,橘皮老脸毫无表情,眼神专心地搜索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他挥挥衣袖,风卷起角落里一小块碎瓷片,他小心地拿起,扔到一边的净盆内。   砸坏的东西要收拾干净,不然会伤了她。   李秋容如一条在雪地里寻觅食物的猎狗,眼神炯炯,找碎瓷片。   上头那个人靠在宝座上,整个身子都软软地倚着靠背,用手挡住眼睛,不时地发出一声抽噎。   “老李……”她呜咽道,“她怀孕了!这贱人她竟然怀孕了!还有容家的老狗,这么多年不上朝不问事,居然为她怀孕的事,向我求免她出使!他们一个个怎么能这样欺负我?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太后。”李秋容垂下眼睛,“您也怀孕了,请保重凤体。”   “我也怀孕了!”宗政惠霍然坐起,动作剧烈,完全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同样是怀孕,可我得到了什么?我没有丈夫关怀,没有公婆呵护,没有孩子贴心,我甚至不能就此休息,还得操心这宫、这朝廷,这天下!还得应付那些明枪暗箭,国家纷争,还得面对他们一张比一张恶心的嘴脸!”   “太后。”李秋容还是那个岿然不动的腔调,“你没有人间温暖,可你富有天下。”   “我富有天下,为什么就得不到人间温暖?谁规定两者只能取其一?”宗政惠近乎凶狠地问他,“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李秋容垂下眼,不说话。也不想提醒她,那一年,走出冷宫的时候,站在门槛上她不回头,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我弃了倾心爱人,弃了父母亲友,弃了一生幸福,弃了人间温暖。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我该得到的,那就我就应该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我不会再输。”   人心……**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当有一日真正得到想要的,又会恨当初为此舍弃的太多。   “她竟然怀孕了……这个无耻贱人!装一副贞烈模样,骨子里男盗女娼!她怎么有脸进晋国公府?晋国公府也是越来越自甘下贱,这种事竟然也能包容?不怕自家成为贵族笑柄?容祢不是号称最严厉方正?现在他的严厉方正去哪了?”   “太后,容家也是情形特殊,晋国公接连死未婚妻,京中仕女无人敢嫁,国公府为此已经急得失去方寸,这时辰只要有人敢嫁他们都乐意,面子,哪有宗族延续来得重要呢?”   “无耻!放荡!置世家声名于不顾!置朝廷脸面于不顾!”宗政惠手掌重重在扶手上一拍,“请求我免她出使是吧?很好呀,我也不想她出使,干脆给我滚回来吧!老容还想偷偷摸摸密奏给我请求,我就直接下朝告回复他,就说太史阑怀孕了,允许不出使!看他们脸面往哪搁!”   “太后。”李秋容幽幽道,“您确定要公开昭告吗?这样诚然是伤晋国公和太史阑的脸面,但同样伤朝廷脸面。而且……如果他们因此立即下聘成亲呢?”   宗政惠一惊,坐直身体,“对!你说得对!不能公开!一公开这对贼男女就真的成了!”   “其实老国公虽然密奏请求,想必也是老夫人给逼的,内心里只怕也难免有微词,听说他已经去信给容楚进行申斥,又要求出使回来立即成亲。”李秋容道,“您放心,太史阑在这种情形下进门,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的。容家只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暂时妥协而已。”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不愿她顺利进门。容祢性子强硬,板正得像块石头,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儿媳妇。我要好好和他谈谈。”宗政惠唇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容,随即又烦躁地敲了敲扶手,“不过也太麻烦了,他们值得我这样费心?其实……我哦觉得,容楚的未婚妻可以继续死下去。”   李秋容垂脸,不说话,在心底叹口气。   有些事,她想得太简单了,容楚何许人也?他给你杀你才能杀,他不给你杀你杀不了的。   老李炮制过三起未婚妻暴毙事件,原先和宗政惠是一个看法,可是自从那日晋国公府探病对峙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   有些人,是有底线的。之前之所以没事,只是因为没触及他底线而已。   “老李,你最近有点奇怪。”宗政惠没得到他的回答,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好像太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秋容吸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欢喜。不知该埋怨她到现在才发现他的不对,还是欢喜她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   还是应该欢喜的,这么多年,除了容楚,她何曾将眼光垂下,关心过他人的喜乐悲苦?   她是天上的鸾鸟,只看云端的华光。   “太后。”他慢慢地,字斟句酌地道,“其实老奴觉得,沉默才是人间正道。”   “你是在劝我吗?”宗政惠扬起下巴,“你这话对普通人很有道理,但是却不当和我说。”   李秋容又在心里叹口气——鸾鸟又露出尖利的喙,犀利而敏锐,充满骄傲的拒绝。   不过,她就该是这样的。   “老奴,从来都是听太后的。”他慢慢地道,“老奴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太后的,不过这条命,陪到最后。”   “我在,谁能让你死?”宗政惠眼角斜飞,凛冽一笑,“你不会是上次在容楚府里被吓着了吧?放心,容楚不敢动你的。”   她终于平静了些,托着下巴痴痴出了一会神,忽然讥嘲地一笑。   “什么人间温暖?我稀罕这个做什么?我得不到,没关系,大家都得不到不就行了吗?”   她站起身。   “老李,派可靠的人,给大燕传一个消息。”她缓缓道,“告诉他们,太史阑身负天授之能,经大神通者推算为破军天下之命,所经之处横扫诸国,是我南齐将来依仗要夺取周边诸国的绝大杀器。太史阑兴则南齐兴,南齐兴,则诸国亡。”   李秋容抿紧了嘴,只觉得杀意寒冷,却没说什么,只问:“太史阑已经免于出使,或者她不会去大燕?”   “她会去的。”宗政惠冷冷道,“她既然怀孕了,三公那三只老狗就一定不会让她回丽京。呵呵,三公是什么意思?认为她是能抗衡我的对手,所以着意保护培养吗?哈哈,那就走着瞧吧。”   她弹弹指甲里的灰屑,神态轻蔑。   “想扳倒我?可以。不过,你能从大燕回来吗?”   ==   此刻齐燕交界拥雪关前,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快马驰过关卡。   拥雪关守将刚刚放行了这一批过关的人马,对方手持通关文书,表示己方是受南齐观风使大人指派而来,原本就属于出使队伍,观风使大人听闻出使队伍遭到袭击,特意加派护卫人员,赶往大燕,增强对国公大人的保护。   理由充分,文书齐全,自然放行。那一批人怒马如龙地卷过拥雪关,直奔大燕去了。   队伍里那个太史阑,并没有露出本来面目,穿着斗篷,将帽子压得很低,和护卫们混在一起,这是大家的意思,既然国公苦心不希望太史阑出现在使节队伍里,那太史大人就潜行躲在暗处好了。   那个浓眉少年落在最后,在马上左右顾盼,似乎对大燕山河很有兴趣。   队伍顺着出使人员的行路轨迹一路跟随,发现出使队伍也很快,快到令大燕接到朝廷通报的命令,想要迎接,出使队伍却已经过了那市县,直奔下一站了。   太史阑这一支队伍进入大燕疆域之后,并没有通过任何繁华市镇,直接穿越山林小路,一路往大燕腹地而来。   太史阑原本担心进入大燕内陆之后,容楚还会遭遇伏击,所以跟随在后,想要给他掠阵,好在大燕方似乎也没真的丧心病狂,之后道路一直平静。眼看着离燕京也就百里路程,太史阑终于没有再走艰难的山林道路,走上官道,准备明日和容楚汇合。   燕京不比大燕其余城镇,管理严密,她不汇入容楚的使节队伍,是无法进入燕京的。   这一晚在燕京郊县景县住宿,太史阑进城时,发现街上人流涌动,正惊诧大燕如此繁华,一个郊县也有这么密集的人口,随即便见人流都往一个方向去,人们挤挤挨挨,嘴里还嚷着,“柳神医上京路过咱们景县!开堂义诊!有疑难杂症的快点去,机会千载难逢!”   大批的人涌过去,还有人问,“神医双璧来了一个,还有一个呢?神眼君珂呢?”   “君神医据说上京啦,柳神医就是去找她的吧?”一人急匆匆拉人而过,“有一个也好啊,别废话,快去。”   太史阑此刻正骑马而来,她原先以为是不是容楚骚包的出使队伍还没离开,以至于引起骚动,还跟着走了几步,不过苏亚很快告诉她不过是个大夫义诊。   太史阑顿时失了兴趣,转身离开。   此时天色也已经暗了,她的听力稍稍又恢复了些,太史阑拍拍耳朵,不明白光线怎么会对听力产生影响?乾坤阵里的毒实在也太诡异了些。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光线真正影响的不是她的听力,而是她体内的某些东西?据说有些食物吃进肚子里也会吸收紫外线,那么她吃进去的丹药和那件衣领里的药物,是不是也会受光线影响?是不是其中有个是解药,有光线的时候被抑制发挥作用,没有光线的时候才能慢慢发挥?所以她每夜的听力也在慢慢变好?   那是不是不需要李扶舟找出解决办法,她迟早可以自然恢复?   太史阑决定明天白天太阳最烈的时候把窗子遮起来试一试。   她刚要进客栈,便看见一大群人又涌了过来,她以为还是去看病的,也没在意,谁知那些人擦身而过时,其中一人道:“娘的!还有这样的事!拿着钱嫖不到姑娘!”   “这还不算荒唐,荒唐的竟然是本地县衙在那挡人!这算什么事儿?官府不给**?老子有钱你管得着吗?”   “你没见老孙衙役他们苦着脸啊?这种事谁愿意干?吃撑着了?不就是上头命令,说有贵客要领略大燕女子风情,让全县头牌今晚都不接客,赶去伺候着呢。”   “什么叫领略大燕女子风情,这话说得好生怪异。”   “因为对方是南齐使节嘛!”   ……   正要进客栈的人们都停了停,然后眼光唰一下望向某个方向。   另一边,那个浓眉少年步子顿了顿,当先大步进了客栈。   过了一会在房间里,苏亚问太史阑,“早点休息?明日去和国公汇合?”   太史阑唇角一扯,手一挥。   现在就汇合!   过了一刻钟,两个少年出了客栈,一个黑脸一个浓眉,相貌平平无奇,在客栈门口,那个黑脸拉住一个路人,问他,“你这里最漂亮的姑娘是在哪家院子?怎么走?”   “小哥要去开荤啊?不过今晚你就算啦。今晚全县最漂亮的姑娘都在月华楼,被人给包了,你还是回客栈自己翻烙饼吧!”   “多谢。”黑脸一拍这快嘴的家伙,一翻身和浓眉上了马,手一抖两骑飙去,将路边的家伙掀一个跟斗。   那倒霉家伙爬起来,拍拍衣裳,“啊呸,没教养。嫖不到女人,也不用这么撒气吧?”   ……   一刻钟后两匹马停在月华楼门口,月华楼是城内第一大客栈,由一位犯事的富翁的宅子改建而成。前头酒楼后头客栈。占地广阔。今晚更是张灯结彩,流光迷离如水晶楼。只是灯火虽然热闹,却没有人流衬托,门口只挺胸腆肚站着一批带刀衙役兵丁。不时有马车停在门口,金铃微响,香风阵阵,有娇弱的女子被扶下车,出示粉色绣金邀请笺,或者一本正经或者摇曳娇笑着进去,四面的空气都被一阵阵脂粉气息淘洗得浓腻,门口的衙役们笔直地站着,眼光向前,眼角向着那些扭动的屁股,不时偷偷咽一口唾沫。   远处有百姓指指点点,掩口笑谈——官府公开大规模召妓并派衙役站岗,大燕建国以来可算第一次,蔚为奇观。   浓眉和黑脸下了马,望了一阵,把马栓在路边树上走过去。   在门口他们被拦住,对方甚至没要求他们出示请柬,直接粗声道:“男人不许进!”   黑脸手伸入怀中,衙役们警惕地瞧着,黑脸的手拿出来,紧握的指缝里透出金光。衙役们的眼睛也亮了。   黑脸拳头攥得紧紧递过去,不想衙役在猛吞几口口水之后,还是万分不舍地拒绝,“不行,不能。”   黑脸愕然。衙役叹口气,“男人不许进入是严令,里头全是女的,有限的男人互相都认识,进去一个陌生男人谁都能发现,我可不能为你的银子丢了饭碗。你们要是女的还差不多。”   黑脸看浓眉,浓眉没有表情地拉他转身,两人走到角落里。   过了一会儿,月华楼内一个女子在一间房内找了个马桶小解,顺手将自己的请柬搁在一边,等她从马桶间出来,发现请柬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口驶来一辆马车,此时姑娘们多半已经进去,众守卫都很诧异,这姗姗来迟的该是何等美人?   车门开了,先跳下来一个丫鬟,眉目倒还清秀,就是半张脸上居然还有个胎记。   众人更兴奋——按照惯例,越是美人越喜欢用丑婢,对比鲜明嘛。   车门一开,先是一抹水蓝色的裙角,裙子不长不短,正好遮住鞋子,裙角毫无纹饰,和那些姑娘们恨不得满身插戴的风格不太一样,不过衣料质料极好,隐隐透出月华般的暗光,使这迟来的美人,顿时透出几分神秘的意蕴。   众人直勾勾地瞧着,有心等待美人露出绣鞋、然后是手、然后是提裙的美妙姿态、然后是胸、然后是**的脸……美人的妙处就在于,什么动作都是风情的,都是亭亭曼妙值得欣赏的,尤其分解来看,是能看出千般回旋的滋味的。   结果……   结果丫鬟并没有伸手去扶反而走开了,美人也没有款款提裙轻露绣鞋。   她唰一下跳下来了。   衙役们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白瞎了一场等候。   男人看女人,喜欢从下往上看,衙役们错过了下车的美妙场景,就不想再错过美人的身材和脸。   身材……嗯,算高挑的。   腰……嗯,扎束得很紧,算细,就是扎得太紧,少了几分款款纤腰束一折的风情。   胸……呃,倒也还行,不过和刚才过去的那些比起来,似乎挺拔有余高度不足……   脖颈……看不见。好高的领子。嘿!一个风尘女子,穿这个严实干嘛?   不过严实也有严实的好,有些风尘女子故意裹得紧紧得,越发显得挑逗呢。   视线向上移……向上移……   “哇呕……”   门前吐了一大堆。   好一张花容月貌面如傅粉明眸皓齿云鬓花颜点痣如丹娥眉淡扫的佳!人!脸!   花容月貌——花是喇叭花,月是下弦月。   面如傅粉——足足有一斤!粉还是劣质的,一边走一边簌簌往下掉。   明眸皓齿——眼睛应该算明亮吧,比一般人亮,不过被掉下的粉刺激,不停地眨。看着心里也抖抖的。皓齿……如果黑色也可以用皓来形容的话。   云鬓花颜——头发倒是又黑又密,可是那发髻怎么都歪到脖子那里去了?花颜……额上贴上几朵花算是花颜吧?可是那花怎么也歪了?发髻朝左歪,贴花朝右歪,倒是对称。   点痣如丹——确实如丹!和一颗世面上卖得手指头大的山楂丹差不多大!上头还抖抖地竖着三根**的毛!   好个佳人,令人一见**,从此但愿出家不做凡人……   衙役们捂着喉咙,气息奄奄上前来拦,“两位,这里今日不许散客……”   他的话停住,瞪着面前粉红绣金笺,眼睛慢慢睁大。   这谁瞎眼了,连这样的货色都请来了?   这请柬偷的吧。   确实是偷的……   手执请柬的那个人,面无愧色,指尖夹着请柬,不耐烦地往衙役脖子上一抹。   那衙役抬头,就看见她的目光,忽然不能自控地打了个寒战。   明明划过脖子的请柬毫无痛感,他却觉得有瘆人的凉,好像这请柬真的如刀一样越过咽喉。   或者,如刀逼来的不是请柬,不过是这个人的气息。   衙役退开,有点茫然地看丑女进门,她不要丫鬟搀扶,行路的步子十分利落,把裙子也穿出了裤子的感觉。他忽然看见她的侧面,分外挺直的背,明朗而微带凌厉的线条,竟然有极特殊的风致。   只是这么一眼,刚才的粉啊胭脂啊痣啊痣上的毛啊忽然统统不见,满目里都是她飒然而去的背影。   衙役们忽然觉得凛然。   ……   太史阑进门,回头瞧瞧衙役,衙役们正偷偷瞧她,两边目光对上,他们“唰”地转头,“哇——”   又吐了。   太史阑皱眉,心想赶时间,随便闯进一家民居,要那老太婆给化的妆真那么丑?   普通百姓家里没什么胭脂水粉,她让苏亚在路边摊买的,质量是差了点儿,涂得好像也多了点儿,不过她美貌如花的底子在这里,不至于吧?苏亚不是表情一直很正常吗。   此时正好走到院子里一水缸边,她探头瞧了瞧。   然后她捂住了胃……   这神马化妆技术,这么化妆比那些美人还显眼!   她掬水就想洗掉,忽然院子里一阵骚动,一大群美人从回廊里的小房间出来,急急往后堂去了。   太史阑停住手,瞅着那群女人,小眼神阴森森的。   一个大燕官员从她身后进来,步子急匆匆地,也没瞧她,一边走一边吩咐属下,“快快,再去找女人来,这位南齐大公真是难搞,搞女人就搞女人呗,还要过他的三关!”   “见过会嫖的,没见过这么会嫖的。”另一人两眼发直有气无力地道,“说是玩女人谁不会?但要玩出花样,玩出水准,玩出情调,才叫真正的不辜负美人香。嘿,听见这话我真想一巴掌煽死他,他娘的,我大燕女人凭什么要给他这么玩?”   “沈相的命令呗,沈相这不陪着他玩么,不是沈相开口,谁理他?”先头那官员冷哼,“不过这个神神叨叨的小白脸也真是难缠,玩不尽兴就说咱大燕女人的品貌不好,下三流,远不如南齐女子貌美体柔人间绝品。说九蒙贵族毕竟出身山野草莽,从云雷那个大山缝里打出来的乡巴佬,以至于后代也洗不干净的土腥气,说话都喷着一口蒜味——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屁话?”   “所以沈相说了,大燕女子不好,就找更好的来,务必要让这位见过世面的南齐大公见识到我燕女的大气优美,只要他不怕被玩坏,咱们就陪着。不是我红绡香断,就是他精尽人亡!”   最后一句杀气腾腾,苏亚打了个战……   “要我说也奇怪,这位南齐大公不是号称南齐第一青年名将吗?说是武勋世家,少年高位,如何如何了得。怎么这么见面不如闻名?爱享受、爱玩乐、爱折腾人,在这里不过多住一天,我白头发都长了三根!”   “啊呸,什么青年名将!”另一人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没听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武勋世家嘛,家将多,老子有用,给摇旗呐喊,给安排几场好打的胜仗,再给一批幕僚妙笔生花好好吹嘘着,不就成就名将了?”   “哈哈,此言不虚!不过这位名将会不会打仗不晓得,倒是这酒国花丛将女子之军,却是一流高手啊。”   “哈哈!”   一群人大笑远去,走在最后的人还随口呵斥了太史阑一句,“呆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太史阑想了想,也不洗脸了,扯了块面巾,把脸给蒙上,对苏亚招招手,跟着人群进去了。   苏亚提心吊胆地跟着她——太史大人不会想把国公吊起来打吧?或者想把这些女人吊起来打?   太史阑倒规规矩矩,跟着人群走到后堂,后面是一排轩敞的屋子,灯火通明,丝竹悠扬,雕花隔扇里泄出淡淡龙涎的香气和酒气。不时有女子娇笑声从里头传来,隐约还有男人的大笑,听来畅快得意。   外头还有一大堆莺莺燕燕在等着,个个踮着脚试图窥探,神情艳羡。一些女子在整理裙子扶正头花,一些在拿镜子左照又照,还有些带了乐器的,直接调弦低唱,试图以动人歌喉,引得里头贵人青睐。   好一副聚众玩乐百美图。   太史阑站到人群最后,此时院中光线暗,女子们又各自忙着卖弄风骚,也美人注意她。   “要进门过三关啊!”一个大燕官员走出来,手里扬着一堆纸条,“过来登记!登记就有纪念品发放,正宗南洋乌头珠!”说着哗啦一下,把整整一斗珍珠倒在银盘内,珠子圆润地滚动,女人们的眼珠子也在圆润地滚动——南洋乌头珠!有价无市!南齐大公竟然会随便拿来打赏妓女!   好大手笔!   女人们呼啦一下便拥了上去。   苏亚垂头——国公扮起纨绔很有天分,很有天分……   太史阑盯着那些珠子——这么有钱干嘛给燕人?不知道给我做养颜珍珠霜?   “登记排队过三关啊!”那人忙忙碌碌发完珠子,口干舌燥地宣布规则,“第一关,拿这珍珠射过那边黄金头梳的把柄孔眼。”   他一指前方,众人才看见院子一边搭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悬着一把黄金梳子,梳子两头有孔,一头穿了绳子吊在架子上,一头空着。那空着的孔大概也就手指大。地上浅浅地画着一条线,距离那架子大概有一丈远。   “站到那线后面去。”那人指挥,“把珠子往那孔里射,射中的就算过了第一关。”   女子们原本很有兴致地排队,唧唧格格地笑着这贵人真有趣,进他的门比进大家小姐闺房还难,听见这规则立即脸垮了——本来光线就不好,梳子又是悬空吊着的,被风吹得晃荡不休,还隔着一丈的距离,孔眼和珍珠也就差不多大,这谁能射中?   那架子后就是一条水沟,珠子射不中就会顺水流走,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南洋乌头珠,刚拿到手还没焐热,就这么扔出去了拿不回来,想想都心疼。   当下就有些特别小气的,悄悄转身走了,还有不少人犹犹豫豫留着,期盼进门之后会有更大赏赐。那人也不拦,道:“射中梳子的梳子也归她啊。”   这下大多数人更加坚定地留了下来,一迭连声地道:“我来我来。”   “哎呀你别挤我。”   “哎呀你踩了我的鞋。”   莺莺燕燕,软语娇嫩,院子里的脂粉气浓得熏人,姑娘们娇笑着开始捋袖子挽衣裳,露出莲藕般洁白的胳膊,胳膊上翠玉钏黄金镯衬得肌肤如水,养了一大群大老爷们的眼。   太史阑不出意外地被挤到最后,她淡定地抱胸瞧着。   不用看。射不中的。   果然惊呼叹息声不断,姑娘们哪有那个眼力手劲,就见珍珠划过一道道乌光,咚咚砸入架子后的水沟,女人们的惋惜惊叫悔恨之声不绝。   水沟处在两道夹墙之间,被架子遮住,窄窄的,只容一人进入,平常谁也不会进入这夹墙内。   不过此时水沟尽头,有人蹲着,拿了个玉斗,正在一颗颗捞顺水流下的珍珠。   “别漏了。”周七大护卫坐在墙头隐蔽处,眯着眼睛吩咐,“一颗也不能少。”   捞珍珠哟,这么难得的好珍珠,主子要留给太史大人做养颜珍珠霜的,怎么能便宜这些燕蛮子女人?   玩玩她们而已。   呵呵。   ……   女人们都射完了。   有两三个运气好,居然射中了,欢天喜地拿了黄金梳。大燕这边再换上新的,周七远远地瞧着,毫不心疼——黄金梳是大燕沈相赞助的,因为国公说他没钱了。   最后轮到太史阑,周七探头瞧了瞧,往屋檐上一躺,吩咐,“不用捡了。她不会把珠子留给我们的。”   太史阑拍拍苏亚,示意,“交给你了。”   苏亚拿起珍珠,随随便便一弹。   乌光一闪,众人等着那声“咚”,等了半天没等着,也没瞧见珍珠落入水沟的轨迹,再一看,珍珠竟然镶嵌在那个孔洞里。   孔洞要比珍珠大一些,要不然珍珠也不能穿过,但此时珍珠竟然嵌在里面,这是什么手法?   众女哗然,都回头瞧苏亚和太史阑,眼见苏亚不过是个丑陋的丫鬟,更加惊讶,有人打量太史阑,见她蒙着面,发髻东倒西歪,不禁冷哼,“哪家三流花馆的女人,敢过来抢生意?”   大燕那官员过去取下梳子,惊叹地瞧了瞧,递给苏亚,苏亚转给太史阑,太史阑随手往头上一插。   不拿白不拿。   四面嫉妒的目光射过来,太史阑连瞧也懒得。   “恭喜四位。”那官员进门去禀报了第一关的情况,随即出门来,笑道,“刚才国公喝酒输了,这一道题轮到沈相出。”他展开纸卷,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又猥亵又暧昧。哈哈一笑,又一笑。   周围人也神情兴奋。太史阑瞧着,觉得不好。   听容楚说,大燕这个沈相,私下里被称作雪里白狐,这名号一听就知道此人必然狡黠万分,他能出什么好主意?   果然那家伙嘿嘿淫笑了半天,吊足了胃口,才兴奋地道,“请过第二关的姑娘,用胸夹起珍珠,行走一圈不掉落者胜。”   ------题外话------   嘿嘿嘿嘿,有票吗亲,有票的亲涨罩杯,胸夹珍珠不落哟。 ☆、第五章 女霸王用强     “噗。”正在喝水的苏亚喷了出来……   太史阑阴沉着脸——现在就是冲着这位沈相大人,她也得进去瞧瞧。   “哈哈这个容易。”姑娘们很兴奋——这是她们的专长,历来男人爱胸,每家妓院的头牌可以容貌略逊,但没胸那是绝对不行。   “我来!”一个大胸姑娘挤开众人,袅袅婷婷地过来,故意将步子走得一摇三晃。   于是乳成波,臀成浪,波浪起伏,山海摇曳,一院子的男人眼珠子也似那乱滚的珠子,滴溜溜都粘住了。   “好呀好呀……”那个主事官员搓着手,“好浪……哦不好胸,人还在院子外呢,胸都到桌子前了!”   那女子得意地一笑,行到桌前,身子一俯,双手一挤。   珠子稳稳地被夹住。   那女子挺胸昂头,绕场一圈,低胸抹胸上淡黑色的珍珠熠熠闪光,晃都不晃。   当她走到太史阑身边时。   太史阑忽然一跺脚。   砰一声地皮都似被震了震,那女子也被震得身子一颤,珍珠滚落。   “你——”那女子要尖叫,太史阑的衣袖早已淡定地递了出去,袖子里银白的光芒一闪。   那女子定住,眼神渐渐茫然。   那官员过来,捡起了珠子,遗憾地道:“哎呀只差几步。”   夜色昏暗,其余人站在一边,并没感觉到那一震,也没看见太史阑那一刺。一边为那女人扼腕一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   第二个姑娘走了过去,也夹起了珠子,太史阑抓起旁边桌上果盘里一颗石榴,津津有味地吃。   她将石榴剥开,不断地吐着籽。   那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忽然脚下一滑,啪一声栽倒在地,珠子又滚了出去。   那女子低头一瞧,绣花鞋底上粘着几颗石榴籽。   太史阑已经走了开去,换了个方向。   第三个女人胸夹珍珠巡场,经过太史阑身边时,太史阑靠在树上啃梨子。   梨树上系着的一枚风铃忽然掉了下来,砸到了那女人的脑袋,那人吓了一跳,珍珠自然也掉了。   自此,三位有力竞争者统统以失败告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亚和太史阑身上。   苏亚白着脸,拼命往后躲,眼神充满哀求——代死可,代胸不行!   太史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别怕。太史阑不是好东西,但这点下限还是有的。   她坦然走上去。   屋檐上一直饶有兴趣看戏的周七瞪大眼睛——不是吧?真上了?要不要把主子叫出来瞧瞧?   “啪!”一声,窗扇忽然被打开,女子娇笑声冲窗而出,“不来了……不来了……国公你好坏……”屋内咚咚的似有追逐声响,随即一个女子冲到窗边,趴在窗台边埋下脸似在喘气,却又露半边脸粉面桃花,眼角斜斜地向后瞟。   又一个男声笑道:“小桃红,跑什么,这节目还没开始呢。”斜身倚到她对面的窗边,拿起垂挂的竹帘丝穗搔她的脸。   这男子给院中众人只有一个侧影,众人却都觉得眼前似亮起一轮月华,说不尽风流容华,绘不了绝色丹青,只是觉得亮,觉得润,觉得熠熠光彩的美,像服了玉吞了云,从眼睛到肺腑,都要飞了般的惊艳。   一院子的喧闹忽然凝固,人人眼睛发蓝,看那小桃红万千不顺眼,恨极她的撒娇卖痴。   原来南齐大公,竟然有这般颜色!   唯一不看某人卖脸的只有太史阑,她干脆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那官员立即醒神,斜眼看了太史阑一眼,撇撇嘴道:“我看姑娘还是算了,就你这本钱,也就配和外头贩夫走卒混混。”   话未说完忽觉四周空气一寒,他霍然抬头,四面没动静,只有太史阑静静地瞧着他。   这家伙也便以为自己是错觉,挑衅地拿起一颗特别大的珍珠,往太史阑面前一搁,“小的怕存不住,换颗大的照顾你!”   窗户那头,美貌风流的国公爷正用一枚玉如意挑起小桃红的下巴,眼神笑吟吟地越过如意,对这边似有意似无意地瞟。   听见这句,他先是对屋内瞥了一眼,又认真看了一眼那大燕官员。   大燕官员忽然又觉得背后似有寒气,和刚才的感觉一模一样,霍然转身。   后头当然空荡荡的,国公远远地在和妓女调笑。   大燕官员抹抹汗,觉得自己莫不是撞邪了?还是晚上凉气上来受寒了?急忙又披上一件衣服。   太史阑看也不看容楚那个方向,低头看了看珍珠。   近处苏亚,远处周七及护卫们,都屏住了呼吸。   按照他们对太史阑的了解,这种题目她一定会掀桌揍人,无论如何不可能照办。   今天这是怎么了?太史阑转性了?   国公爷笑嘻嘻地侧对这边,问小桃红,“姑娘芳龄几何?”   “奴家今年十六……”小桃红眼眸流眄,粉面桃花。   “嗯……”国公爷笑眯眯赞,“及笄芳华,灼灼桃花啊……”   小桃花宛转低首,喜不自胜,壮胆问:“不知国公今晚……”   “啊?啊?”国公爷似乎在走神,“啊,今晚月色甚好……”他伸手过来,小桃红惊喜地张大眼,微张红唇等候,国公爷的手指却越过了她头发,“别动,你的钗子挂住丝穗了,我帮你取下来。”   “哦……”小桃红又失望又欣喜,羞答答垂头,国公爷在她头上忙啊忙啊忙,忙啊忙啊忙,小桃红脖子都低酸了,国公爷手还是没放下来,忍不住提醒,“国公,那钗子……”   “啊?哦。”国公爷松手,坐回原位,也没见他动什么钗子,忽然问小桃红,“姑娘芳龄几何啊?”   “呃……”小桃红诧然望着他,国公爷眼神飞啊飞,不知道飞在哪。   “奴家……今年十六。”   “啊……嗯。”国公爷笑眯眯赞,“及笄芳华,灼灼桃花啊……”   小桃红,“……”   太史阑一直低头看珍珠,其实在努力捕捉某些动静。   眼睛虽然不向某个方向瞟,眼角余光还是能囊括很多范围的。   所以就能瞟见某人的动作神情。   她面无表情,只有微微下撇的嘴角,写满了不屑。   小样。   说啥某人外表风流人淡漠,不好女色正人君子,瞧这眉梢眼角官司打得,瞧那女人色授魂飞得,当真从没涉过花丛?鬼扯!   某人知道她此刻心理活动大抵要喊冤——这不都是跟你在一起混久了,为了融化你这冰山,现学的吗?   “你到底要不要试?”那官员看她迟迟不动作,不耐烦地催促。   太史阑瞅着他,冷冷一抽嘴角。   “啪!”她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她用足力道,声响巨大,桌上珍珠蓦然飞起,太史阑往前一凑。   那官员被她那重重拍桌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出手揍人,急忙向后一跳举袖捂住头脸,等他发觉没事再放下袖子过来看时,珍珠已经不见了。   “珍珠呢?”   太史阑冷冷瞟着他,苏亚道:“珍珠在它该在的地方呗。”   “哦?”根本没看见珍珠运动轨迹的官员,怀疑地瞟向太史阑的胸,太史阑眼神射出杀气,苏亚上前一步就要挡住太史阑。   忽然官员“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脸,道:“哪里的虫子撞我!好痛!”   太史阑清晰地看见那家伙左脸上浮起一条红印。   这虫子真猛,真猛。   官员左右望望,也没找到想象中巨大的虫子,只好放下手,狐疑地看着太史阑,道:“这个……我可没看见你完成动作。”   “有规定必须要像她们那样做吗?”苏亚道,“没说吧?”   “那……我怎么知道珍珠已经被你夹住了?我要验看。”   太史阑一转头盯住了他,黑暗里眼睛幽光一闪狼似的,那官员惊得后退一步,咕哝道:“这女人看人好凶……”   太史阑一手按在腰间,一手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有种你来看。”   那官员瞅瞅她扶腰的动作——怎么觉得有点寒飕飕地,那腰间有啥?刀?   “算了。”他退后一步,“你走一圈吧,珠子掉下来算输。”   太史阑点点头,一转身,呼地绕场一圈,众人眼睛不过眨了一眨,她已经跑完了。   就这速度,猪也猜到珍珠肯定不会在她身上,瞧先前那几位走得颤颤巍巍模样。   太史阑回到桌边,那官员阴笑着道:“那请把珍珠取出来吧。”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史阑,心想这回我不离开,看你怎么玩花样?   太史阑理都不理他,走到果盘前吃果子。苏亚道:“有规定结束后要把珍珠还回来吗?”   官员一怔,众人绝倒。   这样也可以!   官员愣了半晌,想要强迫太史阑,可是瞧着这两人杀气腾腾模样,怎么也不敢造次,想要回头去请示,那边国公爷已经高声笑道:“好机智!妙人!沈相,我看这关便算过了吧。”   “国公是客,自然一切以国公意愿为准。”里头有人笑道,声音低沉慵懒,微微带点鼻音,说话的腔调听起来便有些特殊,特殊到让人心痒,只觉得说话的人,必然是魅惑的,引人一探究竟的。   太史阑想真是名不虚传,这位雪里白狐,说句话都带着狐臊气。   “好。”国公爷拍拍手掌,想了想道,“第三关的题目该我出了,这个简单,诸位美人,你们平日里小鸟依人楚楚动人的风情,本国公见得也多了,想瞧些平日里见不着的。这样吧,你们每人给我使出最泼辣、最凶悍、最霸道的动作或言语,我们来评选一下河东母狮。谁最母狮,就算谁赢,做本国公……入幕之宾。”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飘飘荡荡,众女人听得仿佛心上被小爪子搔了又搔,痒得骨头都发酥,都想这位南齐大公真的是妙人,明明说着些勾魂挑逗的话语,人还瞧着不减一分高贵,不像一些达官贵人一进妓院就急色下作,全然没了平日体面尊严。果然大公就是大公,修炼有道,嫖也嫖得风格别致,与众不同。   某大公若听见这段心声,大抵也要紧紧抓住对方爪子大叹知音——我容易吗我?看中的那个女人,近不得远不得,你对她笑她嫌你献媚,你对她淡她比你更淡,你关心她她浑身竖毛,你呵斥她她回刀便砍。你挑逗她说你淫荡,你正经她嫌你装逼,你浑身洒香水勾引她说你娘娘腔,你展现男人气魄试图征服结果她比你更气魄……可怜他愣是在这样的人间奇葩身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之后,才找到了如何“既挑逗又保持高贵气质,既勾引又不落下乘”的高超把妹技巧的……   他叹着气转过头,一眼看见坐在对面始终痴痴瞧着他的小桃红,立即展开颠倒众生的微笑,“姑娘芳龄几何啊?”   小桃红,“……”   还是让她去死吧!   众女人此时在嗟叹,都觉得这个题目不难,这些出身市井的女人,谁没在幼时叉腰骂过街坊?就算后来做了妓女,妓院那种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的地方官,免不了流氓混混不时滋扰,官府里正偶有揩油,面对各色人间万象,自然人人装得圣女也做得泼妇。   众人又恨又妒地盯着太史阑,两关只有她一人算全过,没有竞争者,随便应付一下,就可以进去发财了!   “只有一个人不好玩啊。”容楚用丝穗抵住下巴,笑道,“不如给大家一个机会,都参与吧。”   众女欢呼一声,都涌上前来,那官员又呼:“排队排队!”所有人有意无意,又将太史阑挤在了最后。   太史阑干脆坐下来,把那一盘水果全部拖到自己面前,招呼苏亚一起开吃。   女人们开始表演,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有拍桌骂人的,有撩起裙子踢树的,有双人对演的,巴掌挥来挥去,愣是能让头发一丝不乱。还有趁机泄恨的,一个女子忽然抓住身边女人的头发,揪着她就往墙上撞,尖声大骂,“贱人!贱人!叫你每次都抢我的有钱恩客!”   院子里鬼哭狼嚎,鬓横钗乱,嫖女人嫖出了风格,嫖出了层次,嫖出了恩怨伦常狗血剧情……   太史阑饶有兴致地瞧着,一边吃石榴一边点头,原来女人打架是这样子?原来女人骂人是这样子?   她总结了一下,女人打架三大神招——扇耳光、揪头发撞墙、撞肚子。   女人骂人三大关键词——贱人!贱人!贱人!   看了一刻钟,眼看院子里已经打得鼻青脸肿,那头恶毒的裁判还笑嘻嘻瞧着,丝毫没有选出优胜者的意思。太史阑擦擦手,站起身来。   玩够了,该出场了。   她站起来,带着苏亚从已经上演全武行的人群中过,所经之处女人们纷纷翻跌,任她直行到那官员桌前。   那官员正翘着脚,笑嘻嘻坐在桌后,瞧着女人们开打,尤其是看见那些本就穿着暴露的女子,一番厮打后露出雪白的胸脯和大腿后,越发笑得开心。   为此他特意叫了一大盘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瞧。   他瞧得太开心,直到太史阑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盘子,他才抬起头来。   “你过来干什么?”他磕着瓜子,不耐烦地对下头一指,“去!撒泼给老爷我瞧瞧!”   太史阑点点头,抬手,一把抓住他脑袋,重重往下一按。   “砰。”   那倒霉家伙的脑袋被按到瓜子盆里,头撞在盆底重重一声。   院子里忽然安静。   骂人的不骂了,打架的不打了,互相扯着头发的凝固了,你架着我的胳膊,我抱着你的大腿,一起傻傻地回过头来。   一起傻傻地看着太史阑,将大燕官员的脑袋摁在了瓜子盆里。   安静了好半晌,那官员迷迷茫茫抬起头来,满脸瓜子,看上去像个大麻子,他昏昏乎乎地晃了晃脑袋,一晃,满脸粘着的瓜子簌簌地掉下来。   然后众人看见他鼻子下,两道鲜红也蜿蜒流了下来。   这下众人连抽气都忘了。   然后齐齐松手。   揪头发的不揪了,撞肚子的不撞了,煽耳光的不煽了,各自松手,齐齐跳开。   还展现什么凶悍、泼辣、霸道?   和这比起来都是小儿科!   这才叫真正的凶狠。一巴掌就把人给嵌在了桌上!   “现在,”苏亚问,“谁赢?”   “她!”所有人指着太史阑,异口同声。   众望所归,天下第一。   ……   那头国公爷忽然摸了摸鼻子,似乎也觉得鼻子有点儿痛。   他很有自知之明,太史阑擅长隔山打牛,一般这种情形下,她看似出手揍别人,其实假想敌都是他。   国公爷高喊一句,“好痛快!这位姑娘胜!”又转身笑问屋里人,“沈相觉得如何?”   “玩得起就要经得起。”里头男子笑道,“无妨。”   国公爷对那方向招招手,“有请!”一转头赶紧缩回了屋子里,砰一声将窗户给关上。   太史阑对苏亚招招手,看也不看那眼睛还在冒漩涡的倒霉官员一眼,推门进屋。   一进门她险些就被熏倒。   好大烟。   屋子里熏的香气味浓郁厚重,让人想起一切华丽纷繁的景象,想起寂寥的宫人行过雕栏玉砌的宫宴堂前,深红绣金的长长裙裾在红木雕花的栏杆上悄然拂过。   只是那香气里也带着一分肃杀、一分烈、一分沧桑和疲倦。像是繁华仍在,但宫宴,已经散了。   太史阑知道容楚并不喜欢用太浓的熏香,那么这味道就是那位大燕沈相的。   她一进门,就感觉到屋子里有道目光射过来,是那种上位者的目光,冷静、审视、带几分独属于贵族的居高临下的淡漠,还有三分讥诮。   很复杂很有穿透力的目光,什么意味都有,就是没有嫖客的味道。   另外还有道目光,笑吟吟的,她直接无视。   屋子里烟气袅袅,浓到几乎看不清人影,那位沈相的喜好真是奇怪。   “姑娘连胜三关,得入此门,算是我等有缘人,可喜可贺。”说话的是那位沈相,语气带笑,“请过来坐。”   太史阑也不犹豫,大步过去,坐在他对面。   她并不怕对方看出自己面目,她本来就化妆过,火虎易容之术几乎可以说天下无双,化妆的脸上再化妆,本来面目早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面沈相在斟酒,给她一个低头挽袖的侧面。   看惯好容貌男子的太史阑,一瞬间也忍不住惊艳。   不同于容楚明珠玉润的光辉皎洁,这男人容貌给人的感觉,果然和他的香气一样,是华丽厚重而魅惑的,眉色郁郁青青,唇色艳若玫瑰,侧脸线条精美,一双眸子微微上挑,是传说中飞凤一般的弧度,斜斜一掠时,令人像看见朱栏金殿春风过,万千牡丹盛放。   先前那些所谓风情的头牌们,和这个男人比起来,忽然便如乡下黄毛未褪的野丫头。   这男人衣着似乎很华丽,说似乎,是因为他容貌太盛,竟然压过了华服。   太史阑一眼扫过,便收回目光,心里惊讶这大燕沈相,竟然如此年轻又如此美色,面上却淡得好像只看见一堆白菜。   对面男子似乎很惊讶她的淡定,轻笑了一下。   太史阑听着他笑声,微微皱了皱眉,她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很危险。   她原本进门来,除了想整整某人之外,也想见识见识这位沈相,亲眼了解一下自己在大燕最强大的敌人。但此刻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这位沈相危险性太高,她不敢保证和他话说多了会不会被他看出来什么,她还打算改装在大燕混,也不想辜负了容楚的苦心。   “姑娘如何还蒙着脸?是国色天香不愿被我等凡夫俗子窥视,还是只不过是在欲擒故纵?”沈相斟完酒,斜斜举着酒杯,微笑注视着她。   隔着烟气,他的笑容华美而恍惚。   太史阑心想真是个厚脸皮,虽然她蒙了脸,但乱七八糟的发髻和额头上厚厚的脂粉还在,怎么瞧也和国色天香不搭边,他是在讽刺呢还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那边容楚慢慢踱了过来,拿起一杯酒,笑道:“姑娘智慧超群,力压群雌,容楚佩服,先敬姑娘一杯。”   他端杯过来,正好挡住了沈梦沉的目光。   太史阑瞧着这家伙笑吟吟的风流脸,耳边居然还蹭上了一点殷红,也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的唇间胭脂。   那点红简直就是中原一点红,瞬间刺入中心,令太史女霸王立刻想起了自己在常府受到的非人待遇,以及那个无厘头的“被怀孕”。   她在常府被泼鸡血洒烟灰跳大神,他在青楼楚馆里伴美人闻香气蹭胭脂?   不!能!这!么!不!公!平!   太史阑忽然一笑,白牙一呲,亮亮一闪,然后把面罩一拉。   容楚一抬头就看见石灰墙一样的脸,墙上石灰簌簌地掉,连眼睫毛都落了一层白。   侧面的小桃红看见猴子屁股一样的胭脂,从额头一直抹到下巴,连鼻子都是红的,完全照搬赤鼻猴的妆容。   沈梦沉被容楚挡住视线,只能看见太史阑的一边侧颊,于是被那硕大的上面飞舞着金黄长毛的美人痣击中。   三个人一霎间都张大嘴,为这刹那“惊艳”。   趁他们惊艳刹那,太史阑忽然一个腾身,扑了上来!   她手脚并用,熊一般扑住了容楚,把他狠狠往地上一压。   “砰。”一声,容楚倒在地毯上,酒杯倾倒,酒液泼洒了一地。   太史阑骑在他身上,顺手拿起那酒杯,啪地对着蜡烛一砸。   蜡烛被砸断,屋内顿时黑了下来。   月光透进来,照亮屋内小桃红的扁桃腺。   她的嘴张得太大了……   凶猛啊……   剧情的神展开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容楚被压,小桃红被震,连沈梦沉都呆了一呆。   太史阑毫不停息,伸手一拽容楚胸前衣服,嗤啦一声,某人的衣襟被撕裂了……   月下肌肤如玉……   容楚发出一声快活的叹息……   “啊——”小桃红发出一声尖叫,一头冲了出去,“国公被强奸啦……”   苏亚早已蒙脸溜走……   沈梦沉也呆不下去——人家都直接地上开战了,难道还留下来观摩吗?   “原来国公喜欢这种调调。”沈梦沉微笑着站起,拂了拂衣袖,“那在下便不扰了,请国公尽情享受。赶明儿到了燕京,在下定然要为国公寻几位火辣凶蛮女子,让国公享受个够。”   “呜呜呜——”容楚回答。   他的嘴忙着呢。   太史女霸王十分入戏,手脚并用还加上嘴,现在正拼命咬他的唇,下齿极不客气,国公爷则拼命抵抗……哦不拼命迎合,试图让她温柔点,完成他的深吻计划。   忙成这样,沈梦沉只好转身便走,“请,请。”   “呜,呜。”容楚不忘礼貌地回答。   “吱呀”一声,门关上。   容楚“哈”地一笑便要翻身,蓦然觉得腰间一痛,身子一软。   太史阑阴险地坐起身,掂了掂手里的人间刺。银白的刺尖一闪一闪。   想睡?做梦!   现在她正一肚子气只想揍人,还会给他这好事儿?   在这有别人气息,还有别的女人气息的地方,她只想狠狠地整他!   太史阑知道人间刺对容楚这种高手效用时间很短,她又舍不得刺他个大洞,只好速战速决。   她把手中扯烂的容楚的衣服,恶狠狠擦了擦他的脸,把脸上可能沾到的胭脂水粉都给擦了,尤其把耳后那块沾了一点红的地方擦了又擦,容楚耳朵都快给她擦破了。   然后她把他衣服一扔,也不管他袒胸那啥的,站起身在屋子里四处搜了搜。   这种专门供人玩乐的地方一般都会配备某些药物,就好比大宾馆卫生间都可以找到印度神油。   果然桌上就明晃晃放着粉红色的小瓶,还很体贴地上了标签。“男用神仙粉。”   好名字,就让他做神仙,以报答他帮她怀孕的美意。   太史阑把粉末倒在掌心,往他嘴上一捂,可容楚就是神奇,被制状态似乎都能察觉到不对,就是不张嘴,太史阑只好俯下身去,吃他!   吃他之前她没忘记把药粉给抹干净,以免自己也中招。   以往小说里那些狗血的误中情药情节,太史阑从来都嗤之以鼻——她认为这是作者故意制造H机会来着。要不然那些平时英明神武的万能女主角,怎么到了这些男女事上就特别智商负分?再说大部分情药,一壶冷水就能解决,需要那么多贞操牺牲?   费事!   想睡,明说!   其实她也想学小说里一捏下巴就张嘴的奇功,可惜她捏得不得法,怎么都捏不开,只好自己上了。   果然她的唇刚凑上去,某人的嘴就自己张开了,她瞪着眼睛,怀疑这到底是潜意识的强大作用还是人间刺根本没起作用?   太史阑毫不客气地重重咬了他的唇,如果能咬成三瓣嘴就更好了。   容楚的滋味还是那么好,她仔细地嗅了嗅,又舔了舔,想确定有没有别的啥啥味道。   该干的都干完了她才把药粉撒了一点点。眼看容楚眼皮翕动就快醒来,赶紧霍霍抽出腰间备好的绳索,把他手脚捆住,另一头栓在桌子腿上。在桌子上放了一大壶凉水,壶盖打开,壶身用镇纸撑起保持倾斜,她瞄了又瞄,把壶的位置放在他腰部以下位置的正上方。   干完这一切,她飞快地窜到后窗,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刚落地一抬头,就看见周七站在对面,正偏头打量她,满脸“惊艳”。   太史阑面不改色,指指屋内,指指周七,指指耳朵,又做了个摇头的手势。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周七身边走过。   周七摸着下巴,沉思地看着她背影,顺手掸掉她摇头时掉在他手背上的粉。   太史阑刚走,容楚便清醒了,醒来得比她想象得要快。   再强的高手,中人间刺醒来后都有一瞬间的茫然,容楚正是因为这瞬间茫然,立即明白自己刚才中招了。   他笑笑,躺着没动,先舔了舔自己的唇,表情挺陶醉。   周七在窗子外瞧着,心中大骂贱啊好贱!   随即容楚一皱眉——他已经感觉到体内忽然燃烧起来的烈火,从腰部往下电流一般直贯,身体已经有了变化,该软的软,该硬的硬。   他不用看就知道太史阑已经逃之夭夭,不禁心底大骂——这坏女人,故意撩他的火却不给他解决,当真憋坏了他,她以后有好日子?   容楚当然感觉到手脚是被绑的,不过这种普通绳索在他看来不过是助兴,连呼唤周七帮忙都没必要,他坐起身,起身的时候已经绷断了手上的绳索。   起身的动作,自然带得脚头的绳索一动,绳索一动桌子也一动,桌子一动……桌上倾斜的壶一歪。   “哗啦啦”一壶冷茶,都浇在了容楚的要紧部位,将那勃勃欲起的火焰,瞬间浇灭……   桌上有滚动之声,壶也滚了下来,眼看就要砸中那刚刚被水洗过的部位,容楚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好险不险地挽救了太史阑的下半生幸福。   窗外周七饶有滋味地瞧着。   容楚起身就瞧见自己的护卫大头领,满脸看好戏的神情,眼睛在他裤裆瞄啊瞄……   周七接收到主子阴森森的目光,指指屋内,指指外头,又指指耳朵,表示“太史阑要我听不见,所以我听不见。”   容楚忽然想摸摸他脑后有没有长一根反骨……   ==   太史阑从容地从后墙爬出遁走,苏亚在门外马匹那里等她。   她颊上的痣上的三根毛迎风飞舞,每根都在昭告着她的成功。   嫖,让你嫖,让你欲火冲大头,冷水泡小头!   苏亚瞅着她表情,厚厚脂粉之下实在瞧不出什么究竟,不过她可以确定,太史阑整容楚绝对不是因为他伪装浪荡公然召妓,熟悉国公的都知道这是假象,太史阑是真的因为“被怀孕”暴怒,立志要整容楚来着。   儿子不在身边的女人,总是容易更年期暂时提前的。   或许这悲剧的状态,要延续走完整个大燕了。   她默默地叹口气。   国公,这一下,你想吃着太史大人的日期又要不定期延长了,你自求多福吧。   太史阑回到客栈,把妆容随便洗洗就睡觉了。睡觉的时候她把刀摆在身边,然后让苏亚出去,门也没关。   关了不会有用的。   果然睡到半夜,身边多了个人。   她一动不动,好像没发觉,然后忽然一脚踹出。   她的脚腕被某人抓住,某人幽幽叹口气,手指搔了搔她脚心,道:“太史啊太史,你这是怎么了,我这样不是告诉了你,要逢场作戏么?”   太史阑缩回脚,从鼻子里哼一声,以示绝大的不屑。   容楚就爱看她计较琐事的模样,眉开眼笑地道:“来,再踢我一脚,刚才那个姿势真好看。”   太史阑干脆闭眼睡了。   睡了一会,发觉身边的人居然没动静,完全改了随时随地占便宜的毛病,有心不管不问,但心里又疑问,忍了又忍,听见身边的他鼻息匀净,忍不住头部不动,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瞧他。   这一瞧,正遇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也斜眯缝着瞧她。   两人目光对上,太史阑险些要笑,急忙眼睛一闭,容楚已经“哈”地一笑,来捏她鼻子,“我就知道你忍不住。”   太史阑一摆头让开,容楚也不生气,挤了挤,凑到她枕头上,往她耳朵里吹风,“你是不是遗憾我今天怎么不碰你?”   太史阑抱胸——我遗憾不能让你永远不能碰我。   “都是你太狠心。”容楚的语气忽然低沉,充满忧伤,“你砸坏我了……这下完了……太史……以后我做不成男人了……这可怎么办?”   哈哈哈有亲想看容楚被揍的,这不揍上了吗哈哈哈,揍得爽吧?觉得爽的快掏票票哟。 ☆、第六章 斗智沈相      太史阑抱胸——怎么办?凉拌!   “我本来就有腰疾,你知道的。这一砸,只怕……”容楚语气越来越低沉,萧索地道,“虽然还没确诊,可我想着,只怕我终究很难如寻常男人一样了。这话做男人的说不出口,可我该对你负责……我不想耽误你……太史,以后我们要保持距离了,这种半夜进你房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至于你,你如果决心要离开我,我也……明白,我会给你一份丰厚的陪嫁……”   太史阑听着,先是完全不信,容楚怎么可能被那壶砸到,顶多被杀灭上亿个未来小容楚。   随即她听容楚语气越来越低沉,又有些疑惑,回头想想自己绑他的位置,和壶放的位置,似乎也许大概可能,确实太近,或者反应不及?   再听着他毫无笑意,已经在认认真真替她未来盘算,连陪嫁都说了,太史阑终于忍不住,转头瞧了瞧他,想看看他表情。   枕上人眉峰聚,眼神敛,一脸沉肃,注视她的目光碎光闪动,显见得十分动情又微带凄伤。   太史阑皱起眉——不是吧?   “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你好好考虑。”容楚说完毫不留恋地起身,“我走了。”   太史阑本想躺着不理,身子却自动起身。   容楚坐在床沿回看她,月光下笑容隐忍而宽容,他伸手摸摸她头发,“没事的,和你走过这一段,已经很好了。”   太史阑瞟他一眼——煽情。   又瞅瞅他袍子,想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算了。   某人煽情,她可煽情不来,想了想,拍了拍他的掌心,又拍拍床边,自己往里滚倒一睡。   表示:“ED算个啥,姑娘只要喜欢你,你就是个废人也无所谓。”   完了她摊手摊脚真准备睡了——她挂心的事有很多,但这类的事真无所谓,她也没什么愧疚,就算容楚真因为这原因那啥那啥了,反正她会一辈子负责,他又不用愁娶不到老婆。   他那啥那啥了,亏的又不是他,是她,她都不介意,他有啥好在意的?   太史阑自觉很伟大地滚床里睡了,感觉身边床一沉,容楚果然又睡了回来。太史阑眯着眼睛数数,心想一刻钟之内他不说某些话就信了他并原谅他——   半刻钟之后。   那家伙忽然鬼祟祟凑过来,在她耳边低低道,“太史,阑阑,大夫说我生机未绝,还是可以试试的,不过需要女子主动点,我不想和别人试,嗯……你看你要不要……”   “砰。”   太史阑一刀劈散了他那边床。   ……   第二天太史阑起床时,床上当然已经没人了,某个随床滚地的家伙奸计未能得逞,只好回去睡自己屋了。   不过国公爷也很满意。他总算套出了太史阑的心意——无论你如何,我不离不弃。   所以被砍下床的国公,春风得意地一路回自己住处,就差没带着淫笑入睡。   周七给他整理换下来的还有木屑的衣服,忍不住心中又大骂——贱!好贱!吃一鼻子灰还乐那样!   那边太史阑起床,淡定地跨过一地碎木,护卫们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不明白睡一觉怎么就能把床睡成两半。   饭后太史阑传出命令,令火虎整束队伍,今天要和容楚的出使队伍汇合。   火虎集合人在院子里等,过了一会,门来了,出来一个黑脸少年和浓眉少年。   自从进入大燕境内,太史阑没有再使用过本来面目,她本来就要化明为暗,不让大燕知道她还是来了燕国,当然不会以自己身份出现,她对一路上大燕官方,报的都是后续护卫的队伍,最高头领是两个校尉。一个黑脸一个浓眉。   进大燕时护卫们都看见太史阑和浓眉少年出来,自然认为黑脸是太史阑,有意无意地拥在黑脸少年身边。   浓眉少年在人群后随意地上了一匹马,跟着众人到了月华楼,一路上听见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昨晚月华楼公开招嫖,嫖女人还设了三关,玩出很多花样,最后只有一个女人进了南齐大公的门!”   “啊,谁这么好运气?想必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呸,据说是个丑女,沈相见了她一眼就给丑吐了,当初就逃了。”   “啊?那南齐国公想必大怒?”   “什么呀,据说……”   “据说什么?别卖关子啊。”   “你附耳过来,我悄悄说给你听,哪,听说那个女人,进门之后就……”声音越来越低,随即忽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哗,真真是南齐小白脸,居然喜欢这种调调儿。”   “咱们景县第一纨绔尤大公子,也没这么**的格调,离奇的品味哈哈哈。”   “听说他还乐不可支呢……啊呸,枉为男人!”   “南齐男人都这德行?那好啊,这种货色能把持朝政,南齐又是一个小皇帝,能强到哪去?哈哈咱们大燕武风浓郁,马上立国,将来要夺取南方那片花花江山,瞧着也不难啊。”   “是啊是啊,到时候把咱们这里的丑女,都让南狗子们给享受去!”   “哈哈。”   众人听着这些言语,都面有怒色。太史阑毫无表情。   不同国家之间百姓的互相仇视是正常的,何必为这些不明真相群众的一些侮辱性言语动气,高位者的度量和心思如此深远,看的是天下大局行的是江山博弈,诸般人间纷扰误会,不过一笑了之。   容楚本就要的是大燕的轻视,敌国百姓的轻蔑想必正中他下怀。太史阑一抬头,果然看见容楚笑吟吟地从月华楼前呼后拥地出来,周围百姓指指点点,他笑得越发容光焕发。   他身边伴着一位华服男子,宽袍大袖,衣装不似其余大燕官员严肃,带几分魏晋风流似的散漫。他微微垂着脸,看人时眼光斜掠,说不出的风情魅惑。太史阑想这就是沈相了,昨晚没看清脸,如今白日下瞧着,虽然也美,但脸色微微苍白,似乎少了昨夜黑暗烟气里的独特气韵。   有些人,也许天生就适合在迷离的黑暗中存在,男人之色,也如怒放的玫瑰。   沈相侧着头,在和容楚笑谈,太史阑注意到他虽然看着容楚,但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已经将这边人群都扫了一遍。   她神态平静,没有躲也没有迎。自如地站在人群外围。   沈梦沉的眼光从她身上掠过,着重在人群中有意无意被拥卫着的黑脸少年身上落了落。随即垂下眼睫,笑了笑,对他身边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道:“注意瞧着。”   “是。”那男子眉目寻常,眉宇间却微微有阴鸷之气,眼神扫了一圈容楚的护卫群,尤其后来的这一批,点了点头。   沈梦沉轻轻敲着马鞭,笑问身边人,“你觉得最该注意谁?”   男子道:“应该是那黑脸少年吧,想必是个隐形的头目,瞧所有人有意无意都围在他身边。”   “你说得很对。”沈梦沉微笑,“不过任何事都不要太早下定论,要知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男子垂头,“是。”   沈梦沉一笑转头,行到容楚身边,道:“这些是赶来护卫国公的人马?果然精悍。国公可是打算今日上京?礼部应该已经派员在京郊迎客亭等候了。”   “怎敢让贵国礼部诸位久久等候?自然是要立即上京的。”容楚笑答,“请。”   “请。”   跟随沈梦沉的大燕官员都在掩掩藏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瞟容楚,上下打量“南齐爱被推倒的弱鸡”,容楚含笑自若,坦然被围观。   “哦对了。”沈梦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容楚道,“我皇听说使节队伍曾在边境遇袭,十分担忧国公的安危,国公如今身在我大燕,一身安危更是系两国邦交,不可有一丝轻忽,所以请国公允许,让敝国调派御林军精锐,前来保护国公一行。”   这是大燕要以保护为名,在南齐出使队伍身边安插军队,以控制监视南齐使节行动了,众人虽然有点不快,但知道这也是常有的事,都沉默看容楚。   容楚似笑非笑,道:“本国公遇袭是在两国边境,还未正式出南齐,说到底和大燕无干。如今更是进入大燕内陆,难道贵国天子脚下,皇城中心,也会有不服管束敢于公然挟持伤害他国来使的逆贼么?”   沈梦沉微笑,“自然是没有的,但南齐来使是我国贵客,贵客出行,主人不遣人陪同,这礼节上也说不过去啊。”   “沈相亲自迎出京城,这礼节已经十足周备,在下已经足感盛情。”容楚打哈哈。   “这是应该的。国公携美意远道而来,我等只怕做得不够,万望国公不必客气。”沈梦沉一脸诚恳。   两边官员都沉默着向后退了退——两国大佬就是大佬,哪怕沈相一脸风流,国公更是白脸弱鸡,但一旦涉及关键要事,立刻个个牙尖嘴利,口齿含刀。   关键是两个人的笑,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诚恳其实眼神里什么笑意都没有的那种,看着让人心头发毛。   容楚又笑了,撇撇嘴道:“既如此,我便笑纳了,不过两国护卫,终究行事习惯有别,为免互相干扰,还是有所区分才好。”   “那是自然。”沈梦沉笑道,“我国御林军,职责只在护卫贵客安全。”他手一挥,一大队甲胄森严的御林军驰来,将出使队伍紧紧围住。其中一名金色薄皮甲的军官策马上前,对沈梦沉和容楚各自躬身,道:“御林军三营校尉赵华,请为沈相国公前导。”   沈梦沉摆摆手,那校尉上前为容楚牵马,这是大燕迎接贵客的礼节,以示尊重。   其余人都不在意,只有容楚的随身大护卫们,紧紧盯着那校尉和沈梦沉的动作。   虽然大家都知道,已经进入燕京范围,马上就是正式觐见皇帝,南齐使节和此行目的已经昭告大燕天下,这时候大燕要出手对国公怎样实在不合常理,完全没必要担心。但周七等护卫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就他们的情报,雪里白狐不是个好鸟,这人阴人的本领花样无穷,而且行事不按常规步步为营伏线千里,更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很难说他会不会坚持己见,先下手把容楚给害了。   周七等人盯着那校尉的手,盯着沈梦沉,人群里浓眉少年却盯着容楚屁股。   一边盯一边蹙眉沉思,想着一些不该乱想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人盯的位置和人不同,所以这人忽然发觉,容楚的屁股下,似乎有点不同。   那位置下是马鞍,马鞍上似乎有一点微微凸起,正在往前移动。移动得极慢,如果不是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很难发现。   浓眉少年顺着那移动方向向前看,感觉到那移动的轨迹来源,似乎正是那校尉执缰绳的手。   浓眉少年微微皱起了眉。   ……   “请吧。”沈梦沉对容楚微笑。   校尉躬身,转身,一牵缰绳,向前行去。   他刚走出一步,忽然一柄枪探过来,“啪”一声,狠狠打在他手臂上!   这一下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怔了。   那校尉忽然被打,痛得“啊”一声,手一缩,缰绳落地。他脸色一变,不顾手臂疼痛,上前一步就要捡。   一只靴子,抢先一步,踏在了那缰绳上。   校尉一怔,看见面前的靴子不大,他顺着靴子视线慢慢向上抬,顺着一身平常的青色布衣,看见一张普通的脸。   普通的脸上只有一双眉毛很浓,算是个特征,现在那双浓眉微微皱着,浓眉下细长的眸子,平平静静盯着他。   两人视线交汇一霎那。   浓眉少年忽然一抬脚,踢!   “砰!”   校尉偌大的身子,被这不打招呼的凶猛一脚,踢得向后猛然倒飞,越过人群,落到地上重重一声!   一时四面鸦雀无声。   南齐这边还好,大燕那边的人直接张大嘴傻住了。   这是什么行事风格?   “荒唐!”立即有大燕官员忍不住,大叫,“晋国公,你的护卫什么意思?怎么可以随意殴打我国官员!”   大燕这边人人皱眉,怒火上涌,沈梦沉倒还好,他看看地上还被踩住的缰绳,转头问容楚,“国公,贵属何意?”   容楚笑吟吟转头,轻描淡写地道,“不知道。”   大燕众官员气结……   “但我知道,她做什么事必然有她的理由。”容楚微笑看着浓眉少年,“我相信我的属下,相信他们做任何事,都没错过。”   太史阑摸摸脸上浓眉,再摸摸胳膊上鸡皮疙瘩——差点以为易容药物掉了,真难为这个恶心的家伙,对着这样一张脸,也能这么脉脉含情。   估计他是想再加上个“龙阳之好”的名声。   “那么我等贵属给我国一个解释。”沈梦沉微笑下马,走向太史阑,含笑伸手似要拍她肩膀,“年轻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可太气盛……”   他的手忽然被倾身的容楚给架住。   “沈相,”容楚迎着他目光,笑道,“我这侍卫确实暴躁气盛,您还是离他远些,可不要被他误伤了。”一边呵斥太史阑,“还不让开!”   太史阑早已退后一步,让开沈梦沉,脚尖一挑,将缰绳挑起。   随即她用眼神示意容楚下马。   容楚瞟她一眼,傲然不理。   太史阑一伸手就把他给拽了下来。   众人瞠目——果然暴躁!随即又有点鄙视容楚——虽说平易近人是好的,但太平易近人就没有驭下威严,瞧这下属没规矩模样,这种场合敢这样对待主子!   “你敢拉我!”容楚暴跳如雷。   大燕官员再鄙视——没城府!   沈梦沉站一边含笑看着,眼神里没笑意。   太史阑也不理他,将手中缰绳一抽,从顶端竟然抽出一条银白的细丝。   众人惊“咦”了一声,没想到这缰绳里面居然还有东西,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事,有些缰绳为了增加韧性,会用动物的筋脉填实,只是这白色的细丝看起来不像什么动物筋脉,有点奇怪。   太史阑取出小刀,将缰绳外头那一层粗麻给割去,剥出整条白色细丝,一直剥到缰绳末端,众人忽然都瞪大了眼睛。   缰绳末端的白色细丝,竟然是粘着马鞍的,而且已经深入了马鞍内部,太史阑继续动手,小刀飞舞,将马鞍又是一阵乱削。削去头层的梢绳、覆盖在马鞍上的皮毛之后,剩下的就是木质的鞍桥和包裹在上面的一层厚牛皮。此刻这厚牛皮上,在马鞍尾部的位置,竟然布着一层白色的细丝,细丝之下,缚着一根蓝色的钢针,此刻钢针已经被细丝牵引着,微微翘起。   众人怔怔地看着,一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看那蓝汪汪的针插在牛皮上,忽然都觉得心里发寒。   太史阑抬起手,拽了拽细丝,细丝弹动,带动马鞍上的细丝也在动,那被细丝压住的钢针,缓缓抬起向前游动。   所有人恍然大悟。   好高明的暗算手法!   特制一个马鞍,把毒针插在中间一层牛皮上,用细丝压住,这样即使有人检查马鞍,手摸上去也不会有任何异常,除非拆开马鞍查看,那是不可能的。   马鞍里的细丝和缰绳是连着的,缰绳正常使用时没有变化,但当缰绳被拉直,超出马身,稍稍向前一牵,带弹性的细丝被拉长,联动拖拽到了马鞍内部的细丝,那么毒针就会慢慢起来,此时马在向前跑动,毒针一点一点游动到马鞍中心部位,然后……   然后晋国公就中招了。   国公中招,必然要栽倒马下,谁也不会想到马鞍有问题,只会以为国公骑术不精,惊马失足。每年都会有人因落马而死,国公这么死也没什么奇怪的,就算南齐因此怀疑大燕,却也没证据。   如果计算精巧,保不准国公会在正好到达大燕京城,在大燕迎接的官员面前一头栽倒在地,那么南齐的脸面随着这一栽也就完了。   众人瞧着那针,只移动了一点点,照路程计算,还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所有人心中发凉——好高明的暗手!天衣无缝不落痕迹的杀人策略,出手的人何等智慧何等缜密何等狠辣!   周七等人脸色难看,对方这一手连他们都失察了,幸亏太史大人明察秋毫,不过话又说回来,毒针在国公臀下位置,移动缓慢,不盯着很久根本看不出。太史大人盯国公那地方那么久做什么……   花寻欢忽然拨开人群走上前,戴上手套,将那毒针轻轻拔下,对着日光一照,众人这才发现针竟然是中空的,里面流动着蓝色的汁液。   花寻欢又嗅了嗅针尖,才道:“麻痹之毒,中人后人体僵硬,肢体失控而脆弱。”   这意思很明显,中了这毒,容楚并不会显示中毒症状,只会显得僵硬,那么他跌下马就是必然的,而因为中毒肢体脆化,随便一跌就会造成致命伤势。   所有人沉默——太厉害的下毒手法,让人心悸,这下容楚就算真的出事,南齐也很难找到凶手,甚至没有理由去质问怀疑。   “高明!”花寻欢把针小心翼翼收在自己的彩色花包里,拍拍包道,“喂,那位,你反正用不着了,送我了啊。有意见就说声不啊。”   她是对着大燕方向说的,大燕那边人人眼光乱闪,不肯接触她的目光。   倒是沈梦沉笑了笑,对容楚道:“国公,这马是你自南齐骑来的吧?可得好好查查,什么人能够在你的坐骑上下这么细密的手脚呢?”   南齐诸人眼中喷火,却也无可奈何,确实,这马是容楚的,马由容楚护卫看管,并不是大燕赠送给容楚的,此刻要指证大燕也没有理由。   但是昨晚大燕官员提前来接容楚,之后在月华楼饮宴,来来去去人多,也不能说大燕完全没机会下手。   南齐这边陪同出使的一个礼部官员冷冷道,“昨夜人多,马匹栓在后院,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人趁机做些什么事儿。反正在自己地盘上,做什么也方便。”   “那是。”沈梦沉点头,“昨夜人多,来来去去,或者真有人能凭借地盘熟悉,在马棚里把这些细线和毒针都布下?”   南齐官员哑了口——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周七等人却冷笑了一下,这有什么难的?当面布这杀手当然不可能,但是事先准备一个一模一样的马鞍,在昨夜偷偷换掉,这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此时说也无用,没证据。   太史阑原本可以拿到证据,她制住那校尉就可以以人间刺逼他吐真,但她却不想现在揭穿。   何必拆穿,自己毕竟现在在人家地盘上,逼得狗急跳墙大家都没好处。不就是玩阴的?你阴过来我阴过去咯。   “国公,你瞧,”沈梦沉笑道,“你的安危确实是个问题,杀手防不胜防,看来我等为你安排护卫真是做对了。”   众人瞠目看他——沈相您脸皮真厚。   “是极是极!”容楚呵呵一笑,不再理他,伸手召唤太史阑,“你,对,你过来,我瞧你很机灵,就做我近身侍卫吧。”   太史阑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国公。”早已习惯男女主子风格的周七立即道,“小傅虽然聪明,但天生聋哑,性子又暴,不服管束,属下还没调教好,可不敢拨到您身边伺候。”   “你调教不来我亲自调教便是。”容楚对太史阑一喝,“过来!”   太史阑自顾自上马。   容楚面子下不来,一步跳过去,拉着她就往下扯,太史阑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拳,打在容楚胸膛上砰地一声,容楚大怒,也一拳击中她胸口……   然后两人就扭打起来了……   然后大燕官员就张嘴吃风了……   然后两人打着打着,其余护卫就来拉架,有意无意,把大燕这边紧紧贴过来护卫的队伍都挤到一边,不少大燕士兵还挨了一拳半脚。   等他们翻翻滚滚打完,四面清场,连带沈梦沉在内,所有大燕官员都被迫远远避开。人群窜来窜去,大燕官员躲在一边一边看热闹一边摇头咋舌,无法想象堂堂南齐王公竟然会当着异国官员的面和自己的护卫扭打成一团,这脸面也不要了么?   周七淡定地解释,“我家国公特别平易近人。”   打完了的容楚拍拍衣裳上的灰,强硬地拎着太史阑,扔到自己旁边的马上,又命给自己的马换了马鞍,才胜利地转头,问沈梦沉,“沈相,可以出发了么?”   大燕官员嘘声低低——不就在等你打完么?   相比其他人的震惊不屑,沈梦沉倒是当真宰相城府,从头到尾就没有惊异之色,听见这一句也不过一笑,“好极,想来我国礼部也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下文官上轿武官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出发,容楚刚刚上马,忽然惊叫。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这回马鞍又有事,谁知他老人家轻轻松松从马上跳下,怒道:“这什么烂马鞍!坐着太不舒服!本国公腰不好你们不知道?这样的马鞍一坐就腰痛,等下一路颠过去,到了地头见了贵国皇帝却不能弯腰施礼,这多失礼?不行,这事关系国体,必须换,立即换!”   “是!”周七立即大声道,“不过属下这里已经没有备用的马鞍,是否可以在附近购买?”   “本地购买的能信吗?”容楚怒道,“刚才那马鞍你又不是没瞧见!这要再来根针,我小命没了不要紧,岂不是害燕国担上暗害南齐来使的罪名?这万万使不得!”   “这个……”周七眼神瞟向大燕官员,“我家国公没马鞍就不能上马,不能上马便不能出发,不能出发就不能按时抵达燕京,不能按时抵达燕京就会误了贵国官员向皇帝回复的时辰,误了时辰……嗯。”   大燕官员们只好纷纷表态,可以为南齐国公提供绝对安全舒适的马鞍,并命人立即奉上各种精致马鞍供国公挑选,容楚一个个瞧了,不停摇头,“太高!太低!太软腰没处着力!太硬咯人!太难看!太劣质……”   地上扔了数十个马鞍,眼看日头老高,国公再选不到合适马鞍,这时辰就真耽误了,耽误了时辰南齐国公不会有什么问题,大燕却有一批官员要被处罚。   大燕官员暗骂,这是谁吃饱了撑的下手暗杀惹怒了人家?之前南齐国公还算配合,没事人家也不会闹这一遭,现在人家没法追究就开始为难你恶心你!   大燕官员终究觉得理亏心虚,只好继续加紧找马鞍,容楚却将眼光盯住了沈梦沉的马鞍,“在下觉得沈相这马鞍看来似乎甚好。”   大燕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射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求救。   啊!难得国公看中,沈相你就赶紧奉献了吧!   沈梦沉迎着容楚笑吟吟的目光,也微微笑了笑,“既然国公难得喜欢,在下自然双手奉上。”   当下下马,命人取下自己的马鞍给容楚装上,自己随便换了一个马鞍。   容楚并不上马,用手在马鞍上仔仔细细摩挲了一遍,十分喜欢般地道,“沈相的马鞍就是好,高低大小都合适,摸着也舒服……不过我忽然又不喜欢了。”   众人被这天马行空的最后一句惊得眼睛一睁——不是吧,又要出幺蛾子?   “还是还给沈相吧。”容楚命人将马鞍解下,还给沈梦沉,随即又笑道,“哎呀,觐见有时辰限制的,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可不会让诸位为难,这样吧,沈相你解下来的这个马鞍,嗯,换给我好了。”   大燕官员拎着心,紧张地瞧着这个翻来覆去的磨人的南齐大公,生怕他再来句“马鞍是很好的,可我忽然不喜欢的。”   还好,这次容楚没再折腾下去,轻轻松松就上了马。露出一副满意神情。   大燕官员赶紧再次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准备出发。   但领头的沈梦沉,忽然不动了。   他立在马前,瞟着那马鞍,一动不动。众人都诧异地瞧着他,试图用目光催促。   沈梦沉忽然皱了皱眉,道:“对不住国公,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么您先去?”   “沈相可是病了?”容楚立即关切地探下脸,“腹泻?风寒?头风症?痢疾?我这里有药。”   他挥挥手,周七立即配合地送上一颗颜色气味形状都十分可疑的硕大药丸。   众人瞪着眼睛——能再无耻点么?你说出的四种病症状病源完全不同,甚至相冲,你却只拿出一颗药来,你以为你这是万能神药?   沈梦沉当然不会理会。   “多谢国公美意,我这是老毛病,也无需吃药,留在原地稍稍休息便好。”日光下他脸色微白,似乎真的突发痼疾。   “那么请了。”容楚这回很痛快,也不纠缠,带着浩浩荡荡的出使队伍前行。他一走,他的护卫和随军便迅速跟上,大批大批的人马占据了官道,将跟来护卫的御林军挤在一边。   沈梦沉含笑立在原地看队伍远去,直到队伍走远唇角笑意不散。   等人都走尽,他的护卫用剑尖挑着那马鞍走了过来,为难地道:“主子,我们搜寻许久,未曾发现有什么不对……”   “你们当然发现不了不对。”沈梦沉看也不看那马鞍,“因为根本就没有不对。”   “啊?”护卫一愣。   主子知道没有不对,那还不敢坐这马鞍特意找借口留下来干嘛?平白惹人怀疑。   他们原本还准备在路上再给那南齐国公下点绊子呢……   “我留下来,就没有任何问题。”沈梦沉衣袖一拂,将马鞍拂落,“不过我如果跟上去,就有问题了。”   他转身走回屋内,并不打算给还没明白的护卫进一步解释,只抛下淡淡一句话,“通知他们,容楚不是简单角色,放弃计划,另寻机会。”   “可是主子……”那人有点不甘心地向前一冲。   主子心中有大计划,需要一场罪责和一场变乱,南齐国公的到来是个绝好的机会,为此主子做了充分准备,怎么现在不过两次没成功,主子就放弃了呢。   沈梦沉没有回身,深红绣金衣袖里雪白的手掌一竖,那人便不敢再说话。   他唇角笑意淡而倦,充满掌握一切的了然。   “一切的计划都必须能够稳妥推行。”他淡淡道,“杀他,也许能。但已经做不到不落痕迹,那么于计划何用?”   他淡淡倦倦走入门内,走过回廊,想着刚刚离开的那个男子,在心中微微喟叹一句——南齐国公,智人也。   所谓智者,未必一定指智慧,而是敢于当面戏耍天下的勇气,是能屈能伸无视一切非议的疏狂。   为上位者,智慧心术谁也不缺,但身居高位久了,便有了体面尊严,并为那些体面尊严所限,是以曾有前朝霸王兵败不肯过河不惜自刎,是以有今朝诸臣无可奈何被动应付南齐国公的刁难。   能真正放下这些的高位者,大丈夫也。   听说南齐是幼帝,听说这位已经退出朝野的晋国公依旧拥有雄厚的潜力,如果他有心……   沈梦沉短促地笑了一下,眼底有微微的快意,这快意来源于喜欢看见一切破坏和毁灭的心态。   他忽然又想到那个发现他杀手的浓眉冷面少年,不禁微微皱眉。   不知怎的,这人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危险而复杂。   很快他又随意一笑——那又如何?反正这天下事,终究应该在他掌心。   他缓缓走过回廊,深红绣金长袍,迤逦一地迷离香。   恭贺假期结束,呵呵呵呵终于咱们一起忙活了。   长假刚玩回来恶补更新的,攒到票记得砸俺啊。 ☆、第七章 国公府家书   沈梦沉被迫不能陪同出使队伍前行的后果是,容楚三言两语,七绕八绕,愣是让一位礼部侍郎把那些御林军又给带回去了……   而在京郊十里的接官亭,前来迎接的礼部大佬和左相,按照郊迎礼节,设棚、奏乐、奉酒三杯以示使者远来辛苦,代天子慰劳、并互赠礼物。不过是些早有规定的金玉器物。不过南齐这边赠的都是双数,因为是替皇帝求聘公主,所以器物成对,以示美好寄意。   太史阑冷眼瞧着,眼神鄙视——她已经听说了,大燕公主很多,不过大多都嫁出去了,目前最小的皇帝女儿也有十四岁,比景泰蓝大了十一岁。   当然还可以在宗室里选,不过就算选中哪家的适龄女儿封为公主,那么小的年纪,成亲还需要等很多年,这其间变数太多,搞不好就误了一个女孩的终身。   她对包办婚姻当然不感冒,不过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外交政策而已,大燕和南齐都心知肚明。   太史阑很替她的半路儿子不平——同样是人,他的婚事为什么就可以被这么多人坦然拿来做利益交换,还不容他拒绝,拒绝了就是不心怀社稷,不堪为南齐之主。   谁说皇帝幸福的?皇帝是这天下最惨的人。   冗长的礼节搞了足有两个时辰,太史阑早躲到一边睡去了,黄昏时才由礼部官员前引,自大燕北策门进,过长街雀台,入外宾会馆。之后由容楚上表请求大燕皇帝接见,礼部官员接表后上奉皇帝,再由皇帝回复,定下具体的觐见日期,才算整个迎接过程完成。   等到全部搞完,也快晚上了,在大街经过时,容楚的车马一度被热情奔放的燕女阻拦,大燕女子们为美貌的南齐国公奔走相告,大批人涌上街头,姑娘们或者羞答答地远远窥视,或者奔放地掷出自己的绣帕,准头往往不太好,容楚常被各种香气的帕子蒙了一脸,不住地打喷嚏。   某人面无表情,觉得大燕女子不错,很有眼光。   不过当一个特别大胆、特别梦幻、甚至敢于幻想一朝被外国王公看中从此攀龙附凤的女子,忽然从人群中冲出,婉转娇啼地倒在容楚马前,期待来一场开头美妙的邂逅时——   冷面哑巴少年忽然策马上前,一把拎起那个要倒不倒的女子,在她的纤纤玉指接触到容楚马蹄前一秒,将她送出了人群之外。   “唰。”人群的头颅顺着女子飞出的轨迹齐齐摆动,发出一阵瘆人的骨节扭转声……   某人策马而回,小眼神冷冷的。   大燕的女人不咋,不识时务!   国公爷闻着空气里淡淡醋意心满意足微笑……   好容易到了会馆,累了一天的大燕礼部官员并没有能够立即回去,因为晋国公又出幺蛾子了。   那位肌肤如珍珠一般熠熠,貌美体柔好推倒的南齐大公,生活作风一点也不好说话,进入会馆的第一句话,就是挑剔厨房不干净,要求用自己带来的厨师。   这要求倒也说的过去,大家反正心知肚明,什么干净不干净都是假话,关键是安全不安全。当下大燕这边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南齐的要求,撤出了安排好的厨师。   随即国公又说了,他不爱人在身边伺候,人多吵得他头痛,他只要他那个哑巴护卫就够了,并保证在大燕会馆内的安危他自己负责,大燕只好把安排的护卫和婢仆也撤走。   再之后他老人家终于进屋了,大燕官员吁一口气,刚要走,他老人家又惊呼着跳出来了。   “屋子太旧!太暗!”国公爷道,“光线不好,充满泥土味儿,床有声音,会吵得我睡不着,我不睡这样的屋子!”   大燕这边不得不展示东道主国家的热情大度,询问国公到底喜欢住什么样的房屋?   “要求不高。”国公坐在椅子上,微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要睡在悬空的地方,不过不是吊床,吊床晃晃悠悠不踏实,最好是那种木制脚楼,底下柱子悬空,脚楼造得高高的,好让我睡在高处,好好欣赏北方强国的风景,第二、我要和我的贴身侍卫睡在一起,最起码要互相声息可闻,以保证我的安全。嗯,至于他要怎么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的意见,不要勉强。我们南齐人平易近人,宽容待下,从不苛待从属,所以你们也不该苛待,不是吗?”   对此暗中表示不以为然的大燕官员只好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哑巴护卫的意见,原以为人家肯定很乐意地睡在主人房里,谁知道太史阑冷着脸摇头,拒绝了南齐方给她安排的屋子,伸手指指地下,一言不发而去。   “他是什么意思?”大燕礼部官员一脸茫然。   苏亚翻译,“他不喜欢睡在高处,喜欢安全踏实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地下室更好。”   大燕官员抹汗——睡地下室很容易,可是那位睡的却是脚楼,怎么和这护卫“声息相闻”?   大燕官员束手无策,眼看南齐的国公祖宗表示再不满足他要求他就去睡客栈了,大燕怎能丢这个人,只好快马出城去寻沈相求救,沈相很快带回了解决办法。大燕礼部官员急调工部承造司,当即在院子中空地挖地基建脚楼,用最快速度建造了一栋带地下室的脚楼,地下室在脚楼之下,上头开着大窗子,脚楼底部也有个口子,两边随时可以看见对方动静,可谓终于做到了“声息相闻”。   脚楼的选址大燕本想放在另外一个院子里,结果容楚又不同意,表示现有的屋子的格局和环境还是不错的,脚楼就建在现有屋子的位置好了。大燕方也只得同意,因为大燕皇太孙关照过了,南齐这边的要求,只要不伤大燕国体,必须无条件满足。   不过大燕这边建脚楼的时候,借口施工场地怕有碎砖木料落下伤及贵宾,对所有人做了清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不过据轻功高妙的周七在远处观察,大燕挖地下室的时候,防卫尤其严密,用布将四周遮挡了起来,他看见大燕方运进去的砖石似乎很多,还运出了一些用布挡着的东西,当即用小车拉走了。   周七不过撇撇嘴。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历来各国专门接待外宾或藩臣的会馆,其设计和格局都“别有风格”,暗道夹层不计其数。这倒未必一定是要对人家不利,只是以此占据主动,方便本国细作部门及时探听或窃取情报,以及必要时采取手段用。这也是控制外邦使节或藩臣的手段之一。这种事有人知晓有人不知晓,着道的人很多,南齐曾有藩臣住在会馆,晚上商量和哪位贵人订立盟约,第二天那贵人便下狱,藩臣也被扣留,到死都不知道是哪里走了风。   这种错误容楚是不会犯的。所以他折腾出一个脚楼,太史阑折腾出一个地下室,然后眼不见为净地避出去,给大燕赶紧填地道拆夹墙的机会。   工匠调取得及时,脚楼造起来也简单,半下午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大燕官员心虚,为表关切,晚上陪同吃饭,当然也有想窥探南齐国公口味喜好的目的。   结果饭还没几口,大燕官员就慌不迭告辞了——因为国公和他的护卫又打起来了。   起因是国公要求那护卫喝汤,护卫不肯喝,国公强迫地命人给他盛汤,表示一定要调教得这粗野蛮横的小子懂得上下尊卑,结果那冷面哑巴少年夹起几大块羊肉上的肥油,塞到国公碗里,还用筷子将肥油夹碎,和着米饭拌了又拌,直到每颗饭上都泛着厚厚的油光,米饭和肥油再也分不开。   晋国公当即吐了……   吐完就把那护卫凳子踢了。   那护卫就把大燕官员的桌子给掀了。   大燕官员要哭了——你和你主子吵架为什么要掀我的桌子?   晋国公当即大怒,表示一定要从重处罚,大燕官员只好表示大度请求国公不计较,其间发生纠缠争执以及隔着大燕官员跳脚怒骂若干,大燕官员挨口水乱拳若干……   等到闹完,大燕官员人人头顶白菜腰缠海带身穿麻袋,面无人色饥肠辘辘。肇事者和晋国公滚打在一起,滚着滚着滚到内堂去了,肇事者还没忘记抓着一根羊腿……   大燕官员只好告辞了。   这种节奏,心脏跟不上。   大燕官员一走,容楚立即手一松,笑眯眯抱住太史阑,太史阑冷着脸,把羊腿往他嘴里一塞,爬起身来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踢他一脚……   容楚只好叹气爬起来,心里哀叹世事弄人,好容易跟屁虫回京了,他和太史阑单独相处了,为了麻痹大燕两人要配合天天做戏了,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去被一个怀孕误会给搅黄了。   国公仰天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轰隆。”天上劈下一条愤怒的闪电……   ……   第二天早上礼部官员例行来探望的时候,又看见了让他们抽搐的一幕。   国公爷醒了,正从脚楼底部探下头来,他还没穿正装,松松地着了寝衣,露一抹光辉皎洁的肌肤,锁骨精致如玉,娇嫩得如早晨新绽的白菊花。   他款款地扔下一朵花,冲着地下室的窗口。   一柄枪尖霍然挑起,枪尖上挑着那朵花,花瓣在雪亮的枪尖颤颤,不胜可怜。   大燕官员也打了个颤。   这种诡异的相处方式……   地下室窗子一掀,冷面哑巴少年跃出,大燕官员们赶紧错开目光。   他们都不喜欢和这人对望,那是一种冷而犀利的目光,看一眼就像被刀子挖一下,刀刀都中要害。   这人和经常在笑的晋国公站在一起,让人感受到人的极端不同,按说该令人感到不和谐的,不过众人看久了倒也没觉得,反而看出几分意思来。   大燕礼部官员今天是来下达皇帝陛下回复的,三日后在正殿接见南齐来使。   送走大燕礼部官员,容楚回到自己的特别脚楼,书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在大模大样地翻阅他的各种文书。   容楚一见便笑了,正要在她身边挤坐,太史阑早已捧着那堆东西跳开,换个地方坐下头也不抬。   容楚无奈地咳嗽。   他已经知道在常府发生的事情,也只能叹一声长辈坑爹,他临走时已经暗示过那位大姨妈,务必对太史阑客气些,但又不好太过叮嘱,怕引起长辈的抵触和反感,结果还是惹出了这事儿。   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他立即飞鸽传书,把真相和老国公夫妇解释了一下。他估摸着,常府肯定是不愿意承担“扼杀国公府继承人”罪名的,必然要第一时间去信国公府说明情况,但常府说明情况的信肯定不利于太史阑,十有八九又会令父母造成对太史阑的误会。他只好亲身上阵,赶紧把情况说明。   不过容楚估计,这信就算写了,也已经迟了。母亲先入为主,八成会认为他被太史阑迷昏了心,说谎托辞替她掩饰呢。   回到丽京,八成会有一堂好戏……   容楚叹口气,忽然有点不想回丽京了,就这么把她拐走,浪迹天涯得了。   太史阑低头看什么看得认真,容楚眼神无意中一扫,忽然一怔。   她手里拿着的信笺上头有容家的专门标记,这似乎是国公府的回信?   信今早送到时他刚起,随后大燕官员来,他办完事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看。   这时候抢回来想必有点小家子气,容楚不动声色靠窗坐了,慢慢喝茶,准备养足精力,好对付等下女冰山的碾压。   他有一眼没一眼地观察着女冰山的神态,见她倒也没什么异常,很平静地看完那封家书。就看的时辰来看,家书很长,估计父母都发话了。   容楚又叹口气。   太史阑把国公府家书扔给容楚。   她没有偷翻别人东西的爱好,进来时这信就在桌上敞开着,她也就顺便瞧一瞧。本来还等着容楚质问,这家伙好像根本没想到任何不妥。这令她有点满意,觉得容某人还是打心里不把她当外人的。   太史阑善于发现别人错处也善于发现别人的好处,所以她怒气稍稍平了些,决定理智地看待这封信。   信上措辞很严厉。先是责怪容楚这一年总不归家,随即隐晦地暗示他为官立身要正,不可随意结交来历不明者,以免为人诟病,遗祸家族。再次又说听说他在极东曾公然袒护一名女子,影响很是恶劣,老国公对此表示疑问,不明白向来审慎淡漠的容楚,怎么会做出如此放纵之事?是否其中另有隐情?又用严肃的口吻强调,容楚年龄已至,应该及早寻觅出身良好、贤良淑德的女子为良配。容家家风清正,世代豪贵,并不在乎女方是否门当户对,总之应以妇德为第一要务,一些抛头露面、行事狂妄、品行不端、毫无闺秀之风的女子,不堪为未来国公夫人。最后说太后恩典,正在为容楚操心此事,已经在丽京五品以上官员府邸中寻找合适淑女,目前静安皇太贵妃侄女,内五卫翊卫慕都督之女慕丹佩很不错云云。   前头一大段是老国公的,太史阑看完的第一感受就是这是个铁汉外表的话痨。   后头还附着国公夫人的,信短,却比她老公言简意赅直达中心。表示她和老国公对太史阑这个未来儿媳妇本就心中存疑,之前已经听了很多她的传说,原先就觉得,诚然是个女英雄,但女英雄未必就能做好媳妇。国公夫人不需要走马上阵杀戮天下,要的是温良贤淑大方得体。细观这位太史姑娘行事,风格相差甚远,实在难为良配。之前默认,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如何能让容家骨肉流落在外。可是想不到,这个女子,不尊长辈,不领好意,不近人情也罢了,竟然毫无母性不爱护腹中孩儿,走马跳跃,生生折腾掉胎儿……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娶?阿楚你切切不可再为其所惑,务必和她断绝关系,从今后不许和她再有任何接触,早些办完公务回京,和静安贵妃侄女好好相处,慕姑娘她已经亲自瞧看,着实不错云云。末了又严厉警告——不许再和那女人有任何接触,否则就别回京见她了!   太史阑高踞容楚座上,喝茶,等着某位孝子的反应。   容楚匆匆扫完家书,露出“果不其然”表情,随手将信往旁边一搁。笑吟吟地张臂来抱她,“啊,我瞧瞧,掉了胎儿?怪可怜见的,要不要我给你补补身体……”   太史阑忽然跳起来,蹦到他身上,双腿盘住他的腰,揪住他衣领,在他脸上左右各狠狠“啾”了一口。   是啾,不是吻。她落唇的力道凶猛,充满攻击性。容楚的脸皮子给她啾得发痛,腰间又被她的柔韧的腿一盘盘得销魂。正愕然和陶然间,太史阑已经一把抓过那家书,往他脸上一拍,从他身上跳下,大步出去了。   容楚抓下脸上的家书,家书上还留着太史阑的口水印子,正好印在“今后不许与她有任何接触”那排字上。   容楚:“……”   她不是在隔空向国公府宣告吧?   不许你儿子和我接触?我偏触!用力触!狠狠触!到处触!   ==   家书事件很快就被容楚和太史阑放在脑后,太史阑是天生睥睨,认为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谁阻拦都是放屁,活该被她扫到宇宙之外。容楚则是知道反正太史阑就这性子了,做父母的无论谁一开始要接受她都很难,他想过好好说合润滑,后来却想通了,太史阑不会改变,他也不舍得让太史阑改变,那么矛盾迟早要来,早来早解决也不是坏事。如果一味掩饰说合润滑,那等于是为难太史阑,逼她迁就委屈——太史阑是那种能为男人一味迁就委屈的人吗?   不,她会继续爱他,然后毫不犹豫离开他。   排斥要来便来,等他家女霸王如征服之前那么多敌手一样,征服他爹娘咯。   某位孝子毫无愧疚感地期待着爹娘被整的那天到来……   三日后容楚觐见,太史阑没有跟去,她不想太频繁地出现在大燕高层面前,她和容楚还是维持着不断冲突的相处状态,他要吃什么,她必然会倒掉,他不吃什么,她才会端到他面前,两人经常为吃喝拉撒各种不如意厮打在一起,打得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让一些来结交或者来做各种邀请的大燕官员,根本坐不下去开不了口,呆不了半刻钟就得赶紧滚——国公和哑巴又打起来了,国公又怒极谢客了……   燕京贵族将此事传为笑谈,不过南齐大公难缠古怪的名声是出去了,大燕方为此酌情减少了很多邀请,以免出现各种麻烦。容楚的日子过得很清静,闲着没事就带护卫们出去逛逛。使节逛首都,大燕方自然要派员陪同带监视,以免这位南齐高官逛到什么不该逛的地方去。但是国公和哑巴的厮打越来越升级,已经开始上升到武器级别,两人随时随地喂招,暗器乱飞,南齐那边的护卫闪躲得法从来没事,大燕那边的护卫却经常频频中招。大燕方无奈,陪同人员从御林军换成骁骑营又换成九蒙旗营,但还是越来越跟不上,距离越来越远。   有人提议说南齐的人作风这么痞,是不是让新近成立的那个痞子云雷营来试试?还有那个云雷营的新任女统领长得不错,还是武状元出身,据说这个南齐美貌娇嫩国公就是喜欢女将军这一类的,是不是让那个君珂去试试,好让南齐大公消停些?   不过这个建议据说被崇仁宫那位皇太孙冷然拒绝,随后不多久,提建议的家伙又被调到某个穷山僻壤当县令去了,调他的据说是沈相大人。   所以之后再没人敢这样提议,国公爷便在城中乱晃,他似乎对大燕的风情民俗很感兴趣,把大燕的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   国公还公然提出要求要参观大燕军队,大燕这边倒是同意了,与其不同意被他偷偷摸摸窥探,还不如大大方方开放能开放的,给他瞧完拉倒。   国公参观了京城三大军,御林军骁骑营九蒙旗营。还提出要去看看传说中新建的云雷营,却被大燕拒绝了,说云雷军还在封闭训练,不对外开放。   其实大燕方是怕丢人——带南齐大公去看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破山谷,一群光膀子大裤衩的老爷们,以及一大早齐齐撅着屁股给菜地“施肥”的雷人场景吗?   觐见之后便是等待大燕那边关于到底嫁哪位公主的回复。据说大燕也在宗室中加紧挑选。这次大家效率都很高,容楚跑来得很快,大燕接见得很快,办事速度也很快。这种情况据容楚的情报机构分析,可能是大燕内部即将有大变动,统治者们另有要事,并不希望在这样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以及也不希望敌国来使在京城呆太久的缘故。   容楚也拿到了大燕内部关于远嫁公主的意向名单,并得到了那些待选少女的信息,拿去给太史阑瞧。   太史阑最近天天和他打架,武功进步飞速,就是累得很,晚上上床很早,此刻正坐在床上清喉咙,“咳咳……”   容楚一步进了她的屋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想起来哪里不对,便将单子给她瞧。   结果太史阑统统画叉,满脸嫌恶。   排第一个的什么亲王之女,已经十七岁,什么意思?娶个妈吗?   那个什么郡王的侄女,十三岁,不过据说已经订婚过两次,两次都死了未婚夫。不行,娶回去克了景泰蓝怎么办?   还有那个啥大公主的女儿,倒是年龄合适,才六岁,不过备注:性情暴戾!   还有那啥尚书之女,十四岁,今年选秀落选待字闺中。哈,选秀落选的女孩子,想必相貌不怎么样,怎么配得上景泰蓝?   太史阑用一种恶婆婆的眼神,挑剔着儿媳妇。燕京王族之后、名门贵女,在她眼里统统都是配不上她家景泰蓝一根脚趾头的烂白菜。   容楚看着那满篇杀气腾腾的叉叉,苦笑道:“太史,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有这么重要吗?谁都知道求娶是假,建立邦交是真。再说国家之间局势瞬息万变,景泰蓝年纪又太小,等到他正式迎娶,怕最少十年之后,谁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谁能保证十年后南齐和大燕没有开战婚约作废?”   太史阑也明白这个道理,就算她现在千挑万选选个万分满意的儿媳妇,谁又能保证那么多年之后她能顺利嫁到南齐?   不过这么想她也不舒服,一个女孩的终身就这么被一群陌生人定下,还充满变数,将来真要嫁不成,她一辈子也毁了。   这让她心中抗拒,赌气地把名册一扔——随便吧,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反正景泰蓝目前的大小女友们,小映很难做皇后,慕丹佩更不可能。当然如果景泰蓝够嚣张,能让小映做皇后,她会真心佩服她的半路儿子的。   她披上外袍起床,容楚过来帮她系腰带,趁机摸腰揩油什么的,被她一脚踢开。   太史阑最近对容楚不假辞色——没打算现在原谅他。   她看着那名单,想着景泰蓝,不知道小子现在怎样了,三公传来的密信是说一切都好,章凝还浓墨重彩大大描绘了一番景泰蓝回永庆宫那晚的表现,语气很是老怀安慰。太史阑算着时间,连出发时间算上,也快一个月了,宗政惠还没生?   按说时辰该到了。   三公信中也说到了这件事,语气很有些古怪,说他们控制宫禁,撤换太医后,太后似乎受到了影响,原本在准日子里就开始发作的,但产期竟然被推迟。   推迟产期么……太史阑想起当初在乔雨润桌上看见的药方,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这张药方很重要,但她不打算现在给三公,因为说到底还是证据不足,只要那女人还掌握着权力,这些轻飘飘的纸片打出去都只会打草惊蛇。   包括李秋容写得那些“故事”。老李的故事很精彩很好看,但是由于老李心中抗拒太深,以及长久在宫廷养成的隐晦用词习惯,那些故事说得含糊难解,当事人一看便知,旁人可以猜出几分,但要依此作为证据,也是不行的。   她心中隐隐起了焦灼,宗政惠没有如期产子,就说明真相果然像她想象的那样可怕,事情正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这个时候她怎么能不在景泰蓝身边?   想到这里她也不挑儿媳妇了,把名单往容楚方向一推,示意他赶紧随便给定个,想办法和大燕朝廷负责此事的官员通个气,早点把事情定了好回家。一边自己去研究大燕地图,想知道哪条路回丽京最快。   容楚也便选了那个年纪最小的大公主之女。至于性情暴戾,他才不在意,他相信被世上最霸道女人调教过的景泰蓝陛下,一定可以将所有暴戾女人都悍然征服。   “后天大燕要进行京营阅军。”容楚把一封烫金的官方文书递给她,“邀请我观礼,我估计当天大燕要给我回复,所以我打算观礼之后就请辞回南齐。”   太史阑想着这大概是速度最快的对外出使了,一个不想留,一个也无心留,。各自一拍两散。   好在这次来只是表个姿态,建立下邦交,给小皇帝订个老婆,不需要立即操办婚礼迎新娘回国,省事。   “阅军你去不去?”容楚问她。   太史阑摇头,她不参与任何大燕国宴宫宴,不想出任何风头,一个容楚成为目标已经够麻烦了,她再落入大燕视线,双重目标,会引来更多麻烦,想要迅速回去就更难。   沈梦沉最近倒好像安分了些,没有试图再用他的阴险手段来暗害容楚,或者也是因为容楚实在防备得风雨不漏——护卫近不了身,别人请不了客,连地道啊夹墙啊都逼得大燕自己给堵了。   太史阑觉得,大燕这个沈相各种古怪,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小九九呢,只要不对着他们就好。   她的直觉一点也不错,后来就在她离开燕京不久,燕京就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事件,这位一直打着小九九的沈相,自此开始了他的风云之路……   容楚见她不愿意参与,倒也赞同,却道:“你不去这样的场合只有一件可惜处,就是不能见识一下大燕四杰,这几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   太史阑挑起眉毛。   “沈相不必说了,你见识过了。”容楚道,“梵因不怎么参与这样的场合,不知会不会在。这位大燕圣僧,是我见过的最纯粹最干净的人。一个圣字,当之无愧。”   太史阑很少听他对他人有这么高的评价,还是对敌国人,不禁感兴趣地坐近了些。   “还有大燕下一任的统治者……我说的是皇太孙,不是皇太子。”容楚道,“这位如果顺利接任,我觉得南齐十年之内应该不会和大燕有战事。”   太史阑示意,“和平爱好者?”   “倒也未必。”容楚摇头,“只是这位特别审慎,而且对大燕贵族风气目前也是了解最深的一位,很懂得居安思危。我近期也发现了大燕贵族风气奢靡,我都发现了,他不会不知道。我觉得他如果近年内继位,应该会先整顿大燕内部,从藩地、军制、贵族奉养等制度开始变法。”他虚指了指大燕北部,“我们过来时经过冀北藩,亲眼见着那边的繁华,更重要的是,大燕立国之后,对藩王进行了分封自治,如今几个大藩多年发展,已经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我就不信大燕不会动撤藩的心思,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大燕必定要撤藩,而一撤藩,大燕难免要有一番动乱,等到把诸藩动乱平复,少说也要有十年了。”   太史阑认真听着,在政治和国家局势这一道,她一向以容楚为师。   “还有谁值得注意?”她示意。   “就是我刚才说到的冀北藩,大燕第一大藩的未来继承人,他最近也在燕京。”容楚笑道,“很嬉游潇洒的一个人,据说还无心权位,原先我以为是故作姿态,后来打过一两次交道,倒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和大燕其余贵族不同。很有意思。我是觉得如果你能和他相处一下,可能会喜欢这种人。不过如果大燕真的要撤藩……也许潇洒的鸟儿,就不得不化身吃人的老鹰了。”   太史阑点点头,觉得完全应该。身在皇家,是未来的藩王,还想过潇洒自如的日子,这简直就是对她这种逆境中不断挣扎才能活的屌丝的践踏。   她打个呵欠,表示没兴趣,翻身睡觉,容楚对着她裹着被子的优美曲线叹气半天,还得回去办事。   因为欲求不满心火上升,国公爷更加努力地折腾大燕官员,他对大燕官员们表示,他一定会带着他的冷面哑巴护卫去,好让他那个不服管教的护卫好好见识大燕军威,说不定会让这家伙就此转性,服服帖帖。   大燕官员顿觉崩溃,这一对要是在那样的场合上也打起来怎么办?他们的暗器和老拳到处乱飞,台上又全是贵人,这要伤了皇帝陛下怎么办?就算伤不着,让贵人们置身危险也不能啊!   礼部为此派出了整整一打官员,声泪俱下地求了容楚三个时辰,容楚才勉为其难答应可以不带护卫去,但前提是阅军最好精彩些。   为此大燕兵部急急修改阅军时辰,提前一个时辰,好让那个传说中最坑爹的云雷营赶不及参加,以免丢了大燕的面子。   隔了一日,阅军的日子,容楚早早受邀出门,太史阑留在会馆。   她一大早就有点心神不宁,于是在容楚出门后,悄悄跟着他也走了一截,一直跟到了武德门阅军场。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啊,一眨眼上旬又过了,我在努力存稿,争取年会不断更,也想争取后期不断更——有没有被俺的努力精神感动?   一到年底事就多,最近又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分时间去做,怎么算时间都不够。只能更高效率地做事,尽量争取。留言区很难有空回了,请大家谅解,但我会经常来瞧瞧的。 ☆、第八章 回京   她混在护卫队伍里,远远瞧着容楚下车,一群大燕王公贵族们过来寒暄。容楚八面玲珑谈笑生风模样,一路和人寒暄。   太史阑瞧见最先带领百官迎上去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眉目俊朗,神情庄重,衣着也是最适合这样场合的礼服,连笑容都是似乎经过尺子测量过的,属于皇家风格的最合适的弧度。   这位大概就是那位总揽朝政,未来皇帝的纳兰君让了。   太史阑的第一印象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除非另有契机,有人给他洗脑,否则定然是个皇家规矩熏陶出来的中规中矩小顽固。   随即便看见沈相,不爱穿官服的雪里白狐,这种场合还是华丽的宽袍大袖,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奇的是他这么藐视规矩,那个最规矩的纳兰君让却好像没看见。   沈相还是那种慵懒又神秘的笑意,抄着袖子立在一边,并不上前,和容楚遥遥地打了个招呼。两人远远对望一笑的眼神,令太史阑觉得就好像看见一对抢食的狐狸。   一个少年走了过来,步伐轻快,年纪也比其余人要轻些,着一身紫罗王袍紫金冠,看样子是大燕王族,还是地位不低的那种,老远就和容楚打招呼,“国公来得好早,看样子对我大燕军威很感兴趣?”   “那是。”容楚对这少年态度也要客气些,笑道,“燕军三大营今天据说都会亮相,在下怎么舍得不见识见识?”   “那三群饭桶。”那少年撇一撇嘴,眼眸亮亮的,“也值得国公称赞?”   “哦?”容楚眯着眼睛,“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那倒也未必。”少年笑得神秘,“今日定有惊喜于你。”   太史阑听不见两人对话,不过瞧着容楚还和他多说了几句,以及这人装扮,也便确定这大概就是冀北成王的继承人纳兰述了。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阳光明丽的少年。   太史阑瞧着他倒觉得亲切,眉眼气韵间总有种熟悉感。忽然便想起死党中年纪最小的君珂,笑起来的时候,也和这少年一样,让人从心底暖了起来。   想到死党们,她微微皱了皱眉。这天下太大了,而她也太忙了,命运给她的是不间断的狂风骤雨,她疲于应付,竟然一直没有空闲去寻找她们。   等到景泰蓝顺利夺权,她不用再时时面对生死威胁时,再专心去寻找她们吧。   最近听力和说话都不太方便,太史阑也懒懒的,瞧着那场地是开放的,前后护卫十分严密,大燕皇族和容楚紧挨着,实在没可能使什么手脚,也便放心,从人群中悄悄撤走。   她回去的时候抄近路,路过城门,正看见城门口有大队士兵进来。   太史阑随容楚逛遍了燕京,参观过三大军营,自然也知道三大军营的制式装扮是怎样的,此刻看见这一群黑色和金色劲装相间的士兵,不是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家,不禁来了兴趣,停马瞧着。   这一瞧兴趣更大——大燕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群出色的军队?   这些黑金二色的军队,衣着装扮远不如三大营威风气派,用的武器也看出很一般,但不同的是气势。   这群人军容鲜亮,腰背挺直,昂然而来,虽然还没走上练武场接受检阅,还在喧嚣纷杂的城门口,但此刻便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神情庄肃,步伐整齐如机器。上万人踏出踏下,重重一声,地面烟尘被震得四处飞散。   日光照亮他们的衣甲,用的是普通黑布,却镶了华丽的金色飞云锦的边,顿时色彩提亮得鲜明,一眼看过去,像滔滔黑浪之上射出金光万道。   太史阑自己带兵,一向很注重气势,她觉得气势是军人之魂,士兵穿着再硬的铁甲,用着再好的武器,如果没有气势,那都不过是纸扎的架子。   所以此刻她眼带赞赏,觉得之前看见的所谓最精英的大燕三大营,和这军队比起来实在不够看,强的不过是外表而已。   大燕还有这样的军队,这是他们藏起来的秘密武器?太史阑觉得,似乎有必要和容楚讨论下。   此刻四面兵丁百姓噤声凛然,在这样的军队面前,人人自然安静。太史阑发现,那些百姓和士兵脸上表情,除了凛然之外,似乎还有震惊,好像眼前的一切,多么让人不能接受一样。   她忍不住也有些好奇,停在路边多看了一会,这支军队似乎也是往武德门方向去的,但是为什么没听说过?   前头军队已经走过街道,太史阑没有看见他们的旗帜。   她还等在路边,是因为眼看队伍也要走完了,说不定能看见最后押阵的这支军队的首领,她是军人,对打造这样军队的军官自然有兴趣。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抬头。   她看见一只信鸽从天际飞过,日光下隐约脚爪上有黄光一闪。太史阑认出这是属于容楚龙魂卫的信鸽标记。而且是最高等级的一种。   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来了?   太史阑随即便想到了自己今天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安,再也无心看热闹,一拍马飞速离开。   她这里离开城门口,片刻,军队进城完毕,一个黑衣少女从打开的城门背后闪出来。   那少女十六七岁,面容清丽,鼻尖儿似玉珠一般亮而莹润。她得意洋洋看看自己的队伍,笑吟吟地道:“儿郎们,向武德门进发!”   “向武德门进发!”   黑衣少女轻快地跃上马,往武德门方向去,和太史阑的方向,背道而驰。   ==   太史阑快马赶回会馆,眼看着信鸽也落入了院中,过了一会,便见周七匆匆而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小钢筒。   周七打开钢筒,将信笺交给她,太史阑匆匆一扫,皱起眉头。   信是章凝写来的,用的是他和太史阑容楚通信的专门密语,写得语焉不详,只说最近得了个要紧消息,怕是对陛下不利,如今太后迟迟不生,朝中传言各种各样,有说这孩子不祥的,也有表示怀疑的,但更多的说这才是真命天子,说大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统一大陆的帝王,传说他娘就怀了他近十一个月。尤其以后一种传说居多,也不知道是谁散布出来的,如今宫内外气氛紧张,希望国公如果此间事了,尽快回国,以做万一准备云云。   又说怀孕超期可生圣人实在是荒诞之说,但如今超期是实实在在的事了,但这个孩子当初怀上是经过太医院证明的,彤史也有记载,是在先帝还没驾崩时便已经承认的孩子,所以现在也没法说些别的。   章凝语气尽量和缓,玩笑般地说朝中流言,太史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这流言来意不善!再说这样的流言,怎么能传到三公耳中?   她想了想,命人去收拾行李便要走,周七拦住了她,“太史大人,你又要甩下我家主子跑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他会很不好办?”   太史阑皱皱眉,一转身又奔下楼,当即去棚子里牵马,再次直奔武德门。   还是把容楚抓回来商量下吧。   武德门四面有守卫,不过她也有容楚守卫的牌子,很顺利进入场中,她最近和容楚到处厮打,普通大燕官员倒也大多知道她,晓得这是南齐大公的暴龙侍卫,在查过她身上没有武器之后,一路放行她到了台下。   此刻她察觉台上台下似有骚动,台上贵人们都仰着脖子不知道在干嘛,容楚不在座位上,正在台上边缘,和大燕皇太孙拉拉扯扯。   太史阑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演戏?   她也没看台上人,更没看台侧背对这边的人,伸手在地下一捞一拽,容楚拖得长长的衣袍角顿时被他捞在手里,她恶狠狠一扯,容楚向后一跌,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容楚一回身,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白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然有事,立即青着脸跳起来,一脚就踹了出去,“你来干什么?不许你来,你敢来?”   太史阑默不作声挥拳就打,两人第N次厮打在一起,然后……   然后没多久,变成肉搏战,相拥厮打着滚到台后面去了……   容楚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和大燕皇帝喊话,“这云雷不错——介绍我认识——”早被太史阑一把扯上了马,做手势,“走!”   两人在台后迅速上马驰出,大燕兵部和礼部的官员都追之不及。   身后,云雷军的表演,和那个少女回头的笑靥,被远远抛下……   ==   太史阑自然不知道刹那错失,有些事仿佛命定,不在那个时辰,那怎么也遇不着。   她急急拖着容楚回去,将那密信给他瞧了,容楚认认真真看完,将密信递在火上烧了,才道:“看样子真要赶紧回去了。”   太史阑读他唇型,也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摇摇头。   “我确实没法立即离开。”容楚叹口气,“我就算今天请辞,大燕也要到明天才能有反应,然后举行欢送宴会,要送上两次,再由大燕礼部慢慢送出燕京,真正能快马赶路,最起码也要到四天之后。”   这已经是最快的流程,太史阑也知道容楚作为一国出使的主使,没法说走就走,她伸手点了点她自己。   容楚思索了一下,唤来周七。   “三件事。”他道,“第一,回报朝中出使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为了将喜讯尽早上报朝廷,也让太后娘娘欢喜欢喜,现在特派观风使太史阑先一步回京回报。”   “第二,由三公上奏,表明太史阑还是参加了使节队伍,并切实履行了护卫的职责,挫败了大燕欲图暗害使节的阴谋,按例也应叙功,请求调离西凌,至丽京任职。”   “第三,”他唇角现出一抹冷笑,“太后娘娘的产期既然已经延后,既然她打定主意要生一个怀胎十一月的天命龙子,连百姓言论都控制住了,理由也找好了,那就不妨让她再延后些,或者怀胎十二月也是可以的。”   周七瞠目看他。   容楚神色淡淡的,眉目间却生出霜一般的冷,“她不是要迟生么?那就再迟点。想办法给她下点药,让她这个了不起的天命龙子,再多孵上几天!”   周七听见那个“孵”字想笑,却又没笑出来——最后几句,每个字都带杀气!   “这样太史阑可以以出使之功,直接回丽京,并有理由请求入宫,向太后面陈出使事务办理情况,相信三公会予以配合。”容楚微微一叹,“太史阑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接近宗政惠了……”   周七领命而去,容楚将自己的打算写给太史阑看,太史阑默默瞧着,抿着唇。   她不抬头,不想让容楚看见自己脸部软化的线条。   其实此刻她心更软。   这个男人,知道她的一切心思,知道她要做的事,他不阻拦,不反对,不以男子之尊强硬地阻止她冲动,只是默默立刻为她安排好前路,让她前行的路能平顺些,再平顺些。   他知道她要回京,就让她立即单身回京。   他知道她需要回京的借口,就为她想办法调换职位。   他知道她还需要能够接近宗政惠的借口,干脆连“提前回京报喜”这种无耻借口都提出来了。   她原先还想着他不放她,她就偷偷走,不能进京就悄悄进,不能接近宫廷就混进去,反正无论怎样冒险,她都要去的。   现在……   她微微叹息一声,抬起头,给他一个明亮的微笑。   她很少笑,尤其最近更是没给他一个好脸色,此刻这般云破月开的一笑,他霍然邂逅,震动得满目惊艳。   就在他微微恍惚一瞬间,她忽然踮起脚,抱住他脖子,凑上唇,轻轻一吻。   当真是轻轻一吻,不是前几日那恶狠狠鸟啄般的一啾,是春花绽放,是烟雨迷离,是风过水岸,是人间一切柔软、体贴、理解和感激。   她的馨香,一霎透骨。   随即她轻轻放开他,做了个“保重,快回”手势,一转身毫不犹豫,蹬蹬下楼。   容楚犹自在阁楼光影里发怔。   为这一刻她突如其来的一吻。   忽然想起,世人不明白他如何就喜欢了那个女杀神,他想他们一定不懂,女杀神只为相爱的那个人展现温柔的那一刻,是如何的美到醉人。   容楚微笑坐下去,抱着臂,在午后的日光里,笑容也如春风沉醉。   而此刻马蹄如雨急响,女子的衣袂如铁割裂冬日的风,一霎而过。   向着,丽京!   ==   “据我国潜伏在南齐的探子回报,南齐近日传出秘密流言,称太史阑身负天授之能,经大神通者推算为破军天下之命,所经之处横扫诸国,是南齐将来依仗要夺取周边诸国的绝大杀器。太史阑兴则南齐兴,南齐兴,则诸国亡。”   崇仁宫书房内,大燕皇太孙正展开一封加了皇室绝密标记的文书,细细读上面的字。   年轻而沉稳的皇太孙,读得很慢,像要将那些字反复咀嚼,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   末了他冷笑一声,将文书往桌上一按,道:“荒唐!”也不知道是说这段话荒唐,还是说慎重传达给他这份文书的人荒唐。   幕僚们屏息凝神,不敢对此发表意见。   “朝局文恬武嬉,藩地尾大不掉,国内有那许多未及整肃的事,居然还有闲心操心南齐的一些无稽的市井流言。”纳兰君让叹了口气,揉揉眉心,“不觉得这种流言一听就很假很虚幻?一个人能令天下亡?你们听过这种事?”   幕僚低声道:“太孙,这是陛下转来的。陛下既然转来,自然是……”   纳兰君让叹息一声。心里想着年纪大了的人,总是爱相信这些虚幻飘渺的预言的。   “就我们得到的消息来看,”另一位幕僚道,“太史阑虽然在南齐风生水起,升迁迅速,但似乎并不得南齐统治者看重。她际遇超常,其实原本可以获得更高的权位,但南齐朝廷似乎有意在贬抑她,并没有让她领过全功,连她带领南齐天授者获得天授大比胜利,使南齐静海城免于被割让,这样的大功至今都还没赏,实在看不出南齐有哪里把她当杀器了。”   “这话也难说,”另一人反驳,“也许这正是因为南齐看重太史阑,想要保护她,不想让她太早置身于风口浪尖,略放一放以待成长,或者留一点进步余地。”   “我看你是高看南齐统治者了,历来朝廷都不允许女性占据高位,你看我朝君珂,武状元得来何等艰难?南齐凭什么例外?”   “那也未必,你别忘记南齐目前最高统治者其实是那位太后,女性已经占据了最高位置。”   “正是因为女性占据最高位置……”   纳兰君让忽然手一按,众人立即闭嘴,眼看太孙面沉如水,才想起刚才争论激烈,似乎犯了忌讳。   犯了某种叫做“君珂”的忌讳。   众人讪讪低头。纳兰君让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静,“不必争论。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陛下既然把这信转给我,我就不能等闲视之。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就有一件大事要处理,这些对他国人士斩草除根之事,不宜动作过大。”   “是。”一位幕僚忽然道,“对了,咱们讨论这么久,可是太史阑根本没来大燕啊,她据说还在齐燕边界等候出使队伍回归,咱们总不能到南齐境内去杀人吧?”   “不……”纳兰君让起身,颀长的身影投射在身后斑斓的大燕舆图上,“她来了。”   众人一惊。   “殿下……何出此言?”   “我们查过南齐的出使组成队伍,除了容楚护卫和翊卫外,还有一个二五营的组成,不过那是太史阑的亲信队伍,只跟随太史阑,而这批人,进了大燕。”   “那么……”   “太史阑应该有改装混入队伍中,只是不确定到底是谁,又不能随便出手打草惊蛇。”纳兰君让道,“我们怀疑过他们队伍里那个黑脸少年,又觉得那个浓眉哑巴少年性格行事和太史阑很像,但那哑巴少年作风太高调,太史阑既然改装而来,按说应该努力改装自己,不至于如此高调,但是很难说她就是把握了我们的这个心理,来个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幕僚们两眼转出糊涂的漩涡……高层们的心思太复杂了,太复杂的人就喜欢将事情想得复杂,不肯相信一些简单的结果,反而得不出最直接的结论。   太史阑就是把握住这些常年在阴谋中打滚的大佬的心理——你觉得我既然改装而来,就不该高调,我偏偏高调,真真假假,你信不信?   换成君珂肯定是——那个哑巴少年就是太史阑嘛!瞧那和传说中一模一样的作风!   不过换成沈梦沉等人,那就一想再想,上想下想,转了弯地想,然后没有结果。   众人正讨论着到底哪个是太史阑,以及确定了如何对太史阑下手又不惊动整个出使队伍,如何不留下任何把柄利落地解决这件事,忽然门又被敲响,进来一个护卫,递上一封加密的紧急文书。   纳兰君让拆开一瞧,眉头耸动,“出使队伍有人趁夜离开!”   众人都一惊。   “离开的必然是太史阑!”纳兰君让道,“据闻南齐太后近期要临产,此刻离开出使队伍急速赶回南齐的,必是太史阑无疑!”   众人都兴奋起来——刚在愁怎么才能让太史阑脱离队伍,好不动声色地解决她,她竟然自己离开了!   这下她悄然而去,在大燕土地上赶路,出个什么意外,太容易了!   要知道出使队伍里对大燕没有报上太史阑的名字,太史阑等于“不在”出使队伍里,她的离开也是秘密的,大燕方“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她出事,大燕方没有任何责任,完全可以推得干净,南齐也没什么话好说。   大燕方喜从天降——真是瞌睡迎来软枕头。   “通知九蒙旗营密营出动!”纳兰君让沉声道,“截杀只可一次,引起对方警惕后不可能再成功,所以务必选择好地形,做好计划,秘密出动,务必一击便中!”   “是!”   脚步声迅速离去,纳兰君让缓缓转身,在身后舆图上做了个标记,那是一条自大燕往南齐去最近的路。   烛光打在年轻的皇太孙的脸上,男子眸光深沉,背影岿然。   “太史阑,截杀只有一次,就看你能不能逃过!”   ==   “大人,从大燕回南齐,最稳妥的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先顺水南下过大燕南方三藩,再从大阜走官道……”火虎在地图上给太史阑画出一条七拐八弯歪歪扭扭的长路,“大概要走半个月。”   “我要最快的路。”   “最快的路自然是直线,是穿鲁南西北部而过,如果以我们的脚力,最快几天便可出大燕境,”火虎用指甲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短短的线,正是大燕和南齐理论上最近的距离,“但事实上那里没有路,只有一条昔日大燕商人秘密走私的穿山道,那里生存着很多来历不明的民族,一路地形险恶,多是穷山恶水,至今还有盗匪无数,十分危险……”   “那就走这条道。”   “是。”   太史阑眯眼看着前方火红的夕阳,长吁了一口气。   她已经顺利离京,没有发生任何波折,容楚让她带走了二五营所有人和龙魂卫一批精锐,还想再拨人给她,她拒绝了,人带得太多也会很显眼。   容楚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终究不放心。太史阑却认为,大燕知道不知道她在出使队伍中还难说,就算猜到,到底是哪个也还难说,如今这种情形,她太史阑又不是什么对大燕有绝大威胁的绝世名将,大燕实在不必费神费力不惜惹麻烦去杀她,大燕连容楚都没继续下手,又怎么会拼命对付她?   这个道理容楚也赞成,这才是人之常情,大燕没必要做这样的事,所以他同意太史阑带少数人不着痕迹地离开,只是叮嘱尽量不要走太险太偏僻的路。   不过他知道这也是白叮嘱,某个女人不会听的。   太史阑现在只想快点回南齐,走官道大路一则慢,二则她也不认为官道就安全,真要发生危险,哪里都可以。   她让火虎打听道路后立即策马南下,走鲁南那条道,她选的马都是好马,日行数百里,一日夜之间,已经到了鲁南西北那条在走私商人口中被称为“香河”的路。   香河不是河,是那条从崇山峻岭中过,弯弯曲曲如河一般的八百里长路的统称。此地接近闽国,炎热干旱,作物不生,只产香料和甜果,大燕人却不喜欢用香料,无以为生的当地人便自主经商,将香料通过这条道路,千里迢迢运往别国,手挑肩扛,马驴铃响,洒下一路浓香,久而久之,便称这路为香河。   当然,这是美妙的说法,香河另外还有一层寓意——这不是普通的路,这是暗藏无数危险的滔滔大河,在河底隐藏无数暗礁,埋葬无数冤魂。   太史阑听说这个传说,不过唇角一扯。香河成鬼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利益就有纷争,有运货的就有拦路打劫的。   不过这条道虽然在传说中很有名,真正知道的却不多,此地住的汉人很少,是一个叫做“恰哈”民族的聚居地,房屋也是村寨式的,火虎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有些人还面带警惕。太史阑瞧着,开始觉得这样直接问不行,保不准人家以为他们是打击走私的官家人。   好在队伍里还有个花寻欢,带五越血统的花寻欢,本身也是异族,她微微有些异常的发色,以及比常人要深一些的轮廓,倒和恰哈族的人有些近似,人家瞧着她亲切,花寻欢性子又爽快讨喜,没多久居然和寨子里一个小姑娘混熟了,人家邀请她到家里去住。   太史阑打听了,这家人只有这个小姑娘和她奶奶,男子都出门“走货”去了,所谓走货想来便是走私,本地男子多半出门经商,寨子中自有一支专门轮班留下来的护卫队,保护这些老弱妇孺,寻常汉人不得邀请根本进不来。   托赖花寻欢的亲和力,太史阑等人得以进入寨子住宿,至于其余的护卫,就留在寨子外露宿,太史阑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未必讨喜,走在人群之后,让花寻欢史小翠去和人家兜搭。花寻欢送上一些路上购买的小玩意儿,立即获得了对方的热情邀请。   小姑娘的家比寻常村民大些,一进屋子太史阑就闻见浓重的香料味道,整间屋子黑沉沉,香气幽幽,四壁也涂满了香料,以至于温暖如春。壁上四面都有各色神像,多半彩衣裸足,但都没有头颅,神像边垂挂着各色彩幡以及铜鼓铜钹各种乐器。   太史阑觉得这屋子里充满了神婆的诡异气息,让花寻欢去试探打听一下,也不知道言语不通的花寻欢如何和那小姑娘沟通的,过一会儿史小翠笑嘻嘻地过来道:“大人你真神了,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老婆子就是本地神婆,据说会请一种无头神,可解天下一切疑难,哈,吹得好大牛皮。”   花寻欢过来,拍了一下她脑袋,道:“你小点声!深山里有些传说和神灵确实神异,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亵渎。不过我瞧着这个种族,倒不像大燕人,印象中大燕似乎异族不多,别不是其他国家战乱迁徙过来的吧?”   太史阑就着火塘里朦胧的火光打量,也觉得对方看来不像大燕人,不过这也正常,或者人种有异,国家动荡导致的民族迁徙,从古到今都没少过。   老妇人坐在一个深黑的垫子上,在火塘里烤苞米,招呼她们过来吃,太史阑坐过去的时候,一直眼睛似睁非睁的老妇人,忽然睁开眼认真看了她一眼。随即招手让她过去。   太史阑坐过去,那老妇人用手摸她的唇,太史阑一向讨厌陌生人的碰触,正要避开,忽然心中一动,垂下眼,看那老妇人青筋毕露的苍黑的手,在自己唇上缓缓抚过。   随即那老妇人又摸了摸她耳后,喉咙咯地一响,发出一串古怪的音节。那音节听起来空旷而遥远,像某种神秘的咒语。   太史阑觉得这音节听起来隐隐有几分熟悉,却不知道是什么,她看老妇人摸的正是她的唇和耳,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老妇人也看出了她目前的半聋哑状态?   她想起深山异族多神异,莫非这神婆有解决的办法?   太史阑心中一喜,虽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聋哑状态在慢慢好转,但毕竟一日没解开,一日就是一个心事,万一到了丽京还没解开,到时候必然有很多不方便,别的不说,她一个哑巴,如何“向太后面陈出使事务”?   那神婆眯着眼,咕哝着什么,手指在太史阑身上缓缓摸过,苍老的脸上神情变幻,似乎忽喜忽惊忽疑惑,不能确定自己的感受一样。   此刻众人都发觉诡异,停止吃东西,屏息凝神瞧着神婆和太史阑,花寻欢一半手势一半语言地问那小姑娘,“你奶奶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孩子睁大眼睛,“奶奶好像也很疑惑,一会儿说朋友一会儿说陌生人的……”   忽然那神婆触及太史阑心脏部位,浑身一震,眼睛一睁,眼睛里刹那间神光四射,刺得太史阑都险些闭上眼睛。   随即那神婆一声大喝,喝声里充满紧张和怒气,苍老的手掌重重拍在地面,开始狂然大呼。   众人惊得跳起,火虎已经冲上来一把拉走太史阑,道:“保护大人!”一边警惕地向后退去。   那小姑娘也惊恐地向前扑去,大叫:“敌人!敌人!”   她这话别人没懂,花寻欢却懂了,厉声道:“我们不是敌人!误会!误会!”   但神婆狂呼不绝,惊动了其余人,四面屋子里都有人冲过来,将屋子包围,随即寨子中的护卫队也赶了过来,都带着武器,其中一人居然有一支南洋来的简易火枪。   寨子中的人都在听神婆狂呼,神色渐渐由惊诧转为疑惑和不安,最后又转为愤怒,那当先扛着火枪的少年,干脆将枪平端上肩膀,咔地一下拉开了枪匣!   ------题外话------   搓手,回京斗妖婆斗公婆鸟。第三卷得琢磨琢磨。   这个月月票不给力啊,天冷了,看书的人少了,大家的兜兜都冻住了…… ☆、第九章 夜袭   这下敌意明显,四面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花寻欢等人将太史阑围在正中,眼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暗暗叫苦,早知道其余护卫一起拉进来,现在也不至于被包围。这种简易火枪并不如何厉害,杀伤力却大,火药铁砂子到处乱喷又无法挡,很容易便会伤及很多人。   太史阑皱着眉,她并不如何担心,她有这世上最快的暗器,足可以在火枪喷发之前一霎击坏那精密度很低的武器,只是这突然的爆发让她有些惊讶,因为她感觉到最开始那神婆触及她嘴唇和耳后时,是带着怜惜的情绪的,甚至有帮她纾解的意思,她修炼感应,对于这类感觉从不会错。   是什么让神婆忽然改变态度?而且她感觉神婆改变态度时依旧带着一分疑惑,似乎完全不能确定她是敌是友,只是忽然受了惊。   神婆最后那态度,不像敌意倒像畏惧。   果然对峙不过一刻,里头狂呼声停止,过了一会那小姑娘怯生生出来,拉着对方一个男子说了几句话,那男子皱皱眉,和小姑娘对答几句,随即挥挥手,示意众人收起武器。   那小姑娘又转向花寻欢,和她比划了几下,花寻欢吁出一口长气,对太史阑道:“那孩子说没事了,她奶奶只是受了惊,但现在她奶奶也不能确定我们是敌是友,很抱歉不能再留宿,让我们还是出寨自寻住处。不要再进寨子,否则他们就不客气了。”   “那行。”太史阑也不想和当地土著发生冲突,一转身就走。   众人出了寨子,感受到身后沉默而带着敌意的目送,他们的脚跟刚刚离开寨子的范围,身后立即砰一声关上寨门,咔嚓一下还落了锁。   花寻欢愤愤骂,“白眼狼!不近人情!那些礼物白送了!早知道扔到山沟里!”   火虎却叹息道:“还没来得及问出路来呢,这神婆一定知道的。”   苏亚却道:“我瞧着神婆一开始倒没什么敌意,还以为她要给大人解毒呢。真是奇怪……”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太史阑想人的感觉真是没错的,只是现在也没处寻求答案了。   不过这个村子的人警惕性这么高,想必平日里受到的滋扰也多,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休息一夜再找个村子问路吧,只要肯花钱,总能找到办法的。   她和护卫们汇合在一起,在村子外不远随便找了个平地,扎营休息。   太史阑独住一个帐篷,她这人一般不把小事放在心上,很快坠入梦乡,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总是梦见神婆家黑沉沉的房间,四壁的古怪壁画,还有那浓郁神秘的香气,不断地往她咽喉里钻,她觉得喉咙里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七窍里钻来钻去,然后忽然砰地一炸——   她睁开眼,醒了。   那炸声如此清晰,似乎还响在耳边,她一骨碌坐起,帐篷上映出苏亚的影子,在急声道:“大人!大人!村子有变!”   太史阑出帐,这才发现对面村子火光熊熊人影闪动,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交战,刚才她梦中听见的那声炸响,正是村子里那管火枪发出的声音。   村子是圆形的,所有的屋子都朝向中心,四面筑了矮墙以防止蛇虫野兽进入,现在整个村子都被包围,一大群手执弓箭长矛的人正在攻击,而村内的人则都聚集在呈三角分布的三座望楼上,也向下射箭或投掷武器。   “哈哈。”雷元幸灾乐祸地笑,“叫他们赶我们出去?现在被围了吧?还把门锁上?想困死自己吗?”   太史阑远远瞧着,觉得村中的人虽然居于劣势,但并不慌乱,很明显这样的攻击他们经常遭受,这些分布在香河源头的村子,村落里的男人都经商,每年这个季节会换回大量毛皮铁器,等待冬集一起运出去卖,所以这也是互相打劫的好时机,一些较为强大的村落会趁对方人手薄弱时,抢掠弱小村落的财富。   村落既然经常遭受打劫,自然备有后路,太史阑转了个方向,就看见一大批老弱,包括那小姑娘和神婆,都被安排着向村后逃去。   村后就是山,按说没退路,不过既然对方这样跑,说明想必有山洞可以穿山而过或者躲藏。   不过那些人很快就哀嚎着逃了出来——村后忽然燃起滚滚浓烟,烟柱细长笔直地喷出来,很明显山洞退路已经被这些老敌人发现,提前堵住烧火熏出了欲待进入避难的人们。   后山无路,村里人大吼着,挥舞着臂膀,示意老弱想办法冲出去,散入丛林中,逃得一个是一个,因为以往这种攻击村子的行为,一向都是胜利后不仅抢掠货物,还会杀掉全村,把村子烧成白地,好让回来的人毫无凭依。   老弱们倒也没人哭号,各自拿了能拿的武器,又冲向门口,寨门处已经被敌人点火,这些人冒着火焰冲过去,随即烟尘里便爆发出一片哀嚎——他们今晚上了锁,现在锁已经被烧坏,打不开了!   老弱们爬不过墙,一个个爬过墙也会被等在墙下的敌人一刀一个砍死,这下真的是到了绝路,只能被困村中被烧死了。   一时哭声震天,望楼上汉子们满眼绝望仰天长号。   太史阑的护卫们凝望着火光妖舞,人影攒动,乱世人命不如狗的景象,都觉得心中发紧,原本还想嘲笑他们自作孽不可活自己锁死了自己,此刻再也笑不出口。都拿眼睛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却还在掂量,她觉得对方敌人人数当真不少,也十分彪悍,是有备而来,己方现在冲上去,必然会成为对方的主攻对象,要想毫无伤损地救下全村,是有难度的。   她想了想,对苏亚和花寻欢招招手,指指那门,两个女将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护送着她冲过去。   那边攻打寨子的人们其实也一直在注意着太史阑这边的动静,动作故意凶狠也是为了震慑住这些汉人不要插手,此刻眼见太史阑等人动了,却只来了三个女的,顿时放松了许多,其中一个虬髯大汉一挥手,示意几个喽啰上去拦截。   然后几个喽啰就飞出去了……   然后缺口很快被打开,苏亚和花寻欢,本就是太史阑身边武功最犀利,杀人最凶猛的两个女猛将,手段不输男子,这些山野武夫哪里见识过这么凶狠的母大虫,瞬间被她两人护着太史阑闯出一条路,冲到那门前。   门前那些老弱被烟熏得眼泪汪汪的眼睛,都盯着冲来的太史阑,眼神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要趁火打劫呢,还是来救人?   太史阑看也不看那些人,戴了手套的手猛按上门锁,众人惊异地看着她的动作,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门锁早已被烧得滚烫发红,太史阑手一按上去,厚厚的牛皮手套就烧化了,随即手指传来一阵灼心的疼痛,太史阑暗骂一声——没事为什么用这么大这么厚的锁!   她忍着痛,手指在锁上缓缓摸过。   “咔。”锁头断落。   太史阑舒一口气,幸亏她一直苦练毁灭,现在这样巴掌大砖头厚的锁一摸也就毁了,这要换成以前,等锁毁了,自己的手也毁了。   锁一断,那些眼巴巴的村人就发出一声欢呼,砰一下推开门,迫不及待向外就逃。   护卫队也赶了过来,护卫老弱们向外逃,对方自然要拦截,此时太史阑才命令自己的护卫出手,前后夹击那批敌人。   此时滚滚人流冲出来,太史阑赶紧打算避开,忽然人群里伸过来一只苍老发黑的手,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往村子里拽。   那手力气大得惊人,太史阑手上又在痛,竟然被拽得连冲几步,逆着人流进入村内。她一抬头,就看见抓住她的竟然是神婆。   这老太不赶紧逃生,反而把她往寨子里拽做什么?   苏亚和花寻欢她们瞧见她的情况,都呼喝着赶过来,那神婆紧紧抓着太史阑的手,满面焦急,不住比划,指指自己屋子,又指指太史阑。   太史阑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察觉到恶意,便挥手示意苏亚花寻欢自己没事,跟着神婆向内走。   神婆果然把她带到自己屋子面前,那屋子已经起火燃烧,壁上的壁画被火烧得卷起,画上无头神祗似乎在扭曲作舞,看起来更是妖异。   神婆拽着她竟然冲入了大火熊熊的屋子,太史阑的护卫们惊呼着追了上来。   太史阑被她一头拽进去,一进去就闻见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神婆放开她的手,一头冲到自己常坐的火塘前,不顾火烫,抓出了自己常坐的那个垫子。   垫子已经烧了大半,露出里头一层黄黄的东西,空气里那种味道更浓烈,神婆把垫子凑到太史阑鼻子前,示意她赶紧吸,用力吸。   垫子深黑如沉积多年的鲜血,黄黄的火烧不掉的粉末看来更是可疑,太史阑却毫不犹豫,低头猛吸几口。   随即她觉得喉间一痛,连带七窍都似乎一痛。不过这感觉瞬间消失。   对面神婆在和她比划着什么,神情急迫,太史阑却有看没有懂。   “砰。”神婆身后一根横梁倒下来,离她脚跟只有三寸距离,太史阑一把抓起她往背上一背便冲了出去。   她们堪堪出了门,屋子便倒下来,溅出的火星险些烧着了太史阑的靴子。   太史阑一口气把神婆背出火场才放下来,此时对方在两边夹击之下也露出败像,开始后撤,没多久一声呼哨,跑了。   劫后余生的村民在一边喘气,注视着自己毁坏的家园,眼神愤懑。过了一会,一个男子由苏亚带领,过来向太史阑致谢并致歉。   两边言语不通,不过好意从来能用肢体表达,对方连连弯腰打躬表示感谢,太史阑也点点头,心里有许多话想问,苦于无法沟通,忽然看见对方的手指细长,还生着老茧,便比划问他会不会写字。   结果对方居然点头,太史阑一喜,便命苏亚以竹炭做笔,问对方香河的路。对方果然详尽作答,甚至给苏亚画了一个详细的地图,将哪里有危险,哪里可埋伏,哪里经常出入盗匪和打劫队伍都说了个明白。   苏亚谢了,将地图收起,眼看那些人神情哀切,心中不忍,忍不住问:“你们这下打算往哪里去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去香河路上寻你们的亲人?”   对方犹豫一下,却摇摇头,告诉苏亚:“这是命中注定的结果,既然村寨已经被毁,我们就顺势离开吧。”   太史阑觉得这话奇怪,让苏亚问个究竟,对方犹豫半天,终于道:“我们不是大燕土生土长的民族,是百年前迁徙过来的,我们在此安居百年,自给自足,早已习惯了这样平静的生活,所以对来自原本部族的召唤,我们已经不想回应。但是他们……”他回身望了望被毁坏的家,叹了口气。   太史阑皱起眉——难道竟然不是村寨间的弱肉强食,而是另有隐情?旧族本主召唤回归,恰哈人不回,然后就被惩戒?如果仅仅是一般的召唤,不回也就罢了,何至于灭寨杀人这样酷厉的手段?   看起来倒像是惩罚叛徒。   事关人家部族内部机密,倒不好再问,太史阑正要罢手,花寻欢忽然走了过去,脸色有点古怪地道:“他们用什么召唤你们呢?”   男子想了想,伸出手心。   此时那男子的身形被花寻欢挡住,太史阑瞧不见他手心里有什么,随即看见花寻欢似乎也伸了伸手心,再然后那男子似乎低低“啊”了一声,然后一阵静默,最后两人都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花寻欢走了回来,心事重重样子,迎着太史阑的目光,勉强一笑,道:“没什么。”   她很怕太史阑追问的样子,太史阑却只点点头,“哦”了一声,道:“离天亮还有会,换个地方,抓紧时间睡一会。”   她看出花寻欢知道了什么,却不想追问令她为难,花寻欢既然不肯说,那就说明对她太史阑现在没什么影响,那就够了。   花寻欢感激地点点头,垂头走开,忽然步子一停,骇然回首看她,道:“你……你……”   太史阑也发觉了,摸了摸喉咙。   她能说话了。   就在刚才出火场的时候她还试过不行,但现在说行就行,一点过渡都没有。只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嗓音似乎有点变了,原先她的嗓音偏低沉,带点中性的嗓音,现在却清亮了些。   她看看天色,还没亮,天亮之后就知道自己的间歇性耳聋是不是也好了。   她遥遥对神婆合十感谢,神婆裹着毯子远远坐着,看她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惊恐。   太史阑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绪十分复杂,也没有再试图走近她。   这个民族……和五越有关系吧?   五越短暂统一又迅速分裂,之后内战多年,五越百姓逃难无数,隐姓埋名流入各国,这些人和五越有关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他们的态度有点奇怪。   太史阑隐约觉得这和自己在乾坤阵的经历有关,她记得乾坤阵里曾感觉到三种力量的存在,一种是哭泣的幽魂般的感觉,一种是镇压这些幽魂的乾坤阵,还有一个就是那白光,竟然好像是被那些幽魂镇压着的。   三种力量在那大殿深处相互牵制,维持百年。而她这三种力量都接触过,更是被乾坤阵墙内的古怪东西搞到短期聋哑,现在这疑似五越的民族能够解了她的毒,说明乾坤阵和这个民族是对立的。那么乾坤阵镇压的就是五越曾经被杀的那些阴兵?那李家呢?李家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掌握乾坤阵,为朝廷镇压阴兵的武林世家?   太史阑觉得事情还是有哪里不对,现在得出的推论和她的某些猜想不符,这其间的纠葛,一时还真的理不清。   她命花寻欢去向神婆道谢,看见神婆不住摇头,花寻欢回来道:“她说你这毒迟早能解,因为你已经吃过解药,只是吃得少效果慢,不需要谢她。”   太史阑想那么那就是那件红色礼服衣领里的东西了,那件诡异的礼服,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立在深秋的风里,看那群自愿被遗弃的异族人扶老携幼,没入丛林深处,深绿的灌木在风中唰唰作响,有人吹响凄凉悠长的叶哨。   太史阑手掌慢慢在腹前交握,眼神眯起。   五越的召唤令……继上次第一次联合作战之后,那个沉寂多年、早已分崩离柝的民族,终于要开始做什么了吗?   ==   天亮后太史阑继续赶路,发现她的白日耳聋病果然也瞬间好了。   看来大燕一趟还不算白来,治好了毒,还知道了一些秘密。太史阑希望回京之后,和景泰蓝好好谈谈这个民族,虽然目前还看不出这个民族的任何动向,但她没来由的就是很担心。   有了恰哈族人给的地图,她顺利地找到了香河的入口,之后随便找了些箱笼,扮成行路的商人进入,她这只队伍人数不少,人人气质彪悍,和寻常商旅队伍不同,很少有人敢来招惹,路上遇到过一两次试探性的打劫,太史阑手一挥,对方落花流水,太史阑又有心立威以免再遇骚扰,令手下狠狠地打,打得那叫淋漓尽致,后患全无。   山路难走,按说应该走得慢,但恰哈族行走此路摸索多年,早已找出一条最省力也最快的道,形成了自己最省力也最快的行路方式,他们临行前还给太史阑他们指出这山内有一种藤和一种草,编成草鞋行走十分方便,太史阑命人照样做了,果然省力。   只是虽然省力,走这条道还是很苦的,很多地方道路崎岖,蚊虫多,荆棘遍布,还气候无常,逢上突然的雨雪连个干地方睡觉都不行,只能在泥水里夜行。几天走下来,人人破衣烂衫,身上疙瘩麻子无数,腿上一条一条被荆棘拉出的血口,十分狼狈。   太史阑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她一声不吭,她都不说苦,别人自然更不会露一分颜色。   好在这路确实快,不过三天功夫,面前已经出现一座大山。就是燕齐南方边境的界山,一半在大燕,一半在南齐,翻过这山就进入南齐境内了。   南齐境内太史阑已经安排好千里快马,一入境便快马直奔丽京。   她一路行走深山,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再经过这几天耽搁,宗政惠的瓜到底落了没有,心里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她也该生了,要发动的事早发动了,也许这么辛苦地赶回去,还是于事无补,可是不努力一回,她终究不甘心。   这座山十分险峻,飞鸟难渡,也几乎没有人工道路,只有一些猎人攀山筑就的简易栈道,栈道年久失修,残缺处处,应该也已经多年没有使用。   按照往日经验,自然不应该在这栈道上多停留。太史阑先寻了一处山下避风处,宁可早点休息也不想赶夜路最后睡在栈道上,但那处山坳地形奇特,中间宽阔两边狭窄,四面都是高山峭壁,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包了饺子,从兵家之道来说不适合扎营。只好放弃,又走了一段,在天色未黑之前发现一处半山的平台,可攻可守,平整干燥,是个宿营的好地方,结果歇下之后,却有人忽然嚷背上疼痛,脱下衣服一看背后好大的黑肿,似乎被什么东西蜇伤,但是又看不到那东西,大家点起火把寻找了好半天,才在山峰深处发现似乎有个蜂窝,里头有一种硕大的黑头的蜂子。眼看着那护卫的背肿得和骆驼似的,药石无效,最后还是火虎狠狠心,将开始腐烂的肌肉狠狠挖了一大块下来,才阻止了毒势的进一步蔓延。   这样一来,这里也不能住了,就算可以用火熏死山缝里发现的这一群,但四周都是山缝,黑夜里谁知道哪条缝隙里会偷偷钻出这种要人命的毒蜂来?   只好继续拔营向前,再向上走,那只能在栈道上休息了。   太史阑命众人都把武器放在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按照两个强手夹着两个弱手的顺序重新排队伍,前后不断呼喊,以免有人掉队还不被发现。   一路小心翼翼,却也没发生任何事情,这北地深秋大山之内气候多变,白天穿夹衣就行,晚上却气温骤降,夜露凝冰,天色阴沉,眼瞅着竟然有点要下雪的样子。   这要在半途上下雪就糟糕了,但此时也不能回头,因为最初的一段路因为走的人多,残缺更厉害,如果走到那段路正好下雪,危险性更大。   脚底开始打滑,显见得石面上已经结冰,不宜再走下去,太史阑瞧着这段栈道稍微完整些,有些地方宽度已经可以躺人,还有些地方石壁微微凹进去,正好可以遮挡风雪,便下令就地宿营,等天亮再行。   众人停下,各自寻找可以掩藏休息的地方,在那些避风的凹陷处生起火堆取暖,队伍不可避免有些分散。   苏亚给太史阑找了一处斜松下的栈道,铺了防水的毡布,生起了火,这里虽然是山道,无处捡柴,但好在山缝里生着不少树丛,山顶上似乎也有一片树林,那些枯败的树枝树叶从上头坠落下来,都落在栈道和这些半山长着的树上,随便捡捡就是一大把。   苏亚一边生火一边喜悦地道:“这些树叶树枝都挺干燥,点火一点就着。”   太史阑心里想着之后进入南齐境内如何找接应的人,如何赶路,带哪几个人最合适,也没在意她说的话,随口嗯了一声。   她双手枕头躺在被火烤热的毡布上,从她的位置望过去,身下是万丈悬崖,底下松涛阵阵,却无法看清谷底全貌,只有半山的云雾,迤逦往回,往上看则是一路向上的青灰色的栈道,在黑色的薄雾淡淡的山崖上盘旋如云路,星星点点的篝火一闪一闪,是迷蒙云层里闪烁的星,又或者是引路的天灯,跳跃的鬼火……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象怎么这么诡异,转眼就走天堂到了地狱,只觉得身上懒懒,脑子也懒懒的,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身边的苏亚也一动不动,眯着眼睛,似乎话都懒得说。   太史阑忽然觉得鼻尖一凉,睁眼看时,透过青绿色的长青木,看见灰蒙蒙的天际,忽然生出无数飞舞的灰白色的碎屑,那些碎屑纷纷扬扬降落,在她的火堆上方消失不见。   太史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真下雪了。   雪花越来越大,头顶蓬松的枝叶已经挡不住,太史阑的倦意也已经挡不住,顺手抓过一顶帽子盖在脸上,将薄毯往身上拉了拉,就睡了。   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苏亚已经睡着,而整条栈道上也没有任何人对下雪表示惊奇,静悄悄的,似乎都已经睡熟。   “也太累了……”太史阑在入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却没能如想象中一样,立即睡着。   很困很累,全身细胞都在渴望睡眠,脑子里也很糊,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可是在脑海深处,似乎依旧有那么一小块地方保持着清醒,并且在不断发出蜂鸣般的警告声,不让她真的睡过去。   脑海里忽然掠过了一句话,就是苏亚刚才那句“树叶干燥,一点就着。”   树叶干燥树叶干燥树叶干燥……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睛。   不对!   这地方树叶怎么会干燥?   这里气候多变,十月进入冬季,夜间多雨雪,没有雨雪也有很重的潮气,在枝头的树叶可能遇上第二天的太阳被烤干,但是落在这山崖上探出的树丛和栈道上的树叶树枝,根本晒不到阳光,怎么可能干燥易燃?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柴禾不是天然落下的,是经过处理故意扔下来的!   脑中电转,瞬间想清楚,太史阑一抬眼,透过苍黑色的树丛缝隙,隐约看见呼啸盘旋的风雪里,山崖顶端模糊不清如混沌中的黑暗,但在那样的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蠕而动,最近的已经逼近自己!   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更大的危险,不是这近在咫尺风雪中顺山崖爬下的杀手,而是头顶!   太史阑猛地跳了起来,一脚就踹翻了还没燃尽的火堆,火星啪啪四溅开去,将苏亚惊醒。   苏亚睁开眼似乎就要跳起,然而一挺腰竟然没有起得来,她反应也算快,立即明白中道儿了,脸色一变。   太史阑一伸手将她拉起,也来不及解释,立即道:“给我用最快速度,射灭所有的火堆!”   这个要求难度很高,这不是在平地,是在半山的栈道上,栈道又不是直线,苏亚的位置在栈道的中间,下射还好办些,上射更难。   苏亚也不说话,操弓搭箭,“嗡”一声轻鸣,七箭自上而下,穿越风雪,在青黑色的山崖间闪了一闪便不见。随即底下啪啪微响,那些火堆也闪了一闪,灭了。   与此同时太史阑的哨声也响了,她的哨声非常难听,尖利刺耳,听着了人人都要做噩梦,自然也能将人从噩梦中唤醒。   底下瞬间有了动静,太史阑的声音远远地传开,“敌袭!备爪!”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崖上巨雷一般的滚滚传开,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备爪!备爪备爪备爪备爪……”   她的命令向来必须执行,长久以来跟随她的人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醒来的人不及思考,都从身后赶紧摸出攀山用的钢爪。   苏亚掏出后才愣了愣,不明白太史阑的命令意义何在,这个时候,要么就是该赶紧唤醒同伴射灭火堆,要么就是该下令射杀身在悬崖上无处攀附的敌人,干嘛要他们备攀山爪?   苏亚将攀山爪往腰上一挂,嗖嗖又是三箭,将上方靠自己近,呈直线的火堆射灭,最后一箭擦着雷元的耳边过,她厉喝,“接力连射!”   被惊醒的雷元也立即明白过来,大声召唤队伍中擅射者立即出手,接力将所有的火堆射灭。   太史阑眼看大家动作一开始有点迟钝,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不由舒一口气。所谓天不亡她,这些被迷烟特意熏干过的树叶树枝,所用的迷药并不如何高级,也就是普通的催眠而已。没有用太高级的药物,估计也是因为这些药物因为珍贵而份量不足,不够熏染大量干柴,以及可能味道太大,一点燃就会被发觉。   她这边提前惊醒,快速发生,迅猛灭火,反应之锋利可怕也惊着了敌人,山崖上悄悄蠕动的人体都快速动了起来,向他们的方向猛冲,苏亚一声喝:“射!”   栈道上箭手齐齐仰射,各色箭矢穿刺黑暗和云雾,直逼那些黑黝黝的人影。   山崖上的人也短促地冷笑一声,随即啪啪连响,那些人影忽然弹跳而起,在山崖上一荡,已经躲过了那一蓬箭雨。   那些荡起的黑影,将半山的云雾穿破,云雾间隐约可见他们身后黑色的长长的细丝,赫然是一群古代版的蜘蛛人。   其实也就是身后系了具有弹性的绳索,以免被人发现后完全被动,但这么一来,射箭便无用武之地。   那些人逃过箭雨,眼看露了行迹,索性不再遮掩,三荡两荡已经快速接近,透过飞舞的雪花和朦胧的云雾,隐约可见他们手中持刀,臂上挂弩,全副武装。   这些人都是常规黑衣,黑巾蒙面,看不出来历,但武器精良,动作整齐,绝非山匪,倒像是军方人物。   就是不知道是南齐军方还是大燕军方了。   太史阑觉得两者都有可能,但最可能的还是大燕,她不知道大燕如何确定她在这里,又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但今夜这一场伏杀,着实厉害。   敌人想必早已确定了她的身份,并且一直跟随着她,算准了她的行路速度和可能的选择,早早在此做了准备埋伏。知道她不会在山坳扎营,又安排了毒蜂逼她离开平台,不得不选择栈道停留,无形中将她逼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对方所选的时机、地点、天候,都精准到丝毫不差。用的计策更是巧妙,天知道这些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干柴,居然也是要命的杀手。   如果不是太史阑修炼天授之能,对危险感应特别灵敏,今日必定全军覆灭。   太史阑在没看清敌人之前,一心认为是沈梦沉的手笔,这么奸诈完美的计划,像是狐狸所为。但看见这些人之后,她又产生了怀疑,觉得整个计划透出一股沈梦沉所没有的隐忍味道,而且这些人很明显是士兵,右相虽然管军,却没有直接的兵权。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厉喝,“聚拢!”   命令一下,整条栈道上的人都飞快地向她的方向聚拢。   山崖上的敌人一怔,不明白此时她怎么下这么一个蠢命令,这种自下而上的对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分散目标,聚拢来不是给人密集打击么?   南齐这边一聚拢,山崖上的蜘蛛人们顿时相应地也要聚拢,随即也是一声厉喝,“射!”   ------题外话------   啊啊啊,这是什么节奏?以往这时候月票差距正在妥妥地拉开,这个月却一直在迅速地紧缩,才10号竟然就有被爆菊的趋势——土肥圆屈身抱体前滚翻三百六十度大嚎:票票啊—— ☆、第十章 她是人,还是神?   “嗡”。无数声比刚才箭声更猛烈的震动,极速运行的短箭划裂空气,将四面团团乱转的雪花搅碎逼开,以至于那一团箭如蜂巢掷出,而碎雪似群蜂四散,箭团四周三尺方圆,出现黑色的空洞。   太史阑忽然仰身一倒!   “嘶!”又是一声撕裂空气的强音,比刚才那声更短促更凶猛,雪花却没有被逼开,而是被某种力场所牵动,忽然聚拢如一件雪色披风,披风里突出一道尖锐的形状,似裹着一把利刃,狂冲而上,碎雪的衣角微微一扬,“哧——”   射来的箭忽然无声无息折断,落入山崖,而那些呼啸而上的东西并没有停止,速度不减往上,哧哧几声微响,青黑色的山崖忽然受了伤,射出无数道深红的血线,那些血线将团团的雪花浇湿、刺透,染色,那片雪桥忽然就成了血虹,贯穿这深山雪夜里迷离的深雾。   刹那间十几条人影闷声不吭从太史阑等人头顶上翻过,穿透雪雾,带着长长的血线落下深崖。   太史阑在这种时候还能跃身而起,手中刀一挥,将经过她身边的一个大燕士兵身后的牛筋绳割断抓在手里,然后绑在腰上。   她身边的人如法炮制,来得及的都顺手割了一截绳子以备后用。   大燕那边的人连眼神都青了。   他们此刻才明白太史阑那一着愚蠢的聚拢,其实不过是为了引诱他们也随之聚拢,在他们想一举搏杀自己之前,一举搏杀他们。   刚才那是什么暗器?或者不是暗器而是鬼神之物?无法想象的速度!无法想象的杀人利器!   南齐如果大批量配备这种速度的武器,这大燕以后的仗也不必打了,直接称臣算了!   更可怕的是太史阑这个人,这个人警惕之高,反应之可怕,指挥之精准、出手之决断离奇,也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大燕这些人原本对这样大费周章来暗杀一个女人不以为然,此刻却觉得这样的决定太英明不过。   他们低头望着山崖上面色平静,一举杀十几人连眼色都没变的女子,都觉得心底的寒,胜过这夜的风雪。   这真的是未来南齐不世出的凶神,武力未必强大,杀气已不可抵挡。   不可战胜的人。   领头的人毫不犹豫,喝道:“退!”   山崖上暗杀已经绝无可能,反而会被人家反手一个个杀掉,那就使出最后一招!   与此同时太史阑也下了第三道命令。   “散开!”   护卫们散开得和聚拢时一样毫不犹豫,长长的栈道上人影移动,星丸跳掷。   大燕领头的男子一声暴喝,“砸!”   这声一出,他和手下身子立即荡起,看样子竟然是往崖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山顶上一堆巨石滚滚而下!   最后也是最凶狠的一招,终于使了出来!   太史阑等人此刻身在半山栈道,山顶巨石滚下,根本无处躲藏,巨石必将将栈道砸毁,到时候太史阑等人一样会落崖。   然而太史阑一开始就下令“备爪!”   攀山爪因为形状突出也偏重,不好背在背后或挂在腰上,一般都栓在包袱上,众人睡下时包袱自然放在一边,如果不是太史阑第一个要求备爪,此刻再去拿肯定来不及。   但现在每个人的爪都在腰间,就手一甩,爪尖飞出,弹在山崖上,各自抓紧了山缝,爪上的吊索飞起,将人们稳稳地固定在山壁上。   山石擦身落下,将栈道瞬间砸毁,烟尘滚滚,碎石飞溅,遮蔽刺破这风雪雾气,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谷底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闷的撞击之声。   南齐的人身子紧紧贴着崖壁,听着那瘆人的声响,心中对太史阑充满感激。   太史阑却并没有停留,山石滚落那一刻她攀附在山崖上,眼看着一批石头过去,她忽然蹿起。   她自从乾坤殿一行,从圣门门主那里捞到了点好处之后,身体比以前轻盈,一跳便已经上了山崖一大截,正追着那领头的大燕首领。   那人一回头,便看见山崖上太史阑如燕子一般掠过来,惊得眼瞳一缩。   这女人好可怕!   在危险境地凭借精准的判断和指挥接连逃生,平常人这时候还在后怕,保得活命也算庆幸,不会兴起什么别的心思,她竟然好像还想反攻?   太史阑不看其他人,紧紧追着他,手一抬,一柄火折子迎风点亮,狠狠砸向那人。   那人偏头一让,火折子越过他头顶,“哧”一声,他身后牛皮筋绳子一阵收缩。   那人眼睛又一缩——太史阑火折子砸他是假,要烧断他的绳子是真!   牛筋绳一烧便断,那人身子往下便坠,他却冷笑一声,手腕一振,一道乌光飞出,啪地一声扣在山崖上,他身子刚刚坠下半丈,就被拉住。   他身上也带了攀山爪。   他身子坠下的时候,太史阑也在下坠,正在这时,第二批下推的石头也滚了下来,有一块好险不险地直冲她来,眼看要撞到她头顶。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停战,一边躲石头一边愕然看着双方首领的绝壁交锋,眼看这一幕,大燕方固然欣喜,南齐方都张大嘴,心跳到了喉咙口,想叫,想让太史阑赶紧下来别追了,但又不敢惊扰了她。   巨石轰然而下,碾压得四面碎石飞溅如雨,一些碎石片打在太史阑额头,顿时鲜血涔涔而下。   太史阑霍然腿狠狠蹬在石壁上,这一蹬,她身下石壁赫然炸裂!而她身子竟然荡出丈许,远远飞离了山崖!   巨石从她刚才呆的地方轰然碾过。   众人仰头,望着山崖上全身凌空横飞而起的女子,乌发飞散,修长如铁的双腿,荡出燕子尾翼般的剪影,将这夜的血色和雪色搅碎。   人们心动神摇,只觉这一幕不似人间可见,恍惚里那一双铁腿狠狠一踹,足可踹裂山河。   太史阑已经又落了下去,正落在那首领身侧,那人看她靠近,冷笑一声,单手入怀,一柄匕首飞快横刺过来。   太史阑停也不停,手指在山壁上一拂。   连接着攀山爪的铁链,断!   那大燕首领霍然再次下坠!   他似也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眼神惊愕,但这人心性也够狠,在落下的最后一瞬间,他一手扣住身边一块突出的石头暂时稳住身体,另一只手中的匕首,还是狠狠地刺了出去。   两人这时相距极近,都是单手对敌,他固然没能逃得了太史阑的毁灭之手,太史阑也不可能逃得了他的匕首杀机。   太史阑只做了一件事。   她那只拂出的手迅速收回,两指向前,挡在了自己胸口。   手是血肉之躯,挡住了百炼精钢的匕首,何况两根手指?   几乎瞬间,匕首就已经接触到她手指,眼看要穿手指而过。   匕首的刃尖,忽然不见。   这比刚才攀山爪链子忽然断了还让人惊悚。那首领霍然抬头,眼神里终于涌上巨大的惊恐。   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瞳孔忽然极速放大。   他看见太史阑手指一翻,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弯,然后刚才消失的刀尖,忽然又出现了。   雪亮的刀尖,似天边明月,刚才被云遮灭,忽而又再现清辉。那点光芒倏地一亮。   太史阑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将刀送入了他的胸膛。   大燕首领只看见刀光如月光一亮,然后胸口一冷,胸膛里似塞进了这夜的风雪,而将全身所有的热血和力量,都换了去。   他再也抓不住那点突出的山石。   手指一松,坠入黑暗。   一生里最后一个念头,刹那间也如飞雪在意识里飘过。   她是人……还是神?   ……   山崖寂静,山林寂静,天地寂静,万灵寂静。   一瞬间连山顶上的推石都没继续,山上山下,所有人都已凝固。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燕首领,在和太史阑绝壁之上交手三招之后,莫名其妙,失败坠崖。   大部分人没看清到底是怎么败的,因未知而心底恐惧。   也有人看清了是怎么败的,因知道而更加恐惧。   所有人都怔怔瞧着那山崖上的女子,她身姿如铁,岿然不动,似和山崖浑然一体,一条生命自她脚下陨落,她连睫毛都没颤一颤。   这些人知道她的传闻,知道这是南齐新近崛起的女将,知道她凶悍决断,才能卓著,短短一年名动南齐,号称南齐百年来不世出的女将,更被大燕上层警惕,认为她会给将来的大燕乃至整个大陆,带来格局上的变动。   这些话听了,第一感觉是荒谬,一介女子,听说还不会高深武功,凭什么能征战天下?   然而今日方知,传闻还不够精确不够可怕。   这是真正的将军,是无可替代的指挥者,是暗夜里的杀神,是岿然于天地中的永恒山河。   南齐得她,是幸还是不幸?   众人不知道,但却明白,她若以大燕为敌,那绝对是大燕的不幸。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不能再将太史阑放回去,该想尽办法将她留在此处。   但所有人也知道,便是想尽了办法,也不能留她在此处。   山崖上,太史阑轻轻一弹,落了下来。   她向下落,大燕士兵们却开始拼命向上爬。   不知为何,看见这女子一动,所有人就忍不住心底恐惧,无法抗拒的无力感深深涌起。   首领已死,无人指挥,大燕方开始撤退。   太史阑也没阻止,她不知道上头山石还有没有,再缠战下去,毕竟己方地形不利,难免要有死伤。   她不喜欢自己的人死,她一直希望自己拥有一个“零伤亡”的队伍。   直到确定大燕方真的全部撤走,她才带着所有人慢慢攀上山崖,另寻他路。   上到山顶时,正逢日出,金光滟滟千万里,瞬间在天地间炸开,而她在日光正中。   所有人站在她身后,仰望她笔直的背影,想着这一夜惊魂,被这女子素手轻松翻转,只觉得心胸浩荡,似要狂歌大笑。而这一霎天地松海,江河万物,都似呼啸而来,撞入怀中。   ==   三日后,崇庆宫收到了来自边境的快报。   皇太孙将那快报仔细看了三遍,随即慢慢在火盆中燃尽,火光在皇太孙的脸上跃动,皇太孙面沉如水。   幕僚们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举动,不敢多问,心里都明白,行动,失败了。   万无一失,多方推算,看似简单其实耗费了无数人无数心力精力的一个计划,一个众人觉得皇帝都能杀掉的完美计划,竟然还是失败了!   霎时所有人心底涌起同样的念头。   她是人……还是神?   纳兰君让缓缓起身,想着密件里描述的战况实情——太史阑的指挥、她不仅要逃生还要立即反攻、以及她最后,以诡奇手段,在山崖之上,杀大燕方的首领。大胜。   这世间太多奇女子……   良久,他深深叹息一声。   “天意如此,罢了。”   “殿下……”幕僚们心有不甘,上前一步。却被纳兰君让挥手止住。   年轻俊逸的皇太孙回身,面容平静,眼底却有为国事操劳的深深血丝。   “该来的逃不了,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不出十年,她必将为南齐的中流砥柱。但望将来,大燕不必再次以她为敌。”   ==   景泰元年十月初。   丽京西北,永庆宫。   此时已将半夜,平常这时间皇帝早已就寝,宫殿除了少数必经道路燃着照明灯火外,其余地方都沉没于黑暗中。   今晚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皇帝的寝殿里,一点灯火幽幽地亮着,朦胧地映着月白底飞龙探海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是龙床,一个小太监在屏风外席地打着瞌睡。   屏风后的纱帐里,那个本该睡着的小小人影,此刻却是坐着的。   景泰蓝不仅没躺下,甚至穿着全套朝服,周周正正的地坐在龙床上,眼珠子大而黑亮,盯着殿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孙三躬身陪在他身边,默不作声低著头,好似睡着了,只眼神偶尔向景泰蓝一溜。   他眼神里有点困惑,觉得皇帝太镇定了,不像个三岁娃娃。   今早老孙三收到了三公传来的一封信,当即压在托盘下给景泰蓝送了上来,景泰蓝在后殿读了,顺手就给烧了,之后他读书,看那些已经批复过转呈他的奏章,写字,还画了几幅他看不懂的古里古怪的画儿,又抽出几个自己装订的本子写什么“地理作业”,也是到晚间酉末上床,和平时做的所有事情一样。神情姿态也没什么异样。   老孙三瞧着,还以为三公传递来的不过是普通的问安折子,有点好笑陛下连这折子怎么也烧了。谁知道上了床,景泰蓝没有换寝衣,直接让他拿来了全套朝服,连以前戴着嫌重的宝冠,都端端正正戴上了。   老孙三顿时觉得不对劲——瞧这架势,今晚有事?   他立即命令自己亲信的徒弟守在殿外,把平日里不太把握住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其余灯火都如常,自己陪着皇帝静静地等。   孙三现在已经是景泰蓝的忠心宫人,这也是当初三公选择永庆宫让景泰蓝暂住的原因,一方面好让景泰蓝不引人注目地顺利回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永庆宫的宫人接触皇宫黑暗倾轧少,相对简单些,主事大太监孙三是个老实厚道的,不然也不会当初被从宫中被排挤出来,在这冷清枯寂的偏宫一呆多年,想当初孙三,可是比李秋容品秩还高。   三公在景泰蓝回来前,亲自到永庆宫来看过,发现这么多年,永庆宫还是整齐干净,管理有度,不见衰败之气,对孙三很是满意。正巧景泰蓝一回来,就救了孙三和他的徒弟们一命,老太监的感激自然无以言表。再加上景泰蓝在太史阑身边混了半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练了一身油嘴滑舌铜皮铁骨,又生得玉雪粉嫩,硬是把个上个年纪膝下空虚的老太监哄得贴心贴肺,恨不得随时为他丢了老命去。   老孙三眯着老眼,瞧着端坐床上正装肃服的皇帝,眼神里满是欣慰得意——有样儿!谁见过三岁孩子穿龙袍这么有样儿!瞧这小眼神,瞧这满身气度,真真是我无可超越的南齐大帝,谁也越不过去!   有样儿的南齐大帝,正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贼兮兮地摸着自己的小靴子,小腰带,甚至头上的冠,手上的扳指,腰间的腰带……盘算着什么时候用上里面的好东西?   更鼓敲响夜色,天色黑浓得似要滴下墨汁,远处隐隐传来车马的响。   孙三做了一个手势,外头看似昏昏欲睡的小太监,立即一骨碌爬起来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冲孙三点点头。   景泰蓝冲着西北院子一努嘴,问:“最近安分些了么?”   他问的自然是被贬去给宫人们看澡堂子的西局太监们。   孙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轻轻道:“今早乔大人说身子不舒服,让传太医来。”   “哦?”景泰蓝眨眨眼睛,“你怎么不回报朕?”   “乔大人的人拦着,不让老奴走,老奴便让请王太医来,乔大人却说她是老毛病,吃惯了宫中刘太医的方子,不愿随便吃别人的方子引发药性抵触,让去请刘太医来。”   “然后呢?”景泰蓝眼睛弯弯的。   “老奴让人去请刘太医,西局的大人们说他们去,在门口却给武卫拦了。乔大人无奈只得让老奴的人去,之后……”老太监笑了笑,眯着眼睛道,“咱们带回来一张方子,是刘太医开的,顺便还拿了很多药。”   “乔大人吃了?”   “乔大人让人熬药,自然是咱们的人去熬,药罐子却翻了,乔大人大怒,把那个熬药的小太监狠狠打了一顿,鞭子重了点,人当时就没了气息。”   景泰蓝皱皱眉,嘴角一撇,眼神里一抹厌恶。   “这种身死宫人按例是要拖出去寻乱葬岗埋了的。”孙三垂下眼睛,忽然说得很模糊,“不过老奴另外处理了。”   景泰蓝睁大眼睛看着孙三,老太监嘴角微微垂着,纹路刚刻,微带无奈。   再忠厚老实的宫人,在宫中年月呆久了,处理起这种叛徒来,也一样是心狠手辣的。   景泰蓝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小太监不会被拖出宫,但也不会有可能再活过来给乔雨润送信了。   他觉得有点冷,却没有发抖,麻麻说过,宫廷最肮脏最黑暗,每个角落里都染满了层层叠叠的鲜血,想要不死在这里,就得先让别人死,想要以后少死一些人,就得先死上一大批该死的人。   小小孩子耷拉下眼皮,轻轻道:“乔大人最近也是操劳过度,该好好歇息的。”   “是的。”孙三笑眯眯地答,觉得陛下的反应真是怎么瞧怎么令人佩服。   这才是个三岁的孩子啊,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看西北方向,眼神很冷。乔雨润在这段时间内,用尽方法想要递出信息去,但内有和她有仇的永庆宫人,大多收买不成;外有受三公节制的武卫,她无法伸手;正殿里还坐了个和她更不对付的皇帝,动不动就指派一大堆杂事给她做,什么帮他在厚厚的字典里翻找一个冷僻字啊,什么让西局太监给他找一只跳到草丛里的蛐蛐啊,整天折腾得人仰马翻,想做什么都没功夫。   乔雨润一直不想用装病的方式来试图送信,她知道装病也不能出宫更不能请来想请的太医,更怕一装病反而让对方更有借口将她困住,直到今天她才使用了这个办法,但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请来太医,而是知道之后让早已收买好的熬药小太监装死出去送信。   不过这最后一招,还是被关键时刻足够心狠的孙三给堵住了。   此刻车马声响,直入内殿广场,一条人影跳下来,匆匆进入寝殿,正是大司空章凝,他半夜亲身前来。   他一路匆匆而行,神色凝重。转过屏风,在御榻前一停。   景泰蓝端坐不动,抬眼对他看去,他粉嫩的小脸仰着,眼睛亮得似乎储了水,满眼的信赖,却又隐藏着一点不安,那些畏怯很符合这个年纪孩子遭逢大事时应有的状态,却又因为那努力隐藏的表情而显得让人心疼。   章凝迎着那样的目光,心中一软又一热,抢上一步要行礼,景泰蓝早已跳下来将他扶住,亲手搀起他来,在他耳边奶声奶气地道:“大司空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章凝心潮汹涌,有点忘形地拍拍他的背,道:“陛下,放心。”动作充满爱怜。   景泰蓝靠在他肩上,揉了揉脸皮子,觉得刚才的表情摆得很好,不枉他对着镜子修炼了很多遍。   “我等了好久了。”他道。   同样一句话,意思却截然不同,章凝自然听得懂,微微一笑,道:“是。我们也等了好久。”   他的字音在“好久”两字上着重落了落,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宗政太后,这个怀孕的时间,确实好久……早已超过了常规的十月怀胎时间,外头百姓不清楚太后是什么时候怀孕的,三公自然知道,先帝驾崩前几天,太后传出有孕的消息。先帝子嗣艰难,宗政惠先有了景泰蓝,后又怀孕,算是宫妃中头一份。而先皇后早逝,宫中原本是静安皇贵妃位分最高,她跟随先帝多年,感情深厚,据说先帝原本是打算在那几天封她为后,却因为宗政惠忽然怀孕而作罢,之后先帝忽然驾崩,宗政惠自然而然做了太后,随即将静安皇太贵妃等人都迁入别宫。   就算诊出有孕的时辰早,也早该生了,这孩子迟迟不出来,渐渐自然要有流言,流言说了一阵子忽然又变了风向,开始往神神怪怪方向发展,说是青峰山的张真人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推命,算出他有真龙之运,只因天无二日,真龙也无一双,所以迟迟不出,怕引动天下局势之变云云。   这样的话,很难想象一个道士敢说出去,更难想象还能大量流传而不受官府阻止,这里面要说没人默许并故意推动,谁信?   章凝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宗政惠,这样的事情,她居然也能扭转劣势,胆子大,心机深,难怪能在宫中几经起伏,最终掌握天下。   真龙么……   章凝的嘴角微微往下一撇,随即抱起景泰蓝。   “走吧。”   ==   低调的马车冲破夜色而去,辘辘向皇宫。   今夜的丽京城,并没有任何人下戒严令,但不知怎的,整个城池都笼罩着一股肃杀而凛冽的气味,在树的暗影后、墙角、巷子拐弯、道路两侧……时时会有一些人影或隐或显,出没在月色光影的背面。   丽京的百姓久居天子脚下,自然嗅觉敏感,天还没黑,家家闭户,街上几乎没人游荡。那些官员府邸,更是早早将大门闭得死紧,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今夜,丽京在压抑,等待一声注定要惊动南齐朝局大势的啼哭。   八门紧闭,早早关城,外人不入,内人不出。   夜色初降的时候,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直奔西城门。   守城士兵老远就在挥旗吆喝,“今日提前闭城!入城者退后……”   “嗖!”   一箭若流星,电射而来,擦这士兵脸颊而过,“啪”一声,小旗折断落地。   士兵惊得魂飞魄散,后面的话便没说出来,底下的人狂驰如风,已经到了城下,当先一人朗声道:“奉晋国公及三公令,有要事入城禀报,开城!”   “今夜不许……”守城官不敢上前,躲在蹀垛后拒绝,底下人大喝道:“黄大人!认得这东西吗?”说着举起手,手里一叠纸张,一人点燃火把,照亮他的手。   那守城官在城上眯眼看着,看见隐约像是房产地契之类的东西,厚厚一沓,忽然就冒了汗。   其余士兵斜眼瞧着,都想这些东西不会是顶头上司的私产吧?守城官看似是个没油水的差事,其实是个肥差。一些外地商贾进丽京,是要交入城税的,而且朝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制定一份名册,设定一些违禁物品,这其中有许多缝子可以钻,一些胆大的守城官在其中添些减些,用以勒索商贾,赚得脑满肠肥。   南齐贪腐是重罪,这厚厚一叠如果都是田庄地契,足够这位黄大人被杀头了。   城下人将那一叠东西一晃即收,不耐烦地对城上挥手,示意开城,黄大人犹豫半晌,眼珠转了转,对身边亲信低低嘱咐几句,随即转身下城,命令士兵开城。   经他关照,士兵开城速度很慢,而另一边,一队士兵上马向城内驰去。   士兵们一道道下铰链,将城门缓缓开启,按照这速度,最起码还有半刻钟城门才能完全被打开。那些入城报信的士兵早已走远。   城门底部铰链一松开,自然就会出现一条缝隙,忽然一道人影掠了过来,将一双雪白的手伸进缝隙,指尖从上到下一划,所经之处,拇指粗的多层铁质铰链全断。   守城士兵们呆呆地停了手,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双手像弹琴一样一拨,城门后那么多条粗链子就全部断了!   士兵们见过一指断剑的,但这样一指连断无数铁器的,已经神乎其技,似非人间所有。   半晌有人尖叫一声“鬼呀!”抱头逃开。   其余人大惊,轰然四散——这等手段,人力不能,自然是鬼!   “砰”一声,城门被推开,一群队伍风般卷入,出手断铁链的人一翻身上马,手中一叠地契对着门边黄大人一晃。   黄大人一喜,赶紧来接,那人却将地契往怀里一收,策马而过,马驰过的力道带得黄大人一个踉跄栽倒。   马上那人冲入城门,伸手一指,指住了前方那队要去报信的士兵。   “咻咻咻”箭声连响,前方那些马纷纷马腿中箭,栽跌在地。   那人一声呼哨,早已带人卷过城门,越过那些狼狈栽在地上的人,一阵风往城内去了。   守城的士兵们爬起来追过去,只来得及吃他们马后的灰。   众人面面相觑——从头到尾,他们只看见对方一只手,然后就是一群狂奔而去的影子,对方来去如风,出手犀利,他们竟然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没来得及看清。   这样要怎么去禀报?   黄大人爬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那一路烟尘,他近期早早接到命令,要严守城门,严控各类人等出入,尤其晚上不许任何人进城,刚才他被人拿出把柄,左右为难之下,就想一边拖延一边通知城内五卫,最近的勋卫就在离城门不到三条街的地方,很快就到,勋卫一到,自然要擒下那些人,他再想法拿回那些财产证明。谁知道对方行迹若鬼神,竟然瞬间便开了城门!   人已经冲进城,现在再去通报自己就有重罪。黄大人叹息一声,挥挥手。   城门再次轰然关上。   而那一群人已经转过了一条街,在一个巷子口换马,进入巷子,巷子深处有人在等候。   先一步回京的赵十三。   “国公飞鸽传书令我在此日夜守候。”他开门见山地道。   披着连帽斗篷的人下马,月光下眸子深深,正是太史阑。   她冲城门而入,按照事先容楚的关照,在此和赵十三接头。   “我要去永庆宫。”她直接地道,“十三,你派几个脸生的属下给我带路,其余事你们就不用掺和了。”   “陛下已经出永庆宫。”赵十三提到景泰蓝眼神都稍稍柔和些,“太史大人你随我来,咱们先到景龙台附近一处房子里等着,那是陛下回宫的必经之路,也是离宫城最近的地方,那里地形比较特殊,你在那里才有机会混入陛下车驾。一起进宫。”   “三公能保护好景泰蓝么?”太史阑皱皱眉。   “我觉得三公还是可以相信的,”赵十三看看天色,“也就今晚,她没有什么力气来管太多,我们走吧。”   太史阑不知为何还有些犹豫,赵十三看她一眼,忽然道:“国公要我和你说,别想着撇开他,而且你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也撇不开。与其想那么多,还不如先尽力去做。”   太史阑瞪瞪眼,心想心思又被老远的容楚给猜着了。   她是有心想自己单干,好不连累容楚和他的晋国公府,不管容家势力如何潜在雄厚,毕竟是人家臣子,她干的杀头大事,不该牵连人家的百年富贵。   但容楚已经提前把话堵死,看样子她想单独走也不行,太史阑想了想,点点头。   确实没必要矫情,她和容楚的关系,宗政惠已经很清楚,宗政惠迟早要对她下手,而容楚也必定会出手干涉,这一团乱麻的关系永远也不会有捋顺的时候,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和皇朝的最高统治者对抗,听起来很荒唐。但却不得不为。太史阑跟随赵十三疾步前行,从京城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巷中绕行,心中却想着三公为什么要在今晚发动?   她昨天接到三公传书时,离京城还有数百里,要她如有可能,最好今夜之前赶到,她算着时辰怎么都来不及,幸好杨成家族势力庞大,竟然为她在短短时间内找到了几匹极品好马,她当即日夜不休赶路,在今天半夜赶回京城。   如今看来,是宗政惠终于要生了。太史阑万万没想到,宗政惠竟然真的迟了许久,一直迟到她回了南齐!   在她的想象里,宗政惠的怀孕如果真的有问题,应该也是会早产,而不是推迟。推迟意味着——这个女人比她想象得胆子还大,还疯狂!   她赶回南齐,原本是怕宗政惠生下孩子,坐过月子,就要对景泰蓝下手。按照道理说,就算宗政惠生了,是个男孩,短期内也不该对景泰蓝造成任何威胁,毕竟孩子还小。   但从三公急若星火的态度来看,宗政惠似乎比她想象中还急,难道她真的会还在虚弱中,就迫不及待对景泰蓝下手?   她又能怎么下手?   用什么借口来处理掉景泰蓝?   太史阑想着初遇景泰蓝的时候,他走路说话都不利索,身体里有暗毒,整天对着大胸流口水,两岁多了还要吃奶。   这完全是照着早夭的纨绔子弟方向来培养。   宗政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为今日的准备?   太史阑抿着唇,随着赵十三走了很久,赵十三的手下人对丽京道路之熟令人惊叹,总是能躲过各种暗桩和路卡,实在防备得滴水不漏的地方,就会很快出现各种“酒醉夜归的”“出门寻人的”“年老痴愚的”,造成各种纷乱,甚至还有到处游荡的夜莺妓女,撩拨挑逗,引得那些士兵方寸大乱,好让他们趁乱通过。   大半个时辰后,太史阑看见洁白的大街,大街东头一座宅邸,不大,在月色下静静矗立。   宅邸之后不远,可以看见宫城的广场。   “大约一刻钟后陛下车驾会经过这里,守卫宫门的勋卫会来迎接,勋卫不为三公掌握,所以到时候我们会制造一场纷乱,好让你趁乱混入。”赵十三对太史阑招招手,当先开了大门。   太史阑只带了花寻欢苏亚以及史小翠杨成先期赶回,众人鱼贯而入,院子里黑黑的,没点灯火,赵十三道:“这是先帝赐的宅子,离皇城近。当初晋国公府离宫城太远,先帝就赐了这宅子给老公爷上朝使用,不过现在已经很久用不着了。”言下便有些唏嘘。   他带太史阑走到厅堂里,点起灯火,椅子上有一些衣服。赵十三道:“进宫的人不能太多,顶多两人,这里有两套西局太监的衣服,赶紧换上。”说完避嫌走了出去。   太史阑犹豫了一下,按说应该带苏亚,最忠心最稳妥,但是苏亚脸上有伤痕,声音也有问题,一旦被人盘问反而容易露馅,便选择了花寻欢。   花寻欢十分兴奋,太史阑又叮嘱她不得开口说话,不得擅做主张。花寻欢都赶紧应了。   外头赵十三催促她们赶紧换,太史阑和花寻欢拿着衣服转过屏风进入后堂,后堂里黑沉沉的,没有点灯火,花寻欢进去后就急匆匆地脱衣,太史阑忽然一把拉住了她。   花寻欢莫名其妙看着她,太史阑却只注目黑暗,沉声道:“谁?”   黑暗中一片静默,随即有人吁了一口长气,“嚓”一声微响,灯火点燃,后堂大亮。   后堂下首左侧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正用微微惊异的目光,将太史阑上下打量。   “怎么回事?”赵十三看见亮光发现不对,探头进来看,眼睛忽然一直,“……二公子?”   太史阑也一怔。   容楚的……哥哥?   ------题外话------   很多亲说我最近字少所以没月票,我哭了,万更变成九千更,就少一千当真就影响了?九千更真的很少吗吗吗吗吗?觉得少我改成八千好不好?   何况我这一千也不是偷懒要少的,是为了年会不断更,为了年底不断更,为了处理私人事务不断更,我每天存这一千字攒可怜巴巴的存稿我容易吗?为了不太影响你们的看文爽感,我还是保持九千字左右,并没有选择七千六千,快摸摸良心告诉我,真的很少吗?   最后严肃脸问个问题:断更和略微少更比起来,你们愿意选哪样? ☆、第十一章 脚踢公公   她知道容楚有兄弟,还不止一个,老国公出身贫寒,早先在乡下的时候早早娶了亲,光原配夫人就给他生了三子一女。   原配夫人是个没福的,老国公还没当上参将,她就去世了。现在的国公夫人,是老国公的续弦夫人,封为国公之后娶的,老国公大她十八岁,自然十分迁就。   老国公原配夫人生的儿女,其中长子早年战死沙场,另外两个儿子,一个任中郎将,一个在御史台任言官,都早早出府,女儿也已经出嫁。   容楚是后头夫人的长子,后头夫人出身高贵,非乡下女子可比,容楚又才智卓绝,战功卓著,深得先帝宠爱,直接指了他承爵。容楚另外还有几个弟妹,除了一个是国公夫人收养的孩子外,其余是侧室所生。说起这侧室又是一段故事,总之太史阑一直觉得容楚家复杂,很复杂。   这也是她之前一直看不上这家伙的原因之一。   既然是二公子,也就是容楚最年长的哥哥?   她在打量那男子,那男子也在打量她,眼神比太史阑好奇得多——任谁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位出奇的“弟媳妇”,都会很有兴趣的。   如果是平时,太史阑随便他瞧多久,心情好说不定还会看在容楚面子上寒暄几句,但此刻她心急如焚,急着换衣服等着景泰蓝一起进宫,又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何等大事,哪有心思在这里和容氏家族的人相见欢?忍耐着等他看了几秒钟,扬扬手中的衣服,道:“容二爷,我要换衣服了。”   她这样对她来说就算很客气了,正常情况下她会说:“我要换衣,你可以出去了。”   听在容弘耳朵里却觉得这女子当真粗鲁没教养,冷冷道:“这是我家的地方。”   太史阑听他语气不善,看了他一眼。   容弘只觉得这女子眼神若针刺,刺得他险些坐不住,顿时恶感更甚——看来传说不假,这位真是百年难遇母老虎,堂堂容国公府真的要迎来这样一位女主人?   太史阑瞟他一眼,无心玩宅斗,快步走出,准备换个地方换衣服。   容弘却忽然起身,一招手,几个黑衣护卫从黑暗中滑出来,拦住了她。   太史阑掀起眼皮冷冷看着面前的人。   “这是我容国公府的地方,你从这里走出去就代表我容国公府。”容弘在她身后冷然道,“太史大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希望你无论做什么,不要牵扯上我容家。”   太史阑看了一眼赵十三。   赵十三却早有准备一样,掏出一封信笺,对容弘扬了扬,道:“二爷,这是国公的信,今晚的事,您还是别掺和了。”   容弘不接,垂下眼睛道:“他虽然是国公,是容国公府的主人,但是他和我,都只是儿子。”   赵十三脸色变了。   “老爷子知道了?”他失声道。   太史阑顿时明白,敢情容家父子不是一条心,容楚是铁了心要帮她,老国公却不愿牵连家族,引来祸患。   至于老国公为什么会知道,很简单,要么老国公消息灵通,要么就是宗政惠事先警告过国公府什么。   宗政惠未必能想到她会回京,也未必会把她放在眼底,却不会不顾忌晋国公府,在她最虚弱的时刻,她自然要抓住忠心于王朝又一切以家族兴衰荣辱为重的老国公。   容家能交出军权推却权位,自然不是野心之辈,要的不过是安稳而已。   “我不知道四弟怎么想的。”容弘寒着脸道,“这样的事他也敢掺和?当真不管我容家一族千余口性命么?”   “哪有那么严重。”赵十三一脸不以为然,“主子会处理好。”   “敢情是以为有三公撑腰便可获胜?”容弘指着赵十三鼻子,“幼稚!上头那位——”他指指头顶,“不是无根无基的普通嫔妃出身!正宗的清贵大学士家族!勋爵中齐国公更是她家姻亲之好,齐国公的女婿就是内五卫之首勋卫的总指挥。她掌握内五卫中三卫,也有权指挥城外的天节军。御史台以及六部中的四部都是她的人,朝中百官这一两年都拜在康王门下——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十三也不明白二爷您在想什么?”赵十三挑着眉毛,“不就是来个客人换个衣服么?还是个女客,二爷你也不晓得避嫌,愣要在这里拦着。”   容弘气得翻白眼,太史阑却皱起眉,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宗政惠的真正权力,以前容楚不爱和她说这个。看来这女人虽然执政不久,但培植势力很有一套。   那么三公今晚的发动会不会觉得仓促?说到底,一群老臣文臣,和一个不掌军权的容楚,是不能把权势熏天的宗政惠打倒的,就目前的布置来看,似乎三公也没打算武力逼宫。   不管怎样,太史阑很能理解容家人的想法,点点头道:“是,我也不想连累容家,那么请诸位让开,我到外头找地方去换。”   面前的护卫却没有动。   “太史大人,多谢你体谅。”容弘的声音听起来毫无谢意,还带着点讥讽,“不过此刻就算你出去了,你换上这衣服,你跟着进皇城,我容家还是脱不了干系。所以你就好人做到底,今晚就留宿在这里如何?”   太史阑默然,挥手止住苏亚等人的反击,道:“容二爷这话提醒了我。我忽然想起,我和容楚牵绊太深,就算我今晚睡这里不动,但只要我此刻在京城,他,以及你们容家一样脱不了干系,这可怎么办?”   “这个好办。”容弘立即道,“你留在这里,容家自然保护你,稍后会将你改装,送出京城,回到容楚的使节队伍里,你本来就不该提前回京,我们容家会进行补救。”   “容二爷主意很好。”太史阑淡淡道,“我建议你,不仅送我回使节队伍,干脆联合你们所有的力量,弹劾我,让我从观风使降到西凌府尹,再降为代理府尹,再将为典史,再回到二五营,最后逐出二五营,如此才一劳永逸,和容家彻底撇清干系,否则终有一日太后翻旧帐,都难免和你容家清算。不如补救得彻底些。”   容弘给她噎得一愣,眉毛一挑已经现出怒色,“我容家要如何做,无需你管!”   “那么,”太史阑立即道,“我太史阑要如何做,也无需你管。”   她抬腿便走,容弘霍然站起,大声道:“拦住她!”   “啪。”一声闷响,太史阑面前的护卫忽然倒下。   倒下的护卫身后,出现赵十三,吹了吹拳头,笑嘻嘻地道,“我出拳比你快。”   太史阑伸出的拳头收了回来,问他,“不怕得罪二爷?”   “我只怕得罪我的爷。”赵十三答。   “赵十三!”容弘大怒,“你疯了!这是老国公的命令!”   赵十三一板一眼地答:“我是晋国公的奴仆,我只听他一人的命令!”他一挥手,一批护卫快步而来,直奔容弘带来的护卫而去。   “走吧!”赵十三塞了个纸条到她掌心,“按上面说的做!时辰差不多了!别耽误了!”   太史阑毫不犹豫向外走,一边走一边穿准备好的衣服,花寻欢紧跟在她身后,苏亚等人则拦住了容弘。   她和赵十三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悄声道:“保护好他!”   太史阑心中一暖——十三这样卯上自家老主子也要让她走,不仅因为这是容楚的命令,也是为了景泰蓝吧?   那些相处的日日夜夜,景泰蓝和赵十三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还多,她很少抱景泰蓝,都是赵十三把他捧在怀里。   陛下是他心尖上的小祖宗。   太史阑就在外头照壁后,把太监衣服套在自己衣服上,自有两个默不作声的仆妇过来,把她和花寻欢的头发散开,重新梳头。   容楚做事,总是很周到的。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里头还在砰砰乓乓的打,太史阑也不管,抬步就往外走,按照纸条上的安排,这大门外有一个牌坊,她就躲在这牌坊后,然后陛下车驾到时,马会受惊,马车倾斜,会有两个人滚出来,她要做的,就是和花寻欢迅速把那两个人推到牌坊侧的树后,然后自己换上去。   天黑,牌坊后有阴影,只要动作快,应该是没问题的。   太史阑隐隐听见远处大片的马蹄声,应该是接应圣驾的勋卫到了。而在另一个方向,也远远看见一路逶迤的灯火,应该是景泰蓝的车驾。   现在这时候还能公然在街上排队前行的,也只有皇帝车驾了。   太史阑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角度,静静地等。   正在这时她听见一声马嘶。   极清亮,一听就知道是好马,随即从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忽然冲出一骑来。   来者出来得突然,连太史阑都吓了一跳,借着幽黯的月光,她看见对方身躯高伟,颔下须发微白,是个五六十岁的男子,人在马上,肩背笔直。   这人狂驰而来,在牌坊前勒马,骏马长嘶仰蹄,他手臂一动不动,浑然如铁。   这人浑身充满了军人的气质,满身细胞都似乎在叫着“我是老将!我是老将!”   太史阑眼看他冲到牌坊正中,停马,面对皇帝车驾来临的方向,一动不动。   月光下他的影子岿然,越过牌坊射在太史阑脚面。   太史阑抿唇等着,以为他马上要走,结果这家伙竟然不动了。   太史阑暗叫不好——这么一个家伙铁塔一样矗在这里,等下还怎么做手脚?她还能怎么滚出去换人?   看来这一定是容家的家将,容家为了避免卷入今晚的事件,干脆双管齐下,一边拦她,一边拦皇帝车驾。   马蹄声在接近,皇帝车驾磷磷的车声也在接近。已经可以看见两边隐隐飞扬的旗帜。   太史阑忽然跳了出去。   马上的人回头,还没看清太史阑的脸,太史阑已经滚到了他的马蹄下,一脚横踹。   “啪”一声,骏马一声长嘶,抬足乱蹦,那老将猝不及防,仰身栽倒马下。   眼看他要滚到马蹄之下被惊马踩伤,太史阑伸手一捞,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拎开。   “放肆!”那人怒喝,还在她手中挣扎,力气很大,太史阑二话不说,随手抓起一把泥巴塞在他嘴里。   那人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和欲待呕吐的声音——路边常有牛粪马尿,烂泥向来很臭。   太史阑才没有怜惜之心,谁想坏她的事她揍谁,毫不客气拖着这家伙走回牌坊后,花寻欢早已备好了绳索,太史阑三下两下将这老家伙捆了,往牌坊后的树荫里一扔。太史阑顺手在那老家伙骑来的马屁股上一刺,马长嘶着狂奔而走。   此刻马蹄声急,勋卫已到!皇帝车驾已到!   太史阑无心再管这人,抬脚将这人往树荫里一踢。   推出去之前她一低头,正看见他腰上黑色玉佩,一个硕大的“晋”字。   她眼睛一眯,一抬头,终于对上了那人愤怒得欲待喷火的眼神。   一张她曾经听过好几人描述,有点熟悉的脸。   她一怔,随即笑了笑。   道:“公公,你好。”   然后手一推。   可怜的老国公,呜哩呜噜被推到了满是烂泥树叶的树丛里……   ==   太史阑一脚把未来公公踢进树荫,也便不管他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外头大路。   眼看皇帝车驾即将近前,她连心都砰砰跳起来——景泰蓝好吗?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过委屈?今晚可受了惊吓?   她自穿越后几乎和景泰蓝就没分开过,如今虽然离别没多久,但于她却好像和景泰蓝分别了一年,满心都是思念。   黑金色的马车从西往东,勋卫的队伍从东往西,相距还有二十丈,勋卫首领将军正要下马接驾的那一刻,忽然马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马车微微一倾,帘子一掀,坐在马车两侧的两个太监骨碌碌滚了下去,跌到道路一边的草丛中。   太史阑对花寻欢使个眼色,两人迅速拖过那两个太监,胡乱往身后树丛里一塞。   两个太监肥硕的屁股正堵在老国公嘴上……   随即太史阑和花寻欢滚了出去,几个太监跳下来,一边将车子扶住,一边向车驾下跪请罪,另有两人过去默不作声将两人扶起,此时勋卫正好到面前,看见圣驾自然要下跪避道行礼,也就没法上前查看,视线也被请罪的一大排太监挡住。   章凝从后头一辆车子里探出头来,过去问了安,随即不耐烦地道:“没事便速速起行!”太监领命,顺手便将太史阑和花寻欢推了上去。   两人低眉敛目,并不说话,坐在车门两侧,微微垂头。   那边勋卫卫将军迎上章凝,见礼后问:“陛下是要进宫么?可是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了……”   勋卫是内五卫中最高一卫,由王公贵族和三品官以上子弟组成,每年武比三甲也会优先选入勋卫,历来是皇帝亲卫,如今皇帝年幼,谁都知道这一支内卫应该是受太后掌控。   好在无论如何,这还是皇帝亲卫,本身就应该承担皇帝出行的保卫之责,并没有任何权力可以阻挡圣驾。   “便是宫门下钥,也不能阻挡陛下视疾,”章凝正色道,“听闻太后今夜凤体不安,陛下特意连夜赶来探看,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怎能对太后疾病不闻不问?”   勋卫指挥垂下眼睛,心想太后身体经常各种不好,怎么没见陛下这么趁夜巴巴赶来探病?   他今晚接到的命令是严守宫门,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但这个任何人里面,到底包括不包括皇帝,他也不敢做主。   想了想,他笑道:“是,末将领命,不过按照规例,但凡半夜入宫人员,都应该先经过勋卫查看,微臣不敢查看陛下,不过那几位宫人还请移步。这也是为陛下和太后安危着想,请陛下和大司空宽涵。”   说完也不等章凝回答,对身边一个年轻将领努了努嘴,那将领带着几个士兵直奔车前,章凝皱了皱眉,对太史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心,让开一步。   太史阑和花寻欢跳下车,面对那过来的年轻将领,那人身材纤细,个子不算高,头盔压在眉间,遮挡住了半边脸。   太史阑瞧着这人觉得有些眼熟,但这时候遇见眼熟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人走到近前,步子很快,步态也有点眼熟,他并没有直接走到太史阑两人面前搜身,在她三尺远之外立定,笑了笑,道:“两位是西局特使?西局的大人们,末将不敢唐突,搜身就免了,只想请问两位一个问题——请问西局在丽京新辟的特局坐落何处,新任副使何人?”   太史阑一怔——她怎么知道这个?   章凝脸上也微微变色,西局建制特殊,是朝廷内设的特务机构,整个体制和运转方式都只有太后等寥寥几人掌握,不对外公开,听说西局每个月还会开会,在一起交流办案心得,以及互相学习新的刑讯和诈钱办法,西局的很多事,也只有西局的探子自己明白。并且据说西局内部的秘密也是分等级的,什么等级能知道什么消息,一点都不会错。   所以现在这个问题十分刁钻,这个问题的密级,很可能不是普通的西局探子能够知晓,但是这又是不确定的事情,很可能无论答出答不出,都是错。   勋卫根本不想让陛下车驾过去,这是要拖延时辰了,一旦答错,这边就可以以随从有问题,可能影响陛下为由拦下车驾,慢慢盘问,等问完,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章凝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一着厉害,却完全没有对策,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来。   这边一时沉默掂量,那将领似乎脾性不错,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似乎有些饿了,太史阑看见他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花生米来,偏转脸嚼着。   他脸一偏,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轮廓,睫毛纤长,鼻梁挺直,光亮射过去,泛着玉般的颜色。   太史阑眼睛一亮。   慕丹佩!   她竟然已经在勋卫任职!   一霎间太史阑心中转过很多念头,最终决定,冒险!   她不能确定慕丹佩的立场,甚至不知道她到底会怎么做,却想试一试自己的眼力,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人。   她手指伸入车内,做了个手势,随即做出要跳下车的模样,跳车的动作却有些笨拙,压着了车帘,车子一阵晃动,里头景泰蓝立即尖声道:“轻些!”   一把掀开车帘。   慕丹佩一抬头,正迎上景泰蓝的脸。   景泰蓝一眼看见她也怔了怔,随即明白了麻麻要他露面的意思,小嘴一鼓,对着慕丹佩做了个“老婆”的口型。   月色下慕丹佩的脸色阵青阵白,好像见了鬼。太史阑还从没见过这潇洒的女子这种德行,忍不住多欣赏了一会儿。   她知道以慕丹佩的聪慧,在这时候看见景泰蓝,一定会联想到很多,比如这是圣驾,比如陛下传说里一直在皇宫和永庆宫,比如她明明在极东天授大比中见过景泰蓝。   她再聪明些,不仅可以猜出太史阑,还可以想到更多事,想到今晚的不对劲。   太史阑知道慕丹佩绝顶聪明,她等于把自己的秘密坦然晒给了她,现在赌的就是她有没有猜错慕丹佩的心性。   好在慕丹佩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一瞬间的惊讶过后,立即清醒过来,瞧了景泰蓝一眼,又瞪了太史阑一眼。   她这眼一瞪,太史阑心中便一定。   随即她走上前去,笑道:“将军问的问题比较私密,涉及我西局机密,请附耳过来。”   慕丹佩似笑非笑瞧着她,太史阑附在她耳边,恶狠狠地道,“有种你就卖了你夫君!”   慕丹佩撇撇嘴,低声道:“有何不敢!你这个混账!”随即点点头,装模作样,“哦”了一声,转身退开。   她退到勋卫指挥使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人犹豫一下,终究点点头。   “请由末将为陛下和大司空引路。”指挥使侧开身。一边对身边属下使了个眼色。   车马再次移动,章凝松了口气,太史阑从站在路边的慕丹佩身边过,目不斜视。   景泰蓝已经对“未来老婆”咧嘴笑了笑,忙不迭地放下车帘,他要忙着瞧麻麻呢。   太史阑垂首坐在车边,隔着一层金丝竹帘和一层织锦缎帷幕,都能感觉到里头小人儿灼灼的目光。   她的手撑在车边,指尖向内,这是为了防止景泰蓝看见她控制不住扑过来,好把他给推回去。   好在景泰蓝并没有扑过来,他竟然还是坐在原地不动,这让太史阑欣喜他的定力,又微微有点心酸。   直到马车再次开动,她才听见马车内有点动静,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   太史阑几乎能想象到某个娃娃撅着屁股从座位上溜下来,小心翼翼凑到车边的景象。   她把指尖往里递了递。   对面花寻欢瞧着,忽然促狭地一笑,也把自己手指往里递了递。   太史阑瞪她一眼,花寻欢毫不畏惧,悄悄道:“考验……”   是考验他呢还是捉弄他?太史阑很想踹花寻欢一脚,两个人手指都不涂蔻丹不戴戒指,没有任何多余装饰,这叫景泰蓝怎么辨认?   里头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太史阑手指一热,已经被一根小小软软的手指给搭住。   太史阑瞬间连心都似热了,赶紧反掌一握,将那小肥爪子握在掌心,先细细摸了一遍,想要知道他瘦了没。   其实心里也明白,就算瘦了,摸手也不那么容易摸出来,但还是忍不住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她细细数他手背上的窝儿,一、二、三、四……嗯,很好,没少。   景泰蓝的手很乖巧地蜷在她掌心,像一只不会飞去的鸟儿,她微微闭了眼,心里知道这不是鸟,这是龙,他也一定会飞去,在九天之上俯视众生,从今以后,便是如今日隔着车帘的触摸,也得祈祷上天机缘。   景泰蓝忽然在她掌心里写字,她赶紧收拾心神,细细揣摩,那小子写“我很好”“整了乔姑姑。”“麻麻我想你。”   她也在他掌心写,“我又升官了”“整得好,继续”“保护好自己”。   掌心里忽然落了点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块点心,她收回手一瞧,果然是块枣泥百合软糕,小子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她一边想着自己不在他身边了果然零食吃得厉害,一边手掌一翻,将小子贡献出来的点心藏到了袖子里。   掌心里忽然又软软湿湿的,却是景泰蓝在用小舌头舔她掌心里的点心屑儿,太史阑有点不习惯,心想这小子这么馋,又觉得不卫生,想要缩回却又停住。   这小子没这么馋。   他就是想有借口亲近她而已。   太史阑微微有些心酸,这年纪的孩子,谁不是想撒娇就滚到大人怀里,被捧住心肝宝贝肉肉的一阵乱喊?用得着像他这样七拐八弯费尽心机小心翼翼?这都是她一直以来一心想要培养好他,不纵不宠,扮演严父的角色,虽然把他给扳正了,却也没让他尝过多少慈母溺爱的滋味。   她翻过手掌,温柔地把住了他的脸颊。   景泰蓝立即将自己的脸颊凑过来,紧紧贴在她掌心,不动了。   太史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惬意地眯着眼睛如一只大猫。   她轻轻抚摸着他,指腹一点点摩挲过他细嫩的肌肤,随即又转到他脑后,给他按摩后脑和颈部。小家伙似乎隐约发出了一阵舒服的咕噜声。   相处半年,她照顾他教育他,却真的很少伺候他,景泰蓝受宠若惊,撅着屁股趴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麻麻就抽手,也不管他现在这姿势多诡异。   马车微微摇晃,彼此气息匀净,一层薄薄帘幕,隔开唇角笑影。   对面花寻欢瞧着这对半路母子的手底官司,忽然轻轻叹口气。这豪爽恣肆的五越女子,此刻眼底也有了微微哀愁。   忽然车马一震,太史阑立即缩手,景泰蓝也迅速坐回原位。太史阑抬头一看,已经到宫门前了。   宫城的阴影远远笼罩了半个京城,阴影下无数士兵披甲执锐,标枪般矗立。   有人匆匆迎了上来,对车驾磕头,却是大司马大司徒,这个时辰还能在此处逗留的,也就他们了。太史阑瞧着,心里却叹了口气——景泰蓝的背后势力,还是太薄弱了。三个风烛残年手中无兵的老头子,就算能在朝堂上带领一批中下层忠心臣子声援他,但这种时刻,那些力量,还是帮不上忙。   争天下,果然争的就是兵权。   宋山昊和魏严迎了上来,眼神都在太史阑身上转了一圈,有点不确定的模样,直到章凝对他们微微点头,两人眼神才一松,不过魏严还是皱着眉头,神情微带不安。   宫门前的守卫对圣驾参拜,随即一名男子朗声道:“御卫指挥使戚中秋参见陛下。刚才微臣已经接到太后懿旨,称凤体无恙,请陛下不要坏了宫门入夜不得开启的规矩,还请立即回驾。”又笑对三公道,“也请三公立即奉陛下回永庆宫,这宫城入夜之后,轻易也是不允许臣子盘桓的。”   其余两人还没说话,老而弥辣的章凝已经眉毛一挑道:“别的臣子不允许,老夫和司徒司马,曾由先帝赐予宫城跑马之权!你敢说这里我来不得?”   “不敢。”戚中秋低头,语气却一丝不让,“三公尽可在宫门前跑马,但入夜之后宫门不开,三公定然也知道这规矩,卑职职责所在,请陛下和三公成全。”   “谁说我要进去了?”章凝忽然又阴阴一笑,“宫中规矩,老夫需要你来教?”   戚中秋松一口气,躬身更低,“恭送陛下,恭送三公。”   “谁说陛下要回去?”   戚中秋脸色一白,章凝却根本不理他,仰头对宫墙大呼道:“李公公,老李,我知道你在上面,出来,老夫寻你说话。”   宫墙后一阵沉默,随即一盏灯火燃起,墙头上忽然多了几个高高低低的人影,其中那个被灯笼照得脸白惨惨的,赫然是李秋容。   “参见陛下,见过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他在墙头欠身,橘皮老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干巴巴地道,“趁夜而来,所为何事?”   他明明在墙后不知道听了多久,此刻却还要再问一遍,摆明着拖延时辰。   三公哪里肯上他当,宋山昊当即道:“大总管,陛下听闻太后凤体违和,彻夜赶来探望,如何能将他拒之门外?”   “您言重了。”李秋容不动声色,“方才戚指挥也已经说了,太后无恙,而宫门半夜不开这是铁规,想来您也是知道的。”   “陛下久已不见母后,心中思念前来探望,这是孝道。”魏严道,“不知大总管以何理由阻止陛下行孝?”   孝义向来是个大帽子,南齐奉行以仁孝治天下,魏严抓住这点质问,李秋容却只淡淡道:“太后说了,孝道要尽,规矩更要守。若她有什么重病,违例开门倒也应当,只是她如今身体尚好,已经明白告知陛下,那又何必破坏宫门铁规?今日规矩一破,明日宫门不严,最后影响的还是太后和陛下的安危,孰轻孰重,陛下年幼不知,三公难道不知?”   这是训诫的口气了,三公只得躬身听训,不过章凝腰弯着,脖子却直着,道:“我等谨记太后教诲。不过有句闲话想问问李公公。”   “您说。”李秋容橘皮老脸抽动了一下。   “公公口口声声规矩,”章凝唇角一抹冷笑,“如果老夫没记错,这宫墙上也有规矩不许站人。李公公如今不仅站了,还带人站了。这宫墙居高临下,墙头没把守好,宫内外一切都在危险之中,可比一个宫门要紧得多,直接影响陛下和咱们三公的安危。孰轻孰重,勋卫装聋不知,你李公公难道不知?”   太史阑险些笑出来。   这老章,真是太辣了!   勋卫们齐齐垂头,再次装聋,老李身子晃了晃,暗骂老章无耻——不是你在那里喊,要求对话,我会跳上宫墙?不上宫墙怎么和你对话?   他冷冷一拂袖,道:“是,为了回应大司空您,奴才是坏了规矩。稍后自会到太后面前领罚。不过既然如此,自也无需对话,奴才便回宫了,请三公尽早奉驾回永庆宫吧。”   说完便要下墙,章凝忽然又笑了,道:“哎呀老李,生气了?别啊,老夫和你开玩笑呢。”   李秋容身子又晃了晃,怒而回首,章凝对他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老李,我说你剑拔弩张地做什么?不怕惊着陛下?说实在的,陛下今晚要回宫,是因为永庆宫那边太偏僻,陛下夜间游园受了点惊,说什么也不肯再在永庆宫住。正好老夫前去探望陛下,瞧着实在不是个事,便想着奉陛下回宫中,好歹在太后身边安安心。你放心,老夫等知道规矩,不会跟随进宫城一步,这许多随从自也不会进入,只让陛下带两位西局侍应进入如何?”   ------题外话------   今天这章开头如果看着觉得接不上的,记得回去看一下昨天那章。昨天我上传章节的时候,记错了前天的断点,重复了八百字,之后将那八百字删除,又重新补了一千八百字,亲们回头再看不用再买多出来的一千字,算是我给亲们的致歉和补偿。   最近事多人忙,时有疏漏,请包涵。 ☆、第十二章 产室交锋   李秋容原本最怕一大批人奉御驾进宫,听说所有人都不进,只带两个西局太监,稍稍安心,但他想了想,依旧拒绝,“太后虽然无大恙,却也确实有些不适,早已睡下。陛下此时回去,平白惊扰了太后,岂不是让她病势加重,更加有违孝道?”   “陛下何尝不是重病初愈!”章凝忽然咆哮,“把重病初愈的年幼陛下拒之门外,让他夜半再驾车一两个时辰匆匆来去不得休息,这也有违人道!”   李秋容惊得一跳,实在有点受不了老章忽而暴风忽而细雨,把人搓揉得七上八下的行事风格,耳听得章凝暴跳如雷,“老夫明儿就召集群臣,大家一起来评评理,看是陛下有违了孝道,还是太后有违了人道!”   老李给他骂得眼睛发直,想着太后发作不知何时能生,这要万一拖到明早,群臣给三公煽动,来个宫门静坐什么的,传到太后耳朵里,出了岔子怎么办?   今晚硬要将皇帝拒之门外,确实有些不合道理。太后再尊贵,都越不过皇帝去。何况皇帝还打着“行孝”的旗帜?今晚硬拦,明天那些酸儒必然就要闹事,到时候必定自己要受处罚被降级,自己受罚事小,万一被三公扣住罪名调离,这紧要关头谁来保护太后?   他看看下方,想着三公到底什么用意?得知消息来搞破坏?但是只送进一个傀儡皇帝能搞什么破坏?   他又看看穿着西局太监衣裳的太史阑和花寻欢,要说可疑,就是这两人了,可是仅仅两个人,在层层守护,他自己也亲自坐镇的皇宫里,能翻出什么浪来?   “请问乔指挥使何在?”他忽然眯着眼睛问,“她该亲自奉陛下来此的。”   “她病了。”章凝示意人送上一封信,勋卫传递给李秋容,李秋容匆匆一扫,果然是乔雨润的字迹,说的是忽然感染风寒,请求御医来瞧。时间落款是今早。   李秋容看完不置可否,将信纸一收,跃下墙头,过了一会儿,宫门缓缓开启。   在他跃下墙头,勋卫们得到命令去开门的时候,站在车边的魏严一直在低声和太史阑说话。   “她要生了。”他道,“听太医说必定是个儿子,不能让她生。”   太史阑瞟他——她不觉得宗政惠再生个儿子就能立即取代景泰蓝,哪怕景泰蓝给她故意培养得纨绔无能,但他毕竟是先帝立的太子,年纪幼小,诸臣尊奉正统,若非实在绝望,轻易是不肯废帝的。   太史阑能猜出很多事,甚至猜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儿未必来路很正,但她没有证据,没有有力的铁证,是扳不倒身后有背景,手头有权力的皇太后的。   “她手中可能有不利于陛下的东西。”魏严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太史阑一惊。魏严已经疾声道:“我等无法现在发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失去这个依仗,之后陛下回宫才能安全。再往后就看陛下了。”   太史阑一皱眉,心知三公还是老成持重,且手中无兵权,无法逼宫或武力夺权,也不想引发朝局大动荡,所以只想先断绝了宗政惠的某个野心,之后慢慢来。   但问题是,宗政惠一直以来的某个野心如果被断绝,她能接受吗?之后朝局还能稳吗?   兵权……她缺的还是兵权,所以只能被动地去冒险。   “皇宫给她防得滴水不漏,我们只能送进少数人,原先请的国公手下精心培育的高手,但你赶回来了,我们觉得你更好些……我们给你全权处置权,你看着办吧……”魏严站开一步,对面,李秋容已经迎了出来。   这时一直站在车后的宋山昊在人群掩护下,无声无息打开车下的一个暗门,伸手对里面一招。   车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景泰蓝,一个是傀儡皇帝,之所以两个人都来,是因为要经过一路关卡,在京城有权戍卫的将军,都是见过景泰蓝本人的,所以章凝带着景泰蓝,好让他一路以皇帝之威令人让路,带着傀儡,是因为太后身边的亲信认的却是傀儡皇帝,李秋容等人来查看时,就让傀儡上,车厢是密制的,有夹层,该谁上就谁上。车下有暗门,一旦宫门打开,景泰蓝便从车下暗门爬出来,爬入宋山昊宽大的披风内。而此时四面都有护卫遮挡,天色又黑,很难被发现。   进宫的就是太史阑和傀儡,三公不会让皇帝亲身进去冒险。   这都是事先说好的,宋山昊手一招,景泰蓝就应该爬出。   宋山昊确实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一捏,然后掌心冷汗就出来了。   毛茸茸,却是呢绒的手感,这好像是陛下的毛熊玩具!   陛下没出来!只塞了他一只玩具!   宋山昊脑袋嗡了一声——陛下是告诉他,他要跟着进宫!   但此时已经无可挽回,他不能总这么弯着腰,李秋容已经走到车边。宋山昊只得关上暗门直起身,掸掸披风,退后一步。   他脸色很难看,章凝等人一眼望见,目光都跳了跳。   李秋容在马车前再次请安,马车帘子一掀,傀儡皇帝坐在车内,对他淡淡挥了挥手。老李目光一掠,已经算完马车的长宽高,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藏下一个成年人,再看看马车的辙印,也不可能携带重型武器,微微放心,亲自给陛下放下了帘子。   随即他手一挥,一群御卫过来,很自然地隔开了马车和其余护卫的距离。   三公在心中叹口气,只得留在原地。   马车辘辘而行,没入宫门内的黑暗,墙头的灯火又一盏盏熄灭,轰隆一声,大门缓缓关闭,将最后一线微光合拢。   三公的脸色,同时沉若生铁。   “这么做……也不知道对不对……”魏严喃喃。   “太冒险了……”宋山昊道,“实在是我们的人进不去,现在我只希望,国公安排的接应的人已经到位。”   “这个不必担心,既然太史阑进去了,容楚的人就一定在。我只怕……我们想做的事未必能成功。还有事后她的反扑。”   “就让她生下这个孩子便是,我才不信她能立即做什么,何必这么仓促地冒险,此时她防备必然空前紧张……”魏严叹气。   “不能生!”章凝断然道,“生了才叫后患无穷。”   “我现在最希望,”宋山昊道,“她能杀了她,大家才能一劳永逸,否则就算今晚事成,日后也遗祸无数。”   “我们现今力量不够……”章凝叹了口气,“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素来是能创造奇迹的女子,但愿这次,她能再创造一次奇迹……”   三公俱都默默,仰首望天南,那里,一颗红色的星星,正微光闪烁。   ==   “什么时候能生?什么时候能生!”景阳殿后殿里,宗政惠神经质地抓住被褥,尖声问榻前那一大串的稳婆,“痛死了!痛死了!快点!快点!”   这些稳婆都是宗政家给她找来的,绝对可靠,此刻她痛得满头大汗,她们还是岿然不动。   “太后您躺下得太早了。”一个稳婆道,“您应该再起来走走,吃点东西。”   “吃吃吃!我哪有心思吃!”宗政惠一挥手打开了宫女送上的鸡汤面,汤汁溅出来烫伤了宫女的手指,宫女却连呼叫都不敢,默默地退了下去。   领头婆子瞧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不赞同,宗政惠接触到她目光,忽然道:“拿回来,我吃!”当真自己接过碗,三口两口吃完。又长叹一口气,靠在床边,脸上时不时抽搐下。   她从发作开始,就是这副忽暴躁忽平静的状态,稳婆们一开始紧张,现在也习惯了,各忙各的。   领头婆子顺势坐在她身边,看了看,道:“还有阵子,屋里不要这么多人,气息浊重,对太后娘娘凤体不利,先出去一些。”   宫人们很有眼色,大多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亲信。   “孙嬷嬷。”宗政惠这才拉住那老婆子的手,轻声道,“多亏家里让你来了……我这心里……”   “娘娘太急躁了。”婆子不动声色给她掖了掖被角,“叫人瞧着您,还以为您从未生产过。”   宗政惠的脸抽搐一下,忽然平静了些,垂下眼,抚摸着腹部,幽幽道,“这个孩子不同……我心里分外不安……”   “您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自然不安。”孙嬷嬷道,“放心,老婆子在您身侧,外头还有李大总管招呼,这宫中如今您最大,谁也伤不了您去。”   “嬷嬷,这个孩子您一定要帮我生下来。”宗政惠握紧了她的手,“这才是我们宗政家的……希望。”   她最后两个字很轻,孙嬷嬷就像没听见,从容地道:“娘娘放心,您足月生产,不会有事。”   宗政惠听见“足月”两个字,脸颊又是一抽。   这个孩子确实是足月的,不是外间流传的神奇的延长。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提前生,七活八不活,这孩子该在“七个月”的时候早产。她一直在吃药,强身健体,然后催产,一心要让孩子在那个应该落地的月份,顺理成章地诞生。   她连理由都想好了,如果孩子生下后瘦弱过度,她可以说是思念先帝,日夜悲伤,导致孩子先天不足。   可惜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两个月前她就有发作的倾向,结果又停了下来,孩子似乎不肯冒险提前出来,稳稳在她体内呆着,她又安心又紧张,果然很快流言便出来了——按照日子计算,她该生了。   好在她对此也有应对,干脆编出点神异传奇来,反正在大陆的传说里,最早的上古之帝就是其母亲怀孕十三月所生。   这解释那些朝臣信不信,她不管,只要强权还握在她手里,她就能封住所有人猜疑的嘴巴。   她曾想过不要这个孩子,生下他太冒险,尤其产期没能提前之后,此刻再生难免被疑,她连药都备好了,在合适的时候,小产是很容易的。   可是临到头,她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的瓶子,终究下不了手。   她一向对自己下不了狠手。   她也舍不得。   这是她的骨血,怀胎数月,一开始迫于形势,怀上了他,渐渐地便有了感情,从他第一脚轻轻踢了踢她的肚皮,带给她无尽的欢喜开始,她就再也舍不得他。   烛火微晕,淡黄的光线里,宗政惠眼神冷而阴鸷。   她已经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不再是当初冷宫里处处受制的废妃,她已经坐在了权力的最高处,掌控这天下万象,她还怕什么?何至于自己的骨血都不敢留下?   只要她愿意,她说女人就是该怀胎十一月所生,谁敢说不是?   宗政惠有点古怪地一笑,眼神阴阴的。   孙嬷嬷转过头去,心中叹息。   小姐变了。   菱花铜镜里映出的是母仪天下的年轻皇太后,也是一个眼神略带疯狂的深沉女人。   多年宫廷,权欲争夺,将人外表打磨光润圆滑,内心千疮百孔。   宗政家并不赞同太后生下这个孩子,反正她身边已经有了皇帝。但宗政惠的坚持,无人能违拗。   “李秋容呢……”又一波阵痛到来,宗政惠抓紧被褥,指节青白,犹自气喘吁吁地问。   “大总管一直在外头。”孙嬷嬷知道李秋容离开了,但不想影响宗政惠,决定先不告诉她。   “快了!”稳婆忽然叫道,“太后,用力!用力!”   ……   车马辘辘向内行,太史阑没有进过宫,此刻也没心思打量丽京皇宫,她看看将自己紧紧围住的那些太监宫女,猜测着哪些是宗政惠的,哪些是自己这边的?   她看看路,所有的宫室看起来都差不多,都黑沉沉的,太后临产是大事,按说此刻宫中应该灯火通明人人忙碌,可愣是悄无声息。   宗政惠果然心中有鬼,所以光明正大的生孩子,都要偷偷摸摸,一方面是怕被人钻空子,另一方面也是心虚吧?   太史阑想着,眼前这条路通往哪里?肯定不是景阳殿。   果然人群里有人微微咳嗽一声,李秋容立即转头,眼光威棱四射地扫过去,人群又安静了。   太史阑记住了那声咳嗽的方位所在,手指微微扣了扣车板。   景泰蓝坐在车里,正对外望,这宫中道路太史阑不熟悉,他却是知道的。   随即他向后退,手在板壁上摸了摸,打开一道窄窄的门,自己挤了进去,又示意那个小傀儡皇帝坐过来。   那缩在角落的孩子胆战心惊地过来,景泰蓝塞了一样东西给他,低低嘱咐几句,让他坐在座位上,正挡住了景泰蓝。   随即那孩子觉得后背一凉,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抵住。   “别哭,别叫,别乱动。”正牌皇帝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道,“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捅死你。”   那孩子浑身颤抖,连连点头——他和景泰蓝在永庆宫的正殿里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早已被景泰蓝调教得乖顺无比。   “跟他说,路不对,朕要去景阳殿瞧母后,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帘子掀开,傀儡皇帝隐在帘子后,召唤李秋容,“李公公,这好像不是去景阳殿的路。”   李秋容脚步一滞,再回头时满脸生硬的笑容,“陛下,夜深了,太后身体不适不能被打扰,您还是先回自己寝宫休息,明早老奴亲自来接您去见太后。”   “可是……可是……”那孩子满脸怯懦地拉住李公公袖子,悄悄道,“我……朕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   李秋容心中一动,低声道:“你可以由我转告。”   那孩子摇头,只道:“我要见她。”   李秋容犹豫一下,那孩子悄悄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李秋容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这是一枚蓝底金字的腰牌,最高级别的那种,上书“日宸殿”。   这令牌日宸殿有三枚,另两枚都由他保管着,还有一枚,则早已不知所终。   也不能叫不知所踪,最起码他知道应该在谁那里。   “你……”他眼中精光暴射,一把扣住那孩子的手腕,那孩子痛得要哭,李秋容才发现失态,急忙放手,悄声道,“怎么回事?”   “有人扔在我那殿里,险些砸破了我的头。”那孩子要哭不敢哭,含着一泡泪嗫嚅,“还留下了一些话儿。”   “说!”   “我要和太后说……”   李秋容瞪着这孩子,这孩子低头不敢看他,却将腰牌收了回去,一副你不给我见太后我绝不说的模样。   李秋容微微有些犹豫。   他今晚绝不会让任何人接近已经围成铁桶一般的景阳殿,但此刻这腰牌却有些令他乱了方寸。这腰牌关系正牌皇帝的下落,这等重要的消息怎么可以放过?   这孩子死不松口,看样子是想用皇帝下落来换他自己一条命——谁都知道,傀儡迟早要被灭口的。   但李秋容不认为这三岁多的孩子能懂得这么多,还懂得要挟和交换,背后必然有人指使。那么是谁?三公还是朝中其余反对太后的势力?又是谁看出了这孩子的问题?   这些都是关系性命的要紧事,不能搁着糊涂。   李秋容不敢现在对这孩子下手逼问,宫中并不全是太后的人,早年先帝在的时候,三公中的魏严曾经代领过侍卫大臣之职,有相当一部分有头脸的宫人是在他手中被选拔出来的,之后这些宫人虽然先后被太后贬抑或驱逐,但这些呆久了的老人,在宫中多年,谁没经营出一张关系网?而这样的关系网却又是隐秘的,谁也不知道哪处看管门户的小太监就是哪位老人的徒弟或义子,他和太后又不能立刻将整个宫中的人都换个干净。   所以一切都恨太后掌权时日还太短。   李秋容犹豫了一阵,终于退后一步,对车子躬身。   “是,您不见太后也有些时日了,太后今日也念叨着您,想来此时太后还没睡下,老奴现在就陪您去。”随即手一挥,命车马改道。   太史阑松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李秋容不给景泰蓝和她接近景阳殿,景阳殿和日宸殿隔得又远,她便是在日宸殿跳大神,又如何能影响宗政惠生孩子?   景阳殿的殿门也紧闭着,看见李秋容才打开,门槛很高,车只能停在巷道上。   在车子停稳之前,景泰蓝从夹壁中爬出来,示意那小子自己爬进去,顺手把那腰牌给收了。   太史阑跳下车,伸手去接景泰蓝,一旁的太监忽然都狐疑地转头看向她。   太史阑一怔,还在想什么地方不对?景泰蓝已经对一个小太监招招手,那太监飞奔过来,跪在车下,让景泰蓝踩着他的背下车。   太史阑这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幸亏此时李秋容正背对这边和开门的人说话,没瞧见。   景泰蓝小靴子狠狠地踩在那太监背上,心中充满恶气——他当然不想踩麻麻的背,但他想麻麻抱他下来,可是又不能,所以他将一腔怒气都发泄在那倒霉的太监身上。   不过当太史阑一个眼神转过去,他立即乖乖跳了下来,站在她身边。   小子故意站得很近,小鼻子使劲抽,想要嗅麻麻的香气。   太史阑微微低眼,打量着夜色中景泰蓝的身形,觉得似乎瘦了点,又觉得他穿一身小龙袍真是萌到人心软,就是帽子上的宝石太重,也不知道会不会压到他的短脖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影子斜叠,景泰蓝发现了,又往后站了站,让自己站在麻麻的阴影里。   穿着正装,戴着大帽子的景泰蓝,看起来和那个傀儡也没什么不同,至少李秋容就没注意到,他回身亲自来牵景泰蓝,“陛下请。”   几个随身太监跟了进去,太史阑和花寻欢也跟着,李秋容瞟她们一眼,貌似无意地询问西局的一些事情。太史阑和花寻欢,偏偏是和西局打惯交道的,对西局大小事务了如指掌,李秋容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端倪,倒让她们跟着一直走到了前殿。   在这段边走边问的时辰内,太史阑和花寻欢身侧一直没有断过人,很明显只要一句话不对,刀子便要一起抽出来了。   到了前殿,已经可以看见里头的灯火,人流来往脚步匆匆,却没有一点声息。   “你们留在这里。”李秋容吩咐所有跟随的人,“我陪陛下进去。”   众人恭声应是,太史阑眼神一闪,这时候宗政惠在生产,就算是李秋容也不能进去,更不要说景泰蓝,他带他进去做什么?   她心中在急速思考——内殿重地,无论用什么理由,李秋容都不可能让她再进入一步,但她也绝不能让小小的景泰蓝一个人去涉险,她现在该怎么做?   太史阑之前在路上就想过到底怎么处理这事,她想杀宗政惠,但不想杀那个无辜的孩子,以前她也许觉得没什么,但自从有了景泰蓝,唤醒了她的母性,她便不愿再亲手扼杀任何一个孩子,所以在她看来,最好的处理办法是等宗政惠生下孩子,想办法杀了宗政惠,留下那个孩子。   但这一点要做到何其难?一旦让宗政惠生下孩子却又没能杀了她,那么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景泰蓝!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所爱的人残忍,她同样不能让景泰蓝置身任何危险。这个难题终于难住了她,她想了一路,都没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里头忽然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声音凄厉悠长。   李秋容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管她们,飞身冲向内殿。   他冲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有拉景泰蓝,景泰蓝却一声尖叫,跟着也冲了过去,“太后!太后您怎么啦!”   院子里的太监原本要阻挡,看见皇帝亲身冲出,都怔了怔,趁这功夫,太史阑和花寻欢二话不说,也跟着景泰蓝一步冲进了第二进院子。   太史阑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犹豫。   因为景泰蓝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尊重他的选择,之后便有什么后果,她一力为他承担便是。   “景泰蓝。”她冲出去的时候在他身边急速地问,“护甲穿着没?”   “有!”   “好!”她咬咬牙,此刻她唯一的杀手锏不是人间刺,不是腰间暗器,是眼前这个无比金贵的孩子,想要宗政惠输,只要她敢抛出景泰蓝!   “等下记得十三叔叔教你的落地方式!”她一声低喝。   “所有人不许随意走动!拦住陛下!”李秋容已经窜到内殿殿门前,横身挡在殿前,厉声大喝。   灯光下老李眉毛竖起一脸杀气,里头又是一声尖叫,“救命——”还有婆子们纷乱的低呼,“娘娘,用力!用力!马上就好了,看见头了!”   “拿布巾来给娘娘咬住!”里头有人在威严地指挥,“不能这样叫喊失了力气!”   “刚才那布巾给娘娘挥到地上弄脏了……”   “蠢材!”啪地一声耳光脆响,“还不赶紧去换!”   女子疯狂的尖叫声和婆子们紧张的催促声外,殿内再无声息,过了一会,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门开这一刻。   太史阑忽然冲前一步,一把抱起景泰蓝,扔了出去!   她这一下太突然,拦在她们面前的太监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景泰蓝飞过头顶。   他可以拔剑拦,但是这是皇帝,他没那个胆量拔剑将他拦腰砍断。   连挡在阶下的李秋容都愣了一愣,虽然在他的认知里这不是皇帝是个傀儡,但好歹傀儡扮演的是皇帝,众目睽睽之下对皇帝出手,之后会不会给太后带来后果?   他只愣了一瞬,便下定决心,抬手一引准备将景泰蓝的身子引开,顺便给这小子下点暗手,让他在该死的时候快点死。   他手刚刚抬起。   景泰蓝身在半空忽然对小肚子一拍。   “嗡”一声低鸣,声音极低却震动猛烈,听得人连心都似乎颤了几颤,感觉到四面空气都似乎被震裂。   李秋容身为高手,一听便知道这是极其强劲的机簧发射出的暗器,就这声音震动的力度来看,这暗器的速度无法想象,大惊之下霍然向后一倒。   砰一声他平平栽倒在高高的门槛上,后背被坚硬的门槛咯得几乎要断了,他紧紧闭着眼睛,只感觉到鼻尖上一凉一痛,几股极其猛烈的风一窜而过,刮得脸上裂痛,随即身后便是几声女子惨呼,哐当一声又是什么东西坠地,有潮湿的液体洒了他一头。   再然后就是一团风声过,然后一个小身子蹦到他肚子上,借着他肚子跳了进去。   老李给踹得肠子都险些翻出来……   这些事都发生在一瞬间,外面的人只看见景泰蓝飞出,然后老李倒下,正好将殿门空了出来,然后殿门后几个端水出来的宫女忽然也喷血四散地倒下,那小小的孩子落在老李的肚皮上,在他肚子上一蹦而起,直窜入了殿内。   等人们回过神,景泰蓝早已踩着一地鲜血和尸首奔进去了。众人张大嘴,吸进一口带着浓郁血腥气的午夜凉风——刚才那个是皇帝吗?不是小煞神恶鬼?   谁见过三岁娃娃不动声色杀人,脚踹李大总管,看见一地尸首毫无惧色,踏血狂奔的?   太史阑唇角微微露出笑意,微带骄傲——她的景泰蓝,经历过战争血火,洪水灾难,杀过人,使过计,是这天下最强大的小孩。   李秋容忍痛爬起,一抹鼻尖一手血,鼻尖已经少了一块肉,他也当真是忠心,捂着肚子便要回身去捉景泰蓝。   太史阑忽然向前奔了过来,四面有太监想拦,花寻欢顺手拔起身边一棵花树横扫,“小心我的上天入地杀人无穷梅花针!”   她力大无穷,出手凶猛,全力一挥之下,树上枝条四处迸射,人们纷纷躲避,太史阑趁机奔上台阶,正迎上了李秋容。   李秋容一边对里头喝道:“拦住皇帝!”一边冷笑看着太史阑,他本就注意着这两个“西局随从”,如今见她们果然暴露,唇角笑意森冷。   太史阑却在他面前一步停住,从袖子里唰地掏出一张纸在他面前晃了晃。   老李一眼看清这张纸,瞬间好像被山砸了下来,险些晃上一晃。   这下换太史阑唇角冷笑,喝道:“欢!上来!”   花寻欢花树脱手飞出,众人纷纷避让,她一个箭步上到台阶,护在太史阑身侧。太史阑已经将纸张收起,对李秋容道:“大总管,记住你的誓言。”   李秋容神情木木的,太史阑手指在唇边一横,做了个噤口的动作,随即坦然从李秋容身边走进殿中。   她从这绝世高手身边走过,神情自如,花寻欢也是个胆大的,毫不客气从他另一边挤了进去。   李秋容没动,也没回头,忽然一声暴喝,“上头侍卫,不可伤及陛下!”   哗啦一阵破瓦声响,随即安静。   看来宗政惠生产不可谓不小心,不避嫌地在屋顶上都安排了侍卫。   太史阑一步进屋,一眼看见景泰蓝竟然没有等她,小小的身影已经飞过地转过纱幕屏风,绕过那群傻住的婆子,欢喜地扑入内室。   “太后!”他笑嘻嘻地叫,“父皇托梦让儿臣来瞧瞧你,问弟弟怎么还不出来?”   太史阑瞬间汗毛直竖!   “啊——”一声惨厉的尖叫。   那叫声言语无法形容,充满恐惧和绝望,似一道带血的闪电,劈在了所有人头顶,满屋子的人簌簌发抖,一个宫女直接晕了过去,太史阑这样心志坚毅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太史阑冲上去,绕过纱帘,正看见景泰蓝面对着宗政惠,而榻上披头散发的宗政惠的眼神……   那眼神也无法形容,但太史阑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忘记。   她瞧着宗政惠,宗政惠则直勾勾瞧着景泰蓝,太史阑二话不说,抱住景泰蓝一把将他向后拉,退出纱帘。   这小子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胆子大得出邪,话说得也奇怪,刚才那短短一句,其中意思之可怕,连她当时都浑身一麻,可以想象乍然看见他,又听见这句最诛心的话的宗政惠的感受。   想必那一霎她死都不如。   太史阑伸手摸摸他额头,生怕他冲撞产房,被什么东西给附了。   一摸之下只觉得景泰蓝额头冰冷而两颊火烫。身子也微微发抖,太史阑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忽然觉得心疼。   她原本不想伤及一个无辜的孩子,可是此刻看着三岁的景泰蓝为心中的深埋的恨、为自己的生存和皇位挣扎,忽然就再没了任何不安和犹豫。   世间何谓道德正义,她只想护佑自己爱也爱着自己的人。   里头的惨叫却没停,化作了一声又一声疯狂的挣扎和呻吟,隔着一道朦胧的纱帘,她看见宗政惠翻腾的身影,似乎在床上不断折腾,两三个婆子拼命压她也压不住,也不知道已经生产了大半天的人,哪里还来的力气。   她还在不断嘶叫,声音已经低哑,婆子们满头大汗地喊,“……娘娘,娘娘,别乱动,别再乱动……”一个宫女匆匆奔出,端着一盆血水,心慌意乱,险些将那盆水泼在地下。   而宗政惠却在尖叫,“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你滚开!滚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啊……你敢杀他……你们敢杀他!救命——”   ------题外话------   我一直觉得景泰蓝这小子其实挺不容易的,写这一章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心疼。   攒到票的亲给张票,给这小子擦擦汗吧 ☆、第十三章 掳入国公府   她忽然惨叫一声,身子往上一挺,不动了。   里头立即由极闹变为极静,死一般的僵窒,半晌,太史阑听见婆子低声道:“死胎……”   她心中“咚”地一下,随即又静了下来。   就这样罢。   从此后便是你我深仇,不死不休。   宗政惠似乎有短暂的清醒,正听见这一句,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我的孩儿啊——”随即再无声息。   里头又紧张起来,婆子在低喊,“不好了!快,快!”   身后风声一响,太史阑警惕地抱着景泰蓝让开,却是李秋容不顾一切扑了过来,根本没注意她们,扑到了纱帘上。   他满脸是血,脸上肌肉抽搐,眼神直勾勾地,手指将厚厚的平锦实纱凤帷生生扯出了十个洞。   太史阑瞧着他神情,心中叹息一声。宗政惠刻薄凶恶,却有这么一个人真心相护。   但此刻她没有心思感叹别人的忠心,她只想着三公有没有安排?她要如何逃出宗政惠地盘,带景泰蓝平安渡过今夜?   只要过了今夜,明日宫门一开,早朝一上,景泰蓝就没了大的危险。   最好的办法是杀了宗政惠……   李秋容忽然放开那被他死死蹂躏的屏风,霍然转身,厉声道:“杀了她们!”   他指的是太史阑和景泰蓝等三人。   这绝望愤怒之极的老太监,竟然要连景泰蓝都一起杀了。   太史阑却也一声大喊,“杀了宗政惠!”   她是乱喊,只想趁此机会让李秋容分神,好逃脱,谁知一声喊出,上头忽然传来轰然应诺之声,随即便刀剑连响,屋顶上喊杀四起。   屋顶上不仅有宗政惠的埋伏,竟然也有三公的!   或者,是容楚给她安排的高手?   紧接着远处又是一阵喧嚣,隐约有人喊“走水了”,李秋容怒极,衣袖一挥,砰一声靠西边的窗扇打开,现出西边的火光,火势不小,半边天都已经映红。   火光映着李秋容的脸,他愤怒得连眉目都已扭曲,神情狰狞。   太史阑却松了口气,宫中起火,属于紧急大险,三公便可以以此理由紧急调驻守城外的天节军,以及城内可以调动的武装力量来救护。这种情况下,某些人想要为所欲为就得有点顾忌。   她一昂头,盯着李秋容,冷冷道,“李大总管,想要赶尽杀绝?放心,我的书馆即将开张了,自有专人打理,今日我留在此处,明日满城便有新故事,你要不要听?”   别人听来,这只不过是她说她被害会传得满城风雨,李秋容却明白她指的是那些秘辛。宗政惠现今失了孩子,这个孩子本就怀胎时日太长被人猜疑,如果再传出那些要命的流言,那可就真的再无立足之地。   “太后生死未卜。”他漠然道,“老奴也没什么可挂心的,左不过大家一起死罢了。”   太史阑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明白三公为什么说只让宗政惠流产便是不错的结果,还是因为李秋容在,这忠心耿耿的老狗,掌握着宫廷里绝大多数力量,这里是他的地盘,如果宗政惠还能活下去,他有顾忌,自然会为了宗政惠暂时退步,留待日后报仇,如果宗政惠死了,他才不会管什么皇帝,不会管之后宗政家如何倒霉,朝局如何混乱,必然会先报仇。   “你们都退下。”李秋容一声下令,除了太史阑这边三个人,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屋顶上动静渐渐小了,但还不断有瓦片被踩动的声音,想必正在对峙。   “我知道你们想杀了她,我知道你们不想她生下这孩子,所以我做了准备。”李秋容转过身,慢吞吞地点起一盏灯火。   太史阑瞧着他的动作,觉得心腔有些发紧。   李秋容擎着灯火转过身来,青幽幽的烛光映着他的橘皮老脸,他神情漠然。   “看见这火没有?用的特制深海鲛油。”他将灯一晃,眼神阴邪,“还有特制的灯芯,风吹不灭,水浇不灭,暗器击打也不灭。”   他将灯对着地下一指,把屏风踢开了些,太史阑赫然看见地砖的缝特别宽,露出些深黑的犯着油光的东西。   “这产房是我为太后准备的,在她搬进来之前,我将这地面整个翻修过。”李秋容古怪地一笑,“现在,只要我一失手,这灯火掉下去,这间屋子,会立刻炸毁。”   他斜眼瞅着太史阑,“太史阑,你厉害,厉害到三公敢把这样的事托付给你,不过你能厉害到让我不失手么?还有上头那些高手,再厉害,敢说一定能让我不失手么?”   太史阑默然。   花寻欢哈哈一笑,“老狗,吓唬谁呢,谁不知道你对宗政惠死心塌地,她掉根汗毛你都要心碎,你舍得连她也炸了?”   “我跟随太后多年,我清楚她的性子。”李秋容淡淡道,“她已经失去了孩子,再失去权柄和地位,她会生不如死。所以,大可以大家一起死。”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我们有谈判的可能。”太史阑终于开了口,“如今谁活着,对方都寝食难安。我放过她,那是自己找死。”   “别说得这么有把握,谁放过谁还不一定。”李秋容冷笑,“我知道你们在宫中有人,也知道你们马上就会趁乱逼宫,但无论如何,你们现在在我的地盘上,如果我拼了命,你真以为就这些人,能够救下你和皇帝?”   “可以试试。”   “太史阑,不要以为只有你狠别人不敢狠,也不要以为只有你能要挟别人,别人要挟不了你。”李秋容目光转向景泰蓝,上下打量了他一会,撇撇嘴,“原来他在你那里,难怪你那么大的胆子。不过太史阑你用尽力气,为的不就是他皇位稳固,你可知道,如果太后有个三长两短,他的皇位一样不稳?”   “我只知道,皇朝已经没有足够威胁他的皇嗣了。”太史阑一笑。   “还有旁支。”李秋容冷笑,“还有皇叔。”   “儿子做不了皇帝了就老子上么。”太史阑笑得比他更冷。   李秋容宛如被针刺,花寻欢瞪大眼睛。   “我给你看样东西。”李秋容手掌一摊,掌心里赫然是道旨意,盖着玉玺和皇帝私印,太史阑一眼扫过去,心中又是一惊。   怎么会有这么一道旨意,真的假的?   “这是影本,真本在康王那里,而康王,最近受托代管勋卫和御卫,以及拥有节制天节军的一半虎符。”李秋容道,“如果我不能传出平安消息,你猜康王会有什么动作?”   “我怎知你这旨意真假?”太史阑口气淡,心中却恼恨。先帝驾崩前到底吃了宗政惠什么迷魂汤?连这样的旨意都给了她?   这旨意很简单,说的是如果继任皇帝不堪为天下之主,便可废帝,宁可在宗室子弟中另寻有为子弟,也不可误了南齐苍生云云。   这样的旨意前朝不是没有,但一般都会交给三公之类的顾命大臣,也不会只由一人保管,这旨意如何落到宗政惠手里,实在是件让人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先帝最后一段时间到底是怎么了。   难怪宗政惠拼命把景泰蓝往纨绔子弟方向教养,难怪她一副有恃无恐模样,宁可顶着流言也要生下肚子里那个,原来当真有后路。   只是这后路不知真假?   回头想想,真假也没必要较真了,先帝最后一段时间据说是宗政惠代为掌理政务,出入御书房,她有足够的机会和方便,搞出一个无可指摘的真圣旨,假的也是真的。   仅仅是这么一个东西,其实并不能动摇景泰蓝的地位,朝中那么多老臣不是吃白饭的,景泰蓝又无大过怎可废帝?但问题是宗政惠竟然把兵权暂时交给了康王,康王手中有这旨意,再加上兵权,一旦得到宗政惠流产以及死亡的消息,会不会怒而起事?   一条希望的路断绝,自然会铤而走险走第二条路。   太史阑如果只有一个人,她不会让步,但是她怀里有景泰蓝,她不想让他冒一点险。   “你想要怎样?”她问。   李秋容见她口气松动,也没有喜色,耷拉下眉毛道:“今晚的事没发生,太后怀孕日子太长,孩子出来时已经是死胎,这是意外。之后,一切如前。”   “一切如前?”太史阑冷笑,“你能替宗政惠担保她不报复?你信?你信我不会信。”   李秋容脸颊抽搐一下,“你要如何肯信?”   “还政于陛下。”太史阑立即答。   “那不可能!”   “那就一起死吧。”太史阑一指他手中灯火,“快点心慌,快点手抖,快点掉下去,炸了这屋子。嗯,太后娘娘已经不呻吟了,想必血止住了,看样子孩子虽失,命还是能保住的,保住命便还有翻身希望,你确定你真要她一起死?”   “保住命还有希望,你确定你也要让陛下一起陪着死?”   “一切如前,还是宗政惠掌握大权,陛下留在这宫中,迟早还是会出事。”太史阑淡淡道,“早死迟死,无所谓。”   李秋容眼光下移,看着景泰蓝,眼神微微有些惊异,他发现这孩子一直在认真听,而且似乎听懂了,更要命的是,他听懂了竟丝毫没提出异议。   三岁的娃娃,也有这样的定力?   这样的景泰蓝让他心慌——这才几岁就这模样,一旦留他长大,将来太后会不是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你要怎样?”他咬咬牙,现在换他来问这句话。   太史阑面无表情,谈判就是这样,谁问出这句话,谁就处于下风。   “今晚的事确实没发生。太后生下孩子时就已经是死胎。之后她还是太后,不过要迁往永庆宫养病。收回她手中掌握的御卫和勋卫军权,之后政务由三公和勋爵商量拟节略,再交由陛下及永庆宫共同用印施行。”   太史阑知道按照南齐例,皇帝亲政最早也要到八岁,景泰蓝这年龄确实不够,按说宗政惠垂帘是顺理成章的,如今以她小产伤身为由先挪宫,再慢慢剥夺她的权柄,给她一个空架子,这样才能保证景泰蓝的安全。   至于留下她是个后患,此刻也顾不得,李秋容手中灯火簌簌地抖,宗政家的人血液里都流着疯狂因子,她不敢冒险。   何况还有那遗旨,何况还有个趁机掌握了军权的康王。   留着宗政惠,必然会想法子要回军权和留在康王那里的东西,让她们狗咬狗也好。   现在双方各有钳制住对方的把柄,僵持在这里,必须要双方都退一退。   只是兹事体大,她还想想一想,不管怎样,让宗政惠活下来,对景泰蓝不利。   景泰蓝却忽然拉了拉她衣襟。   她抱紧了他,将耳朵贴在他嘴边。   “麻麻。”景泰蓝悄悄在她耳边道,“你不是说,人要有一两个敌人,才能更好地激励自己成长吗?你放心,我不怕的。再说……”他垂下眼,喃喃道,“她是蓝蓝的娘……”   太史阑心中一震,她险些忘记这事儿,她心中因为一些疑惑,一直怀疑宗政惠和景泰蓝的血缘关系,但此刻她还没有证据,那么宗政惠她还真不能杀,怎么能让景泰蓝背上弑母罪名?看景泰蓝的样子,虽然恨她,似乎也没有想让她死。   万一宗政惠真的是景泰蓝母亲,今日她死了景泰蓝也难免隐痛终生,千秋史笔,他将永负骂名。   李秋容也在犹豫,太史阑要求宗政惠不再垂帘,移宫,等于剥夺了宗政惠的权柄,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南齐以仁孝治天下,做皇帝的,无论如何不能违了孝道,否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必定要失了人心天下。太后就是太后,一时被剥去的权柄终究有法子拿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现在双方其实想的都是这最后十个字。稍稍沉默后,一个婆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附在李秋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李秋容微微舒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神情沉痛又有破釜沉舟之色。   太史阑知道成了,也暗暗惊叹宗政惠的体质被调理得相当了得,这种情况居然没有大出血而死。   “好。”他道,“但你们也必须承诺,今后对太后一应供奉用度待遇如前,终身不得夺她尊位。至于军权和那道遗旨……”他冷笑一声,“你们去从康王殿下那里夺回来吧。”   太史阑看向景泰蓝,景泰蓝撇撇嘴,奶声奶气地道:“成呀,她是我母后呀,谁说要不尊敬她啦?”   李秋容听着小子那流气兮兮的口气就有点头痛,想着这个三岁娃娃踩着尸体奔进内室,生生将宗政惠惊吓小产,愤恨之余也惊心。   他真不知道,今晚的决定,做得对不对。   “太后现在的身体不能移动。”他道,“移宫必须等她大好之后。在她移宫之前,这景阳殿必须由我指派的人把守。”   “好呀。”景泰蓝还是一口答应。   屏风后毫无声息,但太史阑知道宗政惠必定醒着,也同意了双方的妥协,否则李秋容不敢下这么大的决定。   李秋容命人拿了纸笔来,写了以上内容,景泰蓝果然准备充足,竟然随身带着他的皇帝私印,认认真真揿了下去。之后宗政惠也盖了凤印,皇朝的两位最高统治者,竟然如民间谈判一般,用这样的方式谈妥了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权力分配。   文书一式两份,由两人各自收好,其实都知道这就是一张纸,根本不会有任何效力,谁一旦有了机会必然就会立即撕毁,但此刻都做得有模有样。   东西收好之后太史阑抱着景泰蓝慢慢退出这间血气浓郁的产房。   她看着屏风之内,影影绰绰只有一个后仰着的身影,被婆子们挡住。   这是她和她的第一次相见,两个注定势不两立的女人,首次交锋,却始终没有晤面。   下次相见,又会是在什么情境?   出了屋子,太史阑一抬手放出烟花,借着光亮发现院子里的人也分成两派,相互对峙,仔细看下去,还是李秋容的人要多些,毕竟这里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   李秋容也发觉了这种情形,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忽然格格一笑,道:“老奴忽然觉得,留陛下在永庆宫多呆阵子不是更好?”说完手一挥,示意那些护卫太监将几人包围。   “李总管,你要出尔反尔么?”太史阑冷笑。   她和李秋容各自有势力,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现在就看李秋容是否真的敢下狠手,而自己这边的接应是否来得够快。   “咱家不想动陛下,”李秋容道,“没了陛下也就没了太后,但咱家实在很不想留下你。”   他说话很轻很缓,一字一字,嗓音嘶哑,像在一根腐朽的木头之上慢慢地钉钉子。   这钉子却钉在了人的血肉体肤里——太史阑听在耳里,好像被巨锤猛然敲击,胸间闷痛,险些呕出血来。   再看其余人,也是面色大变,有人状态好些,有人状态差些,但是却是人人中招,景泰蓝靠在她腿边,蹭着她的腿,呢声道:“麻麻……难受……”   太史阑急忙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心想老李这是什么招?刚才在殿内没施展,是怕伤着宗政惠吧?   “太史阑,”李秋容还在盯着她,一字字说得缓慢,每说一字他自己好像也耗尽力气,沉滞而涩重,唇角隐隐绽出血来,“你觉得我还能留下你么?”   太史阑两只手去捂景泰蓝耳朵了,自己自然无法躲避,她抱着景泰蓝向后退,院子里属于三公潜伏的人员也在慢慢退开,屋顶上的人掠了下来,出手攻击李秋容,李秋容身形飘忽,左躲右闪,却只盯着太史阑不放。   太史阑唇角也绽出血来,一低头看见景泰蓝两只眼珠子发直,生怕他多少也受到伤害,想了想,一把拔出人间刺,刺了景泰蓝一下。   人间刺的瞬间茫然状态,是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的。   她袖子一动,人间刺光芒一闪,李秋容一眼看见,神色一动,脚步一停。   花寻欢舒一口气,在太史阑身边抹抹脸,道:“刚才怎么回事,心里怪难受的。”   太史阑胸中气血翻腾,话都说不出来,瞧着花寻欢竟然还好的模样,似乎老李的音波也没对她造成什么伤害,立即道:“寻欢,唱歌!”   花寻欢一傻,问:“唱什么?”   “随便。”太史阑道,:“越难听越好!”   “哎喂——”花寻欢扯开嗓子就唱起来了,“山哥哥想着那嫩妹妹哟,一朵花花刚开蕊哟——”   老李开始咳嗽——这种调动内力伤人的功夫最讲究一个节奏,如今给花寻欢的破锣嗓子一唱,他一口气生生憋在了喉咙里。   更奇怪的是,花寻欢这歌的节奏很特别,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味道,好好的山歌唱得鬼气森森,太史阑听着觉得比刚才更难受,忍不住回头瞧她一眼。这么一瞧,花寻欢又立即不唱了。   远处忽然隐隐传来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呼喊,“宫门已开!”   “武卫入内勤王!所有人等立于原地,不得随意走动,不得言语交谈,违者格杀勿论!”   太史阑松了一口气——接应来得很快。   景泰蓝已经清醒过来,揉揉脸,跳上院子里的金缸,指着李秋容的那批属下,尖声道:“朕命令你们放下武器,否则武卫到来格杀勿论!”   那些人犹豫地看看李秋容,又看看景泰蓝,李秋容脸皮抽了抽,道:“放下!刚才咱家不过和陛下开玩笑。”   “出去开内宫宫门,”太史阑指住一个刚才试图护住景泰蓝的老太监,“就说陛下令你前去接应武卫和三公!”   “是!”   不多时火光耀眼,步声杂沓,章凝带着人穿过宫道,急急奔来了,人还没到老远就在喊,“陛下!陛下!”   “哎!”景泰蓝大声尖叫,“大司空,有刺客!有刺客!快来救朕和母后!”   “微臣来了!”章凝老儿的中气从来没今夜这么足,三步两步便奔了过来,迅速冲进内殿,头还没抬就指住屋顶,道:“老夫看见刺客了!给我射!”   此时屋顶上正站起几个人,弓弩手二话不说开弓射箭,箭落如雨,直奔那些埋伏在屋顶的侍卫而去。   李秋容微微有些诧异——这院子里还有很多自己的人,章凝不对他们动手,先射屋顶做什么?从下往上射能杀伤几个?   弩箭射出,屋顶上的人自然要躲避格挡,啪啪几响,那箭却突然炸开,化为几团火球,坠破屋顶,落了下去。   那位置下方,正是宗政惠内室所在!   “卑鄙!”李秋容此时才明白敢情老章抱的竟然也是一定要杀宗政惠的心思,怒吼一声,“太史阑你要出尔反尔吗?”   “和你学而已。”太史阑冷笑。   李秋容霍然转身,砰地一声撞开门,已经抢了进去,只这一霎,外头的人便看见里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几个婆子尖叫着往外奔,李秋容则不管不顾往里闯。   “对比鲜明,老李倒确实是个忠心耿耿的。”章凝若有所思,瞟了太史阑一眼,才装模作样跺脚,“哎呀!快救火!快救皇太后!”   院子里的人都冲上去,偏偏此时人多,相互踩了脚的撞了腰的跌成一团的,倒弄得人无处下脚,眼瞧着火势越来越大了,帐幔帷幕都燃起,哔哔啵啵的声音炸得人心发慌,宗政惠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李秋容也没有再出来。   太史阑忽然道:“不好!”   章凝也同时道:“不好!”一转眼珠,大声道:“救火!救火!”   这回是真救火了,路也不堵了,人也跑得快了,水龙也迅速调来了,火势很快就灭了,三间内殿却被烧掉了大半,人人看着这战果都咋舌,不明白这什么火箭怎么烧起来这么快。   火势还没完全灭干净,章凝就不顾烫脚奔了进去,直奔面目全非的内室,太史阑也跟着,一进去就看见罗床已经被挪开,地下出现一个洞,宗政惠已经不见了,李秋容半身在洞中半身在洞外,冷笑望着两人。   他身上干干净净,毫无火场痕迹。   “看,”他道,“你有穿山计,我有过桥梯。”   太史阑默然,心想果然谁都留了一手。   宗政惠床下有地道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计策,只是这个计策没人能破,景泰蓝不在宫中,其余人无法入宫,后宫全部由她把持,她在自己床下挖个地道,谁也没法堵上。   “章大司空。”李秋容等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讥讽他们一句,他只木着脸问,“咱们的约定,还算数不?”   太史阑低声把情况和章凝说了一下,章凝拿过那文书瞧了瞧,呵呵一笑,道:“李总管说的哪里话?刚才老夫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李秋容嘴角一扯,冷冷道:“如此最好。记住你们的话。太后还是太后,是陛下的亲生母亲,你们再跋扈,再嚣张,不过是欺陛下年幼,有些事小心现在做得太过,将来不用太后出手,你们也死无葬身之地。”   章凝默然,似乎也被说中心事——无论如何这是母子,将来万一言归于好,他们将置身何地?   太史阑却淡淡道:“亲生母亲?听没听过一个词,生不如养?”   李秋容眼神一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子往下一落,手中扣着的地道门砰然关上。   章凝冷笑道:“当我们面进密道,傻了吧?来人,顺密道追下去。”   太史阑手一拦,“慢着,李秋容没那么傻。”她顺手抓过一个还没烧坏的玉瓶,往那一处地面一扔。   “嚓”一声微响,一蓬乌光呈放射状炸开,咻咻射进四面墙壁里。   章凝倒抽一口凉气,喃喃:“害人手段倒多……”   太史阑咳嗽两声,擦了擦唇角,章凝瞧着她,骇然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受伤吧?受伤了老夫怎么向容楚交代?”   太史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景泰蓝塞给他,景泰蓝抱住章凝脖子,哭兮兮地拽住他胡子跟他讲,“大司空,我屁屁好痛。”   “哎哟怎么啦。”章凝急忙扒着尊贵的龙臀去瞧那点几乎瞧不见的人间刺的伤口……   太史阑坐在一边,她只觉得疲惫,一路疯狂地赶过来,到此刻这个结果,不知是好还是坏,心里空落落的。   后面自然还有很多事,比如太后到底该怎么安置,那遗旨到底在谁手里,康王忽掌军权,会不会有异动,以及之后丽京的安定,也许还会有一连串风波变乱,不过她已经无心去理了。   她已经做完最重要的事,之后的事交给三公吧。   一个宫女悄悄端上三杯茶来,给景泰蓝、她和章凝一人敬上了一杯,景泰蓝折腾大半夜,早渴得厉害,欢天喜地地捧起杯子,章凝满心在思索接下来的步骤,太史阑则疲惫万分,脑子发空,也随手端起了杯子。   三个人都举杯就唇,然而就在这一刻,太史阑心中警兆忽生。   不对!   这时候一地残破,四处乱像,宫人们缩在角落里躲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人这么殷勤地主动上茶?   她霍然抬手,狠狠将章凝一搡。   章凝身子一歪,撞到景泰蓝,茶水泼了出来溅了两人一身,哐当两响,两人茶杯落地,一地碎瓷沾满黑灰。   太史阑一手端着自己的茶杯跳起来,一手狠狠揪住了那个丢掉茶盘就要逃走的宫女,端着茶就往她嘴里灌,“什么好东西?先尝一口!”   那女子闷声挣扎,眼神惊骇,太史阑冷笑一声,手一振,将茶水泼了她满脸,一手就抽出了人间刺。   她一连串动作极快,别人根本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子瞪大眼睛看着她,眼神绝望,霍然脖子向后一仰。   太史阑一看不好,赶紧扳正她的脖子,那女子唇侧留下细细的黑血,竟然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太史阑手一松,女子尸首坠地,她冷哼一声。   好干净利落的手段。   章凝此刻才回神,瞠目结舌地道:“好大的胆子!好快的反应!”又赶紧谢她,“多谢你救我性命。”   太史阑摆摆手,心里有些不安,宗政惠在宫中多年,独掌大权,可以说整个皇宫早已被她势力渗透,她人刚走,这边还有人立即下手,可见她对整个宫禁的掌握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这叫她怎么放心景泰蓝一人住在这四面危机的地方?   章凝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了一下,道:“只好请陛下最近住在外廷了。就说景阳殿走水,整个内宫都在整修,顺便也把宫人们清洗清洗……只是这样你便不能陪他留下了。”   太史阑点点头,外廷那地方她确实不能住,其实她都不该现在出现在宫里。景泰蓝和宗政惠目前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也不能撕破,所以她只能做幕后英雄,尽量少出风头为妙。   景泰蓝一听她不能和他一起住,就嘟起了嘴,太史阑也不劝他,只淡淡道:“你要闹,我就上表请求驻守边疆去。”   景泰蓝立即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过来牵了她袖子,脚尖忽然踢到一样东西,他低头看了半天,忽然尖叫一声,扑到了太史阑的怀里。   太史阑也瞧见了那是什么东西,闭了闭眼,将景泰蓝的大头转到自己怀里,不让他瞧那个东西。   她感觉到怀里小身子微微发抖,不禁轻轻叹息一声。   景泰蓝毕竟还是个孩子,直面这些对他真是太残忍,先前他一怀怒气,不顾一切做了,做完之后此刻清醒,难免接受不了。   她不能让今夜的一切成为他的阴影,跟随他一生。   “麻麻……”景泰蓝在她怀里颤抖,声音带着哭腔,“是我……是我害死了弟弟吗……”   “不。”太史阑答得斩钉截铁,抚摸着他的头发,“你这个弟弟,出来就是死胎。”   “可是……”   “没有可是。”太史阑道,“你也知道你这个弟弟,在娘肚子里呆久了,呆久了就会出问题。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生产是一道鬼门关,婴儿死亡率很高。”   景泰蓝不说话,将脑袋往她怀里更深地扎了扎。太史阑淡淡道:“命运自有定数,你这个弟弟不过是和这世界无缘,其实他出来了也未必能有好日子,若是如此转世投胎,说不定下一世自有福报。”   小小的景泰蓝,在她怀里大人似的叹口气,幽幽道:“是的,弟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他抬起脸,眼睛黑漆漆的,眸光柔软,淡淡哀伤,“麻麻,我给弟弟做法事,大大的法事,好吗?”   “那是应该的。”太史阑抱紧了他,景泰蓝在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睡着了。就着将起的晨曦,太史阑看见他的眉头竟然是微微皱着的。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景泰蓝一开始到她身边,也会皱眉头,夜间哭闹,后来便好了,时常睡着还笑出声,如今才回来几天,又给皱上了。   可这是他的命,她能做的,只是让他尽量睡得安稳些。   她将景泰蓝交给章凝抱着,章凝邀请她道:“我在京西有一座住宅,并不在我名下,一直由可靠的人看守着,你去那里住如何?等朝中宫中事情安定,我们就开大朝会,到时候你以使节身份提前回京复命,陛下会给你叙功,之后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在丽京安住了。”   太史阑摇摇头,道:“我还是想在外廷附近找个地方暂住,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知道三公最近也将紧张得很,内廷要赶紧先安定下来,朝堂上还要做好过渡,要合适地让陛下再次出现在群臣的视野里并开始掌握权力,另外,还有个趁太后生产得到了兵权的康王,还得防着他起事。   她不由分说向外走,忽然几个人飞快地跟了上来。   “大人!”这几个黑衣人,是先前在屋瓦上和宗政惠的人对峙的几个男子,当先一人在她身后急急道,“请留步。现今京城多事之秋,短期内必然不得安宁,国公吩咐,请您不要乱走,事情办完后务必回国公府!”   太史阑现在才不肯去国公府,去探望被她打昏啃烂泥的老国公吗?   “没事,我有去处,保证保护好自己,叫他不必担心。”太史阑拽着花寻欢就跑,花寻欢莫名其妙地拉扯着她,“啊别啊,你有必要这样羞涩么?既然都来了丽京不住国公府住哪?太史阑你别拽我啊……”   “砰。”   一根大棒越过花寻欢,砸在了太史阑的后颈上。   太史阑眼睛一直,晃了晃,向后便倒。花寻欢一把将她接住,愕然回望那几人,“喂你们……”   “国公吩咐,”领头的家伙扛着根棒子,面无表情地和她讲,“太史大人一定不会听话,那就打昏她拖回去。”   花寻欢瞅瞅这些家伙——一直留在丽京的龙魂卫,没见识过太史阑。   她忽然贼兮兮地指了指对方鼻子。   “你、们、一、定、会、倒、霉、的。”   ------题外话------   我发现每次我发点牢骚,就有很多万年潜水的亲浮出来安慰我,诚然这是件很幸福的事,偶尔哭哭果然是有益健康的。   汇报下存稿君最近在不断增肥中,年会四天应该可以出来接受大家采访。   事情发展得不错,不太好的是我觉得很累,睡觉总爬不起来还做噩梦,前天的噩梦是我提前写完了全文然后没保存稿子都没了。真是个开头美好结局坑爹的悲情剧。   昨天中午最新出炉的噩梦是景泰蓝指着我鼻子说尼玛你敢卖了我换月票。醒来以后我想了半天觉得我好像没有干这么令人发指的事,但既然都担了这虚名了那就卖一卖吧——卖景泰蓝的小屁屁求月票哈! ☆、第十四章 国公府八卦   太史阑醒来的时候觉得胸口闷痛,她抚了抚胸,知道李秋容多少还是让她受了内伤。   身下柔软,微微摇晃,显然是在马车里,帘子被风吹得一掀一掀,有清亮的日光溜进来,照得人眼睫若金。   她躺着,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真想好好再睡一觉,忽然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眉头一皱,便要坐起。   结果却没能坐得起来,好像有人点了她的穴道。   太史阑心底冷哼一声,有点不明白容楚这是怎么了,哪怕不知道她刚揍了老国公,骂了他哥哥,也该知道那个所谓的“怀孕流产”误会,何必硬把她拉回家,惹急了她给自家人找虐么?   她觉得脸上干干的,似乎又易了容,只是现在看不见。   随即她听见外头有人对话。   “刘大。”一人道,“等下太史大人醒了,别忘记给她说清楚,不然最后倒霉的可是咱们。”   “明年记得叫我刘二。”另一人语气有点不满,道,“国公也是,费这么大心思,人家还未必领情。”   “你管这么多呢。”另一人道,“记得把词串好,这位不是太史大人,是国公出使路上遇见的一位孤女,国公在边境遇袭,幸亏得这位小姐仗义示警,才免于灾厄。国公见这女子孤身一人无所依靠,又有残疾,想着她可怜,特地认作妹妹,由我等护送来暂住我府,稍后等国公回来亲自给她觅一门好亲。是这样吧?”   “你撒谎时表情能自然点吗?”   ……   太史阑这才明白容楚的小九九,敢情又想保护她,又不想她和自己父母先惹出误会,用这样的名义送她进府,老国公夫妇念在她是容楚的“救命恩人”,自然会客气相待,也就没有了矛盾。   不过,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对面坐着花寻欢,在打盹,太史阑喊她一声,花寻欢倒是醒了,却表示自己不会解穴,正一筹莫展,外头似乎也听见了她醒来的动静,车帘子被掀开,探进来一颗长长的脑袋,脑袋上有一对浮浮沉沉的眉毛。   太史阑一眼认出就是刚才给她一棒子将她撂倒的那个。   “太史大人。”那家伙认认真真和她道,“我是刘二……”   “刘一,明年才是刘二!”外头有人纠正。   刘二不理,自顾自和她道:“刘二刚才多有得罪,实在是上命不得不行。国公说你暂时有聋哑之疾,要我等将这么做的缘由写给您看,不过如今我等瞧着您也好了,您刚才应该也听见了,还请您体谅国公苦心,务必成全一二。”   太史阑眨眨眼睛,示意他解穴,这家伙才恍然大悟一般,赶紧给她解开穴道,太史阑坐起身,又道:“镜子。”   大男人身上哪里带着镜子,正好此地经过集市,只好跳下车去买,太史阑嘱咐,“一般的我不要,必得镶宝石八蝠寿桃菱镜我才用。”   刘一撇撇嘴,心想这女人真难伺候,却也只得下车去买镜子,他一跳下车,太史阑霍地掀开车帘,大声道:“夫君,记得一定要镶红蓝宝石八蝠寿桃菱镜!”   刘一被那声夫君叫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货郎摊子上。   “走!”太史阑回头嘱咐坐在车辕上的另外几个,“快点!”   “不等刘一了?”一个家伙傻傻地问,完全没跟上太史阑的思维。   “他不认得路?”太史阑反问,“快点,不然我下车了。”   护卫们赶紧驾车,生怕这位传言里厉害得要死的未来国公夫人就这么跑了。   车子一动,抓着个菱花镜,刚抛出锭银子要付钱的刘一一愣,返身就要追,太史阑唰地掀开车帘,大声道:“夫君!银子给了?快上来!小心被人发现银子里裹着铅胎!”   ……   刘一还没傻过来,身后货郎已经浓眉倒竖。   “好你个骗子,竟然拿假银子骗人!”货郎抽出身后的扁担,砰地一下照着刘一后脖子就是一棍子。   刘一眼前的金星冒啊冒,比先前太史阑冒出来的还要多……昏昏傻傻还没反应过来,一大群同仇敌忾的小贩们已经各自操着家伙奔了上来。   “骗子!”   “揍他!”   “捉了他告官!”   ……   凄惨的刘一被一群百姓撵着,车上的护卫们瑟瑟地抖着,车内花寻欢拍腿狂笑着,“我说了吧!你们会倒霉的!快不快?快不快?”   ……   后面一路护卫们安稳听话得像一群鹌鹑。   太史阑悠哉悠哉开始吃马车里的水果。   她躺在车厢里,心里也明白也就是在晋国公的车马内,才有如此的安适,因为一路过去,关卡重重,城内气氛十分紧张,她隔着车帘隐约听见百姓议论,说皇城内外都被把守了,又说昨夜康王府似有动静,勋卫御卫翊卫三军曾前往宫城。然后半路上被天节军的人给拦了。现在天节大军出动三大营在城外十里驻扎,今天城门紧闭,任何人出入都需要三公和丽京府的批条等等。   太史阑听着,好像昨晚康王还是动了,却没讨到什么好,然后也没继续下去,又缩了回去。这家伙是什么心思?发现还不能完全掌握局势,便先按兵不动,想要保住兵权再说?   也是,这丽京兵权还真不是谁一人能说了算。太后掌握内五卫中的三卫,并将之交给了康王,天节军似乎态度中立。然后五卫中的勋卫和长林卫的指挥使,都曾是老晋国公属下,就连天节军,也有一半以上的将领出自容弥和容楚门下。晋国公府虽然老国公不愿意趟入母子争权浑水,容楚却是态度鲜明地站在皇帝这边,眼下丽京处于角力状态,维持着力场的平衡,谁也不敢轻易打破。   太史阑心中有预感,这次能做到的,真的就是暂时断绝了宗政惠废帝的可能,以及让景泰蓝顺利回归,并拥有一定的朝政话语权。仗是打不起来的,因为南齐目前内忧外患,静海城危机未解,中枢万不能有大的动荡。皇太后也是废不掉的——一群老臣不会允许皇帝“不孝”。   太史阑想着,也许该抽空好好研究李秋容的册子,找找证据了。   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接近,现在这紧张时辰,街上行人都少,普通官宦人家隐约知道昨夜有大事发生,门都不敢出,更不要提还有人敢跑马,她掀开车帘一看,却是一队灰衣卫士,饰苍*的边,身后旗帜还是晋国公府的标记。   太史阑不由暗叹晋国公府果然不愧传说中丽京第一豪门,内在势力雄厚的世家,关键时刻就看出底蕴来了。   那队人疾驰而来,神情焦急,迎着这辆车马而来,老远就问:“老爷在里面吗?”   这边车上人答:“不是老爷,是奉国公命,接他的一位朋友来府。”   对面人“哦”了一声,神情失望。这边便问:“怎么了?老爷不在府中?”   “不在,到处找过了都没有,倒是马自己先回来了,马屁股还被戳过。”对方答,“问过二爷,说是昨夜老爷曾约他一起出府办事,但两人是分头行事的,二爷也不知道老爷去做什么了,等二爷出来找老爷,人已经不见。二爷还以为老爷先回府了。老夫人一听便急了,着我们全城找呢。”   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安,谁都知道现在丽京不安定,老国公这节骨眼失踪,不会出事了吧?   太史阑心中暗叫不好。   难道昨晚把那老家伙踢进了路边树丛,那里树丛隐蔽,老家伙到现在还没被发现?   不过容老国公传言中是名将,名将挣不断区区绳索?   “你用的是什么绳子?”她忽然想起来问花寻欢。   “我们族中特制的一种绳子,药水泡过。”花寻欢撇撇嘴。   两人对望了一眼,太史阑叹口气。   没有最得罪,只有更得罪,她和容楚就是八字不合。   随即她掀开车帘,和车外护卫道:“各位,能否绕个弯子?我昨晚有东西丢在了你们那座别院里。”   护卫们依言转头,太史阑又道:“容楚既然给我安的身份是聋哑女子,想必老夫人那里接到的信也是这么说,为免穿帮,我还是扮演一个聋哑人吧,也望各位配合。”   护卫们点头不迭,心想这煞星不能说话大家是不是可以少受点折腾?   车子一路往容家别院去,那里接近宫城,越往里走盘查越严,路边不断有军马驰过。   到了地头,太史阑一瞧,那边不少士兵在守卫,也正因为士兵早早过来,百姓不敢走动,所以人很难被发现。再加上太史阑推下容弥的位置正好在牌坊的阴影下,繁茂的一处树丛里,士兵只顾着之后的布防,怎么也没想到有人早早被扔在了树后的坑里。   太史阑瞟了一眼,确定人果然没出来,便绕进容家的别院里,和身边护卫道:“昨夜衣服弄脏了,这里有可以换的衣服吗?”   “您请叫我王二便是,不过明年我是王三。”那汉子恭敬地道,“您稍等。”   太史阑想着容楚给护卫起名字真是风中凌乱,护卫们个个还*强调“明年我是XX”,难道这也是一种激励机制?想着明年赵十三变成赵十四所以干劲十足?   过了一会王二出来,这是个细心的,和那群二货不同,特意为太史阑挑了一身利落的浅色番服,番服是近年来从西番流传到南齐来的,是番女穿的便衣,束袖,中裙,短靴,扎腰,利落又有风姿,在丽京很流行,大家闺秀也有穿着的。王二对太史阑解释,“您马上要去国公府,这衣服比较适合您目前的身份。”   太史阑谢了,找个房间换了衣服,随手抓了块石头,用一个锦囊给裹了,出来道:“走吧。”   她出了门,上车的时候身子一歪,袖子里的锦囊便滚了出来,她赶紧跳下车去找,找啊找的便找到了一边的树丛里,她在树丛里摸索,摸啊摸啊便忽然回头,“咦”地一声。   护卫们闻声过去,自然便拖出了老国公。   老国公刚被拖出来的时候,护卫们竟然没认出来——他一脸的牛粪马粪,额头青肿,屁股上还有好大一个脚印。   这条路经常通行牛车马车,牛马在路边拉屎是常事,虽然有专人打扫,但也要等到天大亮以后,老国公闻了一夜的牛马粪,脸色也变成了大粪色,早晕了过去。   因为暂时没有别的马车,护卫们和太史阑商量是不是把马车让给老国公,太史阑很大方地让了出来,和花寻欢骑马。护卫们又连连感谢,太史阑淡定点头,全盘接受,并狠狠踩住了要偷笑的花寻欢的鞋子。   倒是那个王二,若有所思瞧了太史阑一眼,想着这情节也太巧了,怎么一摸就摸到准确位置了呢?   护卫们在将老国公送上车后,赶紧给他擦脸换衣,连头发都给他重新梳过,他们对太史阑的解释是怕老夫人见了国公这模样会担心,太史阑想八成是怕老家伙醒来后发现自己狼狈样子被看完了会恼羞成怒骂人吧?   车子快到国公府门前时,容弥醒了。   他一醒来就咳嗽一声,在车里坐直,掀开车帘看见快要到家,连忙摸摸脸又整整衣服,发现衣裳干净脸上整洁,绷紧的神情稍稍一松,又看了四周护卫们一眼。   护卫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瞧他,一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模样。   车子停下,容弥下车,端着个方步,神情正经风度俨然,从头到尾愣是没问一句他是怎么被救出来的,也一句不提刚才的狼狈。   太史阑对老家伙*面子的程度表示叹为观止。   容弥直到快要进门,才回头看了看太史阑和花寻欢,问:“两位姑娘是……”   王二急忙道:“回老爷,这两位姑娘就是国公在信中提过的恩人。”他想了想,含蓄地暗示容弥,“刚才两位姑娘经过长府街咱们的别院……也是她们把马车让给老爷的。”   容弥脸皮似乎有点发红,“哦”了一声,对太史阑道:“多谢两位姑娘对小儿的恩德。”又吩咐王二,“请老夫人好生安排,务必招待好客人。”说完匆匆地去了。   “老爷您不去见老夫人么?”王二在后头喊。   容弥已经跑得老远,连连挥手,“不了,要去练功!”   “得了,八成是去洗澡。”王二嘟囔,转头吩咐身边手下,“去查查昨晚哪些人出入长府街,是谁打了老公爷,还敢塞他一脸马粪。老公爷不吩咐,心里可惦记着,咱们可得有点眼色。”又问太史阑,“太史大人昨夜也是从长府街走的,可曾见着我们老公爷,或者见着什么可疑人士?”   “哦,我是没见着。”太史阑淡定地向内走,“你去问老公爷不就知道了?”   容弥要是好意思说出是她干的,她跟他姓!   容家大门口有管家等着接她,一口一个“兰姑娘”,说老夫人已经等她很久,带她和花寻欢往内院去。太史阑路过一个池子时,瞧了瞧自己的脸,果然易容过了,现在看起来是一个微黑面皮,眉目还算清秀的姑娘。   花寻欢也易了容,只是一头微红的发有点显眼。   容府占地不用说是大的,建筑风格却有些奇怪,前后七进院子,前头建筑风格宏伟大气,朗阔自然,家具装饰也朴实厚拙,充满铁血的军旅气息,从第三进院子往后,建筑风格开始走向精巧华丽,家具装饰也越来越线条柔和,充满南人韵致。给人的感觉,像是眼瞧着一个雄伟大汉渐渐变得娇柔纤巧,好在过渡还算自然,令人有层层递进,繁花渐盛的感觉。   太史阑想这想必是老国公夫妇的共同手笔,前面的自然是容府原本的风格,老国公娶了夫人之后,院子扩建,其后的装饰风格便照着她的喜好来。照这样看来,容弥夫妇应该是相当恩*的。   太史阑觉得应该是这样,看容楚就看出来了,虽然各种狡猾各种坏,但是没有阴影和沉郁,一看就是个在相对幸福家庭长大的坏小孩。   不过太史阑对容弥的侧室很感兴趣。封建社会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老国公这样的地位更不可能独守一人,所谓夫妻恩*,最后还是要抬小老婆。   那么容楚呢?他怎么看的。   太史阑不担心他怎么看,反正妾这种东西,不许有就是不许有。容楚要想娶她,就得从一而终。   想娶妾?   要么妾,要么死。   花寻欢忽然感觉到一阵杀气……   管家在二进院子外就停住,然后又有一个管家接出来,又走了两个院子,再有内管家接出来,继续往里走,太史阑还有点内伤,觉得走得腿都要断了,才看见内院的垂花门。   她看见垂花门的那一刻心中也下了个决定——以后不住这里!她盖个小房子娶容楚,他*住不住,反正她不要住这。   这七个院子,跑也得跑死了!   容夫人竟然等在垂花门前,身后一大堆丫鬟婆子,看见太史阑就迎了上来。   太史阑对她第一印象还不错,容夫人算是丽京一等一的尊贵人了,能来迎她这个乡野女子,想必是因为容楚说的“救命之恩”,最起码说明这一家人知恩,不端架子。   而且这女子的年轻也让她有点惊讶,容夫人听说已经四十多了,但看上去也就三十左右,眉目如画,眸光潋滟,容楚跟她真是像个十足十,两人如果一起走出去,倒像一对姐弟。   她一双保养良好的雪白的手交叠于腹前,姿态优雅,眼眸却还带着几分少女般的灵动,顾盼生姿,明眸善睐,一见便令人觉得可亲。   “这位便是兰姑娘吗?”容夫人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目光在她微微起了茧子的手心一落,随即收回,笑道,“姑娘英华内敛,姿容端庄,真是好气度。”   太史阑一笑,点点头。   四面婆子丫鬟们都傻了傻——这位可真乡野,一点规矩都不懂,不给夫人见礼也罢了,还这般大的架子。   容夫人倒没什么怒色,想了想道:“我倒忘了,姑娘不太方便……”目光怜悯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忽然做个手势,指指自己肚子。   这是问她饿不饿。   太史阑又忍不住一笑,觉得容楚的妈其实很好玩,摇摇头。   “进来坐坐吧,我让人给你安排院子了,不知道你来这么早,还没打扫完,你在我这里先休息。”容夫人又和花寻欢寒暄两句,便邀请两人入内。   太史阑也不客气,跟着便走。容夫人知道她“聋哑”,也不和她多说话,拉着花寻欢道:“实在对不住,前日就接到国公的信,却没来得及为你们安排,实在是先接到家信,添了心事耽搁了……”却没说什么心事,只惆怅地叹一口气。   花寻欢是知道那段“怀孕公案”的,心想不会是某位姨妈状告某未来侄媳妇“不听安排,轻狂放诞,行事诡异,导致流产”吧?   容夫人再性情娇憨直爽,也不会和两个外人说这种难以启齿的苦衷,只是在招待两人时,时不时走神,叹气。   在喝茶吃点心的间歇,不时有内院管家和婆子来给容夫人回事,其中有个婆子道:“前日常府又命人送来鹿茸,夫人您看……”   容夫人一听“常府”,脸色立即不自然,又开始叹气,道:“收起来吧。这礼物源源不断地向这里送,何必。都是自家姐妹,我难道还怪她不成。”   花寻欢听着,便是那事了,不停地向太史阑递眼色,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喝茶。   花寻欢却忍不住要八卦,想要知道容家对这事到底怎么看的,便凑上前,佯装惊喜地道:“这鹿茸可真好!看起来好像是我们那边的出产,夫人也有那边的亲戚么?”   “你也是乐安人?”容夫人惊喜地道,“我妹妹嫁在乐安,这是她托人带来的礼物。”   “可是乐安常府?”花寻欢笑嘻嘻地问。   容夫人头一抬,诧然道:“你连这也知道?”这回眼神倒生出警惕。   她不认为一个乡野民女,能一眼看出这礼物的来处。   花寻欢指指鹿茸外装的盒子,上面正写着“常”字,笑道:“家父以前打猎为生,也曾和常府做过交易,卖过几次鹿茸人参。所以识得。我前不久才见过常夫人呢!”   “如此,咱们也算半个乡亲了。我家祖籍也在那附近。”容夫人欣喜地向她招手,“花姑娘,坐过来些,咱们好好聊聊。”   花寻欢高高兴兴坐过去,太史阑端坐不动,喝茶,眉毛稍稍挑了挑。   容夫人一边招呼花寻欢,一边对太史阑看了眼。   她心里有隐隐的疑惑——眼前这个“乡野聋哑女子”,看起来实在太不乡野了!   事实上,容夫人从没见过气度比眼前女子更出众的人。眼前的女子,相貌平常,甚至有残疾,可周身的气度风华,竟然让人凛然,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她一进门,明明身边有人,可所有人都先只看见她。   她走路步速微快,虽然没有抢到她前面,但也没有丝毫让人的意思,而且很自然,像是平常就没让过人。   她平平常常走着,就没有人敢走在她身侧;她自自然然坐着,给她斟茶的丫鬟不由自主就很小心;她眼神微微一扫,接触到她眼神的人不由自主地便屏了呼吸。   这不是故意外放的气势,是一个人的内在散发。   一个人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是和她平日所受的待遇息息相关的,饱受冷遇者畏缩不安,世人追逐者昂然自如。   容夫人看着太史阑,油然生出了兴趣,她是这丽京最高贵的夫人之一,就是皇后也见过,这样的人物她也是第一次见。   哪怕就是面前的花寻欢,气质比起来差一些,也绝不像个山野民女,周身有一种隐隐的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她在老爷和他的家将们身上感觉过。   容夫人和花寻欢很快便热络地攀谈起来,越说越亲热,话题也渐渐深入,茶过三巡之后,容夫人听花寻欢说经常去常府,便使个眼色,屏退了大多数的丫鬟婆子,只留了几个亲信在面前,才执起花寻欢的手,笑道:“既然你是我家乡人,我也不和你客气,我那妹妹多年不见,只靠鸿雁传书,心里着实挂记。最近听说她有些心事,还病了一场,叫我好生不安。”   花寻欢抓着下巴,不耐烦地听着贵夫人绕弯子,急不可耐地打断她的话,“哎呀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在嘛,常夫人不是生病,是给人气着了嘛。”   容夫人眼睛一亮,立即道:“你在?你看见了?那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那个……”   花寻欢眼珠一转,笑嘻嘻道:“那个什么常夫人的侄媳妇吗?啊……常夫人的侄媳妇,那不就是您的……”   容夫人低下脸喝茶,语气已经淡了下来,“这只是路人说法而已,就算有点这心思,也不知道未来怎样。”   茶水热气袅袅,遮了她脸上表情,她说起“未来”两字,语气加重。   花寻欢瞟了太史阑一眼——这态度,有点不对哟。   太史阑喝茶,吃果子。   怕什么,谁敢让她未来,她就让谁永远没未来。   “你真的见过她?”容夫人来了兴趣,拉着花寻欢不放,“她什么样子?什么脾性?可好相处?”   花寻欢又瞟太史阑一眼,装模作样摇头,“样子啊……狮鼻阔口,青面獠牙,身高八尺,腰围如桶,性子粗蛮,眼高于顶……”一边得意洋洋冲太史阑笑。   一屋子人怔怔地瞧着她,表情变来变去,太史阑喝茶,心想花寻欢最近真是太闲了。   容夫人怔了怔,随即失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我倒是听说人家长得不错的,而且我也知道我儿子,他眼光高着呢,从小就说,长得不好的不要,配不上他。”   太史阑啃着梨子,心想某个骚包从小就这么骚包,那么小就注意人家姑娘容貌,那是看上谁了?隔壁的宗政家小姐?   “哈哈玩笑啦!果然瞒不过夫人!”花寻欢一拍大腿,拍得众人都傻了傻,“那个谁嘛,其实我也没瞧清楚,还行吧?也就比我差点。性子倒是爽快的,和我很像。”   众人又默默瞧了她一会,各自叹气转头。   “有没有说……”容夫人欲言又止,大概是觉得有什么话实在不好问。   涉及到那个“怀孕”,花寻欢却不肯再说,小小损损太史阑不要紧,真要因为这个要命的症结影响了太史阑和容家的关系,她可不敢。就算太史阑不和她算账,她也怕容楚会拧下她脑袋。   “啊?还有什么?”她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啊,我也是远远看一眼,不过听说常夫人的未来侄媳妇是个女英雄呢,我瞧着也是,又体面又大方,神仙中人啊……”   众人眼晕晕地瞧着她——这姑娘说话满嘴飞,一会天上一会地下,得有多不靠谱啊……   太史阑吃点心——嗯,还算识相,她正考虑着把花姑娘打发给二五营呢。   花寻欢感受到来自太史阑的深深恶意,浑身打个颤,转着眼珠想着如何补救,拖着板凳靠容夫人近了些,笑道:“我们那是小地方,民女没见过世面,说错了啥夫人您可别介意。说起来,常府在我们那可是很受尊敬的,都知道和国公府是亲戚,国公啊,好大的官,我想都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国公一次,国公爷就是国公爷,好气度好尊贵,配女英雄正合适……”   “这倒也未必。”容夫人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慢慢地喝着茶,道,“你是不了解国公,别总信了路人流言。”   花寻欢眨巴眨巴眼睛瞧着她,满脸“不明白,但请夫人解惑”,容夫人原本不想多说,抵受不住她天真蠢稚的目光,心中也有些想正名的意思,才道:“国公自小就是个心大的,他生得好,三四岁老爷不少同僚便开玩笑要结童子亲,当初险些也就早早定下的,他自己拒绝了。”   “哦?”花寻欢一脸听八卦的兴奋,又坐近了些。   当妈的谈起儿子总是骄傲的,容夫人笑吟吟地道:“当时人家不过一句玩笑,他便站起来,道,容楚一生,不配寻常女子。说得人家脸上讪讪的,没脸再坐下去,当即告辞。老国公回头就打了他一顿,罚跪一天。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这下连太史阑都抬起头来。   “他居然狡辩,”容夫人笑得开心,“他说,儿子不明白父亲因何责备?儿子是说儿子性子古怪,配不上中规中矩好女儿而已。把他老子气得够呛。”   花寻欢捧场地哈哈笑,太史阑低下头,唇角笑意淡淡。   一听就是容楚的德行。   容夫人说得兴头,打开了话匣子,“他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性子难管,老爷子要他读四书,他偏要读兵书,把四书的壳子撕下来套在兵书外面,当着夫子的面装模作样地读,偏偏夫子每次提问四书的问题,他还都能答出来,这么读了整整一年也没人发现。夫子还夸他书读得好,老爷当时想着,容家不缺将军,他书读得好,去走走科举,也好给勋爵世家争口气,便要他去应试,他也去了。咱南齐文举武举是同时的,他拎着提篮进贡院,篮子里藏着皮制的假人,坐到自己的格子里,胡乱做了几篇文章,便把假人拖出来,穿上自己的衣服,抬脚就溜了。”   容夫人难得说容楚少时轶事,众人都听得入神,太史阑不再喝茶,嘴里一个果子嚼了一半,咬着了果核还在啃。   “你们猜他干嘛去了?”容夫人骄傲地四顾,“他居然跑去应武举了!家里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贡院做文章。一直到放榜,敲锣打鼓的来了一批,贺他高中进士第四名。这边才发了赏钱,又来了一批敲锣打鼓的,这下连老爷都纳闷了,人家红榜一唱,武举榜眼!”   婆子们哗然惊叹,花寻欢笑道:“依着国公的才能,没拿状元是有心相让吧?”   “那是。”容夫人神情舒泰,“他以真名应会试,不过是给勋爵世家挣个面子,外头都说咱家是武夫,如今就挣个文功名给他们瞧瞧。武举更是试手玩玩而已,他都没带武器。他回头和我说,咱家是勋爵,天生有世袭恩荫,实在没必要和那些要靠功名挣出路的士子们抢,也就是去乐一乐而已。哎,阿楚自来便是这宽仁随意的性子。”语气似有嗔怪,其实满满得意。   太史阑撇一撇嘴,什么宽仁随意?根本就是极度骄傲。不屑于和那些人争而已。   “也是,他要这么出众做什么?他已经足够出众了。”容夫人笑道,“世家子弟,过于优秀也是不好的。”   众人都明白其中道理,容楚这样的出身,优秀太过那是会招祸的。   容夫人也觉得这话题不妥,又转了口风,道:“不过呢,他终究是太出众了些,所以那些年我很是烦心,别的不说,家里开各种诗会游园会,宴请闺阁女子时,总是人来得特别齐全,有些没邀到的也来了,常常累得我够呛。”说完和身边嬷嬷眨眨眼睛,“后来我和他抱怨,他反倒怪我办游园会太多,害得他动不动被泼一身茶水啊汤汁啊什么的,或者常常被撞到或者遇见各种‘不小心’丢弃的帕子啊什么的……”   太史阑想着难怪当初极东总督府阿都古丽醉了要倒他身上,他躲得那么灵便,原来从小练到大?   “后来我们便想着,还不如早早定下来,也免了闹出什么事来不可收拾,当时……”容夫人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忽然便停了口,僵僵地低下头喝茶,脸色瞬间便淡了。   四面那些婆子似乎也知道什么,赶紧走开各做各的了,一些人便忙着说要备饭。   正说得热闹,忽然便冷了场,连花寻欢都愣了愣,太史阑瞄一眼容夫人的神色,唇角微微一扯。   当初想要和谁定下来?宗政惠?涉及到尊贵的皇太后,所以容夫人才觉得自己说漏嘴,赶紧停住。   想到宗政惠,难免要想到后来容楚接连死去的未婚妻,容夫人刚才还神采飞扬的面色,眼瞧着就晦暗下来。   正好此时婆子来报说开饭,容夫人便命开席,说要给两人接风。花寻欢有心想知道容国公夫妇对太史阑的看法,便不住地把话题往太史阑身上引,容夫人原本秉持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也抵不过她一个话篓子滔滔不绝。   她道:“说起来国公说要配不寻常女子,太史大人可不就是不寻常的?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据说当日她死守北严,带领三千军和满城父老,力抗西番七日于城下,未让西番能越城一步,最后计入主帅大帐,险斩主帅于剑下……”   “最后还不是靠人救了?”容夫人说。   “是啊好巧,”花寻欢一合掌,“据说救她的便是国公嘛,真是英雄侠女一段佳话。之后再有智斗康王,太史大人一个初初上任的四品官,竟敢一手掀康王贪腐大案,满朝文武,俱拜服于其风骨之下……”   “那叫不知死活。”容夫人说。   “呃……但她赢了,康王权势熏天,全力阻拦,也未能在她手中逃过法网……之后她远道回归二五营,驱二十一营,伤东堂挑战者,怒骂折威军,带二五营数百里快速行军,一路斩杀五越士兵,生生将一个排名最后即将被裁的落后光武营,打造成名声动西北的第一营……”   “这叫多管闲事。”容夫人说。   “这不能算多管闲事吧?”说到二五营花寻欢不会再打哈哈,挑起眉毛,正待反驳时听见这一句,险些以为是自己脱口而出,一抬头,看见所有人已经站起。   一人大步走进偏厅,龙行虎步,步伐极快,转眼已经到席前,花寻欢一眼看见连太史阑都已经站起,急忙抛了筷子跳起来。   “老爷。”屋内人纷纷见礼,那人站定,肃然点头。   原来是老国公终于把自己给洗干净,赶到了。   ------题外话------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土肥圆无奈要掏兜。——世间两大悲催事,叹气。   这两天为了情节连贯,又万更了,心痛。 ☆、第十五章 不受欢迎的媳妇?   容弥看了妻子一眼,脸色不太好看,也不和她说话,转头对太史阑和花寻欢淡淡点头,道:“两位姑娘不必惊吓,老夫原本不该过来惊扰,不过老夫先前在门前失礼,想着还是该过来给两位赔情,顺便致谢相救小儿之恩。两位听说也是侠女之流,也不必拘礼了。”   花寻欢和太史阑本就是最不拘礼的人,何况容弥那年纪早可以做她们父亲,连忙还礼,连太史阑都微微躬身。   她们两人施的礼,让容弥眼睛微微一睁,却没有说什么。容夫人已经低头笑了来牵他衣角,轻声道:“老爷吃了没?过来再吃些。王嬷嬷,快些来安排。”   她亭亭过来时,裙角不动,低首而笑的姿态,宛然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容弥牛眼一瞪,似乎原本想不给她面子的,然而一眼看见她侧脸,忽然眼神就软了,板着脸坐下,咳嗽一声。   太史阑抱胸有趣地瞧着,心想这就是以柔克刚?这就是女子的魅力?这角度真好看,这动作真优美,可惜这功力她一辈子都达不到。   她想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做低伏小的模样,更想不出容楚摆出一家之主的模样。   她觉得如果她小媳妇状过去牵容楚衣角,容楚一定会吓得跳开;容楚要摆出一家之主模样,她一定会当场吐给他看。   每对情侣和夫妻的相处模式,原本就是不同的,每个女子降服她所*的男子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太史阑若有所思地想,老国公没有再说什么就坐下来,是不是秉承“当面教子,背后教妻”的意旨?容夫人做小伏低婉转温柔,是不是也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给他面子?   要不然,为什么她一边怯怯牵着他衣袖,一边偷偷捏着他腰肉呢?   嬷嬷们加了椅子,备好碗碟,老国公自顾自坐下,太史阑离他近,嗅了嗅,嗯,马粪味道一点没了,很清爽。连头发都用刨花油好好梳过,亮亮的。   “刚才你们在说二五营?”容弥道,“你们住在边境,竟然也听说了这些?”   “丽京能听说,边境自然也能听说。”花寻欢笑道,“刚才您似乎另有看法。”   “妇道人家,见识有限,你们不必理会夫人说法。”容弥转眼就忘记对面坐的都是妇道人家,肃然道,“你们说的太史阑,别的事不说,她锻炼二五营的方式就是极好的。宝剑锋从砥砺出,二五营遇见她,是福气。老夫听说后,已经命人前往二五营,去问她当初将学生分组搭配的方式,以及和五越作战的具体情形。”他摇摇头,似乎有点感慨,“说起来,现在整个南齐,竟然只有太史阑及她带领的二五营,和东南西北中五越都交战过,拥有对五越作战的第一手宝贵资料,有机会老夫很想和她好好谈谈。”   “是呀是呀。”花寻欢眉飞色舞附和,“五越当真是凶悍,尤其以中越占据中枢……”她忽然闭嘴。   桌子底下,太史阑踩住了她的脚,对面,容弥目光有点疑惑地望过来。   花寻欢惊觉说漏嘴,急忙转话题,“啊,也是听说的。想不到老国公您对二五营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之后的天授大比您怎么看?”   “那自然是极不容易的。”容弥眯着眼睛,眼神偶一睁依旧如刀锋,老而弥辣的姿态,“今年的天授大比是有史以来最凶险也最无胜算的一次,东堂有备而来,势在必得。提出的比试方法匪夷所思,若非太史阑力挽狂澜,此战必败。太史阑这一胜功德深远,给了虎视眈眈的东堂当头一击,也为南方近海的战事提供了喘息之机,可以说当初她守北严是护住了南齐的北大门,这一胜便是护住了南齐的南大门。今年南齐两大危机,实则都赖她化解。”说完一口饮尽杯中酒,道,“朝中百官说她升迁过快,南齐立国来未有之异数,一年未到,已经二三品大员。天授大比奖赏一下,连升三级,那就是一品大员,对比诸人多有微词。哼,这些书呆子懂得什么?要老夫说,太史阑此两功,功在社稷,再厚封赏也当得起!”   花寻欢两眼放光,满脸潮红,比夸她自己还激动,连连附和,“是极!是极!您英明!”   太史阑慢慢夹了一筷菜,还是那沉静漠然模样,倒更像个聋哑人,座上人也就更加不会注意她。   和花寻欢喜形于色不同,太史阑想得却更多,诚然容弥口口声声夸她,却未必是个好信号,听他说话行事,便知为人端肃,一定是那种就事论事,公私分明的人。所以公事上推举她,未必代表私事上也能接受她。   “如此说来,”花寻欢眉开眼笑地道,“对于如今传言的,国公和太史大人相互有情,即将成亲,老国公你一定是乐见其成的了!”   容弥正在吃菜,闻言将筷子重重一搁。   花寻欢愕然看他。   “婚姻大事,岂可儿女自己做主?这等流言,以后不必再提!”容弥沉声道,“我容家的新一代国公夫人,不求她出身名门,不求她富贵满身,不求她名动天下,甚至不求她容貌出众。但必须贤良端淑,恭孝仁顺,少上一条,老夫都不依!”   花寻欢瞪大眼睛,举着个筷子,已经快要结巴,“可可可刚才您您您不是在夸赞太史大人吗……”   “老夫就事论事。单就功业来说,太史大人无可挑剔。”容弥正色道,“但这和她是否会成为我容家妇,毫无关系。”   “这这这……”花寻欢瞧瞧面无表情的太史阑,再瞧瞧气壮山河的容弥,半晌才挤出一句,“谁家不想要这样足可光宗耀祖的媳妇……”   “容家功业,已经足够光宗耀祖,无需再为此经营,否则老夫也不会令容楚交出兵权,选择归隐。”容弥淡淡道,“世家选好妇。女子无才便是德。别说功业,便是那一无所有贫家女,只要她足够贤良,便可为我容家妇;话说回来,便是功高盖世,若无女子闺阁之德,老夫也敬谢不敏!”   ……   席上一阵静默,半晌容夫人轻轻一笑,“话说得这么杀气腾腾做什么,没的别吓了客人。”   容弥却似被触动心事,抓紧酒杯,继续杀气腾腾地道:“比如昨夜我遇见一位同僚,他就是家有恶妇,娶的那个儿媳妇凶悍无伦,竟然公然殴打公爹!”   “啊!真的?老爷您昨夜未及回来就是为这事?”容夫人睁大眼睛,单手掩口,眼神里满满惊讶。   “然也!”容弥脸都不红一下,重重地道,“那女子殴打公爹,居然还敢公然叫嚣!”   “世间竟有如此跋扈女子!”容夫人惊叹。   “她不敬大伯,殴打公爹,还将他置身泥淖污脏之地……”吃了一夜马粪,积郁在心的容弥,越说越激愤,险些说漏嘴。   “啊……这是哪家的媳妇,如此凶恶,那家如何还能容忍!”容夫人连连追问。   花寻欢早已低下头,满脸通红——不是伤心,憋笑憋的。   容弥咳嗽一声,重重地道:“哪家你别问了,要尊重他人隐私!总之一句话,我容家选妇选德,万万容不得凶恶跋扈之女,误我儿一生,令我容家受世人讥嘲。女人要什么千秋功劳?相夫教子才是正经,那样的女人,她能吗?”   “是极!整日打打杀杀,毫无闺秀之风,将来又如何操持一府事?”容夫人连连点头,“而且听说行事还怪诞疯狂……”她脸色阴沉下来,想是想起了那“小产”之事。   花寻欢原本在笑,听着两人这话却不顺耳了,抬头亢声道:“老国公及夫人此言差矣!你们怎么知道女子能立功便不能做贤妻?太史大人为人正直,匡扶正义,百姓有口皆碑,如此不也是高尚品德?为何偏要追着那贤良端淑二字不放?”   “那就让她去匡扶正义,赢百姓无上尊敬,可我国公府不需要再锦上添花!”容弥怒声道,“国公府要的是平静日子,要家族平安,所有人一生顺遂。不是那桀骜偏执,利欲熏心,只*风浪搏杀,一心要往血海政争里闯,不顾所有人死活的疯子!”   “你说谁利欲熏心,说谁疯子!”花寻欢勃然而起,啪地摔了手中碗,“信不信我揍你!”   她忽然发作,众人都一呆,连容弥都在座上向后一仰,愕然睁大眼看着她。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花寻欢气得发抖,指尖颤颤指着容弥鼻子,另一只手已经去拔刀。   太史阑霍然站起,一把拉开花寻欢,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强逼她冷静。一边对容弥夫妇躬躬身,做了几个手势。   她的手势很简单,意思就是花寻欢脾气暴并无恶意,并代她致歉。容弥还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地摆摆手,容夫人使个眼色,一个婆子立即上前道:“两位想要休息,请随老婆子来。”   太史阑立即点头致谢,又对容弥夫妇一礼,容弥抓着酒杯怒气未消,容夫人微笑起身相送,脸色有点不自然。   太史阑也懒得多看一眼,拉了花寻欢大步离开。走出饭厅时,她听见身后的对话。   “你瞧。”容弥的声音,犹带几分愤愤,“这说的又不是她,愤怒什么?”   “听这姑娘口气,似乎对太史阑很敬慕吧,她在外名声是好。”容夫人叹气。   “名声再好有什么用?”容弥怒道,“那个太史阑,就是刚才这个花姑娘差不多的性子!凶恶,跋扈!万万不能入我容家门!”   “老爷您见过她了?”容夫人反应敏锐。   “呃……不是,听说的。”容弥立即转话题,“人和人真是相差很大,你瞧那个聋哑的兰姑娘。沉静贤淑,满身的好气度,这才是好姑娘!”   “是啊。”容夫人深有同感地点头,“真不像寻常猎户武家出身……”   话声渐渐听不见了。   太史阑步子不停,唇角微微一扯,一抹淡而微讽刺的笑容。   ==   两人被安排住进了西跨院的一个单独的院子,据说离老国公夫妇和容楚的住处都很远,不过倒不算偏僻,装饰也算精雅,一应供应都周到,婆子丫鬟配备齐全,并没有像容夫人说的那样显出仓促,也没有因为今天席上的不愉快而有所怠慢。   大户人家的教养,实在让人无可挑剔。   太史阑虽然不想住在国公府,但既来之则安之,瞧瞧容楚的生长坏境也是好的。   花寻欢被她拉回来之后,生了半天闷气,几度表示不吃容家饭菜,太史阑劝她说,越讨厌越要多吃,不吃白不吃,多花他家一点钱也是好的,花寻欢深以为然,不仅要求上燕窝熊掌,还和人家要酒喝,要二十年以上“翠玉泊”。   国公府的下人真是训练有素,这样离奇的要求,人家眼睛都没眨一下,转眼就给她上酒,燕窝更是来得迅速,花寻欢好奇,问人家“难道你们燕窝熊掌都是常备的?”人家笑答“是的,大厨房每日都备着,不过府里没人*吃,万幸姑娘喜欢。”   花寻欢由此悻悻,敢情她以为可以吃穷人家的好东西,人家根本不稀罕。   太史阑淡定——和土豪交朋友,就要有一颗扛得住刺激的强大的心。   两人在席上都没吃饱,便在院子里摆了一桌,也不怕这十一月天气已冷,在树下对酌。   十一月花树凋零,容府的每个院子却都配着温室,温室以水晶为门,上悬着深红琉璃灯,浅红的灯光流水一般泻下来,将水晶门照耀得华光四射,水晶门里盛开着烂漫新菊,姹紫鹅黄,浅红淡绿,原本色泽艳得像年节里的画,被那四散的晶光晕开,便只显出水粉画一般的清雅秀致来。   太史阑是个不管闲事不操心生活的人,见了这般的奇特景致,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这院子里大院子套小院子,处处有水流,处处有花景,太史阑端了一杯酒,立在菊花丛边看流水,花寻欢走到她身侧,就着琉璃灯的光彩瞧她面上神情,却是无喜又无怒的。   太史阑虽然做官时日不长,但久经风波,又天生气质威重,如今只是那么淡淡着,便自然令人凛然。   花寻欢是个没心没肺的,此刻却也忽然不敢说话,看着太史阑的一动不动的背影,忽然生出孤独的感受。   她行走天下,特立独行,自出道以来历经磨难,在劫难中亦能步步青云,所经之处,或有无数人恨她惧她,但却从无人敢于如此贬她弃她排斥她。   这时刻的太史阑,虽然神色不动,想必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吧?   然而花寻欢却不知道如何安慰。最终也只能道:“你也不必想太多,想多了倒不似你的性子,无论如何,国公心里有你就够了。”   太史阑无声喝一口酒,对这话没反应——她嫌肉麻,不过看在花寻欢难得笨拙地安慰人,还是别打击她了。   花寻欢还在絮絮叨叨试图开解她,太史阑听着不耐烦,四面瞧瞧,觉得池子旁边的假山石不错,又高又敞亮,拎着一壶酒,一个纵身跳上去,临风对湖,喝酒。   花寻欢忽然想起她酒量不行,赶紧拿起那酒闻闻,发现酒是极其清淡的清酒,这才放心,想来这是府里专门供应女客的酒,喝不醉的。   她仰头看着太史阑,那女子高踞假山石上,俯瞰整个国公府,神色淡淡,眉目间睥睨之气不改。夜风自花木深处生,掠起她乌黑的发,飘荡如旗。   她坐得依旧笔直,名剑一般光华内敛,锋刃暗藏。   这样的人,让人觉得高远而不可侵犯,花寻欢没有再跟上假山石,自坐在花房前喝酒。   太史阑喝了一会,觉得此处天高云淡,月色澄澈,头顶银河如练,正是练功的好情境,便闭目练功。   花寻欢也不打扰,喝了一会,觉得酒味实在薄淡,正嘴里发苦,忽然闻见一股浓郁的酒香,她吸吸鼻子,狐疑地道:“好像是咱们东昌的名酒三蒸雪?”此时她正馋酒,对这味道极其敏感,急忙跳起来四处寻找,只觉得那酒香就在附近,却怎么也找不着,不禁心中烦躁,抓起身边酒壶就对感觉中的酒香方向一砸。   酒壶箭一般地射出,正砸上太史阑身边另一座假山,啪一声,假山破了一个洞,一人尖声惊叫,捂着屁股跳出来,大喊:“谁砸我!出来!”   花寻欢一惊——什么人藏在假山洞里她们居然没发现?赶紧一个箭步窜出去,揪住那家伙往外一拖。   太史阑听见动静,也睁开眼睛下望。   此时那家伙正转身,他身后光线幽黯,第一眼没看见花寻欢,却正对上太史阑的眼睛。   刹那间月光退避,苍穹黝暗,风起而树舞,漫天星光在遥远光年之外闪烁、绽放、爆开……天地间只剩下一双眼睛,冷的,远的,没有情绪的,微带寂寥的,却又是清亮的、柔软的、漾漾如月下水波。   奇特的高远又魅惑、萧索又动人的眼睛。   那人高坐假山之上,风掀起她衣袂如幡动,她远远瞧过来,像王者遥望着她的臣民。   那家伙愣愣地瞧了半晌,忽然单手一遮眼睛,呻吟道:“不行了,不行了,死了,死了……”霍然向后一倒。   他当然倒不了,花寻欢揪着他呢,抓着他衣领,啪啪拍他脸颊,横眉竖目骂,“登徒子!躲假山里干嘛?偷窥我的美色吗?”   那家伙“噗”地一声,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他一喷酒,花寻欢就闻见了一股奇异的酒香,顿时馋虫大动,眼睛发亮地问:“好!最上品的三蒸雪!你哪来的?”   那家伙扬起脸,一脸令人讨厌的傲然之色,指指自己鼻尖,道:“这么好的酒,自然只有我有。你喜欢喝酒?那求我,求我我就给你尝尝。”一边说话,一边只瞟着太史阑。   太史阑早已转过头去,继续练她的功,她在练习摄魄,其实她也没觉得这门功夫有什么必要练,但她素来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越是难以成功,她越要挑战。   那少年见太史阑不理会,便有些讪讪的。花寻欢却不理他,单手一掀将他掀开,一头钻进了他身后的洞里,撅着屁股一阵乱翻,那少年跟在她身后,拼命拽她衣服向外拖,“喂你干嘛,喂你不许动我的珍藏,喂你快出来!出来!这是我的,我的!”   花寻欢哪里理他,翻了半天,哈哈发出一阵怪笑,捧着一大堆东西出来,笑道:“我说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干嘛,原来藏了这么多好东西!”   她怀里有酒坛,有干果,有点心,有很多可以即食的好东西。花寻欢一把将那少年推到一边,眉开眼笑地翻着,喃喃道:“西凌蜜脯哎!北严特产的杏干哦!这不是极东的三制狍腿么?哎呀还有这东昌最出名的三蒸雪!”   “你干嘛抢我的东西,还给我!”那少年急得跺脚,苍白的脸上泛起酡红,却根本拉不动疯婆子花寻欢。   太史阑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终于又睁开眼睛,那少年立即回头,再次对上她的眼睛,目光一触,霍然向后便倒。   砰一声他直挺挺倒在地上,倒把花寻欢吓了一跳,一开始还以为他装死,哈哈笑着踢了踢他,道:“哈,小子,不给你就装昏,犯得着吗?”   踢了两脚发现对方一动不动,她才慌了,赶忙蹲下身试试他呼吸,半晌抬起头呆若木鸡地道:“晕了。”   太史阑挑挑眉,道:“掐醒。”   花寻欢狠狠一掐,那少年惨叫着跳起来了,“哎呀好痛!”一眼看见太史阑,又呆住了,花寻欢怕他再晕,警惕地蹲一边等着,结果那家伙瞧着瞧着,眼瞧着两行鼻血便缓缓下来了,月光下红艳艳。   花寻欢傻了。   连太史阑都怔了。   不!是!吧!   至于吗?   太史阑摸摸脸,差点以为自己忽然换了张国色天香的脸,结果摸到一脸的易容,她还是那张只能算清秀的乡女的脸,这人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吗?   何况就算她本尊的脸,也不绝能令人一见就流鼻血,她又没有三十四D。   这小子有砂鼻毛病吧?   她脸一低,那小子就醒神,诧然又看了她一眼,“咦”了一声。随即觉得鼻子那里不对劲,一摸摸到一手鲜红,顿时也傻了。   几个人都傻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好半晌这少年才道:“你们是谁?这院子不是没住人吗?”话是对花寻欢问的,眼睛还瞧着太史阑。   “你又是谁?”花寻欢上下打量这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穿着华贵,眉目秀丽,一双眼睛微微上挑,竟然是桃花眼,实在是个俊秀少年,只是脸色微微苍白了些。   那少年不答她的话,将她上下打量一阵,又瞧瞧太史阑,恍然大悟地道:“你们是不是那个什么边境来的?前几天听说要给你们收拾院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早知道你们来这么快,我就该把东西早点转移才对。”   花寻欢低头看看那堆各地名产,道:“你是这里的小厮?偷了东西藏这里偷吃?”   她眼神狐疑,这少年穿着打扮实在不像个小厮,但如果是国公府主子级别的人物,又何必偷偷摸摸躲到这客院偷吃?   “我用得着偷吃?”那少年挺挺胸,神情不屑,“不跟你说了,还给我!”   太史阑忽然跳下假山,走了过来。   她身材高挑,步伐稳定,走过来的时候,风拂起已经长长的发,发丝微乱,青绸般拂开,而眸子是静的,在背后一轮微黄的月色中幽幽闪光。   花寻欢忽然觉得此刻的太史阑很美。   那个少年眼睛又直了,刚才的嚣张得意全数不见,手赶紧缩回去,在袍子上擦了又擦。   太史阑看一眼那些东西,忽然道:“这些东西哪来的?”   那少年似乎也没想起她应该是聋哑的,立即紧张地答:“那个女人送的。”   太史阑眉头一皱,那少年立即道:“就是外头传的那个我四哥的未来夫人啦。”   花寻欢怔住了,呆呆地瞧着太史阑——她什么时候给容府送过东西?   她满心疑惑,连这少年无意中泄露了身份都没在意。   太史阑也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弯下身翻翻那些各地特产,这些特产所涉及的地域,都是她去过的。   “既然是你四哥未来夫人送的东西,为什么会被你藏在这洞里?”她问。   “没人要呗。”少年撇撇嘴,“原来倒是好好收着的,不过前阵子母亲忽然叫都拿去扔了。我瞧着可惜,叫嬷嬷偷偷拿了来,藏在这里,这样我就有零食可以下酒了,她们都管得我死紧,不许我吃这个不许我吃那个,非说我吃了会生病……”他忽然发觉自己说漏嘴,赶紧捂住了嘴。   不过太史阑已经明白了。   容楚想帮她先和府里搞好关系,假托她的名义,每到一处,便购买了当地特产命人送回去。   她感谢他的细心,不过好像这样做似乎也没收到效果?   人心本就是天下最难拿捏的东西,老国公夫妇秉持了几十年的选媳妇原则,不会因为几件礼物就改变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太史阑就是全力讨好,也不过是奴颜媚色。   花寻欢也明白了,偷偷瞧她一眼,眼神微带同情。   “好了我说完了,东西该还我了。”那少年伸出手,又瞟太史阑一眼,想了想道,“如果你想吃,咱们也可以一起吃。”   太史阑点点头,拿过花寻欢手里的东西,顺手往池子里一扔。   砰嗵几响,那些价值不菲的各地名产瞬间沉水。   “啊你干什么!”少年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尖叫,“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太史阑瞧也不瞧他,跳上假山继续喝酒,花寻欢一手拎起少年,笑嘻嘻地道:“登徒子,半夜闯入内院,偷窥黄花闺女,污人清白,没把你送官就不错了,扔你点东西还算客气——滚出去!”   她心中有气,抓着少年就把他腾云驾雾送出了墙。   呼地一声少年越过围墙,落在门外的地上,花寻欢抬腿一踢,砰一声院门关上。   院门又发出砰的一声,是那少年擂门,随即两人听见他在门外大声道:“啊,是我失礼了,我是无心的,此处原本无人居住……唐突了两位小姐……那个那个……请恕罪,请恕罪!”   花寻欢听得他前倨而后恭,奇怪地摇头笑,“一家子怪人!”   外头那家伙还没走,还在喊,“那个……那个……还没问小姐芳名!”   “芳你个蛋!”花寻欢怒从心底起,“有你这么问名的?滚!”   “我又没问你。”外头少年似乎也有了怒气,“像你这样,粗俗太过也不成。你身边那个,是谁?”   花寻欢抬手就砸了一块石头出去,石头弹过花墙,外头哎哟一声,想必被砸了头。   随即有火光亮起,有人被这边喧哗惊动,赶了过来,一个婆子声音惊道:“哎哟小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夫人在问您呢,还不速速回去?”随即二话不说将人给拉走了。   花寻欢听着外头动静小了,叉腰怒骂:“女扮男装,还要装模作样,一家子神经病!”   “啪。”地一声,上头又砸下一个什么东西,花寻欢一瞧,是一个酒壶,却不是刚才那清酒酒壶,赫然是西凌三蒸雪的壶。   刚才太史阑扔特产的时候,酒壶倒在一边没有被扔出去,花寻欢也没在意,此刻一看这空酒壶,眼睛一直,哎哟怪叫一声,道:“啊太史阑你全喝完了?好歹留点给我啊!”   叫完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太史阑喝了三蒸雪?   三蒸雪以上好苞米三蒸三酿,再陈上十年,是西凌烈酒中相当有名的一种。花寻欢一反应过来就开始惨叫:“哎呀糟了!”   “一杯倒”肯定喝醉了!   花寻欢想到太史阑几次喝醉的后果——一次杀人,一次悍然整倒了密疆公主,这次她打算干啥?   何况这次她本就受了打击,虽然一言不发,但难免心中郁闷,不会去拆了容国公府吧?   花寻欢开始捋袖子,准备太史阑拆容楚家她就去放火,又遗憾苏亚等人还没联系上,打架就应该人越多越好的。   砰一声太史阑从假山上跳下来,她眼神幽幽发亮,并没有泛出血丝,反而多了一种醇酒般醉人的琥珀色,她表情也很镇定,唇线抿成平直的“一”,没什么杀气,却只见坚定。   花寻欢熟悉这个表情,太史阑每次遇见困难,都是这样的。如山之坚,也不过任她傲然竖刀而过,哧一声剖一个星花飞溅。   太史阑大步从她身边过,进了屋子,过了一会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脸上的易容也洗了,还回了她本来面目。   要说晋国公府待客真是没话说,衣橱里早已备好各式衣服,女装男装,长裙短裙,连太史阑比较喜欢穿的番服都有。   太史阑现在换的就是一身紫色的番服,紫色厚缎,半长的裙摆八幅镶金色凤纹,腰间金色宽腰带,金色半长靴,袖口领口饰以黑色重锦。扎束得细细的腰,修长的腿,行路而来时衣袂飞舞,英气和华贵共存。   而她狭长而明锐的眸子,耀着点奇异的光,潋滟荡漾,似月色和日光熔为一炉,成就天上颜色。   花寻欢瞧得眼前一亮,咂嘴道:“太史阑你最近用了什么好胭脂水粉?我怎么觉得你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太史阑淡淡一笑,她能用什么胭脂水粉?这张脸倒是经常被各种易容药物敷满,那些东西不伤皮肤就不错了。   她有点嫌弃这衣服华丽太过,不过这已经是衣橱里最简单的一套了。   容楚家里真是奢靡。   “我出去一下,你早点睡。”她关照花寻欢。   “你不是要烧国公府吧?”花寻欢瞪大眼睛瞧着她,“我去帮你泼油!”   太史阑唇角一扯,环顾一圈,“泼油干嘛?这以后都是我的财产,我和我的钱过不去?”   花寻欢呆呆瞧着她,她以为太史阑今天受了刺激,八成要大打出手,然后一怒而去。不想这家伙反倒更信心百倍,瞧她那眼神,国公府好像已经是她囊中之物一样。   不过回头想想,这也符合太史阑性格,遇强愈强,迎难而上。   花寻欢深信,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太史阑想抢,那么谁也抢不过她。   “你打架可别丢下我。”她赶紧嘱咐。   太史阑拍拍她的肩,“打什么架,我们要以德服人。别跟着我,我不闹事,稍后便回。”说完开门大步出去了。   花寻欢在她身后颤了颤。   以德服人……   ------题外话------   举个旗子出来吆喝“此文是我开,情节尽管猜,要想看肉戏,交出月票来!” ☆、第十六章 以德服人   太史阑站在院子外,凉风一吹,头有点晕。   她确实醉了,但她的醉酒状态,从来都是很清醒的。她也很喜欢自己的醉酒状态,有种漂浮云巅,指点天下的虚幻痛快感。   她在阴影里等了一会儿,看见有个婆子单独经过,跟上去,人间刺蓝色刺尖一刺,那婆子就乖乖地告诉了她去老爷书房的路。银白色的刺尖再一刺,这婆子自然又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   太史阑按照她指的路向外走,历来深宅大院,从外入内不容易,从内向外却是不难的,何况她也打听到了夜间容家护卫换班和巡逻的路线,一路很轻松地避了过去。   容弥的书房在第三进院子的东侧,这时辰还在亮着灯,窗户上人影攒动,看来人不少。   太史阑唇角微微一扯,她就知道如今的丽京,没有哪家府邸能够安睡。   她仰头瞧了瞧,目光很敏锐地发现了容家龙魂卫的守卫所在——相处太久,她早已对容家护卫行事了如指掌。所以很轻易地找了个死角,趁护卫交错换班的那一刻翻过围墙,进入院子,靠在西北角墙根的阴影里。   不过她刚刚落脚,上头就有人掠来,容家的龙魂卫果然非同凡响。   太史阑不急不忙,头也不回,手掌一翻,掌心里一块令牌。   这令牌是容楚早先塞给她的,她当挂件带在身上,此刻对方一瞧这令牌,神色惊异,立即不做声退了下去。   容楚才是晋国公,他的令牌,自然是这座府邸里的最高命令。   太史阑用舌尖舔了舔窗纸,瞧了瞧里面,容弥高踞上座,幕僚罗列两侧,没有她认识的人。   那便好。   屋内灯光下,容弥正深深皱着眉。   “昨夜宫里据说有变故,说是太后难产,之后陛下请了天一道上辰道长,上辰那老牛鼻子说宫中有妖物冲撞,不利于太后,陛下便请太后移驾永庆宫。”容弥叹口气,将密报往桌上一搁,“你们怎么看?”   幕僚们面面相觑,末了都苦笑摇头。   事情是荒诞的,但话却是不敢说的。   “宫中有妖物对太后不利,却让临产的太后移宫,呵呵……”容弥长叹一声,“瞧这模样,昨夜竟然是三公得手么。”   “老爷……”一个幕僚期期艾艾地道,“这对我们,是好事啊……”   “好事!”容弥眼睛一瞪,“政局变幻,怎么可以简单地说好事还是坏事?今日之好事保不准就是明日之坏事!太后无论如何都是陛下亲母,如今陛下年纪小,被三公拿捏着和太后做对,焉知日后他母子和好,回头不会追究这段公案?”   “老爷也不必太过忧虑,”另一人劝慰,“此事我晋国公府也没有涉入太深……”   容弥脸色更难看,涉入深不深,这些幕僚不清楚,他可知道。昨夜府中少了一支卫士,到哪去了?不用问也知道。   “那个猪油蒙了心,女色晕了头,什么事都敢参合的孽子!”容弥忍不住骂,“说什么精明强干!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一哄就敢插手!”   这是骂的容楚和太史阑了,众人都不敢接话。容弥愤愤将密报一扔,道:“昨夜康王也有异动,却不知收到什么消息,半途缩了回去,没让三公抓着他的把柄,今日他上书说静海那边战事在即,请求派翊卫将领仇如海前往静海处理一应事件,据说这是第二次上书了,之前太后已经准了,现在只是要谈具体的细节。谁不知道仇如海是他的私人?他刚一拿到翊卫兵权,就把仇如海安插了进去,如今勋卫御卫翊卫指挥使都是他的人,再加上临海诸军指挥权,一旦仇如海挥师北上,他来个里应外合,丽京就是他家的了。”   “康王这个算盘虽然如意,三公岂会不知,定然有所阻扰。”一个幕僚道,“国公不必太过忧心。”   “我想也是。”容弥捋着胡须,“所以我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老国公此言差矣!”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就响在众人耳侧,众人骇然转头,“谁!”   窗户啪一声被推开,太史阑轻轻松松跳了进去,“我。”   容弥一转头就看见窗户里跳进一个女子,高挑修长,眉目清隽,一双狭长明锐的眸子熠熠生辉,如积淀了千万年的星光。   女子一身紫色番服,腰细腿直,行路而来时,衣袂微微翻飞,神情却凝定端稳,有种奇特的、昂然人上的姿态。   她让人想起青松落雪,峻崖牵云,如铁的姿态,却又拥有女子的洁净和清朗。   容弥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一时禁不住屏息。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好一阵,总觉得似乎有点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好一会儿才想起她刚才说的话,眉毛一挑,看定了她。   护卫和幕僚早已冲上来要护卫他,容弥摆摆手,怒道:“都下去,紧张什么!”   太史阑唇角一扯,也不等人客气,自己寻个位置,正坐在容弥对面,浅浅对容弥一躬,道:“抱歉惊扰。”   她说着抱歉,语气一分歉意都没,容弥目光闪动,瞧着她,道:“你能进入此地,龙魂卫没有拦你,你是国公新近聘中的幕僚么?”   太史阑随意点点头,道:“是,也不是。”   “哦?”   “我今日若能过了老国公考验,自然是您座上宾;若不能,不如自动请辞。”太史阑语气淡淡,随手招呼一个幕僚,“渴了,去给我端杯茶!”   那幕僚一怔,眼底涌起怒色,不动。   太史阑一偏头瞧住了他,那幕僚对上她的眸光,忽然浑身颤了颤,头一低,竟然真的去端茶了。   一时众人都有些惊怔,容弥盯她半晌,忽然大笑。   “姑娘,在我国公府玩这一套是没用的。”他语气有些轻蔑,“国公府幕僚数百,多有真才实学。恃才傲物者更是不少,你今日想剑走偏锋,引人注目,却不知以往老夫见过的那些人,比你更旷达放肆的也多了是,但无论怎么装模作样,也得先让老夫服气。这些年,大笑进来者多,哭着出去的,更多!”   “嗯。”太史阑点点头,接过那幕僚端来的茶,“放心。我一向很擅长让人哭着出去。”   容弥看这般狂傲之态,万般不顺眼,冷笑一声,“那么,刚才老夫差在何处?”   “自然差,说差是客气,其实是脑残。”太史阑一声冷笑,“一屋子真才实学的幕僚,一个久经战阵的国公,竟然就没一个人看出康王真意,还以不变应万变,呵呵,再不变,就等着变僵尸吧!”   “放肆!”幕僚们纷纷怒喝,容弥手一摆止住他们,冷冷看向太史阑,“老夫说过,哗众取宠者在我这讨不得好,你且说,若是胡言乱语,自然要追究你擅闯之罪!”   “康王在放烟幕弹!”太史阑眉毛一挑,“什么仇如海去静海城?仇如海刚刚接任翊卫,立足未稳,如何能远赴南疆?这不是把到手的京中兵权给送出去?”   “仇如海进入翊卫时日虽短,但已经培植了私人,康王完全可以提拔他的私人,架空新任指挥使。这样京中军权不失,南疆兵权也有了机会,如何不可?”   “南疆兵权谁也没机会,根本不需要再派一个指挥使去,折威军有三大营前往南疆,容不得京中再派人前去掣肘。所谓仇如海前往南疆的折子,之前就已经批准了的,如今太后出事,如果康王真的一心要仇如海前往南疆,他根本不必上这第二道折子,提醒三公前来作梗。他会直接凭着之前那个太后批复,抢在陛下收回旨意之前命仇如海前往就任!”   “……康王再次上书,或者是为仇如海争取更多的朝廷支持,好从折威军手中获取南疆战事指挥权!”   “他又不是傻子,此刻是争取支持还是遭到阻碍,他看不清?”容弥大声冷笑,一拍桌,“妖言惑众,一堆废话,滚出去!”   太史阑抬手就把杯中冷茶向他脸上一泼,“洗个脸,清醒一下!”   容弥想不到他凶她更凶,惊得向后一跳,茶水泼到了他袖子上。   太史阑已经站起,霍然拍案,“晋国公何等精明,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糊涂老子?就你这智商还敢骂容楚猪油蒙心?你才蒙心,你全家除了容楚都蒙心!”   “放肆!”容弥脸色铁青,咆哮,“叉出去!龙魂卫谁让你们放这个疯女人进来的?叉出去!都给我叉出去!”   “我敢来骂你你不敢听?”太史阑声音比他更大,“容弥,听完之后你要再叉我出去,我不用你叉,我自己爬出去!”   “好!等你爬!”容弥两眼都炸出了漩涡,摇摇欲坠扶住桌案,“那你说!你认为他的意思是什么?”   “是针对容家!”   “休要危言耸听!”   “仇如海赴南疆已经获得太后首肯,这次康王再提,其实就是等着三公驳他,但之前已经获得旨意的事情,再想驳就必须拿出最有力的理由。三公必须提出更好的人选,来取代仇如海的位置,不让康王窃取两边军权。纵观朝中上下,除了你们容家,还有谁更适合?”   “你是说容楚?不可能!他身为国公,没道理去屈就一个南疆指挥!”   “当然不是晋国公!说你老昏聩真是客气了!你怎么就忘记你容家除了容楚,大多也都是武职,容家在军中威望卓著,子弟们大多都上过战场,无论哪一个出去,都比仇如海有说服力!”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就会害了我容家,就是你说的这样,我容家子弟能服众!”   “但服的也不过是小众,服不了折威主帅,服不了静海海军!除非晋国公亲身前去,但三公不可能让晋国公远赴静海。勋卫御卫翊卫已经被康王把持,武卫指挥使却出于你容家门下,长林卫指挥使和容家交好,正成角力之势,再加上容楚总控天下光武营,只要陛下授权给他,他可以在紧急状态下随时召集地方光武营建立地方军制,转手就是一支强军,所以三公需要他在京中坐镇,就近控制西局和康王。”   容弥和太史阑对话极快,连珠炮似一问一答毫不停息,听得幕僚们吸气连连。都心中惊叹太史阑心志强悍——容弥百战老将,煞气浓烈,少有人能和他如此悍然对话一步不让,如今眼前这个女子,针锋相对,反应犀利,气势竟然不输老国公一分!   这等风采,已经不是一个幕僚可以形容。   容弥眼底也射出惊异之色,暴怒之态渐收,语速也终于慢了下来,转为深思,甚至开始询问。   “那么你认为朝中最后可能派出替代仇如海的是谁?”   “中郎将,容二爷!”   “……容冲应可承担此大任,便是我容家不能在此次政争中独善其身,也不会一败涂地。”   “未必。静海城三军鼎立,局势复杂,任何人卷入其中,都很难处理清楚。康王既然绕个大弯子把容家人拖进去,必有后手。到时候一旦出了什么事,容家能摆脱干系?”   一阵沉默。   半晌容弥缓缓道:“我容家虽不愿涉朝政纷争,但若人家找到头上,也万万没有退却之理。”他肃然看向太史阑,“便是知道会有陷阱,容冲还是会去的。”   “容二爷不能去。”太史阑却道,“他中郎将兼任都督府副都督,掌管天下军报机密传递之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静海城一旦有什么小小战败,正好可以追究容二爷军机泄露之罪,何况康王那边出手定然不会只是小小陷害,迟早要将容家一步步拿捏在手中。容家受限制,下一步就是其余帝系拥卫者,一个个地剪除,剩下三公和一群文臣,那时候陛下危矣。”   “你的意思……”   “容二爷可以生病了。他是容家目前最合适的人选,他不去,容楚不能去,其余容家子弟去不去也就没有了意义,我估计三公会另觅人选。”   “谁?”   太史阑不说话了,一笑站起,“夜深,告辞。”   她说走便走,一掀帘子已经出了门,临出门前淡淡道:“老国公如果打算谢我今夜一席话,就不必使人来追。”   说完甩帘出门,帘子撞在门上重重啪嗒一声,容弥霍然站起,连呼姑娘留步,太史阑早已头也不回而去。   室内恢复静寂,只留烛火微微摇晃,提醒人刚有人来过。   容弥怔怔立在室中,眼神变幻,幕僚们惭愧地面面相觑,众人都望着那犹自微微晃动的门帘,只觉心潮澎湃。   长夜议事,局势风云,正暗昧不清之际,忽有女子隔墙而笑,飒然而来。不卑不亢,不避不让,和尊者一番辩论,言语间火花四溅,皆是智慧星光。转眼却又拂衣而去,不留痕迹。   真真一番上古侠情,豪气干云。   众人只觉心动心折,心神恍惚,此刻才忽然想起,大家都忘记了问她是谁。   容弥好半天才醒神,连呼:“速速给国公去信,不必谈今夜之事,只说康王上书事,问问他的看法。还有,给我查,快去查,这女子是谁!”   ……   太史阑回去便睡了一觉,她和李秋容一番对阵,多少受了点内伤,借着酒意去教训了容弥一把,回来便毫无心思呼呼大睡,倒让等了她半夜的花寻欢,揣着个闷葫芦,翻来翻去没睡着。   太史阑心情不错,教训了容弥,顺便还让容二爷装病,朝臣在关键时候装病不是那么好装的,为了应付宫里和三公的探视,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谁得罪她,她从来没隔夜仇的,她都是立即报。   她梦里也还算安稳,从容弥口中得知了康王的动向,她心中最后担忧也去了——丽京现在还闹不起来。康王并不和疯狂的宗政惠一样,他胆子大,却又不够大,他虽然愤怒,却不敢孤注一掷一搏,还舍不得手中军权,想要先扳倒京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容家,拥有更多的权力之后,再稳妥地动手。   这就给了三公和景泰蓝喘息和控制局势的机会。正如康王想慢慢蚕食朝权,景泰蓝也会想着慢慢将军权都收归己手。   康王却是不知道,容家除非景泰蓝倒台,短期之内是扳不倒了。   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现在掌握丽京多数兵力,且容楚不在的时候,一举出动,逼宫景泰蓝和三公,迅速控制容家和支持皇帝的其他公侯和军事世家,掌握丽京局势再挟天子令诸侯。还有几分成事的可能。   太史阑最怕他这么做,这也是她拼命回京的原因,她始终认为三公不过是文臣,保护景泰蓝的能力有限,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她得把景泰蓝夹走,不做皇帝不做官,母子逍遥去。   现在康王不敢这么做,她欢喜也有点遗憾,大危机暂时过去,不代表永远不来,康王此刻不出手,以后必然还会出手,这就意味着她的景泰蓝以后还得卯足劲儿和那两人慢慢斗,别想一下子廓清朝野。   算了,那就慢慢来吧。   梦里她金戈铁马,又开始了征战的生涯;梦里景泰蓝玉旒九章,高踞殿上,做他的小皇帝;梦里乾坤殿一半光明彻亮一半黑暗幽深,黑暗和光明的交界之处,红衣人静静趺坐,雪白的指尖承载淡淡时光如烟灰;梦里容楚率使节队伍驱驰而来,迎着她笑容微带怜惜,问她:我家人可曾委屈了你?   她答:“呸!”   就这么“呸”一声,她把自己给呸醒了,睁开眼天光亮得刺眼,有水晶的彩光被日光反射在墙上,流转如霓虹。   院子里确实有人在大声“呸!”,是花寻欢的声音,随即有重重关院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花寻欢大步回来,脸色又好气又好笑,大骂,“荒唐,胡扯!这一家子神经病!”   太史阑盘腿坐在床上,抬起眼睫瞧她。花寻欢一摊手,神情无奈,“昨晚那个小女娃,又跑来非得问你名字。”   太史阑挑挑眉。   昨晚那个少年是个女孩,她和花寻欢都一眼看出了,虽然那女孩的少年扮相很自然,举止行动毫无女子扭捏之态,纯然就是一个男孩子,但她却不会压低声音,一开口声音如黄莺娇嫩,傻子也听得出来。   容家这样的家族,内外院泾渭分明,如果她真的是个男孩子,是不可能在那个时辰出现在内院的。   太史阑也不在意,不过是小孩子好奇罢了,她依稀记得容楚专门和她提过有个当男儿养大的妹妹,据说这个庶妹当男儿当久了,还坚持认为自己是男人来着,这不是犯了男人病?   忽然院子外头砰嗵一声,两人出去看时,却见那少年的脑袋在墙头上一冒,随即又不见,外面墙头底下则发出一阵埋怨之声,想必她是被丫鬟婆子们扯了下去。   扯了下去还不甘休,忽地一朵花被扔过墙头,却是一朵盛开的菊花,少见的淡绿色,号称“碧水千波”的那种。   外头那丫头嚷着,“给那位话少的姐姐……”声音越来越远,想必被拖走了。   花寻欢过去,捡起花,哈哈一笑,道:“这不是在我们院子里偷摘的吧?拿我们的花送给我们?稀奇!”   太史阑嫌弃地瞟一眼——穿越客对菊花总是很敏感的。   “你说这丫头什么意思?”花寻欢坐到她身边,“不会是……”   “好奇而已。”太史阑起身穿衣服,揉了揉眉心,有点宿醉的头痛。   外头已经送来了精致的饭食,看来这次容夫人不愿意再和她们共餐了,太史阑乐得清静,没谁喜欢听人不断非议自己。   “喂,你打算怎么做?”花寻欢一边吃一边问她,“昨儿可气死我了。一群昏聩的混账,怎么样?昨晚去揍容弥了吗?还打算怎么闹?我帮忙。”   “靠闹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说出来的话,迟早要叫他们自己咽回去。”太史阑随意吃些,就去练功了。安排花寻欢出去等自己的二五营手下,之后不必再回,带其余人就在丽京等她。   花寻欢领命,放心地走了,她坚信得罪太史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太史阑练功完毕已经是黄昏,她在四周散步,经过一个树林时,听见两个婆子经过,一边走一边叹气。   “夫人今儿又不高兴了。”   “还不是那个都护夫人,快嘴快舌地,说那太史阑来丽京了,不住地恭喜夫人,问国公打算何时大婚,她好早点准备贺礼。”另一个婆子叹口气,“真是个蠢人,咱们一再地岔开话题,偏她就听不出。”   “前头老爷身边的马管家也说太史阑来丽京了,不知道为何却没来府中,有人说赵十三前日出府就是为了接应她,如今被老爷关了禁闭。你瞧着,这个太史阑,老爷和夫人都厌恶得紧,这门亲事万万成不了。”   “要说这个太史阑,身份倒也配得上国公,她是我朝两位女官员之一,如今已经是三品,据说还有功未赏,再连升三级的话,怕不是二品从一品?真是厉害!”   “听说这个太史阑,人长得青面獠牙,身高八尺,她是死乞白赖着咱们国公,先生米煮成熟饭,又故意散布消息,想要逼迫国公府承认……不然国公怎么可能瞧上她?”   “这是传言,人家没那么丑。夫人这几天不知道有了什么心事,总在想着什么,刚才终于下定决心,说过几天等梅花开,就办个赏梅会,把慕将军的女儿,刘尚书的孙女,王都督的侄女她们,都请了来瞧瞧……”   “都是京中著名美人,想必那太史阑一旦见着,要么惭愧退走,要么一怒而去?”   “如此也甚好,了结了夫人的心事,最后国公也怪不得夫人。”   ……   一对婆子絮絮叨叨边走边谈,忽然觉得四面气氛有点不对劲,一抬头也没看见什么,再一看树林里走出一人,负手立在林边,淡淡看着她们。   夕阳下那人面目沉静,乌发如铁,眸光若灿金,看人时像有剑光自天际射来,婆子瞧着,忽然开始心慌,似有要赔罪的冲动。然而转眼一看,不过是昨日来的那个寄人篱下的聋哑女子,不禁松口气,一边笑自己看花眼,一边放心地点点头走开。   一个聋哑女子,就算她们违禁说了闲话,也听不见传不出。   太史阑注视她们离开的背影,自回去吃晚饭,吃完晚饭休息一阵,算算时辰,又出门了。   今天走老路,比昨天更快,到了容弥书房外,照样出示令牌,守卫无声退到一边。   看得出来容楚给她的是最高令牌,所谓的最高,就是凌驾一切命令之上,包括容弥。   她让人放行人就放行,她不许泄露行踪人就不泄露,容弥来问也不行。   这国公府,说到底,早已是容楚的。   书房灯亮着,昨天的人一个不少,还是在议事,只是今晚的人,似乎都有些不安,眼睛不住往窗子瞟。   容弥倒没瞧,只是昨日背对窗子,今日改成正对着。   他正在谈今日发生的事。   “前夜宫中走水,今日太后已经移驾永庆宫,陛下却从永庆宫回来了,说是身子大好,今日三公先召集朝臣在议事房开会,就陛下提前亲政一事探诸人口风,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反对的。”   他叹口气,“都说陛下年纪太小,太后垂帘也是先帝的遗旨,太后执政以来也无大过,怎可轻易令她移宫,这岂不是令陛下置于不孝罪名?提前亲政也是万万不能,未见有三岁亲政皇帝,必得太后掌持着才成。御史台和翰林院一帮老家伙反应尤其激烈,吵着要将太后迎回,据说当时相互都拍了桌子。”   “老臣们秉持正统,这是他们的正常反应。”一个幕僚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双方各退一步,取折中之法。”   太史阑在窗下冷笑——这还要你们说?朝臣的反应本就在她预料之中,要不然她也不会直接和李秋容那样谈判。   “三日后大朝会,到时候自有打算,国公回信未到,通知我容家所有在朝在野子弟,尤其是在御史台和翰林院的旁支子弟亲戚,不可轻言轻动。”   “是。”   “现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容弥叹口气,取出一封信,眼睛先瞟了一眼窗子,才道,“驻守肃北的姻亲李家来信,说奉上命清剿辖区内五越族民,以防他们今冬生乱,令朝廷两面受敌。但是五越族民深藏大山之内,来去如风,行事诡异,李将军已经败了两次,再败下去,军部都督就要问责换人,谁都知道李天盛是我的家将出身,这一问责,李家出事,我容家不能庇护老部下,立刻就要令诸多军中故旧子弟寒心。日后威望影响,只怕便要江河日下了。”   “这分明是刁难。”有人愤愤道,“五越早已分裂,多年来虽侵扰不断,但都是小打小闹,朝廷从来也没认真清剿过,怎么今年就下了这样的死命令?根本就是盯着容家吧?”   “废话。”容弥胡子飞飞,烦躁地将信往桌子上一扔,“老夫征战多年,最不*和妇人玩心眼!偏偏容楚那混小子又把文四等人都调出去办事,老夫身边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一众幕僚又红脸讪讪低头。   “晚生以为,所谓乱世需用重典,应指点李将军好好利用五越分裂的情形,利用抓获的五越俘虏,来一场反间计……”一个幕僚开始巴拉巴拉献策。   “你的以为都是以为!”忽然一个声音,清晰且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听见这个声音,众人都霍然转头看窗子,容弥眼睛一亮便要站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勉强板起脸,坐着不动。   门帘一掀,太史阑大步走了进去,手指敲敲墙边,“不必看窗了,今日恶客自门入。”   众人再转头,一阵咳嗽尴尬……   “你来了。”容弥大马金刀坐着,沉着脸,淡淡道,“今日有何见教?”   “不敢。”太史阑今日却好客气,立于原地深深一躬,“不过一些浅见而已。”   容弥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今日衣着整肃,脸容洁净,一眼看去十分庄重。   昨夜她发丝微乱,酒意微涌,虽然潇洒旷达之态,但看在容弥这种中规中矩的人眼里,自然不合“好姑娘”的形象。此刻瞧着,却觉得顺眼许多。   “你说。”他微抬下巴。   太史阑不废话,一转身,“请给我南齐沿边五越区域图。”   这种图一般人没有,容家却一定有,不过属于机密。幕僚看向容弥,容弥颔首。   地图取来,太史阑接了,转身在案台上铺了,手一伸,“请给我五色笔。黄蓝黑青紫。”   五色笔也很快送了上来,太史阑执笔在手,微微凝神,飞快地在那地图上分别着了黄蓝黑青紫五色。   所有人都挤了上来,连容弥一开始想端架子在一边等,最后也忍不住凑过头来瞧,眼看地图上五色清晰,渐渐标出了五越的基本地盘,脸色一变再变。   五越分裂后,很多年一蹶不振,南齐朝廷一开始还警惕,后来便渐渐不上心。直到最近几年,五越又开始闹腾,频频侵扰,和边界官府多有接触,这时候各地上府中府军已经多方换防,无人熟悉当年五越的作战方式和地域分布,要想再调档研究五越,文档浩瀚如烟海,很多已经丢失,要到哪里去寻?更何况五越经过多年生息整合,现在内部地域和势力分布已经有了改变,南齐这边却是两眼一抹黑,打的一直都是乱仗。   容家是五越西番的老对手,有心重新收集资料,但前往五越的探子却往往劳而无功。容家已经做出退出朝野和军方的姿态,自然也不能插手太多。   眼看着太史阑竟然能勾勒出现今的五越基本势力分布,容弥眼神越发惊叹,忍不住问:“你如何知道这些?这消息可靠否?”   太史阑淡淡一笑,并不回答,搁了笔,道:“取五色纸,黄蓝黑青紫。”   五色笔容易,五色纸有点难,幕僚还在犹豫,容弥眼一瞪,“找来!”   过了一会,管家气喘吁吁送来五色纸,太史阑手一伸,“裁开。”   纸条裁开,太史阑取了一张紫色纸,用细笔在上面写:“南越,左颊刺花,信奉月亮神,认为月圆之夜会有神助,常在月光好或者月色奇特时行动,擅舞,有独特的‘舞战’之术。备注:个性在五越中相对奸狡,意志力薄弱,喜欢群战,一旦落单便溃退。”   她将这张纸粘在南越那处区域内,又抽一张黑色纸,写:“北越。个子矮小,下盘扎实,臂力非凡,天生大力士。善于御兽,有天生与猛兽沟通的能力,忠诚,但灵活性和反应较欠,五越共同作战时,一般作为先锋。”   黑色纸黏贴在北越区域内,她又抽一张青色纸,众人围拢着,目光灼灼,大气不敢出,都知道这是最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谁得了,日后对五越战争便有了绝大把握,就是一场绝大功勋。   容弥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东西的重要和难得,很难想象掌握了这独家机密的人会愿意拱手让人,看太史阑的目光都带了感激。   “东越,善巫医,军中多为军医及神官……”   “西越,四肢修长,纵跃出色,眼神犀利,天生箭手……”   “中越,五越首领,善用毒虫,拥有相对完整的武技传承,部分高级首领据说拥有镇压之”术“……”   太史阑下笔如飞,众人喃喃诵读神情沉迷,太史阑写完,容弥早已欢喜地抢了过去,一边认真读一边大笑道:“速速誊抄一份,以绝密件发给李将军!这一份留在我书房里密封,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他说到一半,霍然转头,正看见太史阑背影,无声无息走了出去。   她昨日纵情来去,豪气冲天,今日却谨慎守礼不多一言,功成身退,再无昨日狂妄之态。   容弥一时怔住,忍不住道:“昨日还觉得这女子好是好,却太过凶悍了些。怎么今日瞧着,这般的稳重大方了?”   “老爷。”一个幕僚笑道,“昨日先声夺人,今日便当复本来面貌,这位姑娘,心性心智,当真难得。”   容弥急急道:“昨日让你们查探她的来历,可有结果?”   幕僚们对望一眼,神色古怪。以往这种情形,不用他们去追,自有屋外守着的护卫去查,可是他们去问护卫时,护卫却表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对这位姑娘进行任何查问,也奉劝幕僚们不要多事。   “老爷……”半晌一个幕僚道,“但凡有真才实学的高人,总有些顾忌和怪癖,如她不喜欢他人探问她的来历,咱们又何必惊扰惹人不快?总之今日这五越书一上,已经可以确定人家没有恶意,想来国公的眼光,您应该放心才是。”   容弥点点头,却又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盯着太史阑背影,眼底渐渐发出光来。   ------题外话------   存稿君得瑟地踱出来——大家好久不见,都好啊?吃了没?瘦了没?胸大了没?   某桂飞去桂林吃啤酒鱼了,这里是存稿君的地盘,存稿君新做了一个横幅,终于有机会扯出来要票哈哈哈哈哈哈。   “此文是我开,管杀不管埋,要想坑中过,留下票票来。” ☆、第十七章 表白   太史阑闯完书房,照样回屋子睡觉,睡到日上三竿,忽听院子外“咚”地一声。   她不急不忙起床,踱到门外,正看见一个小脑袋,鬼鬼祟祟探在墙头。正是那身为女儿却不认为自己是女儿的容家小小姐。   她急不可耐地抓着块砖头,似乎还想再砸一下提醒太史阑,一眼看见太史阑出来了,眼睛一亮,立即抛了砖头,在袖子上胡乱擦了擦手,对太史阑拼命招手,“来!来!”   太史阑闲闲地瞧着她,站在原地不动,那小姑娘急得在墙头蹦脚,“过来嘛,过来嘛,我等你半个时辰了,再不过来,嬷嬷又要找到我了!”   太史阑走过去,仰头看着她,穿着男装的小姑娘,晨光下看来真真是个清秀少年——如果不开口的话。   由此可见,容府当初为了保住她的命,把她这个男儿身伪装得多彻底,太史阑记得,外界从没说过容府有女儿,可见伪装到最后,所有人都忘了她是女孩,还真以为她是男儿。   经年累月的意识暗示下来,这孩子自己也认定了男儿身,瞧现在这春心萌动的样子。   这孩子十四岁,据说十五岁之前不能恢复女身,也不能告诉她她是女子,所以容府发现她的抗拒之后,也只能慢慢暗示,希望她到十五岁的时候,也就能接受这事实了。   比如给她住在内院,比如时不时拿些胭脂水粉给她瞧,问她喜欢不喜欢。   她当然是不喜欢的,还莫名其妙——女人的东西,问他干嘛?   不过住在内院是很好的,不然怎么能瞧见这么英气的姐姐?   太史阑看着晨光里少女小小的脸,眉目间和容楚隐约有两分相似,她想起这孩子写给容楚的信,想起她是容府里唯一对她表示出接纳的人,心也微微软了软,抬脸对她笑了笑。   她这一笑,那少女眼睛立即就直了,随即晃了晃,砰一下向后一栽。   又晕了?   至于吗?   太史阑挑起眉,随即看见那丫头又歪歪扭扭爬上来了,喘息着道:“哎呀别笑别笑,你一笑我就受不了……”   这点年纪,懂什么受不了受得了!   太史阑懒得理会这诡异情形,转身要走,那丫头在后头连喊,“别走别走,我不是登徒子,我……我……我给你送早饭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献宝似地递过来,“早上新鲜出炉的蟹黄汤包哦,我怕冷了,揣怀里给你带过来的……哎呀!”   太史阑一瞧,纸包破了,汤包的汁水浸出来,把那孩子的衣襟染得一片油晃晃。   再看汤包,被压得扁扁的,蟹黄黄澄澄地挤出来,像一坨一坨的……   她摇摇头,再看看那孩子扁着嘴眼泪汪汪,要哭的模样,忽然想起她的景泰蓝,不禁心一软,上前去开了门。   门一开,那孩子猴子一般窜进来,伸手便要抱她的腰,“谢谢你!你真好!”被太史阑毫不客气一巴掌推开。   “进来换衣服。”她道,也不理她,当先进门,那孩子不敢再闹,乖乖跟着。   太史阑带她进了内室,本来想让她自己选衣服,想了想,亲自选了一件衣服出来,扔在她面前,“换上。”   “叫我名字好不好?”那丫头笑眯眯仰头看着她,“我叫容榕,小名叫融融。”   太史阑听着一大堆的容容容容的,也懒得理会,随意“嗯”一声,示意她穿衣服。   容榕一瞧那衣服就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是你们女人的裙子哎!”   “不穿?”太史阑立即收衣服,“出去。”   “哎哎别,我穿我穿。”丫头只想在这里多赖一会儿,赶紧抓了衣服就进去换,过了一会儿,扭扭捏捏地出来,道:“姐姐你别笑我……”   太史阑一抬头,眼前一亮。   容榕穿的是一身雪绡衣裙,领口袖口衬着些雪色的绒毛,上身紧致而下身裙摆宽大,裙子外罩一层粉色星光纱。太史阑特意选的最女性最柔美的一套衣服。此刻这少女穿着,勒出小小紧紧的胸,束出细细的腰,拖曳着宽大的裙摆,纯然的亭亭长成的少女风姿。衬着她剪水双瞳,雪色肌肤,颊上一抹红晕和浅粉色的裙纱相呼应,是一朵风中新绽的雪里桃花。   她有点紧张,看起来也有点不习惯,手指揪着衣角不知道往哪放。   太史阑怔了怔,由衷地赞,“真美。”   容榕脸更红了,半晌才呐呐道:“女人衣服……好不习惯……”   太史阑想着就是要你习惯,嘴上却道:“女人衣服,你穿起来也很快。”   容榕撇撇嘴,悻悻地道:“还不是嬷嬷们神经,总*给我看这些衣服,还和我说怎么穿怎么穿,看多了也就知道了。你们女人就是麻烦,*显摆衣服。”   太史阑听她口口声声“你们女人”,也有点头疼,正好外头有人敲门,容榕急忙躲起来,太史阑去开门,却是送早饭的。   太史阑把那饭篮子拎了回来,在桌上一样样摆开,容榕从屏风后闪出来,不说话,眼巴巴瞧着。   太史阑也不理她,自顾自坐下来,容榕站着不动,委屈地低了头,低低道:“你吃着,我走了……”   这孩子还是很有家教的,人家不请她吃,也知道自己不该再留。   太史阑面无表情把另一副给花寻欢的碗筷布好,筷子敲敲碗,“不吃?你还没吃早饭吧?”   容榕眼睛立即亮了,雀跃地奔过来,坐在她对面,却先殷勤地给她装粥,讨好地道:“这是今年庄子上新收上来的碧粳米,很香很香,姐姐你尝尝。”   又揭开蒸笼盖子,热气袅袅里笑眯了眼,“这里也有蟹黄汤包哦!我最喜欢的!”欢欢喜喜夹了一个要吃,一眼看见太史阑,立即又讨好地给她送过去,道:“姐姐,蟹黄汤包!”顺手还把蘸醋的碟子推过去,“记得蘸醋,不然小心闹肚子。”   太史阑瞧着她一连串动作自然体贴,天真娇憨而又不失教养,着实是一个被教得很好的姑娘,心中不由一动。   回手也夹了一个汤包给她,“你先前没吃着,现在可补上了。”   “多谢姐姐。”容榕忙接着,开开心心吃饭,太史阑细看她动作,吃得快却依旧优雅,长长的睫毛垂着,眼神清澈。   容榕直到吃饱,搁下筷子。才出了一口气,托腮笑看太史阑吃,太史阑泰然自若,吃饱了搁下筷子,才道:“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容榕好奇地看着她,“我听人说姐姐你是聋哑的,可是你明明不是,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的耳朵只想听我愿意听的;我的话只想和愿意和我说话的人说。”太史阑语气淡淡。   容榕一时有点不懂,眨巴眨巴眼睛,拍手道:“姐姐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一路人,不如装聋哑。”   太史阑点点头,很满意这姑娘智商也不低,不愧是容楚的妹妹。   “那我就是姐姐愿意听、愿意说话的人咯?”容榕笑眯了眼睛。   “如果你能保密的话。”太史阑点点头。   “那自然。”容榕道,“四哥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最忌胡言乱语,泄人秘密。”   太史阑咳嗽——容楚可真好意思说,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会胡言乱语吗?   “喂,听说你救了我四哥。”容榕忽然神秘兮兮凑过来,“那你见过我未来四嫂咯?”   太史阑取了茶壶倒茶,她这里不要任何仆人,宁可自己亲为。   “是,见过。”她答。   “怎样怎样?”容榕立即拼命捣她胳膊,“美吗?脾气好吗?和我四哥相处得好吗?”   “不美,不好,经常揍你四哥。”太史阑答。   “啊?是吗?真的和传言一样啊?”容榕脸上却没有失望之色,反而更兴奋地一拍掌,“好啊!帅啊!”   太史阑眨眨眼——容楚你的人缘真差。   “你不心疼你四哥?”她垂下眼,淡淡问,“这么一个河东母狮,娶进来你家不是家宅不宁?”   “哪有的事。”容榕一摆手,“什么揍不揍的?我才不信,四哥那人坏死了,只有他害人的,没有人揍他的。就算揍了,他乐意,别人管得着?保不准他一边被揍一边乐着呢。”   太史阑喝茶——看来这一大家子,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明白。   “那个太史阑,”容榕一脸兴趣,“我听说她是个女将,曾经一人救一城?曾经独斗康王,曾经带二五营反败为胜,曾经在天授大比大败东堂,这些都是真的吗?”   “也不能这么说,”太史阑平静地道,“这世上没有孤胆英雄,一个人的力量永远不能决胜大局,靠的是大家。她只是做了点正确的指挥而已。”   容榕点点头,道:“你这话我听着合适。一直以来外头关于太史大人的传言,都似乎太夸张了些。有些人说得她像神,有些人说得她像妖魔,总之都不像人。听得人心里突突的,也难怪老爷夫人……”她忽然住口,托腮叹了口气。   太史阑当然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想着这孩子不知是不是体弱多病的原因,心思倒是通透。这道理看得可比一般人深远得多。   她太史阑,受盛名所捧,同样也受盛名所累。所谓名之一字,有时候也是双刃剑,握住这剑的人,难免自己也受伤。   “我是很仰慕这样的女子的。”容榕忽然慢慢地道,“快意恩仇,仗剑天下,金戈铁马,叱咤风云。她做了很多男儿想做都做不到的事……”她慢慢垂下头,神情忧伤,小小鼻尖白得近乎透明。   “所以听说你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太史阑跷起腿,淡淡一笑。   “你怎么知道?”容榕抬头,有点羞涩地一笑,“原本是想着的……我做不到的,有身边人能做到也好……”   太史阑点点头——嗯,给你配个能做到的夫君好不好?   “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要那样的女子了!”容榕忽然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太史大人虽然名动天下,功勋彪炳,做了连男人也做不到的功业,可我觉得她刚硬太过,只怕也确实不能宜家宜室……我觉得你很好,你这样最好!又率性又利落又独特,还宽容沉稳,你这样才是最好的!我!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我——”   “你该去读书了。”太史阑抽出手,拍拍她脑袋,“我听见外头喊你的声音了。”   容榕嘴角一耷拉,却不肯放弃,身子向前一倾,“你再听我说一句,我——”   她忽然身子一僵,对面,太史阑慢慢缩回了人间刺银白的刺尖。   随即她站起身,打开门,对外头探头探脑的婆子们招了招手。   婆子们进来,一眼看见容榕都一喜,再一看她身上女裙,顿时大惊。   愣了半晌之后,婆子们齐齐裣衽对太史阑道谢。   太史阑淡淡回礼,她知道婆子们谢她什么——容榕快十五岁了,却还不能接受关于她是女子的暗示,容府想必已经花了很多心思想让她接受这一情况,因为如果到了十五岁她还不肯恢复女装,或者一直不能接受,将来可能会影响她的婚事和终身的,如今婆子们看到往日连看个胭脂都要发脾气的小姐,如今竟然肯穿女裙,这等巨大的进步,怎能不喜?   太史阑摆摆手,自转过身,她要练功了。   婆子们不敢多话,牵着有点傻的容榕出去,准备先带她到夫人那里转一转,好让夫人惊喜惊喜,也讨点赏。   最后出去的婆子,自觉地给太史阑带上门。吐吐舌头,笑道:“这位兰姑娘,好重的威势。”   “是啊是啊。”立即有人赞同,“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我就是不敢说话。”   “是啊,咱们就是在夫人面前,也没这种感觉,这姑娘也就一个残疾猎户出身,怎么气势上还超过了咱们夫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怒而威?如今可见识了……”   ……   半下午的时候,太史阑有客来访,竟然是两天没露面的容夫人。   她是来向太史阑道谢的。道谢的自然是容榕开始接受女装的事情,当然这事不能放在面上说,她也就是送了些礼物点心来,因为花寻欢不在,细心的容夫人还带了个通手语的婆子来。   当然太史阑根本看不懂手语,她垂目听容夫人说话,容夫人很隐晦地表示了感谢,又稍稍解释了容榕这样的由来,请求她暂时保密,最后请托她,不管用什么办法,尽量让容榕慢慢形成女人意识。   太史阑笑了笑,让她这个自身女人意识都还没完全开发的人,去教别人女性意识,还真是滑稽。   她这一笑,看在容夫人眼里却绝然不同,只觉这平常只是清秀的女子,忽然艳光四射,惊得连说话都忘记了。   不过太史阑素来有气场,她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对别人就是压力,容夫人很快就坐不住,起身告辞,临走时对她笑道:“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年节之前我府中要举行赏梅会,邀请京中交好世家的公子小姐过来赏玩,姑娘如果喜欢,也请一定参加。”   太史阑点点头——年节前各府都很忙,这时候举行赏梅会?恐怕是怕容楚在年节前赶回丽京,带着她太史阑进府拜见家长,强迫要求成亲,想要先下手为强,给容楚订个女人吧?   她和容楚保持了近一年的“未婚夫妻”关系,没有出任何问题,还青云直上,现在所谓容楚克妻传言也渐渐淡了,想必大家小姐们又要趋之若鹜了。   她辛苦养成的桃子,谁想偷摘?   太史阑笑了笑。   容夫人看着这笑容,忽觉寒冷,打了个寒战……   太史阑送她出门,听见一个嬷嬷请示容夫人,“老爷收到了国公的飞鸽传书,要求府里早日备下三媒六聘之礼。您看……”   容夫人略略停了一停,皱眉道:“信是给老爷的,老爷没做任何举措转给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   “是……”婆子叹了口气,“只是怕公子回来生怒。”   容夫人沉默了一会,道:“这事须依不得他。他现在为人蛊惑,做父母的总该为他把持住。将来他就明白咱们是为他好。”   “夫人还是不原谅那事。”嬷嬷叹气。   “自然不原谅。她性子强硬什么的,我虽遗憾,但只要楚儿喜欢,我做母亲的也不好管太多,但一个女子怎么可以不疼自己的孩儿?这样的女子怎配为人妻子?”   “奴婢却觉得,这事目前也确证,或者该等公子回来问个清楚,公子不也是说,这事是误会么。”   “问他,他自然是护她的。”容夫人叹口气,“我也希望她是个好女子,毕竟阿楚和她有情。只是……如果这事是我误会,我愿意向她道歉;如果她那个孩子还在,我立即迎她进门……可惜,这女子总让我觉得太不妥当,那些故事流言听来听去,就没一个说她好性子的。动辄杀人,天性暴戾,行事刚硬,宁折不弯,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做我国公府的女主人?”   “奴婢倒是听说一个消息。”那嬷嬷道,“听说那个太史阑,还有些水性杨花,不仅和公子走得近,还和李大总管关系也很好,后来又听说天授大比中,她和东堂那个司空世子,也……”她讪讪地住了口。   容夫人霍然转身,“你从哪里听来?”   “京中这样的说话,很久之前就有了……是那群自极东回来的光武总营的子弟们传出来的……”   容夫人怔怔地站着,半晌叹了口气,问:“老爷知道么?”   嬷嬷犹犹豫豫地道:“似乎是知道的,脸色很难看。”   容夫人又叹口气,道:“听说慕家二房嫡小姐后日及笄,你们安排送份礼物去,要比平日送别人的厚些。近日里我会多出门,到亲近世家夫人那里去拜访,若有人问起这等闲话,你们一力撇清便是。总之,”她重重地道,“要堵住丽京的流言,让丽京贵族豪门都知道,我们容家,绝不会让太史阑进门!”   “是。”   ==   一群人毫无顾忌在那商量,自然被太史阑听个清楚。   她立在门后,黄昏光线暗薄,勾勒出她利落的剪影,腰线笔直,岿然不动。   风将檐下风灯吹起,啪啪地击在青砖壁上,灯下丝穗翻转,遮了她眼神。   良久,她唇角一扯,一个讥嘲的笑意。   晚上的时候,容弥照常议事,只是所有人都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不住往门口瞟。   “太后移驾永庆宫,大朝会一番争执,最后终于定下日后章程,政务由三公和勋爵商量拟节略,再交由陛下及永庆宫共同用印施行。勋爵选了四位,康王、齐国公、定国侯……和咱们晋国公府。”   “果然还是被推出来了,只是齐国公和定国侯都是太后的人,如今形势看来,倒是咱们这边占优。”   “未必!”   清越的女声传来,众人都一喜。   来了!   容弥一个眼色,立即有幕僚上去给太史阑打帘子,太史阑翩然而入,先对容弥躬身,再微笑对容弥躬身。   她一日比一日恭敬,容弥看着越来越顺眼,急忙命人看座,上茶。   人就是这样,一开始便恭敬,未必有人在意你,一开始狂傲而来先声夺人,之后再瞧着彬彬有礼,便觉得分外难得令人欣喜。   当然这也得先折服人,否则弯断了腰也没用。   太史阑享受上宾待遇,坐下来舒舒服服喝一口茶,对着眼巴巴看她的众人,点一点头,道:“刚才那位先生说咱们占优,其实也就是看起来人数占优而已。细想起来,权力分配上可不占优。真正形成的其实一种互相牵制。”   “你说。”容弥眼神激赏。   “三公能影响的只是部分文臣,晋国公已经不掌兵权,而那几个,却是实权在握。康王掌军,掌吏部户部那几个却和齐国公私下关系不浅,定国侯有亲戚掌刑部,六部中关键的三部都在他们掌握中,但偏偏三公也掌天下军、户、工、赋役礼乐,我想着,三公的真正意思是……”太史阑一边说着,一边有些闪神,想着景泰蓝一定委屈为什么还让这些混账掌权,为什么皇帝还是不能什么都说了算?这其间的道理只有等他自己慢慢明白了,皇帝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朝局的平衡,适度的迁就和退让也是一门大学问,有些人,有些事,你明知留在那里是毒瘤,可是暂时你就是绕不开去,绕不开去就干脆放到面前来,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她给在场的人细细分析了几位主政大臣的实力所在,以及将来可能发生的相互制约,这些资料得益于三公,三公允许她继续陪着景泰蓝一段时间后,就开始秘密托容楚代转朝中奏折,这可都是第一手的资料。   太史阑忽然又开始怀疑容楚要她在国公府住下的用意,他除了想保护她,是不是还想她雌威大发镇服他父母,顺带还因为他自己不在,在这朝局变动的关键时刻,来指点一下不擅长这些朝堂心计的老国公?   这可是一箭三雕。   不过从容楚的行事风格来看,很有可能,这家伙一向擅长揣度人心,什么人会做什么事,都在他算中。   哼哼,算吧,你算吧……   “姑娘,姑娘……”容弥发现太史阑忽然神思不属,眼底还飘过狰狞杀气,试探着相唤。   太史阑醒神,拂拂衣袖站起身,又是周全一礼,“言尽于此,日后当如何做,想必老国公心中已有数,告辞。”   说完再次飘然而去,留下容弥望着她背影,目光闪动……   ==   太史阑回去还是睡觉练功,早上还是被容榕那个丫头吵醒,一起吃早饭,吃完太史阑说可能要参加游园会,让容榕帮她选赏梅会要穿的衣服和首饰。   女孩子的天赋是天生的,容榕虽然有些不乐意,但选起来却很认真,最后选出的衣服,太史阑瞧了,还是很女性化的,多半颜色浅淡,其实并不适合太史阑,那就是她自己喜欢的了,看来第一天太史阑为她选的衣服她内心里还是喜欢的。   太史阑也不说什么,事后命人把容榕选出的衣服封了,送给容夫人。她是什么意思,对方自然明白,不过就是告诉容家,你家小姐喜欢的是哪些东西,以后就照这样子诱惑她。当天下午容夫人又派人送了点心来。   之后太史阑便让容榕每天帮她选东西,今天一件衣服,明天一双鞋子,后天一个耳环,并不像那些婆子那样,每天劝她读女戒书学绣花之类。   容榕来她这里也越来越自由,有次趴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告诉她,说夫人夸她好,想要认她做义女,赏梅会的时候也会特意邀请一些中层军官,想要为她觅一门良缘。   容榕满脸不满,拉着她的手摇晃,“姐姐不要理会夫人,姐姐一定要等我……”   太史阑不过淡淡一笑,不可否认,老国公夫妇是好的,可是有些事情太执拗,也是欠教训的。   每天晚上她还是会去参加老国公的议事会,容弥等人已经习惯了她的到来,靠窗的一个位置固定是她的,她不来,所有人都空着那位置等她。那个位置前会备着她最*喝的热茶,放着些细巧点心,这自然都是为她准备的。她若偶尔练功迟了点过来,老国公就会分神,所有人都会坐立不安,看她到了却又都吁口大气。   人们开始渐渐尊敬她,真心将她当一个难得的军师高人看待,也没人再试图打听她的来历惹她不快。   太史阑也表现得越来越亲和谦虚,时不时还和老国公开几句玩笑,众人心怀舒畅之余,越发觉得她一开始的凌厉骄傲不过是一场试探,觉得这姑娘才华出众,眼光犀利,见识非凡,大方稳重……总之怎么瞧怎么好。   在一次太史阑及时分析了皇帝的一个举动,点拨了老国公,使他避免上错奏章之后,容弥看她的眼色也慢慢变了。   能准确揣摩帝王心思,才是这朝堂上一等一的人才,更是世家府邸求之不得的重要人物。   太史阑不过一笑——这天下还有谁比她更了解景泰蓝?这小子撅下屁股她都知道他要放的是萝卜味还是猪蹄味的屁。   容弥开始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她,又开始问她出身来历,家中可有父母高堂。   太史阑猜到他的心思,不过打哈哈而已。   打在老头头上那一闷棍,她已经悬了起来,还没打算现在落下呢。   容楚家人对她的排斥,并不仅仅是一个误会可以形容,也绝不是为了那个所谓“小产的孩子”,说到底,容夫人是怕她无女子天性,不懂温柔,容楚以后没好日子;而容弥,是怕她行事刚硬,又涉入朝政太深,怕她将来拖累容家,来个万劫不复。   所以她让容夫人看见她女性的那一面——她能唤醒容榕的女性意识,自己怎么会不懂温柔?   她让容弥看见她真正的能力——她是有可能给容府带来麻烦,但她更有可能为容家遮风挡雨,躲避灾难!   太史阑唇角一抹莫名的笑,抬手,告辞,和以前那么多次一般潇洒。   而容弥在她离开之后,终于说出了多日来一直盘桓在心头的话。   “下次求求她的八字,请大师替她和楚儿合一合!”   ==   这日子过得倒也悠哉,有一天晚上,太史阑在容弥书房里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永庆宫太后病重,群臣敦请之下,陛下明日将起驾去永庆宫探视母疾。   容弥对此大大说了一番孝道,并表示近日来陛下很有长进,但孝道上头却做得似乎不是太好,太后移宫是一桩,太后传出重病,他该早早过去请安,还要群臣敦请,这点不太妥当。说完频频摇头。   太史阑想着,容弥其实是知道一些这母子相处情形和内幕的,知道了他还这态度,可见群臣的态度一定更激烈,可见这“孝道”二字当真如天大,皇帝也不能不受制约。难怪以往看史料,当真有“父要子死,子不肯死,人人认为子该死”的荒唐事儿。   世情如此,看来除非拿到了某些要紧证据,否则这宗政惠总归是要给景泰蓝带来麻烦的。   小小的景泰蓝,恨着宗政惠,还不得不勉强自己做个“孝子”,想必很郁闷,嘴巴一定撅成油瓶了。   太史阑面上不置可否,第二天早上起来,便问容榕,“可想出去玩玩?”   容榕出门自然是不容易的,太史阑说要带她出去,她自然欢喜雀跃,之后便沮丧下来,说家里人这么多年都不许她出去,怕她被外头的人挤病。   太史阑瞧着她脸色虽然苍白了些,却也不像重病在身,按说早该好了,容家人不许她出去,想必还是怕她女子身份被人提早叫破。   太史阑原本不信任何怪力乱神,自经过了乾坤殿,也知道世上很多事可不信但不可不敬。当下就让人禀告容夫人,说要带容榕出门。   容夫人现在对她带着容榕很放心,却也让很多护卫跟着,不让任何人接触容榕。   太史阑在护卫里找了一圈,又没看见赵十三——听说赵十三因为忤逆容二爷,被关禁闭了。   太史阑也不操心,有些事容楚回来会处理的。   她带着容榕骑马出门,从后门一出,她摸出一根哨子,随意吹了几口。容榕瞧着好玩,也要吹,太史阑随手递给她,眼光四面一转,已经看见了火虎。   她在容府,她的人自然就在这附近,经过这么多天,所有人应该都到齐了。   她对火虎做了个手势,火虎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太史阑带容榕在一处面具摊子前停留,容榕专心地挑选面具,太史阑操手在一边等,忽然身边有人挤过来,正是火虎。   太史阑一偏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火虎诧然挑高眉头,随即嘿嘿一笑,点头离开。   容榕选了一大堆面具,也不要护卫拿,自己兴高采烈地抱着,问太史阑,“哪个最好看?”   太史阑挑了个仙女面具,这是南齐传说中的变脸娘娘,先男后女。她是有心暗示,容榕却摇摇头,自取了一个天将面具戴在脸上,把那个变脸娘娘面具递给太史阑,笑着拉她的手,“你我正好配一对儿。”   太史阑随手接了,却没有戴,忽然手心里一凉,低头一看,掌心里被塞进了一块女式佩玉。   她瞧瞧佩玉,又瞧瞧容榕。   容榕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头用脚尖画着地,呐呐道:“我瞧着好看,便买了来给你……这集市东西粗劣,你不要也罢……”说着便要拿回。   太史阑手一握,将玉收起。笑了笑,拍了拍她脑袋,当先走开。   容榕鼓起嘴,十分悻悻——她是在求*,为什么这位总是一副小孩子玩把戏的态度?   买完面具继续逛,渐渐便走离了早市,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巷口,忽然巷子里冲出一大群人,来势凶猛,一下子便冲散了容榕的护卫和太史阑。   ------题外话------   嘎嘎嘎嘎,存稿君表示大桂圆今天更新里有句话灰常猥琐,猜猜是哪句?   有亲指出存稿君昨天的横幅似有抄袭前天土肥圆原创的嫌疑,存稿君表示只是横幅拿错了。   别拿存稿不当干粮,给你们来个牛逼原创。   上联:桂圆在桂林和闺蜜豪放喝桂酒   下联:月票于月中如月经汹涌漫月球   横批:我最猥琐!   哈哈哈哈哈哈。 ☆、第十八章 景泰蓝VS宗政惠   当先一人三步两步便绕到了容榕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笑道:“好纤细的身条儿,莫不是女的吧?”伸手便要去掀她的面具。   “不得无礼!”容家的护卫纷纷冲上来,却被那群人隔开,那人哈哈一笑,一把拉下了容榕的面具,随即眼睛一亮,道:“怎么这么像个姑娘?好相貌!”   他这声一出,容家护卫若有所悟,脚步都一停。   “胡扯!你才是女人!”容榕涨红了脸怒骂,一边还不忘对被隔开的太史阑大叫,“姐姐别过来,这是群登徒子!”   “登徒子”脸上抽了抽,眸光凶恶地道:“你说我是登徒子,我便登徒子一把!”一把抓住容榕衣袖将她向巷子里拖。   容榕抬脚就用靴跟狠踩他,“登徒子!你敢动我!你试试看你敢动我?我碾,我碾,我碾死你——”   登徒子的脚被踩得扁扁的……   “噗——”人群里不知谁喷了出来。   太史阑头痛地摇摇头——演技太差,速战速决吧。   容榕终究抵不过登徒子的力气,被一寸寸拖进小巷,容家的护卫们装模作样地呼喊大叫,左冲右突,那群流氓兜着袍角,东蹦西窜地拦着,你到东我到东,你到西我到西,倒像玩老鹰捉小鸡。   容榕没出过门,见着这场面哪里分辨得出,一开始还不知畏惧,眼看真的要被拖进黑巷,终于尖声大叫,“姐姐!姐姐!”   她竟然不是向护卫求救,倒冲着太史阑,太史阑铁一般硬的脸皮,也不禁红了红。   无奈之下一兜袍子,正要勉为其难亲身上阵去演一演,忽然马蹄声响,自小巷中泼风般来。   众人都回首,被夹在人群中披头散发的容榕也傻傻地抬头。   就见晨曦的光影将小巷一割两半,而那少年自黑暗中来,一寸寸穿越光阴的灰,在薄纱般的明光里呼啸而至,带着迷幻彩虹色的朝霞从他发间过,映亮他乌黑的发和眉,飞扬的眉下,眸子清亮如潭。   他着薄甲,执长刀,穿小巷,踏落花,狂风般飙至,快到那群“流氓”面前时,忽然一个漂亮的翻身,从马背上不见,再一转眼他已经从马腹中探身而出,一双手轻轻巧巧拿住了容榕身侧的“登徒子”,也不见他吐气开声,手一挥便将人给扔了出去。   那“登徒子”半空大叫,手舞足蹈,落到墙外,听起来重重一声。   容榕的眼睛亮了。   那少年又一个翻身,如法炮制,将容榕身边另一个“流氓”也扔过墙,其余“流氓”似乎都被惊呆,哗地一下散开。   马儿此时才从容榕身边过。   那少年一个漂亮地挺腰,翻上了马,不知何时指尖已经擎了一朵新绽的梅花,他俯首对容榕一笑,将花插在容榕鬓边。   少女脸色雪白,衬得梅花盈盈娇艳。   少年一笑,直起身,并不停留,飞马而过,只留一个轩昂的背影,和一抹淡淡的梅花香。   他经过太史阑身边时,得意地一笑。   太史阑靠在墙边,忍了好久才忍住呕吐的欲望。   最后加的戏,太狗血了!   不过她回头一瞧,容榕傻傻站在当地,还沉浸在狗血的情节里。   晨曦里少女眼眸里闪着碎光,偏首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上鬓边的梅花。   她眼神有点怔怔的,大抵一时也不明白内心思潮。却下意识地眸光留恋,为那少年刚才一刻的风华。   他飞马而来,英雄救美,倏忽而去,只留落花。   真真符合所有少年男女心目中的侠少形象,令人向往。   太史阑瞧她那模样,估计一时半会还拔不出来,也不用多说什么干扰她,当即便让护卫护送容榕回府。   容榕果然傻傻地和她挥了挥手,乖乖回去了。太史阑等她背影消失,回身瞪了一眼,道:“戏都不会演!”   群众演员们委屈地扁着嘴——你自己更不会演!刚才那会你不是该焦急万状,拼命来救,然后被推倒在地,眼泪汪汪伸着手,和容榕来一场生离死别的苦情戏么?   还一张面瘫脸,一点焦急的表情都没摆出来,亏得那小姑娘从不出门,见识的人和事太少,不然就凭太史阑的烂演技,早穿帮了。   马蹄声响,刚才那潇洒簪花的“侠少”又回来了,这回再没了刚才的俊逸任侠味道,一边跑一边顺手就扯开衣襟,露出胸口黑黑的胸毛。   人群里响起哀切的长叹,为容家小姐的春心。   马儿跑进了巷子里,顺路丢下发套啊长袍啊发结啊药泥啊之类的东西,再出来时,已经是火虎。   太史阑有时不得不佩服火虎的易容之术,真是扮谁像谁。刚才那一霎火虎易容后从巷子里出来时,她还真以为邰世涛来了。   刚才那少年的形象,是邰世涛的,太史阑很喜欢容榕,有心要为弟弟牵线,却又不想乱点鸳鸯谱,毕竟她不确定世涛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姑娘。   所以她让火虎扮成邰世涛的模样,给容榕心中留一个惊艳的印象,却不告诉她邰世涛的名字,留下回旋的余地。如果世涛不喜欢她或者将来她见了世涛也谈不上喜欢,那这就是一场普通的邂逅。如果将来真的有缘,今日便给容家小姐心中种下一场姻缘的因。   太史阑个性强硬,却不喜欢对他人生活指手画脚,她崇尚自然,我心由我,他人由他。   这事儿也算是一场暗示,唤醒容榕女性身份的暗示,至于那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窍,太史阑也不管,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要别来缠她就好。   她看看天色,算着朝会的时辰应该已经过了,按照昨晚容弥等人说的,此时景泰蓝应该起驾往永庆宫去了。   她算算景泰蓝仪仗到达永庆宫的时辰,自己当先上了马,带着手下们抄近路,先到了永庆宫。   太史阑已经接到三公的信报,说那晚太后自密道出宫,原本先去了康王那里,半路被人拦截,竟然走错了路,和康王擦身而过,无奈之下便去了永庆宫,随后康王带着翊卫赶到,要去接太后,和守卫的武卫发生争执,三公又急急带着陛下的旨意赶至,命所有人不得惊扰太后休养,半强制地拥着太后进了宫,之后宫中守卫又发生了改变,武卫守大门,翊卫守内殿,相互监视牵制。   太史阑到了永庆宫,出示三公给的令牌,进大门很容易,但到了三进殿的时候,武卫带她进门的一个校尉便停住脚,道:“大人,后头我们也进不去了,你看……”   “我就在这里逛逛。”太史阑点点头。校尉心领神会,装模作样关照她几句不要乱走,顺手塞给她一张永庆宫地图,随即离开。   太史阑身边只带了苏亚花寻欢,其余人留在永庆宫外接应,苏亚谨慎,花寻欢胆大,正好互补。   太史阑算算时辰还早,展开地图,目光一扫西偏殿,道:“咱们去那里瞧瞧。”   “不妥。”苏亚反对,“西局探子基本都在那里。”   “错。”太史阑道,“宗政惠既然来了这里,西局探子自然不会再看守西偏殿,想必都已经到正殿侍应,他们被迫看守了一个多月的西偏殿,一定满腹怒气恨不得早早离开,哪里还会呆在那里。”   “那我们现在去不也是没用?”   “我只是对乔雨润曾经住过的地方感兴趣,想加深点对她的了解而已。”太史阑当先而行,她手中有永庆宫布防图,去的又是宫人们居住的西偏殿,自然没什么困难。不多时便到了那座院子,外观看着果然有点破旧。   永庆宫为了迎接皇帝入住,进行了修葺,但时日来不及,只整修了正殿,这些宫人住的地方自然残破,太史阑都不用看图,直接在这殿里找到了相对最好的一间屋子,果然是乔雨润曾经住过的。   这是一个套间,外头倒也平常,里头却用锁紧紧锁着,看那锁还是非常精巧,带机关的古代密码锁。   乔雨润都已经搬走了,这里还紧紧锁着,这女人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史阑赶早过来查乔雨润的东西,就是因为她已经听说,乔雨润回京后性情大变,还有景泰蓝回京那天夜里,她出手杀人十分凶悍。   太史阑记得,乔雨润不会武功。   那是什么让她武功速成?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让这么一条阴毒的蛇留着,她心中不安。这条蛇留在宗政惠身边,那更是杀伤力加倍。叫她怎么放心得下景泰蓝。   天下所有的锁在太史阑面前都是空气,她手指一拂,那精妙的锁就断开了。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推门,而是站在死角用棍子先探了探,果然门一开,门头上就掉下一包毒虫。如果她开了锁就推门,那包虫子必然先落在她的脖子里。   “这死女人,改不了的害人德行!”花寻欢脸色铁青,大骂。   地上的虫子,各种各样,有硬壳的有软体的,黑的黄的红的白的,一堆一堆蠕动着,瞧得人头皮发麻。   太史阑瞧着花寻欢,道:“这些虫子,你认识吗?”   花寻欢脸色不好看,犹豫了一会才道:“大多认识,有点像我们那边的万虫引,但是又不太像。你知道经过这么多年,我们那里的很多秘法异术,要么流失,要么发生了改变,现在手中还能留着老法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   太史阑点点头,命花寻欢将这些虫子弄死,又等了一会儿,才进了门。   里头也就是一间小房,却一丝光线也不透,原本的两个窗户都已经被堵上,只在顶上开了个天窗,天窗也蒙了黑布,一进去人什么都瞧不见。   苏亚点燃了蜡烛,三人才看清这屋子,空荡荡的,只有地上一个坐垫,苏亚戴了手套将坐垫拿起来,翻来覆去探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常。   太史阑却觉得这里让人很不舒服,不光是空气不流通以及黑暗的缘故,还有种说不出来的阴暗情绪。   她自从乾坤殿去了一趟,现在对这种阴森森的感觉特别敏感。太史阑四面转了一转。发现这屋子很简陋,好像是后来临时添加的屋子,四面竟然都是土墙,这在宫中是很少见的。   她在墙根处转了转,最终停留在西边墙根,那里墙上的土似乎有点不平。   苏亚看见,便掏出随身的匕首开始挖,挖出了一堆土,似乎被翻动过,却也没找到什么东西。   太史阑也不奇怪,乔雨润行事小心,不会留下什么证据给别人的。   花寻欢忽然道:“鬼火!”   三人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屋子里出现一点磷光,绿幽幽的,正是俗称的鬼火。   苏亚和花寻欢脸色变了,太史阑却神色如常,她知道鬼火怎么形成的,自然不怕,还因此灵机一动,在那刨出来的土里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了一点细碎的骨屑。   花寻欢凑过来一看,脸色发青地道:“好像是婴儿的骨头……”   太史阑瞧她一眼——这么一点骨头,没有完整形象,她是怎么看出是婴儿骨头的?   她也不说破,只道:“哪来的婴儿骨头?看样子是曾经埋在这墙里的,乔雨润不住了,就再刨出来带走了,然后留下来这点碎骨。乔雨润要这婴儿骨头做什么?紫河车?她在修炼邪功?”   花寻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太史阑也不说话,自去左刨右刨,寻找其余碎骨。花寻欢一路跟着她刨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别刨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太史阑停手,抬头看住她。   她眼神清亮,花寻欢却转过头,犹豫了一阵才道:“这还是有点像我们那边的异术,具体的名字我就不说了,总之是拿婴儿骨头练功,最是阴毒的一种功法。虽然速成凶恶,但因为太伤阴德,现在我们那里也几乎失传了。”   “这种功法很强大?”   “应该说很速成,一两个月便有效果的功法,而且不需要任何武学基础。”花寻欢道,“一般只有那些天赋很差学不了武,或者错过了学武最佳年龄的人,被逼无奈才会去练,因为练的人自身也是很痛苦。”   “需要多少婴儿骨头?”   “一开始每十天一副,之后会减少。”花寻欢道,“这种功法有个说法,认为使用的婴儿骨骼身份越高,功法越能大成,也正是因为这点,这功法被族长们勒令不许学,因为这样会使族长和首领们的孩子也处于危险之中。”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道:“你们近期有空,去附近查问查问,看谁家丢了孩子。”   两人都点点头,随即听见远远有山呼之声,景泰蓝到了。   太史阑眉毛一挑,命苏亚花寻欢将墙壁恢复原状,随即三人出来,太史阑复原了那锁,从外观上,这屋子已经看不出有人来过。   三人出了屋子,躲到一处宫墙阴影后,远远地看见一大群人迤逦而来,当先是一座宝辇。太史阑瞧着那些护卫是长林卫,人数众多,宋山昊也亲自陪着,微微放了心。   她今日来,一是找找乔雨润的弱点,二是不放心景泰蓝,想要就近看着,却没打算立即上前去,就在西偏殿能望见主殿的一处角落坐了下来,静静地等。   严格意义上说来,这是她的景泰蓝回宫后第一次直面宗政惠,是母子二人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她不想插手,却很期待自己半年多来,对景泰蓝调教的成果。   ==   景泰蓝在宝辇里打着瞌睡。小脸紧紧皱着,嘴还撅着。   他觉得那些大臣很讨厌,为什么要逼他来瞧太后,就连三公也在劝他过来应应景,想着以后也许要经常过来应景,他就觉得心情郁闷。   小子叹口气,翻开膝上一本本子,本子外面一页没有字,里头一页却歪歪扭扭写着《麻麻语录》。   他很熟练地翻开一页,上头用狗爬字很认真地写着“活在世上没有人能真正随心所欲,如果真的被逼着要去做些不想做的事,那不妨快乐地去做,认真地去做,已经输了选择,何必再输了心情?”   景泰蓝认认真真将这话读了三遍,然后将本子小心收起,塞在胸口的袍子里。   《麻麻语录》是他在回京途中,凭着回忆,一字字亲手写下的。   语录里都是麻麻曾经和他说过的话,他记性好,很多话不管懂不懂都认真记着,离开麻麻后他抵不过那灼心的思念,一夜夜翻来滚去脑海里都是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实在睡不着就起来写字,把麻麻的话一字字录下来,写着写着,心便定了,好像还是和麻麻在一起,他在灯下写字念书,麻麻抓一本色情小说一边看一边等他。   那些最初无眠的夜,是这本语录伴他渡过。他一开始想着,写下来就不会忘记那半年,就不会忘记麻麻,到得后来他忽然明白,这一生他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那段日子那个人,这世上再没有谁能比她给他更多。   景泰蓝揣着语录本就好像揣着红宝书,雄赳赳气昂昂地下辇进殿。   李秋容亲自出来接他,难得他还是那八风不动的橘皮老脸,明明那日被迫败走,脸上一点痕迹都不露,还是恭恭敬敬地参拜景泰蓝,道:“陛下,太后等您很久了,听说您要来探她,太后精神都好了许多,今儿就能起来床了。”   他说完,半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景泰蓝。   景泰蓝心跳了跳,一瞬间有些发虚,他原以为太后病得不轻,那么隔帘探视一下,随口说几句话也便走了,如今听李公公口气,太后竟然身子不错,神智也是清醒的,不由便有些慌。   他记得那晚他冲进帘子,说了那句话之后,太后看他的表情。   那样熊熊燃烧一般的愤怒的烈火,似欲吃人的眼神……可怕到他不愿意回忆。   李秋容也在打量小皇帝的神情,他对皇帝敢于来探视太后已经觉得十分惊讶,当然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句话淡淡吐出口,他等着皇帝霍然变色的神情。   一个三岁孩子,经过那些,无论如何都该是怕的。   景泰蓝一抬头,正看见李秋容窥探的目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厌恶。   麻麻说过,敌人都想要看见你弱,想要先压下你的气势,你若不想被一压再压,从一开始,就不能示弱。   景泰蓝抬起头,上前一步,扶住了李秋容。   “李公公不必多礼。”他笑嘻嘻地道,“太后娘娘身子大好了?一定是听说朕来了才好的。朕也十分欢喜。”   李秋容脸皮抽了抽,“谢陛下。”   “李公公瘦了。”景泰蓝却不松开他,抓着他袖子四十五度角认真打量他一阵,甜蜜蜜地道,“想必侍奉太后娘娘太辛苦了。正好朕给太后娘娘带来了一些她*吃的宫点,也便赏你点?”   说完便回头命人拿篮子来,亲手取出一碟枣泥酥递给李秋容。   李秋容只好接过点心磕头谢恩,景泰蓝却还不走,笑眯眯看着他,一脸小孩子献宝的天真纯挚,舔着舌头道:“这酥很好吃哦,公公你不尝尝吗?”   他这意思竟然是要李秋容当面吃点心,李秋容哪里敢吃他带来的东西,却又一时想不出如何推托,眼瞧着孩子仰着金童一般的苹果脸笑吟吟等着他,心里一阵阵发寒,就好似看见一只头上长角的小恶魔。   “奴才……谢陛下恩典,不过奴才不敢在陛下面前就食,那是对陛下的大不敬。”李秋容半侧身,拈了半块点心放在嘴里,随即转过身,谢恩,“陛下,确实好吃得很。”   他借着那半侧身,已经飞快地将半块酥塞进了领口,此刻一脸坦然地和景泰蓝对视。   景泰蓝点点头,很开心地道:“我就知道公公会喜欢。”说完便向前走。   李秋容松口气,正要跟上去,景泰蓝忽然回身,格格笑着扑向李秋容,道:“公公,好久不见你,我好想你!”   他前头好端端的,忽然来这一下,惊得所有人都一愣,李秋容也怔了一怔,下意识向后一退。   身子这么一动,领口的半块酥自然碎了,簌簌落了他一脖子,连领口也沾了不少淡黄的碎屑。   这下四周的人都看见了,各自眼神怪异,李秋容狼狈地想掩脖子,冷不防景泰蓝忽然又站住,对他挤了挤眼睛,笑眯眯地道:“李公公,你的脖子觉得枣泥酥好吃吗?”   ……   老李傻傻地留在原地,眼看着小皇帝无辜地说完那句,一蹦一蹦地进殿,忽然发冷般颤了颤。   他赶紧跟着进了殿,一个面目呆板的太监也跟着要进去,李秋容下意识要拦,那太监道:“奴才是陛下的贴身近侍,不能稍离陛下。”   李秋容冷笑一声不语,现在双方都互相防范,真要拦着皇帝的护卫进殿,只怕以后也没了对话的机会。   宗政惠醒来后怒发如狂,他解劝了几日才稍稍好些。几个人想来想去,宗政惠都觉得皇帝在这大半年间,定然是被三公想法子接出去了,好生调教蛊惑了一番,回头来对付她。李秋容和康王都劝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皇帝还小,心性不定,能懂得什么?想来那日并不是有意的。孩子小,能被三公蛊惑就能被她劝回,毕竟她才是母亲,少不得要按捺下怒气,好好把皇帝连吓带哄拿捏住,拉回自己的阵营,日后要报仇也好,要夺回权柄也好,要怎样也好,总有机会。   景泰蓝进殿时,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转转眼珠,拿出个帕子装模作样咳嗽几声。身边侍卫立即道:“莫要让药气熏着了陛下。”说完便去开窗。   窗子一开,四面都是侍卫,如临大敌。   李秋容瞧着,也不阻止,唇角一抹淡淡冷笑。   里头忽然传来虚弱的声音,带着几分殷切和期盼,“可是皇帝来了?”   这声音景泰蓝听在耳里,怔了怔,脚步一慢。   他小小的脸上,神情微有些恍惚。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宗政惠,对她的声音也记忆模糊,他原本和这母后就不亲近,而且印象里,大多数时候见太后,她都高坐凤座之上,拿捏着嗓子,慢条斯理装模作样地说话。声音听起来冷冷的,沉沉的。   此刻这声音,却是娇软的,虚弱的,温柔的,带着他所陌生的亲切感。   “皇帝来了吗?”里头又是一声询问,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急切。   李秋容静静地笑着,上前躬身道:“娘娘莫急,陛下已经到了。”   里头的人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景泰蓝抿着嘴,小脸上刚才伪装的笑意已经不见,半晌,转过屏风。   李秋容要跟进去,立即被人挡住,李秋容不过笑笑,也就站住了不动。   屏风里只有母子相对。   时隔大半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几乎在第一瞬间,两人都将对方好好打量了一阵。   宗政惠眼睛里有惊异,她做了好几天的心理建设,自我催眠般地告诉自己先搁下愤怒和仇恨,学着好好对这孩子,但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她还是震惊了。   这还是她印象里的只会要求喝奶摸奶,永远昏昏欲睡的那个孩子吗?   他已经长高了,比想象中要高,不过半年多,窜出了一大截,以往见他总是窝在宫女怀里,缩得像个一岁婴儿,此刻见他小腰板笔直,看上去竟然像四五岁的孩子。   脸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么娇嫩,只是眼睛却有了变化,没了那昏昏欲睡的水汽,清亮而坚定,那种坚定,看得她连心都绞痛了起来。   以前那个目光躲闪的孩子哪去了?现在这个孩子让人想起“脱胎换骨”四个字,眼神竟然比成人还坚定。   宗政惠手指捏紧了被褥,她到如今也觉得那一夜似如梦幻,在极度不可能中发生了那样的结果,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重要计划毁在了一个孩子的童言里,她无数次告诉自己那是巧合那是巧合,一个孩子不会有那样的心机,不会说出那样可怕的话,一定是三公那三条老狗搞的鬼。   然而现在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她忽然开始恐惧——难道那真的是他自己说的?他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三公又怎么会教他那样的话?难道三公知道了什么?如果三公真的知道了什么,又怎么会没有大的动作?   宗政惠思来想去,心潮翻涌,手心里的汗把锦被都微微浸湿。   景泰蓝也在瞧着宗政惠,面前的女子苍白荏弱,头上还扎着布巾,一开始瞧着他的神情软软的,此刻却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景泰蓝瞧惯了她高踞凤座冷艳高贵的模样,此刻这个弱女子形象让他满心的不适应,满心的憎恨似乎也瞬间去了大半,忽然就想起那夜那团小小的焦炭来,没来由的觉得难过,大眼睛里便盈了点泪水。   他眼圈一红,宗政惠就发现了,立即醒神,心中一喜——君瑞毕竟还是孩子,一瞧她这模样就心软了,看这神情,对自己也不是全无感情?   “瑞瑞。”她想了想,换了称呼,伸手召唤他。   景泰蓝听见这个称呼,愣了愣。   他记忆里,只听过一次这个称呼,是麻麻喊他的。   他好喜欢麻麻那样喊他,因为其他时候麻麻都毫不客气喊他三个字“景泰蓝”,麻麻说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用不着小名。   所以那唯一一次的“瑞瑞”,他记忆深刻,一遍遍在心里咀嚼,每次想起时,心情都是甜蜜的。   此刻另一个母亲,竟然也这样唤他,他却再也寻不到昔日的甜蜜,忽然便觉得厌恶。   这个称呼,只有麻麻能叫!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感情,他只是垂下眼睫,慢慢地走过去。   他身上穿着全套的软甲,还备了解毒丹,贴腕还有小匕首,全副武装地靠近自己的母后。   宗政惠伸手,欣喜地接着他。   景泰蓝眼尖地注意到她没有戴尖尖的可以伤人的护甲。   他走过去,没有如宗政惠所愿坐在她床边,在她榻前三步停住,规规矩矩行礼,“见过母后,母后大安。”   宗政惠有点失望地放下手,对他笑了笑,眼神深情款款地凝注在他身上,轻声道:“瞧见你,我什么都安了。”   景泰蓝抖了抖。   “皇帝,你别介意那晚哀家的话。”宗政惠打量着他的神情,揣摩着他懂不懂,半晌试探地道,“你弟弟出生时便是难产,母后心痛,当时都快发疯了,你……没有怪母后吧?”   “母后说的是什么?”景泰蓝眨眨大眼睛,一脸懵懂,“儿臣不懂的。儿臣那晚听说母后不好,一心要见母后,闯进去之后就吓呆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来儿臣听说,是儿臣冲撞了母后,然后弟弟吓得不肯出来了,儿臣很害怕,怕得不敢来见母后……母后,您不怪儿臣吗?”   “我怎么会怪你?”宗政惠勉强笑着,“你才多大年纪,他们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也不怕吓坏了你。”   “母后不怪儿臣就好。”景泰蓝欢喜地向宗政惠那里靠了靠,手指含在嘴里,天真无邪地问,“弟弟也不怪我吗?他现在肯出来了吗?”   宗政惠一瞬间觉得心上如被刀子狠戳,那刀子还是火烤过的。   她有一霎觉得自己有点控制不住,然而一低头,瞧着景泰蓝那一脸无辜的笑容,忽然又觉得,这笑容虽然可恶,但如果这孩子真的什么都不懂,那还是有机会的。   她闭闭眼,压下心中乱窜的邪火,好半晌,才声音干涩地笑道:“他自然是不怪你的。”她生怕这孩子再童言无忌说出什么戳心的话来,连忙转了话题,“皇帝。咱们是母子,实在没必要这么绕弯子说话,你这大半年去了哪里?你知道母后有多担心?”   景泰蓝眨眨眼,“羞涩”地垂了头,“儿臣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嗯?”宗政惠警惕怀疑地盯着他。   “儿臣只记得有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然后被水娘抱了起来,儿臣当时困得很,还以为她要带儿臣来母后这里,也没有多问。醒来后却早已不是宫中,儿臣当时很害怕,趁水娘去问路,就跑啦。”   “跑哪里去了?怎么跑出去的?谁收留了你?之后你遇见了什么?”宗政惠身子前倾,神情急切。   她知道这答案很重要。   她已经基本确定景泰蓝失踪后是和太史阑在一起,知道这事的时候她恨得浑身骨头都在痛——这命里的魔星!   所以她更想知道这大半年里,太史阑和景泰蓝发生了什么,她认为仅凭太史阑一人不能保护好景泰蓝,她想知道三公和容楚到底牵扯进去多少,尤其是容楚。她也想因此知道太史阑的弱点,好来个一击必杀。   看皇帝和太史阑的模样,两人情意已深,如果她能拉回皇帝,不就有了迅速解决太史阑的办法?   太史阑能用皇帝来伤她,她一样可以用皇帝来伤太史阑。毕竟,她才是正牌母亲!   ------题外话------   景泰蓝写着写着,心便定了,好像还是和麻麻在一起,他在灯下写字念书,麻麻抓一本色情小说一边看一边等他。   存稿君发着发着,心也定了,好像还是和亲们在一起,亲们在翻着口袋,存稿君抓一本色情小说一边看一边等票。 ☆、第十九章 容府赏梅宴   景泰蓝向后缩了缩,瑟缩地道:“母后,您身子不爽吗?您眼睛好红。”   宗政惠惊觉失态,连忙向后缩了缩,摸摸脸,轻轻笑道:“母后最近身子弱……”   “那儿臣还是不要打扰母后休养,早些告退吧。”景泰蓝立即接口。   “哎别。”宗政惠眼眶立即泛了红,“咱们母子大半年没见,话还没说几句,皇帝你忍心就走?”   “没有啊,儿臣是怕母后精神不好嘛。”景泰蓝委屈地一扁嘴,随即探头对外头道,“拿参汤给太后来喝啊,你们真是太不会伺候啦。”   宫女们急忙送上参汤,景泰蓝亲手端了,颤巍巍送到宗政惠面前,“母后,喝了参汤精神好,咱们再慢慢说话。”   “好好。皇帝真有孝心。”宗政惠微笑伸手来接。   两人对望而笑,真真是母慈子孝的好场景。   随即宗政惠脸色就变了。   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汤盏——景泰蓝的一双大拇指,正毫不客气泡在汤盏里。   看见她的眼神,景泰蓝才后知后觉一低头,看见自己不小心泡汤的大拇指,赶紧收了,不好意思笑了笑,举起大拇指要送进嘴里吮吸。   宗政惠目光灼灼盯着他——如果他真的把大拇指送进了嘴,那就说明这只是孩子的无意识动作,并没有真的心机深沉到在指甲里藏毒给她下毒。那么哪怕恶心得要命,她也要表现出慈*,最起码喝上一口的。   景泰蓝的手指已经送到唇边,忽然像想起什么,在宗政惠急切的眼光中,把手指又放了下来,有点羞涩地喃喃道:“……告诉我说好孩子不能吮手指……”   宗政惠原本失望紧张,听见这一句又被吊起了胃口,“谁教你这些的?好孩子是不该这样,你把她请来,让母后好好谢谢她好不好?”   “她是……”景泰蓝拉长声音说了一半,忽然停下,还是那一脸羞怯的笑容,指了指参汤,奶声奶气地道:“母后,参汤冷了,你还没喝呢。”   宗政惠一口气吊在半空,险些没想把这盏破汤给砸景泰蓝脑袋上!   “不喝!”她尖声道,声音刚出口,自己也被自己难听的嗓音吓了一跳,对面景泰蓝的眼光立即变得怯怯的,向后退了一步,看那模样,似乎又打算走了。   宗政惠只好赶紧收敛情绪,勉强一笑,柔声道:“母后最近补药喝多了,腻着了。不过皇帝亲手送来的,还是应该喝一口的。”说完举盏就唇,忽然手一倾,一盏参汤都泼在了被子上。   她伸手就煽了那跪在一边举盘的宫女一耳光,“废物!这都伺候不好!拖出去——”   太监立即默不作声地将那哭泣求饶的宫女拖了出去,外头景泰蓝的护卫都冷冷瞧着,宗政惠瞟着景泰蓝表情,那小子又迅速垂了头,吸了吸鼻子,好像在害怕,但又看不见他表情。   宗政惠心头有些烦躁,她毕竟身体大伤元气,还没恢复,折腾了这半天也倦了,软软地靠在身后锦袱上,喘了几口气。   景泰蓝吸鼻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宗政惠勉强挣扎着睁开眼睛,就见那小子抬起眼,泪汪汪地道:“母后定然是不原谅儿臣了……呜呜。”   这小子酝酿了半天,现在情绪和神态都很足,鼻头红红的,眼睛水汪汪的,四十五度天使无辜角亮亮的,任谁对上那张脸那双眸子,都会立即心中充满了罪恶感。   宗政惠没有罪恶感,却开始感到头痛——这是哪门对哪门?明明她好像在试图套话,怎么又扯上原谅不原谅了?   和孩子说话就是这么夹缠不清!   “皇帝这是从何说起……”她声音虚弱地道,“你我是母子,是亲人。你我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亲情缘系,是这世间谁都割不断的。你莫要听别有用心的人挑唆,无论如何,世间没有生分的母子,也没有不*自己孩子的女人,母后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便是一时被人蛊惑做错了,母后也定然会原谅你,只要你和母后一心……”   “嗯。”景泰蓝用鼻音哼了一声,充满自责惭愧。随即又满面幸福地道,“儿臣就知道母后最疼儿臣,一定不会拒绝儿臣的!”   “是的……”宗政惠气息奄奄地半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如何接上刚才的话,“皇帝,过去这半年你过得怎样……”   她忽然停住,愕然睁开眼睛,因为她又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果然,对面,景泰蓝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收了,笑嘻嘻地亲自抱着个大罐子,道:“母后心疼儿臣,儿臣也心疼母后。儿臣不能亲自在母后身边伺候,但既然来了,给您喂喂药也是应该的。母后要多吃药,多睡觉,把身体早些养好,儿臣也好早些接您回去,和您好好说说话嘛。”   宗政惠听着这一大串儿,还没反应过来,景泰蓝已经麻利地往锦榻前,宫女们跪呈汤药的锦垫上一跪,将那硕大的药罐子搁在一边,亲手取了羹匙,舀了药汤,便要往她口中送。   宗政惠哪里肯成全他的孝道,更不敢喝他送上的药汤,但此时已经无法再来第二次失手打翻,羹匙稳稳地在那小子手中呢。   宗政惠向后下意识一让,景泰蓝小脸就皱了起来,满是委屈,眼眶里迅速蕴了一泡泪,“母后为什么不喝?母后不相信儿臣的孝心吗?母后不是说永远相信心疼儿臣吗?”   宗政惠开始觉得,童言童语是天下最难抵挡的杀器……   景泰蓝低头,自己先喝了一口,才又扬起脸,道:“母后,冷热正好哦。”   他都亲身“试毒”了,宗政惠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她还要在群臣面前扮苦情,博取同情早日回宫,如今皇帝亲伺汤药她若拒绝,只怕朝中原本同情她的大臣们,立即便要转来责怪她。   她抬头对站在屏风边的李秋容试探地看了一眼。李秋容闭目凝神,细细分辨着空气中的药味,随即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宗政惠松口气,只好将颤巍巍递到自己口边的药汤喝了下去。   景泰蓝迅速又来了一匙,也是自己先尝,然后递到她口边,笑盈盈地低声道:“母后多吃些药,好得快,母后想知道儿臣这半年是怎么过的么?”   宗政惠原本想拒绝,听见这一句立即将药汤又喝了下去,展眉笑道:“皇帝的药就是好,我觉得舒服多了,皇帝,你这半年……”   “我这半年呀……”景泰蓝眉飞色舞又送了一匙,“……遇见了好多事哟。”   宗政惠下意识又喝了下去,“哪些呢……”   “好惊险……真的。”景泰蓝笑嘻嘻又送一匙。   “怎样惊险呢……”宗政惠注意力都在景泰蓝所说的事上,“没有人保护你吗?”   “有啊,好多……”景泰蓝又递上一匙,“都是对儿臣很好的人呢……”   “是吗。”宗政惠喝了,摸摸肚子,追问,“是哪些人呢?告诉母后,母后好好赏他们。”   “是应该好好赏。”景泰蓝又送上一匙,“儿臣正想和母后商量,是赏他们将军做呢还是宰相?”   “你真是孩子话,哪有一赏就将军宰相的?”宗政惠喝下,嗔他道,“难道对方本来就有官职,你可以加赏?”   “是啊,官做大了也不好。”景泰蓝再送一匙,“就好像三公,官当得太大啦,整天管着儿臣,好烦。”   宗政惠本来心烦他绕来绕去就是说不到重点上,此刻听见他说三公坏话顿时眼睛一亮——皇帝对三公有意见了?好事!正好加把火。   宗政惠一直觉得,先帝足够*她却又不够*她,足够*她,听闻她怀孕便让她掌理后宫,给了她权力和日后的尊荣,甚至给了她护身的法宝;不够*她,是他在无比宠信她的同时,还安排了三公作为顾命大臣。这三只从来都和她不对路的老狗,在她掌权后采取了各种方式阳奉阴违,悄悄作梗。三公在朝多年,根深叶茂,门下子弟众多,是一呼百应的清流中坚,他们的非暴力不合作,使她的掌权之路一直不那么顺利,并没有真正体验到呼风唤雨的快感。如今三公挟持皇帝,已经全然走上了和她做对的道路,并获得了胜利,坏了她的大事。但她相信这胜利是暂时的,三公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皇帝却还小,心性不定,如今可不是,这么快,皇帝就开始反感了。   手伸得过长的人,总会遭到报应的。   “三公也是有难处。”她满心琢磨着怎么说,随意地喝下药汤,忽视了老李有点焦灼的眼神,盯着景泰蓝道,“他们年纪大了,总要抓住些什么,好为自己的门下子弟们安排些前途,对你要求多些也正常,母后现在不管事,但母后相信皇帝你一定能处理好的。”   “啊?他们是想利用儿臣吗?”景泰蓝一脸傻相,眨巴眨巴眼睛,随意地给宗政惠又喂了一匙,“那儿臣还要听他们的吗……”   宗政惠喝了药,抚了抚有点发涨的肚子,勉强撑起身靠近他,低声道:“这个母后得细细嘱咐你……”   景泰蓝也凑过去。母子两人头靠头,儿子手中还捧着汤药,时不时给母亲喂上一口——母慈子孝,天伦之乐,令人感动得想哭。   李秋容也快哭了。   太后伤了身体,胃纳不足,药汤只能一小盏一小盏的喝,可刚才她被喂了多少!   宗政惠勉强支撑着说完三公的坏话,又支了几招,当然也被“孝顺而充满感激”的儿子又灌了好几口汤药,她心中充满急切和兴奋,也没注意到这个,说完这个疲倦地躺回枕上,自己觉得已经给皇帝的小小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迟早发作出来,三公就有苦头吃,也算间接地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她心中悠悠地叹口气,原本,她会有个更好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依仗,如今这依仗被那群恶毒的人给毁了,她不得不强忍仇恨,先去依靠拉拢眼前这个孩子,一切都还需要等,忍……   “母后教诲得是!”景泰蓝兴奋地点头,小脸激动得通红,顺手又舀了一匙药汤过去,“儿臣发现,还是母后最细心最聪明!儿臣等母后身子养好,早点接母后回来,继续教导儿臣!母后,你要快点好起来!”   宗政惠此时终于发觉腹胀胃翻,再喝不进一口药去,然而此刻景泰蓝这句话太重要,正是她心心念念想听见的,景泰蓝的眼神也太殷切,仰起的苹果脸喷薄着希望的红光,她很担心一旦拒绝,这孩子刚刚被她打动的心,会不会立即又冷了,回头再被三条老狗一蛊惑,又要和她生分。   那她今日的强忍和努力,就白费了。   想到这,宗政惠咬咬牙,张嘴喝下了最后一口药汤。   景泰蓝无比感动,一脸欢笑地扑进她怀中,“母后最疼儿臣啦!”   他无辜地撞到了宗政惠正翻江倒海的肚子上。   “哇!”   宗政惠毫无疑问地立即将满肚子的汤药都吐了出来。   这一吐便不可收拾,几乎是喷射出来的,她伏在床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翻转、收紧、弹开……从药汤到食物,从食物到胆汁,吐了个天昏地暗,眼冒金星,虚汗瞬间湿透了衣襟。   景泰蓝早已在扑入她怀中的那一刻就迅速跳开,站在远远的角落,垂着头,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宫女太监们忙成一团,也无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李秋容百忙之中瞟他一眼,景泰蓝已经抬起头来,一脸的惊惶不安,嘴唇蠕动,要哭不哭。眼看着宗政惠好半天都没停息,终于“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   他一哭,屏风外等着的宋山昊等人立即抢了进来,宋山昊上前一步将景泰蓝抱在怀里,匆匆道:“太后欠安,陛下还是向太后告退吧。”也不等宗政惠这边的反应,抱着他便走。   景泰蓝还不肯完,从宋山昊怀里挣扎着探出身子,伸出肥爪,依依不舍地哭道:“母后,都是儿臣不好,儿臣不该想抱抱你……母后,你好好养身子,儿臣下次再来瞧您……”   宗政惠在呕吐的间歇,勉力抬起头,一眼瞧见那小子情真意切的表情,无辜的眼神,和红肿的桃子一般的眼睛,顿觉气血上涌,“噗”一声又喷出了新一轮的胆汁……   ==   太史阑在西偏殿远远地等着,瞧着不多时一大堆人就出来了,又一大堆人冲进去了,里头似乎有点乱,随即皇帝御辇的黄龙旗帜开始移动,很明显景泰蓝安全离开了。   太史阑松了口气,唇角露一点笑意,看样子小子没吃亏。   她也放心地离开,并没有和景泰蓝打照面——她太眷恋,他就永远有依赖。小子在她身边够久,该学的都学了,现在是该放手让他成长的时刻。   之前做了那么多,说到底就是为了他一个人的时候能保护自己。   回到府中,难得的容榕今天没来缠她,估计开始思考性别大事。太史阑放下心事,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晚上却没有再去老国公的议事厅——不必总那么积极,该表现的已经表现,下面就是保持神秘感的时候了。   她的胃口确实掉得不错,老国公最近心不在焉,天天奔信报房催问,一脸烦躁模样。   她悠哉悠哉过了一阵子,其间收到信报,详细描述了当日景泰蓝和宗政惠的会面情况,她和苏亚笑了好一阵,终于觉得放下心来。   信是三公转来的,还提到关于她的封赏和授勋的事情,按照当初层层加码的天授大比赏格,太史阑文武官职乃至爵位都可以连升三级。她起点本来就高,如今不过一年,竟然可跻身一品大员。爵位可升至一等子爵。按照景泰蓝的意思,恨不得文封她一个尚书,武封她一个元帅,爵位封她个一等公。当然被三公极力劝阻。   三公的意思,是说目前朝中局势不稳,太后和康王党蛰伏在侧,太史阑的封赏不宜太过,以免引起朝中动荡,给她也带来麻烦。不如干脆按最初天授大比的升两级赏格来赏。   景泰蓝自然不乐意,也写信来和她哭诉,说皇帝不好玩,不能除掉想除掉的人,也不能赏想赏的人,这日子没法过了,他还是去和麻麻浪迹江湖吧。   太史阑回信把混小子骂了一顿,严厉指出他认识上的错误——但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皇帝那都是昏君,他要想做昏君那就是侮辱她太史阑。顺便也和景泰蓝说,不杀宗政惠是因为三公不想引起朝局动荡,南齐现在有外患,经不起内政风波,同样,宗政惠想杀他景泰蓝但也不敢悍然下手,也是因为她现在失了最后依仗,在没有完全找好退路之前也不能脱离景泰蓝,既然双方已经角力上了,各有顾忌和牵制,那不妨耐心些。要知道讨厌的人的存在,固然是件不愉快的事,可是如果真的一点都不接触细菌,那也会降低免疫力。   这些话三公不敢明着教训景泰蓝,也只有拜托她。太史阑认认真真写信,完了也不禁叹息一声——这样的信写一封少一封,以后她也不会给景泰蓝太多指导了,真龙长成,总是要自己飞腾万里的。   三公还问她关于之后职位和爵位的看法,问她是否愿意担任监察御史一职。她不置可否,只道年后再说。   下一步的想法,她已经形成,想必,谁也没想到她的选择。   眼瞅着腊月到了,容府里的梅花开了,算算日子容楚也该回来了,据说出使队伍已经到了西凌地界,容夫人热热闹闹开始张罗赏梅宴。   虽说快过年了,各家府邸都很忙,但容府的赏梅宴意义自又不同。容夫人并不是个喜欢交际的人,她的身份也已经用不着走家串户的去交际,这些年寥寥几次宴席,不过给几家交好的勋爵下了帖子,平常官员府邸下帖子请她,十次中也不过去一两次。如今容府开宴,诸多官员兴奋不已,连连催自家夫人赶紧好好备礼,好趁机拉上关系。   而各家夫人也有他们的兴奋点,容府在这年节之前开宴,那自然不是吃着好玩的,传闻都说容夫人不满那位未来的儿媳妇,这是要重新挑选。   容楚曾有克妻传说,因此京中贵女不敢问津,但如今这阴影已经被太史阑破散,太史阑和容楚关系那么密切,也没发生任何意外,甚至步步高升,名动天下。如今国公爷的名声已经从“克妻”变成“旺妻”,京城闺女早就蠢蠢欲动,只愁没个机会。现在容夫人终于开了方便之门,满京城世家小姐闻风而动,一时间京城首饰和衣料名店客人爆满——都是为了容府赏梅宴,着紧了打制首饰和做衣裳的。以至于苏亚和花寻欢去做衣裳,竟然门都没能进去就被挤了出来。   太史阑听说了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京城首饰老店店主们应该给容楚送块匾,感谢他为首饰业和服装业做出了伟大贡献。”   一众属下们讪讪的。   太史阑自回到京城,便已经修书给东昌的沈梅花她们,提到了自己日后的一些打算,并询问了他们的意见。没过多久,沈梅花等人便带着所有的二五营学生,一起赶到了京城。   现在太史阑身边的人挺齐全,她为此在京城租了个宅子,给护卫和手下们住。景泰蓝听说后,要给她赐宅子,被她拒绝,只和景泰蓝偷偷要了些钱去。   太史阑不事生产,专吃容楚和儿子的,要得理直气壮,拿得心安理得。   苏亚和沈梅花她们是去给太史阑做衣裳的,她们听说京中贵女大肆打扮,心中忿忿不平,都撺掇着太史阑好好整饬自己,务必一鸣惊人,艳压群芳。   太史阑大马金刀坐在椅上,一句话就打发了她们。   “再美的脸,遇上拳头都不美;再华丽的衣服,遇上刀都会碎。”   属下们垂头,激灵灵打个寒战,为那些女子们的命运感到哀悼。   苏亚和花寻欢瞅着太史阑淡定而隐含杀气的表情,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这“再美的脸”,不会指的是国公的吧?   ……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有消息传来,说出使队伍已经到了京郊,容楚回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腊月二十七,容府赏梅宴。   容夫人把日子掐得很准,既要在容楚快回来的时候,又要在他还没回来的时候,把一切搞定。   赏梅宴之后就是过年,他想跑也没处跑。   容府也在打听太史阑的消息,现在京中大部分官员都还不知道太史阑已经到了丽京,但容府是知道的,容府得到的消息是太史阑目前住在宫中,并没有出宫,也便放了心。   容府有一个专门的梅园,里头种了各种梅花,宫粉梅、红梅、照水梅、绿萼梅、大红梅、玉蝶梅、洒金梅,红绿青白黄紫俱全,这个时节开得正好,满园簇簇,大片大片烂漫如霓虹,人离得老远,就会被香气熏醉。   容府这次的赏梅宴也花了心思,梅园之侧有曲水亭台,一泊水流清亮如带,绕着一座精致的水阁,水阁四面轩窗,据说每扇窗都是请京中名匠雕琢,各自雕了和梅花有关的诗词和画面,雕工精美,内含人物一百零八,每个人物衣饰相貌神情动作都不同,最是京城一绝,很多人听说过却没见过,今日正好一开眼界。   天冷,轩窗内垂了毡毯,生了火盆,毡毯是南洋透明鲛纱,密密层层,看似薄却不透风,还可以任怕冷的夫人们隔帘看景。水阁内不设灯火,照明的是南洋夜明珠,富贵而不见烟火气,杏黄纱灯里淡白色的珠光映亮朱红的承尘垂梁,美若梦幻。   外头梅园的花树下也设了地毡和小几,假山旁、池水边、处处都是。上面陈设了果品点心,方便玩累了的闺秀们休息说话。花树层层叠叠,也方便夫人们在此偷窥小姐们。   内院的梅园最精致,外头还有个大园子,两个园子之间隔着一个小湖,湖边有舟,小姐们若有兴致,也可以泛舟湖上,湖那头的草坪上,男客们在那里吟诗赏花,如果有人有心,也可以远远瞧一瞧赴宴的女子们,不过两个园子之间隔着天然的花树篱笆,想要近距离接触是不行的。   这种设计,也算一个小小的红娘会,容夫人选剩下的仕女,在这里也可能有别的机会。   容府一大早就开始忙碌,本身年节就张灯结彩,处处挂红,今日更是热闹得起劲,容夫人给每个佣人都发了三倍赏钱,务求今日做得尽善尽美。   整座府邸的人都早早起床,打足十分精神迎接客人,睡到日上三竿的只有一个太史阑。   花寻欢又搬进来和她同住,一大早在她门上挠了七八遍,挠到门板都薄了,她老人家才眯缝着眼开门。   “哎呀你怎么这么慢。”花寻欢跳脚,“据说客人都来齐了,容夫人也打发人来催了你三遍!”   “她催我干嘛。”太史阑慢吞吞穿衣服。   “不是说给你也找个好姻缘么?”花寻欢撇撇嘴,“容夫人说你看中了谁,容府就认你做义女去提亲,想必人家也不会拒绝,回头给你风光送嫁。”   太史阑点点头——挺好,她成容楚妹妹了,整一出狗血伦理家庭大戏。   花寻欢在那唧唧呱呱通报,来了哪些千金小姐,都穿了些什么衣服,一边哈哈哈地笑,“……那群女人脱了大氅,里头竟然都穿的是丝裙,飘是飘了,仙是仙了,却没想到赏梅是要在外头赏的,里头暖阁里都是有年纪的夫人吃茶,外头容夫人要听小姐们赏梅做诗,她们为了漂亮,大氅都脱在水阁里,再回头命人拿,就等那么一会儿,一个个冻得脸都青了,挂着个清鼻涕在那做诗‘红绡正映水清浅……’,唆溜溜一声,鼻涕下来了,哈哈笑死我了!”忽然一转头,瞪大眼睛,“你就穿这个?”   一身黑衣的太史阑低头瞧瞧自己,“怎么?挺好?”   “裙子!”花寻欢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套裙子——也是丝裙,很飘,很仙,浅浅的粉白色,嫩得清鼻涕似的。   “然后你想看我挂着清鼻涕吟诗?”太史阑把衣服推开,就这么走了出去。   花寻欢托着下巴瞧她背影,忽然也不再叫了,反而点了点头。   这种天气,太史阑只穿了一身黑缎番服,黑色镶银边的长靴,简单而内敛,但衣料厚重尊贵,因此又生出低调的奢华感,并不寒酸。她细腰长腿,又天生的中性气质,穿这种束腰利落的服装,潇洒得令人眼前一亮。更关键的是她里头有容楚给的贴身小裘,足够保暖,不需要再穿任何臃肿的衣服,所以这一身的线条,一身的自如,实在不是那些冻得发抖,或者裹着臃肿的大氅的小姐们能比。   所谓美,所谓亮眼,其实有时候就是独特。   太史阑脸上易容未去,挂着普通猎户女儿那张脸,不过周身的气质实在不是那么回事,以至于等候她的婆子一眼瞧见,都呆了呆。   随即她们才对跟上来的花寻欢道:“夫人说了,今日后头园子里人太多,兰姑娘不太方便,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了,老婆子们引着两位姑娘,去那边湖上转转瞧瞧,也是一样能赏梅的。”   花寻欢皱皱眉,这不是明摆着不给太史阑任何机会?也是,一个贫穷猎户的女儿,哪怕对容楚有救命之恩,也决计不够资格和那些小姐们站在一起,成为未来国公夫人的候选人。   容夫人大抵觉得给她这样安排已经很上心了,至于给这位“兰姑娘”公平参选的机会,只怕想都没想过。   她看向太史阑,太史阑没表情,花寻欢也就点了头,反正太史魔王要做什么事,从来没有谁可以阻止。   婆子们带她们去看那隔湖的大园子,走的路线很小心,她们竟然一个千金小姐都没瞧见,到了湖边,婆子指着船,笑道:“这船很稳妥,姑娘尽可以自己操船,在湖边好好转转。”说完便向对岸示意。   太史阑瞧了瞧对岸,有些少年在那边转悠,一边努力探头瞧那边小梅园的小姐们,偶尔也抽空对她这边望一眼。   看来她现在假托的这个身份,大家都知道来历,就算是国公府义女,也不在这些公子哥儿的眼里。   不过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大概地位较低些,专心冲太史阑而来,远远地站在她的正对面,采了那边垂下的梅花枝对水里抛,一边抛一边对她笑。   太史阑面无表情,花寻欢的脸青了,她青着脸瞧了瞧那船,笑道:“嬷嬷有心了。不过咱们在山中长大,不太会水,或者嬷嬷可以示范下怎么操船?”   “划船还不简单?”那嬷嬷撇嘴笑了笑,一脸遇见土包子的表情,上了船,拿起桨便要撑船。   花寻欢忽然一脚踢在了船帮上!   “嗖”一声,小船立即箭一般地荡开去,激起一阵水浪,那婆子尖叫一声,手中桨落在水里,啪嗒一声巨响。   船的去势犹自未绝,一直哧溜到了湖正中,婆子连声惊叫,被溅起的水泼得浑身透湿。   花寻欢哈哈大笑,道:“这样划船,不是更简单?”   船此时才停下,婆子惊得面青唇白,趴在船帮上撅着屁股不敢动弹。生怕船给翻了,花寻欢出脚却有分寸,硬生生将船踢到湖中,随即稳定下来。   水波荡漾,水花乱溅,四面一阵寂静,太史阑再抬头一看——不知何时那些少年全部不见了。   也是,这么惊天地泣鬼神临门一脚,足可以把所有求娶的心都踢散。   湖边此时却是僻静,这里属于内院,护卫们自然不能涉足,其余婆子丫鬟都在小梅园那里伺候,那婆子坐在湖心打转的船上,无助地望着天。   太史阑也不管她,转身就走,直奔小梅园。   ------题外话------   第四天,存稿君忧伤地收拾包袱准备滚蛋,顺便尽职地表示大桂圆还是靠谱的,开文至今活动不少,但都没断更,就凭这也够厚着脸皮伸伸手——天道酬勤,你来我往是吧?攒到票的亲掏掏票,让土肥圆回来有力气写后头好戏哈。 ☆、第二十章 大闹容府   小梅园里正热闹,老远就看见彩裙蹁跹,俪影穿梭,脂粉混杂着梅花的香气,几十丈外都能闻的见。   小姐们在内围,夫人们在外围,三三两两看梅花,容府的丫鬟婆子们捧着瓶伺候在一边,如有客人看中了哪枝梅花,便可以采了去,容府还附赠玉瓶,可谓服务周到。   容府大方,客人们却不敢放肆,谁都知道今日来不仅仅是赏梅,也是被赏,一举一动都在主人家眼里,得出不同的评判和结果。这梅花,人家让采,但第一个采了的会不会被容夫人认为放肆贪婪?采梅花也涉及到鉴赏能力,采下的梅花不合容夫人意那自然不好,太合容夫人意,夺了她心*的梅花去,是不是也会惹她不快?   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小姐们都抱着宁可不出风头也不要犯错的想法,各自站在一边谈笑,任容府的丫鬟们抱瓶空等。   太史阑眼看好戏还没开,远远带着花寻欢在一处偏僻角落,拿出带来的熟食,吃东西看戏。   小姐们围着梅花窃窃私语,忽有人排众而来,朗声笑道:“这一树的好梅花,难得主人家不吝啬,愿意与我等分享,这般看而不取,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好意?”   那人声音清朗,言辞旷达,笑声中充满畅意,听得人心胸也似一爽。   众人都回头望去,便见白衣少女自林间漫步而来,嘴角笑意盈盈,她行路步姿利落而不娇弱,衣角轻轻一动,人已经到了近前,显见得有一身极佳的下盘功夫。   人们瞧见她,脸上的神色便显出几分古怪来,带点羡慕带点嫉妒带点鄙薄,却又都不由自主让开道路。   白衣少女行到人群中央,旁若无人地左右看看,自选了一枝绿萼梅,又选了一个丫鬟手中的冰纹白玉瓶插上,自己左瞧右瞧,笑吟吟道:“好花配好瓶,果然够雅致。”   她举止落落大方,风度出众,外围的夫人们很多人点头赞许,也有人暗暗嘀咕,骂一句“塞外长大的野丫头。”   容夫人此时正陪着客人过来,瞧见这一幕,笑道:“我就猜是丹佩第一枝折花,果然不错。”   慕丹佩捧了花枝,微微躬身,笑道:“夫人知道我一向见着好东西,都要忍不住辣手摧花的。”   容夫人笑道:“这花经你的手被选中,也是它的福分。”   两人一对一答,神态自然亲热,慕丹佩脸庞洁净,眉目清雅,怀中玉瓶里梅花淡绿,色泽十分相衬,越发显得清越高华,有洛神之姿。容夫人眼神里的满意和喜欢,几乎满得要溢出来。   众人瞧着又羡又妒,暗恨自己太小心,被慕家的野丫头拔了头筹,瞧容夫人的神态和语气,竟然有种“谁先折花谁簪花”的感觉。众人这么一想,哪里还按捺得住,连忙呼奴唤婢,亭亭上前,各自去选花。   慕丹佩此时倒不凑热闹了,站在一边和容夫人说话。   她眼睛在四处溜一圈,笑道:“夫人好兴致,今日邀得这么多人来。”   “难得开宴,就多给几家府里下了帖子,更有些带了姐妹来的,人便多了。多点也好,瞧着也热闹些。”容夫人慈祥地抚着她的手背,笑道,“不过总不抵见着你最欢喜。”   慕丹佩一笑,脸色微微薄红,犹豫了一下,又道:“听说国公也快回来了。”   “你现在在内五卫任职,自然比别人清楚。”容夫人笑道,“你和国公之前在天授大比也见过,等他回来也不必避嫌,你们再见见?”   慕丹佩脸色更红了些,又犹豫了一下,道:“快过年节了,国公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她这话一说,容夫人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坦然笑道:“自然是一个人。”她含笑拉着慕丹佩的手,柔声道:“丹佩,你莫要想太多……”   忽然一个婆子过来,低低和容夫人说了几句,容夫人微微皱眉,慕丹佩急忙后退,道:“夫人有要事,丹佩不扰了。”   “也没什么。”容夫人瞧瞧她,忽然有了考校的心思,招手对她笑道,“一点小事,我府里最近住了一位远房的亲戚,是个孤女,我有心替她在这次赏梅会上寻门好亲。刚才命婆子带她到那边湖上泛舟,顺便瞧瞧今日的客人。谁知道婆子回报说她似乎有点不愿,还使了点性子,令婆子现今漂在湖上回不来。丹佩,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好?”   慕丹佩想了想,正色道:“丹佩以为这事夫人也有不对处。”   “哦?”容夫人诧异地挑起眉。   “想来这位姑娘虽寄人篱下,但也自有风骨。这种隔湖看人的方法,于夫人是想为她寻好亲,于她却可能觉得有伤名节。是以微有不快。说起来今日姑娘们都在这边,夫人却让她到那边独自游湖,难免人家心中不满。”慕丹佩直视容夫人,直言不讳,“想来夫人也觉得她出身太低,没将她放在和我们一样的地位,不是吗?”   容夫人有趣地瞧着她,“丹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姑娘如果不肯去游湖相看那些客人,一心想着参加这边的游园,那就说明她心里也存了一些想法。你不觉得不高兴?”   “既然夫人挑明了,丹佩也就明白地说。”慕丹佩一挑眉,满不在乎地道,“公平竞争,无所畏惧。”   她望望那边湖面,心里有句话还没说出来——就怕争得头破血流,依旧一场空。   “好个公平竞争无所畏惧。”容夫人笑道,“好孩子,你说得对,是我思虑欠周,该给人家公平机会才是。不过你既然管了这事,便帮我管到底吧,那个婆子还在湖中心荡着呢,刚才一些姑娘们也去湖边玩了,给她们瞧见那婆子大喊大叫也不好,此时又不便寻外头护卫来解救,听说你武功好,你去给我把那婆子救下来可好?”   慕丹佩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容夫人退后几步,坐了下来,看看四面姑娘们选的花,忽然笑道:“都有一双慧眼,把我这园子里最美的花都选了去。”   一个纤巧苗条的美貌少女笑道:“岂可入宝山而空回?夫人今日便咬牙心疼等着,咱们不把您的好花儿采完绝不肯走,谁叫您大方来着?”   “你这滑嘴的丫头。”容夫人笑骂一句,又道,“那边湖上在玩杂技,你要不要去瞧瞧。”等那女子应声去了。才和身边嬷嬷道,“听说前头今日来了好些京中诗词名家和年轻翰林,把小姐们选的花都送到前头去,请他们评评哪枝最好。若有兴致,便做两首诗也是好的。”又对小姐们道,“你们也别闲着,给各自的花都评上一句,不用写名字,就挂在这瓶上,也让众家翰林们见识见识咱们闺中女子的才情。”   众家小姐一时都有些紧张也有些失望,很明显,容夫人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人选,那些人选现在都被派到了湖边,剩下这些,是夫人没看中的,但夫人没看中也不亏待她们,这是在给她们牵线呢。   容府宴客,来的自然都是京中一流的世家子弟和杰出人才,众人虽失望失了容楚这边的机会,但也明白国公确实很难高攀,退而求之,外头也不是没有好机会的。   当下各自绞尽脑汁写了句子,挂在瓶上,丫鬟们则在瓶子底部贴上标记,才捧瓶往前头去了。也有些不甘心不识趣的,不肯写诗评花,却说要去湖边玩,容夫人也不拦,自让她们去了。   这边的人微微散开,容夫人坐了下来,她身边几位都是容家族中的妇人,也有她的几位儿媳妇。   “怎么样?”容夫人喝茶,瞟着那些青春美貌的少女。   “都说刘尚书的孙女美貌冠绝丽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位夫人道,“难得还机灵活泼。瞧她刚才,您一说湖边,她立即就明白了,连自己的花瓶都顺手带走了。”   有几位夫人点头附和,容夫人身边,容二爷的夫人却道:“媳妇以为,慕家的姑娘不错。”   “性子太直了吧?”有人皱眉道,“说起来这姑娘也自然大方,亲切可喜。只是说话却有些让人吃不消,刚才那话,摆明了在说夫人您势利……”说到最后声音轻微。   “我势利不势利,该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说到底这事是我思虑不周,想着她江湖儿女,应该不拘于礼。没料到……”容夫人轻轻叹息一声,又道,“不过丹佩正直善良,其实是极好的。”   她这么一句,别人都不太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一时都没接话。   容夫人和容二少夫人对视一眼,都苦苦地笑了笑。   慕丹佩诚然性子直。她们看中她也是因为她直爽利落,传闻里国公喜欢的那个太史阑,也是这种类型的人,所以容家人都倾向于挑个爽利的女子,觉得想必更合容楚的胃口。   几位夫人又议论了一阵,这家觉得大司马的外甥女好,那家觉得李御史的次女贤,还有人觉得某翰林的妹妹气质佳教养好,又有说其实容家的表小姐就不错,讨论了半天,初初排了个名单。   此时小姐们不知道夫人们在开会,正自玩得欢,一批小姐到了湖边,看容家请的女子杂技团玩杂技。慕丹佩已经施展轻功,越过湖边,将那惊惶的婆子给救了回来。   太史阑听完夫人们开会,伸个懒腰,道:“看杂耍去。”   她倒是真的有心看杂耍,并不打算为难这些小姐们,容楚那个招蜂引蝶的臭皮囊,有人想着也正常,问题的关键在于容家那两只老的,要整也整那两个,她不和闲人置气。   太史阑来南齐后整天拼搏,少有闲下来看戏的时候,兴致勃勃带了花寻欢来看古代的杂耍是怎样的。湖边搭着一个台子,台子对面一个棚子,小姐们围坐在棚子里,烤着火炉,吃着点心,嬉笑着对台上指指点点。   太史阑一进棚子,满棚子的欢声笑语忽然都灭了。   众家小姐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眼神从她的高束的短马尾,一直扫到她的高腰黑长靴。   太史阑若无其事,四面看看,发现中间的位置还空着,毫不客气走过去坐下。   她这一坐,四面的寂静就活了,小姐们开始窃窃私语,眼神很有力度地扫过她坐的位置。   那是留给夫人们的位置。   太史阑完全没感觉,千军万马的仇视眼神她都不当回事,何况这些弱鸡们的抽筋眼?   她挥手示意丫鬟上茶,将桌上的点心随手拿了就吃。   花寻欢早已拖过一碟她最*的点心,吃了个满嘴碎屑。   向来一个群体内有一个异类必然受到排斥,她两人这种风格迥异的做派立即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当即有人尖声道:“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容府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   太史阑不理,旁边有人冷冷道:“说起来这位倒不是野丫头,我听说这是容府的客人,边境猎户家的大小姐,曾经救过国公一命,算是晋国公的恩人呢。”   这话一出,四面齐刷刷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充满敌意和不屑。   “原来是国公的救命恩人。”一个女子笑道,“我说这一身的村气,如何能被容府待为上宾。国公府真真是最讲礼数的地方,这样的人也给足了面子。”   太史阑认真看杂耍,台上的女艺人在玩火龙,当真一手好技艺,口中喷火,火龙长达三丈,绕着整个台面整整一圈,飞腾跃舞,灿烂亮眼。   “就怕国公府给足了面子,有些人却不懂得挣脸面。”立即有人接道,“听说住着不走,国公府怜她贫苦,想给她挣个脸面,为她寻门好亲。不想她倒不乐意,硬要跑咱们这里来坐着,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不知自量,攀龙附凤之心?”另一人掩嘴笑。   这些人原本互相看不顺眼,此刻倒同仇敌忾,大多数人则微微笑着,用一种尊贵而怜悯的目光瞧着太史阑。   太史阑叹口气。   这些官家小姐真是太闲了。   唧唧喳喳,吵得她连杂耍都看不好。   她转头,扫了众人一眼。   小姐们正说得欢快,忽然接触到她的目光,只觉得淡然而冷,似有深深压迫,忍不住心中咚地一声,住了口。   太史阑手指敲了敲桌面,问她们,“杂耍不好看?”   众人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都不想看?还是觉得我比较好看?”   众人:“……”   “不想看就都别看了。”太史阑点点头,忽然抓起身边一只空着的锦凳,抬手对台上一砸。   “砰”一声,锦凳正砸在台角支柱,半边木板搭起来的台面顿时倾斜,站在台上正在耍火龙的艺人一个站立不稳栽倒,口中的火龙噗地一声失去了控制,直冲台下棚子而来。   棚子里小姐们一抬头,就看见明晃晃红艳艳一道长长的火光,狰狞飞舞,直冲自己面门……   “啊!”   刹那震惊之后便是震天一般的惊叫声,刚才还矜持自诩的小姐们再没了端庄,纷纷窜起四处躲避,棚子里煮开了锅的粥一般乱成一团,你踩了她的裙子,她跑掉了鞋子,她的发簪挂在了别人衣襟上,伴随着“救命!”“别拉我的头发!”“别挡着我!”“嬷嬷!嬷嬷快来救我!”的惊呼声,棚顶都似要被掀翻。   太史阑早已带着花寻欢冷冷站到一边,花寻欢笑得抱肚子在打滚。   “尊贵、教养、体面、风度……”她大笑,“你们这些张嘴闭嘴都是这玩意的小姐们,怎么不赶紧去照照镜子?”   太史阑动也不动,她无需去救,这火龙本就不是真火,艺人想收就能收回,这些弱鸡们真是不经吓。   人影一闪,在湖边看风景的慕丹佩掠了过来,一眼看见乱象呆了一呆,随即大叫,“别乱!别怕!这不是真火,大家安静下来就好!”   可惜这些连门都很少出的娇小姐,哪里禁得起一点惊吓,哭泣叫嚷,互相推搡,鬓横钗乱,狼狈万状也罢了,还有不少,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慕丹佩扶了这个救那个,也给搞得一身凌乱,白衣都变成了灰衣。   她忙碌着救人,也没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太史阑,太史阑做事一向随心,出手完了也不会特意留下来幸灾乐祸看战果,她瞟了乱糟糟的棚子一眼,转身就走。   刚才坐在那些小姐中间,沾了一身的脂粉气,她想散散步给吹掉。   她是沿着湖边走的,踩着湿滑的湖石,低头看清冽的湖水,风携着碎梅花从水面过,迎面而来时便带了清新又馥郁的香气。   胸臆被这样的风涤荡得透亮,湖边那些哭叫已经远了。   太史阑正有些微微陶醉,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来得极快,她身在湖边石上,要躲避已经来不及。   “砰。”一人狠狠撞在她怀里。   那人撞上她之后就迅速后退,随即冷笑一声,是一种计策得逞的笑意。   然而她的笑意很快凝结在脸上。   眼前的人,并没有如她想象一般被撞入水中,她的下盘坚实如磐石,还是稳稳地站在石上。她正低了头,用一种没有情绪、却让人心中发寒的目光,盯着她。   太史阑盯着这个人,是一个婆子打扮的人,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容府的嬷嬷,因为她从来不认真看人。   婆子接触到她的目光,忽然开始发抖,随即想向后退,身子一挣没挣动,太史阑已经抓住了她。   太史阑眼睛在她身上一扫,确定她没有携带其他武器,随即对不远处花寻欢道:“看看四周,应该还有人。”   花寻欢一个起落,便从湖边不远处的草丛里揪出一个女子来。   这女子衣着精致,披着羽鹤大氅,在花寻欢手中瑟瑟发抖,大氅上的羽绒挡住了她的脸,只能看见一双震惊而畏怯的眼睛。   太史阑点点头,手一甩。   “噗通”一声,那婆子被干脆地扔到了水里。   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已经吓呆——她原以为无论如何会有一番逼问,或者还可以讨饶求情编造理由,谁知道这位如此凶狠,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扔了。   “别……别……”当她看见花寻欢同样决断狰狞的眼光时,上下齿关顿时开始打架,求饶的话也说不周全。   不过说也没用。   “砰。”   花寻欢有样学样,把她也给扔进了水里……   太史阑倒怔了怔,道:“扔她干嘛,那婆子身强力壮的,冻一冻不会有事。这娇滴滴的小姐很容易冻坏的,我又不想救她,湿了我衣服。”   “我也不想救。”花寻欢答得很妙,“那就让慕丹佩来好了。”   她跳上石头,大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远处一条白影飞快地掠了过来。   可怜的慕丹佩,永远的万能救火队员……   等她赶到,寒冬腊月下水救人,太史阑早已带着花寻欢,施施然上了一艘小船,去划船玩了。   水很静,冷玉一般在前方亮着,木板船桨划开清亮的涟漪,似一幅微微皱褶的画,画的边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五色梅花,花瓣边缘,镀着一抹金色的日光。   景色很美,太史阑却难得地叹了口气。   “寻欢。”她道,“我很烦。”   花寻欢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比想象中还烦。”太史阑又补充了一句。   花寻欢捧住头,从心底赞同这确实很烦,很不讨喜,但想着总归要劝一劝,勉强道:“现在情况不同。等你做了国公夫人,自然你说了算,也不会有这些事……”   太史阑竖起手掌,打断了她的话。   花寻欢住口,悻悻叹了口气。   之后便是一阵静默,花寻欢偷偷瞧太史阑的脸色,她脸上最初的一点烦躁渐渐淡去,换了一种沉默而决然的神情,是她平日里下了决定之后会有的神色。   花寻欢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两人都有心事,也就没注意船的走向,不知不觉船竟然飘到了大梅园附近,隔着一道有篱笆的山坡,便是今日男客们的聚会之所。   此时山坡上正有喧哗之声传来,隐约还有咚咚的鼓声,有人大声笑道:“哎哟,来了来了,快传快传!”   花寻欢站起身一看,一群少年正在玩击鼓传花。她正有些纳闷这种闺阁游戏怎么会有男人玩,忽听上头几人笑道:“孙浩你别作弊,怎么每次都停在李蒙这里?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   立即有人道:“是嘛是嘛,怎么两次都是我?说,你不是偷偷瞧了作弊来着?”   “这不是照顾你嘛。”又有个声音道,“奇了怪了,还说我欺负你。人家可是晋国公府的义女,实实在在也是有身份了,和晋国公攀上亲家你不乐意?”   花寻欢本来听得无聊要走,听见这句不动了,转回头看太史阑,太史阑端坐在船上,面容平静,眼珠子的光深幽幽的。   “照顾我,你怎么不照顾别人怎么不照顾你自己?”先前那个李蒙嗤之以鼻。   “我背对着你们怎么作弊?咱们可是说好的,击鼓传花,落到谁手里就谁去追求,怎么你还想赖不成?”   “哎,你们别争了,说到底这真的算好事,咱们这些四等部曹小官,真要和晋国公府攀上点关系,这一辈子仕途也就不愁了,真不知道你们矫情什么。”   “也不是矫情。晋国公府攀上关系固然是好,可娶妻娶贤,也多少要看点真实家世。不然成亲时乱七八糟乡下亲戚坐满一堂,叫人脸往哪里搁?”   “是啊。那位说起来要认做国公府义女,但谁不知道其实出身边境乡野,只是农家猎户?听说还有聋哑残疾,为人还粗鄙不堪……这样的女子……唉,真叫人敬谢不敏。”   “要我说聋哑也挺好,没法告状,娶回来正好当个摆设。后头要纳妾什么的谁来管你?说到底,不就是冲着晋国公府嘛。”   “来来来,别争了,这事儿有好处有坏处,单看自己怎么取舍。还是老话,击鼓传花,轮到谁就是谁,这是天意,是命,到头来也怨不得别人。”   “来来来。”   咚咚鼓声又起。   花寻欢的眼睛也鼓起来了,眸子里怒火升腾。   这算什么?   把太史阑当什么了?   这群低级下流的混账小官儿,真要见了太史阑,跪下来舔她脚都不够资格!   太史阑倒还平静,她不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顶多是那个“山野猎户聋哑女”的身份受到侮辱。这不奇怪,世人爬高踩低,多有势利,不过人情之常而已。   只是这样一群人这样背后论人,心思又如此龌龊,实在也恶心了些。   她悄无声息站起身来,将船停在岸边,走上山坡。   这一小群人击鼓传花议定谁去追求国公府义女,自然要背人悄悄去做,离那边吟诗的大部队有点远。   太史阑瞧见五六个男子坐在一起,一人背对他们在击鼓。所有人都蒙了眼睛,以示公平。   太史阑看看他们传的花,是一截软滑的红绸子。伸手对花寻欢招了招,道:“帮我找条无毒的蛇来。”   这种天气蛇自然都冬眠了,不过这对于花寻欢来说不是个问题,她很快找了条蛇来。抓在手里甩啊甩。   她找蛇的功夫,太史阑去了一趟园子那边,容弥正和一群文人墨客在说话,老头腰间用银链子系着一柄如意状的玉佩,据说是他的*物,从来不离身的。   太史阑随意抓了个小厮,换上他的衣服,去老头身边转了一圈,手指在他腰间一抹,已经把那柄如意玉佩给抹到了手。   她拿了玉佩便走,在僻静处把衣服给换回来,银白的刺尖一刺,小厮便忘记发生过的事,照常端着茶盘去那边伺候。   太史阑回来,看到花寻欢手中的蛇,点点头。花寻欢无声一笑,上前一步,将落在一个男子膝上的软绸拿起,换做了那条蛇。   她武功高,动作快,这些人哪里察觉,照样抓着蛇传来传去不亦乐乎。   太史阑无声走到击鼓男子身边,人间刺一翻,刺入那人手背。   那人一僵,太史阑趁机把他掌心里的鼓槌拿下,塞进了玉佩。   她刺得轻,那人一僵便醒,刚恢复过来肢体还有些不灵活,手一撒,玉佩滑落,砸在鼓边“咚”地一声,玉佩断成两截。   这时候传花的人已经传了几圈,那条蛇被扔来扔去,终于醒了。   此时“咚”一响后鼓声一停,众人以为结束,都欢笑道:“看看是谁!”一边解开蒙面布。   拿到“花”的家伙,捏捏掌心的东西,笑道:“这绸子怎么越来越软滑?”解开面罩眼睛一低,蓦然发出一声惨叫。   那蛇被惊醒,又被声音吓着,张嘴就是狠狠一口。   那家伙看见蛇嘴里森然的白牙一闪,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蛇!哪来的蛇!”其余人此刻终于看见那条蛇,都惊得浑身僵硬,大家想着刚才自己传的就是这蛇,登时浑身汗毛倒竖,有人当即弯下腰大声呕吐。   忽然有人冷冷淡淡走到他们中间。   众人惊惶抬头,就看见黑衣的女子,面无表情走过来,细长明锐的眼睛淡淡一扫,众人到嘴的疑问的话便忽然觉得不敢再说。   太史阑走到人群正中,将这几个人扫了一眼,伸手便扳起一个人的脸。   那人瞪大眼睛,看着那条蛇缓缓爬动,再看看太史阑平静的脸,不知道到底哪个更可怕。   “听说你打算追求我?”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嗯?”   那人怔怔地望着她,拼命地向后缩想要躲避那条蛇,完全没反应过来。   太史阑丢下他,又捏住另一人的脸,“或者是你?”   “啊……”那人挣扎,“你是谁……放开我……啊,蛇!蛇过来了!”   太史阑摇摇头,又端住一人的下巴,“要么是你?”   “你……你是那个……”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惊骇地看着她,“国公府的义女……你怎么能说话……”   花寻欢哧地一声笑,道:“义女?他们配?”   “都是歪瓜裂枣。”太史阑失望地对花寻欢道,“本来我还想着如果有个像样的,我就拿来气气那家伙,如今瞧着,算了,气不着他还呕着我自己,还得被他笑眼光差。”   “这天下你到哪里去找能气到他的人啊?别白费力气了。”花寻欢深有同感。   太史阑忽然有点怀念李扶舟或者司空昱。   她手一松,将手中男人扔倒尘埃,动作就如刚刚蹂躏过弱女的恶汉。   一群部曹小官四仰八叉地仰头瞧着她,忽然觉得也许一切都错了。   这女子不是聋哑。   她也绝不会是山野猎户出身。   她更不需要寄人篱下——养移体居移气,一个无需刻意便随时散发睥睨之气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这些部曹小官官位虽小,却久居天子脚下,见惯气势威重的大人物,如今瞧着太史阑,只觉得她的睥睨甚至还无人能及。   她是谁?   太史阑就像跨过一堆垃圾一样跨过他们,走开了。   这些人还傻傻看着她的背影,如果不是那条蛇犹自爬来爬去,众人几疑做了噩梦。   不过他们的噩梦刚刚开始——山坡那头起了喧哗,有人匆匆跑来跑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忽然有个小厮经过此地,看见这里的人呆呆的,便过来看一眼,一眼之下便一声惊叫,“老爷的玉佩在这里!”   片刻之后,人便到齐了,容弥看见自己心*的玉佩已经断成两截,那脸色难看得像天边层叠的霾云。   如果不是顾忌着这是客人,并且要保持着容府的风度,大抵容弥便要咆哮了。   容府的大管家阴恻恻地问几位客人,“不知道我们老爷的玉佩,是怎么成为诸位手中的鼓槌的?”   “啊不是……不是……我们击的是鼓传的是花,可是忽然有个人……花变成了蛇……鼓槌不知怎的也变了……”   这几个人解释得语无伦次,没人能听懂,容弥怒声道:“什么人?什么花?什么蛇?你们几个男人,躲在这里击鼓传花做什么?”   几个人四面看看,人早跑了;低头瞧瞧,蛇也不见了;回头想想,到底为什么击鼓传花,那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百口莫辩也就是这样了。   容弥心疼地注视那玉佩——那是他的定情信物!   忍了好半天,容弥才尽量保持基本礼数地将几个人“请”了出去。几个部曹小官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都知道从此以后是将晋国公府彻底得罪了。   一心要攀附豪门,到头来却落个这样的结局,众人瞧着,都觉得有点不安,只有躲在树丛里看好戏的花寻欢,乐得个连拍大腿。   被这么一搅局,容弥也失了兴致,怏怏地召过管家来问:“今天怎么回事?内院外院都不清静。先前夫人来说后院有人落水,杂耍班子还出了岔子,惊到了一堆姑娘,现在都扶在后院客房里歇息。可是有人捣乱?”   管家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容弥浓眉一皱,“是她?这女人怎么回事?”   “夫人说,大抵也是对国公有心思,却又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高攀不上,因妒生恨,所以生事。”   “果然留来留去留了个不安分,你记着人家的恩,人家却未必领情。”容弥埋怨,“这姑娘看样子也不是简单角色,不过也是,能救容楚,想必很有几分实力,”他想了想下定决心,道:“这样的人不能留。等下准备点银子,趁容楚还没回来,早点打发了出去!”   “是。”   树丛里偷听的花寻欢,眼珠子转转,悄悄走了开去。   ------题外话------   差点犯大错,昨天下午回来后爬上床倒头就睡,打算不开电脑了,睡得正香忽然一激灵惊醒,瞬间想起貌似存稿君已经功成身退,我22号更新还没有,赶紧手忙脚乱爬起来,好险,差点就开了天窗。   打开页面时觉得星期一的月票数好像比往常要高,回头一问才晓得就在我一路飞机汽车赶路时,菊花屡次险些被爆,多亏各位亲江湖告急,奔来解救,土肥圆深表感激,并表示近期内争取给大家献上开文甚至我写文以来的巨大福利(是啥我不告诉你)。   回头翻了翻留言,同样感谢大家的祝贺,很多话不必多说,我的一切,从来都是你们给的,我的荣誉,自然也是你们的。我最大的希望,是我们彼此的互相选择,是一生里永不后悔的最正确的事。 ☆、第二十一章 容楚回府   内院外院频频出事,整个容府鸡飞狗跳,自然也就没了游玩的心思。但场子既然已经撑开了,太过草草收场也很难堪,所以宴席还是照旧进行。傍晚的时候,外院和内院同时开席。   下午受了惊的小姐们,都被扶入内院客房休息,容府世家豪门,什么都是齐全的,这些丢了簪环坏了衣服的姑娘们,很快都得到了更好的补偿,在屋子里重新打扮了,再次光光鲜鲜地出来。   因为大多数人受了惊,容府为了赔罪,原本定的按名单来的内部小宴席就变成大宴,所有人都被请入内院正堂赴宴。   这些小姐们今日如此狼狈,自然是想走,但这样走着实是不给容府面子,传出去自己名声也不好听,还不如收拾齐整,风风光光赴宴,若无其事回家,把今儿的事掩了,还能给容府留个好印象。   即使到了此时,大多数女子对成为容府女主人还是希望不死。   容夫人立在廊下,勉强挤出一脸笑容迎客,今天后院频频出事,好了这头起了那头,她又要处理又要安慰,早累了个精疲力尽。   所以她此时看四处帮忙忙碌的慕丹佩更加顺眼,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今天都亏了你。”   慕丹佩已经听说了那个“山野猎户之女挟恩求报故意捣乱”之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笑道:“夫人说得哪里话?我会点粗浅武功,这时候帮忙是应该的。只是听说这些事都是有人故意所为……”   容夫人脸色一沉,冷哼一声道:“有些人天性霸道,无可救药。我容府虽然不打算追究她,但也不能这么纵容下去。今日有客且罢了,明日自然要将她请出去。”   “这姑娘我今日却没见着。”慕丹佩道,“其实几次遇上,但都因为忙着救人,根本没注意。”   “你见不见也就那样。”容夫人漫不经心地道,“一般而已。行动举止还有些男儿气……”忽然惊觉说错话,急忙拉着慕丹佩的手笑道,“丹佩你不同,你是英气,女儿家有这种气质才是最珍贵的。”   慕丹佩佯作羞涩低下头,心中却暗暗心惊,答话便有些心不在焉,容夫人以为她和自己说话不自在,便放她自己入席。   慕丹佩离开时,看见一个妇人急匆匆地来找容夫人,牵着她袖子抽泣道:“夫人,夫人,赶紧去找大夫吧!我那娘家的表姑娘落了水又受了惊,到现在还没醒,这要有个三长两短……”   “满地是客,你嚎哭什么?”容夫人眉毛一竖,“大夫早已过去了,你擦擦眼泪,去等着便是。”   “夫人,那个推人下水的女人……”   “这个我自有处置,你去等着大夫。我已经让人熬参汤姜茶送过去,不会有事。”容夫人不容分说便打发走了那妇人。   慕丹佩侧耳听着,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国公府号称老国公夫妇伉俪情深,不也照样置了侧室,还生了一大堆孩子?容夫人性情明快,好恶分明,很明显也是个不喜欢三妻四妾的,不也照样接受了这现实?   这世道谁能免俗?谁能逃掉这般的命?她自己,还是太史阑?   慕丹佩忽然觉得有点累,想着今天那位即将“被驱逐”的“恩人”,连头都开始痛了。   所以她进入客厅后,并没有坐容夫人为她安排好的,上首左手边的位置,一力坚辞,只肯坐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她饿了,她想好好吃饭,听说容府的水晶包和三蒸鹅是一绝,她还想尝尝。坐这位置大概会相对安全些?   容府里外团团坐,开盛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人去叫太史阑吃饭。   容府盛宴开席,所有人坐下那一刻。   一群快马,也飞速过了皇城,向容府方向奔来。   ==   此时外头容弥刚刚坐下,里头容夫人刚刚笑容满面说了祝酒辞,都道:“请,各位请。”   “为什么不请我们?”忽然有人大声问。   满厅堂的夫人小姐们齐齐抬头,就看见辉煌的灯光下,门口立着两个女子,一黑衣一红衣,红衣的稍稍站在后面一点,顶着一头有点乱的微红的发,正盯着桌上的菜发问。   众人的目光却忍不住都落在黑衣女子身上。   厅堂里南洋特供的水晶灯华光闪耀,却无法中和那女子身上的冷而内敛的气质,她静静站在那里,没动作,没表情,便让人凛然,似见王者风范。   有些姑娘认了一会,认出这是今天下午大乱花园的那位,顿时脸色大变,开始窃窃私语。   容夫人微微一怔,随即眉心一蹙。   依她的脾气,便要发作,但她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公夫人,场合上的尊严体面无论如何不能不顾,当下只是挑了挑眉毛,淡淡道:“抱歉,诸事忙有所疏漏,好在两位自己来了。来人,给两位姑娘看座。”   婆子过来,备了椅子碗筷,要放在长桌末尾。   容府这次请客,专门备了足可坐几十人的长桌,夫人小姐们依次坐下去,已经坐满,给她们的位置还是硬挤出来的。   被迫要挤的姑娘满脸不乐和畏怯,却也没办法,谁叫她们地位最低。   太史阑和花寻欢走了进来,却看也没看那安排好的椅子,直挺挺往上头去。容夫人一个眼色,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上前想拦两人,花寻欢一推,两人便踉跄退出了好几尺。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容夫人这回终于起了怒气,眉毛一挑也不说话,竟然是一副冷眼看你怎么闹到时候怎么下台的模样。   她闹得越厉害,赶走她才越有理由,容楚才无话可说。   太史阑直奔上座,行动如风,小姐们纷纷转头,看见她微垂的脸,坚挺笔直的鼻尖,眸光始终是淡漠的。   太史阑一直走到上首左侧才停下来,看看坐在那里的那个美貌女子,二话不说,将她的碗筷向后挪了一挪。   随即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抬手示意婆子将摆在那头的碗筷给拿过来。   婆子给她那么一瞧,竟然真的下意识去拿碗筷,直到容夫人愕然咳嗽一声,才惊觉过来,讪讪缩手。   太史阑也无所谓,眼看容夫人的碗筷还没用过,顺手拿过来布在自己面前。她对面花寻欢有样学样,也挤出一个位置,抢了身边一位小姐的碗筷,人家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大眼一瞪,人家立即缩了头。   慕丹佩在桌尾的角落里,将两人瞧了又瞧,叹了口气,悄悄拖过面前的水晶包和三蒸鹅。   猜中了。   还是抓紧时间吃吧。   容夫人立在门口,瞧着这一连串动作,脸色发青。   她已经忍耐了一下午,下午内院外院发生的事让容府颜面大失,她都没打算当众追究,此刻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来人,架出去!”一边下令一边往前走,“连同两位姑娘的行李也送出去,备足银两,算我容府恭送出门!事后我自会向国公解释!”   她一连串话又快又决断,到此时才现出元帅府女主人的锋芒。   几个劲装女护卫从梁上跃了下来,冲向太史阑,花寻欢冷笑一声推案而起,一抬脚就跳上了桌子。   她脚踩元宝鸡,足踏飞龙翅,拔刀在手,威风凛凛,“谁敢拉她!”   小姐们仰头呆望,随即尖叫而起,椅子翻倒,杯盘四散,席上瞬间又是一片狼藉。   “赶出去!赶出去!”容夫人连连厉喝。   忽然有人急冲冲奔了来,老远大叫,“夫人!国公回府了!国公回府了!”   众人都一呆,花寻欢在饭桌上回望,又转头瞧太史阑。   太史阑这才站了起来。   她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容夫人也欢喜地向外走,下意识想要去迎一迎儿子,一眼看见太史阑抢先走了出来,不由一怔。   此时厅中所有人都一怔,眼看着太史阑出门,花寻欢跟着,出了内院厅堂,直奔前院而去。   她们背影消失好一阵了,才有人愕然地尖叫,“她们去接国公了?她们有什么资格去接国公?”   ……   太史阑大步而出,花寻欢紧紧跟着,一边不住偏头瞅着她的神情。   她可不认为太史阑是去殷勤地接容楚,在她看来十有八九是去揍那家伙,或者昭告所有权才对。   太史阑一路向前,直接闯过了内院和外院相隔的垂花门,几个守门的婆子想挡,早被花寻欢一脚一个踢开。   太史阑穿廊过桥,自外院厅堂过,外院那边也正乱着,老国公命人去门口迎容楚,一大批人自然也不会继续吃饭,都出来等着。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两个女子从内院过来,坦然而过,当先的黑衣女子,一边走一边在脸上搓着什么。   众人万万没想到会有女子从内院突然出来,还是这般坦然的姿态,都愣在那里,花寻欢迎面撞上一个送热水的小厮,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热巾,道:“借用。”顺手递给太史阑。   太史阑拿毛巾一边走一边把脸上那些易容洗去。   她步子极快,众人只看见她的动作,再追上去时只能见到她的背影。   “这个好像是那个猎户女儿?”容弥瞪着太史阑背影,“她忽然跑到前院来做什么?真是不懂规矩!”   “看样子是往大门那边去?”容三爷道,“不会是去接国公的吧?”   容弥一跺脚,“跟去瞧瞧!”   ……   太史阑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堆人,还有人在后面喊叫让她停下,她听而不闻。   离大门还有三丈远,一条人影忽然掠了过来,将她的手一拉,笑吟吟地道:“啊!太史!你竟然来接我!”   太史阑抬眼对他瞧了瞧,容楚脸上有风尘之色,衣服也有微尘,显见得赶路很急。此刻虽然在笑,眼神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有点不安心的模样。   太史阑哼一声,有心要算账,但不打算在此刻,反正她今晚要做的惊天动地的事还没开始。   她一点头,将手一抬,容楚立即十分乐意地提供臂弯,给她挎上。   然后两人一个转身,面对那些终于气喘吁吁追过来的人。   然后……   然后就是人群忽然成了塑像,一大群的泥塑木雕,保持张嘴傻眼的姿态,直勾勾盯着相挽的男女。   容弥老爷子站在最前面,眼睛瞪得比嘴还大,看看容楚,看看太史阑,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你……她……她……”   “老爷子。”太史阑对他点头,“憩虎堂的夜会还开着么?”   憩虎堂是容老爷子的议事厅,也是太史阑前阵子,前倨后恭先声夺人,在那里高谈阔论大展宏图的地方。   容老爷子这下终于确定了她是谁,从齿缝里“嘶”地一声,脸上像牙疼一般瞬间歪了。   容楚被挎在太史阑臂弯里,对他家老爷子兄长们匆匆微微躬身,“父亲,稍后儿子来给您请安……”话音还没落,早脚不沾地被太史阑挎跑了。   当然他可以轻轻一挣就挣脱,可问题是他舍得么?   众人眼睁睁看着容楚给太史阑当众一膀子就拐跑了,都呆了半晌,再呆呆地去瞧容弥。   容弥脸上的表情却甚古怪,恼怒又欢喜,尴尬又不安,震惊又放松……青红皂白地转个不停。   “原来是她……怎么就没想到……”半晌他懊恼地一跺脚,“早知道……这下……唉!”也不管其余的宾客,匆匆地便追了过去。   一地宾客们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开始窃窃私语。   “刚才那位……?”   “莫不是那位……?”   “差不多就是吧,瞧那眼神气度,还有国公的态度……”   “原来她一直在容府啊,那容府怎么还敢公然办这宴席……”   “你傻了吧,没瞧见容府也是刚知道啊?这位可真是厉害,居然就这么不动声色瞧着,最后关头煽容府一个耳光。”   “这位什么时候不厉害了?听说又要升了。如今她官位已经在你我之上,再升就是朝廷大员!女子为官,竟成南齐官场有史以来第一异数,真可谓传奇!说起来倒也名不虚传,虽然未必算美,但确实特别。”   “咦,刚才她好像易容来着,难道她就是那位容府今日想要代为招亲的国公府义女?哎呀,如此当真可惜,你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白失了机会!”   “做梦吧你,没瞧见刚才晋国公的神态吗?和国公抢女人?找死!”   ……   “你的毒解了?这下终于好了……我说太史,我赶路几天头未梳脸未洗,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容楚眉眼飞飞地挎在太史阑臂弯里,跟着她一路飘。   “吃饭。”   “今天家里好像请客?”容楚打量张灯结彩的四面装饰。   “相亲。”   “哦?给谁?”容楚一路急赶回京,路上信件追不及,还真不知道府里做了什么。   “你。”太史阑瞟一眼他,“我。”   花寻欢在她身后发出重重的一声“哼。”   容楚一怔,随即便明白,不禁失笑,“看样子有一批人要倒霉了。”   他虽然在笑,眉头却微微一皱——原以为替太史阑安排的身份会让她得到父母的尊敬喜*,原以为父母要等他回来才会提出婚事之事,如今看来,该发生的,还是逃不掉。   也没什么,一切配合她便是,她若受了委屈,他便替她挣回来。   一大群人从垂花门那边迎了出来,是容夫人等人。   容夫人一眼就看见容楚挎着个女子进来,不禁一怔。   第一反应是欢喜,随即觉得这女子好生大胆有性格。   再一看那女子的容貌,又是一怔。   一张陌生的脸,直鼻薄唇,眼睛细长,眸光凝定,看人时竟似如刀锋割过。   这是为将者的眼神!   容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觉得这女子脸虽然陌生,神情却无比熟悉,那种冷淡,那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睥睨感觉……   忽然有人惊呼,“她的衣服!她是……她是……”   容夫人这才看见她的衣服——黑色镶银边的番服,和刚才“猎户女”一模一样!   随即她看见那个红发红衣的女子,脑中顿时轰然一声。   笑话闹大了!   被整了!   太史阑挎着容楚,迎着那群女子走过去,淡淡地道:“今天很多人想见你,你就不必避嫌了,都去见见?”   虽然是问句,却根本没有松开他,容楚眯了眯眼睛,道:“好。也该让这京中贵女们认识认识你。”   两人一句对话已经走到容夫人身边,容夫人听见这句,脸色雪白。   容楚照常侧身弯了弯腰,道:“给母亲请安。”   太史阑微微放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行礼,容夫人微微难堪地看了她一眼,勉强笑道:“里头有客人,我让她们避避。”   “不必了。”接话的是太史阑,“她们来,就是想见容楚一面。夫人你也想让容楚见她们一面,机会难得,想做就做,不必遮遮掩掩。”   她挎着容楚大步进入厅堂,从容地道:“收拾好了没?重新开席。”   容楚满意地瞧着她,觉得父母说啥太史阑不能做好国公府女主人都是扯淡,瞧太史这份大家主母的淡定雍容!   里头乱糟糟的人都一静,随即齐齐回首,看见有陌生男子进来,那些大家小姐们都低呼一声,纷纷站起走避。   可这厅堂并无内门,人又多,又能避哪去。再加上婆子们都插烛似地拜下去,道:“公爷万安。”随即明白晋国公竟然回来了,一时又惊又喜,大多背转了身,又悄悄捻着衣角对容楚偷瞧。更多人则疑惑地望着太史阑,不明白这女子是谁。   吃饱了三蒸鹅的慕丹佩打了一个呃,趁人多不注意,悄悄溜出去了。   临走时她看了一眼两人交挽的胳膊,不禁叹了口气。   当初还和人家说什么一年之约,如今看来完全是白搭,太史阑那个人想要得到谁,必然是先下手为强。   还不如去找自己的小相公……   慕丹佩想到自己的“小相公”,更加怒从心底起,恶狠狠地瞪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看见她溜出去就当没瞧见,慕丹佩一向识相,她不会给她难堪。   小姐们扭捏半天,终究躲不过,也一个个大大方方出来给容楚见礼,一时莺声呖呖,“给国公爷请安,国公万安。”   “请起。”容楚远远地站在门口,在这些女子面前,他毫无调笑之态,神情端肃,一双眸子点漆一般,黑而远。   等人都起身了,他顺手拉过身边太史阑,笑道:“这是太史大人,我国公府未来夫人,诸位也请一并见礼。”   太史阑没说话,脸上淡淡的。   纵然早已猜到了事实,容夫人还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她身边嬷嬷担心地瞧着她——此刻夫人的脸色难看得难以形容。   太史阑什么都没对她做,但已经给了她此生最大的教训。   至于厅堂里的小姐们,早已呆了。   她们怔怔地捏着裙角,仰着头,对现今的变化接受不能。   “忘记和诸位说明。”容楚看着这些人的神情,已经将事情猜出了大半,越发笑容可亲,缓缓道,“太史不喜人打扰,所以先前她虽然住在府里,但身份假托了边境深山的猎户之女,想来你们先前已经见过了。”   小姐们的嘴张成O形,早已忘记仪态……   容楚又回身彬彬有礼地向容夫人欠身,“本想回府和母亲说明,请托母亲代为照顾,没想到母亲这么热情,已经把太史邀上,要介绍给京中世家诸位亲朋了。”   容夫人脸色阵青阵白,心知儿子是给她圆场给她台阶下,可此刻这台阶想下,也不是那么容易。   太史阑对容楚的介绍不置可否,淡淡对无奈拜下的众人点头,自行走到桌前,还是自己原先那个位置。   刚才还怒责她不该坐那位置的少女,早已快步躲开。   “吃饭吧。”她道,“饿了。”   哪里有人敢动?此时众人才想起太史阑的身份和关于她的传说,传说里,这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再看看容楚对她百依百顺的神情,众人都心中黯然——像这样的女子,本身强势,男人宠*,还有谁能从她手中分一杯羹?   太史阑这种人,真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她也不必高声喊叫,她也不必剑拔弩张,只是旁若无人的漠视,就足够让所有人凛然退却。   几个先前嘲讽过她的女子,更恨不得能缩进墙里。   “国公回府,难得天伦团聚。”一位夫人识趣地出来说话,“我等不便再扰,抱歉先走一步。”   一时众人纷纷请辞——谁敢在太史阑身边吃饭?万一这女杀神吃着吃着心情不好,想起这些人是来抢她男人的,掀桌杀人怎么办?   “席都开了,何必再走?”容楚微笑,“莫非各位嫌敝府食物粗劣不堪下咽?”   他这么一说,众人不敢再辞,只好扭扭捏捏地坐下来,低头吃饭,小口吞咽。看太史阑的筷子下筷子。   容楚很满意,看情形,女霸王今天已经将女人们搞定,不用他操心。他转身就去了前厅,迎面撞上老国公,笑吟吟一把拉住父亲,“您来了?后堂都是女客,别去了,儿子陪您喝酒去。”   “容楚!”容弥一脸难堪咆哮,“你搞的什么鬼!”   “父亲还是先想想你们最近做的什么事比较好。”容楚一笑,把脸色发青的容弥给拖走。   那边内堂的席吃得鸦雀无声,容夫人拿着个筷子把一筷海参整整吃了一刻钟,其余人也是食不知味,猛扒白饭,真正吃得欢畅的也就是太史阑和花寻欢了,每样菜都尝了尝,花寻欢频频点头,“嗯,好吃,好吃!”还问身边的人,“喂,你们怎么不吃呀?”   所有人都尴尬地低着头,不敢接话。   太史阑唇角有微微的鄙薄,想着难怪容楚瞧不上这些丽京的小姐们,当真是不大气。今天的事儿虽然尴尬,但最尴尬的也是该是容氏夫妇,这些客人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单纯来容府赴宴的宾客,坦坦然然地吃饭。何必如此心虚?   和这些人一起吃饭很容易影响胃口,她把筷子一搁,道:“饱了。”   所有人吁一口长气,立即如蒙大赦般也纷纷搁筷,还纷纷说着:“容府的汤水真好。”“大厨不同凡响”“今日很见了世面”之类的应场面话儿。   太史阑瞧一眼几乎没有动过的菜,嘴角微微一扯,心中更增厌烦。   这就是丽京,这就是丽京的贵族场面,这就是丽京豪门夫人的生活!   众人好容易捱完这顿饭,赶紧又告辞,容夫人毫不挽留立即送客,太史阑也不理会,对花寻欢道:“寻欢,等下带人去容楚的院子,把我的被子和枕头扛过去。”   满堂送客寒暄声顿时一静。   一个即将跨出门槛的夫人险些绊了一跤。   容夫人扶住墙壁愕然回头。   小姐们瞪大眼睛,帕子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瞧着太史阑。   这这这什么意思?   太史阑是要睡到容楚那里?她和容楚已经……?   夫人们比小姐的关注点略有不同,她们张大了嘴,眼神复杂。   太史阑公然表态要睡到男人院子里!   天哪!   可是无论怎么惊讶,没有人再敢说一句“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花寻欢兴致盎然地在那等着呢,一边大声答应太史阑的吩咐,一边手按在刀柄上,眼睛骨碌碌转动,满脸兴奋,看那样子,就等着有谁说上一句,她好把人拖出来揍了。   夫人小姐们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火辣辣的,该羞涩的人不羞涩,不该羞涩的人倒受不了了,纷纷头一低,赶紧告辞。要将这个劲爆的消息迅速八卦到各家府邸去。   容夫人手捂住额头,连送客的心都没了。   客人纷纷自行离去,据说前院的男客们早就散了,容弥涵养还不如容夫人,愣是没能撑住继续待客,直接下了逐客令。   客人们带着受惊、神秘、鬼祟的情绪上了各家的马车,容府的下人们瞧着马车在黑暗中远去,心里都知道,这些马车会将今日容府发生的事带出去,从明天开始,容府和太史阑,就会是丽京豪门新闻的头版头条。   大家都红了……   容楚倒是一脸无所谓,亲自送客,代容氏夫妇致歉,谦和有礼,把场面做得滴水不漏。容弥瞧着他一脸舒畅,心中郁闷——不孝子!   “父亲想是没吃饱。”容楚送完客回来,又挽起他老子,“母亲待客一天想必也没能好好吃上,来人,再安排一顿家宴。”   容弥给他拉住,老脸上郁闷之色更甚——没吃好还不是你那可恶媳妇给搅的?   郁闷归郁闷,他也发作不出来,知道发作也没用,容楚会笑吟吟打太极拳,恭敬仁孝又漫不经心,打得烟消灰灭,只留他自己更加郁闷。   这个儿子其实从来都不怕他。   这是他最*重的儿子,从小他没少严厉教育,他这样的沙场老将,自然也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容楚又从小就奸诈顽劣,因此吃的苦头比其余兄弟都多。但怎么揍,容楚看似示弱退步,其实从未改变过他自己,长成之后他自己带兵,功成名就,光辉超于父兄之上,那就更没人能制得住他。   容弥不会承认,一看见儿子的笑,他也觉得心里发毛。   今晚容楚就笑得很欢,容弥知道这家伙其实是生气了。这个常常在笑其实翻脸无情的家伙,也就打算笑看两老被火烤了。   容弥重重地叹口气。   娶个老实的,贤良淑德的媳妇多好?非要那个太史阑,那丫头厉害到什么程度也不必说了,这两人凑一起,得多少人倒霉?   容弥摸摸脸——好像前阵子被太史阑揍的那一拳还在痛呢……   容楚拉着容弥在前面走,容家的其余人默默跟在后面,今天容家人都来得齐全,男人在前头招待,女人在后头陪客。容楚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父亲,就在内堂开一席如何?我也好将太史阑正式介绍给你们。”   容家人默默低头。   还需要介绍么?   你那位太史阑已经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容楚到后堂的时候,正遇上准备出门扛被子的花寻欢,花寻欢对他挤了挤眼睛,悄声笑道:“便宜你了,可给你等到好事儿了,恭喜恭喜……”   容楚一怔,随即眼睛一亮,似猜着了什么。   内堂里席面又开,今日厨房本就备着很多菜都没派上用场,因此再备一席举手之劳,太史阑坐在一边喝茶,容夫人坐在另一边,面沉如水。容楚的嫂嫂弟媳们都在,惴惴不安,想安慰又不敢开口。眼见老爷们都来了后堂,纷纷站起来见礼。   容楚给老国公夫妇和兄嫂们见了礼,自顾自招呼开席,不多一会容榕也来了,她身体弱,一般不参加大型宴席,最近更是懒懒的不出房间,此刻被唤过来,一眼看见太史阑,不禁一怔。   容楚已经安排亲人团坐,他虽不是长子,却是国公府真正的主人,所以父母坐上位之后,便是他的位置。容楚很自然地,将太史阑安排在他对面,靠着容夫人。   这位置一坐,众人在心里又默默叹口气。   容弥眼睛瞪着,想说什么,想想却又忍下去——他不担心儿子会怎样,却有点含糊太史阑,怕这个女疯子会当面抄起热汤给他泼过去。   容夫人的绣鞋探过来,开始碾他的靴子,容弥端坐,面容端肃,毫无反应。   容楚眼角一瞟,对父亲的识时务很满意,对太史阑调教他父母的本领也很满意。   这世上能让他那个倔硬的老子顾忌的人和事已经不多了。   太史阑也瞟一眼桌下——别踩了夫人,踩扁了爪子也没用。容弥这种性子的人,最是*面子,一旦遇上可能不给他面子的人,他就有顾忌。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老家伙就不敢随便发难。   “这是太史阑。”容楚微笑给家人们介绍太史阑,“想来你们都是知道的。”   太史阑瞅他一眼,很给面子地对两老欠欠身,又对众人点点头。   众人扯出一脸僵硬的笑,呵呵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家今日做的事情,都是针对太史阑的,是当着未来夫人的面选夫人,此刻太史阑这样淡淡坐在对面,所有人的尴尬难以形容,容弥的屁股左扭右扭,就好像被火烤着。   “啊!是你!”容榕一直咬着筷子呆呆地对太史阑看,忽然恍然大悟一拍手,“你是那个猎户之女!原来你易容了!啊,你比原先更好看!”   她两眼放光,就要窜过去,忽然又反应过来,道:“啊?什么?太史阑?那不是……”她愣了半晌,一脸绝望地道,“哥哥,可我也喜欢她啊……我也想娶她啊……”   容楚眉毛一挑,太史阑眼睛一睁。   啥?   ------题外话------   不用觉得憋屈了,女霸王要发威了。评论区有亲说得好,其实太史从没真正吃过亏,相比之下当初君珂那个才叫真憋屈。只不过大家看惯了太史占上风受追捧满身王霸之气人人虎躯一震,稍微有人有点不待见就觉得愤然,其实这是常理,或者说我觉得这样更真实些,谁也不是人民币,不可能人人喜欢,你认为霸气的性子值得膜拜,别人说不定还觉得装逼。抠鼻(请不要联系到本人身上谢谢)。   听闻这几天月票菊花紧,大部分时间我断网不知道具体战况,不过现在看看票数,想来定然是满腚残。不多说,有的亲已经猜到部分后头走向,那有票的就给俺点票鼓励鼓励?这本书我想打破我写书五年来的某些原则哟,给我点勇气吧哈哈。 ☆、第二十二章 天下第一定情信物   “榕儿!”容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你胡言乱语什么,给我回房去!”   “我……”容榕看看容夫人,又看看太史阑,眼眶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可是我真的……”   “容榕!”容夫人怒喝,“你四哥瞎胡闹,你也跟着瞎胡闹吗!”   这声一出,桌上又静了静。   得不到老爷支援的容夫人,终于还是发难了。   容楚似笑非笑转着酒杯,瞧着他娘——他娘年轻时性子就天真活泼,嫁过来后因为年轻,很受他父亲*宠,虽天性良善,又秉持着国公夫人的身份,慢慢学着尽量高贵着,但其实很有几分性子。   不过不管什么性子,遇上太史阑的性子,那都不叫性子。   “母亲。”他淡淡道,“儿子从小到大,从未真正瞎胡闹过。”   “阿楚。”容夫人看也不看太史阑,只面对着容楚,“我知道你为今天的事生气,生气到存心要看爹娘的笑话,你不觉得你不孝?”   容楚立即推开椅子,深深躬身,以示待罪,却不发一言。   容夫人瞧着*子,气得胸口起伏——他这是在默认!认了还不说话不让步,摆明了责他爹娘!   容弥咳嗽一声,瞪她一眼。   容夫人当然明白他这一眼的意思——这话重了,哪怕是事实也不能说,否则就是把柄。   她当然万万舍不得真将一个“不孝”罪名扣在容楚头上,容家政敌不少,这要传出去,给御史参上一本,本朝以孝治天下,容楚难免要吃苦头。   她也只好再忍,咬牙半晌才道:“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娘不过随意一句,你就大礼如仪,这样一家子要怎么说话?”   容楚躬身,立即又坐了回去,还是不发一言。   容夫人只觉得心火上涌,两眼发黑,扯住容弥衣袖拼命揉。   “儿子不敢责怪父亲母亲。”容楚淡淡地道,“但事关儿子一生,还是应该等儿子回来再做决定的好。”   “胡说!”容弥眼睛一瞪,“儿女婚姻,向来尊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决定?”   “既然你回来了,也便和你说明。”容夫人立即接口,“母亲瞧着慕将军家的大小姐很好,你也认识的。母亲有意为你聘她。”   “聘她做妾么?”容楚笑,“那不太好吧?慕将军家族何等身份,他家大小姐怎么肯做妾?”   “容楚!”容弥怒声道,“你胡说什么?”   容楚一笑,问太史阑,“你愿意接纳慕丹佩做妾?”   “你该先问问她。”太史阑道,“她肯?”   “我想是不肯的。”容楚思索。   “那就算了。”太史阑点头。   两人一搭一唱,好像没看见上头两个的脸色。   “阿楚。”容夫人吸一口气,冷冷道,“别在这胡搅蛮缠了。别的事母亲自可以由你,但这事你还是听听我们意见比较好。”   “儿子不懂什么叫胡搅蛮缠。”容楚抱着茶杯靠在椅上,脸色微有疲倦,“儿子只知道,面对板上钉钉的事实,却还要闭目塞听拒绝接受,那或者可称为胡搅蛮缠。”   “你……”容夫人怒道,“这是你对母亲说话的态度?”   容楚又要赶紧推椅站起躬身,容夫人一瞧他那姿态就头痛,只好挥手道:“免了!但母亲也不明白你那句板上钉钉从何来?有请官媒吗?有三媒六聘么?有诰命旨意么?”   “很快都会有。”容楚微笑。   “我拒绝,你就不会有!”   “我愿意,没有也算有!”忽然太史阑开口。   席上人们的目光唰一下射过去。   太史阑随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淡淡道:“什么官媒?什么三媒六聘?什么盛大婚礼圣旨诰命?关我什么事?只要我愿意,我承认,那就存在。”   “然也。”容楚合掌。   “太史姑娘。”容夫人终于转向她,“你今日在我府里也闹够了,该扫的颜面都被你扫了,如今我有几句话问你。”   “请讲。”   “看你性子,冷淡骄傲,孤僻霸道,你会喜欢并胜任复杂的人际关系,繁琐的人情来往?”   “不能。”   “你会愿意守在深闺,轻易不外出,主要事务就是和京城各家府邸的夫人们联谊?”   “不愿意。”   “你能每日等候老爷,侍候老爷,为他时时备汤水,亲手制寒衣?”   “不能。”   “你能委曲求全,伺候公婆,主持家务,相夫教子?”   “不能。”   “你能愿意从现在开始放下刀剑,退出朝廷,开始从头学习诗歌舞乐,琴棋书画,女工针线,以期做一个合格的国公夫人?”   “不能。”   室内一阵沉默。   容夫人嘴角含一抹微带萧索又得意的笑容,转向容楚。   容楚眼睛都没眨一下。   容夫人又转向太史阑,这回她语气和缓了些。   “你看,都不能。”她道,“我对你提出的,只是普通官宦家庭媳妇必须做到的简单小事,都没涉及国公府这样的豪门的更多要求。这样你都不能,你就该理解,我为什么反对你。”   太史阑默默喝酒,不说话。   “太史姑娘,不要以为我真的厌恶你。”容夫人淡淡道,“从女子的角度,我是很佩服并羡慕你的。你做了多少女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你活得很精彩,很出众,很给我们女子争脸。”   太史阑没有表情,座上几个女子倒有赞同之色。   “但是作为母亲,为了儿子的终身幸福,我不能只凭个人好恶,我不能不考虑更多。”容夫人道,“你可以上马作战,你可以纵横朝堂,你可以做很多女人做不到的事,但你同样也做不到很多女人轻易能做到的事,而那些事,才是一个归于家室的女子的本分。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得一个贤惠能干识大体,能为他主持好内务,安排好家事,让他无后顾之忧的妻子。如果你做得到,国公府愿意倾心以待,如果你做不到——抱歉,无论你拥有多大权势,官职如何高升,国公府永远不欢迎你。”   容弥一直在闷闷喝酒,容夫人说的那些,他听着,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他的小妻子娶过来时才十八岁,之后便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一直以为她很适应并甘之如饴,到今日才知道她也会羡慕太史阑这样的人生,知道她内心里也有过想飞的欲望。   容弥的情绪低沉下来,原本对容夫人的某些观念不太赞同,此刻也没心情去说了。   太史阑将酒杯轻轻放下,阻止了对面想说话的容楚。   “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夫人。”她道。   “你说。”   “婚姻的真义是什么?”   容夫人一怔,半晌答不出来。   “是相夫教子,是谨守礼教,是吃饭立规矩,是永远落后老爷一步?”   容夫人想了想,道:“这是一个妻子该做到的事。”   “对,是该做到的事,但这些事,给你带来愉快了吗?”   容夫人不说话。   “给你家老爷带来愉快了吗?”   容弥怔了怔。   “你家老爷是因为你做了这些事而更*你吗?”   容弥脸皮子微微发红,似乎对这个“*”字有点不适应,呐呐地道:“和小辈说这些做什么……”却在容夫人急欲追索答案的目光中投降,红着老脸道:“自然不是。老夫当初娶夫人,只是因为她那个人。”   还有句话他没说——后来戎马倥偬,留她在家侍奉公婆,她做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还觉得委屈了她。   两老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太史阑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第二个问题,请问夫人。”她道,“你认为两个原本陌生的人走在一起,并能维系一生的亲密关系,最需要的是什么?”   容夫人想了一会,答:“两情相悦。”   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也微微一红,而容弥的嘴已经咧到耳后去了。   “第三个问题。”太史阑又喝一杯酒,道,“你认为人对于他人最好的态度是什么?是尊重他的想法,*他所*;还是以自己的看法强加于他,只凭自己的认为的好恶来替他选择?”   容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有时候,老人的经验才是对的。”   “夫人这话自相矛盾。”太史阑将酒杯一搁,“听闻夫人当初出身良好,青春美貌。据说还有进宫的机会。但夫人却在一次和老国公的偶遇中,倾心于老国公,不顾家人反对,以韶龄入容家为继室。老国公足足比夫人大了二十岁。”   容夫人脸又一红,无话可答。   “夫人当初冲破家庭阻力,和老国公结成连理,这许多年过得也很幸福,所以老人的经验,当真是未必对的。”太史阑道,“我也不明白,当初那么有勇气的夫人,经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反而失了当初的灵性和自然,开始和你所厌恶的当年的你那些长辈一样,也干起了横加干涉儿女幸福的事儿。这当真是多年的豪门贵妇人生活,让您失了本心吗?”   “我依旧是和你不同的。”容夫人反驳,“无论如何,我还是大家出身,大家族媳妇该做的事,一个妻子该做的事,我本身就能胜任。”   “什么样的事需要胜任?谁规定妻子该做什么?”太史阑嘴角一抹讥嘲的笑,“洒扫缝补?有丫鬟婆子;伺候公婆?有丫鬟婆子;亲手缝衣?有丫鬟婆子;准备汤水?有丫鬟婆子。这样的家庭,大多的事情,其实都有人替你去做,但有一样是替代不了的,那就是一个真正相*、真正在意、真正愿意让她伴在枕侧,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她也会觉得很幸福的*人!”   室内一阵静寂,容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亮亮的。   “所谓妻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史阑又喝一杯酒,“不是门第,不是出身,不是是否温柔贤淑,而是她是否有勇气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和所选择的那个男人白头到老,在患难时不离不弃,在得意时把持本心,在男人需要*的时候给予*,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而所谓的婚姻幸福,也不是世人所谓的女子相夫教子,男人挣钱养家。多少家庭做到了这一点,多少家庭敢说自己内心幸福?那只是一个被规定了的常态,并不代表幸福的真正意义。只有当事的两个人,真正觉得愉悦才算!幸福无关富裕贫穷,无关地位高低,无关谁是否贤惠谁是否温柔——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自己喜欢的那个,无论有多少缺点,都是最好的!”   “所以,”她目光一转,对听呆了的所有人道,“我真心觉得容楚很好,我选中了他。我相信容楚也真心觉得我很好,终生非我不娶。在合适的时候遇上合适的人,并彼此喜欢,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珍惜,我来了国公府,我搅乱了你们的胡扯乱弹相亲宴,我在这里说了今年最多的话。所以我不接受任何的不珍惜和捣乱。现在我说最后一句——我来,不是来接受拒绝的,从现在开始,他是我的!”   “砰。”她将酒杯一放,气壮山河。   每个人的嘴都张成O型,短期之内合不拢。   一桌子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此刻的太史阑,无意中喝了几杯酒,微微酡颜,乌黑的眉梢微微上扬,像远天之上高飞的雁的翅羽,眼睛则显得更黑,更深,一泓深潭,却又倒映着天际淡青色如玉的月色,那潭水便显得荡漾而清冽,闪出无数四射的碎光来。   众人忽然都觉得微微窒息,灵魂都似被吸进了那泓深潭,被那样冷而清的水波包围,天地鸿蒙,万物混沌……   随即众人被鼓掌声惊醒。   大力拍掌的是花寻欢和容榕,一个欢喜得脸发红,咂嘴道:“好,说得真好,我听着好痛快。”一个眼泪又汪了出来,哭兮兮地道:“我就是喜欢她怎么办……”   容楚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说啥了,直接该干嘛干嘛去了。   太史阑却把手往下一压,道:“坐下……坐下……今日难得人齐全,我总要把我想干的事干完……呃。”   她伸手在怀里摸索,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小铁盒,嗅了嗅,咕哝道:“草莓味道……不错。”   随即她歪歪扭扭把小铁盒往容楚方向一扔,笑道:“三媒六聘什么的,免了!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   容榕跳起来想拦截,被容楚一巴掌给打了回去……   他一伸手接到盒子,紧紧握在掌心,立即笑吟吟地在身上摸索,道:“轮到我了!”   “你的……早已给我了。”太史阑晃了晃身子,打断了他。   容楚挑起一边眉毛,看了看她半边耳朵上已经化为琉璃状的圣甲虫,示意“是这个?”   太史阑摇摇头,又在怀中摸索。   一屋子的人都紧张地瞧着,想知道这两人何时私相授受了这许多东西。   太史阑摸了半天,哈地一笑道:“找到了,差点当手帕擦嘴!”唰地拉出一个东西,在手中得意地四面一展。   容楚头一抬,眼睛一直。   容二爷容三爷看了一眼,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然后“噗”一声,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正好都喷在对方脸上。   容弥反应慢些,又看了一阵,老脸唰地红了,大骂:“容楚无耻!”   容夫人和几位女眷早已脸红,容夫人急急侧身,几位容家女眷脸红得要滴血,慌忙低头站起退出去了。   花寻欢笑得滚到地下。   只有容榕,瞪大眼睛看着容楚,道:“四哥你太小气了,这个东西怎么好做定情信物?”   容楚咳嗽,不知道该感到幸福还是悲伤。   “这个……”太史阑道,“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我拿的,当时还以为是什么包袱皮……拿去装银子了。后来不知怎的也没扔……什么金银珠玉都是狗屁,我念旧……”   “我也念旧……我一见它就想起我失踪的裤衩。”容楚含泪望着她,“太感动了,没想到你还留着,我已经不忍心再看了,你可以把它收起来么?”   他瞟着那灯下毫不羞耻招展着的大裤衩,心想她留着只怕未必是当定情信物,八成是想留着什么时候寒碜他来着。   容楚瞄着太史阑,心里有几分不安,虽然她今日给了他太多惊喜,但他了解太史阑,这女人恩怨分明到可怕的地步,她不会因为一些不愉快就口是心非不承认*他;但也绝不会因为她*他就一定会包容原谅他的错误。之前她在这府里受的委屈,包括之前的大姨妈事件,她不可能没把帐算他头上,那么,她会怎样报复?   太史阑目前的样子,倒还看不出要报复的模样,一副一心今夜要给容楚大福利,气死容家人的姿态。她将宝贝定情裤衩再次珍重地收到怀里,这个动作引起了容家人再次深长的吸气。   “看看……我给你的定情信物。”太史阑指指“口香糖”。   容楚很乐意地打开了盒子,忍不住把制作精美的铁盒在手中把玩,觉得这样的工艺似乎现今没有看到过,容弥也发现这盒子不同寻常,微微倾斜了身子,斜眼去瞅。   “很好吃的……”太史阑犹自推销,“还可以吹成一个大泡泡。”   容楚把那东西拿了出来,狐疑地瞅着——这东西可以吃?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圆圆的一圈,透明的薄薄的奇异的材质。味道倒是很香,带着一股奇异的果香,不确定是什么果子。   四面的人都眨巴着眼睛瞧,也觉得这东西甚奇妙,不过怎么看都不太像能吃的东西。   太史阑酒意上涌,忙着吃菜压下酒意,头也不抬地道:“拿一个出来尝尝,清爽口气先。”   一个?难道还有很多个?   众人瞧着盒子里,那玩意也就仅仅一个吧?   容楚把东西搁在掌心,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这似乎不是吃的,但香味诱人确实也像吃的,不过就这么一个,他还真舍不得拿来就吃掉,想起太史阑说的“可以吹成个大泡泡”,看这东西造型,也觉得应该是可以吹开的。   那么吹了试试?或者有什么奇妙?   一众容府的人也很好奇,都用眼神鼓励他。   容楚也便拿了出来,试探着一吹。   他肺活量挺好。   只是轻轻一吹,那东西就膨胀出了半截,长长,圆圆,硬梆梆地一翘。   容楚忽然停手。   容弥瞪大了眼睛。   容家的男丁们死死盯着那玩意的造型,又开始不相信地擦眼睛。   容夫人好容易才压下脸上红潮端庄地坐正,此时差点又跌到椅子下面去。   只有容榕傻兮兮地瞧着,好学地问:“咦,这是什么东西?香肠吗?”   满庭伺候的人,丫鬟茫然不解,婆子大娘们背转身哧哧发笑。容夫人大声道:“快把小公子带回房去,今晚不许再出来!”   “我不!我要……”容榕话还没说完,就被孔武有力的婆子们在容夫人的指使下三两下拖走。   花寻欢瞪着那玩意,捣了捣太史阑,“喂,你确定这是泡泡?”   太史阑一抬头。   对面,容楚怔怔瞧着她,手里一截透明圆长的东西翘啊翘……   太史阑嘴里一块墨鱼掉下来了。   随即她霍然站起,探手想把东西给抢了,桌子太宽没够着,倒把汤给碰翻了。   看太史阑的样子,就要跳上桌子过来抢了,容楚立即明白,事情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赶紧手一松东西一收,往怀里一揣。   太史阑看他收起,想了想,忽然哈哈一笑。   “原来是这个。真是天意。”她道,“都拆封了,浪费了可惜,今晚就用了吧!”   说完她绕过桌子,一手来拉容楚,“走。”   容楚欢欣鼓舞,二话不说,站起就走。   “你们去哪里?”容弥鼓着眼睛问。   “送她去睡觉……”   “去睡觉!”太史阑的声音后发先至,盖过了容楚的声音。   容家人又是齐齐“噗”地喷出了嘴里的所有东西……   “你……你……”容弥舌头都打结了,太在状况外太超出想象的事情,会让人无所适从,这时段他啥都忘记了,还傻傻地追问一句,“在哪睡?”   “她院子……”   “他房间!”太史阑又是一声后发先至,气壮山河。   ------题外话------   1、求票!   2、不是故意停在这里,今晚七点必定解决第二更送上。   3、这本书终于进入出版流程,目前已经在当当预售,地址将放在留言区。出版书名为《天定风华IV此心倾》,或者直接搜天下归元。预售和出版成绩,直接关系之后的榜位和新书的继续出版,在此恳请喜欢太史的读者们支持。   太史阑是我极其喜欢的一个女主,我对这本书的感情也不一般,我想追这本书到现在的读者,想必能和我感同身受。一本书有没有收藏价值,取决于你们,一本书有没有贯注心血,努力在我。我的努力,我想大家都有看见。   新书上市,我在考虑办个小活动,适当回馈读者,对此有兴趣,也有打算收藏太史阑的亲们,可以尽早下手。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二十二章 此情旖旎   容楚不说话了,笑得好像终于逮到母老虎的狐狸。   容家人也不说话了——实在不知道说啥了。   “对,事情和你们想的一样。”太史阑一手拉着容楚,一手指点山河地道,“我说过他是我的那就是我的,什么媒妁之言成亲之礼都是狗屁。什么这不行那不行你说不行我偏行。现在我要去做我*做的事儿了,不怕害他终身不举的,尽管来捣乱吧!”   说完她拉着容楚就走,那背影恰如出征的将军,犁庭扫穴,纵横天下……   不许我接触是吧?   我就当你们的面给睡了!   满庭的落叶飕飕地转,容家人凄凉地坐在厅上,眼睁睁看着他家的国公,就这么被离经叛道的女霸王给拖走去睡了……   ……   太史阑醉了,所以她把容楚往厨房拖。   “乖,不对,是这里。”容楚怎么能让她犯这样的错误,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必须每个细节都十分完美。   他带着白兔般的笑容,把披着狼皮的太史羊牵进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卧房。随即赶走所有跟来伺候的人,亲手去关门。   他刚转过身,衣襟已经被太史阑给拉住,容楚笑,好脾气地哄,“别急,别急啊。”关好门一转身,“嗤啦”一声,一直挂在他脖子上的太史阑,一个拉扯,已经把他的领口给扯了。   长长的一道豁口从领口一直到腰腹,太史阑醉眼迷离地瞧着,咕哝道:“其实我没这么急色的……这下子倒显得我要强暴你一样……”一边伸手抓住他撕裂的两片衣襟,试图给合拢了。   “方向错了。”容楚笑容可掬地抓住她的手,口气谆谆善诱,“应该这样。”他把住她的手腕,做了一个分开的姿态。   太史阑斜眼瞅了他半晌,评价,“腹黑!”双手抓着他衣襟霍然一扯,整件外袍飞了出去。   “哎……”容楚道,“我的腰带。”   太史阑低头去解他的腰带,一时却没找到腰带的搭扣,发狠又要硬扯,玉带可不容易扯断,她忙了半晌,脑袋撞在他肚子上,容楚哎哟一声向后一倒,准准地倒在榻上。   太史阑飞扑过去,扣住他的腰,道:“腰带!”   “好的腰带。”容狐狸气喘吁吁地道,一双眼睛染了桃花醉了月色,水盈盈地瞟着她,“你再试试。”   太史阑这回手一摸上去,腰带就掉了下来,她趴在容楚身上,偏头诧异地想了半晌,有点不明白这腰带刚才还那么难解,怎么一眨眼就自己掉了。   这么思考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冷,低头一看,某人躺在她身下,动作一点不慢,已经将她的领口也解开了。   太史阑顿时被激起了好胜心——比脱衣服快手?   她爬上去,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脱!   月光映着女霸王提枪纵马纵横捭阖的身影,长长的手臂挥出去,一件件衣服甩出来,那些外袍、内袍、深衣、亵衣……似一只只白色的大鸟,在她的手臂间被放飞,落在屋内桌子上、地上、柜子上、椅子上……静静憩息着不动。   而她身上的衣物,则以另一种方式在消失——安静地、无声地、润物细无声却极快地,转眼榻下也落了一层她的衣物。   她动作略有些酒后的放纵和粗鲁,下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时时还因为控制不住力道撕破他的衣服,发出哧哧的响声,落在静寂的夜里,反而听得人血脉发紧。   他却是轻柔的,不动声色的,微微眯着眼,手指一挑一抽,她的衣物便离了身,动作并不比她慢多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华南香味道,温暖而微甜,屋内的黑暗,也因此多了一层缱绻的意蕴。远处风灯淡红的灯光投过来,到了此处也是一片朦胧的纱状的粉红,正打在榻的边角,似一团缠绵的云。   他们终于裸裎相见。   太史阑忽然安静下来,静静注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是整个南齐最出色的人之一,一直享有明月珠晖的美誉,传说诚然不欺,他的肌肤和身体,在黑暗的室内似氤氲有光,隐约间真似有一层朦胧的珠色,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的身体,当年的喋血沙场,竟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疤痕。这样的身体,精致而不瘦弱,洁白而不女气,从肩线到腰线,是人间最美好的线条总和,而肌骨有种天生的晶莹之态,让人想起被千万年时光打磨过的玉雕——已经摒弃了新器的燥而生硬,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温柔抚摸,显出玉质的根本的温润和精华。   太史阑眼光落在他的锁骨上,眼神里有对美的赞叹,那般平直精致的一笔,天工难描,她将手指轻轻搁进去,恰恰一指,一个温暖的漩涡。   而在那美妙的起伏之后,是一片如玉如雪的肌肤,缀两点微红薄樱……   太史阑抽了一口气,脸微微红了,此时才发现身下人眼波明亮,一直也在注视着她。   容楚的双手卡在她腰上,一样感觉到掌间腰肢浑圆柔韧,纤纤一握,属于她肌肤的弹性和饱满,相信这天下再难有女子可以比拟。   眼前的女子,享女将之名,却并无世人想象的粗壮,她甚至可以说是纤细的,肩线比普通女子还窄些,因为长期运动,浑身线条收束的紧,抱在手里甚至能感觉到肌肤和血液比常人更快更激越的流动,令人连心也似跟着砰然而动。她的肌肤倒不是纯粹的雪白,是一种极淡的蜜色,晶莹、细腻、肌理平滑,每寸肌肤都似蕴含无限的张力,这样的肌肤让人想起蜜酒,看着赏心悦目,入口一开始是淡的,随即便开始回甘,最后便有澎湃的酒力在体内回旋冲撞,轰然一声爆发出来。   她整个人也是如此,淡的,冷的,不动声色的,一旦有所决定或爆发,却有吞噬日月的气势。   容楚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腰肢,觉得那肚脐浑圆可*,正可以纳下一枚珍珠,他的眼里她什么都是可*的,最可*的女杀神,他的女杀神。   太史阑垂下头,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半长的黑发落下来,扫在容楚脸颊上,容楚微微偏头,一口咬住,脖子微微向后一仰,似笑非笑地拉着她的头发。   他总是很有耐心的样子,这个时候也并不急色,太史阑愿意给就不会迟疑,这漫漫长夜,人生里的第一次,不该草率开始再草率结束。   太史阑给他拉得头皮微痛,身子向前微倾,她眯着眼睛瞧他,俯下的脸上鼻子尖尖,眼眸里野性的辉光闪烁,像一只慵懒的母豹子。   她觉得红唇白齿咬着她黑发的容楚很萌,他那张脸原本就是画,没有妙笔可以重复临摹的画,只有她知道每一笔的妙处,笔笔销魂。   容楚的手轻轻动起来,从腰部上移,落到她的软腻之处,她微微吸一口气,他则在微笑,看见有雪色樱红的花,从自己的指掌间忽然绽放出来。   掌心里滑溜溜的,圆润而小巧,丰收的石榴般的绽开,他捧着她如同捧着寻觅一生的珍宝,连呼吸都轻快起来。   她笑笑,这一刻的笑迷乱而狂野,和平时气韵大有不同,她忽然将身子降了降,落到他唇边。   他立即毫不客气地笑纳,用舌尖感受属于她的丰润和甜美,齿间是最轻秒的暖泉,或者是最浮滑的乳酪,舌与细腻肌肤相触的快感难以言说,快乐从舌尖电流般贯穿全身,两个人都微微颤栗,脑海里似有星花爆开。   室内香气迤逦,混杂着两人兰芷芳桂的清越气息,灯光朦胧地映射在她身上,镀出一层金黄的流利的线条,黑色的剪影起伏只是一笔,流畅得像一抹顺湖而来的风。   他忽然向后让了让,松开手,她栽落在他身上,压得他闷闷地笑了一声,随即又拍拍她的背。   她一低头,就看见那个“草莓味口香糖”托在他的掌心。   “我不知道这个怎么用……”他用气音问她,表情无辜,眼神似笑非笑。   太史阑咧咧嘴——永远都在装的家伙。   她接过那玩意,眯着眼睛研究了半晌,确定了开口和方向,手指慢慢探下去,灵巧地一撑一套,向上一捋。   他似乎在微微抽气,然后在笑,抓着她的肩,笑得宛如偷到嘴里的狐狸。   “原来……”他道,“这可真不是个好东西。我还想要儿子呢。”   太史阑不理他,松了手,重重地扑上去,恶狠狠笑道:“乖乖躺好,大爷来吃你了!”   “来吧大爷。”容楚闭着眼睛,乌发披散,睫毛浓长,真有几分小受般的楚楚韵致,太史阑瞧着,食指大动,淫心大发,恶虎般一扑。   肌肤和肌肤将要接触前那一刻,容楚忽然闪电般伸手,把住她的腰,就势一转。   砰一声恶虎被白兔给压了。   “刚才你压过我了,现在换我。”兔子狼手指在她胸前画圈圈,无辜地道。   太史阑哼一声,想反攻,容楚早紧紧缠住了她。下一刻她的话声被淹没在他的唇里。   他并没有开始凶猛的吻,齿关先轻轻地碾磨她的唇,揪起松开松开揪起,玩玩具似的,她要让他还不给,喉间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什么,隐约听清“惊喜”二字。   太史阑懒懒地笑了笑,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励,放开她的唇,头微微仰起,深深凝视她一阵,随即一笑,凶猛地吻下来,齿关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她的唇立即麻了,忍不住微微张开,他趁势而入,好一阵兴奋的游荡,将她的每一寸天地都细细地舔过,像吃到一枚秋季里长得最好最甜的浆果。吮吸、弹动、挑逗、盘旋……渐渐双方都似过了电,躯体在微微颤抖,肌肤和血液都像生了涟漪,一层一层荡漾开去,她的意识渐渐空无,蔓延出一片绚烂的彩色,没有天地没有混沌没有人间一切,只有眼前这个人和他的气息,忽然身体微微一热,感觉到了彼此,灼热地燃烧在躯体的中段,令她忽然起了喘息,手指无所适从地从他背上抚过,插入他的发,却又立即无声地滑落下来——他的发缎子一般的滑。   他低笑一声,感觉到一泊温热的湖泊,在等待着他的遨游,湖泊明明早已涟漪阵阵,无风自动,却还勉强维持着平静,期待着一场波飞浪卷,他眼睛晶亮,身子微微一送,已经滑入人间最神秘最甜美的源泉。   她身子一僵,虽有心理准备,依旧不能适应,手指绕在他发上,无法控制地一扯,他并不急躁,停下来,微微偏头,将头发从她指间解开,双手贴合上去,十指相扣。   忽然便想起这个动作,似乎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做,他满足地叹息一声,觉得从今以后,真是人生再无追求。   他垂眼看着两人合握的手掌,她的手并不算十足纤小,但肌理分明骨节精致,握在他掌中,正正缩小一圈,他觉得这真是世上最契合的两双手掌。   她也渐渐安静下来,对他的耐心似乎很惊讶也很满意,手指轻轻一握,示意可以了。   他笑笑,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那真是天下最适合安枕的一个地方,这女子左肩承了人间血火,右肩承了江山权谋,双肩却依旧这般细嫩,是只留给他的软云窝。   “怎样……”他含含糊糊地问。   “嗯,嗯。”她用鼻音回答。   这般难得的娇慵,他顿时兴奋,披坚执锐就等这一刻,他放开自己,凶猛向前,最初的怜惜是为了等待她的接纳,她放开自己,他便勇往直前,存心要带给她难忘的初次,他要在她身体和内心深处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让这一刻的惊涛骇浪永不退却。   荡漾与澎湃的邂逅、温暖与柔软的相逢、山石与湖水的碰撞、利剑和飞绸的裹挟……她身子渐渐向一侧倾斜,半身向下,脖子弯折出一道杨柳般的剪影,半湿的乌黑的发拂在地面上。   而他俯视着她,看见鲜花在她身前和眉间绽放,那一线优美的颈项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晶莹绵密,在淡红的灯光下如无数珍珠闪烁。   她忽然身子又向后退了退,滑离了他的把持,他微微一怔,要紧关头难耐地龇牙咧嘴,她唇角一扯,手往下一探,利落地扯出那透明的塑胶玩意,手指一甩,潇洒地甩了出去。   他一怔。   太史阑唇角笑意还是那么不屑,“给你感觉一下而已,我做什么,就*做彻底。”   容楚的眼睛亮如星子,满满欢喜,他最初猜到这东西的用处,虽有遗憾,却愿意尊重她,如今她自愿放开,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女人对男人最大的*,是为他生孩子。   他闭上眼,重新马踏蓝关一剑西来,此刻的感觉和前一刻却又不同,更加直观鲜明,真实相触,少了那一层的人间隔膜,他和她此刻才是真正的灵肉相融,在最深处感觉彼此,灼热和温暖,掠夺和包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距离和空间或可暂时分开,一霎间肌肤和灵魂的相通永不泯灭。   室内沉香重锦,帷帐深深,淡白的烟气在半空迷离,把月色涂抹得暗昧不明,窗子半掩着,任午夜的风溜进来,却淘洗不了那般甜蜜旖旎的气息。肌肤的摩擦接触和男女的呢喃喘息低低荡漾,是一首不可复制的美妙夜曲。   在欢乐癫狂的巅峰,他耸起身子,脊背被月光打亮,她也弯折着,一道明润的拱桥一般,全天下的花朵都在这一刻绽放,全天下的果实都在这一刻成熟,喷射出甜蜜芬芳的汁液。   这一刻极亮又极黑,亮的是彼此的意识,黑的是黎明前这一刻的天色,在那星花极致灿烂,彼此都全然放松的一刻,她的手臂忽然抬起。   掌间银白色的人间刺,光芒如月光一亮,刺入了他的背。   ------题外话------   嘿嘿嘿嘿嘿求票,答应那啥就给票的,说话要算话哟。   有人说快,其实这本书,真的已经开始走向结局了,我今年在这叨叨的日子,想必也快结束咯,你们想看我要票,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哟…… ☆、第二十四章 劲爆消息   容楚身子一震,不动了,意识消失之前,他居然还来得及惊愕并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太史阑咧咧嘴,摸摸脸,对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出手表示同样的惊愕和满意。   不过不选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时候能令这个狡猾的家伙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呢?   她把容楚挪到一边,盯着他眉目如画静谧安详的脸,很想恶狠狠扑上去反攻一次,实现她凤在上的理想,但是算算时间还是算了,容楚太厉害,人间刺对他影响有限,说不定转瞬就会醒,那她就白费力气了。   她爬下床,穿好衣服,捶了捶老腰——整整一夜的折腾,她这铁腿铁腰都有点受不了了,真不知道容楚那豆腐腰怎么还能百折不弯,以前不会是装的吧?   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外头已经传来鸟叫,不伦不类十分难听,花寻欢的口技实在不敢恭维。   她低头凝视着他,眼神很深,很用力,似要将这容颜都刻在自己脑海里,以后天涯作别,日久弥新。   他睡颜宁静,神情间有淡淡满足,太史阑抱膝坐在月光里,想着容楚时常微笑,却又让人觉得气质尊贵难以接近,但他无论什么神情,都少见有满足之色。   他这样的人,本就拥有一切,没有渴望追求的东西,“满足”二字就无意义。   此刻见到他这般神情,她很欣慰。   屋外的鸟叫越发难听,天快亮了,花寻欢在催促。   太史阑站起身,摸摸自己的小腹,不知道今夜一夜风流,可会结出人间花果?   她笑了笑,弯身拍拍他的脸,“看你的本事咯。”   随即她拖过被子,给他盖上,摸摸桌边的茶壶,发现茶已经冷了,干脆泼掉。   男人那啥以后不能喝冷水,为免他醒来以后愤怒喝干冷茶,干脆让他没得喝好了。   又转了一圈,心里知道没什么事好做,知道该赶紧走了,却又忍不住想磨蹭一阵子,多呆一刻也好。   这实在不符合她的性子,她嘲笑一下自己——成了女人,也就和大妈一样婆婆妈妈了。   最后她将他的靴子端端正正摆好,靴尖朝内——别去追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然后她起身,开门出去。   没有再回头。   她做下的决定永不后悔,无论是大闹容府,是公开拖了他去占有,是今夜一夜颠倒,还是马上要做的事。   门外没有人,容楚好容易等到今天,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来坏了他的好事的。所以也就给她提供了方便。   花寻欢背了两个包袱从一处阴影里闪了出来,鬼鬼祟祟,表情兴奋而暧昧,一看就是为某事肾上腺激素猛增的激动模样,和初次看A片的初中生神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盯着太史阑的脸猛瞧,似乎想瞧出这一刻和半天前的不一样来。   可惜太史阑的淡定脸永远让想猎奇的八卦王们失望。   “走了?”花寻欢问她。   太史阑点点头,接过包袱,两人越过高墙。   容府的守卫不说丽京第一也绝对算得上前三,不过对于曾经用龙魂卫做过护卫的太史阑来说,什么都不是问题,不过一刻钟,她们已经越过了容府的层层高墙,穿越守卫的死角,出了容家的后门。   太史阑落下墙头前最后回望,只看见容家连绵如海的屋脊。   哪座屋脊下睡着他?   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他能安睡。   太史阑跳下墙头,花寻欢跟在她身侧,这时候终于有了机会八卦,她左瞧一眼,又瞧一眼,瞧到太史阑终于淡淡道:“问吧。”   “啊!你们……你们……”   “嗯。”太史阑淡定地答。   “啊!”花寻欢身子往上一跳,追上去又问,“那个……谁在上面?”   太史阑险些一个踉跄——居然关心这个问题!   “常规。”她有点不甘地答,随即甩下花寻欢向前走。   “啊?”花寻欢在她身后呐呐道,“国公不是腰不好么……唉,太史阑你雌风不振啊……”   “总有机会的。”太史阑豪情万丈地答。   ……   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苏亚从车内探出头。   说好的时辰来接,一分不差。   太史阑看看天色,星光渐渐淡去。   “走吧。”   马车一路向城外去,经过九府街一座民宅前时,大门打开,一大群骑士出门,跟随马车前行。   到了燕雀台的时候,前方高高矮矮站着很多人。太史阑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道:“停。”   马车停下,几乎立刻,一个小小圆圆的影子滚了过来。   太史阑原地蹲下,张开双臂,那小身体凶猛地撞进她的怀抱,差点把她撞得一个趔趄。   熟悉的淡淡的奶香传来,太史阑深深吸一口气,觉得在此刻闻见这香味真是最幸福的事,却仍忍不住埋怨,“你怎么出宫了?不是说不要送的?大半夜的开宫门这不妥当。”   “麻麻。”景泰蓝脑袋扎在她怀里,小狗一样蹭来蹭去,语气却是埋怨的,“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不要我送?你不要蓝蓝了吗?”   “我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一辈子守护你。”太史阑摸着孩子的大脑袋,“现在,我去守护你的江山了。”   “麻麻说男人要有担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景泰蓝不肯放弃,“我自己的江山,我自己守。”   “你在守,你坐稳你的位置,学会处理朝政,学会控制宫禁,你就守好了你的江山。”太史阑轻轻摸着他光滑的发,“但你的江山那么大,你一个人,照顾不了那么多的地方。所以你记住,一个好的领导者,不是自己累死累活把所有事都抓在手里,而是善于发现并使用人才,将每个人,用到他最适合的地方去。”   “麻麻适合陪在我身边。”景泰蓝抱着她的腰,呜哩呜噜地说。   “麻麻适合打仗,害人,争天下。”太史阑道,“每个人都应该去做她所能做到的事。麻麻知道自己不能做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妻子,但麻麻最起码可以做一个好母亲和一个好将军。”   “我有很多将军,”景泰蓝着急地道,“让公公去。”   太史阑哼一声——这小子,以前抱着容楚狗腿地喊爹爹也有过,一转眼就把他给卖了,真是偏心。   “容楚不能去,他要为你坐镇京师。”太史阑道,“三公虽然带着一大帮文臣老臣支持你,但关键时刻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军方支持,你就是无根之木,迟早要被宗政惠那批人给砍了。你以后对公公好点儿,这年头,手上有兵权有实力还不起反心的老实人已经不多了。”   身后花寻欢噗地一声喷出来,想必对那个“老实人”三个字很有意见。   容楚对皇权老实,只怕还是因为她太史阑吧?   “还有很多很多将军……”景泰蓝泫然欲泣,大眼睛蒙上一层水汽,“大司马为什么要劝我同意你的上书……”   大司马宋山昊在一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这不怪大司马,这是我的意思。”太史阑道,“静海城乱象明显,稍不注意就会被东堂打开南地的缺口,不可轻视。静海海军初建,实力还不行,现在陆上由折威和天纪合力把守,这两军是在外多年的驻军,自成体系,军中不少人曾经是容家的旧部,所以除了容弥父子,现在也没什么将军能够驾驭得了他们。容家父子又不能去,那只能我去了。”   “你更驾不了他们呀。”景泰蓝扁着嘴,“你是女的,还年轻……”   “折威主帅,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太史阑笑了笑,还有句话没说。   邰世涛也被派往静海城,作战出色,已经升为参将,领天纪左翼先锋。   说实话,如果容楚不能去,那么整个朝野,也只有她适合前去主掌静海城了。   这是她闯容弥议事堂第一夜,驳回了容弥的想法,让他叫容二爷托病谢辞前往静海城时,便已经想好的下一步。   去镇压静海城的人,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去的人做得好,是能借此掌握雄厚军权,但更可能因此送命,所以朝中最近对这个热乎又烫手的山芋那是又*又怕,为这个人选天天开会吵架,争了一个月,一直没能定下各方都同意的人选。几乎每个人选的提出,都有人不服气。   如果容家不能去,就得去一个和容家有几乎足够能力,但又和容家没有牵扯的人。   所以她睡了容楚,却不嫁他。昨日容府一番大闹,今日她离京,明日丽京就会传出她和容府决裂。   那么将来无论她在静海城做了什么,便真中了圈套,丽京这边的反对派也很难牵连到容府。   普通的将军不足以压服复杂混乱、各方势力云集的静海,她要守住景泰蓝的江山,她也要守住容家的安危和地位,所以,她代容家前去。   容夫人说的对,她真的做不了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妻子,做不到容夫人提出的任何一个要求,她也不想勉强自己做到那样的要求,甚至不能容忍这样豪门府邸空寂无聊的生活——那会杀了她。   但她要给容楚一个交代,无论如何,他没有错,他不能主导他父母的想法,她也不希望他为她和父母决裂。   去之前占有容楚,是给他一个定心丸,告诉他这一生,太史阑嫁也好不嫁也好,总归是他的人了。   “蓝蓝太没用了……”景泰蓝揉着眼睛,“都没有好的将军……什么都要麻麻去做……”   “是你娘太有用了。”太史阑毫无愧色地道。   景泰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直皱着的小脸好容易舒展了些,抱住她的脖子,呢喃着道:“麻麻,蓝蓝知道你要做什么,蓝蓝拦不住。蓝蓝答应你快点长大,好好管住老太婆,不让她去害你,你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当然,只要你做得好,我会尽快回来。”太史阑亲了亲他的额头,“你轻易不要去永庆宫,也不要让那老妖婆回宫,无论她用什么法子,无论她如何利用群臣来催逼你,你都不要理会。但你平常要把孝道做足,该送的礼,该请的医生,该做的场面,你都要做到。一个人真要想保护自己保护所*的人,先要做到的是强大自己。你跟着三公和公公,好好学,好好做,让所有人都看见你足够聪明强大,他们就会相信你并害怕你,就不敢再随随便便撒泼打滚要挟你,你明白吗?”   “嗯。”景泰蓝重重点头,却又转着眼珠,笑嘻嘻道,“太后娘娘身体很不好啦,一直生病的,不能随便移来移去,朕确实应该常去看她,不过也不该惊扰病人,远远地在帘外拜拜就好啦。其余人也不要随便打扰太后咯,娘娘要养病。”   “很好。”太史阑瞧着孩子清亮的眼神,心中忽然一动。   他到底对宗政惠还有几分感情?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可以除掉那个孩子,那么他会不会对宗政惠下手?   可是无论如何,问孩子这个问题,都显得太残忍了些。太史阑不想逼他。   还是让景泰蓝自己做决定吧。   她只是轻轻问他,“景泰蓝,你对她,还有感情吗?你觉得她像一个母亲吗?”   景泰蓝忽然怔了怔,想了很久,才困惑地摇摇头。   “麻麻。”他把脑袋埋在她怀里,玩着她的纽扣,低低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她不是我麻麻,你才是……可是……”   “好了。”太史阑拦住了他。   善良有人性不是坏事,难道要他三岁就绝情绝性亲手弑母?   “过几天就是你生日,我却没法给你庆生了。”她神情有点唏嘘,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这是我亲手做的……嗯,很难看。”   皮厚如城墙的太史阑,难得地脸上一层薄红,显然觉得东西很拿不出手。   “这是什么?”景泰蓝惊喜地接过来,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   戴着银色奇特头盔,穿着紧身衣,长相古怪的小人,大小和景泰蓝差不多大,小人的两条腿拖在地上。   一个布偶“奥特曼”娃娃。   这是太史阑凭记忆画出图样,苏亚剪裁做出大样,太史阑亲手加工眼睛鼻子衣服,忙碌了大半个月才做出来的东西。   眼睛钉得有点歪,衣服左右不对称,还有点长短腿,完工的时候太史阑瞧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丑的奥特曼。   但她也实在不知道男孩子应该喜欢玩什么?她知道的只有变形金刚和奥特曼,变形金刚太复杂做不出来,奥特曼也是凭记忆,似是而非,说到底,一个心意罢了。   她貌似不在意,其实很着紧地瞅着她的半路儿子——这是她第一次送孩子礼物,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   男孩子不喜欢绒毛玩具吧?或者该给他用木头雕一个?   景泰蓝将那软软的奥特曼抱在怀里,小手揪它的鼻子,掀它的衣服,摸他的靴子,半晌欢呼一声,蹦到她怀里,举着娃娃,“麻麻,这是给我的吗?这是给我的吗?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当然,这个娃娃叫奥特曼,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太史阑把他和娃娃都抱在怀里,“麻麻做了半个月,时间太赶,做得不好,你要是听话,麻麻以后每年都做一个不重样的送给你。”   “一言为定!”景泰蓝紧紧抱着娃娃,“做一个麻麻!还要做一个麻麻!我可以玩麻麻大战奥特曼!”   太史阑:“……”   “时辰不早了,快早朝了。”送景泰蓝来的宋山昊在不远处沉声提醒,又对太史阑道,“护送你的长林卫在城外等候。”   太史阑点点头,将景泰蓝向外拉,景泰蓝却抱着她不肯动弹,脸埋得紧紧的。   四面都很沉默,花寻欢掉转头去。   “景泰蓝。”太史阑吸口气,转移小子注意力,“你瞧瞧我的领口,有花给你看。”   景泰蓝狐疑地抬起脸,小脸上已经泪痕遍布,太史阑心一紧,就当没看见,依旧笑道:“种草莓哦。”   花寻欢听说过“种草莓”的典故,不忍卒睹地抚额——哦不,太史阑你太没节操了,这也能拿出来哄孩子。   “你看。”太史阑翻开衣领,给大头儿子看脖子上的吻痕,一片一片的艳红痕迹,好一堆生机勃勃红草莓。   “这是什么?痛吗?”景泰蓝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眨巴着眼睛,肥短的小指头轻轻地戳那些痕迹,又凑上去想吹。   “这是草莓啊,很香甜的一种水果。”太史阑双手捧住他的脸,“听说南洋有草莓种子,以后我要是能找到,捎回来让公公种给你吃。”   “好呀好呀。”吃货一听说有吃的,立即不哭了,拼命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史阑把景泰蓝抱起,往宋山昊手中一送,“等我的草莓!”   她趁景泰蓝还沉迷在草莓的梦境中,一转身跳上了车,“走!”   马车几乎立即飞快地驶了过去,太史阑连车帘都没敢掀。景泰蓝却也没闹,他怔怔地瞧着马车,在马车经过时,忽然从宋山昊的怀里挣扎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马车,然而马车飞快地滑过他身边。   景泰蓝怔怔地看着马车的背影,忽然转身抱住了宋山昊的脖子。   宋山昊立即感到脖子里湿润的凉意。   “其实我不想吃草莓……”景泰蓝在他怀里呜咽,“我一点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哭……我让麻麻好好地走……”   “陛下……陛下……”宋山昊拍着他的肩,“您做得很好了,太史大人最喜欢你这样……”   “嗯。”景泰蓝又转过脸,痴痴地瞧着马车的影子,忽然小脚拼命地踢宋山昊,“大司马,大司马,我想起那边高台可以看远一点,我们去那里,去那里!”   宋山昊叹息一声,没说话,抱着景泰蓝上了以往用来祈雨的燕雀台。从那个位置,可以看见马车带着长长的队伍,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太史阑默然坐在车中,此刻的心情不比几个月前和景泰蓝初次分离好多少,因为她知道这一别,是要用年来计算的。   这一别,别的是丽京,是景泰蓝,也是被她始乱终弃的容楚。   她忽然心有灵犀,起身回望,便看见高台上伫立的人影,长久地将这边凝望,那么远,依旧能感觉到目光牵念,如丝线绵长,拉扯不断。   太史阑坐在车里,忽然也明白了第一次和景泰蓝分离时他在车中的心情。   忽然天地很闷,孤独一人。   高台上景泰蓝一直望到连最后的马尾巴都看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抱着宋山昊的脖子下了高台。一老一少的身影,缓缓向等待的马车走去。   “大司马,麻麻什么时候能回来。”   “静海回归,山河平定,她一定能回来。”   “我可以每年都在这里等她吗?”   “陛下,我相信,你一定会在这里,等到南齐王朝永远胜利的女将军。”   ……   景泰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新年前夕。   太史阑上书请缨赴静海,帝准。   南齐风云聚合之地、战事一触即发的南海疆中心,终于确定了久悬未决的新任掌控者。   上命太史阑为静海总督,领静海将军衔并节制静海三军,晋一等子爵,率长林卫千人,即日出京,就任海城。   ==   两个月后。   迎面的风不再冷硬,微微带了潮湿的水汽,还有点咸腥的气息,那是海风的味道。   路边的野草开始抽节,绽出清新的绿意。让看了几个月黄土路的人,忍不住要长长舒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   一列车马队,行走在官道上。   “大人,要不要喝点水。”苏亚掀开帘子,探头进车问,顺手把一个桶端了出来。   太史阑躺在车内,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苏亚点点头,迅速放下帘子,拎着桶找了一条河,把桶里的呕吐物倒掉,洗涮干净再拿回来。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准备就地吃干粮,一些护卫升起火堆,在火上烤冻得梆硬的牛肉。   太史阑死狗一样躺在车内,闻到那股烤牛肉的味道,唰一下坐起来,正好苏亚掀帘进来,太史阑几乎用抢地把那桶抱到怀里,又开始了一场搜肝抖肠的呕吐。   其实也呕不出什么,她本身就吃得少,不过吐出些胆汁而已。   “你这样怎么行?”苏亚担心地看着她,“马上就要到静海城了,听说那边现在闹的厉害,你这身体……要么我们再走慢些吧。”   太史阑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抹抹嘴,喘息着道:“再走慢些,终究是要到的。也不能再拖延了,我没事。”   她的手轻轻搁在腹上,有点悻悻也有点骄傲地道:“那家伙看起来弱鸡,其实还真有几分本事……”   苏亚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也值得您骄傲?   太史阑忽然把脸一板,恶狠狠地道:“就是太不安分!这小兔崽子!”   “温柔些。”苏亚道,“别吓着他。”   太史阑哼了一声,向后躺下来,薄薄的日光打在她脸上,她脸色微微苍白,鼻翼两侧还有点褐色的斑点。容貌略不如前,但眼神却显得比年前温软,时不时漾着些温存的笑意。   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独有的眼神。   容楚一炮中奖。   她怀孕了。   妊娠反应来得很快,一个月不到就开始了,一开始还以为是上次的风寒老症复发,还着紧地请大夫来瞧,结果大夫们都恭喜她,搞得莫名其妙的花寻欢还以为人家恶作剧,给了人家一顿老拳。   完了知道她竟然怀孕了,一众亲近属下傻眼,都觉得哪怕南齐灭国大燕归顺天降神仙地裂见鬼都不比这个消息更劲爆更难以想象。太史阑?怀孕?这极度女性化的名词真的能和她联系在一起吗?   据说当时雷元就茫然地说了一句“咋又怀孕了……”又被饱了一顿老拳。   反应过来这回终于是真的怀孕之后,大家都紧张起来,太史阑本来是想尽快赶赴静海,快马加鞭的,结果立即被勒令换了马车,放慢行进速度,太史阑反应强烈,吃什么吐什么,所以也无力反抗,当即被装进了车里,慢慢走,连过年,都是在车上过的。   原本按照她的出行惯例,是一向不接受官员接待的,这次也破了例,谁接都停,以舒适安全为上,一路上官员们难得得了这么一个巴结的机会,礼物送得如山如海,等太史阑到了静海境内,车队已经有十辆,除了她坐的那一辆,其余都是礼物。   太史阑粗略地算了算,还没正式就任静海总督,她已经是个大贪污犯了。   太史阑闲下来的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原以为当初四人党当中,自己一定是最后结婚有子的那一个,会不会结婚还不一定,谁知道如今婚是没结,子却已经有了,不用说,一不小心居然是她做了姐妹中的头一份。   她掰着指头算算,觉得第二个有孩子的应该是君珂,老实丫头肯定会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然后是文臻,腹黑蛋糕妹宜家宜室,一手好厨艺肯定会早早被男人拐了去做老婆,至于景横波——她会生吗?怀孕生子影响身材这种事她死也不会干的吧?   这一路走了两个多月,早在车里躺得骨头发酸,眼瞧着,还有几天路程就到静海城了。   静海虽然一直被称为静海城,其实本身是一个行省建制,南齐十三行省里倒数第二小的一个省,静海行省包括一城十县,大多靠近海疆,在地图上是瘦瘦长长的一条。   静海行省早先很穷,号称南蛮野荒之地,百年前是朝廷流放重犯的地域之一。五十年前南齐开海禁,和南洋等国通商,静海行省借助得天独厚的优势,渐渐发展起来,现在的总体经济,在南齐全国数一数二,但静海的财富分布并不平均,静海城及其周围市县十分富裕,稍离海岸的县则非常贫穷。另外静海行省整个周边海域海盗出没,烧杀抢掠,百姓要么和他们同伙做强盗免难,要么就等着被抢,治安可谓一片混乱。   静海是行省,但静海总督这么多年来几乎都空置,历任静海总督,有失踪的,有死于非命的,有干脆辞官去做海盗的——不辞就没小命。静海这边因此自己推举城主,代行收税征粮徭役征丁坐堂审案劝课农桑之职。但收税不交朝廷,交给的是静海城自治武装组织“海鲨团”,这种半黑道性质的组织,据说背后有最大的海盗群撑腰,堂而皇之主宰了静海城的治安;征丁徭役之类的也是先由着这些人挑选,有些直接就入了海盗。静海这边土地薄天气热,不适合农田耕种,每年上交朝廷的粮食少得可怜,却还年年和朝廷报海啸水灾,从朝廷那里挖救济银子。   几年前朝廷采纳容楚意见成立水军,最开始很受了一些阻扰,是容楚带兵亲赴静海,一番血腥屠杀之后,才初初安定,让静海水军勉强扎根。一直以来静海水军是由朝廷拨款供养的,静海这边一分钱都拿不出。先帝在的时候没有什么意见,宗政太后垂帘后却对此很有微词,几次说要撤回水军,或者改派强硬的总督去镇服静海,如果不是天授大比导致东堂心有不甘,静海的矛盾和危机提前爆发,也许静海水军就要遭受成立以来的第二次危机。   太史阑翻阅着手上厚厚的一沓资料,她虽然孕吐,但该做的功课都没落下,这些资料都是容楚派人给她送来的,他毕竟是去过静海的人,资料十分详尽,但容楚也告诉太史阑,静海这几年应该又有变化,让她万事小心。   太史阑看着信上公事公办的语气,唇角一扯——这家伙被她睡了又甩了,还不能出京来追,还憋着火气呢。   她也憋着火气——怀孕不是人干的活计!   她哗啦啦地翻着一堆资料,关于静海城的势力分布,从主控静海城的海鲨团开始,到一二十人的流窜海盗,名单足足写了好几页,可见静海行省势力分布之复杂。   更要命的是,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复杂的势力林立的静海,还是战争预备状态中,最混乱、最不安、充满暴乱因子的静海。每天都有掳掠,每天都有械斗,每天都有伤亡事件,另外现在的静海还多了外三家军中的折威和天纪两军,以及觊觎隐藏在一侧的属于南齐的势力,武力组成更为复杂和难以驾驭,就像一个缠满导火索的火药桶,无论从哪个方向凑近,都可能瞬间爆了。   这种状况,最干练的老吏和最勇武的将军都不敢说能够搞定,也难怪朝野为此争执了这么久。最后三公力排众议,唯一的理由就是太史阑的行事作风。   毒瘤已深,无力救治,唯重手挖去!   纵观天下,谁敢挖?   太史阑!   说到关于太史阑敢不敢这一点,朝野上下,心服口服,无人能驳。   太史阑亦自认这方面她谦虚第二没人可称第一。   不过怀孕是个意外,初期最艰难,在还没立足脚跟的时候怀孕,反应还这么大,真是雪上加霜。   苏亚因此更小心地给她调理身体,并亲自驾车,令马车行进得十分平稳。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在马车前停下,恭敬地询问苏亚,他有一些事情,是否可以询问一下大人。   太史阑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暮辛,上来吧。”   年轻男子很小心地上了车,这是二五营的学生薛暮辛,也是太史阑新近任命的幕僚之一,她出任静海,实实在在的地方大员,不能没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三公曾经表示要帮她物色合适人才,太史阑拒绝了,她有现成的人才可以用。二五营里学文科的寒门学子多了是。   要说整个朝廷,谁初入仕途的时候,也没太史阑人才家底丰厚,整个二五营都是她的后盾,各方面人才都有,无论是她现在的幕僚班子,还是将来接掌军权之后要分派到各处军中的武职亲信,她都不缺。   她南来之前,二五营的学生自动全部到了京城,自愿成为她的部属,东昌二五营已经名存实亡,好在现在景泰蓝已经拿回一部分权柄,当即提前授了二五营学生的出身,本身这些人大多参加了天授大比,是有功之臣,所以全部授了职,最低的也有一个八品职事。可以说现在全南齐的地方光武营,二五营学生在仕途上也许未必是起点最高最好,但实实在在是最全——人人官身,一个不少。   这都是拜太史阑所赐,所以二五营现在俨然是太史阑的私军,这也是三公和景泰蓝能放心让她去静海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的原因之一,万一真的有什么,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会拼死保她人身安全,性命无虞。   太史阑也不客气,既然投奔了她,那就是她的人,自然要好好调教,不会再如做二五营学生一般给他们完全的自由。她以征战起家,也以军法治属。她对属下的纪律要求极高:令行禁止,尊重时间,有疑问可以提,但如果她坚持,就必须执行。不允许出现阳奉阴违情况,令必须出于一门。   以前是同学是朋友,现在是属下。如果这个身份意识不能及时转换,迟早会出问题。   好在二五营向来对她敬慕有加,她又气质威重,在二五营呆得也少,一开始就以领袖的面目出现,和二五营学生的距离感明显,所以学生们接纳新身份也很快。此刻太史阑瞧着薛暮辛恭恭敬敬的样子,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什么事?”   “您即将到达静海城。”薛暮辛也是开门见山,跟随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她不喜废话,“您打算如何进城?”   太史阑抱着个桶,用一种微带审视的目光瞧着他,“你认为呢?”   “静海城不会有人来迎接您。”薛暮辛侃侃而谈,“您要么自己悄悄进城,要么大张旗鼓勒令迎接。前者您丢了面子,此后更难立足;后者您可能更丢面子。”   “哦?”   “如果大张旗鼓下令,连连催促,依旧没人来接,您将骑虎难下。”薛暮辛正色到,“而这种情形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太史阑点点头,她比较满意这个幕僚清晰的思路。   “你觉得我会选择哪一种?”   ------题外话------   哭了,二更了,肉戏了,票还是那么含蓄坑爹,还不如以往二更效果。土肥圆气息奄奄地趴桌上——你们晓得这章多不容易么……   嗯,想来是二更太多以及某戏写得不好的缘故。以后一定改正不写。   严肃脸踱下去,今儿这消息劲爆否? ☆、第二十五章 神秘人   “您即将到达静海城。”薛暮辛也是开门见山,跟随她久了的人都知道她不喜废话,“您打算如何进城?”   太史阑抱着个桶,用一种微带审视的目光瞧着他,“你认为呢?”   “静海城不会有人来迎接您。”薛暮辛侃侃而谈,“您要么自己悄悄进城,要么大张旗鼓勒令迎接。前者您丢了面子,此后更难立足;后者您可能更丢面子。”   “哦?”   “如果大张旗鼓下令,连连催促,依旧没人来接,您将骑虎难下。”薛暮辛正色到,“而这种情形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太史阑点点头,她比较满意这个幕僚清晰的思路。   “你觉得我会选择哪一种?”   “学生以为,依大人您的性子,应该会选第二种,勒令城中势力前来迎接。”薛暮辛道,“但学生并不赞成。”   太史阑静静地瞧着他。   薛暮辛咳嗽一声,脸色有点发红,“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经受任何的波折。而静海城现在的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一直不满已经不怎么管静海的朝廷,竟然忽然派一个总摄军政大权的总督过来,根本不会买您的帐,甚至有可能想着给您一个下马威,您和他们硬呛起来,只怕……”   他还有话没说出去,但意思很明显,太史阑初来乍到,身边只有一两千护卫,军权还没移交在手,这时候和静海城的人闹起来,必定吃亏。   “很好。”太史阑点点头,“我知道了,稍后听我安排。”   薛暮辛下车去了,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因为他觉得如今面临的真是一个难解的局,这个局开不好,以后的日子会倍加艰难,当真要像以往那些总督一样,或者就此湮灭,或者灰溜溜辞官?   据说来这里的官员,连想全身而退回朝中的没有。   以前那么多任总督,静海城确实也从未迎接过,大多是自己闷声不吭进城的。   太史阑随即便召了苏亚花寻欢上来。   “你们几个人等下好好休息,明日开始执行秘密任务。另外,让沈梅花派员前往静海城,传令静海城全城官员务必出城迎接新任总督。”   “是。”   “告诉负责内务的史小翠,从现在开始,把总督全套仪仗摆出来。”   “是。”   几个命令一下,属下们都知道了太史阑的选择,一边做着准备,一边开始默默擦刀。   太史阑倒是无事人一样,下完命令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起来吃了点粥,又和苏亚道:“拿那止吐的药来。”   “大人,大夫说这药只有在您孕吐特别厉害时才可以吃一丸,平时不可多吃。您现在我瞧着还好,不必吃了吧?”   “现在好,等会就不好了,先给我拿着。”   苏亚只得把药拿了来,太史阑却没吃,收在怀里,看看外面的天色,从床板下抽出一套劲装,慢慢地穿起来。   苏亚瞪大眼看着她的动作,有点受惊地问,“您要去哪里?”   太史阑唇角慢慢一扯。   “去杀人。”   ==   夜色浓重,长长的马车队伍因为没有找到及时的住宿地,就停在官道边,士兵们就地扎营,喂马吃饭。   几条人影,无声无息从最中间一辆马车上掠下来,没入路边草丛的暗影里,迅速离去。   夜风嗖嗖地吹过来,几个人的身影也如风一样的快,其中一人紧紧搀着另外一个人,步子很稳,却在不停叹气。   “大人……”她轻声埋怨,“您怎么就想起来要先走……”   星光照上她微微苍白的脸,额角有一点疤痕,是苏亚。   她身边自然是太史阑,已经换了一身劲装,几个月来第一次这么利落。   “不走,等着被围剿么?”她扯扯嘴角,没有笑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花寻欢在她右侧,冷哼一声道:“以前不过是不接,难道这次还真敢直接动手?”   “因为我名声不同。”太史阑淡淡道,“剿人者人恒剿之。寻欢,刚才大家都吩咐好了?”   “吩咐好了。无事便罢,如果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花寻欢狠辣地道,“定叫他吃些苦头!”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脚步一停。   “怎么?”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太史阑闭着眼睛。   身边几个人都停了下来,花寻欢苏亚还有几个最出色的二五营女学生,都仔细听了听,然后愕然摇了摇头。   太史阑便知道可能是自己的感应又发挥作用了。   她闭着眼,在二月南国的风中聆听,四面有瑟瑟的声音,是风在吹动长草,脑海里画面渐渐延展开来,荒野,冷月,远处有稀稀拉拉几棵树,几只夜鸟的羽翼划破夜的黑暗,将一线月光引到树梢。   没什么异常,她却似乎听见飘摇的草尖之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掠过。只是似乎很远。   她又感觉了一下,没有察觉到敌意,或者只是过路的高手。   但不知为何,她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在黑暗深处,有人在静静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太史阑摸摸肚子,心想莫非当妈了也就女人化了?疑神疑鬼的毛病也来了。   “没什么。”她道,“走吧。”   一行人继续前行,向着静海城的方向。   ==   这天半夜的时候,官道上总督大人的马车静静停着,按照行路人的自保习惯,外头一圈马车,围着里头几辆,所有的马在最外围,形成一个多层大圆圈。   太史阑的车队总体上都很低调,并没有特别华丽的装饰,不过从这种夜宿安排上,也可以看出到底哪辆车是总督大人的。   夜深,所有人都沉入安睡。   忽然有急骤的马蹄声从官道尽头传来,速度极快,直奔总督车队的方向。   总督车队的人们似乎被惊醒,微有骚动,却没有多少人起身,反应显得很慢。   而那些人来得很快,当先数骑背月而行,手上南洋弯刀高高扬起,细长的刀身刺亮月光,刀尖光芒若钻。   在那几骑背后,还有大批的人马,狂奔而来,烟尘弥漫,遮盖月色。   杀气老远便逼了近来!   “海盗上岸杀人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未完,那些奔马已经到了面前。   总督队伍依旧安静,只有不多的几条人影窜来窜去,奔袭而来的人眼中已经露出了困惑之色,却依旧毫不犹豫地举刀一挥,“杀——”   “敌袭!快救总督大人!”一人高喊,随即中间那辆马车车门霍然打开,一条人影窜了出来,隐约还背着一个人,这人轻功高妙,迅速从马车背后冲了出去。   来截杀的人也一惊,想不到对方反应这么快,这女总督这么怕死,还没交战就先逃,那首领急忙一挥手,喝道:“老二!去追!”   他身边一名黄衣大汉粗声答应,带着一路人马顺着追了下去。   总督车队里的人看见对方去追总督了,才显出了些惊慌,纷纷窜出来拔刀冲上。   那首领冷笑一声,面罩之上一双蛇眼凶光四射,“上!先冲散他们的队伍!”   众马飒沓,狂奔而来,马蹄敲打地面,翻飞出黧黑的泥土。   总督车队里,忽然也有一声,“散!”   忽然每辆车里都有一人探出头来,挥刀砍断系绳,刀背对马屁股一拍!   最外围的马们长嘶,立即扬蹄而起,狂奔而出。   “啪啪啪啪啪”一阵脆响,木屑飞溅,板壁分离!那些马身上竟然用绳子系着车板,而那些车板竟然事先已经卸掉了榫头和钉子,此刻众马一拉,车板壁和车身分离,被马拖着迎着盗匪而去。   总督府的马这么一冲,对方的马阵顿时乱了阵型,带着车板冲出的马,完全挡住了路,在不宽的官道上形成了一道板壁屏障,令骑术不错的对方也无法再前行一步。   此时马车被打破车壁,又有大量物品哗啦啦滚出,里面大多是各地官府送给太史阑的礼品,不乏珍贵之物,这些盗匪一眼瞧见,眼睛立即就蓝了。   包裹骨碌碌滚到这些人马下,便有人忍不住倾身去拾。   手指还没够到包袱,这人忽然瞧见马腹之下,竟然还藏着一个人,那人一抬头,咧嘴对他一笑,笑得他心胆俱裂,慌忙要退,但已经来不及。   “哧”一声,刀光一亮,一道血泉,热辣辣地浇在马腹上。   盗匪一声惨叫栽落马下,出手的人反手一刀,把他的马也顺手杀了。   这样的事同时发生了十几起——就在一霎那间,去捡包袱的盗匪,全部中招。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盗匪的马背上忽然就少了十几个人,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些冲出的马下,忽然有人姿态优美地腾身而起,一个翻身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二五营的学生,同样久经战阵,骑术精熟!   这一下着实是又狠又辣的下马威,那个蛇眼首领也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人一个照面,已经不动声色被解决了十几个!   “混账!”他大怒咆哮,“谁让你们捡他们东西的!杀光了人,东西都是你们的!给我先杀人!”   盗匪们振作精神,开始第二波攻击,此时马已经无法前进,盗匪们越过马身冲过来。   这边的护卫却不接战,也从马上跃起,一闪身便躲入门板后。   这个动作令对方首领犹豫了下,一般战阵之中,不接战多半有埋伏。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等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这些人就算防卫严密,想必也是常规准备,而且他们也在行路之中,有什么可能布下陷阱?   不过他也是谨慎人,不肯直接进入任何圆圈状的包围中,大叫,“先毁掉马车!”   盗匪们上前对马车一阵乱砍,大部分马车瞬间解体,东西滚了一地,这回再没人去捡。中间却有两辆马车砍不动,有人大叫:“铁的!”   竟然是铁马车,那首领心中一震,随即道:“把这些坏了的马车都推开!我看他们能躲到哪里!”   马车轰隆隆被推下官道,依旧没有人来阻止,四面壁障一去,众人才发现,马车内围根本没有人。   刚才明明看见这些人闪入了马车内圈,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有盗匪想起刚才马下杀人的事,灵机一动,也弯身查看车底。   这一瞧,正对上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几人的手臂似乎抱住了什么东西,迎上他的目光,对方又是对他咧嘴一笑。   这人一愣,随即大叫,“他们在车底——”   话音未落,车底的人忽然手臂合力重重向下一拉。   “铮!”   独属于南齐第一杀器的可怕嘶鸣!   神工弩的箭光向来只是一闪,便足够笼罩数丈方圆,那个“底”字还没说完,鲜血已经喷了漫天!   哗啦一下,盗匪们倒了大半。   那首领是个机灵人,身边人大叫的时候,他就霍然趴地!   随即他便听见一股无法形容的可怕风声,狰狞得像上古猛兽在天际怒吼,快得像闪电,一下便从耳边掠了过去,耳膜震动如被撕裂般剧痛,而身上头上都凉飕飕的,一摸,头上多了三条沟,沟里的毛已经都不见了,而衣服则成了一堆布条,飘飘地挂在身上。   那首领惊得险些趴地上没能起来——这是什么武器?这当真是箭?   静海海盗也好,地头蛇也好,各方势力经常火拼,战斗永远不休,所以对于战阵武器也是相当熟悉,可是这些人自以为血海火海里打滚过大半生,见识过天下利器,也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神工弩这种武器,内地高层还能有所耳闻,静海这边,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虽然不知道,但一出手便知可怕,那首领瞬间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凭多年经验推测死亡不下二十人,他知道目前的弩最多上弦七箭,七箭怎么杀二十人以上?难以理解。   人因未知而生恐惧,那首领趴在地上,感觉湿湿粘粘的液体无声无息浸润过来,湿了他的靴子,那是同伴的血。   他不敢起身。   他害怕一起身,再来一遭这样的箭,那么谁也逃不掉。   见惯风浪的老鸟,一听这样的风声便知道,这是世间任何人都无法躲避的速度。   身后有嚓嚓声响,似乎是上弦的声音,他因此更加不敢起身,一路滚下道旁。   身边的属下有样学样,也跟着一路滚,路两侧却有很多障碍物,翻倒的车厢或者木板等等,他们时时被阻住。   有人从车顶上掠过来,追着这些乱滚的人猛砍,这些人不得不起身对敌,追来的人却又瞬间退去,几乎立刻,第二批箭又射了出来。   又一轮的猛烈箭雨,令人心惊胆寒的鬼哭之声。   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到此时那个首领已经没有了斗志,原以为对方必然毫无准备,没想到人家准备充足;原以为己方兵强马壮,谁知道人家还有必杀神器,这还有什么好斗的?   借着同伴尸首的一路掩护,那首领终于滚到了路边,当他身子滑入长草的时候,不由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他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想不起。   这么思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后心一凉,他骇然回首,就看见一人从暗处立起,看不清面容,手中长刀鲜血无声滴入土地。   那当然是他的血。   首领忽然明白了刚才为什么觉得不对。   对方的人不在马车圈子里,自然就在外面,能隐藏在马车下开弓,就能躲藏在阴沟里待兔。   他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兔子……   那人大步过来,大手抓住了他的脑袋,轻描淡写一挥。   黑暗永恒。   ……   一刻钟后,地面上除了死尸就没有站立的人。   一部分人逃了,一部分人死了,还有一部分人被调虎离山去追“太史阑”,其实那不过是背在火虎背上的假人而已。   火虎轻功超卓,把这些人远远带出去再甩掉完全没有问题。   护卫们没有再追,这是太史阑的嘱咐,杀掉领头的,拿下证据,打下气焰就行,现在还不到顺藤摸瓜的时候。   天快亮的时候,地上已经收拾干净,那批人的头颅被用石灰埋了,放在箱子里,搁在最后一辆车上,一并上路。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队当地官府的兵丁巡路经过,探头探脑,看见总督大人队伍安然无恙,脸色就变了,也没上去请安通报,干脆一转身就跑了。   火虎等人冷笑一声,心里却也有些不安,静海城竟然败坏到这个地步,太史阑等人深入虎穴,可安好?   ==   太史阑已经进了城。   说起来静海城当真乱得很,连路引都不要,苏亚掏了点银子,守城的士兵便放她们进了城。   本来太史阑还有点奇怪,这城门这么松懈,此地势力林立,这样不是三天就要易主吗?进了城才知道,原来这地方城门也就是个摆设,外松内紧,一进城门就会看到一个“静海会馆”,会馆门口摆放着很多长条桌,第一次进城的人会被拉到长桌那里进行登记,再发放可以前去哪里的路条。   而在会馆的两侧,有一排大车,上面各自标着地名,需要去哪里的,交上几个铜子,就可以上车,每一个时辰大车来回一次。   太史阑瞧着非常惊讶——这不是现代公交公司或者出租车的雏形么?这种方式相当先进,而且也有助于这个城池的管理者对所有外来人口的管理,最起码他们能清晰地查到这些人去了哪里或者落脚哪里。   太史阑发现本城居民也有坐车的,人流量相当了得,光这打的费,这组织者就可以赚一笔。   不过那些大车看起来很新,似乎是新近的玩意,太史阑让花寻欢去打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花寻欢回来,满脸惊讶地道:“人家说这是折威军元帅的主意,刚刚推行了也不过几个月,不过效果很好。这些马车每天送人所得的费用,刨开马车的修缮和车夫的收入,剩下的是折威主帅和海鲨团的老大平分。”   太史阑一听是那家伙的主意,顿时不奇怪了,外三家军中最油滑的折威军,以及他们满身铜臭的主帅,她是早早就见识过了。   只是不知道折威主帅作为一个外来客,是怎么打进静海城的势力范围,甚至和地头蛇达成协议一起赚钱的?   太史阑刚刚站定,就看见一群人将一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狠狠搡了出来。   “谁准你来卖鱼的?”当先一个汉子大骂,“你们黑水峪村的鱼税还没交上来,就敢私自卖鱼?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下海捞鱼?”   “大爷,大爷。”那少年泪流满面,满身被锋利礁石割破的伤痕。抓着一个破旧的渔网苦苦哀求,“这是我到刀岩那里捕的,拿小命换来的!我就卖这一网,就这一网,我娘病了还等着抓药,求求您,求求您!”   “刀岩的好鱼,你竟然敢私藏!”那汉子一把抢过那网,一口浓痰吐在那少年脸上,“滚!”其余人将那少年狠狠一推,推得他骨碌碌滚在人群中,撞到各种器具乒乓乱响,少年惊叫不绝,那群汉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少年爬起身,哭泣着离开,声音凄惨。四面的人刚才停手瞧着,现在又都继续做起活计,脸上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   花寻欢忽然追了出去,太史阑也没管,过了一会花寻欢回来,似乎气还没消,愤愤地问身边人,“刚才你们怎么不管?”   身边一个卖渔网的老头,奇怪地瞧着她,“管?怎么管?这种事儿这里一天要发生几十桩,管得过来么?”   “几十桩……”花寻欢抽口冷气,“这么嚣张霸道,是海鲨府么?”   “海鲨府哪里管这种小事?这都是下头的小帮派啦,专门收鱼税的。”   “什么叫鱼税。”   “就是交鱼代税!”老头不耐烦地答,似乎觉得这女子很有些少见多怪,“他这个算什么?上头定下的鱼税,层层加码,多少渔民日夜捕捞都不够数,活活累死的每年都有上千!要我说他给他老娘看什么病?这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也清静!”   花寻欢瞧了瞧老头,再仔细一眼才发现,这人根本不是老头,应该只是青年,头发没黑牙齿没掉,但一脸的风霜和皱纹,眼神愁苦,早已没了青年人的壮健和朝气。   再看四周的人也是这样,大多弯腰弓背,遍身伤痕,就算勉强欢笑,也松不开被沉重压力逼紧的眉端。   花寻欢离开时,听见有人嘀咕道:“是啊,治什么治?黑水峪对面就是东堂军,百海里附近还有海盗,将来仗一打起来,全村都要被拉去当炮灰,乱世百姓人命不如狗,还争什么争!”   “静海行省的百姓……”花寻欢回到太史阑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水深火热啊……”   太史阑没说话——静海行省如果百姓歌舞升平,她也用不着离开景泰蓝和容楚到这里来了。   只不过现在看来,静海比她想象得更混乱,更民不聊生而已。   对面,一个观察了她一阵子的青皮汉子敲着桌子,不耐烦地问太史阑,“去哪?过来买筹子。”   花寻欢装模作样在身上摸了半天,问苏亚:“大妗子,身上带钱没?这车瞧着挺好,咱也坐一次?”   花寻欢也是个语言天才,到哪里呆一阵,就能将那里的方言学个大概,此时一口静海行省乡下口音,配上她特意换上的粗布衣,扮演农村大嫂惟妙惟肖。   苏亚就不行了,只能在袋子里胡乱摸索,摇摇头以示自己也没钱。   太史阑更是演戏白痴,干脆拢着袖子装呆子。   “咱们不坐车。”花寻欢讪讪地对那青皮笑,“咱们自己上城来卖布,就这么走走行不?”说着举起手中一篮子粗布给对方看。   “卖布是吧?”对方斜眼翻了翻一本本子,道,“西市布集上去卖,摊位费五个铜子,离这里二十里远,你确定要自己走了去?”   太史阑暗暗皱眉——这静海城的管理还真是滴水不漏,这样怎么混进中心?   “二十里哟!”花寻欢一拍大腿,“这不是要走一天哟。”   “你也可以不用走,在这里卖掉布,四个铜子一丈,比里头布市便宜两个铜子一丈,但省了你的摊位费,也省了你的路费,还省了你等人来买的工夫和走路的力气,你要不要卖掉?”   太史阑默了一默,好厉害的生意经,但这么一来,又断了她们的入城路。   正常人这时候要么选择坐车去卖布,要么选择就地便宜销掉手中的布,如果此时还坚持行走二十里去卖布,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布一卖掉,也就没有进城的理由了。   苏亚和花寻欢也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对太史阑瞧,那青皮顿时觉得不对劲,眼神斜斜地瞟过来。   太史阑正想着把布卖了算了,忽然身后车马声响,一辆车在她们面前停下,车上有个女声道:“这婆子的布虽然粗,居然还织出了斜纹,想来手艺不错,你可会刺绣?”   这声音很陌生,但此时这话就是解围,苏亚忙不迭地取下腰间一个绣囊递过去,花寻欢忙笑道:“夫人有眼力,我家大妗子最是一手的好女工。”   车帘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接过那绣囊,过了一阵那女子道:“确实好手工,咱们府里最近缺一个绣娘,你可要暂时去帮忙?”   真是瞌睡逢上了热枕头,哪有不乐意的,苏亚连忙应了,犹豫了一下又道:“夫人,我这两位亲戚,也有些手艺,这次进城卖布,也想着能不能在大户人家寻个差事……”   里头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随意地瞟了三人一眼,道:“府里倒确实需要人,也不知道你们成不成,罢了,先随我回去,让管家试一试。”   三人忙应了,那妇人便命她们上了后头一辆牛车。其间那青皮一直笑嘻嘻望着,竟然没阻止,此刻神情带几分巴结地道:“林大娘,府里最近有喜事么?要这许多绣娘?”   听起来这妇人也不过就是一个管事妈妈,却端庄得如同皇族,瞟他一眼,淡淡道:“听闻新任总督大人要来了,各府都打算备宴请一请总督大人。咱们府里这两年用的帐幔绣帷都旧了,打算重绣。”随即不再多说,示意车子离开。   那青皮满脸堆笑地目送她车马离开,转身却恨恨“呸”了一口唾沫,“一个外来户,好大架子!”   太史阑等人没听见青皮和妇人的对话,却听见车尾经过的两个人的交谈。   “这是谁家的车?胡混子竟然也巴结着?”   “司家的咯,一个外来户,忽然成了首富,和老海鲨关系好,现在在城中地位也是数一数二了。”   ……   施家?司家?石家?太史阑皱着眉,本地口音,这三个字听起来实在是一样的。   这个妇人很明显是来给她们解围的,可三人在静海城都绝对没有熟人,这时候来帮忙的,可未必是好事。   三人仔细检查了一下车辆,确定没有问题。耳听着马车辘辘前行,穿过海城湿润又狭长的青石道,渐渐往城内深处而去。   不多时停在一座府邸门口,府邸着实大,整条巷子不过是他家侧门,太史阑下车时,一眼看见长长的青灰色巷子,墙头上竟然早早地探出了一支洁白的栀子花。   侧门开着,下了门槛,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到了这时候,不用说太史阑也知道对方是有意安排了,花寻欢和苏亚都紧张起来。   太史阑安之若素。如果真的她一进城就被盯住,那只能怪自己本事不精,后头有什么,接着便是。   马车直入二门,在一处僻静的院子前停下,苏亚和花寻欢扶着太史阑下车,怕她动作太大给颠着。   太史阑皱眉,觉得肚子里有个东西真是不自由,早点生下来就好了。   她站在院子里,除了前头那个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四面并没有人,旁边的厢房的门都紧紧关着。   但太史阑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动声色,忽然转头,脸向着西厢房的一个窗子,果然看见一抹人影飞快地从窗边掠过。   太史阑没动。   就人家离开的那速度,她知道自己追也追不上。人家既然不想给她知道自己是谁,有的是办法躲她。   反正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感觉到恶意就够了。   那嬷嬷在院子中走了两步,笑道:“你们且在这里侯着,稍后我通知内管家来试试你们。”说完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道,“可别乱走,咱们这院子大得很,别惊扰了老爷。更别走过那边西侧花墙去,那边可是海鲨太爷的府邸,虽说海鲨大爷去黄湾岛瞧女儿了,但二爷还在,冲撞了他们,小心没人救你们。”说完转身就走。   三个人眼睛都亮了。   好大的信息量。   三人现在最想得到的消息都得到了,不费吹灰之力。看样子对方没恶意,可是对方又是怎么猜到她们的想法,这样一路帮到底的?   太史阑的计划就是总督仪仗留在路上给静海城的人伏击,自己提前抄近路赶到静海城,潜入城内最大势力海鲨的府邸,在仪仗进城那一日给他来个狠的。这计划她只和身边的苏亚花寻欢说了个完整,其余人都不清楚,这在静海城的神秘富户,是怎么猜得到的?   “大人,我瞧不妥。”苏亚道,“怎么咱们什么想法人家都知道?这要反水,咱们可就是瓮中之鳖。”   “适当的怀疑要有,多疑就不必了。”太史阑道,“这户非普通人家,刚才一路过来,护卫人数极多,足够留下我们。真要害我们,早动手了,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我倒瞧着他们像是想利用我们。”花寻欢道,“或者他们和海鲨家有仇,要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也不会借我们这种只有区区三人还来路不明的。”苏亚反驳,“何况如果真的和海鲨有仇,海鲨家怎么会允许他们府邸建在隔壁?”   “也许是暗中结的仇呢……”   太史阑手掌一竖,两人就停止了争辩。   她也不说话,走上两步,看了看那嬷嬷指示出的海鲨府邸的方向,又看看四周,道:“先休息一下,夜里行动。”   四面的屋子都空着,她走进一间屋子,正是她先前看见人影的那间。四面看了看,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后窗,唯一的门刚才正对着她,根本没有人出来。   那就是有夹墙或地道了?   太史阑不动声色,往窗下一张美人榻上一躺,把身上和袖子里的东西都调整了一下,随即道:“外头有张床,你们也休息会。”   两人看见四周无人,唯一的出口也在外间,都放心地出去了。   太史阑干呕了几声,恨恨抚了抚肚子,闭目休息。   她很快沉沉睡去。   睡梦中二月春风至,携着南国海岸独特的水气,淡淡的野性的味道,却比内地的风柔软,软如一双轻轻抚摸的手……   或者真的有一双手。   那双手比风还轻,掠过她的面颊,一开始犹豫着,不敢接触她的肌肤,只在她面颊上方停留,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袖子微微垂下来,袖管里逸出淡淡香气,清郁高贵,闻来有几分熟悉。   隔了有阵子,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动弹,睡得很沉的模样,那双手终于轻轻落了下来,试探地靠向她的脸颊。   ------题外话------   代太史家小包子谢谢大家的票啊。至于小包子是男是女还是有男有女,现在可以开始投票下注啊哈哈哈。   奸笑飘走。 第二十六章 俯视众生   隐约身周有了呼吸声,微微急促。   之前这人一直将呼吸控制得很好,明明就在房中,苏亚和花寻欢都没发现,但此刻他的呼吸竟然微乱,显见得内心激动。   太史阑还是一动不动。   那手指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先是触了触,随即抚摸过她的鼻翼两侧,太史阑记得,那里她微微生了点不明显的蝴蝶斑。   那人手势极轻,令人感觉充满怜惜。随即太史阑便感觉到他的气息接近,似乎正在逐渐靠近,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拂在她的眉端。   太史阑霍然睁眼,伸手一捞。   身前一条人影一闪,立即后退,速度快到她都没看清脸,只看见一抹淡绿色的修长影子,手也没抓到实体,隐约碰到对方的手腕,却感觉到指下有点凸凹不平。   她抬头,翻身要起,却因为动作过剧,又引发了一轮恶心,忍不住低头捂住了嘴。那人脚步似要一停,最终却还是退了出去,转过前面一方书架,隐约咔嗒一声,人不见了。   只留下似有若无一声叹息。   太史阑平复过来,想着那声叹息,总觉得带了几分惆怅意味,对方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她抬头看着对面,多宝格的书架静静立着,书架旁的帷幕穗子还在悠悠荡着,似乎在提醒刚才有人经过。   门帘一响,苏亚和花寻欢听见动静奔了进来。连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动荡的丝穗,淡淡答。   “你脸色这么差,今晚要么别去了。”花寻欢担心地道,“可是留你在这我们也不放心,唉,你就不该亲自来的。”   “不亲自来,到时候怎么给静海城一个下马威?”太史阑又睡了下去。   她没有走近书架查个究竟。   既然他不想现在见她,她也当不知道吧,也许他有什么难处。再说此刻就算找到密道追进去,必然也没人了。   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敲门,苏亚出门去发现台阶上放着三人的饭菜。菜色精致而清淡,好几种都是南齐内陆风味,而且离奇地居然没有海鲜,这让最近进入静海行省区域后顿顿鱼虾早已吃得苦不堪言的苏亚两人大喜过望,好一顿风卷残云。   太史阑没胃口,随便挑了几筷子,喝了点汤,苏亚放下筷子,有点忧心的瞧着她苍白的脸道:“大人你这样怎么行?现在又是艰难时期,后头还有好多麻烦等你处理,无论如何也该逼自己吃点……”   太史阑又感觉到那束目光投在了自己背上,充满关切,她摆了摆手,努力克制自己回头的欲望,放下筷子,看看天色,道:“差不多了。”   苏亚将碗筷送出去,回头时拿了一个盒子,道:“搁在台阶上的。”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瓶油状液体,嗅了嗅有腥味,瓶子上栓着个牌子,上面用细笔写着,“鲛油,味同此地人接近。”   太史阑这才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静海城居住的人,身上必然都带着一股海腥气,这种体味她们三人必然是没有的。平常人倒也不会注意,但是混到海鲨府邸里,警卫防卫必然森严,这体味就可能出问题。   她把盒子递给花寻欢和苏亚,三人各自洒了点鲛油,三个不懂化妆的女人,也不知道液体涂抹在哪个部位最能散发气味,味道最持久,就全身遍洒,倒把太史阑弄得又是一阵阵恶心。   “这人是谁,我真的好奇。”花寻欢道,“如此细心,看样子是真心帮我们的。可我们这里哪有朋友?”   太史阑想,要说纯粹的朋友是没有的,邰世涛不在城中,但是亦敌亦友的人,还是有的。   她抿了抿唇,心中滋味复杂。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夜深才出门去,这个院子自始至终就没有来过人,从院子往海鲨府邸那道隔墙去的时候,一路上也没有护卫,很明显已经被清场。   三人轻轻松松就翻过院墙,之前太史阑先吃了一粒寻名医配制的安胎药丸。   落地后三人四面打量,海鲨府的院子比刚才那个还大,而且充满了粗犷和无拘的气息,院子里几乎没有隔断,屋舍都很宽很长,花木很少,用各种海中怪石随意堆放成隔墙,这些人大概看惯了水,在院子正中也挖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水蓝汪汪的,泛着股浓重的腥气,太史阑顿时又觉得一阵翻江倒海,怀疑对方是不是干脆引了海水。   这院子有好处有坏处,坏处是花树太少无处攀高隐藏,好处是石头很多还是可以躲。三人刚落地,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急忙闪身躲在石头后。   说话声音却没有接近,只在不远处响着,似乎是几个人在聊天。   “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黄湾离得远,没这么快。”   “可是二爷管家,你瞧这后院乱的,咱们后门值夜都第二夜了,都没人管!我可累死了!”   “你懂什么?这哪是没人管乱的?这是有人故意要乱好吧?”   沉默了一阵,一个婆子冷哼一声,“老爷不在,这窝里的母鸡们都翘着呢!也不知道将来生下谁的蛋!”   “少说两句!二爷不比老爷,这话传他耳朵里,你仔细被扒皮!”   几个婆子哼哼着,打个呵欠,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太史阑三人走了出去,对面是间小房,之后就是一座照壁,照壁后是月洞门。这是守后院的婆子在八卦。   豪宅里的门房向来是信息集中地,遍地捡八卦。   花寻欢喜道:“正好三个人,咱们一人一个,得来全不费功夫!”   太史阑却似在思索,过了一会才道:“换装吧。”   三人把婆子打昏,换上衣服,苏亚打开随身携带的易容简易工具,对着三人的脸匆匆化妆,她跟着火虎学这门手艺也有很久了,虽然还没完全出师,不过应付一般的易容绰绰有余。   这种低等杂役婆子,一般都低头来去,很少有人注意她们的脸。唯一有点不妥的就是这种婆子多半府中也有丈夫家人,如果撞上这些人就会被认出来。好在婆子这么低等,家人也很难有什么出息,在外宅或庄子的可能性更大些。   “你们就睡个痛快吧!”花寻欢将她们捆了,扔在床底下。   三人换了装,也躺在床上睡觉,天亮时有人来换班,吩咐三人去睡一个上午,下午回来侍应,三人低头应了自出门去。   算算时辰,这个时候总督仪仗应该已经到了城门口,海鲨府中却还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果然如她所料,这群人是打定主意不理会新总督,说不定还在等着昨夜夜袭的人的回报。   太史阑唇角一抹冷笑——昨夜夜袭的人,永远也无法给他们回报了。   三人混进大厨房拿了一个食盒,一路遮遮掩掩到了前堂,路上倒也没什么人盘问,也不知道是海鲨治家本就风格粗疏,还是这些人顺风顺水惯了,根本想不到有人竟然敢混进来。   太史阑注意到来去的人都步伐有力,眼神凶光四射,裸露的臂上腿上,时常纹着狰狞的海蛇或青色的船锚。   这时前院里一大群男人涌了进来,大多衣着光鲜,但穿衣风格粗犷,老远就有人嚷嚷着:“二大爷呢?昨晚的事情怎样?”   一群小厮迎了上去,将这些人引向前厅,这些人也熟门熟路的样子。太史阑猜着想必便是这城中其余势力的头领们,城中势力林立,以海鲨团最庞大,其余势力多半依附着海鲨团,被逼或者自愿着共同进退。   看样子这些人并没有完全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这一大早果然来了海鲨府议事,而且听他们口气,昨晚真的去夜袭了,还好像都有份参与。   不过她注意到,问出这句话的人,立即被身边人拉拉衣角,悄悄指了指人群中一个蓝袍男子,那个问话的大大咧咧的男子似乎醒悟到什么,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太史阑目光很自然地落到这男子身上,这人看起来和众人有点格格不入,脸色也没其余人风吹日晒得粗糙发黑,衣裳也更讲究些,独自一人走在一边,脸上有种既骄傲又落落寡欢的神情。   看刚才那几人的神态,很明显昨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参与的,最起码这个蓝衣人没参加,所以众人要瞒着他。   势力群体是很忌讳存在不同路的人的,出现这种情况还没有将人撵走,说明这人势力也不小,众人,包括海鲨,都对他存在顾忌。   太史阑将这人暗暗记在心里。   这群人旁若无人嬉笑向前走,一个男人忽然跳上石堆,撬开一只生牡蛎,一口便喝了个干净。   太史阑顿觉恶心,差点又吐了出来。   她一想呕,身子忍不住一弯,本来她们几个避在一边不显眼,这一弯顿时引起了别人注意,当即就有人看了过来,道:“喂,那婆子你……”   忽然一人笑道:“兄弟们来得早啊。”   众人回头,便看见一个锦衣男子,立在众人身后,不知道来了多久,日光从对面射过来,将他脸上的半截狰狞的白铜面具射成一片虚无的白,那片白之下却有一抹线条优美的唇,和线条更为优美的下颌。   此刻那唇一抹淡笑的弧度,对着众人。   众人都一惊,随即笑道:“铜面龙王来了!正好,二爷正说要去请您。”   太史阑皱起眉。   她在资料中看到过铜面龙王,静海行省新近崛起的海上势力,来路不明,却势力雄厚,乍一出现就以犁庭扫穴之势,收服了静海十七岛的海盗,占据了静海海面的小半壁江山。而且作风强硬,在海鲨不满他的凶暴出手干涉之后,还和海鲨硬碰硬来了一场,双方平分秋色,最后也不知怎的,一来二去拜了把子化敌为友,现在隐然也是静海城的大势力,可以排上第三。   第二是原先静海的百年老族端木家,原是本地土著的酋长,家族中曾出了三任总督,五任城主,至今仍然拥有相当高的人望。只是海鲨等人三十年前横空出世,和海盗和海外势力相勾结,渐渐挤兑得百年世家势力衰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凭他家的人望,海鲨就不敢轻举妄动。本地民风彪悍,大小势力林立,端木家不能再占据上层建筑之后,便转而合纵连横小势力,另组成了一个秘密的“海盟”,多少也形成了对海鲨这边的制约。   那铜面龙王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刚才注意到太史阑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丢开这事去讨好龙王。太史阑三人暗暗嘘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嘘完,忽然一个男子跑过来,一把抓住花寻欢的衣袖,道:“老婆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是不是前头有什么洒扫的活计要你做?正好我这边也有事缺人,你过来帮忙吧。”说完拽着花寻欢要走。   三人都一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真遇上了婆子的丈夫,更倒霉的是在这一群人面前撞上了。   花寻欢一怔之后毫不犹豫,一脚就踢在了那家伙的裆里,“老混狗子!老娘后头守了一夜,好容易半天假给睡觉,你还扯着老娘干活!”   太史阑和苏亚冷汗滴滴——糟了!   那家伙捂着裆惨叫一声,道:“婆子……你……你……大白天的留点面子嘛……”   太史阑和苏亚目瞪口呆——这样也行?   只是虽然混过了婆子丈夫这一关,但花寻欢这凶悍的一脚还是又引起了人注意,人群中有人笑道:“海鲨府里的人儿真是越来越凶悍了,一个婆子也海蜇似地辣,马上我问问二爷,怎么调教的下人?”   那铜面龙王忽然对那捂着裆的婆子丈夫招招手,道:“海碰子,和你婆娘纠缠什么?过来,去帮我做件事。”   日光下他的手洁白修长,手型优美,姿势优雅,姿态满满贵族气息。指上不大不小的藏蓝色海玉扳指如一双巨大的眸子幽幽一闪。   那海碰子立即不管自己婆子了,乐颠颠地过去,其余人羡慕地瞧着他——谁都知道龙王出手豪阔,给下人打赏极其大方。   龙王道:“我有个烟袋忘记拿了,你去门口和我的伴当说一声,让他回家给我拿过来。”说完随手抛出一颗足有拇指大的金珠。   海碰子慌忙伸出双手接住,眼睛都被金光炫出了漩涡,晕了半天之后才喜滋滋地道:“是!小的这就去!”   众人都有些咋舌——不过走几步路传句话,给这样厚的赏赐!这一枚金珠,足够小康之家五口生活两年!   往日龙王赏赐也厚,但也从没这么大手笔,顿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当即就有人酸溜溜地开始调侃,龙王也不生气,一边应答一边微笑伸手道:“请,请……”自然而然一边聊,一边将人群带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回头扫了一眼,目光从太史阑身上掠过,随即回过头去。   深黑的海石旁他的背影颀长挺直,迥异于那些粗壮的汉子,这让他身影显出几分孤清,便纵身在众人簇拥之中,也似游离于人群之外。   人群散去,三人才舒一口气,花寻欢抹一抹一头汗,道:“奇怪,这次进城是不是撞大运,到哪都有人帮咱们,这个龙王又是什么路数,瞧这模样也在帮咱们呀,还是他就是隔壁那位?”   “你还说呢。”苏亚瞪她一眼,“你刚才也太鲁莽了吧?这要人家平日里不是这样,立即就得穿帮。”   “我有什么办法,给他一拉就立即露馅。”花寻欢笑嘻嘻地道,“我也是听说这边女人凶悍,昨晚听壁角就知道这婆子不是省油灯。可给我蒙着了。”   “这也是能冒险的事?”苏亚皱眉,“你想不到大人安危?”   两个女人眼看又要吵起来,太史阑挥挥手,两人便都闭嘴,回头一瞧太史阑,犹自瞧着铜面龙王背影,眼神复杂。   看见两人询问的眼光,她才转过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苏亚花寻欢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心事,但太史阑的心事从来自己消化,她们也不敢问。   太史阑瞧瞧那些人行进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已经发现了,这种海盗出身的土豪,治家规矩远远没有内地豪门来得森严,婆子丫鬟们白天是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地方的。   今天所有人都在前堂“海鲨堂”议事,想必议论的是如何给今天到达的总督大人一个下马威。   太史阑三人跟着过去,掩藏在回廊下,等着外头的动静。   不多时就看见一个黑袍汉子,前呼后拥地过来,往前堂去了,随即堂里一片桌椅挪动的声音,想必是那个二爷到了。   这个二爷是海鲨老大的弟弟,他不在家期间便掌管城内和府内的事务。   太史阑借着廊下一处礁石的遮掩,靠近堂边,里头人说话声音很大,嗡嗡地传来。   “听说新总督已经到了,正在进城。”   “哦?有没有再下帖子要求迎接?”   “没有!哪有那个脸?这要连下三道咱们都不理会,她直接可以在城门前打道回府了。”   “要我说她就不该来。一个女人,当着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敢掺和咱们静海城?怎么不去查查,前头多少人栽在这里?咱刀尖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呢!”   “听说这也是个厉害人物,短短一年就做到总督的你听说过?还是武将出身,带过兵的,也别太小看了。”   “呸!什么武将带兵!女人上位靠大腿!我倒听说她和晋国公有一腿,容家本就是军中旧部多,势力雄厚,她不过借了容楚的力。咱们都是做老大出身,谁不知道万事开头难,一个女人,就算本事通天,这么短的日子,凭什么号令那么多的部众?”   “争什么呢?只要她还是人,就别想在我海鲨眼里搅沙子。手眼通天又怎样?她才带多少人?有兵吗?有将吗?我也听说这是个硬碰硬的女人,硬碰硬好啊,她那一千多人拿来碰咱们数万儿郎?哈哈哈哈来啊。”   “咦,说到兵将怎么觉得今天少了一个人,折威那位黄元帅呢?”   “他说最近伤风,不来了,这人做生意一把好手,别的事也就这样,再说怎么都算朝廷的人,不来也罢。”   “天纪军的纪少帅听说最近也要来了。天纪倒是识相,把麾下将士派到远海巡逻,一点碍不着咱们的事,哈哈!”   “说到这个,和诸位兄弟们通个气,等我家大哥回来,那件事咱们便该好好商量了。”   室内一阵沉默,半晌有人咕哝道:“兹事体大,再说……”   “端木成!”那海鲨二爷冷笑道,“你每次都这句话,是打算和我海鲨家,和我静海城大小三十八家首领决裂吗?”   厅内又是一阵沉默,隐约似有呼哧呼哧愤怒的喘息。   随即一声高喊惊破了这一刻尴尬又紧张的气氛,有人叫道:“二爷!总督仪仗到门口了!说要来拜会您!”   “什么!”里头似乎有打翻碗盏的声音,砰一声后堂对着门廊的门被风吹开,太史阑正看见那黑袍汉子站了起来。   其余两边座上的人也面有惊讶之色,转身探头对门口方向瞧。   黑袍汉子有点紧张地道:“总督仪仗怎么会先来这里?仪仗可齐全?那些人可狼狈?人多不?”   “人不多,仪仗也有点乱,还押着很多大箱子,现在外头百姓正挤着瞧呢,都说现在的总督一任不如一任了,这位新任总督连自己的府门都不敢去,直接来拜会咱们爷了。”   那海二爷愣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笑声狂放。   “干他娘!”他踌躇满志地对所有人道,“还说什么厉害,什么强悍,女人就是女人!看,自己府门都不敢去,直接来舔老子脚了!”   座上人随着大笑,得意附和,却也有人缓缓低下头去,喝茶。   一个是铜面龙王,他流光绮丽,大而深远的眸子,有意无意地瞟了堂后一眼。   一个是端木成,脸色苍白,神情愤恨,将脸埋在茶水的雾气里。   “既然来拜会爷,爷去亲自迎接岂不是落了身份?当然也要给新总督几分面子,她这么孝顺识相,不给她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嘛,来人,大开中门,迎总督大人进来。”   随即他傲然又坐了下去,道:“让她到这里来见我。”   众人都笑嘻嘻坐着,讨论着新总督的识相。太史阑探头瞧瞧,几个婆子拎着茶壶等在后堂门边,随时准备给客人们添水。   太史阑对苏亚和花寻欢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海鲨府门外已经围了很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以往历任总督虽然最终都被静海城扭成绳的势力给抽趴,但那都是后来的事,在到任之初,这些总督都端着朝廷的体面尊严,从来都是等着这些地头蛇去拜会,万万不可能自己先来海鲨这边迁就。今日总督一进城门,自己总督府都没去,就先奔海鲨这里来,顿时引起了轰动,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人群里不少人指指点点,摇头叹息,都觉得这总督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静海的乱象不要指望能被拨乱反正,海鲨今日得了这般面子,日后气焰也必然更加嚣张。   海鲨府的人因此得意非凡,急于要让全城的人瞧见今日的荣光,不仅大开中门,甚至下令将挡在正门口的照壁搬开,那照壁是移动的,雕着飞龙罩海图。   照壁一开,直对正堂,眼力好的就可以看见正堂里的静海大佬们。一队汉子冲出去,手持梭枪,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安全距离之外。   眼看着总督仪仗停在门口,一队护卫围着总督的车马,两侧的是长林卫,这些从丽京出来的,身为内五卫之一的护卫们不知内情,脸上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满。   最前头站着太史阑的几大护卫,火虎于定雷元以及杨成。各自捧着一个大箱子,在众目睽睽下从容地道:“请通报海鲨府,我们总督大人有礼相赠,请容我等先入内送礼。这也是我们丽京上门拜会的规矩。”   海鲨府的人并不知道丽京规矩,但对总督的礼物有天然的戒备,当下飞奔去报海二爷,海二爷听着,浓眉一皱,随即冷笑道:“他们敢送我们不敢接?你们先在门口接过来,掂掂份量,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传报的人出去了,当即有人上前道:“既如此,我家二爷多谢总督大人好意。”伸手便去接那盒子。   火虎等人也便坦坦荡荡放手,对方接过盒子,只觉得盒子虽然大,却轻,不像金银珠宝,却也不像什么武器,隐约似乎闻到有点呛鼻的味道。当下便猜,分量不重,又有味道,莫不是药材吧?   厅堂内的大佬们看火虎等人坦然放手,自己的人安全地接了过来,也便放心了许多,海二爷高兴得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一边道:“让我等见识一下总督大人的礼物。”一边道:“总督大人怎么还不出来,哦,是我等粗人失礼,总督大人是女子,不太方便,快去找几个婆子,请总督大人下车。”   太史阑听见这一句,立即带着苏亚和花寻欢窜上回廊,笔直地走了进去,走在中间的苏亚几个肘拳砰砰捣翻了几个正要放下壶去搀人的婆子。走在最后的花寻欢胳膊一扬,手臂上绑着的弩弓对准了回廊后头侍立的人,示意他们噤声。   三人从后堂出来,这时堂上的人注意力都在这礼物上,只有那龙王忽然抬头,对这边深深瞥了一眼。   太史阑三人一出,走在最后的花寻欢手臂一扬,火虎忽然大声道:“海二爷既然不放心,那就让我等打开给你瞧瞧!”手腕一翻已经多了一副弓箭,他飞速拉弓,铮地一箭飞射,啪一下射散了一人手中的盒子。   那人正迈上台阶,这一射冲力巨大,盒子散开,蓬蓬地白灰漫天飞散,顿时迷了他的眼睛,他惨叫一声去揉眼睛,却听见砰砰几声,盒子里似乎掉出什么东西,随即便是一阵惊呼尖叫,这人心慌后退,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圆圆的,骨碌碌乱转。   外头的叫声已经翻天——“人头!人头!”   几个人头从那被射翻的盒子里滚出来,沾满石灰,面目狰狞。   这一下事出突然,连海二爷都被惊住,一颗人头滚过门槛,正到了他前方不远,眼睛直勾勾地似在盯着他,海二爷惊得嘴一张,一声“金老二死了!”险些没喊出来。   这时所有人都离位而起,开始发布各种命令。   这时太史阑正走到了海二爷的身边。   海二爷张开嘴,她霍然一个转身,一样东西啪一下砸进海二爷的嘴里!   “答”地一声,几颗牙齿飞了出来,海二爷“嗷”地一声,那声“快退”的命令就没能出口。   然后太史阑已经窜了过来。   她纵身跃起,伸手一抽,满室的人都觉身后忽然一亮,一转头便见漫天的光。   刀光!   雪亮的薄刀,贴在背后薄薄一层,肌肤也似,抽出来迎风一抖便笔直。刀光一亮,在半空里划开一道极细的白线,“哧”一声,劈进了海二爷的胸腹之间!   海二爷后退的身形霍然一顿,衣袍翻裂,裸露的胸腹间也出现一条细细的白线。   厅堂内忽然什么声音都没了,外头还没看清情况的百姓的嚷叫声虽然还在继续,但也好像忽然远了。   众人心惊胆战地瞧着那道白线,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想用眼神的针,将那道要命的线缝起来。   然而裂开的生命,永无弥合的机会。   眼看着白线慢慢扩大,先现出一抹微红,然后是淡*,再然后是更红更艳的血肉之色,一点点的翻出来,再然后……   一些要命的东西涌了出来,一地狼藉。   海二爷发出一声奇怪的长吁,身子向后一倒,瘫在座位上不动了。   刚才他还高踞这座位上不肯动,志得意满地等着太史阑的“拜见”,如今他可真的永远都坐在这里动不了了。   满堂无声,极度震惊之后的失声。   外头也渐渐安静下来,被这一刻的可怕气氛所感染,随即有人终于发现了不对,惊叫“海二爷死了!被劈死了!”   这一声仿佛将一个噩梦唤醒,又是一阵嘈杂的嚷叫。   厅内众人还在呆呆瞧着太史阑——一个婆子造型的女子,仿佛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般忽然冒出来,手持薄刀,一刀劈了海鲨最*重的弟弟!跺跺脚静海城乱晃的海二爷!   太史阑却忽然一转身,“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   她这个时候真是吃不消这种场景。   众人傻傻地看着她——刚才还女煞星一样威风凛凛,转眼蹲在血肉狼藉里呕吐,这形象转变落差也太大了……   太史阑吐了几声,忽然看见面前一双靴子,她一惊抬头,面前的是铜面龙王。   他比其余人更早恢复,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过来,花寻欢和苏亚警惕地护卫着太史阑,武器和暗器都对准了他。   他却没什么动作,衣袖一垂,随即又退了回去。   他离开后,太史阑在地上发现一颗紫金色的药丸。   苏亚和花寻欢都用眼神警告她不要随便吃药,她犹豫一下,拿起药丸,拈了一点放进嘴里。   刚才那种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好了很多。   她心中暗暗感激,这时候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就不能维持之后的气势,那她这临门一刀的效果会减弱很多。   她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站起身,一脚踢开面前那堆心的东西,大步向上走。   于此同时,一直拎着一颗心的火虎等人,也冲进了院子,包围了厅堂。   太史阑走上正座,一把推下海二爷的尸体,那人偌大的身子沉重地栽倒在她脚下。   太史阑淡定地在正中的犹自染血的太师椅上坐下去。   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接过花寻欢手中的布巾,擦掉了脸上的胶泥,扯掉了假眉毛之类的易容物品,扯开了外头的婆子灰衣,露出里头一身黑色的劲装,劲装的质料低调却高贵,袖口绣着银色的云纹。   众人呆呆地瞧着她变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有些人已经渐渐了悟,眼底浮出惊讶之色。   太史阑大马金刀地坐着,挥挥手,苏亚居然还给她上了一杯茶。   她高踞上座,脚踏尸首,在满地血腥气中,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厅堂里外,万众无声,众人凛然看着这样一个女子,横空出世,刀劈大佬,高举上座,俯视众生。   苏亚微带嘶哑的声音响起。   “诸位,见到新任总督大人,为何不拜?”   ……   ------题外话------   我今儿想不出要票的词儿了,写文也写得累了,后期的疲倦真是挡不住。思考着该一路快更完结还是放慢速度歇一歇? ☆、第二十七章 铁血总督   “诸位,见到新任总督大人,为何不拜?”   ……   又是一瞬窒息般的安静。   一霎之后厅堂里的人在抽气,厅堂外的人在惊呼。   “新总督!”   “新总督竟然已经早来了!”   “总督杀了海二爷!”   ……   厅堂里的静海地头蛇们早已呆了——万万没想到,想象中还在车内,奴颜婢膝来讨好海鲨府,妄图在夹缝中求生存,因此被他们蔑视的总督,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让步。   这个女总督,竟然半路截杀了截杀她的人,还兵分两路,一路护卫仪仗继续慢慢走,麻痹他们;一路则由自己亲身改装,冒险入海鲨府,里外应和,双管齐下,一出手就杀了海二爷!   何等的智慧心机,缜密可怕!   听说过她狠,揣测过她的狠,今日对着满堂鲜血,一地人头,被开膛的狼藉的大佬尸首,才知道太史阑的狠,永远超越想象!   满堂的人便还有斗志,此刻也被眼前景象震慑,更被高踞上座,对着这地狱般景象面不改色的总督大人震慑。   大家已经忘记了她刚才的呕吐,只记得她凌空下劈的决断,和此刻俯视终生的淡定。   这才是真正杀人如麻的大将,魔神般的冷酷。   太史阑稳稳地坐着,十分感谢那神奇的药效,此刻她的状态和威严,也是这整个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失了气势,这第一步的压服就打了折扣。   她将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平复翻涌的气息,才掀起眼皮,冷冷又看了一圈。   今日海鲨堂上,聚集了静海城最重要的势力首脑,而最关键的是,海家也有海家的规矩,这些人进入海鲨堂,是要解剑的。   没有武器,就没有了底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起身一拜,还是在静海城真正的最高议事中心海鲨堂一拜,其所包涵的意义太重,就等于是静海城的所有势力,今日一见,就被新任总督折服。   日后便是想要搞什么事,今日当众这一拜已经输了气势。   江湖上气势尊严比什么都重要,今日众人就算心惊,就算想要保命,但这领头起身一拜的勇气,还真令人踌躇。   谁在海二爷尸首前领头拜总督,谁就是回归后愤怒的海鲨的仇人!   众人想到这一点,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海鲨这个人,这些年老了,不出手了,很多事交给了海虎,甚至还会跑到女婿家养老,但这并不代表,众人会忘记他的可怕与凶悍。   这是个凶名垂静海三十年的头号人物。   三岁丧父五岁丧母,丧父和丧母那两年,都恰逢海涸,所谓海涸并不是指大海干涸,而是人为造成,是海上零星势力联合起来禁海,驱逐渔民,不允许渔民下海捕鱼,被到处驱逐的渔民很多人饿死,尤其是孩子。但海鲨活了下来,后来有传说说第一次海涸他和母亲吃了父亲,第二次海涸他吃了母亲。   十三岁的时候他带着本村的渔民,自愿为一个海盗窝做海上向导,然后寻机会杀了那老大,杀掉了所有的海盗,把那窝里所有的女人都玩遍,再扔进海里。   十四岁的时候他接了一个南洋大客商一笔大生意,为他下海捕捞名贵的巨型海珠,双方交付钱物时他看上了那客商富可敌国的家产以及他美丽的女儿,将富商杀死,夺了他的一切,自此换他富可敌国,用沾满鲜血的第一桶金建立了他的海上王国。   他的王国里没有惩罚,只有死亡,错的代价就是死。但他也是打赏最为丰厚的主子,跟随他的老将,如今也都富可敌国。   他每天生吃海胆,睡觉永远不用棉被,呼噜声响得声震十里,看似熟睡如猪,但曾有个宠妾和他开玩笑,半夜赤脚摸到他床边,他前一刻鼾声如雷,下一刻跃身而起,伸手一抓,生生拧下了她的头颅。   一个经历多年搏杀岁月,早已被所有敌人和朋友害怕,被心惊胆寒承认那是个真正毫无人性的凶神的男人。   没人性,有时候就是没弱点。   这样的人,谁敢得罪?   太史阑看着底下那片静默,她看出他们已经开始怕她,但好像更怕另一个人,一个根本不在场的人。   根深蒂固主宰静海三十年的老海鲨,果然是一条最凶狠的海上霸王。   太史阑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不能杀太多人,静海城自有其平衡,静海城的力量她根本不想伤损太过,因为之后她还要依靠他们对付东堂。   她要的是降服不是杀戮。   但此刻,如果这些人真的不肯降服,她骑虎难下,也只好继续杀戮下去。   太史阑对火虎使了个眼色。   火虎慢慢后退一步。他身后是马车,马车里,是太史阑的绝大杀器,可以连发的神工弩,南齐只有她这里有。   这还是南齐军事上的一个秘密,她提供的那一小块奇铁,虽然少,却真的用处极大,容楚拿去后发现,只要在一大锅金属熔汁中放入一点点那种物质,就可以改变整个熔炉里金属的性状,练出来的铁,就能经得起神工弩机簧无比强劲的力道。   有这东西在手,组一支强军便指日可待,不过看容楚的意思,这东西虽然可以用得很节省,但终究还是会耗完的,他并不打算拿出来推广全军,只打算在关键时候作为秘密杀器。而且这种物质适合用作暗器或箭矢,具有惊人的张力和速度,但用作刀剑并没有什么特别,而暗器和箭矢是损耗性武器,所以他也在安排军中巧匠重新设计图纸,看能不能研制出非损耗型武器,不要浪费这天外之宝一分一毫。   但是神工弩一出,死伤太剧,难免要打破此刻静海城的平衡,竖敌太多。   太史阑在座上犹豫,心内杀气散发,厅堂里的人也能感觉到,面色都紧张起来。   外头开始短兵相接,海鲨府的护卫们同时也大多是惯行海上的凶悍大盗,知道主子被杀,震惊愤怒,悍然出手,太史阑这边却是有备而来,长林卫如潮水般涌进,列阵对敌,内五卫装备精良,又抢占先机,几个回合之下,庭前海鲨府的人死伤一地。   厅堂中的人开始坐不住,杀戮在前,血色逼眼,然而还是没有人动。   太史阑眼神慢慢递向火虎,火虎犹豫一下,退后一步。   太史阑心底叹口气。   今日大开杀戒,日后便不能善了,武力震慑诚然有用,可是过刚易折。   她一向不怕杀人,但并不*杀人,她只喜欢决然杀最少的人,来达到最大的效果。   车子微微向前,装了沉重神工弩的车身,立即将青石地面压裂。   众人脸色大变,霍然站起。忽然有人快步向前来。   太史阑一怔——对方衣袂飘飘,身材颀长,赫然是铜面龙王。   “原来总督大人已经到了。”他沉声道,“我等有失迎迓,请大人恕罪。”说完深深一躬。   太史阑盯着他,眼神意味复杂。   谁先来打破僵局,也不该是他。   随即她便笑了,亲自下座,扶起铜面龙王,“是龙王吧?久仰,日后本督在此处,还得仰仗龙王帮衬。”   “不敢,我等荣幸。”铜面龙王答得简练,微微直起身子,接住了她的手。   太史阑一怔。   男女有别,她的扶只是虚扶,并没打算真的靠上他的手,谁知道他的手一抬,竟然将她手指给握住。   他的手骨节修长,掌心微凉,将她的手指紧紧包容在掌心,竟然是一个沉迷而不愿放松的姿态。   太史阑再次看见他衣袖深处掩着的疤痕。   她眼神一低,淡淡道:“如此,最好。”将手慢慢抽出来。手指完全抽出时,她看见他的手掌微微一握,似待挽留。   他握到了四面带着血腥气的空风,似有些怅然地攥拳停留,随即一笑,无声地退了下去。   两人这手底官司,除了站在面前的苏亚和花寻欢谁也没看见,苏亚花寻欢先是惊愕,随即若有所悟。   有了地位较高的铜面龙王带头,众人都舒了口气,海鲨的怒火自此有了龙王首当其冲,谁也不愿再拗着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都依次上来参见。   每拜见一个,火虎便高声唱名,外头便响起一阵欢呼。   被唱名的静海城地头蛇们虽然觉得恼火没面子,但也暗暗心惊,这位女总督果然是备足了资料来的。   回头想想,一个女子,敢于亲身冒险入虎穴夺虎子,胆识智慧非常人可及,被她拿捏也没什么丢人的。   众人很快参见完毕,太史阑平平静静抚慰几句,苏亚和花寻欢就在他们参见的时候,旁若无人地收拾了海二爷的尸首,众人瞧着这两个女子同样毫无伪饰的平静,都从心底寒了上来。   看手下一样可以看出主子风格,太史阑的女属下都这么杀气睥睨,难怪她短短一年所向披靡。   薛暮辛站在太史阑身侧,手里拿一个名册,每个首领上来唱名拜见时,他便在册子上点划,众人瞧着他批点并不按顺序来,这说明不是总督大人在核对人数,说明总督大人这个册子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排列的,但到底是什么方式?地位?肯定不是,众人在静海城早已地位分明,参见也是按顺序来的,册子如果按地位排序,那就是顺着下来。那么财富?或者,忠诚度?分出可以拉拢的,还是必须剿杀的?   这些江湖老鸟,知道但凡这种铁血总督上任,整合当地势力时,必然是一手蜜糖一手大棒,拉拢分化和血腥镇压双管齐下,现在就不知道谁是她眼里可以争取的对象,谁又是她必须要处理的敌人?   众人这么想着,又开始紧张,坐姿各种不自然。   太史阑冷眼望着,眼神平静心底讥诮——她一路孕吐,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功课,这册子是空白的,她让幕僚做个样子而已。   一个做样子,就吓得这些人眼神浮动,看来世上真的没有铁板一块的抱团势力,有的只不过是强权压迫下的暂时妥协,那就好办的,要拆分这样的势力,只需要更强的力量和更狠的手段便行。   她玩完了自己的心理战术,示意薛暮辛将册子收起,众人的眼神滴溜溜顺着册子滚了一圈,对她态度更加恭敬了些。   “此地杂乱,气味不佳。”太史阑淡淡道,“诸位也不必再留了,稍后本督会宴请当地名流,请诸位务必赏光。”   “一定一定,荣幸荣幸。”大家都连连点头。   “总督府日后需要仰仗诸位甚多,也需要和诸位之间有位联络召集的渠道,诸般安排也可以方便些。”太史阑又道。   众人都紧张起来——新总督今日的行动,已经表明她绝对不会和海鲨府同存,海鲨府必然是她要剿杀的对象,那么她就会选择一位新的主事者,来将静海城的势力重新洗牌。   今日之后,不可一世的海鲨府,就要被新的不可一世的总督给强力抹去。   而取而代之的新主事者会是谁?   众人目光都投向铜面龙王,他本身势力足够,先前态度暧昧,众人都疑他本来就是新总督安排的暗手。   太史阑却看向了端木成。   “久闻端木家百年老族,德高望重,族中有数位祖辈曾戍守静海,深受民众*戴,想必日后可为静海城中流砥柱。”   这就是选择培植端木家的意思了。   端木成喜出望外兼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深深施礼,“大人抬*,草民岂敢辜负大人厚望!”   众人望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不以为然,多数人还抱持着观望态度——就算总督大人今日端了海鲨府,老海鲨可不止这府中一点势力,事实上他多年来雄霸静海,无人敢和他做对,府中早已警卫松懈。而他外头的兄弟数万,都散落在广阔的静海之上,他的女婿也是盘踞黄湾一带的海上黑帮老大,总督就算暂时趁老海鲨不在占据上风,但离将他连根拔起还太远。   不过对于端木家来说,他家多年被海鲨打压,忍气吞声仰人鼻息,早已压了一肚子邪火,还时刻处于被吞并的担忧之中,卧榻之旁不容人酣睡,海鲨迟早要对端木家下手,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为此冒险一搏也是值得的。   如此也便定了,太史阑抬抬手,有点倦地道:“既如此,今日便罢了,诸位自便。”   众人都站起身,一时却不敢走,又想瞧着总督大人到底打算怎么对付海鲨府?   太史阑从来不理会别人怎么想,看也不看那些人,一边下座一边淡淡吩咐身边的花寻欢,“将所有擒获海鲨府中人,登记造册后下狱,开官府公帖寻求罪证,落实之后甄别处理。”   众人都吸一口气——审判权交给了百姓?这是一丝一毫也不给人逃生的机会!这些海鲨府的属下,哪个不是江洋大盗出身,哪个手上没沾了无数人的鲜血?   “请问大人海鲨府怎么处理?”花寻欢问,“是要充公吗?”   “一家府邸,占地如此广阔,这是浪费资源。”太史阑道,“烧了。”   众人又抽气——好狠!   “大人。”端木成犹豫一下,站起身来,“海鲨府按例虽应充公由官府处置,但海鲨建此府时,用料讲究,十分结实,烧毁也是一种浪费。草民建议,不如适当拆建,转为官用。”   “你考虑得很好。”太史阑赞赏地点点头。   她本来就不打算在城中放火,所谓“烧了”不过是一个态度,心中自然已经有了打算,道:“听说静海城中禁教育,竟然还没有学宫,这海鲨府大小,做个学宫倒也合适,就是建制有点区别。端木先生,劳烦你安排一下,即日起寻工匠,拆建海鲨府为学宫。此地在建成学宫之前划为禁地,除批准人员外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平平静静,却听得人人浑身一颤,端木成态度更加恭敬,“是。”   “端木先生心系民生,本督甚为嘉赏。”太史阑凝视着他,“造福桑梓的乡绅,按例可以由各府上报总督,再由总督代为向朝廷请赏,端木先生回头和静海府尹说一下,上个请赏折子来。”   “谢大人!”端木成喜出望外,深深躬身。   众人这下真有点羡慕了。   自古官民泾渭分明,这些草莽出身的大老粗,一旦有了财富和安定的生活,就开始向往高端的地位,而走上仕途是洗白家族,真正走向贵族阶层的重要途径。历来官老爷们也明白他们这种心理,在为他们请朝廷恩赏的事情上便分外拿捏,以此榨取更多的好处。   像太史阑这样,随随便便就送出他们梦寐以求的官身地位的,还真是大方得少见。   太史阑扫一眼众人神情,对端木成点点头,又看了铜面龙王一眼,他静默地坐在日光的阴影里,铜面具反射着一片虚无的光。   太史阑没有再停留,走了出去,众人纷纷跟着相送,走到庭院正中,太史阑一停。   她面前是一副巨大的照壁,海鲨家可以移动的迎门照壁。   这照壁是海鲨家的招牌,也是海鲨家名闻静海的重要标志,据说是他连续剿杀海上数十家大小势力海盗,找到了一株海底沉香木的巨木,用来雕了这副飞龙罩海的照壁,这也是他真正奠定在静海行省独霸天下地位的一战。这照壁价值连城还在其次,更是他威权和地位的象征。   众人屏息看着太史阑淡定的眼神——这位女总督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把这价值连城的照壁拉回去吗?   确实,如此巨宝,谁不动心?   有人便想讨好,自以为聪明地笑道:“此照壁是海底千年沉香木雕成,做过防水处理,价值连城,寓意美好,大人如果喜欢……”   “我不喜欢。”   那人一僵,傻傻地看着她。   “寓意美好,海鲨府还是被抄;飞龙罩海,依旧没能罩得了自家的烂池塘。”太史阑淡淡地道,“来人,把这玩意给劈了。”   众人:“……”   好,好,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这位女总督的思维,果然不是常人配揣测。   于定雷元带人上去拆照壁,照壁木料坚硬,众人拼命猛砍,木屑纷飞,斑痕斑驳,众人瞧着那无比珍贵用一件少一件的沉香木照壁被砍得不成模样,心疼得脸上一抽一抽。   “海鲨府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奢靡无度,本督既然来了,自然要还百姓一个公道。”太史阑吩咐薛暮辛,“将所有海鲨府中值钱财物登记造册,发往公库,稍后处理。如有人在此过程中,中饱私囊——以贪贿罪论处。”   “是。”   “其余按律处理,发榜公布。”太史阑一边吩咐一边下台阶,“对了,海鲨府的所有女眷,另行登记,暂押总督府女牢。”   “大人,总督府没有女牢……”   “造一个。”   “是。”   众人听着,一边心惊,一边想着总督特意将海鲨府女眷拎出来单独关押是什么意思?海鲨府女眷美貌闻名静海,但这位又不是男总督。   火虎等人刀砍了半天照壁,把那些珍贵的木料砍坏后,又架起柴来烧,顿时烟雾腾腾,沉香木的香气冲天而起,笼罩全城。   所有的百姓都闻见了这股离奇的香气,蜂拥而来。   太史阑便是在这样的火光中,香气里,迈出了海鲨府的大门。   静海城的百姓,也是在沉香木的香气里,第一次看见他们新任的女总督。   女总督身后火光熊熊,艳若红龙变幻飞动,越发衬得她眸子深黑面容沉静,岿然如屹立于浪涛边的礁石,又或是晚霞深处走来的神祗。百姓们仰首望着,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不敢相信新任总督竟然如此年轻。   满城香气迤逦,那香气浓郁又深远,古老又深切,带着令人膜拜的神圣般的力量,伴随这样香气行来的女子,也让人心动神摇,不敢用言语亵渎。   忽然有人沉默着深深拜了下去。   更多人跪了下来,伏在满是鱼腥泥泞的冰冷地面,以额触地,低声喃喃,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或者是祷告,或者是欣喜,或者只是内心深处难抑澎湃的发泄。   那是一大片滚滚而去的浪潮,臣服在太史阑的脚下,她静静地立着,任风将黑发如旗扬起。   ==   景泰二年二月,静海总督、一等子爵、领静海将军衔太史阑,初入静海城,亲身入虎穴,灭盗匪,斩海虎,收首领、抄海鲨府、烧照壁,以雷霆万钧之势,在静海城所有势力面前上演了一出绝杀大戏,以最强硬的姿态,成功入主静海城。   她也成为静海诸任总督中,上任最风光、出手最狠辣的一位。   她第一天在海鲨府做的事,已经让人震惊,但很多人还想着,她后头是不是还打算留着一手,好和老海鲨讨价还价,没想到第二天,总督大人竟然真的将所有的海鲨府中男丁示众,并公开征集罪行,总督府门前一排站笼被站满,百姓围着骂了三天三夜,无数的鸡蛋烂菜叶招呼得那些家伙满身狼藉,每隔一个时辰总督府就要派人去站笼里收菜,不然那些家伙就会被满笼子的东西憋到窒息至死。   站笼旁的用来收集罪状的箱子每隔半天就塞得漫了出来,需要人时时清理,总督府里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到处可见捧着文书奔跑的人员,更有很多人日夜关在屋子里,奔跑在城中,调查核实,分批审问。   不跑不行,因为总督大人说了,所有事情要在三天之内完结,做不好的军法处事。   三天之后,所有人都瘦了一圈,厚厚的卷宗也完成了,太史阑简略一翻,简单地一个过堂,便定了罪,在总督府外公布,随即大笔一挥——斩!   海鲨府三百七十人,除少量罪不至死,单纯佣仆被甄别出来释放之外,其余人统统死罪。   太史阑一边快马上报朝廷,一边下令——斩立决。   这下有些人想动作,指望着太史阑还要报朝廷,还要等秋决的人都傻眼了,想不到这女总督说杀就杀,竟然不等朝廷勾决!   太史阑才不等,她就是放个屁,她家蓝蓝都会说是香的。   三日之后,所有案犯都被牵到海鲨府旧址,海鲨府门前正好还有个广场,三百七十人一排排跪满了广场,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最前面一个棚子,则坐满了静海官场的官员,从静海府尹开始,都早早到了——不敢迟到,因为总督大人会不高兴。   所有百姓神情雀跃,所有官员如坐针毡。   如坐针毡的还有静海城的其余势力,太史阑要求他们也到场观看,这些人瞧着往日称兄道弟的人此刻凄惨地跪在广场上,禁不住的一阵阵心底发凉。   发凉的同时倒也庆幸,因为到目前为止太史阑还没为难他们,他们的鱼税和保护费还照样收着,总督府没有干涉的意思。   这些人想着,总督大人不可能选择得罪所有人,对海鲨府下了死手,结下一个强敌也就够了,之后自然要对他们好些。所以虽然怕,但还算能稳稳坐着。   因为存在这样的心理,所以这些人也没动过什么要劫狱或者帮忙捞人的想法,甚至在这几天内,通过各种办法还给总督府送去了厚礼,太史阑也毫不客气,一一笑纳,甚至还很有兴趣地拣选了一些礼物,分赠给景泰蓝和容楚,以及三公等人。   这些当地半匪半士绅的地头蛇们因此更加放心——肯收就是一个和平信号嘛。   他们不晓得,有些人心还是挺黑的……   太史阑也准时到了,一身宽大黑袍坐在主座,她不*穿官服,这种情况下就更不会穿了,她穿着一身宽大重锦长袍走过来的时候,满场无声,所有人投来的目光,不管是*戴还是憎恨,是欢喜还是仇恨,都凛然而不敢直面。   虽然一次杀这么多人,创下静海乃至南齐建国以来的处决人犯的记录,但太史阑也没有如临大敌地搞什么戒严和警卫,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把两架神工弩拖了来,往广场正面上方左右一架,所有人只要想救这些人,都在这两架神工弩射程范围之内。   海鲨府被查抄时,应该还有一部分人在外办事,另外这些被处决的人也在外面有亲朋好友,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敢出手,但总会有一两个以义气为先的莽夫的。   果然还没开场,就有人前来搅局,这边刚刚炮响,外头就是一声大喊,“刀下留人!”几条人影嗖嗖地窜了来。   百姓哗然,兴奋无比向前挤,等着瞧这说书里才有的情节,太史阑却冷笑一声——听戏听多了吧?还刀下留人呢!   她微微抬起下巴。   “铮”地一声,属于神工弩独特的嗡鸣,撕裂空气的最强音。   那些人的影子刚刚从人群中窜出,脚尖还没踏上广场边缘,就看见迎面似有黑光一闪,像天边的一道闪电,忽然就劈到了面前。   没有思考的余地。   那些人只觉得身子一震,随即就飘了起来,而在其余人的眼里,只看见黑光一闪,然后那些人就比来时更快地猛烈撞了出去,撞上身后的同伴,一连串地如糖葫芦串在一起向后一射,半空里划开一条深红的直线,像一笔永远没有止境的“一”。   然而这个一是有尽头的,尽头就是死亡。   “咻”一声,有人看见箭头从最后一个被串住的人背后穿了出来,带着一蓬血雨一闪不见。随即那些后窜出足足数丈地的人们,终于在人群之后砰然落地。   没挤到最里面,在外头踮脚张望的百姓们,就比任何人都抢先看见了一场死亡。   还是瞬间群杀。   刹那间外围就多了十几具歪七扭八的尸首,每个人胸口都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箭造成的,还只是一支箭。   总督府的护卫飞快地冲出来,他们不是来收拾尸首的,他们是来捡箭的,这些箭虽然现在已经不算少了,但依旧每支都很宝贵。   他们不需要在尸首上找,因为神工弩的特制箭从来都会穿身而过,飞窜出人难以想象的距离,只要跑远点就行了。   这一箭的凶猛。   所有人都凝固了,很多人眼睛还在直瞪瞪望着天空,因为刚才飞人那一刻的血雨刚刚落地,在洁白的广场上挥洒出各种诡异的痕迹。   更多人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人来了,然后有人死了,其间好像那些飞来很快的人飞去更快,一霎眼就到天边了。   官员们又尿了一批裤子,太史阑大皱其眉。   不过她很满意,神工弩的效果,之前在海鲨府没展示成,这时候展示更好。   外头很快收拾好了,太史阑对所谓“劫狱”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如她的神工弩一般,根本不把这点事当事,挥挥手示意继续行刑。   总督府紧急寻找了三四个最好的刽子手,这门职业不需要太多的从业人,所以三四个已经是极限,其余的便由太史阑麾下的高级护卫们充当,一声令下,人头落地,骨碌碌广场上滚了一地,鲜血交叉喷射冲上天空如霓虹,瞬间将广场血染,天际簌簌,落了一地的血雨。   棚子外原本雀跃的百姓无声,忽觉生命的凛然。棚子外的官员们簌簌发抖,太史阑很快就闻到了一阵臊臭气息,她眼神冷冷一瞟,就有人将那些吓尿了的家伙请了出去。   杨成等人站在棚子侧,观察着官员们的神态,稍后也会做记录并给太史阑参考。   广场上专业的刽子手连砍几个头颅,刀刃翻卷,心理上也受不了,腿软请罪。太史阑一挥手,让自己的护卫上。   她的护卫一上,所有人便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铁血,刀起刀落,毫不犹豫,砍瓜切菜,人命如草。   一蓬蓬鲜血弯折成各种弧度,弹身、扭曲、溅射、铺展……连贯的血虹和细碎的血滴糅合成一幅幅别有韵致的画面,每幅似有近似,其实各自不同,那些属于人体精华的最鲜艳的颜色,被同样鲜艳的淡金色日光折射成琉璃色,炫得人眼花。   又或者这是一场杀戮的烟花,在盛世到来之前,作为黑暗的结束序曲。   杀人杀成这样,简直成了艺术,看到最后,所有人最初的恐惧也忘记了,盯着那些刀优美的落下轨迹目不转睛。   嚓嚓嚓嚓,快刀斩乱麻,一刻钟人头解决干净,护卫们迅速收刀,有人还四面瞧着,寻找是不是还有没落地的人头,那眼神居然有点不过瘾。   那眼神瞧得四面的人都毛了。   可怕的总督,可怕的护卫。   传闻里这不是普通总督的普通护卫,是经过十几场大小战役的真正士兵。   有些人终于开始信心动摇——这样的一群人入主静海行省,海鲨真的还有翻身的机会?   三百七十人头落地,早有备好的马车将尸首都拉去了乱葬岗,海鲨府里除了几位高层跟着海鲨去了黄湾岛,以及海二爷之外,其余少有成家的,这些野惯了的山海之盗,并不喜欢受家室之累,这让太史阑少了很多麻烦。   尸首一拉,海鲨府院子里的池子引水一冲,过了一夜,干干净净,昨日的杀戮好像没有过,只有那些石板缝被浸润成鲜红的缝隙,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还有静海城里忽然转好的治安、忽然减少的欺压敲诈绑架杀害,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把海鲨府收拾了,下一步太史阑就转向了静海官场。   ------题外话------   一零二八,读者都发,月票告紧,谁保菊花? ☆、第二十八章 容楚的噩梦   静海官场严格意义上已经不是官场,是海鲨府的奴才,现任的静海府尹虽然是朝廷派去的,但早已和海鲨府一个鼻孔出气,不这样也不行,海鲨府不会允许不听话的人活着。   当然,现在太史阑也不会允许不听话的官儿留着。   她当初来静海,按理说就该静海府尹带着全城官员以及士绅出城十里迎接。府尹自然没有,她的车队遭受夜袭,事后连个出面查办的人都没。她到了静海城先去拜会海鲨府,这位府尹倒是很快地来了,但走到半路听说海鲨府出事,当即就回去了。之后第二天才来她的总督府拜见,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在摆架子。   太史阑处理这些人很简单,就是直接将审问海鲨府中人的部分记录下发给他们,这些记录都是海鲨府和官府的各种往来,谁谁谁贪贿多少。太史阑说得很简单,“经查诸位大人与此事有关,现请往总督府喝茶,就您及贵属贪贿事宜商议章程。”   一时间“总督府请喝茶”成为静海官场闻风丧胆的第一可怕消息。   去“喝茶”的,如果当即交代罪行,认输效忠,并给太史阑提供详尽的信息资料的,太史阑不再追究,责令退出赃款也就罢了。有些没有苦主的,来路不清的,或者数额不大的,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不肯去“喝茶”,或者“喝茶”时拒不交代的,她和之前海鲨府的属下一并处理,在衙门门口开设“投诉箱”,百姓可以投递状纸,不过她和武则天不一样,武则天风闻奏事,不需举证,由此造成很多诬告,更造就了一批著名的酷吏。太史阑却在布告中说明,所告之罪必须提出相应证据,并加以署名,总督府会替告状者保密并在案情查实后予以保护,但诬告者将以其所告罪名同罪。   如此便杜绝了一部分人想利用官府力量打击敌人的可能,一瞬间静海官场的人也纷纷落马。   但人人以为必定会倒霉的静海府尹却似乎没事,他也曾被请去喝茶,喝完茶却安然无恙地出来,继续做他的府尹,这让很多人心思瞬间又活了,底下小动作做成一片。静海府尹喝茶回来后,也活动频频,太史阑并不理会,只让人私下盯紧。   这些事忙完,又是两个多月,太史阑的精神好了些,不再那么嗜睡,但反胃的情形并没有好转,依旧吃不下什么。很让苏亚等人焦心。   太史阑却还没有太多精力去操心自己肚子里那个,她稳定静海城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真正把军权收到自己手中。   目前静海行省属于战备状态,朝廷抽调外三家军中的天纪和折威两军部分兵力驰援,组成新的“援海”大营,连同本地驻军以及静海水军,都会在战备期间暂时受太史阑节制。但这个“援海”大营虽然早早就有下文要组建,却一直没能组得起来,等着新任总督去整合,换句话说,她使用的军队将会非常驳杂,分属于不同的将军治下,这是将领们最怕遇见的一种情况,各有统属的军队联盟,很少能拧成一股绳,为同一件事情出力。   被抽调的天纪折威两军本身就有主帅,很难抛开主帅听令于她,本地水军也早有统领,谁愿意交出权柄?而且她和两军主帅算是同级,也无法以势压服。更不要提她和纪连城本就是老冤家,纪连城只怕宁愿挥刀自杀,也不会愿意送她一兵一卒。   正是因为静海水军成立太短,才导致无法独当一面,无法独当一面才会让陆军介入,军队组成成分复杂就难以驾驭,而此刻也就正是东堂攻击的好时机,再等上几年,静海水军扩充成熟,东堂的机会也就没了。   傻子也知道这样的整合是最得罪人也最难办的事,所以朝中才会为此吵了无数天。   太史阑自到来后,各家军队的统帅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沉默避让。   既不对她轰轰烈烈的清剿海鲨和官场行为进行干涉,也不参与,各地军队按兵不动,无人进入静海城。   山不来就我,我就到山前去。太史阑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等待的人,她给天纪、折威、水师统帅都下了帖子,邀请他们十日后赴宴。   宴席并没有设在总督府,甚至没有设在静海城,而是选在了静海城外三十里,靠近黑水峪村的一处“海天台”,那里背山面海,台下有一片“刀岩”。所谓刀岩,是当地海边一种独特地貌,岩石被山风海水长年侵蚀,最后坚硬薄利,一片片宛如竖立的长刀,不小心碰上去就是一条和刀痕差不多的伤痕,那些被海风吹得皮肤最粗糙的渔民,也不敢轻易用赤脚片子去试那些可怕的岩石。   在很久之前,这也是海鲨用来惩罚并处死背叛者的天然刑场,将受刑的人用渔网层层束紧了往里一扔,便如身受千刀万剐,最后在岩石片上风吹日晒,化为枯骨,坠落石下缝隙,以至于很多年以后,这些刀岩之下的缝隙里散落枯骨,有些已经和石头长在一起,难以分辨。   这种地方,谁的大军都进不去,太史阑在此设宴意思很明显——我不会设下埋伏杯酒释你们的兵权,你们也别想带兵而来给我来个下马威,大家比的是各自的胆量,敢不敢海天台上赏枯骨,刀岩石间来一杯?   帖子是发到几大军营的,但不知怎的,静海城的百姓却很快都知道了,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这么多年,刀岩越发锋利,真如刀山在前,已经没有人敢于穿越那片刀岩,到海天石上站一站了。   如今几位大帅豪情大发,要到那里去喝酒,这真是何等波澜壮阔、笑傲江湖的“海天盛宴”!   消息越传越烈,万众期待,人人讨论,到最后将军们就算想装聋也装不成,想不去也不敢不去——不去便成懦夫,千夫所指,连自己的士兵都瞧不起你。   所谓民意绑架是也。   是日,折威统帅黄万两翻翻帖子,抖了抖二郎腿笑道:“这女人越来越辣,老子欠下的帐看样子不得不还。嘿,妥妥儿的亏本生意!”   是日,刚刚赶到信节岛天纪军驻地的纪连城脸色阴沉,将请柬一挥在地,“她玩多少花招,也别想从我手里夺走一个兵!世涛,你到时随我去!”   是日,静海水师总统领乌凯展开了一封信,信是从丽京来的,信的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乌凯的幕僚只听见将军长叹了一声,“国公,此事甚难啊……”   国公爷此时还在写另一封信,是写给火虎的。   太史阑这次离开丽京,没有再用他的任何护卫,容楚只好写信给火虎,希望能获得一些信息。   信里也没说什么,东拉西扯,问些太史阑的生活习惯啊,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啊。   他当然另外给太史阑也有信,生气归生气,关心还是要关心的,但却不问饮食起居,只关照她行事不可过急,不可太过强硬,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万不能将那一窝都逼急了联手起来对付自己。   太史阑的“海鲨——官场——军队”三段式处理顺序,也是他的建议。   容楚把信封好,想了想,又叹口气,命人在随信送去的包袱里再加上几只上好的千年人参,随即命加急送出。   赵十三,哦不今年叫赵十四了,还没来得及把信送走,外头传来了咳嗽声,容楚抬头一瞧,老爷子严肃的脸和妹妹天真的脸都贴在他书房上头窗户上呢。   容楚懒洋洋站起来,对父亲的方向躬了躬,又没骨头似地躺下去了。   他自从太史阑走后,就说自己腰痛,又开始“养病”。   容弥板着脸走进来,眼神却是无可奈何的——这个儿子,自从太史阑跑掉就这死样子,也不见他生气,但也不见他高兴,该做的事他还是会做,但整天懒懒的,让人瞧着心里空空的,抓挠不着。   容弥想着便有些恼火——他给太史阑塞一嘴泥都没找她算账,她自己跑掉,这不孝儿子是要把帐算在他头上吗?   “你最近还是不去上朝?”他皱眉问,“陛下已经是第三次问你的病情了。”   “请父亲代我谢陛下吧。”容楚不以为意地坐着,“就说快好了。”   “一个月前你就让老夫代你这么说,一个月后你还是这句,你让老夫如何向陛下交代?”容弥咆哮。   容楚眉毛一挑,心想景泰蓝关心他是假,想从他这里多挖些太史阑消息是真吧?可惜的是他也没有更多消息,那还不如不去宫里,不然景泰蓝失望,他也心里不爽。   太史阑不是没有信来,但她的信和她的人一样风格,简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情在她嘴里和吃饭喝水差不多,灭了一个海鲨府她就和他说“捣了一只鲨鱼窝”,弄得他和景泰蓝一开始还以为她下海玩去,随即接到信报才晓得她又干了惊天动地的好事。   现在朝廷关于她这位“铁血总督”的传说已经遍地都是,他和景泰蓝这两个和她关系最密切的,听到的消息还不如小道故事来得精彩,害得他只好天天泡茶馆去听那些“女总督乔装扮嬷嬷,海鲨堂横劈海中虎”“海鲨府照壁沉香碎,堂门前头落三百七”之类的故事跌宕、情节精彩、热血沸腾、形象高大的新编“静海总督传奇史”。完了照样写了命人送到宫里给景泰蓝,那小子急不可耐,天天偷偷派人送信给他,“快更新!”   容楚到哪里去更新?当事人什么也不和他说,很多细节还得靠听说书的说过之后自己根据具体情形揣摩,他容楚和太史阑自相遇以来,何曾落得这般凄惨过,容楚想起这些事,眼神就阴恻恻的。   容弥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短期之内想他上朝是不可能了,叹口气坐下来,道:“康王最近倒还安分,我们正在寻机进行三军换防,看能不能把他手下仇如海的位置给换下来……另外,你建议陛下秘密准备的那支军队,陛下按照你的办法,在武卫和长林卫中选了一批人,即日就要进山训练了。”   容楚听到后一句,精神才一振,想了想道:“其实武事训练并没什么,这些都是精兵,关键是要可靠且身家清白。”   “这个你放心。”容弥答得简单,随即又道,“太后身子不太好。”   “是吗?”容楚语气淡淡的。   “前几日你收到的那封信,是不是她寄给你的?”容弥注视着他的眼睛。   容楚迎着他的注视,坦然一笑,“是,我烧了。”   “有何打算?”   “没有。”容楚淡淡道,“父亲,陛下和太后之间,是难以共存的。儿子知道您不愿卷入皇权争斗,但宗政太后其人,心思深沉而多疑,以她的性子,一旦完全掌握权柄,五年之内,必定要对我容家下手,这不是我容家韬光养晦便可以避免的事。这个队,终究要站的。”   “现在想不站就可以了吗?”容弥语气恨恨的,“太史阑那个女人就是皇帝手中一柄利刃,在丽京静海大杀大砍,我容家能脱得了干系?”   容楚听出这话特别的意味,眼睛霍然一睁。   “一个女人,行事狂妄放纵,还尽干些打打杀杀的事,天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容弥一边余怒未休地骂,一边站起,道:“现今京中不稳,你别想走开,真要想滚,先把手头事做好。”随即大步出去,一转头看见那包袱,随手翻了翻,对跟随自己来的管家道:“上次武威侯送给我的一支极东红参不错,拿给国公。”   完了也不等容楚反应,背着手气哼哼地去了,一直没说话,在一边翻着那包袱的容榕对哥哥吐了吐舌头,也悄悄跟了出去。   容楚看着父亲和妹妹的背影消失,眼睛一眯,终于也露出了今年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他伸手在枕头底下摸索,想要摸出太史阑给他的信再看一遍,摸着摸着又停住,翻身凑过去嗅了嗅,脸上便露出几分虚幻的笑意来。   进来拿包袱去送信的赵十四,看见主子的举动,满脸鄙视。   又来了!   一天得嗅多少次!   不就是人家睡过的枕头么?他就不信了,这都隔了几个月了,也偷偷清洗过好多次了,还能留着啥“如兰似麝”的味儿?   赵十四心中充满对主子的鄙薄,出去了,路上遇到还没走的容榕,容榕缠着他问了许多关于静海的事儿,又问路怎么走,赵十四记挂着送信,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也便跑了。   这边容楚摸着枕头,想着那夜的天降福利……他的太史阑,从来行常人所不敢行,予他无数惊喜。   父母以为他因为太史阑离开而生气,其实他并没生气,甚至有些感激老爷子老太太——若非他们搅局反对,激起了太史阑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犟驴脾气,哪会当着大家面把他给办了?   他原以为他得等上十年才能把她老人家拖上床呢。   那夜其实他很快醒转,室内轻烟氤氲,似乎还残留男女欢*之后的气息,他从遗忘药力中醒来,一时还有些茫然,恍惚里似乎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刻,最后一个姿势,她燕子一般飞折,乌黑的发散下来,扫在他胸膛,她俯下身去啃他,唇色鲜红,眸子亮得似一匹野性正发的母豹子,他笑着将她一举,翻个身拥上她的软玉温香,驰骋之后星光四散亮在天际……然后就是一片空茫……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明知她那时未必走远,保不准还要和景泰蓝话别,但也最终没有去追——他自觉已经委屈了她,便不想再拘着她的翅膀,她已经把最重要的给了他,他如何能再死乞白赖地禁锢她的飞翔?   那夜他对灯长坐,细嗅幽香,身侧床铺凌乱,皱痕都在诉说这一夜的疯狂和恩*,他不舍得铺平这床单,似乎褶痕拂去,和她的一夜淋漓记忆也就被收起,室内她的气息一点一滴淡去,天快亮的时候,他将那块落红的缎子撕下,收在盒子里,小心存放。   一同被珍重存放的还有那夜的记忆,想要留存,却不断思量,反反复复地想,这人间天上的癫狂。   他翻个身,细细嗅着枕头,似乎就嗅着那夜她的香气,裹着绸缎的枕面细腻光滑,也似那夜她的肌肤,他的太史阑,看起来冷而硬的女子,只有他才知道她肌骨到底有多柔润坚韧,可以弯折成各种美妙的弧度,予他一生里难以描述的极度销魂滋味……容楚觉得浑身忽然又燥热起来,忍不住爬起来灌一大口凉水。   一边灌一边苦笑——世上有他这么悲催的夫君么?始乱终弃,独守空房,征战万里,过门不入……都倒过来了。   他抱着棉被翻滚了半天,又去冲了个冷水澡,好容易才把某些升腾的火焰压下去,最近这些火焰燃烧得频繁,每次想起她都免不了要被灼烧一次,烧得他甚痛苦,却又不能不想她。   他叹口气,就着晚间的灯火,再次读她上次寄来的一封信。   “近日可好?我甚安。静海无大事,百姓乖官员乖,军队有点认生,我会让他们接纳我。近期将出海一游,瞧瞧海天空阔之景。最近略有寂寞,想念景泰蓝。随信附上本地红加吉鱼干,别嫌少,很珍稀。你一斤,他一斤,蒸了吃,别烧汤。不喜欢吃就退给我。我还没吃上。”   短短百来字,容楚翻来覆去地看,完了爬起身,写批注。   这批注不是给她的,是给他在静海的分布势力的,静海偏僻,自成一体,在以前他没有关注过,太史阑总督静海之后他才安排人前往静海,建立当地的情报机构,目前这些人正在培植力量,远距离地观望着总督府。   容楚写:“其一,注意近期总督府对静海军队动作。”他翻了翻手边的静海地图,看了半天,又写,“应在海天台附近,提前安排。”   “其二,注意观察总督府吃食和出入大夫情形。”   容楚目光落在“最近略有寂寞,想念景泰蓝”几个字上,这几个字很平常,太史阑想念景泰蓝也平常,但太史阑说出这话并不平常,她不是一个把想念挂在嘴上的人,她也不是一个说废话的人,她更不是一个会说自己寂寞的人,她哪里寂寞?她杀人放火还忙不过来呢。   她就算觉得寂寞想景泰蓝,以她的性子,什么话就说给什么人听,那也是说给景泰蓝而不是他。   这是这封信里唯一多余的话。   这句多余的话是什么意思?   容楚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景泰蓝,孩子!   难道……   容楚险些忘形地站起,却又立即坐稳,皱眉思索了一会,提笔补充一句,“注意总督衣着体态。”   完了他搁下笔,叹口气,心想愿望是美好的,却八成未必能实现的,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再说真要那样,太史阑还能那么打打杀杀?世人传说里都说她面对血海尸山面不改色来着。   容楚写完,又让赵十四进来,吩咐把太史阑送来的红加吉鱼干还是给她捎回去,让她自己尝尝。完了才躺下睡觉。   他难得做梦,这次却做梦了,梦里有个女人,似乎是太史阑又似乎不是,挺着个巨大的肚子,对他道:“嘎嘎我怀了你的双胞胎,不过你的国公府不接纳我,我自然也不稀罕,我准备把他们一个送给李扶舟,一个送给司空昱。”   容楚霍然睁开眼睛。   他被吓醒了。   ……   容楚被吓醒的这一刻,太史阑还睁着眼睛,摸着肚子,喝着苏亚端上来的补汤,顺便读容楚的信。   信笺也已经微微磨损,看得出来读了很多遍。   “……你离开之后爹娘很是后悔,母亲命人重新整修了我的院子,父亲没说什么,却赞过你行事决断,又说容榕这个死心眼的傻孩子,最近却有些松动,想必是拜你所赐,之前花了那么多心思也没把她教明白,如今这样可好了,她今年十五岁,可以给她放心寻门好心事,你这做嫂嫂的可有什么礼物?……你可当真心狠,悄没声息就去了静海,明知道那里三五年也没个安生……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你看我什么时候过去?”   太史阑撇撇嘴,这家伙整天替他家人好话连篇,她如果不是之前听信了他那些“我父亲外表严肃其实很好相处,我母亲最是宽容大度,她们很喜欢你。”的谎话,哪里会毫无准备地在国公府被泼了那么一大盆冷水?哼,准备礼物,准备礼物有用吗?不会再给扔出去或者转送给厨娘吧?   她小眼神也阴阴地,一边腹诽一边问苏亚,“给容榕的礼物可以准备着了,听说那边今年要给她定亲,咱们既然在静海,就打听着,给她准备一套极品珍珠头面。”   苏亚笑笑,道:“已经命人去办了,我们还没打算惊动那些人,他们消息倒灵通,已经命人送来了不少好珠子,我依照您的话都收着。其中铜面龙王送的粉红和黑色珍珠各一套首饰,和端木家送的夜明珠都很好。”   太史阑听见铜面龙王四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想了想道:“命你想办法派人渗入龙王家的事,准备得怎样了?”   “他家防卫严密,一时还没有好办法。”苏亚答,“真是奇怪那天铜面龙王怎么就让我们进府,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太史阑不语,放下碗,抚了抚肚子,四个多月了,已经开始显形,她最近衣着宽大,无事不出门,以免被人发现。   海鲨还没有动静,黄湾离静海很远,坐船来回都要一两个月,但如果海鲨接到消息就回,现在也该回来了,太史阑并没有封锁消息,这么大的事一定已经传到黄湾,海鲨却没有如期回来,太史阑绝不会和别人一样认为,这是海鲨怕了,认输了,从此留在黄湾不回来了,在她看来,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只能说明这家伙除了凶暴一面之外,果然还够狠够沉够能忍,这是在积蓄时机,收拢队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就是狠的。   所谓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太史阑皱皱眉,她宁愿海鲨挟恨迅速回来报仇,她已经做好了安排等待他,但他不回来,他的报仇就显得不可捉摸,谁也不知道这条恶毒的老鲨鱼会潜伏在哪块礁石后,趁她不备冲出来狠狠咬她一口。   而她的高度戒备只能是一段时间,不可能长期绷紧着等待,更要命的是,她以前没有弱点,但现在有了。   太史阑抚了抚肚子,再次吩咐苏亚。   “我这个情况,务必要严守秘密,绝不能透露一丝风声,无论对谁。”她强调,“包括容楚那边来信。”   苏亚点头。她知道太史阑不是不信容楚,只是环境险恶,不能让任何弱点有暴露的一丝可能。   眼看苏亚收拾碗筷开门出去,太史阑也躺下就睡,她也在做梦,梦里容楚欢喜地拿着一个肚兜,问她:“这个送我们的孩儿可好?”她接过去一瞧,肚兜忽然变成了蕾丝胸罩,上头绣满了三百零八式春宫图。   “作死!”她骂。   然后她也惊醒了。   ……   十日一瞬既过,在这段时间内,折威黄万两、天纪纪连城、静海水师提督乌凯,静海上府总将莫林,先后给总督府做了回复,表示会如期赴宴。   双方也商量好了,每人不得配带武器,允许带随从三人护卫伺候,其余军将兵丁一律不得跟随,另外,水师的船只和陆军的护卫队,所有人都停留在五里之外。在海天台下刀岩之外,由端木成带领本城乡绅观礼。观礼其实只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监视,海天台前后无遮挡,视线一览无余,几个人做什么都会被这些人看见。   并且双方约定,一旦有谁违反规则,则视为违约,自动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说起来也是好笑,明明都是南齐的军队首领,见起面来却如临大敌。那几个害怕太史阑武力强逼,太史阑也怕他们合力作祟。   虽然这几个人平时关系也不行,上府军和水师从水师成立之时就开始斗,折威和天纪更是老冤家,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在利益都受到威胁的时候,这些人会不会暂时捐弃前嫌,合力对敌。   二月十五,晴。   宴是午宴,所以太史阑一大早就起来了,她从镜中看了看自己,因为长期吃不下什么,她瘦了很多,好在一直用着上好的人参,精神倒还不错。为了掩饰鼻翼两侧浅浅的蝴蝶斑,她不得不上了点粉和胭脂,倒显出了几分娇艳。   苏亚花寻欢沈梅花史小翠都在她屋子里,有点忧心忡忡的模样,沈梅花犹自嘀咕,“这么心急做什么?战事不是还没起?就算战事起时拿不到军权也没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碰,打几场败仗你再来收拾残局岂不更好?何必现在巴巴地冒险,好歹等这个生下来呀。”   “南齐要是能打败仗倒不必派我来了。”太史阑淡淡道,“你以为那些人轻易能同意我这个从未独当一面的人,来静海做总督?还不是听信传言里我是破军下凡,战无不胜,指望着我彻底收复静海?我胜了不稀奇,我若败了,朝局自有变动,三公和景泰蓝都难免受牵连。政治,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也不能这么急啊,好歹等稳定了……”史小翠咕哝。   “这不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么。已经稳妥了,我最近除了胃口差些,已经没什么别的。”太史阑站起身,看看肚子,这娃似乎很乖,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感觉到胎动,有的时候甚至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怀孕。   她还没有完全的做母亲的自觉,她的心思还在江山战争,风雨天下。   她对苏亚招了招手,道:“那个试验做过没有?”   “再三做过,确保万无一失。”苏亚道,“对动物没有影响,但毒素依旧存在。”   “很好,走吧。”她站起身,苏亚给她披上披风,太史阑打算带苏亚花寻欢和火虎去,三个人最忠心也武功最高。   刚走到门口,杨成匆匆来报:“铜面龙王求见。”   太史阑一怔,点点头,过了一会,前方出现男子修长的身影。   太史阑站在门槛上,看着他缓缓步来,步伐沉稳,心中微有些恍惚,想着时光和磨难,真真是最能打磨人的东西。   她挥挥手,其余人都避开了,苏亚有些不放心,她摇头示意无妨。   铜面龙王走到她面前停下,面具下弧度优美的唇轻轻抿着,男人抿唇有时候是种极为性感的姿态,因隐忍而沉默,让人怜惜。   日光照在他下颌的肌肤上,晶莹到薄透。   他并没有给她施礼,只是那么静静地瞧着她,她也没有说话,任他瞧着,长长的紫色披风垂落门槛上,披风边角缀着同色的丝穗。   他的眼神流光潋滟,清醒时也如醉酒,一双海上星月般大而美丽的眸子。   沉默是一种奇异的物质,令空气似也忽然变得粘稠。   她终于看看天色,微微咳嗽一声,他似忽然惊醒,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问:“听说大人要去赴宴。”   她点头。   “带我去吧。”   太史阑虽然猜到他的要求,但仍旧微微皱眉,说实话,以他的身份,不该提这个要求。   他却坦荡地注视她,又重复一遍,“我陪你去。”   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半晌点点头。   他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犹豫,随即又笑了,唇边那一抹微微扬起的弧度,美妙得让人动心。   “让火虎给你易容下吧。”她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双手递上一个包袱,道:“大人的衣服只怕不太适合今天的宴会,还是换上草民带来的这一套比较好。”   太史阑接了,毫不犹豫去换了衣服。衣服是贴身的一套衣裤,可以穿在外袍里面,材质有点像水靠,她里头一直穿着容楚给的小裘,也不用换下来,当即穿了裤子。鞋子是厚底靴,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她怀疑里头有什么猫腻。   她自己也准备了铁底子的厚底靴,但太重,迈步很吃力,如今这个却轻,她当即将他送的鞋子换上。换鞋的时候她又是一怔——鞋子不大不小刚刚好。   过了一会,苏亚花寻欢和火虎出来了,太史阑仔细一看,这个火虎依稀有点不同,果然是他扮的。   她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她做了决定从不后悔,点点头上了轿。   龙王瞧着她进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闪。   ------题外话------   哈哈哈哈哈有月票,我就不让容楚噩梦成真哟,太史家的娃,保证不会一个送李扶舟,一个送司空昱!   29啦,倒数三天! ☆、第二十九章 命根子好了没?   太史阑到海天台下的时候,静海上府将军和水师提督已经到了,正由人带领着,小心翼翼穿越刀岩阵,刀岩窄,他们只能侧身从缝隙里挤过去,动作很有些滑稽。   水师提督还好些,一直在陆上驻守,又生着个大肚子的上府将军莫林,挪动得十分凄惨,不停地缩着肚子如一只一鼓一鼓的青蛙,好容易挤到海天台下,满身大汗,肚子上的衣服也被刮掉了一块。   远处的士绅百姓在窃笑,莫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静海的上府军和其余行省的不同,在静海这处靠海省份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再加上本地豪强林立,武装势力遍地都是,上府军不能干涉也不能参与,闲得快养虱子。   莫林在海天台下尴尬了一阵,忽然明白了总督将宴席设在这里的用意,不仅是让大家都放心,也是让他明白,他本身就是在夹缝中生存,早已钝得失了作用,不趁机寻一把快刀磨一磨,将来就是炮灰的命。   莫林在心里重重地叹口气。   太史阑命人将轿子停在海边的树林里,前面一段路是沙滩,轿子很难过去,所有人都只能步行。   她没有立即下轿,在轿子里静静地等。   这种公开赴宴,到来的早迟也是一门学问,更是彼此间的较劲。除了地位较低的必须先到之外,其余大佬都会尽量瞧着别人的速度前进,绝不要到得比人早,但也不能到得太迟。   到得早的,那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在台上恭候,折威元帅不愿意,纪连城当然更不乐意。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果然三家都没动静,白花花的太阳晒在光秃秃的巨大海边平台上,胖子莫林已经冒出油来。   太史阑在轿子里冷笑一声。   赖到天黑是吗?   她转头对苏亚嘱咐几句,苏亚挥挥手,另外一顶一模一样的空轿子被抬了出来,苏亚亲自陪着,带着一队护卫,护着那顶空轿走上沙滩。   远处百姓遥遥欢呼起来,太史阑就任虽短,已经在百姓之中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因为她已经出布告表示要把海鲨的部分财产赠予百姓,海鲨家财富可敌国,不仅充实了静海行省的省库,下发给百姓的那一部分,也会让他们有立身之本。   苏亚护着轿子堪堪到达刀岩林的这一端,忽然一声长笑遥遥响起,一人道:“总督大人来了么?纪连城这番见礼了!”   声到人到,几条黑影从那边林中嗖嗖地飞出,跨越长空,从轿子上头掠过,其中最前面那条人影,脚尖还在轿顶上恶狠狠一踩,借力再次飞身而起,进入刀岩林,他并没有老老实实落下去,而是在空中花俏而优美地翻了个身,轻轻巧巧地落在刀岩林正中的一片尖尖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对轿子笑道:“太史大人,躲在轿子里做什么?要不要本元帅扶你一把?”   百姓有愤然之色,海天台上往下看的那两位神情复杂,一脸的看好戏。   苏亚抬头对高高在上的纪连城瞧了瞧,随随便便施了个礼,道:“少帅,我家大人问你,这轿子瞧着可好看么?刚试过了是不是很结实?我家大人说了,等会你若喝醉了,她便用这轿子抬你回去。”   说完将轿帘一掀,给他瞧那空空荡荡的轿子。   纪连城微带青白的俊脸,瞬间扯扁了……   苏亚的话运足中气,远远传了开去,远处士绅百姓听见,忍不住低低窃笑。   纪连城原本威风凛凛站在石片上,此刻倒像在尴尬示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青红白转了半晌,终于狠狠一转身,飞身上台。   他起身时脚下石片无声碎裂,可见怒气之深,苏亚却眼尖地瞧见,他那厚底靴子,出现了一条裂缝。   这刀岩当真片片如利刃。   纪连城给太史阑诈上了海天台,只剩一个黄万两。   太史阑听着属下传来的信息——据说黄元帅每天起床都很迟,这会儿刚刚出府。   太史阑才不信这个邪,黄万两此刻要不是也在这林中观望,她宁愿送他黄金万两。   那就送他黄金万两,看他出不出来?   苏亚在刀岩林前仔细瞧了瞧,朗声道:“各位大人,我是即将陪同总督大人进入的随从,可否我先给我们总督大人探探路?”   上头没人说话,只有纪连城冷然道:“甚好,不然你家大人杀戮过重,万一栽倒在白骨堆里起不来,这宴也不必摆了。”   他身边三个随从沉默伫立,最左边身子似乎微微动了动。   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讥讽,小心地走进刀岩林,四面寻找一条稍微宽敞些的路,台上莫林等人瞧着她的动作,都遗憾自己怎么没想到派人先来探路,又暗恨自己的属下没这么贴心忠诚,忍不住都狠狠瞪了身边人一眼。   苏亚专心地将地上散落的白骨踢开,以免刺伤了人,忽然“啊”地一声,站起身来。   她举着手,手心里一枚硕大的金刚宝石光芒流转。   众人都一惊,随即想起这刀岩林以前是海鲨惩罚叛徒或者对付敌人的,海鲨那些属下干的是杀人劫货的生意,难免会有黑吃黑的情形,那些被私吞的财物,有的被搜出来了,有的从此却没了下落,这些年也有传说说刀岩林中有宝,一些亡命之徒喜欢将重宝缝在肚皮里,最后被扔进了刀岩林,但此地太危险太瘆人,少有人敢来。如今瞧着苏亚走了一截就捡到宝石,众人都不禁想起这个说法。   台上几人还好些,顶多觉得这宝石确实大而珍贵,这护卫算是赚到了,有个天生*财的却瞧不得了。   “啊哈哈,诸位老兄们都到了?”林子西北角有人呵呵笑着,慢慢踱出来,嘴上在遥遥和台上将军们打招呼,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却骨碌碌在苏亚掌心宝石上打转。   黄万两看见宝贝就腿痒,终于窜了出来。   苏亚收了宝石,退出刀岩阵,经过黄万两身边时,这家伙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这块石头在哪里捡的呀。卖给我成不?我出千两银子。”   苏亚攥着宝石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等他眼睛亮出钱币的光芒时,走了过去。   和他擦身而过时她在他耳边道:“大帅,这不是捡的,是我自己兜里的。另外,这宝石市面上价值是一千两,但却是黄金。”   黄万两咳嗽,“呵呵,呵呵……”   太史阑远远瞧着,“呵呵!”   人终于齐了,太史阑也就出来了,她下了轿子由花寻欢护着走向沙滩时,黄万两和纪连城眼睛都蓝了。   末了黄万两呵呵一笑,道:“这丫头还是这么坏。”纪连城却面沉如水,冷哼一声。   太史阑一到,宴席也就正式开始,上菜并不从刀阵上过,太史阑安排一艘小船,从海那一面摇橹过来,船上满是早已准备好的各式大菜,还有瓶口上凝着晶莹水珠的南洋葡萄酒。   每人面前一个小几,采取分食制,花寻欢在石边用绳子将菜吊上来,所有的菜都用银盘装着,以示可以放心。   摇船的船娘抬头对花寻欢一笑,花寻欢忽然觉得这人有点脸熟,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船娘已经又摇船离开了。   太史阑在三人护持下过了刀阵,铜面龙王始终安静地呆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却给她指出了一条相对较宽的路,看样子对这里很熟悉。   太史阑身影一出现在海天台上,水师提督乌凯和上府总将莫林都站起身来。   两人眼光微微惊异,惊讶这传说中的女杀神如此年轻,甚至还有点瘦弱的模样。   太史阑原本是绝不瘦弱的,可惜现在情况特殊,此刻她立于台上,披风翻飞,宽大的袍子越发衬出苗条的身姿,竟立出了几分楚楚的韵致来。   她身后三人瞧着她背影,都在感叹太史阑越来越像个女人,铜面龙王的眼神尤其深邃,似碎了一天的星光。   纪连城身后一人,身子又动了动,随即低下头。   他垂下的鬓发掩着眸子,看不清脸上表情,一抹高挺的鼻尖,忽然微微渗出了汗珠。   太史阑眼神平平静静从场中掠过,看谁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色。   海天台高达一丈许,台面平整,台下是雪白嶙峋的岩刀之林,另一面则对着大海,一色湛蓝的海水缎子般从远处滚滚而来,最近处深蓝深邃,再远点浅蓝晶莹,到了地平线处则是一色雪白,点缀点点风帆。日色正中那极白处亮起,金光渡波而来,渲染海天之色如极致绚烂的油画,渐渐海面又起了雾气,油画便多了几分灵动飘渺的意境,人在画里,而画在梦中。   吸一口带着海腥气的潮湿的风,人心都似被洗亮。   黄万两笑嘻嘻懒洋洋地对太史阑招了招手,道:“丫头,最近瘦得厉害,别舍不得吃,女人嘛,胖些才好看。”   太史阑瞟他一眼,这家伙假做亲热,其实倚老卖老,欠揍。   “元帅说的是。”她笑道,对向她见礼的乌凯和莫林回了礼,也不谦让,自坐了主位,“如元帅这般心宽体胖,看起来确实顺眼得很。”   “我哪有莫将军心宽体胖哟。”黄万两大笑,“我那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忙个不住,整天愁得我掉头发,也就是我还能照应着,不然早翻了天。”   太史阑又瞟他一眼,这家伙,这么快就暗示上了,警告她别插手吗?   “既然事多心烦,晚辈自然可以为元帅分忧。”太史阑一笑,“您那三大营是主力,一旦拨到盟军旗下,您就可以省许多力气了。”   黄万两开始打呵呵,喝酒,不接话。   太史阑也不继续,抬手,“各位尝尝这牙鲆和镜鱼,刚从海里打来的稀罕物儿,不加调料也鲜美无比,最是要趁热吃,请,请。”   众人卯足劲等她开口要军队,算准了宴无好宴,必然吃不下也不敢吃,都吃饱了肚子来的,没料到她竟然真的一开席什么话都不说就劝菜,一幅诚心请客的样子,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拿起筷子,象征性尝尝,赞得倒比吃的多。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俨然一个热情的主人,自己猛吃,不停劝菜。   不过她的劝菜和她的说话方式一样,说得好听叫简洁,说得不好听叫干巴巴的,听得人越听越没胃口。   “这是绿鲍,绿莹莹的颜色,有点像苍蝇来着。”   “这是红加吉,海底最矜贵的鱼,有个渔民送我一条,我晒干了寄到京城,那头又寄回来,也不知道一路上折腾坏了没有?”   “这是金枪,在我们那以前很多,一条条密密麻麻,一窝一窝的。”   ……   黄万两叹气,放下筷子。   东西都是好东西,给这么一介绍谁也吃不下东西。   太史阑正好大快朵颐,最近她改胃口了,以前不喜欢吃鱼,怀孕初期也是闻鱼味就吐,但忽然就觉得鱼是天下最美味的东西,而且带点臭臭的咸鱼更好。   所以当她不怕丑地命人端上一盘连本地乞丐都不肯吃的臭咸鱼时,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哪是请客,这明明是释放毒气,有这么一盘臭烘烘的东西在,所有菜都顿时失了颜色。   纪连城第一个忍不住,冷冷将筷子一掷。   太史阑瞧也没瞧他一眼,她自上海天台,就好像没看见这个人,纪连城憋着气一心想发作,却又不愿意抢先说话失了身份,一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太史阑风卷残云,把那条可怕的咸鱼吃掉一半,舒服地吐了口长气,就着苏亚端上的水喝了几口。   平日她虽想吃这些东西,但苏亚等人却坚持咸鱼对身体不好,坚持不给,今日大快朵颐,吃饱饱心情好,有力气折腾了。   她擦了擦嘴,抬眼看对面纪连城。   “少帅嫌菜不好?如何将筷子摔了?”   “下里巴人的东西,我吃不惯。”纪连城冷冷答。   太史阑“哦”一声,并无怒色,转头看身后海景,海天一色,地平线是天地间抿紧的唇。   “此地备有钓具。诸位如果不喜欢我的菜色,也可以自己钓鱼吃新鲜的。这是我为诸位准备的活动。”她指指一旁准备的钓具。   众人都不说话,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太史阑站起身,负手在石上走了几步,“诸位真是太紧张了。兵,我要,却不会勒着诸位脖子要,也不会用菜中下毒这样的伎俩要。”   她回眸一笑,眼眸深黑,目光睥睨,身后霞光重锦般铺展。   众人瞧着她坦荡的眼神,忽觉羞愧。   这一群大男人在这女子面前,当真是紧张太过,失了气度。   “我是大男人,还是个商人,商人*计较,我没什么好在乎的。”黄万两悠悠道,“太史大人,既然你把话说开,我也说个明白。这兵,不是那么容易借的,我折威三大营主力是我军根本所在,向来陆地作战,难以适应海上战争,你要想我军陆地配合没有问题,看在你当初的救命之恩,我给你调兵权,但是如果你想的是抽调我三大营主力去重组海军的话,抱歉,我不能让我精心调教多年的儿郎,死在这片陌生的大海上。”   “黄元帅的话就是我的话。”纪连城冷哼一声,“太史阑,你如果不是太蠢的话,就该知道,想从我手上调兵,就是与虎谋皮!我天纪儿郎,凭什么被你指使!”   水师提督苦笑不语,别人是借调部分,他却是全军拔起交权于别人,性质又不同。   “末将只是不知如何向众从属交代。”他半晌道,“请大人赐下良策。”   只有最不相干的上府将军莫林,呼哧呼哧扇着风道:“一切听凭大人安排。”   太史阑静静听完,唇角一扯。   “诸位果然都是聪明人,我还没开口,就知道我要怎么调兵。”她一指海面,“确实,我要重组静海水师,我已经从丽京带了专门的海上军事行家,待扩建海军之后进行密集强化训练,当然,想要训练,先得有人。”   众人沉默,唇角紧抿,一副“我已猜着,你说奈何”模样。   “诸位虽然都猜着了,但话却都说错了。”太史阑冷笑,“折威天纪,口口声声,你家儿郎,怎么却忘记,外三家军虽然一直由三家把持,但却并非三家所有。外三家军,从来属于朝廷,属于陛下!”   黄万两和纪连城都一震。   太史阑这句话当真狠辣,直击软肋。   外三家军由郎、黄、纪三家掌握,多年来几乎成了世袭之军。时日久了,这三家培植势力,扎根发展,也就把军队当成了自己的军队,已经忘记了朝廷的真正主权。这种情况在各国很少见,那是因为先帝宽厚,从不轻易疑人,而且当时第一军事世家容家还在,对朝廷忠心耿耿,并对三家军有节制之权,先帝有所仗恃。才允许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但如今皇帝已经换了,之前宗政太后掌权,派康王渗透军中,三家军已经感觉到了威胁,如今宗政太后移宫,小皇帝一改之前懵懂,开始在三公辅佐下逐步掌权,那么,新任统治者到底如何看待外三家军?这一次的扩建海军,是不是一次试探?   谁都知道太史阑是新帝亲信,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令新帝信任的,但她受到的重视和宠*瞎子都瞧得见,她所表示的态度,是不是就是朝廷的态度?   一旦朝廷真的要收归三家军权,改世袭为选任,三家的荣华便散了。   “朝廷信任外三家军,外三家军是否一定要辜负这样的信任?”太史阑淡淡地道,“今日诸位言语,自有专人记录,一旦传到众臣耳中,本就对外三家军世袭制表示反对的大臣们会如何想?到时候外三家军,会不会变成‘外散架军’?”   “太史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纪连城冷笑,“外三家军立军百年,对皇朝忠心耿耿,是南齐永世不替的江山屏障,陛下对我等的倚重和信任,不会因为我等一句失言而减,也不会因为你一句谗言而失。散架?只怕我未散你已经只剩骨架!危言耸听,恐吓大将,言语设套,暗示诬陷忠心大臣,你等着我先参你!”   “你去参!”太史阑头也不回,“看谁的本子先到京城!”   “你参便有何用?”纪连城狞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天纪军原本驻地远离静海,自拔军来此后多数人水土不服,难以应对水上作战,儿郎受损事小,耽误战局事大!太史阑,你也就只有和朝廷嚎哭的本事,去哭吧,哭破了天给本少帅我听听!”   “少帅想听我哭,我却不想听少帅哭。”太史阑回首,唇角笑意比他还冷还恶毒,看得纪连城心中一个咯噔。   随即他听见太史阑不急不忙地道:“少帅,命根子治好了吗?加吉鱼治外伤性阳痿,要不要来一块?”   ……   黄万两的脸赤了。   乌凯和莫林的脸白了。   纪连城的脸……   纪连城的脸色已经无法形容了。   无法抑制的愤怒里还有悔恨——他就不该和太史阑斗嘴!他就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这女人做不出来的事,没有她不敢说出来的话。   花寻欢在一边咧嘴乐着,竖起一根中指,又软软地耷拉下来,这个比太史阑的话还要猥琐的动作,让在场的男人们都默默垂下头去。   海天之上,波平浪静,只有纪连城愤怒到极点无法抑制的呼哧呼哧呼吸,越来越响。   在他再次发作之前,太史阑发作了。   “纪连城!”她指着纪连城鼻子,厉声道,“你少给我冠冕堂皇扯东扯西!你就是把天纪当成了你纪家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以为便不给,朝廷能奈你何?你算着朝廷此时内忧外患,不敢逼反你是不是?”   “你有种反啊!”她一拍桌,手中一只还没啃完的烤鱼骨刺乱飞,“回去翻翻外三家军、内五卫和各地上府军的分布图!你瞧瞧你能不能越余林关,下沂河,过中原三省,直取丽京!”   黄万两睁大了眼睛。   乌凯默默地揩掉了脸上的鱼骨头……   莫林垂头艰难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三人脸上的惊讶已经变成了淡定——反正太史阑嘴里什么话都正常。   何况太史阑一针见血,正戳到他们的软肋。她说出的三个地点,就是天纪军万一要反必须先通过的三大障碍,这些障碍对折威和天节同样适用,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当初先帝宽仁,认为令出一门有利于全军一心,但也不是完全没做防备。他听取了容家父子的意见,对全军做过一次大换防,外三家军的驻地和势力范围,以及周围军队的设置都经过精细的研究,几乎动一发而牵全身,每一军周围都布置了相当的天险和军队,每一支外家军要想反都得经过重重天堑和重重围剿。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这也是容氏父子在退出政坛,交出军权之前,为朝廷和南齐,做的最后一件事。   纪连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被说到痛处的人,往往都是顾不上生气的。   但太史阑下一句话成功地又让他炸毛了。   “哦,我忘记了。”太史阑轻蔑地道,“你已经没种了。”   “太史阑!”纪连城的咆哮声三里外的军队都能听见,“我纪连城不杀了你,誓不为人!”   “你还不如说誓不为男人。”太史阑句句都在往伤口上撒盐。   “呛”一声,刀光如极光一亮,在人们视野中划过一道雪色的虹,纪连城拔刀,冲向太史阑。   “少帅不可!”他身边一个护卫急忙伸手拉他。   “卑鄙!”花寻欢大骂,拉着太史阑急退,顺脚一踢莫林的凳子,莫林猝不及防,控制不住身子,骨碌碌一滚,正滚在纪连城脚下,眼看那刀要往莫林肚子上招呼,纪连城急忙旋身侧劈,啪一声刀砍在石面上,溅起的石头碎屑落在莫林脸上,他“哎哟”一声,觉得脸上又痛又烫。   远处发出了巨大的嘈杂——这一宴说好,双方都不带武器的。   众人更没想到,这些雄霸静海的大佬,见面不过几句话,居然就如匹夫一怒般,上演了全武行。   纪连城一拔刀,心中便一激灵,知道又上了太史阑的当。双方在议定原则时早已说过,有谁违反,自动退避,并答应对方的要求。   然而刀出如水泼,再收不回。   纪连城驻刀于地,胸口起伏,怒极之下无处发泄,反手“啪”地煽了那拉他的护卫一个耳光。   “放肆!谁准你拉我的!”   那少年被打得头一偏,唇角顿时出了血,他两个同伴都微有愤怒之色,他却只低了头,跪在纪连城脚下,沉声道:“是!卑下僭越,请少帅责罚!”   听见那耳光声的太史阑霍然回首,眼底怒色一闪。   纪连城没看见太史阑的脸色,他恨恨盯着那少年,他发泄完,稍微清醒一点,心里知道他拉自己是为自己好,是怕自己破誓,这一巴掌打得人有点冤枉,但他素来跋扈惯了,也不觉得什么,烦躁地一踢少年膝盖,道:“滚开去,别碍我的眼。”   语气好了些,却依旧生硬。   “是。”那少年低眉垂目,恭敬应声,姿态卑微地退到一边。   太史阑背对着他,身子微颤,一边的苏亚悄悄过来,挡住了她的背影。   铜面龙王一直一言不发,眼神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太史阑,又看了看那个少年将军。   他认得这少年是纪连城麾下五虎将之一,新近名声大躁的邰世涛,据说这少年原先因罪打入天纪罪囚营,后来机缘巧合得了纪连城青眼,一路飞黄腾达,这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更曾多次救过纪连城,为人又沉默忠诚,所以极得纪连城喜*,短短一年,已经做到精兵营副将。   现在看来,所谓的极为宠*也是有限,招来挥去,直如猫狗。   这么一闹,纪连城的撒泼也撒不下去。太史阑已经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平静。   她这一刻的静,和先前的烈直如反比,脸上是硬的,冷的,白的,似经过浪涛长年卷过的岩石,外表岿然,内里已经经过无数次的抗争。   “好刀。”她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赞纪连城的刀。   这话直如一个耳光煽在纪连城脸上,胜过怒声控诉。   纪连城脸色阵红阵白,手中刀收也不是扔也不是。   “违背了规则,就该答应我一个要求。”太史阑似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语气直接。   众人立即警惕起来,黄万两道:“纪少帅违背规则,不过我等可没……”   太史阑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再绕弯子了。你们不愿交出主力,但也不想造反。你们想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拖。拖到我太史阑被静海地头蛇吃掉或赶走。但是我太史阑很明确地告诉你们,你们做梦。”她负手看向云天深处,“我给诸位两个选择。其一,是和我卯到底,今日你们不应,我会直接上书朝廷,将你们的态度说明,并请陛下取消外三家军世袭旧例,相信会有很多大臣赞成,也会有很多人乐意接收外三家军军权。其二,和我在这里钓鱼。”   众人皱眉听着前一句,正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应对,蓦然听见最后一句,都不禁一呆。   “一局鱼钓定输赢。”太史阑道,“刚才诸位都没吃吧?现在想必也饿了,我算着我请的客你们必然不敢吃,那就吃自己钓的。顺便咱们赌一下——两个时辰内,如果你们钓的鱼加起来如果比我钓的鱼多,那我就不会再和你们要一兵一卒。反之,我要什么,你们必须立即拿出来。”   几个人又一呆,居然还有这样的赌局?用钓鱼来定这样的大事?太儿戏了吧?   “这是我对纪少帅违反规则的要求。”太史阑淡淡道,“如果这都不同意,那咱们就拼到底吧。看是你们打杀了我太史阑,还是我太史阑,让外三家军散架。”   又是一阵沉默,海涛哗啦啦地拍着礁石。   几个人都陷入了紧张的思索,都在思考同样一个问题——太史阑敢提出这样的赌注,难道她是个钓坛高手?   但这几人回头将太史阑的经历想了想,发现她这短短一年做的事,超过了很多人一辈子的总和,她的事件是连轴转的,一件连着一件,根本没有任何闲暇的余地。而钓鱼,是最需要时间和闲散心态的活动。   怎么看太史阑,都不可能擅长钓鱼,从来就没人见过她摸钓竿,而在场这几位,尤其是久驻静海的上府将军和水师提督,钓鱼真真是家常便饭,乌凯能一钓就是一整天,莫林能在最险的大坨子下钓出最金贵的鱼。   末了黄万两终于一拍腿,道:“行!”   其余几人都点头,连纪连城都阴沉着脸,没有表示反对。   这个条件实在不算过分,一方有军权,一方有圣眷,算是各有仗恃也各有顾忌,不到迫不得已,无论哪方都不想当真硬顶到骑虎难下。   钓具是早就准备好的,但在场几人都表示这钓具不趁手,让护卫回去拿自己常用的,太史阑知道他们不放心,也不阻拦。   过了一会钓具拿来,各自找地方垂钓,太史阑坐在角落,抓了根钓竿,眼睛微闭,似睡非睡。   几人一瞧她那模样,就明显不是钓鱼好手,又放下一半心。   午后日光暖洋洋的,钓鱼是闲散活动,令气氛由紧绷变得疏懒,手执钓具的将军们,渐渐也开始放松,在太阳下微眯起眼睛,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钓竿的动静上。   远处等候的士绅和军队,没想到总督的宴席上居然会临海钓鱼,看久了也觉得困倦无聊,都席地坐下来开始睡觉。   纪连城心头烦躁无心钓鱼,要将钓竿交给邰世涛,太史阑居然也同意了,邰世涛在太史阑侧边不远处坐下,抛下钓竿。   ------题外话------   啊!评论区居然有好些亲灰常赞同俺把太史的包子给分送了!为此兴高采烈表示不投票了!你们的节操呢呢呢呢……可怜的容楚,可怜的桂圆……   玩笑完了是正事,我都忘记我上传了一个出版公告,关于新书的,和以往公告不同,对几本旧书也做了个总结,有兴趣的亲可以看下。 ☆、第三十章 请君上钩   两人没有说话,没有交谈,甚至没有任何的目光接触,当真便如两个陌生的,甚至处于敌对立场的人。   然而邰世涛虽然紧紧盯着钓竿,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却都在身侧不远的太史阑身上。   他用眼角余光感受她,感受她的侧脸轮廓,感受她越来越沉静的神情,初见时那个犀利如刀的女子已经迅速被岁月打磨,她还是刀,却已重工无锋。   他感觉到她侧脸的线条比以往更加紧致,想必又瘦了些,这让他心底起了淡淡怜惜,又有些怨怪国公怎么没照顾好她,又怎么会让她离开丽京,到这风雨飘摇战事在即的最危险之地独撑大局。   如果他在她身边……   他的心立即抽了抽。   如果他在她身边,他一样左右不了她的意志,就好比此刻,他和她相隔只有五尺距离,却咫尺天涯。   他甚至不能转头,去用目光度量她到底瘦了多少,因为纪连城就在他身后灼灼地瞧着。   他只能按捺着自己,平静着呼吸,在海风的呼啸里捕捉她的气息,捕捉她呼吸的频率,悠长深远,和这风一般近在身侧又远在天涯。   “浮标动了!”不知道谁在他耳边喊,他恍恍惚惚一提,一尾大黑鱼甩着尾巴,啪嗒落在身边。   恍惚里又好似有谁冲他嚷,“世涛你发什么呆!我不喊着鱼就跑了!”又似乎有人在拍他的肩,“好小子,最快上来一条!”   他笑笑,没有被责怪的不满,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心里懊悔着钓上鱼来,抢了她的先机,因此满满的都是痛苦。   她转头看了那鱼,又看了看他,他因此又高兴起来——因为他钓上了鱼,所以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瞧瞧他,真好。   不过之后他就不敢再用心钓鱼了,手腕使劲,鱼线发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震动,鱼儿不会再靠近。   太史阑垂着眼,在钓鱼,眼角也在扫着邰世涛。   她知道这小子一定心不在焉,以至于最初鱼竿都在微微颤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周身压抑的气场,他在使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要对她看,以至于发丝颤抖。   她眼角瞄到他脸上的红印,那鲜明的巴掌印到现在还没消褪。   这让她心疼,乃至愤怒——世涛到底吃过多少苦?纪连城当着他们的面都能对他想动手就动手,平时世涛在他身边,到底是怎样过来的?   想到这里她就想站起来,抓住纪连城,系上石头,一把扔到海里去。   她缓缓垂下眼睫。   且容你再活上几日……   “上钩了!”一尾银色的大鱼从莫林的钓竿上飞起,在空中划过一条流畅的弧线,莫林手忙脚乱地收杆,不慎被那鱼尾重重拍在脸上,拍得一脸的水,犹自呵呵地笑。   众人原先还担心太史阑在水下做手脚让人钓不到鱼,邰世涛和莫林都先后钓上鱼来,众人终于放心。   “鲅鱼!”又是一声高喊,黄万两呵呵笑着甩上来一条。   又过了一阵,乌凯那里也收获了一条肥大的六线黄鱼。   鱼线不住扬起,牵起红白黄黑的各色鱼儿,溅开晶莹透亮的水花,钓竿一沉一浮间,石面上的鱼篓里,渐渐堆满了鳞光饱满尾巴乱弹的鱼儿。   太史阑那里还没有动静,众人斜眼瞧着,此刻收获相差着实大,真不知道她是有妙招可以反败为胜呢,还是完全就是瞎胡闹。   “话说在前头,”纪连城阴恻恻地道,“钓鱼就是钓鱼,捕网之类的都是违规。”   “自然。”太史阑冷冷答,忽然眉头一扬,“有了!”   众人都看见那鱼竿一沉,都紧张起来,太史阑手腕一提,哗啦一声,一坨东西穿水而出。   众人瞧清楚,都哄笑起来。   是一只紫色带白斑的枪蟹,脸盆般大,在半空中无助地张牙舞爪。   “瞧它那德行!”纪连城笑得连眼泪都溅了出来,“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却是一肚子的空壳!”一边笑一边眼睛斜着太史阑。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那蟹,很感兴趣的样子,交给花寻欢道:“交给厨子,炖了,我正想吃蟹。”   随即又对其余人道:“既然不敢吃我的,那么咱们自己钓的自己吃,等会记着数便行了。”   众人钓上来的都是新鲜活鱼,也没什么疑虑的,钓鱼钓了半天,也饿了,当即记下各自钓到的鱼数目,再将鱼交给厨子。   厨子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随便找了一个,本地渔民个个做得一手好鱼,再说这海里新钓上来的鲜活的海货,本就不用复杂的烹调,那会糟蹋了食物本身的天然真味。   不是太史阑带来的厨子,众人更放心,厨子当着众人的面洗鱼,开膛破肚,加葱姜下锅烹煮,香气很快浓郁地传出来,难以形容的诱人的鲜美——来自大海的丰美馈赠。   先前没怎么吃饭的众人闻着这香气,更觉得饥肠辘辘,此时两个时辰已经快到了,天边已经暗下来,黄昏的夕阳给海面遍洒金光,先前笼罩在雾气里的远海里的苍青色的小岛若隐若现,遥远壮美如蓬莱在望。   将军们的鱼篓里已经满满一篓,足有几十斤,其中以莫林钓得最多,想来这位被排挤久了的上府总将,日常这活动锻炼得很多。   太史阑也有收获——几条小鱼,几只虾子,篓子里薄薄的可怜的一层,底都没遮住。   纪连城开始微笑,容光焕发,其余人也神情舒展等着吃鱼,却又有点紧张,怕这最后的半刻钟,太史阑出什么幺蛾子。   传言里这个女人霸气凶恶,却也不缺智谋,诡计多端。   半刻钟什么都没发生。   “当”地一声锣响,宣布时辰到,乌凯偷偷看自己的南洋怀表,发现时间不仅没延长,还提前了些。   鱼篓已经不用拖出来比,呆子都看得出谁胜谁败。   几个将军目光灼灼地瞧太史阑,生怕她反悔,心中又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明明不擅长钓鱼,为什么要提这赌局?   黄万两眼神尤其犀利——事有反常必为妖。   太史阑脸上依旧平静,眼神却微有懊恼之色,将钓竿提起,认真瞧了瞧她的饵,低声咕哝道:“他们告诉我这饵配方好,怎么没用……”   她声音低到几乎没有,其余几人却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才舒一口气,原来是这回事。   一时几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阑真是个初到海边的外行,肯定是听信了街头上卖的那种“一钓一中,万能奇饵”的骗子,要知道这种奇饵自然是有的,却是经验丰富海上多年的老渔民传家的宝贝,轻易怎么会拿出来卖?莫林来了这么多年,有心要找到这东西,都没成功过。   太史阑发了一阵呆,冷冷地道:“我输了。”   她态度不好,众人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样才正常,都放下心事,乐呵呵地等吃鱼,黄万两犹自安慰太史阑,“我等既然奉命来援,一旦战事起,还是会全力以赴,其实没什么差别。”   太史阑“嗯”了一声,懒洋洋收起钓竿,纪连城心情不错,虽然后来邰世涛没有再钓上什么鱼,他依旧大笑拍邰世涛肩膀,道:“你那一竿开门彩!好兆头,回去有赏!”   邰世涛恭恭敬敬地谢少帅,其余将军微笑瞧着,心里却禁不住几分鄙薄——轻言赏赐,非驭下之德。纪连城原先还好,如今瞧着,越发轻狂娇纵了。   各人挑选了篓子里喜欢吃的鱼,当场做了送上来,依旧是银质餐具,由渔民制作,各人护卫亲自取来,一切都在目光监视下进行,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将军们中午到现在等于都没吃,此刻饿得前心贴后背,鱼一上来,莫林抢先就夹了一块塞到嘴里,烫得嘴都歪了,犹自笑嚷:“鲜!”   众人都目光灼灼将这傻货瞧着,见他没事,立即风卷残云一顿开吃,纪连城对着自己的一盘清蒸镜鱼食指大动,却没有立即吃,眼珠转一转,将那鱼分出一半给邰世涛,道:“正好赏你!”   邰世涛又一脸忠诚憨厚地接了,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瞧着,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吃饭,红艳艳的硕大的对虾,紫莹莹的分块的枪蟹,银白色的肥美的鱼,晶莹透明的生拌海蜇、粉红色丝缕分明的新鲜鱼片,还有放了辣子葱姜熬了很久的,泛着油光的杂鱼汤。浓郁的香气在台上迤逦开来,香气冲得人闻见就要打个跟斗。   晚霞渐渐地收了,苍天拂袖,留一抹暗红的背影,渐渐那暗红色也被一缕缕沉黑色所浸染,黑色的天幕上一点一点碎光闪烁,让人想起深海之下被日光反射出的鱼鳞,仔细看却是星光,在海那头伴着明月升起来。   海天石一片鱼骨狼藉,黄万两擦着嘴,抱着肚皮,咕哝着道:“好饱……”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困,向来饱腹渴睡,他也没在意,伸了个懒腰道:“……酒足饭饱,咱们也该走了……”   几个人嗯嗯地应着,却没人动。   黄万两眼神也有点发直,说着要走,屁股一动不动,自己曼长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那里。   他坐着不动了。   太史阑静静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众人,身后上弦月正在她身后弯折,看起来像是她头上生了只角。   远处等了一天的士绅百姓们都纷纷爬起来,对这边眺望,看着几个人在无灯无火的石上沉默对坐,隐约觉得诡异。   几个人都没动,状态却不太一样。   黄万两和莫林,神情都有点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经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噜。   纪连城和乌凯神情也有点木,却和那两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两人有点茫然,又像在思索什么。   台上诸人的护卫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这状态也不能说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态有点不对,在该走的时候还不走之外,精神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   “总督大人……”黄万两的一个护卫等了半天,见主子说走还不走,五个人在那里诡异地沉默,忍不住问太史阑,“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阑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个护卫,目光在邰世涛身上掠过,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们主子还没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那开口的护卫一怔,没想到她忽然发难,再说只不过问上一句,怎么就成了质问?   这几人今日暂充护卫,其实能到这里必然都是亲信级别,职位不低,本身也是个副将,哪里经得住太史阑这样恶声恶气,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怒声道:“太史大人好没道理,卑职不过随意问一句,如何就成了质问?”   “你还敢狡辩?”太史阑霍然站起,头对着花寻欢一甩,“给他们点教训!”   花寻欢接收到她眼色,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抬腿一个横扫,哇呀一声怪叫,“都给我滚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两人已有防备,都怒喝跳起避开,站在最靠边的邰世涛却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寻欢扫在腿上,“啊”地一声向后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还算机灵,半空里一个翻身,好歹调整了头上脚下的姿势,随即噗通一声响,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寻欢还不给他爬上来,扒在石边喝道:“滚远点,不许湿淋淋地上来!”   邰世涛抬头对她望了望,花寻欢对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涛抹一把脸上的水,一声不吭地游到另一边的刀岩阵那里去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出闹剧,倒霉的邰世涛都下了海,那几位将军还是木木的,连最灵活的黄万两都没反应。   护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太史阑和她的护卫太凶悍,一句问话就踢人下海,别人也不敢问了。   太史阑一直看到邰世涛离开,才转向纪连城,很随意地道:“纪少帅今日心情不错。”   纪连城一改之前对她恶声恶气的情状,连声道:“是啊是啊。”   “这是纪少帅最快活的一天吗?”太史阑问得更随意。   纪连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当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败众兄弟,成为少帅的那一天。”   “想来那也是少帅最为得意的事了。”太史阑道。   “那只能算欢喜,不能算得意。”纪连城摇摇头,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杀了我那才能出众的三弟。”   这声一出,在场的将军护卫们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时,黄万两吁了一声,神情一醒,恰恰听到了后半句。   这个眼睛最喜欢眯缝着的家伙,瞬间眼珠子险些瞪出了眼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太史阑淡淡对他瞧了一眼,黄万两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抿紧了唇。   太史阑眼神也有几分警惕,这个黄万两,看似懒惰悠游,武功却深藏不露,苏醒的速度好快。   纪连城犹自不觉,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们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丑,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个聪明的,嘴又甜,老爷子对他很是喜欢,几次说过将来家业给大哥,天纪军则给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恶之色,“老爷子真是糊涂,那小子便有几分聪明,年纪还小,如何就能将这样的大事定下来?”   “是极。”太史阑道,“家业给大郎,军队就该给二郎才是,如何能废长立幼,交给三郎?”   “然也!”纪连城一脸遇上知己的兴奋,“所以我必然要拨乱反正,给老爷子提个醒。”   “怎么提醒的呢?”太史阑很好学地提问。   “咱们这种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纪连城笑道,“他年少,难免*玩,我让人带他逃学,去街上玩乐,窑子,赌场,都玩个遍,渐渐心玩野了,见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让他尝尝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瘾,有天和我要我不给,随手指了一处地儿让他自己去拿,他涕泪交流地奔进去,翻箱倒柜没找着,倒把洗澡的老爷子三姨太惊着了,那可是个美人……”他淫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爷正好去三姨太那里睡,气得险些晕过去,当即请了家法,可怜我那三弟,年轻,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顿抽,活活地便给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伤之状,然而挤了半天表情,终究没能按捺住内心欢乐,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如夜枭,盘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静默的海天石上。   众人低着头,双手不自禁地抱着臂,只觉得有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面前这人……不是人。   是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鸱枭。   陷害亲弟,置人于死也罢了,大家族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为此真心欢喜,引以为人生快事,此刻听他笑声,便知道他将此事在心中盘旋已久,只愁没人和他分享他的快乐。   真真灭绝人性。   纪连城的两个部将更是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此刻听见这么个绝大秘密,少帅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们活下去?   他们此刻倒羡慕起来被踢下海的邰世涛。   黄万两脸色更白,他因此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显纪连城中了招,被一种奇诡的东西给控制住了,而他刚才也感觉到有一瞬的空白,那么是不是他刚才也是这状态?是不是也和纪连城一样,说了许多原本应该埋藏到死,最不应该说的话?   他看着人群背后奋笔疾书记录的苏亚,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腔都在发紧。   “少帅的故事真精彩,干得真漂亮。”太史阑慢慢鼓掌,又转向乌凯,“乌提督,你的一生里,有什么记忆最深的事呢?”   黄万两的汗冒了出来,他发现太史阑的问话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谙人性,知道纪连城人品恶劣,内心深处以恶为荣,便问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她也知道乌凯是正常人类,天良未泯,便问他何事记忆最深,一般这样的人,记忆最深的事,也就是最亏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阑如果要问他,是不是会问“你在官场上最亏本的一桩生意是什么?”   乌凯还是愣愣地,声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时有机会得到一个肥缺,他表示要让我,我依旧不放心,之后向上司告密,说他结党营私,后来他被下狱,流放千里,死于途中……”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显见得内愧于心。   黄万两叹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来,乌凯的政治生命终结还是小事,只怕也要锒铛下狱。   他看着太史阑,端坐的女子,头顶戴着一轮金黄的弯月,身影笔直而秀挺,他却觉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么令他们中招的?   莫林此时也醒了过来,擦擦睡出来的口水,听着乌凯最后那几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声,“你说的是不是董荆山!”   乌凯浑身一震,终于醒了,听见这个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渗出乌黑的惊恐来。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为什么提这个名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这位置,自然不会是呆子,顿时也明白了什么,慢慢地转头看黄万两。   此时纪连城一声咳嗽,抬起头,眼神渐渐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阑对他最后一个醒来表示诧异,没想到这家伙连莫林也不如。她却不知道纪连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赐,身受重创,病急乱投医,这一年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有些未必对症,反而还伤了他的身体。   纪连城醒来时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看到对面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黄万两瞧他一眼,叹息一声,把了把自己的脉,又摇摇头。   其实不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中毒,没有任何问题。   天知道太史阑用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女人人说是母虎母狮,真是太客气了!在他看来,她明明是母虎母狮母狐狸母老鹰母豹子……集狡猾凶狠霸气迅捷于一身的所有雌性凶兽的集合!   “也没什么说的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想必刚才,我也有故事,入了总督大人的传奇本子了。”   他这话是试探,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没有,虽然他可以询问护卫,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护卫——他们说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护卫知道听了就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们听了也一定死不承认。   果然他的护卫小声道:“元帅,您没有……”   太史阑不动声色望着他,也道:“黄元帅自然是没有的。莫将军也没有。”   她越这样说,黄万两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终于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没有,你迟早也有办法让我来上这么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这几个人海边相对,说不定人山人海,万人之前。”   太史阑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幽冷如海边月色。   “终究不是你对手,逃过这次还有下次。”黄万两一拂袖,长身而起,“罢,罢,亏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当我还你上次救命的债好了!”   太史阑长身而起,微微躬身,“谢大帅。”   黄万两摆摆手,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枚私章,和苏亚要了纸笔,当着太史阑的面,写了两份关于将主营三大营调至援海大营麾下的调令,揿上自己的私章,一份交给了太史阑,一份交由自己的随身亲信立即下发折威全军。   太史阑对这人印象不错——有智慧,懂分寸,识时务,擅进退。所以也恭敬地接了调令,道:“元帅放心,折威儿郎,我便如自家子弟一般*护,将来战事完毕,自然还是您的部下。”   “也不知道战事结束回来的还能剩下几个……”黄万两叹息一声,“我不是不舍得这点权柄,而是三大营是当年随我从战场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他们不擅海战,我是真的不愿意他们轻掷性命……”   太史阑对一切真心*护士兵的将军都很尊重,再次保证,“战事起伏,不敢说原璧归赵,但我定然不负所托,尽量减少伤亡。”   “如果你都护不住,我想必也不能。”黄万两笑笑,一挥手,扒拉出随身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一脸心疼地念叨,“亏本,亏本生意哟……”   莫林走了上来,这个看起来有些痴肥的将军,眼神却是灵动的,他并没有多问发生了什么,直接道:“上府本就是朝廷直属军,自然唯太史大人马首是瞻。稍后末将命人请虎符,送至总督府。”   “有劳莫将军。”太史阑点头。   乌凯也似明白了什么,神情扭曲,默默不语,良久无声过来,对太史阑躬了一躬。   他连话都懒得说了,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太史阑扶起他,道:“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大家还在通力合作,我是绝不会令同僚为难的。”   乌凯听着这话,也隐约猜着发生了什么,脸色极其难看,却还支撑着对太史阑又行礼,道:“多谢元帅。”   他连称呼都改了,太史阑不过笑笑而已。   纪连城愕然看着那三人的举动,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睡了一觉就和灌了迷魂汤似的……”他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脸色不禁一变。   他也感觉到了那段空白,空白里隐约还有点记忆,似乎自己很兴奋地说过什么,似乎……   他愣着,额头的汗密密冒出来。   “我刚听了个故事。”太史阑一副拉家常的口气,“很好的梗,向来定可写成一个传奇本子。是个关于大家族争位,哥哥陷害弟弟,带他逛赌场下窑子染南洋毒物最后犯下大错被驱逐的故事。少帅要不要听一听?”   纪连城霍然站起。   一瞬间他脸上肌肉扭曲,鼻子歪着,嘴角垂着,眼睛却向上斜,斜斜地扯出惊心的弧度来。   月色夜海,涛声汹涌,雾气渐渐爬上海石,将每个人脚下浸湿,又顺着人体迤逦而上,纪连城在这样浮沉的雾气里,狰狞如魔。   太史阑正面对着他,稳得像一尊风吹雨打已千年的石像。   她甚至还伸手虚按了按,道:“少帅看来很喜欢这个故事?我想子同其父,纪家老帅应该也会喜欢?”   “纪家老帅”几个字,似鞭子般抽打在纪连城身上,他身上似要爆裂的怒气,瞬间被抽熄了大半。   他怔然半晌,忽然一转身,对其余三人大喊,“你们就这样被她要挟了?就这样屈服了?你们疯了!这不是交出兵权就可以了结的事情!这个贱人只要一日活着,一日便可以拿捏你们!你们只有和我一起把她……”   “把她给杀了?”黄万两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伸手一指远处的围观人群,“当着这些人的面,把静海的总督给杀了?”   纪连城一怔,随即仰着下巴道:“有何不可?这里的人也不多,三里之外就是我们的兵——”   “还有她的兵!”黄万两脾气这么温和的人也终于咆哮,“只要走漏了一个,你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纪连城,你要找死你自己去,本帅不陪!”   “懦夫!”纪连城大骂,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太史阑静静听两人吵架,似乎说的好像无关她的生死。   她很有耐心地等着纪连城——她相信他终究会屈服的。   他把这少帅位置看得太重,绝不会让这位置出现一分倾斜的危险。   纪连城咬牙半晌,牙齿挤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涛声中听来瘆人,太史阑担心他腮上的青筋会不会弹簧一样弹出来。   半晌之后,他终于愤然伸手入怀,拿出一枚私章,苏亚把纸笔递给他的护卫,他护卫把纸笔送过去的时候,纪连城极其阴冷地盯了护卫一眼。   那一眼让他的两个护卫浑身发寒,脸色死灰。   纪连城终于注意到邰世涛不在,此时却无心询问,心中犹自庆幸幸亏他不在,不然自己身边,最后一个亲信都留不住。   他伸手进怀摸私章的时候,忽然摸到一个东西,这东西让他心中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幻。   随即他眼神便冷了下来,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护卫将纸笔在他面前抖抖索索地铺开,纪连城倒没有再犹豫,就着临时搭建的石桌一挥而就,也是一式两份,将朝廷要求抽调的天纪的精英兵力调拨出来,归属新建的“援海”大营,也就是太史阑麾下。   她终于与虎谋皮,完成了这个在所有人想象中绝不可能做成的事。   太史阑命苏亚将东西收起,远处的士绅百姓瞧着,都低低欢呼起来。   她虽然体质比一般人强健,但折腾了一天也精疲力尽,此刻大功告成,精神也微微松懈,便要命人开路,送各位将军下海天石。   她作为主人,自然要走在最后,正要让黄万两先行,纪连城忽然怒冲冲一拂袖,当先而行,黄万两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摇摇头,笑着退后一步。   黄万两一退,自然其余人更要向后退退,太史阑就被堵在了海天石的末端。   纪连城没要人搀扶,纵身跃下海天石,脚步刚刚站稳便冲前三步,动作极其迅速,就像身后有人追赶一般。   太史阑被堵在最后自然看不见他的动作,紧跟在他后面的黄万两却瞧见了,心中一动,也迅速跳下了海天石。   纪连城冲出几步,忽然回头,夜色里眸子光芒如鹰凌厉,怪声笑道:“太史阑,你站了这么久,难道就没觉得脚下很暖和吗?”   太史阑一怔——脚下?   因为要穿过刀岩阵,所有人都穿着皮厚底的靴子,脚下很难察觉到什么感觉,她心中忽有警兆,立即对身边苏亚三人低喝:“跳海!”   然而已经迟了。   ------题外话------   发烧了,勉强写完更新,月票啥的不多说了,今天是十月份最后一天,有票的亲别浪费了。拜托大家。 ☆、三十一章 风浪   然而已经迟了。   脚下轰然一声,声音沉闷,像是石腹中被巨力重重捶了一下,随即整个海天石一晃,咔嚓一声,一条手臂宽的裂缝出现在几人脚下。   太史阑身子一倾,一条腿就陷了进去,她身边是铜面龙王,手疾眼快将她一拉。   眼看一拉即起,海天石也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瞬间惊人地裂成两半,忽然那道裂缝里卷出一股漩涡,水流甚急,呼啦一下冲向太史阑面门,隐约水花里一条银黑色游鱼一般的影子一闪,手中三股鱼叉直插她的小腹。   铿然一声微响,龙王的一柄剑横插而来,挡住鱼叉,交击声清脆。   此时裂缝还在扩大,水花喷涌,这海天石下竟然有天然漩涡,冲击得苏亚和花寻欢都站立不住,两人眯着眼睛,伸手对太史阑的位置一抓,想要先把她护到一边,不想却抓了个空。   此时铜面龙王挡回了那鱼叉一回身,也发现太史阑不见,他富有经验地一低头,正看见水下隐约有两三条游鱼般的人影滑过,中间那人身形依稀就是太史阑。   刚才那一瞬间,海天石被从内部炸开,裂缝出现,引发石下水流改变,出现漩涡,埋伏在近侧的水性精熟者立即趁势而出,一个负责攻击,另两个趁太史阑立足不稳,顺势拉下了她。   铜面龙王眼神一闪,立即纵身一跃,追了过去。苏亚也要下水,被花寻欢拉住,“保护你怀里的东西!”   苏亚被提醒,抓出怀里那几封移交文书便要向花寻欢怀里塞,花寻欢甩开她的手,纵身要向缝里跳,哗啦一声水响,铜面龙王冒出头来,大喝一声,“你们水性不行,不要跟来,我会保护好她!”   花寻欢一顿,咦了一声道:“好熟悉的声音!”   她还要追过去,但一转眼,水波平静人影全无,掳人的人和追上去的铜面龙王都已经不见了。   海天石的震动也已经停止,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海天石的内部竟然已经被挖出了一个洞,以那个洞为起点,裂缝自下而上衍生,将一块完整的大石生生劈成了两半,相隔距离半臂长,可以看出来,是有人先在海天石下挖了洞,填塞了炸药,将石头炸开,海天石下有不为人知的天然漩涡和激流,当即将人冲散。   做这事的人,对此地地形和水势十分了解,海天石屹立在此数百年,但很少有人知道海天石并不是浑然一体,其下有部分架空之处,另外石下还有漩涡。   花寻欢看看四面海波浩渺,转瞬无人,急得顿足,大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呢!”一边转手放出通讯烟花,又跳下海天石,大叫:“纪连城你这混账!一定是你干的!”然而转首四顾,纪连城早已快速通过了刀岩阵,和接应他的人汇合到了一起。   太史阑为了计划的顺利实施,特意选了这里的地形,谁的人都过不来,自然自己的护卫队也还在远处,众人瞧着这头不对都已经飞速赶来,但刀岩阵要过去并非易事,哪里及得上水性精熟的人在水底的速度。   远远的纪连城放声大笑,扬长而去,花寻欢怒得牙齿咯嘣咯嘣响,一挥手厉声下令,“拦住他!”苏亚一把拉住她,“你疯了!他是天纪少帅!无凭无据你拦他,你是给大人招敌!”   花寻欢恨极跺脚,只得眼看着纪连城得意而去,苏亚盯着纪连城背阴,眼看他离开之前,伸手对海面方向招了招。   其余人也看见了这个动作,都面色阴沉,萧大强道:“他在和谁打手势?”   熊小佳瓮声瓮气地道:“谁知道!定然早早埋伏在那!”   杨成眯着眼睛,“咱们在水下也有人,怎么没发现?”   “位置不同。”史小翠问了问花寻欢刚才发生的事,道,“很可能我们这边的瞧不见对方,对方却能瞧见我们的人。对方也真是好耐性,为了掳走大人,竟然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咱们做手脚。”   众人都不说话。今天太史阑有备而来,对方的所有反应都在计算中,知道他们不敢吃她的宴席,安排了这场现场活钓。她事先做了一场试验,抽出少量人间刺里的毒液,浸泡稀释后和鱼叉放在一起煮,煮足十二个时辰之后,将鱼叉在动物身上试验,再将被带毒鱼叉刺过的动物肉给人食用,发现依旧残留效果。   人间刺效用凶猛,却只对人体有用,验证完这一点后,太史阑选择水性高超的人,携带带毒的鱼叉,潜伏在海天石下的水域,在众人的鱼钩浮动时,用鱼叉叉那些上钩的鱼,叉子造成的伤口和鱼钩也差不多。   看样子对方也早有准备,埋伏了人在水下,这些人有备而来,耐性极好,看见这边太史阑安排的人做手脚也不动声色,愣是等到她大功告成后才出手。   这种沉默隐忍的风格,不知怎的让人想起一直没有动静的海鲨,但这事儿很明显不是海鲨一个人能完成,首先那能够炸开千吨巨石的炸药就受到管制,只有军方能有。   是一直和海鲨合作做生意的黄万两还是本就和太史阑有宿怨的纪连城?   众人心里乱糟糟的,但此时也不是猜测或对这两人出手的时候,当下渔民出身的史小翠便入水寻找,其余人驱散百姓,安排兵丁搜索戒严附近海面,本想着这四面除了山就是海面,众人眼看着太史阑下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然而驱船下水找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众人都四顾茫然——好好一个大活人,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一个本地渔民出身的兵丁,忽然抬起头,看看晦暗的天空和静默汹涌的大海,忧心忡忡地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   太史阑此刻并没有在水里。   海天石崩裂那一刻,忽然有两双手伸出来,各自抓住了她脚踝,将她拖了下去。   太史阑原可以大力挣扎,正在那时她看见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飞溅崩裂,击向她的腹部,她若想挣脱那两双手,就顾不上护住自己的肚子。   她只好顺势被拖了下去。她的手还能动,一入水就拍向腰部,不想对方游鱼般地窜上来,双臂一张,腋下张开一张大网将她网住,太史阑在对方的网罩住自己之前,只来得及双臂向前,护住了自己肚子。   这种姿势也使她完全陷入了被动,像被紧紧捆住一般不能动弹,太史阑心中叹了口气,觉得肚子里多出的这个包子真是累赘,要在平时,这样的陷阱,虽然已经很精密很厉害,还是不能将她擒获的。   身边唰唰地游过几条人影,黑色细滑的身躯真的像条小鲨鱼。这些人裹着她向下一沉,哗啦一声水响,飞旋的白色的水流扑面而来,她被瞬间冲得险些窒息,入水最后一刻只看见花寻欢惊惶的脸在水花后一闪,随即便被那几人拽着,一个猛子冲进激流水花,一霎那漩涡的冲力,撞得她险些鼻子蹿血。   好在相撞漩涡只有一刻,随即她便感觉到身子上升,她水性一般,无法在水中睁开眼,忽然身子被人向上一提,脚底已经落了地。   太史阑正要睁眼,对方手臂一扬,哗啦一声一个头罩当头罩下,挡住了她的眼。   被挡住眼睛,她还有感觉在,太史阑站着,感受到身前有曲曲折折的风,却不是自由游荡的风,带着穿堂入室的隐约呼啸,四面的空气并不充足,脚下还汪着水,身边人的呼吸悠长,被细长的空间拉伸,似乎还有回声。   这里似乎是一个洞,不过不长。   太史阑心中惊诧,海天石附近似乎就是山壁,哪里还来的这样一个洞?还是这个洞的入口,原本就是在海天石下?   论起对当地地形的熟悉,她知道自己确实不能和这些盘踞多年的老海客们比。事先她派人查探过海天石附近的地形,认为绝对安全才做了安排,没想到此地还是另有乾坤。   身边的人开始推着她走,动作不算粗暴,身子离得远远的,似乎对她很有顾忌。   这洞地面很不平,她走得也很慢,这些人并不催促,似乎很有把握别人不能追上来。   洞很短,是个上行洞,太史阑感觉走不了多久,就又闻到了微腥的海风。   身后似乎还是山崖,面前似乎还是大海,海鸟哑哑地叫着从海面上掠过,翅尖撩起水波声响唰唰,船锚的铁链撞击在礁石上,当当地响。   船锚……   太史阑转过脸,对着感觉中船的方向。   她的敏锐似乎让身边的人紧张,立即有人向她身侧靠了靠。   对面却有人嘎嘎地笑起来。   声音粗犷而苍老,似生锈了的铁在摩擦,透着点森凉而疯狂的味道,却又恰到好处地收束着,只让人感觉到心惊不可小觑,还不至于觉得这是个疯子。   “传闻你敏锐果敢,果敢我是早早见着了,今日当面一瞧,果然也够敏锐。”   “夸奖。”太史阑淡淡地道,“海鲨老爷子和纪连城勾结,费尽心思设置了这个陷阱擒下我,就是为了来瞧瞧我的敏锐,陪我听听海风?”   对面停了停,随即又嘎嘎地笑,“海鲨?谁是海鲨?”   太史阑笑了笑——不愿承认?随便。   “咱们这静海是个好地方。”对面的人,谈家常般又亲切又骄傲地和她说,“海都是好地方。神秘、宽广、充满未知。比如咱们这静海,总督大人您瞧着,只是一片海而已,但看在我们渔民的眼里,它有无数的漩涡,无数的礁石岩洞,无数的海底沟壑。它海岛上千,住人的小岛有四百二十一座,岛上生活的人,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摸清楚他们的能力习性。它还有最变幻无常的天气,最绮丽纷繁的鱼类族群,只有一辈子都浸淫其中的老海客,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暴风雨,什么时候会有最危险最具攻击性的鱼群经过。”   太史阑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对面是个很有演讲欲望的老家伙,他明明满腔恨毒和愤怒,依然舌灿莲花,不急不忙,像一只见惯风浪的老鲨鱼,虽然饥饿,依旧要戏弄它的猎物,慢慢品尝属于胜利者的快感。   “就比如现在,”对面的人低声窃笑,“只有我知道海天石下有中空的海底洞,知道马上就要有暴风雨,知道这个季节有一种最凶猛的鲨会产子,它们每年迁徙,寻找最适合生产哺育孩子的地方,今年,应该就在这附近西北水域。好巧,马上的暴风雨的风向,来自东南。”   说完他呵呵笑了起来,“这样的巧合数年也遇不上一次,我想,这一定是静海为欢迎新任总督大人特意备下的厚礼,您怎么能辜负?”   “海鲨。”太史阑终于有了一点不解,“我以为你会和我讨价还价。”   “你算老几?”老人轻蔑地一笑,“我用得着和你讨价还价?你以为我会和你们中原人一样,抓了你做人质,好吃好喝供着,然后拿你去交换什么?哈哈,太史阑,你真以为你几个月的功夫就能站稳静海城?你真以为你杀了罢了一批人静海城就是你的?你信不信只要你一失踪,这静海城的主子,立刻就会换回来?”   “所以你要这样处理我?”太史阑点点头,“看来我还是太善良了。海鲨,我差点忘记了,你的老婆孩子小妾,都还在我那,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我一失踪,静海城会不会易主我不知道,但你的那群老婆孩子,你信不信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去游大海喂鲨鱼?”   “老婆孩子?”海鲨呵呵笑,“哪来的老婆孩子?老海客的女人,从来都是破了的渔网,连水都兜不住!至于孩子……我的女儿在黄湾岛呢!”   太史阑皱皱眉,她查抄海鲨府的时候,留下了女人孩子,其中有海虎的家眷,自然也有海鲨的一大帮小妾,但听说都是妾,想必在这凶恶老海客心里没什么分量。至于孩子,难道这狡猾的老鲨鱼,真的只有那一个女儿,其余的孩子都是障眼法?难怪早早远嫁,难怪他能为这个女儿奔波千里去瞧她。   “没有你太史阑,什么都好办。”海鲨淡淡地说一句,烟袋锅子磕在船帮上吭吭地响。   这只老鲨鱼似乎已经不想再和太史阑说话,嘎嘎一笑道:“请吧,太史大人。”   太史阑身边的人将她扛起,往下一扔,砰一声她的身子重重落在潮湿的木板上,身下一阵晃荡剧烈,显然是一只小船。   太史阑身上一直都配有用天外铁打造的暗器,但却被那种特制的特别柔韧的渔网捆住了机关,很明显这只老鲨鱼事先也对她的情况做了详细的打听,根本不肯近她身,也不让属下搜她身。宁可不取她身上可能有的好东西,也不想给自己招来祸患。   太史阑心中叹口气,心想人有时名气越大,被曝光的细节就越多,安全就越成问题。   “咔嚓”一声微响,系船的缆绳被砍断,随即小船一荡,悠悠漂开去,太史阑感觉到身下板壁极薄,想来这船都不能称之为船,只能算个小舢板。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走了没多远,怎么你的人还没来找到你?”海鲨笑声得意,“海天石下有隐秘的穿山道,虽然是短短一截,外头却已经穿过了半座山,现在你的位置在山的另一面的海湾,他们就算要搜也是先搜面前的海域,等转过山到了这里,我们尊贵的总督大人,早就被暴风雨卷到南洋了哟。”   他的笑声越来越远,小船在海波上滑荡开去,身下的水波此时还是平静的,静静簇拥着船在海面上越漂越远,水下似乎有点细微的声音,嘈嘈切切,却越发令人感觉静谧安详,海鲨说的那些风暴啊鱼群啊,似乎遥远得像个梦。   但太史阑却知道这都是真的。   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必然要一个最完美的效果。   她没有叫喊,既然已经转过了半座山,那么叫也没用,白费力气。   渔网捆得很紧,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坐起,也不敢强硬地坐起,怕勒到肚子。   好在她有一双能毁灭一切非生命体物质的手,她等待了一下,确定海鲨等人已经迅速离开,便将手指慢慢挪动,指尖捏住了一根网线。   网线在她指间迅速断开,她如法炮制,不一会儿手挣脱了出来。   忽然一阵风过,带着浓烈的腥气,轻薄的船立即被吹出好远,一阵晃荡,她抬头一看,天上浓云翻滚,半边黑半边红,一层层地迅速压近,海面上波涛越来越急,翻翻滚滚,现出一条条起伏的沟壑。   暴风雨果然来了!而且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太史阑加紧动作,刚刚挣脱出一只手臂,蓦然一阵狂风,吹的整个船头高高翘起,唰地一下顺着一道竖起的水墙滑上半空,如果不是太史阑迅速用刚挣脱的手抓住了船边,这一下就够将她整个人送到海里。   天仿佛一瞬间就黑了下来,忽然竖起的浪将天和海都混淆在一起,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穹深处生,在深黑的天幕正中分裂出无数苍白的枝丫,那些尖锐的电的利枝,更像天魔伸下的鬼爪,毫不留情地重重劈进海中,一道几十丈高的浪墙被鬼爪抓中,竖起,再投掷向所有漂浮挣扎其中的生命。   “哗”一声,一道浪过去,船重重地跌下来,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震动,船头不断上冲、滑下、滑下、上冲……起伏颠簸不休。太史阑被晃得头晕眼花,胃里开始翻腾,她心知不好,这样在海上晃一阵,不淹死肚子里那个只怕也要出问题。   此时她也没法子继续毁掉身上的网绳,只能双手紧紧抓住船舷,暴风雨此刻虽然只是前奏,但已经风势猛烈,她转目四顾,连所谓的山都已经瞧不见,只有一片色泽深浓的海,藏青色,泛着苍白的水沫子,被暴风横卷,如一片片倾毁的苍老的城墙,向人沉默地压过来,远处似乎有灯塔的微光,却照不亮遥远的海面,被掩在一层层浪墙背后,而她单人孤舟,在浪墙的围困之间。   忽然船身重重一震,发出“嘎吱”一声响,与此同时狂风过,唰一下卷走了她的发带,她满头黑发忽地扬起,瞬间被溅起的海水打湿。   太史阑一低头,便看见舢板已经出现裂缝。   海鲨给她的船,自然质量要多差有多差,她并不惊异,只紧紧抱住了手边这一块船板,等下船散架,就靠这东西浮着漂流了。   然而风浪大得难以想像,眼看着推过来的浪墙越来越高,她所面对的命运,更可能是被压到海底。   忽然她心中似有感应,霍然转头,便看见远处似有什么东西被浪头托起,随即又消失在视野中,她眯着眼睛等了好一阵,终于在下一个浪峰起来的瞬间,看见那竟然是一艘船。   那船比她的大些,正迎着风浪艰难向她行来,船上的桅杆也已经被吹断,隐约可见有人摇橹而行,不过让太史阑失望的是,摇橹的只有一人。   如果是她的人来找她,肯定不会只有一个人。   眼看那船接近,船上人操舵本领不错,在这种风浪如摇篮的时刻,还能坚持一个方向,太史阑刚刚有点安心,忽然又一道风浪袭来,猛烈的风扑在脸上,咸腥的海水灌了她一嘴,她想吐又想窒息,身子向后重重一仰,倒下去之前正看见一幕浪墙隔在她和那救命的船之间,随即那船在浪尖上闪了闪,忽然不见。   船被大浪打没的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呼啸声中清晰地听见两声“嘎吱”断裂声,一道比较响亮,是那艘船的,一道比较薄脆,是属于自己的小舢板的。   然后她就掉到了海里,重重的浪头压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瞬间沉入了深渊。   被浪头压下的感觉很可怕,像忽然被压到了山底,遭遇完全静默黑暗的空间,五感失灵,天地隔绝,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   太史阑想着自己一定五行缺水,穿越至今遭遇的灾难好多都是和水有关的。   好在这感觉只是一霎,随即一双手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顿觉天地明亮,沧海空阔。   其实天还是黑沉沉的,暴风雨还没过,身边的人拉着她,把她推到一截船帮前。   黑暗里只看见他半截面具下,下巴微尖,鼻子挺直,唇角抿成微带冷淡的弧度。   竟然是铜面龙王。   太史阑忽然有点恍惚,似乎又回到了沂河大水那一日,容楚把她和景泰蓝推在缸里,顺水飘流。   她记得那时容楚也是这般湿漉漉的侧影,长而浓密的睫毛闪烁晶莹,记得他曾在桶边睡着,而她神奇地醒来捞住了他。记得就在那天清晨,醒来时第一眼看见微微苍白的他,她忽然心动。   人生里第一次对他真正的心动,始于此刻。   她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忍不住抬手紧紧护住了肚子,眼神逐渐清醒。   此刻的风浪比沂河大水胜过百倍,此刻的人也不是他。   身边的人紧紧抓着她,往一个方向游去,太史阑隐约记得那里原先是一片礁石,海上暴风雨,会改变大海的正常规律,以往危险的群礁石,此刻倒有可能成为短暂的避风港。   狂风追着太史阑那条已经散架的船,孩子玩闹般将它兜头掀起,几个横挥乱扫,那船便裂成无数碎片,其中一片手臂宽的木条擦着身边人脸颊过,眼看着要砸到他的脸,他百忙中脸一偏,铿一声微响,脸上的铜面具落入海中。   他似乎震了震,下意识偏转头去,却又明白这是徒劳的,转回头来,对她笑了笑。   太史阑盯着那双大海星空般深沉美丽的大眼睛,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这是朋友,还是敌人?他曾试图杀她,却又一次次随她蹈身陷地。   他应该和海鲨站在同一立场,进行破坏军事联盟的活动,却在此时出现在她身边。   太史阑目光在他身上扫过,这个初见时如富贵竹一般的男子,短短时日不见,最初的骄纵之气已经荡然无存,此刻的他看来沉稳内敛,只有一双海上星空般的眸子,依旧闪耀着璀璨的光。   司空昱依旧有点不习惯她的注视,有点别扭地转开了头,他觉得这次重逢,她看来也有变化,犀利依旧,但多了种温存的气质,有时候他会看见她出神,双手交握在腹前,神态竟然是温柔憧憬的,这样的神情姿态以前她从没有过,如今第一次瞧见,却也没觉得突兀,只忽然觉得欢喜,像看见战地染血的花,忽然开放。   “别挣扎,别和风浪对抗。”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节约体力,等待救援或者等风浪过后寻找机会。很多人在风浪中是被累死的。”   太史阑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经验,放松身体随着巨浪起伏,身边司空昱让她十指锁紧,紧紧扣住那块船板,两人在海中随着巨浪起伏,一忽儿被抛上高空,一忽儿被丢下低谷,天地混沌,似乎只剩了此刻的风和海水,太史阑终究受不住这样过山车般的晕眩,下一个起落,她一偏头,哇地一声都吐在司空昱的肩上。   呕吐物的腥味弥漫开来,盖过了海水的腥气,司空昱什么都没说,身子往下沉沉,让海水把肩头洗涤干净。眼看风浪渐小,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抓紧了她的手指,怕不断呕吐的她力尽松手,被海浪卷走。   太史阑神智已经有点昏沉,她海天石上斗智用心,本就疲倦,又是在特殊时期,体力不支,一阵搜肝翻肠的呕吐之后,身子已经发软,迷迷糊糊靠在他肩上。   司空昱似乎颤了颤,随即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些。   满腹的热量呕出去,冰冷的海水灌进来,太史阑渐渐支持不住,只觉得浑身麻木,意识也在渐渐丧失,黑暗完全降临之前,她看见司空昱神情焦急的脸,正极度凑近自己,近到他长长的睫毛都快扫到她脸上,她低哼一声,想要伸手推他说声不,手指还没动弹,人已经晕了过去。   ==   太史阑再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骨架一定已经被风浪给摇散了。   但她随即就觉得欢喜,因为她没有再听见凶猛的风声,似要劈裂天地般的闪电,和呼啸怒号着的大海,身下虽然依旧潮湿冰冷,却是平静的,她也是躺着的,这意味着暴风雨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慢慢爬起身,发现自己坐着的竟然是一艘完整的船,身边司空昱躺着,脸色苍白发青,那是一种疲倦到极点时会出现的气色,天知道他是怎么在海上风暴中保住昏迷的她,还能找到一艘被卷走的完整的船,并将她拖上船的。   此时已经黄昏,海水黄澄澄的,一半被风浪搅黄,一半被日光照亮,烂漫晚霞再给金黄的海面打上一层赤紫酡红,像一匹斑斓的织锦缎。   太史阑记得风浪是在昨夜,她可能是在黎明时分晕去,看来两人竟然已经整整漂流了一天。   她感觉了下自己的身体,还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她向来体质强健,且一直混得好吃得好,怀孕后更是被逼着食补和补药齐上,养得无比壮实,折腾成这样,居然也没事。   她的手搁在肚子上,想着四个多月了,小家伙很安静,看样子是个省事的。   或者他不*闹,是因为被她心中默念威胁多了?别人家的胎教是音乐画片和母亲的柔声细语,她经常是“不许闹!”“安静些!”“今天你最好别闹腾!”   太史阑默了一下,随即觉得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孩子只要健康,随意什么性格脾气都无所谓,这天下,还有他妈罩不住的事情?   太史阑已经在想着假如这是个小子,假如真的出来后性子太软,该几岁把他扔到军营去?三岁?五岁?   司空昱醒来时,就看见晚霞船头,一轮夕阳里,唇角弧度平和微翘的太史阑。她的手轻轻搁在腹上,微垂的脸上有种难以描述的从容和细微欢喜。   司空昱有点茫然,他从未看过太史阑这样的表情,这一瞬间让他想起某些正在领会人生幸福的小女人。   这个感受忽然让他心里有点空。   太史阑听见动静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目光,她平静地点点头,道:“谢了。”   司空昱瞬间就清醒过来了。   她还是太史阑。冷静,强大,不说废话。再大的风浪,也不能让她失色惊惶,无奈哭泣。   两人默默对望,都觉对方狼狈,两人脸上都是被各种海物划伤拉伤的痕迹,横七竖八像花脸似的,外裳也都不见了,好在两人都算准备充足,衣服里面都穿了特制的水靠,海上风暴会将所有人的衣物扯碎,只有贴身的水靠还能存留,好歹没来个裸裎相见。   随即他听出她声音嘶哑,再看看,太史阑唇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焦皮。   一天一夜没喝水了,风浪前最后一顿,鱼汤又偏咸了点,太史阑现在渴得焦心,眼神忍不住在船舱里寻找,可是经过海上劫难,能有一艘还算完整的船已经是奇迹,食品和淡水那只能是一个梦。   司空昱看她一眼,默默转身注视着海面,此时海面上漂浮着许多东西,破碎的船板,撕烂了的渔网,以及各种身首异处支离破碎的水母或海蟹,司空昱看了一会,捞出了一个已经空了的大海螺。   他在怀中摸索一阵,居然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十分精巧,外面一层亮光,司空昱舒了口气,对她笑了笑道:“防水的。”   他将海螺注满海水,又捞了些杂物架住海螺,让螺口微微倾斜,剥了一只枪蟹的壳,盖住海螺,再用一只笔杆蛏的壳将蟹壳顶住,最后又捞了一只蟹壳,等在海螺的下方。   太史阑看着,隐约猜到是蒸煮海水取水蒸气凝结的液体使用,只是她从未见过这娇贵的公子哥儿干这种活计,还干得十分熟悉,不禁有点惊讶,也有点好笑。   海螺壳很厚,煮开这一海螺的水并不容易,太史阑盯着水上泛起的小泡泡,只觉得咽干舌燥越来越难以忍受,倒是对面的司空昱,依旧不急不躁,时不时将被海风吹开的蟹壳压住。   太史阑瞧着他星光璀璨的眸子,以前这眸子光芒如星辉,直抵天地,如今多了几分深邃,是一片广阔而变幻的海。   磨难挫折令人成熟,经历了天授大比失败,被迫前往敌国海疆潜伏的东堂世子,早已卸去当初骄娇之气,成为真正城府深沉的男子。   白色的水汽慢慢上涌,在海蟹的壳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再顺着那一个倾斜的弧度缓缓流淌,一滴滴落在底下等着的蟹壳里。   好容易存了半蟹壳浅浅的水,司空昱换了一个蟹壳等着,把存了水的蟹壳递到她唇边。   “有点腥。”他笑道,“将就些。”   太史阑并没有客气,接过喝了一口,极度干渴的咽喉最初咽下水的时候那感觉并不愉快,那一咽有如刀割,咽喉还没感觉到水的滋润,只觉得痛。她面不改色,将蟹壳递了回去示意他喝,司空昱看她一眼,接着蟹壳,却将蟹壳又捧回她唇边喂她。   太史阑不习惯地偏头让开,接过自己喝完。   司空昱手指还搁在她唇边,有些出神,她喝水没有声音,显出良好的教养,一滴水珠从她唇角缓缓流下,在日光下闪烁光芒如珍珠,那一处被清水滋润过的肌肤,便显得更加晶莹透亮。   他忽然心中一颤,脑海中那日暗室挣扎厮打里,在火光耀起那一刻,也曾见谁的肌肤明月般一闪。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轻轻拭去那点水痕,怀抱着一种歉意的心情。   ------题外话------   十一月的第一天。年度倒数,曙光在望。嘎嘎。 ☆、第三十二章 胎动   太史阑一怔,又是下意识一让,蟹壳里一点水翻在掌心。司空昱手指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赶紧收回手,收手动作太快,手肘撞到海螺,刚刚热起来的水都洒了。   太史阑向来万事不在意,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对着翻倒的海螺惋惜,四面看看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大海螺,正愁着又没水喝了。一抬头看见司空昱已经偏转头,默默凝住海面,眉宇间微微落寞。   她看了看他同样干裂的唇角,想了想,将手掌合拢托到他唇边,道:“这里还有点淡水,可以润润喉咙,如果你不嫌我手脏。”   司空昱低下眼,正看见她掌心里浅浅一点水,她肌肤淡蜜色,掌心却是雪白的,纹路清晰,似横斜的枝丫静静躺在水底,他心底又微微燥热起来,并不想喝水,却想将脸埋在她掌心,沉默洇没在她的香气里,直至亘古。   然而他知道他不能,她也不许,她可以为大局不拘小节,却不会允许情感上的放纵。   正如此刻喝水便是喝水,她送上的不是她的掌心,是水。   他沉默良久,最终慢慢俯下身,唇边触了触那点水,随即对她一笑。   “很香。”他道。   太史阑挑挑眉,不确定他是否在一语双关,忽然有点怀念初见时单纯又骄纵的那个少年。   环顾海面,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陆地,太史阑皱起眉——被吹到深海了?这要在海上漂上十天半月的怎么办?再遇上风暴怎么办?还有老海鲨之前说的吃人鱼群,虽然海上风暴一阵乱卷,现在他们未必就还能遇上那群鱼,但海鲨是经验无比丰富的海客,他之前一定也曾算过风向和海流,将变化估计在内,他们遇上鲨鱼群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司空昱站起身,迎着风向闭起眼睛,又看看海水的流向,最后有点不确定地道:“前方似乎有一片礁群,可能是近海的玉柱礁,这是离咱们静海城最近的一处礁岛,如果真是这里,咱们还有希望很快遇上渔船回去。”   太史阑知道在大海上辨明方向是很不容易的事,联想到他刚才取水的熟练手法,不禁笑了笑,“你现在倒像个老海客。”   “这段时日我几乎天天出海,最远去过黄湾岛。”司空昱答得轻描淡写,“也遇上过几次风暴。最厉害的一次,三天没喝水,在渴死之前发现了一只半腐烂的青虾,靠这半只青虾又支撑了一天,才遇上了过路的渔船。”他转头对太史阑笑笑,“所以我真的不渴,等下捞到海螺再给你弄水喝。可惜这渔船里的渔网用具都没了,不然就算漂个十天半月我也能把你养活。”   太史阑仰头望着他微带得意的神情,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终于有了最初的神韵,可是她并不想笑,忽然觉得有点心酸,这金尊玉贵的少年世子,终究是因为她,经历了这许多原本可以不经历的苦。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能及时救到我?”她沉默了一会,转移了话题。   “我比你熟悉老海鲨,总觉得心里不安,才要求跟在你身边。”他道,“你被拖下水的时候我也从海天石的另一边下了水,抢在那几个挟持你的人前面进入了海天石下的通道,海鲨那边的人水性好,武功却未必怎样,他们没发觉,我出了通道顺着一边的石沟直接下了海,一直就潜在那舢板之下,舢板的位置在海鲨身后,当时天色暗,我叼了根特制的麦管换气,你们都没发现我。”   太史阑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冰冷的海水中等她。   司空昱轻描淡写说完,站起身,“前方就是礁群了,这个礁群是静海三大礁群里相对最安全的一个,礁石上应该长有海蛎子,我去弄些给你吃。”   船舱里还有半块破碎的船板,是先前司空昱从海里捞起来的,可以短暂划水,司空昱划着船,慢慢靠近那片礁群,露在海面上的灰黑色礁石上果然生着些颜色斑驳的海蛎子,正微微张壳,享受着黄昏的海风和日光。   靠得很近的太史阑,甚至已经看见那碗口大的海蛎子里,露出的一团嫩肉,顿时觉得肚子一阵咕噜噜乱叫,此时船靠近最外边一块礁石,她伸手就去抓那海蛎子。   “小心!”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后拽,但已经慢了一步,太史阑的手指在接触到海蛎子壳的那一瞬间,立即被划破,鲜血滴落在海中。   “这地方少船来,这些海蛎子没被惊扰过,边缘十分尖锐,刀子似的,你千万不要用手去捉。”司空昱有点焦灼地握着她的手,一边握紧她手指试图阻止流血,一边皱眉道,“这缺医少药的,也没法给你包扎……”   太史阑挣脱手指,随意将手指在海水里洗洗,道:“一点小伤,算什么。”   这点小伤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她也相信自己体质强健,不至于就破伤风了。只是刚才被司空昱握着手,竟然感觉到他手指粗糙,掌心微微有了茧,令她心中生了点感触,有点发怔地看着海水。   这里的海水已经渐渐恢复湛蓝色,蓝玉一般的深水里一抹深红的血丝淡淡洇开,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却又想不起是为什么。   “我说了我会照顾好你。”司空昱拍拍她,示意她安坐,从怀中取出一片薄薄的铁片,铲下一个最大的海蛎子,敲断海蛎子的尾部,撬开壳子,里头一团晶莹粉红的嫩肉,在他掌心颤着。   “海中鲜物,以牡蛎和虾最适宜生吃,”司空昱对太史阑扬了扬眉毛,“敢不敢?”   太史阑毫不客气接过,闭着眼睛一口塞。   一股渗入心底的鲜味在口腔中瞬间弥漫开来,连铁石般的太史阑都被刺激得眉毛微颤。她也算吃过这天下的好东西,依旧觉得唇齿间那种柔韧又绵软,饱满又弹牙的感觉销魂,而人间真正的鲜美滋味,无法用言语表达。   她怀孕后口味大改,开始喜欢鲜腥类的东西,此刻这牡蛎对了胃口,忍不住吃了几个,却又记挂自己肚子里有小包子,海鲜吃多不好,半饱也就算了。司空昱看她不吃,才自己挖了几个来尝,他不过随意吃了几口,将剩下的海蛎子肉捧住,手臂浸入海水,渐渐便有一些鱼虾闻鲜而来,太史阑明白他的意思,要捉那些小鱼,司空昱却道:“不必。”眼看着很多小鱼狡猾地来了又去,滑溜溜地果然难捉,倒是很多半根手指大的小虾,自动弹入他掌中,被司空昱随手一抓一大把,扔到船舱里。   太史阑又跟着尝了几个,果然牡蛎和虾都是生吃的妙品,各有各的鲜美滋味,这种虾肉又富含水分,吃完鲜虾,她的口渴也好了很多。   司空昱一直没顾上吃,在礁石的外围不住挖牡蛎采海菜,再用牡蛎肉来捉虾,船舱里渐渐堆满了海物,太史阑有点好笑地道:“你这是打算长期居留海上?”   “玉柱礁这一片连着个孤岛,最近的住人的岛屿在三百海里之外,我的意思是咱们不要再费力气划过这片礁群上孤岛,还不如在这里多搜罗点吃的。一鼓作气到海市岛那里,那些住人的群岛住民,有些每隔半月会开船到静海城卖海货,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太史阑可不愿等半个月,半个月天知道静海城会发生什么,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四面茫茫,毫无船只。   她同意了司空昱的提议,按照他说的方向,慢慢划走,太史阑想帮忙划船,司空昱却坚持不让,太史阑想着肚子里那个,也没有坚持。   划了好一阵,还是茫茫大海,别说船了,连原先隐约能看见的海物都没瞧见,日光投射在这片湛蓝的海域上,很清爽明丽的景色,太史阑却直觉不安,总觉得深水之下暗影幢幢,似一片死海海域,隐藏着无数食人的恶魔。   她暗中嗤笑自己的联想力太过丰富,肚子里多了一个,智商也好像被分去一半了!   为了打破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只好找话来问。   “你说这里是近海海域,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看见任何船只?”她提出疑问。   司空昱犹豫了一下,道:“不是在海边浸淫了一辈子的高手老海客,便是普通渔民,在经历风暴迷失方向后,也很难准确判断所处的位置,我是看见这一片礁群,觉得有点像玉柱礁。至于没有船只,风暴刚过,肯定有不少渔民遇难,此时休渔也是正常的。”   太史阑听他解释得合理,也微微放下了心。看着船舱里的牡蛎海菜和虾子等物,道:“等下瞧瞧还有没有大海蟹大海螺,把这些一锅煮了,弄个海鲜火锅也不错。”   她一向对吃很淡漠,怀孕之后却有了变化,此刻想着海鲜火锅,不自觉地口中满是津液,微微露出贪馋的模样,司空昱从没见过她这样,不禁微笑,答道:“好,一定给你找个最大的海蟹,做一锅新鲜出炉的海鲜火锅。”   他语气温柔,如此刻黄昏海风款款,太史阑心情放松,也微微一笑“那我可等着吃了。”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气氛静谧,司空昱怔怔望着她,太史阑背光坐在船头,双手交握搁在腹前,夕阳下笑容竟然是柔软的,似一匹缎子,拂过他的心尖,掠出一片温柔的涟漪。   司空昱忽然觉得恍惚,眼前的太史阑似乎变了一个人,周身充满安详亲切的女人气韵,就连那笑容,也近乎于陌生,他记得她很少笑,大多时候唇角微微一扯,一个冷峻而不可接近的弧度。   他的手掌微微紧了紧,忽然对改变她的那个男人充满妒恨,那感觉一瞬即过,随即涌起淡淡苍凉。   他终究没能在最合适的时候遇上她。   不,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没能拥有最合适的立场去接近她。   这是命。   司空昱垂下眼,默默坐在她对面,选那最鲜嫩的小虾子剥给她吃。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动,提到火锅她便想起在南齐吃火锅的事情,便问他,“南齐最近流行的火锅吃法,听说是你们东堂传过去的,是你们带来的方法吗?”   司空昱不是太有兴致说话的模样,简单地道:“我刚来南齐,天天吃酒楼,为了争胜,曾让自己的厨子和丽京酒楼大厨比拼,当时我的厨子做的就是羊肉杂烩火锅。之后便传了出去。”   太史阑想起他初到南齐的骄矜尊贵,不禁一笑,这确实是他会干的事。   “听说你们东堂人很会吃。”她道,“南齐本地的吃法很单调,大宴也不过几样肉几样果子。”   “东堂原先也是这样,”司空昱道,“后来来了个厨神,提供了很多新鲜吃法,把酒楼开得遍地都是,东堂人才有了口福。”   太史阑听着这话心中一动,她记得最初听容楚说火锅吃法是从东堂传来便觉得有点不对,只是当时事忙忽略了过去,此刻旧事重提,心中便想着——莫不是文臻?   “你们那位厨神叫什么名字?”她立即问。   “好像姓文……”司空昱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忽然船身重重一震,撞在了一边的礁石上。   两人身子一倾,靠船外边坐的司空昱险些翻落,还是太史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又起风了?”太史阑一惊转头,海面上风平浪静,哪来的风?   她此时还抓着司空昱的手,出手太急迫,用的是那只伤手,伤口因为用力被挤破,血一滴滴又落入海水中。   司空昱下意识一低头,正看见水底一片黑黝黝的影子,箭一般地射过来,追逐着那淡淡的血滴,瞬间就聚集了一群。   他大惊失色。   “鲨群!”   太史阑听见这一句,脑中一空,只剩下一个念头——海鲨的预言真准!   砰又一声大响,船底部又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顿时出现一条裂缝。   太史阑此刻大悔离开礁石群,如果上了礁群,这些被惊扰的海底凶兽便不能再攻击,现在两人所乘的船是小船,根本不能抵挡这样凶猛的鱼群。   她身上没有带人间刺,只配备了一身的暗器和短刃,此刻这些东西要用来对付潜伏在水底的鲨鱼,也不知道能有几分效果。   身边水花一溅,一条鲨鱼从船边滑过,尾巴重重地拍打在船尾,生生将木板拍出一条裂缝。   太史阑看清那鲨鱼体型不算大,也就和船差不多长短,黑背白腹,尖齿锋利,一看便知是海中凶兽。   司空昱脸色微白,从船中站起转目四顾,忽然指着一个方向大喝:“那边好像有海岸,我们往那里去!”   太史阑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才勉强揣摩出一点似乎是陆地的轮廓,心中不由叹口气,司空昱的微视和远视能力,在这个时候可真刺激人。   这么远的距离,还有鲨群追着,想要划过去谈何容易?   “退到船中来!”司空昱拽住她的手,把她往船中拉。一条又一条鲨鱼划水而过,漫天的水花飞溅,被夕阳的日色镀一层朦胧的纱,这一幕很美,太史阑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司空昱手中抓着船板,见有鲨鱼靠近便狠狠敲下一棒子将它敲晕,以免大量鲜血再次引得鲨鱼疯狂。接连被敲了几下后,这些有智慧的生物也学乖了,都默默潜了下去,太史阑低头一瞧,深水处黑压压一团一团,还在跟随着船移动,一副要跟到底吃到嘴的架势。   而天已经快黑了,天一黑,这些滑溜溜的东西将更难应付。   但两人此时也没有好办法,硬杀会引来更多的鱼群,只能交换着加快划船,向印象中那块陆地而去。   那群鱼无声无息跟着,像一群穿着黑披风在海底游曳的幽灵。   太史阑面色如铁,专心划船,忽然身后水声微响,她头也不回,反手一拳挥出。   “砰”一声,一条偷袭的鱼还没来得及张开血盆大口,就被太史阑这一拳击中头部,它倒飞落入水中时,半个头颅都被打扁。   “咚。”一声闷响,司空昱的船板将一条跃起下扑的鱼生生横扫出一丈,溅开柱状水花。   鱼群安静了些,又往下潜了潜,却依旧不肯离去。   两人相视苦笑,此刻也无可奈何。   黑暗渐渐笼罩海面,比黑暗更黑的凶猛鱼群无声跟随,死亡的气息阴森森地逼近鼻端,一轮惨白的月色照着奋力划桨的两条人影,海面上时不时荡开拳击桨打的沉闷回音。   月亮升了起来,又落了下去,太阳再一次燃烧在海面上,半天如被血染。   太史阑和司空昱的脸色,没能被这样鲜艳的日色染亮。   两人都累得很惨。   一天两夜,两人和风浪拼搏,为生存努力,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要一直防备着鲨群,和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狰狞巨齿相斗,精神体力的巨大耗费,让他们现在连话都懒得说。   鱼群在船舷两侧阴险地出没,两人也不敢换班睡觉,这一夜竟然是一刻也没休息过。   而司空昱眼里那块远远的陆地,还是那么灰茫茫的一小点。   短暂的死亡不可怕,长期被死亡威胁还看不到生的希望,则最考验人的意志,司空昱面色已经呈现出一种颓丧的灰白之色,忍不住看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正一个恶狠狠的肘拳,将一条靠近的鲨鱼给捣了出去,动作虽然已经有点滞涩,但表情还是没有,神色还是淡定,出手收手还是那么干脆。   过去的这一夜,黑暗、压抑、那种时刻出没却又无法把握的危险威胁,让人心中窒闷得要崩溃发疯。   然而他每次抬眼看太史阑,那股烦躁便瞬间云散。她永远岿然,不动如山,无所畏惧,只向目标行。   她是真正内心强大的女子。   他向往的女子。   少年时因为身世,他的梦魂之端,萦绕着的始终是娘亲一般的女子形象,娇弱、温婉、美丽、弱不禁风,想起来的时候便似乎看见那双盈盈的眸子,一半清泪,一半云烟。   他以为他所思所想所选择,必然只能是这一种。   未曾想真正吸引他的,最终却是南辕北辙的另一种性格。   想到娘亲,他内心的火苗又一拱一拱窜了起来,一些零碎的场景飞快掠过脑海,他眼神因此黑而深邃,也似动荡着这海底幽灵般的磷光。   太史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瞬间觉得他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眼神里竟然还有隐隐的愤懑之色。   她怔了怔,正要开口相问,船底骤然一阵动荡,随即往一侧倾斜,太史阑猝不及防,身子一滑就滑到船边,正撞在司空昱怀里。   司空昱毫不犹豫接住她,手便要按在她腹上,太史阑忽然将他的手拉开。   司空昱一怔,觉得自己手指刚才触及她的腹部,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司空昱被这诡异的感觉惊得一呆。   太史阑心也跳了跳——她刚才忽然感觉肚子里的包子动了一下。   五个月还没到,就有胎动了?是在肚子里感觉到了危险和折腾,还是他太健康?   刚刚那一霎的弹动……   她天性冷峻,缺乏柔情,做了妈妈也没什么自觉,打架杀人,冒险赴难,一样不缺,平日里也想不起自己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有时候反应了还会心生嫌弃。   然而此刻,那小生命在沉寂四个多月之后,忽然好像有了动静。   太史阑此刻心中滋味杂陈,似酸似喜,一时怔怔。   忽然身子被人大力抱起,随即司空昱的喝声响在耳边,“小心!”   砰一声他双腿大张,横跨于船身,硬生生将快要翻过来的船稳住。   这群狡猾的杀人鱼跟了一夜,终于不耐烦,竟然想出了一个阴损的招儿,聚集在船底用脑袋齐齐去顶,要把船顶翻。   一旦落水,愚蠢的两脚兽自然是它们口中美食。   太史阑霍然惊醒,捂住肚子站起,一眼掠过司空昱的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可惜,这第一次胎动,容楚竟然没捞着,不过好歹也没让司空昱捞着,不然她怕容楚知道会吐血。   随即她恶狠狠嗤一声——活该!谁让他害她受委屈!   眼看司空昱盯着他肚子,太史阑坦然地摸了摸。   小东西似乎感应到她的手掌,居然又踢了一下。   太史阑这次更鲜明地感觉到那小小脚掌,和自己的掌心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相贴,她浑身颤了颤,终于明白了血肉相连的感觉。   这是她的孩子,一生里最亲的人之一。她从此真的和这世界发生联系,即将拥有自己的家。   一直以来,她穿越,降落,轰轰烈烈行走路途,做过的事随心所欲,是因为没有牵挂,这个世界于她是陌生的山海,她只是走过而已。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对这世界产生了归属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凭系。   她曾为景泰蓝努力地活,当景泰蓝离开,并且能够独立,她不可避免地产生空虚感。   然而现在,她想更努力地活下去,无论这山海遥迢,危机在侧,她要给这小小的一团新生命,最好的生活。   在此之前,先要好好活下去。   她不能再任这群阴险的东西跟下去,给她的孩子带来危险。   “咔嚓”一声,一条鱼忽然窜出来,一口啃掉了一截船帮。   这种鱼的牙齿比小刀还锋利,啃木板木板瞬间都成了碎屑。嚓嚓声音传来,听得人浑身发瘆。   船又开始换个方向倾斜,慢慢向海中倾倒,司空昱满头大汗,救火队一样奔过去踏住,却依旧抵不住那些鱼合力的力量,眼看船身慢慢歪了,而水里,大团大团的鲨鱼兴奋地涌了过来,齐齐张开雪白利齿的血盆大口,等着食物自动到嘴。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像从砧板上推出来即将下锅的圆子……   这是绝境,连她一时都没了主意,试探着调整角度,但只要不入水,她都无法将这些鱼一举射杀。   “太史!有船!有船!”忽然司空昱大叫起来,太史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不远处海域竟然出现了一艘船。   这船足有丈高,船头包铁,风帆高扬,船上影影绰绰还站着人,正对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此时大海一览无余,只有这两艘船遥遥相对,不用说对方已经看见了他们。   司空昱大喜,连忙挥手高喊示意,“这里有人!速速相救!”   太史阑直起身,抿唇默默注视着那船,大船上的人没有动静,船也丝毫没有靠近的迹象,隐隐地有人在船头向这边张望。   她并无喜色,心里觉得只怕这未必是救星。   司空昱则看得更清楚,他看见领头的是个女子,披着血红的披风,披风上绣着黑色的海鲨,她正眯着眼睛看着他的方向,她身前,一个男子似乎在汇报什么,司空昱从他的口型中推断出了“鲨鱼”两个字。   随即他看见那女子决然摇了摇头。   船原本向这方向行来,随即便慢慢改了方向,从他们面前滑了过去,司空昱怔怔瞧着那船上人,脸色发白。   在大船最接近小船的那一刻,一阵高亢恣肆的大笑声响起,“黑背鲨最喜欢袭击船只,你们两个傻子竟然给撞上了,放心地去吧,我会记得给你们烧三柱平安香的!”   船上一阵纵声狂笑,人人乐不可支,有人大笑,“看呀,那群鲨好聪明,竟然会拱船!”   “这两位可真有福气,鲨鱼抬轿!”   “抬啊抬,摇啊摇,摇到姥姥家……”   ……   船上女子也笑得痛快,饶有兴趣瞧着,忽然大叫:“姑奶奶还缺一条鲨鱼皮披风,你两个,要是能杀一条鲨鱼送上,姑奶奶便给你们上船!”   船上静了一静,这些老海客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鲨群中杀鲨鱼,会引起鲨鱼的疯狂和更多海底猛兽的袭击,死得更快。   随即他们便捧场大笑。   “我家姑奶奶一言九鼎!只要一条鲨鱼!”   “还不快杀!咱们先不走,等着你们!”   司空昱愕然看着那群人,他在海上已经有些日子,海上渔民规矩,但凡有人落难,必定倾力相救,因为谁也不知道下次灾难会不会轮到自己,也算行善积德。甚至有些盘踞在海上的海盗,在遇到海难时也会先救人,大不了最后勒索点钱财。   只有最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海盗,才会干这种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事。   太史阑冷冷看着这最后一线救命的希望,即将从面前滑过去。   “司空昱!”她忽然道,“告诉我,这群鲨鱼里有没有头鲨!”   司空昱低头瞧了半天,才不确定地喊,“似乎在鱼群的最下层,比寻常的鱼大两倍!”随即他猜到什么,震惊大喊,“别!头鲨最狡猾凶猛,而且年龄长久,皮厚如铁,你的匕首穿不透!”   “咔嚓!”船帮忽然不见了一块,两人一低头,据看见一条鲨鱼森然的白齿,狠狠啃在船帮上。   底下的鱼群还在拱,司空昱额头已有汗珠,千斤坠十分耗费精力,他和这一群鱼的角力很难维持多久。   谁都知道已经到了拼的时候,可这里不是陆地,四面茫茫,一旦落水,几分胜算?   太史阑忽然蹲下身。   船帮上,那条啃船的鲨鱼用力过度,牙齿嵌在船板中,正拼命扭动着身子要挣脱落回水中。   太史阑一把抓住了它的两边利齿,使尽全力,双臂一分!   “嗤”一声,血肉四溅,内脏纷落,那条半丈长的鲨鱼,竟然被太史阑赤手生生撕裂。   腥气弥漫,鲜红的鱼血染红了小船周围的水面,船上太史阑面不改色,忽然一笑。   她脸上溅了无数血点,细小伤痕遍布,早已不辨本来面目,这一笑宛如鬼魔。   连鱼群都似被吓住,忽然静了静。   ------题外话------   月初的月票节奏总是各种颠簸啊……常常贞操不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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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鲨鱼脊背上有一块突出的骨头,两人便紧紧抓住了这块骨头蹲下身,附在老鲨的背上。   老鲨不防这两人胆大到这程度,一惊之下迅速下沉,想要将这两人淹死。   于此同时一大群鲨鱼飞快地向这边游来。   “挡住我!”太史阑急声道。   司空昱明白她的意思,身子挡住了大船上人的视线。   哗啦一声两人头顶没入水面,大船上的人惊讶又遗憾地叹息一声,骂一声“找死!”   那女子仍然紧紧盯着水面。   老鲨带太史阑入水的那一刻,一大群鲨鱼迎面冲来,水底张开的利齿被光线折射,四面都似亮起了森然的齿光。   太史阑不动声色,计算着时间。   三……   群鲨还有三丈距离。   二……   群鲨还有半丈距离。   一。   群鲨的利齿已经快要亮在眼前,她甚至能看见鲨鱼血盆大口里残存的没有咽下的肉屑,老鲨也下意识地抬头,要将她和司空昱甩掉,人和鱼近在咫尺,即将错身。   就是现在!   太史阑猛拍腰间!   “咻”地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和陆地上震动空气的嗡鸣声不同,太史阑看见无数道透亮的光芒射出,将四面水域瞬间分割,穿梭出细细的水道,又似无数针尖般细的矛枪,激着一串细密的水枪,一闪不见。   太史阑的心跳也咚地一声——成败在此一举,这虽是陆上战无不胜的利器,但水中阻力更大,鲨鱼皮也更坚硬厚实,她没有把握能一举必杀,如果不能一举必杀,她和司空昱就会立即和她刚才手撕的那条鱼一样,也被撕成碎片。   海水忽然一荡,再一静。   太史阑随即发现那静不是海水的静,是对面冲来的鲨鱼的静。   再下一瞬间,她发现海水忽然红了。   先是无数红色的细流,随即大蓬大蓬的鲜血喷射出来,深蓝色的海水先变成酱色,随即赤红,随即深紫。   大约有十几头鲨鱼,瞬间翻了白肚皮,悠悠地浮了上去。   其余鲨鱼又是一阵猛烈的厮杀抢食,这回食物更多厮杀更烈,整座海都似因此动荡起来。   海面这回血染范围更大,绕着大船整整一圈如红绸,那些人一开始看见血还以为是太史阑和司空昱的,随即便看见了那些翻肚皮的鲨鱼死尸,齐齐愣住,一时取笑的声音也没了。   “怎么杀的?怎么杀的?”船上女子呆了半晌,失控地揪住身边一个男子的衣领,“怎么可能一瞬间杀这么多黑背鲨?怎么可能?”   那瘦弱的男子被她晃得一阵咳嗽,涨红着脸答不出来,女子却根本不期待他的回答,发泄完,把他麻袋一样往甲板上一扔,“蠢货,滚!”   男子爬起身,默不作声地往舱门走,脚步虚浮。一众水手们眼神讥诮地盯着他背影,毫不顾忌地窃窃私语。   “第十三个……”   “姑奶奶真是越来越不挑,这样的货色也肯要,这小子在这呆了多久?才两个月吧?就这干瘪样了。”   “我赌他还有半个月就要给扔进海里。”   “我赌五天。”   “得了,没见刚才那船上有男人?姑奶奶好像挺有兴趣,这要那男人上船,我赌一刻钟!”   “哈哈……”   男子背影颤了颤,却没回头。   ……   水底有一瞬的静寂,随即老鲨开始愤怒。   太史阑隐约还是感到了海水被音波震动,一层层传递开去,整个海底都似在嗡嗡颤抖。   她低头一看,几条细细的血线终于从老鲨身上冒出来,血线越来越粗,最后快有手腕粗细,身周本来就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血水,但老鲨的血微微发紫,看起来还算清晰。   她心中一喜,老鲨还是中招了!   她的采用天外奇铁打造的暗器有一个特性,就是能借助机簧之力,在射入躯体后依旧产生震动,扩大伤口,只要能射进鲨鱼的厚皮,就有可能把伤口扩大。   她成功了。   太史阑等着老鲨负痛出水,这只老鲨却真的鱼老成精,自己受伤,子孙被杀,它虽愤怒却并没有一跃而出,反而更深地向水深处潜去——它要用最省力最安全的办法,先淹死仇人!   太史阑憋了一口气下水,不能在水下多呆,脸色已经涨红,老鲨却还在向下潜,再潜下去,不被水压压死也要先窒息死。   司空昱一转头看见她的危境,忽然松手,抓住她的脚底,将她全力向上一送。   “哗啦”一声太史阑破水而出,在被送上水面前一刻,她对司空昱飞快地指了指老鲨的伤口。   海面上水波飞溅,她半身蹿出,大船上的人正趴在船舷上搜索海域,盯着鲜红的海水猜度着他们的死亡,忽然看见她冲水而出,都大声惊呼。   太史阑急急呼吸几口,对着大船一指海面上鲨鱼浮尸,大叫:“你要的鲨鱼皮!接我们上去!”   大船上那女子目光闪烁,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下网去捞那些鲨鱼,却没有派下小船下来接应。   “还有一头大的,”她懒洋洋道,“我要那头大的。”   太史阑盯着她,她很少发火生气,此刻却真心有了想将这贱人剥皮抽筋的念头。   回头看看水下,群鲨受惊,没有再跟过来,但司空昱还没有出来,他下水已久,虽然武功好可以多支持一会,可这时辰也太长了,难道……   太史阑心中一紧,不敢向下想,只得先拼命往自己漂流的船上游过去,思考着该如何逼迫那贱人出手相救。   “别等了,下去自己喂鱼吧!”上头女子哈哈大笑,“这么长时辰,咱们这最好的水混子都挨不住,那小子一定给老鲨拖海底啃啦!”   太史阑扒着船舷,冷冷回看她一眼。   那船上女子被她这彻骨一眼盯得身子下意识一缩,随即勃然大怒,“敢这么瞧我!拿箭来,射她!射她!”   “哗啦!”   忽然一声爆响,似从海底传来,整个海面一阵巨荡,飘浮在海面上的小船霍然被掀翻,险些将太史阑盖在下面。   太史阑一惊回头,便见海水忽然下陷,现出一人宽的沟壑,似巨手划过,裂出海峰海谷,随即哗地一声,一条巨大的黑影,箭一般射出水面。   黑影射出时,水花血花飞溅,海面上下了一场粉红血雨,太史阑在朦胧的红色视线里仰起头,就看见老鲨如巨龙斜飞而起,一跃上天,鲨头上血柱直射,刺破天空如惊虹。   日光折射水花血花如虹影,虹影里一人长发散披,半蹲于鲨头之上,紧紧揪住老鲨的头部血肉,姿态紧绷利落,一飞冲天,望之如神。   大船上的人齐齐仰头,顺着老鲨飞起的轨迹活动颈椎一圈。眼神惊叹。   太史阑也仰头,看着老鲨灰白的腹部擦过自己,蓦然鲨背上司空昱身子一滑,一手抓住了鲨背的硬骨,一手抓起了太史阑。   “起!”   两人齐齐落在鲨背上,直冲大船而来。下一瞬,这头受伤发狂无法控制自己的老鲨,就会带着两人恶狠狠撞在船身。   船上人正看得发呆,眼看巨大鲨身竟然冲自己飞来,惊得连声大叫:“快让!快让!”   那女子一边由人护住向后退,一边大叫,“抓鲨钩!抓鲨钩!给我抓住,抓住!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   霍霍几响,甲板上固定着的几枚巨大的铁钩飞了出来,这种钩子专门用来对付这种凶残狡猾的小型鲨,钩子可以构筑鲨背上那块突起上的孔洞。   此时老鲨已经离大船只有一丈左右距离,却已经露出力竭之势,几条巨大的钩子飞来也不知道躲让,那钩子冲着它背上去,自然也冲着背上的司空昱和太史阑,两人在鲨背上本就滑溜难呆,不让会被钩子砸伤,让了又会被滑下鲨背。   这时候也只好放手,太史阑正要松手,忽然那女子又回头,这一眼她终于看清了司空昱和太史阑的容貌,身子一震,两眼放光,又大叫,“救下他们!”   此时水手们忙着捕鲨,没想到这主子命令瞬息万变,也来不及抽手去救人,那女子干脆从自己腰间抽下一条柔韧的似筋非筋的带子,唰一声甩了出去,准准地缠住了司空昱的腰。   她臂力不凡,手臂一扬,司空昱顺势飞起,司空昱飞起时,也没忘记顺手抄住了太史阑的腰。   也因为这女子一打岔,众捕鲨人视线被混淆,钩子出手不准,滑过鲨身,只在那厚皮上添了几道血痕,老鲨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吟,尾巴一甩,霍然向海中落去。   砰一声老鲨落在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水花,与此同时,司空昱和太史阑也终于落足在大船的甲板上。   那女子并没有松开带子,眉开眼笑地瞧着司空昱,呢声道:“哎呀,原来这好模样儿,真后悔没早些救下你。”手指一拉,便要将司空昱拉到自己面前。   她满脸荡笑,唇瓣下意识地撅起,看那模样,竟然是想当面偷香,四面手下嘿嘿笑着,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   司空昱眉毛一竖,伸手入怀便要摸刀。   太史阑忽然一抬手,将他推到一边,自己迎了上去,一把勾住那女子脖子,道:“姑娘,你看错了,其实他是女的,我才是男人。”   ……   满船的人一傻。   司空昱一呆。   太史阑抽空瞪他一眼——现在立足未稳,元气未复,这一群人一看就不是好鸟,保不准是海匪之流,难道一上船就打架,或者再被抛下船?   那女子面色疑惑地看着太史阑,太史阑盯着她的眼睛,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女子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渐渐恍惚,怔了半晌,道:“啊……如此甚好,快跟我来。”   一旁的海匪们早呆了,不可置信地上上下下将太史阑打量,再张着嘴愕然看着他们的姑奶奶。   姑奶奶眼睛出问题了?   脑子里忽然进水了?   眼前的人……好吧,确实高挑,有中性之美,利落风范,也有男子气质又不失精致,但那穿了水靠的身材,傻子也看得出是女人啊!   太史阑发育正常,不算汹涌也不算萎缩,她又不会去特意裹胸,男装只是为了方便,所以女性特征一向从不遮掩,不过腹部倒还没显怀。   太史阑迎着他们的目光,从容地搂着姑奶奶去船舱,当然只是手指虚虚地扶着。   留下司空昱怔怔地站在那里,回想着刚才看见的她的眼神,极黑,极深,像天地深处的漩涡,瞬间要将人吸入,而忘却世间一切。   他望着太史阑背影,忽然出了一身汗。   ==   太史阑跟着那女子进船舱,舱内装饰豪华,连杯子上都镶着指头大的海珠。   女子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倒退着进房,眼神迷离地吃吃笑着,“哎呀,我怎么一瞧你,这心肝儿就砰砰地跳呢……好人……小心肝……”   太史阑抽抽嘴角,此刻她才看清这女人长相,顿时胃里又翻腾起来。   也不是说有多丑,五官其实还说得过去,只是太黑,不仅黑还粗糙,可能是在海上呆久了,皮肤上还生着许多水痘,如果仅仅这样也罢了,偏偏她又不甘心,用了大量的粉来遮掩,粉选得适合肤色也罢了,偏偏她要用最白的香粉,虚虚地在脸上站不住,好像驴粪蛋上挂了霜。   对着一张折腾成这样的脸,太史阑连折腾的心都没了。   这间房间有个小小的舷窗,太史阑探头一望,不远处就有一座岛屿,远远地能看见有渔船人烟,看样子是座住人的岛屿,不过那岛既小,挂在外面的东西瞧着也破破烂烂,实在不像这么一艘堂皇大船会停留的地方。   眼瞧着这大船竟然是向那岛去了,太史阑倒觉得不错,好歹先脚踏实地,她这两天在海上早被晃晕了。   她摸摸肚子,夸一声小家伙争气,这两天这么折腾,居然没出事。   她视线一转,那女子神情便有些茫然,望着她的背影,“咦”了一声。   一声未毕,那女子目光忽然一转,满面怒容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滚出去?”   太史阑一惊,她刚才全副心神用于摄魄,自己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角落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一个人从船舱的暗影里垂头走出来,步伐轻飘飘的,人也瘦得像个纸片,果真毫无存在感。   那女子神情满是厌恶,转身踢了男子一脚,道:“快滚!别耽误了老娘的兴儿!”   太史阑趁她一转身,双手交击,在她脖颈后重重一砍。   一声闷响,女子应声倒地。   那男子惊愕地抬起头,太史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十分清秀,只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一副痨病鬼模样。   他惊吓地看看太史阑,再看看那女子。太史阑淡淡负手瞧着他,等着他惊叫,给他一下狠的。   这男人却没有叫,迅速低下头,低声道:“你这样是招祸……她性子跋扈凶狠,醒来之后一定会杀了你,这船上都是她的人,四面又是大海,你跑不掉……”   “你呢?”太史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脖子上斑驳的伤痕上扫过,“你是不是也跑过很多次,然后都没成功?”   那男子没想到她竟然问出这么一句,张张嘴,眼圈忽然就红了。   “和我合作。”太史阑坐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水果点心便吃,“我保证你这次可以走掉。”   男子犹豫了一会,太史阑也不理他,从容吃水果。   那男子盯着太史阑,终究信了她满身的气度,咬牙道:“好。”   “她是谁?”   “辛小鱼,不过大家都叫她鱼娘,或者鱼姑奶奶。”男子答,“黄湾群盗中唯一的女盗,和海姑奶奶是拜把子的闺中蜜友。”   “海姑奶奶?”   “海鲨老爷子的女儿,黄湾十八岛的真正主人。”男子解释,“我们这里,有权势有地位的女子,都叫姑奶奶。”   “这里是黄湾?”太史阑听出端倪,皱起眉头,不会吧,司空昱不是说这里是近海吗?难道一场风暴,竟然将他们卷到了内海?   “黄湾只是黄湾群岛的一个统称,真正海姑奶奶居住的黄湾岛离这里还很远,黄湾群岛最远两个岛屿之间的距离足有千里。”   “辛小鱼出海是要做什么?”   “她代海姑奶奶巡查黄湾诸岛并收取今年第一季的鱼税。”男子道,“海姑奶奶也亲自出来了,她们两个一个从南到北,一个从北到南,各自负责一半岛屿,估摸着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水市岛碰头,再一起回黄湾。”   “收税需要她们亲自来收?”   “应该还有一件大事,我有发现鱼姑奶奶和属下商议来着,但我身份太低微,没资格参与。我猜可能和今年新总督到任,扫了海鲨老爷子静海城府邸的事有关。”   太史阑本来只想问问这人基本情况,此时听他口齿清晰,说话很有逻辑和头脑,不禁来了兴趣,“哦?”   男子忍不住站直了些,明明太史阑随口相问,他却觉得好似少时面对师长考校,紧张得额头都出了汗珠。   “海鲨老爷子去瞧海姑奶奶,结果被新总督抄了老窝,海鲨老爷子怕海姑奶奶担心,根本没告诉她就匆匆赶了回去。不过海鲨老爷子心疼女儿,别人可不会心疼,这事儿迟早都会传到海姑奶奶耳朵里,海姑奶奶性子坏,从来不肯吃亏,怎么可能坐着不动,她亲自出门收税,我看是为了要把今年的鱼税加倍收上来,好和南边那块买洋枪,帮老爷子报仇呢。”   “南边那块?东堂?”   “还有专门走南洋路线的商人,也是半商半匪,手里经常有些好东西。”   “这就是水市岛?”太史阑看着前方不远处岛屿浅灰色的轮廓。   “是的。鱼姑奶奶会在这里停留,目前她所负责的黄湾七岛里,也就这个岛的鱼税还没收上来。”   “这个岛规模如何?”   “没来过,按大小看不过是个中等岛屿,不过听说这个岛原先很多是异族,民风彪悍,向来最难管理,所以两位姑奶奶才选在这里集合。”   太史阑若有所思地看了不远处的岛屿一眼,本来她还想把这女人给扔海里去,现在忽然改变了主意。   “海姑奶奶势力如何?”   男子思索了一下,“应该这么说,海鲨老爷子虽然被端了静海城的府邸,但其实他的根基未失,他的老家和根底都在黄湾,元气未伤。”   太史阑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垂下头,“我没有名字……”   “嗯?”太史阑疑惑。   “我们黄湾很多孤儿,大家都没有名字,平日里按年纪排序海一海二地叫着,我原先在我们那里是老六,不过这实在不能算名字……”   太史阑忽然想起了龙魂卫的大头领们,嗯,赵十三今年该叫赵十四了。   “你就叫海六。”她道,“如果将来你愿意跟随我,那么办好一件事叫海五,再办好一件叫海四,以此类推,什么时候到海一,我给你一个正式名字,再给你一个正经出身。”   海七怔怔地看着她,原想说你自己还在落难怎么口气这么大,然而心忽然便砰砰跳了起来,直觉一个足可改变一生命运的重要机会就在眼前,连忙垂首躬身,“是。”   太史阑点点头,很满意海六的聪慧,现在她需要这么一个熟悉黄湾的人帮助她。   她也不担心海六会背叛,看他形貌穿着,就知道在辛小鱼身边过得很惨,他背后看辛小鱼的眼神,充满恨毒。人脸可以摆布无数表情,唯有眼神不可修饰。   “你……啊不姑奶奶,您应该也是这海上霸王之一吧?是金沙群岛那边的大把头吗?”海六小心翼翼地试探。   “别叫我姑奶奶。”太史阑淡淡道,“你瞧着我像大把头?”   海六抿着唇不做声,他觉得像,也不像。像的是那般睥睨悍然的气质,不像的是那些大把头骨子里粗俗放荡,眼前女子却是内敛的,眉宇间气韵不怒而威,隐然尊贵。   他想了想,还是学陆上的称呼,“小姐……”   “叫我夫人。”太史阑道。   海六看看她扎起的头发,实在看不出这位哪里像已婚的人了,但他从善如流,立即道:“夫人,鱼姑奶奶这里,你看……”   “怎么?”太史阑也在思考如何处理,她的人间刺没有带着,不然倒好解决。   “这个……”海六红着脸,道,“鱼姑奶奶生性好淫……她醒来时如果有男人在她身边,她就会忘记原先的事……”   太史阑挑挑眉,瞄一眼这家伙纸片一样的身材,终于明白他怎么瘦成这样了。   “要么您请您那位同伴来冒充一下吧……”海六低头道,“他在外面也不妥当,外头那些人……”   太史阑心中一惊,想了想,捋起袖子,把门开了一条线,对外头甲板上的一个水手招呼道:“姑奶奶说让我同伴一并进来。”   那边听着,也不怀疑什么,哈哈笑着把司空昱推了过来,司空昱关上门,还听见外头挤眉弄眼地笑。   “姑奶奶可算认清男女了……”   “这位看起来不错,伺候好了姑奶奶,咱们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你说她们会不会玩假凤虚凰的把戏啊……”   又是一阵淫邪的笑声。   司空昱闪进门时,脸色通红。   “你怎么了?发烧?”太史阑奇怪地瞧着他。   司空昱脸色更红,匆匆拉着她的手道:“你没事吧?”一抬眼看见那边床上,啊地一声目瞪口呆。   辛小鱼已经被抱上床,海六正在和她做活塞运动呢。   虽然有一层珠帘隔着,但声音却是挡不住,司空昱傻傻看了半晌,万万没想到太史阑让他进门来看的竟然是活春宫,呆了半天蓦然转身,“我……我出去转转!”   太史阑一边感叹地想假如容楚在这里一定会说咱们也照样,一边赶紧拉住他,“干什么?留在这里!”   司空昱身子一僵,停住了,太史阑感觉到他背肌僵硬,甚至连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这家伙,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太史阑这才发觉自己紧紧抓着他的手,连忙松开,司空昱却霍然转身,一把抓紧了她的手,双手一合,将她的手掌紧紧包拢在掌中。   太史阑一抽抽不动,也就不再猛力抽,她记着自己的情况,有些动作能少做就少做。   屋子里很暗,刚才的灯火已经全熄。海七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在堂皇灯火下帮太史阑打掩护。   所以太史阑只能看见司空昱的眼睛,灼灼发光,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脸上,频率急促。   司空昱也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极度深黑又微光璀璨,如海底闪耀着珍宝的漩涡。   太史阑感觉到他似乎在激动紧张。但她想不出此刻有什么事值得他激动紧张的?而且这家伙虽然别扭傲娇,但真的很少失去方寸过。   “太史……”司空昱深吸一口气,似乎怕自己下一刻便失去勇气般,急急开了口,“你……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嗯?太史阑一怔——暗示?   想想自己要他等在这里,找机会上岛,也算暗示吧?便点点头。   司空昱更激动,太史阑感觉到他手都抖了。诧然道:“你……”   “你让我说。”司空昱截断她的话,喃喃道,“太史,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啊?”太史阑愣住,有点不对。   “你和容楚决裂了是吗?我已经听说了,容府不接受你!”司空昱急促地在她耳边道,“你一定是伤心远走静海的。容楚不珍惜你,是他没福……太史,你……你是不是暗示我可以照顾你?”   .. ☆、第三十四章 动心   太史阑嘴一张,傻了。   她沉默,司空昱以为默认,欢喜又伤感地道:“太史,让我照顾你……不要担心你我的对立,你跟我走,我永远不会再不利于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太史阑开始抽手。   司空昱不放,扣紧了她的手指,“还有……”他忽然有点忸怩,低声道,“这个事情……你是想试试?嗯……换个地方好吗……”   太史阑恶狠狠一脚踩到了他脚上。   司空昱被踩得身子一窜,哎哟一声,太史阑已经很清晰地说完了六个字。   “我睡过容楚了。”   司空昱:“……”   太过震惊会失去语言能力,这六个字的组合方式又太过彪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松开手,怔怔瞪着太史阑无法言语。   “就是你想的这样。”太史阑淡淡道,“你生气也好,愤恨也好,和我决裂也好,就此动手也好,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太史阑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绝不会嫁其余任何一人。”   司空昱望着她,眼底星光,一分分暗下去。   太史阑不开玩笑,一言九鼎。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听到她入主静海以及和容家决裂的消息,他便又喜又忧,心疼她的同时,心底也悄悄生出希望——她身边没有容楚,会不会愿意接纳他人?听说她是自动请缨赴静海,会不会也是因为知道他在静海?   有些事不去想会显得很遥远,一旦想着了,便会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越觉得欢喜,越想越认为,很有可能真是那样的。   所以他从她一入静海城开始便隐在她身侧,助她入城,助她闯入海鲨府,助她收服静海城各方势力,陪她出席海天盛宴,直到海上遇难,九死一生,终于忍不住这在心底盘桓了无数次的心声。   然后她用六字之刀斩决。   这一刀斩下的时候,很久他都没能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心已经悠悠沉了下去。   终究是一场痴心妄想。   太史阑凝神注意着他的神色,她还记得天授大比时他曾经忽然出现的疯狂,怕他再来上一次。   司空昱抬起眼,看见她眼神里的警惕,心中一酸,勉强悻悻笑道:“好……有你的,像是你会做的事……容楚那家伙好福气。”   太史阑听他语气虽酸,神态倒还正常,微微一笑道:“他确实福气不错。”   “你是为他才来静海城的?”司空昱凝视着她,“我原以为静海这边会是他来。”   太史阑唇角一扯,不答。   司空昱看她神情也猜着些,低头叹息,“确实好福气……”   这话他说了第二遍,语气却截然不同,酸味不浓,倒添了几分黯然。   太史阑也有些不自在,司空昱的心思她其实一直不确定,总觉得自己不该是他喜欢的类型,初遇时他哪只眼睛瞧得上她?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动了真格,今儿一个误会给掏出来了。   想说什么,终究觉得没有必要。感情的事情,多说无益。   至于他以后的态度,随便他。便是就此决裂也无妨。   司空昱垂头坐在椅子上,似乎思量了半晌,忽然又抬头一笑,“我丧气什么?你和容楚亲近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你们现在还没成亲嘛。”   这回换太史阑发怔——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个最讲究、规矩最大的家伙,难道连她和容楚滚床单都不介意?   她想了想,再次提醒他,“我是残花败柳。”   “我三岁时和昭明睡过一床。”司空昱想了想,答。   太史阑瞪着他,忽然觉得这男人其实也很可恶。   身后咕咚一声,太史阑回头一看,却是海六腿软地从床上滚了下来,迎上太史阑眼神,他一边赶紧找衣服遮挡,一边脸红红地嗫嚅道:“……鱼姑奶奶天赋异禀,索求无度……她身边男人很少有活过一年的……夫人您的同伴还是得小心些……”   “索求无度?”太史阑满心烦躁,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大叫,“鱼姑奶奶想吃新鲜青瓜!”   这船上果然供应丰富,不多时,竟然真有顶花带刺的新鲜长条青瓜送了上来,太史阑选了个粗细合适的拿了,也不捋掉上面的白刺,顺手抛给海六,“拿去用!”   海六:“……”   司空昱,“……”   半个时辰后辛小鱼醒来,叨咕着道:“这身子怎么怪不爽利的……”一眼看见夜明珠下坐着看书的太史阑,想了想,霍然坐起,“你先前为什么弄昏我!”   太史阑回头看她,灯光下乌黑眼神幽然一闪。   辛小鱼的眼睛立即又直了。   太史阑抛下书,慢慢走到辛小鱼身边,端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被鱼姑奶奶风采所惊,一心要和鱼姑奶奶偕鱼水之欢,一时急躁,无意中伤了姑奶奶,还请鱼姑奶奶见谅。”   她长发微微垂下,扫在瘦削的脸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自鱼姑奶奶衣柜里搜罗来的紫烟锦宽大长袍,大袖翩翩,长眉入鬓,眸光如水,真真一身的美男子风华。   一旁的司空昱眼神奇异——他也发觉太史阑风华越来越好,宜男宜女,女子装扮时不缺风情,男子衣装时毫无女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最中心。   她如明珠脱垢,光芒自跃。   司空昱心中有点不情愿地承认,太史阑现在看起来,和容楚那家伙的风神气质,竟然是越来越像了。   一旁的海六早已看呆了。   辛小鱼的眼神也瞬间朦胧了,呢喃着道:“是这样……那怪不得你……我也很喜欢你……刚才……刚才是你和我……”说完竟然露出点羞涩之色来。   可惜她那黑黑面皮白白厚粉,很难让人瞧出脸红。   “鱼姑奶奶好体力,我等不敢不让鱼姑奶奶尽兴,是我兄弟二人一同伺候鱼姑奶奶的。”太史阑收回手,将手指悄悄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她很讨厌做戏,更讨厌对着这下霜驴粪蛋做戏,但是司空昱的演技比她还差,她只好赤膊上阵。   此时她无比怀念天生奥斯卡影帝容楚同志。   辛小鱼又瞧瞧司空昱,越发笑得如同裂开的驴粪蛋儿,亲热地拉过太史阑和司空昱的手,搁在膝上,各自拍了拍,道:“你两个都很好,以后便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两人都僵硬地扯着唇角,太史阑偷偷将司空昱的爪子拉在自己上头,好避免摸上辛小鱼满是鱼腥气的手指。司空昱没有拒绝,却趁机捏了捏她的手指,太史阑霍然抽手,司空昱那一捏就捏在辛小鱼的大腿上。   辛小鱼笑得越发开心。司空昱脸色发青。   “外头的兄弟们似乎不太喜欢我们……”太史阑轻描淡写地道。   “一群粗人!混账胚子!”辛小鱼立即踢了海六一脚,“你出去告诉他们,这两位是我的贵客,谁要对他们不敬,或者在我面前提他们不是,统统扔下海!”   “是。”海六立即出去。   太史阑挑挑眉,很好,这下海盗们不会再提醒辛小鱼自己是个女人了。   “大家都累了……”辛小鱼呵呵一笑,“先睡会?等我们到水市岛收了税办完事,就可以回程了。”   太史阑和司空昱都应了,辛小鱼命人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舱房,船上地方小,两人一间已经不错,海六一直是睡在辛小鱼床下的。   两人还没走出她房间,眼瞧着辛小鱼换了一脸苦色,急不可耐地拎着裤子往床后净桶方向去了,司空昱瞟太史阑一眼,似笑非笑,脸色薄红。太史阑面不改色。   嗯,那些黄瓜的刺想必很有按摩效果。   ……   太史阑回到舱房,打量一下那薄薄板床,顺手扯过一床薄被往地下一扔,道:“我睡床你睡地上。”   司空昱嫌弃地看看那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被头发黑油腻的褥子,立即摇头,“我坐椅子上就好。”   太史阑也对那处处透着黄黑斑的床褥十分恶心,但无论如何,身体最重要,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折腾两天一夜,多亏身体强壮才没有什么大的不适反应,再不好好休息一下,那就是和孩子过不去。   她二话不说,把垫子拿回来重新铺上,也不管那垫子刚才垫到脏兮兮的地上又沾了泥水,随意铺铺就躺了上去。   司空昱一直诧异地盯着她,他知道太史阑虽然不是那种讲究的娇小姐,也谈不上洁癖,但还是很*干净的,她一开始出身寒微都不会睡这样的床,更何况现在身为封疆大吏,起居八重,处处人间极致享受,怎么也这么不讲究了?   再说这些床想必是男人睡的,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油腥气,他怎么能允许太史阑在男人睡过的床被上辗转?   他大步走过去,伸手拉她,“别睡这床上,起来!”   太史阑困倦得要死,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他在叽歪什么,伸手一推,啪一下手背打在他脸上。   司空昱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怒色,然而低头看她酣睡神情,立即又软了下来,叹息一声,一边想着太史阑一向绷紧坚韧,今天怎么会这么放松,一边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在脸颊上轻轻蹭着。   他眼中有种迷茫的神情,缓慢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太史阑的手背无肉,肌肤紧绷,骨节鲜明,像一块凉玉压在肌肤上,舒适,又有种彻骨的冷。   他心底也有点冷,生出虚无的空茫感,此刻抓着她的手,心中却知道抓握着的不过是一场迷离的梦境,梦境里的风景很美,却不是他的田园。   他微微叹息一声,苦笑一下,他这么深情款款抓着她的手厮磨,她呼呼大睡还打着小鼾,什么也不用再说,他可以拿人头担保她心里绝对没有他一点位置,看他大抵也就如隔邻,顶多和护卫同级。   司空昱抿着唇,在心里暗骂自己贱骨头,多少人死命追逐不屑一顾,怎么偏偏就喜欢了这个冷硬的女人?   真是莫名其妙,他到现在自己都没想通。   *一个人,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事。   又叹了口气,他放下了她的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先把她朝里推推,把衣服垫上,再把她往外拖拖,睡到自己袍子上。   太史阑就这么给他揉面团一样滚来滚去,呼吸匀净,他瞧着她静谧安详的神情,心中*怜,忽然又生出淡淡欢喜——她能在他身边如此放心安睡,这也是一份难得的信任。   他把她往里挪挪,在她身边坐下,靠着床沿。这间舱房也有一个小窗,正对着这夜的月亮,一弯下弦月细长如钩,光芒冷幽幽的,他脑海里又掠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很多年前也是一间窄而阴冷的屋子,睡着瘦弱的小男孩,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坐在床侧,轻轻地拍着他,唱着安眠的歌谣。   他还记得那歌谣的音节,甚至记得那歌词,他忍不住轻轻哼了起来。   太史阑并没有真正睡死,她自小便养成了浅眠的习惯,朦胧中听到苍蝇嗡嗡叫,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啪一下她又打中他的腿,司空昱住了口,无奈地笑笑,摸摸她的头发示意她继续睡,太史阑想要沉入酣眠,心中却忽然砰地一跳,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她一时想不起,却再也睡不着,闭着眼睛慢慢回想到底是什么事不对劲,刚才发生了什么?   司空昱在唱歌。   他唱歌确实少见,这是她第一次听,但这也不能令她警惕。   歌……   太史阑忽然发觉,刚才的歌谣,好像不是汉文!   她努力回想最后听见的几个字眼,那般的音节发音几分熟悉,她回想自己在哪听过。   随即她脑中灵光一闪——西番!   这是西番文字,她曾在北严城下和西番对抗七日,那些人的语言她虽然不会说,但听得也不少,西番文字发音尾端都上翘,有很多的后鼻音。   司空昱是东堂人,之后来到南齐,他从未去过西番,怎么会西番文字?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明明是催眠曲一样的歌谣,属于民间所有,很难流传到东堂或南齐。   难道他小时候在西番住过?   太史阑心里微乱,她一直觉得司空昱相对单纯,但身上总萦绕着一种哀伤和神秘的气息,还有他那个同样神秘的,给他造成很大创伤的母亲。他的身世必然有不同寻常处。   她闭着眼,没有再睡着,脑中在快速地思考,却忘记自己的手还搁在司空昱大腿上。   司空昱此刻浑身僵硬,盯着她的手,呼吸微微急促。   她为什么不拿开她的手?   她要干什么?   有意还是无意?   心里明知道无意的可能性比较高,他却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刚刚弱冠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候,平日里有事没事还有些旖旎春梦,春梦里女主角十次有九次都是太史阑,梦里的她一改平日冷峻疏离,温柔体贴,风情万种。想着了都让他浑身发热,哪经得起此刻心上人如此贴近,呼吸相闻,柔软的手指离他重要部位只有三寸距离?   司空昱浑身肌肤都似微微发烫,脸色发红,四面如此安静,听得见她的呼吸也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俯下身去,啄一啄她的唇角,尝尝到底是怎般的香甜滋味。   然而他几次俯身又几次停住——一霎靠近会不会收获永恒疏离?坚冷如太史阑,她的芬芳怎许人偷尝?   不过,偷偷亲一下,她未必知晓……   他的心思在滔天烈焰中辗转,翻翻覆覆都是她,肌肉的燥热和绷紧似乎已经蔓延到全身,他僵僵地坐着,手指扣到了掌心,然后有点难堪地发现某些不该有的反应竟然开始悄悄抬头……   正在他思量着退开还是下海里洗个冷水澡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点动静,夹杂在海风和海鸟的嘶叫声里,是蹑手蹑足的脚步声。   司空昱满腔的欲火顿时消掉一半,微微偏头竖起耳朵。   脚步声接近,有低低的对话声传来。   “睡了吧?”   “没灯火。”   “……鱼姑奶奶不知怎的,竟然没看出那是个女人。”   “虽然丑了点,好歹身材不错,哈哈咱们可是有快一个月没碰过女人了!猜个拳,谁先?”   “等等,两人一间舱房,这对是夫妻?好像那男的武功不错。”   “确实,先前那一出飞鲨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这女的也不简单,她一下水,一下子死了多少黑背鲨?”   “放心放心,不可力敌便要智取嘛……”   “这是啥?”   “那边换来的醉魂香,一支要一斤绿鲍呢!”   “好极,试试!咱让你先!”   ……   司空昱偏头听着,眼神冷幽幽的。   一支香从门缝里探进来,香头已经点燃,如一只通红的眼睛,窥视着屋内一切。   司空昱无声走过去,抬手先断了香头,随即猛然将门一拉。   哎哟一声一大群扒在门上的海盗跌了进来,在门口摞上高高地一叠。   司空昱闷声不吭再把门一关,揪起最上头一个,撕下他衣襟塞他嘴里,二话不说,开揍!   “砰砰砰砰”   老拳如流星,鼻血似飞虹,满地开了酱油铺,天上炸出满天星。   那家伙被司空昱拎在手上左右开弓连拳十八,打得浑身缩成一团如蜷曲的虾米,喉咙里只能发出一连串破碎的惨叫和求饶,直到被打尽兴的司空昱麻袋一样扔开,接着揍下一个。   噼噼啪啪声响不断,充满淫兴而来的海盗们惊得魂飞魄散,拼命要夺门而出,可是门在司空昱背后,他们那里绕得过他?   司空昱双眼发红,神情狰狞,一边打一边恶狠狠低骂,“老子熬得要死都不敢动她一个指头,你们这群下贱胚子也敢说这样的话!娘的你们居然敢想!居然敢想!都他娘的给我去死!去死!去死!”   砰砰砰砰砰。   太史阑在床上想笑。   清贵骄傲的世子居然也会骂脏话,好大的牢骚。   司空昱打得泄恨——自己肖想不敢轻染一指的人,别人竟然想采花?他正憋得难受,等着发泄呢!   太史阑懒懒翻个身。这群倒霉海盗,选了个最不好的时机,活该。   人肉麻袋一个个扔出去,谁也逃不掉被痛殴一顿的命运,海盗们瞧着不好,有人忽然向太史阑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挟持她以求逃过这一劫。   这人刚刚冲过来,就看见床上的太史阑坐起,正冷冷瞧着他。   她乌黑细长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冷硬如千年寒冰。   那家伙激灵灵打个寒颤,忽然就不敢靠近她,一转身打开舷窗,想要从那个只有脸盆大的小窗子里逃出去。   窗子太小,那家伙钻出一半就被卡住,再也动不了,半身屋外半身屋里,摇头摆尾像只卡在网里的鱼儿。   太史阑下床,顺手操起一根鱼竿,问候了他的菊花。   啊一声惨叫,那家伙死命往外一蹿,啪一声挤裂了窗子,整个人洒着鲜血蹿了出去,随即太史阑听见“噗通”一声。   这家伙受痛用力过度,竟然窜出了窗子外的走道,直接越过船栏掉进了海里。   室内一阵静寂……   打人的和被打的都骇然转头盯着太史阑。   这个不动声色的,才是最狠的!   所有人都觉得屁股好痛……   司空昱一停,其余人疯狂挣扎而起,赶紧拉开门窜了出去,洒着血跑得比兔子还快。   司空昱也不追,狠狠把门踢上,也不收拾一地狼籍,垂头走到椅子前坐下。   太史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说话,静静躺下又睡了。   这回安静睡到天亮,再无人来打扰,醒来时外头已经有了隐隐喧闹,太史阑听见有人说靠岸了。   她爬起身,走到司空昱身前,他竟然睡熟了,长长的发垂下来,遮住半边有些瘦削的面颊。眼睫下有一层深青色的阴影,透着疲倦之色。   太史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有一大片狰狞的微红的疤,显得肌肤有点僵硬,这些疤他原先一直用长袖大袖衣掩饰得很好,昨晚捋起袖子揍人又忘记放下,她才看见。   司空昱忽然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她眼神,怔了怔,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急忙放下袖子,和她笑道:“就这点疤,之后还会越来越淡。”   “会不会影响动作?”太史阑问他。   “不会。”司空昱答得飞快,“男人行走天下,没疤才叫人笑话不是?”   太史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当先出门。   忽然听见司空昱在她身后长吁,低声道:“你终于肯关心我……”   太史阑脚步微微一停,终究没有说什么,快步上了甲板。司空昱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上了甲板才发现,经过一夜航行,已经靠岸,对面想必就是水市岛。   岸边零零星星站着一些人,守着一个空场,空场上堆着一些大竹筐,不过不算多。   辛小鱼已经上了岸,看见太史阑和司空昱下船过来,眉开眼笑地招手道:“小心肝们,过来瞧姐姐怎么收税。”   司空昱抖了抖,太史阑面无表情,反正辛小鱼人比话更恶心,习惯了。   太史阑四面瞧瞧,海匪们都站在沙滩上,遇上她的眼光都缩了缩,没人敢靠近。太史阑注意到昨晚那个被爆菊的不在,难道丢进海里真的没人去救?辛小鱼似乎也没问过一句。   这些人凉薄凶恶,视人命如草芥,她可算领教了。   辛小鱼手里拿了个册子,在和几个衣着破烂的渔民们说话。   “上半年缴上的青虾三千斤、海胆五百斤、竹节虾五千斤、花蛏三千斤、海蜇一千斤、花点鲈三千斤、燕鱼鲅鱼三千斤,香螺枪蟹红夹花盖蟹牡蛎等共五千斤,折合银两一千两,你们上半年的鱼税银还差五百。”   太史阑皱皱眉——这价钱也太离谱了吧?虽说这些都是普通海产,但是就算其中最便宜的鲅鱼,在市面上最低也要三十铜子一斤,三千斤最少一百多两银子,更不要说竹节虾香螺还要贵上几倍。   那些渔民满脸皱纹,皮肤粗糙得裂开血口,赤脚上都是各种被海物割伤的口子,满脸麻木地听着,好像说的不是和他们生计相关的事。   直到听见还有五百两的缺口,一个老农才急声道:“咋才一千两咧。咱们全村人都下了海才得来这么些,十岁娃娃都出了浅海,如今全村再没有一根虾节儿……柱子家的小二子想要多捕些,给家里生病的老娘混饱肚子,到现在还没回来……”说着便抹泪,大颗泪水从黧黑的脸上滑下,落在满是盐碱的破烂衣衫上。   太史阑心下恻然,前两天有风暴,这时候不能回来,那就凶多吉少。   辛小鱼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谁和你啰嗦这些?五百两缺口,一两都不能少!还有我们海姑奶奶要的东西呢?”   “在这里。”老渔民抹抹眼泪,指指那几个筐,“蓝海胆五十斤,绿鲍一百斤,对虾五百斤,黑海参一百五十斤……”   “蓝海胆怎么只有五十斤!”辛小鱼变了脸色,“我让你们打最少一百斤的呢?五十斤怎么够!”   “鱼姑奶奶……实在是如今海货越来越少了,鱼税太重,很多鱼秧子都被打上去充数,剩下的都潜到深海或者乱礁子里去,越来越难打……就这么些蓝海胆,咱们都冒险去了鬼面沟……折损了三个人……”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辛小鱼双眉倒竖,驴粪蛋脸上的白粉唰唰地往下掉,“别的可以少点,蓝海胆绝对不能少!是不是你们私藏了?来人,给我搜!”   海匪们应了一声,各自取了家伙,凶形恶相往里冲,渔村里立即响起了妇人孩子的哭叫声。   司空昱忽然上前一步,太史阑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逞英雄的时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这些渔民被欺压也不是一天了,估计这样的场景经常有,看那渔民麻木的样子就知道了。   刚才她观察了一下,四面其实有不少壮汉渔民,人数并不少于这些海匪,但个个神情麻木缩在一边,似乎根本想不起来抗争。   太史阑一向信奉“人必自救方有他人救之”,没有血性的人,救他一次也救不了一世,保不准还怨怪她多管闲事。   她喜欢看到有血性敢于抗争的人,这些人才值得她出手。   渔村里鸡飞狗跳,乱哭大叫,乱了好一阵子,有人拖出几个筐来,大叫:“鱼姑奶奶,这里有私货!”   “姑奶奶!这是给我们水姑姑治病的药儿!”那一直麻木的老渔民忽然激动起来,扑上去张开双臂拦着,“别,别拿,这是救命的东西啊……”   辛小鱼一脚把他踢到了沙坑里,下巴撞在石头上,磕了一嘴的血。   “黄湾群岛的东西,都是海姑奶奶的。”辛小鱼冷冷道,“识相点,不要惹姑奶奶生气。海姑奶奶估摸着这两天也会到水市岛,你们好好接着,另派人去附近岛上送信,海姑奶奶要在这里见见各岛主。”   她说完命人把海货都装上船,派几个人押船回静海城,自己只留下了船舱里备用的小舟,说等海姑奶奶到了之后,随她的大船回黄湾。   太史阑悄悄问海六,这么些海货这种天气运到静海城,岂不是早烂了?海六悄悄指了指前边海域,道:“哪里是去静海城?那块儿可离东边不远,那边的水军,时常船就开过来了。”   太史阑心中一凛。果然海鲨团和东堂水军有勾结。只是到底是停留在银钱往来上,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合作?   辛小鱼吩咐完,对她和司空昱招招手,道:“村里有咱们住的地方儿,陪姐姐去玩儿。”她对上太史阑眼眸,晃了晃脑袋,又道,“你这眼睛可真好看……我瞧着瞧着,就觉得晕了呢……”   太史阑扯扯唇角——晕吧。姐迷死你不偿命。   渔村里现成的房子,据说是为了造了给收税的人来住的,虽然比寻常渔民的房子好很多,不过也就是普通瓦房,连个院墙都没有。辛小鱼住了一间,还是让司空昱和太史阑住了一间,至于海六,很自觉地找渔家借了破被子,睡到外头石头上。   晚上吃了一顿海鲜大席,本岛岛主作陪,所谓岛主,也就是海家姑奶奶随意委派的一个手下,自然对辛小鱼极尽巴结。辛小鱼左拥右抱,拖着司空昱和太史阑一同赴宴。   司空昱满脸别扭,太史阑一直担心这家伙下一刻就会宰了辛小鱼,不想这家伙居然说去就去,说吃就吃,虽然表情不太好看,却也不露给辛小鱼看。太史阑有次甚至看见辛小鱼借酒装疯偷偷捏他大腿,她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不想司空昱抽了抽唇角,看了看她,居然还是忍了下来。   太史阑心中奇怪,还没想清楚,辛小鱼的咸猪手又落到她腿上。   太史阑不等司空昱跳起来,一手挡住了辛小鱼,顺手端起酒杯,盯住她眼睛,道:“鱼姑奶奶,多谢你救命之恩,敬你。”   辛小鱼被她一瞧,又晕了,糊里糊涂点点头,太史阑顺手把那杯酒都灌到她鼻子里。   司空昱立即开心了,大筷吃菜,拼命给她夹席上最名贵的绿鲍。   辛小鱼早已醉了,灌了一鼻子酒直接向后一倒,太史阑看看司空昱,司空昱不情不愿把她往背上一扔,一旁吃酒的海盗们立即警惕地跟了过来。   太史阑也不理会,和司空昱将辛小鱼送回屋里,拔脚就走,辛小鱼迷迷糊糊伸出手,拉住司空昱,呢声道:“我要……”   海匪们都笑着退了出去,自去继续喝酒,太史阑转身出了屋子,让海六进来。   回身的时候正看见司空昱的手从辛小鱼腰间收回,似乎点了她什么穴道,便道:“先别杀她,我还有用。”   “没什么。”司空昱淡淡答,“让她半身酥软麻痹,感觉不灵而已。半个时辰后自解。”说完到屋外找了找,隔窗扔进一样东西给海六。   太史阑一瞧。   一条圆长形,黄瓜粗细长短,满身长着暗刺的蜡头棒子鱼。   太史阑:“……”   回到两人合住的屋子,太史阑瞧瞧司空昱,司空昱瞧瞧太史阑。   随即司空昱抽身向外走,道:“天热,屋子闷,我睡外面。”   太史阑没留——如果不打算有牵扯,就不要随便心软给人希望。   她宁可做个绝情的人,用冷漠来回应柔情。这样对她对他,都好。   后窗对着大海,她看见司空昱一个人漫步在海滩,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银白的沙滩上,瘦长而孤凉。   她看见他在沙滩上写字,一遍遍,一遍遍,然后再等午夜的潮水,将那些字儿无声卷去。   她看见他在沙滩上堆沙土,一开始瞧这家伙居然和孩子似的玩这个,觉得有意思,然而慢慢地,她敛了笑容。 ☆、第三十五章 容楚的计划   那堆沙土,渐成轮廓,是一个女子,高挑细腰,头发高束。   沙子不成形,堆不高,这个模型只有半人高,但司空昱的手当真灵巧,那人儿,一看便知道是她太史阑。   沙塑已经到了脸部,塑像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怎样雕琢脸部,只看见他的手指越来越慢,最后停留在脸部。   月光下他神情怔怔,脸色空茫。   海风携海涛奔腾而来,在他身后进进退退,似乎也在声声诉说内心犹豫惆怅,一只深青的海鸟从他身后掠过,他伸出一手挡着那鸟不许它靠近,长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苍白的脸颊。   太史阑盘腿坐着,心中忽然也有些不是滋味。   情之一字,她原本懵懂。就如当初她以为自己喜欢李扶舟,以为自己一开始是讨厌容楚的,直到她将容楚给睡了,赶路静海途中细细回想,才发觉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以为错了。   最初吸引她的,就是容楚。所以她逃避,憎恶,她习惯孤独,不相信感情,想要一个人潇洒过一辈子,才会直觉对这种感觉排斥,分外的不待见容楚。   而李扶舟,她*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种温暖的感觉而已。   所幸她一直是个忠于自己感觉的人,所幸她未将容楚错过。   如今,她有了小包子,忽然更加明白了人生里各种苦辣酸甜的情感,明白世间感情没有对错,来的是缘分,去的也是缘分。   在这一刻,看见司空昱落寞的背影,看见沙滩上那个沉默的沙像太史阑,她忽然决定,无论将来他做什么事,只要不害着她和她*的人,她都理解他,原谅他。   她的手轻轻搁在腹部,那里是她的小包子。他和她的精血所系。一生荣耀和梦想的终结。   如果之前的太史阑纵横天下,睥睨万方,杀人如麻,之后的太史阑或许还会杀人,还会睥睨,还会悍然拖刀行走这天下,但内心深处,再不会凝着那一汪多年前冬日里冰冷的血。   她要为她的小包子,学着更加温存从容,在宝剑砥砺的锋刃里,折射璀璨温柔的光。   肚子里忽然又轻轻一动,鼓起一个小小的突起,正触着她的手指。   她微微绽开笑容。   小包子也知道了她的心意,在和她拉钩吗?   沙滩上司空昱终于勾画好了塑像的脸部,长长吁一口气,退后一步看自己的作品。   这一退,他才发现原来太史阑的屋子就在对面不远处,而她正隔窗望着他。   白色的墙如一幅空白的画,不着颜色,只用清淡的笔触画了伊人的像,长发柔顺,面容皎洁,一双平日稍显凌厉冷漠的细长眸子,此刻眸光温柔沉静,姿态也是沉静的,一只手轻轻地搁在腹部。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很多年前在东堂一处小庙里拜过的无名神祗,出于凡尘,其身入世的神祗。他那时年幼,在蒲团之上仰望那女子平凡而又神圣的面容,忽然觉得内心安静。   月光空明。   照亮隔窗这一霎的相望。   ==   太史阑看见了司空昱,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痴痴的眼光。她不动声色让开,睡下。   外面却忽然隐隐传来哭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海匪们都被惊动,聚集在门外三三两两地议论。   太史阑被吵得睡不着,也只好起身,海匪们看她大步出来,都警惕地退后一步,却又不离开。   辛小鱼是个好色的草包,这些见惯风浪的海匪却还有点智商,从昨天的斗鲨事件和晚上的迷香事件都看出,太史阑和司空昱绝对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因为再不敢招惹两人。   这些人虽然发觉了两人的不简单,却没一个去提醒辛小鱼,太史阑觉得辛小鱼的人缘也差得很。就不知道那个海姑奶奶,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太史阑听了听声音,确定是从村东头传来的,便往那方向走,眼看着司空昱也出现在那道儿上。   海匪远远地跟着,怕他们跑了,又不敢干涉。   最后两人停在一座屋子前,这座土砖建起的屋子比其余烂草房要好上许多,显见主人家境也要好些。   太史阑进门时,发现先前吃饭时的岛主,还有一开始负责向辛小鱼回报的老渔民都在场,满满一屋子人,中间床上躺着一人,一个妇人正跪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哭着。   “怎么回事?”太史阑问。   她原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有了包子心态又有不同。   “我的女儿啊……”妇人哭号。   “水姑姑怕是不行了。”有人低声咕哝,“海神娘娘彻底不保佑咱们了……”   太史阑想起先前交鱼时好像是听人提过什么水姑姑,听起来像是岛上重要的人物。   随意和身边人打听几句,她才知道这所谓的水姑姑并不是已婚妇人,也是个渔家女儿,据说从小福气大,随船数次出海,遇上风浪都能令家人安然而归,村中神婆说她是海神娘娘在人间的“借身”,只要拜她,定能保一世平安。所以在村中很受尊崇,“姑姑”也是静海人对于女性的尊称之一,江湖上称姑奶奶,民间就叫姑姑。倒未必是指已经结婚的。   太史阑又问了几句,原来这种“水姑姑”,几乎每个住人的海岛上都有,说到底海上生涯危险系数太大,被压榨的捕鱼生涯太艰苦,渔民这是下意识寻找一个精神依靠。很多岛上的“水姑姑”来历甚至很可笑,完全经不起推敲,可渔民们就是虔诚地信着,信的到底是“水姑姑”,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太史阑听了,看看床上那姑娘,眉目倒还说得过去,就是脸上一层黑气,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着不少青黑色的斑点,看那样子倒像是中毒。   海中毒物也不少,只是海岛远离海岸,渔村缺医少药,被什么东西伤了,也就是等死的份。   太史阑自己不会医,但她知道世家豪门出身,又有天生异能的司空昱可不是一般人。   她问司空昱,“你有什么办法不?”   她这话一问,满屋子都停了唏嘘,唰一下回头瞧他们,那妇人发了疯一般扑过来要抱她的腿,太史阑一闪身让开,看着司空昱。   司空昱有点奇怪地望着她,咕哝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随意上前看了看,道:“中毒,可以试试驱除。”   满屋子的人又要跪,被太史阑都赶了出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和那垂死的少女,司空昱漫不经心地点了那姑娘几个穴道,手掌在人家背后一拍,那姑娘就喷出了一口黑血,眼瞅着气色便明朗起来。   太史阑难得地起了羡慕之心,觉得有内功真的是件不错的事儿,可惜自己经脉骨骼坏了,好容易调整得好一些,到这个年纪再从头练起,永远也别想有什么大成就,顶多强身健体罢了。   回头想想,南齐历代将军元帅,武功一道最弱的想必就是自己。   可这又如何?没有武功不妨碍她执枪上马,挥兵天下。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做南齐唯一不会武功的大帅也不错。   “好了。”司空昱轻描淡写地收手,回头再在灯下看那少女气色,虽然还苍白,但黑气已去,显然逃过难关。   司空昱也有点疲倦的样子,运功驱毒看起来轻松终究也是费力的事情,当先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人得了消息一股脑地涌进来,随即那妇人欢喜的哭声再次响起,没多久太史阑听见脚步声,却是先前那个老渔民,带着几个年轻的小子追了上来。   追上来自然是一顿感谢,又问贵客有什么要求,渔村能满足的一定做到。司空昱摆摆手,道:“她中毒日子久了,伤了身子,我还可以给你们开个补养的方子,也不用去静海城抓药,你们这边几样海物趁鲜了用上便行。”说着报了几样比较珍稀的,理气补元的海物。   老渔民搓着手,面有难色地听着,好半晌才讷讷地道:“公子爷,这海物若是往年也还不难,如今却是难呐。咱们这里,现在连个虾皮皮都是海姑奶奶的,谁家私藏海货,是要被绑上石头沉海的……”   司空昱嗤地一声,也懒得和他多说。太史阑却忽然道:“老丈,你们岛上有多少人?”   “三千多……”   “岛主是海姑奶奶的人是吧?他掌管整个水市岛,手下有多少喽啰?”   “三十个……”老汉咂咂嘴。   太史阑冷笑一声。   老汉也明白了她的讽刺意思,急忙讪讪地补充,“可是他们都有家伙!”眼带骇然之色地回头瞧瞧,“有黑杆子!”   黑杆子是渔民对南洋简易火枪的称呼。太史阑淡淡问:“多少杆?”   “七八杆呢!”老人声音更低,“南水岸家的二小子上次想留下点海货做成亲宴席,和他们抢起来,结果被一枪打断了腿,生生成了瘸子……”   太史阑又点点头,看了看老汉,没说什么便离开。司空昱跟在她身后,诧然道:“你是不是想煽动他们起事?刚才为什么不说?”   “煽动也要找对对象。否则不过是打草惊蛇。”太史阑表情沉静。   她还有个原因没说,无论如何司空昱处于敌对立场,她要做的,和他要做的,根本上就是对立的。她向来公私分明,不会在敌人面前透露自己任何计划。   司空昱却似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忽然沉默,两人一路走回去,经过刚才那片沙滩,沙滩上沙像依然矗立,潮水在沙像脚下盘桓。   太史阑停下脚步,看着那片沙滩,司空昱神情有些不安也有些期待,站在她身后一步。   太史阑忽然道:“塑得很好。”   司空昱一怔,随即神情一喜,试探着伸手,慢慢递向她。   太史阑又道:“明儿我也塑一个容楚,瞧瞧可比得上你的手巧。”   司空昱的手半空僵住。   太史阑已经大步走开。   她步伐干脆,起落无声,司空昱垂着头,看着眼前那一排迅速迤逦而去的脚印,被潮水渐渐卷去。   ==   同一时刻,丽京。   容府。   已经大半夜,外院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来去,一副忙而不乱的景象。   容弥的“憩虎堂”内,容弥高居上座,脸色阴沉,将一封快信愤愤掷下,大骂:“那个太史阑,真是不能夸她!瞧瞧她搞的什么海天盛宴?一眨眼自个就陷进去了!”   幕僚们垂头,想表现出一点同仇敌忾的情绪,却又忍不住想笑——是谁前几天抱着千里快信乐颠颠四处炫耀,到处夸太史阑整治静海雷厉风行,收归军权手段奇妙,南齐自古以来少有之英杰来着?   “现在可好了,居然被风暴给刮跑了!这一刮不得十万八千里?静海谁来主事?就算她能回来也得一年半载,静海怎么办?还有她自己,风暴,风暴啊!”容弥捶胸顿足。   幕僚们又垂头——老爷子除了肯夸夸太史阑从政功绩外,平常提起太史阑总没好气,今儿听着怎么这么着急哟?   “容楚!你是睡着了还是怎的?”容弥口干舌燥骂了太史阑半天,才想起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儿子,立即转移目标。“太史阑和静海那边出事,你就打算看着?”   正低头将一封封密信比较阅读,神色淡定的容楚抬起头来,一笑,“那么父亲,我现在就去静海?”   容弥立即哑口。   谁都知道容楚现在不能走,静海在收归军权,丽京同样也在要紧关头,容楚身为主管军事的辅政大臣,上任后自然被康王派系视为劲敌,包括整个容府和容家派系,都在康王和太后的警惕注视里。   整个西局都动作起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朝中先后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乍一看没什么要紧,几个户部主事喝酒误事啊,几个翰林评议国政啊,几个部曹小官贪污受贿啊,几个军官吃空饷啊,一开始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但容楚却提前警觉,将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小案子联系在一起分析,发觉这是康王的铺网之计,所有人看似没有关系,其实最后都能指向三公和容府,到得最后一旦“深挖余罪”,就能军政文三系统一,生生营造出三公“结党营私,窥视军权”之罪。   容楚发现了也不动声色,也没有立即进行反击,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安排了一条不被人怀疑的渠道,给西局新任的副指挥使送去了一个美人,那美人身家清白,家中还薄有资产,嫁过来时居然还带着两个铺子,因此很受西局副指挥使宠*,当即抬为姨娘。当西局将案情归拢在一起,最后关头即将审结,将所有指向三公的证据都摆上朝堂开始最后一击时,容楚只给三公送了一封信。   那封信只说明了一件事,就是那美人,也就是西局副指挥使的新姨娘的那两个铺子的来历,千丝万缕,顺藤摸瓜,最后竟然扯到了这案件的案犯身上,一切迹象都证明,西局副指挥使才和这些案犯有牵扯,那铺子就是人家给他的谢礼,因为分赃不均指挥使不满,才对合作对象下手。   指挥使被临堂一击,当即大叫冤枉,又说铺子是新妾娘家所有,与他无关,要求对质铺契,谁知道铺契拿出来一看,这铺子几经变更,最后一次虽然是他的妾署名,之前的几次,却明明有他和案犯的签名。   这下百口莫辩,指挥使也想不出明明自己看过的铺契,怎么后来会变成这样。容楚这一手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着实狠辣。西局指挥使收美人时,倒是认真查过人家来历,确认没有问题才纳妾,但谁还能想到去查人家陪嫁的财产?   那美人也不是容楚的人,但铺子却是容楚的安排,七拐八弯送上那美人家门,谁傻了不要?   此事一出,朝野纷议,康王震怒,当即免了那家伙的指挥使之职,流放千里,三公的危险自然也不存在。事后三公偷偷问容楚,怎么能那么巧在那个时刻拿出那个东西,因为那美人的铺子,在京中已经有多年了,正因为这个原因,西局才没想到最后功亏一篑问题出在铺子上。   容楚不过笑笑,道一声“未雨绸缪。”   话说得简单,三公却瞠目结舌。他的意思是这事早早就开始安排。但他又是如何走通那美人的门路,又怎么知道指挥使将要纳这美人提前给她送铺子,又怎么知道康王会提拔这人做新任副指挥使?   对于这些一般人想不通的疑问,容楚不过指指脑袋,说了句“多收信息,多加分析。”   三公瞧着他莫测高深模样,也只能叹气悻悻,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三公和朝野百官事后想想,容楚能对一个未来副指挥使身边都做了暗桩埋伏,对他会娶谁都了如指掌,那么其余人呢?   会不会所有人其实都在他目光注视下?会不会平时不惹他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但一旦惹他,他就能从自己身边扯出几颗早已埋伏下来的炸弹?   这么一想,所有人汗毛都竖起久久不敢平息——太可怕了!   之前很多人认为朝野之中,近年来以太史阑最为可怕,凶恶狠辣,霸道强硬。现在再看,才觉得略显阴柔,不动声色的容楚才是最应该畏惧的那一个。太史阑虽厉害,好歹你不招惹她也不会对付你,但容楚很可能将所有人都纳在警惕的视线里,随手一撒就是一把暗手,不分对象不论交情,顺他的路走一生无事,走岔道他就能让你头破血流。他才是真正将兵法完全适用于政治,做到了“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行”。   当然,太史阑和容楚的结合,一明一暗,一动一静,这世上能对付他们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满朝文武抬头看天——好黑好黑……   事后众人猜得不错,容楚果然不是好惹的,康王先出手有什么用?他的反击可不仅仅是拔掉西局一个副指挥使,他顺手就把御史台一个出名清正,四面不靠的御史给塞进了西局,往西局这个黑暗的大染缸里种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染缸看莲花不顺眼,莲花更对染缸的黑暗瞠目结舌,新任副指挥使进西局没多久,就和西局内部闹的一塌糊涂,自然受到排挤被架空,最后把人家逼急了,竟然上书自我弹劾,这下事情闹大了,南齐朝廷有律令,但凡官员自劾本府,该府必须立即停职先自我查核,另派朝廷大员前往监督查办。   这下西局只好停了手头上害人的活计,整天开展“纪律教育作风整顿”活动,轰轰烈烈展开查摆,开大会,学文件,写心得,谈体会……还要时不时应付上头的检查组,写一大堆文件汇报“全体西局官员通过系统有效的学习,深刻认识到自身在素质、学识、与时俱进观念和为民服务等方面的一二三四点不足,并提出一二三四点分析,列出下一步一二三四点改进措施”……   西局焦头烂额这还没完,容楚一旦出手就不会只给人一下,他向来都是连环计打到你头晕,这边西局忙碌无暇害人,那边他就联合当朝老臣,上书“军律新法十三条”,请求改革军制。   容楚并没有要求改革目前的全国军制,先从丽京下手,指出内五卫制相对松散,一旦京中有险,不能发挥最大合力。要求将五卫整合为一军,重新设立主帅。废除名存实亡的军都督府,改为兵部总管。但最关键的,被众人暗中说了很多次的废除外三家军的隐然军权世袭制,他却没有提。   容楚深知,改革不可一概而论,太大动作掀动根基,往往最后先掀翻自己。何况他上书改制,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只是满朝文武,还没有人看出来罢了。   这奏章一上,满朝文武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新一轮争夺军权的节奏开始了!   目前勋卫御卫翊卫掌握在康王派系手中,武卫长林卫指挥使则和三公关系密切,在之前的太后临产夜中,这鲜明的阵营已经出现。双方总军力相仿,等于丽京最重要的军权分割在两大集团手中。   本来这也是个平衡,众人都以为容楚暂时不会打破这个平衡,会等到太史阑完全收复静海,成立大营之后再提出,先维持着丽京的安定。没想到他不走寻常路,这一出手,康王集团当即开始紧张——这对双方都是一个机会,胜,则掌握丽京全部军权,要打死对方便易如反掌。败,自己死也就是顷刻之间。   简单地说,就是容楚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准备要速战速决,一次见输赢?   康王集团开了很多次会,终于也下定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意容楚的上书,然后——抢到五卫合并后的总军权!   经过三天三夜的商讨,最后,御书房和永庆宫,都在这封奏章上用了印。   南齐朝廷的气氛立即陷入了硝烟四射的紧张,成败在此一举,谁都知道保不准一场足可卷动南齐国势的大变动便要到来,每天大家上朝都惴惴不安,上朝时尽量躲在阴影里,缩着脖子夹着腚,生怕一不小心出来个屁,就会成为箭靶子。   就在这最紧张最要命的时刻,容府提前接到了太史阑遇上风暴失踪的密报,叫容弥怎能不急?   容楚真正是皇帝集团的主心骨,成败全系于他一身,这时候他一走,皇帝集团难有胜算,那么先别说多少人会丢命倾家,也别说皇权不保,甚至整个南齐都可能陷入危险。   孰轻孰重,不问便知,容弥烦躁得眉毛都多白了几根,盯着容楚重重道:“你可别犯糊涂。”   容楚不置可否,却道:“纪连城定然是和海鲨勾结了,纪连城不足为虑,海鲨却着实是条老奸巨猾的地头蛇……唉,千算万算,给她铺路,完了却把自己拖在这里……”   容弥听着,总觉得话里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又想,想到容楚突然上书这事,之前他没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就提出了改制,事后他和三公都很有怨怪,认为容楚此时提出改制丽京军制太操之过急太冒险,容楚总是笑而不语,如今听他口气,难道……   他忽然瞪大眼睛,“容楚!你要求改制丽京军制,其实是为了帮太史阑收归军权对不对?其实你是在朝中给纪连城和黄万两施加压力,逼得他们拨军给太史阑对不对?”   “父亲今日真是智慧光芒闪耀,刺瞎了儿子的眼。”容楚很没诚意地夸他一句,“纪连城蠢笨,未必明白,但黄万两为人精明老成持重,最善于权衡利弊,他一定能感觉到压力,太史阑只要稍用手段让他心服,他会交出军权的。”   容弥瞪着他,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搅动整个朝野,引得无数人睡不着觉,引得局势动荡皇帝太后都睡不好觉得改制大计,搞了半天就是容楚为了帮老婆收一点军权?   宠老婆也不是这个宠法!就为了配合她就玩转整个朝廷,下次是不是会为了她玩转整个国家?   他横鼻子竖眼睛地一个人气了半晌,忽然又哼哼地笑起来,“好吧,玩吧,你小子这下把自己玩进去了,现在你自己也走不掉,干瞧着吧!”   容楚又瞧了他一眼,自家父亲原先倒是挺威重的,从来都端着架子,如今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放开了,也似放下了,言语间时不时便透出一份轻松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某人给整好了?   这么想的时候便分外想念起某人来,越想着越恼恨越恼恨又越担忧,容楚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底细来。   容弥得意一会,又露出了怒色,“一个个都不省心!你这样,你妹妹也这样!容榕居然跑到了静海去!那是什么地方!她小孩子居然敢去!”   容楚也皱着眉,半个多月前,容榕忽然失踪,留下纸条说她去静海找太史阑了。说容府委屈了太史阑,哥哥既然不能去,她这个闲人就应该代哥哥和全家去给她道个歉。这丫头顺带还卷走了自己屋子里所有细软,一副打算倾尽所有献媚于太史阑的模样,把她母亲哭了个肝肠寸断,把老国公气了个七窍生烟。   当即叫人去找她回来,谁知道这丫头前阵子因为逐渐开窍,又满了十五岁,众人正在给她议亲,有心要她多见见世面,体会体会闺秀的身份,她正好提出要去烧香拜佛,便允了她带了一群老妈子前去,谁知到她命一个小丫头装成她模样,自己偷偷跑了,山上的人第二天才发现,再经过一通寻找,再回府回报,早已过了两天,她早跑远了。   事后容弥和容楚回想,才发觉这丫头之前就有跑路的蛛丝马迹,她对静海的事情特别关心,也曾经再三打听去静海的路,可惜父子两人都有心事,没注意到这丫头的小九九。   人都跑了,容府也只好暂时先搁下给她议亲的事,派了一批护卫追去静海保护并把人带回来。   容弥怒了一阵容榕的事,想骂太史阑,瞟瞟容楚神情,想想还是算了,只得悻悻说正事,道:“你现在走不开,府里得多派点人去静海,十三……”   站在容楚身后的赵十四立即一本正经地提醒,“老爷子您叫错了,我是赵十四。”   容弥瞪眼,对容楚手下护卫每年换名字这个规矩,实在习惯不了,半天才对着一群怪胎无可奈何地道:“十四和周八跟随太史阑的时候长,让他们都去静海,也帮着找找。”   容楚神色微霁——以前老爷子对他把重要护卫大头领派给太史阑颇有微词,如今这话说得倒也顺溜。   “只是静海好容易才在她重手处理下稍稍安定,又正逢军权交接的关口,她这一失踪,可谓前功尽弃……”容弥忍不住又叹息一声。   容楚不说话,放下茶杯站起身,“儿子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容弥在他身后扬声叫,容楚早已去得远了,回答声远远传来,“听书!”   “这个时候你有心思听说书才奇怪!”容弥冷哼一声,伸手招来自己的亲信,“看着点国公,瞧着他要干什么,可别让他给跑了!”   “是。”   ……   容楚真的去听说书了。   他去了丽京西二坊外最著名的一家茶楼,在自己的老位置,扎扎实实听了一回“铁血总督奇英传”。   随即他去旁边的杂食铺买了二斤糖果子,二斤茯苓冰糕,到城西去转了一圈。   跟着他的人远远地看见他进了城西一个破旧的巷子,怕被发现就没有再跟进去,心中却在疑惑城西算是贫民窟,国公府也没什么相识的人在这里,国公来这里做什么。   更何况这两包零食属于中下等零食,实在也不像是国公的出手,这是要送给谁的?   好在容楚呆的时辰也不长,过了一会从巷子里转出来,跟着他的人眼尖地注意到,他手中的零食已经没了。   容楚去了城西又去了城北,先后转了好几个地方,转得跟随的人一头雾水,最后看到他在城北一家专做玩具的富商家里出来,身后赵十四还扛着个巨大布袋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国公又去给陛下买玩具了。   容楚自陛下返回皇宫,受任辅政大臣以来,和皇家似乎又恢复了良好的关系,三天两头总会给陛下搜罗一些好玩的东西来,众人也见惯了。   眼瞧着容楚果然是往皇宫去了,跟随的人也就没再跟着,回去向容弥回报,容弥听着暂时放下了心,却命更多的人随时打听容楚的消息。   容楚这边进宫,他现在有自由出入宫禁之权,守门护卫只略略看了看那包袱,看是个可拆卸的竹马,便笑道:“国公爷再给陛下送玩具,三公怕是要和您急咯。”   三公一直很反对容楚给景泰蓝搜罗民间话本,送玩具,认为这是玩物丧志,碍着面子几次暗示容楚,容楚只当没听见。   他送这些,并不仅仅是按照太史阑的意思,尽量丰富弥补景泰蓝的童年生活,也是为了让景泰蓝别轻易忘记太史阑。   孩子心性不定,在面前觉着千好万好,离得久了也就渐渐淡了,太史阑那个没良心的拍拍屁股走了,难保景泰蓝时日久了不会将她忘记,再说朝中大臣不乏看不惯太史阑行事的人,时不时一句半句,孩子听多了也会受影响。   他不希望将来她回来,面对的是一个满眼陌生的淡漠孩子。   送去的礼物,往往都是当初景泰蓝随太史阑一路行走时,看到的地方风物,民间玩具,那个时候太史阑为了他的教育,并没有给他多买,如今他隔三差五送去一些,景泰蓝总是很开心,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什么,他当时怎么要买,麻麻怎么批评他,说着说着便要涌些思念的泪水,容鳄鱼便假惺惺给他擦去,顺便搂搂抱抱,替自己也替太史阑加深一下感情。   容楚现在也乐意多和景泰蓝在一起,和他在一起,便似还是去年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中间那个重要的人虽然不在也似在,在两个人的回忆里,在彼此的絮叨里,在共同的微笑里。   ------题外话------   响应大家号召,把公公放出来遛遛,展现展现男主的智慧风采,我是不是很识相?嗯,大家是不是欢喜地要赏我啥?比如月票啥的? ☆、第三十六章 “父子”合作   他和景泰蓝似父子又似兄弟,呆在御书房里话痨,一起回忆太史阑的好,一起骂她的坏,痛斥她的不近人情,怒骂她的不讲道理,说得多了也便更加亲近而同病相怜,都觉得自己是被这个心黑冷漠的女人抛弃的可怜虫。有次越说越怒,便开始嘲笑太史阑不能喝酒,景泰蓝顺便将太史阑第一次喝醉时发生的事说给他听,絮絮叨叨说那二五营的总院如何恶毒,如何凶狠,如何险些杀了麻麻又将他推倒,害他鼻血长流被自己的枕头敲晕,还撩起头发给他瞧额头上留下的一点伤疤印子。   这事儿容楚从没听太史阑提过,此刻听得更加不是滋味,忍不住便和皇帝讨酒喝,说要借酒浇愁,景泰蓝打蛇顺棍上,干脆搬起酒桌和他对酌,完了两人都醉了,景泰蓝摇摇晃晃爬到他肩膀上拼命拍他脑袋大叫“麻麻万岁!”,他顶着景泰蓝笑着转御书房一圈,一众看见的太监宫女追在后面跑,吓的魂儿都去了半个。   记得当时他还感叹地道:“你我在这里骂她,天知道她在那头吃着什么苦。”   景泰蓝本来乐颠颠地揪着他头发,忽然安静下来,良久道:“公公你放心,麻麻一辈子都是景泰蓝的麻麻。”   容楚不说话,心中感叹太史阑没瞧错人,景泰蓝终究是个懂事的。感叹这小子也算幸运,七窍玲珑人间玉,遇上了那个能温养他的人。   事后三公知道这事,大骂了他一顿,容楚只笑而不语——他怎么会把太史阑精心培养出来的景泰蓝,再引导着往浪荡子方向走?   他记着太史阑说过的话,孩子的一生里,父亲的角色很重要。所以她扮演着母亲也扮演了父亲,但有些事终究不可替代,如今她始乱终弃地跑了,剩下的事,便他来做吧。   宫门守卫带着窃笑请他进去,猜度着今天国公又给陛下带来啥乱七八糟玩意。   景泰蓝正在御书房里写字,听说他来便扔了笔跑出来,后头一堆太监公公气喘吁吁跟着跑,“陛下您慢些,仔细跌着了,慢些!”   容楚微笑停下,在一丈外请安,景泰蓝停住脚步,大眼睛忽闪忽闪,咬住了嘴唇。   他最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见面方式,但依旧怀念和麻麻一路行走的日子,那时候可以滚到很多人怀里,可以想碰谁就碰谁,可以随意抱公公大腿。   回宫之后,就像被隔离了人群,所有人都敬着,躲着,远远地弯腰鞠躬,他走近了会让人惶恐,更不要提拥抱和抚摸,很多时候他只能在自己那个屋子一样巨大的龙床上,抱着奥特曼翻滚。   所以他最喜欢容楚来,容楚虽然在人前还是规规矩矩模样,但私下里会随便些。偶尔还会制造些单独面对的机会,陪他一起玩玩具。   以前和麻麻在一起的时候,麻麻太忙,很少陪他一起玩,唯一一次陪他玩秋千,结果把秋千绳子都差点搞断。如今麻麻走了,公公倒陪着玩起来,景泰蓝很满意,觉得麻麻打仗公公玩,这样的安排不错。   容楚和他说好了,每做一件值得嘉奖的事情,便送他一件市面上新出的玩具。景泰蓝不喜欢宫中那些镶金缀玉的玩具,要的是原木手工质朴的民间玩意。   景泰蓝不等容楚拜完,上前拉了他的手就走,“晋国公来得正好,看看朕新写的大字儿。”   “好,陛下写得好,臣就把带来的玩具送给陛下。”   景泰蓝笑得见牙不见眼,挥手命小太监把包裹拖进书房外间,大言不惭地道:“必然是好的,朕先收着。”   容楚吩咐小太监把东西放好,随即命他们出去,一转身吓了一跳,某条无尾熊已经挂在了他腿上。   “公公……”大脸猫仰着粉嫩小脸,眨着乌黑眼睛,拖长声音软绵绵地唤,“今天有传奇本子吗?”说着就在他袖囊里掏。   容楚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那么多故事呢,最近没更新。”   景泰蓝嘴撅得可以挂油瓶,悻悻道:“坑王!”   容楚深以为然,顺手塞了块桂花糕堵住某人怨念的嘴,景泰蓝有滋有味地嚼着,觉得比那些精致宫点美味一百倍。   那是人间的味道,是麻麻的味道,是过去那段永不可忘怀的好日子的味道。   容楚抱了他坐下来,笑道:“哪能天天有新故事?天天有新故事岂不是说明你麻麻很忙很累?要知道不是大事也不能被编成话本子,可天天有大事你还让她活吗?”   景泰蓝靠在他怀里,玩自己的手指头,嘟嘟嚷嚷地道:“可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麻麻在看大海,我和她说话她不理我,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海什么时候干了,她就回来了。然后我吓醒了,后半夜再也没睡着……”   他垂下眼睛,长睫毛像一只忧伤的蝴蝶,静默停留。   容楚无言,将他抱紧了些,心想太史阑和这孩子虽然是半路母子,竟然也修出了这心灵感应。   太史阑失踪的消息他自然不肯告诉景泰蓝,也嘱咐了三公和专管各地奏章急报的司礼监,扣下相关文书。不想这小子做梦都能有预兆。   他把下巴搁在景泰蓝脑袋上,景泰蓝立即凑上大脑袋蹭他,这是以前太史阑会和景泰蓝做的动作,如今他也不自觉地经常做,景泰蓝也很习惯,两个人蹭来蹭去,亲昵的动作里想着太史阑,似乎也便看见她在眼前,面无表情,眼神平静。   容楚心底悠悠地叹口气,觉得这一幕瞧起来真有几分父子相拥默默思念远方女主人的味道,想着自个算命好还是不好?遇上的事全部掉了个个儿,女人痛快主动地让他吃,再痛快主动地把他甩,现在她在外腥风血雨一路征战,他在家守着大头儿子相拥而泣默默思念——这都叫什么事儿?   “陛下,”良久他道,“臣打算着,近日要出去一趟。”   景泰蓝身子一僵,立即警觉地坐起身,盯着他的眼睛,问:“去哪里?”   “近期出现一批儿童失踪案件您也知道了,看着关系不大,可派了几批大臣都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反而越查越远,眼瞅着这案子不对劲,可不要影响到朝局,三公和我商量了,希望我亲自去,好快些处理掉。”   这案件景泰蓝也知道,也就是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的事情,先是丽京贫民区失踪了几个孩子,一开始没引起注意,还以为是拍花子把人给拐走了,再然后失踪的范围继续扩大,往丽京之外延伸,郊县邻城,人数渐多,渐渐丽京府的一位巡检发现不对,将这些案子串到一起,之后又发文各地州府,询问可有相同案件,这一查才发现,敢情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这将近一年时间里,各地也出现了之类孩童失踪案件,发案地点还是以丽京周边为主,却也有边远省份,没什么规律,总受害人数却已经达到三十六人之多。   超过十人的失踪案件便是应当上报皇帝的重大案件,这案子到了景泰蓝这里,发下去查,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结果。如今听容楚这么说,景泰蓝忍不住便问:“公公觉得哪里不对?”   “查案这种事,没有证据先说出来不合适。”容楚道,“此案民怨甚大,那些失踪的孩子十有遭了毒手,不能再任由凶手猖狂,该早些了结才是。”   孩子对孩子的事情总有一份触动在,景泰蓝连点大头,却又犹豫地道:“三公说最近很要紧,公公应该在京,你走了谁来保护蓝蓝?”   “所以我不会去很久,只和你请一个月的假。”容楚眯着眼睛道,“另外,我们还要让太后和康王,不能察觉我已经离开。”   景泰蓝赞同地点点头,却又咬着指头,一脸为难地道:“不能啊,太后和康王盯你盯很紧的,每天的折子,除了我和她的批复外,也要有你们辅政大臣的签字,她认得你的字迹的。”   “字迹小意思。”容楚一笑,他身边文四模仿他字迹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要走,不光是每日批复签字这样的小事要备着,同时还要做两件事。”他道,“第一,让太后有所牵制,第二,让康王有所顾忌,无论如何拖过一个月。”   景泰蓝心里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来。他毕竟还是孩子,没有想到一个案子再要紧其实都没丽京的安全重要,能让容楚在这时候提出要走的建议,就绝不会仅仅是一串失踪案。   “怎么拖着他们呢……”景泰蓝奶声奶气地问。   容楚笑了笑,忽然低下声音,凑到景泰蓝耳边,道:“您先……”   ……   过了一会儿,等候在外的小太监便听见皇帝欢快的声音,“国公陪我一起去玩!”   随即门被打开,容楚探头出来吩咐道:“把我带来的竹马组装起来,给陛下玩玩,里头有专门的说明,照说明来做便好。”   小太监们听着,便把布袋子里的半成品拖出来,这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竹马,有点类似现代的木马摇椅,不过不是整体做的,是分段组装。已经组装好了身子,头部和腿部还没装。   容楚说这竹马在江南行省一带很流行,京中还很少,这是他亲自上门到一个刚刚进货的商人那里挖来的。竹马的头部和腿部各有机关,组装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怕早早装了机关损坏,所以才背到御书房院子里再组装。   几个小太监头碰头在一起组装玩具,这些小太监是原先永庆宫跟过来的,得过景泰蓝的恩,永庆宫孙公公特意选的年纪较小的,好陪着皇帝,此时几个半大孩子很有兴趣地撅着屁股,组装竹马。这东西倒也不复杂,都做出了精细的卡槽,往里一卡便行。   景泰蓝兴致盎然,连连催促,几个小太监刚刚研究了一下说明书,便手忙脚乱地拼装,为了节省时间,几个人分工合作,有的组装头部有的组装腿部。   负责组装右腿和下部滑轮的一个小太监,在将腿部和腹部连接时,觉得卡槽卡进去的时候似乎有点不顺畅,但是也卡了进去,他有心想拆了重试,但别人都经不住皇帝催促,也急急催着他快点完工,这太监看外观上没什么要紧,这玩具也很结实的模样,便放心地站起身来。   容楚牵着皇帝出来,看竹马已经装好,笑道:“这东西制作很精巧,据说图纸出自于早先的奇匠天工子,是他一生里唯一设计的一件玩具。因为太过精细复杂,造价昂贵,商人们算着一般人都负担不起,所以没有大量生产。现在江南行省那边都是简易版,这一个却是照原先图纸让专人做的,据说可以控制速度,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景泰蓝一听两眼放光,挣脱容楚的手便跑了过去,容楚跟过去,将他抱进竹马中部的座位里,指着头部三根小竹条道:“最短的是最快一档,最长的是最慢一档。您可千万记清楚别弄错了。这院子里有假山有花盆有池子的东西太多,速度太快撞上什么可就伤着了。”   景泰蓝笑嘻嘻地道:“使得使得。”便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拨动了那个最慢的档。   这玩具设计得很精心,为了避免孩子玩耍时不小心碰到快档,特意将其设计得最短以免碰触。   古代并没有电动车,这竹马号称能自己跑,其实还是需要小太监在后头先推,形成惯性之后,竹马内部的机关可以造成短期弹射推动,景泰蓝先选了最慢的一档,慢悠悠晃了一圈之后便觉得不过瘾,撅嘴偷偷加快了一档,命小太监在后头推着,这回速度快了些,竹马行进时头部居然还根据速度节奏,弹出些带弹簧的小圆球,这些圆球压下去能起来,景泰蓝觉得好玩,不住压来压去,砰砰乓乓砸个不休。   忽然“砰”一声闷响,并不是竹马头部砸圆球的声音,倒像是竹马内部发出的声音,随即跟在竹马后面的小太监一声惊叫,身子向后一退,竹马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飞快地向外窜了出去。   一个小太监追出几步,正看见不知何时那短的最快一档的小竹条已经弹了出来,想必景泰蓝打圆球的时候用力过度,无意中将这个机关震动弹出。   竹马冲出去比想象中的快,唰一下便越过平地直奔向前,前方不远就是假山!   景泰蓝大声尖叫,小太监们都已经吓傻,惊得挪不动步子,只会嘴里乱喊,一时院子里乱成一团,在院子外头的护卫听见声音要过来,但没有宣召他们不能擅闯,也急得在外头大喊,里外顿时沸腾得一锅粥似的。   容楚先前一直陪伺在侧,后来想着要给景泰蓝准备茶水,正吩咐廊下的太监去端来,一转头看见这一幕,二话不说身影一闪,人已经越过回廊,直奔假山。   众人见他一闪就快挡在竹马之前,也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以晋国公的武功,无论如何不会让陛下伤着。   容楚背靠假山,伸手就去抄景泰蓝,忽然咔嚓一声,竹马一条右腿断裂,竹马向下一倾,景泰蓝的身子立即歪着重重跌下去。   容楚手疾眼快将景泰蓝抄在怀里,嗤地一声轻响,那断了的半截竹腿被砸碎的内部机关撞击,尖锐的顶端直冲景泰蓝背部而来。   容楚立即半转身,将景泰蓝放到一边,随即伸手去拨竹尖。   他背靠假山,转身时便碰到了假山的一处凸起,身后轧轧一响,声音细微,几乎淹没在众人的惊叫嘈杂里,容楚却霍然变色,低喝“不好”,来不及再去挡那竹尖,先伸手将景泰蓝重重一推。   景泰蓝一声尖叫。骨碌碌顺着鹅卵石小道滚出老远,随即轰然一声,假山上端一处半突出的足有真人大小的石块,重重砸了下来。   这石头一倒,众人惊得魂都飞了,眼看着竹尖一闪而没,石块携着无数烟尘土块倾落,一时灰雾腾腾,也看不清容楚情况。   砰一声门被撞开,章凝带着守卫满脸惊惶地出现在门口,一眼看见院子里的乱象,惊得眼前一黑身子直晃。   护卫赶紧将他扶住,章凝甩来护卫,老腿无比敏捷地奔进去,在烟尘里大叫:“陛下!陛下!”又大骂,“这假山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土?陛下!”   “朕在这里……”景泰蓝从水池边爬起来,小脸上满是泥土,眼神直愣愣的。   章凝的心咚一声落了地,一个箭步过去,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将他抱在怀里,“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章凝家里的孙儿和景泰蓝差不多大,自景泰蓝回归后他看景泰蓝越来越喜欢,宋山昊和魏严经常私下偷偷笑他,对陛下比对自家孙子还着紧。   景泰蓝在他怀里挣扎着,小脸憋得红红的,指着假山,大叫:“公公!公公!”   章凝这才想起容楚,心中一跳,慌忙放下景泰蓝又往假山那跑,隐约看见地上有血迹,惊得心再次砰砰跳起来——容楚也万万不能出事!   此时烟尘散尽,他终于看见容楚,身子微斜半跪着,一根尖锐的竹尖扎在他腿侧,汩汩地流着血,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他腿侧,和身后假山成斜角。   章凝一看那个角度心中便一惊,急忙冲过去,道:“怎样了?伤着哪里?”伸手便要去扶他。   容楚摆摆手,愁眉苦脸地道:“这石头来得够狠,不仅让我没躲掉那竹条,还险些要了我的命。”   章凝赶紧命护卫来搬石头,容楚维持姿势不动,吩咐道:“慢点。”   他的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着,章凝瞧得眼睛一缩,“腰?”   “腿可能断了。”容楚脸色不太好看,“如果不是我放弃挡竹条,先把这石头引到一边,刚才砸到的就是我的脑袋。”   章凝倒抽了一口冷气。   容楚看看景泰蓝那边,用章凝才听见的声音道:“……或者是陛下整个人。”   章凝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头把这假山查一下,里头都打开,看看怎么这么多土。”容楚吩咐护卫,又道,“顺便把这院子里的所有陈设都检查一下。”   护卫应是,章凝眉毛连连抽动,容楚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惊的浑身都抖了起来。好在三公久居高位,向来城府沉着,也淡淡嘱咐一句,命人速速取藤床来,将容楚先抬到屋里,又命人传太医。   等太医的时候他又想去安抚景泰蓝,却见景泰蓝的神情古怪,眼神里震惊比惊吓更多,没去看那竹马,却盯着那假山。   那假山也让章凝心口堵着,问了问小太监事情经过,皱了皱眉。回到屋里,太医已经帮容楚处理过了。容楚脸色微微苍白,正看着外头检查假山的护卫。   看他那样子,章凝倒不好责怪他给陛下玩危险玩具了,说到底那竹马就算出了问题,只要容楚在也不会让任何人受伤,说到底真正伤了他的,是那个谁也没注意的假山。   章凝心中一阵后怕,不仅不责怪还隐隐有点感激,如果不是今日这场竹马事件,这假山会一直平静地矗立在这里,然后等到某个合适的时候,倒下来。   比如皇帝披览奏章累了散步的时候,再比如有人引他观看风景……   一想到皇帝小小的身子被压在那块成人高的巨石下的场景……章凝觉得连心都似被攥紧。   “没事吧?”他问容楚。   “怕是暂时不能上朝了,”容楚靠着床榻,“需要我签字的,转我府里吧。”   “也只能这样了。”章凝叹息,“就怕那边听说你受伤,又要搞出什么事来。”   “那就让他们搞呗。”容楚懒洋洋地道。   章凝看他神情,心中一动,问:“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容楚看猴子一般瞧他一眼,“大司空你今儿吃错药了?”   章凝笑笑,也觉得自己无稽——容楚眼里的懊恼瞧得见呢。   容楚确实懊恼,他原本只准备挨竹尖刺,可没打算挨假山压。他也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程度,原本只想着先找个借口不上朝并让某些人放松警惕,谁知道竟然误打误撞发现了御书房外的秘密。   这事儿对景泰蓝算是好事,对他可就不太妥当了。   守卫前庭三大殿连带御书房这一带的是武卫,武卫指挥使亲自赶来,查看了假山并对御书房内外重新检查,之后向两人回报,“假山内部中空,无密道,灌满泥土。顶端落下的石头看起来是整石雕琢,其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底部有连动机关和下部山体连接,再以泥土封盖。时日久了,又长了青苔,当真是瞧不出来。国公先前无意中撞到了假山机关所在,这石头便落了下来。”   章凝想想那石头的体积,心中恼恨——设置这杀手的人必然不是为了伤人,这是明明要致人死地。阴沉着脸问:“其余地方如何?”   指挥使道:“院子暂时还没有别的发现,正准备以清淤的借口将水池抽水。另外御书房内也要查验,这个必须上报工部和程建司,卑职想来请问国公和大司空,该如何动作。”   他说得隐晦,其实意思就是怕这事被太后康王知道,生出波折。   章凝还在沉吟,容楚已经懒懒地道:“何必怕他们知道?假山都塌了还能瞒得住人?要我说塌了也好。假山塌了,撞坏了水池,修水池太吵,请陛下移驾。再然后咱们等着抓几只小虾。虾子大不大不要紧,趁势也可以把陛下身边的人再淘洗淘洗。”   章凝听着眼睛一亮,确实,皇帝和太后换宫之后,双方都不安生,都怀疑对方留下了人手潜伏,尤其皇帝这边,肯定有宗政太后的人在,毕竟宗政惠把持宫禁这么多年,势力深厚,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人全部拎出来换掉。为了皇帝安全,三公等人轻易也不敢设饵钓这些鱼虾,如今可不正是一个机会?   皇宫里任何土木变化都是大事,今天御书房一封,马上就有很多人坐不住,趁这时候正好可以顺藤摸瓜。只要抓出那么几个不安生的,就可以趁机撤换宫禁宫人。   章凝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既不引人过多猜疑,又可以达到目的。容楚已经淡淡道:“刚才大司空你进院子,在门边离你最近的那个,好好盯着。”   “你怎么知道?”章凝诧然。   “神情不对,应该急着送信。”容楚一脸随意。   章凝瞪着他,觉得眼前这个真是怪胎,那时候满院子的人还在慌着,他这个身受灾难的家伙居然还能目光如炬找内奸。   这微笑狡猾的家伙,其实才是铁打的神经。   容楚等武卫指挥使出去后,和章凝又低低说了几句,章凝面色变换,良久才道:“你真是……如此也好,大抵大家可以清净一阵子。”   容楚笑而不语——他可没那个清净享福的命。   章凝命人将容楚护送回去,容楚躺在软椅上,对院子里呆呆站着的景泰蓝眨眨眼睛。小子也眨眨眼睛,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一”,随即又对他嘲笑地拍拍屁股。   容楚知道这小家伙的意思是笑他做戏做过了头,也不说破,出了御书房便摆出一脸苦相,特意让护卫抬着软椅从辅政大臣办事的“藤春堂”走一遭,说马上要告病假,得去取个东西。   “藤春堂”外永远站满各路官员。六部过来请示汇报的,京官过来等外放的,外地大员进京办事或述职的,容楚这么一招摇过市,所有人哗啦一下涌上来,请安问好,嘘寒问暖,打听究竟,热闹非凡,容楚的护卫在人群里满头大汗地挤进挤出,容楚脸色发白地躺在椅子上,神态恹恹的,时不时答一句半句,把事情说个大概便闭目养神,众人也不敢打扰,远远地议论着,一些*好特殊的外地官员,瞧着这驰名丽京南齐的美人,脸色苍白乌发斜披,垂下的眼睫浓密纤长,真真有楚楚之态,暗地里不知道偷咽了多少口水。   容楚晃完一圈,把声势造得再大不过,浩浩荡荡扬长而去,不出一刻钟,前朝后宫都知道了晋国公在御书房意外受伤断了腿,估计再有半个时辰,整个丽京的官宦府邸都会知道。   一出宫门,等在车边的赵十四看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将他抬上车,车门一关,容楚脸上那种虚弱又懒散的神情就变了,霎时面若寒霜。   赵十四瞧他忽然变脸,倒很欢喜,“主子你装的?我就猜你没受伤!”   容楚懒得理赵十四,他和太史阑在一起混久了,越来越没良心。   “去找京四胡同的郑大夫,正骨最好的那个。”容楚道,“立即找来,注意不要让人看见。另外,车子慢慢走。”   随即又让周八进来,道:“把咱们特制的那种特别平稳的包铁大车准备一辆,在那车里再特制一样东西,迅速做好后车子就在城外秋赏亭附近等着。”   简单比划了一下,周八也领命去了。   过了一会赵十四把郑大夫扛了来,车子正好拐进一条小巷,容楚的外伤已经由太医包扎,不过皮肉之伤无需再看,郑大夫仔细按了按他的腿骨,道:“没断,但是可能有骨裂。”   容楚当然知道没断,但骨裂也是件麻烦事,道:“无论如何,助我这一阵行走如常。”   大夫头摇得很干脆,“伤筋动骨一百天,骨裂没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躺倒静养,不然小心成长短腿。”   “我倒是知道您府里有个好方子的。”容楚一笑。   这位郑大夫早年儿子从军在他麾下,得过他的恩情,算是半个自己人,闻言摇头,道:“国公也没什么急事,好生养着便是,我那膏药虽然能促进骨头快速生长,但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说还得完全固定,国公何必受那个罪。”   “无妨。”容楚道,“你也知道现今局势,我躺久了难免生变。”   郑大夫再三摇头,终究抵抗不了他,便让赵十四回去取膏药,拿来之后拿在手中,犹豫地道:“我这药要以我传家正骨手法揉敷,骨伤本就剧痛,再重手处理,铁汉都受不住……”   “先生请。”容楚还是微微含笑。   郑大夫瞧着眼前精致美貌的男子,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能经受住那样地狱般的痛苦,以往不乏有沙场老将请他用着药来治战场骨伤宿疾,哪次不是鬼哭狼嚎不能继续?   再说这还是在街上,隔墙不远就是闹市,万一晋国公抵受不住喊起来……   他端着药,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不敢下决心,容楚闭着眼睛,淡淡道:“我十五岁上战场,早知人间疼痛。”   郑大夫听得他语气似有深意,心中一颤,下定决定挖了一坨膏药,揉在掌心按下去。   膏药味火辣辣的,在整个车厢里弥漫,郑大夫按下去的时候,容楚身子颤了颤,吁出口长气。   郑大夫心也颤了颤,提心吊胆等着他惨叫,却连一声低微的呻吟都没听见。   他悄悄抬眼看容楚,晋国公平躺着,望着车顶,表情平静,只额头忽然盈满的豆大汗珠,泄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郑大夫悄悄叹口气。   ……   周八回来后,和赵十四也拎着心在车外等着,为了避免他喊叫起来惊到百姓,赵十四特意命手下尽量将附近百姓不动声色驱散,然而他们也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任何呻吟声息,车子在不停地微微颤抖,不知是大夫下手正骨导致的颤抖,还是容楚的咬牙苦忍?   空气沉默到窒息,人人无声,似乎也感应到这一刻有人正全力与苦痛对抗,绷紧肌肉,咬碎牙关,力量悍然。   只为一个可以离开的最终目的。   ------题外话------   攒月票给公公治伤啦,票来好得快啦……顶锅盖逃窜ING…… ☆、第三十七章 旧情难忘?   里头咔嚓一声,赵十四忍不住掀开车帘,便看见座位下的木条生生被容楚掰碎了一块。   幽暗的光线里,郑大夫额上的汗比容楚还多,容楚看见赵十四,居然还偏头对他笑了笑,手指一松,木条早已碎成粉末,一些木刺刺在他掌心里。   赵十四也似被那一笑刺着,唰地放下车帘,怔怔半晌,抬手一鞭子抽在空处,“老夫人知道,不知有多心疼!就该让她心疼!”   周八无言拍了拍他肩膀,知道他这是无处发泄,连老夫人都怪上了。   说实在的也真不知道该怪谁,似乎该怪太史阑,但她的离开完全在情理之中。以她的性子,在容府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没有动手或者夺门而去,完全是看容楚面子。谁都知道这样的容府留不住她,她也绝不会留。   她虽离开,也对容楚有了最重要的交代,何况她的离开,也有为容家出头的深义,容家待她不够好,她却在关键时刻再三指点老爷子,容家上下,现在对她再说不出什么来。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怪那老两口太迂腐,被太史阑的丰功伟绩吓住,宁娶贤不娶能。平白令容楚和太史阑天各一方。   周八看着天,倒没赵十四那么愤怒,眼神里还有微微欣喜,道:“受点罪也好,太史阑一心疼,保不准肯回来。”   “你做梦呢。”赵十四嗤之以鼻,“倒是你,是不是打算跟着去?顺便把你的沈梅花逮回来成亲?”   周八冷哼一声,不理他。   沈梅花原本应该留在京中和他成亲的,结果太史阑在容府受到冷遇,沈梅花听了京中诸多赏梅宴的流言,一怒之下干脆跟太史阑跑了。   周八发誓迟早要把她给逮回来。   车帘响动,郑大夫下车来,满头大汗,神情却是赞佩的,道:“国公真乃伟男子也!”   “怎样?”两人齐声问。   “三天之内绑紧完全固定,一动也不能动,三天之后当可痊愈大半,可以做轻微动作,但还是要注意。短期之内不要行走。”大夫似乎猜到什么,低声道,“如果一定要赶路,必须用铁架牢牢固定。”   周八点点头——主子早已准备好了。他当真做什么事都想在前面。   郑大夫叹气告辞,两人不放心容楚,掀帘进入。容楚斜靠在车座上,神态如常,只是脸色更白,如落霜的纸。额上的发都已经湿透,乌黑地黏在额头和颈项,越发显得肌肤如雪苍白。领口向下也是湿漉漉的,用手似乎都能挤出水来。   天知道他刚才承受了多大痛苦。   他依旧向两人笑笑,夕阳光影下睫毛如金,眸光流转,神态有掩饰不住的虚弱,两人瞧着,却心中震动,似邂逅承难人间的神祗。   真正铁骨铮铮当如是,非常颜嬉笑可掩。   “愣什么?”容楚轻声道,“快过来给我换衣服。”   两人手忙脚乱将容楚早已汗湿的里外衣服刚换掉,来迎容楚的容府车子就到了,两人暗暗佩服主子计算人心一丝不差,猜到他受伤的消息会传出去,猜到容府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来接,所以来不及再找地方正骨换衣,干脆在半路上迅速解决。   容府的马车接了容楚回去,容弥万万没想到儿子竖着出去横着回来,连连顿脚,又骂赵十四周八没有好好看护主子。   赵十四深感委屈——还不是你们这老家伙棒打鸳鸯,才逼得主子不得不苦肉计脱身?   容府里好一阵忙乱,接了容楚要回房,容楚道:“父亲先不忙睡,等着迎客。”   “谁?”   容楚笑而不语,眼望着城西北的方向,悠悠道:“算着也该知道了。”   ……   城西永庆宫。   “容楚受伤了?”宗政惠从床上坐起,望着对面康王,一脸震惊。   康王瞄着她神情,淡淡冷哼一声,“你倒对他当真关心。”   宗政惠好似没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会儿,才又躺下去,笑道:“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惊讶,并且有点欢喜来着。”   “你欢喜倒是对的。”康王摸摸他保养良好的小胡子,慢吞吞地道,“他若真躺倒了,这丽京就是我们的。”说着又叹气,“怎么就那么巧?竟然把那石头撞出来了。没砸着皇帝,砸死容楚也不错啊,这下好了,打草惊蛇,御书房的布置全没用了。”   “当初我就说你这打算不对,太过显眼。”宗政惠冷哼一声。   “便如你那打算又如何?布置那许多人手,你出宫又有谁能给你送信?”康王冷笑。   “你!”宗政惠柳眉倒竖。   她一怒,康王立即就软了,笑吟吟靠前一步,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道:“别气别气,我这不也是心疼你嘛。”   宗政惠下意识要抽手,康王脸色一变,宗政惠的手半途停住。她低着头,长发落下来遮住脸上神情,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脸的笑,“行了。咱们最近心气都燥。各自收敛着吧。还有多少大事没办呢。”   康王也笑,看了看帘子外,宫女太监都站得远远的。   永庆宫现在也不如一开始森严了,时间久了,水泼不进的守卫也出现了裂缝,再加上乔雨润的一直努力,现在康王已经可以偷偷偶尔进来,并且避开人和宗政惠说上半个时辰。   宗政惠趁他回头,不动声色把手从他掌心抽开。那只被握过的手,悄悄在身后被褥上反复擦着。   她觉得恶心。   以前没这么恶心,自从这男人想办法要去了三卫的军权和那道遗旨,却在关键时刻不敢动手,坐失良机之后,她便越发憎恶这个没用的男人。   憎恶自己当初怎么就选择了他?然而回头想想,除了他无人可选。   终究是孽缘……   恨归恨,如今和当初一样,无所选择无人依靠,只能靠着他。她原以为一年太后生涯,足可以培植出雄厚有力的从属,从此后再无人能撼动她。然而她终究没想到,女人在政坛天生弱势,事到临头,竟然一个怀孕生子就失了先机,被人捂了嘴巴往偏宫一送,以往的那些亲信属下想联系也联系不成,费的那许多功夫,花的那许多心思,眼看着便付诸流水。   她一旦被关得久了,皇帝和三公的权势越发稳固,渗透朝政,那些布置下的暗棋,昔日的忠心从属也就不再存在,到时候她便是出来了,也是一无所有。   她握紧手指,长长指甲陷进掌心,心中无比痛恨先帝的前皇后和那几个宠妃。她当初进宫时,因为容貌出众性情活泼,很受了一阵宠,却也因为太年轻太骄纵,在宫中那几位手中很吃了一些苦头,盛宠不长便被黜落,之后几起几落,风云翻覆,始终处于宫中贵人的倾轧之中,也没有多少机会去培植自己的势力。直到她冒险得了景泰蓝,才一举翻身,也正因为景泰蓝给她带来的好处,她终于知道子嗣在皇族的重要性,便把险又冒了下去。   第一次怀孕她咸鱼翻身,一举封妃;第二次怀孕她直接打倒了那几个根基深厚的宫妃,打消了皇帝最后的犹豫,在皇帝病榻前临危受命,得到了如今的地位。谁知道成败难料,这个孩子成就了她也害了她。   更可恨的是,她失去了这许多,而面前这个人依旧不痛不痒,她甚至不知道他心里的打算。   “定启。”她呼唤着康王的表字,沉沉地道,“……无论如何,这个仇,必须要报。”   “我知道我知道。”康王拍着她的手,神情诚恳。   瞧在她眼里,却是敷衍的态度,她恨恨地一翻掌,握紧了他的手指,“你如何能这般云淡风轻!那也是你的——”   “闭嘴!”刚才还笑嘻嘻的康王脸色一冷,“你说的什么胡话!”   他将她的手冷冷一甩,皱眉道:“你真是病糊涂了!快点好起来罢!”   康王身子向椅子背上一仰,满脸厌倦地不想再说话,他发现宗政惠经过这次挫折,雄心未失,人却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早先他还愿意费尽心思多来瞧瞧她,如今每次不过三两句就开始吵架,心中也难免无趣。今天坐下来还没半刻钟,已经吵了两次,这女人什么浑话都敢说,如何使得?   宗政惠瞧着他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恨极——若是以前她还在景阳殿,他敢这样对她?   这男人终究不可依靠!   她深呼吸几次,努力将气息平复,两人面对面不说话,宫灯微黄的光在两人之间打下淡淡的黑影,沟壑一般。   良久之后宗政惠才道:“我想去瞧瞧他。”   正在走神的康王愣了一会才想明白她说的是谁,脸色一变,冷笑道:“你还是不死心?”   “你想到哪里去了?”宗政惠嗔他一眼,“我这不是想看个究竟?你知道的,容楚这人诡计多端。”   “有太医院的证明,有御书房侍应的太监看见,还有那许多官员眼见,假应该是不会有假。”康王脸色沉冷,“只是这个混账,一点由头都不肯放过,竟然就敢趁这机会,封锁御书房,清洗全宫,看着吧,下一步就是宫人换血!”   宗政惠也同意他的猜测,心中更增几分烦躁,原以为皇帝那边就算要整顿宫廷,在没有好的理由的情形下,也应该是不动声色慢慢来,但凡慢慢来就好办,总有准备时间和钻空子的机会。没想到容楚这人太会借势,出手也凶狠,也不管什么影响借口,肯定是一捋到底,绝不给人反应机会。   今日之后,自己在宫中的残留布置和势力,将会更加薄弱。   她幽幽叹口气。   她了解容楚,他这么做倒没什么奇怪的。从小容楚就是个厉害角色,笑眯眯迷死人不赔命的那种。晋国公府那时还比较复杂,前头夫人有长子,他是后头继室的长子,按说身份不如原配之子尊贵,但偏偏前头夫人出身寒微,后头续弦夫人却是官宦世家,这么一比又两相抵消。以至于在爵位承继上,早早就有了争端。原先前头夫人的弟弟跟随老国公征战多年,也做到了将军,自然要挺自己的亲外甥容大爷,大爷战死后又挺容二爷。早在容楚十岁时这事就闹得不可开交,很是烦扰了容夫人一阵子,结果事情居然是被十岁的容楚给解决的。   宗政惠是听自己的父母说的,说容楚直接去找了那舅老爷,表示愿放弃爵位继承权,打算弃笔从戎,过两年跟着舅老爷打仗去。舅老爷一高兴便允了。还双方立了文书,自此容夫人和容楚很过了几年安静日子。当时容弥年纪还不算很大,袭爵的事情便算个口头约定。到了十五岁左右,容楚当真从军,也果然先去了容家舅老爷的军队,容二爷也在舅老爷麾下。兄弟二人都在军中,难免有个比较,舅老爷当时心切,急着要让二爷早些立下些堂皇军功,好顺理成章地袭爵,自然事事处处偏心,容楚也不争不抢,那些带点刁难又不显功劳的任务也接,从来都完成得漂亮,虽然功劳大不了,但能力却看在众人眼里,时日久了,军中便有了些声音。   容家舅爷便有些急了,人一急就会失了方寸,在一次战役中授意容二爷贪功冒进,狠狠地打了个败仗。而在此时容楚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反败为胜,两相对比之下光辉耀眼,之后他连战连胜,成为南齐冉冉升起的将星,深得先帝宠*,当容弥上书要求致休,并表示愿意提前让子孙袭爵,请陛下亲裁时,先帝直接下旨命容楚袭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了皇帝的圣旨,什么契约文书都是狗屁。晋国公的爵位轻轻松松便到了容楚手中,第二年,容家舅老爷便被远调边疆,再也没回来过。   那时宗政惠还没进宫,问过容楚,此事是否是他故意所为。容楚不过一笑。宗政惠从此便知道,容楚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退,他掌握人心,准确到可怕的地步。   所以此刻她不放心。   “正因为如此,更该去瞧瞧。”她道,“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他不是要搞出什么动作吧?”   康王心里也有些不安,想了想道:“虽然我和他分属敌对,但面皮还没撕破,他受了伤,我去拜望还是有理由的。正好我的禁足罚俸时日也满了。”说着对宗政惠一笑。   宗政惠冷哼一声。   康王贪贿案,她原先想好好查办,为了顾全皇族脸面,先对康王禁足半年,又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她算着日子,打算等自己过了生产这一关,再暗中好好查查他。为了保证自己安全生产,她提前解了康王的禁,修改了审理文书档案,对外宣称康王受属下蒙蔽无罪。却将康王有罪的证据捏在手中,准备日后好拿捏他,谁知道临产变故,大权旁落,现在这事也就不用提起了。   不过这也是她手中挟持康王的一个证据,如若康王真的对她有不利,她就将这些移交给三公,想来三公也是乐意能有机会彻底整倒康王的。   康王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肯继续和她合作下去,这一对男女各有被挟制之处,也各有所求。   “你去瞧他,带我去吧。”她淡淡道。   “这怎么行。”康王惊诧,“被他发现怎么办?再说你也出不去。”   “我出去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也会改装得不让他发现。”宗政惠语气决然。   “我去不就行了?你去能有什么用?”康王斜睨着她,“我看你还真是挂心他。”   宗政惠格格格地笑起来,手指亲昵地点在他额头,“醋了?”   康王冷哼一声。   “我挂心的是这朝局天下。”宗政惠收了笑容,暗暗有点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这普天之下,我应该算是最了解容楚的人之一。他忽然在这要紧时刻受伤,我总觉得不对劲,让我去瞧瞧,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康王犹豫半晌,终于回答,“好。”   ……   “静海那边苏亚他们还算聪明,并没有惊慌失措将太史阑失踪一事立即上报朝廷。”容楚在自己屋子里,翻看着一叠文书。   “静海官方渠道不报,不代表其余人不报。”文五道,“最起码纪连城是要报的。”   “我让你们的人一直守在静海,守住几大军营通信渠道,可截下了?”   “当日就截下天纪军营里三批信鸽,另有一骑快马信报,是到附近水城的,也给我们截了。”文五道,“除了我们之外,应该其余任何人都没收到太史总督失踪的消息。”   容楚嗯了一声,看看四面的陈设,忽然道:“把窗台上的花给换了,还有这四面的画。”想了想又道,“花换成丁香。画不用全换,在那书架后一排挂上一幅雪中仕女图。”   文五听得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立即照办。当即把窗台下的紫竹都给拔了,换了几盆丁香。又去找雪中仕女图,容楚说他有过一幅这样的画,让文五好好找找。文五问遍了容楚随身伺候的人,才有一个嬷嬷说好像看见过,很多年前有人送给国公的,国公一开始还让好好收着,后来便不管了,之后搬过几次屋子,也不确定现在在哪。那嬷嬷带着丫鬟好一阵找,最后终于在杂物房的一个满是尘灰的箱子里找到那幅画。   画还算保存完好,但边角有些发黄的皱褶,文五拿给容楚看,容楚瞟一眼,也不让掸去画上的薄灰,就势指尖沾了水在画边缘洒了几滴。画的纸质已经有点发黄,混杂了薄灰的水干了之后,远远看去竟有点像泪滴。   容楚又胡乱用手抓了抓边缘,将那褶皱抓得更像是被人手经常摩挲所致,才让文五去把画挂起来,并没有挂在明显处,只挂在书架上,半掩半露。   文五偷偷瞧了一眼那画,画上白雪皑皑间露出峻青的山崖,隐隐地还有一个七彩琉璃的洞,山洞前立着一个身披红色羽氅的少女,人物画得小,看不清眉目,身姿却娇小纤细,弱柳扶风。白雪青崖红衣女,整个画面色彩鲜明,意境不错,不过笔力软柔,用色清艳,似乎是闺阁手笔。   文五看着那熟悉的景致,隐约悟到什么,撇撇嘴将画挂好。   回头一看容楚,已经在闭目养神,眉宇间微带疲倦,心中不由微微一叹。   可怜主子,伤成这样还得操心不断,接下来还要应付狼虎……   因为容楚一回来便精神不济的样子,容家人也不敢打扰,顺带也回绝了所有听闻国公受伤,前来探望的访客。但到了半下午的时候,上门的一个访客,却让国公府再也无法推却。   康王听闻国公受伤,特来探望,还带来了京中治疗外伤的名医。   官场上就是这样,哪怕上朝咬得你死我活,该走的场面还是要走,容弥一点也不意外地接待,只是有点奇怪康王来得太快,以及带的随从真多。   康王是和王妃一起来的,王妃自然带着嬷嬷丫鬟,康王妃由容夫人亲自出面接待,带到后堂去了。这边康王便由容弥亲自引领,往容楚院子来。两个丫鬟很自然地便跟上了康王。   容弥微微有些奇怪,康王看望国公,为什么还要带丫鬟?随即醒悟过来,这两个丫鬟想必是要赠给容楚的,所以带去给容楚瞧瞧?   容弥无声冷笑一声。   容楚懒洋洋躺在床上,算着时辰,果然没多久便听见一声大笑,康王大步迈进门来,道:“国公好久不见,真想不到再见面居然你就躺下了。”   他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笑容充满恶意。故作亲热地凑到床前,伸手就要去碰容楚的伤腿,“伤到哪里了?我瞧瞧?”   容楚身边人哪里肯让他靠近,这要碰着了不是断也得断了,赵十四悍然胸一挺挡住了他,一个躬深深地鞠下去,“见过王爷!”   他离得太近,躬得太诚恳用力,这一躬便砰地一声撞上康王胸膛,把康王撞得后退一步,康王哎哟一声,他身后两个丫鬟一个赶紧上来扶,另一个却像在走神,眼神落在了窗口。   康王还没来得及发怒,赵十四身子一倾,又是重重一躬,“王爷恕罪。我家主子伤重不能起身,请允许下官代为行礼。”   赵十四本身有龙廷尉的六品官身,可以在康王面前自称下官,这一礼更是扎扎实实,砰一声又撞在康王胸膛上,把康王撞得又退一步。   康王脸色发青,想喝骂也不成,瞧赵十四一脸愣头青的傻样,和他计较还是失了身份。只得一口气生生堵在咽喉里——他本来还想等着容楚给他行礼,看看容楚在床上挣扎的傻样,估量一下他的伤势,这下好了,看不成了。   “十四!有你这么行礼的!还不出去反省!”容楚一声叱喝,把赵十四赶了出去,回头对康王一笑,“十四向来心实,王爷包涵。”   康王铁青着脸道:“罢了!”忽然听见身后丫鬟低咳一声,他斜眼向后瞅去,正看见赵十四出门的背影,瞧着有几分匆忙,快步出了院子,在院门口的地方有人迎上来,在和赵十四说话。   康王隐约看见一角军服,心中一震。   他不敢多看,转回眼来,坐到容楚对面,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笑道:“原以为咱们再见面,定然是国公你来探望我,不想却是我来瞧你。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坏事做多了,走夜路难免遇到鬼嘛。”   容楚笑吟吟地瞧着他,道:“我这不是正遇见着?”   扑哧一声,一旁的文五笑了出来。   康王脸色一沉,只好当没听见。此时正好一个丫鬟进门送药,康王还算懂得药理,便细细嗅那空气中的药味。   因为丫鬟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众人便都让开。康王那两个丫鬟走到一侧,正对着侧墙的书架。   其中一个丫鬟无意中一抬头,眼神落到书架之后,忽然身形一僵。   这边康王皮笑肉不笑地在问容楚伤情,又不顾他在喝药,凑上去指点那药方,屋内众人都厌憎地瞧着,若不是碍着他王爷之尊,早想大棒子打他出去。   康王闻着药味,倒确实是补血散瘀,生肌壮骨的药方,再看看容楚虽然强撑着,也掩不了精神虚弱,气色也苍白,瞧着不像有假。便说自己带来的大夫是京中治疗外伤的名医,如今正好给国公瞧瞧。   容楚也不推辞,让那大夫把了脉,却不肯让大夫查看具体伤情。这点康王也明白,两人毕竟是仇敌,没有让他得寸进尺的道理。   大夫把完脉,给开了药方,回来时对康王悄悄点点头,康王心中一喜,已经在盘算着,明天开始可以让西局再次动手了。随即笑道:“国公这次伤得不轻,本王便不多打扰了。”说着便要起身,容弥急忙也欢天喜地地起身准备送客,眼神在那两个丫鬟身上疑惑地飘过。   康王接触到他的眼神,一拍额头,恍然笑道:“哎呀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容老,我瞧着国公这屋里伺候的多是男子,几个女子也是粗壮老妈子,这些人粗手笨脚的,怎么能好生照顾病人?我这里倒有几个精心调教的丫鬟,知情着意,手脚灵便,如今便送了于你?”   他这话不过打个马虎眼,好掩饰带丫鬟进门的奇怪之处,当然不想容弥答应,遂又笑眯眯地道:“本来也用不着本王多事,不过本王知道国公有难处,家有河东狮,一吼惊群雌。想必国公也不敢在身边放女人?只是伤成这样,如何能缺女子照顾?想来本王赏赐,太史总督应该不会怪罪迁怒?”   “王爷说的哪里话!”容弥怫然不悦,“小儿自幼不喜女子侍候,这只是军营作风而已!和那太史阑有什么关系?她又何时成为我容府的人?王爷快别胡乱说话!”   虽然被呵斥了一顿,康王心底却暗暗乐了一下,他早就听闻容府两位老的不喜欢太史阑,十分排斥,太史阑因此干出了些惊世骇俗的事,然后和容府决裂而去,如今稍一试探,看容弥气得连上下尊卑都已经忘记,想必这事不假。   心中的疑问得到确定,他打着哈哈起身,“既然容老不纳本王的美意,那本王就……”   “多谢王爷。”容楚的声音忽然传来。   “……就勉为其难带回……”康王的后半截话忽然卡壳,不敢置信地回头盯着容楚。   容楚迎着他微笑,重复一遍,“多谢王爷,那我就笑纳了。”   康王的眼睛差点瞪出来,有点慌乱地要向后扫,又临时止住,脸色变了变,打了个哈哈,心中急切地寻找措辞。   他说留丫鬟,自然是因为容府绝不会要他留下的丫鬟,所以他才敢挤兑讽刺故作大方,   谁知道容楚不知道哪里吃错了药,竟然真的留下了。   这一留可就麻烦了,里头还有个太后娘娘呢!   康王额头渗出密密汗珠,暗骂容楚奸猾,可送出去的人怎么收回?他瞟容弥,容弥忽然也不生气了,慢条斯理坐着喝茶。   康王眼珠转了转,正想厚着脸皮说其中一个还是不太妥当,忽然他身后那个丫鬟上前一步,盈盈对容楚施礼,低声道:“见过国公。”   康王又是一怔,随即明白——宗政惠竟然是要顺势留下来?   她疯了?   宗政惠微微抬起脸,迎上康王带着怒火的眸子,使了个眼色。   康王微微清醒了些,想着此刻确实难下台,也许宗政惠等下自有脱身的法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笑道:“既如此,你们就先留下来好好照顾国公的伤势。”   他的口风变成了暂留,容家人就当没听懂,客客气气将他礼送出去。康王一肚子懊恼出了厅,对守在门口等待的一群伴当中的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人怔了怔,枯瘦的老脸抽了抽,跟随他走了几步,出了容府人的视线,随即又停了下来。   日光照着那老人脸上皱纹,一双眼睛浑浊而又犀利,赫然是李秋容的眼神。   宗政惠出门,他自然要跟着,此刻眼见宗政惠没出来,便又回容府附近守着。   这边康王上马走不多远,迎面正看见一辆密封的马车驶来,向着容府的方向。   赶车人康王却是认得的,是容楚身边的大护卫头领周八,一年换一个名字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容楚的数字护卫年年换名字是官场一绝,丽京官员们都知道,引为笑谈。很多人记不得他们年年要换名字,偏偏这些护卫还个个对自己的年年叠加的数字名字十分着紧,被喊错了都要一本正经地纠正“XX大人,去年我是XX,今年我是XX。”纠正多了,大家印象反而都很深刻。   周八帽檐压得低低的驱车而来,身后的马车也遮得严严实实,远远地看见他的车马,周八似乎怔了怔,随即竟然一扬马鞭,换了个方向拐入一条巷子。   康王心中也一怔。容楚的护卫看样子是回府,还是护送什么要紧东西回府,却在看见他的时候回避,明显不愿给他看见。可这马车这么密封,就算当面遇上了他也看不见什么,周八这么小心干嘛?   除非这马车里的东西特别要紧,而且正和他相关,所以周八不想冒一丝可能被他发现的风险。   他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容弥,容弥神情正常,似乎没有看见周八。   康王心中痒痒的,一心要跟去看个究竟,也顾不上自己要留下的宗政惠了,急匆匆和容弥告别,迅速上车,车过一条街就让王妃自己回去,他自己带了几个高手,跟着也拐进了周八进的那条巷子。   而容楚屋子里,人都出去了,容楚也挥手示意康王送来的两个丫鬟出去。一个丫鬟应声而出,另一个却不动,反而向他榻前走了一步。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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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纪军。   纪连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众人对望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走!”   花寻欢带人拔刀迎上,而沈梅花等人则护着苏亚,逃!   不交战,立即逃!   天纪军也没想到,号称悍勇的太史阑护卫,竟然不战而逃。一怔之下,已经给她们闯开缺口,冲阵而去。   天纪军不敢太过惊动他人,出动的人不多,他们身负纪连城命令,一定要把那约书拿回来,当即派人去追。   却有人冷冷地站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前。   月光下海天生啸,两队人相隔一丈而望,一边是军甲齐整的军队,一边是一群腰背笔直的女子。   二五营的女学生,除了苏亚沈梅花,其余都在这里。最前面是花寻欢,二五营唯一的女教官,太史阑左膀右臂之一。   她面色平静,然眸光满是凶厉。   虽然面对的是一群女子,但天纪军无人敢轻视,他们不会忘记,这些女人一样上过战场,战过五越,她们的首将,是这天下最为凶悍的女子!   传闻里无比暴躁的花寻欢此刻脸色生冷,雪刀向前,直指对面军官。   “敢拦我,就等死。”   那军官怒极反笑,“如此便试试到底谁死?”   他话音未落,花寻欢已经窜了过来,红发如火,刀光似雪,泼辣辣漫天飞霜罩顶。   她空门全露,怀抱大开,竟然不惜自身性命,也要和太史阑刀劈海虎一样,给对方一个一剖成双人!   那军官骇然后退,嗤啦一声轻甲一分两半,左右直直倾倒,连内甲都已破裂,露一线发白的胸膛。   若不是退得快,这一下便真开了膛。   花寻欢之后,其余抱刀而来的女子,竟然和她一般风格,直冲入阵,大劈大砍,气势惊人。   天纪军几曾见过这样凶悍的女人?被抢了先机,连连后退,一时阵型竟然乱了。   “走!”花寻欢大喊。   马蹄声答答,载着苏亚等人绝尘而去,月色下灰白的马鬃一扬,人已经在巷子尽头。   天纪军还乱着,等他们反应过来,苏亚等人已经去得远了。   天纪军瞧着,心里发寒——这一群人临时遇敌,不用商量便自然分工,负责拦的死命拦,负责逃的拼命逃,没人推让也没人纠结,似乎根本不知道相关的便是生死。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得让人心惊。   这样的护卫,素质早已超越军队,驾驭这样队伍的女子,又要如何超越?   天纪军现在无比希望太史阑当真死在风暴中。否则她一旦回来,少帅必败。   花寻欢打出了时间差,送走了苏亚。但毕竟人数悬殊,天纪军反应过来之后便开始对她们分割包围,原以为很快就可以拿下,谁知这一众女子,合作精妙,默契十足,出手凶悍不留余地,天纪军人难免惜命,稍有退让就会被她们砍上一刀。这群在黑夜里海风中举岛奔走,任刀上鲜血滴落眸中的女子们,似一群最为凶猛的野兽,死也要拉个垫背!   刀雪、刀血……她们受伤无数,却挺立不倒,一团乱战的战场上,月光照亮遍地血迹,拖曳出紫色的暗虹。一步杀一人,层层叠叠的士兵尸体甚至堵住了狭窄的街巷,以至于双方最后只能隔着同伴的尸体,向对方狠狠拼刀。   那些脸色苍白却咬着黑发,齿间迸血的女子,用自己早已应该用完的力量,捍卫着属于太史阑的尊严。她们脚下的尸首堆积人高,砍裂的刀刃上沾满鲜红,早已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   这是静海风云史上相当惨烈也相当震撼的一幕,这一幕令静海所有人真正记住了属于太史阑的力量,这一战也是太史阑嫡系军队“苍阑女军”初建的开始。   这一夜死战到最后,天纪军也开始胆寒,那将领大喊:“你们何必如此!让步退开,我们不会为难你们!我们甚至可以请求大帅,收纳你们进我军中!少帅也需要你们这样的悍勇战士!不要自寻死路!”   “呸!”花寻欢一口带血的唾沫喷在尘埃,“你听过一兵入两军?我们早已有军队,我们是苍阑军!”   “我们是苍阑军!”那些声音早已嘶哑的少女,顿刀于地,齐声大喝。   “如果不是纪连城那厮和海鲨勾结,我们总督何至于失踪?”花寻欢冷笑举刀,“没什么说的。要么滚回你们军营去,要么死在这里。姑娘我还能再杀一百人!”   那将领无奈地挥挥手。   又一轮的冲杀,这回一个年轻将领冲在前面,他之前一直戴着头盔,厮杀中的花寻欢也没注意到他的长相,此刻两人目光一触,她心头一震。   “看刀——”对方一声大喝,长刀斜挑,刀光如练,寒气渗骨。   花寻欢举刀迎上,铿然一声大响,花寻欢的刀将那人的刀挑上半空,那人向后便倒,却在倒下时抬腿飞踢,正踢在花寻欢腿骨,将她踢得向后飞去。   砰一声那将领滚倒尘埃,混在尸首里不动。   此时交战激烈,谁也没注意这一幕,花寻欢被踢出了交战圈,她看了地上那一动不动的人一眼,神情微微犹豫。   此刻要走还有生的希望,留下来必死无疑。   这人冲上来,一方面是为了自己混入尸首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送她逃出生天。   然而花寻欢只是这一犹豫,当她看见还在咬牙苦战的二五营女学生们时,一个箭步又冲了过去。   尸首堆里那将领肩膀动了动,似乎想起身,最终忍住没动。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只能继续忍着。   然而这一忍,就是忍着等待这群女子的死亡……   海风的腥气里又携了血腥起,从这夜不能安眠的民户屋檐上吹过,吹开了一地猩红的炮仗花,这一夜飞腾的血和厮杀,也似这热腾腾悍然开着的艳烈的花。   “姑娘们……”终于杀不动,刀早就废了,抢来的敌人的刀也废了的花寻欢,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就这样罢。”   没人说话,人人脸色疲倦而肃穆。   花寻欢转头看看这几十人,再看看身周的几百人,最后看看地下的几百人,得意地笑笑。   “太史阑回来,也得夸一声老娘凶猛!”   众人都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对逼近的最后的刀剑。   她们手里武器未丢,刃锋对着同伴——死也不死在敌人刀下!   天纪的士兵慢慢逼近,知道她们是强弩之末,知道此刻不会再遭受任何反抗,知道今晚终于可以完成部分任务,知道可以替同袍报仇,将这群凶悍的母狮子都解决,然而眼看那些染血的脸,平静的脸,带笑的脸,得意的脸,看着那遍地同袍尸首间安坐的女子们,忽然都觉得心中颤抖,刀尖也在微微发颤。   死亡近在眼前,杀人者却开始畏惧。   花寻欢盯着逼近的步伐,漫不经心地一笑,咧出鲜红的牙齿,“好了……”   “喂你们在干嘛!”   忽然一声清脆的女声,惊破了这一刻的凝重和肃杀。   花寻欢霍然抬头。   此刻两边交战,其实离民房不远,但家家闭户,生怕被波及。原本每隔一刻钟就该有的夜巡士兵也踪影不见,这时候谁敢出面,又有谁能来救她?   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女子,忽然撞上了吧?花寻欢眼神又黯然下去。   然后她果然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背着个不小的包袱,一阵风似地窜了过来。   她失望地叹口气,忽然眼角余光看见几条黑影,从那少女的身后冒出来。   “小姐速退!这里危险!”当先一人伸手去拽那少女,花寻欢瞧着那人面熟,想也不想大叫一声。   那人闻声转头,看见花寻欢,愣了愣,忽然一把将少女往后一推,自己带着人便掠了过来。   这人反应速度当真惊人,身在半空已经拔剑,眼光一凝已经瞅准挡在花寻欢面前的领军将领,剑光灵蛇似无声一游,已经越过人群,刺入了那人背心。   那将领胜利在望,已经准备收割花寻欢的头颅,忽然便看见一截带血的剑尖,从自己胸前穿出。   “嗤。”又一声轻响,来袭者决然拔剑,血还没滴落,他已经一脚将对方身体高高踢起,大喊:“你们将军已经被我杀了!”   天纪军士兵抬头傻住,那群掠过来的人趁机有样学样,将武器刺入他们的要害,出手如电,偷袭得正大光明。   血雨纷飞,天纪士兵纷纷倒地,其余人见主将已死,斗志全失,一人当先向后退去,其余人转身便逃。   那人也不追,收剑回鞘,对花寻欢一笑,“花校尉,怎么这般狼狈?”   花寻欢哼了一声,却也忍不住庆幸地吁了一口长气。   当真天不绝人之路,生死关头,遇上了国公府容楚的护卫之一王二,当然今年叫王三,她和太史阑暂住国公府的时候就是王二护送。   “国公来了?”花寻欢想到这一点不禁大喜,一把抓住王三。   王三摇摇头,指着那少女背影道:“小姐偷跑,我们受命出来保护她。”   花寻欢刚才没看见少女的脸,此刻看那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可不正是容榕?   容榕正在尸体堆里乱转,一边转一边惊叹,“好多死人!都是姐姐你们杀的?”   她脸色发白,心头砰砰乱跳,却不肯露出怯色,自觉是武将世家出身,如果见了这些死人大惊小怪,是件很丢脸的事。也怕惊叫起来,身后这些阴魂不散的护卫说她受惊,非得把她押回丽京。   不过她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忍着瞧了一瞧还是抵受不住,转身要走,脚下忽然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本就心魂不定,顿时惊得“啊”一声尖叫,弯下腰低头一瞧,一只手被她踩得扁扁的。   那手被踩得苍白,胳膊肘因此发红,顺着胳膊一路望过去……她遇见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了一会,容榕终于想起来这是在什么地方。   尸堆!她在尸堆里,看见一双睁大的眼睛……   容榕头一抬,又要尖叫。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恳求,“别叫!”   容榕一怔,再次低头,正遇上那少年恳切的眼神,“求你,千万别叫!”   容榕怔怔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目光落在他胳膊上,那里有道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她又看了看他乌黑清澈的眼睛。想了想,蹲下身,悄悄道:“你是在这里装死吧?你怕他们看见你是吧?嗯,别担心,我不会说的。”   她用脚尖踢踢他,示意他闭上眼睛。此时王三听见她尖叫已经掠了过来,“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容榕道,“被尸体绊了一跤。”   邰世涛睁开眼,悄悄看了面前少女一眼,她逆光站着,身姿玲珑,瞧着年龄很小,披在身后的长发乌黑发亮,背着的手雪白,手指尖翘着,还在给他打手势。   他的眼神微微有点迷茫——这孩子不知道他是敌人么?这么二话不说就护着他,还把背对着他,这要不是他,是别人,起了歹心,给她一剑怎么办?   “小姐离这里远些,别受了惊。”王三道,“在那边石头上等着属下吧,属下帮花校尉她们简单包扎下伤口,咱们就赶紧一起走。”   “好好好。”容榕忙不迭点头,指着路边一个民户搭建的简易净房道,“我胃里有点不舒服,去下那里。”   王三点点头,便去给花寻欢帮忙。容榕眼珠转了转,用脚根踢踢邰世涛,道:“喂,你换个方向到那一边,他们就瞧不见你了!”   邰世涛依言慢慢移动到了那一边,容榕放下心,她肚子当真有些不舒服,便直奔那净房。   解决了之后她左顾右盼,嘀咕道:“这底下哪来的风呢?”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净房后墙只有一半,她爬上那后墙,发现后墙下几层阶梯,就是沙滩大海。   容榕低呼一声,欣喜若狂。她偷跑出京,名义上找太史阑道歉,实际上是想游山玩水。她隐约知道马上自己就要议亲,前十五年,容家为了她的身体不让她出门,如今又要议亲,以后更没有出门的机会。谁知道玩不了两天,就被自家神通广大的护卫找着,塞进马车一路过来,别说海了,人都没见几个。   此刻看见朝思暮想的大海就在眼前,禁不住小小欢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隐隐听见王三在净房之外不远处请示她是否可以出来,她也不理。   只是这后墙离下面的阶梯有点远,她为难地打量那距离,最终心一狠,闭眼跳了下去。   砰一声她的双脚并没有落地,身子接触到一双强劲的臂弯,少年清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少时自己院中开得清逸的杜若。   她睁开眼,就看见那双熟悉的眸子,清亮迥彻,却又眸光深邃,似隐藏着无数心事,在岁月的间隙里积淀,慢慢酿成人生的酒,时刻漾着醉人的涟漪。   墙头上开着几朵晚香玉,在风中柔曼摇曳,淡粉色的花瓣正落在他肩头,衬得少年的面庞更加光洁皎洁。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张脸熟悉。   丽京,小巷,登徒子。踏花而来英雄救美,然后飒然而去的少年。   伏在他臂弯,满身笼罩他清爽又微带征尘的男儿气息,她的脸忽然红了。   邰世涛却没有看她,皱着眉,低声道:“你没武功也敢这么跳下来?也不怕跌断腿。”   说完毫不客气将容榕往地下一墩,道:“你的护卫在叫你呢,快回去。”转身就走。   “哎别,你去哪里?”容榕一把抓住他。   邰世涛甩开她的手,“刚才多谢你没有叫喊,不过我还有急事,告辞。”   容榕抓着他不放。   “带我走。”   “别胡闹!”   “你刚才诈死不是想苟且偷生,是另有要事对吧?”容榕死死抓着他衣袖,“你神情焦急,一定遇上难事,我可以帮忙啊。”   邰世涛回头看她一眼,一直以为这姑娘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没想到也有一颗剔透玲珑心,竟然一开口就猜了个不离十。   他心中烦躁,伸手捋她的手,没好气地道:“姑娘你倒是聪明,不过却善良过头。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谁都可以帮的。就好比刚才,如果我是坏人,你背对着我,我一刀就可以杀了你。就你这没走过江湖的,还是赶紧回去是正经。”   他少年沉稳,后来又遇上太史阑,在冷峻强势的姐姐面前,从来不敢造次,此刻遇上年龄相仿又娇憨任性的容榕,才多少恢复了点少年心性,语气很有几分刻薄。   容榕撇撇嘴,换成以往家中有谁教训她,她多少都要争辩几句,此刻却一言不发,只管抓了他不放,悄悄笑道:“但是我没有看错啊,你没杀我,还立刻回报了我呀。嗯,我这么笨,你更应该带着我教教我是不是?”   “没空教你,大小姐。”邰世涛把她向外推。他好容易寻到这个机会,跟着这支队伍出来,早就想好要诈死脱离队伍去找姐姐,完事了再找个借口回去,就说受了重伤被丢下,然后得人收留养伤便行。   太史阑失踪他焦心如焚,可是又无法脱身,好容易盼到这机会,带着这娇小姐怎么行?   “你不带我,我就喊。”容榕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把他们都喊过来,大家都走不成。”   她得意洋洋地笑着,小鼻子皱起来。   邰世涛瞪她一眼,他不怕容榕喊叫,却怕浪费时辰,眼看天色不早,只好一把抓了容榕,越墙而去。   这边王三喊了半天不见人出来,担心这小祖宗又出了幺蛾子,只得拜托二五营的女军去查看,得知容榕果然不见,他原先也不急,想着容榕不会武功也跑不远,一定是去看大海了,在附近海滩搜寻就好,谁知找了一圈,竟然踪影不见。   “小姐去了哪里?”王三立在沙滩上,怔怔地摸着脑袋。   ……   容楚在丽京为出门做准备,邰世涛带着容榕出海寻人,太史阑还在小岛上转悠。   她对那渔民老汉所说的八十竿洋枪很有兴趣,没多久海六就帮她打听到那些武器都锁在岛上正中岛主的后院里。   这个岛不算小,但有一半以上都是茂密丛林,那些丛林被圈住,有人把守,寻常人不许进入。其余人分散环岛而住,人口简单,大多沾亲带故,平日里也受惯海鲨欺压,以前还有人反抗,经过几起流血事件,这几年便再无人闹事,这些武器也就束之高阁,很少被拿出来使用。   太史阑打算等到晚上去看看那个简易军火库。她心里很急,很想立刻回去,她知道自己一失踪,静海有人必将蠢蠢欲动,她之前做的那些可能前功尽弃。她更担心自己那批属下受到围剿,但此刻她势单力孤,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不能轻举妄动,倒不如擒贼擒王,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反扑机会。   辛小鱼很忙,据说海姑奶奶第二天就要来了,她得做些准备。   下午的时候,太史阑正在睡午觉,那个水姑姑竟然由人扶着来了,说要来道谢司空昱的救命之恩。   太史阑躺着不动,司空昱看她一眼,生怕吵醒她的午觉,轻手轻脚走出去。   太史阑隐约听得门外女子声音轻细,满含羞涩。她感觉敏锐,甚至听见了那女子急促的呼吸声,好似很紧张。   不过她也没多想,翻身睡去,过了一会司空昱又轻手轻脚进来,将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太史阑醒来时快到晚间,还没点灯,一睁开眼就看见司空昱坐在桌子边,静静沉思。   他微抬头,侧面下颌在晚霞的光影里,划出极其漂亮的弧线,睫毛很清晰,浓密如蝶翼,太史阑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也有这么漂亮的睫毛。   霞光里他半边脸淡金微红,半边脸沉入黑暗,那双眸子揉碎了世间一切光彩,美如一帧笔触细致的名画。   人间美色,连太史阑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发出淡淡的朦胧的光。   门被敲响,却是海六送饭来,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时,看见那东西,“咦”了一声。   “怎么?”太史阑问。   司空昱一回头看见她醒了,急忙过来盛饭,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骄傲地一个人在屋顶上吃饭,如今可也会照顾人了。   “这谁送来的?”海六拿起那个东西笑了笑,“黑背鲨头骨里的珠子,很珍贵的。这边都传说,把这种珠子贴身佩戴,一生不被海物侵犯。”   司空昱“哦”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人家送的。”   太史阑看了看那珠子,也没什么表情。这个人家,是水姑姑吧?救命之恩送礼也正常,只是送出的是女孩儿家贴身之物,有点意思。   不过这意思不关她的事,她没兴趣。   抬头瞧瞧司空昱,确实好皮囊,和容楚不同类型,但美貌着实难分上下,一样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本钱。可惜人家用来保命的圣物,在见惯好东西的司空世子面前,什么都不是。   “好东西?”司空昱终于肯看了一眼,拿起递给太史阑,“那你留着。”   她要今天佩戴在身上,明天那水姑姑就能杀了她。太史阑直接拒绝,“不要。”   司空昱早已习惯她的拒绝,将珠子随手一丢。太史阑倒还问了问海六,这水姑姑何许人物。   “她号称这岛上最美貌的姑娘,小时候几次出海遇上风暴都化险为夷,也被称为最有福气的姑娘,向来被岛上人当神一样供着,都希望能沾上点她的福气。”海六探头对外瞧瞧,笑道,“真是说谁谁到,水姑姑来了。”   说完他接了出去,随即太史阑就听见女子微带羞怯的声音,过了一会海六探头对司空昱望望,司空昱埋头吃饭理都不理。   海六只好回头,和那边又说了什么,随即端进来一个托盘,里面香气四溢一盘鱼,道:“水姑姑送给两位吃的。”   太史阑当然知道是送给谁,把盘子推给司空昱,司空昱立即又把盘子推给她,探头一看是红加吉鱼,连忙给她布了一块最好的背脊,道:“居然是这鱼,你多吃些。”   太史阑发现是这鱼,也怔了怔,这岛上的鱼税很重,名贵的鱼都要上缴,渔民自家只能吃小鱼小虾,当然肯定有些人家会私藏一些好的,比如这水姑姑的加吉鱼,但此刻这样拿出来,岂不是惹祸?   加吉鱼香气浓郁,她这样一路端过来,难免被人发现。   这样想着,太史阑皱了皱眉,立即伸筷子将那鱼一分三块,一块给了司空昱,一块给了海六,一块给放在自己碗里,道:“快吃!”   她向来不贪馋,从不对食物表现出急迫,这个动作让司空昱愣了愣,太史阑又用筷子把鱼往他碗底塞,“吃啊!”   司空昱难得得到她的照顾,顿时眼睛发亮,受宠若惊,连忙低头猛吃。   加吉鱼只有中间大刺,吃起来很快,太史阑三口吞完,又端起碟子,把剩下的鱼汤也一滴不剩倒进自己碗里,三两口喝尽。   完了放下筷子,一抹嘴一抬头,才发现对面两个男人正目瞪口呆看着她。司空昱有点迟疑地问:“你……很饿?要么我的也让给你吃?”   太史阑这才醒觉自己吃相好像太恶了些,随即肚子里一阵翻腾。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那水姑姑冲了进来,盯着她的碗,再看看海六碗里还没吃完的鱼,嘴唇抖索着,眼圈慢慢开始发红。   司空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皱了皱眉。   他是豪门大家出身,教养礼数深入骨髓,这种贸然闯席的行为,在他看来很不礼貌。   当然他的标准只对着除太史阑之外的人群,太史阑就是掀了他桌子他也觉得正常。   “你……你……”那少女嘴唇抖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司空昱想了想,道,“鱼很名贵,你要钱?”   海六叹了口气。   那少女脸色更红,眼眶里泪珠乱滚,看看他,又看看太史阑,一眼扫到扔在太史阑碗边的那颗珠子,脸色又是一变,指着太史阑正要开口,太史阑忽然一把推开碗,抱着肚子一阵干呕。   她吃得太快太撑,胃里承受不住。司空昱大惊,急忙奔过去拍她的背,“你怎么了?你最近胃好像很有问题,要不要寻大夫瞧瞧?”   这一幕看在那水姑姑眼里,更是太史阑抢吃了鱼还要故意恶心她,眼看司空昱神情焦急关切,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泪水唰唰地便落下来,捂着脸摇摇欲坠地去了。   她刚走,一群海匪便晃了过来,嗅着空气中的味道道:“好像是加吉鱼?这谁家现在还在吃这个?这不是私藏?抓出来打死!”   他们顺着味道找到这屋子,盘子里却早已空空如也汤都不剩,太史阑蹲在地下似乎要吐,海匪们怕恶心,都避了开去,此时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海匪们找不到吃鱼的人家,也便罢了。   海六叹口气,收拾着桌子咕哝道:“好心看样子没好报哟。”   太史阑平复了下来,推开司空昱。她倒无所谓那姑娘怎么看。她帮她遮掩不过是不想出什么乱子,打乱她的计划而已。   等海六出门,她道:“我出去散散步。”   “我和你一起。”司空昱立即道。   太史阑停住脚步,默默看他。司空昱眼神坚持,“太史,我知道我们分属敌对。可是请你信任我,信任我会保护你。”   太史阑沉默,半晌自顾自去了,司空昱跟在她身后,她当不知道。   她愿意信任司空昱,但并不希望他涉入她的事过多,每帮她做一件事,司空昱就等于叛国一次,她如何能让他如此为难?   可是这家伙的执拗,也是没法解决的。   此时夜色降临,海匪们正在吃饭,辛小鱼还在忙碌,渔民们睡得早已经上床,看似渔村还没完全安静,其实倒是最不易被人发现行踪的好时机。   太史阑按照打听好的路线一路到了岛主家,那个库其实是岛主的后屋向外延伸再造了一间,门并不在岛主家,而是对着外面。   太史阑手一抹,锁掉了下来,她推开门走进去,里面乱七八糟堆着一些水刺渔枪,却没有发现那些火枪。   太史阑目光落到墙上,这里可能有夹墙,机关设置得不算高明,她很快找到了机关,将要去开时却犹豫一下,退后一步。   这墙的位置好像有点不对。   再一看墙顶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出了这屋子,打量了一下岛主屋子的格局,确定这墙不能随便推开,八成连接着岛主哪间屋子的墙,搞不好推开墙正看见岛主一家在吃饭或者洗澡。就算那屋子没人,这墙顶上有铃铛,翻转时声音会很大,等于通知人家有人潜进来了。   她正犹豫着,想要等一会儿,或者等夜深再来,忽然身边的司空昱向前走去,走到墙边,腿一抬。   然后他人就凭空不见了。   ------题外话------   美人们,今天的题外话就是没啥题外话。立冬了,吃羊肉,添衣服,没事掏掏口袋数数票,嗯,就酱紫。 ☆、第三十九章 爱恨博弈   司空昱忽然不见了。   换成别人大抵要尖叫见鬼,太史阑倒没有什么意外之色。这一手她还是比较熟悉的,大波的异能就有这一种,瞬移。   他已经穿墙而过,到了那边了。   太史阑忽然想起天授大比最后的对决,如果不是他放水,自己早就输了。司空昱的异能,确实不是常人能比。   过了一会,司空昱又出现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个长盒子,里面是精心保存的火枪。   他用眼神问她想要怎么做。   太史阑原先是想毁掉这些东西的,想着这东西的数量又觉得不甘心。冷兵器时代的热兵器,再简陋也是无可比拟的杀器。南洋火枪珍贵可想而知,并且不对外出售,都是一些南洋军火商私下以各种渠道贩售,丽京也不过几十支。这海岛上就有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就算这地方靠近南洋,得来容易,一个贫瘠的打鱼为生的海岛,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持洋枪看守。这些看守的人并不是因为海姑奶奶要来才临时增加的,而是一直在这里的。   因此又有了新的问题,海姑奶奶为什么要在这里聚集岛主们开会?虽说这岛位置适中,但黄湾岛不是更合适?   这个岛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太史阑想着即将到来的海姑奶奶,决定还是把这批火枪留下,这些东西对她也很重要,她需要建援海大营,费尽心思好歹夺了军权,但是接下来的军费和武器,朝廷拨款有限,她还得好生筹措。太史阑自认为不擅经济,平时花钱可以吃容楚和儿子的软饭,建军这样的事可依赖不得,为此已经默默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无论如何,先把这个抢了再说。   她和司空昱说了内心想法,司空昱道:“七八十支枪,你我能藏在哪里?”   太史阑唇角一扯,脚尖点点地面,道:“眼皮底下才最不易发现。”   司空昱眼神闪动,似有赞赏,却死拗着不肯赞她。太史阑拉着他出去,在附近的山林里掰了一些沉重的木条回来,司空昱又花了点功夫,将那些火枪盒子都搬了出来,把枪拿出来,把棍子装进去。   太史阑发现其中两只盒子分外华丽,里面的枪很短,雕刻精美,有点类似现代的手枪,不由吃了一惊——这是南洋哪个国家的武器?生产力已经超越这片大陆很多了,这明明是现代手枪的雏形。   她问了问司空昱那盒子摆放的位置,得知隔壁的房间门对内室,一个大架子上盒子分别排列,需要用的时候抽出来就行。这两个盒子放在最上面。   她想了想,拿起一支枪,手贴着枪管一摸,枪管便微微歪斜。她把这支做过手脚的枪放回盒子,叮嘱司空昱等下记得把这盒子放回原位。另一支枪她在手中掂了掂,递给了司空昱。   司空昱瞧着她*不释手的神色,微微一笑,推了回去,道:“这东西我早有了。”   他语气颇不以为然,太史阑知道他性子,不再推让,将枪佩在自己身上,又叮嘱司空昱等下将枪送回去的时候,记得这做过手脚的短枪的盒子放在朝外的那一格。   随即司空昱便跑进跑出,将那些换了内容的盒子再放回去。这边太史阑随手找了把刀在挖坑,司空昱很快过来帮忙,好在地面没有铺砖,就是普通泥地,两人很快挖了个大坑,将枪都放了进去,找了些宽大的叶子来遮着,上面再盖一层土,用刀枪等武器遮住。如此一眼看去,也看不出什么。   到外面寻找合适叶子时,太史阑瞧见丛林深处似有人影闪动,这边枪藏好后便拉着司空昱过去瞧瞧。   两人绕过看守的人,跟着前头人影走。前方是一队灰衣男子,看装扮不像本岛渔民,倒有点像前几天看见的海鲨身边属下的打扮,默不作声地行走,每个人背上都有一个小袋子。   两人一路跟了足有半个时辰,忽然前方丛林有了变化,高树变成矮树,那些树身上传来一股奇异浓郁的香气。   太史阑想起之前看静海地方志,说静海海域上有些岛,物产丰富。有的盛产香料,有的含有宝矿。只是这些出产名贵物品的小岛一直把持在海鲨手里,静海这边居然没有明确记载。   看样子水市岛就是其中一个了。   从出现矮树开始,守卫更加森严,树也越来越少,眼瞅着出现了一座灰秃秃的矮山,山体已经缺失了大半,一群赤足褴褛的汉子在不住开石,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那些开下的石头被运进筐子里,顺着山下一条小溪而下,沿路都有人看守,直到运入一个密封的院子里。   水里也有人在不住寻找什么,将一些石头不断放入布袋里。   太史阑在夜色里看那些石头,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但谁也不会没事干玩石头,猜也能猜到这是在干嘛。   应该是贵金属或者宝石矿,从采出的石块在夜色中微微闪金光来看,可能是金矿。想不到在这看似贫瘠的岛屿上,竟然也有金矿。   她专心打量那边的动静,没注意到因为这边的灌木丛已经比较少也比较矮,两人不得不紧紧挤在一起,太史阑当然没有什么,司空昱的呼吸却慢慢急促起来。   夏天,穿得薄,身边紧紧靠着年轻女子的身体,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个,他忽然开始紧张,却又不敢移动一毫,只能绷紧身体,静静感受这一刻最近的太史阑。   耳边是她清浅的呼吸,频率平静,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令她惊讶;鼻侧是她淡淡的气息,很奇怪的在这林木芬芳,岚气蒸腾的夏夜里,依旧清晰分明,说不清是什么香气,只让人觉得好闻,像繁华锦绣里一抹淡色,不明显,却难忘。   而她的肌肤,则像一团活物,温热着,细微起伏着,充满弹性和生机,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绷紧的力量,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温软无力,似一团腾腾的火,让人遇上了,便要被灼着。   司空昱深吸一口气——太史阑永远不知道她的魅力,不在容颜不在体态,而在体肤和肌骨深处,乍看无奇,一触。   而他此刻被她的气息呼吸撩拨折磨着,心渐渐地乱了,眼瞧着她垂下的手,瘦不露骨,轮廓优美,脑中一昏,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抓住了那只手。   太史阑一怔,却没有动,身周都是树叶,一动便会哗啦啦响。她头也不回,手指慢慢反转,指尖一勾,做了个恶狠狠的挖眼睛姿势。   司空昱苦笑——她永远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最煞风景。她也永远会在任何时刻毫不犹豫地煞风景。   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指腹留恋地在她手心一蹭,才慢慢放开。   太史阑用眼角余光瞟他一眼,心想这小子以前听点浪荡字眼都要脸红,如今在外历练,皮是越来越厚了。   两人这一番动作虽然细微,但还是发出了点声音,随即身边不远处,似也有低低的一声动静,那边河里有人抬起头,大声道:“谁!”   两人一惊,山里巡逻的人都奔了出来,两人正要起身退走,却见身边不远处草叶翻动,似乎有人正在急速离开,随即山里的守卫奔出来,迅速跟着追去。   目标转移,太史阑和司空昱急忙离开,眼看着那边呼喝不断,一路追了下去,司空昱有点奇怪地道:“这时候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到这里?海六?”   太史阑唇角一扯,道:“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不会退得那么快,对路线那么熟。   两人一路退出林子,回到那屋子附近,正要离开回屋睡觉,忽然人影一闪,一人踉跄地从林子中跌出来,正跌在司空昱脚下,伸出双手对他凄婉地叫:“救我!我伤了脚!”   两人低头一看,赫然是那岛上圣女般地位的水姑姑。   “你怎么会在这里?”司空昱很奇怪。   那少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太史阑面无表情——这有什么奇怪的?跟着进来了呗,然后大概看见她和司空昱那个“貌似亲热”的动作,忍不住发出声音被发现了。   男人就是麻烦,一个个招蜂引蝶的。   身后林子里传来追逐声,再不处理连他们也会被发现,司空昱看看那少女,觉得带着她当真是个麻烦,冷淡地道:“你去灌木丛躲一躲。”说完拉着太史阑就要走。   他如果是一个人,倒也不介意带着这少女逃走,但现在这少女脚伤了是个累赘,他不愿意给太史阑带来一分可能的危险。   太史阑不可以因为这些阿猫阿狗,失了一根毫毛。   水姑姑睁大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似是想不到这翩翩少年性子如此冷淡绝情。倒是太史阑觉得丢下她,她愤恨之下嚷出来也是个麻烦,转眼看看也便有了主意,拎起那少女,往旁边那已经下了锁的仓库一推,“进去躲一躲,人走了再出来!”   随即她将先前毁掉的锁再次复原,自己拖着司空昱迅速离开。   追逐的人到了这边,已经不见人影,看见仓库门的锁,自然不会怀疑有人进去,都以为自己花了眼,只好悻悻退去。   太史阑睡了一大觉,才起身去那里把锁给开了,那少女大病初愈,一番奔跑,又被关了半夜,脸色十分憔悴,看见太史阑,露出的眼神便充满敌意和恨意。   太史阑眼里这种角色便如蚂蚁,随意挥挥手示意她回家,便又回去睡觉。   她得养好精神,天亮了海姑奶奶可能就到了。   她向来不把别人的情绪放在心上,因此走得轻松,没注意身后女子的眼神,更没想到一时疏忽,祸患暗生。   ==   水市岛暗流涌动,国公府暗香浮动。   那个丫鬟微微上前一步。   容楚却已经闭上眼睛,单手搁在额头,一线日光下肌肤白到透明,唇色却如蔷薇。   这男子本就拥有令人难移目光的人间美色。只是此刻的他看起来几分虚弱几分淡漠,不似平日清贵高远,光华逼人,眉间微微蹙着,倒让人心生怜惜,只想多多亲近。   她慢慢地走上前去。   容楚似乎察觉,并没有睁眼,再次懒懒地挥手。   女子站住,依旧没有离开,目光从窗台上的茉莉掠过,再落在书架后那不明显的雪中美人图,眼底便多了几分怅惘。像透过这些往日熟悉今日早已陌生的物事,看见不算远,却已似前生的过去。   昔日春风楼户,今日玉堂金阙,前尘旧梦,不过是那江烟花。   随即她幽幽叹息一声。   只这一声,容楚便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先是微微惊讶,渐渐便平静下来。   他并没有放下挡住额头的手,依旧懒懒躺着,淡淡道:“每次偶有小恙,都劳动太后亲来探望,微臣实在惶恐得很。”   宗政惠听着他那淡漠疏离还带着几分讽刺的语气,换成往日,必然要有点生气,此刻看着那两样东西,却觉得有些酸楚,幽幽一叹道:“窗台上的花长得真好。”   容楚霍然睁眼,随即又闭上,淡淡道:“窗台上什么花?”   他越不认,宗政惠心中越踏实,莲步姗姗便要上前。   容楚立即放下手,向前一挡,“太后,于礼不合。”   宗政惠并没有生气,就势在他一臂外的椅子上坐下,眼光禁不住落在他垂下的手上。   容楚的手,瘦不露骨,肌肤如玉,指甲泛着晶莹的光泽,线条精美如神刻。淡金日光下似自可生光,令人眼光落上去便不忍离开。   她在自己反应过来前,已经鬼使神差般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时隔数年,再握到他的手,她心中忽然一酸,眼前掠过多年前,相携而过杨柳堤岸的童男童女。   旧时记忆,有一段时日已经忘却,这些年却渐渐鲜明,仿若就在昨日。   容楚身子微微一震,立即要抽手,她却紧紧抓住不放,容楚停得一停,便觉手心一凉,再一凉。   湿润的水珠自指尖缓缓流到掌心,他的手指也似在微微颤抖。   她幽幽的哭泣声传来,“原来你还记得……我……我原不敢想……”   “太后说什么微臣听不懂。”容楚没有再动,语气淡淡的。   宗政惠此刻心中忽热忽冷,半酸半痛,满脑子都是她自以为最美好的当年,满心都是遗憾失落和淡淡失而复得般的喜悦,听着这话也再不认为他冷漠,只想着到今日才明白他的心,明白他的怨,想着他怨原也是应当的,想着他怨着,这么多年,自然也是因为*着,这么多年。   这么一想,泪水就再也抑制不住,更多的哭的是自己,怨自己没有好好和他说,没有安抚好他,引得他生怨,彼此都两处折磨两处痛苦,好好的昔日情分弄成仇人,连带自己也受了这么大的罪……   她自幼对他有情,但在最终的选择上,她毫不犹豫选了那条路,她自小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总觉得只有自己才配做这天下之母。   她甚至想过,等自己做了天下之母,要做什么还不由自己?   她走向那女子至尊之路,心中有遗憾,并无后悔。无论如何,国公府不能和皇宫比,何况国公府早已无心权位,区区一个国公夫人,满足不了她的野望。   在之后那几年,宫中挣扎起落的日子里,她有过淡淡后悔,但因为有目标有野心在,她始终觉得,自己选择的路是对的。后来先帝驾崩,她垂帘,终于掌握天下,她不禁志得意满,那个时候,她是想着,或许还有机会,和他在一起。   虽然知道这个想法荒谬疯狂,可她还是止不住要去想,所以她控制不住要去杀容楚的未婚妻——他是她的,决不允许别的女人夺去。   后来有了太史阑……   后来容楚因为太史阑和她完全对立……   她怒,更多的是恨,恨自己太过轻敌,恨容楚太过无情。一边恨一边依旧不甘——她不信,她不信容楚当真如此无情,她不信自己会这样失败。   今日一行,看着那少年时最*的花,看着那隐藏着的雪中琉璃洞的画像,她的不甘和疑问,终于找到了出口——容楚果然是因*生恨,所以才会这样对她。   和失败比起来,她更不甘心自己的骄傲被折损。她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   她握着他的手,将额头抵着他指节,声声幽咽,她不信他不动心。   最起码,他没有抽回手,不是吗?   “我知道你恨我……当初……当初……”她哽咽不能言,凄然如带雨梨花。   容楚的目光一直落在榻背上,根本不看她。良久才缓缓道:“您误会了。”   “不!我没有!”宗政惠反驳得近乎激烈,伸手指着那窗台上的花,“我当初最*的丁香!”看容楚神色淡淡不为所动,咬牙又站起,快步走到书架后面,重重将书架一拖,“还有这个!雪中琉璃洞,人面如花红。你敢说这画的不是我!”   容楚默然,垂眼将自己掌心在锦被上慢慢摩擦,却不肯看她。   宗政惠瞧着他的动作,心中不知该欢喜还是酸楚还是苦痛,还有一股细细的心火在燃烧,煎熬得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一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话,再也忍不住要喷薄而出。   “琉璃洞……琉璃洞……”她颤着声音,泪盈于睫,“你还在怪我!”   容楚又默了一默,才答:“此话从何说起。”   这似乎是个疑问句,却并无询问之意,反而充满喟叹和忧伤。宗政惠听着他终于去掉了那个恭敬又冷漠的“太后”称呼,心中又起了汹涌的波澜,忍不住便觉得似乎看见了属于他的彼岸,在眼神的那一端。   “当初……”她站在画前,轻轻抚摸着那画上人娇嫩的脸庞,似看见青春少艾的自己,自那日的风雪中缓缓而来。   再一眨眼,忽然又换了景色,洞壁千层,倒挂琉璃,五光十色,有幽幽的风从洞的另一端吹过。   她站在洞中,身前身后都是一大群人,最前面是她的姐姐,被一群人拥着。   她认出那些是皇室中人,其中有一个是康王,但康王并没有站在人群的最中心,他伴着一个戴风帽的男子,微微侧身站在姐姐身侧。   她见过一两次康王,印象中他充满王族的骄傲,然而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她从未见过,微带谦恭的,却又保持距离的笑意。   他的左脸满是恭敬,右脸是为美色绽放的光彩。   他的左边是那个风帽男子,右边则是她的姐姐。   而那个风帽男子,脸微微地侧着,也向着她姐姐的方向,似乎在笑着说什么,姐姐的脸微偏着,光洁的脸上满是温柔典雅的笑意,眼眸熠熠光彩,也似琉璃。   她此刻才发觉姐姐很美,忽然想起丽京所谓的“双姝”,其中一个便是她姐姐,之前她没将这些闲言当回事,此刻才觉得,原来,姐姐真的是比她美的。   她怔怔地瞧着那边,连容楚从她身边走过都没有注意到。   后来洞便塌了。   洞塌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居然看清自己左边是容楚,右边是姐姐,姐姐一侧是那个风帽男子,他正伸手去拉姐姐。   在他们背后,她看见因为地陷,一块尖石也在松动。   那一霎她什么都没想,声音出口在理智之前,“姐姐救我——”一头便扑了过去。   姐姐伸手来接她,因她冲得猛,下意识身子向后退,风帽男子的角度看不见那石头和身后的坑,也下意识来挽姐姐,她忽然脚尖一绊,栽在了风帽男子的怀里,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她听见姐姐一声尖叫,然后她看见容楚一阵风般掠过来要救人,然后她拉住的风帽男子忽然再次推开她,她倒下之前滚入了容楚的怀中,挡住了容楚要救人的路。   然后天地黑暗。   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在容楚怀中,头顶是一块巨石,算他们运气好,那石头倒下时被两侧岩壁卡住,不仅没有压住他们,还留下了空隙,他们在底下虽然起身不得,却也不至于被闷死。   她醒来时有一瞬的欢喜,一瞬的失望,一瞬的担忧,一瞬的满足。欢喜的是她在容楚怀中,失望的也是她在容楚怀中,担忧的是姐姐的生死,满足的也是姐姐的生死。   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那一刻的心态,只是下意识拒绝去想。   身边紧紧靠着的是容楚的胸膛,换成往日她必羞涩喜乐,陶然如在云端,然而此刻不知为何,她觉得这胸膛冷而硬,连胸腔里心脏跳动都似充满拒绝。   他宁可将手臂压在身下沾满泥土,也不愿伸展双臂抱住她。   她的心慢慢地沉下去。   她知道,他看见了。   虽然那一刻电光石火,人人自顾不暇,虽然那一刻,无论是姐姐,是风帽男子,还是她,都没能明白她在做什么,但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发现,一定能猜出真相。   哪怕世上只有一人能明白,那就是他。   少年早慧的容楚,眼神犀利的容楚,一霎星火,看穿人性。   那一日洞中援救,救援者欢喜地惊呼响在耳侧,她迎着众人期盼的目光缓缓睁开双眼,身下的容楚,慢慢拉开了她的手。   当所有人用暧昧的目光,恭喜她和他的未来时,只有她和他知道,这一刻便是永久的分道扬镳。   今朝风雪葬琉璃洞中殇,当日青春如马蹄去声疾。   那一日,姐姐死亡。   半个月后,宫中特旨,她代姐进宫。   这一路新的红粉征程……   她缓缓地吁口气。   ……那日的风雪真冷,琉璃洞中真冷,人真多,除了康王,还有好几个皇室子弟,还有……先帝。   ……   身后响起容楚的微咳,她才惊觉自己沉默太久,这些尘封的往事她早已忘却,却被今日这一副画唤醒。   到此刻她忽然疑问——当初容楚真的猜出了真相?她为什么一定以为他猜出了真相?她是不是只是自己心虚?是不是当日容楚的冷漠,只是因为不习惯那么肌肤相触,只是因为想要维护她的名节?   他确实从来都是个不容人真正靠近的人啊……   时至今日,看见这画,她才认真地想,当日自己是不是以为错了,其实容楚并不知道什么,所以他依旧对她有情,所以这副画才悄然挂在这里。如果不是她机缘巧合冒险前来,她竟永远不知道他的心。   此刻知道也不算晚,她翻涌的心思,忽然便定了。   只要他还*她,只要他还*她……   她有的是办法夺回那失去的一切!   “当初……”她深吸一口气,对他绽开最坦然的笑容,“琉璃洞里,谢谢你救了我,我和你一样……永远记得那一日……”   最初笑意坦然,说到后来却似被往事感动,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地瞧着他。   容楚沉默了很久。   “我纵记得那朵丁香,纵记得那日雪中琉璃,您现在*的却是牡丹,住的是龙堂凤阙。”良久他才淡淡地道,“珍重堂前紫,暗谢旧时花。终究是过去了。”   宗政惠咬牙不语,过去不过去她不管,她只知道,但凡男人说着过去了,其实往往心里并没有过去。   说不得,只是要个交代罢了。   “所以你恨我,报复我?所以你选了那个太史阑,助她和我作对?”她不胜疼痛般吸着气,“她待你又如何?靠你平步青云,再离开你远走静海……”   容楚忽然将指尖从她手中一抽,姿态决绝。   她愣了一愣,眼底涌出怒色,白齿咬在薄薄的红唇,深深一个印记。   “我为何要报复太后?”容楚仍是半侧身,不看她,“太后有何对不起我处?”   “我……”宗政惠沉默半晌,忽然幽幽道,“我便有一千一万个对不住你,你助太史阑杀掉了我的孩子,也够偿还你了。”   “太后这话微臣当不起。”容楚立即道,“先帝的遗腹子不是死胎么?”   这话让宗政惠难堪得脸色阵红阵白,心中却更加认定容楚是知道了什么,失*之后心中愤恨,所以才要和她打擂台。   “你不知我的难处……”她款款开口,心中想着措辞,怎样才能缓和旧怨。   这一段日子的偏宫幽禁生活,也让她认识到一些现实,终于明白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明白之前对容家的打压有点操之过急,明白了康王这人其实不可依靠。   现在皇帝极为依赖容楚,托之以军国重任,如果她能以旧情将他争取过来……   “你可知皇宫是天下最黑暗最寂寥的去处……”她缓缓拭着眼,让一滴泪将流不流盈在眼眶,看起来越发楚楚堪怜,“我进宫不久便得罪了德妃,遭了她的陷害给撵去冷宫,她侮辱我,专把那些女人月事期间的衣裳拿给我洗,洗不干净还得挨饿,寒冬腊月我一双手整天插在冷水里,险些落下了病根……那时候我便想着,只要有人肯照顾我……我……我……”   容楚的肩膀似乎微微颤了下,宗政惠心中微喜——他终究还是心疼的。   好在容楚此刻背对她,也瞧不见她此刻皱着眉,搜索枯肠地回想当日的“苦楚”。其实寒冬腊月冷水洗衣是有的,却不是她亲自洗的,她进冷宫时也还有随身的忠心耿耿的丫鬟,自然都是她们代劳,她也想不起来当初那些丫鬟的手指到底怎样了,只记得后来有一个确实手指从此不能弯曲,她嫌累赘打发出宫了,今日想起来,正好套在自己身上。   容楚背对她躺着,不断擦手指,用玉搔子搔肩头,看起来就像是肩头微动一般。眼睛却看着矮榻斜对面挂着的一块玉版,玉版玉质极好,光滑清晰,正映出宗政惠此刻神情。   容楚垂下长长睫毛,掩住眼神里一丝讥诮。嘴上却及时发出一声唏嘘。   听见这声似有若无的唏嘘,宗政惠便似得到了鼓励,捧住了脸,抽泣着道:“……我知我是做错了事……但……孤身一人在深宫无所依仗……你可知那样的苦……”   她自指缝里偷偷地瞧容楚,见他肩头又动了动,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宗政惠心中大喜。   她就知道他对她还是有情的!   “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容楚沉默半晌,道,“您在宫中艰难,微臣也明白。好在您如今依旧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陛下毕竟是您的亲生子,虽然暂时在永庆宫休养,但只要您愿意,陛下一定很乐意接您回宫颐养天年。”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声,明白他的意思是劝告自己放手,不再争权,他自然会劝说皇帝,送她回宫。想着那“颐养天年”四字,心中只觉愤怒又讽刺——她才二十多岁,难道就真如老妇一般被供起,从此万事不问,在深宫深处等待红颜慢慢枯槁?   她自然不甘,却从容楚语气中听见了希望,无论如何,容楚已经不似先前冷漠,已经开始替她打算,这是不是预示着一个好的开始?   “你说的是。”她擦擦泪,柔声笑道,“皇帝终究是我亲生的儿子,亲母子能有什么隔夜仇?我瞧着他是误会我了,我对他却还是一心怜惜,那晚的事,原也不怪他,他一个孩子,懂得什么?你若有闲面见皇帝,便将我这话说了给他听,开解开解吧。”   “太后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容楚展颜而笑。   他一笑神光离合,瑰姿艳逸,天地间的光华都似聚于他眸底。宗政惠不知有多久未曾见过他笑容,不禁怔怔瞧着,紧紧抓着床边的手心,忽然便渗了一层细细的汗。   “太后当日为求生存,不得已……托付他人。”容楚语气顿了顿,脸上掠过一抹不快之色,宗政惠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心里知道他指的是谁。   “如今有些话不当我讲,但微臣总觉得,如果太后真的想和陛下母子和好,回宫共理朝政,还是要注意和那位保持距离比较好。”   宗政惠心中一跳,警惕地盯了他一眼,笑道:“外间都是讹传,其实我早已和那边没什么联系。我一介深宫妇人,哪那么容易见外人。”   她不承认,容楚不过淡淡一笑,“我和太后推心置腹,太后却终究还是不肯信我。也是,换成是我,我也不信,八成还以为是那狡猾奸诈的容楚,又使出了什么离间之计。”   这话正击中宗政惠心思,她脸皮红了红,急忙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如此最好。”容楚想了想,在床头一按,从一个弹出的密匣里抽出一封信,递了给她,“您可以瞧瞧。至于是非真假,单看您信不信了。”   宗政惠看看那不同于南齐形制的信封,心中一紧,赶紧取出里头的纸张,目光一扫,脸色已经大变。等到看完,手指已经微微颤抖。末了却将信纸一扔,低喝:“不可能!”   ------题外话------   最近忙得魂飞魄散,很想就更新六七千字,临到上传更新时,还是在内容框里继续写了两千字,反正多或者少,大家明白我一直尽力就好。   今儿章节也算解了之前的某个悬案,某些担心公公纯洁度的洁癖*好者,是不是可以眉开眼笑地放心了哈哈。还有说看到公公和太后互动就给票的,嘿嘿我爪子已经摊开了——拿来吧,亲? ☆、第四十章 寻妻   容楚微笑,笑容淡淡讽刺,却不说什么。   宗政惠又忍不住将信拿起来看,这是几封相互来往的信,最初是一位南齐官员写给某将军的信,称已经按照上头吩咐,拿出了城外围城防图,又说近期有机会出城去上府大营一次,正好可以完成任务云云。信中还提到了赏金,又请代问耶律大帅安。   回信更简单,只说稍后会有安排,也请代问对方主上安,己方大帅对此已有安排,待到破城后,挥师南下,自会遵守相关约定。   之后又有来往,话说得更含糊,那南齐官员询问一旦城破如何保证他的安全,那边答复说可以将他接走。   看到这里,傻子也能明白这是指哪次事件。   北严破城!   近年来曾经和南齐作战的耶律将军只有一位,就是西番大帅耶律靖南。   南齐这边,能和耶律靖南有约定的,会是谁?约定的内容又是什么?   宗政惠的脸白了。   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在那段时间,康王掌着京中军权,受命总管西凌战事,甚至节制着外三家军……   而北严的突然破城,一直是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绕过两大军营,直穿本地人都不太清楚的山腹道,如果说没有内奸,谁也不信。   但怀疑这事和捅出这事是两回事,朝中一直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都知道这事必然牵涉很深,所涉及的罪名让人不寒而栗——叛国!   “你这个……”事情太重大,重大到她不敢相信,捧信的手指都在发抖,忽然厉声道,“这样的信怎么会到你手里?那这个和西番勾结的官员,人在何处!”   涉及到她的江山,她瞬间也脱去了刚才的楚楚之色,现出凌厉和张牙舞爪。   “我一直在查这事。”容楚平静地道,“这是我的属下从西番耶律元帅府中盗来的。这些东西之所以还留着,我想是因为,有人希望凭借这东西,将来挟持我朝权贵,继续未完的大业。至于那个官员……”容楚一笑,“北严推官吴大伟,这一年多一直托庇于西番,被我派人使计逼出西番,回到南齐。目前正在丽京。”   宗政惠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扭着,“……他就算回来,也不该回丽京……”   “不回丽京难道回北严?”容楚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宗政惠忽然激动起来,尖声道:“那这推官在哪里!”   “现在就是太后您验证真相的时刻了。”容楚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模样,“您现在赶回去,或者可以打听一下,康王殿下今天到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来得及,说不定您还能瞧点好戏。”   宗政惠将信将疑盯着他,容楚只是阖眼微笑,轻轻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宗政惠终于决然起身,再不犹豫快步出门,在迈出门槛那一刻,她听见容楚声音轻淡若无般道:“小惠,别再骗自己。”   宗政惠背影震了震。   小惠……   多么久远的称呼。   久远到她自己也不记得,在当年,容楚到底有没有这般唤过她。然而此刻听来,满腹心潮忽然都涛声拍岸,溅了一片碎玉乱琼。   她急切又近乎茫然地走出门去。   容楚等她背影消失,才吁出一口长气,眼底露出疲惫之色,拍了拍手。   周八从回廊顶上跳下来。   容楚闭着眼睛,脸色微白,神情是落定尘埃后的平静,“收拾行装,今晚出发。”   康王拐进巷子,眼见周七那一群人押着一个影子,飞快地闪进了巷子尽头一道门,中间那身影仿佛有点熟悉,他一眼瞥过,脸色便变了。   好像是那个北严推官……   这是他的心病,梗在心里不敢发作,此刻瞧见这条人影,便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这人他原本不认识,一个边远小城的推官,尊贵的王爷当然不应该认识。   他当初命人秘密安排和西番联系,西番方面要求拿到北严的城防和周围路线图。他对此的命令也是层层下去的,最后执行的人,他只隐约知道是北严的一个推官,却不知道是谁。西番事败后他下令封口所有人,但这个推官却在城破当日失踪,他以为这人死在战争中,也就没有再问。这事随着当初耶律靖南败走,也便算过去了,似乎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连当初太史阑状告他贪腐,也没能扯出这真正要命的事,他为此还很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行事缜密。   这事一开始是西番联系他,力劝他夺取南齐大位。说他身为先帝剩下的唯一亲弟,应该是这皇位名正言顺的主人。只要他有心,西番愿意全力配合,先打开北严的缺口,兵锋南下,助他得兵权反戈丽京。事成之后,西番只要西凌一个行省便够了。   他原本不同意,觉得冒险,再说他心底还有个秘密,觉得这皇位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他拿不到,将来也等于拿到了。但经不住西番撺掇,渐渐也觉得,日后毕竟是日后的事,宗政惠这女人又野心勃勃,不好拿捏,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终究还是不如在自己手里来得舒爽。也便应了。   之后便试探着和西番交涉,先命人献上了北严的密道图。后来又钻了修筑沂河坝的空子,搜罗了大批银两,购买些精巧稀奇玩意哄宗政惠欢心,拿到了丽京的部分兵权。就等着西番破北严,一路南下,他就可以请缨率兵出战,然后里应外合,反扑丽京,夺取大位。   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在第一步折戟沉沙,西番大军,竟然北严内城城门都没能跨进一步!西番大帅,竟然在七日围城之后,败于城下,重伤狼狈而回!   第一步走不通,后面多少雄心壮志都成泡影。而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康王想到这事就恨得牙痒痒,可以说他对太史阑的恨绝不下于宗政惠对她的恨。但正因为如此,他不敢对太史阑太快下手,怕被太史阑身边那个精似狐狸的容楚察觉,顺藤摸瓜就找到线索来怀疑他,容楚那个人,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千里外一只狼翘翘尾巴,他就能知道那狼看中的是哪只兔子。   到得后来,太史阑羽翼渐丰,他再想下手也迟了。太史阑身边被容楚的龙魂卫护卫得滴水不漏,派去的人根本连她一里周围都无法接近。他相信宗政惠一定也有想出手,但一定也是这个结果。   这天下,容楚想保护一个人,就没有人能啃她一口。更何况太史阑本身就精细敏锐。   这绝大计划搁浅后,他越想心越慌,干脆断绝了和西番的所有联系渠道。没想到就在半个月前,这个男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吴推官是以西番皮草商的面目出现的,在他出外的时候拦住了他的车轿,说要献上一件无比珍贵的大氅。他来了兴趣召见,结果这人送上包袱里没有大氅,只有一团西番出产的荆藤,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他看完纸条,冷汗就下来了。   当即密室召谈,那吴推官竟然说他当初在北严城破之后,立即出城,顺着那条山中密道,一路出境,到了西番。隐姓埋名过了一阵日子,谁知道身上银两带得不足,日子渐渐便过不下去,本来还不想回来,又接连遇上倒霉事,无论如何都呆不下去,只好回国。   回来后依旧倒霉事不断,逼不得已只好找上王爷,只求王爷看在当初他拼死以报的情分上,给他一点活路。又说他既然敢来,自然早已有了安排,如果他今日失踪,明日怕便有一些对王爷不好的流言要传出来。   说白了就是敲诈勒索来了。康王心中又怒又笑——真是个找死的蠢货。   当即他便对吴推官再三安抚,给了他巨额银票,又许诺送他到偏远省份,给他买地买人,做个悠游一生的富贵闲人,又安排他在别院住下。   他显出一副被挟持住的模样,那吴推官洋洋得意领赏下去,康王也没什么动作,让他安稳过了一夜,派亲信送他出城。   他叮嘱那亲信,一路看着吴推官,看他有无和什么人交谈或打眼色。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一律格杀勿论。之后再将吴推官灭口。   亲信去了,隔了一天回来,还带给他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说一切都办妥了,他便放下了心。   然而此刻瞧着,赫然那人就是吴推官!   他没死?   当日那人头血迹淋漓,他瞧着恶心,也就粗粗瞟了一眼便命埋了。难道这人头不是吴推官的?   难道他被身边人骗了?   他此刻心乱如麻,急忙一跺脚,道:“给我进门去瞧瞧!”   他的属下扑进门,这屋子却是里外相通,屋子里没人,后门却开着,后门对着闹市,人想必已经混入人群。   属下在屋子里找到一些旧衣物,依稀便是吴推官穿过的,他瞧着,心中一片冰凉。   刚才好像是容楚的护卫,押着吴推官,难道这事已经给容楚发觉了?   他发了半天怔,都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命人向这四邻打听,都说这间屋子好久没有人住,前几日倒好像听见里头有声音,遇见过一个大胡子番人,今日却又没有了。   康王听了更加焦心,却又无可奈何,在门口发呆半晌,也忘记宗政太后还在容府的事情了,当即就命回府,寻幕僚商量对策了。   他这边人刚走,巷子尽头又闪出一条人影,却是李秋容。   李秋容先前没有跟着康王,留下来保护并接应宗政惠,却看见康王行色匆匆地离开,忽然又改变了路线,似乎跟着什么人去了。他心中狐疑,却又不敢离开容府,便让手下小太监去跟着,小太监跟了一阵子回来说,王爷带着人拐进了一条巷子,随即又出来了,出来时脸色不好看,直接往王府去了。   正在这时宗政惠也出来了,她脸色也不太好看,看见李秋容和小太监唧唧哝哝,便召来问,一听之下眉毛便竖了起来,便命李秋容亲自去瞧瞧。   李秋容进了巷子,先看了看那屋子,又问了问四邻,回头和宗政惠回报:“听闻此处原先住了个西番大胡子,别的倒没什么。”   西番两字正触着宗政惠心病,想着康王如果心里没鬼,好端端去追一个西番人做什么?难道容楚那番话真的不是为了挑拨离间她和康王?   她和康王算是合作关系,她现今能依靠的也只有康王,但这事儿不是什么贪腐营私,涉及到国家社稷,如果康王有那样的心思,那就绝不能再和他合作,否则岂不是费尽心思夺来江山,再白白拱手让人?   “回去你再好好查,务必要查出这里头住了什么人,哪里去了!”她越想心越慌,厉声吩咐李秋容。   “是。”   ……   当夜月色暗昧,浮云遮眼。   容府因为容楚的受伤,显得气氛有点沉闷,老国公的憩虎堂夜会也没召开,去容楚那里探望过后,便吩咐加强守卫,早点休息。   容楚早早地就睡了,老国公亲眼看见他在房内酣然高卧,放心离开。   这边老国公人一走,那边容楚便睁开了眼睛。   赵十四有点犹豫地站在他床前,问:“您真的能行?”   容楚不理他,道:“你留下。”   说错了一句话便遭受了惨痛惩罚的赵十四,一边哭去了。   容楚挥挥手,一群黑衣护卫直窜后院,屁股后面袋子里塞着“黑甜香”。   容楚在外某秘密产业,产出的一种迷香,说是迷香却无副作用,有安眠性质,更适宜药用。   之类的玩意儿他多的是,却很少用。当初他自交卸兵权,赋闲在家,看似东游西荡,却从未真正放松。先帝驾崩,宗政惠垂帘,开始压制功勋世家,他都看在眼里。心里知道此时公卿世家,不可多动,却也不可不动,多动是找死,不动却也是坐以待毙。   所以那段闲散的日子,他就“视察国公府名下生意”,在全国各地开办产业,以做生意为名搜罗人才,做一些新奇玩意,留一批特殊人才,以备将来万一有变,自然不缺应对,你来我往。   这些护卫带着这香,奔到容氏夫妇屋子里,左喷喷,右喷喷,替某个“孝顺”儿子,帮他爹娘助眠来着。   孝顺儿子笑眯眯坐在屋子里,等。   护卫再奔去老国公那批护卫那里,口袋里“黑甜香”已经换成了“清心散”,左撒撒,右撒撒,今晚巡守内院的护卫都别想安睡。   让国公夫妇睡死,却让护卫极其清醒,容楚不肯让府邸因为他的离开,出现一丝危险的可能。   一切完毕,周八背起容楚,上了外头早已等着的马车,先是一路慢行,在接近城门处,以景泰蓝往日特赐的令牌叫开城门,上了等候在城门外的特制马车。   马车固定座位,座位很硬,太软的褥垫对骨伤恢复不利,座位上还固定了一个可以拉开的铁环,正是按照容楚的腿围制作,将那条伤腿紧紧固定在马车上,避免因马车颠簸影响骨伤愈合。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注定了人在赶路途中会很受罪。周八眼中有忧色,却一言不发,帮容楚将伤处固定了,便亲自去驾车。   容楚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这要换成赵十四,八成要哭天喊地,大叫不行不行太受罪。   他费尽心思,令康王和太后生隙,并找了点事给他们做。从现在开始,康王会一心挂着找到那个叛国证人吴推官,太后会一心疑着康王,两人在军制改革上就不会再齐心协力,事情会拖下去,他自然也就有了点时间来寻妻定静海,当然不会因为伤腿的意外而作罢。   太史阑在静海失踪,虽然他坚信她可以归来,但静海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必定会因为她的失踪而受到影响。弄不好就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其实也没什么,就算她太史阑搞得一团乱,他迟早也能解决。但他怕的是太史阑那批属下,在这时候难免要和天纪军对上,一旦出了什么事,太史阑回来该是何等自责伤心?   这时候他倒希望花寻欢那批人贪生怕死点,见风头不对赶紧躲起来,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太史阑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在她身边呆久的人,就算原先有些小心眼小自私,渐渐也会被那般热血悍烈的集体氛围给消磨。   所以他只好去了。   总不能让她回来后看凌乱静海,零散部下,满目疮痍吧?这万一她痛定思痛,邪性大发,发誓从此扎根静海,大干十年,他到哪儿哭去?   容楚单臂枕头,悠悠叹口气。   车马虽然行驶得尽量平稳,但终究难免震动,他的伤处自然是痛的,一天的斗智筹谋,自然也是疲倦的,但只要在那样的痛和疲倦中好好想想她,似乎也便不那么痛了。甚至他还觉得,夫妻同体连心,老天向来公平,万没有让两个人都倒霉的道理,如他今日这般意外受伤,或者她那边就会少受些磨折,这般加加减减算下来,倒也上算。   他想念她,却并不是因为想念她才奔去静海,此去静海,不过是为了她心安和自己心安,若能见上一面自然最好,若不能,能最终得知她安好,能为她稳固住静海,如此也便够了。   星光淡淡,自帘缝溜进,抚在他眉端。   眉若青山聚,三分思念三分忧虑三分期盼,一分才是他自己的苦楚。   城阙九重起烟尘,踏鞍佩剑出玉京,一骑挂甲鸣金磬,满斛相思付海声。   ……   “你为什么要装死?”   “你是谁的部下?”   “你偷偷跑出来不怕军法处置?”   “你干嘛要偷人家的船?”   “你是要出海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   少女的声音如珍珠落盘,将深夜的海面惊动,波涛缓缓相聚起伏在她脚下。   忙忙碌碌,将船推进海中的邰世涛转头,有点不耐烦地瞧着容榕,“你为什么这么吵?”   容榕的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因为你一直不理我呀,你若早早回答了我,我就不吵你了。”   邰世涛嗤笑一声,懒得和她辩驳——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还会有下一个问题冒出来的。   “我要出海,寻人。”他简短地道,“你不要再跟着我,海上危险,我没法再保护你。”   “我不要你保护,我随你一起出海。”容榕眼睛发亮,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一口海风,“这是大海啊,我终于看到了,嫂子送我的珍珠就是产自这里,我要亲自下海捞几颗上来!”   邰世涛这下连嗤笑的心思都没了——不知世事的千金大小姐!   他不想再和容榕啰嗦,好容易找到机会暂时脱离天纪军,他一心想着要在海上找到太史阑,虽然知道希望渺茫,知道许多人已经搜索过这些海域,但是自己不亲自找一找,就怎么也不甘心。   也许姐姐被卷到附近某处海岸了呢?也许她正在某处礁石上翘首期待救援呢,自己只要想办法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那些寻常渔民不敢去的礁石群……   他默不作声跳上船,解开缆绳,操桨划船,心里满满地都是太史阑,看也没看容榕一眼。   却忽然听见“噗通”一声,他一惊,回头一看,容榕已经不见了。   跳海了?   千金大小姐一言不合便跳海了?   邰世涛急忙站起,四处搜寻,沙滩上一览无余,自然是不见人的。天色黝暗,海水也不清晰,看不到底下有无人影,也看不到人挣扎呼救。   邰世涛呆了一呆,心里觉得可能是这大小姐任性,自己到浅海玩了,看她那架势,会水也说不定。但是要这么丢下也不放心,只得划了船四面地找,又不知人家名字,便一遍遍低叫,“姑娘……姑娘……”   海鸟哑哑地叫着,海水无声簇拥着船帮,四面哪里有声音?   邰世涛心中焦躁,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只好往回划,打算到浅海再细细地找一遭。   忽然“叽”地一声笑,哗啦一声,船帮上冒出一颗小脑袋,冲他唧唧格格地笑。   “你真傻。”她清脆地道,“我就跟在你船边游着,你瞧来瞧去,就是不肯瞧瞧眼皮子底下。”   邰世涛松了一口气,又生气又无可奈何,他素来是忠厚性子,想骂人不知道怎么骂,看容榕一头一脸的水,这四五月的海水依旧很凉,连忙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容榕一直盯着他的脸,没忽略他关心的眼神,脸色忽然一红,乖乖任他拉了上来。   她上了船也不说话,自己缩在一边,慢慢挤衣角的水,半晌轻声道:“我自小*玩水,又不能出门,家里哥哥便给我造了个池子,说学一手好水性也是本事,所以我水性很好的,你带着我吧,我可以给你帮忙。”   邰世涛听得她语气忽然变了,呆了呆,回头看她。   容榕正在挤衣角的水,她是无意识动作,却没想到这个动作令她已经贴在身上的衣服显得更紧绷,邰世涛一眼过去,正看见她小小的隆起的胸,在月光下新桃一般喷薄着……   邰世涛霍然转头,脸红如朝霞,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胡乱答一声,“好。”   容榕一转头,正看见他的侧脸,耳朵都红成萝卜色,她怔了一怔,低头看看自己,脸色又是一红,赶紧向船头缩了缩,侧身背对邰世涛。   她穿的依旧是男装,这段日子,她的女性意识虽然多少得到了开发,但很多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此刻心中又懊恼又烦躁,不知道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从哪里来,忍不住偷偷煽自己一耳光——奇怪!脸红什么?扭捏什么?婆婆妈妈和大姑娘似的!   她这个小动作正看在邰世涛眼里,他觉得这丫头神神怪怪的好玩,眼神忍不住泛起微微笑意。   容榕将他眼神看了个正着,又觉得羞赧,瞪他一眼,深深低下头去。   她这个模样,邰世涛顿觉尴尬,两人都默了一默,只闻操桨之声。   半晌还是容榕抵受不住这尴尬的静默,嘤嘤地道:“我这次来也是找人的,等咱们出海回来我就带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你找谁?”   “我嫂子。”容榕微笑,“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我很羡慕她,也很喜欢她。可惜却让我个个捷足先登了……唉。”她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我说我要和她在一起,嬷嬷说保不准嫂子都有哥哥的娃娃了……哎,嬷嬷骗我,他们还没成亲,哪来的娃娃!”   邰世涛听她言语天真,果然是大户人家纯洁得要命的小姐,就是说话奇奇怪怪了点,什么你喜欢她喜欢捷足先登的不对味,不过他此刻心情烦乱,也没心思问她这哥哥嫂嫂是谁,只随意“嗯”了一声。   倒是容榕,说了几句闲话终于自然了点,掠掠头发,笑问他:“那你冒险出海,要找的是谁呢?”   ……   太史阑一觉醒来,皱着眉头。   她似乎梦见了容楚,但却不是什么喜悦的梦,具体的内容不记得了,醒来时却觉得心情压抑。   她偶尔梦见容楚,从来都记得很清晰,醒来也很愉悦,这次却是例外。这令她一时不想起床,睁着眼睛仔细想了想。   她在想自己失踪的消息会有多久传到容楚那里,容楚又会做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容楚那里,但是她知道此刻丽京的局势,知道容楚那军制改革的重大举措到了紧要关头,他此时出京,万万不能。   如果他要出京,必须先别人放心他出不了京,然后还要牵制好康王和太后。这三件事没一件好办的。尤其康王和太后现在是利益同盟,对他戒心又重,就算他使什么挑拨离间计,在这个涉及军制改革的关口,康王和太后也不会相信。   太史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容楚能有什么办法出京。但正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更加担心起来。   她想不出办法,不代表容楚想不出办法,他这人最擅长隔山打牛,迂回千里,空手套白狼。他做出来的一件事,看起来和他的目的风马牛不相及,但直到最后一步,别人才恍然大悟他要做什么。   太史阑沉思了一会,决定无论胜算有几成,一定要冒险拿下海姑奶奶,抢到船扬帆回静海。就算容楚不来,随着她在外头羁留时日越长,她留在静海的部下也越危险。   她知道苏亚等人的死心眼,绝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她现在就希望纪连城黄万两等人,顾忌着苏亚手中那几分转让兵权的约书,不敢下杀手。   她转头看看,司空昱已经不在地铺上,也不知道他昨晚睡了没有。   忽然门吱呀一声推开,她不想让司空昱看见自己正在看他铺位,怕引起误会,便闭上眼睛装睡。随即听见司空昱脚步轻轻,走向床边,接着隐约感觉到热气扑面,忍不住睁开眼睛。   司空昱正站在她床头,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小菜热粥冒出热气,白气氤氲里,他深沉的明丽眸光,正深深地凝视着她。   看见太史阑醒来,他仿若也一醒,掩饰地道:“你睡相可真难看。”顺手放下托盘,道:“起来吃了早饭,辛小鱼让咱们等会过去。”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起身,心想司空昱现在虽然成熟了不少,但是每次尴尬或者想掩饰什么的时候,就会露出旧日刻薄的德行。不过她倒觉得,这样她更适应些,看司空昱沉默老练,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她一起来,司空昱就背过身去。等她穿好衣服才回身,亲自给她试了粥的温度,催她,“快吃,不然就冷了。”   太史阑三口两口吃完,便听得外头声音喧闹,想必那著名的海姑奶奶终于到了。   太史阑倒不急,把袍子好好打理打理,又认真梳了头发,站起身来。司空昱一直紧紧盯着她,看她回身不禁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好个俊美儿郎。”   太史阑本就高挑,天生中性气质,男装毫无女子扭捏之态,只见落落风范。近年越发位高权重,养移体居移气,英秀之中更添清贵。和司空昱站在一起,一个艳美一个高华,好一对芝兰玉树。   太史阑不过扯扯唇角,她一向少有心思打扮,这么认真捯饬自己,自然有原因。   忽然一个海匪探头进来,道:“鱼姑奶奶请两位不要轻易出去,等她传召再说。”   两人应了,却根本没打算听话,眼看海匪都去迎海姑奶奶,便相携出门,刚走出去太史阑就感觉到背后似有异样目光,回头一瞧,正见那水姑姑站在人群之前,正盯着她后背发怔,看太史阑回看过来,又急忙闪躲目光。   太史阑哪里会将这些渔家女的心思放在眼里,一眼瞥过便看向前方,果然岸边高船停泊,整整一个船队十数条船,高桅林立,连帆蔽日。首船上下来一堆衣着华贵的男女,这些人个个神情彪悍,作风粗犷,衣裳虽穿得好,却大多敞胸捋袖,透着股不羁的气息。   当中一人海蓝色衣裙,身形微微丰腴,被围拥着向岸上走,辛小鱼站在岸边,正含笑接着,想必就是海鲨的独女,海姑奶奶了。   海姑奶奶正和辛小鱼搭话,两人神情颇亲热,“这一趟海上行,可瞧见什么好的?”   “正要禀告海姑奶奶。”辛小鱼笑道,“寻到株好珊瑚,好身条儿!”   “是吗?倒要见识见识。”海姑奶奶笑起来。   两人女人对望,笑得几分暧昧。其余人也咧嘴笑——一些亲信是明白这暗语的意思的,所谓“好珊瑚”,不过是指貌美壮健的男子而已。   “先谈正事。”海姑奶奶拍拍辛小鱼的手,一行人先去了早已准备好的屋子里,相随的还有附近诸岛的岛主。   趁人都进去了,太史阑便瞧了瞧海姑奶奶的大船,发现上面人影幢幢,很多人还没下船,而且看海姑奶奶下船时也没带什么换洗衣物,很明显是打算住在船上的。   那这样她就没法抢船了。   司空昱看她皱眉,也明白她的意思,指了指船身一侧。太史阑看见那里有备用小船,却摇了摇头。   小船在大海中危险系数太高,靠救生小船得漂到什么时候?她要么不抢,要抢就抢大的。   她回身看了看那岛主开会的屋子,如果没猜错的话,海大姑奶奶是要召集诸岛人力,回归静海,助她父亲夺回静海大权的。   太史阑立在海滩一角,想着刚才辛小鱼和海姑奶奶对谈时暧昧的神情,想着辛小鱼有意无意向司空昱居住的屋子望过一眼,想着先前她让海匪带来的嘱咐,心中一动,忽然便有了新的计划。   ------题外话------   票榜日日起烟尘,伏案码字为更新,一只狼爪无处觅,满兜月票藏太深。 ☆、第四十一章 诱   原先太史阑想着煽动本地人闹事,挟持或者杀了海姑奶奶,夺了大船回静海,如今见海姑奶奶防备这么严密,倒不好轻举妄动了。   司空昱瞧着她笔直而衣袂飘举的背影,只觉得这女子沉思时气质越发威重,近在咫尺,却若远在天涯。   或者,她一直就在那片天涯,他从未有福走近。   或从内心深处,他也知道他不应真正走近她。   他有点茫然地抚抚心口,触手空虚,才想起来随她赴宴时,已经将随身带的簪子解下。想到簪子他微微有些恍惚,想起当初在天授大比时,接到的那封信。   恍如晴天霹雳,劈散灵魂意志,惊骇、怀疑、不解、犹豫……二十载旧梦忽成真,颠覆的却是一生。   之后才有那暗室交锋,和她一场生死相搏,清醒后更觉迷茫——二十年执念和当前所恋,到底孰轻孰重?   他不愿再面对这苦痛抉择,自请远赴静海。不想没过多久,她竟然也就藩静海。   或者这就是命,兜兜转转避不开。   司空昱长吁一口气——他真愿和她长避这世外小岛,弃一切无谓繁华,永远不染人间尘埃。   可他知道她必定回去,她的归宿,不在他处。   海潮来去,机械不休,不知人内心辗转起伏。   那边屋子里忽然有喧闹之声,一改先前的凝重气氛,想来会议已经结束,并议定了章程,随即有几个海匪奔过来,拉司空昱道:“鱼姑奶奶叫你去呢。”   司空昱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点点头,眼看司空昱随着海匪去了,自己趁人不注意,也慢慢跟了上去。   屋子里众人正说得欢快,辛小鱼坐在海姑奶奶下首,笑吟吟道:“姑奶奶此去,定然旗开得胜,斩杀巨獠,顺利助老爷子夺回静海,扬威海上!”   海姑奶奶微微一笑,神情自得,眼角瞄着她,道:“别只说得好听,如此大事,可有重礼相贺?”   辛小鱼笑得更加谄媚,“自然要献上最好的,我已经派人去请。”   正说着,人声一静,海姑奶奶抬头,便见司空昱进门来。   她眼睛一亮,满堂闹哄哄的粗豪男女安静下来,很多人盯着司空昱的脸,露出嫉妒又鄙薄的神情。   司空昱皱着眉,他自然知道现在自己在这些女人直勾勾的眼神里,是只上钩的漂亮鱼儿,依他的性子,定然没有好脸色,不过惦记着太史阑另有打算,只好先忍着。   对面高坐的海姑奶奶,相貌和海鲨有点相似,大眼大嘴大五官,不算很美,笑起来时却眼角弯弯,几分冶艳,身材微微丰腴得恰到好处,周身透出久经欢场的成熟妇人才有的风情。   她眼角微弯,只一霎便将司空昱从头扫到脚,眯着眼睛,满意地笑起来,“鱼妹子,你这株珊瑚,可真是株好树。”   “当然,”辛小鱼满脸诚恳,“最好的自然要献给海姑奶奶。”   海姑奶奶笑吟吟颔首,伸手款款招司空昱,“过来我仔细瞧瞧……”   “瞧什么瞧,果真一帮海匪,没见过世面。”忽然有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清冷讥诮,如冰珠落玉盘。   众人将这话听得清楚,齐齐变色。   海姑奶奶眉梢一挑,放下手,似笑非笑看向人群中,声音来源处。   屋外的众人被她眼光所扫,齐齐向两边避开,便现出一个人来。   海姑奶奶一怔。   屋子门户宽大,没有庭院,对面就是沙滩,透过大开的门,可以看见人群中那人,修长挺拔,卓然而立,一袭淡青色镶金边长袍,迎风飘举。   隔得远,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觉得一双宝光凌厉的乌黑眸子,远远扫过来,接触这人目光的所有人,都心中一震。   海姑奶奶微微直起了腰。   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步伐微快,却不显急促,既无女子娇柔之态,也无男子虎步之形,却依旧令人觉得凌厉,像刀锋忽然从天外劈来,还未接近,便凛然而觉压力。   海姑奶奶眼睛一亮。   那人迅速走近,宽大衣袍被海风掀起,一双穿着雪白长裤的腿修长笔直。众人目光痴迷地上移,正看见一张难以描述的脸。   有点清瘦,乍一看并不惊艳,并不如司空昱眉目艳美。但众人心中还没来得及失望,便被那双乌黑细长的眼睛所摄取。一时间沧海茫茫,星光暗沉,浮云退避,众生失色,脑海中只留下那双眼睛,淡而冷地一瞥,四海便只剩了那束光——   海姑奶奶醒觉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门槛前,伸手去接那少年的手。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太史阑淡淡地看她一眼,注意到她眼神发直,心中满意自己的摄魄果然是练成了。   这一门鸡肋功夫,当初练了只是因为她不服气,一直也以为不能成功,谁知道海上一试,居然真有效果。   海姑奶奶却被这一眼瞧得心头发紧——这样俯视睥睨的眼神,她从自己父亲身上都没瞧见过。   太史阑让过她的手,一步跨进了屋子,迎上辛小鱼怪异的眼神,淡淡道:“为何唤我兄弟过来,却不让我进?”   辛小鱼脸色大变。   海姑奶奶转过脸来,冷冷瞧着辛小鱼,哼声笑道:“好一株最珍贵的珊瑚树儿!”   辛小鱼脸色惨白——太史阑只一句,便揭了她的私心。   她连忙站起,赔笑道:“姑奶奶,您听我说……”   “够了。”海姑奶奶不耐烦地一挥手,“别的都不必说,我只问这一个,你让不让给我?”   “属下不敢。”辛小鱼立即躬身,垂下的脸咬紧了腮帮,声音依旧恭谨,“自然由您喜欢。”   “那么,出去吧。”海姑奶奶冷冷道,“别忘记把这一季收上的鱼税移交大把头,遇事多和他请示。”   辛小鱼浑身一震,再次咬了咬牙——刚才议事,海姑奶奶明明暗示由她主管财权,并抬举她做大把头的。这一下明显是改变主意了。   她心中暗恨,也只得垂首听命,拉了司空昱出去。其余人瞧着海姑奶奶春心萌动模样,也不敢再逗留,纷纷出屋。   司空昱出去前,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使了个眼色——我搞定海姑奶奶,你搞定辛小鱼,务必要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司空昱表示明白,眼神中却有忧色,终于还是陪着辛小鱼走了出去。   太史阑一句话便令两大女匪之间产生裂缝,心中也对自己挺满意,站在厅堂中间,回首对海姑奶奶一笑。   海姑奶奶眼神立即蓝了。   太史阑已经大马金刀地在堂上坐了,她害怕海姑奶奶要坐到自己怀里,干脆跷个二郎腿,手肘撑着膝盖,望定海姑奶奶。   被她那双眼睛自下而上地一瞧,海姑奶奶浑身都软了,忘记了太史阑的狂妄不尊,也忘记了自己的矜持尊贵,步子飘忽地过去,在太史阑对面椅子上坐了,怔然半晌,才一拍额头,吃吃笑道:“我是傻了!没想过世上还有你这般的男子!”   太史阑面无表情——那当然,我是女的。   她却是冷淡骄傲,海姑奶奶越是被吸引,她身周男人不断,也算阅遍美色,受尽追捧,此刻见着这刺头般的太史阑,反倒觉得新鲜够味。   她伸手去抚太史阑膝盖,太史阑腿一让避开,海姑奶奶一怔,太史阑已经淡淡道:“我和鱼姑奶奶并无苟且之事。”   海姑奶奶又愣了愣,直起身子,细细打量她。   “我今日来见你,先声夺人,是有意为之。”   海姑奶奶脸色又变——她虽然被太史阑摄魄所摄,神魂颠倒,却说到底,迷恋的不过是太史阑容貌风采而已。她掌握黄湾群匪多年,称霸海上,自然不是辛小鱼那种草包可比,内心深处也只打算将太史阑当作禁脔,不可能交托信任,玩腻了就扔下海。   然而太史阑开门见山,承认自己另有打算,这一着出乎海姑奶奶意料,禁不住松开手,坐直身。   “我是静海大家子弟,我伯父是端木成。”太史阑直视海姑奶奶眼睛,“端木家早先被海鲨团压制着,一致对外还算齐心。如今伯父新得了静海总督的欢心,端木家立即复兴,两房难免有争权之心。伯父有意对二房打压,命我带一批货物出海,回来时遇上风暴,货物全失,属下横死,只我和我的表兄两人逃得活命,抢到艘小船游荡海上。所幸遇上鱼姑奶奶……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海姑奶奶神色渐渐慎重,半晌却展颜一笑,“好实诚孩子。”   她说实诚,是因为太史阑自认是端木家的人,端木家和海鲨团是多年死对头,太史阑报别的身份她未必会信,自认端木家子弟,她倒是立即信了七八分。   早几年,如果端木家的人孤身流落海上,被海鲨团的人抓到,是要立即喂鱼的。   “那么,你告诉我这些……”海姑奶奶身子放松,倚在靠背上,斜眼望着太史阑笑,“是打算做什么呢?”   “海姑奶奶称霸海上,叱咤风云。我那些小心思瞒不了你,所以不打算瞒。”太史阑平静地道,“我出海失利,一船珍贵货物损失巨大,回到端木家,必然连累父母兄弟。伯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弄不好整个二房都会被迫与家族分离。到时候墙倒众人推,我这一房必然遭遇凄惨。”   海姑奶奶点点头,大户人家内部倾轧,这些事再正常不过。   她点头,却不表态。太史阑瞧她一眼,心知这个果然不同辛小鱼,是个有城府的。   其实也不奇怪,海鲨唯一的女儿,稳稳掌握黄湾群岛这么多年,表面上岛主是她丈夫,实际上却是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草包?   “我是二房长子,这一系生死存亡责无旁贷,如今货物也毁在我手上,如果不能给家人博个出路,我宁可飘零海上,永不回归。”太史阑神情还是淡淡的,看来倒显得伤痛于心模样,“如今遇见姑奶奶,我有心和您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海姑奶奶笑吟吟伸手过来,手指在她手背上划啊划,“说来听听?”   太史阑垂目瞧着那手指,海姑奶奶忽然觉得心中不安,讪笑着缩回手。   “我年近弱冠,还未娶妻。”太史阑道,“我愿和海姑奶奶交换我端木家一半家产,和我本人一生。”   海姑奶奶一怔,微微动容,抬眼看她。   “海姑奶奶携我回静海,助我杀了我伯父一家。”太史阑语气轻描淡写,“事后我愿以一半家产相赠。海姑奶奶如果有意下嫁,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你丈夫,做了你上门女婿。”   海姑奶奶眉毛高高扬起,不可置信地盯了她半晌,忽然格格格格笑起来。   “你这孩子……”她笑得花枝乱颤,“前头半句倒也合适,后面那句可就不妥了,你竟然敢挑唆我杀夫?你还敢自荐杀我丈夫?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先杀了你?”   最后一句她忽然收了笑容,眉目含霜,疾言厉色。   室内寂静,似有杀气逼来。   太史阑眉目不动,手指随意敲在茶杯壁上,“海姑奶奶夫君,全静海都知道,半身入土,昏聩痴肥。早些年虽然是纵横海上一霸,和海鲨老爷子并驾齐驱,不然您也不会下嫁于他。可如今他的权柄尽归你手,早已是无用废人一个,何必还高高供奉着?不然趁早宰了,一方面可以敲打那些旧日部属,另一方面,海鲨团姑奶奶和我端木家联姻,这静海从此便是你的天下,何乐不为?”   海姑奶奶不语,茶杯在手中慢慢转着。   太史阑瞧她目光闪动,便知道她果然早有杀夫心思。她早查过这女人资料,当初她下嫁黄湾岛主,属于家族利益联姻,黄湾岛主大她二十五岁,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她嫁到黄湾后,黄湾岛主才让出了这一边的航线给海鲨通行,海鲨势力才得以进一步扩大。如今海鲨独大,黄湾大权也旁落于这女人,黄湾岛主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之所以没杀,不过是懒得杀而已,反正这老头子也识相,海姑奶奶在外面找多少男人,他都当不知道。   但如今美色当前,还有端木家一半财产附赠,端木家百年家族,家底之厚可想而知,由不得海姑奶奶不动心,将“杀夫再嫁”提上计划日程。   太史阑决定再加上一把火。   “新任静海总督,据说是个难缠的,海鲨团在她手下吃了亏,想来您也清楚。”她淡淡道,“新总督目前抬举着端木家,有意要和您打对台戏。如果你我能达成协议,那可是釜底抽薪之计。新总督的全盘计划,可就毁了。”   “新总督?”海姑奶奶格格一笑,“你就不必操心她咯。她抄个静海海鲨府,就以为从此坐稳江山了?哈哈,嫩头鱼掀不成浪,她还差得远呢!”   太史阑唇角一扯,“看来海姑奶奶已经有好计了。”   “好计谈不上,但这总督还真没放在我眼里。”海姑奶奶摆摆手,“不过你说的也对,她就算走了,朝廷也依旧不会放弃静海,还会出幺蛾子。但无论谁来静海,能捧出来和我海鲨打对台的也只有端木家。你们端木家如果真的归顺了海鲨,日后大家也少很多麻烦。”   她原先避重就轻,不和太史阑说正事,此刻不知不觉,便和她讨论起心中打算。   “然也。”太史阑双掌一合,“如此,海姑奶奶可同意?”   “那要看你的诚意……”海姑奶奶斜眼瞄着她,媚声道,“或者晚上你再来,咱们详细谈谈……”   太史阑霍然站起,向外行去。   海姑奶奶春意正浓,不防她忽然翻脸,惊得连忙站起,连问:“怎么了?”   太史阑面沉如水,理也不理她大步前行,海姑奶奶一头雾水追上来,扯住她袖子,“你怎么莫名其妙就走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太史阑转眼瞟了她一眼,乌黑冷峭的眼神看得海姑奶奶心头一震。   太史阑轻轻将她手指拈离自己袖子,才冷冷道:“我以为姑奶奶心在静海,志向远阔,心思人才不输男儿风范,才诚心来和姑奶奶谈判,不想姑奶奶却也不过寻常女子,如此,我之前的话便当白说,告辞!”   她满面不屑之色,拂袖而去,海姑奶奶一怔,她向来被人捧惯了,几时见过这样轻蔑神色,一时又愤怒又委屈,抓住太史阑再不肯放手,“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太史阑站定,不回头,淡淡道:“姑奶奶若真有心和我合作,便当尊重我,视我为合作对象,彼此平等。如今还当我是那以色娱人的小倌,出言调戏,欲待占有。说明从心里就未曾瞧得起我,那将来又何谈什么两家平分,夫妻尊重?我又何必巴巴奉上端木家一半家财和我本人一生,来填上这没定数的将来?”   海姑奶奶的手,慢慢从她袖子上松下去,默了一默,终于叹息道:“是我孟浪了。”   她回身在椅子上坐下,又想了想,笑道:“我原先还真没完全将你当回事。如今却真有些喜欢你了。才貌双全虽难得,一身傲骨更难得,你这般人才,我确实不该随意轻贱你,也会被你疑了我的诚意。你放心,这样的话,在你我事成之前,我再不会说了。”   太史阑心中点赞——幸亏是海姑奶奶,还讲点道理。如果是辛小鱼那个女色狼,才不管你这个道理那个道理,直接吃了再说。   “既如此。”她肃然一揖,“刚才也是我使性子了,多谢海姑奶奶大人大量。承蒙姑奶奶看重,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海姑奶奶望定她,这回眼神除了好色真有几分荡漾了,托腮笑道:“不过你也性子太大了些,我说约你晚上议事,可没说那事,确实有正事呢……”   她眼角幽幽地向上勾着,有意坐得收腹挺胸却又姿态慵懒,全身细胞都卯足了劲儿,一个姿态一场风情,一个眼神一段妖媚。   太史阑心中愁肠百结——一个有傲骨,却又准备娶对方的男人,遇上这样浑身都滴着媚色的半老徐娘,该是什么神情姿态?   她努力回想容楚的神情姿态,走近前,俯下身,手指轻轻勾起海姑奶奶下巴,盯紧她的眼睛,学着容楚动情时微带低沉的声调,悠悠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海姑奶奶涂抹得粉白的脸上,竟瞬间少女般爆出灿烂的红霞。   太史阑唇角一扯,赶紧放开手,一礼扬长而去,转过没人看见的墙角,赶紧将手指在墙上擦了又擦。   她想吐。   她身后,海姑奶奶痴痴半晌,又吃吃地笑起来。   ==   水市岛太史阑施展魅力玩转两大女海匪,静海城乱像方生。   几日搜寻不到太史阑,静海城内刚刚安定下来的各方势力,想着那日的风暴,心里隐隐觉得,新总督怕是凶多吉少了。   太史阑身死,那么静海城必然要面临新一轮洗牌,或者,直接回归原先状态。   随即众人又隐隐听说老海鲨已经回了静海,现在正在天纪军的大营里,而天纪军昨夜更是出动军队,围剿太史阑贴身护卫。   这个消息一传出,静海城各方势力暗地里便炸了锅。一些心思活动的,已经在考虑一旦海鲨找上门,该如何措辞解释并重新归顺。   与此同时也有无数人查探总督府,想知道总督回来没有,但总督府大门紧闭。有人买通了里面的厨子,厨子说近日根本就没有开伙。换句话说,不仅总督没回来,连她的贴身侍卫也都没回来。   谁都知道,总督的侍卫身怀着当初海天盛宴众家将军的印信手书,关系着静海所有军力的重新分配。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时想必正受到诸家军队的围剿。那晚天纪军的围剿事件细节已经传了出来,“苍阑军”的名号因此在众人口中悄悄流传,众人佩服太史阑护卫和她一样硬骨头的同时,也在摇头叹息她们的孤勇,人们算着日子,想着面对那几支军队,这些人为什么不尽早交出东西?她们以为能抗几天?   苏亚等人已经抗了三天。   那晚冲出去之后,她们随即和花寻欢汇合,那时她们的队伍里已经又多了几个龙魂卫,是王三派给她们的。王三分了一半人找容榕,另一半保护花寻欢等人和苏亚接头。   一行人已经趁早出了静海城,但之后的路更艰难,因为折威天纪两军的真正势力是在城外,城外地广人稀,随便什么地方来个埋伏,就足可将她们围杀,本地官府也绝不会过问。   此时夜色刚刚降临,一行快马飞驰在路上。   “沈梅花能不能挡住后头那一批?”花寻欢在马上疾声问。   “挡不住也得挡!”苏亚咬牙答。   “放心。”于定道,“沈梅花每次都哭着喊着不肯上,每次都完成得很好,这次一定可以将那批人挡住。再不济,杨成的人也可以帮忙。”   “一群趁乱打劫的宵小!”花寻欢恨恨呸一口,“一个三流小帮派,也敢拦截我们!”   她满身灰土,衣衫破裂,破裂的衣衫里,露出未及包扎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殷殷滴血,看来十分狼狈。   众人都沉了脸没说话,月色下脸色晦暗,和花寻欢一般的疲倦而狼狈。   纪连城已经和总督府撕破脸,自然不会再留情。他私下悄悄放出海鲨回归的消息,并暗中悬赏了总督府下属的人头,苏亚人头高达万两白银,如果谁能连那几分契书也一并献上,则有更厚的赏赐。   一些小帮派闻风而动,有心要为回归的老海鲨献上大礼,为日后跻身静海城高层领导阶层而一搏,所以这几日苏亚等人除了要躲开天纪军,还疲于应付静海城内林立的各种势力的追杀。   如果不时有了一批龙魂卫的加入,杨成调动他家族的潜伏势力买了好马及时出城,此时苏亚等人只怕早已身死城中。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史小翠皱着眉,“这样一直逃也不是个办法……难道要逃回丽京?”   苏亚在马上沉思,额上疤痕青铜般幽幽反光,她和火虎对视一眼,最终火虎道:“不,我们不可能安全到达丽京,我们打听了,出城五十里有座连峰山,山内道路隐秘,我们在那里躲藏,等到大人回来……”   众人都默了一默,一句“如果大人回不来了呢?”在心中盘桓,却没人问出口。   太史阑失踪已有十天,以她的本事,如果真的没事,应该已经回来了,但至今没消息,本身就是个坏消息。   众人虽然嘴上坚持认为太史阑强大,不会无故枉死,但心里都明白,自然之力面前,人力再强也不过沧海一粟。太史阑确实凶多吉少。   “连峰山背后,有条路直通官道,如果……如果真的长久没消息,那我们就回丽京。”火虎最终慢慢道。   回丽京,请国公为总督报仇。   这句话同样在众人心头盘桓,还是无人说出。   “回丽京?”忽然有人怪声怪气地笑道,“丽京此去千里,一路伏杀不断,你们以为,你们真能回到丽京?”   苏亚火虎霍然回首。   暮色四合,深云暗聚,最后一片淡白的天光照亮人高的草丛,草丛深处渐渐浮现无数幢幢的暗影。   苏亚等人数着那出现的人数,慢慢吸一口气,握紧了刀。   自那夜天纪伏击,大小已有十几战,但她们今日深切地明白,这将是最后一战。   今日前后遭受几次伏击,众人不得已分散实力应战,现在沈梅花和杨成还在后方,萧大强熊小佳带人诱敌迂回,此刻二五营实力最弱。   今日闯得出,还有一线希望,不负太史阑的交托。闯不出……   也不过将命交代此地,报了太史阑一路信任提携罢了!   人群慢慢聚集,刀光暗影,自半人高处汇集而来,滚滚似匹练。   “交出契约书,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领头人沉声大喝,说这几日重复无数遍的诱惑。   苏亚恍若未闻,钢刀平举,刀光似一道月光,缓缓自地面生。   刀光亮到头顶,就是一声杀。   双方此时都有些紧张,对面那群合力来围剿的小帮派,几日和这批人交战,也怕了她们的凶悍狠辣,神色凛然,全神贯注。   因此也都忽略了远处车马辘辘之声。   苏亚的刀长河倒挂,狠狠一劈。   “滚——”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下一个瞬间便要冲入包围圈。   “恢律律——”   忽然一声长嘶自二五营背后响起,声音高亢嘹亮,如鸣金断玉。众人从未听过这样清越的马嘶声,心知必是绝世名马,都惊得回头。   随即便看见一辆马车,自道路尽头飞驰而来,马车旁还有一排骑士,一色黑马黑衣。马车虽快却不摇晃,骏马虽疾却不焦躁,落蹄流星,飒沓烟尘,恍若一支支黑色利箭,转瞬逼到近前。   马车进入众人视野,众人便看出那赶车的四匹马高大神骏,居然匹匹都是绝世名马,这样的马一匹便是难得,什么人能连用四匹,而且还是用来驾车?   车前赶车人也令众人心惊——马车如此急速驱驰,他手臂稳定如铁,连肩头都不曾晃动。   马车近前,轰隆隆铁轮晃动,似压在众人心上,烟尘里,那岿然不动的马车夫,忽然跃身而起。   他高伟的身子越过马头,宽大的长袍在风中一展,昏暗的天色下,一副白铜面具幽光一闪。   围剿的队伍中有人失声大叫,“铜面龙王!”   苏亚等人听见这一声骇然回首,眼底爆出喜色——她们知道铜面龙王和太史阑一起失踪,如果真的他出现在此地,那马车里岂不是……   那人默不作声,下一瞬已经掠到发怔的苏亚面前,一把将她推落马下,同时对所有二五营的人大喝,“伏倒!”   二五营的人素来服从命令,不及思考,立即卧倒。   对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蓦然对面马车车帘一掀,一人带笑的声音道:“神工弩!”   “咻——”   对面众人听见这一句,魂飞魄散——自从太史阑法场大斩,神工弩一怒发威,现在静海城的人对这绝世杀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以此作为女总督鲜明的个人标志,如今听见这三个字,就好像听见死神的声音,惊得连喊叫都来不及,转身就逃。   逃跑时他们也似乎听见了神工弩震动空气的奇特音波,脑海中顿时掠过那日法场惨厉一幕,心中大喊——我命休矣!   “嗡。”   黑暗中果然光芒闪了几闪,几道凌厉的风声掠过,趴在地上的苏亚等人感觉到似有刀锋割过,随即对面人群里,爆发出几声惨叫。   这几声惨叫让那些人更加惊慌,头也不敢回拼命逃窜,苏亚等人却皱眉抬起头——好像有点不对劲,神工弩杀人应该比这个更多才对,风声也似乎应该更厉些。   她们熟悉神工弩,能察觉不对,对方却不知道,惊得慌不择路做鸟兽散。   一群黑衣人扑了过来,不依不饶踩着倒地的尸首直扑入阵中,竟然是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样子,当先的正是那马车夫,手握血淋淋的长刀,一个闪身撞入人群,长刀一亮如银河倒挂,狠狠一刀劈入一个奔逃者的后背,随即一脚将尸首踢开,大声冷笑道:“总督大人才几日不在,这些小鱼小虾也敢上门捋虎须?也不用捉拿正法,都杀了!”   他这一招风格,说话语气,恍然便是太史阑素日行径。   那群人这下更是死命狂奔,恨不得他娘多给他生一双腿——杀神总督回来了!   里头的人一跑,外头的人隐约听见“太史阑回来了”几个字,惊得连头都不回,拖着刀就跑,一眨眼功夫,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平原上,呼啦一下空空荡荡。   马车此时才停稳,侍卫掀开车帘,车上人闲闲探头对外看看,眨眨眼睛,笑道:“这女人果然越来越凶狠,一个名字,吓疯土豪!”   又有人接口笑道:“您一个假神工弩驱散恶徒,也没差哪里去。”   苏亚等人听得声音无比熟悉,不敢置信地回头,随即狂喜而呼。   “国公!”   ------题外话------   为毛你们都认为我会下手杀配角?一会猜杀男配一会猜杀女配,看见出来一个稍微平头正脸点的,就立即开始怀疑我要虐死他或她,平白地让我产生“其实我是个变态,写谁好就杀谁,猫猫狗狗都不放过”的违和感……   对手指,难道我真有这么恶迹斑斑么……我难道不是一只老实善良厚道宽慈的女汉纸么?   嗯,我要说这本我真的在考虑不死配角,你们会不会一高兴,把兜里的月票掏出来? ☆、第四十章 寻妻(二)   车帘掀开处,那人容颜如珠玉,熠熠生辉,唇角一抹笑似近实远,不是容楚是谁?   他竖指于唇,对众人“嘘”了一声,招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   众人有点讶异他怎么不下车,但此时也没多想,欢喜上前,正要和容楚好好说说近日发生的事,容楚已道:“我都知道了。”   苏亚仰头看车中容楚,他端坐着,膝盖搭着毯子。近看脸色微白,眼下发青,微有憔悴之态。她心中一震,算着太史阑自出事到现在,不过十日时间,容楚便已经到了静海,这速度可谓奇迹。他是怎样安排好丽京事务赶来的?这一路又是怎样奔波辛苦?   苏亚抿了抿唇,她和恣肆自由花寻欢不同,她对太史阑轻易便对容楚交付终身颇有微词,觉得容楚那个家族实在不配太史阑委屈,然而此刻看见憔悴微笑的容楚,她忽然觉得,主子是对的。   便是他的家族有一千一万个不好,单只这个人,便值得主子将终身相付。   “辛苦你们。”容楚淡淡一笑,“我来了,之后你们不必再忧心。”   苏亚等人只觉得这几天心中压着的巨石,咚地一声落了下来。一瞬间天地静好,四面安然。   容楚开口许诺的事,天下无人再质疑,他有这样令人安心的力量,来源于他惊才绝艳的智慧。   苏亚眼底泛上热潮,眼神还有些怔怔的。一直以来,容楚对她们这些太史阑属下都淡淡的,从未过问,然而直到今天,面对风尘仆仆千里驱驰的容楚,她忽然明白了容楚的心意。   他不过问太史阑属下,是一心要给她自由,培养属于她自己的忠心部属。   他在关键时刻亲自来救她的属下,是为了不让太史阑为此伤心。   所谓*屋及乌,他为她做他能做到的一切,无关地位身份,是否值得。   不过都因为*。   苏亚抿抿唇,比以往更加恭谨地躬身,语气也更加恳切,“多谢国公远道前来相救。国公既然来了,那我手中的契书,便交由国公吧。”   她掏出藏在贴身衣袋里,被追杀三日都死活不肯拿出的契书,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容楚也听出了她语气的变化,看契书一眼,眼神中有笑意。   “不必了,你收着。”他道,“我在此不能长久停留,将来这东西也许还是要你交给太史。”   他使计出了丽京,一路上也一直还和丽京保持联系,果然太后和康王中了他的计,太后怀疑康王卖国,不肯再信他,康王急于寻找到那个赵推官,也没什么心思再关注朝政。这两人又知道容楚受伤不能上朝,心中也稍稍放心,最初的共同对外的压力去了,彼此心思又出现分裂,再商量什么事的时候就很难达成一致。他们自己都不能形成共识,那么朝堂上关于此事的讨论,眼看着也就拖了下去。   但不管怎样,拖太久都是不行的,康王找一阵子赵推官找不到,也就会继续关注当前的事,太后不信任康王,但最终也得先为自己的利益搏一搏,所以容楚算过了,他只能以此打一个时间差,要想长期盘桓静海,很难。   也只有他,还能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使计挪身罢了。   此刻他提起太史阑,众人都心情沉重。太史阑落海又遇风暴,十日未归,凶多吉少,此时众人都替容楚觉得难受。苏亚悄眼瞧容楚,却没在他脸上看见沉重之色,只当容楚将情绪掩藏得好,不过是为了安慰她们罢了。   容楚遥望海岸,眼神里有淡淡笑意——太史阑会这么轻易地死亡?谁信他都不信。   初见她,她自云端跌下,他亲眼看见那一幕彤云撕裂,电光乍闪,她在半空大骂老天,苍穹被她划裂弧线。   世上若有人间神祗,她便是。   这样的人必然携天命而来,怎么可能中道夭折?何况他在大燕时,曾经辗转托人将太史阑的出生时辰,请大燕圣僧梵因卜算,得出的结果虽然晦暗不明,诸多神异,但也绝无早夭之说。   苏亚瞧见他脸上笑意,头皮一炸,暗想国公是不是伤心得失心疯了?   她心中本来有件事犹豫着该不该说,此刻看他这模样,想着太史阑生死未卜,万一……还是不要说了,徒增伤心。   她给火虎打了个眼色,火虎也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容楚视线从海岸收回,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眼底官司,含笑对几人招招手,低低嘱咐了几句。   苏亚等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   这也可以?   ==   “大海茫茫,你这样划船找能找到什么时候?”容榕费力地用盆将打进船里的海水泼出去,偏头问邰世涛。   邰世涛默不作声地划船,眼睛只在海面上搜寻,他也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想法,找到的可能性比太史阑还活着更小,可是如果不这样找上一找,他永远不会安心。   他不信姐姐会葬身在这片森冷的海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风暴过去几日,渔民开始渐渐出海,陆续有一些船从海面上经过,邰世涛看见有船只,总要尽力划过去询问一番,但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   容榕已经陪他在海上吃了几日粗糙的干粮,晚上邰世涛坐在船头,容榕在船舱里和衣而睡,一开始她还有点担心,翻来覆去不敢睡,后来发现邰世涛一动不动,也便放了心。放了心却又睡不着,从舱帘的缝里偷偷瞧他,只看见少年的侧面如雕像,沉默向着月亮,脸上肌肤虽因青春而紧绷,但眼神却悠远有沧桑之态,她默默瞧着,恍恍惚惚便想起那日丽京小巷里踏花救美的少年,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翩翩年少,可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沧桑而孤独的少年,反而更令她关切,忍不住要一次次地瞧他,瞧着瞧着,心便也痛了起来。   容榕一次次捂住心口,不明白这种滋味从何而来,十五年来她活得烂漫如意,不知人间苦痛,到此刻海上明月逢着忧伤少年,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长大。   喜欢一个人,愿意分享他的痛苦。   所以她沉默着,不说一声苦和累。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样的日子——干粮带得不足,时不时要吃些生鱼活虾,鲜虾倒还好,天然鲜味,但鱼生吃可不是什么美妙滋味,她很多时候咬牙硬吞,卡住咽喉不让自己吐出来,邰世涛瞧在眼里,默默地把活虾让给她,她再默默地推回去。她知道邰世涛一样不适应活鱼生吃。   海上湿气重,第一天她就生了疹子,夜里痒得无法安睡,挠破了水泡,怕是要留些疤痕,她默默地用袖子掩住。   最初出海的快乐,因为几日艰苦的寻找早已云散,她到此时方知,原来享有他人的侍应供奉,一生不为世事忧烦,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国公府的娇小姐,几日海上漂泊,终知生活真义。   但她愿意陪他一起吃苦,找寻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有时也羡慕那个失踪的人,虽然邰世涛始终不告诉她找的是谁,但她直觉那是个女子,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人。她想着那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能令他这样的少年念念不忘,愿意用生命去寻找和等待。   她羡慕,却不嫉妒。自幼体弱多病,长居深门,令她懂得人生不可强求,以及惜福。   她珍惜这一刻和他一起寻找心中所念的感觉。海天空茫,而心中满满,有一个人。   只是眼看着他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沉默,只知道傻傻向前走,不知道再回头,她真怕他就这样把自己放逐在云海深处,永不回归。   邰世涛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如果太史阑都不在了,他忍的辱,受的罪,想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那就这样找下去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生。   此刻邰世涛依旧不回答容榕的话,直起身抹一把汗,看见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渔船,从不远处海域经过。   容榕已经跳了起来,对着那船挥手,那边以为是落难的渔民,便驱船靠近。   容榕仰起头,将这几日重复询问了很多遍的话又问了一遍,船上人似乎很忙碌,摇头笑道:“没有看见。”又道:“如果是前几日风暴失踪的,劝你们也别找了,那样的风暴,船都散了,鲨鱼都掼死了,人哪里活得下去?早点回去埋个衣冠冢吧。”   这话容榕也听了很多遍了,叹了口气,邰世涛却忽然抬起头,问:“什么鲨鱼都掼死了?”   “哪,瞧着。”那人笑吟吟拎起手中东西,赫然是一条不大的黑背鲨,“我们刚从玉柱礁那边回来,在礁群里发现好多死去的鲨鱼,这个时候正是黑背鲨产卵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死了那么多。正便宜我们捡了一些。”   邰世涛随意看了那鲨鱼一眼,忽然眼神一直,唰一下蹿起来,跳上了人家的船。   那渔民吓了一跳,邰世涛已经劈手将那鲨鱼夺了过去。   “强盗!”那渔民一声大叫,吓得往后舱便跑,去找人帮忙了。   邰世涛也不理他,细细看那鱼皮上的伤口,入口很小,出口却很大,出口处皮肉震碎,整个伤口肌肉似剑锋一样放射开来。   他的手忽然抖起来。忍不住抚了抚腰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样的伤口是怎样造成的——只有太史阑独门材质的暗器才行!   身后有风声袭来,他头也不回,一脚飞弹,啪一下便将那偷袭的渔民踹倒在地。   随即他将一块银子砸在那倒地的渔民脸上。   那人被踹得心胆俱裂,又被砸得两眼发直,张口结舌地瞧着他。   “告诉我在哪发现的这鲨鱼?那边还有没有人?回头,带我过去!”   “不能啊大爷!”那些渔民都在惊叫,“海水涨了,玉柱礁群已经入海了,你去也看不见什么。那边没有人,真的没有!我们过去时就看见一些死鲨鱼,那礁石上留不住人的!”   “大爷你是在找人吗?”一个比较灵活的渔民道,“谁都知道鲨鱼见血会发疯,黑背鲨尤其性子凶狠,这些死鲨都逃不掉何况人?”   邰世涛退后一步,手中死鲨落在甲板上,重重一声。   这一声似撞击在他心上,沉闷回旋,他险些呕出血来。   他在海边呆了也有一段日子,如何不知鲨鱼成群行进,见血发疯,不死不休?何况这还是产卵的鲨群,凶猛程度更加无法想象。   姐姐遇上了鲨群,如果不出手还好,一旦出手见血……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直入这深海海底,天地沉闷,四面黑暗,身周是永无止境的深渊,冰冷窒息,无法救赎……   “砰。”一个渔民趁机横挥大桨,将这忽然失魂落魄的“海盗”拍下了船。   “噗通”一声,邰世涛竟然不知道在半空控制身形,重重跌到海里。   容榕发出一声惊叫,急忙递桨去救,等她连拖带拽将邰世涛给拽上船,那条鱼船已经避瘟神一样跑远了。   “你……你怎么回事!”容榕也顾不得追究那渔船,紧紧抓住脸色煞白的邰世涛,“你疯了?”   邰世涛眼神发直,瞪了她半晌,忽然双臂一张,狠狠抱住了她。   容榕惊得魂都飞了。   她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想要推开他不舍得,想要询问他又不敢,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似在突突跳,随即发现突突跳着的是自己的心。   她抖着手,绵软无力地要推他,手刚伸出就停住——她感觉到肩部衣服湿了。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相识不过几日,她已经摸出几分他的性子,沉默厚道的少年,骨子里坚韧如铁。   然而此刻他微微颤抖在她怀中,虽咬牙一声不出,她却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恸,似黑云瞬间便压了心城,不见天日。   容榕欲待推开他的手,改为轻轻落在了他的腰上。   她将他搂紧。   没有绮念,无关相思,只想安慰这一刻绝望的少年。   她隐隐感觉,他牵念的是一名女子,那么就让她此刻同样温软的怀抱,送他一份宽慰和皈依。   邰世涛浑身僵硬,毫无所觉,绝望和苦痛将他淹没,他在海底深渊挣扎,四面毫无微光。   忽然在一怀冰冷里,感觉到一丝温暖,一双小小的手,略带试探地落在他腰间,有点笨拙地轻轻抚着她的背。   他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的抚摸中一泻千里。   “……她……她是我姐姐……”他终于开了口。   容榕情不自禁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刻她甚至是欢喜的,随即她便惭愧地红了脸,觉得这一刻的欢喜真过分。   “……我原本是庶子,认到夫人名下成为嫡子,多年来饱受欺压,直到遇见姐姐,才逃了兄弟暗算,她和我相遇短暂,却救过我两次……”邰世涛断断续续说起他和太史阑的过往。   容榕渐渐也明白,这个姐姐是义姐,却也没有多想,邰世涛提起这个姐姐的语气,确有孺慕之情。   她心中升起更多对邰世涛的怜惜,扶着他的肩,道:“你这么伤心,姐姐一定也会难过的,我想她一定愿意看见你好好的……”   “那边什么人!”忽然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安慰,容榕一抬头,才发现四周很暗,再一抬头,原来不知何时,一条楼船已经逼近。   她心中一跳。她虽然刚来到静海,却也知道静海是个复杂的地方,势力林立,海盗猖獗,可以说处处皆敌。连嫂子就任总督都花了好大心力。此刻看见这华丽楼船不禁担心——能用这样的船,定然是静海的大势力,静海的大势力不是海盗就是折威天纪数军,都算是敌人,现在这出现的是哪家?   怀中邰世涛身子也一僵,他也察觉了不对劲,暗恨自己刚才伤痛太过失了警惕。正要抬起头来,忽然容榕手上用力,将他又按了下去。   随即她抬头,对大船撇撇嘴,道:“奴家自和丈夫出来打渔,几位老爷有何见教?”   上头船高,有人探出头来,离得远看不清面貌。容榕将脸藏在阴影里,身子向后仰着。   上面的人望了望,大笑道:“你们快来瞧,这对夫妻好有野趣!大海孤舟,你来我往,竟然也耍上了鸳鸯枪!”   呼啦一下上头冒出很多人头,都一脸贱笑盯着下方。   “哈,瞧这小娘子娇娇俏俏,竟然也是个小浪货儿。”   “好一处野趣寻梅!小子艳福不浅!”   “这海上小船荡啊荡,想来滋味不错,咱们下次要不要也找人来试试?”   容榕瞪着大眼睛,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些人眼光淫秽,语气猥琐还是听得出的,低头一瞧自己和邰世涛的姿势,原本是互相抱着,此刻她身子后仰,又将他死死按在腿上,这姿势……   她的脸唰地红了。   邰世涛听着这些话,心中一颤,想着这少女名节可不要给自己毁了,便要抬头起身,容榕却用肘弯死死压住他,低声道:“没事!别人说什么伤不了人!你等我问清楚再抬头!”   她怕这船是天纪军所有,那么此刻邰世涛遇上就是死路一条。   容榕努力抬头眯眼,想要看清楚船上旗帜,但她此刻所处位置是个死角,看不见这船标志,正想着该怎样询问对方来历,忽然听见头顶一个苍老沙哑的嗓子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船上嬉笑顿止,一群人毕恭毕敬地喊:“鲨爷!”   邰世涛身子一颤。   海鲨!   他跟随纪连城见过海鲨两次,听得出他的声音!   容榕也感觉到他的异常,低头看他,正遇上少年满是血丝却分外坚定的眼神。   “助我上船,我要杀了他!”   容榕心中一跳,看进少年急切苦痛的眼神,毅然咬唇。   “好!”   ==   “明天准备回静海。”海六从沙滩上一溜小跑跑进屋子,“鱼姑奶奶让人去库里拿武器呢!”   在床上练功的太史阑睁开眼,点点头,“好,你可以改名叫海五了。”   海五很兴奋地笑了笑。   太史阑唇角也扯了扯,觉得容楚的鬼主意就是有意思,一个名字也能玩出催人奋进的花样。   不得不说海五打听消息很有一手,这几日她不方便出面去问的事情,都由海五代劳了。   太史阑舒展了一下筋骨,心想终于出发了。她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却也奈何不得。   海姑奶奶的船停在海边,人也住在船上,因此将周围海域看守得死紧,她就算想偷条船离开也做不到。   原本前两天就该走的,因为还有岛主没到,又要召集人手,便耽搁了。听海五打听来的消息,海姑奶奶这次几乎倾巢出动,除了留下每个岛的必备保卫力量之外,其余精选彪悍海匪,一起前往静海,势必要给她家老爹撑腰,血洗静海和总督府,来个一劳永逸一次了结。   也正因为她孤注一掷,遭到了其余岛主的反对,为了整合力量说服属下,又耽搁了几天。   最后海姑奶奶打开水市岛这个秘密仓库,给岛主们瞧她备的这一库南洋火枪,才让众人基本安心。   到此时太史阑才知道,海姑奶奶除了黄湾岛大本营之外,在外拥有武器最多的就是水市岛。因为这个岛有金矿也有香料,位置适中,靠近航线,前往静海城也是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因此便将近年来陆续购置的火枪都存放在这里。   太史阑下了床,思考着明日上船之后的具体计划。   门忽然被推开,司空昱快步进来,脸色有点不太好看,海五立即机灵地溜了出去。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瞧着,最近司空昱都这个脸色,因为他得应付水姑姑的痴缠。   太史阑的计划,要在行船前煽动本地族民,她和司空昱是外人,说话难以取信当地人,唯一指望的也就是水姑姑,这姑娘在当地很有威望。   搞定水姑姑,自然需要司空昱出马,太史阑和司空昱说起这个,原以为他要拒绝的,结果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只是每次回来都没好脸色。   太史阑知道他这个别扭性子,就当没看见,反正过一阵子他就自己好了。   她眼角在司空昱衣领上掠过——嗯?脖子上好像有一块红印子?   渔家女真是奔放啊……   “怎么说?”她问司空昱。   司空昱低头闷了半晌,才淡淡答:“海姑奶奶果然要征一批本地族民助阵。说是水市这边族民身强力壮,天生力士,这些年也足够乖顺,可以一用。”   “那么你让水姑姑和他们说了没有?”   “说了,今晚带他们去拿。”   太史阑不语,负手看着仓库方向,海姑奶奶将要带一批本地族民前往助阵,当然,火枪这些要紧武器是不会发给这些渔民的。可海姑奶奶的火枪,早已被太史阑掉包了。   太史阑现在的打算是,今晚让水姑姑带人去那仓库,将埋在地下的火枪取出,藏进渔民的的船桨里带着,关键时候出来扫射。之前这几天,她让司空昱煽动水姑姑,再让水姑姑煽动渔民,把渔民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又许诺事成之后将大船金银分赠,青年渔民们知道此去就是炮灰的命,侥幸回来也是继续暗无天日生涯,倒不如搏一搏。所以一切都还顺利。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但这一步也是最艰难的,是把成败都系于这批渔民身上,水姑姑和渔民只要有一个人忽然反水嚷出来,或者不小心露馅,到时候大海茫茫,她和司空昱双拳难敌四手,定然死路一条。   太史阑自穿越起,便一直将自身命运掌握在手,如今却不得不交付于他人,心里自然一千一万个不踏实。   她还担心海姑奶奶会在上船前查看火枪盒子,不过据海五打听的消息,说海姑奶奶这批火枪是秘密武器,内心里也怕诸位岛主觊觎,所以会秘密运上船,不到使用的时候不会开启。   那么现在担心的就是这批渔民的可靠。太史阑在那沉吟,她原本可以不依靠这些人,自己隐藏在海姑奶奶身侧,到时候抵达静海,擒贼擒王,也一样可以脱身回归。但那样的威慑力便受到了限制。   她要回去,还要大张旗鼓凶悍惊人的回去,如此才能再次震慑静海,打掉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的气焰,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刻她的护卫们一定已经受到了全静海的追杀,她如果不能悍然出现,又怎么能第一时间解决苏亚她们承受的压力?   想来想去,只能冒险。   司空昱倒没什么担心的样子,坐了一会,命海五打水来,将脖子和脸来来回回洗了七八遍,洗得太史阑担心他会不会洗掉一层皮。   司空昱一边洗一边瞧着太史阑,等她来问,太史阑偏偏走来走去做沉思状,眼角也不往这边扫一眼,司空昱气闷,将毛巾往盆子里一摔,用力开门出去了。   海五缩着头将盆子端出去,太史阑回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不是不关心司空昱,只是这事儿关心也没用,终究是委屈了他,还得一路继续委屈下去。   她心中也有些烦闷,便出去走走,顺便看看司空昱干啥去了。果然走不多远,便在海滩旁的林子里瞧见他。   太史阑想过去,却停住了脚,因为她发现司空昱似乎在挖什么东西。   她看见司空昱从沙滩里挖出几只海胆样的东西,生火烤干,碾成粉末,然后拉开衣襟。   他外袍里面穿的是那身特别结实的水靠,太史阑看见他用一把小刀割开了水靠的领口,从里头抽出一张薄薄的指头大的黑色物质,用水泡开,和那海胆粉末混在一起,又用火再次烤干。   最后他收集了一个小瓶的黑灰色粉末,随即揣着那瓶子,走向渔村。   这时候正是晚饭时分,太史阑跟着他,看他东家站一站,西家聊一聊。   司空昱因为救了水姑姑,在渔村很受欢迎,每到一家,都有质朴的渔民热情招呼他吃饭,他也一改平日高冷气质,随和地将人家饭菜都尝尝。   不过平时他也没这么随和,更不会去尝渔民那些粗粝的饭食,太史阑虽然没有瞧见他的具体动作,想来瓶子里的玩意儿应该都已经撒了下去。   不过司空昱绕了一圈,却最终绕过了水姑姑的家,太史阑瞧他快要回来,自己抢先回到屋子里。   她站在屋子里默默沉思,想着先前看见的一幕,司空昱给渔民下毒好形成控制,这一着她没想到,难怪司空昱一副有恃无恐模样。   她转而又想到司空昱那件水靠的衣领,这种衣服虽然结实,利于下水,但平时穿着绝对不舒服,她那件早早就脱下来了,司空昱却一直穿着,此刻才明白这衣领另有玄机。   这衣领藏毒,倒像武侠小说里,杀手为防任务失败,用来自杀封口的手段。可司空昱堂堂世子,也需要这么做?   身后有推门声响,司空昱回来了,看见太史阑,下意识便理了理衣领。   太史阑原本想装聋作哑,看见他这动作,心中一动,想着一直觉得司空昱有心事,这闷葫芦不打破,就怕将来再来一次密室火焚事件,不如趁今日机会问个明白。   她忽然道:“你这水靠也穿了好多天吧?该脱下来换换了。”说完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一拎便拎住了他领口,道:“咦,你这领口怎么破了?还不脱下来找人缝缝?”   她向来不会做戏,这话说得生硬,司空昱一抬头看见她眼神,脸色一变,急忙伸手想要拉开她的手,他心中不安,力道就控制不住,力气过大,太史阑给他一推向后便倒,她惦记着自己的肚子,生怕跌出问题,急忙下意识捞司空昱的衣襟。   司空昱失手将她推倒,立即后悔,也赶忙倾身来捞她,正被太史阑一扯,他怕压到太史阑,干脆借势旋个身,揽着她的腰向后连退三步,砰一声坐到椅子上。   太史阑站定,心跳微微平复,一低头看见司空昱坐着,搂着她的腰,而她紧紧压在他两腿之间,司空昱那张漂亮的小白脸,不知不觉已经红了。   太史阑顿觉暧昧,急忙站直身子,忽听门口“啪”地一声碎响。   两人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水姑姑站在门口,手端一个空托盘,脸色苍白,地上有一只碎了的碗,碗里银鱼蛋羹翻了一地。   她直勾勾地盯着司空昱,再看看太史阑,眼神里满是伤心和挫败。   太史阑一看这眼神就知道狗血误会又来了。站直身还没说话,司空昱已经毫不客气地道:“你不知道进门要先敲门吗?”   太史阑扶额——这话真像霸道的老爷呵斥失宠的小妾,而她就是那个烟视媚行的新宠。   水姑姑脸色涨红,盯着地上的蛋羹,她先前听说司空昱在村内散步,还吃了渔家饭,便想着可能是他吃不惯海匪的手艺,想要换换口味,有心在家做好了菜等他来吃,偏偏他左邻也去右舍也去就是过她家门而不入,等急了便自己端了菜过来,谁知道便瞧见司空昱和太史阑“白日宣淫”一幕。   这渔家女虽然穷困,却因为地位高尚一直被呵护娇养,向来受不得什么委屈,刚才见这一幕本就伤心,再被司空昱一呵斥,顿时抵受不住,将托盘一扔,哭着便往回跑。   司空昱满脸不耐烦,端坐不理。太史阑本来更不想理会,但因为计划已经露了一些给她,怕她反水,只得亲自上前将她拉住,道:“水姑娘,你误会了。”   她不擅长解释,干巴巴也就这一句,皱着眉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措辞,水姑姑眼巴巴地等着,结果看她脸色难看,气更不打一处来。   两人手紧紧握着,水姑姑的手指触及太史阑腕脉,忽然一怔。随即她手指一反,抓住了太史阑的手腕,道:“你……你们……”   太史阑看她神情古怪,又见她紧紧抓着自己腕脉,食指中指指腹紧贴肌肤,心中直觉不安,立即甩掉她的手,淡淡道:“我们没什么,水姑姑不要误会。另外,此事关系渔村父老生死存亡,也关系他的存亡,不可意气用事。”   水姑姑抬眼看她,眼神更加古怪,随即淡淡道:“我明白。”   她反掌抓着自己手腕,遥望渔村,轻轻道:“如果不是他,我已经死了。我也很赞同大家为自己的命运搏一搏,不然等你们走了,下次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我是渔村人供奉长大的,我不会害了他们。”   她语气竟然很诚恳,太史阑听着稍稍放心,但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眼看着水姑姑低头快步离去,她不禁皱了皱眉。   ------题外话------   双十一,我还没来得及抢货,不说了,淘宝去了。大家别太放血啊,留点银子看书哈。买多了就没银子,没银子就没订阅,没订阅就没月票,没月票就没情趣…… ☆、第四十一章 坑爹的容楚   当夜按计划进行,太史阑开了仓库的锁,取走了那批火枪,渔民们连夜制作了特制的船桨,将火枪放入其中,太史阑再将锁恢复。   海姑奶奶一到岛上就已经视察过这仓库,发现锁头完好,也就没有再看。天快亮的时候,她命辛小鱼亲自带人前去取枪,悄悄搬入自己乘坐的大船,并命辛小鱼将短盒子里的随身枪给她拿一只来。   辛小鱼进了仓库,命人搬走那些盒子,她并不熟悉火枪,也就没察觉分量有问题。随即她在架上寻找随身枪,顺手便抽出了靠外的那个盒子,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柄精美的手枪,她*不释手地把玩半晌,亲自给海姑奶奶送去。   另外一个盒子,没有得到海姑奶奶嘱咐,她也不敢拿,自然不知道那盒子已经空了。   太史阑当初在盒子里拿枪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样精美的枪必然是海姑奶奶亲自要使用的,所以不能全部拿走,她也揣摩过拿枪的位置,一般来说都是选择靠外的先拿,所以她拿走的是靠内那个盒子里的枪。果然辛小鱼没有发现。   天快亮的时候,她这边和海姑奶奶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   大船五艘,满满的都是人,是各个岛主负责召集来的人手。太史阑看着那群水市岛青壮渔民上了第二艘船。   虽然有点失望,但她也知道这是正常的,海姑奶奶的主船上,必然都是她自己的得力亲信。   她和司空昱跟着海匪们上了船,最近她和司空昱的待遇又高了一层,但很明显海姑奶奶戒心未去,白天到哪里都有一群海匪跟着,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不过是监视。   所有人都上了船,海姑奶奶披一件黑丝披风,笑得意气风发,一看见太史阑便招手道:“快过来。那边风大。”   太史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过去,海姑奶奶携了她的手,笑吟吟指着船头,道:“你瞧过这稀罕东西没有?”   太史阑早已看见船头有用深红篷子盖着的一块地方,所占面积不小,心中早在猜疑“不会是大炮吧?”,嘴上却道:“不知,望海姑奶奶教我。”   海姑奶奶笑得得意,手指一弹,一个黑面有疤的男子呼啦一下掀开一片篷子。   黑黝黝的炮台露了出来。   四面响起一阵惊叹之声。   海姑奶奶笑得越发志得意满,太史阑不动声色盯着那炮台,乌青的铁质炮口在日光下光芒沉敛,走近了似乎还能嗅到火药淡淡的硫磺气息。   她目光一转——这深红篷子盖着的还有两处,嗯,三门炮台……   “你倒是镇定。”海姑奶奶忽然用手指蹭了蹭她掌心,笑道,“居然一点汗都没有。”   “姑奶奶这话说得奇怪。”太史阑不避不让,扬眉反问,“见着这炮台,惊讶感叹或可有之,为什么要流汗?”   海姑奶奶眼珠子一转,轻轻拍了拍自己脸颊,“是,是,我说错了,你责罚我吧。”   “责罚”两字说得轻软飘荡,浑不着力,衬着她盈盈扬起的眼眸,饴糖般软腻的眼神,和那有意无意倚靠过来丰腴,好一场软玉温香窝。   太史阑看见海匪们既羡又妒的眼神,和一旁辛小鱼微带阴冷的神情。   还有司空昱微微担心的眼神,他似乎背对这边站着,但浑身绷得很紧,一条腿向后微撤,似乎随时准备弹跳起来,扯了她就走。   他大抵是怕她忍耐不住忽然反脸?   太史阑唇角一扯,低头,伸手拍了拍海姑奶奶的脸,低声笑道:“嗯,罚你一个重的。”   海姑奶奶格格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一瞬间容光焕发,如少女青春重来,想来心中很满意。   司空昱绷紧的背稍稍放松,却又困惑地回头看一眼——他总觉得现在的太史阑变了,以前她宁可玩刀子,也决不肯让这些庸脂俗粉污染自己的手指。   太史阑只是平静地笑着——以前她是一个人,自可狂妄放纵,由心而来,现在她有容楚,有景泰蓝,有包子。   他人为她付出,他人依附她而存在,她怎敢再肆意行事,令*着她的人担忧蹈险?   “海姑奶奶好本事。”她赞,“听闻只有水师军船才有炮台,民船万万不能有。姑奶奶这个莫非是军船?”   “正是。”海姑奶奶得意洋洋地笑道,“老爷子去年和乌提督一番酒谈,赢了他一艘报废军船。喏,就是这艘。”   太史阑瞟一眼这船,坚实牢靠,高桅连云,报废?   再说静海水师新建不过几年,船都是半新的,怎么可能现在就有报废的船?所谓赌酒输报废船是假,趁机送船是真吧?   水师提督乌凯。太史阑在心中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好生盘旋了一阵。   “你瞧着,还有呢!”海姑奶奶心情好,拉着她继续炫耀,一转身道,“架弓!”   身后轧轧一阵连响,太史阑回头,才看见三层楼船上,第二层和顶层都开了一排小窗,伸出无数黑色的弩弓来。   太史阑一数,劲弩足有上百架。再加上炮台和满满的人,这艘船可谓浑身披挂。   这是眼睛迟早能看到的东西,还有藏在后舱的秘密武器火枪。   海姑奶奶这回真算是下了血本,要横扫静海城了。   太史阑此刻有点庆幸海鲨搞了她一回,让她流落海上最终遇见海姑奶奶,不然这女人真要这么浩浩荡荡杀来,猝不及防之下静海城难免要有一些动荡。   船头三声鸣炮响,开船吉时到了。   所有人仰头,看着炸开的星火在湛蓝的天际横曳飞溅,罩下一层带着火药气息的淡淡青烟。   人们脸色严肃,肃然等待一场征战和厮杀,连海姑奶奶的眼眸里,也被这朝霞烟火,染上微微血色。   随即她沉下脸,有力地一挥手,道:“开船!”   船夫开始拔锚,大船即将前行,太史阑遥望海岸,想着终于可以回去,舒了一口气。   一时心情不错,连海姑奶奶又在蹭她手心都没介意。   海姑奶奶忽然“咦”了一声,太史阑转脸,顺着她的目光对海滩上一望,正看见水姑姑拨开人群,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太史阑眼看她一边跑一边望着自己,心中砰地一跳。   正要想法子阻止这女子说话,那边水姑姑已经大叫起来。   “这位姑娘,你的安胎药忘记拿了!”……   太史阑回来了!   最近这个消息在静海城传得比瘟疫还快。   听到消息的人半信半疑——半点风声都没有,怎么隔了一夜,就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   说的人口沫横飞信誓旦旦,“真的!飞鱼帮、流水盟、三花会的人都亲眼看见!昨夜!三里亭那里!当时太史阑的手下都在!”   “不信?神工弩都出来了!当场射死一堆!”   “还糊涂着你!也不想想,除了太史阑,谁能一个照面就杀人,谁能一个照面就把静海城这些帮派全都吓跑?”   ……   比起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处相关府邸里却气氛沉重。   “太史阑回来了?怎么可能!”天纪军大营里一个副将急躁地跺脚,“可是少帅不在啊!他出海了……来人!准备快船追上少帅,立即将这消息告诉他!”   “太史阑回来了?”正在打算盘的黄万两手指一停,愕然抬头,“不可能啊。她正遇上风暴,就算没死,应该也漂远了,哪可能这么快回来,还出现在静海城外?这方向也不对吧?”   他忽然惊得站起来,“那个方向……不会是京中来人吧?”转而又失笑摇头,“怎么可能!京中风雨欲来,这时候有能力处理静海城事件的人,都不可能抽身……”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定心,“来人!下帖请乌提督,莫将军赴宴!”   “太史阑回来了?”水师提督府里乌凯惊得猛地站起,险些绊倒了凳子,愣了半晌才道,“快!备马!我要去黄元帅府!”   “太史阑回来了?”上府总将莫林在擦汗,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他的汗却好像停不住,哗啦啦浸润了肥短的脖子,“快去把前日纪连城送来的帖子给收起来……”   “将军……”一个听差惊慌失措地跑来,“不好了!那个……”   “有话好好说,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莫林正心慌,给叫得险些心脏病发,捂住胸口,脖子上青筋一突一突。   “那个那个那个……总督大人拜访!”   “哪个总督……”莫林忽然跳起来,“啊?”   等他匆匆穿好外袍,跑出去迎接时,就看见府门前一排队伍,最前头赫然是太史阑的护卫苏亚火虎等人,这些总督大人同样出名的护卫们,拥卫着正中两辆马车,马车重帘深卷,看不到人。   这行队伍高调直奔上府将军府,自然引起了静海城所有人的注意,此时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有一些眼珠乱转的身份不明人士。   莫林看见那车子就呆了呆,眼神里飘过一丝狐疑,尤其着重看了看后面那辆车子——黑色,看起来分外沉重,难道拉的是神工弩?太史阑就算回来,似乎也无此必要拉着神工弩到处招摇,除非她已经知道了什么,这是有意示威来着?   莫林脸上肥肉抖了抖,挤出一脸的笑,快步走到马车前,道:“总督大人回来了?真是大喜!我等日日焚香祷告,总算感动上苍,令您安然回归。如此,快请进府一叙。请,请!”说完上前便要掀帘,似打算亲自迎太史阑下车。   此时人群里也有很多人屏住呼吸,目光灼灼,等着这一搀的真相。   帘子刚刚掀开一线,忽然苏亚上前一步,挡在了车前。   “大人刚刚历险回归,受了风寒,不宜见风,请将军见谅。”   莫林的手停在帘子前,斜眼看着苏亚,脸上的恭谨神情渐渐化为似笑非笑。   苏亚面色不变。   莫林吁出一口长气,挺直身子,正要说什么。忽然马车里一人冷冷道:“莫将军真是越来越礼贤下士,以前怎么不见你亲自给我打车帘?”   那声音冷峻干脆,简练漠然,充满个人特色。莫林听在耳中,浑身一震,骇然回首。   他原来已经认定这是苏亚等人绝路一搏,虚张声势,此刻听见这声音,却好像被雷劈在头顶。   这时太史阑的声音!   车内那声音,还是充满太史阑风格的睥睨决断,“都堵在门口做什么?进去!”   车夫应一声,立即挥鞭赶车,也不等莫林让客,直接驱车而入。苏亚等人毫不客气拆掉了二门的门槛。   人群眼看着太史阑闯入莫林府邸,随即大门关上,都纷纷吐一口气,忙着传播最新八卦去了。那些各方势力探听消息的人,都急忙驱驰而去,把消息报给自己的主子。   将军府大门里,只有莫林面对着那辆车子。   他脸上笑容尴尬,对着那车马,心中急速盘算着等下怎么解释。该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派人搜救总督,该怎么解释自己对苏亚等人被追杀不闻不问,该怎么解释自己放松关卡,放松对军械的管控,放纵一批海匪和本地帮派追杀苏亚等人……   他盘算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勉强可以应对的措辞,抬起头来,却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   车里的人没下车,车旁的人没说话。   一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着,好像这车马进门来就是为了晒院子的太阳。   莫林汗下来了,他知道太史阑行事不按常规,而且往往在不常规的状态中奇峰突起,给人重重一击,现在她准备搞什么幺蛾子?一言不发,然后开杀?   “这个……总督大人,请入堂一叙……”   车内没人说话。帘子静悄悄地垂着。莫林竖着耳朵,才能勉强听见一点点细微的声音,似乎……在吃东西?   车内。   龙魂卫里那个最擅长口技和拟声的蒋乐,蹲在榻前给容楚按摩。   容大国公懒散地躺在榻上,一边享受按摩,一边慢悠悠撕着葡萄皮,眼睛还盯在面前一个架子上支着的一本书上,看的很是认真。   ……   “总督大人……您这是……”莫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史阑强硬进门,进门又不说话,什么意思?   他耳朵拼命抖着,捕捉里头细微声音……好像在翻书?翻书?难道有什么要紧旨意或文书?   车内,容楚正不急不忙将葡萄送进口中,顺便掀过一页。   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对情节文笔略有不满。   ……   “总督大人……”日头白花花的,站在日头里的莫林的汗哗啦啦的,“太史阑”的沉默给了他绝大压力,那一排石翁仲般毫无表情站着的护卫们,也让他心底发寒,老莫抿着嘴唇想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地道,“您请移步,您请千万移步,让末将给您分说清楚……”   车内,容楚吃完最后一颗葡萄,在蒋乐端上的盆子里洗了洗手指,淡绿色的竹丝帘将日光剪切得明艳,也不及他指尖雪白如玉雕。   他轻轻合上那本做工粗糙的书,封面名《铁血繁花——静海总督新传》   容楚的脸色不是太好看——原以为静海本地的传奇本子该多点新鲜内容,谁知道还是注水猪肉。   车外莫林的询问声又传来,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容楚好像这才想起来他是来干嘛的,无声地弹弹手指。   蒋乐用龙魂卫才理解的方式传递了他的命令,车子辘辘启动。   莫林目瞪口呆地看着“总督大人”的车子,竟然真的只在他院子里晒了一刻钟的太阳,然后就这么走了。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这出的是哪门的幺蛾子?   “大人!大人!”莫林哪里甘心给这么闷着,连忙追了出去,苏亚等人也不理,任他跟着到了门口。   大门轰隆隆再次开启,门外守候着等消息的人再次目光灼灼抬起头来。   “大人,您到底是……”   “多谢莫大人招待,以及多谢您说明情形。是非曲直我已明白,日后你我通力合作,时日还长,将军不必客气,请留步。”   “太史阑”的声音再次传来,这回语气比进门时客气多了,含糊而亲近的用词也令周围探子们眼睛闪闪——嗯?莫将军和总督说了啥?嗯,似乎达成了什么合作?嗯?莫将军把谁给卖了?   莫林的冷汗再次哗啦啦滚了下来。他终于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   悍然而来,客气而去,在他院子里一言不发,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投靠总督出卖朋友。   刚才大门关起,他说总督一言不发谁信?好端端地总督最先来拜访他然后一言不发?有病?   到头来大家肯定都以为他是托辞,越发戒备敌视。   一辆车,两句话,就把他给坑了。   有苦说不出的上府将军,一边苦着脸抹汗,看着车马远去;一边暗暗思量。   这行事风格如此缺德,有点不太像太史阑啊……   接下来那辆神秘沉默的总督马车,奔向了水师提督乌凯的府邸。   乌凯本来是打算到黄万两那里去的,结果半路上被亲信截了回来,冷汗滴滴在自己府中等待总督大人到来。   人群又跟到了城北提督府继续看热闹。热闹和之前的一样,总督大人在门口发话,进门,关门,半个时辰之后出门,感谢乌凯,走路。   这回呆的时辰比在莫林府中还长些,众人猜度着,这是个什么信号?   大门口,乌凯呆呆地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显然也没反应过来这玩的是什么把戏。   车内,容楚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刚才那半个时辰的午觉,睡得真舒服。   车外传来敲窗的声音,周八在询问他的下一步打算。   容楚随手抽出一张纸,就着蒋乐磨好的墨,一边随意下笔,一边道:“当然是去见见黄万两。”   黄万两早已得了消息,取消了对乌凯和莫林的邀请,在门口等着总督大人。   他已经听说了前头两件诡异事情,这个老奸巨猾的生意元帅,眼珠子转一转,便觉得有蹊跷。   莫不是空城计?   所以他立即叫了一批匠人来,开始乒乒乓乓大拆府门。   容楚的车马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烟尘漫天的临时元帅府,一大堆匠人墙上墙下叮叮当当敲着。   黄万两当着围观群众的面,笑容可掬地接着马车,对帘子笑道:“总督大人脱险归来,可喜可贺!不过有点不巧,我这府门素日里总被同僚说太小,前后三个门都正在改建,车马一时进不去,要么总督大人移步,从侧门进去?”   侧门只有一人宽,要进去必得下车。   黄万两笑眯眯对帘子里头瞧着,里头静了静,随即帘子一动。   黄万两眼睛一眯,伸手去接。   却只接到了一张纸。   他有点诧异地看了看,随即脸色一变,立即转身,手一挥,示意工人停工,重新铺平道路,将马车再次恭恭敬敬接了进去。   大门轰然关上,再次将秘密关在了门里。   门内黄万两苦着脸看着那张纸——纸上用很潦草的字迹,写着《静海城通行通商改制草案》。   这个草案很简单,大意就是将现有静海城被垄断的城市交通和商行代售,改为招商投标制,在全城范围内公开招标,寻求和官府合作的实力商家。   静海城的交通和商业,在一开始就曾经让太史阑惊艳过,这种具备现代公交公司雏形的交通管理,和利用交通便利进行转手贩售的商业模式,都出自黄万两这个超级大财迷的脑袋。   太史阑不擅经济,只知惊艳,容楚却博学聪慧,一眼就看穿了实质——现有的静海交通和商务的这种模式,其实目前来说都只是给当权者和黄万两赚银子,垄断产业对本地民生和商业促进效果有限。但是如果将这两项权利下放商家竞争,总督府立即就可以从中捞一笔。而竞争带来的各种优惠,以及对关联商业的促进,则对民生也是一种良性影响。   如果放在平时,谁要赚钱就赚,容楚懒得管这些小事,他总揽朝局,俯瞰南齐,实在没有必要插手一城民生,但如果谁不听话,他不介意随手抛根棍子敲打敲打。   这棍子敲在了黄万两脑袋上,梆梆有声。   黄万两瞧见这张纸,就好像看见财源滚滚东流去,心疼银子心疼得眼睛发黑,哪里还顾得上追究这真假是非。   此时就算车子里不是太史阑,但只要车子里这人握住了这张纸,他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翻脸。   能把这草案随随便便写出来的人,会是什么人?黄万两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   猜到却不敢信——他现在怎么可能出京?   “您需要我做什么?”他连客套话都省了,开门见山。   车内容楚微微点了点头,折威这位统帅,果然是个最精明的生意人。   是生意人,就善于审时度势,永远不会和自己的利益过不去。   所以对付黄万两,无需像对莫林乌凯那样故弄玄虚,只要把住他*钱的软肋就行了。   车内人轻轻一笑。   “我不会再追究黄元帅私通海鲨,暗中放纵静海诸势力,追杀总督府下属之罪。也不会阻碍黄元帅的发财之路。也请黄元帅投桃报李,陪我好好看一场戏。”   “什么戏?”   “静海坑人戏。”   ……静海不静,风浪初起。   总督大人神奇回归,明明没有人看见她,但所有人都说见到了她。听见她冷峭的声音,看见她独门的神工弩,还有那一群忠心耿耿的铁血护卫。   总督大人回来第一天,除了天纪军没有去之外,先后拜会了当地三大将,之后回总督府,闭门不出。   当然,闭门是对着外人的,事实上总督府里面是很乱的。   总督府的大门槛也拆了,让那两辆马车直接进了府,然后苏亚对着外界无数窥探的眼睛,砰地关上了门。   当日,总督府调集府丁,就近保卫。渐渐又有流言出来,说总督大人之所以始终不露面,是遇上风暴,被不小心割伤了脸,所以暂时不愿见人。   众人愿意相信这个说法,无人怀疑这个太史阑有问题,因为太史阑的说话太有风格,听过的人便难以忘记,而在上府将军和水师提督那里,众人都清晰地听见了太史阑独特的声音。   还有那样让人措手不及的行事风格,二话不说打上门去的作风,摆明了就是太史阑嘛。   门一关,隔绝了众人视线,在府邸的后院里,苏亚等人瞪大眼,看见周八抱出个特制的轮椅来。   等到苏亚等人见着容楚当真靠那轮椅代步,都默了一默,好半晌之后,花寻欢诚恳地道:“国公,我以后再也不背后骂你了。”   沈梅花大声道:“总督要是回来了,你已经走了,我绑也要把她给你绑回去。”   “送到床上。”杨成说。史小翠瞪他一眼。   火虎皱着眉,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众人忽然都想到了一个问题——容楚还不知道太史阑怀孕的事。   要不要告诉他?   众人此刻心中感动,早已将原先替太史阑委屈的那点怨气抛开,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重要消息,还该不该对他瞒?   众人眼光乱飞,噼里啪啦眼神商量。   “告诉?”   “再想想?”   “该告诉,他快要做父亲了,多重要的事情!”   “别,总督生死未卜,这时候说这个不是添堵?”   “何况国公有伤,不良于行,现在告诉他这个,他必然要着急,这要爬起来去找,误了他养伤,真成了瘸子怎么办?”   几回眼光飞下来,最后还是赞同“不告诉”的人居多。   容楚一向灵敏,早发现众人飞眼似抽筋,笑问:“怎么,有什么好消息瞒着不告诉我?”   众人听得小心脏一抖一抖——这人敏锐得可怕!   “现在哪有好消息?”于定苦笑,“总督回来就是好消息。我们都等着呢。”   容楚看他一眼,也不追问,却道:“我累了。”   苏亚便要安排房间,容楚直接道:“我睡太史阑卧房。”   要换以前必得有人有异议,此刻却无人反对,苏亚直接把容楚带到太史阑的院子。   容楚进房便关上门,周八在门上啪地挂了一个牌子。   “请勿打扰!”   苏亚:“……”   容楚环顾室内,屋子里只有一床一几一书桌一盆架一个多格书架一个衣柜。   太史阑的房间永远这样,简单干净,毫无饰物。她不是个会在枕头下藏零食的人,更不会把秘密藏在自己房间内。   容楚坐到书桌前,桌上有她还没批完的公文,用词简练,笔迹却轻重不一,她始终不能很好地使用毛笔。   容楚托腮翻着她的那些批复,想着这个女子到底从哪来?在她那里,是不是用来写字的不是毛笔?   他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似乎看见太史阑坐在桌前,皱着眉,以虎爪之形抓着毛笔,在纸上划啊划。   她看来如此清晰,连唇角一丝苦恼的纹路都历历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平那抿紧的唇角,勾勒一抹久违的笑容,指尖却触及虚幻空间。   她的影像在眼前迅速散去,只留他眼底神情似喟叹。   容楚轻轻叹息,“你可得快些回来……”   这相思之苦,不见着倒也罢了,如今来到静海,走进满满是她气息的屋子,坐着她的椅子,抚摸着她抚摸过的公文,看着她歪歪斜斜的字,那相思也便似这一片片黑色连绵的墨迹,刹那间浸润了苍白的心版。一笔一划,字字都是思念,是近在咫尺触而不得的惆怅。   他低头,指尖细细在那公文上抚过,最上面的公文还没批完。是一个寡妇再嫁,求抚养其子的告诉。寡妇再嫁了富翁,族中责她不守妇道,要把她七岁的儿子交由其族叔抚养,终身不许相见。寡妇舍不得儿子,一纸诉状告上静海府,静海府驳回她的状纸,还以一女二嫁德兴有亏之名,打了她十板子。这寡妇却是个烈性的,又把状纸递到了总督府。状纸下面就压着静海府的批复,字字句句都在说寡妇有悖礼教,失节之妇,不配再抚养其子云云。   后面的批复,太史阑刚刚写了几个字,“母子……”就断了,想必急着去办事,就搁下了。   容楚看着那母子两字,心中一动,只觉太史阑这两个字写得难得的端正,笔触温柔,蘸墨饱满。   她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   容楚手指触及纸张,那两个字饱蘸浓墨微微凸起,触及指尖滑润妥帖,他很乐意凭着她字迹猜测她当时心境,就好像隔着时空和她的灵魂对话,所知所想,闪电互通。   她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必心意温柔,微含情意。   是什么让她心意温柔?   而她到底打算写什么?是维持静海府原判,还是另有打算?   他乐意猜一猜。   他微微一笑,取墨蘸水,亲自磨了墨,浓浓地蘸了一笔,给她续上了后面几句。   “母子天伦,不可分也;夫妻之义,死可断也;女子之德,非守贞也;将养幼子,功不没也。”   丈夫既死,夫妻之义便断,母子天伦却不可分割。女子之德不仅仅守贞一道,亲自抚养幼子到七岁,所付出的辛劳也不可抹杀。   他想,这一定也是她的意思。   桌上公文并不多,太史阑向来是个做事利索的人,不会有太多积压公务,容楚把桌子整整,忽然发现桌上还有样东西,先前被公文挡住了。   他把那纸板样的东西拖出来,那是一个木板做的,两个巴掌大的三角支架,支架上挂着一叠纸,纸的顶端穿出了许多洞,一排铁丝做的圆环穿过这些洞,将硬纸固定在了三角架子顶端。   纸质很硬,是发黄的麻纸,上头印着年月日,用不同彩笔标注出了沐休日、公办日、以及各种需要记住的比较特别的日子。旁边还有一些空白,似乎是打算写字的。   这要是穿越党们在这里,大抵能认出这是一本台历。容楚虽然不明白这造型,但看看那些日子标注,也明白了这是一本历书,但和市面上卖的厚厚的黄历书不同。这个更简单,更方便,更私人化。   这种东西也符合太史阑的风格——一切简单化,以提高效率为主。   容楚感兴趣的不是这台历本身,而是上头太史阑写着的的一些备忘。   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题外话------   “每日更新,不可断也;月票之索,不可绝也;挖坑不填,我所欲也;有票不掏,日长肉也。” ☆、第四十二章 戳套套保幸福   容楚翻翻那台历,十三张,每张一个月,现在正翻在四月这一页。四月十五这日清晰地标注:海天盛筵。   往前翻,二月十七标注:斩海鲨府。二月十四标注:收信。二月十六标注:写信。   三月初八标注:查账。三月十日标注:收信。   写得很简单,容楚却开始微笑。   收信写信,自然都是给他或者景泰蓝的,在太史阑心中,这是和斩海虎,清官场,收军权这些惊动天下的事迹,一样重要的大事,她为此特地标注一笔。   容楚忽然有点好奇这多出的一张是什么,往前翻,果然,多出去年最后一个月。   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八那个日子上,太史阑画了个大大的红圈。   容楚一笑——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样。   太史阑的细腻和柔情,可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他觉得便为这个简易历书,便不枉他带伤千里迢迢跑一趟。   他又往后翻,在十月底的某个日子,果然也看见了太史阑的大红色记号,标注:生日。   这个生日的标注拖得很长,越过了好几日,加了粗杠,十分耀眼。   容楚的笑,弥漫到眼底。   这生日是他的。   两人在一起聚少离多,又从来没个安生日子,所以这一年多竟然互相从没问过生日,也没办过生日宴席,太史阑对这些虚礼不在意,容楚则一向看重长远,不觉得某一日隆重操办就代表什么。   然而太史阑却知道他的生日,很明显她是打听过了。去年十月,容楚还在大燕出使,她记下这个日子,可是打算今年给他庆贺?   容楚无意识地翻着日历,想着他确实不知道太史阑生日,不是不想打听,而是隐约感觉到,很可能太史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生日是哪一天。他不愿贸然询问触伤她。   或者将来,便以相逢作为重生日吧。   容楚翻了翻,后头没有什么特别标注了,想了想,拿起笔,在四月的记事栏写:“太史,我此刻坐在你房间里,你在哪里?听说有人陪你一起失踪,我但望他救了你,又不愿意他陪你一起。   嗯,你此刻想必要骂一句:小心眼!   男人的心眼或可过千军万马,或不能穿针头之尖,单看他是否在意而已。”   地方写不下,他附了张纸。   五月的记事栏里他写:回来没有?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等到你,珍重身体,海产类食物性寒,少食。   六月记事栏他写:官场安定否?黄万两可信。   七月记事栏他写:胖否?瘦否?你离开时约莫有百十斤,若少了我寻你算账。   八月记事栏他写:若海鲨心不死,可从其女入手。   九月记事栏他写:纪某桀骜却无成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之不如留之,此事我自有计较。   十月他写:黄某生财之术不伤民生,宜推广,你也该自己赚点银子,回来给我买礼物。若得不到你亲手面交的礼物,我定然是不高兴的。   十一月他写:真的得不到的话,这历书做我新年礼物可否?   十二月他写:又一年,又一年。太史,我想你。   ……   写完了,他又回头,在去年那一页上写:太史,我永不能忘记那一夜的你。   写完怔怔半晌,觉得一年只有十二个月真是太短了,明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这样的历书上,给她月月唠叨?   或者他自己也可以做一个,但他还是想要她送的。   翻回第一页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木板似有不同,摸了摸是可以打开的,他从中间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来。   低头一看,笑意便落在眼底,果然是写给他的信,还没完工的一封。   他就知道她会把给他的文字,藏在最隐蔽的地方。   “容楚,今天我请客,不过是鸿门宴。我相信,吃了我的一定都得给我吐出来。等我把这事了结,组建了援海大营,收服了那群地头蛇,赶走东堂人,或许我就会有……”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徒留他对信揣测。   就会有什么?   会有信?会有礼?会有好消息?   他心痒痒如猫爪,恨不得现在就把她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揪出来,把笔塞在她手里,写完它。   把信反反复复在手中翻弄,信纸险些被他揉皱,最终他也只好叹口气,在后头提笔写:这信你一回来可得立即给我补完,我等着。另:希望是会有好消息。再另:前面不要加这许多条件可好?   他默默收好信,又将公文都给她批完,端端正正放好。完了仔细瞧了瞧那笔杆,觉得这笔自己用着合适,她用了只怕嫌粗,可不要把手指磨出了茧,当即便命周八出去买笔回来换了。   周八毫不奇怪地去了——自从容楚遇上太史阑,便常有各种奇怪命令出来,他早习惯那节奏。   容楚在桌子边玩够了,又去翻柜子,柜子里有个皮箱,他瞧着眼熟,似乎当初太史阑从天而降时,便带着这个箱子。   不过他没打算开箱,自来贵族的教养,让他不会去翻动别人的私物。   他只是拎起箱子,轻轻晃了晃,听听声音,想知道上回那个香喷喷的小铁盒,还剩下几个?   这东西是个害人东西,找机会得一起扔了。   容楚的目光危险地落在箱子上,他有一万个办法将这箱子里,所有他觉得影响性福的东西毁尸灭迹,然而脑子里转过一万零一次后,他还是决定放弃。   顺其自然吧,该有的总会有。   柜子里还有几件奇怪的东西,短短的,华丽的,绣花的,两个圆圆的东西带着个带子的,容楚望着那东西半天,终于猜到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猜到这是什么东西时,他的眼睛也瞪大了——太史阑会用这种东西?这种风格,怎么瞧都不是她的吧?   他的眼睛忽然危险地眯了起来,他记得太史阑好像提过这种东西,在二五营的时候……嗯,她好像还说要送他一个?   这女人,果然从来对他不怀好意。   不过……这东西看样子是她最近穿着的?她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改变穿衣风格?   容楚可是记得那晚看见的太史阑的亵衣很朴素来着。   他猜得不错,太史阑确实不喜欢用这种华丽派的胸罩,但她怀孕之后胸变大,原来特制的布胸罩不好用了,刚到静海又忙碌没来得及安排人去做,便临时找出大波的华丽胸罩暂用一下而已。胸罩挂在柜子里也没人瞧见,谁知道某人竟然跑来,还毫不客气翻她柜子?   容楚取了一个胸罩下来,用手掌仔细比了比,“咦”了一声道:“不对呀,怎么变大了……”   曾经和太史阑有过肌肤之亲,并且亲手“掌握”过某处尺寸的国公爷,很准确地发现了问题的不对劲。   不过他转念想着,也许太史阑穿不惯这里松松垮垮的亵衣,一时又没得换,便临时用了这种。   他托着腮,盯着那金红色绣牡丹的华丽玩意,想象了一下太史阑送他这玩意时的猥琐神情……然后他小眼神也阴阴的。   因为不满,他关柜子时便用力了些,啪一声,箱子忽然震开了一条缝,几个小铁盒滚了出来,容楚一眼便认出这是“口香糖”。   “还有这么多?”他有点惊异地捡起来,看看那盒子,冷哼一声,干脆统统都拆了。   拆完盒子,把“泡泡”套在手指上,他拔下发簪——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每个“口香糖”上都多了几个小洞洞……   今有针扎避孕套的丝女;古有簪戳口香糖之容国公。   所谓求子心切,古今一同。   ……   把“口香糖”恢复原状的国公爷,心满意足地又转悠到了床上。   太史阑的床褥都是清爽简单的纯蓝色,被子叠得方正,军旅似的。容楚躺上床,抱过她被子滚了滚,觉得果然她的床最舒服。   其实太史阑不喜软垫,床的,远不如国公府容楚那个懒骨头的床软和。可贱贱的某人就是觉得这床好,板实!   在床上滚了滚,闻着比国公府枕头更浓郁的伊人气息,容楚心情变好,把脸埋在太史阑的枕头上,太史阑的枕头倒是特制的,她用不惯瓷枕,是方方正正一个大枕头,容楚把脸埋了埋,笑道:“你若也埋过脸,如今便算我亲过你了。”   他忽然把手伸到枕头下,很快抽出几封信来,细细一瞧,果然是自己给太史阑的几封信,还有景泰蓝给太史阑的信。这些信纸都保存得很好,但能看出已经阅读很多次,边角发毛,折痕也很清晰。   他微微笑起来——她的珍重,自有她的表达方式。   天渐渐黑了,苏亚已经到房门前来看了几回,有心将国公从总督闺房里请出去,但眼看某人死赖着也没办法,总不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给拖出去,再说人家也是实质上的半个主人了。只好命人加紧看守,又将这整个院子给封了,自己亲自在院外守着。   容楚向来是个厚脸皮,毫不客气占了太史阑的床,享受高级服务。并且下达命令,要求当晚所有人除做好守卫外,其余都当聋子傻子,不用太过精明。   当晚,总督府上空嗖嗖地飞过些影子,鬼鬼祟祟闪来闪去,总督府上下按照容楚吩咐,只当没看见。第二天果然流言就传了出来,说当晚总督的院子确实有灯火,还说苏亚姑娘守在院子外,谁都只当苏亚姑娘对总督大人忠心耿耿,而且对其余任何权贵都不假辞色,她既然肯亲自守着,那看样子总督是真的回来了。   于是,关于前一天总督玩的闷招到底是怎么回事,众人纷纷猜测观望总督大人到底打算对三大将做什么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折威元帅黄万两便带齐军士,浩浩荡荡出门,直奔乌凯和莫林的府邸。   之后静海的大小势力,就在提督府的门口,听见里头似乎有喧嚣之声,隐约还有对峙呼喝声,没多久大门砰一下被踹开,平日里笑眯眯的黄元帅脸色铁青的走出来,大骂:“好你个老乌!你敢说这事你是干净的?事到临头竟然伙同老莫把责任都推到我这里!笑话!我折威军什么时候可以命令你水师上府了?”   后头乌凯一脸无奈地跟着,絮絮叨叨地道:“元帅你一定得相信我,她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放屁!”黄万两大骂,“她一句话都不说,难道跑你院子里去晒太阳?”   乌凯张了张嘴,满脸有苦说不出的郁闷,黄万两气哼哼地一拂袖,“她说要弹劾我,上书请求改制外三家军世袭制!我老黄要保不住折威,你们也别想安生!大家走着瞧!”   两人一前一后骂骂咧咧出来,前头偷听的人们立即做鸟兽散,散去的人群眼底闪着诡秘兴奋和不安的光——总督果然回来了!果然一回来就开始算旧账!看样子乌提督和莫总将把责任都推到了黄万两身上?然后总督一怒之下要报复,要上书请求改革外三家军世袭制?   这可是大事!   这要逼急了黄万两,会闹出什么事来?本地三大军卷成一团,又会造成怎样的变动?会不会战事就此真的起了?   众人眼瞧着黄万两又气冲冲地往莫林那里去了,随后如样又来了一回,两趟跑下来,众人眼看大佬们不欢而散,眨眨眼,终于悟出味道来——摊上大事儿了!   三大军事头目不欢而散,城中硝烟气息浓厚。.7k7k001.海鲨至今没有露面,而天纪少帅纪连城也莫名其妙出海了。此刻的静海城,就像一个上方悬着火苗的火药桶,充满暴烈和惶惶不安的气氛。   三天后,上府将军莫林在视察平岭分营的时候,遇袭,幸亏一队巡逻兵及时经过,才救下了气喘吁吁的总将。   五天后,总督及静海将军府、上府总将和水师提督府同时发布公告,宣称近海有海盗出没,以及城中近来有可疑人物出现,怀疑被东堂奸细渗入,现征得总督府同意,根据静海战时管制条例,宣布暂时闭城,暂停城内一切车马行和贩售通商行为。并由总督府根据战时军管条例,调拨折威军前往黑山海峪一线布防。   据说公告一出,黄万两当即气得掀了桌子——这两个举动,看起来都是针对他的。停车马行和通商,是断了他的财路。调折威军远地布防,是将折威军驱出静海势力范围。这一撤出,将来再要回来可就难了。更何况黑山海峪那一处最是险恶,如果东堂真的打过来,十有会从那里登陆,现在单单把一个不善海战的折威军派往那里,那不是有意整他是什么?   众人不安的同时,也有些奇怪,总督手握着当初众将立下的契约,回来第一件事就该组建援海大营,为什么这事不急,反而先拿了折威军开刀?   但无论如何,很明显折威军现在是遭了刀。   遭刀的不仅是折威军,还有城中大小势力。闭城禁商的政策,所有人都会因此受到损失,总督府又没有说这政策什么时候开禁,这要一直禁下去,这些地头蛇就可能断掉一直的海上商路,后患无穷。   其实这么做,总督府乃至整个静海都受损失,但众人都多少有点了解太史阑,觉得以她的凶恶疯狂性子,为了报复,做这样的两败俱伤举动一点都不奇怪。   总督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一开始静海城的地头蛇们还在看折威军的笑话,随即发现自己也受到了波及,总督府隐隐传出风声,说总督大人下一步,就要拿那些敢于追杀她下属的帮派开刀了。   这下静海的地头蛇们慌了,他们寻思着要做些什么,此刻静海群龙无首,谁也不服气谁,想来想去,竟然都觉得,此刻被两大当地军队挤兑的折威军主帅,应该和他们同仇敌忾,会为他们做主。如果双方联合给总督府施压,应该可以令狂妄的总督有所收敛。   于是他们托人和黄万两拉上了关系,给黄万两悄悄递了帖子,黄万两也放下了元帅的架子,表示愿意和他们接触。次日,静海诸势力头目连同折威军主帅黄万两,秘密会晤于“十九楼”。   十九楼者,妓院也。   总督回静海后,在静海城制造了黑色恐怖气氛,一到晚上就人影来去,刀光隐隐,整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些人的秘密会晤因此便倍加小心,不仅选了妓院,还选了一个三等的妓院,里面都是一些歪瓜裂枣,贩夫走卒才会光顾的地方。   “十九楼之会”后来成为静海历史上,人数最多,集合当地权势者最多,最诡奇最反复的一次会议。   这次会议的真相,到很久之后,都只有寥寥几人才知晓。   当晚,本地首领们在十九楼后院会晤,黄元帅也早早来了,会议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就发展双边关系,巩固彼此地位,一致对外和共同合作等方面,提出了有效、有力、有发展前景的诸多措施,并形成了初步意见——说人话就是这群人决定发动自身的所有力量,牵制上府和水师提督,影响总督府,改变总督府的现有决策云云。   会议进行到一半,忽然灯灭了。   灯灭了原本也没什么,谁知道地忽然也陷了。   地面忽然翻了板,将这一群人下饺子一般下到了下面一层。等众人再次睁开眼睛看见亮光,面对的已经是两排栅栏。   众人又惊又怒,一开始以为是黄万两下的手,转头一看,黄元帅不也在被下的饺子里?   随即上头响起狂笑,笑声几分熟悉,话却说得讥讽。说这群宵小聚在这里商量什么大事儿,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包了圆儿?当初投靠新总督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扎堆老鼠般混在一起,商量卖了他老海鲨?   众人一听,心中一惊——海鲨?   再听上头海鲨语气,心中发凉——海鲨没走?一直潜伏在城里?等机会惩罚那些曾经背叛他的旧日手下?   众人在太史阑就任总督,查抄海鲨府的时候,都是表过忠心的。飞龙罩海的沉香照壁下架的柴,也给添过火。海二爷满门抄斩时,也没去救。   这确实是背叛。   再回头想想海鲨行事,睚眦必报,善于隐忍,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海鲨弄走了总督,怎么可能在这关键时候离开?果然是潜伏在城中,眼看总督竟然回来,气愤不过,干脆先来处置了他们这些叛徒?   众人心慌,沉默的有,告饶的有,怒骂的有,上头海鲨讥嘲他们一顿后,却不再说话。然后就开始饿他们。   没吃没喝,老鼠滋扰,日夜噪声,上下漏水。   这些大小豪强,过惯了奢靡的日子,哪里吃得这样的苦,不过一两天,便有人开始告饶。这些告饶的人被一个个拎出去,之后再也没回来。   到后来出去的人越来越多,那牢里也就渐渐空了。出去的人也就回了自己的府里,偶尔出门,遇见十九楼的难友,都忍不住问一声,“你被掏了什么?”   答的人必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我那积攒了数代的心血啊……”   然后互相木着脸,瞧一瞧,做个揖,怏怏地回去。   这些险些被掏空家底赎身的地头蛇们,心中揣着一怀对海鲨的恨,无处发泄,只得缩起脖子做人。   城禁政策终究还是推行了下去,黄万两也灰溜溜地准备去黑山海峪了,众人原本还怀疑他搞鬼,此刻看他那丧气模样,终于确定,果然是海鲨那老不死,下的狠手!   就在众人都在暗恨海鲨,憋足劲等着海鲨公开露面,合力咬他一口,并同情着黄万两的时候,黄万两正蹲在总督府的后院密室,对着满满一库的珠玉宝贝古董笑眯了眼。   “要得,要得。”他欢欢喜喜搓着手,“吃一点苦头,赚这许多银子,跟您做生意,不亏!”   密密帘子后看书的人笑了笑,对外头望了望,又对身边蒋乐打个手势。   蒋乐又学着太史阑的腔调道:“大帅,切莫贪心。这里面只有三分之一是你的。”   黄万两咂咂嘴,有点心疼地看了看那一大堆,随即高高兴兴搂了自己那一小堆,“三分之一也够了,意外之财嘛哈哈。”   容楚放下书,看着帘外黄万两放光的脸,心里一个疑问浮了出来。   他让蒋乐问:“您贵为元帅,一生富贵,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费力地挣钱?”   黄万两忽然沉默。   再过了一会,他抬起脸,平凡的脸上,有一抹思索和怀念的神情。   “我是黄家独子,母亲早逝,自小在军中,我是在马背和军中伯叔们的背上长大的。我从三岁开始被捆在马背上参加战役,到三十岁接替折威元帅位,这二十七年中,我历经大小战役近百,受伤一百余次,濒临死亡十余次。”   容楚挑了挑眉毛,他隐约也听过这事,当时还奇怪,黄万两作为折威主帅之子,无需亲身上阵,怎么会受伤这么多次?   “我大器晚成,年轻时候练武怎么都不行,直到三十岁后毁鼎炉重修,才有了今日成就。”黄万两平淡地道,“我那老子,是个倔强好面子的人,他认为我必须攒够足够的军功,才配接替这元帅之位,所以大小战役,他必定要我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偏偏我武功不成,所以频频遭遇危险。”   容楚静静听着,眼神遥远,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征战岁月。   多年后他弃剑从政,却有另一个女子,捡起了他丢下的剑,代他展开另一段征程。   “那一百多次受伤,就是一百多次生死之险。而这一百多次性命,都是我的同袍,我的兄弟们,拼死救下来的。”   黄万两*惜地抚摸着那些值钱的古董,眼光如金钱晶晶亮,“外三家军惯例,无终身军制,每五年换防,每十年清退老兵,最多不超过二十年从军。那些在军中半辈子的老兵们,他们没有谋生技能,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很多回乡时还带了残疾,这样的人,拿什么来养家?拿什么来谋生?而朝廷,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根本不会去管他们的死活。”   容楚不语,这一点他也曾想过,当初他军中回乡的老兵,他特意安排给予丰厚安置银,但如果没有谋生技能,终究会坐吃山空的。   “我原先也没想到这些。”黄万两道,“直到有一年,无意中路过一个小镇,发现路边快要冻饿而死的老乞丐,竟然是曾经救过我三次的一个老兵……”他吁了一口长气,“从那以后,我开始做生意,赚钱。想办法周济那些衣食无着的老部下们。我不能靠吃新兵的空饷来养老兵,我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他笑了笑,“其实也挺好,我一直对做生意感兴趣,我父亲却一直不许我做,如今我可算尽展所长了。”   室内一片寂静。   在场的人不少,容楚和太史阑的护卫们大多都在。   众人原先都有些瞧不起这胖胖的,市侩的,明明身为大帅,却为挣钱不择手段满身铜锈的黄万两。然而此刻,所有人眼神凝重,深深感佩。   有种大*,隐藏在内心深处,巍巍无声。   他染一身铜臭俗尘,受世人误会轻蔑,行人间最堂皇光明事,所经之处,步步莲花。   容楚低低叹息一声,挥挥手。   周八掀起了帘子。   来静海这么多天,他终于露出真面。   黄万两瞧见他,并不意外地笑眯了眼。啧啧地道:“太史阑那丫头当真好福气。”   容楚一笑,道:“说这么好听,可不是想从我这里再拿些去?”   黄万两大笑摊手,“如此甚好。”   容楚莞尔,道:“留一半给她吧,她之后组建援海大营,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黄万两怪里怪气地摇头,“啧啧,这丫头跑哪去了?到哪去找你这样一个人?替她平静海,替她绝隐患,替她留后招,现在连她组建援海大营需要的钱都给搞来了。好福气,好福气哟。”   容楚不过淡淡一笑,“我一生,亦受她益良多。”   他转了话题,“刚才听元帅一席话,我也很有感触。不过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与其一直资助,不如另寻他法令回乡老兵可以自己谋生。”   “你说得很是!”黄万两立即两眼放光凑过来,“你是咱们南齐第一智人,快教教我办法……”   ……   夜色降临的时候,黄万两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时瞟一眼容楚一直没站起来的双腿,古怪地一笑,又叹一声,“好福气哟……”   他晃晃悠悠地出门去,在四合的暮色里,忽然想起自己远在内陆的夫人,想着是不是该将她接来?   厅堂里,容楚看着新近的信报,悠悠叹息一声。   “你得快些回来……我只来得及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助我上船!我要杀了他!”   少年声音坚定,低低的尾音回荡在海风里。   容榕回头,背光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眼神灼烫,烫得她心也热了起来。   “好!”   一声出口毫不犹豫,邰世涛倒怔了怔。容榕已经干脆地站了起来,对上头叫道:“我兄弟贪玩出海,现在迷了方向,上头各位大哥是要回静海吗?捎带我们一程吧!”   “兄弟?”上头有人怪笑起来,“这丫头,这时候了还扮什么男人!”   容榕红了脸,她是说习惯了,有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是男人,此刻一回头,看见邰世涛眼神,心忽然又砰砰一跳,第一次觉得做女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上头又笑起来,怪声怪气地道:“小娘子,咱们可不是回静海,咱们是出海呢。”   另一人含糊地道:“和她说什么真话,骗上来玩玩……”   这话容榕没听见,邰世涛却听见了,脸色一紧,拉住容榕道:“你别说了,咱不去了!”   “怕什么!”容榕甩开他的手,“你保护我啊!”   她仰脸笑道:“出海更好啊,我们兄妹本来就是想出海转转,又怕迷路了转不回来,有诸位大哥带着,最好不过了!”   她语气天真,笑容娇俏,仰起的脸庞光洁精致,肌肤在暗影里玉一般的温润,上头向下看的汉子们眼睛都亮了。   只是没人敢做主,都回头对海鲨讪笑。   海鲨穿一身青锦团寿字长袍,像个富家翁一般站在那里,悠悠地抽着烟,斜眼瞟了一眼容榕,目光着重在她玲珑有致的少女身体上掠过,随即道:“上来吧。”   船上汉子们急忙放下绳梯,要将两人接上去。   容榕忽然把拳头递到邰世涛怀里,悄悄道:“趁他们没注意我,赶紧戴上。”   邰世涛翻开那薄薄的东西,才发现是一个做工精巧的面具。   这种几可乱真的面具十分稀有珍贵,邰世涛心中一惊,“你哪里来的?”   “偷的。”容榕得意洋洋地道,“哈哈我把十四的老底都翻光啦。”   邰世涛也没注意她的话,问:“你怎么不戴?”   容榕摸摸脸,撇嘴道:“没有漂亮的,我才不戴。”   邰世涛瞧她一眼,相处时辰虽短,他也看出这少女不是虚荣骄纵的人,不肯戴,想必也是心里明白,娇俏的姑娘才能讨喜,才能求得上船的机会。   她不惜用自己的容貌替他开路,却不肯要他承她的情。   少女盈盈地笑着,眼神清澈。   邰世涛心中叹息一声,垂下眼,避开她的眼神,将面具又塞在她掌心,“你不戴,我也不戴,咱们有险一起闯。”   他扶着容榕站起来,送她上绳梯。少女腰身盈盈一握,美妙的腰线下,一团浑圆的突起,起身时蹭到他的腿,他的脸唰地红了。   他低着头,退后一步,跟在容榕身后上了船,一落地心便一跳。   四面都是人,大多是彪悍壮实的汉子,胳膊或胸口纹着刺青。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瞄着他和容榕。但令他心惊的不是这个。   他看见了熟人。   二层舱门口,站立的两个男子,明明就是纪连城的亲兵!   他还没想好怎么反应,上头舱门已经开了,纪连城的脸露了出来,又惊又喜地道:“世涛!你怎么在这里?他们不是说你受伤失踪了?”   容榕的脸色顿时变了,惊吓地转头看他,邰世涛将她的眼神看在眼里,心中一暖,刚才一霎的惊慌也渐渐消去。   他不能惊惶失措,错了自己死不足惜,还会害了这个无辜的好姑娘!   “少帅!”他退后一步,也露出惊喜的笑容,连忙施礼,“卑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卑下那晚受了伤,醒来时身在海中,是这位姑娘救了卑下,卑下当即与她结拜为兄妹……没想到这里也能遇见您,卑下这就安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思考着继续的措辞,身后容榕已经脆生生笑道:“哥哥,这是你的元帅吗?这么年轻,就做了元帅啊!”   她笑声若银铃,满脸惊叹崇拜之色,纪连城被这娇憨美丽的少女当面一捧,顿时心情愉悦,满脸放光地笑道:“当真是巧!世涛,你这半路认的妹妹可真招人喜欢!”   容榕的脸色,便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喜悦来,看得纪连城更加欢喜。   邰世涛微笑附和,暗地里却有些担忧地看了容榕一眼,他也没想到容榕这么聪明机灵,真不知道谁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姑娘,明明涉世未深,人却慧黠多智,反应极快。   可是她太机灵了,竟然招了纪连城的喜欢!   一旁海鲨一直不说话,忽然梆梆地敲了敲烟锅子,沙哑地道:“这位小兄弟是在陆上受了伤,怎么会到海里?既然被救,怎么不回军中,反倒飘到了海上?”   ------题外话------   我晓得您们要骂我坑爹,摊手,莫急,莫急,我的呼声你们听得见,你们的呼声我也瞧得见,耐心些,面包会有的,孩子会有的,你们要的会有的,我要的……有没有? ☆、第四十三章 铁血“女”总督   邰世涛心中一跳,这正是他还没来得及扯圆的谎。刚才他顺口撒谎,不敢犹豫,是因为纪连城看似爽朗,其实最是多疑,刚才如果多犹豫一阵引起他的怀疑,那么之后怎么解释都没用。   但此刻在这老奸巨猾又凶狠残暴的海鲨面前,犹豫也是找死。他脑中急速转动,正要开口,容榕已经笑眯眯回过头去,吐了吐舌头,“哎呀,老爷子,这都怪我啦。”   她绘声绘色地道:“我是逃婚出来的啦!家里要把我嫁给一个老男人,我不肯,趁夜里跑出来,想着跑出海就没人找到我了。谁知道忽然看见有一大群人,搬了尸体往海里扔,我吓得半死,躲在船里不敢出来,待人走了快快开船。然后忽然发现这个人……”她笑指着邰世涛,“这个人动了动,又吓了我半死,当时我怕我家人追出来,就把他先搬到了我船上,他昏迷了有一日才醒过来,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海上,我迷了路,他自然也认不得怎么回去……好在碰上了你们。”她吐了吐舌头,很安心的模样。夕阳下小脸微微发红,睫毛都似在闪光,娇俏得令人心动。一船上的汉子都在呆呆瞧着她。瞧她小嘴机灵地翻飞,神情迷迷怔怔,大多人都没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   邰世涛却悄悄捏紧了手指——这孩子还是历练不够,机灵过头了!   谎诚然编得很好,也无破绽可寻,纯然是一个活泼可*的少女形象,只是太可*了——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对男人的诱惑力不下于这海中珍宝么?   但他又无法打断她,眼瞧着纪连城脸色越来越好,目光闪动,若有所思,而海鲨面无表情,被海风镂刻下的皱纹里,每道皱纹似乎都深藏着难以告人的心思。   他只得道:“少帅,总之都是我糊涂。正想着寻大船带领着赶紧回去,静海城那边事情还没了呢。”   “静海城能有什么事?”纪连城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我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你来得正好,陪我一起吧。眼看着也快到了。”   邰世涛看看四周,纪连城和海鲨这个时候不在静海夺回权势巩固江山,出海做什么?更重要的事,还有什么事比静海城的权势更重要?   心中思量,面上却恭谨地应是。纪连城又命水手带容榕下去安排休息,特意嘱咐了要给她单人一舱,态度很是热情。容榕很欢喜地谢了,临走时对邰世涛眨了眨眼睛。   邰世涛不敢回应,低头看甲板。那边纪连城一直注目容榕的背影进了舱,才笑吟吟回头道:“我刚才和海鲨老爷子正把酒临风,畅谈时事,你来了,也陪我喝一盅。”说完不由他拒绝,便拉着他去喝酒。   邰世涛只得含笑陪着。海天盛宴后,跟随纪连城赴宴的另两名将领都莫名失踪,如今纪连城身边的亲信只剩了邰世涛一个,所以纪连城最近对他态度更为亲热。   顶层平台上果然一席酒未散,三人重新开席,四面没有留人伺候。邰世涛心中一动,掂量着此刻杀死纪连城和海鲨的可能,然而他转瞬就打消了注意——他没可能一瞬间同时杀死两人,只要跑掉一人就有天大的麻烦,因为容榕还在下面一层舱房,他不能害了她。   纪连城兴致很好,一杯接着一杯,他有心培养邰世涛,在他面前说话并不避忌,邰世涛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两人此行是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之前一直通过静海城内的暗线和海鲨联系,最近忽然没了消息,而这个人本来和海鲨约定,近期要做一件大事,忽然断了联系,海鲨自然不安心,怕临时有变故,也怕自己落了单,想来想去,就先丢下了静海这边的事情,先出了海。至于纪连城,跟随出海是因为海鲨对他说,这人是南洋名医世家出身,身边很有一些医药高人,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治他的宿疾。   纪连城的宿疾,也就是拜容楚和太史阑所赐,得的雄风不振的毛病。这事儿关系他的未来和家族,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一年来精力也几乎都放在寻医问药上,此时一听有名医,二话不说就跟了来。   两人相谈甚欢,邰世涛默默听着,心中却在思量能让海鲨远道去见的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办的又是什么大事?还有城中那个忽然失踪的暗线是谁?往日和海鲨能有来往的人不多,那暗线想必是个有身份的,近期失踪的有身份的人……   他在那做着饥饿状,一边拼命吃菜一边思考,没注意到海鲨和纪连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隐约看见海鲨笑得深沉暧昧,一些压低的破碎的字眼飘入耳中,“……您这病不能讳疾忌医……一次不好二次……或者用年轻处女……”   “世涛!”   一声似乎有点不悦的呼喝惊醒了他,邰世涛一激灵,急忙抬头,“少帅!”   “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喊你几声都不回答?”纪连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刚才的提议,你觉得怎样?”   邰世涛愣了愣,看着对面纪连城暧昧的眼神,直觉的心砰地一跳,赶紧讷讷地道:“……卑下饿极了,只顾着填饱肚子……”   纪连城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背,笑道:“别只顾着你自己的肚子,也好好想着你的前途和你妹子的终身。”   邰世涛脸色微微一变。   “海鲨老爷子刚给我一个提议,我觉得可行。”纪连城笑眯眯地道,“我看中了你妹子,你今晚让她到我这里来吧。事成之后,我升你做副将。”   ……   “这位姑娘,你的安胎药忘记拿了!”   这一声喊得凄厉,却因为隔得远,船上大部分人没有听见,但要命的是,水姑姑一路从沙滩上跌跌撞撞奔过来,早已落入了大部分人的视线,海姑奶奶的脸便是冲着她那边的,太史阑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掌瞬间紧了紧,很明显,她听见了。   太史阑的心也瞬间紧了紧。千算万算,没算到水姑姑来这一出!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这女子的用意——她确实不敢泄露暗中起事这事,因为那会害死她的乡亲和意中人,但她可以揭露太史阑的身份,这样倒霉的就只有太史阑了。   不得不说,女人在嫉妒烈火的灼烧下,确实可以迸发出绝顶恶毒的智慧来。   太史阑很后悔昨晚给她那一抓,这女子竟然是懂医的,搭出了她的滑脉。想必还误以为这孩子是司空昱的,伤心之下做出这事。   太史阑心念急转,思考着要不要使用自己的绝杀暗器?一旦用了,杀海姑奶奶没有问题,可是还有这么多人呢?一旦出现围攻,她的回归计划便要受阻。   只是这么一犹豫,海姑奶奶已经转过脸来,紧紧捏着她的手掌,眯着眼睛问她:“她说的是谁?”   ……   水姑姑喊出那句要命的话的时候,司空昱正站在辛小鱼身侧,辛小鱼最近不受海姑奶奶待见,被派了最辛苦的活,正脸色不豫地查问各项准备事宜。   他听清了那句话,先是愣了愣,随即想到什么,瞟了一眼太史阑的肚子,脸色霍然白了。   他正在那痴痴的,一旁和人说话的辛小鱼没听清,凑脸过来问:“那丫头说什么?”   司空昱阒然一醒,一眼看见海姑奶奶的脸色,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他偏头对辛小鱼一笑。   他常拧眉,少笑意,此刻粲然一笑,当真眉目生花,看得辛小鱼一呆,随即便觉得心口一痛,司空昱已经抄住她的手,一手掐紧了她的腕脉。   一线幽冷的声音传入辛小鱼耳中,“我说什么你便点头,否则我杀了你。”   辛小鱼白着脸,震惊地感受到体内回荡的凶狠真气,僵硬地悄悄点头。   司空昱拉着她走向海姑奶奶。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拉着辛小鱼过来时,海姑奶奶正笑眯眯问着那句话,一只手抓着太史阑,另一只靠在船舷上的手掌慢慢扬起——   “她说的是辛姑奶奶。”司空昱的声音传来,海姑奶奶手一顿,狐疑地转头,正看见司空昱扶着辛小鱼过来,辛小鱼脸色古怪,半边白半边红。   此时几人都站在船头,方向一致,说是辛小鱼似乎也对得上,辛小鱼脸上那古怪神情,瞧着也有几分像隐瞒的心事被说破的窘迫。   其实她脸上的红不过是被司空昱的真力冲击所致,此时正内腑翻腾,难受得说不出话,却又不敢得罪司空昱,怕他真的出手杀了自己,只得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向海姑奶奶点头示意。   海姑奶奶半信半疑地瞧着她,道:“怎么没听你说?什么时候的事?”   辛小鱼脸色更窘迫,半晌低了头,呐呐地道:“有一个多月了。实在难为情……”   海姑奶奶脸色变幻,半晌指了她笑道:“你也知道难为情!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小心!小心!和那些人玩玩可以,别的却得收着,你却总不知收敛,生生赔进去自己!你算算,这是第几个了?”   太史阑默了一默——敢情这位还真是惯犯,司空昱误打误撞找对人了……   船下水姑姑喊出那一声,心砰砰地跳着,睁大眼对船上望着,似乎在等着太史阑被抛下来。   司空昱用尽力气才逼迫自己转头不去看她,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开口大骂或者出手杀人,刺激了那女人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恨恨瞪着太史阑——叫你多管闲事烂好心!   太史阑皱皱眉,她向来不多管闲事,难得那次管了也是有心拉拢渔民,谁知道便遇上了啄人的恶鸟。   人性真是这世上最难以琢磨的东西,施恩者未必得报,作恶者苍天不管。   海姑奶奶忽然皱起眉,狐疑地道:“奇了怪了,以往怀胎你都不要的,怎么这次却要安胎?”   辛小鱼愣了愣,司空昱状似放开她,在她身后转目四顾,手肘却有意无意地顶着她的后心。   好在辛小鱼反应也算快,怔了怔便忸怩笑道:“年纪大了,单身久了,心思也变了,忽然觉得寂寞……”   海姑奶奶目光闪动,依旧有点觉得奇怪,辛小鱼暗暗心急,却又实在找不到好理由。司空昱天生也是个不擅长扯谎的,皱着眉,也不知道如何打消海姑奶奶的疑虑。   太史阑忽然轻蔑地道:“原来鱼姑奶奶是这个意思,你可想差了!”   她莫名其妙来这一句,海姑奶奶立即转向她,笑道:“怎么?鱼姑奶奶和你又有什么事儿了?”   “本来是不懂的,如今可懂了。”太史阑冷笑道,“前几日鱼姑奶奶约了我去钓鱼,我拒绝了。我的心思如今都在海姑奶奶身上,可不敢乱攀高枝。鱼姑奶奶生气了,当即说我妄想攀龙附凤,也不瞧瞧自个什么根底,有她在,定然要我身败名裂,再不敢肖想贵人,还是早点识相,乖乖投奔了她的好。我当时听着也没在意,如今想着,难道鱼姑奶奶留下这腹中孩儿,是为了等着诬赖我来着?赖到我头上我自然是百口莫辩,海姑奶奶想必也定然不能谅我,到时候把我给逐出去,可不就遂了她的愿?”   一席话说得海姑奶奶脸色发青,司空昱目瞪口呆,辛小鱼脸色连变——世上还有人信口雌黄还能这么滴水不漏?真不知道是该谢她还是骂她好,这段话虽然暂时解了她的生死之危,却顺手给她栽了一个“背弃旧主玩弄心机抢夺主子所*”的罪名,她想到事后海姑奶奶必然疏远排斥,心里更加恨得牙痒。   但身后还有杀神在逼着,她只得顺着太史阑的话意,赶紧躬身请罪,又叫屈,“海姑奶奶,别听他胡说,小鱼万万不敢有这样的心……”   “得了,你有什么不敢的?”海姑奶奶斜睨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宝贝着他,都不肯给我引荐来着?”   她翻起旧账,辛小鱼有苦难言,司空昱却忽然皱了皱眉,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船上有随船大夫。辛小鱼有没有怀孕,一把脉便知。辛小鱼现在迫于他的压力暂时承认,但他不可能一直控制着她,她一旦脱困,必然要反口,到时候一查她没有怀孕,还是免不了一场厮杀。   还有那水姑姑,一直瞧着船上,这要看见没动静,指着太史阑再喊出来,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法周全了。   他正愁着这个,忽听太史阑淡淡地道:“鱼姑奶奶,我知我最初得罪了你,你万万见不得我得海姑奶奶欢心。你深知海姑奶奶脾性,也是万万不肯委屈手下的,我若和你苟且令你怀孕,海姑奶奶自然要把我留给你,正正遂了你的意,以后想怎么处置我都行。只是我也未碰过你,我兄弟也未碰过你,难道一个海六之前没能令你怀孕,现在反倒能了?再说那日你和那个水姑姑私下商议,她偷偷来求你什么,你怎么不说给海姑奶奶听?”   辛小鱼完全跟不上太史阑的思维,糊涂地眨巴着眼睛,驴粪蛋脸皮子上粉簌簌地往下掉。   司空昱却听懂了太史阑的意思,她这是也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提前为后头的“无孕”做铺垫了,干脆把有孕说成辛小鱼为了陷害太史阑而捏造,事情统统推到辛小鱼身上,就算查出无孕,那也是辛小鱼撒谎。   太史阑千回百转的心思,他也得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看着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太史阑,忽然隐约觉得,这一刻的太史阑,瞧着也有几分似容楚风采……   司空昱瞟一眼太史阑肚子,心微微一沉,垂下了头。   她……她真的怀孕了吗……   “你没怀孕?”海姑奶奶倒是听懂了,“你为了抢走他,故意和人做这场戏,假称自己怀孕,好骗我让出他?”   辛小鱼白着脸,不知道该认还是不该认。司空昱虽然似乎站开了些,其实半身还侧在她身后,她能感觉到司空昱的气机锁定着她的后心。   一旦她否认,司空昱和太史阑会不会死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一定先死。   在失去海姑奶奶信宠和失去自己的小命之间权衡许久,她终于咬牙,噗通一声跪在海姑奶奶脚下,连连磕头,“姑奶奶!姑奶奶!是我色迷了心昏了头!我……我……我就是不服气这小子在您面前占高枝儿……我……我……之前我折辱过他,我怕他将来在您面前搬弄是非……才想着这法子想离间你们……我……我糊涂油蒙了心,您饶了我!饶了我!”   心中又急又怒又委屈,她连声音都在哽咽,这下听起来倒真有几分伤痛。   海姑奶奶面色阴晴不定,低头盯着她。辛小鱼心中慌乱,想来想去,又恨司空昱又恨太史阑,更恨那个跑来喊上一嗓子的水姑姑——那个莫名其妙发疯的贱人!   “海姑奶奶,我是糊涂了听人撺掇……”她抱住海姑奶奶的腿,“就是下面那个贱人,她想求我减了下半年的鱼税,给我出了这个主意……她还……她还说……她能帮我做到大把头……我一时糊涂才信了她……”   海姑奶奶回头看去,水姑姑正仰头对上面望着,眼神殷切执着。   太史阑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去扶海姑奶奶,道:“您可别气着了!”   她步子迈得太快,靴子底沾了甲板上的水,身子一滑,向前仰扑下去。看上去就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要落下大船的模样。   底下等得心急的水姑姑眼睛一亮,格格大笑起来。   “你……你果然……”她格格笑着,指着太史阑,一句话要说未及说,却忽然远远触及太史阑的眼神。   森然,讥诮,隐约似还有一分淡淡告别。   那眼神令她一怔,随即她越过扑在船舷上的太史阑的肩头,看见海姑奶奶霍然回身,柳眉倒竖,一手扬起,冷光一闪——   “咻!”   五月初夏的风里,开一朵生命染就的血梅花。   那梅花盛放在水姑姑的额头。   水姑姑瞪大眼睛,眼神直勾勾向上,似乎不明白,自己眉心里那柄小刀,是怎么多出来的?   随即她便听见砰然一声,天地倾倒,沙滩漫过身躯,那些往日松软的沙砾,如今却如刀子一般架在身下,她看见逶迤的血缓缓浸润过沙地,似多少年未见过的红潮。   潮来了,潮去了,一生也便这样过了。   最后一刻,她只记得太史阑沉静的眼神,和司空昱漠然的眼神。   大船上,海姑奶奶潇洒地拍拍手,笑道:“一个渔家女,也敢参合我黄湾的事儿!赏她眉心红!”   “姑奶奶的飞刀越来越漂亮!”一众盗匪谄媚。   太史阑立在船边,手扶船舷,她现在站得很稳,没有一丝要滑跌的模样。   她的眼神,淡淡落在沙滩上倒下的女体上。   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   沧海之上,长风浩荡,掀起她的长袍,散一抹坚定雍容王者香。   身后有人长声喊号。   “开船——”   ==“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容楚翻阅着公文,淡淡道,“这几天就要走。”   苏亚等人默默,心知他确实不能再留,太史阑失踪已经二十多天,他再不回去,朝中那一摊事只怕便要惹麻烦。   容楚到来,不惜假扮太史阑,救了他们这一群护卫,控制住了想要趁乱摸鱼的三大军,赶走了最难缠的黄万两,压下了静海城蠢蠢欲动的地头蛇,顺手还给海鲨添了一大堆敌人,可以说就算他马上离开,静海也不会再出事。   众人安心庆幸之余,心底也浮上淡淡忧愁——太史阑在哪里?她怎么还没回来?   一直以来他们担忧太史阑生死,但看着容楚信心满满不急不躁模样,也便安心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段日子容楚也没少派人暗暗查找,她还是杳无音讯,众人的心思眼看着又沉重起来。   更何况还有件令人焦心的事,容府的小姐也走丢了。还是在那晚救花寻欢等人之后走丢的,王三到容楚面前请罪,容楚细细问了事情始末,没说什么,当即便命周八暗中打探一下天纪军近期有无发生什么事。周八回来后和容楚密谈了半天,之后容楚言笑如常,但眼神微有忧色。   苏亚等人惦着这事,也觉得过意不去,如今听他说要走,想着太史阑和容榕都没找到。国公怎么能安心地走?   容楚却好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道:“只怕她们现在都在海上,你我在静海城用尽力气也是无用,不如先做好眼前事。”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静海军务分布图上,那一处的位置正是天纪军戍卫所在。   众人眼光都一跳。   国公临行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是要对天纪军下手?   他自来到静海,逼走黄万两,敲打乌凯莫林,整趴静海地头蛇,唯独对罪魁祸首天纪纪连城和海鲨没有任何动作,那没想到他竟然是要留到最后的。   “海鲨目前的力量还在海上,静海城他已经无法借力,我也鞭长莫及,这个人,就留给太史阑自己解决。”容楚一笑,“纪连城的天纪却还在静海,我走之前不给他送份大礼,岂不是太轻视了咱们的少帅?”   ……   夜色初降。   静海城外平沙村,现在是天纪军的东大营驻地,也是最靠近静海的一个天纪分营。   夜色下的海岸线似乎很远,只将一层濛濛的水汽渗透在淡*的月光里,月光落在军营屋顶上时,便显得湿润清凉,簇簇星火在潮气弥漫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烘不干这夜的潮湿气息。   虽然主帅不在,但东大营依旧气氛严肃紧张,甚至比平时还要紧张些,早早地就熄了灯,勒令士兵休息,岗哨也比平时要紧,由两个时辰换一班,改为一个时辰换一班。   这么紧张,一部分原因是主帅不在,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前的静海局势。   总督回来了,并对静海三军都下了手,却放过了敌意最重的天纪军,这让天纪军更加不安,他们清楚他们做了什么——最早出手伏击太史阑部下的就是他们,一直将太史阑部下消息向外传送,暗示众人围攻堵截的也是他们,他们更曾在静海城和苏亚等人短兵相接,如果不是有人半路搅局,现在苏亚等人想必早已丧命。   那一战他们没能讨得了好,连精兵营新任参将邰世涛都受伤失踪,众人想着太史阑属下的凶悍,再想到那个更凶悍而且很护短的总督已经回来了,浑身汗毛便禁不住往上竖,怎么也无法平复。   在纪连城走后,负责带领全营的是副将郭准,这些日子他操劳谨慎就不必说了,时不时还要做恶梦,不是梦见太史阑撞进了辕门,就是梦见自个被人一刀剖了肚子。   连日来忧心操劳,让他也觉得疲累,这天便早早封营睡下,烛火如星光一闪一闪隐没,整个军营笼罩在沉寂的气氛里,只有一队队夜巡的士兵,无声无息绕着营帐巡查。   “这天真闷。”一个小队长走过三圈,隐隐出了点汗,便招呼同伴,“歇歇,凉快会。”   他坐了下来,想要折片叶子扇风,忽然“咦”了一声。   众人随即也发现不对——路边草丛叶片上,凝了夜露,此刻那露水,正慢慢向下移动,整片叶子,都在不易为人察觉地轻微震动。   “不好!”那小队长立即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随即一蹦而起,“有大片奔马到来!速速去报将军!”   此时上头的瞭望哨也发出了示警。   但是已经有点迟了。   地平线那头,已经出现了一排马头,飞扬的鬃毛掠过夜色,转眼就到了近前,靠这么近,马蹄声也不响亮,只是地面震动得厉害,大部分人并没有被惊醒,只有瞭望岗和夜巡的士兵发现,一部分飞快拦截,一部分飞报副将郭淮。   “将军!将军!不好了!”报讯的士兵冲进副将营帐。   “慌什么!”郭淮斥骂,匆匆穿衣,自己却手指颤抖,险些将扣子扣错。   忽然外头哗啦一声大响,夹杂人喊马嘶声音,郭淮心头一跳,箭步冲出去,就看见辕门已经被撞开,几骑狂飙而进。   在那几骑之后,他还看见黑压压的人马!   郭淮吸一口气——他想到太史阑可能会上门,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真的会以这种方式上门!   竟然真的是夜袭踹营!   郭淮又惊又怒——无论如何,天纪军和静海总督府没有撕破脸,也不可能公开撕破脸。都是陛下的臣子,南齐的军队,所以天纪围攻苏亚等人,不穿天纪衣甲,撕去所有标志。那么太史阑就算报复,也只能暗地使阴招,一旦带军踏营,那就是造反!   这也是郭淮守住东大营,并没有请求增调其余军队的原因,他也没有理由请求增调,难道告诉别人:因为我担心太史阑会踹营?   当先几骑闪电般飚进,灯火光芒下脸容清晰,果然是太史阑手下苏亚火虎花寻欢等人!   在他们身后,隐约可以看见那辆传说中的马车,马车门开着,却垂着一道黑丝帘,隐约可以看见里头有人,衣袍宽大,垂目而坐。   夜色火光晃动,看不清那人容貌轮廓,郭淮心中一紧——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铁血女总督了!   “总督大人!”他咬咬牙,决定先声夺人,“此乃我天纪军营重地,你怎可带兵夜闯,毁我辕门,难道你是要造反吗!”   “郭副将!”说话的却是花寻欢,柳眉倒竖,红发如火,眼神比他还恶,“少在这胡扯放屁,姑奶奶是来传达总督大人命令的!你们军营辕门自个不结实一碰就破,关姑奶奶屁事!”   “传达总督大人命令?”郭淮抓住了话里的疑问,一仰头哈哈大笑,“我天纪军和静海总督平级!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军下命令!”   花寻欢冷笑,却不理他。苏亚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一张纸卷,平声道:“奉静海总督、静海将军、一等子爵太史阑大人,及天纪副帅纪连城之命……”   郭淮听见后一个名字,大惊失声,“什么?”   苏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打岔,一条声地读了下去,“现将天纪东大营三万士卒,调拨静海将军麾下,会同折威、水师、上府三营,即日组建援海大营!”   “……”   一瞬间四面寂静如死。   只留苏亚微带嘶哑而坚定的声音回荡。   “即日接令,立即移营,三日内移营完毕!抗令者以军令论处!延误者以军令论处!”   “主将违抗者以叛国论处!”   “其余将佐违抗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士卒违抗者格杀勿论!”   一连串杀气凛然的命令当头砸下,将所有天纪军人砸得眼冒金星大脑当机。   郭淮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太史阑终于开始组建援海大营!而且趁天纪少帅不在,第一个拿天纪军开刀!   他能接令?回来后少帅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不接令?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有双方主帅约书为证!有少帅手谕为证!他不接,首先也是个抗令不遵之罪。   他看一眼那约书,冷汗无声滚落,当初纪连城被迫签订约书时,使了个鬼心眼,没有指明拨出哪部分的军队。他打的主意自然是万一被太史阑追讨不过,就随便打发给她最弱的士兵,比如罪囚营之流。   如今却被那边钻了空子——没有填哪方面军,那可以是罪囚营,自然也可以是精锐兵营!   “郭淮!”火虎大声道,“你连你家少帅的命令都敢不接?”   郭淮咬牙,僵立原地。   他知道自己遇上一生至难之事,怎么走都是死局,而眼前这个铁血总督,绝不会心软让步。   火光猎猎,火星子炸得噼啪有声,四面士兵屏息凝神,不知下一步命运如何。   郭淮的眼神也如火星,一亮一暗,渐渐便泛出烈火般的狞恶来。   太史阑做事太绝,轻易一步棋便将他逼到死路,那么,就搏一搏吧!   他悄然退后一步,正要下令,忽然对面车帘一掀,隐约露出一人半张脸来。   尖尖下巴,细长而凌厉的眼眸,看人目光如剑刺,刺出万千寒星。   郭淮心中一震,话到口边竟然一窒,那边帘子已经放下,随即冷淡语声传来。   “不从军令,是为不忠;不服主令,是为不义;置兵于险,是为不仁;执着旧怨,是为不恕。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恕之徒,留——你——何——用?!”   ------题外话------   不能烧火,是为无用;不抵货币,是为无用;不能擦屁,是为无用;不能擤鼻,是为无用。如此不能烧火不能当钱不能擦屁不能擤鼻之月票,留——它——何——用? ☆、第四十四章 缺德国公   “不从军令,是为不忠;不服主令,是为不义;置兵于险,是为不仁;执着旧怨,是为不恕。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不恕之徒,留着何用?”   郭淮听见最后四个字,面色惨变,霍然暴退!   “咻!”   黑暗里,人群中,郭淮身后,一道冷电一闪,似天光猛然将眼一眨。   “啊!”   寂静中的惨叫声凄厉,叫破这令人窒息的夜。   鲜血从郭淮胸口喷射,溅在苏亚马前,所有人都岿然不动,冷然看那血浸透夜色。   在太史阑刚失踪的那些日子,总督府的护卫一样也流出过鲜血。天纪拦截之夜,二五营那些女子,那些太史阑本人十分珍视,曾经发誓一个都不能少的部下,死伤过半。虽然那一战打出了苍阑军的名声,可是和惨重的损失比起来,二五营宁可一切都没发生。   如果不是容楚到来,他们的血还会继续流下去。   二五营的人们在沉默中愤怒——总督回来,面对这样的伤损,他们要怎么交代?   只有以血还血。   “砰”一声,郭淮的身躯倒地,此时天纪的士兵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马车里那个冷冷的声音,已经下了第二条命令。   “烧!”   “呼”地一声,四面忽然爆出无数火光,天地顿时大亮。   士兵们惶然回首,便看见军营背后黑影出没,在点燃营帐。   此时这边队伍也不过刚站下来几句话的功夫,能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只有没睡的夜巡士兵,和一些零散的岗哨,其余将官士兵刚刚起身,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   这边动作太快,一言不合就杀了主将,随即便放火,那些衣服穿了一半的将官士兵们,迷迷糊糊中还以为是敌人闯营,当即踉跄奔逃,冲出营房。   军械库和粮草库已经被第一时间夺下,士兵们惊惶奔走,将官们拼命约束,可是此时乱像已生,哪里约束得住?   待他们看清主事的副将郭淮竟然已经被杀,更是慌乱。   “不好了!敌人闯营!”   “东堂杀来啦!”   “那边有敌人!”   “安静!安静!”   ……   军营像一锅沸腾的粥,泼了遍地,惊叫声吵嚷声马嘶声怒喝声……闹得最乱的时候,一个雄壮的声音忽然响起。   “奉天纪少帅命,现将天纪东大营诸将士归并新建之援海大营!原营不留,就此烧毁。现所有人,一刻钟之内自我整束,迅速集结!”   军营的时间命令向来严格,众人一听一刻钟之内要整束结束,自然便紧张起来。   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毁旧营是什么意思,那边又开始呼喝。   “稍后移军新大营,一切用具衣物武器自带,新营不予供应!进入新营后,如诸般装备不齐,贻误训练或出战,以违抗军令论处!”   众人眼底出现一圈圈的漩涡——好个不讲理的命令!   言下之意就是马上要把这个旧大营烧毁,只给所有人一刻钟的时间,抢出自己的衣甲被褥武器用具……火头兵还得抢出锅碗瓢盆,新大营不会供应任何装备,过去之后立即编营训练,到时候万一什么东西没抢出来,没有被子就等着冻死,没有锅碗就等着饿死,没有武器更好——等着被砍死。   这么缺德的命令一下,士兵们想着移营之后什么都没有的凄凉和被动,都嗷地一声,赶紧回去抢东西!   这边一抢,那边几个想要整束队伍对抗的将官命令便没人听,将官们面面相觑,一边想着这么晴天霹雳的移营,回来后少帅追究,一边看着郭淮尸体心惊,想着自己反抗是不是也挨一冷箭招呼?一边瞧着士兵疯狂收拾,忽然想起真的移营了自己没有武器衣甲也一样倒霉,连忙招呼亲兵,“快给我收拾东西!”   本该凶猛对抗的军营,现在在忙着整束内务;本该执刀反抗的士兵,现在像一群打理家务的大妈……   几骑快马在营地内迅速奔走,将命令传至每个角落。   “超时者,杀!”   “反抗者,杀!”   “扰乱队伍者,杀!”   “阳奉阴违者,杀!”   又是一堆杀气腾腾的杀字,半夜里听得人汗毛直竖。   好容易东西都抢了出来,实在大件的东西没法带只好忍痛抛弃,士兵们头顶锅盖,身披麻袋,腰缠钱袋,手提被窝卷……一个个狗熊似地挪出来。   还有些聪明的,把四季衣甲都鼓鼓囊囊穿在身上,腰上系了几条腰带,挂了好几双鞋子,丁零当啷一步三喘地出来,站那儿摇摇欲坠,别说打仗,一个指头都能压得晃三晃。   苏亚等人拼了老命才忍住了笑,拼命绷着脸维持严肃——国公实在太缺德了!他怎么想得出来的?   迅雷不及掩耳杀主将,随即烧营逼乱天纪军,又来个一刻钟抢装备,等到装备背齐,这些人身上负重几十公斤,还有什么能力再出幺蛾子?   这下还省了建新营要出的大额装备银子,直接从天纪那里抢了出去,抢出去也罢了,还是逼人家自己抢自己,自己抢自己也罢了,回头还顺手把人家旧营给烧了。   缺德到姥姥家了。纪连城回来,少说也得吐血三升。   容楚和太史阑一样,闪电般快,先声夺人抢尽先机,却比太史阑还狡猾,杀最少的人,得最好的效果!   苏亚等人想笑,更多的是佩服。今日容楚带来的人其实不多,他们还狠狠担心了一阵,见国公微笑从容,又怕他久不经战阵,掉以轻心,如今才知道,世间智慧惊才绝艳,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果真如是。   天下名将,今见颜色!   此刻火势渐大,四面红光腾跃,人影纷乱。黑色马车如城堡般岿然不动,海风从海岸奔来,微微掀起黑丝车帘,满车被烂漫火光照亮,映见斜倚车壁的人影,宽衣广袖,玉带金冠,玉白的手指轻执书卷,含笑翻过一页。   也翻过静海风云史上,奇诡厉杀,令人震撼的一夜。   苏亚等人隔帘望着那从容人影,想着他轻拢慢捻如拨弦,便平了这乱地纷扰争霸曲;想着他含笑远奔弃尊严,不惜假扮女子为她作嫁,功成交付,一笑远行。   世间奇男子多矣,可除了他,谁能笑看尊严性命,只为她一瞬妥帖?   苏亚只觉得心潮激涌,不知是为自己感伤,还是为太史阑欢喜。   她微微躬下身去。   其余诸属下都肃然,躬身施礼。   千万感激,付于一礼,容楚不过含笑抬了抬手。对于他来说,做这些,不图感激,不求回报,甚至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因为这是分内事。   老婆的事,可不就是自己的事?   远远地也有人瞧见这一幕,眼神里掠过疑问——瞧着太史阑的那些护卫,今儿有些奇怪啊,还有那帘子翻飞间出现的人影,那姿态美则美矣,却和传说中永远笔直的总督不太相似……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们忙着打包去了。   营地里,如一座座移动巨山般的士兵们惶然着,下意识要按原有队形集结,蓦然那边又下了命令。   “以我等划线为界!按东南西北四方向营房位置集结!”   这一来又打乱了将官和士兵的旧日安排,人的意识存在断续性,想好的东西一旦接连被打断,就会出现混乱和盲从。容楚正是把握住这点,将天纪军搅了个昏头昏脑。   等到这一波排队的乱象过去,天纪军已经服服帖帖,不知道反抗了。   这时候军械和粮草库的主要装备,也已经被整理出来,装上了容楚带来的大车,容楚让二五营的人,带领本地府丁,押送天纪东大营队伍。   三万士兵,背着扛着拖着拽着,浩浩荡荡出了大营,一个个体型如狗熊,挪动似蜗牛,此时天色将亮,有些人挣扎着悄悄回头,才发现自己的队伍长到不见尾,押送他们的却只有寥寥一批士兵,每个士兵照管足足有里长的队伍。   天纪士兵还好,不过瞠目结舌而已,那些将官险些一口血吐在尘埃——早知道就这点人,昨晚何必被撵得鸡飞狗跳,乖乖听话?   现在后悔想反抗也晚了,每个士兵都拎着提着吊着拖着一大堆,要怎么反身作战?   将官们默默吐血——三万大军,就这么被人空手套白狼给套走了!   少帅回来,该怎么交代?!   ==   纪连城此刻正在大海之上,肖想着青春处女,丝毫也没想到,他的生平大敌悄没声息地来到了静海,再一次公开挖了他的墙角。   他此刻满心陶陶,都是天真灵巧,浑身都喷薄着少女气息的容榕。   “世涛。”他亲自给邰世涛斟酒,亲亲蜜蜜地对他道,“你跟随我这么久了,我的事向来也没有瞒着你的,你也知道这两年,我有那么一点事儿。这事儿一直烦扰着我,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好,眼瞧着就熬瘦了……”说完摸摸脸,叹气。   邰世涛心砰砰直跳,勉强压着嗓子道:“少帅富有一军,深受老帅喜*也深受属下*戴,卑下觉得少帅大可不必忧思过甚……”   “哎,你就别说这些套话了。”纪连城晦暗着脸色,打断他的话,“什么事儿,我想你也知道一点。现今我那毛病儿,如果总治不好,将来如何承继天纪军权?我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又如何肯放过我?”   邰世涛不敢接也不敢不接,又想着这事儿和他要容榕有什么关系?平白无故纪连城可绝不会提起他这要命心病。   “海鲨老爷子刚才告诉我,”纪连城笑眯眯地把膀子架在他肩膀上,“我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能讳疾忌医,当真便躲着了。他说他有个偏方,以前治好了个重病的,就是要十五六岁豆蔻少女,干净的,用他的法子,好好的乐上一乐也便好了。”   邰世涛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火直冒,喉咙干涩,恨不得一拳打死眼前笑着的人,然而他最终也只是低声道:“少帅,这位也不是我亲妹妹,说起来是恩人……”   纪连城挪开胳膊,斜眼瞅着他,笑容有点阴恻恻的,“哦,你不愿意?”   “少帅。”邰世涛苦笑,“这……这似乎不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吧?”   “海鲨老爷子说了,他那办法,得女子自愿配合,强求不来,否则我何必来找你,直接要了她便是。”纪连城笑得狂妄,“我瞧着这姑娘,对你似乎有几分意思,要么你去劝劝她?”   “不要冒险硬劝……”纪连城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如果风头不对,你就别提,直接吹灯,然后……咱们换人……”   邰世涛嗅着他嘴里鱼腥味儿,恨不得将他一把抓起来,塞到黑背鲨的嘴里去。   他咬紧了牙才阻止了自己没呸纪连城一脸,偏脸深呼吸一次后,再转回来已经是一张微带犹豫的脸,“少帅……”他低声地,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真的会给我提副将么……”   “当然!”纪连城神态慨然,“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便没这事,你也该升一升了,上次你及时发现罪囚营不良动向,免了一场风波,我还没赏你呢。”   他心下对邰世涛表现满意。如果邰世涛二话不说应了,他倒要疑一疑他做人心性,以及是不是有假。如今邰世涛有几分犹豫为难,却又老实承认为职位所动的模样,倒让他觉得真实。   “那么……”邰世涛低低道,“咱们以舱房灯光为号,灯光灭了,少帅便来,如何?”   “好!”   ……   夺夺敲门声响起,第二声容榕便开了门,看见门口是邰世涛,早已笑眯了眼。   邰世涛闪身进门,砰一声用背抵上了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容榕吓了一跳,脸唰地红了,刚羞涩地低下头去,邰世涛已经急促地道:“蓉蓉姑娘,我有件事要说给你,你……你先答应我,千万别生气!”   容榕已经给他通过名,他却没听仔细,以为她只是报了小名蓉蓉,也无心问她家世出身。   容榕心砰砰跳着,忍不住便掠过一个念头——他……他是要向我表白情意么……或者直接求娶?所以才希望我答应?所以才怕我生气……可是这样贸然求婚真的好吗……我连他身份都不清楚……可是我不答应,他会不会从此就不敢再开口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心绪复杂,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感觉到邰世涛焦灼的眼神,也不敢抬头,盯着邰世涛的靴尖,忽然便失了刚才的伶牙俐齿,呐呐地道:“你……你先说……”   邰世涛心急如焚,哪里注意到她的小儿女心思,只有点奇怪为什么她的耳朵那么红,透明萝卜似的。   他停了停,想想该如何措辞,容榕却以为他在紧张,咬紧嘴唇低低道:“放心……我不会生气的……”   “那就好。”邰世涛吸一口气,道,“纪连城想……想占有你,我想和你做场戏……”   他实在觉得这事情难以启齿,更觉得身为纪连城的属下十分丢人,说起纪连城的名字时声音很低,几被海涛声淹没,容榕没听清楚,霍然抬头愕然看他,手猛地抽了出去。   邰世涛这才惊觉自己因为尴尬,刚才一直握着她的手,顿时更加难堪。容榕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眼睛里的光亮慢慢暗了。   邰世涛眼看她眼神渐转陌生和失望,不知怎的心头也发堵,暗骂自己怎么能想出这主意,又怎么有脸来和她说?纪连城如此无耻,自己自当拼了一身性命和他你死我活,何必再牵扯上这不会武功的善良姑娘?   “对不住,我刚才……一时发昏。”他简短地道,“我走了,之后……你想办法下到舱尾,一般那边都有小船,划了赶紧逃生吧。”   他思量着就算自己和纪连城同归于尽,海鲨也不会放过她,只得让她先逃生了。   他大步走了出去,容榕看着他笔直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他来说这句话,必然是逼不得已,而他此去,也必然是孤注一掷。   邰世涛面容平静,他知道纪连城就在不远处看着这舱房的动静,知道自己只要走出这门,就等于计划失败,等于告诉纪连城他没有去诱惑容榕,那么等着他的,就是暴怒的纪连城,和他从不怜悯的报复。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姐姐已经没了,他留在纪连城身边的意义也不存在了,他早已受够了和这小人在一起的日子,要忍受他的喜怒无常,刻薄寡恩,睚眦必报,阴鸷狠毒……   现在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他微微笑起来。   只剩最后一个希望,将来他去的地方,一定要有姐姐。   那么他还是幸福的,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只有他和姐姐在一起。   ……   容榕怔怔地看着他背影,只觉这一刻的少年背影,刚强里隐然决绝凄伤,每一步都似在离别。   她忽然隐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等等!”她忽然伸手,在邰世涛迈出门前最后一刻,狠狠将他拉了回来。   她心急之下拉得过猛,满腹心思的邰世涛竟然被她这一拉,拉得后跌,砰一声,他撞在容榕身上,容榕站立不住向后倒,好在舱房窄小,身后就是床铺,下一瞬嘎吱一声,两人重重地压在床上。   容榕“哎呀”一声,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压断了,邰世涛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急忙挣扎要起,又要急着赔罪,容榕忽然拉住了他。   邰世涛身子也停住——他听见了脚步声,门外有人。   门外人自然是纪连城。   他就站在一边角落,观察着舱房的动静,他信任邰世涛,却还没到信任到诸事交办就不管的地步。他眼看邰世涛进舱房没多久就跨出门,心中不由一沉,手慢慢摸上腰间剑柄。   然而随即他便看见邰世涛猛地撞了回去,看那架势竟像是被狠狠拉回去的,他怔了怔,随即笑开——原来是小儿女情趣!看不出来那个小丫头,还是个会玩闹的,耍得一手欲擒故纵!   如此这般,等会他李代桃僵,是不是也会分外有趣?   纪连城心情变好,对接下来的发展更加期待,忍不住轻手轻脚走到舱房边,想要听墙脚。   海鲨给他看过那毛病,便说他其实伤得没那么重,这么久的调养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只怕至今欲振乏力,还是心理上的原因。所以他给他开了个“方子”,说要治这个就要剑走偏锋,如果有机会,听听壁角也是好的。   纪连城一听他这话,便知遇上行家,他确实没有什么太重的外伤,但当初挨太史阑那一脚,正当起兴的时候,太史阑那一脚又太突然太奇诡太狠,他与其说伤到还不如说被吓到,那一惊非同小可,之后他伤痊愈了,心情却没痊愈,逢到那要紧时刻,脑海里就掠过那飞龙般横扫而过的铁腿,顿时一泻千里,雄风全无。   他站在门边,耳朵凑在门上,期待着。   床上容榕紧紧抱住了邰世涛,不让他起身,悄悄道:“外边是不是有人偷听?”   邰世涛此时脑子里一片昏乱。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健康英朗,难免有春梦之思,蓬勃的身体对于异性的任何接触都非常敏感,此刻便感觉到身下的少女,温软细腻,触及了,浑身的血肉都似被熨贴揉捏,血液沸腾着,冲向大脑,冲得他无法思考,只觉得尴尬而又畏惧,害怕自己一不小心露出窘相来。   而四周又有沁骨的幽香,难以辨明是什么香气,只觉得清爽而又馥郁,似有若无向鼻子里钻。他知道容榕这几日并没有机会洗澡,更不要说涂脂抹粉,那就是所谓的处子之香。   这么一想他的脸又红了,再次挣扎要起,容榕却抱住他不肯放,瞪他一眼道:“外头有人听着,只有这样才好说话。”   容榕自幼当男儿养大,女性意识刚刚开发没多久,很多时候还会习惯性以为自己是男人,所谓男女之防礼教之重也不太有意识,此刻脸红着,倒还没有绮思,又觉得他身上味道好闻,抱住了就舍不得放手。   邰世涛心知她说的是对的,想着事急从权,人家女孩子都不介意,自己也不必忸怩,吸一口气沉淀下心神,便把纪连城的心思,详细和她说了。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她,怕她发作,容榕只是认真地听着,眼睛亮亮的,并没有愤怒之色,完了才冷哼一声,道:“嫂子说得一点不错,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邰世涛苦笑一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想必你自己不好意思说,我代你说吧。”容榕眨眨眼睛,“你是让我配合你,咱们……咱们做出那个样子来,然后骗纪连城进来,然后……杀了他?”   邰世涛心喜她的聪慧,点点头。   “可是我想知道,你明明是个好人,为什么会成为纪连城这种人的亲信?”   邰世涛犹豫了一下,对着她清澈的眼睛,终于说了实话,“我是特地到他身边的,我最初的计划,是慢慢取得他的信任,直到拿到天纪军更多的权柄,不过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今天就算杀了他,可是我们还在海鲨的船上,四面还是茫茫大海,要怎么逃?”   她说的正是邰世涛担心的,他皱着眉,“只能想办法抢一条救生船。”   “你也知道杀他不是上策,可是为了我的安全你只能杀他。”容榕摇摇头,“我们来另外商量个办法吧……”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   纪连城在门外站了有一会,一开始隐约听见窃窃私语声,但声音太模糊,根本听不清,随即又是一片安静,他心中有点焦躁,忍不住又移步到窗边,还没走过去,忽然“啪”一声,一件外袍掷到了窗上,随即舱房内清晰地响起一声娇嗔,“哎呀,你……”   纪连城一眼看见那袍子是邰世涛的,心中大喜——得手了!有心要进去,却还没得到邰世涛的暗号,心想这事也不用太急,早进去只怕人家还没入港,平白坏了气氛,既然是邰世涛去办这事,让他先尝点甜头也不错,女孩子懂点人事,玩起来才有意思嘛……   他站在窗边,盯着那袍子,袍子将窗户完全遮住,里头一丝一毫也瞧不见,隐约里头吃吃地笑,声音娇嫩婉转,隐约还有邰世涛低低的声气,男声女声都暧昧含糊,交织在一起,在黑暗的舱房里醇酒般流淌,他听得心痒难熬,小腹一抽一抽,心想这听壁角,真真也能听出几分的滋味的……   那些暧昧而含糊的声音忽有忽无,他听上了瘾,忍不住又想瞧瞧,拔刀去撬窗缝,蓦然“啪”一声,又一件衣服掷了过来,撞在窗上落地,隐约听见里头容榕吃吃地笑,“坏人……你是个坏人……”呢哝柔软,水波一般荡漾。   纪连城停住手,开始呼哧呼哧喘气。   里头,黑暗的舱房,邰世涛穿着亵衣,远远坐在舱房的那头,嘴里胡乱哼哼唧唧,脸上满是尴尬为难,脸颊早已成了大红布。   容榕坐在床的那一头,低低地哼着小曲儿,她唱的是南调,曲调柔曼,听来便如女子呻吟,她脸也是红的,时不时瞟一眼邰世涛,看他那坐立不安样儿,眼底便时不时掠过一抹笑意。   邰世涛紧张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他从未想过此生会有这样的境遇——船舱,黑暗,似陌生似熟悉的少女,一场默契的戏,还有那一曲天南采莲调。   依稀这调子幼时也听过,是他的奶娘唱过,他亲生母亲是个姨娘,姨娘早逝,他认在无子的主母膝下,那奶娘是夫人给他找来的,南方人,温柔善良,他在她的怀抱中长大,多少日夜,听她的采莲调入眠,在梦里,依稀也似行船于江南水乡,金波滟滟,白鸟喈喈,雨丝风片,菡萏芳丛……   多年后,在这一片寂寞的海上,他再次听见梦中的声音,而对面的少女,含笑的明亮的眼波,似春风燕双剪,掠过心头柳枝……   他想他不能忘记这一幕这一歌,却又不愿意自己记住,人生里很多的美和好,记着反而是对日后枯寂的折磨,还不如忘却。   容榕哼着歌,瞄着他神色,脸色渐渐有些复杂,她敏感地觉察到邰世涛的心虚不宁……或者,他此刻心事太重吧。   两人虽然隔得远,却并没有完全闲着,邰世涛哼了几声,背过身去,容榕自己在忙忙碌碌准备着什么。   两人哼了一阵,算着纪连城此刻应当欲火难熬,再不开门就得撞进来了,容榕给邰世涛打个眼色,示意准备好了,随即笑道:“邰郎……这板壁好薄的……我怕……怕……给人听见……”   “那你说怎么着……”邰世涛问。   “咱们……咱们下海去吧?我是在海边长大的……水里就像我的床……”容榕声音越说越低,吐字却很清晰,好让门边的人能听见,“邰郎,你在北方长大,不想试试……试试这滋味么……大海的水,最温柔了,像绸子一样……”   门边纪连城呼吸急促,眼睛发亮——水里!在水里!好奇妙的法子!他怎么没想到?这这……这该是怎样一种的滋味?和一个健美美丽的少女在水里……以天为被以海为床……普天之下,谁有这样奇妙的经历?   这样奇妙的法子,不正合了海鲨的“剑走偏锋”?这么一来,也不用玩什么奇奇怪怪的花招,只需要临海翻腾这么一阵,自己一定可以痼疾全去,雄风大振!   他急得抓耳挠腮,耳听邰世涛还在犹豫,说什么海水凉之类的话,恨不得一脚踹开门,冲进去拎着邰世涛耳朵逼他答应。   这种五月天气,又是在南方,海水哪里还凉!   好在邰世涛吞吞吐吐半晌,还是答应了,却道:“船上人多,咱们不要一起走,我先走,你后来,把脸蒙上,免得给人瞧见。”   里头容榕软声答应,又关照说,“带一根结实的绸带,到时候绑在舷梯上,以免真的冲到海里去了……”   邰世涛答应着,闪身出来,对等在门口急不可耐的纪连城做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悄悄过来。   纪连城心花怒放,走上船尾,那里有个可以下海的舷梯。   半道上他遇见海鲨,老家伙在船头抽烟,诧异地问他:“少帅,你这是……”   “玩点新花样……”纪连城笑着脱衣,又嫌他碍眼,影响自己的兴趣,“老爷子早点去休息吧。”   海鲨看他一眼,忍不住提醒他,“少帅,邰小哥虽是你的亲信,但那女子可来历不明……”   “我亲耳听着呢,没错的。”纪连城摇头一笑,“再说老爷子你也看得出,那女子不会武功,能翻出什么浪来?”   “渔家女,在海里可是蛟龙……”海鲨犹有顾虑。   纪连城想想也是,他生性多疑,虽然此时欲火冲昏头脑,也没完全忘记警惕,便道:“我让世涛守在附近,老爷子你也安排人遥遥看着,只别靠得太近便是。”   海鲨瞟他一眼,应了,又给了他一条弹力极好的牛皮绳索,又命船放缓行进速度,把一条小船放下去栓在大船边备用,才揣着烟袋慢悠悠离开。   纪连城下了水,为防容榕看清他的脸,特意选了个船身阴影处等着。   过了一会,他果然看见容榕轻快地顺着舷梯下来,穿一身薄薄的丝衣,赤着脚,纪连城看她身上衣着单薄,根本不可能携带武器,顿时放下了心。   月色溶溶,溶溶月色下的容榕,身姿轻盈,周身轮廓被月光照得透亮,纪连城在暗处仰头瞧着,觉得似瞧见偷下凡间戏水的月下精灵。   容榕在最后一级舷梯上入水,姿态灵巧无声,水面上只溅开小小的水花,她似一条银鱼,滑入湛蓝的海中。   看见这样的水性,纪连城对她渔家女的身份更无怀疑。   其实容榕擅长的只有水性而已,她自幼养在家中,不能出去,玩乐的东西实在有限,十岁那年容楚便给她造了个池子,让她自己戏水,由此她学了一身好水性。   船慢得似乎没有在移动,身边水波涌动,容榕已经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纪连城瞧见远远的,邰世涛在最上面一层守望。   他唇角绽开一抹得意的笑,伸手接了容榕,另一只手便老实不客气去剥她衣服。   容榕羞涩地一笑,水下的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拨开了脚踝上的一块肌肤。   仔细看那却不是肌肤,是一层伪造的皮,看上去和真的一样。   容榕出身国公府,府中有容楚一手调教的,网罗极多奇人的龙魂卫,这么多年她深居简出,相处最多的就是府中的人,自然早把江湖中的一套套把戏听了个烂熟,这次出门,自然也是有备而来,看似身无长物,其实早已周身披挂。   她掀开那层皮,抽出几根细针,夹在指间。   ------题外话------   头顶锅盖,身披麻袋,腰缠海带,手拎票袋,咚地一声给亲们五体投地——谢了!   另:情节多,三线叙述,亲们耐心些哟,请相信我是个亲妈…… ☆、第四十五章 太史阑回归   纪连城的手伸过来,她貌似含笑羞涩地一躲,擦身而过时,手中细针也已经擦过他的胸口和腰腿。   怕他发现,不敢刺入,所以多拿几根,多擦几下。   纪连城只觉得有几处地方微微刺痛,但这刺痛的感觉实在轻微,冷身子初入海水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刺痛感,他低头瞧瞧,没有感觉到血迹和伤痕。身边容榕已经轻声娇笑道:“哎呀,我倒忘了,这附近有箭鱼呢,这种鱼有点毒,刺中人会让人麻痹,不过平常不主动攻击人。所以邰郎你小心些,可不要哪里受伤出血,引来伤人的鱼儿。”   纪连城听得她言语伶俐,心中一荡,容榕说的是擦伤出血,他却想到了别的出血上去,想着那蓝水晶一般的海水里,飘荡一抹处子红,何等艳美……顿时便有了感觉……   他低头瞧了瞧,海水里似有黑影滑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箭鱼,一边想着等下事成就赶紧上船,一边低笑着,模仿着邰世涛的声音道:“我会小心的……”伸手去揽容榕的腰。   上头海鲨远远地注视着,看见这一幕,放心地转头离开。   纪连城此时却觉得不对劲了。   自己的手臂怎么这么僵硬?抬起来怎么这么吃力?还有胸、腰、腿……好几个部位怎么都开始麻痹?   他想低头去看,却连脖子都觉得僵硬,意识也开始模糊。   “邰郎!你怎么流血了!”身边容榕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小心啊!别引来那些嗜血的食人鱼!”   纪连城一低头,便看见一抹细细的鲜红在水中曳过不见,心中一惊——怎么会有血?谁受了伤?自己吗?自己被那个什么箭鱼攻击了?   他只觉脑子越来越糊涂,一个短短的念头转了半天,到后来散为脑中混沌的字眼,眼前一片黑暗,随即又是一片空白……   容榕已经不惊叫了。她浮在水中,用一种憎恶冷漠的目光瞧着纪连城,瞧着他表情渐渐空白,躯体渐渐僵直,人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不动,顺着船移动的轨迹慢慢游着,在心里数过七十次后,伸手一拎,将憋得满脸通红,已经快要窒息至死的纪连城拎了出来。   远处船顶上,邰世涛一动不动远远瞧着,船的阴影处到底发生什么,他看不太清楚,但是他和容榕有约定,只要她发出信号,他便知道她遇险。现在没有任何动静,说明计划已经完成。   他心中飘过一丝模糊的疑问,再次认真地想了想容榕的身世,她的见识、应变、谈吐,以及身上的那些东西,不是一般人家能有,寻常豪门都做不到。   她是谁家的女儿?   邰世涛坐在那里,船上的其余人都知道他是纪连城的亲信,有他在,纪连城不会有事,也便放心地自己睡觉。   容榕眼底闪着憎恨的光芒,再次把纪连城捺下水底。默数七十次后,再把快窒息的纪连城拎上来。再捺,再拎、再捺、再拎……像只玩老鼠的猫,一遍遍将纪连城的脑袋狠狠捺到水底。   她要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纪连城在昏迷和麻痹状态中,也感觉到了痛苦,鼻子里水哗哗地流,渐渐呛出了鲜血,脸色越来越白,眉宇开始发青。   容榕的这种毒针,上头的毒来自某种毒蛇,是府中一位出身五越的护卫的独门法宝,十分珍贵,容榕这点还是软磨硬泡得来的。   这种毒其实也是动物神经毒,本来中者半个时辰后会死亡,不死也会变呆子。不过毒针含毒量轻微,又经过水流稀释,效果大概也就能维持半个时辰的昏迷。   但这毒的后遗症很强烈,会逐渐侵蚀大脑中枢,人会从健忘开始,渐渐迷糊、麻木、失忆、痴笨……直到变成废人。   这是容榕听说了邰世涛的任务之后,为纪连城精心挑选的一种毒药。   按捺起伏七八次,确定这家伙不被毒傻也要被窒息傻,容榕才罢了手,一仰脖子开始尖叫,“救命啊……”   她只弱弱细细地叫上一声,随即回手用毒针给自己也“刷”了一下。   极轻极细,她也不确定这样刷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但此刻只有她和纪连城同样症状,才更可信,邰世涛才可以进一步获取纪连城的信任,在他身边呆到一直取到权柄。   这一个步骤,她没和邰世涛商量,自己做了决定。   躯体微微僵硬,意识渐渐模糊,她在发昏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自己真的也傻了,是不是从此就没人要了……   邰世涛一直等着这一声,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鹰一般地掠了下来。   他人落到船底部,顺手在甲板上抄走了一柄挂在那的锯刀,掠下船舷,在将两个人捞起来之前,一刀砍断了那两条系住纪连城和容榕的绳索。   随即他在容榕沉没之前,将她捞了上来,抱上一边的小船,又脱下自己的袍子盖上。这才一个猛子扎下去救纪连城。   他在幽黯的海水里,看见纪连城紧闭的发青的脸,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忍不住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水下的船身上狠狠撞。   他揪住纪连城,在水底拳打脚踢,手撕头撞。揍得浪层千叠,水花乱涌。   已经赶到船边的水手们,只看见海面上水波翻翻滚滚,邰世涛的脑袋起起伏伏,看起来援救十分辛苦的模样。   众人眼看邰世涛救得那么“吃力”,还以为水底有鲨鱼之类的凶兽,一时惊得不敢下水,还是海鲨赶过来,看了一眼道:“这片海域应该没有鲨鱼,还不下去救人!”   不过在水手准备下海之际,邰世涛终于“千辛万苦、精疲力尽”地将纪连城从水中拖了出来,送到小船上。众人松一口气,连忙把几人拉上去。   邰世涛一上甲板就躺在地上喘气,断断续续地道:“刚才那丫头惊叫,说什么有鱼有鱼,我看着不对才下了水,下去的时候少帅已经昏迷,我看见水下有一群长长的、尖尖的鱼,很是凶猛,我好不容易才将他们驱走……”   众人看纪连城和容榕都很狼狈的样子,纪连城尤其面色发白,嘴唇发紫,像是中毒模样,有人皱眉道:“长长尖尖的鱼?难道是静海传说中那种带毒的箭鱼?”   人们看纪连城身上并无其他伤口,也就没怀疑会有人做手脚。自然不会有人想起来去掀开纪连城头发,瞧他的满头包。   海鲨走过来,细细地瞧了瞧两人,也觉得有点像中毒,海中动物品种极多,奇诡有毒的更多,渔民下海中毒受伤也是常事,便让人把两人搬进船舱,唤来随船大夫给两人治伤,大夫瞧了,也说似乎两人中了什么动物之毒,又指着纪连城胸口有点溃烂发红的伤口说,小小伤口就令人险些丧命,说明此物甚毒,所幸少帅灵活,没有被完全刺中。却也说自己没把握一定能治好,当即先开了药。   邰世涛又挣扎爬起,二话不说接了药方去煎药,船上备药没那么齐全,他急得团团乱转,众人瞧着他那发自内心的焦灼神态,都赞他对少帅忠心耿耿,连一直用怀疑审视目光瞧着他的海鲨,最后都微微点头。   其实邰世涛只是担心容榕而已,他没想到容榕给自己也来了一下,生怕她玩大了,直到次日上午容榕醒来,他才舒了口气。   容榕一醒,就想起自己腿上的假皮肤里,有解药,当即悄悄拿出来吃了。邰世涛愕然看着她,问:“怎么当时不提前先吃?何必受这个罪?”   容榕笑着吐了吐舌头,“人家忘了嘛。”   邰世涛瞧她一眼,心知她虽然紧张,也不至于连生死相关的事情都忘记,想必是怕自己做戏不真,给他带来麻烦,甘愿为此冒险。   他微微垂下头,不敢接触对面少女明亮的眼波。她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他便觉得似有明媚的箭,射到他千疮百孔,不敢招架。   又过了一天,纪连城醒了,却显得有点神智不清,肢体虚软,对谁都态度模糊,唯独对邰世涛亲热些——他最后的模糊记忆里,记得是邰世涛为救他奋然下海。   船上大夫给纪连城把脉后,当时没说什么,出去后脸色沉重地和海鲨说了一些话,海鲨皱着眉,心中暗叹自己好容易找到的同伴又出了问题,却也不和纪连城说,毕竟那个“剑走偏锋”的计策是他海鲨出的,提醒了只怕纪连城想起来要迁怒,干脆对之前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只警惕着不许邰世涛靠近。   邰世涛眼看海鲨戒备森严,在这船上想杀了海鲨实在难如登天,容榕身体还有点虚弱,也不能给她带来麻烦,只好收了杀海鲨的心思,专心照顾纪连城。   他原本听说太史阑的噩耗,心伤若死,此刻却又转过念来,觉得如果夺取了纪连城的权柄,姐姐知道必然也是欢喜的,只要她欢喜的事,再难他也愿意去做。   纪连城伤口溃烂,蔓延半边胸膛,发出恶臭,他自己又脾气恶劣,伤病之下对亲兵非打即骂,以至于亲兵也不敢上前伺候,只有邰世涛不动声色,不避恶臭,随便纪连城怎么发作都态度恭谨,一心一意照顾,几次三番下来,纪连城也难免感动。   这一日他终于喝药时,终于握住邰世涛的手,诚挚地道:“世涛,此次海上一行,虽说我倒霉,吃了些苦头,但能瞧着你真心,也算值得。等到咱们回去,一定给你好好叙功。”   “少帅身子好了,就是世涛的福气。世涛只想跟在少帅身边一辈子。”邰世涛给纪连城掖掖被子,捧了药碗出去,犹自能感受到身后纪连城充满感激的目光。   他回去将这话学说给容榕听,容榕笑得叽叽咕咕,忍不住扑在他怀里捶他胸膛,“你坏死了!”   邰世涛霍然抓住她的手。   容榕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忘形,脸唰地红了,赶紧低下头。   邰世涛只看见她垂下的小小的脸,耳根呈现透明的红,一点小小的雪白的鼻尖,在眼皮底下娇俏地亮着。她的头发微有些乱了,发丝细细地拂在他脖颈边,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传来,他的脸也红了。   两人手抓着手,怔怔地对望了半晌,容榕手都被抓痛了,抿唇试探地向后拽了拽,邰世涛这才惊觉自己也失礼了,急忙放手跳起,掌心一边不自在地擦着袍子,一边给她道歉,“蓉蓉姑娘,对不住……”   “叫我榕榕。”容榕声音很低,“邰……世涛,我……我有话和你说……”   邰世涛呆了一呆,心中轰然一声,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一时慌乱,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意识又退一步。   容榕只以为他害羞,她也害羞,但想着这少年如此面羞皮薄,等他开口要等到猴年马月,想着素日里哥哥和护卫们的教诲,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   她上前一步,邰世涛便退后一步,眼看着要被她逼到墙角,邰世涛又去瞧舱门。容榕一怔,娇小姐多少都有点脾气,脾性上来,干脆一错身,堵住了舱门,娇声道:“你今日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别想跑。”   邰世涛只得苦笑站下,在她面前受审的犯人似的,低着头。   容榕正要再次开口,蓦然船身一震,随即慢慢停下,远远地听见似乎有人呼喝,再等了一会,就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她愕然转头,就看见两个水手从她门边飞快过去,道:“有船靠近!天纪军的快船!”   邰世涛立即抬起头来。   那两个水手边走边说,“在打旗语……什么……总督回归静海!”   邰世涛忽然浑身一震,一步跨过来,一把拨开容榕,大步奔了出去。   他奔得太急,心情太激动,也没注意到自己出手太重,容榕猝不及防,被他甩得砰一下撞在门板上,“啊”地一声低叫,急忙捂住肩膀,转头看邰世涛,然而邰世涛头也不回,早已去得远了。   容榕怔怔地立在门边,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似落潮后惨白的沙滩。   邰世涛奔上甲板,那边快船的人已经上船来,一看见他一怔,随即欢喜地大声道:“邰参将,速速通报少帅,静海总督已经回归静海,现在正在静海城大肆杀戮,卑下等担心她下一步要对天纪军下手,请少帅速速回航!”   邰世涛身子一震,定住了。   随即他猛力地扭过脸,害怕被人瞧见那一瞬眼角闪现的泪光。   他忽然又是一怔。   甲板角落,阴影里,他脸偏向的方向,容榕正站在那里,一脸苍白地盯着他。swisen.   ……   “还有一日,便可到达静海城。”海姑奶奶坐在楼船三层宽大的厅内,对太史阑微笑,“怎么样,紧张否?”   太史阑撑着手肘,坐在她对面,伸手拈起她一缕乱了的发,替她别在脑后,才道:“有你在,我自然是不紧张的。”   说完她灌了一口茶——赶紧压下沸腾的恶心感。   这些动作都是和容楚学的,真不知道容楚活了这么多年,怎么没恶心出胃病?   海姑奶奶格格笑起来,斜睨她一眼,伸指点在她额头,“你呀,越来越会说话,我真担心我这魂儿,要给你勾飞了去。”   她笑得身躯微颤,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荡一抹柔软的弧,从眉梢到眼角,都满满喜悦和风情。   太史阑很想把那支染着蔻丹,戴着硕大海蓝宝石的手指,狠狠地拍下去。   她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我倒觉得我勾不了姑奶奶的魂儿。”她转着茶杯,口气淡淡,“倒是鱼姑奶奶的魂儿,似乎落在我这里了。”   “她又怎么了?”海姑奶奶皱皱眉,脸色冷了下来。   “也没怎么,只是昨晚派人给我送信,说船头一叙。”太史阑语气轻描淡写,“我没去。直接将信退还了。”她挑挑眉,说笑话一般,“想不到鱼姑奶奶还会写信,不过那信可不是写的,居然是画的,画了只船,船头两个人,想来是这个意思吧?”   海姑奶奶原本眼神狐疑,也在怀疑辛小鱼大字不识,怎么会写信?听到后一句才释然,笑道:“这是她没错了,她确实有以画代信的毛病,她画还画得不错。”   太史阑之前见过辛小鱼记账,就是以画代字,这话一出口,便知道海姑奶奶是信了。   果然海姑奶奶的脸色随即便淡了下来,喝了口茶思量半晌,唤过人来,道:“去和鱼姑奶奶说,后头船上的壮丁多,没个人镇不住不行,让她过去管管。”   “是。”   太史阑垂下眼,喝茶。   这几日航行,辛小鱼一直用尽办法往海姑奶奶面前凑,太史阑也在用尽办法让她凑不到海姑奶奶面前。在她那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的“美男计”和“争风吃醋离间计”下,辛小鱼数次靠近海姑奶奶的机会都被打灭,反而令海姑奶奶越发忌讳。就算这样,太史阑也不放心,这么一个人在船上,终究如炸弹般随时会爆,每日防着也累得慌。今日再加一把火,终于把辛小鱼驱出了主船。   她心中满意,抬头对海姑奶奶一笑,眼神里着意用了点力,海姑奶奶的神情眼瞧着便恍惚了。   在她的爪子摸过来之前,太史阑已经起身,装做看海景走了出去。   过了今夜,明日就是一场翻覆。   她并不为即将到来的巨变紧张,只想着留在海岸上的同伴,想着她们不知是否安好,静海是否生乱,想着远在丽京的容楚是否如意,是否因为她失踪,自己又无法亲身寻觅而郁郁在心。   到明日,一切便知道了。   ……   晚风从海边到窗边,容楚也在总督府她的卧室内,隔窗遥望海的那一端。   此刻太史阑是否安好?是否也在海上航行,还是在某个小岛漂泊?还是在和谁周旋?她若知他已经赶到静海,是否会拼命赶回?   她失踪已有二十多天,说他一点不担心是假的,这天数,在南齐律法上,已经可以正式宣告一个人失踪,而家人,已经可以开始操办丧事。   而他,在静海苦苦等候,依旧没有等到结果。   风过窗棂,他抬起手,似要捕捉风里属于她的气息。修长手指在风中一挽,一个珍重等待,黯然挽留的姿势。   他转回脸,对身后等候命令的周八。   “收拾行装,明日回京。”   ……   相思无处付,一夜听海声。   天亮了。   今日微雨,天色暗沉,不太好的天气有点影响海姑奶奶的心情,不过随即太史阑的话便令她眉目舒展。太史阑说,纷雨如血雨,纷雨洗征尘。这正预示着海姑奶奶今日之战,必将血洗静海,旗开得胜。   “还是你会说话。”海姑奶奶亲昵地拍着她的手,眉梢眼角都是笑,每抹笑都带了个小钩子,一钩钩要勾到她魂里去。   她眼睛很亮,满满期待,期待的不仅是今日大战,还有面前这个知情着意的“美男子”。   这段日子相处,她亲眼看见面前这个人的淡定从容,见识不凡,有同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风神气质。她渐渐收了当初戏耍之心,不再想着将这人当作禁脔,开始认真考虑起当初那个提议来。   她不能自抑地被她吸引,她知道今日错过这个人,也许这一生都再遇不见第二个。   有生之年,未见如此人淡定又凌厉,霸道又散淡,雍容又利落,严谨又潇洒者。   她为此待他日渐尊重,不求眼前亲昵,只图讨他欢心,只图将来。   将来。   想到这两个字,想到今日之后雪耻复仇,一呼百应,夫妻恩*,全新生活,她的血也似腾腾热起。   ……   太史阑对她的夸赞向来宠辱不惊,反正这些语调词儿都是和容楚学的。   前方海岸线已经在望,隐约可以看见静海的轮廓。太史阑走上甲板,看见五艘大船上的人都在忙碌。   第二艘船上似有目光将她穿透,她回身,就看见司空昱立在船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自从那日水姑姑喊出那句安胎药之后,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几分落寞几分叹息,时常眼睛扫过她的肚子注意着她,却又在她目光转过来时,急急逃开眼神。辛小鱼被发配后船,他自然便解脱般跟了去,和海五合作,哄住并看守住辛小鱼。   太史阑遥遥对他笑了笑,她心情不错。   司空昱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笑容,嘴角扯动,想笑,却终究笑不出。   她在为回归欢喜,他却知,回归就是分别,属于他和她最后一段独处的日子,属于他的最后的机会,结束了。   ……   “报告主船,二船准备结束。”   “报告主船,三船准备结束。”   ……   旗语不断打过来,向海姑奶奶报告各船准备情况。   暗中报讯及调集静海城残余势力的快船,昨夜已经悄悄出发,会赶在主船抵达之前,先和静海城那边秘密通气。   按照海姑奶奶的计划,她会在清晨,声势浩大直抵静海码头,之后由等候在码头的自家手下带领,直扑总督府,先血洗总督府,再杀掉所有不听话的人!   在她看来,静海没有敌人,静海唯一的敌人,就是太史阑。杀掉这个青面獠牙的女人和她的所有属下,静海从此就回到了父亲和她的手中。至于其余那些静海大小地头蛇,都是墙头顺风草,只要她把带血的风刮了过来,他们就会应着风倒下去!   她对这些人的揣摩并没有错,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容楚的到来,一切已经不同了……   “姑奶奶,枪要不要现在提出来发放?”有人前来请示。   海姑奶奶望着平静的海面,和空荡荡毫无准备的码头,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先拿出来放在甲板上,看守好,别急着发放。这是我的杀手锏,太招眼,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动用。”   “是。”   ……   天还没亮,容楚已经起床,他是被一阵鸽子咕咕鸣叫声惊醒的。   他立即起身,快速梳洗,当周八拿着一管信笺进来时,他连包袱都打好了。   展开信笺一看,他面容平静,顺手将信在烛火上烧了,一边命护卫进来给他磨墨写信,一边吩咐周八,“通知所有人,立即出发。”   他匆匆写了一封信,搁在案上,马车已经驶到院子里,周八背他上了车。   车帘垂下,遮住那人如玉容颜,在黑丝的阻隔里,在初起的晨曦里,他似留恋似遗憾地,深深瞧了那屋子一眼。   “走!”   ……   一刻钟后,苏亚手拿一封密报,冲进了这院子。   “国公,紧急军情……”   她的声音顿住,愕然看着人去屋空的院子。   桌上整齐放着一封信,苏亚打开。   “我有急事必须立即回京。你等安心等待。若有变故不必心急,以静海总督令,令驻扎码头附近天纪军应战,胜则有赏,败则以军法追究。本地士绅亦以军令召集配合,当可无虞。另,近日若有重大事端,亦有可能是太史阑回归之期,尔等务必切切在意。容楚字。”   苏亚怔怔盯着信纸,心中再次对容楚的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怎么就能算到近日有变故?而他的点拨也让她茅塞顿开——何必紧张?直接以新近编营的天纪三大营应战!一方面锻炼新兵,一方面淘洗天纪军,如果他们有异心不好好应战,趁机清洗;另外,天纪和海鲨私下是有同盟的,他们出战,海鲨这边以为有猫腻,一开始会掉以轻心,他们就可以抢得先机。   难怪国公收编三大营后,直接将他们派驻到码头附近,原来他早算准,会有敌自海上来。   苏亚最初看见容楚离去,顿觉失去主心骨,有点惶然的心慢慢安定下来,随即她看见自己手中密报,脸色一变。   糟了!   海鲨女儿今日大举进军静海码头,不正是“重大事端”?总督大人难道能借此回来?   可国公已经走了!   这不是错过了?   ……   海姑奶奶计算航程十分精准,她确实就在清晨时分,众人还在沉睡时,靠近了静海码头。   但此时,她神情微微紧张,因为有手下回报,在她身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条大船。   这时候出现大船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只有一艘。   海姑奶奶眯着眼睛,想了想,做了个放缓航速的手势。   她要先瞧瞧这船是敌是友,是敌人就先打发了,不然马上她带兵下码头,岂不是将背后交给敌人?   “姑奶奶……”一直用瞭望镜观察码头的一个大把头,放下瞭望镜,面色有点苍白地道,“码头上忽然出现军队!”   海姑奶奶一怔——静海已经有了准备?她腹背受敌?   出师不利让她心头有些烦躁,随即便安定下来——怕什么!她还有八十支火枪!这才是纵横天下的绝杀利器!在南洋某小国,曾出现过有人持双枪就攻下皇宫,占据皇位的事,而她,有八十杆!   “姑奶奶,好像是天纪的军队!”那边又在报告,“我看见旗帜了!”   海姑奶奶怔了怔,舒了口气,却又疑惑地道:“天纪军这时候到码头做什么?”   正说着,侧方那艘没有标记的大船到了。   此时五艘大船都已经将靠近码头,海面上起了雾,那船在雾气中慢慢靠近,看不清全景,只觉得船上影影绰绰也似有不少人。海姑奶奶粉面含霜,厉声道:“炮筒弩弓准备!”   船上轧轧一阵连响,炮台启动,缓慢转动方向,看样子,海姑奶奶宁肯放下对面码头的天纪军,也要先对付这艘不明来历的船了。   “姑奶奶!”那负责瞭望的手下又叫,“码头上出现不少民壮!可能是本地士绅的武装团!”   所谓本地士绅,就是那些洗白或者还没洗白的地头蛇们,海姑奶奶回头望一眼,冷哼一声,“这些见风使舵的,来迎接我了是吧。”   她依旧紧紧盯着那艘大船,思考着在码头前将这船打成碎片,正好扬威,好让码头上那许多人,瞧清楚她海姑奶奶的武力,不敢再起二心!   头顶忽然一亮,金光渡越,日出!   几乎刹那间,海面浓雾散去,现出清晰的船体,码头上严阵以待的人群,对面的大船,和船上人拼命挥动的旗语。   海姑奶奶霍然脸色一变,身子前倾,靠着船舷,惊叫,“爹爹!”   那边大船上有人快步奔来,团寿字酱色绸袍,身材略有些臃肿,正是海鲨。   两船正在靠近,相隔不过数丈,他脸上神色清晰,满是震惊和欢喜。   海姑奶奶的惊喜更甚,大叫:“爹爹!爹爹!原来你在静海!太好了!太巧了!咱们父女汇合码头,正好将这群混账都……”   她话音未落,忽然一个人快步走过来。   此时船上船下,包括码头上的人,都在震惊地看着海鲨和海姑奶奶海上相遇,一部分人惊喜,一部分人脸色凝重,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人身上。而这两人,暂时也忘记了身处的情境。   走过来的这个人,步子很快,很稳,很利落,淡青色的衣袍微微掠起一阵风,便到了海姑奶奶身边。   海姑奶奶此时正踮起脚,微微前倾身子,向海鲨打招呼,她的衣裙有个侧袋,隐约有什么东西露出了黄铜的把子。   那人手一伸,轻轻巧巧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再顺手在自己腰上一摸,轻轻巧巧抽出了同样的一个东西。   随即她眼神在海姑奶奶身上一扫,似乎在做什么决定,这决定做得很快,她霍然抬腿,一脚扫向海姑奶奶。   “砰”一声,仿若铁棍砸上,海姑奶奶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竟然横飞而起,远远飞出一丈,砸在一个属下身上。   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海姑奶奶被砸出的轨迹,下意识地走了一圈,包括正和海姑奶奶对视的海鲨。   在所有人都被引开眼神的这一霎。   那人一脚蹬在舷帮上,衣袍纷飞,双枪抬起,二话不说,冲着分神的海鲨,开枪!   “啪啪!”   两声清脆的炸响,刹那间似乎响彻整个静海。   两团爆开的火花,在海鲨胸前炸开,半空中两船之间,两团青烟袅袅飘舞,再慢慢消散。   所有人呆了。   海姑奶奶啊地一声尖叫,比先前更惨厉的声音。   船上人泥塑木雕。   对船的人笑容僵硬在脸上。   后船的辛小鱼脑袋磕在船帮上。   码头上天纪军瞠目,抬起的武器凝在半空。   督战的苏亚等人瞪大眼睛,一声惊呼险些出口。   闻风而来的地头蛇们捂住心口。   海鲨……   海鲨的表情,在这一刻所有人眼中十分清晰,上一刻他还追着女儿飞出的轨迹关切,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眼中掠过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可置信的不知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两枪,还是因为终于看清楚了对面开枪的人。   其实他反应已经很快,在海姑奶奶身子飞出之后,他就已经下意识向后撤出脚步。   这是多年搏杀浮沉里修炼出来的本能。   可是他还是快不过对面那个人的速度,以及她同样血海搏杀里修炼出来的决断。   他认出那个开枪的人。   太史阑。   太史阑在最后关头,没有选择先杀海姑奶奶,而是对海鲨开了枪。   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她。   雾散云收,金光如剑,如剑的金光里,那高挑的人儿一脚蹬在船舷上,脸容峻刻,衣袂长飞。   她脚下海涛生灭,头顶苍鸟盘旋,身前血花绽开,一线激射如长虹。   风将她黑发掠起,贴在颊边,眼眸同发一样,黑而冷。   众人仰望,再次心惊如见天神。   半晌寂静之后,震惊狂乱的呼喊声,如海啸生。   “太史阑!”   “总督!”   “大人!”   ……   ------题外话------   啊,昨天还涨势大好的票票,一夜回到了解放前。摊爪,哼哼,关键时刻快到了,错过还是不错过? ☆、第四十六章 去信通知   “太史阑!”   “总督!”   “大人!”   ……   有人慌乱如见毕生大敌,如那些地头蛇;有人惊喜似逢再生,如苏亚等人。   苏亚惊喜得眼底都似迸出了泪花,喃喃道:“大人竟然在这里!国公真乃神人也!”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太史阑竟然出现在海姑奶奶的战船上。她现在不是应该在后头马车里吗?   然而再不可置信,那般姿态,那般神情,那般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往往便是震撼的出手,不是太史阑是谁?   海姑奶奶由人歪歪斜斜扶起,听见这一句眼前一黑,向前一个踉跄。   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半仰起头,勉力瞧着那背影,眼神恨恶而绝望,亦带一丝茫然。   竟是她引狼入室,以敌为友,竟是她以女作男,芳心错付!   那身边冷峻沉静,体态风流的绝世男儿,竟然便是此行大敌,静海女总督!   想着这一路筹谋,都是在太史阑眼皮子底下算计着太史阑,她一口血呕在喉间,险些堵塞呼吸。   但此刻并不是愤怒的时刻,她惶惶然看着那条船。   那片船头上,海鲨胸口爆出的两团青烟还未散去,就被激射的血花冲开,他在船头微僵那么一刻,身子晃了晃,落船。   他原本靠近船边,关心海姑奶奶身子前倾,两枪过,无力落水。   太史阑看着他略显臃肿的身影直线下坠,眉头微微皱了皱。   “噗通”一声,巨响似响在每个人心上,海面上蔓延开一片微红,转眼被浪涛卷去。   “爹爹呀——”海姑奶奶又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呼。   太史阑一回头,手中的枪已经转向她。   这一转,船上反应过来,蠢蠢欲动的人们都僵住。   太史阑没有立即说话,她还在观察对面船,眼角扫到对面船上几个人影,顿时一怔。   纪连城正在船上,看似萎靡不振地由一个人背着,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两个人正用激动兴奋地眼神,悄悄将她望着。   邰世涛,容榕!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海鲨船上,又怎么会凑到一起?   太史阑瞬间想到一种可能,眼神里闪过犹豫。   看见纪连城,她当然想杀了他,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杀他实在是授人以柄。既然世涛和他在一起……   太史阑对邰世涛使了个眼色,又远远地对苏亚做了个手势。她的手势只有苏亚等人能看懂,她们都一怔看向大船,暗中开始布置。在其余人眼里,不过是太史阑抬了抬手。   做好布置,太史阑才居高临下,枪指着海姑奶奶,淡淡道:“下令,开炮。”   海姑奶奶一怔,随即脸色大变,明白了她的意思——刚才她不知那船是父亲的,已经下令炮口对准那船,现在,太史阑要她炮轰自己父亲的船。   “不,我不——”她悍然大叫,“你有种杀了我!别想要挟我!”   日光下她眸子血红,满是不可商量的决然。   太史阑冷淡地瞧她一眼,忽然一抬手,一枪放到了二层。   砰一声炸响,没什么洞穿力却杀伤力范围巨大的土火药子弹,顿时将二层一个控制窗口炸开,一个人带着伤洒着血,从上头跌下来,砰地摔在甲板上。   “开炮,射箭!”太史阑声音毫无波动,“我说一次,杀一人!”   控制弓弩和炮台的另有其人,就在二层和三层的小控制室内,海姑奶奶不同意,太史阑就直接找上这些人。   生死之前,谁不惜命?   稍稍屏息的沉默之后,在海姑奶奶疯狂的“不!不!”嘶喊声中,“轰!”   船身猛地一震,一团更大的火光在黑黝黝的炮口炸开,红色的火光裹着黑色的霾云,瞬间落在对面船上,船体瞬间出现一个大洞,木屑铁片纷飞,船身猛然一震,眼瞧着甲板上拿武器的人们身子急速地向后滚退,栽成一团,惊叫声求救声各种无意识的吼声……乱成一团。   两船原本就靠得极近,无论是弩箭还是炮口,打上去都极准,此时那船要挪动逃开都已经来不及,轰轰轰轰一阵急响,第一炮开过之后就是连炮,大船支离破碎迅速下沉,船上人为求保命纷纷跳水,海面上到处漂着木块铁片杂物和……尸体。   岸上的苏亚等人策马奔走,不断大喝:“总督有令,清剿海鲨余孽!人人有责!在场士绅武装团但凡出手相助者,即日将为其请求朝廷恩赏!今日逃离、隐匿、助纣为虐、暗中营救者,一经发现,以叛国罪连坐论处!”   呆傻了半天的本地地头蛇们,今天聚到码头,本就是得了消息,来看看风向,如果海鲨占上风,自然就此避走,如果总督赢面大,就扑上去狠狠咬那个敢搜刮他们家产的老海鲨一口,此刻听见这样的动员令,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带人狠狠扑上,将那些跳海挣扎上码头的海鲨手下,捉对了厮杀。   船上船下,乱成一片,太史阑只站在高处,对那渐渐倾斜沉没的船又望了一眼,那一眼她只望了邰世涛。   船上人生死之间做鸟兽散,纪连城身边只剩了一个邰世涛,这刹那间他面色变幻,似乎也在犹豫是杀他还是救他,随即他一抬头,隔着一条船的距离,看见太史阑的眼神。   欣慰、担忧、欢喜、鼓励……   他心中一动,眼睛瞬间潮湿,却不肯多看她,迅速将纪连城背起来,顺着甲板跑下去。   他已经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已经委屈了这么久,就该得到最该得到的,杀他已经不重要,之后会有更阔的道路可行。   容榕跟在他身后跑下去,却在下甲板之前,再次扭头看了太史阑一眼。   她眼神复杂,难以尽叙心中潮涌。   她……她还是这么出色……   每一面都夺尽人间风采,集世间一切钟灵毓秀。令人向往崇敬,不能不以目光表达膜拜。   所以她喜欢过她,崇拜着她,像稚鸟追逐天际高飞的鹰。   所以哥哥*他,爹爹在意她,无数百姓*她……乃至他……乃至他也*着她。   若有一日她也如太史阑这般优秀,他是不是会愿意为她回顾?或者她陪他一路血火一路前行,他是不是会最终习惯了她的存在?   她转头,看着前方邰世涛的背影,他将自己的仇人背在背上,灵巧地越过倾斜的甲板和慌乱的人群,一路向下。   他做一切,为了太史阑。她做一切,为了他。   天地定数,相遇是缘。   不过是命。   她咬咬牙,跟随着邰世涛跑下去。   ……   海姑奶奶被手下扶着,怔怔地看着那沉没的船,被追杀的人们,惨呼和惊叫,鲜血和刀光,那生生上演在她眼前的地狱惨景。那属于海鲨团的末日。   五艘船都和她一般静默,凛然看着这扬威之师,遮天蔽日而来,还未能正式踏上静海土地,便折戟沉沙。   甚至,他们被迫调转枪口,海上自戕。   只因为一个人,无声而又冷然地,早早将羽翼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上方,然后在最后一刻,展现雪白带血的獠牙。   海姑奶奶的身子一节节软了下去,却还始终没倒。她忽然扭头,看向后面几艘船。   她还没输!她主力未失,五艘船的人还在,八十杆枪还在!   “儿郎们!”她一声尖叫,“速速取枪!”   此时船还未靠岸,码头的军队还没上船,太史阑一个人没有千头万臂,一双火枪无法控制所有人的行动。   她海姑奶奶虽然被枪指着,前头的属下不敢动,但后头还有不少人,后舱还有火枪!   八十支枪,不会敌不过她太史阑两支!当然,她悍然下令,太史阑会一枪打死她,可一枪打死她,太史阑也就无人挟制。这些船上老部下,会先将太史阑打成筛子,替她报仇!   海姑奶奶眼睛血红,披头散发,狞恶地盯着太史阑,等着自己的死亡,也等到下一刻太史阑的死亡。   拼了自己一条命,换太史阑一条命,在她看来,值得。   太史阑只是淡淡冷冷地瞧着她,没情绪,没感觉,好像她下的那个命令,无关她自己的安危。   底下苏亚等人已经在安排小船,试图抢攻上船,并不断射出火箭,深红的火箭在海面上空连绵成一条深红的虹,又或者是被火烧热的巨大的双截棍,自下而上,狠狠劈来。   后舱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搬动盒子的声音,海姑奶奶嘴角露出一抹狞笑——火枪就陈放在后舱小室内,现在人手一枪,马上……   然而响起了惊叫声。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这枪……这枪……”   海姑奶奶心砰地一跳,也顾不得太史阑当前,霍然扭头,便看见一张张惊惶的脸,那些属下冲了出来,手中拿着火枪盒子,可盒子里……   盒子里赫然是木棍!   海姑奶奶脑中也似挨了一闷棍,懵了。   怎么会这样?   这批火枪,藏在武器库和岛主后院的夹缝中,是一个最隐秘的地方。无论从武器库外门进入,还是从岛主后院夹墙进入,都不可能完全不被人发现。岛主后院这处夹墙前,日夜有亲信驻守,任何时候都不会完全无人看守。   她在取枪之前,确认过那后院夹墙处从无人进入,确实也从未发生过任何可疑警示,而外头武器库,门上大门紧锁,也从未打开过。   那么,那八十支珍贵的火枪,是怎么凭空换掉的?   此时已经来不及疑问,因为她又听到一个声音,从后面船上发出来的,这声音清朗好听,此刻听见却如梦魇。   那声音很清晰地道:“水市岛的兄弟们,想给自己挣日子的,就开始吧!”   “啪啪啪!”   那声音刚落,便是一大片的砸东西声,主船上的人骇然回头,就看见后船上那批水市岛的青壮年,在船帮和甲板上,忽然都狠狠砸断了自己的随身船桨棍棒等物,从中取出了……火枪!   八十多支黑黝黝的枪口,如八十双恶魔之眼,忽然出现在后船,狠狠盯住了前船和本船的人。   所有人背心的汗毛,忽然都竖了起来。   “放!”司空昱的声音毫不犹豫。   “啪!”一个紧张的渔民,动作在理智之前,第一个扣动了扳机。   又是一团灿烂的星火,这一枪却因为不熟练和紧张打偏了,击在桅杆上,咔嚓一声,降半帆。   但这一声,也似一声警告的钟,敲响了所有人的理智——这是真枪!真枪已经到了水市渔民手中!大势已去——   枪声尚未散去,所有人已经开始奔逃,后船之上,人体撞着人体,脚踏着脚,肩膀搡着肩膀,在闻名丧胆的火器面前,没有人敢有对阵的勇气,没人敢拿之躯对对上那黑红色的烟火,他们慌不择路,上下逃窜,不断有人跳海逃生,噗通之声不绝,海面上绽开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   “啪啪啪啪啪啪!”开了这个头,枪声终于密集地响了起来,这些渔民不擅使用火枪,有人发抖没准头,有人走火伤自己,更多的人闭着眼睛乱打,但只要乱打就够了,在船上,那么点大地方,密集的纵横的火力造成的杀伤力难以估量,无论是枪,还是因枪恐慌造成的拥挤,都足以令全船崩溃。   辛小鱼尖叫着,裹在人群中四处乱转,昏头昏脑冲到船边,想要跳船逃生,一个渔民发现了她,二话不说抬手一枪。   “砰”那团火炸开在她肩头,她浑身一震,慢慢转身,一张脸被火药熏得乌黑,嘴唇白得像雪,一群渔民看见她,连打枪都忘记了,倒提枪杆冲上去,将她围在中间,枪杆子当船桨,劈头盖脸地打下去。   惨叫声渐渐湮灭,司空昱沉默转开眼。   不必同情,自有因果。   这是后船,离主船靠得很近,一些打红了眼,终于忘记害怕的渔民,开始对主船开枪,主船上的人看见后船那一幕,早惊得魂飞天外,丢掉手中的烧火棍子,开始四处逃窜。恐惧的情绪一旦蔓延就不可收拾,转眼五艘船上的人都开始寻机逃生,海面上似下了饺子,翻滚着无数挣扎的人体,再被驾驶小船赶上来的总督府军队和当地武装团俘虏。   “太——史——阑——”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终于绝望的海姑奶奶,忽然一声嘶吼,挣脱护住她的人,一抬手,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把小巧的南洋手枪,狠狠按动扳机——   太史阑眼睛一睁,手霍然抬起。   “啪。”   一声脆响。   青烟袅袅,黑光一闪,船上船下,忽然一静。   一簇血花,横射三尺,喷在甲板上,瞬间被泥泞和污水,洇染成一片混沌的胭脂色。   海姑奶奶捂住胸口,那里一团黑红色,难以辨明是血肉还是火药的余痕,她咽喉格格作响,艰难地扭头,看向身后。   她身后,司空昱从天而降,青衫如舞,手中一柄长杆火枪烟气未散,深沉明丽的眸子里聚满星光,依旧的冷,远,璀璨又森凉。   他看也没看海姑奶奶一眼,眸子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触及他的眸光,心中一跳,随即她忽然发现,立在桅杆中截的司空昱位置比她高,手中火枪并没有因为杀了海姑奶奶而放下,黑黝黝的枪口,竟然是……对着她的。   虽然认为司空昱不会对她下手,但她脑海中忽然便掠过那夜密室里的火光……一阵警兆闪过,她毫不犹豫再次抬起枪口,对准了司空昱。   海风若啸,衣衫齐飞,你来我往,持枪相对。   司空昱眼底忽然掠过一抹痛色。   随即他开枪!   一霎间太史阑似乎觉得他枪口微偏,但此刻她已经来不及多想,这一刻她能选择的也只有——开枪!   “啪!啪啪!”   炸裂声有三声,并没有淹没在四周的乱像里,一团热量擦着太史阑的身边过去,太史阑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就看见身后,大越数丈远处,码头旁一株遮荫的高树上,树叶一阵哗啦啦响动,有一个人一路折枝断叶,倒栽下去。   刺客!   专为暗杀她而来的刺客!   隐藏在码头旁的高树上,一直沉住气冷眼看码头边风云变幻,直到海姑奶奶身死,大局底定,太史阑最松懈的那一刻,冷枪出手!   而刚才司空昱的枪口,对着的就是他!   如果不是司空昱……   太史阑惊出一身冷汗,不是因为险些被刺,而是因为,她看见司空昱忽然一个后仰,从半截桅杆上倒栽下去。   太史阑风一样地冲过去,扒住船舷,如果不是身后有人忽然拉住了她,她大抵就要跳了下去。   刚才那一枪……   刚才那一枪,她那位置居于下风,出手也只是本能,不如之前决断,照她的想象,击中司空昱的可能性很小。但刚才同时,那刺客也对司空昱放了一枪……   她扑到船边,水已经变成红色,浮沉无数黑色的人头,一时哪里辨认得出司空昱!   “大人!”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是苏亚等人冲了上来,抓住了她。   太史阑霍然回头,没容苏亚说什么,一把抓住她肩膀,“给我找人!下去找人!找司空昱!”   苏亚一怔,眼看太史阑难得如此焦灼,到嘴的话咽在咽喉,默默带人下去了。   “隐秘些!”太史阑又吩咐。她猜那刺客既然先前没出手,想必和海鲨并没有关系,如果不是当地驻军暗中指派,那就和东堂有关系。或许此刻的码头上还混着东堂的探子,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方寸,大肆表现出对司空昱的关切,给他带来麻烦。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抽——麻烦,要人活着才能带来,如果他……   她闭上眼,拒绝去想。   司空昱救了她,再被她因误会一枪击杀——这叫她情何以堪。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   海鲨身死,海姑奶奶身死、辛小鱼身死、几个负隅顽抗的大把头被射杀……剩下的人,跳海逃生的跳海,其余人弃械投降。   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战事,还没真正展开战场,便已经结束了。   五艘大船近六千精壮,死七百一十二,死亡的人,多半是混乱踩踏至死,少量被射杀,更多的人,地自海中,被当地士绅组织的民壮,和总督府的兵丁俘虏,一排排地跪在码头广场上。   邰世涛已经护着纪连城,跳海逃生。他在水中护着纪连城很挣扎了一阵,将他又折腾了一阵,最后在苏亚等人的暗助下,悄然夺了一条救生船,驶出了那片血海。   当时纪连城身边亲兵只剩两个,几人完全是因他才逃出生天,重病的纪连城气息奄奄躺在船上,看着满身伤,耗尽力气的邰世涛,眼神里满是感激。   逃掉的只有这几个人。其余都是俘虏或尸体,太史阑下令,所有尸体都要捞上来,一一辨认之后统一入葬。   一个上午的激战,日正当中的时候,海面上终于平息下来。   五艘满是创伤的大船停在码头边,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默然等候。   有人放下梯板,垂头恭候。   太史阑慢慢下船来。   众人微微仰头,看着逆光行来的女子,高挑挺秀,姿态从容,行走间衣袂翻飞,露出穿着白绸裤的修长笔直双腿,其色洁白,不染纤尘。让人想起远山之上,落了雪的青松。   众人看不清她的脸容,却能想到必然是冷峻沉静的,是雕刻了千年万年的玉版。   却也没人敢于看清她的脸容,甚至无人敢于和她的目光对视。   长空下,海波上,满是创痕的楼船上,硝烟未散的码头前,那人漫步而来,一袖一风云,一步一天下。   人们仰望着她,仰望这世上最勇猛的将军,最智慧的女子,最果敢的英雄,最寂寥的王者,在她淡而远的目光里,轰然下拜。   “见过总督,恭迎总督回归!”   回归回归回归……无数人的声浪回荡海上,震碎平静海波,扬于茫茫海域。   天下女帅,此刻诞生。   ……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静海总督、静海将军、一等子爵太史阑,以计一举灭雄踞静海数十年的海鲨团,杀灭其首领七人,俘虏其余孽五千二百余。并成功整合当地豪强士绅势力,令其以所豢养武装团组建民军。同时捐资成功组建“援海”大营。   捷报驰丽京,上大悦,依例升太史阑为三等伯,援海大营改名援海军,赐虎符于太史阑,为援海军第一任元帅。   ==   码头上的清点工作持续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才基本结束。静海的大小势力一改以往观望态度,分外殷勤地帮忙清点和善后工作。   太史阑一直没离开码头,等着具体的清点结果,众人更加不敢马虎。   沈梅花带着一批人悄悄回来,站到她身后,太史阑凝视着黑暗中斑驳的楼船,头也不回,“送走了?”   “送走了。”沈梅花有点不理解的模样,咕哝道,“这时候一刀杀了多省力?何必还专程把他护送回去?”   “杀了他,可拿不到天纪军的军权。”太史阑淡淡道,“外三家军的军制改革,还指望以天纪军为突破口呢!”   她眯眼注视着黑暗中的海域,想着世涛的苦日子,应该快要到头了。   花寻欢也带了一批人过来,低声道:“海鲨的尸体没有寻到。”   太史阑皱皱眉,海鲨中枪落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两枪,虽然隔了点距离,她本人枪法谈不上精熟,可能没有击中心脏,但应该也是内脏要害,又从那么高的大船落水,寻常人早该死了。   她原计划是杀了海姑奶奶,却在意外发现海鲨那一刻,当机立断,选择对海鲨动手,就是因为她知道海鲨比较难缠,在那种情况下,先杀海鲨,再挟持海姑奶奶才是对的。   她做出了正确的举动,却没有收获如意的结果。   海鲨如果不死,那么终有一日还是带来麻烦。他缘何不死?太史阑想起他穿得鼓鼓囊囊的袍子,他不会一年到头,身上都裹上了什么护身宝衣吧?   太史阑也不禁心中喟叹,纵横静海多年的海鲨,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最起码他的谨慎便无人能及。   只是海鲨终究还是错了一件事,他太狂妄,认定自己出手太史阑就绝无生路,在关键时刻没有巩固势力,反而放心离开静海,去赴一个在他看来更重要的约会。   一个错误误一生,这一场约会,注定遥遥无期,似乎也注定会就此隐没无人知。   又一批人上了码头,是出去秘密搜索的萧大强和熊小佳,面对太史阑微有些急切的目光,他们微微摇头。   太史阑目光复杂——司空昱的尸体也没有找到。   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他的落水,果然别有用意。铜面龙王已经落入了她的视线,在之前没有利益纷争的小岛上,他们可以将彼此的敌国立场忘记,但一旦回归静海,他的存在就会令她为难。   太史阑微微叹口气——就这样吧。   或许不久之后还会再见,彼时已是战场相对。或许此生作别,那桅杆一坠就是最后一霎。   他还是有些恨她的吧,所以举枪相对,故意坠海,要让她以为是她误杀了他。他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狠狠地记得他,记得这一幕彼此相对的黑色的枪口和眼睛,记得曾有这么一个人陪她救她一路,在最后一刻因她坠落。   他是不是觉得她会轻易将他忘记,所以不惜以血色在她心上镂刻一刀?   太史阑闭了闭眼睛。   这个别扭而……深情的男人。   ……   太史阑的思绪从云天深处收回,这才有时间一一慢慢看过身后的属下们,在船上一番惊险,她没能也没敢一一去数自己的亲信,远远看见苏亚已经觉得是滔天幸运,此刻从人群中扫过,她才愕然发现,最重要的亲信,竟然一个不少。   怎么可能?   不是她要低估自己的属下能力,而是当时那情形,她一旦不在,她的属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苏亚她们又倔强,万万不肯事急从权,玉石俱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面对全静海的敌意,他们有几分胜算?   她赶回静海,心知再怎么着急,该发生的一定已经发生,要做的也只有为她们报仇。然而当她做好了亲信残损、满目疮痍,收拾烂摊子的心理准备后,却发现她们都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甚至比想象中还好。   苏亚触及她的眼光,才想起忙碌一夜,一样最重要的事情没有报告,急忙上前一步,贴在太史阑耳边说了几句。   太史阑身子一震。   站在她身侧的沈梅花和花寻欢,都清晰地看见,她们的主子,一瞬间眼底光芒闪动,晶莹若珠。   花寻欢转过脸去,沈梅花却在揉眼睛,揉了又揉,不敢相信——太史阑是在哭吗?   她会哭?   夜风掠过,转眼太史阑眼色如常,脸容平静,沈梅花想自己刚才一定是眼花了。   “大人。”苏亚一脸急切,“今天国公刚走!就在您到来前两个时辰出发的!我们现在快马去追还来得及!”   “不必!”太史阑语气坚决。   苏亚却回头便走,“大人!这事我不能听您的!”   “站住!”太史阑厉喝。   苏亚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的语气,惊得浑身一颤,站住了。   “容楚如果能等我,他如何不等?但有一分希望,他都会等到最后一刻。”太史阑冷静的声音传来,“他走,就说明确实已经一刻都不能耽搁。”   苏亚抿嘴,她知道是这样,可这要她如何心甘?   “他已经不是闲散悠游的国公,他身负军国重任,来静海呆了这么多天,已经是奇迹和冒险。他再耽搁下去,影响的可能就是朝局和天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朝局有变他和我一样不能存活!他远赴静海帮我解决后顾之忧,难道我回报他的就是儿女情长坏他朝局大事?”   苏亚默默垂头,众人都知道她说的对,但心里却似被什么堵住,沉沉的压抑。   这一对总被责任和天下分开的情侣……   太史阑摸了摸肚子,其实她更想自己快马去追,好歹见他一面,可是最近毕竟折腾得太多,肚子里的小包子有造反的迹象,此刻正在隐隐作痛,她不敢再骑快马,拿孩子冒险。   她相信容楚也是不愿的。   她感激他为她做的一切,所以她要为他更好地照顾好小包子。   “走吧。回去休息。”她淡淡地道。语气没什么波动,可熟悉她的人都听出她情绪低落。   她转身,看见天纪军正在整束队伍,很服帖的模样,目光微微一闪。   “这都是国公的功劳。”沈梅花快人快语,忍不住的艳羡,“我还以为我学的指挥已经是一流水准,见到国公出手才知道天外有天,他就在营里呆了三天,天纪那群崽子被整得鬼哭狼嚎,现在指东不敢打西,指南不敢往北。啊!国公要是在这多呆阵子……呃。”   史小翠啪地一掌拍在她屁股上,沈梅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捂住屁股头一勾,难得地没有和史小翠针锋相对。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继续向前,广场上的人看她走过来,都恭谨地自发让开道路,看她上了一辆马车。   有人看着这马车,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想了半天才一拍脑袋,“哎呀!前几天总督的马车不都是半开门,垂黑丝,让人看个影子的吗?当时我们还说总督怎么风格变了,今儿可把门关起来了,又是原来风格了!”   “什么风格不风格,你傻了吧?”有人不耐烦地道,“没看见今天总督大人是出现在海姑奶奶船上吗?海姑奶奶的船可是从黄湾来的。前几天那个总督大人,根本不是本尊!”   “那是谁?那几天的总督大人厉害可不比现在差!这天下还有第二个太史阑?”   “呃,我怎么知道!”   ……   “肚子有点不舒服。”太史阑回程和苏亚说,“悄悄寻个大夫给我瞧瞧,要可靠的。”   苏亚一听便紧张了,回府急忙安排太史阑休息,又去请大夫,大夫来瞧了,说是有点轻微地动了胎气,开了药,要求最起码先卧床两日,之后一个月尽少操劳。   属下们急得脸青唇白团团乱转,太史阑倒还从容,摸着肚子道:“你争气!闹成那样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如今我都回来了,你还闹?可别让我瞧不起你!”   苏亚听着冷汗滴滴下——有这么胎教的吗?   正好外头回报,询问海姑奶奶船上收缴的很多物品的安排,苏亚一翻清单,发现除了黄金珠玉之外,还有不少名贵药材,赶紧拎了大夫去翻,给太史阑寻好的补药。   太史阑在躺下来之前,看了一眼书桌,看了一眼床,忽然道:“谁进过我的房间,动过我的东西?”   “是国公。”苏亚赶紧道,“他坚持住在您房间里。”   太史阑扬扬眉,没什么意见地坐下去了,也没要求换床单被褥。看了一眼那书桌,道:“架个小几,把桌上东西挪过来,我记得我临走时还有公文没批。”   花寻欢把东西都挪了过来,连台历都没忘记,笑道:“国公都替您处理了,但是还没下文,说等您回来再做决定。”   太史阑一眼正看见案几最上面一封公文,关于那个寡妇索子的案件。   她拿起来,注视上面容楚的字迹,铁画银钩,风骨峻拔。这人美貌悠游,平日里看着懒散,也只有从字迹上,才能看出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原则。   太史阑下意识轻轻抚摸他的字迹,眼神已经有些痴了。   其余人都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苏亚临出门前,回望了一眼太史阑。   她坐在床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下巴也尖了些,侧面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楚楚之态,眼神是空的,越过面前的公文书案,落到遥远的地方。   那地方,想必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苏亚盯着她眼下青黑,心中一酸,关门走开,忽然对花寻欢道:“我要给国公去封信。”   花寻欢一拍手,“我正有此意!瞧她那模样,心里都翻江倒海了,脸上还撑着,我看不下去。”犹豫了一下又道,“就怕惹她生气,她现在这身体可不能气着。”   “大人毕竟是头一胎,现今这情况,多少有些不安,这样牵肠挂肚一样休养不好。”苏亚垂下眼,“再坚强的女人,其实也需要夫君陪伴的。哪怕国公不能回来,给她一封回信也好。”   “我写吧。”花寻欢立即道。   “我写。”苏亚不容反驳。   两人都知道写这信,十有要挨太史阑惩罚,她一向纪律严明,出口的话不容挑战。干脆抢了起来。   “我来吧。”苏亚边走边道,“咱们不直接通报大人身体情况,咱们通报国公总督已经回来,难道不是应该的么?至于国公自己从信里揣摩出什么,那是国公自己智慧过人,不是么?”   “你这丫头,跟大人久了也学精了!”花寻欢笑起来。   ……   ------题外话------   我、真的、是、一只、亲妈。你们、的、票、不会、给错、的。 ☆、第四十七章 回奔   “母子天伦,不可分也;夫妻之义,死可断也;女子之德,非守贞也;将养幼子,功不没也。”   太史阑反复看那一排文字,轻轻一笑。   知她者,容楚也。   她的意思,他猜得一分不差。当然,他写起来文雅得多,她原本是打算写“母子天伦,如何可拆?欺压寡妇者,乱棍打出。”   将公文都翻了翻,果然都批好了,一些重要的却没有下发,他向来是尊重她的。   尊重得已经超过了这个时代的限度,超越了他所受教育带来的思维,她想过他会用什么办法来解决静海在她离开后的乱,但怎么也没想到,容楚居然会愿意扮成她。   虽然这样可避免他来静海消息暴露,可是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齐权贵,他这么放得开,当真惊世骇俗。   来这里一年多,她太清楚男尊女卑,尤其是贵族阶层男女阶层的巨大不等。   太史阑思量着,以后有机会,要给容楚多多的面子。   日光薄淡,她笑容也淡若春风,目光近乎温柔。   ……   一封飞鸽传书,此刻正自厢房里飞出,信上寥寥几字,却附了一张药方。   太史阑收好公文,一时闲得有点发呆,以为回来后必然腥风血雨,忙得脚不沾地,谁知道某人太能干,事情都办完了。连援海大营都替她打了底,组建大营的钱都搜括好了堆她库里了。   这才二十多天,他怎么办到的?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台历上,这才发觉台历有些不对劲。将台历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即翻看,一边命人收拾公文下发,一边道:“我睡会。”将台历藏在枕头下入睡,睡着了,手还紧紧握着那玩意。   ……天将黑的时候,周八听见鸽子的咕咕声,一把从车顶上抓下鸽子。容楚早已探出头来。   信笺展开,容楚难得的喜动颜色,“她回来了!”   周八的表情很郁闷——太巧也太不巧!这要早回来一天,主子还能见上。他也好和总督商量一下娶梅花的事,结果她不回来,沈梅花自然不肯和他走。周八从回转时,脸色就是黑的,现在更黑了。   容楚将信笺上“总督已归,海鲨伏法,诸事底定,请国公安心。”几个字来回看了又看,终于叹了口气。   他不能返程了。   太后和康王冷战了一阵子,就彼此提出的建议人选互相否决了一阵子,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然转过了弯来,再次携手争取京中军权。使出了一个妙招,先是策动太学士子联名上书,要求改革当前太学终身聘任制,实行选贤制。这一条被准了后,士子们又由此攻击当前外三家军的世袭制,上书要求改外三家军制。军国大事向来敏感,朝廷自然不能随意表态,士子便开始闹事,逼得丽京府很是关押打压了一部分人,一时朝野纷议,民怨沸腾,在这种情形下,又有翰林和御史上书,建议如果外三家军暂时不能改制的话,也应该先从内部进行约束,不要再蹈外三家军覆辙。丽京五卫改制,应实行新统领选任制,要举行公开考试来公平进行统领选拔。   这个要求冠冕堂皇,谁也无法否决,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否决,何况此时因为外三家军改制不成强力镇压,已经引得朝野纷乱,这一条再驳了,陛下立即便要失了人心。这条眼看就要实行下去,京中三公和容弥,八百里加急连连催促容楚回归,容楚自己也急——这一着必有猫腻,他不立即赶回丽京,只怕那边就要翻出浪来。   这一手分明就是以退为进之策,竟然学了他日常迂回曲折,隔山打牛的风格,这般出手,容楚也不敢轻视,快马兼程回奔是必须的。   如此,知道她安好,也罢了。   容楚叹口气,将信笺折起,忽然发现信笺背面还粘着一张小纸条,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不少字,一眼看过去似乎是个药方。   容楚抽出来,看了一眼。   然后他忽然蹦起来,力道太大,拉扯着被固定的伤腿,痛呼一声。   ……   太史阑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依旧紧紧抓着台历。   ……   周八听见痛呼惊得眉头一跳——国公治伤那么痛也没哼一声,这是怎么了?   还没奔过去,就见容楚一把掀开车帘,额头竟然微微有汗,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惊的,疾声道,“快马准备,送我回去!立刻!”。   ……   太史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苏亚早已熬好药等着,看她喝药时便道:“海姑奶奶船上很有一些好药,其中有一种鲨骨九练丸,据说是南洋某国的贡品,是骨伤圣药,疗效惊人。”   太史阑果然停下手,道:“全包了,快马送去给国公。”   苏亚答应一声出门去办,心中却在盘算有没有必要送过去?   太史阑舒舒服服躺下来,开始翻台历。   台历没有人动过,还翻在四月那张,底下附着一张纸条。   “……我但望他救了你,又不愿意他陪你一起。”   太史阑哼一声,“小心眼!”一低头正看见,“嗯,你此刻想必要骂一句‘小心眼’”   太史阑表情便有些悻悻的——碰见一只肚子里的蛔虫可不太好受。   “男人的心眼或可过千军万马,或不能穿针头之尖,单看他是否在意而已。”   “这话不错。”太史阑也拿了张纸,就着磨好的墨写,“女人的心眼大部分时候不能穿针头之尖。比如我现在就很不快。容楚,我在小岛时,是和他在一起,可一个眼色都没飞过,你还要吃隔空醋,惹毛了我,我就对他抛媚眼。”   她探头,对床对面镜子瞧了瞧,试探着飞了个媚眼。结果把自己给吓着了。   ……容楚在风里疾行,整个身子几乎都伏在马上,不算热的初夏夜里,额头微微渗出汗珠来。   ……   太史阑掀开台历的后一页,五月的记事栏。   “回来没有,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等到你。”   她垂下眼,眼睫毛耷拉着,看起来很有几分沮丧。都怪海姑奶奶太*美,为了等到蓝海胆美容,在小岛多耽搁了几日,不然好歹她能和容楚见一面。   她想知道他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听苏亚说他颇有些憔悴,她听着,面上淡淡的,心里却百转千回了好一阵,想要想象他那样子,却又不想想象他那样子。脑子里那容颜一闪而过,赶紧擦黑板一样抹掉,多想一会儿都觉得心里似被什么虫儿蛰着,不明显,却一揪一揪地痛着。   有些事不想也罢,想着了却是和自己过不去。她看着药汤没胃口,看着小菜没胃口,看着鱼肉也没胃口。   伤筋动骨,还要千里驱驰,来了之后还要操心劳力,容楚是招了惹了谁了,要受这样的罪?   她沉着脸喝药汤,咕嘟咕嘟,满腔都是无法发泄的郁闷。   桌上有一盘凉拌海蜇,是她*吃的东西,苏亚见她没胃口,特地给她端来的。她正要吃,看见那句“海产类食物性寒,少食。”   少吃这些东西,是有过医嘱的,只不过她没放在心上。此刻却决然把碗推了开去。想了想,她又在五月记事栏上附言:“我回来了。可是紧赶慢赶,终究和你擦身而过,是真正的擦身,估计我船到的时候,你刚出静海。老天爷有时候真可恨,为什么非要只差几个时辰?差上一天两天,我也没这么郁闷……SHIT!”   ……容楚在路边打尖,本来他不肯休息,还是周八硬勒住了他的马,把他搀了下来。他下马时身体僵硬,周八给他按摩了好半天腿脚。容楚匆匆地喝着茶,发上的灰落在粗糙的茶碗里也没发现。   ……太史阑翻开六月的记事栏。“官场安定否,黄万两可信。”   “来人。”她传令,“给黄元帅那里下个帖子。三日后,请黄元帅醉月楼一叙,商谈援海大营拨军具体事宜。”   “大人。”沈梅花提醒她,“醉月楼听说是他的产业,要么请他到总督府来吧?”   “我和他是同级,这样邀请显得不尊。”太史阑道,“再说你不放心醉月楼,他就放心踏入我的地盘?”   “那您又放心踏入他的地盘?”沈梅花咕哝。   太史阑弹弹台历,唇角一抹笑意坚定又惆怅。   “他说,我就信。”   ……容楚重又上了马,上马时身子颤了颤,周八要查他的伤处,被他冷冷的一眼逼退。忍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这么急地回去,又先给丽京去信,筹谋了那么一大堆。到底什么事,比丽京和您的身体还重要?总督那里又出事了?我代您回去行不行?”   “不行。”容楚把马缰绕在手上,淡淡睨他一眼,“我老婆怀孕,你去算哪门子道理?”   ……   太史阑翻开七月记事栏。   “胖否?瘦否?你离开时约莫有百十斤,若少了我寻你算账。”   太史阑将台历往被子上一扔。   “来啊,你来啊!”   叫嚣了一阵子,回头对目瞪口呆看着她的花寻欢道:“我来的时候多少斤?现在多少斤?”   “这个问题。”花寻欢搔搔下巴,“奴家做不到啊。”   “据说来的时候百一十斤。”太史阑掂量着肚子上这两天养出的一点肥膘,“许是胖了点?”   “那是不可能的。”花寻欢毫不客气打破她的梦想,“我瞧着你必定是瘦了。”随即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你之前有一百一十斤?你秤过?怎么秤的?给我也来一次。”忽然若有所思,“没见过你干这事啊……你这分量怎么知道的?难道……”她眼睛贼兮兮地溜了两圈,“是那夜某人举起你……”   突然开窍智商猛涨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现在花寻欢就挨了一枕头。她把枕头从脑袋上扒拉下来,就听见凶手淡淡地道:“听说你自请去训练援海新兵?我觉得这个对你大材小用,你还是留在总督府,训练新招的府丁吧。”   “啊啊啊太史阑你不能这样对我啊——”   太史阑在附言后面再附言:“不胖不瘦,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施粉太白,施朱太赤。我现在真的很好,你若在也必嫉妒我绝世容光。你还是操心好你自己,若没有从前那般美貌,我定然要甩掉你的——”   ……“先前马车走得慢些就好了,一日夜竟然走出了那么远。”容楚叹口气对周八道,“赶回来也颇费功夫。”   “是极。”周八阴沉着脸,“在前头小镇客栈住宿也费工夫,费好大的工夫。”   今晚能遇上的最后一个宿处,被着急赶路的容楚拒绝了,说停马住宿太费工夫。现在养尊处优的容楚只能睡前面不远处的破庙。   周八一边沉着脸,一边忙忙碌碌扫地、铺草、生火、烤干粮,把容楚要睡的草铺垫得又厚又暖,犹自不满意,“出来得太急,毯子都没来得及带,疯了!真是疯了!。”   “要毯子做什么,躺一躺就行。”容楚在草堆上躺下来,“很多年没有睡过草堆了,清香舒适,很好。”   “是极。”周八干巴巴地道,“为她,正好把多少年没吃过的苦,再轮番吃一遍。”   “这个你不懂。”容楚看他一眼,“有些苦甘之如饴,有些甜食不知味。苦不苦要看心境,我现在心情复杂得很,你不要吵我。”   “心境!”周八在石头上躺下,怒而翻身,“睡两个时辰就要起身,别拉着我说话了!”   容楚托腮,表示对此很委屈——不是你先和我说话的么?   他翻个身,悄悄揉揉腿,手搁在腹部,手掌往上虚抬一点,再抬一点。   五个月的肚子该有多大?这么大?……要么这么大?   ……   太史阑翻开八月记事栏,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若海鲨心不死,可从其女入手。”   容楚和她的顾虑,再次撞到了一起去。   她拍拍手,苏亚应声而入,太史阑想了一会,道:“海姑奶奶的尸体……”   “已经收殓了,但是没和其余盗匪葬在一起,也没有对外公布。”苏亚道,“在等您的示下。”   太史阑赞赏地点点头,想着海姑奶奶中枪时是在船上,有船头遮挡,码头上的人其实没有看清楚这一幕。当日那些主船上的海匪知道她被杀的前后,不过这些人已经被关入大牢,因为人数众多,还在等待朝廷批复,或流放或苦役或整编。太史阑在考虑,押解一批这些人,去挖水市岛上的金矿。黄湾群岛的实力已经被她一网打尽,下面她要做的就是派军占领黄湾岛,抢下那些矿藏丰富的岛,进一步控制海上航线,一方面挣钱,一方面钳制东堂,这都是必须立即要做的事,她已经命萧大强熊小佳二人,带领一批上府兵,接收黄湾群岛。   “封锁海姑奶奶死亡消息,对外只说重伤被拘,她的尸首也想点办法,保管好。”   “是。”   苏亚出去了,太史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海鲨的生死,如一团阴影笼罩在她头顶,她不畏惧,却有些心烦,顺手拿过一条腰带,比了比自己的肚子,发现已经开始显怀,只好将腰带束口又往后移了移。   她在记事栏后附言:“和你想到一起去了。你是不是属蛔虫的?先呆在我肚子里,然后慢慢啃我的心?”   ……两个时辰后,周八准时蹲在容楚面前,送他上马。天很黑,正是夜最浓的时刻,休息不足的容楚眼下青黑一片,却将疲倦掩了,笑吟吟地对周八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那宝贝喊我爹爹……”   “我倒想喊一声苍天!”周八道,“为什么要掉下一个太史阑?”   ……   太史阑昨夜失眠了,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似乎就听见急速的马蹄,携着猛烈的风声在迅速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心因此砰砰跳起来,忍不住一次次睁开眼睛。   每次睁开眼,都看见华灯荧荧,一室无人,她却有些恍惚,不知道那是梦还是幻觉。   按说就算有幻觉,也该是海上漂流多日,听见的海涛和风声。为什么总听见马蹄?   或许是感觉到容楚回京赶路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这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她反而睡着了。睡在她门外的苏亚知道她一夜无眠,早上也便不让人吵醒她,太史阑这下晨昏颠倒的好睡,到黄昏时才再次醒来,还是饿醒的。   醒来之后,她摸摸枕头下的台历,还有几个月没看。   这点东西自然是一会儿就能看完的,可是她舍不得,昨天一天忍不住翻了那么多,回头想想她觉得甚是肉痛。   她恨一年怎么只有十二个月?有二十四个月多好,可以多看几次容楚唠叨。又恨自己当初做台历时做得太小,记事栏就那么点大,写不了几个字,早知道做成脸盆大。   手在枕头底下进进出出,犹犹豫豫,最终把台历摸了出来。九月的记事栏,他写:“纪某桀骜却无成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杀之不如留之,此事我自有计较。”   她唇角一扯。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下次可以写信告诉他,天纪权柄,指日可待矣!   说到底她和容楚,真的是一样的人,虽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来得快,但关键时刻只看大局,敌人的生死,仇恨的发泄,有时候对他们不如大局来得重要。   也正因为彼此都是这样的性子,才更多几分理解。   他理解她为了景泰蓝的江山,丢下他自请前往静海。她也理解他明明来到静海等了多日,却在最后一刻没有等下去。   往前追逐的路上,彼此都不愿成为对方的牵绊。   她起身,随便吃了些东西,只觉得胃口不佳,和他错身而过的失落感还在荼毒着她的心情,她难得地在发呆。连附言都不想写,只想那么想着他。   ……容楚望着前方静海城的城门,吐出一口长气。   周八眼神还是冷冷的,一日夜赶回来,等下还要一日夜赶回去,这么折腾有必要么?好吧怀孕很重要,可是国公回来又怎的?能帮她生出来?还是看一眼就长大一圈?   容楚瞟一眼就知道周大护卫在腹诽什么,他心情好,不计较,语重心长地道:“等沈梅花嫁了你,有了身子,你就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单知道,”周八硬邦邦地道,“日夜赶路不好受。主子你不痛么?”   “不痛。”容楚愉快地道,“她能带着肚子杀人,我为何不能带着伤势赶路?”   周八,“……这好比么!”   ……两日卧床休息,不能下床,太史阑觉得浑身都睡僵硬了。   她非常不满这医嘱——如果不是这两日卧床的要求,她回来必定忙忙碌碌,这一忙,也便可将思念容楚的心和那满腔遗憾,先搁到一边。可现在百无聊赖地睡着,便忍不住想他,忍不住翻那台历,将那些宝贵的手泽早早看完了,这不是一种浪费是什么?   更要命的是,她晃了晃台历,夹缝里掉出一封信来,是她原先打算写给他,没来得及写完的信,按照容楚的观察力推断,这信必然也批示过了。   果然她看见了那最后一句,“这信你一回来可得立即给我补完,我等着。另:希望是会有好消息。再另:前面不要加这许多条件可好?”   她怔怔地看着信……好消息……好消息……   该告诉他的,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有权利获得这样的喜悦。   可是又不能告诉他,这样关键时刻,谁也不能分心。他担负的是朝局天下,一着不慎苍生涂炭,苍生涂炭也罢了,他自己首当其冲,她不敢冒这个险。   喜讯不如生死事大,她不愿他为任何事分去心神,他殚精竭虑的政治生涯里,不该再为她分出更多的精力。   终究是遗憾……   不过……好消息终究会来的。   她端起苦得让人想砸碗的药汤,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忽然远处似乎有些喧嚣,并且喧嚣在一路接近,随即院门哐当一声巨响,似乎被人重重推开,随即脚步杂沓,似乎很多人冲了进来,太史阑坐直身子,下意识就去床褥底下摸人间刺。   风声一响,苏亚卷了进来,呆呆地站在门口,似乎要通报什么,满脸神气十分古怪,似喜似惊,似担忧似兴奋,嘴张了又张,一句话卡在咽喉。   太史阑还从未见过自己这个沉稳的贴身亲信,露出这么个似哭非笑的神情,不过看样子倒不像什么坏事,她心微微放了下来,一手要将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药碗放下,一边道:“怎么了……”   忽然又有人快步走过来,一把将苏亚给揪了出去,立在了门槛上。   太史阑手中的药碗没能准确地搁上桌,啪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那人立在门槛上,面容清瘦,风尘仆仆,素来整洁的发丝上居然不知在哪挂了一点落叶,他却好像全没察觉,第一眼落在她脸上,第二眼落在她腹上,随即吸了一口气,道:“比我想象得还小!”   他话音未落,便惊得向前,“小心,地上有碎瓷片!”   床上,太史阑霍地掀开被子,赤着脚,散着头发蹦下床,扑进了他的怀里!   ------题外话------   悲愤地道:我、真的、是、一只、亲妈!   为毛、就、没人、信我,呢!   你们让俺蒙冤了这么久,不信任俺这么久,会不会有一点点惭愧?有一点点内疚?有一点点不安?有没有打算……嗯?   搓手指,嗯?掏出那啥来补偿下我受伤的脆弱的小心灵?   另外正色道,最近我有检查任务,这几天都要加班,所以写到这里我先停了,必须要去忙正事,如果时间来得及且心情好,今天会给一个二更。 ☆、第四十八章 儿子?女儿?   她冲过来时速度太快,容楚也万万没想到,冷静淡定如太史阑,居然也会有这么激烈的举动,一时惊住,他身后周八探头一瞧,叫声,“不好!”赶紧伸肘抵住他,太史阑听见这一声,忽然想起他伤筋动骨可别碰着他伤处,将将要撞进他怀中时赶紧一扭身,扭得甚不自然,以一种狗吃屎般的姿态栽进他怀里。   容楚手一抄,将她抄住,搂住她的腰,笑道:“可别闪了。”。   太史阑听他语气异常,这才回忆起他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愣了愣,眼光下意识向后飘去,却哪里还有苏亚和周八的影子?   她扒着他肩头,心里闷闷的,极度欢喜过后,担忧又涌了上来,看他这模样,是接到信了,然后飞马回奔,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耽误事儿。   “她告诉你的?”这个她指的是苏亚。   容楚不答,直直地瞧着她,眼神充满新鲜以及不可思议,太史阑给他诡异的神情瞧得发毛,忍不住就想挡住肚子。容楚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的天,我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想一路走,可无论怎么想,还是想象不出你大肚子模样……这模样……这模样……”他盯着她已经鼓起的肚子,眼神灼灼,“……真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我看你是语无伦次濒临失常。”太史阑摸摸肚子,“就当饭吃多了吧!别尽顾着发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容楚抱起她往床边走,挑眉道:“你也太小瞧我了。之前我一直忙碌,回去路上有了空闲,将事情又想了想,便觉得不对劲。我记得你给过我信,说甚是想念景泰蓝,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是暗示孩子的事吧?柜子里你用的内衣,尺码似乎也大了些,这样我要猜不出来,何德何能做你夫君?”   太史阑眉毛也挑了起来,“你翻我衣柜?”   容楚面不改色,“没衣裳换,想借你一件衣裳穿而已。你把那东西就那么大剌剌挂在那里,我想不瞧见都不行。”   太史阑懒得听他鬼扯,她的男装他穿得上?   身子一沉,容楚已经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伸手拖过凳子坐下来,太史阑伸手去摸他的腿,道:“你的伤……”   “嘘。”容楚手指竖在唇边,“别急,现在还没到摸我的时候。”   太史阑瞪他一眼,容楚却不笑,一本正经地将手搁在她腹上,不说话。   太史阑莫名其妙看着他,不明白这家伙忽然装起正经来是要做什么。眼神触及他凌乱的发丝,眼下的青黑,心中忽然一软,抬起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手刚搁上去,就感觉到他的手指微颤,胸口也似在急速起伏,太史阑心中也一颤,抓紧了他的手指,只觉得他的手指触骨冰凉,掌心却一团热。   她知他此刻心潮起伏,却不愿显露太多情绪,又或者只想将这一刻静谧神秘的体验,在内心深处静静留存体味。她也静默着,为他留一份祥和的纪念。   容楚微微闭目,感受指下微微起伏,之前他接到消息,惊讶、狂喜、疑惑、不安……种种情绪太复杂,那一刻习惯深思熟虑而后行的他,脑中竟然一片空白,完全凭直觉和冲动下车换马,一路急行,只有一个念头要赶紧赶回。   太过狂喜太过意外,以至于他这么多年稳定的情绪,在这一日夜里起伏澎湃,被那重大消息的海浪,一冲过堤岸,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激越,热血得像个少年,这一路上,要见她的迫切感受占据全部脑海,他想知道她好不好,怀孕是否辛苦,大着肚子主持静海出生入死又是怎么熬过来的,甚至来不及去细细想那个孩子的存在,然而当他的手按上那生命之源,心忽然便一抽,才惊觉,有些人生里最重大的改变,发生了。那一片柔软之下,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骨血,是他和所*的女子的生命延续。那个小东西,在他懵懂未知时着床,无声成长,再过五个月呱呱坠地,一声啼哭,满了他一生夙愿。   所*的女子,共同的孩子,美满的家。   到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心中满满湿润,似有什么要溢出,充盈在这一刻的温暖里。   华灯荧荧,暖风如水,微黄的灯光下,男子的长发垂下,修长的手指轻轻,宛如抚摸一个盛放在琉璃瓶里的美丽的梦,女子的笑容轻轻,凝视他的眼神,也是一抹从琉璃瓶里,蹑足而出的梦。   这一幕的剪影倒映窗上,亦美若梦幻。   良久,容楚发出一声长吁,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眼睛亮亮的,似盛着一汪秋水,太史阑看得目不转睛,觉得容楚此刻真是美貌不可方物。   “小东西。”他轻轻地道,“你爹险些就错过了你。”   太史阑听得心中一酸,很觉过意不去,也低头对肚子道:“小东西,这事儿怨你娘,她有心不让你爹知道你来了,这是她的自私。”   “小东西。”容楚对肚子说,“你娘虽然不是好东西,又霸道又凶狠,又冷淡又无情,带着你弃夫离家,跑远路走长途,杀人放火抢劫使坏什么都做……”   太史阑竖起眉毛——有你这么胎教的?   “……不过这事儿上可真不算她自私。”容楚立即笑吟吟话锋一转,“她初到静海,四面楚歌,敌人林立,举步维艰,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她,不知道多少陷阱等着她,她为了保护你保护你爹,不得不把你守得紧一点。让你错失了早早见到你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爹的机会,你要原谅她。”   太史阑眉头一半高一半低,不晓得是该笑还是该骂或者该感动,这家伙诚然善解人意,给予她十足理解,一开始听得她心潮翻涌险些热泪盈眶,可听着听着,咋觉得颠来倒去充满违和感呢?   她低头对包子道:“你记住,你爹的话以后你只能听一半,听前面那一半,好的那一半。”   “你娘的话你也只能听一半。”容楚对包子循循善诱,“你娘不是个好的,以后可能还要剥夺我许多权利,为免你受了荼毒,你记得只需听她说我好的那一半。”   太史阑吸吸鼻子,将他一拉,“行了!你怨我就直说,和孩子叽咕什么!”   容楚抬起眼,定定地瞧着她,他这眼神瞧得太史阑心发虚,却还瞪着眼睛和他对视,容楚蓦然张开双臂,搂住了她。   他搂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太史阑听见自己肩骨格地一响,但他仍旧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肚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头埋在她肩上,声音咕咕哝哝。   “我竟不知你怀孕出走!”   “你怀着他,竟然还杀海虎,立刑场,办海天宴,落海,杀人!”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让我知道他的存在?十个月?出生?满月?周岁?你是不是打算这些重要的日子,让我都缺席?”   “太史阑,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以至于你撕裂老天,也要过来荼毒我。”   太史阑噗地一声险些喷出来——容楚撒娇真是让她吃不消。   这家伙似乎压抑了很久的情绪,也似乎累得很了,今晚很有些不同,先前还端着稳着,似乎怕惊吓了她或者孩子,渐渐便有些疯癫,一边骂她,一边双手在她肚子上摸来摸去,似乎很想把那小东西摸醒,好和他打个招呼。   “喂……”太史阑给他搂得快要窒息,气喘吁吁推他,“你不是说要原谅我的?”   “我那只是说给孩子听而已。”容楚理直气壮地答,“总不能他还没生下来,就对你这个娘存了坏印象。你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人家怀着孩子,那是吟诗绘画赏花看月,你呢?杀人放火抢劫灭门。可怜我那孩子,出来了得是个什么样儿……”   “人样儿!”太史阑眉毛竖起,“生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没点煞气怎么存活?我这是因时制宜地提前熏陶,他将来只有感谢我的!”   “一个女儿家,要什么煞气?有你不就够了?”容楚完全不以为然。   “儿子。”太史阑更加不以为然,“我觉得是个儿子,也必须是个儿子。”   “女儿。”容楚不容置疑,“我想要女儿很久了,我们府里想要女孩儿也很久了。容家男丁太多,第二代第三代还是男孩儿多,长孙次孙都已经一大堆了。融融虽然是女孩儿,但从小也当男儿养大,着实令人想不起她是女的。容府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儿!”   太史阑想着那更不行,那这个唯一的女宝贝岂不是要给他们玩疯?   “儿子。”她自我感觉这一胎结实牢固,应该是个儿子,才这么健壮强大。   容楚挑起眉,认真凝视她半晌,道:“你急什么,多生几个岂不是男女双全?”   太史阑想想,“也好,好歹生两个,小崽子让他们自己玩去,省得来粘我。”   “粘我就可以了。”容楚淡淡地道,“反正大家一样,都是被嫌弃的那种。”   太史阑一听就知道某人又开始傲娇了,颇有些头痛地赶紧转移话题,“那个,你说婴儿房什么颜色好?”   “布置在哪里?”某人很警觉地立即提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太史阑险些咬到舌头——这个问题提得不成功!   “呃,一边一个,一边一个。”她扯着唇角,做殷勤状,“多布置几个,他都用得着。”   “粉色。”容楚斩钉截铁地道,“全部是粉色,改日我让人去打小床,用江南行省的飞霞罗制全套的床褥被帐来,床应该打多大?”他瞄瞄太史阑的肚子,似乎对孩子的尺寸很有些吃不准,双手比来比去,“这么大?……或者这么大?”   “这么大只够睡只猫。”太史阑皱眉,“还有这颜色……粉色?太女气了。蓝色好,沉稳,冷静,看着也清爽。江南行省的飞霞罗是贡品,一匹价值千金,拿来做床单被帐?你不怕雷劈了你?质料软和点的葛罗布就行了,男孩子要穷养,不用这么娇惯。”   “女孩儿自然要富养。”容楚振振有词,“你好像也说过,女孩儿应该让她从小见惯世面,长大了也不会被人家一碗鸭血汤就骗了去。”   太史阑瞄他一眼——行了,话题又转回男孩女孩的根本纷争上去了。   她倒不信了,容楚次次占上风,这事儿他也能占上风?   “该给她请个什么老师呢?朝中那些夫子学问虽然好,但过于迂腐,我看你不会喜欢,也会教呆了我聪明伶俐的女儿。平常人家的师傅也不行,没那么深入骨髓的好教养,不够给她树立榜样……”容楚又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上去了,皱眉思索半晌,单拳击在掌心,“慕丹佩进宫了,已经封为三品御前女官,将来是要做大女官的。我看她不错,文武双全,为人又大气,有教养又旷达,真真最合适不过。”   太史阑还是第一次听容楚这么一连串地夸一个人,对方还是个女子,还是个对他有意思的女子,木着脸,眼角斜斜飞着,“我也觉得她很好。”   “是极,当不会教坏我们的女儿。”容楚很满意的模样。   “她进宫了,想必和你见面机会不少?”   “是极。”容楚笑吟吟,“不然哪能注意到她?最近瞧着,着实不错。”   太史阑又斜瞄他一眼,不说话了,心里盘算下封信要不要建议景泰蓝,干脆立慕丹佩为皇后算了。   容楚也笑吟吟斜瞄她一眼——紧张吧?紧张点好,最好紧张到一有空就回丽京查房。   国公表示:欢迎太史总督随时查房。   ------题外话------   ==   我、真的、是、一只、亲妈。   但有些亲、真的、不是、亲读者啊啊啊。   先说知道包子就给票,知道包子了,说见面了再给票,知道包子也见面了,说二更再给票,知道包子也见面了也二更了,是不是要说啪啪啪再给票?   我擦,月票不是当逗猫棒用的。   抠鼻,斜眼:莫挑战俺的耐性哟。 ☆、第四十九章 兴奋国公府   黑暗里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轻微而温存,隐约有低低的笑,浅浅的哼,模糊的呢喃,这些低沉而美妙的声音,交织成一曲旖旎荡漾夜曲,在初夏的夜风中,丝网般飘荡,网住所有浮沉的心……   在那曲美妙的夜曲里,时不时也有对话声传来。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肚子好像动了下?”   “哦,胎动。”   “啊?啊!快!我听听我听听!”   “容楚……”阴恻恻,咬牙低嘶的声音,“你要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停下来?”   “别吵,别吵,哎呀她摸我脸呢,这么小就知道调戏爹爹,真聪明……来,爹爹拉拉小手……”荡漾得魂飞天外的声音。   “……摸你妹,那是脚!混账小子!有种你再动一下!”   “太史阑,别吓着我温柔乖巧的女儿!……嗯,咱们这么努力干活,会不会吵醒了她?”   “儿子。”   “女儿。”   “儿子。”   ……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累极相拥睡去。   晨曦初起的时候,床铺有轻微的响动,太史阑没有睁开眼睛。   感觉到他立在床前,目光将她深深凝注,那目光宛如实质,到哪里哪里便如丝绸拂拭,拂这夜迷离,拭人间别离滋味。   随即她额头落下微湿一吻,力道轻轻,也如初夏之梦。似幻景,却珍重。   他的唇微微停留翕动,似乎有在说话,只是没有发出声音,她用心仔细地辨认着。   直到她听见转身的声音,衣角拂过的声音,他似乎在桌前停了停,撕下了什么东西,放在了自己袖囊里。随即脚步声又起,她才睁开眼睛。   最后一眼目送他背影,眸光深深。   他虽是玩笑,她却记在心中,她要目送他的离开,将他此刻背影刻在心里。再不要像上次一样,在彼此混沌中分别。   他必也知道她的沉默目送,尽量走得平稳,好似腿上骨伤全无。   太史阑希望这屋子长些,好让他多走几步,又希望这屋子小些,好让他少走几步。   他的背影终于没在门后,珠帘晃动一室光影,恍惚里还似昨夜,苏亚被人一把揪开,然后他风尘仆仆,临门而立,微笑着对她伸开双臂。   太史阑有些恍惚地也伸开双臂,却只拥抱一室空茫。   她静静地坐着,想着他离开那一吻,和所说的那几个字。   “太史,我好欢喜。”   简单几个字,真心满溢,她却忽觉酸楚。   他和她在一起,喜悦美满似成奢侈,寻常夫君都应该获得的幸福,于他便是莫大恩赐。   终究她欠了他。   她垂头,良久,落下一滴泪来。   ……   五月的夏风从海边吹到丽京的时候,容楚也神清气爽兼满脸憔悴地归来。   他在离京城十里外就改装,悄悄回城。进府还没坐定,赵十四就来传报说老爷找他。赵十四抠着手指,瞧着春风满面形如鬼的主子,眼珠子幽幽的,充满哀怨。   容楚到憩虎堂时,老远就听见自家老爷子的咆哮声,还看见院子外头站着的几个脸熟的伴当,嗯,皇帝的,三公的,朝中几位同气连枝的重臣的,全了。   容弥一看见容楚,就恨不得将手中的书册都扔到他脸上去,还是章凝抱住了,老章一边腾身抱住容弥,一边也对容楚瞪大眼珠子,“你你你……你这个时候竟然跑到静海去……你你你瞒得我们好苦……”   “有这时辰责罚我,不如赶紧谈正事。”容楚笑吟吟坐下来,几位重臣和宫中皇帝亲信都赶紧凑过来。   两个时辰后,老章他们终于告辞,气色比来时好了许多,老章走的时候,拉着容楚鬼鬼祟祟道:“你还年轻,要注意些身子,来日方长,不要折腾坏了身体。虽说年轻夫妻两地分离诚然残忍了些,好容易遇上什么的也难免,只是多少还要顾惜些……再说这大老远奔静海那个那个也忒费力气了些……你瞧你这脸色难看的,你可是咱们的中流砥柱……改日我给你送些补肾养气的好东西来……”   容楚坦然谢了,送老章出门,顺便道:“有什么对女子有益的补药,也不妨送些来。”   回到憩虎堂,迎面撞上黑脸的容弥,老爷子胸脯起伏,张嘴大喝:“跪下!”   容楚眨眨眼,笑吟吟也就准备跪,周八一个猛子窜下来,砰一声跪在容弥面前,“老爷子,主子骨伤不能跪,周八代了!”   “你养的好护卫!”容弥一脚把周八踢了出去,武功高强的大护卫周八老老实实给他一踢三丈,还在空中翻了个三百六十度前转体后滚翻,以示踢得很漂亮。   完了在地上滚三滚,又窜回来跪着,“老爷子请继续。”   容弥气得要笑——每次都这德行!自从容楚养出这几个护卫,他就一次没能教子成功。周八空中飞人,赵十四抱腿哭,他知道容楚偷偷离京后,翻身就要上马去追,愣是那个被抛弃的赵十四,一边恨恨地骂他主子一边抱住他大腿呜呜地哭,哭了两个时辰,哭到他追无可追。   容弥哼哼着,看一眼憔悴的容楚,一屁股坐下来,周八立即灵巧地窜了出去。   容楚笑吟吟地在一边也坐下来,喝茶,眼光飞飞的。   容弥瞧一眼容楚的憔悴,忽觉心疼,转眼再看他一副憔悴精神百倍的贱贱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硬邦邦地问:“太史阑回静海了?”   容楚嗯了一声,还在陶然地笑着。   容弥心一放下,火头子就蹭蹭地窜上来,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就知道她没大事儿!该回来自然能回来,值得你丢下这么要紧的一摊子,大老远地奔去给她善后?你哪里是善后?你这分明是不顾大局,趁机私会!女人!女人!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太史阑甚至比红颜祸水还要祸水!你瞧她干的都是什么事儿!自己打打杀杀,还要拖得所有人跟着她奔波劳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怀孕了。”   “……这点事值得这时候跑这么一趟……啊?”容弥把一串话说完,才恍惚觉得,刚才似乎、好像、仿佛、也许,听见了几个非常惊悚的词儿,他停下来,瞪着眼睛,疑疑惑惑地道,“什么?”   容楚先伸手拿过老头子手里的名册等物,才又说了一遍,“她怀孕了。”   容弥手一张,手指在半空痉挛了一下,旁观的周八表示庆幸——差一点那好容易研究出来的名册就掉茶水里了,国公英明!   “她她她她她会怀孕?”容弥开始结巴。   容楚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这叫什么话?   “她是女人!”   老爷子脸色阵红阵白,周八深表同情地看着他——其实他和老爷子深有同感。他听见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这句话,这纯粹是建立在对太史阑强悍印象上的直觉反应。这感觉,真的,国公你不懂。   “我我我我不是那意思。”容弥呆了半天,终于把脑子完全顺了过来,“有了?真有了?”   容楚微笑,掩不住的骄傲。   一炮中奖,他对自己也无比满意。   容弥的老脸终于如菊花开放——这可真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件喜事儿!   容府虽然早已有了第三代,但晋国公已经是容楚,容楚的孩子,才是晋国公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最最重要,也是容弥夫妇期盼最深的子嗣。   之前容楚接连死未婚妻,迟迟不婚,已经让两人急白了头发。之后好容易有女人了,偏偏又是太史阑,是太史阑也罢了,偏偏这女人尽干男人事儿和出格事儿,家国天下,战争官场,白日宣淫,始乱终弃……光天化日……哦不黑灯瞎火先那啥了儿子,然后屁股一拍去静海当总督,老夫妇俩遇上她也是没办法——儿子乐意,能怎么着?无论是太史阑还是容楚,哪个是好说话有人性的?为他们愁白了头发,他们还嫌你白头发刺眼睛!   一想到太史阑去了静海那么个乱地方,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不花个三年五载,根本没可能回丽京,容家好容易找上的夫人名存实亡,这孩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看见,容氏夫妇就忍不住要捧心自问——在他们进棺材之前,能看到孙儿么?   谁知道,太史阑果然永远不干寻常事!她连生孩子,都比人家早!   “有了!”容弥开始搓手,刚才对太史阑的口诛笔伐顿时抛到九霄云外,“竟然有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怎样?在那边还习惯?静海饮食多海产,务必嘱咐她不要多吃。那边没有内陆的菜蔬吧?让人每隔半个月送新鲜菜蔬去!还有水果!还有补品!来人,去把后院库里那一排八宝盒都取出来!嗯,她最近休养得怎样?你看着可好?她刚刚失踪归来……嗯?等等?”   絮絮叨叨的容弥忽然发现了重点,一转身,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她怀孕几个月了?”   容楚叹口气,很想不回答这个问题,耐不住老爷子灼灼的目光,淡淡道:“五个月。”   容弥竖起来的眉毛,直接要飞到了天上,再化成飞刀落下来,隔空唰唰地砍人。   砍谁?   当然是太史阑。   容弥刚才喜极忘形,没有想到一些细节,此刻忽然反应过来。容楚刚刚回来,太史阑如果是这时候怀孕他必不可能知道,那就是说太史阑早就怀孕了,她和容楚总共也就那一次,换句话说,她一到静海就是孕妇!   就这么个孕妇,揣着他家继承人,在静海杀人放火,还不告诉他们?   周八从容地欣赏着老爷子的杀人目光——这算什么,人家还落海失踪,遇上风暴,遇上产卵鲨鱼群,勇斗头鲨,手撕鲨鱼呢!   为老爷子长命百岁计,这些还是不说了吧,不过保不准不久之后市面上的《铁血繁花——静海总督传》又有新更新,到时候老爷子会不会杀到静海去?   “她现在很好。”容楚言简意赅一句话结束话题。再一句话就把容弥的怒气逼回他肚子里,“孕妇忌情绪不稳,她在静海也诸多操劳,儿子已经不能在她身边照顾,自不能再给她添任何烦忧。也多谢父亲体谅成全。”   容弥哼哼地瞪着他。说得好听,其实意思就是警告他“人家金贵,别再惹人家生气!不许追究!给我好言好语哄着!”   老爷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夫纲不振啊夫纲不振,这小子,怎么就不能和他学学,满身凛凛丈夫气,令妻儿俯首帖耳呢……   “哦,还有父亲您刚才说的八宝盒。”容楚临走时又似想起什么,转身道,“那八宝盒里的东西,有些年头久了,怕是失了效用,而且大多是人参,不利于孕妇。儿子想着父亲您院子小库里可能有些合适的,只是想着您大抵也要留着用……”   “来人,去后院小库里,先帝早几年赐下的补品重新挑选下,周八你带个可靠大夫去选!”容弥立即挥手下令,回头又肉痛地怒瞪容楚,“不孝子!算计你爹的东西!”   容楚早笑吟吟地道了谢,赶紧走了,他还要去老娘那里刮一层呢。   没多久,容夫人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这一声悠长激动,听得满院子的人都傻了傻——夫人虽然喜好热闹,本人却是大家闺秀的教养,从无失态喧哗之状,也不喜欢下人喧哗。可现在这声音……是夫人?   过了一会儿,众人就看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银盘,喜滋滋地掀帘出来,命人去唤府里的管事妈妈。   又过了一会儿,满院子站满了管事妈妈,一个接一个进去回话。出来之后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有人去寻稳妥的嬷嬷,有人去寻丽京著名的稳婆,有人去寻去做药膳的婆子,还有人去采购最上等的柔软棉布,还有人去嘱咐府中针线班子,丢下目前手中给全府做夏衣的活计,先全力赶制一批最柔软,最舒服,最精致的婴儿衣服来……   整个院子都忙碌起来,说是夫人的外甥媳妇要生了,所以夫人正高兴着。也有人奇怪——夫人的外甥媳妇已经生了两个了,之前也没见她这么上心来着吧?   屋子里容夫人喜极而泣,一忽儿抚着儿子的脸道:“我儿,苦了你……”一忽儿拉着他的手笑,“我可盼到了这一天!她可会回来待产?生下孩儿就成亲好不好?娘现在就给你开始准备!准备请谁主婚?看中三公中的哪位?喜宴定在哪里?她会在哪边出嫁?要么把长府老宅转她名下……”   ……消息很快也秘密传到了某只大脸猫那里。和容府的欢天喜地不同,景阳殿的气氛甚古怪。   景泰蓝直着眼睛坐在榻上,抓着本册子发呆,喃喃地道:“啥?”   赵十四悄悄附在他耳边,“我的小祖宗,您都问三遍了,太史大人怀孕了,您要有个小弟弟了!”   景泰蓝茫然的大黑眼珠子慢慢聚光——麻麻肚子里有小公公了,过几天小公公就出来了,麻麻本来就不太记得他,再有了小公公,他景泰蓝在哪里?   “塞回去!塞回去!”景泰蓝握拳,尖叫。   赵十四给他突如其来的高分贝吓了一跳,给他这神奇的反应也吓了一跳,愕然道:“我的陛下,这是喜事儿呀,您这是干什么……哎哎您别哭呀……”   大脸猫哗啦啦变成了花脸猫,惹得赵十四心慌意乱,蹲在他身边,大不敬地用自己的袖子给他一阵乱擦,一边擦一边纳闷地道:“您这是怎么了?欢喜哭了吗?太史大人现在很好……”   景泰蓝也不做声,默默了好久,倚着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揉弄手上的东西,好一阵子才低低地道:“麻麻有自己的宝宝了,麻麻要忘了我了……”   他声音低低软软,带着哭泣的鼻音,赵十四听得心中一抽,低头看怀中的小人儿,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景泰蓝的头顶,越过头顶是他超级长翘的睫毛,此刻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泪珠,小钻石一般闪闪发光。圆鼓鼓的腮下还可以看见撅起的嘴,红艳艳一朵半盛开的花,足可以挂油瓶。   这样的景泰蓝,足可软化世间所有的铁石心肠,何况原本就没有半分抵抗力的赵十四。   “怎么会呢。”他不敢去抱他,就把身子往景泰蓝面前凑,蹭他的肩膀,“要我说,陛下您应该欢喜才对。”   “麻麻有小公公,我是应该欢喜的……”景泰蓝仍然嘟着嘴,低着头,玩自己手指,半晌振作下精神,“以后见到麻麻,我会欢喜给她看的,我也会对弟弟好的,可是现在……我就是想哭……”抽抽鼻子,“十四叔叔,你让我难过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赵十四鼻子忽然也酸了。   这孩子在深宫的黑暗和寂寞中长大,父亲暴毙早逝,母亲冷漠排斥,好容易遇上太史阑,也不过过了半年自由快乐的日子,便被迫回到这个他不喜欢的地方。如今听见这样一个消息,这个全心恋慕着他麻麻的孩子,第一反应自然是恐慌,恐慌他那好不容易得来的*,那点他生命中的全部,从此会被新的、更重要的生命夺去。   会害怕,会排斥,是因为太缺少,太重要,太在意。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在压抑着自己,委屈着自己,在他赵十四面前,才露出一点伤悲之态,还认为自己的低落是不对的,小心翼翼打商量着请求“难受一下下”。   他似乎已经认了命,认为自己稚嫩的双肩就该担负这天下,这江山,这朝局,这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和使命,他甚至明白他应该隐藏情绪,强颜欢笑,戴上面具,作出别人想看见的样子。赵十四相信,如果此刻太史阑在这里,笑吟吟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景泰蓝一定会在震惊之后,欢欢喜喜地扑上去,摸着麻麻的肚子,软语憧憬着那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之后,他会不会在寝殿里辗转反侧,会不会裹在被子里哭很久,无人知道。   赵十四忽然明白了容楚派他来宫里报信的原因。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太史阑,他才是景泰蓝最亲近的人,景泰蓝心里,他的位置还排在容楚之前。   “陛下……”赵十四看着那微微耸动的小小背脊,忽然就忘记了他一直谨遵的尊卑教条,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低低道,“您是想歪了。我不是那意思。我说您应该欢喜,自然有欢喜的理由。”   景泰蓝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赵十四甚至感觉到,他的眼神是充满求救的,这小小的孩子,自己也希望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真心为麻麻的喜事儿欢喜起来。   “哪,你麻麻那个人,不是我说她坏话。虽然强悍,但是作为女人她真的不合格。太凶悍,太强硬,太冷漠,太……”   “你胡说!”景泰蓝鼓起嘴,腮帮子圆圆的,激烈反驳,“麻麻才不凶悍,不强硬,不冷漠!”   赵十四很欣慰这时候,景泰蓝依旧无比捍卫他的麻麻,安抚地摸摸他脖子,柔声道:“您听我说完,太史大人对您是没话说的,可有时候呢,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软下来。那么长日子里,她抱过您几次?给您唱过曲儿没?陪您一起玩儿过没?”   景泰蓝对着手指,低低道:“麻麻忙。麻麻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婆婆妈妈。”   “可是您不想她抱您吗?不想她哄您睡觉吗?不想看她对您眼睛弯弯地笑吗?和别人的母亲对孩子一样?”   “想……”景泰蓝眨巴着眼睛,“可是之前我没想过……别人的麻麻是这样对孩子的吗?”   赵十四窒了一窒,忽然想起皇帝那位母后,也从没给过他任何温暖,所以他竟不知道民间母亲是怎么对待孩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太史阑严厉冷漠,景泰蓝也不觉得冷落——他之前所得太匮乏,之后便要求很低很低。全世界的*,给他一角就是他的全部。   “天下的母亲都应该这样。”赵十四干脆抱紧了景泰蓝,“您不知道呀,女人一有了孩子,就会慢慢变柔软,变得温柔贴心,变成更加纯粹的女人。太史大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去*一个孩子,才能明白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她会更加喜*您,对您更温柔体贴,那时候,您才能真正获得她一个母亲般的*。”   “真的吗?”景泰蓝半信半疑,眼底闪着希冀和渴望的光。   “而且,有了小公公,以后倒霉事儿就他来啦。”赵十四对他挤挤眼睛,“太史大人一向教子严厉,以后什么课业啊,骑射啊,地理历史啊,就有人陪你一起辛苦,他比您小,肯定不会做,您就可以做师傅啦。嗯,他不会做应该多做,您可以让他多锻炼一下,把您的课业也交给他……”   景泰蓝咧嘴笑了起来,“做错事了麻麻要罚,也有人可以顶缸啦!”   赵十四为陛下的触类旁通的颖悟能力点赞,“您真是智慧天纵!”   “可以带他去打架,输了麻麻肯定骂他,”景泰蓝得意洋洋数手指,“课业错了把他的本子换过来,说是他错的,麻麻肯定骂他……”   赵十四为太史阑肚子里的包子哀悼一秒钟……   殿门忽然被敲响,老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章大人刚才转了一份礼物来,说是静海总督送来给您的……”   “快拿来!”景泰蓝迫不及待,亲自蹬蹬蹬跑去开门。   送来的是一个贝雕,选的最好的珍珠贝,做成的一个贝壳奥特曼,那些珍珠贝都有着莹润的光泽,表白看是白的,灯光下不同角度却能折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不同彩光,绚烂精美,宝气蒸腾。更重要的是,所有贝壳的边缘都细心打磨过,以防割伤景泰蓝的手指。   贝雕底座有太史阑的亲笔,“海静天阑,遥叩圣安。”   景泰蓝笑眯了眼,欢乐地道:“布偶奥特曼有伴了,下次麻麻给我送什么样的来呢?鲨鱼皮奥特曼吗?”   “陛下。”赵十四立即钻到了话缝子,“您瞧,我说的不错吧?太史大人不会忘记您的,她会对您更体贴,更温柔。”   “嗯。”景泰蓝抚摸着贝雕,转过头来,眼睛弯弯的,“以后少让弟弟帮我做几次作业。”   赵十四,“……”   “或许是妹妹呢。”景泰蓝蹲在小椅子上,憧憬,“是妹妹的话,我就不欺负她啦。麻麻说男人要呵护女孩子。我要捏她的小脸,带她去看蚂蚁,让嬷嬷给她戴花儿给我瞧……”   赵十四听着——怎么陛下这口气,好像已经视国公家小姐为将来禁脔?   弟弟是用来欺负的,妹妹是用来玩的……赵十四决定,将来一定不把未来小主子带到陛下面前。   果然是孩子天性,难过一阵子就开始期待,景泰蓝拽住赵十四袍子,“我什么时候可以摸到妹妹?”   “早呢,”分神的赵十四随口道,“太史大人这一胎哪那么容易,静海局势复杂,战事在即,国公府已经又派了一批护卫去,就是怕到时候有什么折腾……”   景泰蓝的小脸白了白,忽然便想起几个月前那一夜,那燃烧的宫室,半残帷幕深处那小小的一团焦黑……嘴唇便哆嗦起来。   麻麻的宝宝,也会遭受那样的事情吗……   麻麻身边一向好多敌人……   “快快!”他忽然跳起来,小短腿转成风般窜出殿去,“来人,给朕召宋大司马来,朕要再调一批护卫去静海……”   ……   丽京因为这个消息乱成一团的直接后果是,半个月后太史阑对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瞠目结舌。   负责她内院事务的史小翠站在她面前给她念单子。“老公爷送来大夫一个,各类补品一车,护卫一队,得用幕僚四个。老夫人送来嬷嬷四个,丫鬟四个,厨娘二个,专司药膳厨娘一个,稳婆两个,四季衣裳一车,大毛衣裳一车,柔细棉布、绸布各一车,婴儿用具两车、燕窝参茸等十八盒,及静海及周围市县田庄地契若干……哦,还有三公传书,说陛下再拨长林卫五百,不日便要赶到。大司马说,陛下交代了,上次长林卫执行完护送任务,被您遣返回京,这次就不要再遣返了。不用担心京中护卫陛下的内卫人数不够,稍后军制改革后,人数将会扩充。这次派来的五百精锐,不入任何军制,转为总督府私军,专司总督府阖府上下日常安全……”   太史阑直着眼睛看着满院子塞得满满的东西,门外还排出一长条队伍,她这总督院子本来就不大,现在光人就不够站,更不要说那么多东西。   她搔搔下巴——母以子贵,今儿可算见识到了。   送来的东西,她再生一窝,一辈子躺着吃也够了。   “国公说,他就不送东西了,估计你那小院子装不下,有机会他还得来帮你吃。他直接命人在总督府后院扩建,工匠已经安排好了,后日黄道吉日,正宜动工。院子规划布局如下……”史小翠抽出一张施工图滔滔不绝。   太史阑舒舒服服在椅子上躺下来,哦,她终于找到做蛀虫的感觉了,做只蛀虫真好。   “……初步计划是这样的,后面还有具体打算。国公问您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   太史阑挥挥手,有意见才有病。   “……那么之后的院子是这样安排……”   太史阑闭起眼睛。   “……送来的婢仆都是精挑细选,忠诚度可信。不过事关重大,不可不防。因此云子的安排另有打算,西边院子单独隔出来……”史小翠翻过第三页,继续巴拉巴拉。   太史阑打起小鼾。   浮生难得半日闲啊……   她最近的日子甚是安逸。回来后发现,容楚给她解决了之前她困扰好久的好大难题。“援海”大营,最难收整的天纪军就位了,不仅就位,还是最精锐的三个营,不仅是最精锐的三个营,还很乖很听话。钱也到位了,容剥皮给她留下了满满一室的金银古董,和满满一盒田庄地契。她数钱数到手抽筋,抱着钱箱做梦也笑醒。   太史阑为新营军费的事情愁了好久了,她谋算杀人都在行,但是却不擅经济,想不出生钱之道,也不屑于和黄万两去学,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真不知道容剥皮在静海只呆了半个多月,怎么就能刮出这么厚的一层油?   不得不说静海那些地头蛇可怜,好日子终于到了头,遇上黑心公婆联手。先被太史阑的大刀狠狠刮了一遍脸面和胆气,再被容楚的温柔手勒住脖子,吐出了多年积蓄。   天纪军都先入营了,后头的有什么说的?折威、水师、上府三军,重整编制,乖乖地将士兵送了来。谁心里都知道,这是黄鼠狼借鸡,有借无还,朝廷是借此机会将军权收归国有,削弱外三家军的力量,但也只得认了。   援海军以极快的速度建立起来。任何时候,有钱都好办事,太史阑很有钱,不仅有容楚给她搜刮出的钱,还有在黄湾群岛发现的宝矿。人有了,钱有了,船也有了,海鲨和黄湾旗下的船只都是好船,其中不乏武装船,拿来稍加改造就可以使用。   太史阑私下联系军火商人,暗中自南洋一军事大国购买坚船利炮,甚至拿出重金,寻求造船能人。买人家的船不如自己造,南齐造船工业不发达,当初建立水军时,容楚曾经让户部拨款当地建立船厂,并购买了南洋战船的图纸,但静海当地被海鲨把持,这些民间武装势力当然不愿意朝廷发展水军,多加阻扰,船厂渐渐荒废,工人也都遣返回家。容楚不涉朝政,也不可能管到地方行政,如今静海静了,太史阑废了好大力气重新找回图纸,召回工人,自费拨银,将船厂又办了起来。   同时太史阑上书朝廷,请求了“苍阑”军的军号。将原先二五营和自己的私家护卫编入这一军内,并在静海诸岛招募精壮,连同五百精锐长林卫整合一军。   按例,如她这般手掌军权的封疆大吏,是绝对不能再建私军的,尤其是这种性质的私军,就算皇帝再信任也不能。不过太史阑说服了三公,因为她的这支军队,人数以一万为上限。并在上报朝廷的建制中称为“苍阑营”,挂靠在天节军麾下。   一万人动摇不了国本,说起来也只是个营,还是属于天节军的营,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注意。但对于太史阑来说,她要为景泰蓝平天下,外三家军中,拿住了折威和天纪,怎么可能漏掉最重要的,守卫京畿的天节军?   天节是三军中地位最高的一军,常年守卫京畿,统帅为人忠诚谨慎,从不参与任何朝争,所以太史阑对天节军的态度也比较隐晦缓和。挂靠大营只是第一步,这支苍阑军和留守静海的援海军不同,将来是要跟随她回到丽京的,到时候自然又有下一步举措。   按照景泰蓝和三公的打算,将来,太史阑要继容楚之后,总揽天下军权。此时正是一场风云暗聚而又不动声色的前期准备。   景泰二年五月二十六,苍阑军,建。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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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诸般感受,其实痒比痛更难熬,痛不过一刻功夫,痒却是无时无地。苍阑军的崽子们,但凡痒过一次的,再不肯痒第二次,下次再比,眼冒绿光,神情如狼,嚎叫得几里外都能听见。   苍阑军还有个特别之处,就是一开始没有任何军官,连个小队长都没有。小队长由队员先推举,然后在各次操练和对战之中考验,站得住的就继续提升,站不住的自己滚蛋,所有人一视同仁。二五营亲信进入苍阑军也一样,虽然他们全部都有了朝廷给予的军职,最低也有个佰长级别,但到了苍阑军,级别仍在,职位全无,都靠自己去争取。   不过二五营的学生自然和别人不同,很容易便被推举为队长,只有沈梅花性子粗疏,一开始去没能和同伴搞好关系,以至于那群二五营精英里,只有她没有被推举。沈梅花狠哭了阵鼻子,为此还不顾阻拦要去找太史阑,直接被史小翠给拦了,和她向来不对盘的史小翠,还阴阳怪气嘲笑了她一顿,气得沈梅花掉头就走,回去后大哭一场,抹干眼泪,重振旗鼓,第二次小组对抗时将对方队长打了个满地爬,由此顺利夺队长之位。   据说向来懒散,不*和人结怨的沈梅花,当日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抓了个鞋底子,对着对方队长使劲抽,“贱人!贱人!贱人!”   太史阑听说之后,瞧瞧一脸冷笑不屑的史小翠,唇角一扯。   两大营热火朝天,太史阑的日子倒悠闲得很,当初她下力气调教二五营,现在这批师承了她的训练方法的精锐,很自然便占据中下层军官之位,再将她的方法和风格推行下去。她只需要偶尔视察,并随时掌握训练进度和情况就行了。   一个成功的领导者,本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以点带面,由表及里便好。   苍阑军相对秘密,训练营地是在城外山谷里,偶尔拉出来参加海战模拟。援海军的组织和训练却是袒露在世人眼光下,虽然外人不得进入军营重地,但每次援海军出现,一次比一次精炼的队伍,一次比一次严整的气息,也让人开始感觉到,整个静海军队,都不一样了。   而在此时,太史阑对于静海官场的管制,也到了高峰,静海从府尹开始,进行了一场大换血,在新任官员们还没到任的时候,太史阑总揽全局,大权全落在总督府之手。令出一门就会少了很多扯皮的事,她的命令推行得很快。六月二十八,首次出击的援海军,收服黄湾群岛,当场击杀岛主,属于海鲨的最后一处势力被彻底剿灭。盘踞静海数十年的海鲨团,竟然真的在短短半年之内,被太史阑剿杀干净。   这些变化,对于静海人来说是好事,对于某些人来说自然不是。比如东堂。   在东堂的计算里,从未认为太史阑能够在静海站稳脚跟,就算能站稳脚跟,也未必能夺去军权,就算能夺去军权,也不能那么快就组建大营付诸使用。然而太史阑行事总是那么雷霆霹雳,让人措手不及,东堂方眼看着太史阑竟然真在短短几个月中,顺利建军,稳定静海,甚至援海大营也以让人想象不到的迅速,开始出战,他们也有点慌乱了。   太史阑的目光一直也盯着对岸的东堂,她知道静海一静,东堂失去了搅混水占便宜的可能,就只有两个举措,要么就此收手,要么直接开战,而且,这日子应该不远了。现在她只希望,这战,不要开在她临产的时候。   她回来后不久,铜面龙王的府邸中人神秘失踪,能这么快走这么干净,说明东堂方的势力在静海,比她想象中的大。但此时也不可能翻天入海地去寻,倒不如好好练军,自己实力强,自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她的肚子已经逐渐显怀,五个月之前的时候,还瞧着不大,五个月之后,眼看着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比寻常孕妇肚子还要大一些,宽大衣袍遮已经遮不住,她渐渐也少出门,以免被人看出问题来。   丽京的信并没有越来越频繁,容楚是个细致的人,也不愿太过频繁的通信给人看出端倪。就算国公府当初送礼过来,也是分批到的,以免太过引人注目。但是每次他的信都很厚,从睡觉问到吃饭,连吃多少都会问个清楚。更奇的是,容夫人竟然也给她写过一次信,询问她的身体,并表示听说静海最近很安定,她不如向朝廷告假,回丽京生产,也好放心些。   回丽京生产是不可能的,安静的是静海城,不是敌人,两边战事其实一触即发,太史阑必须坐镇中枢。太史阑为此很快给容夫人回了信,措辞比和容楚写信客气尊重得多,表示现在局势虽好,但路途遥远,大夫说奔波不利,静海这边也已经做好准备,请夫人务必放心云云。   回了信,她搁下笔,忍不住心中一声长叹。   看样子,她临产时,容楚不能来了。   丽京的情况,容楚和她一样,报喜不报忧,只说很好。但太史阑这种封疆大吏,能接到朝廷邸报,自然会从朝中动向推测出目前的朝局。   内五卫改制果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改制势在必行,人选却是难办。容楚当初使计打出的时间差,已经引起了太后和康王的警惕。两人回过味来之后,顿时觉得受骗,痛定思痛,对晋国公府也就盯得更紧。据说在短短三个月内,三公及其集团所属官员被暗杀三次,被阴了七八次,而国公府被刺客窥探八次,容楚本人遭遇暗杀两次。   次数虽然不多,但已经是个可怕的信号,因为容府护卫素来强大,正常情况下,刺客根本不能近容楚的身,暗杀的计划会在几里之外就夭折。这也是容楚身居高位,却看起来平安无事的原因。但如今竟然真的有人能够近他的身。这次近身,那下次呢?会不会就会成功?   很明显,太后康王已经疯了,动用了旗下经营多年的力量,势必要做临门一搏。康王甚至发动旗下清客文人,摇笔呐喊,发文天下,暗指当今皇帝不孝不仁,年少纨绔,倒行逆施,重用佞臣。把太后临产当夜的事,含含糊糊露了一些,而那个佞臣,自然指的是太史阑和三公。   舆论的力量向来不可小觑,尤其宗政太后手中还有一份不知真假的先帝遗旨,一旦真的令陛下失德昏聩罪名在民众和朝臣中成立,获得一部分人支持,太后以顺应民意,重振朝纲为名,强硬颁布那遗旨,必然要给皇帝带来很大麻烦。而宗政惠此时也似乎得了高人指导,耐下性子,一方面攻击皇帝不孝,一方面表示自己身体好了,要求回宫。   回宫实在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要求,皇帝如果强硬拒绝,更加坐实“不孝”传闻,但让她回宫,等于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又如何能行?   宗政惠把皇帝逼在了火上烤,此时容楚怎么能离开?他就算想离开太史阑也不同意——现在不是仅仅景泰蓝的性命,而是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出了问题,死的不仅是景泰蓝,也是她,是容楚,是三公,是整个国公府,是肚子里的孩子。孰轻孰重,如何分不清?   何况太史阑此时若回京待产,才叫真正的送羊入虎口,容楚又得分出多少精力来保护她。不过太史阑也理解容夫人,容楚是她膝下长子,她肚子里这个才是容夫人正经的孙子,容夫人自然想亲眼看着孙子出生。   为了适当安慰那俩老的,别让他们给容楚添乱,太史阑也勉为其难多写几封信,多说些孩子的情况,安安那边的心。   八月中的时候,她接到消息,纪连城提升邰世涛为精兵营总统带,虽然还是参将职衔,但地位之重不可同日而语。她很为邰世涛欣喜。这小子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容榕一直呆在静海,不肯回丽京,却也不肯住在总督府,跑去苍阑军那里,和二五营的女兵们挤在一起。她自回来后,很有些古怪,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粘着她,偶尔太史阑让她过来,她也不过是匆匆来去。   太史阑最近一次见她,发现她黑了也瘦了,精神倒还健朗,想必在海边风吹日晒,和女兵们一起操练,倒练出了健康的身体。以往的天真娇憨犹在,只是偶尔不经意间,眼眸深处,似有淡淡落寞。   太史阑有次去视察苍阑军的操练,在苍阑军大营里一块高地上,远远看见天纪军大营的旗杆,忽然明白了她一定要住在苍阑军大营里的原因。   世间情之一字,本就没有什么缘由可讲。   她身子日重,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操心太多的事。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开始显形,胎动越发频繁有力,她体重飞速增长,胖了十斤,开始有腰酸背痛的感觉;六个月的时候又胖几斤,时不时眼睛干涩,偶尔也会出现通便不畅情况,这事儿她不会和别人说,容楚送来的东西里却多了豆类,核桃等物,这边的伺候嬷嬷开始寻找羊奶,每日给她灌一碗。七个月的时候,体重继续增加,肚子几乎一天一个样,太史阑请教有经验的嬷嬷,嬷嬷说这时候由胎动是否频繁,可以看出孩子文静还是好动,由此推测可能是男是女。太史阑却发觉她家包子是个抽风型,有时候接连大动,手舞足蹈,有时候几天都不挪一下,难道是个人妖?   八个多月的时候,她着实算得上大腹便便,像人家足月的孕妇。夜间睡觉翻身颇有些困难,还得频频起夜,手脚浮肿严重,好在身边的嬷嬷们都很灵巧,给她做了特制的便鞋,她整天拖着在室内走来走去,增加运动量,以便顺产。   预产期大抵要在九月中旬,看似安定的静海,却不能抑制紧张的气氛开始渐渐蔓延。   “听说那头的,开始大规模集结军队了!”   “有说他们会绕过黄湾群岛,从黑水峪那边过来。”   “说是那边朝局有动荡,需要在南部有一场胜利。”   “城内有些人莫名其妙搬走了……”   ……   总督府书房的灯火日夜通明,军报流水一般地来去,静海全地驻军,从援海大营开始,到上府军天纪军,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战争来得如此之快,在海岸的那一边,黑色的战旗已经遮蔽了天地,漫长的海岸线沉默着,谁也不知道第一炮将在何处打响,谁都在等待,那第一声打响。   黑沉沉的霾云越过静海城,在城外村庄的窄路上下了一场雨。   闷热的天气让村中的孩子睡不着,有个野惯了的孩子,从床上悄悄爬起来,打开门,准备溜到海边,好好泡个澡,降降温。   他出门的时候,村子里寂静无声,雨后的天空沉沉的,星光不露。   那孩子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停,他看见村外的土路上,好像忽然飘过一个人影。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那影子很奇怪,看起来是人形,步态却很诡异,步子很飘忽,一条腿却似乎有点拖着。说不清是飘逸还是拖沓的感觉结合在一起,让人看了只觉得难受。   那孩子直愣愣地盯着那黑影,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随即身后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弱的哭声,声音飘飘荡荡,那孩子这下真吓着了,只觉得心腔发紧,浑身僵硬,站在一道篱笆墙后动弹不得。   哭声仍在继续,那孩子听了一会,慢慢转过念头来——这好像是隔壁春花婶子家新生的弟弟的哭声。   他先前被黑影吓住,再忽然听见哭声,自然联想到了一起去,自己吓着了自己。   这么一想他浑身就松快了,看见黑影还在村子外,也不敢再去洗澡,正想往回走,隔壁婴孩的哭声忽然大了些。   村外土路上的黑影听见哭声,霍然回首。   一霎间一双眸子黑中带红,幽光如电。   那孩子又被吓住,眼看那黑影听见孩子哭声,便用那种古怪姿势掠了过来,昏暗的天色下,宽大的衣袍飞舞,一条腿却向后拖着。   不过那人行动很快,只是一闪,便掠进了春花婶子家的后窗,随即一声尖叫,哭声戛然而止。   又过了一刻,那浑身僵硬的孩子看见黑影钻了出来,手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风掀起他的衣角,他的身体似乎很纤细,指间隐约有鲜红浓腻的液体滴下……   那孩子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发疯般地跑回家,钻进被窝蒙住头,颤颤发了半天抖,渐渐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一切如常,他怔怔的,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个梦。噩梦。   然后他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来自隔壁。   昨夜,春花婶子死了,她新生的孩子失踪了,地上有血,春花婶子的咽喉也有血,五个尖尖的小口开在咽喉上,看上去似乎是什么动物抓的,大家都说十里外山上的狼跑进村子了,也有些见多识广的老人说不是狼。   没人注意到那孩子脸色苍白地站在人群外,黑色的瞳仁里满满恐惧。   ……   一道闪电劈下来,又是一个暴雨之夜,她踉跄行走在荒山野岭里,迎着瓢泼的大雨昂起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单薄的下颌,她蓦然嚎叫一声,捧起手中一个僵硬腐臭的东西,胡乱啃了几口,抛开。那东西落在地上,重重的一声。   她斜眼盯着不远处的静海城,忽然慢慢地,掠了掠鬓发。   姿态娇媚。   ……   太史阑此时在榻上,慢慢翻了个身。天气太闷热,让人难以入眠。她又不肯耗费人力,让人整夜给她打扇。   隐约似乎听见风雨声中,有呜呜的哭泣声,辨不分明。她有些烦躁,看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将中庭涂染得一会苍白一会黑暗。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朦胧睡去,没多久又惊醒,史小翠来回报,说是有个厨娘家里出了事,告假回家。   平时这些小事是不会报到她这里来的,太史阑问了问,说是那厨娘媳妇死亡,孙子失踪,家里正乱着。   这厨娘是本地人,在此签了活契帮工。总督府正在扩建,外头大厨房吃饭的人多。   因为涉及到失踪,这事儿便报到太史阑这里,太史阑让人传静海新任府尹来,交由他办理。   说到这厨娘便要说到正在扩建的总督府。战事在即,扩建工程却还没完,主要七八月是静海雨季,偏偏今年雨水又特别多,院子一天不建好,安全一天有隐患,属下们便来请示太史阑,是不是再增招一些工人,赶紧将工程先结束。   太史阑同意了,又吩咐各处门户加强守卫。   总督府要招工人,人群排起了长龙,这些事务也不用史小翠去亲自询问,交给负责此事的管家就行。史小翠晚间从内院出来时,看见工人已经招好,正在连夜干活,她站定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走路略有些瘸的小伙子问管事,“这腿脚都不灵便,怎么都招了来?”   “回史姑娘的话。”那管事恭敬地道,“这人原本我们是不要的,瞧他实在可怜。说是去年北地雪灾,逃荒逃出来的,全家都死绝了。因为这点残疾,一直找不到工,眼看快要饿死。我想着总督大人也曾说过,得便时要给人一条生路。总督大人开办的善堂里,也多招轻微残疾者用工,所以就做主留下了。您瞧着要是不好,小的让他走便是。”说着便要吩咐。   “不必了,”史小翠手头还有一堆事,不耐烦听下去,“我也只是问问而已。没生路的人自然要照顾,吃食上不许克扣。”   “是。”   ……   静海风雨欲来,丽京暗流涌动。   太学生已经在宫门广场静坐几日,说要为皇太后祈福安康,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卫士无法驱逐,只能远远地看着,任人围观。   皇宫里景泰蓝正在发脾气。   “不要!不要!”他狠狠推下一盏琉璃灯台,琉璃灯碎裂声响刺耳,一地太监宫女们簌簌地跪着,埋头用簸箕迅速地将碎片收拢,簸箕里已经有一些玉片瓷片,证明不止一件器物遭受了荼毒。   景泰蓝小脸通红,眉毛竖着,满腔里都是欲待爆发的怒气,看什么都想立即捧起来——砸!   这日子太难过了!   麻麻说的对,做皇帝真的是天下最苦最苦的活计,他不要做了!   大太监孙公公垂着脸,轻手轻脚跟在团团乱转,四处寻找出气物的小皇帝身后,不住将一些可能会弄伤盛怒中的皇帝的物品悄悄藏起。   他老眼瞄一瞄皇帝涨红的脸,心中叹息了一声。   他是跟随皇帝上朝的御前侍应太监,刚才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孙公公皱着眉,脸色也很难看。   那些臣子也太大胆了,当真是欺皇帝年幼。   今日上朝,一个愣头青御史,竟然当堂责问皇帝不孝,问皇帝为何将母后久置别宫?皇帝答说母后凤体违和,永庆宫清净适宜静养。那御史立即说太后近日已经痊愈,她前几日游山就是证明。又说太后自先帝驾崩,一力承担南齐朝政,抚育幼子尽心尽力,在京垂帘期间朝政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言下之意就是皇帝苛刻不孝。   景泰蓝当时身子就颤抖起来,小嘴唇哆嗦着,眼珠子汪起了水光,眼神里满是委屈,似有很多话想说。三公当时在底下瞧着,很担心他年纪小忍不住,说出什么来。还好他没说,只说太医认定,太后还未完全痊愈,不宜硬撑着出行,还是再将养些日子,他正是体谅太后垂帘辛苦,才不忍劳动太后云云。答得很是婉转又坚决,顺便还暗示了太后所谓的“痊愈”,不过是硬撑着作态而已。   当时只有孙公公看见,小皇帝手紧紧地掐着自己大腿,那力度,他担心一定给掐紫了。   大家都知道最近皇太后动作很多,她频频开放永庆宫,给附近贫苦百姓施粥,有时候天气晴好,她还会在宫中露台上站一站,让住在附近的百姓瞻仰一下她的风仪。偶尔她还会处宫散散步,并不让侍卫清道,遇见百姓也不让他们施大礼,有时还会亲切的摸摸孩子的头。   说到底,她只不过是在传递一个信号,一个“我好了,该接我回去”的信号。   百姓们近距离见着这位国母,难免激动受宠若惊。见她如此年轻美貌,又如此亲切慈和,更觉亲近,一时称颂之声不绝。很多人看见皇太后满面红光,精神十足,自然奇怪这“养病”之说从何而来?渐渐也便有些不好听的流言出来。   但不管怎样,平日里谏言到此也便结束了,皇帝的面子终究要顾。可是今日这个愣头青,不知道发了什么昏,竟然紧追着又说陛下这是托词,说民间传言,陛下和太后在太后生产当夜曾有纷争,以致景阳殿走水……   景泰蓝当时就蹦了起来,吓了群臣一跳。   宗政惠临产那夜发生的事,一直是景泰蓝的极大痛处。他当夜怀着一腔恨一腔委屈,冲动之下做出的事,事后根本不愿回想。这也不是他小小年纪应该回想的事,如今竟然有人当殿揭开,这叫他如何忍受?   景泰蓝蹭地一下站起来,袖子一拂,蹬蹬蹬跑走了。留下一堆眼神乱飞的臣子,和那个昂然跪坐,眼神得意的御史。回到自己宫里就开始大发脾气。   宫人们不敢解劝,也只得跟在他身后收拾。景泰蓝一路乱砸,抓到什么是什么,手指触及台上一个器具,二话不说就捧起,孙公公跟在后面叫,“哎陛下那是……”眼看景泰蓝气冲头脑不管不顾,孙公公心中哀叹一声——完了,等下陛下醒过神来,发现砸的是这个东西,一定要更生气的,大家倒霉罢了……   他眼一闭,等着那一声碎裂,殿内却忽然静了下来,他回头一瞧,就见皇帝高举着那东西,顿住了。   那是太史阑送的贝雕。   景泰蓝仰起脸,看看手中贝雕,眼神里的愤怒慢慢褪去,小心翼翼将贝雕放下来。   孙公公舒口气——静海总督对陛下终究还是重要的。他挪动步子想上前抚慰,却被那一动不动的小小背影给震住——沉默垂头的小皇帝,这一刻背影竟然是孤凉的。   景泰蓝怔怔瞧着那贝雕,瞧着底座上不太好看的“海静天阑,遥叩圣安”字样,身子颤了颤,大眼睛底已经蒙了一层泪水。   他忽然往贝雕上一扑,紧紧抱住了贝雕,孙公公“哎”地一声,生怕他被伤了,赶紧上前要护,走了一步又停住。   景泰蓝在哭。   他抱住贝雕,好似那东西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的怀抱,搂得紧紧,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呜呜麻麻你不要我了。”   “呜呜你说走就走了,还要跑那么远。”   “呜呜你说要保护我的,我被欺负了你怎么不回来呀……”   “呜呜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呜呜呜……”   孙公公鼻头酸酸的,挥手命令所有人都下去,宫女太监低头无声鱼贯而出,隐约殿外有请安声响,只是景泰蓝哭得声音大,殿内两个人没听见。   “呜呜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也不要我了,我都没哭。”忽然一个声音接上来,居然还是笑吟吟的,“您哭什么?”   孙公公大喜抬头,“国公!您可来了!”   容楚靠着他的临时轮椅,停在门口,正对里头瞧着,笑道:“老孙,这不是陛下施云布雨,把我给召来了么?可怜我从西京街摇到这里,汗都奔出来了。”   “国公辛苦,老奴这就去给您端茶。”孙公公很有眼色地立即退下去。   容楚等他走开才进门,殿内最近为了方便他进入,拆掉了一半门槛,他溜溜地滑进来,笑道:“我瞧瞧咱们真龙天子,施云布雨是个什么样儿。”   景泰蓝有点不好意思,放开贝雕,屁股一扭,背对着他,倒是不哭了,就是小背心还在一抽一抽的,看出来在强忍。   容楚也不拉他,有点怜惜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嘴上笑道:“这贝雕谁送的?好丑,字好生难看,啊,上头这什么东西,黏黏的,陛下你下的雨吗?”   景泰蓝唰地转身,抱过贝雕,用袖子将贝雕上沾染的眼泪鼻涕抹掉,怒目瞪他,“你才丑,你字才难看,你才下雨,你全家都下雨!”   语气很凶,不过衬着那张哭得红通通的苹果脸,挂着细密泪珠的长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只让人想把他拖进怀里蹂躏。   容楚也就拖了。   手一伸就把景泰蓝给抓了过来,按在怀中,景泰蓝身子扭来扭去,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不过扭来扭去,也没扭出容楚怀抱范围就是了。   容楚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也不看他,直接蒙在他脸上,揉了揉,替他把眼泪鼻涕整干净了,顺手将帕子扔在一旁的净盂里。   景泰蓝抗议,“你擦得我好痛!”   容楚哼一声,懒洋洋拍拍他,道:“陛下恕罪,微臣没伺候过人。”   景泰蓝也哼一声,玩着自己手指头,哼哼唧唧地道:“讨厌,讨厌,讨厌……”也不知道他在骂谁。   “是很讨厌。”容楚道,“明明这么受宠*被关心,还要矫情哭闹说被抛弃了,不讨厌是什么?”   景泰蓝回头用大白眼狠狠翻他。   容楚视若无睹,指了指自己道:“被抛弃的人在这里,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景泰蓝眼神里浮上懵懂之色,咬着指头道:“麻麻抛弃了你吗?”   “是啊。”容楚叹口气,“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时候,特意去和你告别,可是你当时看见我在她身边吗?”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和你告别,却对我不告而别。”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给你送礼物,却把我扎了一屁股,她给你勤写信,却懒得给我几个字。你说,到底谁算被抛弃?”   ------题外话------   有票就投的都不是人妖!个个美艳风骚! ☆、第五十一章 帝后斗法   景泰蓝眼神里浮上懵懂之色,咬着指头道:“麻麻抛弃了你吗?”   “是啊。”容楚叹口气,“你忘了?年前她走的时候,特意去和你告别,可是你当时看见我在她身边吗?”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和你告别,却对我不告而别。”容楚表情不太好看,“她给你送礼物,却把我扎了一屁股,她给你勤写信,却懒得给我几个字。你说,到底谁算被抛弃?”   “真的吗?”景泰蓝眼睛晶晶亮,这回不是泪水是兴奋的光,“我就知道她最最最喜欢的是我!”   容楚睨了睨这小子——他吃瘪他这么欢喜?真够没良心。   看在这小子泪水未干份上,他今日善心大发,不予计较。嗯了一声道:“自然是最在意你的,真不明白你哭什么。她丢夫弃……夫,就是为了给你巩固江山,这要算抛弃,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算在意。”   景泰蓝有点讪讪地,低头咕哝道:“蓝蓝知道……蓝蓝只是心里闷,想她了……”声音越说越低。   容楚把他抱坐在自己腿上,景泰蓝小心地避开他的伤腿,抱住他的脖子,幽幽地叹口气。   这么小的人儿,大人般地叹气,听得人要发笑。容楚笑问:“你叹气什么?”   景泰蓝一边腻在他胸膛上,一边幽幽地道:“这要是麻麻的怀抱就好了……”   容楚很想把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小子给扔出去。   “我还想着你麻麻的怀抱呢。”他懒洋洋把最近又胖了的小子转了个身,“反正都想不着,咱们俩互相抱抱算了。”   “嗯。”景泰蓝抱着他,在他耳边眯眼道,“将就将就了。”   容楚又想扔人了……   “麻麻说,心里烦,找公公。”景泰蓝和他咬耳朵,“公公,我现在很烦。”   “就这事?”容楚看了看外殿,“我还以为您在为那孩童失踪案烦心呢。”   “那个案子交给丽京府去办啦,说是撒下天罗地网,一定能捉到凶手的。”景泰蓝挥挥小爪子,“母后回宫的事情大,公公,麻麻临走时和我说,无论如何不要让母后回宫。”景泰蓝低低地道,“可是我现在觉得,似乎做不到了。”   “确实做不到。”容楚道,“你麻麻她站着说话不腰痛。”   “不许骂她。”景泰蓝瞪起眼睛,随即又泄气,“公公你也这么说?我真的……真的要让她回宫吗?”   他直着眼睛,想着回宫已经够惨了,当初看太后出了宫,才勉强接受回宫。如今太后又要回来了,以后他得经常请安,得和她一起上朝,麻麻还不在身边……这日子要怎么过?   想到太后,他微微颤了颤,不是畏惧,自从回宫之后,他以往对太后的畏惧便少了很多,但他依旧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想到她,就想到某些阴冷的场景,黑暗里逶迤的诡秘的淡白的烟气,雾一般的影子……   容楚似乎在想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回头对上景泰蓝小小绝望的眼光,才笑了笑,“大家都说,应该请她回宫,那就请。”   景泰蓝失落地低头抠手指。   “但是她回宫了,自己呆不下去,还要回去,那就怪不得陛下了,不是吗?”   景泰蓝惊喜地抬起头来。   ……   宫中隐约传出消息,说陛下准备迎太后回宫了。   这话是御书房伺候的人说出来的,他们听见陛下传了宫廷御造司的人来,说景阳殿虽然没修好,但也要另寻宫室收拾出来,好供太后回宫居住。   太后原来居住在景阳殿,景阳殿在她临产那夜走了水,之后一直在修葺,说起来也奇怪,这点工程按说也该完工了,但迟迟不成,一会儿说时日不利,一会儿说格局设计有误,当然,景阳殿始终没修好,自然不方便接太后回宫,这也是皇帝一直用来应答太后派的理由之一。如今太后那边铁了心要回宫,表示说景阳殿走水不吉,就算修好也不想再住,宁愿别居他处,那么景阳殿修没修好,也就不重要了。   宫中还有很多空着的宫室,设计精巧,凉阁处处,轩窗空顶,除了先帝在世时,夏天最喜欢住的宫殿承御殿早已封殿外。真要收拾出太后住的宫殿很容易。   这话传出来,听着很可信。太后那边也因此加紧了动作,皇太后又出去散了几回步,表示身体越发的好。亲了几次民,获得了更多好评。有次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拉着人家的手唏嘘半天,最后还拔下了发簪塞到人家手中,赢得了一地含泪感恩的跪拜,以及高呼太后万岁的呼声。   皇太后很端庄慈悯地转身去了,事后自有护卫寻到那幸运的小女孩,把簪子给要了回去——皇家珍品,太后*物,怎么能落到普通贱民手中?   当然,要回簪子是私下的,护卫走的时候,也扔下了点银两,好歹还是让那小女孩占了点便宜。   太后赐簪的事儿传出去,就有更多的人等在皇太后在宫外园林散步的路上,期待着下一次的好运。皇太后果然顺应民意,拔过几回钗子,褪过几回手镯,赢得一片称颂之声。   当然,事后护卫还是要去寻的,东西还是要拿回来的。   渐渐的护卫也有了怨言——每次劳心费力地去找回首饰,还要掩人耳目,还要威胁不许泄露,还要自己贴钱——那些补偿的赏银,李公公说让他们先垫着,事后在俸禄里加倍补上,但之后便没了动静,再说这个事后……什么时候算事后呢?   宗政惠也不耐烦了。每次都要拔簪子,虽说能拿回来,但拿回来之后,有时候难免弄脏,有时候还会少个珠子少条金丝什么的,就算不少什么,她想着这东西曾经被那些满是泥垢的肮脏的手捏过,也便不想戴了。东西拔下来的越多,不想戴的越多,再这样下去她就没首饰用了。   还有她的裙子和鞋,这么多年,她都是坐在凤舆上,就算从景阳殿到日宸殿,她也不会亲自挪动步子,可现在,她的裙子和鞋子时不时要被路边的野草弄脏,甚至还会被那些肮脏的手抚摸,甚至还要被那些肮脏的嘴亲吻!她每次回宫,都要赶紧脱下衣服扔掉,这样扔下去,她也快没新衣穿了。   宗政惠开始心急,盼着那消息赶紧到来。还好,就在她的衣服首饰只够一个月内每天换一次的时候,消息来了。   陛下将于明日,率领文武百官,亲往永庆宫,迎接太后回宫。   不仅来接了,而且隆重的来接!据说礼部接到命令,加紧在一路上搭彩棚,又派人来和李公公商量具体的离宫时辰。   好消息来得太快,又太突然,昨天还毫无动静,明日就要被迎回宫,宗政惠也被惊喜得险些昏了手脚,连连道:“这可怎么是好?哪里来得及?赶紧准备,赶紧收拾包袱!赶紧定人员!”   太后移宫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选宫内跟随回宫的人选,向礼部和宫监回报之后的安排,要先派人去新殿做准备,这边定下名单后还要收拾,太后还有一大堆的东西要收拾,之前宗政惠离开皇宫时,人是被李秋容从密道一路背到永庆宫的,东西和人员却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准备齐。   “太后……”李秋容皱着眉,想着这样太过仓促,对双方安排不利,也无法先稳妥安排好即将要住的承御殿,便道,“日子也太紧了些,怕是难以安排周全。太后,是不是和礼部说,您略有微恙,推迟几天……”   宗政惠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行!皇帝是故意这么做的,就是在等我这话。这话一说,那边就有了借口,立即会说其实我身子还是不行,还是需要静养,之后我再想回宫,就千难万难!我已经花费了这许多心思,决不能功亏一篑!”   李秋容默然,想着她说得也有道理,又想是不是给康王送信,请他来商量一下,但此时哪里还来得及?   其实就算他来得及送信也没用,今日朝会之后,召开第一次名单审核会议,正式讨论内五卫合并之后的将领名单,这至关重要时刻,康王怎么肯告假?   整个永庆宫都忙碌起来,现在能把这边赶紧收拾出来就不错了,李秋容忙得满头是汗,礼部还催着他定时辰,老李接过单子,翻了翻,单子上明日已经密密麻麻列了一排礼节,明日辰末皇帝出宫,率百官前往永庆宫,进宫之后率百官参拜,之后在永庆宫门口接受百姓参拜……林林总总,一堆繁文缛节。最后需要这边定的,只是太后什么时候等在正殿而已。   老李忙得不可开交,一眼瞟过,道,“陛下仁孝,好生隆重……”心里却想,出宫既迟,路途不近,还有一大堆礼节,等到回宫,岂不是深更半夜?   “是极,陛下深仁厚德,欣闻太后病愈,迫不及待要迎太后回宫。”礼部的官员笑眯眯。   “不能把时辰再提前些么?”老李知道问这话已经僭越,这些皇家礼制不是他一个太监可以置喙的。   果然礼部的人立即沉下脸,道:“李公公这话差了!陛下出宫的时辰是钦天监推算过的,岂是你我所能更改?”   李秋容无奈,想了想,还是去内殿见宗政惠。还没走近殿门,就听见宗政惠声音发尖,“我那件金红色叠绣五彩凤凰的大礼服呢?拿出来,那件最适合明日场合,配上浅红胭脂,再在眼角扫一点淡金色,会显得气色很好……嗯?怎么会有点折痕?你们怎么保管的——”随即一声尖叫,不知道谁被踢了还是打了,似乎又撞着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响。   老李皱皱眉——每次宗政惠达到目的,兴奋欢喜时,便会失了平日沉稳阴沉之气,显出几分难以控制的张狂来。   这种感觉,有点……癫狂。   这么想的时候,他心中一跳,想起宗政家先辈曾有过的一个毛病……转瞬他就将这念头按了下来,规规矩矩和宗政惠禀告时辰的事。   “……礼部为显隆重,列出的礼仪自然极尽繁琐……”他小心地提醒宗政惠,“其余任何人都不能减免,只有您是可以的……”   繁琐的礼节浪费时辰,回宫时过晚,李秋容担心宗政惠到时不能安睡。这种上奉的礼节,包括皇帝在内,都是不好表示减少的,只有受礼的当事人可以谦虚推辞,省了一些参拜礼,就可以早点回宫。   宗政惠正皱眉查看那件大礼服上,肉眼难辨的皱痕,听见这句转过头来,又是一句斩钉截铁,“不行。”   李秋容垂下脸。   “老李,你莫瞧低了我,以为我贪恋那般虚荣。”宗政惠向来重视李秋容,竟然放下礼服,亲自和他解释,“只是隆重些才对。今日隆重出门回宫,万人瞩目,八方来迎,把回宫的场面做足了,才能彰显我的地位。再说,他那么显眼地迎我回宫,就没法再有脸送我出宫!”   李秋容想想也是,他不擅这些权争心计,只是直觉地觉得夜深回宫不妥,如今想着太后说得有理,考虑得更为深远。和日后的地位比起来,一夜睡迟些也不算什么。   他应声退了出去,和礼部官员商议了具体时辰,礼部捧了单子急急地去了。这边永庆宫上下,还得根据明日迎接大礼和参拜礼的安排,洒水垫道,打扫正殿,布置彩台果品,安排官员跪拜的场所和用具,安排百姓围观的场所,安排宫前和四周警卫……再加上本来就有的收拾物品的事情,忙得每个人都快飞了起来。宗政惠还不时地需要找这个找那个,为明日的迎接反复配着衣服首饰,殿内不时响起她的尖声叱喝,“我那支九簪牡丹花金步摇呢……什么……扔了?那双八蝠双绣高底鞋子呢?……什么?也扔了?”   ……   砰一声一个宫女栽出殿外,跌了个灰头土脸,忙着指挥人打扫正殿的李秋容嫌她挡路,一脚又将她踢下了阶梯。难得他百忙中心中还闪过一个念头——太后身子果然大好了,瞧这一脚就能把人踢出来……   永庆宫几乎忙了整整一夜,连宗政惠也被吵得无法入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坐在殿里思量一阵,又亲自到一个箱子里去翻找了一样东西,塞在随身的袖袋里。   东西是前两日从康王那里弄来的,康王来看她,腰囊里隐约露出那东西的一角,她瞧见了,心中一动,当即指示李秋容偷了出来。李秋容武功高超,康王毫无所觉。东西到手,宗政惠研究了一阵,随即为其中的发现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直愁太史阑功勋彪炳步步高升毫无把柄可抓,让她恨得牙痒痒却一时奈何不得。如今可不是瞌睡遇着了热枕头?   想不到康王也派人潜入了静海,还拿到了这个东西……   她自觉这是个杀手锏,也是个护身符,因此回宫必得带着。   她直到早上才抽空休息了一会,她觉得好像才闭上眼睛,那边李秋容的声音已经传来,“太后!圣驾率百官已经快到了!”   宗政惠艰难地坐起来,“快给我梳洗着衣!”   在梳洗和穿衣过程中,宗政惠几次险些睡着,等她匆匆打扮好,那边皇帝仪仗已经到了宫门口。   宗政惠在正殿宝座上等候,远远看见太监宫女如流水般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明黄龙旗招展,明*飞龙宝顶之下,小皇帝面色沉肃地端坐。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臣子。三公在最前面,连容楚,都坐了个轮椅,辘辘驶在章凝身边。   宗政惠远远地看见容楚,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他也会来,自他受伤后,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请了三个月的假,多久没上朝了。   前阵子那件事,她心中一直有疑惑,不知道容楚那么做有什么用意,虽然一时离间了她和康王,让她心中存了疙瘩,短时间内两人达不成协议,可是谁都知道,利益逼得人必须合作,有矛盾也是暂时的事,迟早他们还是会联合起来。那么容楚费尽心思来这一出有什么必要?如果他是为此自伤,那就更没必要了。   她隐约知道点静海的事,但不能确定。她毕竟身处深宫,消息不便。康王虽然猜到了些,却因为最近心思都在争夺丽京兵权上,也没有太往深里分析,还没来得及告诉宗政惠,宗政惠只是出于女子嫉妒多疑,忍不住要多想想。   所以此时宗政惠心中思潮翻涌,一忽儿勃然生怒,觉得那日容楚是在耍弄她,离间她和康王,保不准跑到静海私会太史阑去了;一忽儿又想着他那日的苍白的美,背对她微微起伏的肩,和那声似乎微含同情的唏嘘……   她的手心又热了起来——每次看见容楚,她都会手心发热,守寡后更加热得厉害。她自幼恋慕着容楚,*他无双容貌,*他文武双全,*他从容绝慧,却恨他的若即若离……到如今他给她的感受依旧是这样。见不着的时候满心里都是恨,见着了却总因他炫目的容光而微微晕眩,晕眩里生出惆怅和不甘,不甘这世事难两全,不甘这佳果无法摘,不甘地看着他,日甚一日的明珠生辉,风神绝俗,瑰姿艳逸,侧帽风流……可她却再也靠近不得。   宗政惠捏着手指,看皇帝带着众臣上殿来,跪倒在她的脚下。三岁多的皇帝,奶声奶气却口齿清晰,“儿臣参见母后。并贺母后凤体大安!”   宗政惠低头瞧着那小儿,眼前一闪而过那夜,风一般冲进来的孩子,脑海里那句可怕的话嗡嗡响起,她身子一颤,眼底掠过一丝恨色,脸上却展开笑容。   她笑容慈和地望着景泰蓝,满眼都是*怜,当真情深如许,却不说话。   她不说话,景泰蓝就不得起身。景泰蓝抿抿嘴,回头看了看。   众臣齐齐拜倒在地,“参见皇太后,太后凤体安康!”   宗政惠看着面前伏下的人群,犹如风过了稻田齐刷刷地偃伏。眼底掠过一丝志得意满——她总算又等到了这一天!   随即她的眼光越过人群,眉头一皱。   不良于行的容楚还坐着,虽然做出个要起身的样子,但其实坐得很稳。   皇帝已经回过头,吩咐道:“国公有伤,免跪了罢。”   容楚趁势谢恩,那点挣扎的样子都不必做了,稳稳坐了回去。   宗政惠原本想不计较的,然而看他那自在模样,心底的怒气忽然就翻腾上来——不能来就别来,硬要来,来了又这般模样,他是来迎她还是气她的?   她才不信他真的伤得动不了,就算骨伤难愈,以他之能,想做什么还是能做,静海不就去过了?   再瞧他虽然姿态端正,但眼神飘飘渺渺,明显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还淡淡含了一抹笑。这笑意虽动人,却令她更愤怒,此刻她就在殿上,他这么*的回忆的笑,自然想的不是她!   宗政惠沉下脸色,不开口。   她这么一静,殿上气氛立即显得怪异,众臣等不到她回答,都有些诧异。臣子们悄悄抬头,看她手紧紧捏着凤座把手,并没有看底下跪着的幼子,眼神却落在容楚身上,那眼神……   一些不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皇帝还跪着呢。就算心里有些委屈,似乎也不当这时候落了皇帝脸面吧?这和传闻里宽厚仁德的太后形象似乎有点不符……   一些知道昔日旧事的大臣也皱起眉头——太后这是在干什么?气着陛下还是看晋国公不顺眼?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李秋容轻咳一声。   宗政惠霍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眼光,正要开口。   容楚忽然惊惶地支起身子,道:“臣有罪,臣怎可面见太后而不跪?谢陛下免臣的礼,不过臣不敢行事妄诞,有违陛下尽孝之道。”说完便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来。   他挣扎得甚是艰难的模样,一众臣子连忙去扶,皇帝跪着半回身,扁着嘴,眼眶有些泛红,瞧着甚委屈。   众臣也觉得他甚委屈。   往日里一些中立臣子,都觉得太后委屈。垂帘期间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莫名其妙就被打发到偏宫。一个女人失去腹中孩儿,再被长子放逐,说起来实在凄凉。所以很有一批自以为刚正不阿,公平正义的大臣,认为陛下孝道有亏,不惜生死,要为太后说些公道话。   由来事端争执,输者未必屈服于谁的势力,常常是屈服于舆论的压力。总有那么一群人被片面舆论裹挟着,自以为获得了正义,由此裹挟了更多不明真相群众,形成庞大的言论暴力,进行道德绑架。   这样的力量有时候还很庞大,毕竟民意汹涌,一旦硬性相抗,失却人心,那又是一层损失。   当事者在这样的压力面前,要么屈服,要么有样学样,反绑架。   此刻便是如此了。   便是这殿上一默,容楚一跪,皇帝一委屈,众人便感觉到,太后也未必全然无辜,皇帝顾虑也不是全没道理,今日陛下给她做足了场面,她却连一个礼节都计较如此,全然不给陛下和重臣的面子,这心性委实也算不上宽慈。   宗政惠身子微微颤起来,看见容楚那般装模作样,她便更加愤怒。别人不知道容楚情形,她怎么会不知道?别说他现在仅仅伤了腿,还已经养伤了一个月,就算他真的断了腿,以他闭穴之能,真心要跪,还是能麻利跪下来!   他又在做作!   她最恨他在她面前做作!   李秋容又在咳嗽。宗政惠瞧一眼底下,众臣的脸色已经透着古怪,她心里也明白,这不是和容楚计较的时候,更不是和皇帝算账的时候,只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急急道:“国公不必如此!当年你在先帝面前也有个座位,今日又何须跪?快快请起。陛下和诸位卿家也请起罢!”   这话虽然听着客气,但依旧带了三分赌气,脸上虽然带了笑容,但铁青脸色仍在。混惯官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都垂头起身站好,脸色不变,心里自有了计较。   因为殿上的这一出,之后气氛便不太热烈。宗政惠勉强和皇帝对答几句,皇帝便吩咐起驾。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门,在宫门前的彩台前停了一停。外头早已挤满了百姓,等着瞻仰皇帝和太后的圣颜。   景泰蓝先前跪了一阵子,满脸的委屈,等到众臣都瞧见他委屈的小脸了,他才慢慢收了脸色。出来时看见百姓,他显然又欢喜起来,站在龙舆上,用力朝围栏外的百姓挥手。惹得底下一堆太监慌不迭地扶着。   百姓隔着围栏,远远看见巨大的龙舆上,站着个小小的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小龙袍小金冠,圆鼓鼓的脸,乌溜溜的眼,脸颊喷薄着朝霞一般的粉红色,小爪子对人群可劲地挥,隐约手里还抓了个民间孩子*吃的棍子糖。   百姓目瞪口呆——见过皇帝,见过萌的,没见过这么萌的皇帝!   百姓都知道皇帝年幼,但这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把年幼和皇帝两个字认真联系在一起。感觉里皇帝就是穿龙袍,大胡子,戴帽子,吃肥肉的大胖子,说起皇帝来,有那胆子大的,都会说一声“皇帝老子”。   如今这“皇帝老子”站在面前,小靴子踩着锦垫,一蹦一蹦的,天真可*,漂亮大方,像年画上的娃娃,像天上的仙童。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眼睛都直了,瞬间母性泛滥,拼命朝前挤,“哎哟喂,可疼死人了哟!”   很多百姓开始笑,拍大腿,“娘的,听那些胡扯乱弹。说什么皇帝老子不孝。这点子大的娃娃,懂什么孝不孝?”   “怎么可能不孝?”立即有婆子接嘴,“这点子大的年纪,跑这么远的路来接太后,这不是孝什么是孝?”   “说到太后,”有人窃窃地笑起来,“前几天得她手镯赏赐的老三家,大家听说了都去道喜,结果老三沉着脸,把人都赶出来了,你们猜怎么回事?”   “怎么说?别卖关子了!”   “我和老三家熟,私下听来的,可别传出去。”那人得意洋洋,压低声音,“老三说当晚,太后就派人来把手镯要了回去!只留下一两银子做打赏,还不许说出去。一两银子抵什么用?来道喜的踏破门槛,吃茶吃果子要红包要办酒,老三家倒贴了十两银子了!又不能说实话,急得两口子头发都白了,眼看是个无底洞,只好赶人!”   “啊?居然有这事?给了再要回去?这……”   “我也听说上次那给乞丐的簪子,也被夺了回去,那乞丐现在还在那边破庙住着呢……”   窃窃私语不绝,百姓们再抬头看看那边,绷着脸进凤辇的太后,忽然也觉得她看起来,不是那么宽仁慈和了。因此呼喊陛下万岁的呼声,听着听着便整齐起来,远远超过了“太后千岁”的声浪。   有时候,一张萌脸确实很占便宜……   一部分大臣走得近的,隐约也听见了“赏赐要回”的事儿,都悄悄对望一眼,觉得着实难为情。   宗政惠没有在意这些,一方面她没有想到自己要回赏赐会有什么后果,另一方面她的心也绷紧着,担心皇帝会在迎她回宫的一路上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让李秋容等人紧紧护卫在她身边,又让人好好盯住容楚。她自己心情紧张,脸色自然也不会太好看,看在众人眼里,自然又觉得她太苛刻挑剔。这么个喜事儿,皇帝做到这程度,也得不来她一个笑容?看来有些事还真是眼见为实。   景泰蓝卖萌卖累了,笑眯眯坐下来,他倒把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虽然还没太明白,但隐约也感觉到百姓对他的喜*,心里很有些快活。想着公公嘱咐他,不要端皇帝架子,以前怎么撒娇怎么来,真真是再没有错的。   帘子放下来,他看了看手中道具——棍子糖。有点像现在的棒棒糖。一根小细棍子上卷了糖稀。景泰蓝嫌弃地把棍子糖往垫子下一塞——这是他年轻时候才吃的玩意,他现在早就不吃了。麻麻说这造型像鸡屎!   关于这个卖萌道具,昨天他和容楚讨论了一下,他有心要炫耀麻麻给做的奥特曼娃娃,容楚给劝阻了。说这造型太惊世骇俗,百姓认不得还以为这是妖怪,到时候御史们又要说陛下玩物丧志沉迷妖物啥的。而且这娃娃做得也太丑,传出去有损太史大人英明神武的名声。   景泰蓝自然不舍得麻麻给人瞧低,也就悻悻放弃了,今天上舆前,容楚塞了个棍子糖给景泰蓝做道具。又诋毁了一番那奥特曼的丑,景泰蓝斜眼瞧着他,“公公,你什么意思?是想骗朕把娃娃送给你吗?你都快有娃娃玩了,你为什么要抢朕的?”   容楚一听,想到即将诞生的小包子顿时又喜又伤,魂一般的飘走了。景泰蓝瞧着他瞬间将自己忘却的背影,咬牙想着等弟弟出来,送个娃娃公公,让他拼命揉啊揉,撕耳朵,揪头发,尿尿……   ……   ……   折腾到半下午,龙辇凤舆缓缓启程,一路出了永庆宫,宗政惠绷紧的心才稍稍放下,之后一路都是通衢大道,百姓围拥,不至于再发生什么枝节。   果然一路顺遂,依仗过长府街,浩浩荡荡进宫,宗政惠直到看见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才舒出了大半年来梗在胸中的一股气。   终于回来了。   她抬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宫门,眼神冷而沉。   当日仓皇出宫,她处于半昏迷状态中,印象已经不深,只依稀记得屋梁上的星火,一群人的惊叫哭泣,之后就是黑暗幽深的地道,昏暗闪烁的灯火,李秋容瘦得咯人的背脊,和醒来时陌生的宫室……   这样的事,她发誓这一生只有一次,今日她千辛万苦再入宫门,绝不会再踏出一步!   不仅如此,她还要将当初驱赶她如丧家之犬的人,也依样赶出来!   “恭迎太后回宫!”一路上宫人俯伏,红毡铺地,皇帝亲自前引,重臣四面围拥,人人极尽恭敬。   她矜持颔首,唇角隐隐一抹鄙薄的笑容。   ------题外话------   趴地谢票票,请勿捡肥皂。 ☆、第五十二章 给她弃书   她唇角一抹鄙薄的笑容。   这小东西,想必也是受了高人指导,故意做出这孝子模样,好堵了那悠悠众口,既然如此,她自当配合,演一出母慈子孝好戏,才不辜负这一场十里荣华。   “太后,到了。”   宗政惠隐约觉得路途有点不对,太监上前掀开轿帘,她才看见宫门上“承御”两字,心中不禁一跳。   “怎么会是这里?”她失声问。   凤舆旁李秋容一怔,愕然低声问:“太后,景阳殿修葺未成,因此您回宫后暂住承御殿,这个……礼部表单上有写……”   老李的神色有点不安,昨天太忙了,他奉上表单之后就赶着去做别的事,没有一一细说,事后也没有再提,他以为太后已经瞧见,没什么意见。既然太后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多生枝节引人疑问。只是没想到,太后竟然没看表单。   宗政惠眼中飘过一丝后悔,昨天是太忙了,她一心都在操心今日的衣着首饰,言行举止,以及随身人的安排,单子也没有多看。下意识以为必然是回景阳殿,谁知道却安排在了这里。   此时再表现出什么来也是迟了,她淡淡一笑,道:“哦,哀家有瞧,这是忘记了。”   前头皇帝下了辇,蹬蹬蹬跑过来,亲自等在凤舆边,作势要搀扶她下舆。   宗政惠瞟一眼身后,后头还跟着康王、容楚、三公、中书令、六部尚书等一批重臣。之后在承御殿她还要升殿,和这批军国重臣说说套话,交流交流感情,以示优抚之意。这也是合理安排,她也不想拒绝,她离宫刚回,需要重新巩固威望。   “母后。”景泰蓝仰起四十五度天使角,对她展开天真呆萌笑容,“景阳殿还没修好,康王殿下说承御殿也不错,儿臣便让人给您安排了这里,您瞧着可合适?”   宗政惠一怔,承御殿是康王安排的?怎么可能?   康王脸色很难看——这满嘴胡扯的小子!   关于太后新宫的事情,皇帝倒确实询问过他的意思,但当时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景阳殿没修好,王叔认为哪里的宫室适合太后暂时居住?他随口说,选个位置合适,通明敞亮的便好。哪里有说承御殿了?   但此时他也无法开口否认。只得扭转脸去。宗政惠回头淡淡瞧他一眼,笑道:“如此,多谢王爷费心。”   看见她眼神,康王就知道这多疑的女人,难免又犯病了。心中恼怒,也只得微微一躬,沉声道:“为太后略加操持,是微臣的荣幸和福分。”   两人目光一碰,各自让开,宗政惠扶着景泰蓝的手,昂首往殿内走。   三公和容楚目光一碰,也各自让开,彼此眼神似有笑意。   殿内坐定,几句闲话,康王果然存了心思,随意陪了几句便说还有紧急公务。言下之意请求先告退,宗政惠瞟他一眼,淡淡道:“王爷请自便。”   康王急匆匆出去了,他是有心事,第一次朝会讨论内卫总统领人选,他提出的人选果然被驳,被驳的理由居然还是那人不孝,隐瞒父丧想避免丁优。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事后康王一查,险些气歪了鼻子,因为那人的父亲前阵子还好好的,突然死了,死亡的消息这做儿子的还不知道,不知怎的朝中却知道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其中必然有猫腻。康王吃了这个暗亏,一门心思要扳回一局,也没什么心情去理会宗政惠。   康王离开了,剩下的人,宗政惠瞧着也不顺眼,胡乱说了几句“近日多承各位辅佐陛下,日后还望继续匡扶我们母子”,得到三公关于她可以继续垂帘摄政的暗示,心中大定,也不耐烦再看见这些人,眼看天色已暗,便端了茶。   景泰蓝便站起身来,带着众臣躬身告退,一副还有要事急于脱身的模样。宗政惠瞧见章凝和容楚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眉头一皱,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在容楚最后一个即将转身的时候,忽然道:“国公请留步。”   容楚身子一顿,所有人都转身看她,宗政惠话出口就已经后悔,但此时骑虎难下,情急之下面上依旧镇定,款款一笑道:“听闻国公最近在为陛下寻找太傅,哀家对此有一点见解,想和国公商量。”又对景泰蓝道,“陛下你也留着吧,这可是关系你未来学识的大事。”   年轻皇后单独召见年轻重臣当然于礼不合,何况因为今天一切仪礼繁琐,全套做完,天色已经入夜,宫门即将下钥。容楚再不出去,就得留宿宫中,这又是一层于礼不合。但今日情形特殊,也不是太后夜间召人入内,再说皇帝也留下了。众人想来想去,实在也不太好说什么,只得一一施礼告退。宗政惠瞧着他们放松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捺。   天色已暗,承御殿里的灯火都已经点燃,宗政惠转头过去,吩咐:“多点几盏灯火。”   景泰蓝看看已经满室光亮的灯,撇撇嘴。   宫人们拢着灯火走来走去,夏季宫衣是淡*,灯光照上去就成了白色。那些窈窕的女子,素衣软鞋,周身罩着一层淡黄的光晕,毫无声息地,用宫人训练出来的轻俏步子走来走去。宗政惠瞧着瞧着,忽觉浑身汗毛倒竖,在宝座上侧转了身子,语气森冷地道:“这穿的都是什么衣服?宫中怎可穿素衣?还有这鞋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不像……”她住了口,将一个“鬼”字硬生生留在喉咙里。   容楚就好想没发现她的坐立不安,闲闲坐在一边,景泰蓝扬起眉毛,笑眯眯地道:“母后说差了。咱们宫中的夏衣,都是浅绿淡黄啊。软底便鞋也是母后原先宫中的规矩,母后您不是有头痛旧疾吗,以前那种高底鞋子落地有响声,您嫌吵,早让改了呀。不过这事是母后您说了算,您不喜欢,明日便让织造司派人来安排重做就是,也就是多花费一笔银子的事……”   宗政惠急忙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勉强笑道,“不必了。目下南方将有战事,军费耗资巨大,宫中正宜撙节,如何还能浪费?哀家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景泰蓝连点大头,“是呀是呀。多谢母后体恤。”   宗政惠低下头喝茶,眉头暗皱——这小猴崽子越来越精乖,真不知道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还是有人教。刚才险些就上了他的当。这要真让全宫宫人重新裁衣,明日她就会被三公弹劾不恤民生,奢靡浪费。   她低头喝茶,忽觉茶水里,似有白影一闪而过。她大骇,霍然抬头,头顶就是飞龙雕饰的巨大横梁,和攒宝珠的宝顶,哪来的白影?   她心砰砰直跳——以往她不信鬼神之事,但这些年,渐渐便有些暗室亏心。此刻身居承御殿,这颗心更加无法安宁。   眼看底下那两人事不关己姿态,她心中忽有念头一闪——莫非他们给自己安排了这里,就是要装神弄鬼,吓疯或者逼走自己?   这念头闪过,她浑身一震,背心瞬间湿了。   回头想想,回宫这事,皇帝答应得突然,做得爽快,还违背常规高接远迎。再想到回宫之后的种种,和此刻的时辰,越想心中越确定——他们就是要吓死自己!   心中一旦确定了是有人故意,确定了对方真正要玩的花招,她倒心安了。   不过如此。   装神弄鬼手段又如何?她也不是没有杀手锏!   反正皇帝总不能在今夜下手杀她,她今日在宫中出事,明日朝中就要生乱。宗政惠敢于回宫,自然不担心自身安危。何况她从永庆宫带回的内侍,也多是康王安排进去的高手,此刻都在殿外伺候着,无论如何,保她性命还是能做到的。   她微微咳了一声,李秋容往她身边不动声色地靠了靠。她举起袖子挡住脸,喝茶,在袖子遮掩下,对李秋容悄悄说了一个字。   李秋容怔了怔,瞄了一眼容楚,神情似乎有点不以为然,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低下头,默默退到一边,趁着几人说话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退了出去。   他出去后,宗政惠放松姿态,当真和容楚谈起帝师的事,容楚也认真和她说,选了哪几位夫子,人品才学出身各自如何,只是他一边说,一边频频看外头天色。   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明月升起来,圆润光洁,清辉遍地。   宗政惠看见这月色,心中才隐约想起,今夜逢十五。   “国公想必担心宫门下钥。”她盯着容楚,笑道,“今日典礼太迟,想必已经够下钥。不过无妨,哀家记得先帝在时,国公经常留宿宫中。前殿耳房还有一间院子,是你专门下榻的场所。那地方靠景阳殿近,又有小门。等会皇帝安排人打扫妥当,国公今晚就在那将就一晚。”又对景泰蓝眨眨眼睛,“把小门一锁,那边有护卫。陛下就不用担心国公趁夜来刺杀您啦。”   她难得开句玩笑,景泰蓝哈哈大笑,又奶声奶气,十分欢喜地道:“母后,不用特地打扫啦。前阵子国公忙于商议国事,不及回府,他和三公,也有在那屋子暂住过,不妨的。”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笑得从容和蔼,“如此更好。”转头对容楚道,“如此你可心安了?”   容楚忙躬身辞谢,宗政惠不理他,只摆了摆手道:“既然留下了,咱们就慢慢谈谈。今儿月圆,咱们母子也算一个小团聚,一起用膳吧。国公也单列一席。”   容楚又谢。景泰蓝咬着指头,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宗政惠,看看容楚。表情有点犹豫地道:“朕……朕宫里……”   宗政惠眼神一冷。她没想到皇帝竟然不愿和她一起用膳。可她今晚必须要把皇帝留下来,因为不留皇帝,她就无法留下容楚。   少了他们,今晚的反攻计划可玩不成。   这小子先前不是做得很好,现在就忍不住了?   容楚已经笑道:“陛下可是又惦记玩伴了?稍迟些回去不妨事的。”   宗政惠用眼神询问,容楚道:“还是和帝师有关。微臣等为了让陛下能更用心读书,特为他寻了几个陪读兼贴身护卫。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有两位住在宫中,近日想必陛下和他们玩得不错。”   这事倒也常见,宗政惠明白景泰蓝不过是贪玩,心中一松。笑道:“吃过饭就放你回去玩罢。难道你我母子半年不见,连吃顿饭你都不肯陪着?”   景泰蓝立即垂了脸说不敢,神情微有些沮丧,宗政惠想着毕竟是孩子,装了这许久终于装不下去,这样也好,省得他总人精一样,让她瞧着心慌。   她只当没看见景泰蓝神情,命人传膳。她和景泰蓝一桌,在殿侧给容楚另安排了一桌。所有用具她注意到了,都是银质餐具。   她不住含笑给景泰蓝让菜,也让容楚吃菜,一殿温暖,和乐融融。   李秋容从殿外悄悄进来,立在一边,眼神有点迷蒙地看着殿中一幕——华灯高燃,帷幕深深,含笑相对的母子,温和从容的重臣。好一副天伦乐,好一副君臣情。谁还能想到就在大半年前,这几个人还你死我活,针锋相对,踩着彼此的血,在燃起的熊熊烈火里,誓死争夺?   就是今日,这一副和美景象背后,依然暗藏无限杀机。   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宫廷,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这里。红粉骷髅现温存浅笑,慈悯悌恭掩带血寒刀。   他垂下眼,无声无息地握紧手掌。掌中有一块黑色物质,在他的内劲摩擦下,散出些淡淡的白烟,混在这一殿灯火,满室暗香中,寻觅不着。   “今日好兴致,不妨喝些酒。”宗政惠似心情很好,招李秋容上来斟酒。景泰蓝捂住酒杯,小脸红扑扑地,嚷:“母后,儿臣还小,不能喝酒。”   一边的容楚也转过头来,笑道:“太后,陛下量浅,怕是不能。再说他稍候还要去做功课。”   宗政惠看他对皇帝的公然回护,眼底闪过一丝憎恨。掩袖笑道:“谁说让他喝酒了?倒是国公,听说海量,这是宫中名酿,可愿一尝?”   容楚一笑,“若是往日,着实求之不得。不过如今……”   景泰蓝又嚷:“国公有伤啦,不给你喝。”说完干脆一挥手,让自己的近侍过去收了容楚酒杯。   宗政惠眼底闪过一丝讥诮,面上神情倒显出微微尴尬,随即一笑,道:“那哀家就自斟自饮吧。”让李秋容给她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喝了。   景泰蓝舒了一口气,专心刨饭,忽然饭上多了一块蜜炙羊腿,耳边是宗政惠温和的笑声,“你最*吃的,多用些。”   景泰蓝随口道:“谢谢麻……”忽然一怔,停下筷子。容楚对他看了一眼,景泰蓝才从有点发痴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改口,“多谢太后。”   宗政惠正在喝酒,似乎没在意,随意摆了摆手。   景泰蓝埋下头,继续吃饭,这回速度却慢了许多,神情有点恍惚。   刚才……   刚才他低头专心吃饭,乍一看到那菜,听见那温和语气,恍惚中还以为是麻麻……   还以为是那段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吃饭时,麻麻会随意地夹一些菜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他回宫后,时常想起当初那些生活细节,并深深遗憾此后再难有那样的场景,在心内盘旋久了,以至于刚才那一筷菜夹过来时,他心中一喜,还以为是麻麻。   此刻清醒过来,忽觉心里不是滋味,似从天堂的梦,回归现实的冷。   有些人和事,无论什么都不可替代,哪怕身边是他正经的母亲。   景泰蓝怔怔地瞧着那块蜜炙羊腿。   母后……   你知不知道我不*吃这道菜?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长到三岁半,你和我吃的第一顿饭?   ……   宗政惠根本没注意到景泰蓝的神情,也不认为羊腿有什么不对,她根本不知道景泰蓝喜欢什么,只是看他*吃肉,想必羊腿也是喜欢的。   她斜眼瞟着容楚,看他斯文优雅的姿态,殿内明珠被灯光折射,光芒耀眼,却似乎还不及他熠熠生辉,他坐在那里,玉容霜雪,俯仰风流,一殿的年轻宫女,都用眼角悄悄扫他的衣角。   宗政惠心头的燥热又起了,她按捺地饮下一口酒,抬眼看了看李秋容,李秋容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宗政惠又饮了一口酒,忽然将酒杯一扔,惊叫,“啊!”   殿内人都惊得抬头,宗政惠身躯僵硬,仰头上看,“上面……上面……”   众人又看上面,雕梁承尘一览无余,有什么?   “太后……”李秋容急步趋前。宗政惠神色惊慌,颤声指着酒杯,“刚才……刚才我在酒杯里,看见有白影一晃而过……”   她声音幽凄,听得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李秋容肃然道:“奴才僭越。”说完也不见他作势,纵身而起,在承尘上头转了一圈,轻飘飘落下来,道:“太后万安,上头无事。”   众人都悄悄嘘一口气,却也免不了微微变色。这殿空着已久,宫人也是刚刚调过来,都知道这殿之前是先帝所住,先帝似乎就驾崩在此殿。   这么一想,浑身的汗毛都开始往上站,景泰蓝瞪大眼睛,小脸煞白。   “今夜月光好。”只有容楚还神情自如,笑道,“想必月光从上头射入,落到了太后酒中,才有白影恍惚。如此来说,太后当真是雅人,便是随意独酌,也有天人感应,月光落杯相伴,微臣等可没有这般眼福了。”   “就数你会说话。”宗政惠脸色转好,笑道,“难怪当年先帝那般喜欢你……”   她说到先帝,脸色又是一涩,神情怔怔,似是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忽然就扯到先帝身上。   殿中忽然起了一阵风,烛火幽幽晃晃,将人的影子拉长,倒映在宫墙上,便似四面有幢幢的鬼影逼了来。   众人都觉有冷意,悄悄裹紧衣裳。   容楚神色也似有些不自然,转开了话题。宗政惠却瞧见他和景泰蓝,似乎悄悄对了个眼色。   她心底冷笑一声。   一顿饭,如果没有酒,没有谈兴,很难拖延很久。她开口寻找话题,慢慢谈到朝政。   提及朝政便不能不提到南方战事,提到南方战事便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名字第一次从景泰蓝嘴里出来时,宗政惠当没听见,当景泰蓝滔滔不绝开始说起太史阑在静海的举措时,宗政惠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她擎着杯,淡淡道:“太史将军其实……”   “哦太后,”容楚忽然微笑道,“您大概还不清楚最近的朝臣等级变迁。太史阑已经拜援海军元帅,您该称她一声太史元帅了。”   宗政惠手微微一顿。   这事她还真不知道。   转眼她就想到这个元帅代表什么意义——向来只有外三家军统帅才能称元帅,如今新建了援海军,并拜她为帅,意味着援海军将不会再是一个临时组建的大营,会成为外四家军之一,天下军权,有四分之一归了太史阑!   再往后,以太史阑的凶悍,很可能在朝廷帮助下,或蚕食或吞并,将外三家军也纳入麾下。   兵权!   一想到至关重要的军权,真的这么顺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觉得心内的火,呼啦一下烧到了脑子里。   她将酒杯重重一搁,酒液哗啦一下溅出,泼了她满手,宫女赶紧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烦地推开,尖声道:“陛下!你是昏聩了吗?你这旨意为何当初哀家没有瞧见?还有,外三家军军制未改,这又来个援海军帅,你是愁我们蓝家天下还不够被人觊觎吗?”   景泰蓝从饭碗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含着筷子,呜哩呜噜地道:“……现有军制达到一定人数,自然升制。太史元帅任元帅无需朝廷决议,只需兵部上折,三公批红就行了……太后……您为什么要生气……”   “太后此话还是打住在今晚吧。”容楚在一边慢悠悠喝汤,“外三家军忠心王事,苦守边疆。多年来功勋彪炳,是我南齐股肱之臣。太后您这话说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宗政惠一窒,这才想起自己激愤之下失言,竟然连心中暗藏的担忧也说了出来。她吸了口气,衣袖一拂,正要说话,景泰蓝忽然揉了揉眼睛,困兮兮地道:“母后,朕困了……”   “那便送陛下回寝宫。”宗政惠探头看看外头天色,有宫人道,“外头起风了。”   景泰蓝迷迷糊糊对外头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阵风过,宗政惠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一声叹,叹得景泰蓝汗毛倒竖,他忽然想到刚才那个“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颤声道:“朕……朕不想出去……”   “那就留下来吧。”宗政惠很随意地道,“夜里风大,路上还容易着凉。”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国公再谈谈公事。等你睡着了,请国公送你回日宸殿,如何?”   景泰蓝咬着手指想了想,终究不愿意走夜路,点了点头。宗政惠便命跟随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铺,并没有让自己的人跟过去。   容楚一开始似欲阻止,看她这样的安排,也就没有说什么。低头慢慢吃菜。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这里,容楚就绝不会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实不便,他也装傻。   他装傻,她自然也装傻。   门外忽然有传报之声,宫人回来报说,日宸殿陛下身边的陪读,看陛下尚未归,怕陛下回去时着风,过来送披风。   宗政惠笑道:“还怕哀家这里没披风,巴巴地让人送衣服来。”便命进来。   人进来之后她一怔,没想到是这么小的孩子。都不过四五岁模样,一色的青绸小袍子,圆圆的脸,拜见她时一脸的紧张。其中一个尤其羞涩,垂着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风,竟然是连帽的,也不知道这个季节,要这么厚的披风做什么。   宗政惠原本有几分担心,此刻一看这么小的孩子顿时放心,因此显得分外大方,笑道:“难得你们的忠心。既然来了先别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着陛下走的时候,一起护送他回去罢。”   两个孩子领旨退下,宗政惠看见其中一个一直垂着头,走出殿外的时候那孩子下意识要抬头,另一个按下了他的脑袋。她觉得孩子打闹好玩,禁不住一笑。   此刻殿内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宫女内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   桌上菜已冷,难得容楚还弄了只大虾在慢慢剥,一整只虾子吃完,全须全尾,壳子完整。   一只虾子吃了一刻钟,宗政惠看了一刻钟,容楚专心吃虾,就好像完全没感觉到她的目光。   宗政惠看着那双玉雕般修长雪白的手指,灵巧地翻转,鲜红的大虾在他指尖簌簌落壳……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她干脆下了阶,行到容楚身边。   容楚停筷,含笑抬头看她。   宗政惠低头望着他笑意里隐含淡漠的眼神,只觉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脸上却绽开笑意,一字字道:“方才,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实在太过欢喜,想着从此后,军中宿将国公府,和战时新秀太史元帅,一门两帅,相互扶持,执掌我南齐兵权,号令天下,顿觉心中妥帖,江山无忧。”   殿内瑞金兽里,龙脑香的香气淡淡传来,月光里烟气游弋,看人似朦胧。   “太后这话言重了。”容楚放下虾壳,微微躬身,“国公府和太史元帅,微臣不知有何关系。国公府早卸兵权,自来和军国无干,不敢当此赞誉。”   “没有关系么。”宗政惠拢着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遗憾。那么国公年纪也已不小,哀家为你挑选的适龄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   “容楚资质愚钝,不敢相配而已。”容楚垂着眼,看见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红色的裙裾已经触及他的案几边缘。   现在两人位置背对所有人,他身后是墙壁,前方不远是殿门,殿门外是回廊,一股风穿堂入户,在殿中回旋。   宗政惠静静立着,姿态端庄,话声却低了下来,“那么,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   容楚抬头,正触着宗政惠眼神,描画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点金红色胭脂,衬得那眼神艳而毒。   语气也毒,恶意深深。   此刻的她,和一个月前在他榻前婉转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庆宫里落寞又阴沉的失势女子不同,和之前宝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   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云翻转,*憎恨恶,只由自身。   容楚望定她,微微眯了眯眼,忽然也笑了。   “配了我,”他轻声道,“再杀了?”   语声轻柔,词锋如刀。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随即斜起一边嘴角,笑了笑。   “不。”   容楚默然。她已经接道:“我现在只杀一个,就是太史阑。”   容楚抬头,手按在桌几边缘。   “你娶别人,我就放手。”宗政惠漠然道,“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阑,我必不死不休。”   容楚定定注视着她,她眼神里灼灼烈火翻飞,摇晃着宫阙的碎影。   他慢慢松开手,转过脸去。   “你醉了。”他看着前方一泊月色,冷冷道。   “醉话也好,心声也罢,我说出来了,就不会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声,衣袖一翻,扔出一样东西。   “看看罢!”   容楚慢慢打开那袋子,将里面几张纸抽出来,看了看,短促地笑一声,将袋子扔在桌上。   “污蔑构陷,西局手段。”他淡淡道,“如果仅凭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齐早风雨飘摇!”   “是吗?”宗政惠从袖子里又摸出个东西来,“那这个呢?”   她雪白的掌心摊开,掌心中是一只玉石大鹏鸟,雕刻精细,光彩内蕴,奇的是肚腹微红,似天然生成。   容楚并没有看过这东西,微微皱起眉头。宗政惠将大鹏鸟握在掌心,慢慢道:“东堂司空家,一门煊赫,圣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鹏。”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东堂领队。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后,被派往静海,潜入静海城,和当地海匪勾结,意图在东堂开战时里应外合,夺取静海。这只金翅大鹏,就是他的标志。”她将金翅大鹏就着灯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个“昱”字。   “司空昱。”她斜眼望着容楚笑,“满朝文武都知他,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独门秘术,南齐谁也伪造不得。”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了解甚深。”   “事关我南齐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过有个更有意思的,你瞧瞧。”   她手指一翻,又换了个角度,这回桌面上投射下两个字。   “太史”。   “这种金翅大鹏,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随身信物。能刻字于其上者,必须是和司空家渊源极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轻笑,“太史,太史阑?想不到啊,我南齐重臣大将,独力主持静海军务政务的太史元帅,竟然是东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这算不算我南齐引狼入室?难怪国公说你们没有关系,可不是没有关系?不过和我南齐可有莫大关系——他们现在都在静海,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语声还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   “是吗?”宗政惠笑得有几分狡黠,“那我们不妨拿这金翅大鹏上殿,请群臣们评判一下,这个太史,该是哪个太史。”   她手指一握,将东西收起,轻松地道:“纸袋里的东西,你要硬说西局捏造事实,污蔑太史阑通敌卖国也由你。可这金翅大鹏,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来的。是非黑白,亮出来自有定论。”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来,非要今日费尽心思,留下微臣,亮给臣瞧呢?”   “我这不是体恤你的心情嘛。”宗政惠微笑,“不过,国公是否也该投桃报李,体恤下我的难处?”   “哦?”容楚笑,“太后母仪天下,垂帘听政,有什么会需要微臣体恤的?”   “容楚,容国公。”宗政惠笑出点尖尖的虎牙,神情有点不耐烦,“话都说到这地步,你我就别卖关子了。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收回这宝贝。咱们相安无事,如何?”   “愿闻其详。”容楚抬眼看着她,眼眸里不知何时,泛出点微微红丝。   “第一。”宗政惠环顾承御殿,“你们安排这殿,不安好心吧?从现在开始,不管有什么心思,你们都收回去。你答应我,移我回景阳殿,保我此生永不会再被驱逐出宫。”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贵为太后,谁能驱您出宫?”   宗政惠嗤笑一下,继续道:“第二条,内卫总统领人选,由我安排。”   容楚刚一皱眉,她已经急速道:“别推搪,我知道你的影响力。只要你不阻拦,这内卫统领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为报答,我也会保你容府一世平安荣华。甚至我可以给你免死铁券。”   容楚顿一顿,简短地道:“好。”   他说话简练,眸光却似有些乱,有些不耐。   殿内龙脑香气袅袅,因为风向和位置的关系,那淡白的烟气一直由内向外延展,殿门外的回廊里,立着皇帝的随身近侍,在宫门之外,有承御殿的护卫在巡守。   “果然不愧国公,如此干脆。”宗政惠笑眯了眼,“我就知道你不会拘泥于所谓皇权道义……”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如点漆的眸子微微眯起,冷光四射。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着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纤纤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颌,“给太史阑写一封弃书……”她笑着,尾指轻轻划向他下颌。 ☆、第五十三章 他的算计   她笑着,尾指轻轻划向他下颌。   容楚忽然衣袖一拂,身子平移,连同他的轮椅,平平向外移出三尺。   哗啦一声响,因为他被宗政惠挤在殿角,案几离膝盖很近,此刻突然平移,不可避免带动案几,小几翻倒,几上杯盘碗碟沉重地滚下去。   宗政惠一声惊叫,裙角被案几绊住,身子后栽,桌上一个沉重的高脚八寸瓷煲,正砸向她的小腿,瓷煲里还烫着的汤水,眼看就要泼到她腿面。   宗政惠尖叫,“救命!”   青色人影一闪,李秋容已经扑了过来,一手扶住宗政惠,抬起头,眼神里怒色一闪。   容楚此时也回头,身子将起未起,眼神冷厉,李秋容看定他,怒喝:“晋国公,你大胆,竟然敢冲撞凤驾!来人呀,给我拿下!”话音未落,已经扑到容楚身边,抬脚对他身下轮椅一踢。   啪地一声,轮椅给他这含怒的一脚踢散,片片碎裂。容楚飞身而起,李秋容更不停留,出掌成爪,抓向他后心。   容楚半空转身,衣袖一卷,砰一声闷响,两人掌力对上,李秋容向后退一步,容楚身子斜飞向殿外,落在殿门之侧,他一条腿不敢用力,身子微斜靠着殿门,轻咳一声,又一声。   看样子已经受了点内伤。刚才那位置,他人在半空,仓促出掌,位置角度都对他不利。   李秋容不依不饶,把太后交给内殿赶过来的惊慌失措的内侍,再次飞身而上,掌风呼啸,直扑容楚头脸,“狂徒!还不跪地请罪!”   他再三相逼,出手狠毒,招呼的都是要害,容楚看来也恼了,冷喝一声,“来人,将这发疯的老阉货给我拿下!”   殿外的皇帝亲卫早已被惊动,扑了过来,步声杂沓,直奔李秋容。   “晋国公!你敢拿我!”李秋容怒喝。   “刺杀朝廷重臣,我如何不敢拿你!”容楚声音冷峭,“拿下!不得伤他!”   里头宗政惠尖叫,“容楚!你这狂徒,你敢动我的人……”容楚充耳不闻。   皇帝亲卫扑过来,这都是三公亲选的护卫高手,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亲卫,忽然一拳打破回廊上的雕花木窗,一把抓住一块尖利的木条,拿在手中。   容楚一怔。   宫内有规矩,亲卫随身护卫皇帝,以及随皇帝拜见太后时,不能随身带兵刃。当然这条规定,遵守不遵守,要看皇帝的戒心如何。但最起码,今晚景泰蓝在太后这里,这些随身亲卫,必然悄悄携带了兵刃,但轻易也不会把武器亮出来,更不会轻易动手。   此刻容楚看见那个武功最高的头领,一拳破窗,以窗条做武器,已经觉得有点不对。   再看那首领身后,其余护卫,纷纷伸手探背。   容楚一抬眼,正看见这些人的神情。   面色苍白,眉宇发青,眼睛却满满红丝,神色有点麻木,麻木间却又隐隐闪现疯狂之态。   容楚眉毛一挑。   果然中毒了!   “停手!”他立即下令。   但已经迟了,呛啷连响,其余中毒更深的护卫,都忘记了此刻武器不能轻露这一条,接连拔刀。   刀光雪亮,映亮殿宇,也映亮了殿中人的神情。   李秋容隐隐冷笑,宗政惠满脸惊慌不断尖叫,但眼角也隐隐有得意之态。   她不能不得意,今日这好计。   殿内燃香无毒,但李秋容的掌心有毒,那毒被他的掌力迫出,混入烟气,慢慢从香炉里散发,飘向殿外。   她要毒的不是容楚,她知道很难让容楚着道,她要毒的,就是殿外的这些护卫。   这也不是普通的毒,把脉把不出,只会让人行事放纵疯狂,忘记约束,她这毒千金求来,在当初的后宫的岁月里,曾成功帮她整倒了无数受宠的妃子。   此刻这毒混在烟气里,用量轻微,更加难以察觉。那些被稀释的毒烟,每个人吸入一点,不会太过分疯狂,那样会引人怀疑,只会有一点放纵,正是她需要的分寸。   这些人会忘记规矩约束,拿出武器,追砍她的人,破坏殿宇,把这里搞得一团糟。   而这些人,是皇帝亲卫,以及承御殿的宫卫。   这样她可以以不信任承御殿防卫为由,坚决要求搬出,回到景阳殿。还可以治容楚的罪,还可以暗示朝臣,陛下对她的仁孝都是假象——他进她的殿,却令护卫暗中带刀。   一箭三雕。   而之前所谓和容楚谈判,不过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好让他不发现这烟气已经换了方向罢了。   呵呵,智慧天纵的容楚,从来都是她在他手中吃亏,如今可轮到她反攻一回!   她唇角一抹上翘的弧度控制不住,笑意蔓延到眼角,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个侍卫,不听容楚号令,拔刀狠狠砍下——   “咔嚓”一声,殿门裂开,刀痕宛然。   宗政惠笑得更开心。   有这么一刀就够了。   宫内没有刺客,是不该出现这样的刀痕的,她身边的近侍在进宫时都经过搜检,没有带武器。   这刀痕,就是她被迫害的证据。   “住手!”容楚怒喝。声音沉雄,震得整座大殿都似在嗡嗡作响。   亲卫们有一霎的迟疑,李秋容却忽然扑了过来,衣袖横甩如钢板,劲风直冲着容楚那条伤腿。   他一出手,立时刺激了那批护卫,这群人立即举刀追杀李秋容,李秋容不敢把他们往殿内带,怕他们误伤宗政惠,便带着他们窜入回廊。   回廊里顿时刀光凌厉,呼啸不绝,那长而窄的空间,很容易便被武器招呼到墙壁窗栏,李秋容身形灵活,在刀光中左右腾挪,那些紧追着他的刀,就不断劈在墙壁上、横栏上、花窗上、花盆上……咔嚓碎裂声不绝,整座精美回廊,瞬间支离破碎,不成模样,如劫后的战场。   殿内宫人尖叫,瑟瑟走避,宗政惠也在尖叫,却稳稳立于殿中,一动不动,只微微仰首,半阖眼眸,叫。   她唇角一抹笑容,眼眸闪闪生厉光,金红色的长长裙裾拖曳于华堂,似大片大片深厚的血泊。   殿内忽然起了幽幽的风。   砰一声响,外头的宫卫听见声响,也冲了进来。这些人一旦踏进殿门外长廊的地域,便被那烟气笼罩,虽然长廊窗户多半被劈散,烟气已经泄露了不少,但这些人还是脑中一晕,随即便觉得有腾腾的愤怒升起,忍不住想发泄,想杀人,想破坏,想将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碎成齑粉。   他们也跟着冲上回廊,追杀着在回廊里鬼魅般窜来窜去的李秋容。   回廊很快被劈得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的月光洒了进来,李秋容的影子像黑色的风,在雪亮的刀影下回旋,容楚的影子则是白色的风,在刀影之上飞掠,几次试图抓住李秋容,但他和李秋容不同,李秋容可以不顾那些护卫生死,故意引他们刀尖相撞自相残杀,容楚却还要避开刀锋,分开乱撞的人,安定那些越砍越疯的人,好几次,他的手指已经触及了李秋容的衣角,却因为下一瞬护卫的险情,而不得分神去救。   宗政惠隔着被砍碎的窗户,看着回廊里的一切,眼睛睁得很大——认识容楚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模样,她得好好欣赏。   不过越看,她却越是心动。她不得不承认,容楚即使在这样被动狼狈情形下,依旧风神不减,依旧不急不躁,他外头的锦袍被撕裂,他干脆脱下扔了,里头是一件丝质的白色长衣,在雪亮飞舞的刀光中也如雪飞舞,又或者是一阵风,浮沉飞掠。他发丝微乱,却由此添一分狷狂潇洒之态,修长雪白的手指如拨弦,那些狂烈的刀,便在他指下服膺,散开团团如白菊。   流风回雪,斯人倾城,或者说的就是这般的姿态了。   宗政惠看得痴迷,忍不住前行,一步步到了殿口,她倒也记得自己的安全,抓过一个宫女,命她挡在自己身前。   眼看容楚飞掠过人群,护卫们一个个在他手下软倒,这混乱的场景快要结束,宗政惠的笑容愈大——真真是她要的最好的结果吗,瞧这惨遭蹂躏的长廊和殿门,要说没有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刺杀,谁信?   明日,会有很多人的鲜血,漫过这宫门的台阶,给承御殿来一次彻底的洗礼。   李秋容也停了脚步,越过那些软倒的人群,站在了长廊的另一端,脸上还是木木的没有表情,刚才的愤怒也不见了。   容楚靠在长廊的另一侧一截残破的栏杆边,单手撑着窗台,看着狼藉的长廊,同样面无表情。   格格格格笑声响起,宗政惠迈步而出,看着一地昏倒的护卫,捂住心口,夸张地瞪大眼睛,“刺客……好多刺客!”   容楚不答,抬眼看她,眼底忽然也慢慢现出笑意,微抬下颌,淡淡道:“太后今日真是让微臣刮目相看。”   “你还是先好好看看自己吧,看看该怎么应对这一劫。”宗政惠微笑看着他,“以往我受制于你,不过是谁*谁输。今日我动了真格,给你瞧瞧,可行?”   容楚淡淡挑眉,对那个“*”字微微露出厌憎神色,随即一笑,“正好,我也有真格的,请您瞧着,可行?”   随即他身子一让。   正在此刻,月色大满,通亮的月光自院中假山背后升起,穿出,瞬间灌满已经空荡荡无窗无栏的长廊,如一束巨大光柱,呼啸射至。   长廊尽头,容楚身后的黑暗瞬间被照亮,现出幽幽的发青的大脑袋。   大脑袋缓缓抬头,正迎上月光,他浑身一震。   宗政惠皱起眉,她认出这是刚才给皇帝送披风的两位皇帝伴读之一。   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在这里做什么?   李秋容并没有因为对方只有四五岁就放松警惕,上前一步,挡在宗政惠身前。   那孩子抬起头来,眼神幽幽,似满似空。   声音也微微有些空,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李秋容浑身一震。   一瞬间他脸色如雪,眼眸中炸开巨大恐惧。   一生里压在内心最深处,连太史阑的神秘手段都没能完全掏出的,最重要最不能启齿的秘密,竟然在此刻,被那月光尽头的孩子,轻描淡写吐出。   宛如惊雷劈在头顶,他瞬间眼前一黑,连容楚已经到了他面前都没发现。   一双手轻轻拂了过来,正趁着这一刻惊天霹雳,落在他重穴上。   李秋容毫无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   宗政惠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倚为长城的李秋容忽然倒下,大惊。   怎么回事?老李一生经历大事不知凡几,怎么会被一句话惊成这样?   “老李,老李……”她用脚踢李秋容,试图踢醒他,忽觉惊觉自己身边就是容楚,骇然后退。   容楚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宗政惠曾做梦都希望容楚能握住她的手,然而此刻这一握,却惊得她魂飞魄散。   她无法挣脱容楚,只能惶然站在原地,容楚偏头对她一笑,轻轻道:“我真想现在杀了你……”   “别……别!”宗政惠尖叫,“我有先帝遗旨!只要我暴毙,就会有人将那旨意交给康王!你……你别发疯!”   “无妨。”容楚道,“我对付得了你,自然也对付得了康王。只要兵权在手,什么威胁都是空话。”   “不!你不能!我……我今晚刚刚回宫,如果出事,不管什么原因,陛下都将为天下,为朝廷所责难。千秋史笔,必将对他口诛笔伐!容楚!容楚!”她颤声哀求,“你是要匡扶成全陛下为千古一帝的!你不能令他在懵懂时,就蒙上如此无法洗清的污垢一笔!”   容楚偏头对她笑着,笑得姿容艳逸,她却第一次觉得,鬼似的。   “我……我是陛下亲母!他便现在对我有误会,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等他长大……他想起前事,就会有遗憾……到时候……到时候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宗政惠已经快要疯了。   容楚似乎想了想,轻笑一声,“你说的对。”   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宗政惠毕竟是锻炼多了,脑子有时还是很好用的,她提出的几个不能杀的理由,都很关键。   或者这些事在她心中琢磨得也多了,早有准备吧。   宗政惠刚刚放下点心,就听见他道:“我确实没有权力决定你的生死。那么,就请陛下亲裁。”   宗政惠抬头,就看见回廊对面,那孩子背后,站定了皇帝。   他脸上哪里还有睡意,大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着宗政惠。   长长的回廊,寥寥几人,如月光沉默。   景泰蓝睁大眼,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也在努力思索,想要将过往的一些回忆想清楚,但脑海里只能模糊掠过一些片段,惊悚的、黑暗的、血色的、却连贯不成完整的场景,拼凑不出鲜明的答案。   那些场景里,那些模糊的言语里,似乎有个蹑足而行的女子背影,又似乎没有……   他那时真的太小,太小,潜意识里也太不愿意接受,自愿封存。   他望着那华服妇人,她此刻眼神再无骄矜,满满恐惧和哀求。   他小小的心里因此满满怀疑,也满满犹豫。   眼前,毕竟是他血缘上最重要的亲人……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却很坚决,“母后,你回去吧。”   宗政惠舒了口长气,连忙点头。   “不过我不相信你。”景泰蓝大眼睛眨了眨,“小时候你杀了我的玩伴,说你会派人陪我玩,可是你没有派。”   “那是母后忙碌……”宗政惠急忙道,“母后以后不会再忘记了,母后派人陪你玩,不……母后亲自陪你玩!”   “母后都走了,怎么陪我玩?还是母后心里,没打算走嘛?”景泰蓝疑惑地搔搔下巴,眨眨眼睛,忽然诚恳地道,“母后,别想着再呆在这里了,这里不好玩,真的。”   宗政惠吸一口气,看见他侧侧身,再次让出了那个大脑袋孩子。   戒明上前一步,月光注满他空旷的眸子。   “这位女施主。”他幽幽叹口气,合十,“你身后那位男施主,和你说好冷,你没听见吗?”   宗政惠骇然回首,身后只有冷月空廊,哪来的男人?   “咦,这位男施主小僧见过。”他皱眉,“在极东……”   “明明,他什么样子。”景泰蓝忽然问。   “四十余岁,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我和你说过的……”   宗政惠尖叫一声,浑身瑟瑟发抖。   “你胡说……你胡说……”   “父皇……”景泰蓝神情痴痴地,“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为什么还没走……你告诉蓝蓝嘛……”   “他走了,进殿了。”戒明似乎想跟上前去瞧瞧,景泰蓝拉住了他。   一进殿没有月光,戒明就看不到什么了,他还没能逼走太后呢。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拉,就失去了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宗政惠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回头看,听说他进殿了,更是吓得连殿门都不敢靠。   “女施主你杀孽真重……”戒明皱着眉头,“好多女人来了……当前一个好凶……女施主,需要小僧帮您做个道场吗?”   他眼神虚幻,这双眼睛,探魂魄,知未来。月光下注视人时,是探魂魄还是知未来,单看对方哪一方面表现清晰,传达给他意念。宗政惠煞气重,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些不灭的冤魂。   “她们什么样子啊?”景泰蓝咬着指头,奶声奶气问。   “嗯……都不好看……好多血……最前面那个清晰些,圆脸,眉心有红痣。嗯……她手里还抱着个孩子。阿弥陀佛……女施主,还有个女子,她在拉你袖子……”戒明转头瞧瞧景泰蓝,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鬼,还紧盯着景泰蓝。   宗政惠惨叫一声,发足要奔,却被容楚紧紧拉住。   “太后,”他和蔼地道,“旧人相见,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么?先皇后流产,似乎也是在这承御殿,她如今过来,寻你叙叙旧,所谓人鬼殊途,依旧不忘旧情,这也是难得的佳话。您何必如此姿态,平白伤了旧人之心?”   “不过,”他随即又有点为难地道,“只是这旧人,似乎来得多了些,我都觉得浑身凉浸浸的,也难怪您的手这么冰凉……戒明大师……请问这些先宫眷,大抵有多少人?”   “十几个吧……前头的,衣裳比较华丽的夫人们。”戒明眯着眼,“至于后头的宫女们……实在数不清……”   宗政惠浑身抖得筛糠似的。景泰蓝摸摸手臂,颤颤地道:“兄弟你别说了,我也毛毛的了,这宫里以后我还要住呢……”   “陛下是不用担心的。您身周没血气……”戒明幽幽地盯着宗政惠,很明显意思就是她身上颇有些血气。   “那位男施主又出来了……”戒明皱着眉头,“他手里拿着一个……”   宗政惠忽然一声尖叫,“别说——”死命挣脱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   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当然挣脱不了,此刻他放开手,嫌弃地在殿门上擦了擦。   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却不肯放弃,掠过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后面。   在宫门外,他唤起等候的皇帝车舆,也不管什么尊卑,抱着戒明钻进去,将帘子撩开,让月光透进来,随即喝道:“快追上太后!”   远处景泰蓝尖声叫道:“听国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么了?快些回来呀……”   皇帝车辇迅速驶动,容楚却又不急了,吩咐赶车人,“追着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   宗政惠倒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一路跑出了宫门,听得身后车马声响,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容楚竟然带着戒明驱车追来,帘子翻飞,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着她背后,声音空旷地喊:“女施主跑慢些,当心跌着,有个翠衣妇人缠你的腿呢……”   宗政惠又是啊一声惨叫,踉跄栽倒,停也不停爬起来,再次疯狂前奔。   一个跑一个追,车马不疾不徐地跟着,宗政惠快车子也快,宗政惠慢车子也慢,每次宗政惠累极了,不管不顾停下来时,车子也会出点问题,卡了车轮啊,碰上石子啊,停在那里等她,然后戒明会幽幽说上几句,“穿红衣,额头贴金箔花的女施主,您别挡路呀……”“那边以前有座井……哎呀有人从井里出来了……”惊得气喘未定的宗政惠又一轮疯跑。   她跑得发髻散了,裙子撕裂了,鞋子掉了,心也快要从胸腔里奔出来,却还犹自跑着。她心里明白这不是有人装神弄鬼,这是真的鬼魅之物。那个孩子,不可能见过先帝,更不可能见过先皇后,先皇后早早缠绵病榻,多年来从不见人,朝臣都没几个能说出她容貌。至于先帝,因为额头有疤,多少年都以金冠或鬓发遮掩,除了他的枕边人,也没多少朝臣见过他撩起额头显出疤痕的模样……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狂奔着,风声呼呼,宫影连绵,恍惚还是那年,那女子倒在地下,拉着她的衣袖,凄声问:“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你如此残忍……你就不怕我做了鬼……也不饶你……”   她回答了什么来着?   风吹着似是冷笑,是了,她当时冷笑一声,一脚踢开了她。   “神明?哪来的神明?哪来的鬼魅?等我掌握一切,我就是神明!”   哭泣……惨叫……怒喝……求饶……风将一幕幕景象卷去,如掀开一页页发黄溅血图卷。   她原本不信这些虚幻鬼魅之事,觉得都是世人用以恐吓他人的借口。神明?若有神明,怎会容她害人?鬼魅?若有鬼魅,她如何存活至今?   然而此刻她终于知道,原来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狂奔,迸发身体每一分气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霍然抬头,赫然看见宫门在望。   她竟然一气跑到宫门。此刻看见那深红紧闭的宫门,她神智混乱,此刻只想速速逃离此地,看见门便如见着救赎,扑上去拼命擂门,高喊,“开门!开门!快开门!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出去!”   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   她一怔。   门前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伫立,现在那些黑影,都愕然转头瞧着这边。   三公走了过来,惊讶地道:“娘娘,您怎么了?”   她呆了有一会,才明白现在竟然已经四更,这是上朝时分,百官正在殿前广场集结,等待上朝。她这一喊,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他们……我被他们……”她脑中几乎空白,回身想要指控那追着她的马车,眼睛又直了。   马车停在她身后两丈远处,帘子依旧卷着,却不见了容楚和戒明,皇帝正满脸惊惶地从马车中钻出来,尖声叫道:“母后!母后!您怎么啦?怎么睡得好好地就惊起奔出来?儿臣追了您一路,您为什么不理儿臣,一定要出宫?您要实在不愿意呆在宫中,那儿臣就送您回去好了……”   他手背抹着脸,一脸被吓得惊慌失措要哭的神情,心中却在暗暗可惜忘记带点辣椒粉,不然流点眼泪更招人怜*。他悄悄瞪了车下慕丹佩一眼,怪她不给自己身上放各种古怪玩意。   慕丹佩目不斜视站在车边,刚才是她施展轻功,抱着皇帝一路追过来的。先前那殿前梁上的白影子也是她,只有她的轻功,才能在李秋容查看时,毫无声息地遁去。   她扮鬼不是为了吓宗政惠,只不过为了让宗政惠留下皇帝而已。   宗政惠以为容楚等人的伎俩不过是扮鬼吓她,可容楚的出手,怎么会仅仅这么简单?慕丹佩扮演的鬼,本来就是故意要让她看见,好让她出手反攻,将计就计的。   宗政惠赤足立在晨间的凉风里,看着他急切无辜的小脸,再看看愕然的群臣,心中一堵,眼前一黑,晃了晃,无声地倒了下去。   ……   “皇太后于九月初八被迎回宫,却在当晚奔赴宫门,要求回永庆宫。”太史阑翻看着一封密信,语气平淡地复述了这个消息。   花寻欢瞪大眼睛,道:“奇了。她不是费尽心思要回来的么?又做好人又装委屈的,回来了应该死蹲着不挪窝才对。怎么一夜都没呆下来就主动要走?”   “许是宫里和她八字不合也未可知。”太史阑淡淡道,“次日,陛下派人送她回永庆宫了。另外,她的近侍李秋容因为突发狂疾,持刀劈砍承御殿,致使太后受惊,已经被下狱了。”   花寻欢哈地一声,笑道:“我知道了!定然又是国公搞的鬼!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本事!”   太史阑唇角一扯,她也是这个猜测,除了容楚,谁还能令宗政惠回宫后再自请离宫?   这次离宫,她要再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这是她自己要回永庆宫的,在场所有大臣都听见了,日后,再不会有人能拿这事,来责怪皇帝不孝。   她轻轻舒口气,将信笺放在火上烧了。这件事了结,她也可以放心待产了。   虽说预产期在九月下旬,但现在其实随时可能生产,包子的胎动很频繁,每次她手抚上肚子,包子就不停地拱她的手,也不知道是屁股还是脑袋。   所以她这边也做好了准备。容楚更是几乎每日一信,细细询问她的身体起居。稳婆嬷嬷严阵以待,一步也不离开总督府,她自己更是深居简出,外头民众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过她。好在现在静海前所未有的安定,新来的府尹也是三公派系,十分合作,没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据说当初,康王曾经想往静海塞一个自己派系的府尹过来恶心她,结果他征询遍了所有本派系官员,无人敢于承担这一光荣伟大的任务。   到太史阑的地盘,干和她做对的事情?那不是找死?脑子烧坏了才去。   朝中很多官员都表示,宁可在京做一辈子部曹小官,也不要在太史阑手下做府尹。据说太史阑军法治府,她交代下的事情,必须准时且不折不扣完成。她给麾下官员较高的补贴,却决不允许有任何贪墨行贿之事。一旦发现,斩立决。   是真正的斩立决。一边向朝廷上公文等批复,一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即处斩。她是十几位封疆大吏中,唯一一个敢于不等待朝廷批决就杀朝廷命官的总督,这样的权柄,这样的杀气,谁敢不听话?谁敢闹事?   太史阑对自己的凶名在外很满意,据说现在她的名字可以令官员夜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必须令静海安定,无人敢于作祟,才能保证自己在最虚弱的时候,不被人攻击。   她又打开一封文书,这回眼睛一亮,喜道:“世涛升副将了!统带的还是精兵营!天纪军有史以来最年轻,升迁最快的副将!”   花寻欢等人也觉得欢喜,邰世涛终于苦尽甘来。精兵营副将,是天纪军诸副将中,地位最高,最亲信的。以世涛的人缘和品性,在将来的战事中只要立有功勋,他在天纪军的地位将无可撼动。   “纪连城派他驻守狼牙崖附近。”太史阑道,“正和援海大营对面相望。”   “纪连城什么意思?”花寻欢问。   “他想必对失去的三大营心有不甘,可能还想着拿回来;另外也对我有所防备,怕我会不顾一切攻击他,命令邰世涛带领精兵营横在我面前,一方面是警告,一方面是拦阻,一方面也是试探。”她冷哼一声,“纪连城永远这种德行,承了人家的恩,反而会加倍利用别人,从不怜惜他人性命。如果我和世涛没这层关系,我一旦要对精兵营下手,世涛首当其冲。”   “那怎么办?”一旁的沈梅花,明显比较注重战局,“战事一触即发。精兵营盘踞在我们身侧可不行,天纪和海鲨有勾结,海鲨和东堂很可能有勾结,那么天纪军也未必干净,如果他们和东堂有关系,那么他们的精兵营盘踞在我们之侧,关键时刻咬我们一口就糟了。”   “世涛在,怎么会咬?”花寻欢白她一眼。   “那邰世涛之前下的功夫就白费了。”沈梅花反唇相讥。   “大人!”苏亚忽然奔了进来,屋内几人一看她那严肃神情,心中都一紧。   “紧急军情!东堂船队忽然出现在黑水峪附近!”   “一百零七!”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大举出动!   “黑水峪驻扎军队是折威军,想不到战争竟然是从他那先打响!想不到东堂军队竟然从黑水峪那边来……”太史阑计算了一下日程,“苏亚,你立即传令提督乌凯,带兵去援!萧大强熊小佳前往上府大营,请上府军封锁住蓝湾一带海域,从现在开始禁海,除持有援海军标记的军船外,所有渔民、商船、地方船只不得下海,所有海归渔船一律在船舶司登记接受检查,并不得入港!完事后回归苍阑军听候命令。苍阑军全员前往海湾待命,静海大营前三营直接前往黑水峪!另外,记住,封锁消息!”   “是!”众人目光发亮,热血沸腾。   等待已久的大战,终于打响!   ------题外话------   打仗啦,杀人啦,生崽啦,快翻兜找月票赌星座啊,包子是处女还是射手啊? ☆、第五十四章 生产前夕   太史阑却依旧平静,闭目算了一下日期,道:“给天纪军下帖子,明日宴请天纪少帅纪连城,谈谈精兵营驻地不妥的事情。”   苏亚怔了怔,这时候请客?   “大人,纪连城不会赴您的宴……”   “要的就是他不赴。”太史阑瞥她一眼,“我现在职级在他之上,我的邀请,他不赴,也得派个代表,你猜他会派谁?”   “邰将军!”   “是极。”太史阑道,“我担心大战一开始,纪连城会给世涛下些让他为难的命令,我不能让世涛孤注一掷。明日我宴请他,然后故作翻脸,先扣留了他。战事过半大局底定再安排他逃出。一来他可以避免某些难办的命令,二来他能从我手中逃出,将来自会得天纪军敬重佩服。三来他这算是又为纪连城挡灾,纪连城只有更感激他。四来,东堂军队已经逼到黑水峪,离此地不过一日半的水路,如果此时城中得知消息,必然恐慌。城中应该有人已经得到消息,只是未必能确定,我在这时候还在开宴,可以让人心先定下来,以免生出事端。”   苏亚神情佩服,“大人,您越来越像国公了!”   太史阑一笑,“近墨者黑。”   众人原本有几分激动,更有几分紧张,此刻看她冷静如常,心也慢慢定了下来。   苏亚领命出去。   “寻欢,你和沈梅花速回援海大营,跨海营准备出战,拦海营布置从黑水峪到蓝湾这一线的海防。定海营随时增援。”   “是。”   “杨成,你和薛暮辛前往苍阑营。”太史阑道,“负责两营讯息传递,以及紧急状态下的人员调拨,必要的时候征收当地士绅民船事务。”   杨成却在犹豫,“总督,我们都走了,苏亚近两日也要奔走各军传递命令,你身边谁来照顾?”   “不是还有你老婆嘛,再说我们也有准备,早已万无一失。”太史阑无所谓地挥挥手,“军令如山,再拖延一刻,就打板子。”   杨成等人只得离开,太史阑眼看他们离去,眉头微微一皱,慢慢扶着腰坐下来。   看样子真的要生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仗,果然在最要命的时候打响了。   又或者这仗本来就选好了时机?莫非有人将她怀孕的事泄露了出去?太史阑皱起眉。知道她怀孕的人,不多,却也不少。二五营这一批同生共死的亲信,火虎,于定,雷元,都是知道的。   都是一路相随的亲信,陪她经历风雨的同伴。她就任总督之后,家大业大,需要众多帮手,这些人就不可避免地成为她的小团体核心,她必须给予信任和接近。她身子日重不能随意出门,事情都是交托给他们,她不见别人,却不能不见他们,有些事不能瞒也瞒不了。   这些都是她的兄弟姐妹,她怀疑谁都不愿意怀疑他们。也许是自己怀孕征象明显,被人无意中发现了吧。   虽然她这样解释,但心中终究有些不安,所以刚才听见所以刚才听见东堂开战的消息,有句到了嘴边的话便没有说出来——本来她是准备带众人去看她准备待产的密室的。   为了防备生产正临着战争,她听从史小翠的建议,趁总督府扩建的时候,不动声色挖了地下密室,昨日已经完工,今日还有些收尾平整的工作。   “总督。”史小翠的脑袋正探了进来,“那屋子完工了,明日扩建工程也将完工,您要不要去看看?”   太史阑最近不出二门,自然不是去看扩建的大院子,而是指这个密室。   太史阑想了想,点点头,史小翠给她在袍子外披了件披风,这样便看不出她身形的臃肿。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头顶砰一声响,史小翠纵身出外,只看见一抹影子一闪不见,她跃上屋顶,看见屋顶上放着一个箱子。   史小翠把箱子搬下来,就要打开,太史阑手一拦,道:“小心些。”远远地用竹竿挑开了,当然,没有炸弹没有烟雾,箱子很安静地放在地上。   太史阑心中暗笑自己草木皆兵,走了过去,一眼看见最上面一封信,白纸黑字,写着“李扶舟字呈太史总督足下。”   太史阑一怔——李扶舟派人送来的?   她一时有些恍惚,当日乾坤殿前一别,李扶舟就武帝位闭死关,从此再没能见到他,她这些日子忙碌纷繁,也似乎将他忘记,然而此刻看见他的笔迹,心中依旧不禁微微一揪,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殿深黑,而他红衣如血,掩一抹苍白的笑容。   不过一场变乱,仿佛那个春日杨柳下的和煦微笑,便已是前生。   她慢慢展开信,信却写得简单,只寥寥几个字,说箱中物事,各有妙用,知她身在静海,树敌众多,特赠以为应敌之用。   她简单看了一下,有个小箱子里都是刀,柳叶一样的薄刀,薄如蝉翼,轻巧透亮,她想起容楚似乎用过这样的刀,这刀有点像现代做精密手术的手术刀,非常锋利。   里头还有一些特殊的线,似乎动物筋脉制成,有标签注明说受伤后以此物缝补伤口,几乎不留伤痕。   另外还有几瓶极好的金创药和内伤药,甚至还有一瓶“沸麻”,标签上说是乾坤山独有的草药制成,效用可令人感觉麻痹而不伤身体,可以用来治伤,也可以用来害人,因为这东西不小心用多了人会变傻子。太史阑觉得这或者就是麻药的效果。   基本上都是江湖人士需求的珍宝,关键时刻可救命的那种,对她也很适用。   太史阑一一看过,默默无语。心想李扶舟在这种时候千里迢迢命人送来这些东西,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把玩半晌,将东西原样收好,道:“都是好东西。正好咱们要去看密室,就顺带拿去放那里吧。”史小翠将箱子拿了,陪她一路过去。   密室并没有连着她的卧室,反而超乎常规,把入口设在了议事厅的夹墙下。当然她的房间也有入口,但房间的入口下去,会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室,只有推开空室的墙,才有密道往密室去。这是太史阑的亲自设计,为的就是万一有意外可以迷惑敌人,一般人都会认为密室入口在房间,找到入口进去后发现是空房间,也会认为人已经离开,不会再想到推那座墙。   那墙也是伪装过的,看上去就像没有经过开挖建造的地下土石。   为了保密,密道和密室分为三段,由三批工人负责开挖,除了太史阑和史小翠,没有谁能完全掌握这密道设置。   史小翠扶着太史阑出去,在到达议事厅的时候,太史阑正看见于定带着一批工人,从院子的另一头过去,史小翠道:“我和于定雷元各自负责一段,现在这段想必于定已经弄好了。”   太史阑目光却落在那批工人身上,道:“都很矮小。”   “挖地道需要身形轻捷瘦小的人。”史小翠解释。   “怎么还有个微瘸的?”太史阑看着其中一个浑身泥水的瘦小少年。   史小翠看了一下,“哦,这人我也问过,管事的说是个逃荒的,险些饿死在路边,想着您说过,要尽量给衣食无着的人安排出路,就留下来了。这人虽然有点残疾,身形倒还灵便,地底挖地道走路不多,倒不碍事。”又道,“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挖的方向也分成两段,一部分从那边挖进来,一部分从这边挖过去,那边挖进来的不知道入口在哪里,这边挖进去的也不知道出口通向何处。如此便妥帖了。”   太史阑知道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难,在地上找两个点,和在地下找两个点不是一回事,必须要有一些奇妙的办法才能确定两端的人能挖到一起去,想必杨成那边也提供了一些藏宗秘术。她拍了拍史小翠的手,道:“难为你了。”   史小翠笑了笑,无意识地道:“如此,真正知道密道全程的就只有我,我忽然觉得好大的责任……”   太史阑心中一动,转脸看她,道:“小翠,府中人其实都是可信的。先前我还打算带大家都去看看密道来着。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大家也可以避入密道。”   史小翠犹豫了一下,道:“大人好心。只不过这密道太要紧,暂时还是先别说吧。”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惊——她不会是知道什么吧?不过她如果知道,又怎么会不和自己说?   她看看史小翠神色,倒也没什么异常,有些话也不能随便开口问,只好将心思搁下。   两人进入议事厅,厅隔壁就是一间用来待客的饭厅,在议事厅和这饭厅之间的墙前案几上,放着一座做工精巧的南洋黄铜钟。这东西在丽京或许稀罕,在静海,却几乎是所有富户家家必备的装饰品,普通到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史小翠走到那钟旁,打开水晶玻璃盖子,探手进去,拨动指针,到正午十二时,轧轧一阵响,案几移开,现出门户。那案几仔细看,是和墙壁连在一起的。   这设计倒是精巧,太史阑赞许地点点头。   “只有拨到位置才能打开。”史小翠道,“否则就算砸坏案几和钟都无用。”   “谁想出来的?”太史阑单手托腮,表情玩味。   “您猜?”史小翠眨眨眼睛,笑容暧昧。   太史阑挑眉,不说话,当先走了进去。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史小翠出身农家,可想不出这样精巧的机关。   进去是向下的阶梯,同样有机关设置。史小翠立在门边,伸手一扳,第一第二级阶梯安然无事,第三级阶梯射出向上的箭,第七级阶梯翻倒,第八级阶梯向下忽然都不见了。   第七级阶梯翻倒时,太史阑隐约看见底下有坑,闪着寒光,还还有蠕蠕的黑影。   太史阑在摸下巴——很明显又是某人那种,喜欢将所有人反应都计算在内的连环计风格啊。   人在走地道时,会有下意识的戒备心理,前两级必然是小心防范,第一第二级阶梯无事,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一般会就选择下去,但第三级出现了机关,这机关能射杀一般蟊贼,却未必能伤着高手,这时候高手必然要腾身而起。   太史阑瞧瞧头顶,头顶果然也设计过,对应第三级阶梯向下,洞顶很低,逼得人腾身而起也无法窜太高太远,要么还是被射死,要么本事很大,能窜出去,最多……嗯,应该就是在第七级阶梯上,这是个极限。   高手按照计算落在了第七级,这时候阶梯翻倒,要么落下去,要么最后一搏窜出来,但是窜出来后……   没阶梯了。   这时候经过三轮空中腾挪换气,就算大罗金仙也无法再折腾,最后的结果还是掉下去。   太史阑觉得,容楚害人真是天赋异禀,风标独具。   “大人想必已经看出这机关的厉害之处。真难为国公,从何处想来。”史小翠笑道,“不过这机关还有一处奇特处,您定然想不到。”   “嗯?”   “这机关是逢单数开启的。”史小翠道,“我们第一次来,它启动。第二次,它不动。第三次,启动,第四次,不动,以此类推。”   太史阑怔了怔,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机关,容楚果然将什么情形都推测到了。   密室造好,她必然是第一个来查看的,所以第一次启动。密室为了保密,不能随便开启,下次开启的时候,必然就是需要使用的紧急关键时刻,这时候如果还有机关,会耽误太史阑下密室生产的时间,所以这次不启动。而如果真的有人能追下来,那就是第三次进入密室,这时候机关启动,将追兵刺杀。   史小翠目光闪动——好厉害的晋国公,心思细密算无遗策,做他的敌人真是倒霉催的。   等到台阶全部回复正常,史小翠扶太史阑下去,一边走一边道:“台阶全是麻石。国公吩咐,不用任何比较滑的石料,以免地下潮湿,石块滑脚伤了您。”   “哪里就那么容易滑脚,他这心思也操得过甚。”太史阑摇头。   史小翠悄悄笑。听出太史阑看似责怪,心情却不错。   “这有什么?我还觉得国公做得不够呢。”她故意道,“您快要生产了,这是何等大事?他却不能陪在您身边,就凭这点,他就亏欠您一辈子,做什么都应该!”   “话不能这么说。”太史阑摇头,“这是不可抗力,非他所愿。如果可以,他比谁都更希望此刻在我身边。他现在做的事,也是为我,为孩子,为全家的生存和性命努力,如何能怪他?”   “唉。”史小翠装模作样叹气,“世人都说您强横霸道,不讲道理,真该让他们来听听您这话。”   “他们没说错。”太史阑淡淡道,“我的讲理和体贴,只给了一个人而已。”   “国公遇见您,真是他的幸运。”史小翠由衷感叹。   “不。”太史阑慢慢向下走,“遇见他,才是我一生之幸。”   她步伐缓慢,于无人处唇角现淡淡微笑。   这话之前她没想过,但说出口却觉无比自然。往事在这一瞬间回溯,她真心觉得,和他的相遇,是老天对她的补偿。将她前半生所欠缺的理解和温暖,一股脑儿地补偿了她。   *上他,并不因为那绮年玉貌,荣华权势,而是他给予的理解和成全。   扶舟对她的*,横贯了往昔的痛苦。他的拥抱永远空缺一块,给不了她全部。   司空昱对她的*,是一种奇特的移情。从失望到迷恋,他的眼眸里,也始终倒映一个南齐女子的影子。何况他内心里,从未真正赞成过她的风格和道路,所有的接受,被动无奈。   只有容楚,全新接纳,真心欣赏。   就如她惊世骇俗始乱终弃,扶舟会拒绝,一定要等到洞房花烛那日;司空昱也许不会拒绝,但会在事后一定绑她回身边。   只有容楚,容这世间颠倒痛楚。她做了,他接受,容她将他占有,再不理而去。予她自由,为心愿和理想飞翔。   为此他接受丽京贵族背后的讥嘲讽刺,坦然自若,从不对她有一句怨言。   太史阑唇角笑意朦胧,在油灯掩映下温柔醇和,史小翠立在一边默默注视着她,心想她终究是变了。   初见时的全然冷漠锋锐,到如今终见宽容明亮。   虽然只是仅仅给予部分人的一面,但那已经是她的救赎和幸福。   史小翠也笑起来,道:“得,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都说一样的话。算我知道你们心有灵犀,天生一对,成了吧?”   太史阑瞥她一眼,哼了一声。   下了阶梯,太史阑眼前一亮,眼前的景色,竟然像个后花园一样,地面铺了砖,四面嵌了贝壳珍珠灯,光泽柔和如白日,顺墙一边都是喜阴的绿色植物,植物间安置着原木桌椅,营造出花园小径一般的感觉。   “国公关照的。”史小翠笑道,“说是地下感觉太阴暗压抑,对你和孩子不好,如今弄成这样,你看着也舒服些。”   “只怕到时候谁也没心情欣赏。”太史阑扯扯嘴角,漫步过小径,对面就是密室,分为两间,左边一间是产房,铜墙铁壁一样的产房,也是机关处处,总控开关在门边,这个产房的机关不分单次双次,人工开启。右边一间是杂物间,放着备用的被褥被单锅盆食物,还有一个炉子,安排了专门的对地面的烟道。   产房后面就是密道,密道不算短,中间还有分叉,三条道路摆在眼前,史小翠对她笑,“再考考你们的心有灵犀,你猜是哪条道?”   太史阑想也不想,“第四条。”   史小翠一怔,笑起来,“服了!”   太史阑嘴角一撇。容楚和她,思维一向是不走常规的,都在三条道中选,他就一定会来第四条。   史小翠手在墙壁上一扣,看起来很自然的土墙打开,墙后果然是第四条密道。   “让他们在三条密道里找死吧。”史小翠呵呵笑。   太史阑打开产房的门,屋子里十分干净整洁,竟然是和她卧室里一样的布置,连床的位置,床上的被褥都一模一样。   “国公说,在熟悉的环境里生产,比较有利。”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太史阑疑问。   “哦,杨成说,赵十四告诉他,国公请教了好多千金国手,学习了好久。前阵子送来的那个养生指南,其实就是孕妇生产及调养指南,也是他亲手写的。”   太史阑咕哝一声,“婆妈。”   “估计等您生了,育儿指南也要送来了。”   “这个他是该学学,”太史阑道,“孩子的成长也该有父亲的参与。”   “您打算把孩子送回丽京?”史小翠一怔,她知道这不是一般母亲舍得做出的决定。   “到时候看。”太史阑倒是无所谓的模样,左顾右盼,看着黑黝黝的暗室,忽然问:“我要你准备的那东西准备好没?”   史小翠眨了眨眼,神色有点古怪,道:“准备好了。”   一阵风过,油灯摇晃,在墙壁上打下黄惨惨的光,史小翠打个寒噤,抱住双臂道:“大人您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提这事?怪怕人的。”   太史阑笑了笑。   “再说……”史小翠有点犹豫,“万一真在这里生产,那东西放进来,不吉利吧……”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百无禁忌。”太史阑无所谓地答。   史小翠挑挑眉,想想也是,太史阑还有什么镇不住的?   太史阑命史小翠将李扶舟送来的箱子,放到杂物间里去,从密道走一截路,经过一个空室,再出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整个密道设计,两边对称,横贯半个府邸。   太史阑对密道表示满意,这样精密的设计,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再有什么意外,那只能说是天意。   她走了一阵,觉得有点不适,便上床去睡了。   战争虽然已经打响,但她现在也不能亲身上阵,她之前对海防已经做过周密安排,就算东堂出现得突然,很可能在海中老手的指引下,冒险绕了常人不去的天南礁群,才能这么快出现在静海近海,但短期之内,也不可能就打上静海城。   该吃吃,该睡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然苍阑建军不久,但援海大营的主力可是水军,训练了也有两三年,该是拿出来练练的时候了。   苍阑军之后也要上战场,刀炼出来就是用来砍人的,这正是磨刀的好时机,太史阑不心疼。   睡了一觉,梦里海涛起伏,战船炮火相接。身子悠悠晃晃似在船中,她夜半而醒,出了一身微汗,感觉到肚子沉沉的,直觉告诉她,虽然预产期还有一周,但可能就在这一两天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起来洗漱,叫来大夫把脉,大夫说尚好,只是把脉时神情有些犹豫,但太史阑问他,他又不说,只说安心待产便好。   大夫出门时,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却又不确定地摇摇头,咕哝道:“还是等到时候看吧……”   几个稳婆和伺候的嬷嬷都睡在她院子里,早早等候在隔壁,太史阑没让别人伺候,直接让她们进来,喝了点粥,忽然道:“我估计就在这一两天要发作,你们谁今夜睡在我屋内?”   嬷嬷稳婆们神色都一凛,太史阑一向不要人睡在自己屋内,今日这么说,说明确实已经快生产,而她临产时,在身边那个自然责任最大。   一个稳婆面现犹豫,一个稳婆在沉思,一个稳婆已经迅速道:“老婆子愿意留在大人身边伺候。”   在沉思的那个稳婆,隔了一会才道:“大人身边应该多几个人贴身伺候才对,如果大人不介意,老婆子也在大人屋内伺候,并现在开始准备。”   太史阑点点头,示意众人出去,众人莫名其妙出去后,她才命史小翠进来,道:“王婆子留下,睡在我屋内,生产时以她为主。刘婆子做副手。李婆子打发出去,不需要她插手。”   王婆子是最后说话的那个,刘婆子是最先表态的那个,李婆子是犹豫的那个。   史小翠毫不犹豫照办,三个婆子对这样的安排很愕然,但也接受了。史小翠回来和太史阑回报,“王婆子谢了大人,已经去安排用具,说一定不辜负大人看重。刘婆子没说什么。李婆子住到外院,表情不太好看。”   在太史阑生产前,这些下人一步也不许出府门。   太史阑慢慢喝着枣茶,道:“稳婆不是越多越好,多了,各自顾忌,都怕承担责任,在紧急时刻反而没人敢出手。必须要订个主事人。所以我刚才试了试她们,李婆子是个不能担事的,关键时候指望不着;刘婆子性情急躁欠思量,做主事人会坏事;只有王婆子,稳重细密,可以一用。”   史小翠听了,若有所悟,“这是识人之道,谢大人指点。”   太史阑垂眼喝茶。生产在即,不能不一切小心,容楚如此殚精竭虑,她自然也要花费心思为小包子的安全打算。另外也顺便教教身边人,这些亲信将来都是要放出去做将军的,必须有独当一面,用人识人之能。   “天纪那边有回复没有?”她问。   “纪连城果然回绝了,说身体违和,特派新任精兵营副将邰世涛前来和大人商议。”   “好。见面地点就在前院议事厅。”   “是。”   不多久于定来报,天纪军邰副将求见。   太史阑穿上宽大的袍子坐上软轿出后院,接近议事厅的时候,下轿步行,老远看见前厅一排士兵全副武装,姿态笔直,杀气腾腾地站成一行,他们对面则是自己的护卫,也是全副披挂,面无表情,凝神戒备的姿态。   双方目光相遇,噼里啪啦似有火花。   太史阑远远地笑了笑。   天纪军和援海军不和,现在已经是整个静海城都知道的事情。太史阑抢了天纪军仅次于精兵营的三大营,安排海防时,还勒令天纪军迁出近海海岸。众人都认为,如果不是天纪少帅纪连城病重,两军早已打了起来。两军士兵偶有碰见,多半剑拔弩张。   不过太史阑笑的不是这个。她笑的是她看见士兵队伍里很有几个脸熟的,当初她去天纪军营里送粮时,曾经见过。   那时这些人隔墙,嘲笑侮辱邰世涛,那时候邰世涛赤脚裸背洗粪桶,被冷水冲得一身污脏。   现在他们还是精兵营的兵,邰世涛却已经是精兵营的总管,当日他们嘲笑侮辱的罪囚营士兵,如今是他们要保护的将军。   这世事,只要敢做敢想,没什么不可能。   太史阑心情欣慰,远远瞟了那些士兵一眼,从侧门进了议事厅。   邰世涛笔直地坐在厅内,身边还有一个将领模样的男子,看见太史阑进来,邰世涛条件反射就要跳起来,随即发现身边还有人,立即坐稳了屁股,等太史阑进来坐定,才慢慢站起,不卑不亢一拱手,“天纪副将邰世涛,见过总督大人。”   那将军也通报了,是精兵营的两位参将之一。   太史阑瞄了一眼那将军,不确定这人的到来,是纪连城不放心邰世涛呢,还是关心邰世涛派来保护他的?   她请两人喝茶,眼神远远地掠过去,邰世涛也在低头喝茶,手指微微一动,示意无妨。   太史阑收回目光,眼神微有笑意,世涛是历练出来了。险恶的环境,向来最能逼出人的潜能。   因为彼此“关系不和”,且太史阑凶名在外,一向宴无好宴。一个海天盛宴就把天纪军精锐大营给骗去,现在的请客又能有什么好事?所以两人都脊背绷紧,神情警惕,不敢漏过太史阑任何一句话,那个参将,连茶都不喝,还不住给邰世涛使眼色,让他也别喝。   邰世涛做出“不能太露痕迹,哪怕有毒也得做做样子”的眼神,他的参将感佩地仰望着副将大人。觉得副将大人的英勇果非吾辈能及。   太史阑坐在上头,面前横个茶几,正好挡住她的肚子,她在茶几上慢慢挑点心吃,开门见山就问到了精兵营驻地的事情,并直接表示要求精兵营换营地。   邰世涛回答得不卑不亢,“移营是大事,请容末将回去请示少帅,再回复总督。”   这也是一个常见的拖字决,太史阑阴沉着脸,斜睨那个参将,“听闻陈将军在精兵营,主管粮草军需和后勤军务事宜,移营之事应该由你主办吧?你对此有何建议?”   那陈参将一怔,万万没想到太史阑竟然绕过自己的主官,问到他头上。耳听邰世涛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快,心中紧张,有心想不答,对面太史阑也冷哼一声,似乎更不快。   陈参将抖了抖,决定还是别太过得罪这静海最大地头蛇的好,小心翼翼地道:“末将也是听凭少帅和邰副将的指令行事……”   “砰。”太史阑忽然一掌拍翻了桌子。   两个人都惊得一抖,邰世涛下意识想站起来,陈参将下意识想跪下去。   “我枉自坐镇静海,总揽军政!”太史阑柳眉倒竖,“什么人都敢来搪塞我!一个副将这么说,一个参将还是这么说,当我太史阑好欺负么?”   满室寂静,垂头侍立者呼吸都不敢大声,暗暗为两个倒霉蛋哀悼,运气不好,逢上总督暴躁期。也有人奇怪,太史阑虽然冷酷,但并不暴烈,看来今儿是来意不善,存心整治天纪军的将领了。   外头士兵听见声音,眼睛都朝里面瞟。   厅内两人愣了一瞬,才明白太史阑怒什么,那陈参将看太史阑如此不讲理,忍不住来了火气,振声道:“总督大人好生不讲理!天纪参将可不是您部下,我上有……”   “赶出去!”太史阑大喝,“还敢咆哮我的议事厅!”   护卫应声上来,拽着陈参将就往外走,陈参将怒极,颤抖着手要去拔刀,太史阑眼神锋利,立即冷笑,“好极!天纪将军,在我这援海元帅府拔刀相向,是纪连城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陈参将此时才醒悟她是故意找茬,心中一惊,如被冷水泼下,正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邰世涛已经霍然站起,一边向太史阑抱拳,一边赶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陈兄务必稍稍忍耐!若得罪了她,你我生死还是小事,被她寻着把柄为难少帅岂不麻烦?还是暂避锋芒便是……”   陈参将咬牙点头,担心地看了邰世涛一眼,“将军,那我趁势出去,委屈您和这女疯子周旋了……”   邰世涛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针尖一样,看得陈参将心中一冷,正莫名其妙间,已见邰世涛飞快低了头,一脸隐忍地道:“为少帅和我天纪声誉生存,这点个人荣辱算什么……”   陈参将心想自己还是眼花,副将虽然年轻,但隐忍功夫当真己所不及,连连点头,一脸感动地出去了,太史阑余怒未消,令人在他出门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门一关,厅堂内只剩了两人,抬头,对望一眼。   太史阑抚着茶杯,忽然笑了。   邰世涛眼睛一亮,有点贪婪地盯着她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抹抹额头的汗,苦笑道:“姐姐刚才突然发作,吓得我好苦……”   “不如此怎么赶走你的跟屁虫?”太史阑扶着腰站起来,松松筋骨,“现在好了,咱们姐弟好好说说话。”   邰世涛一眼看过去,一怔,再看了一眼,忽然蹦了起来。   这小子这两年已经日渐沉稳,这般惊吓模样少有。太史阑停下,斜眼睨着他。   “姐姐您……”邰世涛结结巴巴地指着她肚子,“您您您……”   ------题外话------   写下这个标题我感觉好诡异,真的没想过我的文里居然也会有这样的情节,还发生在太史阑身上。   嗯,攒到票的可以提前庆贺太史家包子诞生了。   搔下巴,提醒一下,文中所有日期都是阴历…… ☆、第五十五章 三角关系   “姐姐您……”邰世涛结结巴巴地指着她肚子,“您您您……”   “果然还是能看出来啊。”太史阑道,“看来我驱赶那个家伙是对的。”   邰世涛砰一下又坐下来,两眼发直。   太史阑瞧着他那神情倒好笑——这算欢喜还算惊吓?   邰世涛还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吓,他觉得自己*着她,却又从无绮念,想都没想过和她双宿双飞共偕鸳鸯,只单纯的希望她过得好,希望能一辈子守在她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她心中所*,她的选择,他向来十分清楚,还曾为此出谋划策,也没那么多心结,但接受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她怀孕又是一回事,他一时无法接受心目中冷峻如石高不可攀的姐姐,大腹便便的模样,怔在那里,心里乱糟糟的,有点微微的欣喜,欣喜里更多的是难言的酸楚,但到底为什么酸楚,他却也说不清想不明白。   只知道,这一刻神般的女子,离他更远了。或者她依旧是神,却已经是凡间之神,染了人间烟火,红尘气息。   “这回你可做了正经舅舅了,景泰蓝那个不算。”太史阑眯着眼睛,抚着肚子对他道,“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好歹给你知道这事。”   日光下她的侧脸明朗,茸茸的淡金色,最近胖了些,便显得线条柔软,眼神也是软的,盈盈地荡漾着浅浅喜悦,覆在腹上的手指也是软的,一个珍重呵护的姿势。她还是那个太史阑,却又不再完全是那个太史阑,像往昔那颗冷光四射的钻石,微微打磨了边角,透出圆润而更璀璨的光泽。   他望着此刻的她,忽觉心安。   真好。   怕她不能活下去,怕她不能有真*,怕她折损于中途。如今她活得比谁都好,受人敬重呵护,甚至速度很快的,连女人的终极幸福,孩子都有了。   她真是从不让他失望。   “真好。”他欢喜起来,跑过去,将耳朵靠近她肚子,“来,叫舅舅!”   太史阑从容地道:“等着吧,很快的。”   邰世涛也发觉了她的肚子不小,惊道:“几个月了?”   “还没到日子。”太史阑不想他担心,含糊地道,“坐下来聊聊,我有事交代你。”   两人坐回原位,太史阑问了问他精兵营的情况,以及纪连城的情况,和他下一步对战事的安排,邰世涛果然也得了东堂开战的消息,说纪连城身体是确实不行,将精兵营安排在援海大营附近,其实也是心虚,起个动静监视的作用,大战当前,应该不至于搞出什么幺蛾子,何况他现在操心自己身体还操心不过来呢。   太史阑一直若有所思,末了道:“按说以天纪和我之间的关系,此次大战,若非必要,会尽量避免天纪其余军队参战,但不参战就没有战功,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你带精兵营参战,攒些战功,好继续上位。”   邰世涛却摇头,“姐姐,这样很冒险。战局非一人可以控制,天纪战线现在安排在你们之后,你如果想让我也参战,就意味着会让对方打过你们的海防,意味着你要先输一次,这可不行。我不会将功劳建立在你的失败之上。何况战事输赢如何控制?一旦弄巧成拙,造成无辜损失怎么办?如果我这最后一道防线没能挡下,给东堂长驱直入怎么办?”   太史阑想着邰世涛果然长进了,一听就明白了关键所在,他有这样的眼光,就算自己不帮着,迟早也必崭露头角。   她点了点头,没有就这话题继续说下去,和邰世涛谈了谈日后计划,看看天色,道:“难得来一次,一起吃个饭。”   邰世涛大喜过望,又有些不安,“这个……什么理由?”   “不需要理由。”太史阑淡淡道,“我想请谁就请谁,你敢吃还是你的功劳。”   邰世涛想起她那著名的海天盛宴,不禁一笑。确实,太史阑请他吃饭,不会给天纪军认为是两人有私交。外头已经有了谚语:总督请客——扒皮。   太史阑便命传饭,邀邰世涛到隔壁饭厅,正安排着,忽听史小翠来回报,“有位姑娘求见。”说完凑到太史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她今儿怎么终于肯来了?”太史阑怔了怔,随即似想到什么,斜眼一瞟邰世涛,“好巧,好巧。”   邰世涛愕然看着她,心忽然砰砰跳起来。   果然听见史小翠笑道:“容榕姑娘来了。”   邰世涛立即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那模样是想立即逃走,但是又舍不得这顿饭,左右为难,愁眉苦脸。   太史阑瞧着想笑,又想自己当初在丽京,不惜让火虎扮个假世涛,给融融留下了第一印象,原也只是一腔私心,碰碰运气,没想到老天还真遂人愿,他两个居然能在静海碰上,还一起流浪,一起阴了纪连城。   要说这不是缘分深重,谁都不信。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阑看了看邰世涛,“你也不是外人。”   她两个“外人”语气略重,邰世涛哪里听不出来,更加尴尬地低下头去。   他忽然想起那日姐姐在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杀海鲨,挟持海姑奶奶,而他背着纪连城仓皇逃奔,自舱底落水,海里当时落水的人太多,难免碰撞,他背着纪连城有些吃力,正挣扎时忽觉身子一轻,回头瞧时便看见容榕竟然也跟着下了水,帮忙托住了纪连城。   看他转头,她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凄然,随即恢复了平静,问他:“太史总督……是你的姐姐?”   他微微犹豫,终于点头。   她抹一把脸上的水,对他有些恍惚的微笑,“真巧,她是我的嫂嫂……她很厉害,很让人喜欢,不是吗?”   他怔住,忽然觉得不安,而前方不远处的山崖阴影里,苏亚等人已经过来接应,他没能把话说出口,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日之后,她不能跟他到天纪军营,两人自然分道扬镳。事后他想起当时她的神情,总觉得滋味复杂,不知是涩是苦,想着她当时应该算是受伤了吧,那样一个尊贵的女孩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必然不会再有什么想法,如此,也算了结干净。   没想到今日她会过来,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纪少帅赴宴的一定是他,才赶过来的……   邰世涛低着头,将双手拢在双腿间,微微有些不安。   片刻容榕进来,两人一见她便怔了怔,这丫头居然恢复了女装,还是彻彻底底的女裙。粉紫衫子,银白闪珠缎长裙,裙角错落有致绣几朵紫云英,裙摆下探出白色镶紫边的小小绣鞋。碧玉钏,宝石簪,明珠耳珰点翠镶,几件首饰精致华贵,又恰到好处的色泽柔美,配着这一身极尽女性美的衣裙,整个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辉。   她微微瘦了些,乌黑的鬓发掩着小小的脸,越发显得下巴尖尖,精巧可*。但肌肤光润,分不出那缎子般的黑发和玉一般的脸,哪个更养眼。   太史阑眼神里有赞叹,她见过容榕女装,但依旧没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来这么美,娇俏精致得让人不忍靠近。   不过容楚的妹妹,有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俩仿若受天神眷顾,天生明珠玉润的气质,仿佛由内而外散发着辉光。   太史阑瞟了邰世涛一眼,他只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太史阑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点怪异,按说两人共同海上历险,又一起对付了纪连城,能合作做这样的事,说明彼此信任且情谊深厚,怎么如今见了面,一个恨不得能缩到墙角去,一个垂头看衣角。   明明两个人都不是拘泥忸怩的人,怎么尴尬成这样?太史阑眼神闪了闪,若有所悟——当年轻男女开始不自在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她只猜对了一半。   她似笑非笑看着那低头玩衣角的姑娘,觉得有趣,几个月前这孩子还一身男装爬她墙头,一副倾心追求的模样,如今就好像忽然开窍,羞答答娇滴滴。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   “容榕,来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俩。”她对容榕招手。   容榕上前来给她行礼,一双雪白的手交叠在腹前,姿态优雅。她毕竟出身豪门,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好姿态。太史阑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见时也是这般的尊贵。   太史阑天生冷峻,实在不擅长拉皮条,看出这两人有问题,却也做不到极力拉拢,只是瞧着邰世涛那忽然畏缩起来的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涛,你和容榕是认识的吧?”   被点名的邰世涛无奈,只得上前和容榕见礼,容榕脸红了红,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   太史阑听这称呼,唇角一扯,这小丫头倒挺自来熟。   邰世涛回礼,低声道:“容小姐。”偷偷瞟了太史阑一眼。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却依旧笑着,她的笑容和几个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带着淡淡的坚定。   太史阑眉头皱了皱,又瞪了邰世涛一眼,邰世涛垂下头,心中滋味苦涩。   “你们一个是我义弟,一个是我妹妹,最该熟不拘礼。”太史阑道,“世涛,你招呼好容榕。”又命史小翠带人守在门口,以免被人瞧见这和乐融融的一堂。   其实也说不上和乐融融,那两人对面而坐,互不交谈。邰世涛双手搁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容榕专心和太史阑说话,身子微微斜着,眼角余光罩着邰世涛。   太史阑瞧着也无奈,她干不来红娘的事情,只得和容榕说几句闲话。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在太史阑的总督府,先在苍阑女军的营地里混了一阵,后来干脆在营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丽京国公府来过几次信命令她回家,她只当不知道,后来渐渐的老国公夫妇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劝住了,照容楚的意思,容榕在静海还比在丽京安全,丽京不全是容家的地盘,可静海却是太史阑的地盘。   聊了几句,史小翠过来说菜色齐备,太史阑站起身,觉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坠,她吓了一跳,以为要生了,不动声色地等了等,好在只是这一下动静,随即又恢复正常。史小翠的眼光疑惑地看过来,太史阑摇摇头,只道:“有些腰痛。”   容榕却站住了,怔怔地瞧着太史阑的肚子,“嫂嫂你……”   太史阑没想到她不知道,无奈地扶着肚子,道:“肚子里有个崽。”   容榕瞪大眼睛,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她还真不知道太史阑怀孕了,苍阑军营里花寻欢等人守口如瓶,丽京来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轻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惊扰太史阑,也没有告诉她。   “啊……”容榕傻了半天,欢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   太史阑笑了笑,“你俩一个做舅舅,一个做姑姑,都给我准备好见面礼。”   容榕瞟一眼邰世涛,脸又红了。太史阑玩味地瞧着她,心想这姑娘不是想着要改做舅妈吧?   三人进了议事堂旁边的饭厅,太史阑是个对生活不讲究的人,她府邸里所有的建筑都没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字,只以功能划分,简单明了。   帘子密密地拉了起来,太史阑在主位坐下,招呼两人吃菜,指着一道芙蓉乳鸽道:“这是我府中大厨的名菜,选细嫩乳鸽,以特制秘料腌制三日之后,再配以新鲜芙蓉花瓣、香菇、参茸等物,入高汤蒸成,最是丰腴鲜美,尝尝。”   两人都笑应了,各自伸出筷子,对准了乳鸽的腿。   啪地一声,两双筷子撞在一起,两双明亮的眼睛也撞在一起,各自对望,各自躲闪开来。   太史阑双手撑着下巴,瞧。   两人垂着眼,让开了对乳鸽腿的掠夺,筷子一落,都落在了乳鸽翅膀上,筷头银链相撞,当啷又是一声。   太史阑换个坐姿,瞧。   两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闪开来,都默不作声,干脆一人扯住一边,一拖。   乳鸽的两只翅膀分离,两人再对望一眼,将翅膀盛到小碗里,同时递向太史阑,“姐姐(嫂嫂)请……”   异口同声。当啷一声,两个装了乳鸽翅膀的金边小碗再再次相撞。   太史阑噗地一声笑出来。   那两人脸色都瞬间成了大红布,慌忙将小碗往太史阑面前一墩,慌慌张张坐下,都赶紧操起筷子吃东西好掩饰尴尬,谁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的腊味合蒸,啪一声,两双筷子再次撞在一起。   太史阑这回忍住了笑,将两个小碗推到两人面前,道:“一人一个,各自吃,这回可不会撞筷子了。”   两人低着头,连客气都忘记了,赶紧端过小碗,埋头吃。邰世涛吃得狼吞虎咽,将骨头咬得格格响,毫无平日大家子弟风范,容榕吃得细致优雅,一边吃一边偷偷瞟他。   太史阑摇摇头,自己随便夹了些东西吃着,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里有点烦躁,看着身边这对活宝,心情才稍稍平静些。   ……   总督府院子后,负责督造扩建工程的管事在给工人们派发工钱,一排排大车在巷子外等着。   这些给总督府做过工的工人,将会在拿到工钱后,立即被送上这些大车,送出城外,到城外帮助一些村庄架桥,这是总督府为这些工人安排的活计,同时也是为了盯紧这些人的行踪,确保他们在太史阑生产前后,无法再接近总督府,无法再传递任何消息给别人。   这也是容楚的安排。容楚一直认为,总督府的扩建会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但当时扩建已经开始,无缘无故叫停不合适,太史阑也不以为然,认为不必小心过度,也不必剥夺了别人的生路。所以扩建继续进行,只是事后做好防备。   工人都已经领过工钱,要上车了,忽然一个黑瘦少年发出一声惊叫。   “怎么了?”那管事走过去,认出这少年就是那个北方难民。这少年虽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却从不打折扣,而且气力也大,一人抵两人用,管事对他印象不错。   “大爷……”那少年张大惊惶的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给我的簪子丢了……”   “一个簪子,不值什么。”管事不以为然,“总督府工钱不低,别伤心了。要么帮你在这四周找找。”   一群工人都低头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泪道:“……簪子不值什么,只是个铜包银的……但那是我娘的陪嫁……剩下的最后一件……我娘死在逃荒路上……临终前就留了这个给我……”   众人都是穷出身,听着便忍不住唏嘘,都主动帮他寻找,一旁看守大车的人虽然有些不耐,却也等着。大家都知道总督大人虽然冷峻,却最是怜贫惜苦,尤其不允许仗势欺人之类的事情发生,谁也不敢吵闹起来,给自己带来麻烦。   找了一圈没找着,有人便道:“莫不是刚才落在了府里?”   众人都有赞同之色,刚才最后一遍检查密道,都是弯身低头,一遍遍摸过去的,又不许点灯作业,东西在那时候掉落,再正常不过。   管事皱皱眉,道:“已经结束的工程,不允许再进入。这是史姑娘的命令。”   那黑瘦少年也不恳求,只坐在地上哭泣,一遍遍在墙根下,石头底摸索,乌黑的手指沾满了秽物,指甲也渐渐翻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滴在污浊的手指上,冲出一条条泛白的沟。   众人瞧着不忍,也知道他这样找是徒劳,东西如果在这里,这么多人帮忙寻,早就看见了。   管事也开始犹豫,这孩子不肯放弃,如果硬拉他上车,一路哭过去,到时候他倒背个仗势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误时辰,城外村子那边还等着呢。   众人也在纷纷求情,那管事想着,也不必让他进去,只让他在外围转转找找,好歹安他的心,也算有个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门的人说,我的工牌落在里头院子的花石上,派你进去拿。你在前头院子里找找就罢了,刚才咱们去的地方可不许靠近,那里我们也进不了。”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满脸都是感激的泪水,“我就在院子里找找!找不到就罢了,绝不会靠近正厅和后头的!”   管事听着这话,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不过又想不出什么不对,点点头,嘱咐他快去快回,挥手让他去了。   黑瘦小子弯身离去,并没有凭腰牌进入府门。脱离众人视线后,他忽然直起腰,快步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只是这么一直腰,这少年刚才的畏缩可怜之态忽然都不见,眼眸闪动间光芒冷冽。   他目光在墙上扫过。在一处墙根下停住,看了看那里一个古怪的标记,抬起头,对面有棵大榕树,枝繁叶茂,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   他轻轻纵身,根本没怎么作势,人已经到了树梢。   这里离总督府还有点距离,但远远地,可以看见总督府前院。   树荫里有低低的对话传来。   “等了你好久!”   “里头看守得太紧,一步自由都没有,我是眼看要上车了,才冒险编个借口过来!”   “废话少说,那地道你确定在前院?”   “不……可能是一个大工程,贯穿全院,我只接触了其中一部分……”   “一部分有什么用……”   “有用……你可以选择我知道的那部分。”   “但她可未必会选择你知道的那部分!”   “自有办法,你听着……”声音更加低了下去,过了一会,一个粗哑的声音道:“议事厅……竟然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她的房间……”   “我来了这么久,只远远见过她一面,还是背对着的……”黑瘦少年的声音,“她这半年深居简出,这不合她的性子。我曾经翻遍所有阴沟,找到了一些药渣……”   “怎么?”   “她可能怀孕了……”   “啊!”树中人似乎被这消息惊得忘记言语,“她不是还……还没……”   “这个贱人,她什么事做不出?”黑瘦少年声音充满恨毒。   “这么大的事,你能确定?”   “当然。”黑瘦少年冷笑。   那个人怀孕时,因为胎像不稳保过胎,后来又试图催产,她为她寻过名医,对这些药方最清楚不过。   现在大家都沦落了,那位失去了孩子,被驱逐到偏宫,而她也被京中查得越来越紧的儿童失踪案,逼得不得不找借口出京。一时无地方可去,想想发生的这许多事,受到的这许多罪,归根结底都是太史阑那个贱人导致的,干脆,就来静海。   千辛万苦来了,不见到点血,怎么对得起这一路筹谋辛苦?   “如此甚好!”树中人声音满是欢欣,“难怪她如此小心,原来现今当真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你知道那边的机关怎样?”   “我们不可能接触到机关,但是我用了一点法子……你们可以试试……”   “你有什么好建议?”   “总督府守卫严密,但最近却显得薄弱。海峡那边打起来了,那几个最厉害的都派了出去。但今晚他们都会赶回来,所以只有今天下手。外头守卫太多,直接闯也不行,你闯进来,她避进去,往乌龟壳里一缩,咱们还是白用功。”   “那你说怎么做……”   “咱们两路人马,一路虚张声势,逼她进入密室,一路提前进入密室,在那里守株待兔,她不是挖了个坑避险吗?就让她顺便把自己也给埋了吧!”   “好主意,密道进入方式你有没有?”   “用我的办法……”   片刻后,树叶拂动,黑瘦少年无声下了树,顺着墙角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用腰牌到府里转了一圈,目光在议事厅严密的窗帘上扫了扫,随即快速地出了府,满面沮丧地将腰牌还给了管事。   众人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东西没找着,都安慰了他几句,管事便赶紧安排人上车出发。   路走了一截的时候,遇上一个大坑,车子狠狠颠了一下,隐约有人听见似乎有噗通一响,因为车子里很挤,一时也看不出什么,也便算了,到了地头清点人数,发现那个黑瘦瘸子不见了。   管事怔了一会儿,想着那孩子可能还是不死心,回去找母亲纪念物了,叹了口气,命令这边先开工,准备等事情忙完,回头再和府里大管家禀告一声。   ……   这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议事厅隔壁的饭厅里,三人之席刚刚进行没多久。   帘子拉得紧密,将里外的视线都遮挡,太史阑自然也不会看见一个在花园里寻找母亲遗物的工人。   密闭的帘子挡住阳光,大白天屋子也点着灯,太史阑觉得闷气,一边给两人布菜,一边有所感触地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在一起吃饭,不用再偷偷摸摸。”   “姐姐,你放心。”邰世涛给她夹菜,“我一定做到。”   正在这时容榕也起身给太史阑舀汤,两人的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邰世涛慌忙缩手,容榕一惊,手腕一翻,一勺热汤都浇在邰世涛手背上。   太史阑扶额——今天这顿饭能吃好吗?   “烫着了?”容榕立即扔下勺子和碗,要去看邰世涛伤口,邰世涛要缩手,容榕早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指尖,仔细看看已经烫红的手背,俯下脸道:“我给你吹吹。”   太史阑立即低头吃饭,忽然对食物很有兴趣的模样。   容榕低下头轻轻吹,檀口香芬,红唇娇艳,邰世涛夺也不是,不夺也不是,脸涨得通红,太史阑低头吃饭,一眼不瞧,她越不瞧,邰世涛越心急,下了狠心要狠狠夺回手,太史阑忽然慢条斯理地道:“男孩子要有绅士风度。”   邰世涛一僵,容榕已经醒觉,立即放开手,脸红红地坐了回去,太史阑转头对史小翠,“我记得我那屋子里有治烫伤的膏药,拿些过来。”   太史阑的屋子,除了亲信不许别人进去,史小翠微微犹豫,但看着四面护卫谨严,也就转身去了。   剩下两个人也不吃饭了,容榕刚才情急失态,下意识呵护,却遭到邰世涛冷遇,此刻脸红如血,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忽然又觉得委屈,眼眶里有两泡泪盈盈打转,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邰世涛坐得僵硬,将一颗饭吃来吃去。愣是吃了好久没吃完。   太史阑觉得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不能好好吃完了。   她对邰世涛使个眼色,示意他说点软话,无论如何,他刚才夺手的动作太过无礼。   邰世涛这回却坚决不接她的眼色,紧紧抿着唇。   他此刻心情很是懊恼。他和姐姐咫尺天涯,难得一见,一起吃饭更是今年第一次,他从昨天听说总督宴请少帅就开始期待,为此在少帅面前转来转去,极尽殷勤,果然少帅派了他去,他心花怒放。想着不仅可以见见姐姐,说不定还可以单独说上几句话,说不定还可以和姐姐一起吃顿饭。最后这个几乎是梦想,可是他不能抑制地想了大半夜,天明才朦胧睡去。   好容易来了,见上了,说上话了,单独相处了,甚至还真的可以共餐了,他欢喜得心都要炸了,谁知道,容榕来了。   他并不抗拒她来,却有点不愿意她这时候来,有她在,很多话没法和姐姐说,他也没有想到她来之后情势会变这么尴尬,此刻一顿好好的饭吃成这样,连姐姐都受了影响。   邰世涛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扭头去看窗外的花,可帘子遮住了人的视线,阴霾笼罩了明朗的心情,他看不见任何风景。   太史阑心中也有些遗憾,遗憾这顿难得的饭没法好好吃。她理解邰世涛的心情,他重情重义,也情绪分明,他一定很期待这次见面,并讨厌所有干扰的人。如果面前不是于他有恩的容榕,世涛脸色会更难看些。   但这话她也不好拿去和容榕解释,难道要和她说,世涛对你已经够客气了?容榕可不是她八风不动的太史阑。   饭是没法吃了,这样三个人僵持着也太尴尬,太史阑心里叹口气。无论如何,世涛和容榕都是难得来一次,不能这样尴尬到底。   她腹中有些不舒服,一坠一坠的,不过最近几天都这样,她也没太当回事。想了想,缓缓起身,道:“融融,我这前院的花园里,移栽了一些南洋树木,听说你擅长养花,去帮我瞧瞧。”   容榕点了点头,立即起身。太史阑又对邰世涛道:“你再吃些,我们饱了。”   邰世涛垂头看着饭碗,点头。   容榕看他一眼,垂头不语,扶了太史阑出去。从议事厅侧门出去,走过一条回廊就是花园,园子里没什么奇花异草,只有稀稀拉拉几棵怪树,充满彰显了太史阑怪异的欣赏口味。   好在两人一个不是真心要请教园艺,一个也无心园艺,根本没进园子,就在回廊上一坐一站着说话。   “容榕。”太史阑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世涛他很不容易,你要体谅。”   “嫂嫂。”容榕却似在走神,好一阵子才怔怔道,“我是不是命不好?”   “你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我命不好。”容榕转头看她,目光清亮,“我虽然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但我也是庶女。我的姨娘,是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我从小就养在夫人那里,十岁之前我我都没见过姨娘。夫人待我好,却好不到心尖骨肉里,很多次我病得快死了,想要见姨娘,但因为夫人不许姨娘进入她的院子,我也就没法见到她。十岁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长什么样子。”   太史阑默然,她对老国公的那房妾室也很有疑问,看老国公夫妻情深,不该有妾室的。而且以夫人那种性子,真要老国公背叛了她,只怕也不会容忍。不过她向来是个不*八卦的性子,也就没有问过。   如今听容榕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怜悯,小小孩子,重病缠身,却没有母亲在身边呵护,难免心中要留几分遗憾。   没妈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她明白。   她拍了拍容榕的手,容榕回头看她一眼,神情倒还平静,道:“我那姨娘,当初是给爹爹冲喜的。爹爹和西番一场大战,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药石无效,不知道哪里来的游方道士,说只有娶个人给爹爹冲喜才行。还指出了那人的方位和属相,符合条件的只有我姨娘,当时军中还有爹爹的族中长辈在,当即就把我娘抬了过来,在临近军营的小镇上租了房子,安排我娘伺候爹爹。爹爹昏迷了三个月,都是娘衣不解带地伺候,他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当时灯光昏暗,爹爹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后来……后来就……”她低下头,脸红了红。   太史阑这才明白国公府姨娘的由来,这女子是对老公爷有恩的,难怪夫妻二人虽然不愿,也终究留了下来。   她眯着眼睛,想幸亏容楚交卸了兵权,这种好事儿,他就别想了。   “我从小有娘等于没娘,是个女孩却做个男孩养,做男孩却又没有其余男孩的自由,整天关在屋子里发闷,等着我到十五岁,可以恢复女身,然后就可以打发我嫁人。我等十五年,等着从这个牢笼,嫁到那个牢笼。”   太史阑皱皱眉,觉得容榕这话虽然听着刻薄了些,但事实上,似乎真的是这样的。   命运对这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唯一小姐,其实并不宽厚。   “我怎么可能真的认为自己是男人?”容榕苦笑一声,“从十三岁起,嬷嬷就开始对我各种暗示,十四岁时我来了月事……我心里很明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将来,我还坚持着我是男孩子,只不过是不愿意屈服于那样的将来而已。”   太史阑点点头,她也猜到容榕早已明白,只是一直在装傻,一旦回复女身,她的青春也就结束了。   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命不好。”容榕有点茫然地道,“我想要找到一个特别的,能带我飞出去的人。改变一辈子困死深宅大院的命运。我遇见了你,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能,哪怕你是个女人,但你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所以我不管你是哥哥的女人,也不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死皮赖脸地缠上你,心里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其实还是没指望,但是我丢不下,因为除了你,我再见不到任何可以给我机会的人了。”   “你走了,我也跟着来了,从这点上来说,你还是给了我机会。然后我遇见世涛……”   她忽然顿住了。   太史阑看着她娇俏的,却隐隐聚着愁绪的侧影。既然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她对世涛就不是一时兴趣,她是真正想将自己的一生,拴在这个年轻却又注定要高飞的少年身上。   “我说我命不好。”她第三次重复道,“我总是喜欢错了人。上一次,我喜欢了我的嫂子,这一次,我喜欢的人,还是喜欢我嫂子。”   ------题外话------   以为今天能写到太史阑发作了临产的,结果还是没写到。   另外,我应该是,一只,亲妈。嚎叫得太早的,小心将来赔我月票。 ☆、第五十六章 生产(一)   太史阑惊得眉头一跳——她什么意思?   世涛?   “融融。”她立即道,“你误会了。世涛对我是姐弟之情。我们患难之交,情分非同寻常。但这情分,绝对不涉男女之私。”   她语气慎重,容榕转头瞧她,神情有些茫然,“是这样么……”   “太史阑对亲朋友好,不说假话。”   “嫂嫂……”容榕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在丽京,有回和你逛街,遇见了……遇见了世涛。可是后来我问过他,他说他根本没去过丽京。嫂嫂,这是你安排的么?”   太史阑一笑,摸摸她的发,“所以你更应该相信,我和他只是姐弟之情。”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也……你也觉得我和他……很相配吗……”容榕声音越说越低。   “我至今不知我那件事做得是对是错。”太史阑昂起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优秀的弟弟。他当时虽然不在丽京,但我相信,只要他遇上那样的事,他也一定会出手。他和你都是好孩子,我希望你们都过得欢喜。”   容榕眼底闪着希冀的光,瞬间又暗淡下来。   “缘分说是天注定,有时也靠自己争取。”太史阑拍拍她的手,“不要操之过急,好好珍惜。男人都是坏东西,只相信自己争取到的,不相信主动贴靠的。所以当用心时要用心,不当用心时请他一边散心。保不准你请他靠边散心,他倒对你从此上心。”   “嫂嫂的一连串心把我给听晕了。”容榕终于破涕为笑,狡黠地对她眨眨眼睛,“难道我哥哥就是被您这一连串的心,给掳了心?”   “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太史阑腹中一阵阵的不适,决定结束谈话,唤嬷嬷过来瞧瞧,她慢慢站起身,俯视着容榕的眼睛,“融融,感情的事需要努力,感情的事也不可勉强。感情不需要妄自菲薄,也不必患得患失。一切有赖你自己的判断和感觉。我现在唯一能给你明确答案的是,世涛是我的弟弟,从相见的第一面开始,到此生的最后结束。”   她字字清晰,容榕动容,仰望着她,拉住了她的手,“嫂嫂,对不住,我先前不该多心……”   风将语声送出,传入回廊拐角柱子后的人影耳中,刚刚出来想给太史阑送披风的邰世涛,身躯有点僵硬地立着。   最后那句听着清楚,到耳中却有些麻木,麻木之余生出淡淡的痛来,似一柄薄刀,划在了心尖,乍一看无痕迹,内里早已血肉分离。   他忍不住抬手,揪住了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还会觉得痛苦呢……   明明事实就是这样……   邰世涛扯动嘴角,似乎想给自己一个鼓励的笑容——就是如此,就该是如此,早已接受,早已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因为这话是从她嘴里出来而觉得疼痛?   笑容刚刚扯到一半,便僵住。   他看见几抹黑影,飞快地从太史阑身后闪过!   ==   邰世涛大惊,一声“姐姐小心!”便要冲口而出,忽然想起隔着几座假山和池子,前院就有自己的士兵,给听见就糟了。话到口边生止住,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就把太史阑往旁边一带,自己护在她身前。   太史阑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心中奇怪自己怎么没感应到杀气,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她盯着邰世涛,脸色发白,嘴唇蠕动,随即转过脸去。   太史阑心中叹口气,刚才世涛情急之下的选择,看来又刺伤这孩子了。但此刻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护卫们已经被惊动,追逐着黑影而来,好在黑影离太史阑还有段距离,在假山那头起伏追逐,院子里呼喝响动不绝,那些黑影轻功超卓,眼看人影向这边逼来。   ……   人都在回廊上和园子里,议事厅和饭厅此刻没了人。   议事厅外头倒是有人,总督府的护卫看守着天纪的士兵,以防他们到处乱走,双方都虎视眈眈,也就没有注意,有两个仆人,垂头从前门过来。   总督府警卫森严,每一处厅堂都有专人看守,现在看守议事厅外的护卫在对峙天纪军,看守议事厅内的护卫在追逐刺客,也就没人注意到这两个仆人,站在厅前的护卫,看看两人的腰牌,是前院的杂役,以为是来收拾饭后碗盏的,挥挥手让人进去。   两个杂役,一胖一瘦,进入屋子,刚才还拖沓的步子立即灵动起来。其中一人快步走了一圈,道:“如何找到机关?快!”   这人声音粗哑,身形也有些臃肿。   另一个人身形瘦小,不做声,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锦囊里有个青绿色的瓶子,这人将瓶子在地上磕磕,瓶子里忽然出来一股流沙。   仔细看却不是流沙,是一线蠕动着的虫子,有点像蚂蚁,足却比寻常蚂蚁多。声音粗哑的人愕然看着,没想到对方所说的可以寻到机关的招数,居然是一群虫子。   那些虫子在地上快速爬动,毫不犹豫爬向案几,两人立即跟过去,眼看虫子爬向案几上方的西洋座钟,直奔指针而去,随即停下来,开始啃噬座钟。   那瘦小的人立即将瓶子放在座钟附近,那些虫子就像被大力拉扯着,纷纷掉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转头,再次流沙般灌进瓶子里。   身形臃肿些的男子眯眼看着,猜测这些虫子想必喜欢阴暗和有空洞的地方,并且善于寻找。他想着南北差异很大,这些异术在这里就见所未见,倒有点像善使毒虫的五越族人用的东西。   瘦小的人收起瓶子,凝神看了座钟一会,伸手将指针拨拢,轧轧一阵响,座钟连着案几移开,现出向下的阶梯。   两人都吁出一口长气,站在阶梯口对望一眼。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打算破坏掉这个密室,改动机关,好让太史阑自食恶果。谁也不想就此下去,因为他们都知道,太史阑或者容楚下手搞的东西,一定都是非常难对付的东西,搞不好小命就此交代。   两人正打算投石试探,忽然听见隔壁的饭厅有响动,似乎有人回来,骇然回首。   ……   回廊里三人看着那些黑影渐渐被逼走,邰世涛松了口气,欢喜地道:“姐姐的护卫很灵敏,这下没事了。”   他没听到太史阑的回答,愕然转头,却看见太史阑脸色发白,捂住了肚子。   邰世涛惊得睁大眼睛,赶紧去扶她,“姐姐,你怎么啦?中暗器了吗?”   太史阑手按在腹部,心想我能说是你那猛力一带,甩着我家包子了吗……   “没什么。”她淡淡道,“小崽子要出来了。”   她语气太淡定,以至于邰世涛和容榕都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好一阵子邰世涛才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唰地蹦了起来,“来来人——”   “去唤我的稳婆和嬷嬷,就在假山过去那间屋子!”太史阑立即截断他的呼喊,“容榕,你扶着我,咱们回厅。”   两人都忙不迭应是,容榕搀了她便走,邰世涛疾奔去找稳婆。奔出几步才想起来——生产不是该回后院专门的产房,怎么要回饭堂?   太史阑却知道来不及了,这时候再走到后院自己房间,下密室产子,路远不说,还有刺客窜来窜去,撞上了就是麻烦。   只能采取就近原则,从议事厅这边的入口下地道进产房。   身后风声虎虎,她回头一看,邰世涛竟然一手夹一个婆子奔过来了,也不怕被人瞧见。   太史阑腹中一阵阵疼痛,还没忘记隔着假山和池子,看看那头邰世涛带来的兵,好在那群人都被特意安排了背对这边,虽然有人在好奇张望,倒也未必瞧得见。   她本来想把邰世涛打发了的,女人生孩子,男人凑什么热闹。此刻他把稳婆直接夹了来,倒也免了她还要等稳婆。   密室里所有用具都已经齐备,甚至有专门的炉灶用来烧热水,烟气管道开口用铁皮管子通往地面,出口处就在前院的大厨房的后墙。   太史阑心中暗叹时机太巧,平日里身边人群围绕,偏偏如今正逢战事,所有亲信都被派上战场作战,最快的也要到今晚才能回来。其余这些外围护卫,在这关键时刻她还不敢召唤。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世涛和容榕在她身边。   不过世涛今日不来,没刚才这一拉,也许她还不会今天发动。只能说是天意。   太史阑心情还不错,世涛和容榕都是她的亲人,有他们在身边,她也觉得安定。容榕守着她生产,将来也算是给容楚的一个安慰。   几人脚步杂沓地进入饭厅。   ……   脚步声传来,马上就要到议事厅,站在地道门口的两人浑身绷紧——怎么来得这么快!   此时要退出已经来不及,两人目光交汇,都是狠辣决断的人,瞬间作出了共同决定——下去!   身形臃肿的人忽然一脚踹在身形瘦小的人腿上!   身形瘦小的人同时一把抓住他衣襟狠狠向下一掼!   两声闷响,两人同时默不作声地栽了下去,谁也没来得及得意。   两人同时选择将对方搞下去,好替自己挡机关,结果心思太一致,谁也没讨到好,反而都乱了身形。   跌在空中,两人都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但预想中的飞箭乱石,悬空陷阱都没来,砰一声两人的背落在阶梯上,咯得背心剧痛,随即又一路骨碌碌滚下去。   两人仓皇爬起,愕然对视——机关怎么没开?怎么可能?   ……   容榕扶着太史阑一路进饭厅。   她有点慌乱,脚步磕磕绊绊,太史阑倒比她镇静,抓住她的手,道:“融融,不要紧张,小事情。”   容榕手指有点发抖,抬头看她,太史阑面色平静,但额头细细的汗,和不由自主抓得过紧的手指,泄露了她此时的状态。   容榕有点茫然,她没见过要生产的人,但传说里,那些女人不都是哭天喊地的吗?屋子里头嘶声嚎叫,屋子外头丈夫婆婆一大群人焦急等候。   此刻的太史阑,有一点看不太出的虚弱,但依旧冷静。没有丈夫在身边,没有婆婆在帮忙,甚至连自己的贴身护卫都在战场上,她也就这样子,还有心情安慰别人。   这个强大的女人……   容榕心中一颤,再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的强大不可超越。   她回头,看见邰世涛的脸,和待产的太史阑相比,他倒更像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面颊抽搐,神情紧张,满头大汗。   容榕心中一酸。   她就没见过他这么紧张过。   或许,是她的事,不能让他如此紧张。   回想和他相处的经历,她更加酸楚地发现,他所有激越的情绪,都只和嫂嫂有关。   嫂嫂已经是哥哥的人了,甚至都要生他的孩子了,却还占着他的心,而他,竟然也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容榕几乎要无法控制心内的酸,她垂下头,看见太史阑扶住她手背的手,咬咬牙,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要想,这些恶毒的念头不要想……嫂嫂已经说了……她和世涛是姐弟,永远的姐弟……   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她:不,不是这样的。嫂嫂也许真的当世涛是弟弟,但世涛呢?   世涛并没有把她当姐姐,他看嫂嫂的眼神,和哥哥看嫂嫂的眼神,几乎一样!如果说有区别,那也是他的眼神更痛苦些。   那痛苦,是因为……*而不得!   容榕闭了闭眼睛,被暗恋折磨的少女,总是分外敏锐。敏锐到情人一丝眼神一个动作,都被她们看出百转千回。   太史阑走到饭厅和议事厅的隔门处,隔门有门槛,容榕正在分神,没有想到去提醒太史阑,太史阑此时正一波阵痛过来,脚下虚软无力,被门槛一绊,险些绊倒。   容榕一惊回神,连忙歉意地要扶她,忽然身后风声一响,邰世涛风一样掠过来,挤过容榕,一把搀住了太史阑,“姐姐小心!”   砰地一声,容榕被他刚才拼命一挤,撞得跌在门边。   “世涛。”一波疼痛过去,太史阑看见这一幕,皱眉看了邰世涛一眼。   邰世涛却只心急于她的状况,小心地搀扶着她,“姐姐,你慢些抬脚。”又吩咐容榕,“麻烦容小姐照看那两个稳婆。让她们赶紧跟上。”   他此刻满心都是太史阑,什么礼貌亲疏都已经忘记。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下意识行为。看都没看容榕一眼。   容榕怔怔地站着,胳膊刚才捣在门边,很痛,但更痛的不是胳膊。   上次……上次在船上,也是这样,因为听到嫂嫂的消息,他将她甩在门边……   每次都是这样……是不是一辈子……都会是这样……只要嫂嫂在……   邰世涛扶太史阑跨过门槛,感觉到容榕没动静,头也不回催促,“容小姐?”   容榕惨淡地笑了下,退后一步,拉过那两个婆子。   太史阑站定,心中忽然掠过不安,她此刻也分不清这警兆,到底是因为即将临产呢,还是因为外头的刺客呢,还是因为邰世涛和容榕之间古怪的气氛?   她听见远远的史小翠的声音,正在指挥护卫团团保护这座议事厅,心下微微安定——史小翠已经拿到了烫伤膏,赶回来了。   “世涛。”她道,“等下我要下去待产,你们男人不能去,让融融扶着我。”   邰世涛无奈,只得放手,再三叮嘱容榕,“你小心些,照顾好姐姐!”   容榕有些木然地过来,看他一眼,扶住了太史阑的手。   那一眼看得邰世涛心中一震,但转眼容榕就走了过去。   “到那边案几去……”太史阑指挥着容榕去开机关,又一波剧烈疼痛袭来,她整个人都缩在一起,慢慢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头也不抬地告诉容榕,“西洋座钟……对……所有指针重合在十二点……”   容榕有些机械地做完了动作,看见指针重合之处,有点木屑斑驳的痕迹,道:“这钟有些旧了……”   太史阑正在全力对抗阵痛,也没在意。道:“扶我过去……”   容榕扶住了她,案几移动,现出黝黑的洞口和向下的阶梯。   ……   “居然没有机关!”地道之下,声音粗哑的人低低地笑,“真真是运气好。”   身材瘦小的人冷哼一声,声音却是娇柔的。   声音粗哑的人冷眼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刚才两人互施阴手,谁也说不了谁不是。说到底大家算是敌人,因为共同的目标和利益暂时联合在一起,彼此不信任,这种人也永远不会信任谁。在这步步生危的地下密室里,他们除了要害人,还要防备着对方。   阶梯之下是一个布置优美的大厅,过去有两间房间,一间装满了新鲜食物和衣服被褥,甚至还有一个炉子。   “果然这里设了产房!”身材瘦小的人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太史阑也就配在老鼠洞里生孩子!”语气充满深深恨意。   “你躲在这产房里如何?”声音粗哑的人道,“我刚才听着,进议事厅的人,有一个人脚步声粗重,应该就是太史阑,她的身子很沉了,保不准就在这一两天临盆。产房我们男人不能进,会有血光冲撞,你不是有那虫子吗,用虫子找到出口的密道守着,在她最虚弱的时候给她来个狠的。我到时在地道接应你。”   “你想得倒简单。”身材瘦小的人语气讥嘲,“太史阑那人,就算下一刻要生,前一刻也会记得检查四周,你以为我躲在产房出口的密道她会发现不了?”她随即又讥讽地笑笑,“其实海鲨老爷子您何必还忌讳什么血光之灾?您还能血光到哪里去?”   声音粗哑的海鲨怒哼一声,抚了抚胸口,想要说什么,却先浊重地咳嗽了几声。好一会才嘶哑着嗓子道:“是,我是家破人亡,连自己都被她两枪废了。如果不是当时我穿了南洋买的金丝衣,那两枪早要了我的命。不过乔指挥使您实在也大可不必同情我,论起来您比我还惨些,您堂堂指挥使,太后身边红人,不也被逼得仓皇出京,隐姓埋名,操持苦役,以废人之身蹲在这老鼠洞里找机会?”   身材瘦小的人站在暗影里,将一双同样暗影沉沉的眸子转过来,盯住海鲨。   一生嗜血的海鲨,被她这样的目光盯住,也不禁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女人目光阴冷,似地狱恶鬼,充满阴青色的死气。   “乔雨润……”他冷笑一声,“你……”   “老爷子。”乔雨润忽然展颜一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我还在揪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说到底你我确实都是可怜人,被那贱人逼到如此地步,正该通力合作,将她碎尸万段才是。”   “你有什么好办法?”海鲨语气缓和了些,眼神依旧警惕。   乔雨润看了看那个炉子,炉子一边有烧热水的锅和盆,她冷笑一声,再次将那瓶子取出来,放出那流沙一般的小虫,虫子很自然地在锅盆里爬过一圈,留下一点点的白色亮痕,很快又消失不见。   “下毒?”海鲨问。   “热水她总要烧的吧?食物总要吃的吧?亲手烧煮的食物热水,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乔雨润看看墙上的洞,两个房间之间开了个洞,烧煮热水食物这地方正对着产床,换句话说,一切下人的举动也在太史阑目光之下。   太史阑防得不可谓不小心,可是在临产之前那么急迫的环境里,她真能防备到把锅子和盆再清洗一遍?   她可不信。何况那些毒虫不比毒药,毒药只能抹上去,水洗能洗掉。但毒虫是用自己的螯牙去咬那些铁和瓷,留下的东西储存在那些细微的小洞里,用水冲刷一遍是很难洗干净的。   房间里有缸,缸里有清水,看清水的清洁程度,也是新鲜的。乔雨润犹豫了一下,最终放弃了将水里也下手脚的想法。水里的问题容易被发现,那就画蛇添足了。   她并没有下太多的暗手,对太史阑那样精明谨慎的人,手脚做得越多越容易被发现。而这种虫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毒虫,它们分泌出的东西,其实是他们自己的幼卵,这种幼卵生命力极其顽强,能在大多数环境下存活并长成。   这样的东西,她费尽心思才得来,珍藏在手中好久,在很多次想拿出来对付太史阑,但都临时收了回去。她想寻个最好的时机,再用上这个宝贝。   如今可不是最好的时机?太史阑最虚弱的时刻,还逢上战事打响,亲信不在……这是根本无法发现的暗手,太史阑和她的未婚先孕的野种,就等着五脏六腑长满虫子,被慢慢啃噬血肉肌骨,然后破体而出……到那时,目睹孩子惨状的太史阑,还要怎么强大?怎么凶狠?怎么横行天下?   而这东西,洗不掉,还试不出毒……你要怎么逃?   她翘起唇角,笑容如花。   她在忙碌的时候,海鲨在四面查看,这间放置杂物的屋子很大,一个巨大的橱子堆满了各式被褥和棉花,他盯着那些从底下堆到高处的被褥等物,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这屋子里,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或者有什么东西的存在,让他心中不宁,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欢喜,是寂寥还是恐惧。   或者,不是这个屋子,而是屋子里有什么……他神情怔怔地,忍不住向那橱子走去。   在他手指触及那些被褥之前,他听见了上头机关开启的声响,他手指一停,乔雨润已经奔过来,将他一拉,“快躲!他们下来了!”   ……   密室门开启,底下一线阶梯黑洞洞地延伸下去。   容榕扶着太史阑站在入口,身后是邰世涛带着两个稳婆,更远处史小翠的声音已经在接近。   因为帘子拉上,外头门关着,所以地道里显得更黑,一级级阶梯似乎无边无垠地伸展下去,让人错觉像要通入地狱。   又或者这是个黑洞,舒展着诱惑的漩涡,吸入人内心深处的一切恶念和恐惧。   容榕心中此刻正盘旋着一个恶念。   ……推她下去……推她下去……这么陡的阶梯……她只要稍稍手指一顶,她就会栽下去……然后……   然后就没有那些痛苦了……世涛或许会痛苦一阵子,但她可以好好安慰他……一年、两年……时日久了,他会忘却,然后,就会把目光转移到身侧体贴的她身上来……传奇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胳膊还在痛,痛得一抽一抽的,她的心也一抽一抽的,抽搐出一直以来的不甘。   好容易遇上一个人,找到一个救赎的希望,她不甘,不甘……   容榕面色苍白,眼睛发直,这一刻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恶的念头占据上风。   身后邰世涛再催促,“容小姐,快些,你瞧姐姐痛得!”   她眼眶一热,被他疏离的称呼激得心痛,又被他着急的催促激得心冷。   他只记得她的痛……只要她在……他就只记得她的痛……   容榕一脚踏下,同时手伸出去,按向太史阑的后腰,她这个位置,谁也看不见她的动作。   太史阑忽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容榕惊得原地蹦起来!一瞬间心胆俱裂,拼命想要挣脱,想要逃跑。   “融融。”太史阑满头大汗,有点诧异地抓紧她的手,“你跑什么……你刚才和我说什么来着?”   “啊?”容榕挣脱不开,这句话听得懵懵懂懂,愕然望着她,心跳窜到了喉咙口。   她眼睛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的座钟,心想实在逼急了,把座钟撞下来,那位置正对着……   “对,座钟!”太史阑得了提醒,想起了刚才一瞬间忽然在心中掠过的模糊的不安,“你说座钟有点旧。”   “呃。”容榕万万没想到她忽然说起这个,愕然道,“呃……是的,钟有些旧,啊不是,是钟面有些旧……”   她心思混乱,语无伦次,此刻紧张得只想逃离,下意识地要向下走,太史阑又是一把拉住她,道:“钟面!世涛,把钟拿来我看!”   谁也不明白这要紧时刻她居然要看钟,稳婆忍不住白着脸催促,“大人,还是赶紧……”   “没事,没到时候。”太史阑比稳婆淡定,催促邰世涛去拿钟,邰世涛只得捧过钟,太史阑一眼看见水晶玻璃罩子下,钟面上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剥落痕迹。   钟是新的,昨天她看的时候,钟面还雪白平整,外头又有罩子罩着,没道理出现剥落。   除非…有人动过钟!   动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杂役过来打扫,清洗钟面。一种就是……有敌人来碰过这钟了!   最近两天,因为她临产在即,随时可能用到两处密道,所以她房间和这议事厅都不许人进入,只有史小翠可以,是史小翠擦洗的?可能性不太大。   所以她拉住了容榕。   “怕是有问题。”她道。容榕听见这话惊得一个哆嗦,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太史阑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先把她拉上来一步,才对邰世涛道:“拿个什么东西砸下这阶梯。”   邰世涛顺手拿起案几上一只小盏抛下,小盏砸在阶梯上清脆的一声。   “咻!”利箭飞射,密集如雨,锋锐的箭尖向上攒射,钉入洞顶土壁一尺有余。   容榕惊恐地张大了嘴,眼眸里还留存着刚才那一霎万箭攒射的光影。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刚才嫂嫂是在救她?   在她准备下杀手的时候……救她?   容榕机灵灵打个寒战。脸色慢慢地白了。   太史阑没有注意她,皱着眉,声音很冷,“果然有人进来过了!”   “大人!”身后传来史小翠的声音,她看见这一幕也惊住,“这里竟然有人来过!怎么可能!”   只有逢上单数次数的打开,机关才会启动,第二次有人进来过,导致这个设计险些害了太史阑。   “应该就是刚才的事。”太史阑冷冷道,“就是不知道是只打开了门呢,还是已经进去了。”   “不管是仅仅打开门,还是已经进去了。现在这里已经不能下去。”史小翠急匆匆向外走,“我立即命人抬软轿来,密密遮了,送您到后院您的院子里!”   虽然这样一路抬过去兴师动众,保不准还会落在刺客的眼里,将来引来麻烦,但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太史阑刚刚退后一步,就听见外头喧嚷声响,随即喧嚷一路近前,远远地有人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太史阑眉头一皱。   史小翠奔出门去,正迎上一队护卫,由于定带着奔了过来。   现在太史阑身边,于定雷元还没有放出去作战,一个负责前院,一个负责新扩建的后院。于定到来的速度很快,老远就道:“后院起火,已经让人去救火。”   “哪里……”史小翠还没问完,声音已经被太史阑打断,“我的院子?”   虽是问句,语气肯定,果然于定点头。   史小翠跌足,“混账!”   太史阑倒不意外,敌人要么不出手,要出手自然要到处捣乱,只是时机选得巧,正正轮上自己临产。   或者也不能说时机巧,是老天安排得巧,她临产的正日子,可不是今天。   回自己院子房间,下地道待产已经不可能,先别说那地道那里有没有被烧坏,光是那里救火出出进进,就不能再过去。   于定有些不安地看着太史阑,太史阑点点头,“去救火,我稍后过来。”   等于定走了,她招过史小翠,低低嘱咐几句,史小翠骇然道:“不行,我得跟在您身边……”   “有些事更重要。”太史阑道,“我这里这么严密,依旧出了这样的事,很明显这不是一方势力能做到的事。我怀疑我的敌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合作,甚至包括东堂。如果在此时不试一试,以后也永无宁日。”   她的命令就是军规,肯解释都算难得。史小翠只得再三关照容榕和婆子们好生照顾,又命人团团看守住议事厅,自己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大声道:“快抬软轿来!拿帘子遮好风!”过不多时有人抬了软轿来,史小翠从厅内扶出一个穿了连帽斗篷的人,小心翼翼送进轿子,自己随伺在轿子边,后面又跟上一群嬷嬷,浩浩荡荡去了。   这边厅堂帘子拉着,静谧无声,邰世涛额头有汗出来,“姐姐,现在这里也危险……”   “现在哪里都危险。”太史阑捂住肚子,等那一波阵痛过去,才慢慢道,“出去有刺客,在外有战争,后院有火情,好歹里头,还是我的地盘,你放心,我有安排。”   她让邰世涛把议事厅椅子上自己专用靠背拿来,砸在下面几层阶梯上——先前因为没有人下去,后面几级有机关的阶梯,机关没被启动。   里头又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片刻之后就恢复安静,一切如常。邰世涛瞪着下面的阶梯,因为机关的恶毒而冷汗涔涔。   太史阑若无其事,道:“走吧。”一转头看见容榕的脸,一怔,“融融你……”   容榕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第五十七章 生产(二)   “我……我……”容榕赶紧擦一把脸,“我给吓着了……”   太史阑拍拍她的肩,容榕赶紧扶住她向下走,她先自己下去,踏踏地面稳妥了,才伸手来接她。   太史阑凝视着她,道:“容榕,底下黑,不用这样,先小心你自己。”   容榕抬头,遇上她的眼光,心中一震。   太史阑的目光是了然的,却了然得平静,平静中隐含悲悯,悲悯中满是理解,理解中携着安慰……如此复杂的目光。   容榕心砰砰跳起来,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其实太史阑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依旧一言不发,用沉默和体贴包容了一切。   容榕手指微微颤了颤。世人说太史阑冷酷决断,狠辣强势,对待恶意从不容情,这是世人对她的评价,也是国公府对她的看法,然而今日她忽然觉得,这位名动天下的铁血总督,她的强大嫂嫂,其实一直背负着世人的误解,在这个看似冷酷、连自己都不顾惜的女人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一块最柔软最温情的所在,包容了这人间一切寒冷和风霜。   哥哥有幸,发现了这处所在,因此拥有了她,而自己,是因为哥哥,而有幸领略这一处的宽广。   太史阑,才是真正懂*的那个人。   她垂下脸,搀着太史阑的手,将她引入地道之下,她的背对着地道,如果这时有人出手,她首当其冲。   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有人来过,太史阑转头看见邰世涛也跟了下来,无奈地一笑,心知此时便是赶他也没用,便吩咐他将灯点上。邰世涛不放心,将房间全部都查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人,便站在两个房间的中间处守卫。嬷嬷和稳婆跟上来,一阵风地将太史阑送进产房。   经验丰富的王婆子查看了一下,笑道:“怕还有阵子。大人还是先吃些东西积攒点力气,趁痛得还不密集,在地上多走动走动。”   容榕立即道:“我来我来,我最近在苍阑营,和姐姐们学会了做很多东西,我会红烧鱼,三丝豆腐,酥油鸡……”话到一半忽觉不妥,也不知道嫂嫂现在还肯不肯吃她做的东西,慢慢垂下了头。   “姑娘有心了。”王婆子笑道,“只是此时也用不着吃这些。方才老婆子瞧了,这里备的就是鸡蛋红糖的等物,这便很好,补品此时也是用不着的。请嬷嬷给做些荷包蛋来吧。”   “让容榕去做吧。”太史阑笑道,“我想尝尝你的手艺。”   容榕霍然抬头,眼睛发亮声音发颤,“好。”   她去了隔间,在柜子里找到红糖鸡蛋,两个嬷嬷要来帮忙,把锅子随意用水冲了冲,又把水倒进一边备好的盆里。容榕瞧着,一把接过锅盆,道:“嬷嬷们还是去伺候嫂嫂,这里我来!”   嬷嬷们有些为难,因为史姑娘吩咐过,任何事必须几人结伴来做,不允许单独行事。   太史阑在那边隔窗看见,道:“你们过来,不要打扰容小姐。”   嬷嬷们退出去。容榕坐下来,看了看那锅,觉得好像有点脏,拿过锅找了个刷子就开始擦洗,她擦洗得极其用力,似乎想将锅搓下一层铁屑来。擦着擦着,她垂下的长发间,一滴滴水珠落了下来。   水珠越来越密集,噼里啪啦滴落在锅子里,她也不擦,就那么一边哭一边拼命刷洗,一边拼命刷洗一边哭。   刷洗的不止是那些锅盆,还有这一生初次,无法遏制,如白染皂的恶念。   哭的不仅是委屈,还有更多的自我唾弃和惭愧悲伤。   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一刻之前,居然会冒出那样的念头,如鬼神驱使,事后回想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那一下真的推了下去,她有什么脸活在人世间?便是现在,她也觉得再也无脸见人。   世涛是对的,她这样自私、卑劣、无耻、恶毒的女孩子,确实远远比不上嫂嫂,确实没有资格去*他。   噼里啪啦的泪水不再落,因为早已在脸上汇流成河。   她把锅子刷得雪亮,连自己手都搓红了。   那些用水洗一遍难以清除的虫卵,在她这样无意识地拼命搓洗之下,尸骨无存。   世间善恶,自有定数。   隔壁稳婆靠着窗口张望了一下,愕然道:“那位姑娘在做什么呀……这锅子何必擦这么干净……这这这,这等了半天还没吃上。”   “不要催她。不急。”太史阑躺在床上,在看容楚亲自给她写的《生育指南》,嗯,此时要保持平静情绪,放松身体,保持体力,尽量进食易消化食物,不要乱喊乱叫。   都是废话,以上。   她瞟一眼容榕,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表情。压抑的情绪,总要给她有个发泄的地方,这荷包蛋嘛……希望她哭完了还记得做。   好在容榕过了一会真端了碗糖水鸡蛋来,并且轻声道:“我用银针试过了,没有毒。”   太史阑接过碗,其实她并不打算吃任何东西,毕竟这密室已经给人来过,之后什么事都应该更加小心,而且刚刚也才吃过饭。让容榕去做荷包蛋,不过是给她一个发泄和独处的机会而已。   她嗅了嗅,道:“不错,很香。”埋头吃东西,却从碗的边沿上,给容榕打了个眼色。   容榕一怔,不过当她接过碗之后,她就明白太史阑的意思了。碗里的食物只动了一点。   因为先接收过太史阑的那个眼色,所以她也没多心,知道太史阑依旧不放心那可能潜在的刺客。顺手接过碗,笑道:“嫂嫂怎么只吃了一半?”   “刚吃过,实在吃不下。”太史阑摸着肚子。   “也是。”容榕接过碗,顺手倒进了旁边的杂物桶内。   太史阑心中暗赞她机灵。   阵痛已经越来越紧,稳婆检查了之后却说:“还得有阵子,大人千万节省体力。”   太史阑有点疲倦,闭上眼睛,趁着一阵阵痛过去时想睡会儿。容榕将稳婆拉到室外,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瞧着嬷嬷你神色不对……我嫂嫂她这胎……可好?”   稳婆犹豫了一下,道:“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胎位不正,等会老婆子试着再揉揉,看能否复位。大人的盆骨也窄了些……好在大人身体底子好,如果能早点生下来,孩子活着的机会会大些。”   容榕瞪大眼睛,心砰砰跳起来,虽然稳婆说得含糊,但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史阑有可能难产!   邰世涛过来,隐约听见了这句话,抬腿就要向里冲,被容榕一把拉住,“你进去算怎么回事?现在还没什么事,别惊扰了嫂嫂!”   她之前看见邰世涛就有些不自在,还从未用这种自如的语气责怪他,邰世涛愣了一愣,回头看见她坦荡又焦灼的眼神,心中隐约觉得容榕似乎有什么变化,但此时也没心情去细想,颓然在一边坐下不语。   太史阑迷迷糊糊又痛醒了,她睡得不安稳,阵痛始终紧逼着她,梦中似乎也总看见一双眼睛,恶毒且森冷地注视着她,她睁开眼睛,看看床头的西洋钟,才睡了不过一刻钟。   刚才吃过鸡蛋的碗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细瓷光泽幽幽。   她有点奇怪,那暗中的人,怎么那么沉得住气?   这密室里有人,她知道。甚至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么在房间背后的那三条暗道其中之一里,要么在隔壁那间放杂物的房间里。   她敢继续在这里生产,是因为这间产房照样处处机关,有人真敢闯进来,必定也叫他有去无回。   宗政惠那样的错误,她不会犯。   奇怪的是,她在等,对方似乎也在等。等什么?等她折腾过漫长的生产期,在最精疲力尽的那一刻出手?   她心中忽然一阵烦躁,正好此时史小翠下了密道,过来向她禀报那轿子回后院的情况。   “我们抬着轿子一路过去,有刺客试图接近,但是并没有全力出手。”她低低道。   太史阑疲惫地皱起眉——怎么和她想得不一样?难道错疑了人?   此时也只好搁下这事,她对史小翠使了个眼色,史小翠神情一凛,随即恢复正常。走了一圈道:“大人,这隔墙的窗怕是影响光线,关上吧。”说着砰一声关上了那可疑查看隔壁的窗。   关上窗之后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史阑,做了个手势问“现在带人动手?”   太史阑生产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又怀疑有内奸,史小翠能动用的人手更有限,想着此刻密室内竟然可能还藏有刺客,而太史阑身边只有她一人,重大的压力,令史小翠掌心里满是汗水。   太史阑摇摇头,她的阵痛又开始了,稳婆急急地将史小翠请出去,但依旧表示要再等,座钟嗒嗒地走着,入夜了。   隔壁的屋子很安静,盛放被褥杂物的柜子顶天立地。   那层层叠叠的被褥背后,有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僵直如僵尸般站着。   海鲨。   他和乔雨润没有离开密道,一人选了一个地方躲藏,他选择了这顶天立地贴墙打制的柜子,把那些被褥向前推,自己钻进去,从外面看,被褥没有任何变化。   被褥后头是一层素白的隔墙布,他就在布后,就算被褥被人抽出一床两床,也不能发现他,谁也不会闲到没事干,把所有被褥都抽出来,再把帘子掀开。   果然确实没人发现,邰世涛搜索时在被褥前走过三次,还抽出一床被子瞧了瞧,也没发现任何端倪。   海鲨很满意。只是心中隐约还有点不安,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又想不明白这不对劲是什么。   除了不安的感觉外,他还有种很奇怪的感受,好像这室内有一种极其哀伤的气氛,缓缓地,从他身后,将他包围。   他心底凉凉的,忍不住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回忆往事。想起先头妻子难产,留下一个女儿撒手人寰,之后他娶妻妾无数,再也没能有一子半女。到最后他也认了命,想着也许是自己杀人太多,遭了天谴,命中无子。也就一心一意抚养女儿长大,因为他干的都是刀头舐血的活儿,不放心把女儿留在身边,早早将她送到海中小岛,后来又为了帮会利益,把她嫁了一个老头子,因此,早些年的父女关系一直淡漠,他心知对不起她,所以向来什么都满足她,知道她在黄湾群岛有些事不如意,就带人离开静海远赴黄湾给她撑腰,在黄湾那一个多月,父女关系终于得到了修复,谁知道就在父女感情好容易恢复的时候,太史阑来了,趁空就捣了他的老窝。女儿听说后要为他报仇,却也被太史阑杀了……   海鲨眼底,两粒浑浊的老泪,缓缓流下来。   他不动,任那眼泪被布匹慢慢吸收,心中有些微微诧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此刻想起这事。多少年血海浮沉,他已心硬如铁,越大的伤痛,越不会轻易沉溺,令自己颓丧疼痛。活着,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这么想,心上依旧似有细线拉过,缓慢而不断地割裂,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女儿的死亡,外头也有传言说女儿其实没死,只是被太史阑关起来好挟持他。   如果女儿真的没死,出现在他眼前……   黑暗里,海鲨的身子颤了颤。   ……   下半夜的时候,随着稳婆一声喊“差不多了!”太史阑终于正式进入了临产的过程,除了史小翠,稳婆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邰世涛和容榕坐立不安等在门外。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这密室虽然在地下,但是容楚为了太史阑赏心悦目,有良好的心情待产,特意把密室布置设计得十分讲究,但很明显这份苦心白费,要生产的那个急急进了产房看也没看一眼,坐在外面等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用脚尖将那些花花草草踢得一团糟。   两人都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不出意料,毫无太史阑的大叫呻吟,只有产婆不间断地“用力,用力!”听起来空空旷旷,让人心底没有着落。   七八个时辰没有休息,容榕眼睛底下泛出黑眼圈,勉强支撑着靠在椅背上。邰世涛瞧着,心中也有些不忍,低声道:“你睡一会吧,没事的。”   容榕摇摇头,强打精神道:“嫂嫂还在熬着呢,咱们说说话吧……你是来赴宴的,现在人失踪了,你的士兵怎么办?回营之后怎么交代?”   “管他呢。”邰世涛烦躁地道,“就当我失踪了好了,出去后再想法子周全,现在我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容榕点点头,轻声道:“放心吧,嫂嫂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向身体底子好,哥哥请了专门的药膳师给她调理身体,很快我们就可以看见小家伙了。”   邰世涛听她语气温柔平静,烦躁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些,觉得此刻的容榕和以往不同,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正看见她小小的脸,在珠光的柔辉中发光,神态安详。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她亲切,她不再羞涩拘束,他也平静了很多,点头道“是的。姐姐从来就没有遇上能真正难倒她的事,此刻自然也没有。”说着频频对里头张望。   容榕抿着唇,半天前她还会为这样的举动言语伤心,此刻却也觉得心头平静。只是太史阑没有声音,反而更加让人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便要找些话来说,“你和嫂嫂不是亲姐弟……我可以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邰世涛目光立即柔和了,唇角绽开一丝微笑,“那年春天……”   他慢慢地,娓娓地叙说,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容榕静静地听着,无意识地越靠他越近,邰世涛也没在意,他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觉得相逢是件美好的事。   “……虽然我一直在为她做内应,说起来是我牺牲,其实还是她一直在照顾我……”邰世涛收了尾,唇角挂一抹模糊的微笑,一转头,却看见容榕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垂头,看见那小姑娘玉一般的脸,长长的睫毛如一只安静的蝴蝶,静静垂着蝶翼,唇角也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邰世涛肩膀颤了颤,想挪开,最终却没有挪,拿过椅背上一件披风,轻轻盖住了她。   ……   太史阑此刻正在渐渐昏眩的意识里浮沉。   生产的疼痛,其实并不足以让她崩溃,她受过太多的伤痛,此刻尚觉得可以忍受,但体力却在迅速流失,稳婆一直在让她用力,她用力了,却依旧没有等到瓜熟蒂落的感觉,偶尔睁开眼,看见稳婆额头的汗珠流了满脸,甚至噼里啪啦落在她肚皮上,她心里也隐约知道,自己似乎是难产了。   好运气终有到尽头的时候,人生里真正最艰难的一关到了。   她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怀孕前期三个月她一路赶路颠簸,四个多月落海斗鲨,海上漂泊,劳心劳力,回来后出现胎像不稳,以她那惊人体质,良好调养,还出现这种情况,很明显是折腾过度了。   现在孩子是男是女,是大是小,她都已经统统不在意,只望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只望他能健康长大,甚至聪明与否都不要紧,但决不可……决不可未见亲人,就被剥夺生命。   隐约听见稳婆的声音,“怕是不大好……早先胎位是正的,后来慢慢地有点不对……现在只能看运气了……幸亏大人体质好,换成别人早……”   她闭了闭眼。   不行,必须要生出来,否则容楚该有多伤心?否则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又是一阵徒劳的用力,她在剧痛之中挣扎,努力地向下使着力气,孩子既然不大,怎么会出不来?她不信!   时辰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稳婆的声音似远似近,像被水流搅来搅去听不清楚,“……大人和孩子只能留一个!我得去问问!”隐约还有史小翠的哭泣,似乎有人在擂门,随即又停息。   她霍然睁开眼,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声厉喝,“站住!”   稳婆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得站住脚,骇然回望,便见她面色煞白,满脸是汗,双手紧紧抓住床两边的扶栏,指尖已经嵌入扶栏的软木之中。   “你去问谁?”她声音冷厉,“此刻我的事情,谁能做决定?”   稳婆傻住,抖手颤唇。   “我自己才能决定!”她道,“大人小孩……我都要!”   “大人!”稳婆的眼泪哗一下落下来,“但有一分希望,老婆子怎肯这样!实在是……实在是……”   “没有实在!”她咬牙,“给我剖了!拿出来!”   稳婆和嬷嬷惊得浑身剧烈颤了一下,僵住不动。   “实话告诉我……”太史阑喘息几声,艰难地道,“还有可能……母子平安么……”   她一阵阵昏眩,全身软得似要飘起来,意识拼命拉着她向某个黑洞飘去,她靠着全部的强大意志,才能勉强维持此刻清醒。   不能睡……不能睡……此刻睡了……必然会有失去……   稳婆手指在发抖,一声不吭,太史阑短促地笑了一声。   所有人愕然看着她,不明白她此刻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没有选择……那就听我的选择……”她道,“剖了……拿出来……大家都有救了……”   史小翠眼珠子慢慢放大,似乎完全不能反应,好一阵子才疯狂地叫起来,“不!不!不能!”她推开嬷嬷要向外冲,“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太史阑闭闭眼睛,心沉了下去——她敢,她们也不敢。这种事情没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动手,那么万分之一的希望都无。   “砰”一声,门被撞开,太史阑险些惊叫——门口有机关!   好在史小翠正向外冲,她及时单手扣住了门边的机关总枢纽,才免了邰世涛死于机关爆发。   “你干什么!”她尖叫,“出去!出去!”   “让我看看姐姐,让我看看姐姐……”邰世涛双手扣着门边不肯走,泪流满面,双腿已经屈了下去,要给她下跪,“我……我看看她……”   “出去……出去……”史小翠向外推他,眼泪无声无息落在他脸上,“你们一个个都疯了,都疯了……她竟然要剖腹取子……我的天哪……”   邰世涛身子一软,真的跪下去了,他手按着地面,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史小翠低头看着他,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不赞同和绝望。   史小翠靠着门框哭泣,没力气将他扶起,邰世涛也不知道起来,失神地喃喃道:“不,不,保大人,国公在这里,也一定会要求保大人!容榕!”他转头,低喊,“保大人,对不对?”   容榕站在他身后,脸色也惨白如纸,邰世涛跪在她前面,她也不知道去扶他,眼神定定的。   随即她推开邰世涛,挤过史小翠,走了进去。   床上太史阑依旧坚持着不肯晕去,眼底的光芒却渐渐散了,看她进来,太史阑振作了一下精神,“融融……”   容榕立在那里,看见太史阑的眼光,这名震天下从不屈膝的铁血女元帅,此刻眼底的光芒竟然是祈求的。   祈求有人能帮她,祈求有人陪她一起,和老天斗一斗。   “融融……”太史阑满头大汗,眼底是无尽的黑,“我不要二选其一……无论失去我还是孩子,你哥哥都会伤心……我要为他保全……我也不能对不起这孩子……你劝劝她们……勇敢点……”   容榕忽然跪了下来。   太史阑住口,眼底浮现失望。   是了……她真的是急了……怎么会寻上容榕……这些老练的稳婆都不敢,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敢……   “嫂嫂。”容榕跪在地上,仰望着她,一字字道,“容榕请缨,为嫂嫂剖腹取子!求你,信我!”   太史阑眼睛一亮。   “我关在家里十五年,读过很多书,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医术一道我也很有兴趣。前不久还看到从大燕传来的一个传奇本子,写大燕医坛双璧的故事,他们曾给病人开腹而令其不死!那本子写得很细致,我看了好几遍,我记得该怎么做!嫂嫂!我……我……”   “很好!”太史阑立即道,“你来!不必管成败如何!我谢你!”   “不能!”史小翠惊呼,“传奇本子?传奇本子上的东西如何能信……这是草菅人命!”   “小翠!”太史阑道,“给,给容榕打下手!”   她浑身如被水泡过,湿漉漉浸满一床,眼神却是静的。剖腹产,在现代再简单不过的手段,在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古代,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但她不信这个邪,她不信她撕裂老天来这一遭,一路血火地走过来,最后倒在这里。   怀胎十月,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她是太史阑,她敢和老天做赌!   容榕说有人剖腹存活,她心中燃起希望,她直觉这故事是真的,别人能活,她自然也能活。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样东西,顿时眼睛一亮。   李扶舟送的那箱子!当时没有在意放在一边,此时想着,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可以现在用!   “隔壁……隔壁柜子里有个箱子,小翠我上次让你秘密封存的东西,李扶舟送的……拿来……”她艰难地指挥。   史小翠咬牙半晌,终究一跺脚出门去,容榕跟着,史小翠把箱子找出来,打,里面一套薄薄的刀,柳叶般细,灯光下雪亮闪光。旁边还有蚕丝特制的薄手套,筋线,药瓶,各种。   两人对望一眼,庆幸之余,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嬷嬷,快来烧水,把屋子和一切用具重新擦洗!”容榕极速地吩咐。   ……   海鲨在柜子里已经等了很久。   他和乔雨润各自寻找躲藏的地方,也说好,暂时不要出手,等太史阑生下孩子最虚弱的那一瞬暴起,杀了她再杀了她孩子。那时候在室内的人一心要保卫她和她的孩子,也最投鼠忌器。   这一等便是许久,他一开始急躁,渐渐便开始欢喜,生了这么久还没生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太史阑难产了。   这可真是天公作美!   屋子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急忙屏住呼吸,看见两个少女面色苍白地冲进来,拖出了一只箱子,箱子里全是刀。   海鲨浑身戒备,以为对方发现了他,然而那两个少女又飞快地带着箱子进去,随即有婆子满面仓皇地进来,开始烧水。   海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从所有人焦灼恐惧的神情上看出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了!   他不知道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忍不住在黑暗里皱紧了眉头。   出手?还是不出手?   ……   在另一处黑暗里,乔雨润也在皱着眉头,她猜不出对方要做什么。不过她隐约听见使用锅盆的声响,心中禁不住的欢喜。   此刻,出手,还是不出手?   ……   人影穿梭,快速来去,太史阑被暂时挪了开去。婆子抱来干净的白布,床上用具全部换掉,锅炉里热水不停地滚,嬷嬷端着热水,一遍遍地烫着那些刀具手套,每个人一遍遍地洗手,容榕不停地道:“热水!所有的用具都要反复地烫!不要再接触任何东西!”   太史阑又被放到了床上,她的头软软地靠着容榕臂弯,像快要折断了一般毫无力气,颈上的汗瞬间就湿了容榕的衣服。   容榕从未见过太史阑这样的虚弱和无所依靠,心头一酸,抱了抱她的头,转身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拿用药水煮过的白布蒙了口鼻。太史阑在她身后喃喃道:“……那箱子里有个小瓶……沸麻丹……用水化开……”   容榕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喜,道:“连这个都有,嫂嫂可以少受些罪了。”说完要喂她吃。   太史阑却让开了。   “不要……我要保持清醒……”   她必须保持清醒,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容榕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场合大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她?所以她自己必须清醒着,支撑这个孩子的胆量。   容榕明白她的意思,眼底瞬间就有了泪。   她只得将那古代麻药,在太史阑肚子上厚厚敷了一层,等了一会,用刀尖浅浅地划了划,问太史阑,“嫂嫂,怎样?”   太史阑已经感觉到微痛,甚至感觉到刀尖的冰冷,她心中轰然一声——雪上加霜,她竟然是个抗麻体质!   老天这次,真的不帮她。   然而她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仿佛毫无所觉地看着容榕,“怎么?”   容榕放了心,小脸严肃下来,示意其余人出去,身边只留了史小翠和一个稳婆。   满室珠光都聚拢在一起,照耀着那生命诞生之地,此时太史阑亦感谢容楚,是他不惜耗费巨资,用明珠照明,否则寻常灯火的烟火气,都可能造成感染。   刀光一闪,隐约干脆利落,“哧”地一声。   噗一声轻响,一蓬血打在容榕脸上,她颤了颤。史小翠摇摇欲坠后退一步,稳婆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太史阑只觉得浑身都似在瞬间炸开,所有紧张绷紧的肌肤、血脉、骨骼……一寸寸撕裂、一寸寸碾压,一寸寸揉弄,一寸寸化为齑粉……痛……无法言喻的痛,撕心裂肺的痛,从意识深处海啸般冲出,带着一片深浓的黑暗和冰冷,将她灭顶……她想被卷去,被掩埋,被打碎,消失在这尘世间不见,胜于经历这地狱酷刑般的痛苦……然而隐约里,她似看见那孩子……被鲜血和胞衣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的孩子……她忽然神智又清醒了些……嘴里有咸腥的味道,那是咬破舌尖满嘴的血,却连什么时候咬破的都不知道……又一波剧痛袭来,拉扯分裂,她想起十八层地域的拉锯之刑,想来就是这样的,将人架在大锯子上,慢慢拉死……慢慢拉死……   她浑身的肌肤都在微微颤栗,那是人体对剧痛的自然反应,这时候人会启动自我保护自然晕去,可她又不能晕,孩子已经露出头来,容榕却似被人体内脏的可怕给惊住,手僵在那里。   太可怕了……完全想象不到的可怕,那一刀下落的勇气此刻消耗得干净,容榕手脚发软,完全没有力气和勇气把孩子拽出来。   她求助地看史小翠,史小翠倚在墙上,看那样子手指都抬不起。   忽然容榕听见细细的声音,“拿……拿出来……”   她一惊,抬头正对上太史阑的眼眸,眼前的脸已经面无人色,湿漉漉的头发遮了半张脸,人好像瞬间就瘦了一半,干枯得令人心惊,但眼眸居然还是亮的,甚至是温暖的,眼神里……满满的信任和鼓励。   看她看过来,太史阑甚至慢慢扯出一个微笑,“做得……很好……继续。”   容榕闭了闭眼睛,她觉得震撼,无法想象这一刻居然有人还能笑出来。   她想,这一生,这一个凄惨狼狈却铁般的笑意,她永不能忘记。   容榕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清亮,只盯着眼前,那是哥哥的骨血,是容家期盼的新生儿,是嫂嫂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生命,是她的,救赎。   她要保住他。   ------题外话------   写这样的章节我自己也很要命啊,都快吐血了,快快,都月底了,攒到票的还收着做毛,难道要我看着月票被猛追也吐血吗?再吐下去就写不动了! ☆、第五十八章 诞生      容榕开始取那个孩子。   太史阑又开始了一轮被架在火上烤的折磨,她手脚都在细微的震颤,唇角一线细细的血蔓延,但周身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有烈火、冰雪、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川的尖锐的棱角……在轮番灼烧磨砺着她……忽然烈火都不见了,面前就是雪地,无边无垠的雪,看不见尽头的雪,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再无别物,只有她破衣烂衫,赤脚行走,被那些隐藏在雪地里的无数尖刺冰棱,不断刺破肌肤脚底,一路过处,血迹斑斑。   她觉得疲倦,这路似乎没有尽头,回身看去,连自己留下的血脚印都已不见,前方,前方是一片茫茫,在那边茫茫尽头,又似乎隐约有阳光,有绿洲,有温软的沙滩,她心中一喜,欢快地想要奔过去,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四面有呼啸的风声,风声里似乎有人在呼唤,但又听不清楚呼唤着什么,她立在彻骨寒冷的雪地里,心也慢慢地冷了下来……她应该身受苦痛,何来温暖绿洲?只有死亡才可以终结痛苦,那一片温暖光明之地的诱惑,或许就是人生的终点。   不。   她停下,停在风雪中,寒风忽然更烈,凶猛地从远处奔来,对她当胸推打,似要将她深埋雪地,她胸膛里忽然起了无尽的愤怒,悍然上前一步,迎着风,大喊:容楚!容楚!容楚!   唤他的名字,每一次叫喊都换来一分力量,每一次叫喊都在提醒她自己,别放弃,别疲倦,别就此倒下,容楚还没见着孩子,还没娶到她,她答应他的很多事还没做,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没有一起走过,她不能食言!   容楚!容楚!容楚!   ……   千里之外丽京府,四更才睡的容楚,在五更时分忽然醒来。   醒来那一霎,他眼神茫然。   刚才,似梦非梦,恍惚里他行走在一处雪地,雪地彻骨的冷,雪花如席,风在凶猛地推撞,将人打晕。他艰难地走,远远地前面有个影子,破衣烂衫,行路艰难,他看不见影子的模样,只看见那人留下的一行脚印,血迹斑斑。他没来由觉得心慌,想要追上去,但却无法挪动脚步,只得看着那人越行越远,眼看那人就要行出他的视线,他正焦灼着,忽然看见那人停下,面对风雪,摇摇欲坠却大声嘶吼,喊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容楚!容楚!容楚!   声音凄怆而决然,似天上的鹰,对雷霆风雪,带血长唳。   他骇然而醒,醒来那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那是……太史阑的声音!   容楚霍然坐起,手一伸就翻开手边的台历,这东西是他回来后,仿造太史阑那个重新做的,一模一样,标注的日期却不一样,现在手头一页,画了一个记号的,是太史阑预产的日子。   离现在还有七天。   容楚怔怔地坐着,盯着那个红笔圈出的日子,不知怎的,觉得那红太过刺眼,鲜艳如血。   他忽然觉得眼角有些痒,伸手轻轻一按,指尖微湿。   他注目那点微湿,神情慢慢现出震惊之色。   刚才在梦中,他竟然流泪了……   心意所系,触动如此,难道……   太史……   ……   “好了!”容榕舒了一口气,孩子已经取了出来,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孩子很健康,一出娘胎就扎手扎脚地大哭,哭声嘹亮,惊得外头快发疯的几个人都砰地扑在了门板上。   但容榕的笑容展开一半就凝结了,声音里充满惊慌,“还有一个!”   半昏迷的太史阑听见这句,眼前一黑——真的中奖了!怎么可能?   耳边风声呼啸,黑暗浮沉,这一刻茫然混乱的思绪里,忽然有一个声音,撕裂空间,将久已封闭的意识唤醒。   “妈妈……我们会永远过这样的日子吗?”三岁的小女孩,穿一身破烂棉袄,扒着母亲的腿,盯着绿化带对面肯德基进进出出的孩子们。   她面前是一个干面包,在寒风中早已冷硬。   “不……不会的……”母亲抱着她,坐在天桥的涵洞下,裹着一床破被子,将她晃来晃去,“我家阑阑是个小霸王哟,抢了姐姐的命,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福气,怎么会过不好?”   “什么叫抢命?”她仰起有点脏的小脸。   “妈妈本来该有两个宝宝的,你姐姐和你。”母亲搂着她,“不过呢,你太强壮,你姐姐让了你。在咱们这里,这样子的小孩命硬,以后会有大福气的。”   她似懂非懂,“妈妈肚子里有两个小孩……”   “是的。妈妈家族里有这样的传统。”母亲拿一个更脏的帕子擦她的小脏脸,“你大姨和你二姨就是双胞姐妹,你外婆和你舅公也是同胞,你本来也该有个同胞姐姐……不过没关系,我家阑阑过得好就行了。”   “嗯,姐姐的福气给了我,我就是最好的。”   ……尘封记忆,到此刻应景,才被她翻掘而出,太史阑模模糊糊地,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都说家族有双胞胎传统的,后代双胞胎比例多,不过轮到她身上,她还真不愿意。   内心深处,她并不期盼双胞胎,多一个孩子多一分风险,在这生孩子便如踏入鬼门关的古代,双胞胎的变数实在太大了。   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只挣扎着又看了看容榕。   容榕镇定了一点,眼神严肃——那第二个之所以一直没被发现,是因为被前头那个家伙压在身下,那孩子小得可怜,看上去和老鼠似的。   已经经历了前面一次,现在她手顺了许多,照常处理,并吩咐稳婆准备等下缝合用的刀剪针线。   史小翠也镇定了些,帮忙剪断脐带,用干净的布一裹,把新生的孩子抱了出去,想安排嬷嬷赶紧给孩子洗澡包裹,那娃娃嘹亮地哭着,声音凶猛,外头邰世涛扶着墙,拼命探头望,眼神惊叹,“姐姐没事吧?啊……好漂亮的娃娃!”   “确实,听说新生的孩子都很丑,这个倒白白嫩嫩的,瞧这头发,多黑多亮。”史小翠忽然想起一件事,“哎,刚才稳婆晕着,我们又慌着,居然没在意是男是女,我瞧瞧。”说完正要低头,忽然看见邰世涛直勾勾的眼光,才想起来不妥,一把将他推开,“一边呆着去!”   邰世涛红着脸,垂头,问:“姐姐呢……”   史小翠怔了怔,眼神中有忧色,将孩子交给嬷嬷去清洗,道:“还有……”   她话音未落,忽然隔壁一声巨响,似乎什么东西被推倒,随即有男子狞笑声音响起。   “太史阑,生完了?现在可以把命交给我了!”   ==   史小翠霍然回头,眼神里怒色一闪,隔壁屋子里容榕手一颤,但手下没停,第二个孩子也拿了出来,这孩子和前一个截然不同的风格,极其瘦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脸色发青,哭都不哭一声。   太史阑身下的褥子都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居然还是没有晕去,她半仰着头靠在枕上,听见这一声,似乎想扯扯唇角,却连这力气都使不出来。   海鲨么……倒确实会选时机,也真亏他耐得住性子。不过她感觉里应该还有一个,怎么一直都没动静……   海鲨并没有从门户闯进来,他霍然暴起,掀翻被褥一地,窜到墙边,砰一声一拳打在墙上,这面墙和隔壁共用,墙上开窗以便查看对屋动静,海鲨也算精明,算定这里才是最薄弱的地方,远比那边门户安全,第一目标便冲着这窗户来了。   “咔嚓”一声,窗户变形,木屑纷飞,却没有碎裂,海鲨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这外表是木质的窗户,木头里面还钉了一层生铁。   他反应快,一击不中,立即让开,随即便听见“咻”地一声,一排小箭从变形的窗户上方射出,擦过他的头顶,射向对面墙壁。   那般猛烈的风声从海鲨头顶过,海鲨甚至没有看见箭的形状和位置,只感觉一股森冷的风穿过头顶,随即头皮一痛,伸手一摸,满头的血。   他一惊,想不到这暗器这般凶狠,这样的速度,明明自己躲不过,是暗器发射的时候慢了一点?   “咻咻”几声,那边的柜子被射裂,被褥被瞬间扯碎,连带里头的帘子都被撕裂,那边墙壁被震动得嗡嗡作响,随即哗啦一响,什么东西碎了,再“砰”一声,又有什么东西被震倒了下来。   海鲨来不及回头看,因为此时邰世涛已经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是一拳,风声虎虎,直击他太阳穴。   史小翠已经抱着孩子又退回了产房,那孩子哇哇地哭着,声震屋瓦。太史阑听着那哭声,倒回复了些精神,颤声催促容榕,“……不要管……快……快缝合……”   容榕傻眼了,她就记得开刀剖腹的准备工作和手法,但是却忘记剖腹最后一关的缝合,这这这……她不会女工啊!   缝合也很重要,这要缝不好,留下丑陋的伤疤还在其次,以后的愈合度也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再也怀不了孩子。   身后娃娃哭,隔壁男人在打架,屋子里稳婆在抖,血气弥漫,容榕快哭了——为什么嫂嫂连生个孩子,也要这么惊心动魄与众不同?   但此时也容不得她犹豫,会不会缝合都得她上,她无奈,只得赶紧穿针引线,抖抖索索地开始缝合。   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就会失去底气,一腔勇气用到最后也会耗尽,突然生出怯弱。她的下手已经没有下刀时的利落,额头很快渗出汗来。   太史阑倒缓和了些,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和最初活生生剖腹取子的惨烈比起来,缝合的痛已经变得可以忍受,耳边听着孩子生命力旺盛的哇哇大哭,精神一振,周身的力气也似回来了点。   此时屋内屋外一片混乱,邰世涛在和海鲨打斗,史小翠在门边匆忙总控机关,容榕在缝合,稳婆在发抖,隐约不知哪里还有点奇怪的声音,这一片乱糟糟里面,太史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最该发出声音的,没有发出来!   她浑身一颤,容榕一声惊叫,险些把针断在她肉里。正要按住她叫她别动,太史阑已经哆嗦着道:“孩子……孩子……哭……哭……”   容榕一怔,这才想起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一直没哭!   她骇然转头,孩子还抱在稳婆手里,可是稳婆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也不知道清洗,也不知道看性别,抱着孩子的一双手臂,只顾着不停颤抖。   容榕一看那孩子的脸,心中便轰然一声,眼泪哗地落了下来。   紧闭的眼睛,铁青色的脸……这是个……这是个死胎……   她不敢说话,半卧在床上的太史阑却已经看见了她的脸色。   太史阑心中一沉,一沉的同时却又生出不甘——她不信……她不信!   她不信她牺牲一切,拼尽性命生出的孩子,会不见她一面而去!   “抱来……抱来……”她颤声道。   ……   海鲨此时不过和邰世涛交换三招,两人都心情急迫,两人都满腔愤恨,招招杀招,咽喉、眼睛、眉心、太阳穴……刀剑之光在要害周围呼啸盘旋,每一招都期待一次狠狠穿透。   海鲨毕竟老了,又在黑暗中等待了这么久,之前的重伤也开始发作,没几招就被拼命的邰世涛又逼回室内。他却并不惊慌,一边退,一边冷笑着伸手入怀。   他的怀里,有着此行携带的一样重要东西,这东西使用了,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包括他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的王国已经崩塌,他的从属全部死亡,他连唯一的女儿都没能保住,虽然小道消息有说海姑奶奶没死,但他心里知道,这只不过是太史阑的诱敌之计而已。   女儿死了,他心里知道。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把年纪也不期待东山再起,东山再起又如何?打下的江山谁继承?天下万物都已空,他现在所要的,不过是和仇人同归于尽而已。   怀中的东西,是东堂那边的秘密赠予,一个圆圆的黑球,炸开的同时,会蔓延出世上最可怕的毒。这个东西有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叫“赤地千里。”   所经之处,赤地千里。   他退回室内,靠近那变形却无法进入的窗边,他的手已经触及那圆而冰冷的东西。   忽然窗子那边,传来史小翠尖利的大吼。   “海鲨!看看你背后!”   海鲨冷笑一声——真是拙劣的转移注意计。   然后他随即便脸颊一抽,感觉到背后砰地一声,忽然压下了一个东西。   冰冷……僵硬……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奇异的臭味……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嚎叫,用力一甩将背上那东西甩落在地,在惊讶这东西这么容易被甩掉的同时,他的刀已经反手劈了出去,一刀砍在那东西身上。   像是砍入木头的声音,闷闷的。   他的视线在动作之后,落在了地上,随即他发出一声惨烈的,不似人声的嚎叫。   地上,海姑奶奶经过特殊处理的,僵硬的尸首横陈,尸首的左半边手臂,斜斜地吊着,是刚才他那一刀的结果。   刚才倒在他背上的……是女儿的尸首。   海鲨一瞬间心胆俱裂,此刻才明白先前击打窗户,那些暗器为什么没有先招呼他,那暗器并不是为了对付他,只是为了击向对面的柜子,把柜子和柜子后的冰棺都击碎,露出海姑奶奶的尸首!   而他,刚才就站在被褥后,他身后一层薄薄板壁之后,就是海姑奶奶的冰棺。   他站在女儿身前整整一夜,却不知道她就在身后。   海鲨噗地喷出一口血,扑向女儿尸首,“阿摇!”   刀光一闪,邰世涛一刀砍在他背上!   ……   容榕的手指在发颤。   她有生以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混乱可怕的场景,她侧身对着窗户,正看见那尸首倒在海鲨背上的一幕,那惨白发青,黑发长垂的尸首倒下时,就好像倒在她背上,她手指一抖,又缝歪了。   床上太史阑好像没感觉,还在催促抱过孩子来,容榕此时怎么敢让她看孩子,眼看尸首乱倒,血雨飞溅,邰世涛苦斗,孩子痛哭,太史阑脸色惨白,身边还有一个死孩子……她五内俱焚,还要在这种场景下,做自己从没做过的细致活。只觉身入地狱,恨不得就此死了好。   忽然又是哗啦一响,此时所有人都是惊弓之鸟,齐齐向声音来处望,就看见产房内室墙壁霍然打开,一个人阴笑着出现,斜眼盯着太史阑,又瞟了一眼孩子,忽然嘿嘿一笑。   “报应,报应啊……”乔雨润站在连接内室的密道门口,声音凄凄地,却充满笑意。   容榕觉得她要疯了。   为什么这时候在这位置,居然也冒出一个敌人来?   就这样还没完,她们忽然听见上头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从门口下来的,这时候能从门口下来的,都是太史阑身边一等的亲信,容榕心中刚刚一喜,就听见那脚步声已经到了产房门口,扶着门的人气喘吁吁,老远就一声惨厉的叫声,“小翠!出来!快出来!”   那声音凄厉,听得所有人一怔,这时候到来的亲信,怎么会这样的语气?甚至还没有问太史阑的安危?   联想到此刻大部分亲信都已经被派往海上战场,容榕和史小翠的脸色都唰地白了。   “大熊!”史小翠左右为难,产室内出现敌人,她要在此保护太史阑,外头熊小佳的喊声又太凄厉,听得她心怦怦跳。   “小翠——”大熊一路狂奔而来,满心报讯,此刻才惊觉底下的乱像,急急隔门问,“怎么回事?大人怎样了?啊,孩子在哭!大人已经生产完了?我是不是可以……”   “闭嘴。”史小翠无力地靠在门上,容榕白着脸低着头,手底不停,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太史阑微微睁开眼睛,理都不理站在那里冷笑,四处观察,有心过来又不太敢过来的乔雨润,也没有询问外头熊小佳,只对稳婆厉喝,“孩子抱过来!”   不得不说太史阑选的这个稳婆,已经算是很不错,虽然两股战战,好歹还站立着,孩子也抱得稳稳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惊恐之下的机械动作。   此刻太史阑一喝,她麻木地就将孩子抱了过去,容榕阻止不及,咬住了唇。   太史阑看一眼那孩子,心便沉了下去,太小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两斤重,比成人巴掌都大不了多少,现在脸色已经青中带紫,不用去试呼吸,瞧着已经毫无希望。   但无论如何,她要试一试。   她不信邪,从来不信!   “倒过来!……倒过来!”她气喘吁吁地道。   稳婆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提着孩子的脚,开始啪啪地拍他的背心。   “给我活着……活着!”太史阑怒喝,“你还是个男孩!有没有点骨气?四面是敌,群兽环伺,战争失利,前后堵路……你妈有多少重要的事要做,你敢这时候死?你敢!”   容榕手指又发抖,赶紧补针——太史阑用力过度,伤口裂了,鲜血流了一肚子。   “噗”一声轻响,一团小小的淤血从孩子口中呛了出来,啪一下落在太史阑心口。   随即一声细弱如幽魂的哭声,呜呜咽咽在室内散开。   “活了!小少爷活了!”稳婆喜极而泣。   手下不停的容榕,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太难了。   这孩子生得……太难了。   她忽然有些为哥哥庆幸,幸亏他不在场,否则她怀疑他得晕过去。   所以此刻她无比佩服始终没晕的太史阑,难以想象的强大心志。也幸亏她始终没晕,否则很可能一尸三命。   开刀剖腹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史阑平静的目光始终支持着她,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失手。   乔雨润的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两个!太史阑竟然是双胞胎!   她怎么可以好运到这个地步?   两个孩子……她呼吸急促起来,这对她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她利用秘术打开密道,等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刻。   杀了太史阑,再夺了那两个孩子,拿容楚和太史阑的孩子做丹功鼎炉,一定功效非凡!   床上的太史阑,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刚才那拼尽全力的一喝,把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干,儿子一哭,她也成了强弩之末。   容榕飞快下针,这时候她不敢再慌,不敢耽搁,甚至不敢害怕,她知道此刻将是太史阑一生中最要紧的时刻,也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她如果不能帮太史阑赶紧处理好,将会有更大的灾难。   她已经开始缝合肚皮,怕太史阑痛,还赶紧又上了一层麻药,却不知道麻药从来对太史阑就没有用。   乔雨润看见那满床的血,和容榕正在做的事,饶是她天生狠人也不禁心惊,以至于愣在原地一时竟不敢动弹。   心惊的同时也生出巨大的恐惧——太史阑这样的人太可怕,决不能留她活下去。   她看看产房,心中暗喜,房内竟然就三个女人,其中两个还不会武功。   但她还是不敢上前,太史阑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哪怕面前一览无余,太史阑近在咫尺,跨前一步就可要她性命,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先扔出了一块石头。   石头落在地面,啪地一声滚了出去,室内没有任何变化。   史小翠扑过来,挡在产床前,拔刀。   乔雨润心中大喜,飞身而起,直扑产床,人在半空,一双指甲尖长的利爪已经抓向稳婆手中的孩子。   容榕扑过来,将稳婆一把拽到身后,自己挡在稳婆面前,大声道:“快给大人上药擦洗!”   稳婆慌忙放下孩子,看见太史阑的伤口已经缝好,歪歪扭扭一条线,蜈蚣一样爬着。她慌慌地打开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敷着喂着,好在药瓶是早已准备好的,也不怕拿错。   史小翠却只冷笑一声,身子向后一撞,撞得整个产床都向后一退。随即她大叫,“世涛,退!”   隔壁房间的邰世涛一怔,原本他还准备给抱着女儿尸首,滚爬到一边的海鲨补刀,因为他刚才全力一刀,似乎击在了什么铁板上,声音微脆,却没有出血,只是他全力出手,海鲨还是被撞击得吐了一口血。此刻他听见这句想也不想,脚尖点地,身形立即向后暴退。   海鲨抬起头,此刻他也想退开,却又舍不下女儿尸首,只这么一犹豫,便听见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似在摇晃,随即轧地一声响,什么东西狠狠拍了过来,像一个巨大的门板,拍在他背后,他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自己成了一堆垃圾,被一只巨大的铲子给铲住、推移,顺着地面哧溜溜一转……忽然就换了个方向。   此时乔雨润却又是一番感受,她身在半空,爪尖眼看已经快要触及容榕,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她半空扭头,便骇然看见,产房的墙,那面和隔壁共用的墙,竟然转了过来,速度极快,像一面巨大的扇子狠狠一转,又或者一座山忽然横了过来,正迎上了她的双爪。   “啊!”她一声尖叫,蓄势而出的尖爪撞上了坚实的墙壁。整个人被撞得栽倒在地,正滚在海鲨身上,两人一尸撞成一堆。   这截墙竟然是假的,两间房一面墙,竟然整个做成了一个连轴的机关!   此时乔雨润也顾不上感叹太史阑做个机关都好大手笔,赶紧爬起来,因为整面墙横扫过来,将镶嵌在壁上的明珠灯都扫落,这隔开的半间屋子又连着密道,顿时漆黑一片。   乔雨润愤恨地爬起,暗骂难怪太史阑有恃无恐,看见她进了产房都不在乎,一眼看见正对着自己的就是当初墙上的窗,隔窗对面的史小翠正冷而鄙视地看过来。她急忙奔过去,试图从窗子爬过去。   “砰。”史小翠不知道在那一边拉下了什么,窗子关闭,最后一瞥只看见史小翠仇恨的眸子,“去死吧!”   乔雨润毫不犹豫向后飞掠,准备退往密道离开。   “咻咻”几道风声从她头顶掠过,“夺夺”几响,听声音正落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乔雨润惊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停下,忽然又觉得不对,急忙一个后滚翻,果然,“唰唰”几响,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边掠过,插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她这边立足未稳,又有风声袭来,她连翻、连滚、东逃、西窜……从屋顶翻到地上,从左边窜到右边……折腾了七八圈,累得气喘吁吁,可那些暗器机关就像附骨之蛆,紧紧跟随着她,逼得她一步也不停息。   乔雨润心中开始恐慌,似乎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她还在丽京,在一次掠夺婴儿时,被早已埋伏的丽京府兵丁包围……不,不是丽京府,还有军方,只有军方才有那样的高效和杀气……她被堵在一个小村里,不敢暴露身份,最后在乱箭之下,拿侍女竹情挡了箭,又命梨魄换穿了她的衣服,才仓皇逃走,她不敢回丽京,所有通往京城的路都被把守着,查看人身上的伤痕……被逼到无奈,她才恶念一起,不顾一切去了静海……   这番经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此刻恐慌的感受和那夜一模一样,她开始害怕,再这样追下去,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的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随即一声怒哼,她听出是海鲨的声音,心中忽如电光闪过。   海鲨怎么没有受到机关追杀?   因为他一直躺在地上没动过!   一念及此,她立即降下身形,霍地往地上一趴,果然几道风声从她上方掠过,撞在墙壁上星火四溅,随即,四面那可怕的风声便停了下来。   乔雨润心中舒了一口长气,庆幸自己及时发现关窍,死里逃生。   她不敢再起身,就地趴着向外爬,也不敢再试图打开这墙的机关,过去杀太史阑,她的全部信心,已经在刚才穷追不舍的杀手之下被摧毁,现在她只想逃出去,逃得远远的。   太史阑防备固若金汤,她以瓶中毒虫寻到密道入口,提前躲了进去,就藏在太史阑产房背后,居然也不能得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在爬,她的腿被太史阑踢裂了,成了歪腿,施展轻功的时候没大问题,走路或者爬行却有点吃力。   身后的海鲨也在爬,人在生死之境总是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海鲨带着一具尸体,爬得比她还快,乔雨润感觉到那具冰冷的尸体,擦过她的肌肤。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黑暗,机关,对面的幽深密道,身边冰冷惨青的尸体……她忍不住愤怒地低哼,将那具尸首一推。   尸首从海鲨背上滚下来,正堵住了地道入口,海鲨扑过去,抱住了女儿尸首,这下地道口被堵得严严实实,乔雨润心中怒极,喝道:“滚开!”一脚踢了过去。   “格”一声微响,骨节撞上铁板的声音,随即乔雨润一声惨呼,惨呼里响起海鲨的狞笑,他抱起女儿尸首,就往密道里窜去。   这边门开了,正对着三条密道,不知道哪里有了一丝光线,隐约照出三条密道的轮廓,海鲨一怔,微微犹豫。身后风声一响,乔雨润已经忍痛扑了上来,一把夺过他怀里女尸,扔向左边一条道,又把他一推,扔向右边一条道。   海鲨身子撞在中间密道的入口墙壁,他怒喝,飞身而起向左冲去,在左边道口接住了女儿的尸首,眼看密道里寒光一闪,急忙扑倒,果然一道冷光从他头顶过去,夺地钉在了对面墙壁上。   乔雨润眼睛一亮——刚才海鲨身子已经进了中间道,但是中间道没有任何反应,这条是活路!   她唰地掠过去,海鲨自然也明白这条才是活路,也掠了过来,砰一声两人又在中间道的入口撞在一起。   海鲨毫不犹豫,在乔雨润下手之前,狠狠一脚踩在她脚上。   乔雨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她的脚趾刚才踢到海鲨背后钢板,已经骨裂,哪里经得住这狠狠一踩?   十趾连心,痛彻心扉。她身子一软,海鲨已经狠狠抬腿,一脚将她踢了出去,“滚!”   乔雨润身子向后斜飞,撞在墙上,忽然身后一空,她骨碌碌翻了进去。   海鲨狂笑着,抱起女儿,大声道:“阿摇,我们走,爹爹带你走……”踉跄向前奔去。   他刚刚奔出两步,霍然脚底咔嚓一响,似乎踩到什么东西。   海鲨习惯性地要赶紧卧倒,但他毕竟抱着尸首,密道又窄,磕磕绊绊,没能及时倒下去。   随即,巨大的风声从身后奔来,那方位是正对着密道的后方,原先的墙壁所在地,风声刚一出现,就到了海鲨背后。   然后海鲨就飞了起来。   连同他怀中抱着的女儿,飞了起来。   两具身体在半空中一闪,已经被弩箭的力量带到了这条死路的尽头。“砰”一声,烟尘四散,风声止歇。   半晌,黑暗里有水滴的声音,嗒、嗒、嗒……   那是缓慢落下的血,在土道的终端,祭祀这夜的黑暗。   一线微光不知从哪来,隐约照出尽头的轮廓,照出被钉在土墙上的海鲨,至死,他怀中仍然紧紧抱着海姑奶奶的尸首。   ……   ------题外话------   今天是十一月最后一天,包子也都生出来了,那些把月票捂得死紧的哭着喊着看到包子再给的,可以把口袋松开了。这要再忘了投,对得起千辛万苦出来的那两只吗。   说到孩子,其实我原先的设定不是两个,我就打算先让太史生一个女儿,双胞胎这种事毕竟几率小,显得很童话,我不想削弱文本的现实意义。以往我做好的设定从来不会更改,但这次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出现了矛盾,生一个无法解决子嗣问题,全文会留下缺憾。虽然对我来说缺憾就是美,但对你们来说估计缺憾就是痛苦,为了不让你们痛苦,我只好痛苦地修改了设定——请为我舍己为人的伟大怒点三十二个赞,被深深感动的亲一定要掏票鼓励我也是无法阻止的,羞涩脸,谢谢。    ☆、第六十二章 双生      弩箭发射的震动,撼动了这边的半间屋,留在这边的人便知道,有人闯入密道,然后惊动了机关。   但此时,无人去查看到底谁死亡,因为这里依旧乱成一团。   海鲨和乔雨润先后现身,所有潜伏的刺客都被逼了出来,太史阑确定再无他人,关闭了这半间屋子。现在这里固若金汤,稳婆赶紧给两个孩子洗擦包裹,这才确定是一男一女,前头那个是姐姐,后头那个是弟弟。弟弟看起来还没姐姐一半大,也比姐姐丑得多,皱巴巴像块抹布,在稳婆手里哼哼唧唧着,除了先前被逼着哭过那一声,之后就似乎再没了力气哭。   女孩儿倒是哭声嘹亮清脆,手舞足蹈,容榕瞧着,忍不住一笑,道:“姑娘倒是像嫂嫂,可少爷怎么一点不像哥哥啊。”   随即她心疼地上前给太史阑抹额头的汗,太史阑像条出水的鱼,浑身湿漉漉的,头微微向后仰着,嘴微微张着,如果不是嘴唇还稍稍有些翕动,真让人担心她是不是断气了。但众人依旧觉得庆幸,庆幸太史阑拥有这天下最强大的资源和依仗。天生异能让她体质异于常人,之后国公府和总督府的能量,又让她拥有最好的东西来锤炼身体,而天下第一武帝世家的潜在后盾,最后为她提供了绝顶的工具和护养药物,李扶舟送来的药里,很多护养内脏,调息止血的名品,有的药物能舒筋活血,有的药物调治内伤,有的药物有强大的隔绝作用,有的药物则能减缓血流速度,尤其后一种,对太史阑帮助极大,她受创虽重,流血却并不算太多。对太史阑来说,大抵可以相当于止血钳和消毒的重要作用。   当然,还得庆幸当时在那样的乱象下,居然大家都没拿错药。   诸般极其难得的条件汇聚,才能成就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容榕此时才注意到满床的血水,已经被太史阑的汗水稀释成粉红色,她心中一惊,想着这是汗水?痛出来的汗水?那古瓷瓶子里装的沸散麻药一定不是凡品,嫂嫂抗痛能力又强,按说不该痛成这样,难道……   她心头一颤,收拾瓶子的手也一颤,瓶子里没用完的麻药落了些到太史阑手背上,容榕急忙去擦,却心慌意乱地又忘记她自己手中还有针,一针戳在了太史阑手指上。   然后她看见太史阑手指立即动了动。   恍若一个惊雷劈在容榕头顶,她浑身麻木,双眼发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已经不会流动。   麻药……麻药没有用!   嫂嫂是在麻药完全没用的情形下,生生剖腹取子!   不仅如此,嫂嫂还坚持没晕!她居然没晕!   她撑死不晕,一路撑着她,还要掌控这纷乱的情势,甚至救了自己的孩子。   容榕此刻手指抖得针都拿不住,想着如果先前她知道麻药没用,这一刀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划下去。   这也正是嫂嫂咬牙苦忍的原因吧……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今日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泉水一般涌个不停,她在热泪里哽咽,“嫂嫂……我们对不起你……国公府对不起你……”   太史阑微微睁开眼睛,这时刻,她的眼神,竟然还是清亮的。   她第一眼,看了看稳婆手中的孩子,着重在瘦小的儿子身上落了落。第二眼她转到容榕脸上,嘴唇蠕动。   容榕连忙俯身在她耳边。   “别……别告诉……”   容榕的泪水落到她脸颊上,“是……我……我不告诉哥哥……”   太史阑闭上眼睛,容榕捂住脸,泪从指缝里滚滚泻下。   因为墙壁的变动,原本在隔壁的邰世涛已经等于转到了这间室内,此刻他终于知道了太史阑经历了什么,脸色惨白,软软地靠着墙,似乎也不能动了。   少年的脸向着门外,拼命地扭头,眼底有晶晶亮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兴趣去看那对孩子一眼,原本应该很欢喜的事情,但现在他心底只有憎恶,无限的憎恶……如果不是因为这对孩子,姐姐何至于吃这么大的苦!   这一刻,他连容楚都恨上了。   熊小佳却还被关在门外,正着急地拍门,史小翠瞧着确实没事了,打开门,却没让他进来,自己站在门边,低声埋怨,“你喊什么!别惊扰了大人!还有,你们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晚就该回来的吗?为什么只回来了你一个?其它人呢?”   她经历这一天一夜的惊恐担忧,此刻定下心来,才发觉似乎还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在等着,越问越紧张,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   熊小佳探头看了里面一眼,隐约看见太史阑似乎睡着了,才揪紧了头发,声音若哭,“东堂的炮比我们的厉害……有一艘船被击沉了……苏亚和大强,都在上面……”   史小翠短促地“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我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发现城中也乱了……”熊小佳道,“城中已经传开了大战的消息,而且满城谣言,说东堂的战船直插黑水峪,已经打沉了我们十几艘船,大人身边的二五营军官大多战死,现在东堂已经穿过黑水峪,还有一日夜就能抵达静海港。甚至有不少富户已经开始举家搬迁,越发搞得人心惶惶。这些富户搬迁时动静很大,一路传扬,有意将消息散布得满城都是,我怀疑他们本来就是东堂的奸细……”他恨恨地道,“还有一大批东堂刺客涌入,在街头胡乱杀人,造成恐慌,咱们府里也闯进来很多人,现在正在放火……”   “我们低估了东堂在静海的势力。”史小翠低声道,“静海乱了几十年,东堂潜入静海也就有了几十年,这么长时间,足够这些东堂探子在这里发家致富,立足脚跟,平日里他们就是普通静海百姓士绅,战事一起,他们就是里应外合的奸细!偏偏这么些年下来,这样的人太多,平时又没有任何把柄,想要铲除他们都不行……总督大人天纵英才,在这短短几个月内铲除海鲨,收拢军队,控制官场,建立海军,已经是奇迹。她没有办法再对这些平时百姓战时兵的人下手……我现在终于明白国公的提醒……”   “什么提醒?”   “他说小心城内居民。尤其中等资产之家。”史小翠道,“他在静海二十多天,曾经提过一项将静海中等富户清点人数,划分区域居住的建议,但因为牵涉太大,花费太多,推行太难,他和总督都很犹豫,就搁下了,没想到……”   “这谁都不怪,这是神仙也无法解决的事情,这些人在平时根本没法区别,一旦不分三七二十一全部管制,就会动摇整个阶层,静海也无宁日。”邰世涛忽然走过来,接过了话头。   珠光下少年脸色沉肃,他已经听见了全部的对话。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他问熊小佳,“东堂既然散布谣言,便不可能不中伤姐姐。”   熊小佳垂下了头,半晌,瓮声瓮气地道:“是的。东堂那些奸细说大人卖国,说东堂的船之所以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大人铲除了黄湾群盗,故意为东堂撤去了最后一道防线。说大人早已拿了东堂的高官厚赏,坐上东堂的大船去东堂当世子妃了。说大人和东堂的世子早有……早有情谊,她前阵子失踪,身边伴的铜面龙王就是东堂世子司空昱,他们二人早有婚约。大人来静海是有备而来,是要把静海送给东堂,所以派属下去送死,自己面都不露……”   “颠倒黑白!”史小翠大怒。   邰世涛却默然,他也等于身在官场,很明白这些谣言的杀伤力。如果太史阑一直不出面,而战事有所不利的话,这谣言就会越传越凶,直到传成事实,传到临近官员耳朵里,穿成弹劾奏章,最后传入朝廷,万劫不复。   那两人也想到了这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怎么办?”熊小佳双手抱头,神色苦痛地蹲下来,“初战失利的消息马上就会传过来,城中会更加人心惶惶,还有东堂探子煽风点火,这时候偏偏大人不能出面,城中会乱成什么样子?还有……还有大强他们……他们落了海生死未知,花校尉她们都快疯了……天哪,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真没用……”史小翠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人最关键的时刻,我们却无法为她撑起一片天……”   “我……我能告诉大人吗……”熊小佳抬起头,眼巴巴地瞧着邰世涛和史小翠,“也许大人能有办法……”   “你想都别想!”史小翠一口截断他的话,“你不知道大人刚刚经历了什么……”   两个被堵在门外的男人,都狐疑地瞧着她。   史小翠惊觉失口,想着刚才产房里惨烈一幕,不禁打了个寒战,头一抬接触到邰世涛更为狐疑不安的目光,垂下眼,避开他眼神,道:“我是说女人生孩子辛苦……”   两个男人都长吁一口气,熊小佳颓然垂下头,将脸绝望地埋在帐中。   里间的门却忽然开了,三人齐齐向里看去,容榕站起身来,脸色苍白。   “嫂嫂让你们进来。”   ……   时辰回到一刻钟前,乔雨润被海鲨一踢,撞到一侧墙上,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她只觉得身后一空,随即骨碌碌滚了进去。   等她挣扎爬起,才发现这里竟然也是一条密道,比刚才三条密道要宽些,她愕然一阵,随即狂喜——天不绝我!   很明显,那三条密道都是死路,这条才是真的!   她忍着脚趾剧痛,跌跌撞撞向前,走完这条道路,在尽头看见一面墙,她也不慌张,用那瓶子里的虫再次找到空隙处。   凡是安排机关的地方,无论怎么精密,都难免要留下缝隙,而这种虫天生喜欢钻缝,用它们来找机关地道之类一向百试百中。   找到机关所在,乔雨润却不敢开,她深知容楚和太史阑的厉害,这两人弄出来的东西,向来不走寻常路,她没把握自己能跑掉。   想了又想,她终于咬牙,从怀里另一个小瓶里又倒出一点红色粉末,撒在有机关的那片墙上。那些毒虫便似受到了驱使,纷纷死命往里面钻。   这红色粉末是那种毒虫最爱的食物之一,也对这些虫有驱使作用,这些虫在墙缝里拼命寻找那粉末,毒螯不断挖掘,不断分泌毒液,一点点侵蚀墙体和机关,它们的毒液能腐蚀世间一切钢物,自然能毁掉机关。   只是这样一场彻底的消耗,这些虫子之后也就废了。   乔雨润肉痛万分地看着那些虫子在完成使命后,纷纷坠亡,想起当初她得到这虫子的艰难和这虫子的珍贵,心里再次把太史阑恨了个滴血。   这回她小心地推墙,果然机关没有发动,墙体推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机关应该已经毁了。她穿过密道,看见同样设置的产房,一时有些恍惚心惊,险些以为又回到原地,要再次面对太史阑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可怕的女人,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整个地下密道的设计是对称的。   既然是对称的,出口自然也和那边密道的进口一个位置,她找到地方,推门出去,这回看见的是一间空室,四面土墙,什么都没有。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虚虚实实之计,要的是敌人下来后以为这里就是空的,心里对太史阑的心思之深,再次又憎恨又畏惧。   从这间空室上去,就是太史阑的房间,乔雨润转了一圈,又恨自己因为隐瞒身份在总督府做工,身上不敢带武器和毒物,此刻竟然找不到可以对太史阑下手的东西。   而且太史阑的屋子也极其的整洁简单,有限的几样家具,柜子上锁,床上被褥一丝不乱,无论谁想要在她的屋子里动手脚,很容易就被发现。   乔雨润恨恨半晌,也只能放弃,一瘸一拐出了屋子,只庆幸今日恰逢总督府空虚,太史阑的二五营亲信都不在,其余护卫现在也集中在前院议事厅这边,她从太史阑院子里出来,竟然没有遇上护卫。   不过她看见了刺客,来自东堂的刺客。   这些黑衣蒙面人,人数很多,分散在总督府各个区域,穿梭来去,飞刀暗箭,火药雷弹,毫无目的地到处乱扔,那模样根本不是来刺杀的,就是来破坏的。   事实也是如此,乔雨润已经秘密和东堂奸细接上线,东堂那边的意图她很清楚。这些人现在就是要搞乱静海城,反正大战已经开始,所有暗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已经全数调动,拼着死上一批,能杀了太史阑最好,不能杀了太史阑,也要把总督府搞得乌烟瘴气,好让周围百姓瞧着,连总督府都自身不保,自然更加无法荫庇他们,趁机令本就惶惶不安的民心,再动荡一番。   所以这些人并不接战总督府的护卫,东窜西跳,以制造声势为主,正因为他们的行动无具体目的,反而让总督府的护卫兵丁无法形成有效合围,房屋被破坏了不少。   乔雨润看着那些来去的人,心中一动,忍着痛几步窜了出来,对空发出了和东堂那边联络的暗号。   有几个黑衣人飞快掠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追捕的总督府护卫,当先一人凝视着她,以为她是要求救,乔雨润却伸手一指议事厅,急促地道:“我知道太史阑藏在哪里!我知道怎么下她藏身的暗道!”   ……   室内气味浑浊,软榻上太史阑脸色灰白,她并没有看进门的人,微微睁开眼睛凝视着头顶,声音细弱却清晰,“说吧,她们谁出了事?”   几人面面相觑。刚才他们声音很低,就是怕太史阑听见,可是她还是猜到了。   太史阑转过眼,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微微一叹。   这还需要告诉?昨晚她们都应该回来的,结果却没回来,必然是战事不利,甚至可能……   “没有的事。”史小翠勉强笑道,“只是前头战事正紧,一时抽不出空回来,让大熊回来照应着,这下可好了,大熊等会回去,正好将喜讯报给大家知道,也为大人高兴高兴。”说着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太史阑枕边。   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她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看孩子,就是因为,她现在不敢看,她怕看了之后,自己有些事,就真的下不了决心了。   可是身边微微一沉,男孩儿似乎哼哼了两声,小声音软得让她心发颤,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偏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两只毛头。   第一眼她忍不住皱眉,不是为那皱巴巴的小脸,而是她就从没想过,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个孩子,相差竟然这么大,像根本不是一个娘生的。   无论从相貌、体型、发育、吨位、表现来讲,两个孩子都相差甚远,一个头发乌黑,皮肤白润,哭声嘹亮,挣动不休,一个皱皱巴巴,猴子小脸,哼哼唧唧,毫不动弹。一个应该有五斤以上,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斤。   这种掠夺……也太凶悍了。   说起来后一种才是初生婴儿的正常相貌,可那重量又绝不是,太史阑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瞟了儿子一眼,心想是不是上次的“凤在上”体位刺激了这小子,他雄风不振,就此雌伏在姐姐身下?   一眼瞟过,看他皱着眉头,又觉心疼。心疼的感觉泛上来,她怔了怔,眼神随即就温软了。   这两团小小的东西,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是她受尽人间苦痛,拼了性命才生下的儿女,从此她不再是孤独穿越者太史阑,她有了自己的生命维系,有了自己的丈夫儿女,有了在这世界长久停留的最大凭依。这种凭依,叫幸福。   她们两个,圆润饱满是美丽,瘦小皱巴也是美丽,嘹亮大哭是悦耳,哼哼唧唧也是悦耳,左看右看,心情温软。   她唇角噙一抹微笑,却不知此刻她自己的神情,看在众人眼里,也温软含情,细长眼眸里,一抹流光醉人。   她勉强挪了挪臂膀,把两个孩子拢在怀里,男孩子贴近了她,竟然就不哼了,她想起生他的时候九死一生,险些便没有了这个孩子,心中爱怜,偏偏头,吻了吻他。   四面的人们,震动地看着这一幕。看阴暗杂乱,血气弥漫的产房内,那额发凌乱的女子神情静谧,唇含笑落在新生儿的额头,一室凌乱阴冷,忽然便化作杨柳春风。   容榕的眼底又蒙了泪,她平日里并不算爱哭,然而她觉得今日她流尽了一生的泪。此刻看见太史阑含笑一吻,想起刚才那一刻惨烈生产,生死攸关,想起眼前这个母亲,只是因为爱,做出了天下女人想也不敢想的决定,承受了人间至苦至难,便要忍不住心痛心酸。   到得此刻终悟,和人间大爱和命定责任比起来,那些情爱得失,小小心事,都只是水上风,树间花,在乎它它就在,不在乎它,它就遥远。   这世上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有太多路可以选择,有太多人还没遇见,何必拘泥于这一刻的擦肩不识?   她忽然淡淡微笑。   邰世涛转眼正好看见她微笑,只觉得她的笑容和往日不同,似更加明朗超脱,心中微微一震。   太史阑贴紧两个孩子,心疼之余也觉得不安,这样的孩子,在现代,一生下来就要放保温箱的,可是此刻……   随即她发现女孩子的哭泣似乎也不太正常,哭一阵子也该睡了,这孩子还在哭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倒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心中一跳……莫非两个孩子都不太健康……   容榕看出了她的担忧,上前一步,给两个孩子把了把脉,众人都紧张地盯着她的脸,容榕睫毛颤了颤,半晌对太史阑一笑,“嫂嫂,放心吧。我那侄儿弱了些,但也没什么大碍,之后好好调养就是了,我们这样的家族,什么好药没有?不必太过忧心。”   众人都微微放下心,太史阑却看了容榕一眼,这一眼看得容榕心一颤,心知眼前这个人太过精明,有些事,怕是瞒不了她的。   “大人……”史小翠轻轻道,“您……您休息一会吧……”   她这么一说,容榕才惊觉,太史阑虽然之前一直支撑着,但孩子已经生下,按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必定要昏睡很久的,她到现在还没昏,难道……   太史阑又看了孩子一眼。   她那一眼饱含歉意。   随即她毫不犹豫转脸,用眼神示意史小翠过来,“小翠。我的两个孩子,交托给你。给我……务必保护好她们的安全。”   不等惊讶的史小翠回答,她又转向邰世涛。   “世涛,去换件袍子,把脸弄脏……下面,我把我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   众人震惊。   “城中……乱起来了吧?”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胸口起伏,“苏亚她们应该是出事了……东堂探子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若不出面……局势难挽……”   “可您怎么能出面!”史小翠失控地喊起来。   “拿药来……”太史阑示意稳婆,“那个箱子里……对,不管是哪瓶……统统拿来……都是好的……”   容榕要去拦,被太史阑一个眼神击退,那嬷嬷同样无法抵抗太史阑的命令,把箱子里几个药瓶都拿了来,太史阑用眼神示意她把瓶子里的药倒进自己口中。   这些都是李扶舟给的药,已经说明了相互之间没有冲突,太史阑把这些万金难换的灵丹,当蚕豆吃了一把,这时候也不必心疼宝物,她一向认为,发挥作用了的宝,才真正值价。   几人默默站立,看着她直着脖子将那些药丸咽下去,容榕急忙要去烧水,太史阑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道:“速速去看……密道里几具尸首……”   熊小佳飞速去看了,回来报说海鲨及其女儿的尸首都在,但没有找到乔雨润的。   太史阑脸色一变,立即道:“给我伤口再包扎一层,用布带,紧紧缠一层!”   忽然“砰”一声巨响,从上头传来,听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砍碎。太史阑眼睛霍然睁开,“快!”   她的话向来就是命令,众人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容榕立即拿来干净白布,邰世涛和熊小佳要避出去,太史阑只道:“别离开……背过身去……”   上头砰砰声更响,容榕心慌意乱,快速地掀开被子,此时邰世涛还没完全转身,眼角一瞥,正看见太史阑整个腹部都缠着白布,布上殷殷血迹。   他浑身一震,险些转身扑上去,却被史小翠的目光逼住。   邰世涛有点麻木地转身,面对着墙壁,他只觉得脑子里木木的,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心却跳得极快,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全身的血液突突地往上涌,他痛苦到恨不得将自己缩起,缩成一团。   那腹部的伤口……   他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此刻却什么都不能做,他想一拳打在墙上,恨这老天为什么要给姐姐这许多磨难,可是最终他只是咬紧牙关,齿间迸血。   上头声响更烈,随即豁啦一声,熊小佳惊道:“密道门被强力打开了!”   “当真不怕死!”史小翠咬牙恨道。   “他们人多,倾巢而出!”熊小佳道,“刚才我过来时,整个院子都窜着刺客,今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总督府搅个天翻地覆!”   容榕快速地给太史阑包扎伤口,用力很紧。   外头光影变幻,显然有人已经进来,忽然箭声猛烈,响起无数惨呼,随即又有人影洒血翻倒,落入陷阱,瘆人的惨叫在幽深的密道之下,回旋不休。   密道逢单数机关打开,这些东堂刺客正面撞上。   邰世涛忽然快步行到那边柜子前,翻出件袍子套上,又胡乱抓了把泥土用水混了,在脸上擦了擦。   史小翠默默从柜子里拖出一个藤箱,将包裹好的两个孩子放进去,说起来也奇怪,这时候两个孩子竟然都不哭了。   那边容榕也已经给太史阑包扎好,邰世涛走过去,将太史阑抱起。   上头有更多的人影冲下来,东堂这次打的是人海战术,前头死了一批垫脚,更多人却已经摸清了机关规律,踩着同伴的尸首进入密道。   “咻。”这些人还没落地,已经射出火箭,火箭落在那些绿荫植物上,熊熊燃烧。   产房的门还关着,从阶梯下到产房门口这一段路的机关,已经被史小翠开启,但东堂这种拿人命铺路不惜一切代价的战术,注定这些机关也拖延不了多久。   “你和大熊,带她们走!”太史阑盯住了史小翠。   史小翠咬牙,拎起藤箱,在熊小佳护卫下打开产房后头密道,忽然又停步,“乔雨润会不会还在密道里……”   太史阑只摇了摇头。   乔雨润爱惜性命,绝不会留在密道里,何况东堂刺客能知道地下密室所在,定然也是在上面碰见了她。   史小翠放下心,咬牙将藤箱举了举,转身离去。   容榕看见太史阑最后一眼盯紧藤箱,看见她眼圈在瞬间红了。   她心中充满凄怆——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儿,嫂嫂甚至没来得及给她们喂奶……   然而太史阑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看向那两个婆子,眼神里掠过犹豫之色,随即道:“让她们其中一个……扮成我……”   容榕一怔,看着太史阑脸上神情,看见两个嬷嬷簌簌发抖之态,忽然道:“嫂嫂,别用她们!她们不成,我来!”   太史阑犹豫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嬷嬷不成,但此时也无人手好用。   她想了想,觉得以容榕的灵活,此事并无危险,便道:“你要小心。”   “我会的。”容榕催她,“嫂嫂您吩咐吧。”。   太史阑唇角欣慰地一扯,示意她换衣,“穿上我的衣服……在他们进来的刹那进左边密道,那里留了一处生门……你记得躲进去……没事,他们更想生擒我……只要他们不敢下杀手,你就没……”   容榕根本没听,直接开始脱衣服,换上她的宽大染血的袍子。   邰世涛抱紧太史阑,看她一眼,道:“你小心……”   容榕根本没看他,只点了点头,道:“保护好嫂嫂。我把她交给你了。”   邰世涛吸一口气,“拿命。”   两人此时才对视一眼,邰世涛看她小小的脸上全是鲜血,心中又是一震。   “别怕,谁都死不了。”太史阑虚弱地道。   众人都肃然点头,邰世涛抱着太史阑走进密道,屋子里最后只留下了容榕和稳婆嬷嬷们。   太史阑最后走的时候,看了一眼稳婆,似乎想说什么,但她又看了一眼邰世涛和容榕,终究没说话。   邰世涛则满心是太史阑的安危,急急抱着她,进入密道。   屋子里只剩三个人,稳婆和嬷嬷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容榕沉默地站着,外头的火光隐约透进来,映得她眉目间光影黯然。   随即她走过去,手抚在嬷嬷肩上,温柔地道:“别怕,等会刺客进来,目标也只会是我,不会注意你们的。你要再不放心,我给你个武器。”   嬷嬷惊喜地点头,喃喃道谢,伸手去接,容榕一手递过一柄匕首,按在她肩上的手,忽然轻轻向下一按。   那嬷嬷身子一颤,伸出去的手垂落,靠在墙上僵立不动。   稳婆侧对她们,听见容榕的话,也呐呐道:“姑娘给我柄武器防身吧……”   “好。”容榕转身,手中匕首向前一递,插入她腹中。   稳婆喉咙格格两声,惊骇地看着她,砰然倒下。   容榕闭着眼睛,将僵死的嬷嬷身子一推,那嬷嬷也倒在稳婆身上。   容榕转身,自始至终,她没有看那两具尸体。   火光明灭,她闭着眼睛,半晌,有两行清泪流下来。   她曾有过一霎的恶念,之后幡然悔悟,当时她发誓要一生茹素,一生敬佛,一生再无杀戮之事,然而这么快,她便不得不亲自动手。   出手的时候,只觉得心如刀绞,经历那一番后,她对一切涉及死亡的事都如此厌恶,那些血腾腾泛上来,堵住了她的心口。   可是她不能不做,为了嫂嫂。   “你们胆子太小,东堂刺客进来必然泄密……事关太多人生死,你们不能活……嫂嫂有心要灭口,却不想令我和世涛为难……嫂嫂体谅我,我怎么能给她留下任何一丝危险。”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一拜。   “我会为我今日罪孽,赎罪。”   火光跃动,照耀此刻孤独跪在尸首前的少女……她是国公府如珠如宝的唯一小姐,她是武将世家兄长们呵护长大的天之娇女,她是注定一生顺遂永久光明的千金贵族……她一生里,第一次真正杀人。   “砰。”一声巨响,伴随一阵惨呼,整个地下密室都在颤抖,产房门开了。   门开之前,容榕身影一闪,进入了密道。   冲进来的东堂刺客,隐约看见一个白影,捂住肚子,慢吞吞往左边密道去了,都赶紧追过来。   容榕在密道入口处,按照太史阑的吩咐打开机关,一道生门竟然是开在上头的,她为了让刺客能“看见太史阑”,特意在门口等了一会,眼看第一个人已经跨进来,闪亮的刀光射到密道里,才一缩身子躲进密道,留下一片飞扬的白色的染血衣角。   “太史阑在那里!”立即有人追过来。   容榕爬进顶头小门,开启机关,小门关上,身后还是一条密道,短短的,斜斜向上挖,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这密道应该最后和那条安全道路连接在一起,她只要顺着这道路爬上去就可以了。   底下的人已经追过来,隔得很近,她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就在脚底响起,随即便是风声,再之后……就是惨呼。   机关启动了,这群人的下场,和海鲨一样。   她微微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太松懈,因为东堂这次派出的人实在很多,死掉这一批,后面一定还有人。   她轻轻开始爬动,爬不了几步,却忽然发觉自己动不了了。   ……   ------题外话------   十一月的月票,前所未有的给力,七体趴地谢谢大家。月票虽有起伏追逐,但托赖大家支持,一直坚挺,坚挺了五个月,十二月开始了,正常情况下,这也是凤倾连载的最后一个月,希望大家陪我,也陪太史一起,走完这半年的烽火历程。善始善终。    ☆、第六十三章 抢夺      此时密道之内惨呼声起,东堂诸人纷纷后退,有人大骂:“娘的!又被骗了!这鬼地方这么多机关!”   其余人停在密道门口,望着三条密道面面相觑,忽然人群潮水般退后,齐齐躬身,“殿下。”   上头阶梯,走下一个人来,逆光的身影修长,步态平静。   众人都垂头,神态恭敬,那人穿过满地鲜血死尸的产房,在那满染鲜血的屋子里,从容打量了一眼,薄唇微微一抿,“好,好个太史阑。”   随即他行到密道之前,属下有人向他回报,“殿下,这条密道有机关,但三条道中,一定有一条可以进入的道路。我们还在寻找。”   “不在这三条当中。”那人语气散淡却肯定,“找也是白费力气。”   众人正诧异,忽然一声闷响,似乎从墙壁内部响起,整个密室一阵震动,簌簌落下许多土块。   人人被砸了个灰头土脸,只有那修长挺拔的锦衣人一动不动,那些灰尘,无声无息被震了开去。   “哪里爆炸了?”有人震惊地问。   锦衣人偏了偏头,顺着爆炸的声音来处,看了看一边墙壁,“第四条密道,也就是真正的出口,在这里。”   就有人要去挖掘,那锦衣人又道:“这也不必挖了,刚才那一炸,就是那边已经炸毁了入口,再进不去了。”   众人都嗒然若丧,只觉得处处落太史阑后一步,哪怕她现今势力最薄弱人最虚弱,他们竟然也不能伤她一分。   锦衣人却又淡淡道:“不过还是有路可以走的。”   众人精神一振,都期盼地看着他,都知道这位殿下虽然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其实却是东堂朝廷公认的第一牛人,他的推断,无论大小,从未出错。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喜欢明白解释,一句一句的听得人心急。哦,还有太爱吃甜食。   他不是此地东堂势力的主事人,也不管东堂和南齐的海战,出现在这里,据说不过是“路过”,对太史阑的总督府地道发生兴趣,所以下来参观。但一位东堂亲王,好端端地路过正在大战着的南齐海疆边境,着实是一件诡异的事情,只是再诡异,也没人有胆子去问。   锦衣人用一种淡漠又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满满“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他瞄了一眼左边密道,“你们刚才看见有人进了这密道,才追了过去。”   “可是追进去的人都死了……”   锦衣人这下连蔑视了懒得了,“那先前进去的白衣人的尸首呢?”   众人恍然——密道里还有逃生之路!   “既然白影一闪不见,说明道中道就在入口,入口处是安全的。”锦衣人道,“在入口处找,”他顿了顿,“三步之内,必定无忧。”   立即有人进入寻找,在入口三步之内,一寸寸地摸过,末了却回报:“殿下,没有。”   回报的人眼神狐疑,疑问殿下是不是第一次猜错了,锦衣人却毫无诧异之色,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脑残。”   随即他亲自走了进去,众人悻悻又紧张地跟着,锦衣人长驱直入,连走三步,有人在他身后赶紧提醒,“殿下,三步……”   锦衣人好像没听见,却在第三步时骤然停下脚步,目光在四周墙壁上一扫,忽然抬头。   众人也跟着抬头,然后就看见,头顶上有隐隐一线白,仔细看去,却是一点白色的衣角。   ……   容榕满身的汗,在发现自己动不了的一霎那,哗啦一下涌出来。   太史阑的孕妇袍子太宽大,她关门也太心急,衣角被卡住了!   密道狭窄,转身困难,拔刀去割衣角一时够不着,她无奈,伸手去拉。   ……此时锦衣人忽然抬手,也伸手去拉那一截衣角。   ……他把衣角拉下来一点。   ……容榕猛力一拽,拽回去一些。   ……锦衣人眼角闪过一丝笑意,竟似忽然起了玩心,伸手又是一拉。   ……容榕又拽。   ……一拉,一拽。众人瞠目看着那点雪白的衣角,上上下下。   头顶上那个家伙,傻了?衣角一拽,就该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还不赶紧跑,还在这和殿下玩拔河游戏?   ……锦衣人眼底笑意更浓。   ……容榕却在拉动第二次的时候,已经取出了刀。   刀光在黑暗的密道里闪动,映着她眸子光芒闪烁。   她知道,她逃不了了。   就算衣角一被扯,她立即逃,也已经来不及,她在这密道里不会爬得比那些高手快。   能这么快发现这头顶的关窍,说明来者也不是常人,保不准就是东堂在静海城的主事人。她如果能把他结果在此地,说不定就能帮了嫂嫂大忙,也不负来这世上一回。   至于生死……活着是很好的,她还没嫁人,还没能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她被宠爱过,幸福过,遇见过这世上最强大最出色的那一群,甚至还真心爱过,她觉得也够了。   今日一日之内,经历了人生无数至难考验,她已无惧,包括生死。   她把刀,对准了衣角的缝隙。   这门既然能卡住衣角,那也能穿过她薄如蝉翼的刀。   和对方拔河扯衣角不过是为了麻痹,下一次拉动,就是她的刀。   锦衣人修长的手指,再一次拉动衣角,这回用了力气,容榕给拽得向前一扑。   她早已对好位置的刀,也趁着这一刻冲力,闪电般刺下去!   “哧”一截雪亮刀尖,穿过那层伪装过的薄薄铁皮,直插锦衣人头顶!   众人猝不及防,惊叫。   “殿下!”   锦衣人却笑了。   微带讥嘲的漂亮眸子里,此刻才有了“有点意思,值得来一趟”的淡淡神情。   随即他微微偏头。   “铿”一声,金属对上金属的摩擦声响,他头顶金冠,迎上了刀尖。   咔地一声,金冠被剖成两半,当啷落地,他一头乌发缎子般泻落,落了满背如流水。   密道的暗光里满目鸦青,谨严清贵的背影忽然便满身风华。   此时他才伸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闪,夹住了一顿的刀尖,顺势向上一拗,一划。   “哧”锋利绝伦的刀尖在头顶铁门上,闪电般划过一圈,铁片破裂,一条娇小的人影一声惊呼,砰然掉落。   容榕掉落的瞬间,锦衣人看也不看,横肘一击,一声闷响击在容榕后心,她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被击飞出密道,再无反抗之力落在密道外的东堂刺客怀里。   铁门下泥土簌簌落,一截白色衣角悠悠落地。锦衣人在泥土落在他身上之前,负手悠悠然从密道中走了出来。   他长发依然散披着,姿态因此多了几分潇洒不羁,这人气质也十分卓绝,优雅翩然,但又始终有种虚幻感,似一抹晚霞中的烟雾,在艳光中迷离。   众人更加恭谨地低下头去。   “殿下,这人……”有人已经发现容榕不是太史阑。   锦袍人随意看了容榕一眼,容榕被两个男人架住,也正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容榕心头一震——这双眼睛极深的双眼皮,极黑的瞳仁,晶莹温润,飞光如水,很漂亮,但却找不到情感。   “问问她,太史阑现在和谁在一起。”锦袍人瞥她一眼,随即唇角微微一勾,“哦,平常情形下,她不会说。你们把她给……”   他停住,语气淡而漠然,视生死如木石。四面东堂人已经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殿下的意思他们懂,对待女俘虏,这样的方法再合理不过。   锦衣人却忽然出神。   他耳边忽然飘过一个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带着点娇痴的鼻音,像……一团甜美的蛋糕。   这蛋糕般的声音,喊着他小甜甜。   “小甜甜,你坏事做太多了,老天会打雷劈死你的,这样的死法实在太对不起你这张脸,我也觉得很没面子……所以你做事最好有点底线,比如孕妇别杀,比如不要下令奸淫掳掠,比如不要欺凌女子……你如果做到这些,我给你做提拉米苏哦,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不过他还是有一点点兴趣的。   “不要动她。”他闭上眼睛,唇角有淡淡笑意,“她不肯说的话,直接杀了吧。”   东堂刺客们有点诧异殿下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却也恭声答应。   “是。”   ……   史小翠抱着那个藤箱,匆匆出了密道,进入太史阑房间。现在东堂杀手因为知道了太史阑所在的密道,大部分都赶到了那里,所以后院窜来窜去搞破坏的人已经少了。   史小翠并没有打算离开,等会太史阑还是会从这里出来,她还是希望能阻拦一下太史阑的决定,不要在此刻露面。   她知道太史阑经历了什么,这时候强撑着出去,会丢命的。   外头人声呼哨,当东堂刺客聚集在一起后,总督府的护卫也有了具体的目标,议事厅那边的地道入口已经被东堂杀手炸开,雷元当即带着护卫去堵人了。   史小翠把孩子放在床上,孩子们安静地睡着,史小翠望着地道口,有点奇怪太史阑怎么还没上来。   熊小佳离开房间,去查看外面的动静,打算召一批护卫来,把这个院子好好保护住。   史小翠看了一眼地道口,随即回头,眼角余光掠过床上,忽然心中一惊。   她霍然转身,扑到床边,可床上空空荡荡。刚才还安睡着的两个孩子,不见了!   ……   邰世涛将太史阑抱在怀中,在地道中行走。   他按照太史阑的吩咐,在地道口稍稍停留,等到东堂的人冲进来,他按动了地道的自毁机关。   之后这地道入口会被炸毁,也就是东堂人听见的那一声闷响。   他带着太史阑走了一截,忽然听见地道侧面有声音,他听了一会,问太史阑,“是不是容榕过来了?”   容榕先前所在的那条地道,打穿贯通这条道,容榕如果出现,会从洞壁上爬下来。   可是他问出口,就觉得不对。   声音不对。   容榕不会武功,那条斜穿过去的密道也远比这边的狭窄,无法让人直立行走,如果她要过来,顶多只能快速爬行。   但现在出现在密道里的声音,非常奇怪,快速又流畅,像一阵风远远地掠过来,又像一条巨大的黄金蟒,无声无息地游近。   能在那样的密道中行走,而发出这样流畅声音的,只能是高手。   邰世涛心中砰地一跳——为什么不是容榕!怎么可能不是她!   当时密道就在旁边,杀手还没到,容榕只在他们后一步走,时间完全来得及,要不然太史阑也不会把伪装任务交给她,他也不会放心带太史阑走。   但现在跟来的不是容榕,那就是敌人!   邰世涛手臂微微颤抖,不敢去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他已经无法进入那密道,去探询容榕的下落。   他垂下头,借着地道里明珠的微光,发现太史阑脸色苍白,头发**贴在脸颊上。她坚持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晕过去了。   邰世涛看她晕去,手臂反而不抖了。   姐姐现在只能依靠他,他没有多想的机会。   密道里风声越来越近,邰世涛瞬间就下了一个决定,他不从原路带太史阑回她的房间。   两个孩子在上面,此时他带着太史阑上去,这个追来的高手也会上来,那样掣肘会更多,两个孩子会更危险。   他的预感告诉他,能在这时候追来的,必然是东堂方的主事者,如果给他发现姐姐的孩子,后果不堪设想。   但能走的密道就两条,一条正游走着敌人,一条不能上去,回头也不可能,退路已经炸毁。   已经无路。   邰世涛在这一瞬间,却忽然想到了产房隔壁的炉子。地底的炉子,连着一个铁皮的特制管道。   那管道挺宽……他回想了一下那炉子管道的位置,开始向后退,一直退到入口附近,在那堆炸毁的土石面前停下来。   然后他估算了一下位置,一拳击在墙上。   墙体上传来沉闷的一声“砰。”声音异常。他满意地点点头,拔刀,唰唰几刀,泥土簌簌而下,露出铁片的内质。   位置很正确。   他几下砍出一个洞,把太史阑先送进去,用手臂顶着她脚底,把她往上送,随后自己也钻进去,再把砍卷的铁皮放下来。   他这边刚刚弄好,密道前方一丈远处,轻轻一响,有人落下地来。   锦衣修长的背影,落在浅淡的珠光里,长发还没有挽起,随意地披着,伴随着他衣袖垂落。   满身潇潇举举,贵介公子的风华。   他在狭窄阴暗的密道里钻进钻出,身上丝毫没沾泥土污垢,仍然清贵干净得像去刚刚去赴宴。   他一落地,自然而然便看向了前方,后方不用看,因为已经炸毁了。   随即他身子一动,向前掠去,他身后有人连续落下密道,紧跟而上。   锦衣人行到密道门口,再往上走,便是太史阑房间下的入口。   他却忽然停住。   “方才有没有听见声音?”他问身后跟来的人。   身后的随从一愣,方才哪里都有声音,因为入口处正有交战。   “我是说地道。”锦衣人停了停,看了看土墙,忽然拿起身边一人的拳头,重重击打在墙上。   “啊。”那人猝不及防叫出来,抚着破皮的手指,怔怔看着他,不明白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不对……”锦衣人摇摇头,想了想,抽出另一人的一把阔背刀,插入土墙中,刀尖斜斜地伸进去,有一半覆盖在土墙里。随即他再次抓起身边随从的拳头,砸了上去。   土墙发出一声有点脆的砰然响声。   “原来是这样。”他展颜。   “殿下,您为什么……”接连两次被出拳的家伙,傻傻地抚着破皮的拳头。   “废话。”锦衣人斜睨他一眼,眼眸里满是不屑,“这么脏的墙,难道用我的拳头来打?”   “……”   锦衣人已经转身,望向密道深处入口,唇角一扯,淡淡笑意。   “有点意思。”他道。随即转身向回走。   “殿下,您……”刺客们不懂他的意思,现在不是应该从密道出口出去,追杀太史阑吗?   “太史阑,”锦衣人不急不慢向前走,背影修长,步伐优雅,手指轻轻一点入口方向,“她在那里。”   ……   史小翠一回头,魂都要飞了。   孩子呢?   屋子里如此简单,空荡荡没人,她不过一回头,孩子怎么会突然不见?   “小佳!”她尖叫,声音太可怕,以至于刚刚到院子门口的熊小佳,惊得立即回头。   不过史小翠的尖叫立即停止,她的目光落在床背后,那里是一个镜子。   很少有人把镜子放在床背后,这是太史阑的独创,她说,这个角度的镜子,可以照见承尘上方,和任何试图从窗口进入这间屋子的人。   所以她现在就看见了一个藤箱,悠悠地吊在屋顶上。   屋顶。   史小翠瞬间明白孩子是怎么失踪的了。   但同时她的心也拎了起来,因为她同时看见了承尘上的影子。   虽然只是一角污脏的衣角,但从那双指甲惊人尖长的手上,史小翠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乔雨润。   乔雨润竟然一直没走,潜伏在这屋子的横梁上,趁她查看密道口的时候,用准备好的钩子将装孩子的藤箱吊起。   史小翠屏住呼吸,给熊小佳打眼色,示意还没进门的熊小佳从后面屋瓦上包抄。   熊小佳则召来护卫,悄无声息地包围整个院子。   在史小翠想来,乔雨润既然冒险留下,盗走孩子,自然是要以孩子挟持总督,必然会开口提条件,那么等她提条件的时候,自己多和她拉扯几句,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让熊小佳及时包抄拿下乔雨润。   不料熊小佳这边刚上屋瓦,在承尘上的乔雨润似乎有所察觉,忽然格格一笑,撞破屋瓦,冲天而起。   哗啦一声大响,伴随着孩子们被惊醒的哇哇大哭,上头屋瓦纷落,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史小翠暗叫一声不好,追出屋去,眼见那乔雨润晃晃荡荡拎着藤箱,屋瓦虽然砸不着两个孩子,但激起的烟尘还是落了孩子一身,孩子越发哭得撕心裂肺,史小翠听得心如刀绞。   总督把孩子托付给了她,她却让孩子受了这么大的罪!   “拦住她!”史小翠对赶来的护卫厉喝,“夺下她手中藤箱!轻点!不能伤到藤箱一分!等等!不能射箭!不能用暗器!”   乔雨润嘎嘎大笑,干脆将藤箱抱起,护在自己胸前,对着护卫们便冲了过去。   护卫们虽然不知道藤箱里到底怎么回事,但史小翠语气焦急都听得出,投鼠忌器,纷纷后退。   熊小佳从屋瓦上追了过来,他向来力气大,二话不说抡圆手臂,将手中厚背朴刀抡了出去。   朴刀呼啸而来,劲风逼人,乔雨润唰地窜到了一棵大树上,朴刀擦过她的头顶,砍断了一大段枝条,乔雨润伸手一抄,将枝条抄在手中,忽然停了下来。   她一停,护卫们都赶到,但她此时身居树冠浓密的树上,所有武器都招呼不到她身上,她身前又抱着藤箱,稳稳地坐着。   史小翠追了上来,看见乔雨润凭借树对峙,心中大恨。这树原本不该在这里,前几日太史阑就曾说过,府中靠近主人卧室的地方,一律不得留树,这事史小翠记得自己吩咐了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来伐树,史小翠和太史阑又因为临产事忙,也就忘记了。   当时史小翠还不明白太史阑为什么要砍树,此刻知道了也只有白后悔。   底下护卫渐渐将这棵老树包围,乔雨润却不急不忙,顺手把那段枝条在手中一捋,绿叶纷纷而下,随即将柔韧的枝条一根根折下,手指翻飞,看那模样,竟然编起东西来了。   她忽然开始哼歌,声音细细,姿态悠然。   “杨柳条啊……郁郁青啊……开过春啊……采花戴啊……”   这是南部行省的乡间小调,她声音甜美,哼起来十分动听。   明明日光灿烂,众人心中却泛起凉意——老树上,遍身血迹满面尘灰的女子,眉目间森凉的笑意,柔美的小调和婴儿的嚎哭交织……群敌环伺之下的歌声,只让人觉得诡异。   史小翠无数次想出手,却不敢。想杀乔雨润也许不难,可是她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先别说容易先击中孩子,就算击中了乔雨润,她一旦死亡落树,孩子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来那也完了。   乔雨润动作很快,三两下那东西已经显出雏形,史小翠瞧着,心中一震——那还是个藤条框子,只是比那特制的结实藤箱松垮了许多,上头只用两根细细的树条给吊着。史小翠立即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看样子她觉得一个藤箱无法很好地保护她,这是要把孩子分一个到背后了。   可是这么马虎这么细的藤箱,万一孩子掉下来……   乔雨润伸手到藤箱里去捞孩子,史小翠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她希望乔雨润把女孩子放进藤框,女孩子看起来身体结实些,也许能经得起折腾,可是女孩子明显要重些,会更容易坠落,可是如果换成男孩子,他本来就瘦弱,再一折腾……她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祈祷上天。   乔雨润轻蔑地瞧了底下护卫一眼,心情愉悦,觉得自己在太史阑面前,终于扳回了一成,她探头看看藤箱里两个孩子,“嗤”地一声笑出来,“太史阑这贱人,生个孩子也不正常,这哪里像同一天生的双胞?不会有一个是偷的吧?”   孩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史小翠心惊胆战地瞧着,生怕乔雨润的带毒的长指甲划上孩子娇嫩的脸,又或者她狂心大发,把孩子给掐死了。   好在乔雨润对太史阑足够厌恶,厌恶到根本不愿意碰她的孩子;她也对自己的命如何珍惜,珍惜到此时绝不肯伤害这两个天然盾牌。她看看自己编的树条筐,随手捞起那个小的,往里一扔,往身后一背,孩子似乎预知了可怕的未来,又撕心裂肺哭起来。   史小翠捂住脸,想着两个孩子自生下来到现在,就要躲避追杀,落入敌手,身受折腾,到现在一口奶都没喝着……眼泪湿了满手。   太史阑的府里并不缺护卫,只是今日事发特殊,缺少主事人,东堂刺客人数众多,又来势汹汹,便显得一时乱了阵脚,追在刺客之后傻撵了一阵后,雷元最终反应过来,开始整束队伍,收束包围圈,一部分下密道追捕阻截那些刺客,一部分包围后院。   但人再多,此时也拿乔雨润无可奈何,乔雨润娇笑一声,并不急着下树,欣赏般地打量了一圈众人脸上神情,又低下头看着孩子,手指故意在孩子脸上一寸许的地方扫来扫去,众人拎着心瞧着,眼睁睁不敢动。   “太史阑未婚先孕的杂种……”乔雨润冷哼一声,“她可真敢做……不过她有什么不敢做的?这个自私无耻的贱人,自己勾三搭四,未婚生子,却塞个低等的贱民给扶舟,害他一生!”   远处风过,树叶簌簌。   想起李扶舟,乔雨润的从容立即变成了狰狞,“贱人!敢那样对待扶舟!迟早哦啊要有报应……不对!报应已经来了!今日你的贱种,不就落在我的手上?哈哈哈!”   尖利笑声里,她将藤箱挡在胸前,藤框背在背后,手按在藤箱上,一跃下树,“让开!否则我就宰了他们!”   “让开——让开——”史小翠悲愤低喝,众人只得盯着乔雨润,缓缓后退。   乔雨润越发得意,哈哈大笑,忽然飞跃起来,只是她脚趾受伤,腿又有问题,一旦纵跃便身子一颠一颠的,背上藤框被颠得一耸一耸,孩子哭声尖利,史小翠等人跟在后面,五内俱焚,可是此时再急也没有用,只能跟随着乔雨润的频率追逐,寻找着出手的机会。   此刻从树顶上向下望,就像看见一个巨大的茧,包裹着一点黑色的虫子,慢慢地向前移动。   从后院一直到前院,史小翠等人都没能找到机会,乔雨润将孩子紧紧贴在前后心,后头筐子又松散,看得人心惊肉跳,没人敢逼乔雨润纵跳躲避,以至于刀剑数百,无一出鞘。   乔雨润眼看前门在望,心情舒畅,跳得更欢,笑道:“两个小乖乖,姨姨带你们玩跳格子哦,喜欢吗?喜欢吗?”   她正大声欢笑,忽然地上不知从哪里骨碌碌滚出来一块石头,正落在她的脚下。大笑着的乔雨润踩了个正着,身子向后一仰,背后的筐开口本就大,孩子已经被颠到筐子上部,顿时跌了下来。   “啊!”众人惊呼!   ……   时辰回到一刻钟前,议事厅下的密道里。   容榕被两个男子架住双臂,拖到了一旁的产房里。   她听见了锦衣人半路打住的吩咐,却并没有觉得幸运。她知道,就算这些东堂刺客不会对她施暴,可是也绝不会给她好果子吃,审问过程中的侮辱虐待难免,再说很快,府里的护卫就会追下来,自己到时候还会被这群东堂人作为人质,用来要挟嫂嫂。而她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挟持他人的凭仗。   无论如何,已经注定了悲惨的命运。   到了此时,她心情反而平静,今日做过的所有事情,无论好坏,都是她一生里想都没想过,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事,所以此刻回想起来,她竟然有一种“来此一趟,此生足够”的感觉。   她自然舍不得家人亲友,可是回头想想,家人没有她不会有什么巨大损失,都会过得很好。就算姨娘失去了她,后半辈子也没什么好操心的,爹爹也好,夫人也好,哥哥也好,谁都不是刻薄人,会予她一辈子安宁。   她觉得生在这样的家庭,是幸福,也是不幸。幸福的是人人如此完满强大,不幸的是正因为如此完满强大,所以她准备去死了,也找不到一个会因为失去她而有所缺失的人。也找不到一点牵绊和不舍。   之后这个家庭会更加完满强大,因为有了嫂嫂的加入。这也是她活到现在,对自己最满意的一件事。她没有做成让自己终生不齿的事情,反而最终干成一件大事,保护了嫂嫂,保护嫂嫂也就是保护家族,她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找到并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如今唯一要说有点牵挂的,也就只剩世涛。不过世涛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嫂嫂会一生照应他,同样,他也会一生保护嫂嫂,后者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的幸福,其实都来自于对嫂嫂的保护,只要能为她努力着,他的心就是满的。   她怕的,是他这一生孤独寂寞,知道他的心被那样一件事,一个人填满,此生永不空漠,她觉得很好。   所以她没有牵挂了。   “说,谁和太史阑在一起?他们从哪条路走了?这地下到底有多少条密道?总督府还有什么秘密布置?”东堂刺客捏紧了她的下巴,逼问。   男子浊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唇角现出一抹淡淡微笑。   这时候她竟然笑出来,看得几个刺客都一愣,捏住她的人,一低头看见少女满是血污的脸,下巴尖尖,肌肤雪腻,一双眸子善睐如秋水,心中一动,手上立即也就轻了。   随即他发现,这少女的眼睛瞟到了她自己的衣领上,并似乎试图去用嘴去够衣领。   几个经验老到的东堂刺客在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衣领藏毒,她要自杀!”   这也本是所有刺客都随身的手段,用来在关键时刻以死守密。东堂刺客一发现,顿时冷笑一声,捏住她下巴的人立即伸手去扯她衣领,“想死?没那么容易……”   “嗤”地一声,衣领撕开,对方用力过度,豁口过大,露出少女一截雪白晶莹的肩膀。   但此时无人顾得上去欣赏女子的玉体——一股淡淡的粉尘烟雾,从撕开的衣领里,蒸腾而出。   “毒雾!”众人心知上当,急忙捂鼻后退,但已经迟了。这毒雾蔓延速度极快,几乎刚刚喷出来,那撕开衣领的人,已经脸色发黑,砰然而倒。   “砰砰砰。”几个刺客都倒下了。   而容榕,早已软软伏倒在地,毒雾离她最近,她自然是最先倒的一个。这种毒极其厉害,也是她和家中护卫学来的法宝,却不是害人或救人法宝,而是同归于尽的法门。   当初那护卫传给她时,再三叮嘱她不要用,因为这毒,他自己也没有解药。制造解药的几样重要药草,只生在特定地方,很难凑齐。   她也知道女子行走江湖可能遭遇的最大危险,如果真的有谁能撕破了她的衣裳,那么她就面临一生里最凄惨的境地,那时候只能保死节,并尽可能杀死敢玷污她的人。   所以她把毒粉藏在了衣领夹层里。   没想到,最后用上这毒,竟不是因为被凌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很上算,还多杀了几个。   她微笑,仰望渐渐暗去的头顶,此刻并不觉得痛,只微微有些冷,她期待一个拥抱,却知道这拥抱不会来,永不会来。   最后一刻她想着那个羞涩又坚定的少年——下辈子,世涛,让我温暖你可好?   ……   风声掠动,人影穿梭,最后的视野里,她隐约看见一抹明紫的裙裾,款款停在面前,有人轻声叹息,语声寂寥又忧伤。   “可怜的孩子……”   ……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哈。   请继续相信我是亲妈,并保持蛋定。小说的起伏波折是必须要素,文似看山不喜平。跌宕的情节,还有利于锻炼强大的心脏功能,多好。   还有人记得小甜甜是谁吗?请记得第一个甜字读第三声,第二个甜字读第二声。    ☆、第六十四章 以我之寿,换你平安      同一时刻,锦衣人站在密道入口那堆被炸毁的废墟附近。   面前是一堆土石,身后一群刺客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对方就要追上来了,殿下为什么不赶紧趁最后机会去追杀太史阑,反而回头到这死路。   但无人敢于质疑,谁都知道质疑这位主子,下场会比死还难受。   锦衣人长身玉立,立于密道浅淡的黑影中,他只瞄了那堆废墟一眼,便转过头,目光在两侧墙壁上掠过。   “这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墙上虚土之地,随手一指。   一个刺客上前用刀一劈,嘎吱一声怪响,随即他惊呼,“还有道路!”   众人惊诧,一方面惊诧这密道修得太曲折诡秘,另一方面也惊诧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人探头看了一眼,道:“不是密道,是烟道。我说刚才那里怎么有个炉子。”   随即他又看看烟道四周,挑挑眉,“两个人,其中一人不良于行或者身受重伤……嗯,太史阑。”   “殿下您怎么知道是她……”   “废话。”他凉凉地道,“如果太史阑康健完好,你以为我们能在她府邸里行走到现在?”   “她又不是三头六臂,我们这次出动这么多人……”有人不服气。   “我们这次出动这么多人,周全了这么久的计划,到现在死伤已经有了一大半,连太史阑的衣角都还没看到。”锦衣人语气更淡。   众人都垂头。确实,出动所有高手,追杀到现在,也只给总督府造成了一点破坏,总督府仅仅凭那些护卫,还奇怪地缺少主事人,就已经把他们斩杀大半,这要换成太史阑当面,亲自指挥,这里还能活几个人?   “看首脑,可以先看他们的手下。这个女人的厉害,名不虚传啊……”锦衣人感叹,随即斜睨众人一眼,“当然,看你们,也就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会这么失败了。”   众人头垂得更低,觉得丢人,更不敢接话——这位主子又开始鄙视皇子们了。   “我们……马上追?”有人试探地问,不明白为什么殿下还站着不动。   “追啊。”锦衣人诧异地道,“这么肮脏的烟道,难道你们要我爬?”   东堂刺客们晃了晃,争先恐后地钻进烟道,锦衣人抄着手在一边看着,一直等到身边只剩了他自己的护卫,才道:“行了。”   他的护卫停下,锦衣人听着里头东堂刺客们艰难的爬动声,惋惜地摇摇头,“大哥的人,真是蠢……”一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护卫们默默跟着,不问,跟他一直走上太史阑房间下的那个出口,才听见他悠悠道:“既然是炉子的烟道,自然开在厨房附近才最引人耳目。方才看那位置,应该是前院西侧的厨房。你们直接到前院西侧附近去找。”   “是。”   东堂护卫们闪电般窜出地道,心中默默为还在傻傻爬窄小烟道的刺客们点了三柱香……   ……   邰世涛从烟道里爬了出来,抱着太史阑,双臂微微颤抖。   烟道狭窄,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很难通过,他将太史阑绑在自己胸前,一手持刀在两边洞壁上不断砍出缝隙,再双脚蹬踏而上,这样出来自然很费力气。   姐姐就在他怀里,他的下颌擦着她的发,他的胸膛感觉到她的心跳,相识至此两人从未能有如此亲近的距离,然而此刻他毫无遐思,只忧心地听着她有点虚弱的心跳,砰、砰、砰……   头刚刚探出洞口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了个决定,要违背一次姐姐的意思,不带她出城或者赶去黑水峪,让她先在府里休养。无论如何,性命最重要。   他的身子刚出一半就僵住了。   头顶上,一柄剑,悠悠晃晃地指着他,持剑人背光看不清颜容,只看见身形修长峻拔,一身锦袍华贵,隐约眸光,带笑而又森凉。   而身后,烟道发出嘭嘭响声,有刺客通过烟道追了上来。   ……   同一时刻,正在议事的容楚,忽然停住了语声。   憩虎堂里所有人都愕然看着他,容弥皱眉道:“怎么了?”   容楚摇摇头,脸色有点白,只觉得忽如其来一阵心悸,到此刻心脏似还在绞紧,额上出了微微的汗。   “你最近气色不好,”容弥端详着他的脸,“听十四说你夜里常常不睡,点灯到天明,是不是忧心前方战事?这事急也没有用,你要相信太史阑。”   容楚微微闭上眼,忽然道:“首战怕有不利。”   众人动容,还没来得及追问原因,容楚又道:“南齐海军初建,东堂经营多年,首战不利几乎必然,但南齐方近期准备很妥善,也不会有太大损失。本来这个无须太过担忧,太史阑目前在静海人望无与伦比,已经站稳脚跟,只要她不乱阵脚,登高一呼,及时安定人心事态,东堂无法趁虚而入,之前在静海的准备就白费。而东堂远海偷袭作战,补给线过长,战事胶着时日越长,对我南齐越有利。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   “是极。”在座众人纷纷赞同,兵部尚书道,“说起来都有赖太史大人。本来东堂是打算借助海鲨之力,兵不血刃夺取静海的。结果太史大人一去,就打掉了海鲨,海迅速成功组建了援海军。速度之快,定然也超出了东堂的预料,东堂方原先可能还抱着原来的打算,想看静海换总督之后的乱象,来个趁火打劫,结果眼看太史大人越站越稳,再拖下去胜算全无,所以才迅速动手。但凡仓促出战,多半色厉内荏,越是初战汹汹而来,越容易因为备战不足而后继无力。老夫也赞同国公的意见,这场战争,只要熬过最初便好。”   “熬过最艰难的最初,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对太史大人来说,算什么问题?”宋山昊笑看容楚,“既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容楚默然。   为了太史阑安全,她怀孕的事,只有他和父母,几个亲信护卫,以及景泰蓝知道,他连三公都没告诉。   他要如何说,还有三四天就是太史阑的产期?他要如何说,太史阑很可能会在战船之上,大海之中,炮火之间,生下他的她的孩子?   这几日夜梦不安,闭上眼就是她在血泊中挣扎,无数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坐起,睁眼到天明。   这一生至此,他从未有过紧张或恐惧的情绪,然而此时,他万分害怕这是预兆,或者什么感应。只能安慰自己,只是太过紧张了,太过紧张。   她生产,恰逢大战,他却不能在她身边,海疆战事一起,牵动京中风云,康王手中军权未卸,他不能再离开。   他闭了闭眼,对容弥道:“儿子去休息一会。”   和周围同僚告了罪,他走出门去,拐出一个弯,赵十四凑了上来。   “怎么样?”他问。   “西局最近很安分。”赵十四道,“说是乔指挥使接到密令,赶赴极东公干去了。现在西局由康王亲自管辖。”   容楚脸色微微沉了沉。   “给我秘密下文,派人在丽京到静海沿路查问,有无一个左腿微有残疾,口音含糊不清的男子经过,以及请刑部下文查问,沿路省份是否有失踪儿童案件发生。”   “是。”赵十四转身就走,忽然意识到什么,霍然转身瞪大眼睛,“等等,主子,您的意思是……前阵子丽京府围剿不成的杀婴恶盗,竟然是……乔雨润?”   “如果前往静海的一路上还有婴儿死亡案件发生,那就是她。”容楚脸色森冷。   “可是乔雨润不会武功啊……那晚那个人……”晋国公府最早发现杀婴凶手,因此赵十四也参加了前阵子对杀婴恶盗的围剿,这也是近期来朝廷出动兵力围剿恶盗,人数最多的一次。   他还记得那夜暴雨之下,那人身形飘忽,如鬼似魅,明明被围堵到了绝境,硬是凭着一身诡奇轻功,冲崖而下,事后士兵们也没能在崖下找到这人的尸首,只是所有人回想起那夜抓捕,都觉得身上起栗,忍不住要说声“那不是人……不是人!”   也正因为如此,见过优雅装逼乔雨润的赵十四,更加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杀婴是为了取骨练功,这应该是失传已久的一种邪功,据说可以速成,但反噬极大……”容楚眼神里有思索的神情,“只怕已经迟了,她真要去静海已经到了……你去吧。”   赵十四怀着一腔震惊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觉心头压抑,四面高墙直如禁锢,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他有点茫然地走了一阵,尽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渐渐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头,看见黑瓦白墙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飞檐。   容楚怔了怔,发现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来了。   他想了想,慢慢推开门,走进家族重地。阴暗肃穆的祠堂内,淡淡的香灰气息氤氲,四面安静,却又隐约有人耳无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着时间和空间,此处另有一种喧闹。阳光如金纱铺开,照见对墙的供台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们,沉默而肃然地俯视着他。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终于缓缓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他姿态慎重,面容平静。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孙楚,今于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声而清晰地道,“容楚愿以二十年阳寿相折抵,换取太史阑一生顺遂,母子平安。”   他缓慢而沉重地磕下头去,光洁的额头撞击地面砰然有声。   青砖地上,有深红的痕迹慢慢洇开,容楚伏地未起,姿态谦恭。   他不信神灵,一身清贵,此生此世,从不屈膝求人。这是他第一次向虚幻之灵求告,此刻心中却充满虔诚。   是因为终于发现这世事如此变幻,人间太多为难,便纵绝顶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万般无奈,终寄于天上香火。   身后忽有响动,他转身,便看见院子里,母亲正捂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头额间带血,霎时泪光盈盈。   ……   孩子落了下去。   那个瘦弱的,生产时就险些没命的男孩儿。   谁都知道再经过这一摔,太史阑的两个孩子就会只剩下一个。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双臂向前,一个扑跪冲去,双膝立即在坚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肉模糊,她却毫无所觉,指尖拼命向前。   无数人冲近,伸手,还是史小翠离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她的指尖,离那小小软软的身体还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经无法再向前一步!   只差一寸!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错过,翻滚落地,众人大多闭上眼睛。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明紫衣裙一闪,一双雪白的手轻轻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将落地之时,将他抄到了手中。   那手在抄着孩子离地时,手背已经接触地面,蹭出一条血痕。   险到极点。   史小翠跪在地上,还维持着拼命双手前伸的姿势,一颗心从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见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来。   她抬头看看那女子,妇人装扮,年纪却还轻,抱着孩子向她淡淡看来。   史小翠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么寂寥萧索的眼神!   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眼看那妇人似乎没什么敌意,便决定先对付乔雨润,把大小姐给抢回来。   她身子僵硬,挣扎一下竟然没能爬得起来——刚才紧张太过,用力过度,她竟然肩膀脱臼了。   熊小佳跑上来,将她扶起。史小翠还没站稳,就厉声道:“射她!”   她指的是乔雨润,乔雨润此刻背后已经没有了孩子遮挡,史小翠对她恨之入骨,这是要冒险下杀手了。   乔雨润头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虽然伤了脚趾依旧跑得很快,追上来的护卫终究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射箭,眼看她三窜两跳,就要跳过后院的花墙。   忽然花墙上出现一排人,正挡住了她的去路。   乔雨润仰望着那些人,愣住了。   “你们……你们……”   明紫衣裙一闪,那妇人抱着孩子,也到了墙头,俯视着乔雨润。   乔雨润一看清她的脸,脸上的肌肉顿时狰狞扭曲,尖声道:“韦雅!你这个贱人!你居然敢出现在我面前!”   史小翠等人一听这名字,都神色一变——竟然是新任的武帝夫人!也就是李扶舟的名义上的妻子。   二五营的人,都知道一点乔雨润对李扶舟的心思,也知道一点这几人的旧事,想必此刻乔雨润见了韦雅,心中恨意不比对着太史阑低。   “我为何不敢来?”韦雅看着她,眼神里掠过淡淡憎恶,“便是来一趟看看你如今模样,也是值得的。”   史小翠听着两人对话,皱了皱眉,心里隐约觉得,似乎这两人原先就是认识的?   “你来救太史阑的贱种?”乔雨润眼神阴沉,看着她怀中孩子,忽然格格笑起来,“我的天,韦雅,你可真善良大度!你居然千里迢迢专程来救太史阑的孩子!哦,也是,”她装模作样点点头,“太史阑帮你成为武帝夫人,虽然只是个空架子,好歹你坐上了那位置,你知恩相报倒也是对的。”   “家主传令,令我等前来护卫太史阑。”韦雅漠然道,“这是家主闭关一年来首次传信,所以我亲自来一趟。”   “韦雅。”乔雨润忽然又笑了,这回不再是刻薄讽刺,倒显得亲亲热热,“其实呢,你我之间可没什么仇恨。倒是太史阑,她是害扶舟伤情闭关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她,扶舟必然能接受你,你就不会是一个刚成亲便独守空房的武帝夫人,空闺寂寞,无人相伴,还是武林笑柄。可怜啊……到现在丈夫闭关一年没见,唯一一个消息,还是要你来护佑太史阑的孩子……”她窥探着韦雅的脸色,深有所憾地摇摇头,“你真是好性子,换我,早一刀杀了那个贱人!”   “乔雨润!”史小翠怒喝,“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你有没有廉耻!”   韦雅面色漠然,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像矗立在墙头,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绪。   乔雨润却觉得十拿九稳,理也不理史小翠,声音更加诱惑,“这个孩子……你瞧,是太史阑那个贱人,未婚生子,和容楚搞出来的贱种。她都和容楚生孩子了,还要拉扯着你家扶舟,这不是欺负扶舟和你?你又凭什么千里迢迢地来救这两个小杂种?这将你这武帝夫人置于何地……”   “这两个孩子,骨骼清奇,我很喜欢。”韦雅忽然道,“如果太史大人同意,我想收他们做契子女。所以,请你不要一口一个贱种。”   乔雨润呛住,不断咳嗽。   “你刚才说得也对,也不对。”韦雅淡淡道,“我和太史阑之间那笔帐,不劳你来算。不过你说你我之间没有仇恨,我还不敢这么认为,”她伸指点了点乔雨润,眼神讥诮,“我相信,你恨我不下于恨太史阑,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杀我。”   乔雨润给她一指点住,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仰头看着气质高贵的韦雅,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泥泞血迹的狼狈,顿觉一心的恨意,都腾腾地涌上来。   韦雅算什么东西?当初只是李扶舟身边一个女属下,大丫鬟的地位!一朝成了武帝夫人,如今武功出手,连带周身气度,四面拥卫,竟然都已令她无法追及!   而这些,本来该是她的,她的!   “韦雅!”她脸色一冷,又恢复了先前的狰狞,“既然你要救这贱种,现在就给我乖乖让开!惹怒了我,我先掼死她!”   “留下孩子,我让你走。”韦雅不看她,站在墙头仰望云天深处,极东之地,眼神很远。   “夫人!”史小翠急了,乔雨润这样的祸害,怎么能放走?   “你们有把握留下她的性命,并且保证孩子的安全么?”韦雅眼光转过来,依旧那般空,却又似乎带着淡淡讽刺的眼神。看得人心中难受,觉出沧海桑田般的寂寞。   史小翠一怔。   “我们也没这把握。”韦雅道,“孩子为重。”   史小翠只得默默无语。   “先让开路。”乔雨润狰狞地道,“我要先出了总督府,到了安全地方,咱们再来谈条件!”   史小翠等人怒目相视,熊小佳落到人群后,悄悄召来一个人,低低嘱咐几句,那人领命而去。   史小翠用眼角余光看见他们的动作,心中稍安,冷哼一声。   走得出这总督府,也走不出静海城!   “既然如此,任凭夫人做主。”她道,“但请一定保证我家小主人的安全。”   “你放心。”韦雅道,“既然我来了,自然不能坏了你们的事。总督府和国公府,也不是我李家能招惹得起的。”   史小翠听她说话,平和里总带着点骨头,听着甚不舒服,想来韦雅虽然没有被乔雨润说动,其实心中还是存了点怨气。她此时顾忌着小公子还在韦雅手上,只得当没听见。   墙头上的人让开,乔雨润冷笑着迈过墙头,韦雅也要跟过去,史小翠急了,急忙道:“烦请夫人先把小公子还给我……”   “没看见我一直按着他后心吗?”韦雅道,“你家小公子先天不足,母腹之中又受了太多折腾,我一直以真气护着他的内腑,是否能存活,还要看机会……”她身子一闪,已经跟着乔雨润追了过去。   史小翠呆呆立在原地,想着她临去的几句话,心中巨震。   “先天不足,难以存活……”她痴痴地扭紧了手指,“怎么办……”   ……   “我尊敬的太史总督。”锦衣人手里的剑悠悠晃晃,漫不经心地指着太史阑的太阳穴,“看到你真令人欢喜,看到你萎缩于男人怀中更令人欢喜。”   邰世涛看着他的眼睛,乌黑深邃的眸子,眼角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三分喜意,仔细琢磨却只有漠然。   淡淡的,因为看穿和掌握一切,而觉得无趣的漠然。   邰世涛默不作声爬上来,并没有理会那悬在头顶的剑,果然锦衣人的剑也向后退了退,但还是对着他和太史阑的要害。   邰世涛这个举动,让锦衣人终于一怔,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道:“我说呢,太史阑在这种时候居然单身依附于一个男子……你不是她的护卫。”   他一口肯定邰世涛身份,邰世涛也不理会也不询问,手掌轻轻按在太史阑后心。   “你应该是一位将领。”锦衣人又看了他一眼,“从军未久,但经历颇多。目前官职不低,和太史阑的交情应该是私下交情……嗯,听说前院有天纪军的士兵在,等待他们的副将出来,你该不会是天纪军的副将吧?”   邰世涛心中一震,想不到多少眼前人都猜不到的事情,竟然这不相干的东堂刺客,一眼就看了出来!   “天纪军不是和太史阑不和么?”锦衣人眯起漂亮的眼睛,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你是奸细?”   邰世涛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盯着他。   “你想杀我了。”锦衣人有趣地道,“难得的是你眼神居然没杀气。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果然有点门道。”   邰世涛倒觉得有点摸不清这人的门道,明明是敌人,杀意却不明显,至今站在这里废话。这个人,似乎把“遇见并解决有趣的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这是那种绝顶智慧,难逢对手的人才会有的心态。   “交出太史阑。”锦衣人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杀我。”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他?”忽然一个声音缓缓接口。   锦衣人眼睛一亮,“你醒了。”   邰世涛怀里,太史阑缓缓抬起头来,脸色还是极白,眼神也颇暗淡。   锦衣人却没有掉以轻心的模样,手中剑立即转向她,笑道:“大名鼎鼎太史总督,太史元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更胜其名。都伤成这样了,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嚣张。”   “我就是死了,你也只配在我尸体面前跳大神。”太史阑淡淡地道,“东堂,亲王?”   “贱名不足挂齿。”锦衣人居然翩翩向她躬身,姿态优雅。   “我本来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太史阑声音虚弱断续,态度却很不客气,“不过我也很奇怪你的嚣张。你以为剑对着我就是挟持住我了?你忘记这是在谁的地盘?”   “是的。”锦衣人一笑,“不过我很奇怪,您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召唤护卫前来营救呢?虽然此处偏僻,在厨房之后,但我相信以你府中人数众多的护卫,应该很快就能赶来。”   “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还在废话。”太史阑冷冷看他一眼,“在我护卫赶来之前,你看起来确实来得及先围攻杀死我。”   不等他回答,她淡淡道:“因为你很闲。”   锦衣人忽然笑了,这一笑艳光四射,围观的人如被灼痛眼睛般低下头。   “哦?”他声音轻轻,看太史阑的眼神温柔缱绻,如见久别情人。   “你不是东堂主事人,你甚至……和东堂在这边的主事人关系不佳。”太史阑道,“这些刺客对你尊敬却不亲近,甚至还有防备,所站的位置也有距离,不像要保护你,倒像先保护自己。显然你能决定他们生死,而且不会爱护他们,所以他们忌惮你,这不是主属之间应有的关系。”她说了这么多话,忍不住喘口气,邰世涛将手贴在她后心给她输入内力,太史阑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锦衣人眼神一扫,那些刺客汗出满身,心中大骂太史阑太毒,仅仅这么一句话,很可能等下就会害他们遭受杀身之祸。   谁不知道这位主子喜怒无常,杀人如除草?   “果然名不虚传。”锦衣人半晌轻笑,“那又如何呢?”   “那说明你如果在此杀了我或者掳了我,你就是个傻叉。”太史阑面无表情,“你不是东堂主事人,你来此不过是路过,你杀了我,功劳也是别人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你有病?”   “有道理。”锦衣人笑意更深,“不过我如果不杀你,就得杀了这些刺客,我为了不杀你而杀我东堂人?这事儿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是不是更有病?你哪里值得我这么做呢?”   “挑战。”太史阑轻轻道,“世间难得的挑战,都值得你去玩一玩。”   锦衣人不笑了,深深凝视着她,忽然唏嘘道:“太史阑,巍然如山,洞彻人心。为东堂将来打算的话,我该立刻杀了你。”   “你该。”太史阑漠然道,“这世上应该但是没有做的事情,太多。”   “你要如何挑战我呢?”   “是你挑战我。”太史阑不客气地纠正,“你先让我离开,之后我会出现在静海城安抚民心,赶赴黑水峪主持战事。在这段路途中,你可以追击我,如果你能拦下我,便算我输,我任你处置,如果你最终没能拦下我,让我顺利地传递给全城百姓我还在静海的消息,并顺利地登上战船,算你输,你立即离开静海,并发誓永不再参合静海的事。这个时辰限定,以我跨上黑水峪南齐任何一艘船只为止。”   “姐姐!”邰世涛低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这样怎么可以?姐姐处于最虚弱的时期,要如何和这智慧绝伦的东堂亲王相斗?   然而他瞬间就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她是担心两个孩子,不想让这只大鳄鱼留在府中威胁新生儿,宁可自己先把锦衣人引出府,给孩子一个安全的地方。   “听起来还是我亏。”锦衣人道,“我完全可以现在就留下你。”   “我也完全可以让你在杀了我之后,无法出府,小命交待在此地。”太史阑道,“现在,我们都不动用彼此手下的力量,只较量一件事——”   “智慧。”锦衣人道,眼神深深。   “这不是你最喜欢较量的事情吗?”太史阑道,“你已经因为缺乏对手,寂寞了好久。”   锦衣人似笑非笑盯着她,忽然回头又对府中看了看,邰世涛的心因为他这动作不禁一紧,太史阑神色不变。   “我觉得你似乎在隐瞒什么,或者想保护什么……嗯,以身作饵,调虎离山?”锦衣人笑容玩味,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用一种“你是傻逼,你是多疑的大傻逼”的目光回敬他。   锦衣人又笑,这人笑起来异常潇洒干净,漂亮到夺目。   “不过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他亲切地道,“不仅好玩。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如果我是在你对百姓演讲的时候擒下你,或者在你即将在黑水峪登船的时候擒下你,那绝对比现在默默杀了你要有意思。”   “对。”太史阑道,“这样不仅你可以狠狠打击南齐的百姓和军队,而且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功劳,谁也抢不走,东堂夺静海最大的功劳,就归你了。”   “诚然很有诱惑。”锦衣人风度翩翩地躬身,“那么,请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辰先走。”   “殿下……”东堂刺客们忍不住出声,实在不舍得这个杀太史阑的大好机会被殿下给玩没了。   锦衣人眼角轻轻一扫,所有人立即噤声。   有种人他在笑,没有杀气,但别人就再也不敢笑。   锦衣人此刻就是这种微笑,做出揖让的样子,但手中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没有让开。   邰世涛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拨开他的剑,抱着太史阑从容地从他面前过去,后背坦然地对着他。   锦衣人眼神里有激赏。   邰世涛走了几步,低声问太史阑,“姐姐,我要如何召唤你的护卫?”   “不……”太史阑声音更低,“带我出府……”   “姐姐!”邰世涛大惊失色,他原以为太史阑不过是麻痹对方,先脱离对方的杀手。一炷香的时辰,够他们出了前院,召唤护卫,那样就算不能将这些人立毙于当场,也可以保证太史阑能得到更多保护,才好在城中露面。   难道她竟然真打算信守承诺,老老实实和自己两人,应对那可怕东堂亲王的追杀?万一失手,她自己和静海,那就是万劫不复!   邰世涛怎么也不肯相信太史阑是个这么老实的人。   “你能想到这点,他如何想不到?”太史阑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为什么肯答应?”   邰世涛一怔,随即脑中如电闪,一个可怕的念头,竟劈得他浑身一颤,“您是说……这府中,有东堂内奸!”   太史阑沉默,这是她也不愿意承认和相信的事情,但她不敢冒险。   “难怪他肯让我们先离开一炷香。”邰世涛喃喃,“是不是算准了我们现在能召唤来的,必然是内奸,那时候我们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不能往内院跑,内院有两个孩子,也不能在前院召唤护卫,甚至不能呼唤专用来保卫太史阑的五百长林卫,因为谁也不知道,东堂在这些外围护卫中,渗入了多少奸细。   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东堂这位亲王,玩一玩追逐游戏了。   邰世涛只担心了一刻,随即便笑了笑。   “姐姐,”他温柔地注视太史阑,“没什么,那我们就出去,相信我,我能保护好你。”   “两位,请速速逃跑。”身后,锦衣人带笑的声音传来,他亲手点起了一炷香,香烟袅袅里,笑容期待又悠然。   ……   ------题外话------   有木有被公公感动?我感动得要哭了,攒到票的亲快点拿票来给我擦鳄鱼泪……    ☆、第六十五章 巨大八卦      韦雅已经带着属下出去了半刻钟,史小翠在墙下焦灼不安地等着,不时让熊小佳去地道口查看,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太史阑。   史小翠也觉得不对劲,便对雷元道:“前院护卫可安排好了?大人至今没出来,咱们这边再派人看看?”   “前院有老于呢。”雷元道,“我马上再派人去。说起来也奇怪,密道入口已经毁了,大人只能选择出来,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先安排些人下密道。”史小翠想着经过今日这一劫,这密道已经无法再用,也不怕更多人知道其中秘密,“下去找大人,多派些人,另外再派些人到前院寻找,或者大人从别的路出去也未可知。”   正说着,前院已经派了人来,说于护卫带人下了地道,又在院子中搜了一阵,杀了几个东堂刺客,现在来问下大人是否脱险,后院保护得怎样。   史小翠等人一听就急了,“大人不在前院?”   来人说没有,史小翠又忙忙命人在太史阑房间下面的密道细细地找,可是此时密道里,大部分刺客要么死了,要么退了出去,密道里已经没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惊慌——总督大人去了哪里?   史小翠心跳如擂鼓,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可是此时她也不敢离开,她还要等着两位小主人归来。   总督临别时交给她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小主子,她无论如何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祈祷邰将军能保护好总督。   正在心急如焚,忽然墙头明紫色衣裙一闪,韦雅回来了。她手中两个包裹,一个白底蓝花,一个白底粉红花,正是孩子的襁褓。   史小翠舒一口气,热泪盈眶地迎上去,韦雅抱着两个孩子,淡淡地道:“他们饿了。”   史小翠急忙命奶娘过来,这都是早早就准备好的,一直呆在后院里等着。   韦雅却并没有松手,史小翠看见她两只手分别按在两个孩子后心,心中一跳——难道女孩儿也……   “我刚发现,这两个孩子都先天不足。”韦雅皱着眉,“女孩儿身体好一些,但筋骨差,男孩儿身体差一些,但骨骼很好,这两个孩子,如果合在一起,真真是极好的练武料子,如今……”她叹口气,“先保命吧。”   史小翠的心沉了下去,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只想着总督府和国公府何等人家,总能为小主人调理好的。   “敢问夫人,乔雨润呢?”她还关心着这件事。   “走了。”韦雅似乎不想多说,“投鼠忌器,我放了她。”   史小翠不说话,她已经安排了人在城门堵截,不能将乔雨润放走。   “夫人……”她又犹豫了下,才道,“我们大人……好像失踪了……您能不能帮忙寻找……”   “家主的命令,是让我前来保护两个孩子。”韦雅淡淡地道,“没让我干涉太史大人的事情。”   史小翠只有闭嘴,苦笑着想有情爱纠葛的女人就是天敌。   奶娘将孩子抱进屋喂奶,两个孩子吃得香甜,韦雅也跟了进去,坐在一边冷冷淡淡看着,眼神里,却闪着细微的羡慕。   史小翠在窗前站了站,看她虽然表情淡漠,眼神却柔和,想来这位夫人视武帝如天,绝对不会违拗他的命令,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她命令护卫团团守好院子四面,又让熊小佳休息一下,自己向前院走去。   雷元有事过来,正看见她的背影,远远喊了一声,“小翠,去哪?”   史小翠没回头,只抬起手,对他挥了挥。   这是雷元看到的,史小翠一生里最后一个动作。   ……   史小翠到了前院,护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寻找总督,于定亲自带领,从地道中灰头土脸地出来,满头是汗,眼神焦灼。   史小翠远远地瞧着他,眼神有点古怪,不知是忧伤还是犹豫。   倒是于定先看见了她,快步过来,行动间袍角拂动,衬着他长身玉立的身材,姿态颇有几分潇洒。史小翠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袭精绣云罗袍子,市面上少见且昂贵。   于定翩翩少年,向来很注重打扮,最近尤其注重些,众人看习惯了,倒也并不奇怪。太史阑对待下属一向待遇丰厚,四季都让府中针线房给这些亲信做衣服,下发的衣服大家都穿不完,除了于定,其余人很少出去买衣服,也不太清楚于定那些衣服的行情。   史小翠却是知道的。   她和杨成两情相许,太史阑教育属下又属于开明开放类型,连带得二五营谈恋爱也很自如,她经常女扮男装去和杨成压马路,杨成家世豪贵,经常给她买些衣物首饰,史小翠拿多了,难免不好意思,她自己不擅女工,便也想买给他精致成衣,有次看见于定一件淡绿色生丝袍子极好,觉得杨成穿着定然也不逊色,便上街在成衣铺子里寻找,果然寻着颜色不同质地一样的,她欢欢喜喜一问价,结果惊得嘴半天合不拢。   自此之后心底便存了一个疑问:虽然大家月例很高,但负担这样豪奢的衣物还是显得吃力,何况于定的衣服三天两头的换,件件都是好质地。虽说于定家世据说也不错,但他只是一个远支庶子,似乎家族也不会支付他如此昂贵的支出。   “前院找不到大人!”于定满面焦灼地站在她面前,“小翠,后院找过没?密道就一条,院子就这么大,大人跑哪去了!”   “后院也没有。”史小翠盯着他的眼睛。   “那怎么回事?”于定皱着眉,“明明没有路了呀。”他想了想道:“小翠,你是唯一熟悉密道全程的人,你想一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岔道可以让人出去的?”   “不用找了。”史小翠道,“我刚接到大人密令,她已经出府,稍后要返回后院。”   “那好,”于定舒一口气,“我去前院接应她。”   “不用了。”史小翠道,“后门有处机关,打开了直通后院总督的院子,可以避人耳目。现在外头全是东堂刺客,可不能被他们发现了。”   “那好。”于定道,“可需要我派人去后院接应?”   史小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史大哥说哪里话?咱们前后院职司分明,自然不好劳动于大哥的。”   “是我心急给忘记了。”于定歉然道,“都是今日变故太多,又忧心大人,失了分寸。”   “于大哥不必上心,咱们都是跟随大人一起血里火里过来的,大人心里,待谁都一样重。”史小翠道,“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是极。”于定望着她,温和一笑,“既然大人马上要回来,我也便放心了。你赶紧去后院迎接大人,不要让东堂刺客再混进来了。”   史小翠点点头,告辞离去,于定看着她的背影入了垂花门,往内院去了。又等了一等,确定四周没人,忽然跃上院墙,借着墙外一株树的遮掩,眯眼对里头望。   随即他皱起了眉——史小翠不过刚走,通往内院的道路一览无余,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正疑惑着,他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响,随即听见史小翠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问:   “于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   邰世涛背着太史阑,站在总督府的院墙外,这里是一条后巷,行人稀少。   刚才大厨房的后面,本就已经靠近了外墙,邰世涛背着太史阑从院子里出来时,没什么人发现。   邰世涛站在巷子里思索,一炷香,半刻钟,往哪走最安全?   他头一低,对上太史阑冷静乌黑的眸子,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不是寻找最安全的地方藏身,而是在这一炷香之内,迅速揭开身份,露面于静海城,让百姓自己将消息迅速传播,安定民心。   这才是最节省时辰最高效的办法。   可是问题是,总督府这一处府邸,位置太偏。当初海鲨为了将总督排斥在外,故意占据了城中心的位置,逼得总督府只能修建在城西,之后太史阑入主总督府,虽然有人提议她迁入内城,但她向来是个不肯浪费的,觉得丢弃这么大一座府邸再重建实在劳民伤财,所以现在,总督府离最近的民居还有里许,而那里也不过稀稀落落几户人家,类似贫民窟的地方。   如果不能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公开露面,就达不到安定民心的效果,更不能令锦衣人有所顾忌,不敢出手。在一两个人面前出现,那些人抬手就会被东堂人给杀了。   但是一炷香时辰,绝对不够赶到任何一处人烟稠密的地方!   “有轰动八卦,就有人群……”太史阑忽然有气无力地道。   邰世涛眼睛一亮——对啊,自己来不及过去,却可以让人过来!   他脑海里迅速闪过这里的地形,四周的建筑,可以利用的各种信息,忽然道:“小倌馆!”   与此同时太史阑也道:“小倌……”   两人目光一触,又是火花一闪。   附近其实还有一个人烟密集,人流量巨大,并且信息散布极快的地方,那就是,妓院!   妓院无处不在,无论偏僻还是繁华;妓院无分男女,永远都有客人;妓院无论高级低级,各有各的资源。   城西偏僻地带的妓院,面对的顾客自然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但这些人也是流动量最大,走街窜巷最多的。这些妓院,原本有人建议要清除,以免在总督府附近营业,有伤总督府尊严,太史阑却认为食色性也,这也是人之常情,固然这里下贱多罪恶,但强硬扼杀也会导致更多的问题滋生,就搁在了一边。   因为总督府不管,又因为总督强硬铁腕,威震静海,所有开在总督府附近的妓院,反而少了很多流氓混混滋扰,也无人敢上门来收保护费,日子过得还比以前滋润,一来二去,这边民居少,但三流地下妓院倒越开越多,那个著名的坑倒了一群地头蛇的“十九楼”,就是在这附近。   “姐姐,我们走。”邰世涛抱起太史阑,身影一闪,向前掠去。   一炷香后,墙头上锦袍一闪,锦衣人立在风中,看了看四周略显荒凉的景色,唇角微微现出一抹微笑。   “殿下,我们应该往哪里追?”他身后护卫在请示,“是往城中吗?此处前往城中有三条路……”   “她来不及到闹市现身,”锦衣人微笑摇头,“她只能在这一炷香内,尽可能地把自己在某处出现的消息,散布开去,而且,越轰动越好,越多人看见越好,如此,也便达到了公开露面安定人心的效果。”   “殿下高见。”护卫心悦诚服,却犹有疑惑,“那她会去哪里?”   锦衣人负手闲闲看向前方,“除了妓院和小倌馆,还有什么地方,人流更多更杂呢?”他想了想,道,“小倌馆?”随即又摇摇头,“不,妓院。”   ……   十九楼今天下午,热闹得快要进入十八层地狱。   先是来了一个少年公子,虽然衣着有点凌乱,似乎还沾着点血迹,但神情气质,迥然不同于常人,老鸨向来眼毒,一看那人进来,便笑迎了上去,“公子,你可来啦,兰香可等你很久了哟。”熟门熟路地打着招呼,一膀子就把人给拐了进来。   那少年清秀的面容上便微微现出赧色,却是一闪即逝,随即神态如常,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斜眼看着老鸨,“什么兰香菊香?听名字就俗不可耐!给我寻你们这的妖桃儿来!”   老鸨的眼珠子定在银票面额上,闪了闪,立即笑得满脸粉簌簌地掉,“妖桃儿马上就来!就来!”   城西这里虽然全是三流妓院,但也正因为三流,妓女们更放得开,拉得下面子,做得好功夫,泼辣、放浪、风骚、挑逗,和内城那些风雅妓院,头牌们如同大家小姐一般的端庄矜贵,截然不同的风格。因此一些口味比较重的富家子弟,也会偶尔来此,换换野路子,这少年的打扮出手虽然少见,倒也不算稀奇。   老鸨急匆匆地去唤人,少年负手仰头,神情倨傲地看着屋顶,一脸生人勿近气质。他站在厅堂正中,楼上花阁的姑娘们便都挤到栏杆前,笑嘻嘻往下掷花儿,四面人流来来往往,都因此禁不住对这异类多瞧一眼。   这异类自然是邰世涛。   他奉姐命逛妓院,生平头一回,还要装老手,此刻满头满脸的花儿手帕,浓郁的脂粉气冲得他不断打喷嚏,一边还要装浪荡子,一边还得担心被他藏在外头树荫里的太史阑,不要被人发现,以及等下能否自己走过来。   来来往往的姑娘们,对这俊秀英挺的少年十分感兴趣,时不时凑过来,“哥哥来玩呀”“弟弟好相貌”,还有个大胆的,直接挤上来对胸摸了一把,惊呼尖叫,“瞧不出来,公子爷好生结实!”顺势就倚进了邰世涛怀里。   邰世涛直挺挺地站着,表情淡定,心中痛哭……   本来太史阑打算亲自去小倌馆玩玩,总督大人逛男妓院,这个新闻更有冲击力,但是考虑到现今局势,总督大人需要一个正面形象来振作民心,只好牺牲邰世涛的色相。   好在被摸了七八把,怀里滚进了三四个女人之后,一脸胭脂水粉红唇印的邰公子,终于等到了妖桃儿的接待,急不可耐地又扔下了一张银票,搂着妖桃儿匆匆进房了。   他当众扔下的银票面额,令众人发出又妒又恨的惊叹,很多人都没心思玩了,开始纷纷猜测这一看就是雌儿的家伙,是个什么来头。   “哪家公子哥吧?”   “少来,咱这静海数得上的大家公子,谁没玩过女人?”   “瞧那腰板直的,倒像是军人。”   “或许是哪个武林世家子弟,看他走路的模样似乎会武功!”   ……   正议论着,忽然众人都心中一凛,只觉得门口一静,靠近门口的人转过头去,其余人直起身来。   不知何时,门槛上已经多了一个黑衣女子,面容雪白,眼睛细长,正倚着门框,负手冷冷将里面瞧着。   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觉得心中一突,好似脸上被锋利的刀锋刮过,肌肤竟似有生痛感。   那女子静静立着,眼睛似看着所有人,又似根本没有看人,一字字道:“我的护卫长呢?”   ……   邰世涛拥着妖桃儿进了房间。   按照原定计划,他一进房间,太史阑便走到门前,自称寻找护卫队长,然后发怒,然后他出来请罪,再带走太史阑。   这是个很简单的计划,却很有效果——总督大人府上亲卫队长竟然偷偷出来**,被总督大人发现,性情刚烈的总督大人一怒之下,为整顿风气,亲自上门抓回触犯规矩者——足可以传到南齐朝廷的超级爆炸八卦。   关于太史阑的不良于行,可以拿她最近害了脚疮来解释,正好也解释了为什么她这两天没有露面。   这消息会传得很快,会有很多人证明,静海百姓会立即知道,总督大人她没离开静海,她不过是因为脚疮暂时不能行走,她还有心情去抓亲卫队长嫖娼,战局绝对没有想象得那么坏。   这样就够了,一炷香,一城风动。   邰世涛走在妖桃儿身后,盯住了她的后颈,马上他会劈昏她,把她搬到床上,做出点胡天胡地的样子。   打昏她是因为他不愿和这样的女人有任何牵扯。   他的手臂抬了起来。   妖桃儿忽然一转身,身子鬼魅般一扭,避过了他的出手,同时脚下一勾,勾住了邰世涛的脚,狠狠一带。   “砰。”万万没想到她有问题的邰世涛,摔倒在床上。   他大惊,此刻自己出问题不要紧,但姐姐怎么办?身子一挺便要跃起,但已经迟了,身上一重,那女子已经骑了上来。   一柄雪亮的小刀搁上他咽喉,头顶的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娇媚,森冷如雪,“邰将军,真想不到,你也会来这里。”   ……   “我的护卫长呢?”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呆了呆。一些脑筋比较快的人,已经开始琢磨。   护卫长?本朝四品以上官员才能设成建制的护卫,并且拥有管理人员,现今静海城四品以上的官员不少,但是女的……只有一个!   静海总督,援海元帅,独霸静海的……太史阑!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些人身子向后一仰,惊住了。其余人虽然想叱喝询问,但被太史阑气场所惊,也被这些人的神情所惊,也愣在那里,傻傻地瞧着门口的女子。   太史阑微微皱眉,她无比虚弱,剧烈疼痛,周身的汗滚水般向下流,从树荫里走到这门口,不过几步路程,于她却似受到一场酷刑,如果不是强大的意志支撑,和那些灵药的作用,她现在早已倒下晕迷,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总督府护卫长。”她冷声道,“需要等后头军队赶上来,用军法来请你吗?”   室内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随即,惊呼声爆起。   “总督府!”   “天啊!总督!”   “元帅大人!”   呼声如潮,人们激动奔出,纷纷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连附近几家妓院,都听见这边喧腾的人声,派人来打听。   就在这时,人影一闪,墙头上出现锦衣人。   一炷香时辰到了。   太史阑在门槛上冷然回首,给了锦衣人轻蔑的一瞥。   第一局,她赢了。   锦衣人只带了几个护卫,无论如何不能将这妓院里的所有人灭口,稍后这些人就会流入城市的脉络,将她在妓院出现的消息带给所有人。   锦衣人在墙头抄着袖子,笑了笑。   他毕竟不如太史阑邰世涛熟悉地形。虽然准确地猜到了太史阑最终选择的是妓院,甚至比两人思维转得还快,但这边妓院足足有十几家,他又不知道十九楼之前那件事名声大振,他自然是要先从大点的妓院寻起,而十九楼,却是妓院中规模较小的。   而且刚才在那家妓院他也被绊了一下,一个大胸美貌女子贴在了他身上,他本来还有兴趣看看她的胸,忽然想起小蛋糕的小蛋糕,顿时觉得受到了轻薄,一下子拍死了那大胸。   想起小蛋糕他总会略微失神,之后因为杀了人又被扯住,虽然他立即就甩脱了,但多少也耽搁了点。   他并无失落,笑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急,就算太史阑赢了他第一局,可是也已经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他很想知道她还能怎么再逃往海上?那可是挺长的一截路。   他的眼神充满兴趣。   智慧又清醒的女子,棋逢对手的感觉,都很难得,有机会要多多欣赏。   他忽然又想到小蛋糕,从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外头的女子都是智慧清醒的,而她是智慧迷糊的。   ……   太史阑在一地激动跪拜的人群中岿然不动,心中却微微焦急。   世涛为什么还没出现?   ……   “邰将军,真想不到,你也会来这里。”   头上的声音很冷,微带惊异。   邰世涛浑身的冷汗出了,又干了,他趴在床上,瞬间已经平静下来。   这世上没有绝境,有的只是因乱了阵脚而导致的错误决定。   他想着姐姐曾说过的话,心慢慢静了下来,不去想此刻太史阑怎么办,只揣摩着这女子的语气。   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异。   他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潜伏在妓院的东堂细作!   “我如何不能来这里?”邰世涛立即道,“还有,你这是对待盟友的态度?”   “嗯?”妖桃儿微微一惊,狐疑地道,“你……”   “你最好放开我。”邰世涛道,“我带来了少帅的重要军情,你做不了主,去给我找你的主子来。”   咽喉上的刀紧了紧。   “不可能。”妖桃儿说,“我不懂你说什么,我们可不认识你家少帅。”   “那你还认识我?”邰世涛语气讥讽,“放开!耽误了事儿你承担得起?”   妖桃儿神情狐疑,她并未接到上级指令,说和天纪少帅将要联系,但是邰世涛一口就报出她的细作身份,这个寻常人哪里知道?难道上头刚刚和纪家少帅达成协议?还没指令到下面来?   “我不信你。”她慢慢道。   “那行。”邰世涛语气讥讽,“你家主子现在不在静海城,倒是那位殿下却在,这事儿要传到他耳朵里……呵呵。”   妖桃儿又是一惊——他竟然知道大殿下不在静海,知道三殿下正在此处!   这是绝密,常人绝对不可能知道,这句话让她顿时收了疑虑,也收了刀,“啊,误会,真是对不住……”   邰世涛支肘慢慢起身,忽然空着的手臂一甩,狠狠甩在妖桃儿的腰间。妖桃儿猝不及防,“啊”地一声,身子向后倒在床上,她昏迷时下意识出刀,邰世涛冷笑一声,反肘击在刀柄上,砰一声刀柄撞飞,击在床角,又是咔嚓一声,床板忽然翻开,妖桃儿骨碌碌滚了下去。   邰世涛一怔——这床下有暗道?   想想也不奇怪,做细作的人,狡兔三窟是常理。   他忽然眉头一皱,抢到窗边,这里是二楼,后墙有窗,从窗缝里可以看见,隔壁妓院的屋顶上,高高低低站着几个人,已经将整个十九楼都监视在内,任何人从楼内出去,都会落入他们的视线。   邰世涛认得这些人是东堂人,看样子,一炷香的功夫,东堂那位亲王已经追了来。   此刻再从楼中出去,姐姐虚弱,身受重创,他还要保护姐姐,等于直接撞入对方的网中。   邰世涛皱起眉,回身看了看床上。   ……   太史阑靠在门边,宽大袍子下,腿已经在发抖,若非强大意志力支撑,她早该晕过去。   面前的人跪成一堆,她没有力气说话,他们便不敢起身,一群人用仰慕憧憬的目光看着她,有人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   太史阑心里在苦笑,邰世涛还没出来,看样子计划出现了问题,而且世涛可能已经受制,否则他无论如何不会丢下他。   现在留在这里,难道还要指望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来保护她?那位东堂殿下可不是好性子人。   也罢,输就输,反正对方还要拿她作人质,一时也不会杀她,她只要熬过这几天的虚弱期,再想办法脱身便是。   想定了,她转头,看了锦衣人一眼。   锦衣人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十拿九稳的笑容。   太史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在众人激动颤抖起身的那一刻,慢慢向外挪去。   锦衣人向前一步。   忽然二楼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随即有女子尖叫声响起,一条人影摇摇晃晃从一个房间里冲出来,撞在栏杆上,砰地一声,众人都抬头向上看,那人已经歪歪倒倒冲下来,看步态神情,也就是个醉汉。   妓院里这种事是常事,众人也见怪不怪,只是觉得在总督大人莅临的这一重要时刻,居然出现醉汉闹事,着实很有点没面子。   总督大人眼睛却亮了,她已经认出醉汉是邰世涛。   邰世涛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冲下来,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影子,只听得见他乱七八糟的大叫:“啊,大人!属下罪该万死!属下不该听人唆使,流连花楼堵坊,这都是东哥教我做的!大人!元帅!您跟我去!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他乱七八糟嚷着,一阵风晃冲到太史阑面前,张臂一抱将她抱住,返身又冲回楼上。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团黑影卷过,转眼门槛上的总督大人就不见踪影,随即听见楼上重重的关门声,“砰!”   楼下厅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   总督大人亲自来抓流连青楼的亲卫队长,亲卫队长却又喝醉了,光天化日之下不怕死地把总督大人扛走了?   八卦!   无与伦比的巨大八卦!   无与伦比的足可蜚声海内外的巨大八卦!   一大群人立即爬起来,颠颠地冲出妓院,骑马坐车,赶着去炫耀吹嘘今日光辉机遇。还有一大群人不甘心,留在厅中等后续。   人群在妓院外分流,妓院外本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此刻门口堵着,赶着出门的人绘声绘色一讲,顿时八卦迅速地传播开去。   怕事的,害怕总督府马上有士兵到来的嫖客们,都纷纷离开,四通八达的巷子里,人潮流水般飞速散向城中各地,因为急着传播这一重要消息,人们都走得飞快。   锦衣人在隔壁院子的廊檐下,静静看着那些人流,他的护卫凑近来,低声问:“殿下,我们要不要……”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好啊。”他道,“那就派你去吧。记得所有人全部追上,统统斩杀。不仅他们要杀,和他们擦肩的,打招呼的,点头的,说话的,卖东西给他们的……记得统统灭口。”   护卫:“……”   殿下又说反话了……   锦衣人唇角微微弯起,并无挫败之色,反倒兴趣盎然。   太史阑这招确实高,他确实没办法凭这几个人,将通过不同道路,散入整座城池的百姓灭口。   与其冒险艰难地走远路进入内城露面,不如呆在原地放出一个爆炸性消息,不得不说,太史阑的脑子,当真好用。   不过就算消息放出去了,她现在也走不了了,等他捉到她,她还是输。   锦衣人悠悠闲闲地走过去,他已经看过了,这院子没后门,屋顶上他的随身护卫也在守着,他们跑不掉的。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楼上邰世涛一声大喊:“啊!东哥来了!就是他教我进赌场玩花楼的,东哥!东哥!再借我点银子使使!我把你要的消息卖给你……”   锦衣人抬头望去,邰世涛的身影在栏杆前一闪,又进了屋内。   他唇角掠出一抹鄙薄的笑——困兽犹斗。   他正要进门,却有人拦住了他。   “大爷。”这家妓院的龟公,拎着个大茶壶,笑眯眯挡住了他的去路,“要姑娘陪吗?兰香菊香还是海棠花?要不试试院子里新来的嫩草儿,水盈盈白生生,细条条羞怯怯,真真一条好嫩草儿呢……”   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妓女们,跟在龟公身后,娇笑着涌来,将他团团围住。   “公子,奴家等你好久了……”脂粉簌簌掉的兰香,粘在他身上。   “公子别这么急色嘛……”一笑大嘴如血口的菊香,笑眯眯来抓他的手,试图塞进她深邃的沟。   “公子,好久不见奴家,你想我么……”海棠花儿吃吃笑着想捏他的胸。   “公子……我瞧瞧可宝刀出鞘……”细条条羞怯怯的新人嫩草儿,羞怯怯地去摸他的裆……   他被一群三流妓女堵在门口,所有人都在笑,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不合规矩,然而那笑意里又暗暗含着鄙薄和敌意的光。老鸨笑得有点苦,却也没上来呵斥姑娘们。   他挑挑眉,看看那些玉臂红唇,浓脂蛇腰,忽然也笑了。   太史阑当真好威望,在妓院里也如此好威望!护卫们护着她,妓女们也护着她!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由来清官和这些黑暗职业水火不容,能和黑暗职业处好关系的都是贪官,太史阑是清官还是贪官?从她得百姓爱戴上讲,必然是个耿介的清官;但婊子们也爱她,这又令她充满贪官的气质。   他觉得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仅次于小蛋糕的有意思。   嫩草儿的纤纤玉手已经快要撩开他的袍子,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小蛋糕如果听见这事儿,笑得前仰后合的张狂开心样儿。   怎么能让她如此开心呢……   ------题外话------   拿着亲们给的月票,感动地擤鼻涕,呜呜噜噜地道:虐后就是甜啊虐后就是甜……如果你们还不满意,卖门票大家一起来玩小甜(第三声)甜(第二声)……    ☆、第六十六章 人间温暖      怎么能让她如此开心呢……   他叹了口气……真是的,他不喜欢杀人,但每次到最后,他杀人都最多。   主要这世上,烦人和凡人太多了。   他垂头,对嫩草儿笑了笑。   嫩草儿眼睛忽然睁大,乌黑的瞳仁里,满是那一个令人惊艳失神的,清逸又光艳的笑容。   她的一生的最后印象,也定格在那言语难述的美里,像夜晚来临前最后一抹晚霞,光散云收之前,灿烂无边。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眼睛犹自睁大。   厅堂里静了一瞬,随即惨叫声暴起,“杀人啦!”   唰一下,妓女们仓皇地四散逃开,落下几双红绣鞋,他面前一条笔直的路,清清爽爽。   他满意地点点头,看也不看地下的尸身,举步上了二楼,在那间房间门前停下,还斯文优雅地敲了门。   当然,他不会等人开门的,远远站在门外,他用衣袖拂开了门。   门一推就开,并没有拴上门闩,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墙后也没有人等着抽冷子给他一刀。   房内没有人。   锦衣人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在室内扫了一遍,这是头牌的房间,相对显得布置精美点,但主要也就是大床,桌几,梳妆台盆架等物。桌上有酒壶酒杯,这是妓女房间必备的东西,用来助兴。现在其中一只酒杯被摔碎在酒廊上,房间地上泼着一滩酒,整个房间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他看看酒壶,确定这酒壶的大部分量都在地上,少掉的那些根本不够喝醉人。   护卫们在房内快速地找了一遍,当然一无所获,他的眼睛却只盯在床上,道:“机关。”   看出了机关在哪,却打不开,机关被人从里面卡住了。   “妓女屋内居然有地道……”锦衣人喃喃四望,唇角笑意颇有兴味,“这地道,该通往哪里呢?”   ……   “于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平平静静的熟悉嗓音传来,于定浑身一颤,随即便回首,笑道:“小翠,你怎么回来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条黑影往内院去了,怕又是东堂刺客,所以上墙想看个究竟。”   他跳下墙,对史小翠笑,笑容坦荡干净。   史小翠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似乎也想笑一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眼神越来越悲伤低落。   “于大哥……”她低低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你忘记我们一路走来的情分了吗?”   于定脸色一变,皱眉道:“小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史小翠轻轻地道,“你懂我说什么,你懂今日发生了什么,你懂大人遭遇了什么,你懂你做了什么。”   于定沉默,半晌道:“我做了什么?”   “你放松了前院的护卫戒备,你在后院起火的初期带人去救火,导致前院空虚,正好让东堂的人趁虚而入,你指示了东堂刺客议事厅下是地道所在,所以他们集中攻打议事厅。”   于定沉默。   “你还犯了个最要紧的错误。”史小翠冷冷道,“大人在底下生产时,让人扮成她,坐进轿子,由我护送着进入内院。”   “出事了么?”于定道,“轿子没有受到袭击,是吧?如果真有内奸,为什么不袭击那轿子?”   “是啊,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认为是我自己多想了。如果真有内奸,必定以为那轿子里就是大人,自然要通报东堂刺客来攻击。但我们平安无事地进入后院,所以当时我放心了。”   “那又是什么让你再次怀疑了呢?”于定的语气倒平静了下来。   “因为你。”史小翠抬起眼睛盯着他,“轿子抬进后院,你不知道轿子里不是大人,那么你该认为大人一直在后院生产,你为什么还要在前院找大人?”   于定一震。   “因为你其实知道轿子里不是大人,因为东堂刺客告诉你大人还在议事厅下面,是吗?”   于定沉默半晌,苦笑长吁出一口气,“原来破绽在这里……”   “不,你还有很多破绽。”史小翠神情悲伤,“你其实早就变了,只是她们忙于军务,不是天天回来,没有注意到。雷元又是男人,心思没那么细。只有我一直掌管内院事务,和你天天接触,我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变化。”   于定垂下了头。   “于大哥……”史小翠低低地道,“我们曾经一起在总督面前发过誓,我们曾经无数次并肩作战,我们跟着总督,从最艰难的日子一路走过,到得今天已经苦尽甘来,获得他人所难以获得的成就。我们得总督厚待,从官职到俸禄,乃至生活,无一不被她照顾妥帖。她以兄弟姐妹视我等,你……你如何能这样对她?”   于定肩膀颤了颤,依旧一言不发。   “我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我早早怀疑,却不敢相信……”史小翠茫然地道,“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谁不清楚?她待人恩重,却又赏罚分明,不是薄待属下的人,也不是任人爬上头的软柿子。她这样的主子,没有人愿意背叛也没有人敢背叛。她一直很自信,我也很自信,因为我们和大人之间,还有一层知遇之恩。我们现在,最低的也是一个校尉,日后跟随大人转战海上,人人前途无量,谁都看得见的光明未来,为什么你要放弃……”   她忽然住了口,因为她看见,有两滴水珠,从于定垂下的鬓发间落了下来,砸在泥地上,砸出两个小小的土坑。   她微有震动。男儿有泪不轻弹,于定,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随即她听见于定哽咽的声音。   “是……我……我根本不想放弃……小翠……我们和大人生死相随,在最初没有背叛她……怎么会在现在,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我……我……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伸手去怀里摸索。   史小翠心情激荡,于她自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队伍中有任何背叛的兄弟,那于她是割心之痛,于总督又何尝不是?眼看于定声音惨切,那泪水,正滴落在她靴尖,她的心瞬间也燃起了希望。   他有难言之隐,他愿意坦诚,还有希望……   她上前一步,于定此时正抬起手,手中黑黝黝什么东西,平平一块,史小翠更无怀疑,又上前一步。   “嚓”一声微响,于定手中黑色平板的尖端,忽然弹出一截雪白的刀刃,于定闪电般向前一刺,刀刃刺入了史小翠的腹中。   ……   妓女屋子里的地道,该通向哪里?   邰世涛抱着太史阑,在简陋的地道里行走,太史阑身上,已经换上了妖桃儿的衣服。   她自己先前换上的宽大黑袍,邰世涛觉得显眼,自作主张给她换了衣服。   太史阑已经再次晕迷过去,邰世涛轻轻抱着她,走不多远就看见隐隐的光亮,出口已经到了。   他皱了皱眉,虽然已经猜到,这种地道不会太远太复杂,可这距离也太近了些,看样子还是在这一片妓院群中。   这边的出口是一模一样的设计,他先耳朵贴在地道口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小心地打开地道门,探头对外望了望。   还是一个房间,比刚才妖桃儿的房间简陋得多,不过房间里没人。   邰世涛放了心,将太史阑抱出来,这地道出口也是床上,翻过来就是床板。   邰世涛将太史阑放在床上,一时却做了难。   他知道该立即带太史阑走,可是此刻的太史阑已经是强弩之末,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发青,脉搏不仔细摸几乎都感觉不到。   太史阑此刻是一生里最艰难的时刻,生死的重大关口,如果不是她事先血肉骨骼和内腑被圣甲虫长期淘洗,又一直锻炼身体,补养不休,身体底子超常的好,她所经历的一切,早已要了她的命。   最可怕的术后感染,她竟然没有发生,还能挣扎着坚持到现在,但再经历任何细微的折腾,她的命就再也保不住。   邰世涛只犹豫了一霎,便将她放在床上,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被子破旧,不过洗得很干净,被头还有补丁,不过是用同色的布补的,阵脚细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应该是一位细致勤劳的贫家女的房间。不过邰世涛走到窗前,隐约听见底下笑闹声浪,似乎这里还是一处妓院。   妓院的姑娘,很少有这么寒酸的,何况房间里没有妆台,没有脂粉头油,没有任何显示女子身份的东西,倒像个男人的房间。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正冲着房间来,邰世涛转目四顾,发现这房间四壁空空,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得翻身上床,睡在太史阑里边,用被子盖住自己。   好在妓院的床向来宽大,睡了两个人也不过占了里面一部分,邰世涛蒙在被子里,被太史阑的身子挤着,但此时也来不及将她向外挪,只得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身边的躯体,柔软微热,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紧紧挨着,隔着薄薄的绸裤,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异常弹性,像一幅绷紧的丝绸,乍一看光滑柔软,手指抚上去却要被弹开。   他的手指颤了颤,一霎间羞愧于自己的联想,如果不是不敢动,便恨不得先抽自己一耳光。   他放缓呼吸,守住灵台,尽量忽视身边的躯体,不去想此刻是他靠近她最近的距离,只专心地听外头的动静。   有步声进来,有点慢,却很稳,频率非常一致。   那人关上门,上了闩,走到桌边,取火点蜡烛,邰世涛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他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此时他才想起,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而太史阑,没进食的时间比他还长,虽然她服用的药有固本培元,维持精力的效果,终究不抵食物的作用。   这让他再次心急起来,盘算着等这家伙过来,就打昏他去找吃的。   那人似乎在桌上放下什么东西,有食物的香气传来,邰世涛的眼睛亮了。但随即他身子一紧——那人走向床边。   这让他眯起了眼睛。正常人拿了食物进来就应该是吃晚饭,没有吃却走向床边……他发现了?   能这么快发现,十有**也是高手。但是这人步声平稳却沉重,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他有点后悔自己躲到了最里面,无法立即出手,只有等对方上床或者坐在床边,才能一举将其制服,想到这会让那人睡在太史阑身边,哪怕只有短暂的时辰,他心中也依旧不快。   那人却在离床边一步的地方停住了,他呼吸清清浅浅,一动不动,似乎在聆听什么。   邰世涛暗暗心惊,绷紧了身体,握住了刀。随即他听见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道:“你来了。”   “……?”   “又受伤了?”那人声音里有怜惜的味道,鼻子似乎嗅了嗅,“我闻见有血腥气。”   邰世涛这才恍然为什么露馅,太史阑在昏迷中,不能控制呼吸,重伤虚弱者呼吸不稳,另外她伤口未愈,虽然重重包扎,但自然还是有血腥气。   这个人的听力和嗅觉,都很灵敏。   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那人道:“你……”   邰世涛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一怔,身子一僵,邰世涛一抬头,正看见那人面容。   很瘦,微微苍白,一双眼睛显得很大,目光直直地投在墙壁上,没有焦距,也没有情绪。   邰世涛忽然明白……他是瞎子!   “桃儿……”那人僵硬在那里,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声音反而更柔软,“你放松些……是我……是我……”   他声音着实好听,丝绸般的质感,却又微微带点清冷,让人想起白雪地上,柔柔覆下淡绿色的锦缎,逶迤了一地,优美而舒适。   听见这样的声音,再绷紧的人,心情也会自然放松。   面前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邰世涛一时有些失措,他可以毫不犹豫杀死任何敌人,却难以对这样苍白瘦弱,却一眼能看出善良的无辜男子下手。   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搭上邰世涛的手背,做了个拉开的动作。   太史阑的手。   不知何时她已经醒了,有点疲倦地注视着两人,对邰世涛做了个“放开”的口型。   邰世涛松开手,那男子展颜一笑,俯下身,摸了摸太史阑的头,“嗯,别怕,到我这里就没事了。”   他抚摸到太史阑的头发时,太史阑身子一紧,邰世涛浑身一僵,再次抓紧了刀,那男子手似乎也顿了顿。   但那一顿极其短暂,随即他便起身,道:“饿了吧?正好我还没吃晚饭,一起吃。”说完便将桌上的托盘拿来,放在床上。   他的动作很平稳,在这简单的房间里行走自如,看样子已经瞎了很久。   托盘里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碗淡薄得几乎照出人影的蛋花汤,一碗饭,饭还是糙米,那男子声音里饱含歉意,“你受伤了吧?该吃点肉的……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来……”   他欲待起身,太史阑伸手拉住了他,轻轻道:“这样就很好。”   她声音嘶哑,听得邰世涛心中一酸,又不放心地抬眼看那男子,怕他因为声音不同而怀疑,那男子脸上却一片平静,嗯了一声道:“你吃着。”   邰世涛看看那点饭菜,也只够一人吃的,这少年今晚要饿肚子了。但此时太史阑身体重要,也就轻轻端过碗,正要扶太史阑起来吃一点,那少年已经将太史阑扶抱了起来,拿了床头一床被子垫着,道:“这样舒服些。”   他看起来是个很会照顾人的,烛光里眉眼温柔,虽然贫穷而静默,甚至身有残疾,却自然有种令人安心且信任的力量。   此时走廊外有人经过,一个少年娇滴滴地道:“华四爷好久没来了,一定是被哪个野女人勾去了魂儿,忘了我了……”随即一个粗豪的声音大笑道,“我的小粉团儿,我怎么舍得下你,这不是家里那个丑婆娘管得紧嘛……”隔窗的灯火,照见两人扭扭缠缠地离去。   邰世涛恍然大悟,这里竟然是一个小倌馆。他从妓院里逃了出来,逃到了小倌馆。   邰世涛想到这是小倌的床,顿时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低眼看太史阑,她却很平静,好像早已猜到。   那少年把饭菜递过来,邰世涛悄悄摘下自己领口的银纽扣,试了试。太史阑静静地瞧着,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   按说在东堂细作妖桃儿对面等着接应她的,自然也应该是东堂的奸细,可眼前这个人实在不像,但邰世涛也不放松警惕。   饭菜自然是无毒的,那少年先喂太史阑把汤喝了,太史阑现在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却不肯放弃,慢慢地咽着。   邰世涛抿唇低头,他知道姐姐这是为了早日恢复,勉强自己吃东西,想着姐姐平日锦衣玉食,此刻却为了生存,不得不吃这种粗粝的食物,又是一阵心酸。   那少年静静听着,忽然起身,道:“等我下。”就走了开去。   邰世涛正在出神,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在跃下床阻拦之前,那少年已经飞快地开门走了出去,出门时还将门小心带好。   邰世涛有些紧张,这时候这人出门,通风报信?   “姐姐,我们走。”   太史阑摇摇头,咽下一口之后她才道:“他没问题。”   “可是……”邰世涛还是不放心。   “此时再出去我会死,留下来可能死,在一定和可能之间,我选后者。”   邰世涛沉默,望着跳跃的烛火下,苍白的太史阑,艰难地吞咽,眼圈慢慢红了。   隐约楼下似乎有喝骂之声,又有上楼梯的蹬蹬之声,门开了,随风飘来一句话,“整日偷吃偷拿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关在了门外。   那少年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快步过来,歉然道:“没有肉了……不过王大娘还留了一碗准备美容的米汤……我听说米汤也是养人的……”说完低头,十分歉意的模样。   太史阑目光缓缓转过去,看见他手指红肿,膝盖上还有个脚印。   米汤很烫,他可能是迅速舀出来或者抢过来的,以至于挨了人家一脚,泼出来的米汤又烫伤了手指。   可是他此刻歉然地垂着眼,只为不能为她偷来肉吃而万分不安。   太史阑和邰世涛心中都叹息一声,邰世涛想起那个狠辣的妖桃儿,真心觉得她不配得到这少年的关爱,听刚才那句骂,想必这样的事情他做过好几次,这种人是不会为自己偷食的,那就是为妖桃儿了。   那少年扶着太史阑慢慢喝完米汤,邰世涛依旧抢在她喝汤之前试了试毒。   米汤果然是养人的,一碗热热的米汤喝完,太史阑额上微微出了汗,气色也好了些。  “你也吃……”她把碗向那少年推了推,那少年只是微笑。   太史阑又注视邰世涛,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吃,邰世涛摇摇头,这点食物,还是算了吧。   随即三人都听见一声响亮的“咕噜”,从某人的肚子里发出来。   太史阑怔了怔,邰世涛羞愧无伦地低下头,那少年一愣,对太史阑笑道:“吃着饭还在肚饿,你这回真是饿狠了。”说完端起碗,喂她吃。   太史阑勉力接过碗,道:“我自己来……”那少年也不勉强,含笑坐在一边等待。   太史阑吃了一点,便舀起满满一大勺,递到邰世涛嘴边。   邰世涛脸更红了,慌忙转头要避开,太史阑眼睛一瞪,邰世涛就不敢再动,犹豫了一下,慢慢含下了那口饭。   他不敢发出声音,一点一点慢慢咀嚼,粗糙的米饭此刻在口中,竟嚼出了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唇齿间研磨不尽的深长滋味,或者那都是浓浓的温情……他恍惚想起这似乎是姐姐第二次喂他食物,有点心酸,有点不安,更多的却是欢喜。   享有独一份姐姐关爱的欢喜,只这浅浅一勺,出生入死也不过是淡去的光影,此刻台前只有他和她,一霎时光共享。   太史阑又喂了他几勺,邰世涛便坚决不肯再吃,眼看那少年并没有再亲手喂太史阑,反而坐到一边,便轻轻捡起勺子,喂太史阑又吃了些,太史阑毕竟等于动过手术,喝了两碗汤已经是极限,摇头拒绝,邰世涛却也没有再吃,将剩下的轻轻放在床边。   “你吃吧……”太史阑开口,声音也有歉意,“对不住……”   她是为让人家吃剩饭道歉,那少年转头,对她一笑,道:“没事,我不饿。”   他太瘦,乍一看不出色,然而此刻一笑,若星光乍亮,云破月来,春风花影……笑意从弯弯眼角蔓延,在弧度美好的唇边停留,温柔至醉人,连见惯美男子的太史阑,都看得呆了呆。   此时两人才发现,这少年眉眼其实生得极好,只是营养不良,显得面黄肌瘦罢了。   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他们的注视,有点不自在,微微抿了唇,将剩下的饭菜端起,一口口吃了。看得出他很饿,吃起来很认真,一点饭粒都不放过,却又不显得粗俗急迫,动作有种深入骨髓的优雅。   两人都垂下眼,不想再观察他的举动。这少年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却沦落至此。小倌馆很多这种出身的少年,早些年的朝廷犯官,常有发配至静海的,从属亲人会被转卖,多少人在最底层挣扎沦落,死去无声。   太史阑就是在这一刻,忽然萌发了取缔犯官亲属发配娼妓业处罚的念头。   饭菜很快吃完,一人份的饭食,等于三人共食,谁都没吃饱,但都觉得心中温暖充实。   那少年将碗收起,吹熄灯火,走到床边,轻轻道:“我这边熄灯都很早……”   他似乎是在解释,太史阑微微觉得有点不对劲,却也没有多想。   少年很自然地上了床,睡在她身边,太史阑若无其事,邰世涛身子一僵,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太史阑已经捏住了他的大腿。只是她手上没力,那一捏与其说是捏,还不如说是摸。   她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他敏感的区域……   邰世涛顿时更加不敢动了——这么轻轻一摸,他忽然便血液沸腾,下腹灼热,然后……蒙古包悄然建起……   邰世涛满脸通红,尴尬得一动不敢动,拼命用背心贴着冰冷的墙,试图浇灭某处不可控制的火焰,紧张得连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好在太史阑动弹不得,那少年隔得远,两人都没发现。   三人同睡一床,却是三种心思,三个人的呼吸,轻轻重重交织在一起。   少年忽然翻了个身,搂住了太史阑。   这回太史阑身子一僵,邰世涛霍然从被中钻出来,正要出手,却听见黑暗里,那少年轻轻道:“桃儿,你今天是不是伤得太重?以前你都要抱着我才睡着的。”   太史阑含糊地嗯了一声。那少年温柔地理着她的发丝,又道:“桃儿,我说过我不会问你是做什么的,也不会问你为什么经常搞成这样子,但我真的很担心你,你一次比一次狼狈……我怕你出事……”   太史阑和邰世涛都怔了怔。   原以为这少年应该也是东堂细作,后来看着又不像,便猜想是不是妖桃儿的情人,但如今听他口气,他其实对那女子一无所知,那女子也没打算告诉他任何事,却会在受伤后通过地道来到他这里,寻求的不是荫庇,而是一个怀抱。   一个潜伏他国操持贱业的细作,一个小倌馆地位最为低下的小倌,平日里从无交集,只有当她出任务受伤,才会踉跄通过密道,躺上他的床。而他不问,不说,只在这样无数个黑暗的受伤的夜里彼此相拥,不涉暧昧,无关风月,以年轻的身躯互相取暖。   或许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永远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不问彼此出身,不求未来相许,他们活在人间的最底层,忍受世间最为苦难的生活,只有借彼此的微光,才能将心深处包围的黑暗照亮。   只是贪恋彼此怀抱的那一霎温暖,暖这世间永无止尽的凄凉。   邰世涛鼻子又酸了,转头痴痴瞧着斑驳的墙。   太史阑却很坚定地,伸手抱住了那少年的肩头,这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生下他们到现在,她只来得及看一眼,而他们甚至没能喝上她一口奶。   她隐约也觉得,自己不会有奶了,或许受创太重,或许先天限制,她的胸部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想到两个孩子将注定喝不到一口母奶,她心中就充满无尽的歉意。   眼前的少年,他也从孩童时代过来,他也还是个孩子,他也曾在母亲的怀中被呵护,如今他沉在永恒的黑暗里,靠一个女奸细的怀抱来温暖。   她忍不住想给他更多一点热量,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怀中的少年声音轻轻,梦一般,“你今天的怀抱……有点不同……”随即他微笑,“我很喜欢。”   太史阑不说话,也抚了抚他的发,他其实不比她小多少,可是如此脆弱,也如此坚强。   “等下你就回去吧。”少年道,“先前外头出了点事,听说总督大人来了,可惜我不能亲眼看一看……”他有点怅然地笑着。   太史阑听出了他语气的遗憾,“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最敬仰她的……”少年道,“女中英杰,德被静海。拜她所赐,小倌馆的日子好了许多,连带我也好受了许多。以前那些混混们过来,哥哥们都不愿意接待,都是我去……”他忽然住口,低下头去。   太史阑没有动,手指慢慢抚过他顺滑的长发。   他似乎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看样子即使在同为妓者的妖桃儿面前,他也自尊着,不愿提起那些接客卖笑的事。   他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急促地道:“你……你受伤,不会是因为总督大人到来吧?你……你不会是去行刺总督大人吧?”   太史阑微微惊异于他的敏锐,看样子妖桃儿虽然什么都没告诉他,但是这聪明的少年,已经猜出了一些,只是一直不点破罢了。   他也许是怕点破了,从此便失去了夜晚的这个怀抱。这夜晚的托庇,看似是妖桃儿求助于他,可对他来说,却也是自尊的救赎,他因此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依旧被信任,被依赖,被需要。   太史阑轻轻摇了摇头,那少年似乎想起什么,也沉默下来。   三个人都安静着,太史阑和邰世涛都是累透了的人,在这天生令人安适的少年身边,都起了困意,太史阑闭上双眼,邰世涛也昏昏欲睡。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听见头顶上有风声!   那风声并不响在近处,但就在这一片屋顶上,隐约有屋瓦擦动衣角的声音,似乎就在隔壁。   邰世涛顿时明白,这是锦衣人已经找到了这里,正在挨门悄悄查看。   这一片的大小妓院不少,地道到底通往哪里又毫无线索,只能一家家的查看,邰世涛原以为这家伙至少要大半夜才能找到这里,现在看来,这人也想到了地道不会太长,出口就在附近妓院的道理。   东堂这位亲王一来,这四壁空空的房间便毫无遮蔽之处,必须得走,邰世涛轻轻坐起身来,去抱太史阑。   但已经慢了一步,衣袂带风声已经到了头顶,现在出去,十有**堵个正着。   睡在最外边的少年也睁开了眼睛,忽然手伸过来,一把拉过了邰世涛。   邰世涛一怔,低头看胸前的手——他知道他在床里?   他一直都知道?   少年对他的方向笑了笑,他的笑容天生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邰世涛抓着刀的手缓缓放下。   少年拽着他,把他往身前拉,用口型道:“上来……上来……”   邰世涛的脸唰一下暴红。   他明白对方是要做什么了,脑子里顿时昏乱一片,内心直觉抗拒,但低头看看半晕迷状态,根本不能再折腾的太史阑,终于爬过太史阑的身子,轻轻覆上了少年的身躯。   他虽然压在那少年身上,却努力收腹撑臂,整个身子都悬浮着,这样虽然费力气,总比真压要好。   少年却道:“脱掉,脱掉上衣……”   邰世涛心里明白对方肯定要过来看的,这样衣冠整齐压着也没用,咬咬牙开始脱衣服,脱了上衣,露出精赤健壮的上身,少年肌肤光滑,呈现淡淡的小麦色,月光下线条紧致。   ------题外话------   正色曰:本文非**,基本清水,偶尔有肉,绝非男男之肉,放心(我估计有批腐女很伤心)   再正色曰:虐已经过了,真的。做我的读者一向都很有勇气,来,握拳,深呼吸,跟我说:尼玛!千金团灭都捱过去了,还怕凤倾一点血吗?   再再正色曰:我曾答应过尽量争取不死男配,请注意是男配,且是尽量争取。为毛到你们这就变成我答应过一个都不能少呢……那还是桂圆吗……不过我会考虑实体书适当修改的。   再再再正色曰:姑娘们啊!拜托你们点评价不要手滑啊!俺发现很多次零评价啊!把五个星星记得填满啊!还有,月票别投错地方啊!凰权扶摇都完结了啊!眼看我这菊花就要被爆,你们再投错地方,这是逼我悬梁的节奏啊!啊!啊!啊!    ☆、第六十七章 拿铁传讯      那盲人少年也开始脱衣服,他很瘦,前胸背后都有些斑驳的白痕,邰世涛不想看他,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那些白痕上,认出那是鞭痕,有新有旧,经年日久。   他心中掠过淡淡的怜惜。   邰世涛看着少年悉悉索索脱衣服,很担心他要求自己连裤子也脱了,还好对方没有,只是将原本放下的帐子撩开一半,露出两人的上半身,下半身掩在垂下的帐子后,一眼看去,会给人两人都没穿衣服的错觉。   他又迅速指了指太史阑,邰世涛明白太史阑现在还放在床里很容易被发现,这少年只有一床薄被,根本遮不了许多,唯一的办法是用被子裹了放在脚头,好在床宽大,脚头有帐子完全能遮住。   只是邰世涛对姐姐爱慕崇拜,拿她当心中的神,怎么做得到将她放在自己脚头?如果不是太史阑现在晕迷着,他连这假戏都没法做到。   少年看他不动,急起来,自己起身去挪太史阑,邰世涛怕他碰到太史阑伤口,只好帮着把太史阑横放在脚头,好在她一直都没醒。   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然一阵风声近前,那少年脸色一变,一把伸手拉下邰世涛。   “砰。”一声,两人胸膛相撞,邰世涛被那少年精瘦突出的胸骨咯得胸前剧痛。耳边闻到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非花非草,令人觉得干净,他下意识要挣开,少年却已经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背。   “好哥哥……”他低吟着,“你……你轻些……”   他原本声音悦耳,但听起来庄重,没想到此刻暗夜黑沉之中,这般轻轻呻吟,忽然便娇媚旖旎,风情**,仅仅几声低哼,便听得人心中荡漾。   他身子也在微微扭动,幅度不大,却尽显身躯柔软,乌黑的发从床沿流泻,一抹月光亮在雪白的额头。   这安静时苍白瘦弱的少年,动情时却自有一番常人难及的风致。   邰世涛偏过头,脸上腾腾烧起来,连身上肌肤都似烧红了,看上去倒真像情动的模样。   他身躯僵硬,底下的少年不得不做水蛇缠绕之态,好让动作看起来更自然些。   黑屋,月下,吱嘎作响的床,一对缠绵的美貌少年。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稍稍停留,然后去了。   窗边有微微的起伏声,浅浅一顿,随即掠过。   两人又等了等,随即同时松开手。邰世涛一低头,正看见少年大而茫然的眸子,一双唇饱满鲜嫩,花一般在眼前绽放。   他火烫着一般赶紧松手,从少年身上翻滚下去,滚进床里一动不动,那模样便似被轮的处女。   床尾忽然传出“嗤嗤”笑声,随即又是一声低嘶,似乎笑的人牵动了伤口。   邰世涛一怔,脸又轰地红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姐姐你醒了……”他撞上太史阑目光,才惊觉自己上身没穿衣服,急忙抓起自己衣服挡在胸前,这回看起来像个即将被强的处女。   太史阑抿着唇,压住笑,以免让邰世涛更尴尬,轻声道:“很好。”   邰世涛不答,那少年只笑了笑。   “但还不够……”太史阑慢慢地道,“还会……来的。”   两人都一惊,随即也明白,对方搜过一遍不会放弃,对方也未必想不到会有伪装。   可是外面有敌,里头四壁空空,怎么藏?   太史阑闭着眼睛,手指点了点床板。邰世涛盯着床板看了一会,恍然大悟。   他把想法和少年说了,少年点点头,有点犹豫地望了望太史阑的方向,“这样……她比较吃苦……”   邰世涛垂下眼,道:“姐姐向来是不畏惧这些的。”   “她很勇敢。”少年慢慢地道,“聪慧而镇定。”   “是的。”邰世涛道,“等我们脱险,我们会重重谢你。”   少年只笑了笑,道:“妖桃儿说过很多次,说等她成功了,发财了,给我赎身,买间大屋子,养我一辈子。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邰世涛愕然看他,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觉得这种生活也很好,难道他自甘下贱。   “我知道她做不到。”少年轻轻地道,“但是我愿意陪她一起幻想,人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的时候,总是欢喜的。我还知道如果她真的做到那些,那么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或者自己死去,或者伤害不该伤害的人……那样的代价换来的优渥生活,我想我无法享受。”   邰世涛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少年轻轻道:“我也怕我真的拥有那样的生活后,再想起以前的我自己,会……会更加难以忍受。”   床尾,太史阑忽然微微叹息。   这世上所有若无其事的忍耐,背后都写满长久压抑的疼痛。   两个少年说着话,手上却不停,邰世涛将自己一件里衣撕碎,连成长条绳索,随即将太史阑抱起,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和那少年一起,将床板翻开。   这个地道做得简陋,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翻开床板下地道,所以此刻床板一翻,便现出下头的地面。   两人将太史阑绑在翻过来的床板上,邰世涛握着太史阑的手,轻声道:“姐姐忍着点……”太史阑一抬眼,看见少年乌黑眸子里,满满的怜惜与……心疼。   太史阑心中一跳,不动声色抽出手指,淡淡笑道,“你信你姐姐。”   邰世涛听着最后微微加重的两字,心中一痛,急忙别过脸去,和那少年将床板翻下去。   这样床上就没了人,太史阑在翻板的床下。这张床原本就不算床,只是个砖砌的墩子,装上了床板。这边贫苦人家买不起床榻,都是这样睡觉。   两人刚刚把床板放好,门就被敲响,有人在门外道:“小哥,睡着了吗,给送夜宵来。”   邰世涛这回很熟练地压上少年的身体,少年侧着头,迷迷蒙蒙地呢喃:“咦……今天怎么有夜宵……”   对方却不待他回答,已经进了门,视门闩为无物。黑暗中两人只看见一个高壮的身影,手中是有托盘,托盘上却无食物。   他快步行到床前,邰世涛拉住被子盖住下半身,探头怒道:“懂不懂规矩!哪有大半夜扰人好事的道理?滚出去!”   那人在床前稍稍一停,床上一览无余,唯一一床被子盖在两人下半身,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是,是,是小人孟浪了。”那人致歉,语气却毫无歉意,随即快步出门。两人竖着耳朵听着,听见他在门口站了站,似乎和人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即脚步声过去。   两人都舒了一口气。   邰世涛赶紧爬下来,又翻回床板把太史阑抱上来,原以为太史阑被捆在底下,要更紧张虚弱些,谁知道抱上来一看,她居然又睡着了。   邰世涛无比感叹佩服姐姐铁打的神经,少年也笑道:“令姐真是奇人。”   太史阑稳稳地睡着,两次查看不会再有第三次,这些东堂人毕竟不是本地官府,行事限制很多。她心事已去,急需一场休整恢复的睡眠。   之后果然安静了,那少年也十分疲惫,很快睡着。只有邰世涛不敢睡,果然很快,太史阑就开始发烧,高烧烧得她神智昏迷,嘴唇干裂,脸颊上两团不正常的红,邰世涛和那少年两人半夜下楼打来凉水,用毛巾敷了轮换给她降温,邰世涛又找出李扶舟赠的那些药给太史阑服下去,他知道重伤之后这种高烧极为危险,熬不过就是一条性命,整夜他握着太史阑的手,感觉着她火烫的温度和细微的抽搐,只觉得心如刀绞。   “姐姐……姐姐……”他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喊,“你熬过了那么多的苦!你受过了那么大的罪!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没道理倒在这里!孩子们还在等你,国公还没看到孩子和你,你们还没成亲,静海还没胜利,陛下的天下还没安定……姐姐!太多的事情还没做!你不能让老天欺负了去!”   从深夜到天明,他喊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史阑的烧就如退潮般,忽然退了去,出了一身淋漓的汗。淡红的晨光里,她面色依旧苍白,却已经不见昨夜深青的死色,疲惫而平静。邰世涛盯着她的睡颜,身子一软坐倒在床,一瞬间想笑,眼角却渗了泪,他默默伸手抹去泪水,想要喊醒在椅子中累极睡着的盲人少年,却发现喉咙疼痛如裂,呼喊一夜,竟至失声。   但两人也没能休息,天一亮就有人敲门,砰砰砰十分凶狠,门外人喊:“起来!你这懒鬼!快起来!后院的柴不够了!水还没烧,你要害大家饿肚子吗!”   少年赶紧坐起,匆匆穿衣,歉意地冲邰世涛微笑:“一不小心睡迟了……我得先去干活,等会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们带点热粥。”   邰世涛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是带了钱的,掏出一张小额银票,道:“拿去买些吃的吧。”   少年摸了摸银票,却摇摇头,道:“我们这里用不了银票……我也不能出门……”说完匆匆去了。   邰世涛看着他瘦弱疲倦的背影,皱起眉头。出身大家的公子哥儿,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一两年内吃了很多苦,今日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更多的苦,永无止境,无人知晓。   四面还静悄悄的,明显别的小倌都没起身,这少年却要去做粗活,想来他因为眼盲,在小倌馆中也是地位最低下的。   一个时辰后这少年才回来,端回来热腾腾的粥,只是粥很薄,数得清米粒,一看就知道是人喝剩的锅底粥,少年脸上又是那种歉意的笑容,反而看得邰世涛更加心酸,不待他道歉便抢先道:“这种粥好,姐姐现在也只能喝这个。”   他将太史阑扶起,喂她喝粥,太史阑喝了几口,便道:“够了。”邰世涛立即发急,道:“怎么可能够!姐姐你不用留给我,我会想办法自己弄吃的……”   “你会离开我一步么?”太史阑淡淡道,“何况这位小哥,也一定没吃。”   “啊不,我吃过了。”少年立即申明,但姐弟两人都一副你说白说的模样,将粥碗坚决地推了过来。   少年咬着唇,站在当地,似乎为自己不能给他们提供温饱的食物而羞愧,脸上起了薄红,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地道:“公子把那银票给我吧,我……我去找人帮忙。”   “可靠不?”邰世涛关心这个。   “初清哥哥脾气坏些,计较些,人却是好心的,馆里也就他肯帮我了。”少年回眸一笑,“我不会和他说你们的,我只说我的一个客人赏我的,请他偷偷派人帮我买些东西。”   他说完匆匆去了,过了一阵子回来,手中捧着些布,米和软糕点,少量银耳红枣等物,甚至还有一个小锅。他又从院子里偷偷捡了些树枝,关上门窗,就在屋内生了火,给太史阑煮粥,煮红枣银耳汤。邰世涛则用他拿回来的布给太史阑换药,换药时少年背对这边,屋中只有邰世涛的呼吸粗重——他不能面对那伤口,每次面对都惊心至痛彻心扉,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坚持下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自己去平静面对。   太史阑若无其事,她唯一的要求是伤口要紧紧包扎,当然每次看见自己的伤口她的心情其实还是有点郁卒的——容榕女工水准实在太差了。   银耳红枣汤没有调料,这种地方卖的糕点自然也相对粗粝,太史阑却毫不计较,一点也不浪费地吃了,又让两人赶紧吃饱肚子。   到了下午的时候,小倌馆开始上客,那少年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步伐歪斜,脸色苍白,对上邰世涛疑问的目光,只笑笑道:“去帮厨房干活了。”   邰世涛不信,干活能干成这样要死的模样?他关心太史阑安危,生怕这少年有什么不妥,还要追根究底,却被太史阑的眼色止住。   邰世涛顺着太史阑眼光望去,才看见少年裤子上似乎有隐隐血迹。他脸色一白,住了口。   太史阑垂下眼,心想自己吃的粥,喝的银耳汤,让这少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个什么初清哥哥,能那么快帮他买回东西,想必是这里的红牌。既然所有人都不帮他,这个红牌会帮,自然也要他有所回报。   小倌馆的客人,有些难免有残暴的特殊嗜好,身份又不能得罪,想必红牌不愿意伺候的人,便由他代了。   不过,只要她能活着出去,回到总督府,这孩子的苦日子,她会替他结束。所以她即使知道这些,吃粥喝汤也毫不犹豫,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别人才有活路。   吃喝完她就睡觉,也让邰世涛尽量休息,下午的时候她又发起了烧,两个男人忙碌了一下午,好在到晚上的时候,她退了烧,这让邰世涛松了口气。晚上三人挤在一床,各自安眠。第二夜也是安稳的,连邰世涛都休息了一阵。   再次天亮的时候,太史阑睁开眼,道:“走吧。”   邰世涛心中一震,走到窗边看看外面,没有看见人影。   “他算定我会心急出海,所以第一晚查过这里没有后,便会在前往出海的路上堵截我。”太史阑道,“我偏偏多休息了一天一夜,双方已经错开。”   “如果苏亚她们没死,我不必急在这一夜,如果她们已经死了……”太史阑抿抿唇,“我赶再急都没有用。”   她语气平淡,邰世涛却听得心中一恸,忍不住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他看着她微微憔悴的脸,只是两天工夫,她就瘦了一圈,脸颊浅浅地陷了下去,倒显得眼睛大了不少,眼神却是疲倦的。   伤及根本,却不得休息,甚至连初生的婴儿都只是匆匆一眼。   邰世涛忽然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牺牲,忽然对龙椅上的皇帝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憎恨。   若有一日他掌握军权,若有一日她遭遇鸟尽弓藏,他必以血相偿这薄凉皇朝。   太史阑可不知道他心中瞬间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只疲惫地道:“孤身去黑水峪太危险,府里的护卫还是要想办法召唤的,不出去怎么留记号。”   “好。”邰世涛抱起她。正考虑怎么出去,那少年走了出来。   “我今天接到了一个采买任务。”他欢喜地道,“城内固定的那家送菜的,院主说价钱贵又不新鲜,他打听到这家的菜其实也就是在西城门外一个小农庄买的,转手到城里就贵一半,那农庄离我们这不远,院主让我们几个赶车去看看农庄,和庄主谈谈直接送菜的事情。”   邰世涛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可是要如何不引人注意混进车内?   “打昏他们。”太史阑干脆地道。   少年惊得脸都白了,实在对太史阑简单粗暴的风格接受不能。   “你不用再回这里了。”太史阑道,“不必顾忌他们的生死。”   邰世涛深以为然,少年却有些犹豫,眼睛看着床板。   他不留恋这小倌馆,却留恋那黑暗里的拥抱,和那个和他互相给予温暖的人。   邰世涛低下头,妖桃儿已经死了,他不能留这样认出自己的细作活着。随即他抬头,道:“妖桃儿逃走了,我想,她回到了她的地方。”   少年吁一口气,良久道,“这样也好。”   他不再说话,转身下楼,邰世涛扶起太史阑,将她原先那件宽大黑袍给她罩上,两人慢慢走下去。   此时正是楼中上客的时候,人来人往,都是嫖客,大家忙着寻欢,谁也没心情对别人多看一眼。   一辆陈旧的马车停在后院,车上已经有了几个人,正不耐烦地骂那少年磨蹭。   邰世涛直接扶着太史阑过去,先一步踏上车子,在那几个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顿狠辣的肘拳,“砰砰砰。”   瞬间马车里两人倒下。车夫还未及回头,已经被窜出来的邰世涛顶住后心,他感觉到身后硬物尖利,顿时闭嘴,身子僵硬地坐着。   “驾车!立即!”邰世涛等少年把太史阑扶上去,沉声命令。   马鞭一甩,车子前行,这里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邰世涛掀开帘子看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车子驶出这片红灯区后,在一处隐蔽的拐角,邰世涛把车内两个人踢了下去,清理出一块地方,让太史阑躺了下去。   城西向城外出,只能经过一个闹市区,是城西最大的集市,邰世涛低声问太史阑,“姐姐,我们怎么留下讯息?”   太史阑没有说话,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头正在说本城前日的最大八卦,“护卫长被诱嫖赌,女总督亲自问责”“女总督光降妓院,护卫长酒醉掠主”,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目瞪口呆。   “啊,前天午后幸亏我去了十九楼啊!亲眼见到总督大人啊,亲眼!”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   “啊?啊!啊……忘记了!”   “果然你又胡吹大气了!还是别信你的好。”   “哎哎你们不懂啊,你们真见了就知道了,总督大人往那一站,没人敢瞧她的脸,她整个人气势太逼人,大家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容貌……”   “扯这么玄乎……”   “真的真的,总督大人就是那种,她站在那里,人再多你第一眼都会看见,不用介绍你便知道她是谁,别人穿上她的袍子也扮不来她,怎么说呢,鲜明!那叫一个鲜明……”   邰世涛微微一笑,是了,是这样的,以她的身份,在那样的地方表露身份,接受度可信度未必高,唯独姐姐,站那里就是最大的证明。   窗外人群还在讨论那天的后续,疑问那个胆大包天的亲卫队长把总督抢走之后,怎么和总督双双不见了,立即有人道:“走了呗,人家大人物,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兴师动众的走,自然有一万种法子可以离开,哈,那个喝醉了的家伙,这下要倒霉了……”   接着又有人舒出长气,道:“前几天谁传的谣言?什么总督大人弃城而逃?总督大人这不明明在城中?还有心抓护卫**,说明战事根本没那么要紧嘛,这下好了,我也不用犹豫是不是该去邻城避难了,拖家带口的,多费事。”   众人一连声附和,都露出轻松之态,谁也不愿意出门避战乱,听见总督大人还在城中,都觉得有了主心骨。   邰世涛听着,也觉得心下安慰。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隐约似有连绵的马蹄声,随即人群也出现混乱。老远的听见有人道:“总督府的人,过来巡查……哦,要去查城西妓院……”   邰世涛和太史阑对视了一眼,邰世涛眼中有喜色,很明显这是流言已经传遍全城,总督府出人来寻找太史阑了。他看看太史阑,想问问她有何打算,一眼看见她脸色,不由一怔。   太史阑并无喜色,眉头还在微微皱起。   她觉得不对劲。   这里离总督府并不远,虽说市井流言传入总督府的速度要慢些,但也不该这么慢,她原先估计昨天就该到的,到现在才来,这本身就不正常。   换句话说,她心中对内奸的怀疑,此刻终于被证实。   如果换成以前,苏亚花寻欢她们都在的时候,随便什么方法都可以传讯回去,但现在,她不敢随便尝试。   内奸还没揪出来,府中的亲信就那么几个,只要有一个人有问题还没被其他人发觉,整个总督府都是危险的。   “世涛,你去看看谁带队。”   过了一会邰世涛回来,低声道:“姐姐,是雷元。”   邰世涛微微有些焦灼,此刻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东堂刺客还没发现他们,总督府的人已经先到了,只要联系上,姐姐就安全无虞。如果放弃了……   太史阑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如今她已经基本确定府中有内奸,那么两个孩子就处于危险之中,她还是得把这个内奸先引出来。   她在回府中救孩子,和继续前赴黑水峪战场这两个选择中,犹豫了一刻。   若在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奔赴战场,可如今,她有了连心连骨的血肉,她无法明知危险而不奔向他们身边。   但太史阑思索一刻之后,终究还是决定,不回去。   已经过去了两天,真有危险已经出事,她奔回去于事无补,现在她的身体无法保护孩子,还会让护卫不得不分神保护她,会分散保卫孩子的力量。   她只身在外,才是对东堂人的最大诱惑,他们会丢下总督府,全力追捕她,如此,孩子的潜在危险也会小些,她如果能顺利到达黑水峪,扭转战局,自然能真正掌握主动权。   后者才是最有效率最理智的做法。   但走之前,先得让那内奸露出马脚。   “世涛,”太史阑问他,“你有没有办法迅速联系到你的士兵?”   “有,天纪军在城内有秘密小队,其实就是个斥侯营,专门用来侦查城内各类重要消息。我有他们的口令和联络方式。”邰世涛忽然眼睛一亮,“我让他们来保护姐姐……”   “不能,”太史阑一口否决,“不可信,也太冒险。”   “那姐姐你是要……”邰世涛猜测,“传信?”   “嗯。”太史阑眯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而不能踏入的家门,想着近在咫尺而不能拥入怀中的孩子,心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愤恨。   “联系上那些天纪斥候,传递一个消息给他们。”她低声道,“另外,在这附近留下一个信号。”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邰世涛听完,点头,“好。”   ……   一刻钟后,这辆马车拐了一个弯,到了一家草药堂前,车上的人下来买草药,不知道为什么,买草药的黑脸少年,和店掌柜吵了起来,店内的人都来排解,那少年怒道:“你这店号称草药第一,诸草齐全,为何我要的那种药却没有?”   “公子息怒。”老掌柜皱眉道。“本店童叟无欺,在此地执业三十年,确实从无拿不出的草药。但您说的‘拿铁’这种草药,老夫确实从未听说过。”   “那是你孤陋寡闻!如此还敢说什么诸草齐全?趁早把匾额卸下来才是!”邰世涛横眉竖目,怒拍案几。   太史阑在车内闭目养神,嗯,拿铁,好名字。   “公子,你口口声声这东西是边疆之物,形状特异,”老掌柜忍着怒气,“既然如此,你便画下来与老朽瞧瞧,也许此物在我等这里,另有称呼也未可知。”   邰世涛等的就是这一句,“好!笔来!”   小厮送上笔墨,邰世涛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图案,老掌柜原本是冷笑等待的,看见那图案脸色一变,迅速将纸一抽,也不再看,收进怀里,道:“原来这此物!老朽明白了。公子,此物稍后为您寻来,未知应该送往何处?”   “谁能画出这物,自然送给谁。”邰世涛一笑,随即又道,“另有几样药物,请老掌柜提供。”   这回他要的是几样对外伤有极大作用的药物,虽然珍贵,倒也常见,其中还有一两样对产后妇人有用的药,都是太史阑刚才嘱咐他的。   老掌柜脸色又一变,迅速将药备齐了送来,邰世涛收了,付了银子,转身便走。   老掌柜站在门口,看那马车离开,随即步入后堂,将袖子里的纸抽出来又看了看,赶紧召来了亲信。   “把这个送到总督府,送给史姑娘。”老掌柜道,“并将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她。记住,一定要面见史姑娘。”   伙计的身影匆匆没入了人流中。掌柜转过身,心想自家少主的标记,只给了总督大人,另外史姑娘也能看懂,现在总督大人用这种方式传讯,莫非府中有什么变故?   ……   “总督府后院近日好生森严,里面有什么要紧人物?太史阑回来了?”   “你明知道她没有回来。”   “那么是什么人在里面?守院子的人都是高手,我们的人甚至无法接近。”   “我不知道。”   “……你现在在抗拒什么?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一刀是杀人,两刀也是杀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不是惺惺作态,而是后院确实已经全部封锁。总督府的护卫力量本来就很雄厚,规矩也大,前院的人不能管后院的事。你问我我也没办法。前几日出那事,是前院保护不力,已经有人怀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你更得帮我。否则你被发现了,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我连自己的朋友都……”声音似乎在微微哽咽。   “得了,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这点事算什么?倒是你我,前路未卜,必须得再立功勋。上次劳而无功,大殿下得知消息已经发怒,三殿下去追捕太史阑,万一给他得手,大殿下一败涂地,我脑袋落地还是小事,你一番辛苦也就白搭了。”   “那便白搭吧。”说话的人似乎有点意兴萧索,“我是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听了你的撺掇。总督回来,我不过一死而已,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死了,她们怎么办?”   死一般的沉默,一片叶子,悠悠地从树顶打着旋儿落下来。   半晌,有语声也如落叶般萧索疲倦,淡淡道:“后院的事,我也没办法,你不明白总督府的职司分明森严,随意探问迟早会露出马脚。我露出马脚,你们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总督并不在城西妓楼街,倒是今天我们接到一个消息,说有一批人,在城北赌坊街那里转悠,说是寻找一个逃婚的女子,这些人形容的形貌,竟然像是总督。我们这边已经派人去查问,据说这批找人的人,似乎是天纪的秘密斥候。”   “天纪?难道他们先发现了太史阑的行踪?”   “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想着在总督府守株待兔,等总督回来。总督未必会回来,前方战事不利,她几个亲信落海生死未卜,她肯定是奔向黑水峪了,你们不如去那里堵她!”   “废话!去黑水峪的路那么多条,我怎么知道在哪条路上堵!”   “你们三殿下不是智慧卓绝么?他应该知道。”   “他知道我们才会倒霉!”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别装傻了。后院里一定是太史阑的贱种!我们听说她怀孕了,这两天她不在,定然是在生产。她的孩子在这里,她怎么会奔向黑水峪?世上有这种女人么?”   “有,她就是。”   “不可能!后院一定是她的孩子,所以防备才会那么森严!你帮我们去把孩子偷出来,只要事成,你放心,大殿下定会予你下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希望封侯拜相,大殿下就带你去东堂,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你想要人间富贵,大殿下就给你八辈子也用不完的财产。你想要扬眉吐气,大殿下就帮你把欺负你瞧不起你的家族都给灭了……只要你想得到,没有大殿下做不到!”   “他能做到,可这事我做不到。情势所迫出卖朋友已经是我的极限,再残杀婴儿我也无脸苟活。我是无耻,但我尚未沦落为兽……我已经告诉了你那个消息,你还不赶紧去搜捕?不陪了,告辞。”   “哎你——”   ……   叶落更急,他从树下转出来,脸色苍白而眼眸黝黑。   ------题外话------   发现很多人对蛋糕妹和小甜甜的故事发生了兴趣,摸下巴,要不要投月票,押一押下面一本写谁?    ☆、第六十八章 处女座小甜甜      章节名:第六十八章处女座小甜甜   叶落更急,他从树下转出来,脸色苍白而眼眸黝黑。   “于爷。”他的手下向他回报,“门口有个小伙计,说是万正草药堂的,有要事要寻史姑娘。”   他微微出神,“去看看。”亲自去了正门前。   小伙计坚持要面见史姑娘,有物传递。他温和地道:“史姑娘出府办事,这几天都不在,你可以转交给我,我会记得交给她。”   伙计犹豫了半晌,眼看也不能交给别的人,只得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给了他,又道:“今日有位客人,来买草药,掌柜的让我把锦囊给的东西交给史姑娘。”   他点点头,看着伙计离去,一个人走到廊檐下,慢慢打开锦囊,抽出了那张画了图形的纸。   ……   车马辘辘,向西城门而去。   太史阑在车内躺着,想着史小翠应该已经看见了那纸条。   所谓的草药形状,纸条上的图案,其实是杨成曾经给她的令牌上的图。   凭借这个令牌,她可以使用杨家分布全国的所有势力和大部分金钱。这令牌是杨成在北严之战后,向她效忠时所献上。但太史阑一路青云直上,势力雄厚,根本用不着杨家的力量,令牌也就一直搁在她卧室里。   她虽然没有把令牌带出来,却记得上面特别的图案,这也是杨家内部的家徽,杨家属下都认得,而史小翠,自然也认得。   史小翠看见那图案,自然知道她曾出现在哪里,老掌柜会向史小翠提供他们这一行人的特征,史小翠就可以派人一路追下去。   府中留下的人,她现在真正敢信的,就是小翠。   她在等待着和史小翠接头,却不知道世事有时并不遂人愿。   ……   静海城门最近已经开始管制,这是她下的命令,不过是许出不许进,所以车子很顺利地出了城门。   从静海城到黑水峪,车行最快也要一天路程,前往黑水峪的路口很多,不过到达黑水峪的最后一段路,却是唯一的必经之路。太史阑猜测,如果东堂的人没能在去路上拦截到她,就会在最后一段路设伏。   这车是小倌馆用来运货的马车,自然比不上总督马车的宽敞舒适,那座位上的垫子油腻腻的,不知道多少人坐过,甚至还有一些可疑痕迹,整个车厢狭窄黑暗,隐约透着各种古怪气味,太史阑就好像没有感觉,静静地躺着。   她恢复能力一向很强,现在已经算是渡过了危险期,只是身体无比虚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很困难,说到底,已经伤及元气,要完全恢复,必然需要一段漫长的过程。   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盘算着之后路应该怎么走,邰世涛坐在她身边,一边要照顾着她,一边还要分心监视赶车的车夫,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国公的护卫如果这次在就好了。”   太史阑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要误会容楚……他曾派来龙魂卫三次,被我送回去三次。”   自从做了总督,她就不再接受容楚的护卫,上次听说他被刺,更是坚决拒绝了容楚的要求。说到底,她身边根本不缺护卫力量,她的随身护卫比容楚还多,这次之所以出事,步步被动,还是因为出了内奸。   太史阑脸色微微暗了下来,这事儿梗在她心中,是一根刺。她知道必须要拔,但等待流血的滋味不好受。   邰世涛也叹息一声,道:“国公如果知道您这样……”   “不许让他知道。”太史阑答得简单而坚决,“否则以后不见你。”   邰世涛这一刻忍不住再次对容楚又羡又嫉。   “一个人受到伤害已经很痛苦,何必再拖一个人去痛?”太史阑淡淡道。   邰世涛心一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事儿当时他没注意,此刻回想却觉得不对劲。   “姐姐……”他犹豫半晌,终于问,“您临产下地道的时候,当时容小姐扶着你,我觉得她的姿势有点……”   “有点什么?”太史阑张开眼睛。   邰世涛给她目光一逼,竟然开不了口,太史阑已经道:“容榕为我做了什么,你亲眼看到,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邰世涛低下头,心却揪成一团——刚才他并没有问出容榕要做什么,太史阑的回答却是警惕和反感的,这说明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太史阑静了静,最终叹息一声。   “对孩子宽容些,年轻本身就是弱点。”她道,“十四五岁的天真孩子,受了打击,有什么一瞬间的恶念,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没年轻轻狂?谁无一霎恶念?除非天性恶劣,无可教化,否则不要以此判定他人的一生,不要就此断绝他人获得救赎的机会。我希望你学会换位思考,若你自己或你的孩子曾有一时糊涂的错误,你是不是也期待得到原谅?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既白?都这么咄咄逼人,路会越来越狭窄。有时候,撤开对他人的障碍,也是拓宽自己的道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你给出的态度,能决定别人的一生,要有自己的判断,要慎重。”   邰世涛凛然受教,心中却五味杂陈,想着姐姐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强撑着长篇大论的教育,她的心思,还是这么明显。   她想撮合他和容榕……邰世涛头垂得更低。   太史阑喘了口气,又笑了笑,“我十六岁的时候,研究所有个混账总想粘着我,我嫌烦,曾经差点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当然我没推成,我出手了,又赶紧拉住了他。但那一霎,我是真想杀人的。”她撇撇嘴,“大姨妈来了,烦躁。”   邰世涛忍不住一笑,握了握她的手,算是将这事揭过去了。太史阑瞧着他神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心中也暗叹世涛历练久了,城府越发的深。   算了。她想,自己也算做了该做的,感情的事,过多干涉才叫愚蠢。让他们随缘吧。   盲人少年一直坐在前方车夫身边,并没有进入车厢,但他听力极好,将车厢内姐弟的对话听得清楚,忍不住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到哪里了?”邰世涛问。   “正要问大爷……”车夫抖抖索索地道,“你们要到黑水峪去,有三条道,您看走哪条……”   三条道,一条是官道,人来人往,走的人最多。一条是小路,要穿过好几个村庄,这条路最近。还有一条是山路,最险,但是很安静,走的人少,车夫很巧是黑水峪附近村子的人,所以三条道都知道。   邰世涛回身看太史阑,他始终最信任太史阑的决定。   太史阑微微闭目。按说应该走官道,东堂的人毕竟不是官府,不能设卡查找,在官道这样人流较大的地方,他们下手有顾忌。最不该走的是山道,僻静无人,地形狭窄,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穿过村庄那条路也不是好的选择,人越多,别人越方便隐藏对她下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能这样考虑,那位亲王一定也能想得到。那么就应该于不可能中选可能,出其不意,但是话再说回来,这种于不可能中博可能的思路,对方还是能想得到……各种思路碰撞,本就是上位者智慧博弈中的一种。   最后她道:“掷个骰子。”   邰世涛,“……”   也就真的掷骰子了,掷出来结果是走村庄那条路,太史阑毫不犹豫,“就那。”   也没人违背她的命令,车夫一路往村庄去。   太史阑唇角淡淡笑意——以为我会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想?我才不。走哪条道其实都有危险,那就随便,交给老天来决定。你就自个慢慢琢磨我心思去吧,想死你。   ……   锦衣人立在风中,望着那三条道的来路,喃喃道:“按说她应该选择官道,路宽人多我不好下手,最安全。山道最不可能,就她那情形,走山道我立刻就能杀了她,村庄也不合适,人多,我可以提前埋伏……”   “那殿下,咱们走官道?”属下说。   “咱们看得见的事情她看不见?”锦衣人冷嗤,“她是傻子?”   “那咱们从不可能中寻可能……她走了最不可能的山道?”属下说。   “你想得到她想不到?”锦衣人不屑,“她是傻子?”   “那……那咱们还是走官道?”属下眼睛里在画圈圈。   “难说。”锦衣人沉吟,“官道最应该走,其实也最不应该走,山道最不应该走,其实最应该走,但你说她最应该,照这人的逻辑却从来不按应该不应该来,或者该走村庄,两个最应该最不应该都不取,但这选择太中庸,也不符合她的性格……哎呀头有点痛……真舒服……”   属下……晕了。   ……   走过一截什么都不长的荒草地,天快黑的时候,到了那个村庄,邰世涛问太史阑要不要穿村而过,趁夜赶路,太史阑道:“不必,休息。”   邰世涛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她道:“顺便把那阴魂不散的家伙给解决了。”   邰世涛怔怔望着太史阑,伸手去摸她额头,想看看她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太史阑眼光立即射过来,“干嘛?”   邰世涛脸一红,连忙缩手,心中却有些难受。   他知道姐姐如今对他已经有了不同,不是不好,而是有了男女之防。   她……知道了吧?   以前她不在意,满心姐弟之情,坦然接近,他便可以因此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小小窃喜。如今心思被捅破,他微微有些尴尬,忽然也没了勇气和她接近。   这还是小事,他更怕姐姐误会他的心思,于他,虽然对她爱慕崇敬,却从未想过占有。如果姐姐因此排斥他……他低下头,将双手拢在膝中,忽觉心中寂寥。   却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道:“去给我做事。”   他膝盖一颤,再抬头眼神欣喜明朗,太史阑眼神坦荡,“去找一户人家借宿,找什么样的人家,你该明白。”   邰世涛领命去了,太史阑又道:“让那孩子去。”   她指的是那盲人少年,那少年性格温柔,一看就是纯善之人,很容易得人信任。   邰世涛带着那少年走向村中,村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闭门,小窗里透出淡黄的灯光。   邰世涛把所有房子都看了下,选了一座不太轩敞却很干净,今年刚刚苫过屋顶的房子去敲门。   房屋最好的都是富户,这种人警惕性高,多半也精明,不会收留不明身份外来人,还容易通风报信。房屋太小不够人住。房屋太旧的多半懒,懒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依靠。只有中等家庭、房屋齐全、又时常修葺的家庭合适。经济中等的家庭一般最平和,房屋齐全说明人数不少,家中多半有老人在,老人心底慈和,容易收留外客,房屋新近修葺,干净整洁,说明这家人勤劳。一个完整、朴实、小康、勤劳的家庭,相对安全且好接近。   更重要的是,这家人没有后院,后窗直对着村口,只要有人想进村,都能从他家窗口看见。   那盲人少年去敲门,果然是一个老者应门,听盲人少年说家中姐姐病重,路过此地借宿,看看面前一个人身有残疾却彬彬有礼,一个人面貌清秀眼神清澈,车子帘子里传出浓浓的药味,顿觉同情,便道:“出门在外谁没难处,进来吧。”   这果然是一大家子,老头夫妇,下面还有大儿子一家,二儿子一家,小儿子还没成亲,单独住一间。这一大家子不仅没分家,看起来还相处得很好,两个媳妇十分朴实,看见太史阑,赶紧上来帮忙搀着。   农家的院子无法停进马车,但马车放在外面又太显眼,邰世涛有些为难,太史阑道:“问问这村有没有专门存放车马的地方。”   邰世涛去问了,村东头有个马厩,不过没有马,只有一辆牛车作为公用,太史阑让他拿点碎银,请老头的大儿子把马车赶了过去,并且特意关照,将马车和牛车的车厢给换了,牛车还赶出去,在路上转了一圈,车轮上沾了些附近的草叶泥土。   老头家里盛情邀请太史阑几人一起吃晚饭,邰世涛让盲人少年和车夫去吃,又说太史阑只能吃流质,当即借了锅,把带来的银耳煮了。结果半天火都没升起来,还是盲人少年动手,只是他不熟悉陌生地方的布置,做得磕磕绊绊,那家的大媳妇看了一阵子,终究忍不住,上前来将两人挤开,笑道:“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大男人做?去歇着吧,我来。”   邰世涛哪里放心,坚执不肯,倚在门口的太史阑却道:“有劳大姐。”   她选择这条路是随机的,她住在这家也是随机的,实在没有必要草木皆兵,不小心传出去还容易引人怀疑。   邰世涛几人便去和这家子一起吃饭,饭桌上满满摆着煎饼,玉米糁,小鱼熬酱,腌咸鱼,葱花蛋饼。虽然没有肉,但已经算是不错的农家饭食。邰世涛夸了几句饭菜香,老头笑得眯起了眼,“托总督大人的福,把海鲨老爷子给赶走了,现在咱们的鱼税每年只交一次,一次还没有以前一季多,家家日子立马便显得宽裕很多,你瞧,我这屋顶漏了三年了,今年终于有点余钱,把屋子给修了。”   一桌子的人顿时附和,连车夫都说了几句今年日子比往年好过,邰世涛听得眉飞色舞,与有荣焉,忍不住回头看太史阑,她正躺在这家唯一的躺椅上喝银耳汤,面无表情,灯光暗影落在她半边脸上,那脸瞬间瘦了许多,颧骨都似微微突出。   邰世涛心中一酸,想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背后所付出的一切,有谁知道?   正如百姓不知道她为了剿灭海鲨付出的代价,连她的夫君,都不知道她为了生下孩子拼出了半条命。   邰世涛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匆匆扒了几口,便抱了太史阑去刚刚收拾出来的屋子,抱住她的时候,不经意蹭到她脖子肌肤,感觉滑滑的,他愣一愣,这才发觉太史阑在流汗。   这天气已经是深秋,不可能会热,那就是虚汗。邰世涛这才想起,产妇十分虚弱,盗汗难免,只怕姐姐这样流汗已经有两天了。   姐姐有洁癖,这样流汗,还得呆在那狭窄的车子里,她一定很难受……仿佛鬼使神差,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道:“姐姐,我帮你擦身吧。”   说完才发觉不对,啊地一声,心惊肉跳地等待太史阑的白眼,却没等到她的回答,低头一看,太史阑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半昏迷状态,含含糊糊地答:“好……洗澡……”   邰世涛呆了半晌,平白地心跳半天,转身找来这家看起来干净点的二媳妇,请她帮忙给太史阑擦个身,洗澡是不可能了,但汗流成这样,不稍微清理下人也很受罪。何况他隐约知道女人这时期应该还有淤血恶露,都需要有人帮忙处理。   但他又不放心让别人和太史阑独处一室,只好自己站在窗外守着。那女子端了热水,拿了干净布巾,卷起太史阑袖子,解开领口,给她擦拭手臂,清洗脸和脖子,其余地方邰世涛怕她看见伤口,关照说不要动。   房屋窄小,站在窗口离床前也不过转身的距离,他清晰地听着身后水声淅沥,蜡烛的光影打亮窗纸,倒映一点模糊的轮廓,隐约可以看见她被抬起的手臂,纤长如竹节。热水的热气氤氲着,他的心也似被慢慢泡软,在那片云雾般的热气里,人也变得恍惚,忍不住便要想到她清瘦的脸颊,绷紧的淡蜜色的肌肤,水珠从她的睫毛端滴落,顺着光洁晶莹的肌肤缓缓滑落,经过线条优美的下颌,笔直的颈项,滑入……   他忽觉口干舌燥,赶紧摇了摇头,打断自己的联想,专心凝神注目着前方黑暗,随即他目光一跳。   村口小路上,远远出现几骑快马,很快到了近前,看方向是冲这里来的。   半夜三更,偏僻小村,出现这样的人就是异常。   他绷紧了身子,注视着黑暗。   ……   几骑快马,踏破黑暗,当先的正是锦衣人。他身后只有几名自己的护卫,护卫们正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   静海城在战事期间,太史阑下令从严管制,对于车马武器管控得非常紧,寻常人临时根本购买不到,锦衣人来静海是路过,顺便参合着好玩,他那个在此地有所布置的大哥,当然什么便利都不会提供给他,护卫们都以为,想必这追踪到黑水峪的远远一路,就要靠自己两条腿跑了,谁知道这位不过在城里转了转,很快就牵出了几匹马,还是一流好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护卫们也已经习惯主子的神奇,东堂这位亲王,从小就是个怪物。   一行人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脑子好用很幸福,脑子太好用也会不幸福,关于三条路的思考花费了太多时辰,锦衣人坚决不肯追错了回头,那是对他智慧的侮辱,他思索了半个时辰,最后选了村庄这条路。   这条路怎么推断出来的,没人知道,如果太史阑知道,八成要说一声:处女座。   “殿下。”一个护卫道,“这边有个小村,不过太史阑既然要逃亡,必然是不会投宿的,咱们向前去吧,前头有处必经之路,咱们正好可以早早地在那埋伏。”   锦衣人马鞭轻轻地拍着马身,“不会投宿么……”   他目光一转,道:“查看这个村子的马厩。”   马厩很快找到,锦衣人站得远远地,看护卫在臭气冲天的马厩里转了一圈,出来回报:“主子,里头有两辆车,一辆马车一辆牛车,都很破旧。”   “查看车轮。”   “马车车轮下有一些草叶泥土,最近使用过。”   “去把车轮榫子都给我敲松。”锦衣人在观察远处的房屋,马鞭绕在手指上,心不在焉地答。   “是。”   护卫过去做手脚,理所当然地把马车车厢的轮榫给敲松。   “这女人真是胆大……”锦衣人微笑,“居然真的投宿了。嗯。她会住在哪家呢?”   ……   邰世涛眼看着这群人进了村,之后就看不到人影,此时太史阑又清醒过来,一醒就舒服地动了动脖子,觉得身上略微清爽了些。   她听邰世涛说了对方追来的事,也不意外,道:“来得好快。一般人会以为我们肯定趁夜赶路,不会停留,但是这位殿下,他还是能猜着我的动向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甚至能猜出我们住在哪里……”   话音未落,隔壁似乎有响动,隐约听见有人投宿之声,这些农家小院墙矮屋低,一点动静左邻右舍都清楚。   “他们没猜准,住到隔壁了。”邰世涛放低声音。   “没猜准么?故意麻痹我的吧?”太史阑冷笑一声,“不然这么巧,住到隔壁?”   “那我们……”   “按他那追求完美的性子,马上会先确认我们到底在不在这边,并且不会先打草惊蛇。”太史阑伸手从腰后摸出人间刺,递给邰世涛,“他会先想办法向这户人家打听,保不准还会驱使他们做一些事。你用这个,先清除这家子这段时间的记忆,我顺便也好做些准备。”   她的人间刺一向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出来的时候顺手就拿了绑在腰后。   邰世涛拿了人间刺,匆匆出去,老头夫妇已经睡下,他潜入屋子一人一刺,小儿子在堂屋编藤框,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顺手一扎,两对夫妻有点难办,最后他是让盲人少年在他们窗下失足,骗得男子出来查看,各自给他们背上来了一记,再掠入屋中,在妇人惊觉之前也给她们来了一记。   全部招呼过,他又快速回去。太史阑坐在床上,递给他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腰带,看似平凡,但仔细一摸,却能感觉到上头有无数微微凸起。看尺寸应该是太史阑的腰带,只是她现在不能戴了。   邰世涛隐约记得这是两人离开地道时,太史阑顺手拿走的。   他把腰带拿在手中,心中微微一颤,仿佛依旧能触及她的体温……随即他便凝神端详这腰带质地,在手中比划了一下,最后折了一段柔韧的枝条,固定在面对窗子的墙上。   太史阑赞赏地看着他,很庆幸世涛也足够聪明,省了她好多力气。那年那个发誓要保护她的半路弟弟,真的已经长成。   这时隔院墙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扔过院墙了,随即隔壁有人扒着墙对这边喊:“王大爷,我靠墙的笊篱没放好,掉你那了,麻烦帮我递过来啊。”   这边响起吭哧吭哧的咳嗽声,老头夫妇喊:“老幺,去捡一下!”   西屋的门推开了,只穿了短衫的老幺走出来,捡起了笊篱,隔墙的人趴着,笑嘻嘻地道:“王小哥儿,今儿下晚好像听见你家很热闹,来客了?”   王小幺抓抓头,懵懂地道:“啊?什么?没有啊。”   他一抬头,隔着矮矮的,有些破败的墙,看见隔壁屋子廊檐下,似乎站着一个人,远远看去很高,那人站在暗影下,看不见眉目神情,只隐约一双眸子极亮,他忍不住多看一眼,正迎上那眸光,顿觉如被猛兽盯住,浑身一颤,油然生出恐惧来。   那双眸子,似乎没有感情,却又似乎能看穿一切……   邻居还在笑嘻嘻问他家中是否有客的事,他被那目光盯得紧张,那样的目光之下,谁也无心乱扯,他皱眉道:“没有就是没有。这事有什么好骗你的,你看咱家这么多年,谁撒过谎?”   邻居便笑了,道:“你这小子。”顺手递给他一把瓜子,“今儿从城里捎回的话梅瓜子,稀罕着哩。吃着吧吃着吧,当我赔礼好啦。”王小幺才搔搔头,接了瓜子一路回去。   这边邻居爬下墙头,那边廊下的锦衣人已经不见,那邻居汉子回到屋里,锦衣人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喝茶,笑看着他。   “公子爷。”那汉子道,“您也听见了,王小幺说他家没来客。别的人家我不敢打包票,这王家却是出名的不说谎。他家老爷子性子直,王大小时候偷吃撒过一次谎,被王老汉吊起来打得险些断气。王小幺不会撒谎的。”   “嗯。”锦衣人慢慢喝着护卫刚给他烹的茶,“他确实没说谎。”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里也起了疑惑。他说王小幺没说谎,自然不是因为这屋主打包票,而是在他目光下能说谎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哦,小蛋糕不算。   既然没说谎,那就是人确实不在隔壁。这让他有点诧异,他的推断向来很少出错,眼瞧着隔壁这一户,是最适合太史阑投宿的一家,以太史阑的智慧,必然会选这样的住户……嗯,难道她伤重没有参与决策,是她的随从选择的?   既然不在隔壁,那么他让这屋主送给隔壁王小幺的瓜子就没了用处,本地百姓朴实热情,家里若有客,必然会倾其所有招待,这稀罕零食自然会送给客人品尝。瓜子用一种特殊的药水一遍遍煮过,晒干,瓜子仁本身没毒,但瓜子内部有极淡的毒灰,剥开的时候,肉眼难见的毒灰散布到空气中,指缝里,鼻子里……很巧妙很风雅的下毒方式。   他有点可惜那袋瓜子,觉得用来杀那几个贱民真是浪费,等下还是去偷回来好了。   “不在隔壁。”他看看四周,这回已经找不出什么必选住处了,只能随机寻找,“那你们就分散寻找。无需动手,发现线索立即以我们的方式通知。”   “是。”   ……   “咱们可以去抓小鱼了。”太史阑躺着,半闭着眼睛,懒懒地道。   伤口很痛,她心情不好,眉头皱着,很想把那东堂的混账扒光了晾在那边院墙上。   “不行,我不能离开你。”邰世涛第一次违拗她的意思。   “不把这些喽啰先清除,咱们以后麻烦更大。”太史阑道,“他现在暂时被蒙蔽,不会过来,你放心。”   邰世涛坚持不肯,太史阑无奈,只得道:“背着我,我们一起。”   她想着史小翠到现在还没派护卫跟上来,导致她身边人手不够,心中不禁掠过一丝阴影。   她这次这么被动,连总督府都不敢回,完全和那个内奸有关系,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清除掉这人。   邰世涛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好将她负在背上,又怕弄痛她伤口,便请那盲人少年帮忙,把她背靠背固定在自己背上,用披风密密地将她罩了,生怕她吹了风。想起别的女子生产后都最起码卧床养足一个月,姐姐却必须要丢下一切东奔西走,他心中又是一痛。   那少年性子十分沉默,到此刻他应该能感觉得出两人身份特别,却一句不问,或许是他的身份和经历,使他的性格十分隐忍,善于接受。   邰世涛背着太史阑掠了出去。   经过院子时,太史阑看见那包瓜子被王家小幺随手搁在缸板上,便让邰世涛把瓜子给收了。   这瓜子肯定有机关,留着以毒攻毒也好。   乡野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大门开着,邰世涛掠了出去,隐在村中一棵树后,看见几条黑影,从隔壁院子电射出来。   邰世涛看准了一个速度最快的,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那些人选择的也是中等家庭,反正太史阑等人绝对不会投宿房屋狭窄的村民家中,太史阑不可能和别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那样也不安全。   ……一人跃上一座屋顶,掀开屋瓦对下面看,忽觉身后一重,似有脚尖落地声,他欲待回头,却后颈一凉。   他身后,邰世涛拔刀,鲜血如虹,横贯屋顶一弯冷月。   他微微弯膝,扶住那将要倒下的尸首,以免砸坏屋瓦发出声音,把尸首轻轻调了个头,对着月亮,手伏在膝盖上,微微抬起。   ……一名护卫走到一处树荫后,正准备到树后的某处院子里查看,忽然看见树后人影一闪,随即整株树都哗啦一动。   他站住,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因为这影子……太古怪了,不像人影。比人要大很多,似乎还有尾巴,高高地翘着。   他确信自己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影子,忍不住就绕到树后,想要查看。   树后没有人,他确定刚才那影子紧贴树身而过,那么是上树了?   他靠着树身,抬头查看,霍然树上砸下两粒东西,正落在他眼皮上,东西砸得并不猛烈,他没觉得痛,却眼前一黑,他慌忙后退,忽然脖子一紧。   月光冷冷地照过来,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自地面缓缓向上升起……诡异的一幕。   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的脖子上还吊着一根黑色绳索,他升到树冠中段,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风将尸首吹动,僵硬地撞击在树上,他眼皮上,粘着枚瓜子壳。   揣着月票不舍得给的是金牛座,上一分钟打算给票下一分钟打算不给的是双子座,给了票要求土肥圆叩谢的是狮子座,把票拢在怀里谁也不想给的是天蝎座,不知道该给还是不该给票的是双鱼座,宁可把票撕烂也不给的是水瓶座,给了之后觉得给错发表万言感想表示想收回的是……处女座。   以上胡扯,切勿对号入座。    ☆、第六十九章 出门左转,下次再玩      章节名:第六十九章出门左转,下次再玩   ……一人在屋顶上行走,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人在看月亮,一只手微微抬起,似乎是要发射暗器的模样。   离得远,他看不清是谁,但看见这样的造型,自然要下意识躲避。   底下就是一个院子,还是不错的院子,足足有两进院落,看来是个富户。他从屋瓦上掠下,贴着屋檐下的廊柱,仔细聆听里头的声音。   忽然身后霍霍之声响起,他一惊要回头,一根黑色绳索忽然从他脖颈之侧滑了过来,蛇一般绕他脖子一圈,唰一声收紧,将他的脖子,狠狠勒在柱子上。   他大惊,这人还算灵活,并没有挣扎,而是立即拔出腰后的刀,一刀砍向头顶的柱子。   他反应快,却又太惜命,只想着此刻砍断柱子可逃生,却没想到此刻那出手的人必然紧贴身后,如果这一刀先砍向身后,攻敌必救,自己也就得到了解救。   他没有想到,所以他死了。   身后人一脚蹬在他腰上,手臂后扯,重重一拉。   “咔。”一声,喉骨脆裂的声响,那人的刀已经触及了柱子,却只擦破了柱子一层油漆。   最后一刻,他只看见月光凄冷,照见一只秀气而白的手,不急不忙伸过来,接住了那柄将要落下的刀。   还有一双细长的眼睛,从模糊的视野里掠过,那眼神里满满鄙视,似在说“真蠢。”   ……   院墙后、池塘边、草丛里、猪圈旁……这个不大的小村,这看似平静的普通一夜,却有一对鬼魅般的黑影,游走在阡陌中,猎杀着懵懂的猎物……   那间小院里,锦衣人在吃瓜子。当然这个瓜子没有任何问题。   他吃瓜子,壳子都整整齐齐摆着,列成竖行,如果有一枚瓜子壳没放好,他就会调整一下。   所以他吃瓜子,能够很清晰地数出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颗,他觉得瓜子上火,每天吃五十颗也就可以了。   一排十个壳子,排五排,正好结束。   他慢悠悠地剥瓜子,算着时辰,吃到第三十颗的时候,这些人也该回来了。   他的神情不太满意——大哥临时拨付的手下,都是酒囊饭袋。所以他只好把时限放长些,如果是他的手下,十五颗瓜子也就差不多了。   他这次出行,是因为某个和天授大比相关的传言,大哥主持天授大比大败,还受了伤,回国养了一阵伤,又被派回来主持静海这边的任务。在大哥回国期间,他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当时南齐之所以能胜,是因为太史阑暗中找了一个“神语者”。   “神语者”是东堂对有天赋预言能力者的称呼,在异能者相对较多的东堂也很少见。据说南齐这位神语者,在天授大比中,很说了一些要紧的话,甚至暗示了东堂皇族的命运变迁。   这话就着实要紧了,所有皇子都闻风而动,但无论怎么打听,都无法得知真相,大殿下以及将军都守口如瓶,丝毫不给人机会。   季将军是他的人,却没有向他回报这事,他干脆把人找来,直接询问。季将军却一改往日爽朗忠诚,言语支吾,告辞的时候眼神还很古怪,几分疏远几分畏惧。他因此命令属下好生防备着老季,并做了几次试探,好在此人忠诚不改,只是由此,他对那预言就更加好奇了。   其实,不用询问也可以猜出大致轮廓,最起码老大的预言肯定不祥,否则早就轻狂得飞了起来,还至于这样愁眉苦脸闭门不出?   所以他趁着没什么事儿,到南齐来了一趟,到了极东云合城,却没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小和尚,打听的结果是到了丽京。   丽京那地方,实在不适合他这个异国亲王前去,何况他听说现在的丽京很不稳妥,那里好歹是南齐的京城,还是有几个厉害人物的,他不畏惧任何人,却懒得为一句虚无飘渺的话去冒险。   预言又如何?他相信事在人为,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自可翻转乾坤。   命运,从来都不是一句话能决定的,那句话不过是一个引子,就算有千万句话,不去做什么都不存在。   正好静海有战事,他便来了静海凑凑热闹,顺便等待他的护卫们,他的近身护卫们近期被他派到别处执行任务,身边使用的是几个新人,总觉得各种不顺手。   静海这边他不会停留多久,等护卫们消息到了,他或许还会远游一趟……   他忽然停下手,数了数瓜子壳。已经到了第五排的中间,四十五颗。   不对劲。   他毫不犹豫停手,掠出屋子,手中一枚精致的小管轻轻一扣。   “咻。”一线烟花,却是极细的烟花,如一根针戳入天空,白而亮,似刹那间戳破天地,又似将黑夜瞬间割裂。   但这烟花声音也极轻,似针尖刺上锦缎,一滑而过。连猪圈里的猪都没被惊动,只有远处村口的狗,回头向这方向吠了几声。   烟花一亮即暗。他在黑暗中转目四顾,却没有看见人影汇聚而来。   他眉头微微一挑,唇边一抹笑意。   那笑意很奇特,说不清热或冷,媚或淡,清冷或温柔,整个人忽然便令人有了虚幻感。   他瞟了一眼隔壁。   嗯……竟然看走眼了……   没有人来,他也就不再等,悄然起身,身如片云,掠过了院墙。   此时邰世涛和太史阑刚刚猎杀回来,邰世涛将太史阑刚放上床,忽然心有所悟头一抬,就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急速而来的黑影。   太史阑也看见了,眼神一缩,心想发现得好快,而且决定得也好快。计划失败,居然自己亲自上门,果真是个内敛的狂徒。   她看见对方来的方向和速度,心中飞快做了个计算,快速地道:“世涛机关别用。”   话音未落,两人面前的人影便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掠窗而入,但那时已经不是黑影,是白影。   滚滚光柱,劈裂黑暗而来,似是将这人间光芒全数掠夺,都凝聚在那秋水般的剑尖,以至于天地黯沉而独此处灿烂。   一剑天外来,一剑白云生。   太史阑一生所见剑光之壮美,唯有李扶舟容楚可堪比拟。   那剑光所经之处,四面墙灰无声掉落,用来准备弹出暗器腰带的那根枝条,无声化灰。   暗器没有绑在邰世涛腰带上,是因为不够长,此刻代替弹簧的枝条一毁,满室都被濛濛剑气充满,气温似乎下降几度,邰世涛已经迎着剑光,一步跃上。   但他这一步没有来得及迈出,因为他忽然觉得腰后一凉,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史阑从他腰后,迅速拔出了银白的刺尖,然后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将手指护在了喉间。   此时剑光到,出剑的人看似平和,实则目的性极强,从一开始,这剑光就是冲太史阑去的,到最后也不会更改。   所以他的剑光,并没有招呼站在床侧忽然一僵的邰世涛,白虹如练,对上毫无防备也无法防备的太史阑。   剑光及喉!   强大的剑气瞬间割裂太史阑领口衣物和肌肤,哧哧现出几条血痕。   太史阑没动。   她始终保持着那样单手搁喉的古怪姿态,似乎已经惊吓得忘记动作,下意识地保护住自己的要害。   锦衣人眼底却掠过一丝异色,觉得传说中,以及一直以来感觉到的太史阑,似乎不该是这样子。   但剑已出,雷击而不收。   只一霎,白光暴涨,剑尖及喉!   与此同时,太史阑轻轻道:“破。”   无声无息,白光骤减,锦衣人生平第一次瞪大眼睛,看见剑尖忽然不见。   只是刹那。   随即他忽然想起一些传说,反应极快,立即弃剑,五指如钩,直扣太史阑咽喉,动作比剑还快!   他弃剑那一刻,太史阑又轻轻道:“去——”   一截雪亮的剑尖,忽然在她掌间出现,长剑瞬间恢复,她横掌对正落下的剑身一拍,剑身旋转,剑尖翘起,正刺向锦衣人双眼!   锦衣人此时手指已经到她咽喉,却再次不得不自救,蓦然一个后仰,长剑贴面而过,他伸手去拿剑,却并没有抓实剑柄,手指点在剑中段,要将剑再次点转方向,袭击太史阑胸口。   太史阑忽然手一抬,撒出一把瓜子,“尝尝——”   哗啦啦瓜子散开,正好被再次凝聚的剑气击碎,瓜子壳四散。锦衣人神色一凝,虽然未必确认这瓜子是否是自己的毒瓜子,但这种事终究不能冒险,只得趁着后仰未绝之势,嗖地一下穿出窗外。   他出窗那一刻,邰世涛已经从混沌中醒来,只听见太史阑一句淡淡吩咐:“关窗。”   邰世涛向来对她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明明看见锦衣人就站在窗口,明明知道自己去关窗就是将胸口要害袒露人前,却毫不犹豫,抢上一步。   “砰。”木质拉窗关下。   这种糊了窗纸的木窗子,对高手的阻碍不如一张纸,窗外锦衣人一声笑,正要嘲讽这动作的幼稚,忽听见里头太史阑的声音,淡淡传出:“你强我弱,你站我躺,你出剑我无剑……这样你都输。现在出门左转,下次再玩。”   他身子一僵。   ……   屋内,邰世涛紧盯窗纸上透出的模糊人影,心砰砰地跳着。   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锦衣人竟然被姐姐驱退,而这人的武功,从刚才那一剑看来,不在李扶舟之下,他被姐姐驱退也不过是暂时退让,毫发无伤,他如何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姐姐凭这几句话,如何能赶走他?   太史阑却好像已经完成了任务,疲惫地闭上眼睛。   窗外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在,好像那个生平大敌从未曾站在那里。邰世涛屏住呼吸,刀执在掌中,一个随时准备动手的姿势。   然后他便发现,窗前的影子,忽然不见了。   他怔了怔,哗啦一下打开窗,院子里哪有人影?刚才一切仿若是梦,只隐约风中,传来模糊一声笑。   笑声很好听,却没有笑意,只让人觉得空、冷、远、淡淡寂寥,微微嘲讽,嘲讽的也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这芸芸众生,或者是他自己。   邰世涛静静注视着黑暗,一时只觉得心中恍惚,再回头看太史阑,想要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关上窗,走到床前,慢慢蹲下来,凝视着太史阑安详的睡颜,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灾难之后,南齐历史上,甚至整座大陆历史上,最强大的女人,诞生了。   ……   这一夜也就这样过了,后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到天快亮的时候,邰世涛隐约听见隔壁有动静,他凝神以待,对方却没有过来,只隔着墙道:“这一局我输,太史阑,我在后头等着你,这回……走着瞧罢。”   声音凝成一线,只传入两人所在,随即有马蹄声响起,邰世涛跃上屋顶瞧时,就见有两骑绝尘而去。   两骑。   邰世涛皱起眉,他记得这位东堂亲王的随从,已经全部给自己杀了。那么现在的另外一骑是谁?远远望去,晨曦朝霞里,其中有一骑身躯特别高壮,不似锦衣人,也不似任何常人应有的高度。   转眼那两骑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随即有人敲门,那温柔的盲人少年,已经早早起身,煮好了粥,给太史阑端来了。   邰世涛和太史阑原本有心让他留在某个地方藏身,等到事端平息后再回来安排他,这少年却不肯,说太史阑需要人照顾,他能尽一些力也是好的。邰世涛也不得不承认,在照顾人方面,他远远赶不上这少年。比如他也煮粥给太史阑吃,太史阑也夸好吃,但很明显胃口就不如吃少年的粥的时候带劲,单单为了能让太史阑多吃些,他也愿意带着他。   何况这少年安安静静,十分乖巧,每次他和太史阑要说话,他便不动声色避了开去,也是他安抚住车夫,一路和人打交道很妥帖。   不过邰世涛戒心不去,每日他送来的食物还是验毒后自己先尝。   吃完饭谢过王家人,邰世涛便抱起太史阑,准备上路,临行前他要给对方留下银票,王家人坚决推辞,王老汉不客气地把他们向外推,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这点事要收钱咱们成啥人了?走走,你们走走。”邰世涛无奈,只得谢了,将银票收起,那王老汉忽然又眯着老眼,盯了邰世涛半晌,道:“你们是静海城里的人吧?”   邰世涛心中一惊,却听老汉道:“哎,你们城里人,经常能看见总督大人的吧?如果你们哪次见到总督大人,就帮我代句话,说鳝鱼村的老王一家人给她磕头,当初老海鲨鱼税逼得老王一家险些背井离乡逃难,她来了之后咱们才能活下去,这是活命全家的恩德,咱们应该上城给她磕头的,可是想着,跑去了人家也没空见。你要遇见,代咱说老王一家,谢她啦!”   老汉张开没牙的嘴,笑得愉悦。   邰世涛沉默,原本闭着眼睛的太史阑忽然张开眼睛,看了老王一家一眼。   “嗯。”她道,“她会听见,并同样感谢你。”   ……   一刻钟后,他们到了车子边,邰世涛看看车厢,果然两座车厢的轮子都被损坏了,不过其中一辆损坏少,下掉的榫子找回来重新装上便可,另一辆轮子几乎已经毁了,外观却都看不出来。可以想象,如果冒冒失失驱车而走,不管用哪辆,都会在驶出不久后,发生翻车事故。   什么事就怕没准备,有了准备自然简单,他把两辆车换了回来,修理好轮子,又里外检查了一遍,才抱了太史阑上车。   盲少年自觉出去和车夫坐在一起,邰世涛才有空问太史阑昨夜到底怎么回事。太史阑淡淡说了:“我赢了他半招,把他逼出了窗子。”   “可是……”邰世涛想说那半招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凭太史阑就是全盛时期也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那个聪明绝伦的家伙,怎么肯放弃那样宝贵的机会?   “这样的人,没有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骄傲。”太史阑道,“我说成那样,他不会再动手。何况我觉得他眼神寂寞。”   “眼神寂寞的人,结合他的身份,可以认为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敌手。高处不胜寒,他内心里,对斗智的渴望,可能已经胜过了对生死的操控。”   “独孤求败。”太史阑撇撇嘴,“难得遇上敌手,这么杀了岂不可惜?”   邰世涛一笑,随即心中泛起隐忧——虽然锦衣人输了半招,但那只是姐姐利用她的天生异能,一时惊住了对方。之后又拿捏住了对方心理,将他逼走,可谓招数尽出不过如此。这种好运只能有一次,而下次,被激起好胜心的这位殿下,他那诡谲千变的智慧,又会带来怎样的出手……   他还担忧着,为什么早该追上来的总督府护卫,没有追上来?总督府里又发生了什么?他注目太史阑看似平静的容颜,却也看出她心底的不安和波澜,只是此刻,谁也不愿说破。   挣得此时生存,才能换取之后一方天地。   车行又一个白天,离黑水峪已经不远,过了今夜,就能看见黑水峪那个标志性的黑鱼礁头,而援海大军的驻地就在那附近,那里也是援海军和苍阑军的军事管制范围,只要进入那里,安全便得了保障。   但今夜,却是最难渡过的。   “进入黑水峪驻军地之前,有一个必经之道,就是这里。”邰世涛拿着先前和人买来的市面上的简易地图,指在图上一处狭窄的地方,“夹山山道。最好埋伏的必经之路。除此之外,都是视野开阔之地。我想对方不会放弃那最后的机会。”   太史阑点点头,邰世涛又道:“在夹山道之前,会经过最后一个村落华家村,这村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几乎不成村落。我们可以在那里补充一下食物,等到天亮再……”   “穿村而过。”太史阑道,“不要停留。”她沉默一瞬,道:“我们没有时间。此刻静海首战失利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朝廷,我再不出面,必定引起朝中攻击,到时候,陛下会很为难……”   邰世涛默然,这意味着太史阑几乎不休息赶赴战场,可是他也无法劝阻,都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走了这么远,没道理半途而废。太史阑早些出现就能早些安定战局,早些安定战局就能早些回府,早些回府就能早些控制事态,早些控制事态就能不被康王派系攻击,这都是性命攸关的事,苦,也只能受着。   他现在只无比庆幸自己逢上了这一系列的事,能陪着姐姐走这最艰难的一路。   车子辘辘而行,在天黑之后到达华家村,果然这个村落住户很少,只有稀稀落落几间房屋坐落在道路两旁,不远处就是一个坟场,荒烟蔓草,看起来很是荒凉。   这边一路没有城镇集市,虽然从前面村子走时食物已经带够,又和王家媳妇买了几件干净衣服。邰世涛却希望有些热水给太史阑洗洗,让她在床上稍微躺躺,也好恢复下精力,迎接之后夹山道的埋伏。   他提议找个地方要点热水休息一下时,太史阑也没有反对,她说到底还是月子中的人,虽然有好药不要钱一般吃着,支撑着身体,但终究还是受创太重,一生中最虚弱的状态,马车躺一天,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她怀疑将来自己怕要留下很多后遗症,比如头痛,迎风流泪,骨头痛等等。   这地方也没处挑,所有房子都黑着,似乎人都睡了。邰世涛随便找了一座院子去敲门,门里没有动静,他又等了等,在准备敲第二次门的时候,太史阑道:“走吧。”   邰世涛也就打算算了,正要转身,门忽然开了。   他第一眼没看见人,不禁一愣,忽然听见脚下有人咕咕哝哝地道:“谁呀……”   他一低眼,才看见一个童子站在门口,正迷迷糊糊揉眼睛。孩子矮,所以他第一眼没看见。   看见是孩子,邰世涛心中一松,连忙温声道:“你家大人呢?我和我姐姐行路经过此地,错过宿处,想来你处借宿。”   “娘在镇上帮工,每旬末才能回来,爹爹出去打猎了,我等他回来吃饭。”这童子看起来七八岁,说话语声含糊,但倒还伶俐。拎起手中油灯照了照邰世涛,又看看他扶着的太史阑,犹豫一下道,“你们进来吧。爹爹说,遇事要给人方便,咱们这里靠近夹山道,时常有人不愿夜过那里,都在咱们村里投宿。每次爹爹都让进的。”   油灯摇晃,灯背后孩子脸容模糊,神态却很天真。邰世涛心中怜惜,摸了摸他的头道:“那谢了。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那孩子嘻嘻一笑,古灵精怪地道:“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提了灯带他们进门。   太史阑倚着邰世涛,原本心中有些犹豫,不想进门,但大门开着,里面三间屋子也开着门,一览无余,真真是没有人的。   他们四个人,不敢进一间只有一个孩子的屋子,说起来也太草木皆兵了。   邰世涛得了太史阑默认,抱她进门,在那个简陋的院子里,四人看见一大堆的泥土,孩子道:“爹爹准备打砖胚,再盖一间小房子,过了年,捞只猪崽来养着。我七岁了,可以帮爹爹养猪。”   四人都看见墙上挂着不少风干的猎物,廊檐下还有成串的晒干的玉米,看得出这家人很勤劳。   众人眼光一掠而过,跟着进了屋子,孩子晚饭已经做好,份量当然只是两人的,所以众人都拒绝了孩子关于吃饭的邀请,只和他借炉子,好烤烤干粮烧烧水。   孩子便道:“没有炉子,可以用大灶,旁边就有柴禾。”   邰世涛蹲在灶边好一阵子,都没能将灶点燃,反而被烟熏得不住咳嗽,那孩子过了一会探头进来瞧,嘻嘻笑着,邰世涛给他笑得正不好意思,那个盲少年来了,轻柔地笑着,道:“你哪里懂这个,放着我来吧。”   他走过来,接柴禾的时候,手指碰着邰世涛的手背,邰世涛慌忙将手一缩。   随即两人都一僵。   邰世涛脸慢慢红了,正要道歉,少年已经收回手,垂下脸,坐在了灶口的板凳上开始烧灶。   火光微微地起来,映亮他苍白的脸,他垂下的眼睫细密,看不见眼底神情。   邰世涛有些尴尬,知道此举难免伤害了这敏感少年的自尊心,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道歉,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烟气淡淡的冒出来,和这山间的岚气混合在一起,发一点幽青色。窗外小孩在玩两块火石,火石撞在一起,答答声响,听来枯燥。   两个人都有点心事,都在恍惚,邰世涛站了一会,觉得站不住,只得讪讪胡乱扯个理由出去了。   他出门时看孩子玩火石玩得专心,火石冒出淡淡的烟气,也没打扰他。那边盲人少年静静地将装在袋子里的面饼和馒头拿出来烤,又烧了一些热水。   邰世涛把太史阑扶进里屋休息,自己站在里屋和厨房的中间,好两边监视着。   他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动,转身去瞧却又没瞧见,院子里空空的,除了那泥土就是那孩子在玩火石。还晒着几件衣服。   也许是风吹动了衣服,他想。   那盲少年着实是个细心的人,又给太史阑熬了粥,太史阑却有些发烧,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几口粥,馒头饼子和烤热的牛肉都没动,邰世涛见她又发烧,心中着急,尽顾着找药拧手巾给她降温了,也没吃,剩下的食物便由那少年和车夫一起分吃了。   过阵子便听见有人敲门,邰世涛闪到门口一瞧,那孩子蹦着去开门,迎进来一个男子。   邰世涛警惕地看了一眼,随即愕然,来者穿一身破旧宽大的短打,身材瘦弱,手中拎着几只雉鸡和兔子。   邰世涛以为这家男主人既然打猎为生,必然孔武有力,没想到这身板弱不禁风,比书生还不如。他仔细看了一眼那男人身材,确定他和锦衣人实在没有任何搭调的地方,微微放下了心。   那男子看起来身体也不是很好,微微咳嗽着,放下猎物。问那孩子:“门口的马车怎么回事?”   “家里有客呢!”那孩子唧唧呱呱地说了,又拖着他要带他去看,男子轻轻道:“安置好了就行,别打扰客人。”   邰世涛看着更增好感,只是看那孩子牵他父亲袖子的姿势,总觉得有点别扭。   那男子进了堂屋,就着油灯吃饭,邰世涛远远看见他下筷很快,看来是饿了,将那些粗砺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邰世涛想着先前那锦衣人的风神尊贵,再次觉得果然是不搭调的。   男子吃完,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竟然换了一件儒生袍子出来,虽然很破旧,却洗得干净,带着孩子在堂屋里读书。   父子俩头碰头读得认真,根本没有任何打扰客人的意思,邰世涛反而觉得安心。看着父子俩头碰头读书写字,又觉得温馨难得,想起自己那个冷漠疏离的大家族,忽觉心酸。   一时触景生情,心情低落又宁静,忍不住站在门口,认认真真听那父子低声读书。   听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有点奇怪,似乎这对父子所读的,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诗书典籍,而且发音似乎有点古怪。   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不知怎的浑身却提不起力气,心情懒洋洋的,身上也懒洋洋的,连意识也懒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周身筋脉骨骼都在放松,而意识在渐渐混沌,渐渐混沌的意识里,只留下那些低低的,有节奏的,带着一点古怪频率的诵读声……   他站在门口,斜对着堂屋,身子半侧,眼角的余光扫到太史阑,她闭着眼睛,呼吸平静了下来,似乎也退烧了,进入了睡眠。   然后他就看见油灯下,那辅导孩子读书的男子,忽然偏头对他笑了笑。   隔着还有距离,这笑容显得遥远,却又似有三分熟悉。   他迷迷茫茫地看着,又扫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似乎睡得更香了。   男子转回头,收拾了书,那孩子跳起来,站在一边,微微弯着腰。   这便显得有点古怪了,不像父子相对的姿势,倒像……上级和属下。   邰世涛脑海中忽然掠过先前的一副场景,男子刚刚回来,孩子拖他进屋,语气很亲昵,身子……   身子却远远避开。   而孩子抱住大人,应该是整个人抱住手臂向里拖,那孩子……那孩子却只拈着他衣袖!   这姿势……是因为畏惧?还是尊敬?但不管是畏惧还是尊敬,都不像当时语境之下应有的动作!   这些念头闪电般从邰世涛脑海中闪过,他似乎清楚了什么,转瞬却又迷糊了,反而转身,一步步向太史阑枕边走去。   脑海里刚才那些模糊的字眼在飞,在荡,在四处闪烁迷离,搅得他头脑昏眩,那些字眼慢慢凝聚成三个字,“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一边走,一边开始摸刀。   床上太史阑也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一反手,从腰上摸出了人间刺。   那边堂屋下,男子悠然负手站着,看看厨房,又看看西屋,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冷而空的笑容。   那孩子头垂得很低,恭敬垂手站在他身后。   那男子笑容缓缓展开,人也在慢慢扩展,咔咔一阵骨骼微响,他整个人的身躯都舒展开来,顿时从刚才的弱不禁风的瘦鬼,变成了锦衣人的修长玉立身形。   他淡淡地看着已经着道的邰世涛和太史阑,从从容容,丝毫不着急去收取胜利果实。   急什么呢,赢定了的。   太史阑和邰世涛再小心,看见只有一个孩子都会失去戒心。当然他们会审慎地不吃不用这里的任何东西,但是很不幸,这里的食物才是解药,可是他们敢吃吗?   弱不禁风的男主人是第二层麻痹药,他为了维持缩骨,耗费了一半功力。   “父子围坐读书声”是杀手锏之一。他观察过那个少年,这种面相的人,家世豪贵,却不得亲情,这孩子又眸正神清,非薄凉之人,很明显会对幼时缺少亲情照拂心有所憾,那么这样一副温馨场景,一定能够吸引他注意聆听心生向往,心神一入音咒,便会被自然控制神智。   当然还有别的杀手锏,比如烤火的柴禾是一种特殊的木,本身无毒,但那“孩子”玩的“火石”却不是火石,只是一种带毒的石头,那种石头相互击打时冒出的烟,和那灶膛里冒出的烟混合,便带了毒,那毒细细密密渗入在空气里,再渗入到那些烤熟的食物中。   他的杀人手段,包括天时、地利、易容、缩骨、相术、毒术、音咒、控魂……以及心理战术……集合了人间一切智慧大成。   普天之下,向来无人能逃脱他用了心的杀人计划。昨夜之所以会输,只不过因为他大意轻敌了而已。   当然,太史阑一介虚弱之身,能逼到他花费这么多心思,动用这么多珍藏,使用这许多手段,还难为他吃下那些难吃的粗劣的食物……已经很了不得。   其实他现在已经赢了,不过如果她依旧能逃脱……   他眼睛微微眯起。   ……那叫天意,如果天意愿意成全她,他会就此放手。   反正这静海成败,和他也无多大关系,他愿意留个好玩的对手,有机会智慧碰撞不寂寞。   看她的运气吧!   ……   有月票立即投的是白羊座;一点一滴攒票的是巨蟹座;每个月所投月票数字保持一样的是天秤座;一有月票满天撒的是射手座;努力看书挣月票的是摩羯座;以上我继续胡扯,请勿对号入座。    ☆、第七十章 大帅回归!      邰世涛向太史阑走去。手中钢刀截面闪着寒光,倒映着他有点茫然的侧颜。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内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想法,但又十分抗拒,或者此时只是想走近她,在一怀的迷茫中。   太史阑则拿出了人间刺,她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心里也模模糊糊的,只想着此刻该保护自己,对付敌人,但这敌人在哪里,是谁,似乎也全无概念。   锦衣人立在对面屋子门口,手执书卷,笑容静雅,风度翩翩。   邰世涛脚下忽然一停,他已经碰到了床边。心中那那喃喃自语的声音也到了高氵朝,他霍然举刀。   太史阑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邰世涛一低头,看望进她眼神,黑而深邃,漩涡一般令人昏眩。   他心中一凛。   “唰。”长刀落下,却在即将抵达太史阑身前时,忽然换了方向,直劈向邰世涛自己腰间!   对面锦衣人并不失望,唇角甚至有淡淡笑意,似是发现了极有趣的事。   ……这孩子,果然爱得太深。   因为爱得深,所以他全力也无法控制他的意识,所以他即使已经出手,也能在最后一刻清醒,当刀落下的去势不可改变,那少年宁可选择改变轨迹砍向自己。   无妨。砍谁都是一样的,这孩子自伤,这场追逐也就结束了。   刀落下。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踉跄自厨房边来,却是那盲人少年,脸色煞白,冲进了邰世涛和太史阑所在的屋子。   厨房和邰世涛所在的屋子近,和锦衣人所在的屋子远。那盲人少年冲进屋内,脚步声惊得邰世涛手一顿,刀势慢了一步,那少年身子似乎控制不住,猛地冲了过来,人还没到身子向前一扑,正撞在邰世涛后腰,他手中刀被撞出,撞到墙上,再弹落下来撞到太史阑的被子上。   这下两人都完全醒了。   邰世涛隔着被子趴在太史阑膝盖上,浑身冷汗,太史阑张开双眼,将人间刺握紧。两人对望一眼,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太史阑眼神很冷,邰世涛则又痛又悔,耳听得身后那少年颤声道:“有毒,有毒……”   邰世涛跃起,一手抄起太史阑,将她抱在怀里,太史阑搂住了他的脖子。邰世涛另一只手抓起少年,将他扔在自己背上,“抓紧我星河大帝!”   “别!”少年声音颤抖,“你这样冲不出去,别管我,走,走……”   邰世涛充耳不闻,一脚踢开屋门,对面,锦衣人笑吟吟抬起头来。   他身边站着那个“孩子”,已经恢复了本来容颜,个子还是那么矮小,一张脸却皱纹纵横,哪里是个孩子?明明是个侏儒!   夜色黑浓,远处坟场有荧荧的鬼火飘来。   门槛上对视只是一霎,随即邰世涛狂奔而出,经过厨房时看见车夫单手捂胸,死在地下。   他向外冲,锦衣人却并不急躁,负手在门口看着,唇角笑意薄凉。他腰间隐约有武器的轮廓,此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击杀太史阑。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做,太史阑这样的人太难得了,他愿意多和她斗一斗。   邰世涛单手抱一个,身上还背一个,虽然步子不慢,但很明没有平时速度,那少年抱住他肩泪流满面,“丢下我啊……这样会拖累你的……”邰世涛嫌他聒噪,低声道:“闭嘴!”三步两步已经冲到了院子正中,经过那堆泥土,忽然一脚踢散土堆,一刀便刺了进去!   一声暴吼,土堆黑泥四溅,四溅的黑泥之中,立起一个浑身黑黝黝的壮汉,身躯八尺有余,胸膛如两扇门板,高伟雄壮。   这院子里高达丈许的土堆,竟然是一个人披了泥土埋在那里!   “铿。”一声,刀尖准确地撞上肉,竟然发出金石相击的声音,有血流出,却不多,邰世涛那一柄百炼精钢的刀刃,竟然只伤了对方油皮!   那大汉怒吼着,伸出蒲扇般的手当头向邰世涛的天灵抓下。   然而太史阑的人间刺,已经在那里等着,邰世涛刚刚戳破对方肌肤,太史阑的刺尖就刺了出去。   黑暗里金光一闪,人间刺,回魂!   “嗤”一声,刺尖刺入血肉,随即太史阑拔出人间刺,邰世涛抬腿就跑!   身后一声大吼,回魂的令人发狂的逆作用生效,那大汉一脚蹬翻了土堆和土堆后厨房的墙,哗啦啦的砖石竟然是冲着锦衣人主仆去的。   锦衣人这才露出惊异之色,没想到自己最后一着拦人的杀手锏,忽然倒戈。   这太史阑,到底有多少诡奇手段?而那少年,又是怎么发现土堆里的猫腻的?黑暗中那一堆黑泥土,他居然能注意到?   这对姐弟当真不凡。   锦衣人眉头微微一皱,他使用缩骨功维持长期的变形,对内力耗损极大,原本他不准备出手的。土堆里的人,就是为了万一情况下截断他们的后路。   “虎奴!”他冷冷道,“站住!回头追他们!”   然而平日里忠心耿耿的虎奴,听而不闻,一掌劈裂了厨房的墙,赤手抓起灶膛里刚刚开始燃烧的柴禾,就对锦衣人砸去。而此时砰一声大门被撞开,马车声响,邰世涛已经顺利带人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去追!”锦衣人终于动了怒气,那侏儒拔身而起,身子一闪已经越过虎奴头顶,虎奴嗷嗷地叫着,抬手将手中柴棒狠狠砸了出去。   侏儒身子一闪,眼看就要避过那棒子,邰世涛忽然回头,狠狠撒出一把瓜子。   侏儒当然认得这是他家主子的毒瓜子,一惊之下连忙闪避,却忘记了身后的棒子,嗵一声,那柴禾棒子砸中那侏儒肩膀,发出一声清晰的骨裂之声,啪一下棒子和瓜子都裂开,一些淡淡的烟灰散了出来好莱坞大亨全文阅读。   侏儒晃了一晃,倒下。   砸倒他的不是棒子,而是棒子瓜子中还含着的毒。   “蠢货。”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锦衣人眉间似罩霜色微冷,他也没想到。已经全盘掌握的局势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数。   门外马蹄声急骤,马车狂奔而去,锦衣人唇角笑意微敛,身影一闪,终于亲自追了出去。   身后虎奴狂喊着也追了上来,他神智迷糊,把锦衣人当成敌人,不住抓起石头砖块投掷,锦衣人身形飘忽,一一躲过,速度不减,只是难免心中恼怒——制人手段不成,反而被人用同样手段制了自己。   出了村子,锦衣人一声呼哨,一匹马穿过坟地奔来,黑暗中雪白的鬃毛飘扬。   锦衣人上马,那虎奴犹自追着,锦衣人也不理会,一抖缰绳,直奔马车离去的方向而去。   最后一场追逐开始了。   马车在狂猛地奔驰,邰世涛亲自驱赶着马车,也不管道路在何处,只图迅速离开,最近的道路只能横穿坟场,马车经过坟场边缘时,邰世涛清晰地看见有两具尸首被扔在草丛里,看那血迹新鲜程度,想必就是刚才那屋子的真正主人。   邰世涛想起自己第一次敲门时,屋子里没人来开门,想必锦衣人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看见他们去敲谁的门,就提前一步从后门潜入,杀掉那家人,再自己伪装了来开门,侏儒比较好改装,又能麻痹人的警惕心,所以侏儒先扮成孩子来开门,锦衣人的改装费点事,来不及,就稍迟一些出场——真是无比缜密的计划,更难得的是,这计划还是在仓促之间完成的。   锦衣人的心狠手辣和可怕头脑,让见惯上位者智慧的邰世涛都心头发麻,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个时候,姐姐的运气当真不好。   他咬牙,这些念头不过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马车越过那些尸首,那些碗口大的马蹄,不知道踏散了多少土堆,又踢飞了多少碎骨。   眼看那些低矮失修的坟茔在车轮下塌陷,邰世涛也不禁头皮发麻,他素来行事中规中矩,行驱马踏坟之事终究有些不安,身后太史阑声音忽然冷冷传来,“今日我踏诸位尸骨,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异日护佑诸位子孙!若你等泉下有灵,不妨再助我一二。多谢!”   邰世涛听着这般狂妄又近乎无耻的言语,只觉得心中一热,又有些想笑,紧张不安的心情瞬间散去,手臂一抖,马车已经轰隆隆踏过坟场。   忽听身后一声马嘶,声音清越若龙吟,在军中熟知马匹的邰世涛心中一惊——这等鸣声,多半好马!   他百忙之中扭头一看,便见一匹白马,自月光尽头奔来,雪白的鬃毛旗帜般飘扬在风里,韵律优美却速度如电,初见时还是隐约一小点,眨眼间身躯已经遮蔽身后月色,黑暗从这匹马身后剥落,马上人却还溶在夜色里,一身黑色的披风卷在肩头,只一双眸子,遥遥、冷冷、而又空空地看过来。   邰世涛心中一震,顿时明白凭对方这马的速度,马车必定很快会被追上。而那智慧绝伦手段百出的东堂亲王,这回被逼亲自追来,再不会给他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但知道归知道,束手就缚却也是不能的。他再次挥鞭,“啪!”   坟场那边,锦衣人一双远山云烟般冷冷又迷离的眸子,遥遥看过来,眼看马车仓皇而去,唇角又是浅浅一扯。   随即他也策马,毫不顾忌踏坟而过。   白马扬蹄,闪电般自黑黄土坟间穿梭,忽然一声长嘶,声音凄厉王牌全文阅读。   锦衣人一惊,一低头,便看见旁边一个被踏碎的坟堆里,一根断骨支了出来,白马踏过时,被断骨戳伤了蹄子。   眼看那血流了一地,马已经不能再跑,锦衣人眉头终于皱起——今日当真不顺!难道老天也在帮太史阑?   无可奈何,他只能下马,身后发疯的虎奴已经追了上来,锦衣人叹一声气,只得先回身和添乱的奴仆周旋。   月光冷冷,照着坟前残破的断碑。   ……   马车一路狂奔,很快就过了夹山道,果然没有遭遇埋伏。邰世涛心中暗暗叹气。心想自己几人当初还是推断错误,原以为东堂人一定不会放弃夹山道这样最好埋伏的天险,所以在前面那个小村放松了注意力,想来东堂人就是把握住了他们这个心理,反其道而行之。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心理博弈的高手。   夹山道一过,他的心便放下一半,因为过了夹山道就是援海大营的巡区,在这里随时可能碰上援海营和苍阑军的巡逻队伍。   只是这里还是偏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遇上巡逻小队,另外,最近的港口在十里外,太史阑和锦衣人的约定,是以踏上任何一艘南齐战船甲板为限。   邰世涛算着,就算遇不上巡逻小队,马车行走十里也不过一个时辰。曙光在望,不禁心情微微松快。   他想着姐姐可以上船,终于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和休养,省得她和几个大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不禁又酸楚又喜悦。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咔”一声微响,随即整辆马车向左一歪。   邰世涛一惊,心知不好,急忙松绳掠入车厢内,太史阑已经一手拉住了那少年,身子向外支起,方便邰世涛一手抄住。邰世涛急急将她抱起,一手拽着那少年,靴底一蹬冲车而出,车厢下轮子骨碌碌飞出去,车厢在他身后崩裂,邰世涛掠到马背上,正要砍断系住马身的绳子,蓦然那崩裂的车轮底部飞出一段木条,砸在马腿上,耳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马也断了腿。   邰世涛只得再掠下马,恨恨地看着车厢被瘸马拖出几步,轰然歪倒在一边的道上,他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坏掉的半边轮子竟然还是当初那个位置,上次被破坏的时候他已经修好,但这次的损伤在更里面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一般人对于下过一次暗手却被拆穿的地方,不会再来第二次。同样,拆穿这处暗手的人,下一次也不会认为这里还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心理问题。但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思维特别的锦衣人,利用了这样的心理,第二次的暗手,还是下在了马车的同样位置。   没有了代步工具,这一段路没有市镇,也少有人行,很难买到马,邰世涛又带着两个人,速度自然要减慢。   但此时连犹豫叹气的功夫都没有,邰世涛还是一个抱一个扛,咬牙继续赶路。   他身上有太史阑给的信号烟火,但不敢使用,锦衣人必然会追来,信号一用,保不准先召来的是恶龙。   邰世涛看看眼前的夹山道,这里是一座石山,石山下有大路通往码头,从方位看,翻过石山,应该也就是大海,靠近码头。   两条路,一条路好走但有人追,一条路难走但是近,也不太好追。   邰世涛几乎没有犹豫,撕下衣襟,将太史阑牢牢地绑在腰间,又请太史阑帮忙,把那少年绑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徒步上山特种教师。   山路崎岖,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路,邰世涛几日夜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压力巨大,又背负着两个人,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走这样的山路,几乎每一步都是双倍的耗损,黑夜里渐渐响起他疲惫的喘息。   昏昏沉沉的太史阑忽然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不断落在脸上,越来越密集,她知道这是邰世涛的汗水,想要抬手为他擦去,邰世涛却忽然用肘一把将她的脸压在怀里,“别动,有荆棘!”   这一刻他没有喊姐姐,这一刻他的语气甚至是命令的。太史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的脸紧紧贴靠着邰世涛的胸膛,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奇特的日光般的香气混合,不觉得难闻,反而让她想起成熟男子淡褐色的肌肤,而脸下的肌肤确实饱满而富有弹性,热度灼灼,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她有些恍惚地想,确实,世涛已经是男人了……   她想让他放弃背上的少年,此刻带着那盲人少年,是一个极大的累赘。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虽然她已经给那少年服了解毒丹,但毕竟药不对症,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死亡,真正要想救,得寻医生确定到底是什么毒才行。丢下他,也就是丢下了他的性命,留那可怜孩子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等死。   她知道世涛做不到,而她也不愿意。   这世上生命同等重要,除非十恶不赦,否则无由放弃,这是她记事起便坚持的想法。她深恶痛绝因为权力和资源分配的不平等,所造成的不同人享有生命权的不平等。   可此刻她又忍不住的心疼,世涛的心跳太急,他已经累透了。   他将她护在怀中,用手臂替她挡住山石缝隙里那些低矮的荆棘,臂上很快鲜血淋漓,他一开始步伐很快,渐渐慢了下来,渐渐有些不稳。他一开始直立行走,后来腰背有些佝偻,再后来他用自己的长刀支撑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山上爬,汗水浸透了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连背上昏迷的少年都被冰凉的汗水冻醒,一次次哀求他将自己放下,一次次得到他沉默的拒绝。   太史阑也沉默,她不会干涉世涛的决定,她永远为世涛的坚持和有担当而感到骄傲。   天最黑的时候他爬到了山顶,之后开始下山,素来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感觉到他腿肚子抖得厉害,让人担心他下一瞬就会抽筋,然后三个人一起滚下去。   黑暗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那就是邰世涛的,粗重而急促,太史阑和那少年,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打扰他一句。   好容易行到半山腰,眼看成功在望,三人甚至都已经看见了码头上停靠的战船,还看见一队队的士兵,在山下周边巡逻,战船离山边的距离非常近,只隔着一个沙滩。   三人都齐齐松口气——终于到了!   这一路的艰难!   连邰世涛都仿佛忽然有了力气,直起腰,三步两步就要奔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衣袂带风之声,就响在头顶。   他一僵,回头后望,就看见石山顶上镶嵌着一**月亮,月亮里一个人,这回他没有骑马,却仍旧干干净净风神超卓,杏黄色的锦衣在玉色的月色中清辉淡淡,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笑意也淡淡。   他负手,饶有兴趣地从上往下看,眼神就如对待自己的猎物。   邰世涛毫不犹豫发出信号,底下战船上几乎立刻有了动静,但邰世涛的心底,依旧是凉的。   从船上下来到石山上的距离,和东堂这个可怕亲王冲过来的距离相比,太远了六夫同堂最新章节。   头顶一声轻笑,锦衣人道:“了不起,很了不起。”   邰世涛不理他,迅速往下走,不管如何希望渺茫,他都会争取到最后一刻。   “能让我接连失手,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头顶上的人在叹息,“不过你们竟然还带了这么个废物,我真不知该夸你们聪明还是蠢。”   邰世涛沉默下行,心底冰凉地发现,他快走了这一截,头顶上的声音还是这么近,东堂这个可怕亲王一直跟着,而且很明显,他不费什么力气。   或许躲已经没有用,不如回身拼死一战,拖延时辰,等到那些人迎上来,救下姐姐。   他提刀的手缓缓抬起。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刀!   邰世涛一惊,骇然瞪大眼睛——是那盲人少年!他要干什么?难道他是奸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毫不犹豫举掌向少年天灵拍落!   无论欠了他什么恩情,此刻他如要害姐姐,他都会毫不容情!   他的手掌落了空。   “嚓”一声,绑住少年的布带,被少年抓着他的刀割断,少年顿时从他背上跌下去,邰世涛这一掌险些拍在他自己后脑。   邰世涛怔住了。   “走……走……”那少年也没有发觉邰世涛刚才想对他下杀手,一落地便骨碌碌滚过去,一把抱住了锦衣人的腿,“你们快走!”   “不——”邰世涛上前一步。   “走!”少年紧紧抱住锦衣人的腿,锦衣人眉头一皱,一脚便将他踢开。少年在地上滚了几滚,滚到太史阑身边,连声咳嗽。   太史阑忽然从邰世涛袖子里抽出那含了暗器的腰带,扔给少年,“系上!等下手指从左向右按!”   少年毫不犹豫系上腰带,他腰细若柳,女子一般的身量,太史阑的腰带给他用尺寸正好。   随即太史阑脚蹬在邰世涛小腿上,“走!”   邰世涛毫不犹豫抬腿就跑。   少年咳嗽着,对着锦衣人摇摇晃晃站起来。   锦衣人眼底这回倒有了点赞赏之色。他素来最瞧不上妇人之仁,太史阑逃亡还不肯丢下废物,让他对她的打分低了很多,由此也更决心要将她打败——这么一个妇人之仁的人,他如果输在她手下,岂不丢人?   此刻倒觉得,太史阑还算决断。   他眼角都没看那少年一眼,快步就要追上去,那少年还没靠近,就被他周身的真气给震开。   他和那盲人少年错身而过时,听见他在身后惨笑一声。   他心中忽有警兆。   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但多年倾轧争斗中锻炼出来的直觉,还是让他微微斜掠出一步,转头回望。   然后他就看见那少年手指正抚过腰间,而他腰间已经多了一条女式腰带。   这古怪的发现让他心头一跳,二话不说,伏地卧倒!   “咻。”   头顶风声一厉,仿佛空间都被瞬间撕裂,又或者天上闪电凝化为针,跨越天海距离倏忽而至,掠过的风像冰梳,他听见后背衣衫撕裂的声音超能右手全文阅读。   被风声撕裂。   这声音快得难以形容,那一刻他趴在冰凉的地上,心也冰凉——好可怕的暗器!南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武器是军中的吗?那东堂还打什么仗……   心惊同时也在庆幸,庆幸多年被暗杀的生涯练就了他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如果刚才他不是趴下而是跃起,他现在就是一具四面喷血的尸体。   正常情况下,他嫌趴下太难看,是绝不肯趴的。   邰世涛听见身后的风声,回头一看,不禁心中发恨——这样也给他逃了!此时他也来不及怒骂,撒开腿狂奔,石山已经见底,他已经脚踏上松软的沙滩,而那边的士兵发现动静,也已经奔了过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歪歪斜斜,竟是那盲人少年,回光返照般迸发了力气,听着邰世涛的方位,也一路狂奔而下。   前方远远来迎接的士兵忽然一声惊叫,邰世涛百忙中用眼角一扫,心顿时堕到谷底。   不知何时,锦衣人身边出现了那个巨人虎奴,看样子居然清醒了过来,正手持一柄长矛,做投掷状。   这种巨人的臂力一定惊人,他含怒一击,可贯十丈。   邰世涛抱着太史阑在沙滩上狂奔,停也不停——有矛来,就射我吧!   “咻!”   风声虽不如先前那暗器可怕,却也快到惊人,几乎刚刚响起,就呼啸到近前。   邰世涛甚至连行走路线都没改变,只遥遥奔向前方接应的人,马上他中箭,就把姐姐扔出去,希望他们来得及接住……   “噗。”   一声闷响,是利器入肉的声音,邰世涛却没感觉到疼痛,甚至没感觉到逼近的风声。   巨大的风声,在他身后一丈之地,因为遇上阻碍,被逼停。   那阻碍……   邰世涛回首,就看见石山脚下,那盲人少年正对他张开双臂,他的姿势充满保护,而他胸前,一截银红色的矛尖,尖锐地透出来。   半山上锦衣人神色惊愕。   邰世涛颤了颤,眼看着那少年眼底光芒渐渐灭了,然而那清瘦温柔的脸容上,神态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动了动唇角,似乎还想给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邰世涛忽然想起,这一路逃亡惊险,他竟然到现在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一路扶持,一路相救,但到死,他都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拼死相助。   邰世涛这一刻忽惊觉自己的自私。   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也许,让他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人,依旧是厌弃的。   然而这个被他厌弃的人,此刻在他身后,张开双臂,像要给他一个最后的拥抱。   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人,终究放弃了可以触及的下半生幸福,代他拥抱了死亡。   那黑夜的相遇……无声的相拥……假凤虚凰的做戏……滚热的米汤……三人同食的剩饭……他给出了他的全部,却从无获得胜者为王。   邰世涛眼前模糊,看不清去路来路。   太史阑也回过头去,认认真真看了那少年一眼。   随即她忽然道:“我是太史阑。我答应你,取缔静海、乃至天下所有的小倌馆。”   盲人少年的身子震了震。   “如果你是犯官家属,家族确有冤情,我会为你家族平反。”   女子清晰冷静的声音响在清晨凄冷的海滩上,伴随海涛撞击黑色的礁石,四面静寂如死。   他唇边似有笑意。   一阵风过,他轻轻倒了下来,脸埋在沙滩上,将那最后一抹笑容,铭记在大地深处。   或许相遇是命,用命博一场黑暗沉沦的救赎。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听见太史阑最后一句话没有,或许听见,或许没有,然而那缕笑容,证明他最后一刻的安宁。   邰世涛模糊的视线移上去,看见半山上,锦衣人没有追下来,却忽然取出了一张弓。   一眼看去弓似乎很小,通体火红,十分华贵,锦衣人指间一枚银箭,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想必锦衣人也被那暗器和虎奴的失手激出了怒气,终于拿出了杀手锏。   “扔我!那边!”太史阑声音急促。   她指的方向是大船边,几艘用来海上运送的小船,此时要等大船放下踏板牵引上船,已经来不及了,锦衣人刚才那一箭凶猛无伦,射程足可到达大船脚下,何况沙滩上本就无法太快奔行。   此时也有人等不及踏板,从大船跃到小船上。   邰世涛毫不犹豫,冲前一步,一抬手,将太史阑全力掷出。   太史阑身子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向小船,小船上有人窜出,凌空接住了她。此时第一箭已到,银光一闪,电射太史阑背心。   那人横刀,刀光如雪,铿地一声火花四溅,箭狠狠撞上刀,箭上巨大冲力撞得持刀人蹬蹬后退两步,黑发被箭风割裂,落在唇边。   她狠狠咬住黑发,站在沙滩上,揽着太史阑愕然抬头,完全想不到有人隔着那么远射出的箭,居然还有如此恐怖的臂力。   怀中的太史阑在挣扎,身子落了下来,随即一脚蹬在了小船的甲板上。   接住她的花寻欢不解其意,太史阑已经回头。   沙滩上,力竭的邰世涛用刀支住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再向前一步,而半山上锦衣人的弓,正指着他背心。   第二箭,将发。   邰世涛生死存亡迫在眉睫。   花寻欢眉毛耸动,她看得出这距离,她绝对无法在对方的箭下救得世涛。   然而太史阑却在笑。   疲倦的,却又胜利的笑。   她笑着,一脚踏着甲板,看着锦衣人,手指对甲板一指。   “如果你最终没能拦下我,让我顺利地传递给全城百姓我还在静海的消息,并顺利地登上黑水峪战船,算你输穿越之山田恋最新章节。”   产后夜奔,一路辗转,几经波折,各逞智慧。   如今她的脚,终于碰触到了黑水峪战船的甲板。   赌约至此时,结束。   小舟上,交架的刀戟间,太史阑缓缓回身,她身姿单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可一段目光,便笼罩了整个静海。   半山腰,锦衣人一动不动,杏黄锦袍的衣角,飘飞如一抹淡云。   他的弓依旧拉满,他来得及射邰世涛,甚至来得及射还没能上大船,身边无遮无掩的太史阑,可最终,那弦上的箭,停驻。   这一霎遥遥相望,各自心绪复杂难言。   这一路,其实没有输赢,她纵然顺利踏上甲板,最终也有赖于他人牺牲,而半路上,他其实放弃了无数次一箭击杀她的机会。   然而并无后悔,这一路相斗,他邂逅这世上最强大最特别的女人之一,酣畅淋漓的智慧博弈,尔虞我诈的生死之争,到得最后,只觉不虚此行,惺惺相惜。   英才日渐凋零,沧海如此寂寞,不如留一个人在天涯那头继续行走,以同样的频率和速度。他日想起,便觉得上位者的道路,不再孤独。   他在意的,从来只是过程。   天好像是在一瞬间亮的,阳光好像是在一霎间刺破黑暗的,刺破黑暗的日光从山顶如滚滚流水倾斜而下,流过山石、树木、荆棘、草丛……刺目的阳光里,已经不见锦衣人的身影,他所立的山石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从未有人一路而来,锦衣披发,谈笑间展开一场惊心绝世的追逐。   邰世涛身子在瞬间松懈,然而当他转头看向战船时,眼眶不禁再次模糊。   模糊的泪眼,倒映太史阑的身影,她正慢慢站直,由花寻欢扶着登上战船,船上的士兵都已经被惊动,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来,那些焦灼绝望、满是黑灰的脸,在看见他们元帅大人的单薄却笔直的身影时,忽然都露出狂喜之色。一霎的寂静之后,欢呼之声爆上云霄。   “大帅到了!”   “大帅真的到了!”   “大帅没有离开!”   越来越多的喊声开始汇聚,化成一片欢喜而瞬间斗志昂扬的高呼。   “大帅回归,扬我武威!”   “大帅回归,扬我武威!”   喊声冲破这海上霾云,吹开滚滚海水,吹散弥漫硝烟,惊得海鸟高飞,惊起战鼓高擂,远处东堂战船在海水动荡的光影中战栗。   邰世涛仰起脸,在一地鲜血和汗水中,欢喜而又悲伤地,落下泪来。   ------题外话------   逃亡结束啦,养文的赶紧回来看文啦,不看文哪来订阅,不订阅哪来月票,虽然没订阅没月票也不会影响俺码字质量数量,但满屏养文的叫嚣对俺幼小的心灵难道不是一种摧残?你不看我还有毛的劲写啊?啊?   另外大家不要骂小甜(第三声)甜(第二声)嘛。各为立场没有错。这是上位者的基本素质。换成容楚太史阑异地相处,不会客气到哪里去滴。其实你们不觉得小甜甜很可爱吗?我还指着他给我挣以后的月票呢,你们真不喜欢,我就给小蛋糕安排女人。    ☆、第七十一章 发飙景泰蓝   景泰二年九月十九,东堂进犯静海。   九月二十一,两国海军第一次海上接战,南齐失利,被击沉战船一艘,退居黑水峪二线。   同日,关于静海总督太史阑的流言传遍静海。谣言指称她通敌卖国,潜逃东堂。称她潜伏不出、开战之时都不曾出现在战场上,是因为早已弃城逃亡。静海城因此人心惶惶,无数士绅举家撤离。   九月二十二,太史阑出现在城西妓院,“出走”谣言不攻自破,撤离之势顿缓。   九月二十四,太史阑到达黑水峪,于晨曦刚起之时踏上战船,南齐士兵士气大振,当即反攻,东堂措手不及,败退出黑水峪海域。   九月二十七,太史阑不顾劝谏,下令允许远航商船回境。九月二十九,苏亚和萧大强乘远航商船归来,两人虽受伤却未死,是因为落海后被商船冒险所救。商船将两人隐匿在底舱,躲过了东堂军船的盘查。商船以往对此事从来袖手,破例相救,是为了感谢太史总督到来后,扫清海盗,予他们一份安宁。   九月三十,第二次两国接战,太史阑亲自督战,南齐再胜。击沉东堂战船两艘,击伤南洋炮战船指挥统领。   十月初三,捷报飞传至朝廷。   军报到之前,朝廷正在吵架。   “相邻静海的南徐总督、两广总督先后上折。”御史台监察御史正在上奏,“东堂进犯静海,静海总督太史阑却没有亲临战场指挥。首战失利之后,也没有及时赶赴黑水峪战场。甚至没有出现在静海城内安抚民心。现在海上将士苦战,城中百姓离乱。静海城数百富户迁移南徐,导致南徐境内治安民生压力剧增。两地总督认为,随着静海战事日渐蔓延,如果静海城纷乱状态不能得到缓解,还要承担部分军粮任务的南徐两广,将不堪蜂拥而来的难民带来的治理压力。为此特向朝廷请旨,封闭省境,禁止静海难民入境。”   龙座上景泰蓝小脸绷得紧紧的,他听得模模糊糊,不过还是能明白,这是在攻击麻麻。   类似这样的攻击,他已经听了很久,一开始他不听,后来他沉默,再后来他发怒,现在只得再次沉默,因为说话的人太多了。   从静海和东堂正式接战开始,因为太史阑没有亲临战场指挥,朝中立即便有人弹劾,首战失利之后,这种弹劾便蜂拥而来。一开始三公等人还有所维护,但首战失利太史阑依旧没有出面,三公也无法为她辩护,静海城出现乱象之后,弹劾和攻击到了高峰,相当一部分对太史阑印象不错,想要再观察观察,保持沉默的中立大臣也忍不住了,纷纷跳出来指责太史阑不顾静海安危,国家安危,擅离职守,不忠本职。   容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无法顺利赶赴静海。康王一系趁着好不容易抓住太史阑错处,一条声嚷着要阵前换将,锁拿太史阑进京下狱。这段日子以来这些人大小动作不断,三公连睡觉都睁着眼睛,而容楚,又怎么放心只留三公在京,对付心怀叵测的康王、行事无耻的太后、以及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西局?三公是宦海老手,却失在本性刚正端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心计上他们也许不输,在手段上却绝对没人家狠辣,何况三公不能直接掌握军权,容家才是对军中影响力极大的家族,容楚在,就等于军权在,这时候容楚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离开,康王就敢反,太后就敢对皇帝动手,西局就敢罗织罪名构陷三公派系和容家其余人,最终把黑手伸向太史阑,将这一整个皇帝派系,连根抓起。   就如此刻,景泰蓝只知道生气,容楚和三公等人则更清楚,朝臣对太史阑的态度,在皇帝迟迟不表态之后,已经由攻击转为施加压力,面对一省难民,强硬关闭省境,本身就是对静海的警告。   此刻朝堂之上热血沸腾,两地总督开了一个头,后面的弹劾顿时如潮水一般涌来。   “太史阑身为援海军主帅,大战之际擅离职守,无论战事顺利与否,都是重罪!”   “静海城现在乱成一团,十室九空!士绅逃亡于路,百姓哀哭于途。物资抢购,米粮暴涨,民生凄惨,人间地狱!”   “臣等不明白太史阑在想什么!身在其位谋其政,她身受皇恩,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煊赫荣宠为景泰朝第一人,却不思报答皇恩,实在无耻以极!”   “静海为我南齐南疆大门,军事重地,关系我南齐一国安危民生,万不可托付于此等玩忽职守,无心国事,专擅弄权之辈!否则静海危矣!南齐危矣!”   “请陛下速速下旨,查办静海总督,另换忠诚可靠之将领主持大局!”   “陛下,太学和国子监士子近日听闻此事,都义愤填膺,连日在太学门口静坐,请缨静海,求罢太史阑。此乃民意,乃天下悠悠众口,吾等切不可违!”   “陛下,天纪元帅上书,请求接管援海军,并立下军令状,定将东堂贼子,驱逐出我南齐海域!”   ……   威严肃穆朝堂,此刻闹哄哄如菜市场,大家都在张嘴说话,大家都在眼红脖子粗,景泰蓝瞪着底下无数一张一合的嘴,蓦然蹦起,握拳,踩凳,挺胸,“闭——嘴——”   尖利的孩子声音,极具穿透力,回荡在大殿上空。   殿内顿时死一般的静默。   众人抬头,便看见三岁多的小皇帝,脚踩在宝座上,双手叉腰,小脸涨红,恶狠狠地俯视着他们,眼神杀气腾腾。   群臣张口结舌,他们印象中的皇帝,聪明可*,当然,聪明也是孩子的聪明,可*也是孩子的可*,大部分时辰这孩子坐在龙座上,笑眯眯甜蜜蜜,瞧着便贴心贴肺,瞧着便让人期待,十年二十年后,南齐会出现一位最为宽容仁厚的明君。   然而此刻,未来明君如一头饿狼下望,所有人忽然都觉得自己成为了那只突然露出真面目的小狼崽子的猎物。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一片静默中,景泰蓝终于开口。   开口第一句话,大殿就好像劈下了雷,几个老臣和御史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望,迎上小皇帝凶狠的眼神,直着眼睛喊声,“陛下啊……”就晕了过去。   容楚立即下令把那几个最*谈规矩,也最瞧不得不守规矩的酸儒给拖出去。   他心情不错,觉得景泰蓝进步不小,一句话就秒杀了几个最难缠的。   “叫!叫!叫!叫什么叫!”景泰蓝憋了好几天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叫魂啊你们?嗓子大有理啊?嗓子大也得先给朕闭着!在朕的大殿上,最有话语权的——”他指着自己鼻子,一字字道,“就、是、朕!”   “陛下……”康王怒极开口。   “闭嘴!”   康王的白脸唰一下红了,再唰一下白了。   “再说一句?”景泰蓝回忆着麻麻的目光神情,逼视着他,“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就算你抗旨!朕下旨闭嘴,你敢开口?”   康王的脸色又唰一下红了,在红红白白之间转换半天,换青色了的。   他额头上青筋别别地跳,腮帮上肌肉都已经憋得鼓起,他贵为亲王,深受先帝和皇太后器重,之前一直手握大权,连重罪都可以轻轻放下,本身还是皇帝的叔叔,如今却在朝堂之上,被自己的三岁侄儿指着鼻子怒骂,这叫他如何承受?   但他深呼吸半天,却真的没有再开口——对面,那个恶毒的容楚正笑吟吟地冲他瞧呢。   虽然容楚笑得让他越发心头火起,却也让他稍稍清醒,心知不能在此时逞一时意气,否则皇帝和容楚真的能将他以抗旨罪名拿下,到时候可就坏了大事。   他只得僵硬地鞠躬,默不作声退后一步,在心中一万次背诵“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康王派系的臣子们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头领,他们原以为挟王叔之威,康王定然能压下三岁娃娃的气焰,之后他们便可以趁势而起,令陛下当朝下旨,不想王爷竟然真的退让了。   康王一退,再无人敢于发声。景泰蓝神情满意了一点,却凶相不改,小靴子踩在宝座上,环顾一圈,众臣在他目光扫视下,忽觉自己是一只放在案板上待挑选下锅的鸡。   景泰蓝很快选好了一只鸡。   “你。”他一指吏部尚书,“你说太史总督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煊赫荣宠为景泰朝第一人,却不思报答皇恩。对哦,你是吏部尚书,你最清楚太史总督是怎么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的,你要不要给朕,给朝上所有人说说,她怎么拜的?怎么封的?”   吏部尚书呆了呆,他当然知道太史阑怎么一步步上来的,然而那履历在心中过了一遍之后,他忽然便出了一身汗。   景泰蓝不等他开口,已经尖着嗓子嚷道:“你说得好像太史总督火箭飞升,讨好大便宜,你怎么不说朝廷根本没有给她应有的封赏?她出身光武营,在营中便得了勋章,按照规定,历练时原可为典史,她只做了典史副手。她挽救北严,救十万百姓,救我南齐北大门,功勋为近十年来前所未有,按例,这样的功劳该封什么——章大司空!”   “到!”章凝立即恭谨地问,“老臣可以说话吗?”   “可以!”   “回陛下!”章凝声音更大,“武定七年西番作乱,急攻极东山阳城,时任山阳推官的沈风一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阻敌于城下半月,终于等到援军到来。事后叙功,沈风一得授山阳府尹,一等伯爵,领极东将军衔!”   “姚尚书!”景泰蓝大喝,“太史阑功勋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封赏是什么?”   吏部尚书默默,半晌低声道:“一等男爵,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   景泰蓝嘿嘿一笑,“康王案……”眼珠子对康王一转,康王难堪得脸色涨红。   “康王案太史阑有功,按例最起码该升西凌按察使,她升了没?”   “二五营赶赴参加天授大比路上,连败五越,保一方平安百姓民生,更曾俘虏五越士兵五百,为近年来对越战争是最大首胜,按例最起码也该升文武职及爵位各一级,她升了没?”   “天授大比她再次力挽狂澜,带领南齐队伍获得胜利,保住静海,护佑我南齐南大门,功勋可抵开疆之功,按例足可拜相,进入公爵一级。她升了没?”   “静海她平海鲨,治民生,组海军,灭海寇,以上无论哪一件事,都可以分开来厚赏,无论哪一件,轮到你们头上都得赏上一堆,封妻荫子,吹嘘三代!她呢?还是静海总督,援海元帅是因为大营人数达到建制数目,自然升职,爵位也是因为成为元帅,自然提升,说到底,朝廷还是没给她赏赐!”   “这些事别人不晓得,”景泰蓝恶狠狠逼视吏部尚书,“你不晓得?嗯?你有脸说她承受皇恩?嗯?”   “给朕搞清楚!”他指着吏部尚书鼻子,“不是她沾了朝廷的光,得了朕多大的恩,是朝廷欠她的!朕欠她的!”   满堂寂静,大多人垂头,听小皇帝怒极咆哮。三公眼圈微微泛红,忽然想起昨夜皇帝半夜要求调太史阑的档,调来后点着灯火看了半夜,又召来通文墨的亲信太监,一句一句写什么东西,忙了整整一夜。原来是为了熟悉他麻麻的履历,今天好在朝堂上流利地骂出来。   天知道这孩子为此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主意。天知道这些天,面对众臣无休无止对太史阑的攻击,这孩子承受了多大的怒气和压力。   他*太史阑如*自己的生命,谁说她一句不好他都会暴走抓狂,忍了这么多天,终于到了极限。   “朕不仅要和你们算朝廷欠她多少,还要让你们搞清楚你们多傻逼多无耻!”景泰蓝甩着袖子,啪啪地打着金龙扶手,“她做了这么多,不下于开疆拓土之功,近十年来只有容家功勋可堪比拟,这些你们都忘了?忘了?如今不过一点失利,略有乱象,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你们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首战失利有什么稀奇的?历朝战争首战不利得有多少,都问罪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怎么知道她怎么打算的?急吼吼地逼迫问罪,你们有没有一点耐性和城府?”   皇帝的小舌头噼里啪啦,头毛都竖了起来,似只暴走的小狮子。群臣听得脸上发麻,想着三岁多的皇帝诚然口齿伶俐,可也太伶俐了些,这哪像三岁孩子的话?明明就是一篇文章。   景泰蓝也皱眉,昨儿背了半夜,熟练是熟练了,感觉还是不给力。   “静海有多乱?你们亲眼看见了?你们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或者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她生病了,受伤了,来了大姨妈,不行吗?不行吗?不!行!吗!”   三公:“……”   容楚,“……”   哦陛下,太史阑近期不会来大姨妈的。   不过这才像个孩子的话嘛。   “陛下……”有人弱弱抗议,“太史阑听说是个孤儿,没有大姨妈……”   “老子允许你开口了吗?”景泰狮子立即蹦起来,“抗旨!拖出去!拖出去!”   一只倒霉的鸡被哀嚎着拖走了。   “太学士!”景泰狮子的枪口霍地又对准了前头一个文臣,那家伙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想大声回应,忽然想起刚才那家伙的下场,顿时不敢答应,这家伙还算聪明,立即噗通跪下去,把脑袋深深地伏在地上。   “学宫国子监太学,都是你管理的!”景泰蓝大喝,“没有你允许,那些混账学生也不敢静坐!坐!坐!坐你妹!学宫门口要摆摊做生意的,他们坐了老百姓生意怎么做?啊?那都是无辜百姓,生意给搅了,靠什么吃饭?没饭吃饿死怎么办?你们那些士子不是口口声声*国*民吗?怎么现在跑来断人家生路?来人!给朕传旨,让那些静坐的,给我继续坐!不准起身,不准撒尿,不准吃饭,还得赔偿那些无辜生意人的损失!去斥责他们的自私无耻,罔顾民生,让他们坐!把地面坐穿!坐到朕下旨查办太史阑,押送她进京为止!”   群臣险些踉跄……好狠……   太学士砰地一个头磕在地下,“陛下,不能啊……”老泪纵横,眼泪鼻涕瞬间沾了一地。   “不是要坐么?朕就给他们坐呀。”景泰蓝奇怪地瞧着他,“瞧朕多么开明?”   “陛下不能啊……此举必丧天下人心……”   “人心你妹!人心又他娘的被代表了!”景泰蓝大喝,“别在这里满嘴人心,出去自己瞧瞧,随便街上找个人问问,看看是说太史总督好,还是说你好——来人!”   一队侍卫赶上殿来。   “押着他上街,随便找什么人,一个一个地问!”景泰蓝指定那太学士,口沫横飞,“他不是知道人心的吗?就让他亲耳听听人心!问人家,是觉得太史总督好,还是他好!是太史总督能干,还是他能干!是太史总督有功于国,还是他有功于国!”   “陛下!陛下!微臣怎敢和太史大人相比,是微臣昏了头胡言乱语!”太学士大惊,匍匐于地滚爬过来,“您恕了微臣昏聩之罪!微臣萤火之光,怎敢与太史大人皓月之辉相比……”   “你知道她比你有功比你能干?”景泰蓝小脸俯下来,眉毛挑得高高的,“她比你有功比你能干她要下狱?那你连她也不如该是什么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太学士翻翻白眼,晕了过去。   “去问!”景泰蓝不罢休,“他只是怕了,在糊弄朕!让他亲口去问!朕给他个心服口服!”   侍卫们抓小鸡一般把太学士抓了出去,景泰蓝在他被拖出去时,貌似自言自语,却十分清晰地嘀咕了一句,“自己是个被煽动的蠢货,还要去煽动别人静坐。静坐,静坐!坐到你烂屁股!煽动!煽动!煽到你花儿红!”   群臣:“……”   人人低头,个个屏息,连康王心中都在发紧——诚然小皇帝一番发作,粗词俚语,形同撒泼,让人不忍听,但仔细听下来,群臣却都发现,皇帝这一番处置当真厉害之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群臣盖大帽子给太史阑,皇帝就盖大帽子给群臣。太学生静坐这样棘手的事情,他干脆让人家坐到天荒地老,顺手还扣个“扰乱民生”的大帽子。太学士在天下士子心中地位超卓,他就把他拎出去让他自己打脸,不用问,这位夫子在民间的声誉肯定不如太史阑,这番威望一失,以后再想煽动什么就难了。   这哪里像一个三四岁孩子做出来的事?虽然隐藏在孩子气的举动之下,但内里狠辣和决断,匪夷所思却又直达要害的做法,完全是宦海老手的水准。   康王的眼神对容楚瞟了过去,容楚目光纯净,眼神无辜。   景泰蓝威风凛凛地坐在上头,目光一圈一圈雷达般扫视群臣,所有人噤若寒蝉,生怕被他揪出来,从此毁了一生英名,对于一些酸儒来说,没了声名比死还难受,以至于一群平时最会指摘景泰蓝这个不对那个不妥,洋洋自得以“诤臣”自居的翰林御史们,今天缩得如寒风中的鹌鹑,一声不吱。   景泰蓝发泄完了,也累了,一屁股坐下来,心想果然还是撒泼最爽,可惜麻麻和公公都不给他随便撒泼,说撒多了就没有杀伤力了,嗯,该多久撒一次呢?一个月?半个月?十天?   “没有话说了?”他也想回去休整,再等等麻麻的消息,打算收兵,“那就退……”   “陛下。”   景泰蓝小眉毛危险地挑了起来,盯着康王——这老不死的果然发声了!果然发声了!   “陛下。”康王一瞧他那危险神情,连忙道,“刚才是您询问是否有人要说话的,臣不算违旨。”   景泰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了容楚一眼,容楚没什么表情。   “王叔请讲。”景泰蓝勉勉强强地道,“不过刚才的话就不必重复了。”   “微臣要说的不是那些。”康王道,“微臣只是最近听闻了一些消息,十分惊骇,且关系我家国平安,百姓存亡。虽然微臣不敢信,但毕竟事关重大,为慎重计,微臣不得不……”   “想说就说咧。”景泰蓝道,“绕什么弯子。”   康王哽了一下,喉结滚动,盯了景泰蓝一眼,“是。”想了想,尽量和缓地道:“也是静海传来的消息,倒不是说战事。是说前阵子,静海总督曾经失踪,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日才回来,据说当时救了她,并陪她流浪海上的,是东堂潜伏在静海的首领之一,东堂世子司空昱。”   朝堂上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这个消息,大家大多都没听说过,一时都神色惊疑。   “失踪?”景泰蓝皱起小鼻子,拖长声音,“敢问何时啊。”   “今年四月中……”   “放屁!放你娘……”景泰蓝张嘴要骂,忽然想起康王的娘也是自己奶奶,只得打住,嚷道,“今年四月中!大司空,你告诉他,今年四月,静海都发生了什么!”   “是。”章凝飞快地道,“四月中旬,太史大人宴客于海天石,劝说三军合力,成立援海大营;四月二十三,先后拜访上府、水师、折威三军;四月二十六,宴请静海士绅,得士绅乐输建军白银三百七十万两;四月二十九,折威军前往黑水峪;五月初五,斩抗命天纪将领郭淮,调取天纪三大营……”   他滔滔不绝将四五月间静海发生的事罗列了一遍,众人听着都释然,以上的事都是必须总督出面才能办成的大事,换成其余任何官员,这些事都最起码花费半年以上甚至更久,这些事发生的频率,也符合太史阑的风格。   康王咬牙,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李代桃僵!但是此时说是容楚干的也没用,容国公会非常无辜地喊冤,表示那时候他在丽京养腿伤,怎么会到静海?   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他到现在也了解容楚,任何事只要扯上他,就会变得复杂,东拉西扯,到最后离题万里。   “是。”他立即道,“所以微臣也说不信。太史总督如果不在,谁能替她办好这些事?”说着目光对容楚扫了一眼。   众人也扫了扫容楚,容楚泰然自若。   “正因为微臣不信,所以搁下了,但是前不久,微臣忽然得了一样东西。”康王斜睨着容楚,唇角现出一抹冷笑,“这东西却完全可以证明,就算当日陪在太史总督身边的不是司空世子,太史总督也和他关系非凡!”   殿中又是嗡地一声,群臣都忍不住上前一步,注目康王探入怀中的手,也有人瞟着容楚。谁都知道容楚和太史阑之间那不可不说又不能乱说的关系,当日太史阑惊世骇俗,在容府拖了容楚去睡觉,睡完了拍屁股就走,满丽京谁不知道。   容楚满脸平静,好像与己无关。   景泰蓝目光灼灼,盯着康王的手。   众目睽睽,康王有些犹豫,忽然觉得这要紧东西这么摊出来不妥,可是不拿出来如何成为铁证?这时候不拿还什么时候拿?   他张开掌心,金翅大鹏熠熠生辉。   容楚忽然笑了笑。   可算给掏出来了……   “诸位,请看这金翅大鹏,这是……”康王举起手,眼看着就要把那晚宗政惠说的话,照样给群臣也演示一遍。   景泰蓝忽然道:“啊!这东西我见过!”   康王及群臣霍然回首,康王目光灼灼,喜得声音都在发颤,“陛下,您在哪里见过?”   他知道景泰蓝和太史阑曾有半年相处,感情深厚,皇帝毕竟小,只要诱导一下,保不准他就会说出在哪见过,他要见过这东西,也必然是在太史阑身边,那就是金口玉言的铁证!   “陛下……”他看景泰蓝似乎在思考,神情犹豫,急忙道,“微臣听说太史大人倒不是要叛国,其实是和司空世子早有婚约,也许她现今不在,就是和司空昱双宿双飞,成亲生子,逍遥外国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瞟着皇帝脸色,果然看见景泰蓝脸上露出恐慌之色,显然很害怕失去太史阑的模样,话风一转又道:“不过这也说不准,也许只是东堂放出的谣言?但无论如何,查证清楚这事,及时找回太史大人才是要务,如此,我南齐才不会失去一位股肱之臣啊……”   众人都瞠目看他,觉得他这一番话简直胡扯乱弹大失水准,这不是哄孩子吗?太史阑真要被查证出和东堂世子交情不同,被找了回来,还能继续当元帅?还能继续做股肱?   康王对这些眼光视而不见——就是在哄孩子!   景泰蓝小脸上果然神情不安,似乎对太史阑“成亲生子,逍遥外国”这样的消息很接受不能,坐下来努力思索,斜眼瞄着那金翅大鹏,喃喃道:“哪儿呢……好像是在西凌……”   “对对,是西凌……”康王目光大亮——皇帝竟然自己说出了西凌!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西凌?那是不是他接下来可以追究太史阑的拐带帝王之罪?   群臣也听出了不对,面面相觑。西凌?陛下什么时候去过西凌。   “哎呀……老了……”景泰蓝拍拍脑袋,一副想不起来模样,迎上康王微急的眼神,随随便便一摊手,道:“奉上来,朕瞧个清楚,也许就想明白了。”   康王一怔,微微犹豫,他原本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急急掏出来就打算立即开口,不想被皇帝打断,心思便转到套出皇帝话上面来,此刻皇帝果然索要这东西,给还是不给?   不给没有理由,这原本就该进奉陛下;给的话,又怕……   “陛下,”他道,“此事事关太史大人下落……”   “是极,所以朕要想清楚。”景泰蓝着急地道,“早点把她找回来啊,她不能丢下我啊。快点,朕瞧瞧,这个好像是在西凌昭阳府……”   “昭阳府怎样?”康王眼睛一亮,追问,“昭阳府的时候,您就看见过这金翅大鹏标记了?是在府尹签押房吗?”   景泰蓝不答,伸着手,一副你不给我我想不起来模样,一个侍卫走下殿,在康王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迅速把东西接过,放在托盘中,用布盖住,走了上去。   康王无奈,只得跟上两步,紧紧盯着景泰蓝,“陛下,想起来了吗?”   侍卫走上殿,挡住了康王的视线,景泰蓝掀开布,抓出那东西,看了半晌,忽然对地上狠狠一扔。   “什么玩意!”   那东西在地上蹦了两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却没有碎,康王迅速扑过去捡起,眉目间掠过一抹冷笑。   他早就防着皇帝这一手了!为此早早试验过这东西,发现是摔不碎也砍不破的。否则他怎么敢就这么亮出来?   “陛下何必急着把信物砸出去呢。”他斜睨着景泰蓝,“不过好像没有碎呢。”   景泰蓝咬着嘴唇,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康王得意地笑了笑,将金翅大鹏拿在手中,面对群臣,道:“虽然陛下刚才用力甚猛,险些将此证物砸碎。不过好在这东西并非凡物,便是刀剑加身也未必能伤。当然,这是东堂司空世家的信物,自然与众不同,也不是我南齐能有的东西。诸位,请换个方向,让我过去。”   说完他也不等景泰蓝同意,侧身站到了殿门前,一缕阳光从槅扇缝隙里射进来,似一抹迷蒙的烟光。   他的脸容在这抹烟光里也似微微扭曲,伸手抓着那金翅大鹏,对准太阳,得意地道:“诸位,稍候你们便会看见,司空昱的名字,以及我们某位南齐股肱之臣,著名大帅,功勋彪炳,德被天下的女将军的名字……”   众人都呼啦一下转过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康王将手腕一翻,对准阳光,“你们瞧!”   ……   ------题外话------   景泰蓝大喝:“来人!给朕传旨!那些藏月票的,给她们继续藏!藏到生出小月票来为止!” ☆、第七十二章 国公怒揍   “是不是很惊讶?”康王只瞄着景泰蓝和容楚,“是不是想不到……”   “殿下,”有人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是什么?我等怎么瞧不见?”   康王一惊,转头,就看见群臣齐齐控背弓腰,偏头四十五度,盯着他手中金翅大鹏,而地上光影如常,哪里有字?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角度不对?   康王心中一震,连忙频频翻转手腕,但手腕翻来返去,群臣的脑袋点来点去,地上顶多只翻出几条光线,至于什么名字,那是半点也没有。x.   康王身上的冷汗,哗地流了出来。这才发现,手中的东西好像已经变样。   金翅大鹏原先金光暗隐,质地非玉非石,有种奇特的韧感,呈半透明状,现在手中的东西造型虽然一模一样,但那种坚硬又柔韧的手感,以及暗暗发出的金光都没有了。   “你……”他顿时明白,怒极转身,一把扯住刚才来拿东西的侍卫,“狗胆包天的东西,收了人家多少银子!竟然敢当着本王的面偷天换日,快给本王把真正的金翅大鹏给拿回来……”   东西自然是皇帝下令换的,但此刻他说不得,好在还有个侍卫可以栽赃,康王今日铁了心,就算东西被换了,也要把事情说个清楚,只要在群臣心中存疑,太史阑就很难自辩。   “居然敢当堂偷换证物,欺瞒陛下和我等,你这欺君犯上的狂徒!”他抽出自己的犀牛带,劈头盖脸地打那侍卫,“这东西是司空家证物,对着阳光左转出现司空昱的昱字,右转出现太史阑的太史两字……”   “王叔!”景泰蓝一张小脸气得煞白,小脚怒蹬,“你这是做什么!竟敢当堂殴打朕的贴身侍卫!咆哮金殿,成何体统……”   “这是司空家未来家主的标志……”康王大声叫嚷,盖过了景泰蓝的呵斥,“只有家主及家主夫人才能在其上镂名,是所有人都必须尊奉的最高徽记。这种材料叫金丝筋,经过东堂微雕大师特殊手法雕刻,能在光影下折射出名字,……”   “金丝筋,听过啊。”开始有群臣窃窃私语,“好像是东堂的珍贵独有石料……”   “金翅大鹏是东堂司空家的信物,我听说过……”   “此事蹊跷,想必此物定然是有的,不然康王不至于如此暴怒,也不至于如此清楚那字该如何显现……”   “王叔!住手!”景泰蓝听着殿下私语,看见康王脸上得逞的笑意,连连呼喝,康王哪里理他?   “太史阑和司空昱早在西凌就认识。司空昱当时在西凌等候天授大比,他还曾救过太史阑的命,两人交情莫逆,据说司空昱家的嬷嬷还曾到昭阳府去给……”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降临到康王的嘴边,生生把他将要说出口的话给煽掉。   整个朝堂一静,连景泰蓝都张开小嘴。   众人怔怔地看着康王身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人,正慢条斯理地捋袖子。   容楚。   一直低调内敛,一言不发的晋国公,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来了个凶猛的。   “你……你……”康王抚着脸,愣了好半天才醒过神,不敢置信地瞪着容楚的脸——容楚打他?容楚竟然打他?容楚竟然当着朝臣的面在金殿之上打他?   还是用这种女人打架式的扇耳光的方式打他?   这最后一点才让他不敢置信——怎么瞧这也不是容楚的风格。   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怒气澎湃,康王一生至今,还从未挨过耳光,然而怒气和疼痛过后,狂喜便涌了上来。   容楚失态了!   因为说及司空昱和太史阑的奸情,饱受羞辱的容楚,终于愤怒失态了!   他一心要扳倒太史阑,未曾想到竟然刺激到了容楚,这效果可真是……意外之喜!   无论如何他是亲王,是当朝唯一皇叔,是皇族,容楚以下犯上,他立刻便可以将他治罪!   “晋国公,你竟敢……”他厉声大喝,声音却被容楚打断,容楚的声音,比他还冷厉。   “你这蠢材,竟然敢还站在这里,任亲王殿下殴打,你居心何在!”容楚怒视那侍卫,“咆哮金殿,殴打侍卫,这是重罪!你这不是置亲王殿下于不义!”顺手又一把巴掌抡了过去,“还不滚开!”   “啪。”巴掌拐弯,又煽到了康王的脸上。   “晋国公,你……”   “你在殿上就代表陛下,岂能不知自己身份!”容楚怒不可遏,“你怎能让陛下被臣子殴打,犯下大逆之罪!”一胳膊抡圆了过去,“砰。”撞在了康王肚子上。   康王捂住肚子弯下腰,英俊的小白脸变成了小青脸。   “晋……国……公……”他嘶声道。   众臣缩在殿角,头也不抬听着康王惨呼——哎,殿下,做人要厚道,揭疮疤烂菊花,你在晋国公面前大谈太史阑和别的男人的奸情,你这不是找揍吗?   “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不该说的时候满嘴胡话!”容楚怒视那侍卫,“康王殿下失心疯,你就该解释劝阻,嗯?为什么不说?”似乎越想越气,撩起袍子一脚踢过去,“还不还让开!真要害殿下被问罪吗!”   “砰。”已经向一边跳开的康王,再次神奇地没有躲过容楚的无影脚,生生被踢出丈许,狠狠撞在殿柱上。   群臣都原地颤了颤。   “王叔!你今日昏聩了!”景泰蓝在殿上大叫,“朕的侍卫你也敢打!国公!你也太鲁莽了!今日回去,闭门思过!”   “臣鲁莽,臣领旨!”容楚立即躬身。   “陛下!”康王浑身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气愤,抖个不停,嘶声大叫,“您不顾事实真相,袒护太史阑如此,不惜侮辱殴打群臣亲王,您就不怕,太史阑真的叛变投敌吗?到时候您要如何面对天下,面对群臣,面对这悠悠众口,史册刀笔!”   殿上忽然一静,众人都转头,盯住景泰蓝。   景泰蓝似乎也一怔,雪白的小脸潮红一涌,容楚暗叫不好,景泰蓝毕竟太小,被逼不过就会失控,眼瞧着便要中计,但此时他已经不能开口。   景泰蓝盯着康王,康王恶狠狠将他看着。   “对。”良久孩子道,“朕就是信她!朕最信她!朕相信她不会叛国,永远不会!”   容楚微微吁一口气,虽然他知道此时皇帝说这话不妥当,但依旧由衷地替太史阑感到欣慰。   那些全心的付出,未曾被辜负。   “陛下你打算信多久?”康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狞狠地道,“她一日不出现,您信一日;她一年不出现,您信一年?她败一次,您信她;她败十次,败到静海失守,丽京失守,敌人打入皇宫,群臣身死,百姓遭殃,南齐毁灭……您也信她?”   “不会!不会!”景泰蓝屡受刺激,情绪也濒临崩溃,“她不会!她会很快出现!她会很快胜利!”   “是吗?”康王立即冷笑,“很快?很快是多久?”   “三天!三天!”景泰蓝踩在龙椅上,握拳高呼,“三天之内,她一定有好消息给你们!”   容楚目光一闪,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好!”康王立即道,“三天!太史阑如果真如陛下所说,臣愿意给她请罪!可是如果她没有出现,没有捷报……陛下以为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愤怒中的景泰蓝毫不犹豫接口。   康王阴阴地笑起来,三公低低地叹口气。   皇帝还是年纪太小,之前一切都按照嘱咐来,尚自顺利,但此刻一受激,终究还是冲动了。   这也不怪他,他心中太史阑完美神圣,怎能容忍别人对她一再的诋毁攻击和加害?他不过才三四岁,之前已经忍了那么久,到最后才情绪失控,已经表现很不错。   孩子的偶像不容践踏,他会用尽力气来捍卫。   “既然如此。”康王慢慢地躬了躬,扯动伤口痛得脸一歪,“臣等就在三天后,等待太史大帅的好消息。”他意味深长地斜睨着景泰蓝,笑道,“想必到时候,陛下也会认清某些人的真面目,顺应民意,有所裁决。”   景泰蓝站得直直的怒视着他,紧抿着唇,小胸脯不断起伏。   众臣沉默,虽然知道皇帝已经被逼上梁山,但也觉得康王此举没什么不对,无论如何静海危殆,陛下不顾事实还在袒护静海总督,是孩子气的行为,陛下太小,只知道维护自己喜欢的人,没想过这样拖下去影响深重,既然如此,康王使计让陛下三天后必须裁决,想必还不至于耽误事儿。   也有些臣子开始重新审视太史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看起来不像简单交情哪。   景泰蓝环顾一圈,看见众臣脸上表情,心中失望。忽然明白,真正理解自己,*自己的那个人,不在。   她在危险中,而这些人还在对她落井下石。   景泰蓝忽然想哭,却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哭,咬紧牙抿住唇,小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他想说退朝,却怕一开口给人听出哭腔,只得拼命先给自己顺气。   群臣不敢抬头看,容楚却是看见了的,心中叹息一声,他柔声道:“陛下似乎累了,臣等就此告退吧。”   景泰蓝立即一挥袖子,表示赞同。随即僵硬地转身。   太监立即高呼:“退朝,陛下起驾——”   “臣刚才君前失仪,惭悔无地,自请去日宸殿前长跪请罪。”容楚又道。   景泰蓝背对他,再次僵硬地点点头。三公面有忧色地看了他背影一眼,又看看容楚,容楚对他们点点头,示意放心。   容楚随景泰蓝回到日宸殿,不待景泰蓝吩咐,便道:“你们都下去。”   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殿中很快空空荡荡,景泰蓝这才猛地转身,扑入了容楚的怀中,“公公,我做错事了!”   容楚一把接住他,景泰蓝把脑袋拼命往他怀里扎,容楚想要把他的大脑袋挖出来,景泰蓝死活不肯,容楚也只好随他去了,抱住他顺势坐下,道:“没有。陛下今天做得很好。”   “你在安慰我!”景泰蓝声音呜呜噜噜,“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上了康王的当!我不该和他定什么三天之约!”   容楚叹口气,拍拍他的脑袋,道:“陛下,你就算这次不上他的当,他还是会想办法让你表态。静海这事情,拖而不决是不可能的。”   “是吗。”景泰蓝安静了些,把脑袋从他怀里扒出来,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可是三天怎么够呢,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万一三天到了,还是没有……”   “消息总是说来就来的。”容楚拿帕子给他擦脸,“你要相信你麻麻,她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景泰蓝脸色好了些,点了点头,长睫毛扑闪几下,忽然又道:“可是麻麻现在,肚子里有小麻麻啊,很累的,还要去打仗……”   容楚脸色微微一变,景泰蓝正说中他的心事,太史阑此刻不比平日,现在正是她一生中最虚弱的时刻,如果真的有人能够抓住时机,她的处境相当危险。   他已经第四次派赵十四带人前往静海,前三次人都被她退了回来,希望这次去的人她能留住。   他还祈祷,希望静海那边的敌人少些,敌对势力安稳些,东堂没有出手,海鲨确实死去,乔雨润没去静海……千万不要在这样最关键的时刻聚齐在一起……   他不知道,所谓事与愿违,他所害怕的事在发生,敌人一个都不少,甚至还多了一个智慧卓绝的最厉害人物……   “她会保护好自己。”心中疼痛,他却也只能安慰景泰蓝,或者说安慰他自己,“其实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不出面,肯定是去生小公公了,我已经命静海那边的人赶紧回报,再等两三天,咱们一定会收到好消息。”   “真的?”景泰蓝破涕为笑,“麻麻去生妹妹了?妹妹什么样子?我要让麻麻送来给我看看。”   “好。”容楚哄着他那半个半路儿子,“把妹妹送来给你玩。”   心中顺便决定,女儿不长到能揍人的年纪,绝对不带来给这小子。   “我觉得,做皇帝一点也不好玩,说书的说皇帝眼睛一瞪就可以杀人都是骗人的。”景泰蓝若有所思,“不能杀想杀的人,不能做想做的事,不能见想见的,不能护想护的,甚至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个皇帝有什么意思?公公,要么你来做吧?你做皇帝,麻麻做皇后,我做你们的儿子,带着妹妹天天玩,好不好?”   正在喝茶的容楚险些一口喷在景泰蓝脸上。   真是……想得美。   他挑挑眉毛,心想这话要换别人听着不得心花怒放?小子这可是真心实意地。换他两年前听见想必也得动心,不过现在嘛,还是他做国公,太史做国公夫人,他们带着孩子天天玩,这小子做皇帝一边干看着好了。   两年前他也曾有些心思,或者说更早,否则他怎么会秘密训练各种能人,又在全国以置业为名安排暗桩?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族,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一旦纵鹿于野,不妨群雄并逐之的雄心。   只是如今,雄心壮志随风散,说他颓废也好,没志向也好,总之他现在心里满满的,容不下所谓江山霸业,只留了几处空当,等待着想要等待的人,他只想要太史阑平安顺遂,孩子如意幸福,一家人相守和乐——想到儿子或者女儿要面对皇室倾轧,要过景泰蓝这种日子……算了吧!   想到孩子,他便有些恍惚,如果没猜错的话,孩子应该已经降生了,这令他又痛又喜,痛的是他作为父亲,竟然没能在第一个孩子降生时,亲眼看着她的出生,实在太过失职;喜的是他有女儿了,小小的,软软的,粉色的,嫩嫩的,抱在怀里棉花一般的美丽女儿,她该是什么模样?应该是头发乌黑皮肤雪白,是这世上最为美丽的婴儿,她摸起来一定甜甜软软,像新蒸出锅的粉白的小包子……   “公公你为什么捏我脸……”景泰蓝的抗议声传来,容楚一低头,咦,自己的手怎么捏在皇帝的脸上?   从幻想跌回现实的容国公,顿时觉得满满的心空了,指下的脸蛋也很粉嫩细腻,却不是他的女儿,啊,他的女儿啊……   国公想起自家至今不得见,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见的小包子,立即又喜又忧地飘走了,景泰蓝恨恨瞪着他背影,想起这是第二次,公公提到自家儿女就把他忘记了……   得了容楚安慰的景泰蓝,当天情绪得到了挽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不可避免越来越紧张,一日比一日神经质。   第一天,他半夜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早朝时挂着个黑眼圈,康王见了冷笑,故意着急地问他,可有太史阑的消息,景泰蓝怒目而视,回去后砸了一个瓶子。   第二天,他依旧挂着黑眼圈上朝,眼圈更重更浓,下朝后困兽一般在书房里转,把师傅赶走,作业也不做,不住驱赶太监们去议事处,查看是否有前方军情。下午的时候收到一封军情,太监抢了挥舞着奔回来,景泰蓝大喜,迎出去的时候险些被门槛拌跌,然而打开密笺景泰蓝大失所望,那还是一封普通军情,报说上府军已经前往黑水峪。   景泰蓝怏怏地回殿,经过高高的门槛的时候,他连腿似乎都抬不动了。   第二天夜里,他不肯睡,被孙公公哄了很久才上床,然而睡不到半个时辰,他忽然惊醒,跳起来赤着脚就对外面跑,“来了!来了!”   唬得守夜太监们慌忙追出去,在门槛前将他抱住,景泰蓝在殿口拼命挣扎跳跃,小手伸进黑暗中,似要从黑暗中抓出他想要的东西来,“来了!捷报来了!”   孙公公忧心忡忡地抱着他的腰,心想陛下莫不是失心疯了?好容易把陛下送回床上,孙公公回到自己屋子,悄悄点了三柱香,诚心诚意祈祷上天,让静海总督的好消息,准时快点来吧!   等孙公公敬完香,回到殿中伺候时,发现陛下又不在床上,他大惊找出去,在高高的门槛上看见那个小小的背影。那孩子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月亮,软白的寝衣微微飘动,背影孤独,姿态祈盼。   孙公公的眼圈,顿时红了。   他没有过去打扰,天亮时把累极睡熟的皇帝抱回床上,用厚厚的被子把皇帝冰冷的小身子裹紧,老太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今早不会叫醒陛下,到时候直接告诉三公,陛下病了,不上朝,好歹把这一天混过去,这三天之约也就不存在了,陛下也就不用这样苦着了。   不过事情没按他的安排走,景泰蓝还是准时醒了。   他睁开眼睛,呆呆望着飞龙舞凤的穹顶半天,决然起床。   醒来那一瞬间,他有点恨自己养成的生物钟,恨自己身体最近调养得不错,为什么不睡过头呢?为什么不感冒呢?生病吧,生病就好了,就可以躲过那些烦心事,不看那些讨厌的嘴脸,不受康王嘲笑逼迫,不被迫下旨查办麻麻,和麻麻在梦里好好地抱妹妹玩了。   可是……他叹了口气。   “你是男人,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这是老天亏待了你,给你安排了这么杯具的命运。但人生而为人的最大乐趣或者说意义所在,就是抗争,和命运抗争,和不公抗争,和所有你所不愿面对的事情抗争。如果你不能退,那你就进,前面是山撞过去,前面是海游过去,你有可能遇见山怪,也有可能遇见美人鱼,可是你不去怎么知道?相信我,别放弃。”   “相信麻麻,别放弃。”景泰蓝咕哝着,自己起来穿衣服,“男人的责任。”   他坐在金殿上的时候,黑眼圈和熊猫似的,虽然给自己打了气,勇敢地来上朝,但当他看见康王脸上再也掩不住的笑的时候,还是很想蹦起来,喷他一脸。   朝会上,康王几次想提起太史阑的事情,都被景泰蓝,或者三公容楚给岔了开去,但无论怎么岔,朝会终究要结束的,在结束之前,这件事终究要提起的。   康王一开始还试图插话,后来干脆不插了,干脆笑吟吟地等着——总是要提起的,消息反正没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来,急什么。现在多看几眼那几人的心虚焦灼,多瞧瞧他们东拉西扯的模样,不也很有意思?   终于,所有事都谈完了,整座大殿,忽然就静了下来。   景泰蓝吸一口气,“退……”   “陛下。”康王的声音及时响起,“您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儿?”   景泰蓝又吸一口气,小脸难看地盯着康王,康王丝毫不惧地迎上去,“陛下金口玉言,微臣不敢忘记,不敢不提醒陛下,三日之约,似乎已经到了。”   他转身,四顾殿中,笑道:“诸位,有谁接到太史总督的好消息了吗?或者,有谁听说了静海任何捷报?”   四面静寂,有人细声道:“自然是没有的。陛下,静海关乎我南齐安危,一旦东堂下静海,快马行进,三日之内便可接近丽京地域!此事……必须有所决议,若再耽搁,影响的便是我南齐国运,百姓民生……”   众臣纷纷附议,不乏三公派系的正直大臣。   无论如何,社稷为重。无论太史阑之前建立多少功勋,最起码现在,静海在她手中危殆,她本人还毫不露面是事实,换成别的大臣,这样的罪早已锁拿进京。   这种情形,即使三公和容楚,在毫无凭据的情形下,也无法为太史阑开罪,最起码,调查都是要调查的。   景泰蓝将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投向容楚。   容楚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眼下也挂着青黑的大眼圈,很明显最近也没睡好。   景泰蓝失望的垂下眼,又看见容楚对他点点头。   他一怔,随即明白了容楚的意思,竟然是要他同意康王的要求了。   容楚确实是这个意思,此刻情势,已经不能强硬地保下太史阑,既然如此,那就先顺应朝臣之意,先罢了太史阑吧。他相信太史阑必然有难言之隐,到时候他自有办法给她脱罪。从内心深处,他还宁愿太史阑能借此机会甩掉她背负的责任,从此安稳地和他在一起。   说到底,景泰蓝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做,只不过他如此深*太史阑,根本不愿她受任何挫折,更不愿处罚她的旨意,从自己口中发出去罢了。   此刻无可奈何,景泰蓝抿紧唇,恨恨盯了康王一眼,终于道:“三日之期已过,朕自然遵守诺言。静海总督擅离职守,战事失利,有失察之罪,现予罢免……”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翅膀扑扇的声音。这声音很细微,很多人没听见,容楚却忽然转头。   一直紧紧盯着容楚的康王起初也没听见,然而看见容楚的动作他也立即转头,他的位置比较靠近开着的殿门,就看见外头湛蓝的天空下,一只鸽子正振翅飞来。   训练战鸽和信鸽,是少数军中大佬才能做到的事,康王掌握部分军权之后,也花费了很多心思训练了两只,此刻一看见那只鸽子,心中就砰然一跳。   这应该是容楚的信鸽!容楚一定对静海的情势十分关注,消息也来得比别人快,此刻出现的这信鸽……   景泰蓝已经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眼睛发亮,盯着那只飞进殿门的鸽子。   容楚的眼睛更亮,因为他看见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筒是红色的。他的信鸽,红色是喜讯,黑色是噩耗。   一边盯着信鸽,一边盯着容楚的康王脸色一变,忽然对身边一个男子使了个眼色。   他身边是内五卫中的翊卫总指挥使,也是即将合并的总五卫指挥使的有力竞争者,一身传承自武林世家的好功夫。   此时那鸽子正从两人身边飞过,那男子忽然跃起,一把抓下了鸽子!   “哪来的鸽子!”他大叫,“小心刺客,借鸽子散布毒物!”   康王立即扑了过去,也去抓那鸽子,伸手去扯那鸽子腿上的小筒。   这两下突如其来,其余大臣傻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容楚已经闪电般掠出。   站在康王背后的章凝抬脚就踹上了康王后心,啪一下好大一个脚印子,章凝大叫,“放开那只鸟!”   康王被踹得向前栽倒,居然一声不吭,手中紧紧抓着鸽子,迅速扯下那小筒,一边拔开小筒直接把里面东西往嘴里倒,一边大叫,“谁敢动我!谁敢……”   蓦然一股大力拉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脑袋被狠狠向后拉去,一瞬间他颈骨剧痛格格作响,他险些以为自己骨头给拉断了。   这么一拉,想倒入嘴里的东西自然落空,小筒落了下去。   一道小影子旋风般卷过,一把抓住那小筒,“我敢!”   康王头皮剧痛,生怕脖子被拉断,拼命把头向后仰,嘶声大叫,“谁!谁!容楚!我跟你没完……”   喉咙被拉直,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只垂死的山羊。   拉着他发髻的容楚忽然松手,把他脑袋向前狠狠一撞。   “咚。”康王的脑门重重撞在殿门的黄铜纽子上,伴随“啊”地一声惨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蓦然一声狂笑盖过了他的惨呼,那笑声如此巨大,惊得大臣们齐齐原地一跳。   景泰蓝抓着一张纸,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小胸膛一鼓一鼓,连腮帮子都在发亮。   小皇帝平日里乖巧机灵,有时候还羞涩甜蜜,秉持皇家尊贵教养,说笑不露齿也不为过,此刻笑得疯癫狂放,所有大臣心中都惊悚地飘过四个字“皇帝疯了!”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景泰蓝唰一下跳过来,骑在康王身上,啪的一声把那张纸,恶狠狠拍在他脸上。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他尖声叫道,“捷报!捷报!太史总督于九月二十四,抵达黑水峪,士气大振,反攻东堂,逐东堂出黑水峪海域!九月三十,两国第二次接战,太史阑亲自督战,南齐再胜。击沉东堂战船两艘,击伤南洋炮战船指挥统领毕鑫!”   朝野寂静如死,康王瞪大眼睛,眼底刚才被撞出的漩涡,此刻换成痛恨和惊恐。   他脑门上,一颗和黄铜纽差不多大的包,正慢慢冒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景泰蓝把三天的焦虑、担忧、压抑和愤怒都在此刻笑了出来,“他娘的什么叛国潜逃,什么嫁往东堂,什么连战连败,什么辜负皇恩……谁让你们停止治疗的?统统给朕滚回去吃药!”   他把那张纸再次从康王脸上抓下来,龙爪手用尽全力,康王的脸皮子上顿时多了五个深红的爪印。   群臣噤声,只敢低头看地板,那张捷报拍在康王脸上,何尝不是拍在他们脸上?   景泰蓝骑在康王身上,大声道:“传旨!太史阑升一等伯爵,赏带刀御前行走。并麾下将官各升一级。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下去,直到章凝拉他袍子提醒,“陛下,不能再赏了,再赏您过年就没钱做新衣了”才肯住口。   “陛下……”被景泰蓝骑得胸口发麻的康王,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醒,“请让微臣起身……”   景泰蓝眼睛一瞪。   “你为什么要起来?”他道,“你现在不应该趁势钻入地洞里去吗?”   康王一张小白脸涨成紫红色,吭哧半晌才道:“陛下,您怎能对王叔如此?刚才容楚还重手殴打我……”   景泰蓝这才想起什么,随手将小筒递给容楚,对他眨了眨眼睛。容楚手一颤,将小筒攥紧。   “微臣殴打殿下了吗?”容楚诧然道,“微臣是在救殿下啊。”   “放你娘……”康王差点也学景泰蓝爆粗口,赶紧收住,怒道,“你救我,有你这么救的?”   “那王叔你要不要解释下,你刚才在做什么?”景泰蓝骑在他胸口,居高临下问他。   康王窒了窒,立即义正词严地道:“这是议事大殿,国家中枢,陛下和群臣都聚集在此,何等重要的地方,怎么能容许鸽子随意进入,这万一鸽子是刺客放的呢?这万一鸽子身上带毒呢?这万一鸽子动动翅膀,有毒粉落下来,伤及陛下,微臣等万死也不足以赎罪,所以微臣奋不顾身,冒死拦下鸽子……”   “所以你还无比忠诚地把信筒抢下来,怕信筒有毒,为了保证朕的安全和群臣的安全,冒死先把毒给吃了下去?”景泰蓝声音清晰,群臣们头垂得更低。   饶是康王脸皮厚如城墙,此刻小白脸也变成了紫红脸,却仍咬牙道:“是!微臣待陛下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所以国公是在救你啊!”景泰蓝立即奶声奶气地道,“你如此忠诚,竟然为朕冒死服毒,国公和朕都不忍心王叔您如此为国捐躯,所以国公及时阻止了你,你应该向国公道谢才是。”   康王胸脯颤抖——气的。   但此刻话赶话到了这儿,他想不认容楚“恩情”都不成,否则自己也无法脱罪。只得低声道:“陛下,那您先让我起身啊……”   “哦,是。”景泰蓝笑嘻嘻盯着他,“不过朕很怕王叔余毒未清啊……”忽然笑容一收,身子往下一趴,压住了他的脑袋,勒紧了他的脖子,大叫:“吐出来!吐出来!”   ------题外话------   放开那只拼命掏月票的桂圆!让她做一只风中徜徉的女纸! ☆、第七十三章 获知喜讯   群臣哗然惊叫,万万没想到景泰蓝忽然来这一手。 孩子的力气抵不过大人,但景泰蓝原本就坐在康王胸口,压住了他的呼吸令他乏力,此刻肥胖的小身子全部压上了康王的脸,一双小爪子死死扼着康王的脖子,瞬间就让他窒息。   康王猝不及防,在景泰蓝身下挣扎,群臣在身后惊叫,大叫陛下住手,景泰蓝听而不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很讨厌很讨厌这个人,他只是想让他那张聒噪的嘴闭嘴,他只是受够了这些日子的压抑担心恐惧和逼迫,不……不止是这些日子,是很长日子,是他从记事起的记忆,只要把和麻麻在一起的那大半年拿掉,剩下的所有日子,都是压抑的、黑暗的、无奈的、烦躁的……   朝堂上慢慢静默下来,众人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小身子,和小身子下四肢胡乱挣扎的康王,都似乎隐隐感觉到殿中散发的某种决绝哀凉的气息……那小小的孩子,他压抑了多久?控制了多久?又暗恨了多久,才会在今天,大殿之上,心上大石落地之后,不顾一切,愤然出手?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去拉皇帝,甚至康王亲信也不敢,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康王无力挣扎,眼底渐渐浮上巨大惊恐——难道今天,大殿之上,皇帝陛下真的要亲自压死自己的叔叔?   康王……真是把皇帝给逼急了……他那最后的吞捷报,和巧言为自己辩解,实在做得过分了些,难怪那小小孩子控制不住。   而平日天真乖巧的那个孩子,一旦怒极发作,竟然那般狠,那般狠……   殿上忽然有人叹息一声,随即一双手,轻轻将景泰蓝拉了起来。   “陛下。”容楚的声音柔和地响在景泰蓝耳边,“微臣还等着康王殿下给微臣道谢呢。”   众臣都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也只有国公敢这么做了。   容楚神色平静,虽然康王真给扼死了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他不能让景泰蓝此刻在大殿上这么做。   当殿扼杀皇叔,这样的事情,足以让小小的景泰蓝永生背负暴君残虐之名,令群臣寒心,甚至皇位不稳。毕竟康王之恶,并没有全部显现在群臣面前,今日在群臣眼中,也不过是他为求胜行事过分了些,官场政争,手段百出,在这些大佬心里,这些都不算必死之罪,如果景泰蓝当庭便因此将亲叔叔扼杀,必然令百官警惕不安,日子久了就是隐患。   适当展现凶恶就够了,杀康王,总有机会的。   不仅杀,还要光明正大地杀,要让天下人明白他的无耻罪恶之后再杀。为杀恶人令自己担负罪恶——他配吗?   容楚轻轻叹息,想着那个北严城破案的重要证人吴推官,这个人他知道已经回到南齐,但是居然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上次在巷子里让康王看见的,不过是一个身形相貌和吴推官相仿的人,这个人是死是活,目前也没有定论。   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治康王的罪便容易了。上次的贪腐大罪,最后是康王请出先帝铁券,并削去世袭罔替恩典之后,由皇太后赦免的,现在的康王,行事更加谨慎,一时也没什么把柄落下来。   景泰蓝眼神有些发直,慢慢坐起身,起身的时候,还顺手按在康王额头的包上借力,把康王按得一声大叫,想要起身又软了下去。   经过打岔,景泰蓝似乎也恢复了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小手,把手心嫌恶地在袍子上擦了又擦,才转身蹬蹬蹬走回去。   这回群臣唰一下分开如拨浪,腰弯得更低。   “皇叔。”他在宝座上坐定,道,“你还不向国公道谢?这可是救命之恩!”   众臣点头,这回真的是救命之恩啊。   康王艰难地爬起身,怨恨地盯一眼容楚,想用眼神威逼他不敢受自己的礼。容楚含笑站在他对面,姿态从容,连一句“不敢”客气话都没说。   最后康王无奈,只得给容楚鞠躬为礼,嘴里含含糊糊不知说了什么。群臣看着,也有些鄙视,心想无论如何容楚刚才确实救了他一命,救命之恩何等重要,康王还满脸仇恨,心性可见一斑。   完了康王弯着腰,对景泰蓝道:“微臣身体不适,请求提前告退”便要离开。   “慢着。”景泰蓝道,“皇叔你还忘记了一件事。”   康王背影一颤。   “你和朕的赌约,”景泰蓝小嘴斜着,笑得张狂,“你说过什么来着……”   “陛下……”康王回身,满心苦涩,低低地道,“微臣等太史总督回京,一定亲自上门请罪……”   “她回京得到什么时候?一年?两年?战事方起,她没可能现在回京。”景泰蓝大摇脑袋,“请罪就是得立即请,才叫诚意,你们听过谁为两年前的错误上门请罪的?”   群臣默然,心想这对叔侄反正是卯上了,装死闭嘴就是。   “这个……”康王怎么肯去静海,连忙道,“可是微臣总领丽京三卫,肩负守卫陛下安全重任,决不可擅离京师……”   “那就不领便是!”景泰蓝接得飞快干脆。   康王浑身一颤,“陛下!微臣领三卫并无罪责!如何能轻易将微臣卸职!”   “那你就去静海赔罪。”景泰蓝盯着他。   容楚微笑,“为将者一诺千金,否则何以将三军?何况这是驾前赌约,如果不遵,岂不是欺君之罪?殿下如果一定不肯现在去赔罪,这便是罪。”   “对。”景泰蓝立即道,“皇叔你是打算卸职了去赔罪,还是不卸职去赔罪?”   康王咬牙——反正都要去静海,去撞上太史阑那个更凶狠的贱人,更要命的是,他这么一走,不仅给了太史阑害他的机会,还给了京中容楚等人抢夺权力的机会。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心中呕血。   三日前他逼皇帝,如今皇帝逼他。   景泰蓝目光灼灼盯着他,看那模样,更希望他坚持不肯去静海,好趁机将他治罪,让京城兵权大一统。   康王心中飞快转过无数念头,无论如何兵权不能交,他掌握兵权这两年,已经将三卫首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甚至天节军和上府军,以及京城光武总营都有渗透,一旦失去兵权,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原本想等拿到京城总卫合并后的军权,再取出那份遗诏,一朝逼宫,改朝换代。但此刻要被逼出丽京,剩下的亲信是否能在容楚等人手下安然无恙,他实在没有把握。   但此刻不低头,就给了皇帝把柄,康王暗恨自己心急,打什么赌?   也只好快去快回了,多带护卫军队,快马赶路,可以十天就一个来回,这十天内让西局好好牵制容楚三公,让他们无法下手。   “微臣遵旨!”思来想去,他只得磕下头去。   景泰蓝撇了撇嘴,有点失望。康王抬起头来,正看见身边容楚对他笑,笑得意味深长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退朝——”心满意足的景泰蓝,欢快地捧着捷报,回宫补觉了。   容楚缓缓地走在人群后头,对所有人微笑点头,搭讪说话,周全得没任何不妥,直到上了自家马车,他才吐了口气,迅速从马车里取过药水,将景泰蓝刚才给他的小筒浸泡后展开。   那外表看起来是精钢的小筒,其实本身还是纸卷,夹层里藏着真正重要的消息。   “恭喜国公,总督已诞,一子一女。”   容楚的手指颤了颤,纸卷落地,日光忽然穿透窗帘,照见男子一瞬间,眼角泪光。   ==   静海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丽京就是一场龙卷风,这场风不仅让皇帝派系扬眉吐气顺风而行,也狠狠拍在了康王等人的脸上。   三公舒了一口气,他们和容楚最近一步不敢离丽京,全力控制舆论,就是为了将太史阑从“通敌卖国”的罪状中捞出来。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否翻盘还是要看太史阑的表现。所幸太史阑从不让人失望,她出现得极快极及时,她本人威望也太高,几乎一出现就有鼓舞人心力挽狂澜的效果。她用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弹劾奏章,狠狠地拍回了那些人脸上。   据说之后几天,各路驿站驿使和各家府邸护卫奔掉了魂——他们要忙着把那些弹劾的奏章给追回来。   第二场海战之后,东堂退入黄湾海域之后,暂时休整。南齐也没有乘胜追击,谁都知道,这不是一场两场战役就能解决的事情,东堂夺取静海城的心思十年八年都不会死,两国最近处的海峡相隔太近,东堂的战船随时可能驶入静海海域,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但太史阑也无所谓,国境线的争夺向来都这么回事,长期保持警惕的军队才有可能更好地被磨练。十月初九,在她生子大半个月之后,海疆战事喘息间歇,她终于下了战船,回归静海。   之前她已经得到于定雷元和韦雅的同时通知,都是说孩子目前安好,韦雅带武帝世家的高手,住在总督府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照顾保护她的两个孩子。   于定雷元在信中隐约有些微词,意思是说武帝夫人很是不讲理,反客为主,占了总督府后院,自己开伙,自己决定怎么照顾孩子,甚至不许总督府护卫进入后院。于定还好,他总管前院,本就不该去后院,雷元的意见颇大,他总管后院,居然不能进入自己的地盘,这要后院将来被外人做了什么手脚,他怎么办?只是两位小主子由李家人保护着,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在内院之外层层守卫罢了。   两人还都提起了史小翠和容榕,询问两人是不是跟随她一路保护了,说两人和她同时失踪。太史阑当时看信,心中就咯噔一声,之后立即派士兵自黑水峪和总督府一线沿路寻找,至今还没有消息。   太史阑记得容榕当时应该是来得及逃走,原以为容榕一定回了内院,和小翠雷元在一起,谁知道她不见了,小翠也不见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联想到锦衣人的可怕,她的心沉了下去。   于定雷元都和她说,已经将总督府细细搜过很多遍,现在也派人在外面悄悄寻找,但既然找不到来问她,显然确实毫无踪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太史阑十分心焦,一边指挥战役一边休养身体一边派人寻找,容榕是容楚唯一的妹妹,国公府唯一的女儿,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史阑真觉得无脸见容楚。   小翠失踪的事情,太史阑还没和二五营属下讲,小翠失踪肯定不单纯,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二五营便要受到莫大打击,还是先等等吧。   战事稍歇之后,嘉赏圣旨也来了,将官们各得封赏,欢欣鼓舞,太史阑小开庆功宴之后,便带着火虎下船,二五营的人,这次她不打算带回去,苏亚伤势未愈,她也留在船上养伤。   至于邰世涛,早在送她上船之后便赶了回去,他对纪连城扯的理由是当日恰逢总督府有刺客,他无意中发现了总督府的地道,便下去一探究竟,谁知道误被地道困住,摸索了好久才逃出来,顺便他向纪连城献上了关于密道的设计,纪连城对此很感兴趣,拿去研究了,注意力被吸引走,他也就没有多推敲邰世涛的说辞。而对于太史阑来说,一个毁掉的密道设计算什么,只要愿意,她和容楚下次尽可以重新设计。   她走到半路上的时候,花寻欢追了上来,说不放心她安危,怕武帝世家的人翻脸,要陪同她回去。太史阑看看花寻欢神情单纯的脸,心中叹一口气——怎么偏偏是她?   或许,这就是命。   十月十一,她回到府中。   于定雷元在府门口接着她。花寻欢上上下下地看于定,见他无恙,舒了口气。   雷元一见太史阑就大叫:“总督,万幸您安好,您可回来了,我们这阵子……”   于定打断了他的话,道:“老雷,总督才刚回来,你咋呼什么呢?还不先让总督回院子休息?”   “回院子回院子……”雷元嘟嚷,“可是我现在都无法给总督安排进内院,小翠也不见了。”   披着连帽斗篷,坐在软椅上正要被抬进去的太史阑,忽然挥了挥手,示意停下。   她平静的眼神落在两人脸上,于定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雷元神色郁郁,一脸不得志。   太史阑看了看,忽然道:“先不忙去内院,到议事厅。”   议事厅已经重新整修过,所有物件都换了新的,太史阑在厅上坐定,看看一左一右的于定雷元,道:“容小姐和小翠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   花寻欢和火虎吓了一跳,失声道:“小翠失踪了?”   “就是和总督您一天失踪的。”雷元神情沮丧,“府里府外都找过了。”   于定也叹息,道:“容小姐我们一直没看见,我们也不清楚当时在地道下到底是什么安排,还以为她之前就趁乱走了。小翠出现在后院时,因为当时少爷小姐被掳,我们忙于处理此事,她也没和我们交代容小姐的下落,只是出于担心询问了苍阑军营,知道她没回军营,才发觉她失踪。至于小翠,我们以为她当时找到了您,事发紧急,来不及通知先护着您离开了,谁知道……”   “最后一个看见小翠的人是谁?”太史阑想着容榕的事还没头绪,她定然是在地下失踪,得着落在东堂人或李家人手上,问于定雷元没用,只能先处理好小翠的事。   “是我。”雷元道,“我看见她向前院方向走,问她去哪里,她没回答,对我摆了摆手。”   于定忽然道:“不,应该是我。”   太史阑抬眼看他。   “那天她是到了前院,和我说要去寻找大人,我才知道原来大人没有进后院。我说陪她一起找,她不要,又回了后院。我当时看见树上有一些痕迹,上树去查看,无意中却看见小翠没有进后院,而是在月洞门附近,和一个男子说了几句话,当时那男子是背影,我以为是府中护卫,没有在意,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后来就没看见小翠,我以为她回了后院。雷元告诉我她不在我们才知道她失踪。”   “这事你怎么没告诉我。”雷元瞪眼道。   “我这不是没想起来么。”于定苦笑,“刚才我经过那边的树,忽然想起这事,忽然觉得那男子背影穿的衣服好像和府中护卫不同,这才觉得不对的。”   花寻欢瞠目道:“莫非那男子是东堂刺客?小翠被他杀了?哎呀不对啊,如果那男子是东堂刺客,又怎么会和小翠说话……”她忽然顿住,脸色变了。   堂上一片沉默,于定低下头,雷元还没反应过来,火虎脸色变了,太史阑皱了皱眉。   当日府中除了护卫都是敌人,史小翠和非府中护卫的人密议,岂不就是内奸?   那天情况乱成那样,大家都知道内奸功不可没,只是不知道是谁,诚然史小翠嫌疑最大,她是太史阑当时最亲近的人,一手掌握太史阑的所有事务,甚至连密道,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全程设计的人,如果……   “不可能!”花寻欢立即道,“小翠不是那样的人!”   她脸色涨红,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慷慨激昂地道:“小翠和杨成两情相悦,两人商议等这次大战之后,去藏边一趟,见见杨成的家人。她怎么可能犯糊涂?再说且不论情分,她跟在大人身边,寸功未立就已经是校尉,这样的升迁速度,谁人能给?她怎么可能背弃大人?”   火虎忽然叹口气,喃喃道:“照你这么说,大人身边的人,谁都不该背叛。”   花寻欢窒了一窒,随即斩钉截铁地道:“反正小翠不可能!”   “我也认为不可能!”于定道,“我只是觉得,她当时可能被人欺骗或蒙蔽,我现在很担心她被东堂人……”   雷元倒是道:“当时那情况,东堂刺客到最后自顾不暇,给我们追杀得满地跑,应该没什么可能再去杀小翠的。”   “你什么意思?”花寻欢怒道,“你的意思是小翠是内奸?”   “我可没这么说。”雷元也动了意气,“我就事论事,你不在场你怎么知道当时情形?府中护卫被搅乱只是一阵子,之后李家人来了之后,便能抽出身合围东堂刺客,那些刺客后来多半自杀,没留下活口,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时辰再去杀小翠。”   “我倒觉得你才是内奸!”花寻欢火气上来口不择言,“你管着内院,当时前院乱着的时候你去干嘛了?后院那么多人,为什么少爷小姐还会被抢夺?李家人为什么要把你驱逐在外不给你带人保卫内院?是不是他们也觉得你可疑?”   “花寻欢你说话凭点良心!”雷元唰一下蹦起来,青筋上脸,“府中内外院职司分明,没有大人的命令我怎么好带人闯外院!少爷小姐是在屋子里被抢夺的,我们也没有权限进大人的屋子,屋子里当时只有小翠在……”   “放屁!”花寻欢也脸红脖子粗,“你什么意思!又说到小翠身上去了,你是一定要把内奸的罪名往她身上套不是?”   “我只说事实……”   “闭嘴!”   太史阑清清冷冷的声音,冰块一样砸过来,两个人立即闭嘴,犹自脸红脖子粗,斗鸡一样怒目相视。   于定连连叹息,拉花寻欢袖子,低声道:“你急什么呢,怎么好这么说老雷,他也有他的难处……”   “呸。”花寻欢愤然一甩手,“你呀,就是看谁都是好人!”   于定苦笑,雷元又要跳起来,太史阑眼光冷冷扫过去,雷元也不敢动了,可是偌大一个汉子,瞬间连眼眶都红了,“大人,我……”   “好了。”太史阑摆摆手,出了一会神,淡淡道,“安排所有护卫,在府中寻找。”   “寻找什么……”四个人默了默,半晌,火虎才低声问。   “小翠的尸体。”众人不愿说出的几个字,被太史阑淡淡吐出口。   花寻欢神情宛如被雷劈,眼泪滚滚而下,其实这个想法大家都有,但不说出口就似乎没有一份希望,如今被太史阑亲口认定,最后的希望也被掐灭了。   “在……在哪找……”火虎问了个傻问题。   “前院。”   于定肩膀微微一颤,太史阑已经道:“后院早早就有李家的人驻守,谁也没办法在那里杀人埋尸。”   随即她道:“你们三个去找,寻欢留下。”   花寻欢眼看那三个男人出去,坐近了太史阑,焦灼地道:“大人,你可别信雷元的话……”   “我谁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太史阑道,“不过我可以听听你的意见,你倾向于是雷元?”   “当时就那么几个人,不是他是谁?”花寻欢愤愤,“这家伙别看他粗豪,心思细着呢,还特*财。”   “哦?”   花寻欢这下倒犹豫了,摇摇头道:“我是嘴快,其实这是他平时的小毛病,或者说是习惯,我不该拿这个来干扰您的判断。”   太史阑将茶杯在手中转着,若有所思,道:“你怎么完全没怀疑于定?”   “他怎么可能!”花寻欢笑起来,“于大哥性子温和,待人和善,里里外外没人说他不好,和小翠更无过节,他为什么要杀她?”   太史阑看她一眼,道:“我倒忘了你和他交情不错,据说马路都压过几次。”   花寻欢竟然难得娇羞起来,脸颊上透出一层薄红,“也就是一起逛逛,还是给府中买东西,其实没什么……”居然声音越来越低。   太史阑闭了闭眼睛,道:“我累了。”   “我给你找张毯子,盖着休息会吧,或者先回去看看少爷小姐?你到现在还没……”   “不用。”太史阑答得古怪,“我怕我见了那两个小的,心就软了,有些事就做不来了。”   花寻欢愕然看她,太史阑已经闭上眼睛,花寻欢轻手轻脚去找毯子,忽然听见太史阑淡淡道:“任何时候,记住勇于面对现实。”   花寻欢愕然回首,却见太史阑闭目在日光中,淡淡神情,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说过。   ==   内院韦雅早早听说太史阑进府了,以为她立即会进后院来看孩子,立即吩咐将两个孩子抱着睡在一起。平日里两个孩子都是分开睡的,各自有婆子陪着。   结果等了好久没人来,再去打听说是直接进议事厅后就没出来,韦雅听着,脸上神情不可思议,怔然良久道:“她还是女人么?生下孩子就出府打仗,回来后居然先去议事。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吃过她一口奶啊!”   她身边的婆子,是她自小便陪着的,冷笑道:“太史元帅当然不凡,家国为重,只是可怜了这两个孩子。”   韦雅默然。半晌喃喃道:“或许家主,*的就是这份与众不同吧……”   涉及李扶舟,婆子不敢接话,只不赞同地摇摇头,给两个吹泡泡的孩子掖被角,“小乖乖,等母亲回来后再带你们去泡药澡好不好?”   两个孩子现在每天都泡药澡一个时辰,今天为了等太史阑推迟了。   “带他们去吧,身体要紧。”韦雅看了看两个孩子,眼神温柔,忽然轻轻道,“她这么冷心冷情也好,这样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   太史阑并没有睡多久,其实她不是睡,只是闭目养神,梳理一下烦乱的心绪。   有些事她永远不想面对,有些事她以为永远不会发生,有些人她以为自己只要赤心相待,必然就会被理解和接纳,予她同样的丹心一片,哪怕她淡漠,冷情,沉默,但他们不是别人,他们应该能懂。   她虽漠然不语,甚至显得不在意,其实一直为这样一路相伴走过的知己情感而骄傲欣喜,然后忽然有一天她发现其实有人没懂,没接受。   伸出去的指尖,触及混沌和冰凉。   她的心也微凉。   厅外有杂沓步声,听起来有些沉重,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几个人抬着一个物体走了过来。   有走遍江湖,善于发现隐匿踪迹的火虎在,找这些总是很快的。   太史阑垂下眼,不去看那个被油布包裹着的身体,她的部下,她的朋友,她内心深处的姐妹,到今天,她终于亲眼面对了这样的失去。   人间背叛,知己永别,情何以堪。   火虎于定雷元三人脸色苍白发青,雷元手指都在发抖。   啪地一声轻响,太史阑回头,就看见花寻欢立在厅口,手中茶盏落地。   她张着双手,一瞬间似乎要拥抱,又似乎打算呼号,然而她眼神直勾勾盯着那物体,呼号不出,也拥抱不了。   “……在前院大厨房后的树荫下……”雷元喃喃地道,“因为地道口有一处开在那里,我们只找了那边地道口,也以为那些翻过的土是因为地道被掘挖,没有想到……”   于定垂着头,道:“属下失职,请总督责罚。”   火虎沉着脸,只道:“腹部中刀,一刀毙命。”   “小翠!”花寻欢终于喊了出来,猛地扑了上去,被于定半途拦住,“别看!”   花寻欢就势在他怀中痛哭,大叫:“谁杀了她!谁杀了她!谁杀了她我凌迟谁偿命!”   于定的肩颤了颤,轻轻拍着她,“是……我们都要报仇……你先别哭了……别扰乱大人心神……”   太史阑一直半闭着眼睛,她生产之后逢着战事,支撑着指挥战役,之后在船上休养了一些日子,终究是耗损太过,身体一时无法恢复,脸色本就发白,此刻更是透出一股惨青之色。   厅上渐渐安静下来,她睁开眼,缓缓扫视一圈。   眼前都是她的亲信,朋友,姐妹兄弟,可是已经死了一个,接下来,她还要亲手再处置一个。   她慢慢上前,掀开包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遍。丝毫没有嫌弃那般气味。   末了她盖上包裹,吩咐火虎,“厚葬。”   “是。”   太史阑回身坐下,淡淡道:“小翠是被熟人杀害的。”   三个人都变了脸色。   所谓熟人,就是眼前这几个人。甚至就是于定雷元。   “大人……”火虎忍不住道,“我不认为小翠是被熟人杀害的,她脸上神情……”   “她素来还算伶俐,就是心思厚道了些。”太史阑截断火虎的话,“她脸上神情没有惊讶,所以你认为不是熟人下手。如果是熟人,她会惊讶,是吧?”   火虎默认了。   太史阑没说什么,摇摇头,“你看漏了一点。她脸上神情没有惊讶,却有防备。”   “她防备什么?她为什么防备了还是被下手?她腹部伤口很深,而且刀痕微微倾斜,自上而下,说明她当时应该是一个凑近对方的姿势,她防备了,却还凑近对方,这又是为什么?”   三人脸上都露出茫然神情,这确实是一件想不通的事情。   “因为她发现了内奸。”太史阑又是一语石破天惊,“她不肯相信那人是内奸,但又心中防备,她之所以还肯靠近那人,想必是那人说了什么谎话,或者拿出了什么重要东西,让她以为还有希望,她因此凑近,然后被杀。”   三人沉默,都明白虽然真相已经被死亡掩盖,但太史阑的推断,必然是对的。   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于定垂着头,雷元握紧了手掌,现在他们很难堪,太史阑的话等于直指向他们两人,府中其余普通护卫,史小翠虽然认识,但却不会接近,她向来是和于定雷元才有交流。   太史阑把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么,马上凶手就会被她认定。   众人都觉得不能接受,花寻欢怔怔地望着两人,火虎却还清醒,退后一步,拔刀。   太史阑慢慢垂下眼,苍白的手指按在被角。   “拿下……”她道,“雷元。”   一瞬的静默,随即是雷元的狂呼,“不!不是我!总督!不是我!”   火虎早已等在那里的刀已经飞了出去,刀背撞中雷元膝窝,雷元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火虎趁势上前压住,反扭住他的手臂压在地上,早有安排好的护卫上前,将雷元给锁了。   雷元狂呼挣扎,声震屋瓦。火虎不为所动,脸色铁青,花寻欢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看着雷元,喃喃道:“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于定脸色青白,慢慢松开了她的手。   “我不会滥用私刑,明日会送你到静海府,以杀人罪正式过堂。”太史阑不再看雷元,缓缓站起,“先关到前院柴房,加派人严加看守,不能出任何问题!”   “是。”   ------题外话------   嗯,容楚终于知道有儿有女了,泪奔,握拳,不容易啊……要不要赏我点什么?兴奋搓手指,猥琐嘿嘿嘿…… ☆、第七十四章 母子团聚   雷元的嚎叫声一路远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不!不是我!冤枉!”的大叫声,厅中三个人死一般的沉默,火虎面无表情,于定脑袋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花寻欢怔怔的,半晌忽然道:“其实我觉得雷元也……”   太史阑摆了摆手,道:“先回后院吧……小翠的事,你先别插手。 ”   花寻欢游魂一样飘过来,陪着她回后院,只觉得心乱如麻,然而看着太史阑平静的侧脸,却什么也不敢问出口。   经历生产和府中巨变的太史阑,比以往更加深沉威重,以至于花寻欢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情绪,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软轿往内院去,走到月洞门附近时,太史阑忽然叫停,问花寻欢,“我脸色可好?”   花寻欢瞧瞧,实在不能违心说假话,摇了摇头。   “拿镜子来。”   虽然莫名其妙,花寻欢还是让人迅速取来了镜子,太史阑看看镜子里的人,沉默了。   随即她道:“取热水来,我想洗个脸,记住,热热的。”   热水很快打来,太史阑就着侍女手中的盆擦了擦脸,将热毛巾盖在脸上,仰头好一会,才放下来。   因了水蒸气的蒸腾和滋润,她略有些干枯憔悴的肌肤有了光泽,呈现一种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皮肤状态好了很多,人也显得精神了些。   “让小家伙们瞧着顺眼些。”她把手巾扔回盆里,对花寻欢解释。   花寻欢一怔——孩子这才多大?哪里会知道看母亲气色好不好?然而忽然她又觉心酸……再强大的女人,她都依旧是柔软而忐忑的母亲,她自觉对孩子有愧,便想着让不知事的孩子,“留个好印象。”   “等下还想碰碰他们。”太史阑摸摸脸,“这下好多了。”   这下肌肤润泽了,不至于蹭着他们娇嫩的脸。   她又低头检查自己的领口袖口,怕有什么纽扣或硬物,好在她向来是不喜欢累赘的,袍子质地柔软,周身上下毫无饰物。   这样近乎琐碎地把自己检查完,她才又道:“走吧。”微微吁了口气。   花寻欢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好像竟然是紧张的?   可能吗?   月洞门门口已经有人来接,是个陌生的婆子,笑容尊敬,眼神却并不亲切,拜见了太史阑,将她引进内院。   花寻欢瞧着有点不满,这是总督自己的院子,怎么现在搞得她好像客人似的?这李夫人鹊巢鸠占,有点过分了吧。   太史阑倒不在意的样子,她现在心都被想见两个孩子的迫切心情填满了,但她依旧稳稳地在软椅上坐着。   孩子还由韦雅在照顾,她不希望自己的迫切和在乎被外人看在眼里,以此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   身在高位,同时也境遇高危,便连正常人的情感,也必须压抑。   韦雅已经在内室等她,太史阑和她点点头,道声谢,又首先问她有无遇见容榕。   韦雅沉默了一阵,答:“她自有自己的选择和去处。”   只此一句,太史阑便放了心。   有些事,随缘吧。   她缓缓走到床边。   一低头的一霎,眼泪险些滴落。   床上两个孩子睡着,似乎刚刚沐浴过,小脸上散发着喷薄的热气,隐约还有一股药味,左边粉红包袱的是姐姐,看上去没有第一天和弟弟对比那么明显了,但肌肤白嫩晶莹,珍珠似的发出辉光,头发乌黑柔软,嘴唇弧度鲜明优美,隐隐约约真有几分容楚的影子。右边弟弟还是比姐姐小一圈,大概裹着小被子,没显得太寒碜,脸上皮肤也长开了,温温润润,睫毛纤长,眼睛也显得长些,似乎更像太史阑。   两个孩子都在熟睡,气息匀净,小胸口一起一伏,粉色的唇微微撅起,花瓣一般。   太史阑双臂撑在床板,低头看着他们,手臂不为人注意地,在轻轻发抖。   这是她的孩子,她历尽艰难,在群敌环伺之下生下的宝贝,生下他们她就被迫逃亡,甚至没有亲手抱过她们,在外打仗的十几个日夜,她日夜不安,辗转难眠,总在做噩梦,梦见男孩子又被东西呛着窒息死了,梦见女孩子得了急病了,梦见两个孩子哇哇哭着却无人理会,梦见他们在雪地里孤独地爬……她一次次惊醒,汗水淋漓,手指狠狠掐进床板,用彻骨的痛来阻止彻骨的想念。   如今他们就在眼前,没有死,没有病,没有伤痕和虐待,安稳妥帖,像两朵刚刚绽开的花儿,她的心被喜悦第一时间填满,随即取而代之的就是酸楚。   不知何时韦雅已经站在她身边,眼神柔和,看着她有点艰难的支撑双臂的动作,淡淡道:“没事,他们睡起来就会很沉,你尽管抱起来。”   太史阑点点头,却依旧没有抱起两个孩子,她用掌心先暖了暖自己的脸,才俯下身,在女孩儿脸颊上贴了贴。她记得这个女儿至今还没吻过。   触着那娇嫩的,散发着奶香的肌肤,她一瞬间觉得,心都似在哆嗦,在欢唱,每一个细胞都满满幸福。她如此甜软美好,像只镶满奶油的小小蛋糕,似乎舌尖一卷就要被含化,渗入她的身体,不分彼此。   随即她又吻了吻男孩子,心中充满怜惜,对他能把自己长开了表示满意,用意念表达了赞赏,她相信他能感觉得到。   韦雅站在一边,正对着太史阑柔和的侧面,她有些震动地盯着太史阑的脸,有点不敢相信,在这个给她感觉铁石般的女子脸上,竟然能看见这么复杂而动人的神情……欣喜、幸福、感动、温柔、满足……寻常人很普通的表情,到了她冷峻而线条分明的容颜,便分外令人震撼。   韦雅微微出神,忽然想起扶舟……如果扶舟在这里,看见这样的她,他会欢喜还是痛苦?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心底也似细丝割过,一抽一抽的痛,这让她有些烦躁,忍不住要打断这一刻的母子温情,淡淡道:“两个孩子,都先天不足。”   太史阑脊背一僵,顿了顿,慢慢站直了腰。   “女孩儿也是?”她道。   “是。”韦雅直视她,“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太史阑不语,她心里明白。韦雅如果只是打算来护持她生产,那么救下孩子后就可以离开,总督府护卫力量足以保护孩子。但韦雅一直等在这里,必然有更重要的事。   她心里已经做好将男孩送走的准备,没想到的是,女孩子竟然也是先天不足的。   “你的身体,毕竟受过摧残,中过毒。”韦雅道,“虽然得人间宝物,后天调养,可惜你又风波不断,受伤很多,如此一来一去,也不过是勉强维持。你体内残存的毒无法除尽,虽然不能影响你,却终究影响了两个孩子。”   “如果,”太史阑慢慢地道,“我将他们留在身边,穷尽国公府和总督府之力来调养挽救,有没有可能?”   “有。”韦雅淡淡地道,“不过男孩子会一生虚弱,缠绵病榻;女孩子则可能在一定年纪忽然爆发恶疾,这个年纪可能是五六十,却也可能是一二十。我不知道。”   太史阑不语。   “你去过李家,有些话不用我说。”韦雅道,“百年武林世家的积淀,有很多东西真的不是世俗豪门可以比拟,金钱权位换不来世间奇珍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李家神山天池,是这天下屈指可数的灵泉之眼,本身又有大阵灵气护持,和李家世代丹士的全力灌注,它的效用,你再寻不到第二个。”   太史阑慢慢走到两个孩子身边,坐下来,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   孩子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小小软软的身体像一团软云,她的怀抱明明抱得满满,却又觉得一阵空,一阵空。   怀胎十月,拼死生产,产后别离,然后好容易再见,命运告诉她,他们不能在她身边长大。她不能亲手抚养,亲自教养,用自己的心血灌溉他们,看他们在自己怀中,从牙牙学语到落地成人。   太史阑忽然有些茫然,不知这老天对她算公还不是不公。或者是不公的,予她如山责任,却不给她人间幸福。   韦雅垂下了眼,她以为太史阑会落泪,结果没有,然而此刻她不再觉得太史阑心硬,因为太史阑脸上的神情,看得连她都想哭。   最初确定这件事的时候,她心中隐秘地有点快意,想看看太史阑听见消息时的痛苦,然而此刻,她宁愿自己看不见。   “我无意夺走你的孩子,甚至你的孩子我也没资格抚养。你可以派遣亲信跟随前去,孩子会由两任家主亲自调教,直到他们完全健康,并成就上佳根骨。算是李家对容氏家族往昔之恩的最后一次回报。”她最终道,“不过家主来信说,如果你真的舍不得,不去神山也行。我会留下专门的丹士帮你给孩子调养身体,每年我也会下山,带来合适的药物,只是……”   “不。”   韦雅怔了怔。   “我是母亲,我要为他们一生负责。”太史阑已经平静,“我不能为了自己抚养他们的渴望,就扼杀他们一生的健康。”   “孩子还小,还不能辨认父母,只要有人予他们亲情关*,他们就是幸福的。”太史阑淡淡地道,“我看出你对他们很好,会替我尽到母亲应有的责任。如此,他们又有亲情,又有健康,何乐不为?”   当然,她自己会痛苦,可是那没关系。   “我会如亲生母亲一般待他们,在他们能明白世事之前,不会让他们因为待遇不足,感觉到一丝对身世的疑惑。”韦雅轻轻道,“等他们懂事,我会告诉他们,他们有世上最为伟大的母亲。”   “需要多久?”太史阑抚摸两个孩子娇嫩的脸颊。   “长则五六年,短则两三年。”韦雅道,“两个孩子,需要的是脱胎换骨。这必须长时间的调养。”   太史阑闭上眼睛,孩子最重要的成长期,她和容楚,注定缺席了。   “必须马上带走么?”   韦雅犹豫了一下,道:“我身边的药物,还够维持一个多月,算上路上需要花费的时日,他们还可以在你身边留一个月。再久,对他们身体有影响,我希望他们尽早到达神山。”   太史阑轻轻吐一口气——一个月,也好,还来得及给他们做满月,或者可以提前抓个周。   “我有一个请求。”她道。   “请讲。”   “在保证孩子身体的前提下,带他们前往丽京。”太史阑闭上眼,神色平静,“让他们在国公府住一阵子,之后你直接带他们从丽京回极东吧。”   韦雅震惊地看着她——她要放弃这宝贵的一个月!她怎么舍得!   韦雅觉得无法想象,若她是母亲,在这仅有的一个月里,一定会日日夜夜守着孩子,谁都别想抢去,可太史阑,竟然还要把孩子送走。   “我不能剥夺容楚见一见孩子的权力。”太史阑睁开眼,嘴角一抹淡而无奈,却又淡淡温柔的笑,“让他见见孩子,陪陪他们,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事。”   韦雅攥紧了手指,紧紧盯着太史阑——到今天,她才明白,这个看似冷淡,谁都不在眼里的太史阑,内心深处对容楚,竟然是深深*着的。   *到她韦雅,将心比心,都不得不承认,若换位相处,是她和李扶舟面对这些,她做不到。   真*,是舍得割舍,是舍得将自己的最不舍,最心*,为他割舍。   半晌,她稳住了呼吸,轻轻道:“好。”   “辛苦你了。”太史阑抬头看她,“不过我还有点小自私,孩子先在我身边留三天,三天后你送走他们。”她就势在榻上躺下来,一手搂住一个孩子,竟然就这么翻个身准备睡觉,“哦,我想和他们在一起,麻烦你出去时带上门。”   韦雅没有生气,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她并没有离开,背靠着门板,怔怔想着什么,半晌,流下泪来。   没有什么痛苦的事,只是觉得心酸,在这一刻,她觉得她懂得了太史阑,也在这一刻,她忽然放下了之前那些怨恨和嫉妒。   太史阑真的没什么好嫉妒的,她所承受和经历的,都非常人能受。她的每一分获得,都来自极致的付出和苦痛。她并不是天生幸运者,她只是个敢于面对和承担的人。没有她这样的心境和意志,谁也不配成第二个太史阑。   可是和这样的太史阑比起来,谁都宁愿选择平凡的幸福。   屋内,太史阑抱着两个孩子,听他们甜蜜的呼吸,不断嗅着他们芬芳奶味的香气,良久,也有一点晶莹,静静地落下来。   ==   收到消息的这一日,容楚的马车停在太华门边,久久不动,赶车的周八没有等到驾车的命令,也就静静地等着,四面其他下朝官员的马车,在经过容楚的马车时都尊敬地稍稍避让,车内的官员们略带敬畏地看着那低垂的帘子,心想国公停在门口不走,想必又在思考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了。   周八等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眼看天色不早,才试探地敲敲板壁,“主子?”   马车似乎晃了晃,随即容楚的声音如梦初醒般传出来,“走吧。”   周八依言驾车,觉得刚才国公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车子回到容府,平常车子一顿,容楚也便下车,今天车子停在那里好一会,依旧没有动静,周八诧异地皱起眉毛,觉得主子今天各种奇怪。   失了魂?   他有些不放心,掀开车帘一看,容楚端坐在车内,坐的姿态前所未有的端正,手中紧紧捏着一张纸条,脸颊有点薄红,唇边似有三分笑意,那笑意却又不同平日的散漫雍容,几分恍惚,几分喜悦,几分不安,几分震惊,眼神飘飘摇摇地,越过面前的周八,不知落在了什么遥远的地方。   周八偏头打量了一下,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魂不守舍,满心荡漾,痛苦与欢欣交织,复杂得让他以为主子因为太聪明终于疯了。   他站了好一会,容楚的目光才从遥远的时空收回来,周八想,那个时空一定叫静海。   “到了,主子。”他道,“你再不下车,老爷子保不准就以为天塌了。”   容楚吁一口气,下车,不知道怎么回事,下车时砰一声竟然撞了头。   周八瞪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花也被这一声撞散了——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先帝暴毙,半夜宣主子进宫,主子也没失态成这样。   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令他真正失态,周八一向觉得,就算大军崩于前,南齐明天要灭国,主子也不过眨眨眼,笑笑。   他眼睛开始瞟那张小纸条,嗯,一定是太史阑的消息,生了?男的女的?瞧主子这惊悚模样,不会是人妖吧?   人妖别人生不出来,太史阑……嗯,有可能。   撞了头的容楚浑然不觉,飘一般地向府内走,容弥老夫妇俩都在内院,正在讨论关于未来孙子还是孙女的出生问题。   “消息也该来了。”容夫人道,“希望是个男孩子。”   “男孩子自然是极好的。”容弥捋着胡须,“如果是女孩子也不坏,反正他们还年轻,以后尽可以生儿子。我们容府,多久没有看见女孩儿了。”   “老天保佑……”容夫人双手合十,“但望静海无事,但望太史阑平安诞下孩子。母子康健……唉,我这心里总拎着,听着太史阑在静海的事情越多,越是不安心。你说她一个孕妇,折腾成这样,怎么就没想到肚子里的孩子,这万一……”   “闭嘴。”容弥威严地一喝,“妇人见识!胡说什么!”   容夫人不再说话,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道:“楚儿回来了?”   容楚进门,给两老见礼,容弥还没什么,问了问朝中事务,得知静海捷报,顿时舒了口气,连连道:“这就好,这就好。”容夫人比较细心,觉得儿子今日看起来很有些异常,试探地问:“楚儿,瞧你神情奇特,莫非……太史阑还有什么消息?”   容楚点点头。   两老霍然站起,眼神急切——太史阑已经来了战胜的消息,再有什么消息,也只能是孩子了!   “她……她生了?”容夫人颤声问。   容楚又点头,随即叹口气。   这一声叹得两老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容夫人惊道:“不……不顺利?”容弥立即瞪她一眼,紧张地看容楚,容楚却又唇角一扯,现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两老直接给今天神神怪怪的容楚搞糊涂了,容弥瞪眼道:“你这是怎么了!痛快点!瞧你这样子……女儿?”   容楚点一点头,道:“女儿是有的。”   容弥一笑,道:“极好!”坐下来安稳喝茶。容夫人微有些失望,却也安心地道:“将来孙儿有个长姐,也是很好的。只是不知太史阑那个性子,是否还肯再生,无论如何,我容家还是需要一个男孩子做继承人的……”   容楚又点一点头,道:“儿子也是有的。”   “哦……”容夫人舒一口气,“她肯再生就好。确实,我们容家这样的府邸,没有男孩子不行……等等!”   她霍然转头,此时容弥也反应过来,啪地搁下茶杯,又跳了起来。   “你……”容弥惊喜地不可置信,急促地道,“你的意思……”   “太史阑于九月二十一产下双生子。”容楚捏着纸条,语句清晰,到此时,眼底喜悦的火花才灼灼地闪了出来,仿佛通过喜讯的传递,终于找到了真实感,“一龙一凤。”   容夫人倒抽一口气,双眼顿时泪花盈盈,容弥呆呆站了半晌,一转身碰翻茶杯,他也不去收拾,仿佛根本没听见,大步向外走,大声道:“摆酒!摆酒!老爷我今晚要喝酒!”一转头盯住儿子,“好!好!虎父无犬子!这才是我容弥的好儿子!今晚你也陪你爹喝!不醉不休!”   容楚浅笑躬身。容夫人涨红了脸,啐一口“老不正经!这话也和儿子说!”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容楚没有笑,他捏紧纸条,看向静海方向。   太史。   多谢你。   ……   还有三天。   时间如此紧迫,以至于这几天太史阑就像长在了两个孩子身上,一步都没离开。甚至晚上议事,也把摇篮放在身边。   议的是如何处置雷元的事。   火虎于定一言不发,花寻欢却表示应该需要彻查,不能只听太史阑推断,为此她顶着太史阑的寒冰脸,将内外院护卫叫来询问,但让她失望的是,证词对雷元都很不利。前院护卫曾经看见雷元到过前院,后院护卫也说雷元有一阵子不在,花寻欢去问雷元,雷元说那阵子东堂刺客正闯进后院,到处乱扔暗器雷弹,他先冲出去抓到了一个刺客,把他拖到一边逼问人数和行踪,结果那刺客自杀了。那个时间段其余护卫还没赶到,他是一个人。   没有证明,花寻欢也很失望,各方怀疑都指向雷元,可是她看着雷元眨眼间的憔悴,眼眶深红的痛苦和狼狈,心中始终提不起恨来。   太史阑任她折腾半夜,只管抱着孩子哼哼,花寻欢瞧她那样子,虽心情沉重,也忍不住取笑一句,“你也太上心了,以后有得日子抱,何必这样没日没夜地搂着?小心落下病来。”   太史阑只瞧她一眼,没说话,这一眼瞧得花寻欢心头巨震,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史小翠的丧事也在筹备,前方目前还算安定,双方都需要休整,太史阑已经发信让人尽量都回来,无论如何,大家一路战友,必须见小翠最后一面。   她和花寻欢,都没有再去灵堂,不是薄凉,而是事情还没解决,还没到告慰死者的时候。有些痛伤在深处,大家都小心翼翼,先回避开来。   想到还不知*人死讯的杨成,花寻欢就觉得连心都揪了起来。   二更的时候太史阑去睡了,不听花寻欢劝阻,要和两个孩子睡在一起,婆子们觉得不妥,回报韦雅,韦雅只道:“那是太史总督的孩子,你我无权干涉。”   花寻欢也只得看着太史阑把孩子一个放在胸口,一个放在肚子上,用一种诡异的姿态入睡。   太史阑没有奶水,两个孩子都胃纳很小,一个时辰喝一次奶,为了保证奶娘的休息,总督府安排了三个奶娘。这样太史阑就几乎没法睡觉。   她也不打算睡了,两天,二十四个时辰,分分秒秒,她都不想浪费。   花寻欢本来应该睡在自己的院子,今晚太史阑却将她留下,道:“你睡我隔壁吧。”   花寻欢自然答应,但睡下之后却觉得有些奇怪,太史阑平日里并不要人睡在附近,今晚一反常态,是为什么?   想起外院柴房里还关着雷元,她又是一阵烦躁,忽然想起明日雷元就要送官,今晚……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这么一想的时候她便睡不着,悄悄起身出了院子,今夜月光明,一路霜白,她经过前院后厨房史小翠埋骨地时,心中哀凄又苦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随即她就似乎看见一条黑影一闪而过。   隔得还远,月光又极盛,反而影响视线,她不能确定,赶紧掠过去,四顾之下哪有人影?   这谁半夜三更出现在史小翠出事的地方?难道是……   花寻欢一凛,匆匆地向前院柴房赶去,果然远远看见一条影子,闪进了柴房。   她掠过去,轻轻翻上屋檐,掀开一片屋瓦,就看见底下两个人影。一人被锁链捆着,是雷元,一人蹲着,手中寒光闪耀,看身形是于定。   花寻欢心中一紧,眼前一黑,难道……   随即她听见两人对话。   “于定……”雷元的声音有诧异有不安,“你为什么……”   “别说话!”于定低声道,“我给你带了柄好刀,能砍断这锁链,盘缠食物我给你带来了,你马上走。”   “你……”雷元神情激动,“你信我是冤枉的!”   “信!”于定斩钉截铁,“兄弟一场,你的为人我信得过。”   雷元一震,这粗豪的汉子声音也有了哽咽,“老于……多谢你……我……我……”他惭愧地低头,“我原本还想着,我没杀,或许可能是你,看你没给我求情,我更怀疑你……我该死!你……你原谅我!”   “你这么怀疑是对的。”于定低低地道,“看起来这事非你即我。其实我不这么认为,东堂在此地经营已久,要想在府里安排一些人实在不难。我没替你求情是因为知道大人的性子,她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更改过?与其求情劳而无功,不如直接放走你。”   “谢了,老于。”雷元哽咽。   “别谢我,也别怪总督,这事儿她也很伤心,等气头过了,咱们慢慢地解劝着,你也就能回来了。你在外头要小心,如果有机会,也查查杀小翠的凶手,她死得惨哪。”   “回来不回来不重要了。”雷元心灰意冷地道,“但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凶手,给小翠,也给我自己报仇!”   “我信你。”于定终于磨断了锁链,“好了,我已经调走了这个时段巡逻的护卫,你快走吧。”   “兄弟!”雷元握紧他的双手,“谢了!”   他语声诚挚,屋顶上花寻欢眼眶慢慢红了。   此刻她心中亦温暖涌动,为于定的兄弟情义,为他对朋友的无条件信任,也为自己不曾看错了人。   第一眼她就喜欢上这个翩翩少年,只是可惜他当时冲着太史阑而来,她算是个有精神洁癖的,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心思。倒是于定,后来待她一直和别人不同些,有次在军中训练她受了伤,他正好受命过去办事,看见了当即给她回府拿了最好的药,又连送了七日病好汤水,吃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停止。之后两人便有些私下接触,也学着小翠杨成,压过几次马路。算是稍稍有些小情愫,只是一直没有点破。   此刻她心中温暖又甜蜜,忍不住默默祈祷,但望老天垂怜,别让她和他,落到杨成小翠那样的命运,让她漂泊的心,终于能安安静静停留。   雷元背起了包袱,接过于定给他的刀,快步出了柴房。花寻欢有点紧张地瞧着,眼看于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更安。   忽然一道刺目的灯光照过来,唰一下打在雷元身后。   三人都一惊,随即四面灯光都唰唰亮起,一下子将柴房底下照得如同白昼。灯光后影影绰绰无数人影,这里赫然已经被包围。   花寻欢惊心地趴在屋顶上,看看四周,也知道人应该是早早埋伏了,早将她的一切动作看在眼里,否则她不可能发现不了。   灯光后步出人影,是火虎,脸色肃穆。   “这是打算去哪里?”他问。   几人都沉默。于定忽然跪了下来,凄声道:“火大哥,是我要放了雷元,你别怪他!”   “你放了他。”火虎冷冷道,“小翠的仇呢?我知道你和雷元交情不同,但大家都是一起的兄弟姐妹,雷元的命是命,小翠的命就不是命?”   于定垂下头,雷元怒吼,“不是我干的!你们冤枉我!”   “是啊。”于定立即恳切地道,“火大哥。你们再查查,再查查,我始终觉得,雷元不会是杀害小翠的凶手……”   “刚刚找到了新证据。”火虎打断了他的话,扬起手,“在小翠埋骨之地不远,我们发现了这东西。”   他掌心里,一枚黑色的石头微微闪着光。看上去像是镶嵌在什么东西上的宝石。   花寻欢心微微跳了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是什么……”于定茫然地问。   “我也不知道,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上镶嵌的宝石,上面还沾着血,我想应该是小翠的血。”火虎道,“可能是小翠在临死前一刻,手指扒下来的。在那个时候她还能扒下的东西,不是对方的纽扣,就是对方的武器,你说是不是?”随即他一声暴喝,道,“雷元,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雷元正怔怔地看那黑色石头,听见这一句,下意识将手一举,他手中正是那柄于定塞给他的刀。   火虎风一样地掠过来,一把夺下那刀,看了一眼刀柄,冷笑道:“是了!”   面对于定雷元愕然的眼光,他将手中刀一扬,“这刀柄上,怎么少了一颗镶嵌?”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那刀形状特殊,十分扁平,乍一看像个盒子,不过刃尖雪亮,显然不是凡品,刀柄上镶嵌了一圈黑色石头,其中有个位置少了一颗,火虎将手中的黑石往上一按,严丝合缝。   一时四面静得呼吸都没有。   “这种黑石。”火虎道,“好像是九华山特产的一种天罡石,传说里有稳定平衡功效。雷兄好像就是九华宗出身的记名弟子吧?”   雷元呆呆地看着那刀,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茫然地道:“这是于定兄弟给我的……”   于定从地上站起来,道:“是。”随即道,“我和雷大哥合住一个院子,我去给他收拾包袱时看见这刀,以为是他新添的武器,因见这刀极好,想来十分珍贵,雷大哥一定不愿割舍,便也将刀带了过来,想让他带着防身……没想到……”他转头看着雷元,凄切地道:“没想到雷大哥你真的是杀害小翠的凶手,我还以为你是冤枉的,拼死来救你……你……你负了我!”   ------题外话------   咳咳,不要嚎叫,不要吐槽,不要抗议,我很玻璃心的,你们一喷我,我就没劲了,要喷的忍着些,完结后随便喷得五彩斑斓都行。   某些设置是情节需要,不过不用太担心,没你们想象得那么撕心裂肺,关键还要看怎么写不是?我真的一向都很在意读者情绪的,大家也好好呵护我的玻璃心哟。   来,呵呵一笑,把小心肝弹弹,安放妥帖,往好处想想,OK? ☆、第七十五章 一家团圆   “放屁!”雷元忽然明白过来,狂叫一声扑过来,“放屁!放你娘的屁!你这居心叵测的贼子!栽赃陷害的小人!”   “我居心叵测?我栽赃陷害?”于定一边躲避着他,一边苦笑道,“我若是凶手,反正你已经被大人拿下,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看着你死,或者我不放心,也应该是来灭你的口,可我是来救你!”   雷元脸色涨红,呼哧喘气,他素来不善言辞,此时只觉得愤怒冤枉,却说不出个清楚道理,只狂扑上去,一声声大叫“小人!小人!”众人瞧着,倒觉得于定说得有理,若他是凶手,他确实不必来救雷元,只需要等着他死便可,甚至半夜来灭口都不必,那样反而是暴露了自己。 他来了,却是救雷元,如此兄弟情深,反被辜负了。   “我不想和你动手……”于定背负着手,神色暗淡,向后退去,“雷大哥,别这样,既然做了错事……”   他忽然停住。   背后,有一样硬硬的东西顶住了他。   凭多年习武的经验,他立即知道,那是利器,足可杀人的利器。   火把通明,将身后人的影子拉得纤长,一头长发微乱,他瞧着,心定了些,又有些不安,试探地道:“寻欢?”   花寻欢在他身后,一柄短刀抵住了他,一动不动。满头红色的乱发飞舞,她脸上的神情却是静的。   这个烈火一般的女子,此刻忽然就成了一座石像,或者一块木头,失了这人生的喜怒悲哀。   “寻欢。”于定心跳起来,却仍维持着语气的平静,“你这是干什么?”   花寻欢不回答,对面火虎神色一变。   只有他看清楚,这一霎,花寻欢忽然泪流满面。   人群微微有了骚动,一乘软轿抬了过来,轿帘掀着,太史阑抱着一双儿女坐在里面。   众人行礼,太史阑点点头,她似乎对眼前的场面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在看见花寻欢的时候,微微叹了口气。   把寻欢留在隔壁睡觉,就是想她置身事外,不要面对那样的绝望和难堪,不想命运残酷,推动人走上带血的轨迹。   “寻欢。”她道,“过来吧。”   花寻欢不动,慢慢抬起眼,声音空洞,“总督,是不是原本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太史阑默然,半晌道:“我在回府之前,已经有过调查。”   花寻欢热泪滚滚而下。   于定脸色终于慢慢白了,但仍支撑着道:“总督,寻欢,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是有误会。”太史阑道,“误会你是个人。”   于定颤了颤,花寻欢睁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滚落,自脸颊流下,滑入脖颈,她也不擦,整个人僵硬着。   “我看见你去厨房那边埋下了那块黑色石头……”她道,“我听见你对雷元说,给他带了把好刀。你没说这是雷元的刀,雷元也不认识那把刀。”   于定倒吸一口气,俊脸也扯歪了,“你一直跟着我……”   “今晚跟着你的何止她一个?”太史阑道,“于定,你弄巧成拙。”   于定默然半晌,苦笑,“是,我弄巧成拙。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雷元死就行。可是我不放心,怎么都不放心,我觉得你没那么简单就认定一个人死罪,我觉得你也不会对我全无怀疑,我也知道我不能在今夜对雷元下杀手,或许你就在等着我下手踏入陷阱。我想来想去,觉得我来放了他,才是最能洗脱我嫌疑的办法……”   “如果我们今夜真的有埋伏,你来放他被我们发现,那是你有情有义,你顺手还安排了这柄刀,可以敲实雷元的罪。”火虎冷声道,“如果我们没有埋伏,你就真的把雷元放走,但是雷元走不远的,他会在食用那些食物后中毒死亡。失去下落,那么杀害小翠的罪孽,就永远是他背负了。”   于定偏转脸,脸上没有表情。   “一步错,只能步步错。”他道。   “杀人永远没有借口。”太史阑淡淡地道,“我派人查过你到达静海以来的各种交往和花费记录。来静海第二个月,你的花费猛增,明显和收入不符。另外,你的请假和脱班记录也过多。再者,你曾试图劝说雷元和你互换内外院值守事务,但雷元没有答应。”   “就这?”于定怔怔地问。   “这就够了。”太史阑道,“所谓嫌疑,就是在同样的人群中找一个异常的人。不论这异常大小,都值得怀疑。我身边的人,受我严格要求,多半审慎自律。在我身边敢于不守规矩,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做更要命的事。”   “所以今夜……”   “今夜我只想看你要做什么。”太史阑道,“我倒没想到寻欢会跟着你。就算寻欢不跟着你,今夜你出现在这柴房,就已经证明了你的心虚,我一样不会放过你。”   雷元听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直着眼睛道:“……大人……你的意思……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太史阑歉意地看他一眼,“雷元,为了做戏真实,引蛇出洞,不得不委屈了你,抱歉。”   雷元怔了半晌,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娘的!险些没恨死我!”一转头正色道,“总督不必道歉,跟着你,雷元不亏!”   他又半转身,没看于定,长吁一口气道:“虽是半路兄弟,但也同吃同住,同生共死,到头来才发现我老雷瞎了眼。好在,跟对了主子,只算半瞎!”   他大步走开去,看也不屑看于定一眼。   于定脸色惨白,对面太史阑不说话,低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花寻欢忽然听见于定低低的声音。   “寻欢……”   花寻欢不回答,于定也没等下去,急促地道:“我……我有难言之隐,我的姨娘和妹妹,被东堂人挟制住了……”   花寻欢还是没说话。于定唏嘘一声,忽然道:“……寻欢,我也不求你放过我,但是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他慢慢地伸手入怀。   花寻欢忽然闭上眼,手臂向前一送。   “嗤。”   于定身子一僵。   “当初,你就是用这个办法,杀了小翠的吧?”花寻欢的声音,幽幽冷冷响在于定耳边,“你对她说了难处,她对你尚存一线希望,所以既防备,又靠近了你,然后……你杀了她,现在你又来……”   她语声忽然顿住。   于定的手,已经从怀中抽了出来,无力地落下,掌心里,一枚纯金镶红宝石的花簪,啪嗒一声坠落。   坠落在他的血泊里。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求……求……求……”   于定这句话,终究没能说完。   花寻欢忽然失了力气,踉跄后退,于定向后仰倒,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血色四溅,将那朵熠熠花簪染红。   求……求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却永无实现之日。   花寻欢怔怔看着那支花簪,脸色似秋日霜后的芦苇,一瞬间便枯败。   “……他们都笑我这红头发。”   “可我觉得很不错。”   “真的?”   “真的,如果配上红宝石的簪子,一定熠熠生辉。”   “谁要那些累赘的玩意儿。”   “一生里,你总要戴一次的。”   “呸,做梦呢你。”   “喂,你呸我做什么?我可没说要你为我戴,你这凶婆子,我还怕你拔下簪子戳我。”   “于定你找死!”   ……   她靠在门板上,浑身颤栗,渐渐抖成一团,蜷缩如一只受伤的孤鸟。   三尺之外簪子生辉,一丈之外他的尸首,这一夜之外,是孤冷绝望的天涯。   天将亮,天永黑。   ==   史小翠的葬礼随即举行,二五营的人终于在第二日赶到,太史阑只要求他们紧急回静海,没有说是什么事,杨成回来的时候兴冲冲的,他给小翠带来了自己亲手雕刻的玳瑁佩饰,连玳瑁也是自己下海弄来,一心想要博佳人欢心,顺便还想和太史阑告个假——他表兄从藏北千里迢迢赶来看他,他想带小翠见见亲人,也算是给家里做个报备的意思。   大家伙儿刚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回来,一路上拿着杨成调侃打趣,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而一跨进门槛,看见侧厢的灵堂,所有人都懵了。   满城士绅吊唁,一地官员烧香,太史阑素衣素服立在门口,给了史小翠最大的哀荣。   看见二五营人们惨白的脸和唇,她只道:“来见小翠最后一面吧。”   杨成的腿立即就软了,几乎是被其他人扶着进去了,半晌,灵堂里响起一声伤狼般的,痛彻心扉的嚎叫。   那泣吼惊得所有人骇然回首,几个官员浑身打颤,栽倒在门槛上。   等到杨成等人明白事情始末,那痛苦便如带刺的鞭子,在伤口上再次狠狠地抽过,杨成的咆哮已经绝望——他甚至没能亲手报仇。   人群里少了花寻欢,她病了,或者说此刻她自觉无颜再见二五营的朋友,她在自己屋子里,裹着三床被子,依旧瑟瑟发抖,眼神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肌肤冷得像冰。   她沉浸在最后一刻的痛苦里,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于定那一霎撒开的手,苍白手指间宝石如血也带血。她的理智告诉自己,那时于定还是想骗她,骗她动心放他走,这是个丧尽天良的人,她完全不应该为他痛苦,可她的心又在一遍遍如魔咒般呼号——那一霎他定有真心,定有真心……   反复磨折,不过是将那带血簪尖狠狠刺心,凌迟至血肉模糊。   太史阑看着这些痛苦的人,心也在发颤——只是几天功夫,她痛失*将,两对*人生死别离。   她有点茫然地站在灵堂里,将事情一遍遍回想,想着自己终究疏于对属下的关心,如果早点发现于定的异常,如果多关心些公务之外的属下的生活,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   恸极的杨成忽然向她扑过来,嘶声大叫,“你为什么要留下小翠!为什么只留下小翠!你为什么没给我机会报仇!为什么!”   “杨成你疯了!”泪流满面的苏亚和沈梅花,一边一个死死拉住了他,“你怎么能怪大人!你忘记大人的情形……”   太史阑脸色苍白,缓缓扶住了墙。   是她太……冷心冷情了么?   或许这就是命运,是人性,是所有人明明看得清晰,却无法绕过的人生路阻。   她缓缓回房,两个孩子醒着,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她总觉得女孩儿的眼睛似乎在笑,而男孩子总在皱着眉头,看起来很深沉。   她一手抱起一个,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孩儿的脸很自然地转过来,靠了靠她的脸颊,她吁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刻冰冷的心境,顿时回暖。   将两只一左一右放在膝上,她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低低道:“我不求你们聪明貌美,不求你们天才横溢,不求你们封王拜相,不求你们永世豪贵。我只愿你们健康、平和、善于懂得和理解,不畏惧任何失去和打击。莫如我一般,因童年残缺而性情不够完美,不过你们放心,我会努力地活,努力地站在这世上,给你们提供最完整的家庭,最坚实的后盾,最完美的童年。”   两个孩子似乎听懂了,居然都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听着,连平日里不太合作的男孩子,都显得安静乖巧,太史阑亲了亲他的额头,抽出床边字典来查字。   她在想两个孩子的名字。这事儿她已经研究了很多天,看中的字写满了一张纸,对于素来决断的太史阑来说,一件事这么没有效率显然很不可思议,但,这也是这两天的仅剩的奢侈享受了,两天之后,就是三年。   这天她又研究到半夜,半夜的时候接到苏亚的传报,是三公写来的信以及近期的廷寄,将朝中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并告知太史阑,康王应该已经进入静海境内。   这消息太史阑前几天就已经知道,如今不过确认康王的位置,听见苏亚说已经发现疑似王驾在静海城外三十里出入,她不过淡淡一句。   “杀了。”   没什么好多说的,送上门来的,不宰白不宰。   苏亚自出门去布置,太史阑又搂着两孩子睡下,一夜醒来无数次,看着他们喝奶,咂巴小嘴,睡觉。男孩子喜欢吐泡泡,女孩子睡相甜美,两个孩子都咂巴声响亮,胃口也不错,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两个先天不足的孩子。   太史阑后半夜干脆不睡了,盯着两人粉嫩嫩毛茸茸的小脸出神,时不时擦去女孩儿的口水,抚平男孩儿皱着的眉头,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倦极眯着一会儿,但也很快醒来,醒来时还没睁眼,心中就默默流过一句话。   还有两个时辰。   距别离还有两个时辰。   这三天里,她一直近乎自虐地在倒计时,数着那有限的相伴的时光,光阴在这一刻显得残忍,不为任何祈盼而停留一瞬,走得迫不及待,她眼睁睁看着日光刚刚投上窗纸,似乎眨眼就换了月光,她的一对粉妆玉琢的儿女似乎刚刚啼哭了几声,哼哼了几声,天就又从黑到了亮,时间走得如此规矩而无情,令她生恨。   抱着两个孩子起身,在榻前洗漱,她想着,还有一个半……   吃早饭,两个孩子在她身边吃奶,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扎盯着她,她慢慢喝下粥,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一个时辰……   吃完早饭,她亲手整理给孩子带去的东西,其实大部分东西已经装车,而且她相信,到了国公府,东西会更多,再说也不能让韦雅拖着几大车东西回李家。她也就是把孩子的贴身小衣服小被子整理整理,把昨晚刚刚换上的包裹又给换了。一个大红金边,一个枣红金边。看着喜气些,好提亮她此刻阴沉欲雨的心情。   还有半个时辰……   不知何时,韦雅已经站在门边,看她近乎神经质地将被子拆了卷卷了拆,也不催促。眼神里有淡淡的理解和悲悯。   再强大的女人,也无法决断地割舍血肉所系。   “送我们一程吧。”她忽然道。   太史阑立即道:“好。”站起身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能看出淡淡欢喜。   韦雅看看她,实在也不想说什么月子未满不能出门了,对于太史阑,这些常人能享受到的待遇,都不存在。   太史阑专门给她准备了超级豪华的马车,其功用大抵相当于现代的房车,里头甚至连简易厨房都有。太史阑从来就不是豪奢的人,破例,也不过是为两个孩子。   韦雅并没有去坐那辆马车,自己去骑马,也没让奶娘坐上去,让太史阑和两个孩子单独相处。   太史阑也不客气,倚靠在车壁上,一手搂一个,神神叨叨地和未满一月的儿女说话。   “回丽京后便可以见到你爹了,”她有点忧愁地对儿子道,“我担心他不喜欢你。”举起儿子瞧瞧,觉得那皱着的小眉头实在瞧着有些不讨喜,赶紧给他抹抹平,“你这德行像谁呢?你爹和我好像谁都不*皱眉,这天下哪有多少值得皱眉的事?搞这么严肃脸,姥姥不亲舅舅不*怎么办?他容家本来就稀罕女孩子,你这下恐怕要被嫌弃到角落里。”   她左右看看,觉得儿子虽然严肃脸一点,但脸模子还是很好的,很像自己。想来容楚便看着这脸,也不至于太嫌弃,便又稍稍放下心。   虽然女儿长得更讨喜,她却更偏*儿子多些,并不是因为性别的原因,而是她总记得这孩子生下来时的模样,对于险些就失去的宝贝,人总会分外*惜。   小丫头在一边咿咿呀呀吐泡泡,似乎有点不满被冷落,太史阑搂着她,摸摸她乌黑的发,心想这孩子以后肯定一把好头发,女儿的轮廓,集中了她和容楚的所有优点,虽然还只是一点点大,但已经看出和寻常婴儿不同,将来不知道要美成什么样,不过千万别继承她老子,妖孽。   “没事让着点你弟弟,你是姐姐。”太史阑揉着女孩子的小胳膊,心想这孩子看起来粉嫩圆润,怎么偏偏也身体底子不好呢?   “你妈我一有空会去看你们的,你们的童年教育,还是得按我的方式来,我已经写了婴幼儿和儿童教育指南,给你们的韦阿姨,并会派苏亚阿姨去陪你们,她跟在我身边最久,最清楚我怎么要求孩子。估计你爹也得嘱咐一大堆,十有会派赵十四去。总之,就算我们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得无时无地不感受到我们的存在,你们必须受我们的教育长大。”   两个孩子哼哼着,似乎在表示抗议,太史阑眯着眼睛,凝视着他们,“嗯?”   两个孩子似乎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息,立即安静下来,太史阑一个笑容还未展开,忽然车外有马蹄声急响,随即苏亚的声音响起,“大人!前方有大队车马,行进极快,看模样是官家卫队,人数约有百人。”   此时天还没大亮,这个时候行进的官家卫队很少见,目前静海在打仗,所有进入静海地域的官员行商队伍都会沿路登记通报,而近期进入静海城,又是百人以上官家队伍的,只有……康王!   远赴静海给她赔罪的康王,来了!   太史阑唇角笑意森然,掀帘看看自己的数百人队伍,因为是韦雅带孩子秘密出行,所以前头的护卫全是韦雅的,而她身边的将领们太有名,很多人都认识,所以二五营大部分人都没带,带的也是挑选出来的长林卫,也没有打出仪仗。整支队伍,看起来和总督府没有任何关系。   康王王驾还没进入静海城,她还不需要对他的安危负责,此时他如果出事,她大可以推到流寇作乱等原因上,出了事上奏朝廷,大不了象征性罚俸降职,意思意思而已,反正皇帝和三公,都很期待她这么做。   之前康王的队伍似乎也知道此行危险,走得很隐秘,直到快进入静海地界,她才隐约摸清楚他的行踪,但康王选择的路都是官道,天色稍稍一暗就绝不再走,她要下手绝没有机会。   但今天不同,今天天阴,这个时候还没大亮,康王要进静海城,也不能再隐藏身份,多少要摆出点仪仗,可巧给她撞上!   老天给的机会,不抓住,是要受天谴的!   “再去确认下,是否康王队伍。”她吩咐苏亚。   虽然管控严格,除了康王不能是他人,她依旧审慎。   苏亚很快带人回报,“没有任何旌旗标志,不能确认是否康王队伍。但前头开路的一批护卫,身上剑套有康王府的标记,只是没有剑。另外,队伍中段有翊卫卫士。”   翊卫是康王辖下三卫的卫士,如此确定是康王无疑。   太史阑立即请过韦雅,和她商量几句,韦雅道:“你自己的护卫人数不少,尽可出手,我保护孩子自后掠阵。”   “这样最好。”太史阑点头,嘱咐苏亚,“你们扮成山匪,尽量不要恋战,擒贼擒王,速战速决。”   苏亚点头,太史阑命车马稍停,遁入一边的草丛。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天边星子明灭,那支队伍匆匆而行,速度极快,苏亚等人刚刚改装完毕,蒙面在路边隐藏好,最前头的护卫已经到了面前。   朦胧的光线下,苏亚看见最前面的护卫是步兵,之后是骑兵,最中间是车队。步兵在前,行路姿态看起来有点奇怪,只是相隔还有点距离,也看不真切。   苏亚不做声,准备等步兵和骑兵都从面前过去,直袭中间的马车。   她手腕上一只手弩,是整个静海最强大的手弩,当初龙朝曾经帮她改装过,一箭便可以将铁皮马车射穿,当初第一次对战东堂,她落海之前,便用这手弩射穿了对方一个副将。   步兵很快过去了,没人发觉路边的埋伏。   骑兵也快过去了一半,骑兵比步兵更难发现路边有人掩藏,苏亚正要松口气,蓦然一匹马上,有人转头,微微“咦”了一声。   那人并不行走在道边,而是走在靠近马车的位置,身形被其他人挡住,只看得出身躯高伟,他这么一咦,苏亚心中便一紧,随即便看见那人似乎回身,伸手去掀马车的车帘。   苏亚眉头一挑——不好!   正在此时,马车对着道边的窗户帘子忽然飞起,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人,长发散披,酣然高卧的姿态。   康王还在睡,马上,他的有所发现的护卫就会将他惊醒……   苏亚一声尖利的呼哨,草丛中杀手暴起!   黑影扑出时,苏亚也一抬腕,“咻”一声厉响,黑色弩箭冷光一闪,直射马车底部!   苏亚在刹那间已经计算过,马车内的人躺着,弩箭穿马车过未必能伤到人,所以这一箭她射的是马车的轮彀,射坏一个轮子,马车立即倾倒,车内人立身不住,正好可给她手到擒来。   箭已经将要触及车轮!   “嚓。”忽然一声低响,马车底部铁角处,也射出一蓬银光,那蓬银光狠狠击打在苏亚的弩箭上,金属相击摩擦出金色的火花,弩箭落地。   苏亚一怔,万万没想到康王竟然也能有如此防备。   此刻已经打草惊蛇,一不做二不休,她猛然窜出,身子倒弹,便待冒险弹入康王马车,一刀杀了他。   天色将亮,草丛中弹起的女子,身子在刹那间弯折倒弹,弯曲如一只即将蜇人的巨大蝎子。   诡异的动作,诡异的一幕。   四面的人似乎也因为这个动作而一静。隐约有人说了一声什么,苏亚却已经来不及听,她身子一弹间倒飞而起,撞向马车。   忽然马车一震,车内一条白影冲窗而出,直冲苏亚而来,速度之快,令刚刚调整身形的苏亚心头一跳,她的手刚刚触及马车车窗,那人已经如一线白虹穿越长空,逼到她身前,雪白修长的手指如一朵浮沉的花,亮在了苏亚的视野中。   四面似有惊呼之声,在生死相争的一刻却似乎已远,苏亚心中一沉,已知这般身手风采,绝不会是康王,但此刻收势不及,她的手指已经扳动弩箭机簧,而那人正正如龙卷风撞过来,马上就会撞上她的快箭。   一霎抬头,她看见那人的脸,心胆俱裂!   “砰。”一声闷响,那人撞到她身前,手指拂花般从苏亚手腕上掠过。   “咻。”厉响尖啸,箭已经射了出去,这么近的距离……   苏亚闭着眼睛,不敢看,只觉得心中痛苦惊悔如惊涛骇浪,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惨景,想也不想,反手拔刀,一刀便待抹脖。   又是那双微凉的手指,落在她颈边,指尖一弹,她手腕一麻,刀呛然落地,她睁开眼,第一眼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只看见头顶上,黑色弩箭一闪而过,而手腕上,不知何时绑住手弩的皮质扣带已经断落。   随即她身子一翻,整个人腾云驾雾而起,砰一声,被甩进了车厢,还没落地,就听见那人惊喜急迫的声音,“苏亚!你主子呢!”   苏亚扑在车窗边,大叫,“后面……后面……”惊魂未定,喜极而泣。   那人转身便掠出,后方忽然马蹄声急骤,一辆巨大的马车冲来,马车大到如同三节车厢,全力奔驰速度惊人,便如一座山撞向那人。   苏亚生怕马车再出手,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扑出来大叫,“大人,别出手,是……”   她的声音被轰隆隆的马车奔驰声淹没,刹那间马车已至面前,和半空人影险险要撞在一起,马车中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那人拽了进去。   苏亚一瞬间热泪盈眶。   ==   “砰。”   被拽进车内的人,和拽人的人险些撞在一起。   太史阑身子向后稍稍一让,急声道:“莫压到孩子!”   这一声便如魔咒,瞬间定住了那人的身形,他刚刚站稳,腰还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着,却就这么忘记了扭回来。   他怔怔回首,窗帘被风卷起,日光在这一刻亮起,射入。照见他瞬间雪白的脸。   容楚。   一瞬间,四目相对,两两泛红。   随即太史阑便笑了,一手抄起一个,献宝似地往他面前一递,“喏。”   容楚似乎又受了惊吓,以至于腰诡异地扭了扭,发出一声危险的嘎吱声。   他自己却毫无所觉,只痴痴低头看着面前的“礼物。”   两个孩子,一个大红包袱,一个枣红包袱,艳艳的红色,衬得小脸粉嫩,和窗外的朝霞一同喷薄。左边一个大一点,雪白皮肤乌黑头发,乌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瞧着他。右边一个小一些,眼睛细长,小小的眉头皱着,可*得令人发噱。   太史阑看他不接,她才没力气这样端着,顺手往他怀里一塞,“抱好。”   容楚猝不及防,手忙脚乱,险些没跪下来接孩子。   太史阑双手抱胸,瞧着这永远从容不惊的南齐第一腹黑,此刻这般失措狼狈模样,非常遗憾没有穿越携来一只太阳能相机。   再想想当初她自天而降,他在河里洗澡,赤条条追出来树上搭箭相射的无耻嚣张,对比今日,只觉得恍如隔世。   要想让一个谪仙变成充满烟火气的俗男,给他一对孩子就够了。   “这样抱……”她有心多看戏,却怕孩子给他勒死,只得指导,“一边一个,对,把他的脑袋搁在你胳膊上,不然以后小心变成歪脑袋……轻点……你想勒死她吗……”   车子已经回头向静海城行去,车内折腾了好一阵,容楚才以标准姿势在她身边坐好,一手一个捧一个,稳稳妥妥,只是坐得太直,浑身隐约透出僵硬。   太史阑想起当初鹿鸣山再见,他斜倚锦褥,含笑顾盼的风华,顿时又觉往日美貌不可追。   时间是把杀猪刀,某人却没有被杀的感触,正幸福得如在云端,抱着一对儿女,陶陶似神仙。   “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女儿?”他低头,不错眼珠地瞧着。   “猜。”太史阑躺下来。容楚顺势让她倚着自己大腿,儿子的小脚,便蹬在了太史阑脸上。   容楚瞧着太史阑被蹬得眼歪嘴斜,却眉毛也不动的模样,想起初见时冷峻凶悍的女子,忽然也觉,恍如隔世。   ------题外话------   相聚章送上,别再发狠叫嚣着砸月票给谁爆我菊花啥了,咱们都快一整本书的感情了,至于吗?   之后连续会有腻腻歪歪的甜章,算是对前段时间文章起伏揪心的一个补偿,长吁一口气,我终于可以坦然要月票了。   不过有人对腻歪甜章有意见吗?读者众口真是难调,同样一部分内容,有人大声赞好有人皱眉不屑,评价南辕北辙。以至于我经常感叹,做一个作者,首要技能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听取适当意见,然后坚持自我。   这本看似五月才开文,其实年初就开始存稿,已经写了快一年,是我几本书中写作时间最长的,也因此,我今年也是最疲惫的,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坚持到底。所以请大家尽量理解我濒临崩溃的耐力,吐槽暂忍,鼓励为主,OK? ☆、第七十六章 容主母   “这个吧?”他笑吟吟轻轻碰着左边的女儿,“瞧这如雪肌肤漆黑头发,和我十足十一个模子,必然是我容楚的绝世美貌的女儿。 ”   太史阑冷哼一声,“偏心。”   “这边这个是小子?”容楚斜眼看儿子,“比我想象得好,最起码长得像你。可这眉毛怎么皱着?他饿了吗?要哭吗?看我不顺眼?”   “也许他觉得全世界都充满恶意,整个人都不好了。”太史阑懒懒答。   “名字起了没有。”容楚忽然又想到什么,“你们今天出城?去哪里?刚才怎么回事?苏亚竟然险些杀了我。”   太史阑皱皱眉,她也没想到竟然搞出这个乌龙,真是惊险,不过仔细想也没什么可怕的,容楚何许人也,自然不会被苏亚暗杀成功。   “我还没问你,康王的护卫和翊卫怎么会在你队伍里?不然我们也不会误会。”   “康王前来静海向你请罪。”容楚一笑,“好容易他出京,太后孤掌难支,必定最近安分。我就跟着康王的脚步也出了京,也有监督顺便解决他的意思。果然他走着走着,便弄了个假仪仗往静海去,本人想悄悄再回丽京,给我用计又逼回了队伍里,我来静海,他怎么能不陪着?这批护卫,是我前不久和他短暂交战,他被我俘虏的人马,都缴了械,负责此事的人想必马虎,剑套没取下,这本来也不明显,却偏偏遇上心细的苏亚,被发现了。至于翊卫,”他一笑,“京城内五卫合并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已经合并了,并且打散了建制,这批是翊卫,但严格意义上,也已经不是原来的翊卫,现在都是京卫一员。”   “那么新京卫的总指挥使是谁?”太史阑问,“这可是不小的军权,尤其关系丽京的安全。”   “正在选拔。”容楚道,“既然两个派系都不能接受对方的人,那就选个四面不靠的中间人,然后……再试图拉拢。”   “说起来对外公开选拔,但必然还是以光武营学生争夺为主,丽京光武总营赢面大,十有最后还是康王派系的人。”太史阑皱眉。   “如果地方光武营有人功勋卓著,自然也该是有力人选,谁也无法驳斥,不是吗?”   太史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地方光武营中,现在最出人才的就是二五营,随便拉出一个,最起码也是校尉,都是京卫军官的有力竞争人选。然而她忽然想起于定史小翠,心中便是一痛。   “怎么了?”容楚敏锐地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太史阑摇摇头,忽然轻轻依向他的怀抱,靠在他肩膀上。   容楚浑身又是一僵,惊诧地看着太史阑——相识至今,太史阑永远坚挺笔直,他从未见她如此小女儿依偎状。   太史阑却浑然不觉,靠着他,低声道:“容楚,我是不是太冷情,太坚硬,太忽视别人的感受,以至于……”   “发生了什么事?”容楚立即放下两个孩子,转身面对她,扳起她的脸,想要看清楚她的神情。太史阑却顺势一抱,抱住了他的腰,头搁在他腹上,闷闷地道:“先回答我。”   容楚又是一僵,眼神惊讶之后,慢慢浮上怜惜,他没有再多问,轻轻抚摸着她的发。   这一抚,他忽然抬手,手指间已经多了几根头发。   容楚的手指有点发抖。   太史阑发质很好,坚韧光滑,他以前就很喜欢玩她的头发,从来也没有玩落她一根头发。但此刻,这头发一摸就掉,而且干枯发涩,暗淡无光。   车内光线暗,他刚才进来就一直受惊吓,好容易坐稳了,也是坐在她身侧,她又穿着宽大袍子,披着头发,他一时竟然没有察觉她有什么不对。   然而头发是人体精华,这样的落发意味着身体的极度衰弱。他知道太史阑还在月子中,而且月子中就指挥战争,很受了折腾。但他熟知她的体质,就算如此折腾,也不该衰弱至此。   发生了什么……   虽然不安,很想看看现在的她怎么样,但他最终没有强硬地抬起她的脸,他也留恋此刻温柔依人的太史阑,有心想要这样难得的机会,多留存一刻。   他的手又落了下去,却没有再动她的头发,而是落在她的耳后,轻轻揉捏她的耳垂,耳垂上穴道多,他给她慢慢调理。   “怎么会这样问。”他温柔地问。   太史阑给他揉捏得浑身舒适,精神放松,却依旧没说什么,只道:“告诉我答案……”   容楚淡淡笑一声。   “是,你是冷情,坚硬。可是你从来不曾忽视他人感受。相反,你才是最细腻,最知人间苦痛和大*的那个。”他轻轻捏着她玉珠般的耳垂,看那点雪白渐渐微红,可*如珊瑚果儿,“阑,我虽不知你身世,但我想你一定经历许多。那些过去是痛苦的,却没能让你去恨世人,只让你因为太明白痛苦的滋味,而拒绝他人接近,也因为太明白痛苦的滋味,所以你更能懂他人痛苦。”   太史阑抱着他,低低道:“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觉得,你想必也会难受的,何必再拖个人伤心呢……”   “看。”容楚笑起来,“还说你忽视他人感受?这不是重视那什么是?我的太史,我的阑,你不是一向坚定自我,老娘天下第一吗。怎么忽然开始自我怀疑起来了?真让我不习惯,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此刻的投怀送抱的,不妨多自怜自艾几次。”说完就来搂她。   太史阑哼地一声,手指在他腰肉上一掐一扭一转,满意地听见那家伙近乎夸张的吸气声,才懒懒地道:“就是因为太完美了,寂寞了,才偶尔反省,以期走向更加完美。”   “这才是你嘛。”容楚笑着把她的狼爪抓住,神色从容,“别怀疑自己。太史,看看四周,多少人因你而来,多少人为你欢呼,多少人对你死心塌地。如果这都不能证明,这世上其他人哪里还有立足之地?但你必须承认,你不是完人,这世上也没有完人,便是铁人,也会虚弱,会疏忽,会有一闪的错失,会被命运玩弄,用尽全力,力不能及。但这不是我们的错,因为你我都已经尽力,尽力便好。”   太史阑听着他的语气,忽然觉得他不单单是在说她,似乎也在说他自己……嗯,容楚有什么“用尽全力,力不能及”的事?   “发生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吗?”他的手指轻轻拨弄她的耳垂。   她*这样的容楚,永远不急不躁,不失分寸,事件还没阐述,他已经猜中真相,直达中心而又不动声色。   她将史小翠和于定的事说了,容楚轻轻叹息,抱紧了她,“来,在我怀里睡一睡。”   太史阑攀着他肩头向上爬了爬,脸靠在他肩头,嗅着他熟悉的淡淡芝兰青桂香气,只觉得心情安定,心底有酸酸的潮涌上来,越过坚冷的堤岸,化为一泊湿润,浸润了他的衣香。   这一刻她感谢他不安慰,不劝解,因为知她其实明白一切,劝解安慰都是苍白,只给她一个最温暖的怀抱,慰籍她落了霜雪的心。   这世上无数人可以给她帮助,但只有这个男人,能给她皈依,看见他就瓦解,再一眼便化为春风,醉在他眼眸。   她是世人眼中铁血风骨,也是他怀中绕指柔。   他不动,似乎也并不知道她落泪,只揽紧了她的肩,彼此都觉肌骨如玉生凉。   他觉得怀中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依旧没动,忽然身边呢喃声响,他才想起忙于哄老婆,把儿女忘在一边,回头看去,皱眉的儿子依旧皱着眉,大眼睛瞪人的女儿瞪着大眼睛,他看看太史阑,觉得现在不能扔下她去抱儿女,想了想,竖起手指,“嘘”地一声。   这下糟了。   两只忽然齐声大哭,声震马车,太史阑霍然一震,立即醒来,还没清醒就推他一把,怒道:“你没好好哄她们是不是?”   容楚含泪望天——我这不是得先哄你吗?   夹心老爹不好当!   ==   马车直接驶入改造过的总督府,容楚一眼就瞧出总督府的格局和上次他来时不同,甚至也不和他制定的图纸不同,似乎近期曾经过改造,他眼神一闪,却不动声色。   车子直接入后院,他此刻才有空掀开帘子看看整个车队,认出其中竟然不少是李家的人,心中若有所悟,正要询问,韦雅的到来已经解开他的疑问。   “既然国公已经赶来,想来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去丽京。”韦雅站在车外淡淡道,“我就继续在府中叨扰一月,一月后再启程。”   说完她便带着自己人干脆离开,一副我懒得打扰你久别重逢模样。   容楚回头看太史阑,太史阑垂下眼,容楚看她一眼,把了把两个孩子的脉,脸色一变。   先前看两个孩子玉雪可*,他想都没想过孩子会有什么问题,此刻才明白,原来命运如此凶险。   他默然片刻。   “孩子要送李家调养?”   太史阑此刻非常感激容楚的智慧卓绝,省了她艰难的解释。   “你刚才出城……是送韦雅,让她带孩子去丽京?”   “我……”太史阑咬咬牙,才道,“折腾太多,孩子先天不足,容楚,对不住……”   容楚忽然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太史。”他在她耳边低低道,“多谢你。”   太史阑身子一僵。   “多谢你为孩子身子着想,愿意割舍。多谢你为我着想,愿意把最后陪伴他们的机会,让给我。”他声音沉沉,轻轻吻她的耳垂,“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的泪,忽然打湿眼眶。   人间至苦,是付出而不为人所知所解;人间至喜,是心意为所*者全盘洞彻。   有*,才懂,虽死,犹甘。   ==   车子停在内院门口,容楚下车的造型十分惊悚,令上前来想照应的苏亚,直接退一边蹲着去了。   他一手抱着太史阑,太史阑怀里抱着两个孩子,两个红通通的包袱顶着他的下巴,他就用这么叠罗汉的造型,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转移到了屋子里。   太史阑本来表示她可以自己走,容楚坚持不肯,说她还在坐月子,太史阑嗤之以鼻,表示她这月子从来不存在,容楚却道:“我若不在,你打打杀杀坐不成月子那是无可奈何,我来了,你还坐不成月子,那就是我的失职。”   太史阑也就随便他去了,他不怕抱断手就抱吧。   内院到她院子门口还有一截路,容楚携妻带儿招摇过市,一路上惊掉无数眼珠。   总督府现在伺候的都是当初国公府送去的丫鬟婆子,如今一众丽京旧人,看见自家国公突然出现,还以这种造型出现,顿觉天地幻灭,偶像崩塌。   容楚若无其事,觉得此生所有美妙造型,以此刻最为完美。   还有些长林卫,惊悚的角度不一样——当他们看见自家那出名铁血,犹胜男儿,让人一见敬畏,只敢远远俯伏的总督大人,此刻竟然小鸟依人地被抱在男人怀里,虽然那男人大部分人认识是晋国公,但总督这造型也太崩毁了。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在今天才深切认识到总督大人其实还是个女人的事实。   容楚坦然跨进太史阑的屋子,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唤来婆子丫鬟厨娘等等一系列伺候太史阑的近身之人。   太史阑瞧着他一手一个娃娃,坐在桌前等婆子们的模样,眼前一片恍惚——这位还是叱咤朝堂主持国政的国公爷吗?这似乎是她府中新纳的即将主持中馈的容主母?   容主母坦然得很,抱了这么一路,也抱出了心得,左儿右女都放在腿上,时不时还轻轻摇着,两个小家伙给摇得很舒服,在他腿上眯着眼睛哼哼唧唧。   婆子丫鬟厨娘们到齐,容楚看了太史阑的菜单和每日饮食情况,对她每天只吃三顿很不满。   “总督刚刚生产,必须少吃多餐,总是流食怎么行?增加鱼肉类,每日五顿,按我带来的药膳方子办。”   “不能下床,从现在开始这边再加火盆,但要注意通风。”   “每七日要洗头?不行。会痒?会痒我给你挠。”   底下有人笑了一声,赶紧憋住。   “鸡蛋不需要每天这么多。有新鲜牛奶吗?没有就换羊奶。减少炒菜,增加炖菜,每日必须有三道汤。”   “洗澡?也不行。每日擦身。不习惯?要么我伺候你擦?”   底下婆子们低垂着头,身子颤抖,太史阑心想难为她们忍着。   “那个……”她发现一件事,想要提醒下。   “安静。”容楚觉得她捣乱太多,头也不回,“负责药膳的人呢……”   “容楚……”   “等下就好了,嗯,以前的方子虽然好,但怕她腻,换这个……”   “那个……孩子……”   “稍等……那就这个……嗯?”容楚忽然停下,低头看看。   右腿上,不知何时,慢慢洇开一大片水迹。   容楚低下头,就和女儿无辜的眼神撞上。   太史阑咳嗽,“那个……我想提醒你来着的,他们该尿了……”   话音未落,容楚腿一动,把儿子一挪。   左半边大腿上,赫然也多了一摊地图……   双胞胎就是双胞胎……   容楚偏头看看小子,小子皱眉看着他,那眼神似有不满——看什么看?不赶紧收拾?   虽然不满一月的婴儿不可能有情绪表达,但容楚觉得就是这样,因为立刻,两个尿了他一身的罪魁祸首,齐齐张嘴嚎哭。   容楚吓了一跳——为什么被尿了两腿的是他,哭的却是他们?   太史阑忍着笑,挥了挥手,婆子上来抱走两个孩子换尿布,又憋着笑请容楚去换衣服,太史阑这边本来就有他上次留在这里的衣服,正要叫他去换,忽然梁上扔下来一件长袍,随即周八憋不住的笑声远去。   容楚悻悻地去换衣服,回来的时候脸色恢复如常,心情颇好地告诉太史阑:“我发现了,他们的尿不臭!”   太史阑忍笑忍得内伤,容楚倒毫无所觉,喜滋滋地坐下,继续刚才的工作,顺手拿起一个单子。   “你还在用药……这是什么……”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劈手将药单子夺了去。太史阑三下两下将单子揉碎扔进垃圾桶,淡淡看了那个随身大夫一眼,大夫赶紧低下头去。   “一些妇人用药,”她道,“你们男人不适合了解这个。”   容楚瞟她一眼,又瞟了一眼桶里的纸。   当他傻子吗?刚才他还关心她的下奶食物,也没见她羞涩。   何况刚才只是一扫而过,他已经看见一两个药名,似乎是对促进外伤愈合有用的补药……   他没有追问,又细细问了一遍太史阑饮食住行,做了最详细的规定,顺手给了下人们厚赏,又处罚了几个他觉得不尽心的,才叫人都下去。   太史阑好笑地看着,心想容主母主持中馈很有天分,就怕以后盖个小房子娶他,不用仆人,他没啥用武之地。   容楚也不理她戏谑的目光,顺便叫苏亚把太史阑最近的公务拿来,开始代班。他处理公事迅速而且认真,日光淡淡照在他长睫上,镀他半脸如金,侧面的轮廓之美,难描难画,太史阑忽然想起在现代那世看过的狗血小说,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美,果然如是。   她干脆睡下来,静静瞧着他的睡颜,渐渐便意识朦胧。   容楚自然知道她在偷窥,却也不拆穿,她的目光落在他背上,背上似也觉得温暖。这个女子在他身后,他便觉得天地安宁,而岁月静好。   处理完公事一回身,便看见她在身后榻上睡着了。   天色大亮,一抹阳光穿堂入户,正照在她脸上。   容楚心中一震。   之前他一直没有细看太史阑,因为太史阑一直有意无意地坐在他侧面或者身后,避在暗影中,此刻她倦极而眠,不可避免地被他看了个清楚。   看清楚的那一刻,他便是早有心理准备,也难免心中惊涛骇浪,剧痛频生。   她……怎么会憔悴成这样?   她一向身形适中,不算清瘦,肌肤光润,神采摄人,然而此刻她生生瘦下一大圈,连颧骨都突了出来,眼眶也有些深陷,整个人毫无血色,连唇色都是白的。沉睡的时候,往日平稳沉厚的呼吸也显得相对急促,一看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他已经看过她的近期食单,也问过婆子们她的饮食量,看得出来她有在努力调养,换句话说,已经调养了十几天,还是这样子,当初该是什么模样?   到底什么样的艰难,把一个底子极厚的身体,摧残成这般模样?   他知道她生产时正逢战事,也知道她府中曾有刺客袭击,应该就是她临产时刻,但就算这样,对她本人身体的伤害,也不应该到这样地步。   他沉默一会,起身,去寻了韦雅。   “我不知道太史阑遇见了什么。”韦雅道,“应该说府中真正能知道这事的不是我,我只知道她耗损极大,没有三五年很难调养回来。”   容楚默然,忽然又道:“听闻我妹妹当时在密道里。”   “是。”   “她在哪里?”   韦雅淡淡叹息一声。   “我在密道里救下她,当时不知道她是谁,因为她中了要命的毒,我身边能解这毒的人却还在极东,我命人给她暂时维持着性命,当即送往极东。事后她醒来,我才知道她是你妹妹。”   容楚皱起眉,容榕都险些身死,当时情境之险,可见一斑。   “太史告诉我,两个孩子先天不足,你有心带往李家调养。如此,连同舍妹被救之恩,在下在此相谢。”他立起,一躬。   韦雅退开半步,不受他礼,漠然道:“不必谢我,不过是家主的意思。如果依着我,自然没这意愿。”   容楚不过一笑,忽然道:“扶舟好么?”   “家主闭死关,不见任何人,想来是很好的。”韦雅淡淡答。   “是吗。”容楚又一笑,“想来扶舟闭关日久,功力精进,身在乾坤,目通天下,真是可喜可贺。”   韦雅心中一震,盯住了他,“你什么意思?”   “为他欢喜的意思。”容楚神色从容。   韦雅哪里肯信,死死盯着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朝廷乃至南齐最厉害的人物之一,很多事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说了,也不代表说的就是他心中那个意思。   这个人,除了对太史阑完全坦诚之外,在其他人眼里,是遥远的迷雾。   “李家主愿意救治犬子小女,容楚深为感激。”容楚有意无意已经换了对李扶舟的称呼,“不过想着孩子尚幼,便得离开父母,托庇他人膝下,虽然我和扶舟亲如兄弟,想着也难免心酸。”   韦雅不答,知道他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只静静等他下面的话。   “心酸,以及,不安。”果然容楚这才说完。   韦雅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你认为我们会暗害他们?我若要害他们,太史阑不在的时候,他们早死了无数次……”   “稍安勿躁。”容楚淡淡道,“我信贤伉俪的诚意,因为我的孩子,本就是这天下最重要的凭依之一。”   韦雅神色一震。   “我愿意将孩子送去李家,和太史阑一样。”容楚道,“但她是为了孩子的身体,我则还有别的愿望。”   “这个愿望。”他一指韦雅,“扶舟能懂。”   韦雅默默,脸上忽然一片空白,毫无表情。   “请你转告扶舟,相遇相知是一场缘分,我和太史,都愿意这场缘分维系到老。孩子托付,一腔诚意也托付,如他也珍惜,请学会放下。”   韦雅干脆垂下头,直接不让容楚看她神情。   “夫人或许以为,他断却前生维系,才是真正放下。”容楚望定她,一字一字,语气微微讽刺,“却不知,尘心执念,坚持而为,正是因为放不下。做得越多,铭记越深。便如你,你在其中越用力,也只会离他越远,此生你只会是武帝夫人,而不是李夫人。”   韦雅霍然抬头。   “我的孩子,我的妹妹,都在李家,这是我的信任。我的信任和心意,给出一次,不会再给第二次。我的信任和心意,若被辜负,也绝不会再有任何退让和不舍。”容楚已经转身,淡淡负手,“将来谁若试图利用太史阑的感情和歉疚,利用我的儿女,我绝不会饶过谁。”   不等韦雅回头,他已经迈步出门,日光下背影修长,满满撑起天地。   韦雅此时才忍不住手扶桌案,抠紧桌面,压下心中惊骇。   好厉害的容楚……   一场李家对他的救子大恩,到他嘴里,忽然就变成了他的信任和心意,变成了他对李家的谦让和恩德,这是什么道理?要命的是,她听着,却明白这确实是正确的道理。   正因为明白,所以更加要命。   这意味着,在所有人都还懵懂的时候,在李家还以为一切坦然的时候,容楚早已拨云见雾,看穿了未来。甚至看穿了未来太史阑可能遭遇的心理磨难,提前做了警告。   今日交谈,看似道谢,实则警告,甚至警告也是劝告了她韦雅,告诉了她日后到底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她还没想好,容楚对她的影响,终究比不上扶舟,但今日的话,她必须原原本本告诉扶舟。   李家的计划,或许应该有所变动了……   她怔然良久,慢慢坐下来,苍白的侧面,沉在光影中,眼神茫然而落寞。   太史阑……   我真……羡慕你。   ……   容楚回来的时候,太史阑已经醒了,两个孩子到了喂奶的时辰,奶娘抱过去喂奶。   容楚回来时,就看见她躺在床上,注视隔间奶娘抱着孩子的身影,眼神柔和,唇角笑意淡淡。日光抚摸她的眉梢,弧度温柔。   容楚不舍得再走,怕打破这一刻静谧温柔的气氛。干脆靠在门边,静静注视着她。   自从和她在一起,他无数次憧憬这般场景,然而如今得见,却只觉心酸与怜惜。   为何她要得这普通人间幸福,都要付出数倍代价?   为何自己已算富有一切,依旧不能护她得寻常安宁?   太史阑忽觉有异,转头看见容楚正“痴痴”盯着她,眼神怪傻的,忍不住唇角一勾,对他招了招手。   容楚缓步过来,把她往床里推推,顺势就在她身边挤下了。   这榻是平时用来午睡的短榻,一个人马马虎虎用,睡两个人,还有一个是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实在很挤,太史阑推他,“要睡去床上睡。”   容楚不理,手一抄,把她抄在怀里,叹息,“以往抄你还要费点力气,如今就和抄根稻草似的。为什么人家月子养成猪,你却瘦成鼠?我看还是把每天五顿改成每天六顿好了。”   “不行。”太史阑鄙视地道,“我绝不会为了满足你的手感而撑死我自己。”   容楚立即转头,微笑,“我绝不嫌弃你的手感,要么咱们现在就来试试?”   太史阑正色答:“色鬼,没见儿子鄙视你?”   容楚一转头,就看见两个孩子已经吃完奶,由奶娘抱着过来,儿子那张永远苦大仇深的脸上,两条小眉毛果然紧紧皱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疑似鄙视的光。   容楚挥退奶娘,将儿子接过来,搁在膝上,皱眉道:“你这小子也太严肃了些,瞧不起你爹什么?没有你娘的提枪上马,哪来你这条小命?”   太史阑瞪他一眼——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容楚不以为然,硬是把儿子的小眉毛抚平,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姐姐如何美丽姐姐如何乖巧姐姐如何比你可*,你再皱眉毛撇嘴巴就更加没人*等不负责任的话,直叨到小子一脸不耐烦,不捧场的张嘴大哭,才悻悻将他塞给太史阑,换了女儿来抱,道:“这小子哪来这么多怨气?谁在肚子里得罪了他吗?”   太史阑心想没错,他在肚子里就被全世界得罪,姐姐压着他,营养不分给他,老天不安排命给他,好容易扒拉出来,一口瘀血堵在了喉咙口,倒提打屁股才打回了一条命,这待遇之不公,足可让人含泪望天,他只是皱皱眉头,实在算是宽容得很了。   小子到了她怀里,倒立即安静下来,咂巴咂巴嘴也就睡了。容楚虽说一脸嫌弃他,其实心里还是挂着,眼瞧着他在母亲和父亲怀中不同态度,很有些吃味,哼了一声举起女儿,在那粉嫩的脸上贴了又贴,女孩儿咿咿呀呀地迎合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容楚越发眉开眼笑,“瞧咱家妞儿,对她爹多亲。”   太史阑在一边凉凉地道:“奶娘第一次抱她,她也这么欢欢喜喜地哼唧。”   容楚的脸黑了黑,随即忧心忡忡地道:“这可如何使得?女孩子性子该骄傲尊贵才是,她这逢人就笑的性子,一颗糖就能被拐跑怎么办?”说完眼睛发直,堕入“女儿被一颗糖拐跑”的可怕联想。   “只要不逢人就抱便行。”太史阑淡淡地道,“难道等她长成,你要下令全国适龄男子都远离丽京?”   “也不是不可以。”容楚正色道,“也不用远离丽京,远离我女儿三丈之地就可以了。”   “很遗憾。”太史阑道,“她将在李家长大,会有一堆的适龄师兄。”   容楚不说话了,不过看那表情不像是挫败,倒像是准备使坏。   太史阑说起这话,心情立即低落,微微叹了口气,心想韦雅说三五年七八年都有可能,真要七八年,孩子的整个孩童时期都将没有他们陪伴,这真是人生一大遗憾。   “未必那么久。”容楚猜到她心思,道,“我摸过两个孩子骨骼,根骨极好。真正调养,决计用不了七八年,我看韦雅的意思,可能是想顺势给两个孩子打好少年时期的武功基础,有心培养成高手才需要这么多年。”   “我没这个心思。”太史阑立即摇头,“我并不愿意他们成为武林高手。一个人身负才能越多,责任越大。于我心中,更愿意他们做一个普通人,无需太多才能,无需太多竞争,平凡度日,享有人间烟火幸福。”   容楚默然,心知她是有感而发,这世上谁也没有太史阑度日辛苦,出现至今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旁人羡煞她步步生莲俯瞰天下,人生活得惊涛骇浪处处精彩,她自己却早已苦不堪言疲倦万分,内心深处对于平静安适近乎渴望。所以她比任何人希望儿女不要过自己的日子,拥有最简单的生活。   但凡望子成龙,是因为自己未能成龙,而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但对于太史阑来说,她和容楚立于权力最高处,早已不胜天上寒。   “不过学不学还是看他们自己吧。”随即太史阑又道,“他们的人生,他们自己决定,我可以根据他们的兴趣去引导,却无权强力干涉。”   容楚赞赏地看看她,道:“对于孩子的教育,我交托给你,我信你会给他们一个最完美的童年。”   “这么信我?”太史阑笑。   “看景泰蓝就知道了。”容楚含笑拍哄女儿睡觉,小丫头什么表情都在脸上,困倦就垂下眼睛,长睫毛纤弱如蝶翼,容楚忍不住俯下身一遍遍偷香,“等他们身体好些,如果不想学武,就早些接回来,咱们也好一家团聚。”   “孩童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不可或缺。”太史阑道,“别以为你可以偷懒,等下我备好笔墨,你去给我写下你对孩子的想法和要求,咱俩合订成一本,交给韦雅带去。”   容楚立即在袖子里掏,“我一路上已经写了好多了!”   ------题外话------   容主母说:你们不给大桂圆票,他就三天不和太史阑睡觉! ☆、第七十七章 起名   太史阑来了兴趣,摊手,“瞧瞧。 ”顺手抽出一张,读:“妞妞吾家宝贝……”   她停住,看着小了一圈,皱着眉头的儿子,忧伤地叹了口气。   所谓偏心,如是也。   “男孩子不能娇惯。”容楚犹自振振有词。   太史阑从他怀中夺回女儿,把儿子塞给他,“去给我培养感情!”   容楚只得抱着儿子哄,一边哄一边道:“这几日咱们给他们想个名字。”   “不是该给你家老太爷起么?”   容楚顿了一顿,道:“父亲说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他起的名字你未必合意,到时候左思右想不痛快,打上门来怎么办?还是你自己做主吧。”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看来老家伙对她还是有点意见。   “你母亲呢?”   “她没说什么,只是希望有机会我带孩子回去。不过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只能委屈他们再等等。”   太史阑斜瞄他一眼,明显感觉到容楚的话没说实在,估计等容楚回京,容家二老失望之下更要怨怪她——怀孕的时候折腾太过,导致孩子先天不足,襁褓之中就要远送他人门下,令容家子孙寄人篱下,他们甚至都没能看一眼。   不过她也不打算解释,这世上,她在乎的人有限,*她者她会予以眷顾,不*她她连多看一眼都懒得。   “说到名字。”她兴致勃勃坐起来,“我列了个名单,你瞧瞧。”   容楚拿过那长长名单一瞧,眉毛便皱了起来,“怎么大部分是男孩子名字?”   “女儿家,不要那些风花雪月的就行。”太史阑道,“男孩子名字重要些。”   “为什么我觉得你偏心小子?”容楚斜眼瞧她。   “我同样觉得你偏心丫头。”太史阑平静地答,“总要有个平衡。”   “丫头贴心啊。”容楚把女儿抱在脸边,奸猾的小婴儿呵呵地在他脸上吐泡泡,容楚陶醉地道,“瞧,她在亲我!”   太史阑懒得理*女成狂的某人,踢他一脚,“快选!都是好名字!”   容楚随随便便瞄一眼,道:“他们这一代是成字辈,就选晟字吧。表字让他长大自己取。”   “容晟。”太史阑读了读,觉得尚可,这个字光明旺盛,寓意极好。遂表示满意。   “女儿呢?”   “成字辈用在女孩儿身上不合适,女儿也可以不按家谱来,她取弟弟那个‘日’字吧。单名一个昭。容昭。”   太史阑也觉得还行,她不喜欢给女孩子起花花草草云云月月的名字。   “小名倒是需要慎重些。”容楚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小名越发要起得贱一些,好养活。”   太史阑嗤之以鼻,“你不会要起什么容狗剩容大妞吧?至于吗?我能把他们生下来,我就信老天不敢再随意收他们,要死当初生的时候……”   容楚立即转头,目光灼灼瞧着她。   太史阑霍然收口,面不改色,正色道:“反正容狗蛋容翠花不行,必须走萌系路线。”   “什么叫萌系?”   “就如你此刻看着女儿的心情。”   “我想叫她小甜甜,小心肝,小蜜糖……”容楚抱着女儿乐陶陶地道,“你觉得哪个好?”   太史阑颤了颤——真要这么叫,她迟早会给腻死。   此时风过,窗台上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想起来,清脆悦耳,两个孩子都下意识转过眼睛去。   这是太史阑用来早教的道具之一,每次响起来,两个孩子都会被吸引注意力。太史阑看看风铃,随口道:“女儿叫叮叮,儿子叫当当。”   容楚向来是偏心的,觉得叮叮这名字不错,可*,上口,亲昵。至于那个当当倒是有些奇怪,不过那是儿子的,没关系。   “好,叮叮当当。”他亲一口女儿,“叮叮,叮叮!”   小丫头泡泡吐得更欢,容楚十分欢喜,“瞧,她喜欢这个名字。”   太史阑鄙视地瞧一眼永远乐呵呵的女儿——给她起个翠花她也一定会欢欢喜喜用口水洗你脸的。   “当当。”容楚和女儿腻歪了一阵,才想起来儿子,把他抱过来,道,“这名字也不错,男孩子要有担当,下次见你你必须得比你姐胖些……喂!”   他唰一下把儿子挪开,盯着自己裤子,太史阑一瞧,哗,又一片地图。   又尿了,这小子平日里似乎也没这么多尿啊……   “至于吗?”容楚忧伤地道,“我是要求你比你姐胖些,可没要求你比你姐尿多些,你用得着这么努力证明吗?”   “童子尿有福气。”太史阑推他,“换裤子去!”   容楚一边往内室走一边对外头招呼,“周八,我觉得我带的衣服只怕不够,你去外头给再买些来。”   啪一声外头扔进来一对绑腿。周八的嗓子平平淡淡地道:“主子,一般衣服我买了您也不肯穿,现做又来不及,绑上这个吧,再加层尿布,小少爷*怎么尿就怎么尿。”   “周八。”容楚静了静,再开口也平平静静,“我觉得有必要调你回丽京,换十四过来。”   “属下很忙,属下要去买衣服,主子再会。”   外头周八一阵风走了,容楚回头看看太史阑,“本来要带十四过来,结果周八自动请缨,说希望这次能娶走沈梅花,他连聘礼都带来了。”说完皱眉叹气,道:“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四次退驱赶我的护卫,何必?否则你生产时十四如果在你身边,想必会好得多。”   太史阑默然,她不留赵十四,何尝不是因为十四是和他心意最通的护卫,她希望在丽京刺杀不断的时期,十四能在他身边。说到底,都是希望对方更安全罢了。   她不答这话题,只问:“梅花愿意吗?”   “听周八的口气,没有反对。”   太史阑不说话,沈梅花前阵子还说一生不嫁,除非周八变白。如今已经改了主意。   想必,是看见那两对的悲剧,心中生寒,不敢再矫情,想要赶紧抓住幸福吧?   这样也好,梅花素来就是个矫情毛病,如今不治而愈。好歹二五营有人能过上好日子。   太史阑想起杨成,心中就是一痛,又想起花寻欢,相比于和小翠情深义重的杨成,她倒觉得寻欢的伤未必不可愈,寻欢和于定的感情并没有稳固,因为事务繁忙,相聚不多,还在朦胧阶段,寻欢的伤心,更多来源于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误信于定而冤枉雷元,无颜再见同僚的羞愧,以及对她自己和于定的失望。   希望这个爽快女子,经过这一层深重打击,能够尽快地振作起来,寻到自己真正的人生之欢。   因了这种心情,太史阑也渴望一场喜事来冲淡压抑的过去,立即道:“成,早日办喜事吧。”   “我会将周八留在这里,你看着给他安排个职务。”容楚道,“日后回丽京再带回来。”   “不行。十四要跟随孩子们去李家,周八再留在我这里,你身边没有护卫了。”太史阑立即拒绝,“你不要认为我少了小翠和寻欢,身边没人,要把周八留给我。二五营年轻一辈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随便提拔几个上来就是。”   “我经营多年,身边的护卫可不仅仅是十四和八。只不过近年轮到他们锻炼而已。”容楚道:“梅花未必愿意离开你和同伴,单独和周八前往丽京。周八也愿意留下来打仗,这是男儿志向,也是为将来考虑,你难道希望将来沈梅花比周八职衔高?就沈梅花那有口无心的得色性子,这种事尽量少发生得好。你不要再拒绝了。”   太史阑想想也是,沈梅花未必肯回京,在这里打仗夫妻分居是一回事,将来她很可能职衔超越没什么建功机会的周八,不利于家庭稳定。   容楚这人,着实心细如发,跟随他的人,也着实有福气。   当即太史阑就唤进沈梅花,问了问她的意思,果然这个矫情帝屁股扭来扭去,翻着白眼,口口声声不要嫁,太史阑淡淡道:“不嫁,行。那我们正好有事要把周八打发出去,三五年之内估计他不会再来静海,你既然不嫁,周八年纪也不小了,我就和国公明白说了,请他给周八另行安排。”说完喝茶。   沈梅花一怔,看向容楚,容楚头也不抬,道:“我也觉得周八过于木讷,呆呆傻傻,性子倔强,又不听话,只怕沈姑娘瞧不上。既然真的瞧不上,那便罢了,我给他另寻便是,他这次聘礼也带来了,静海想必还是有适合他的好姑娘的。”说完看公文。   太史阑喝茶,容楚看公文,两人都是一副此事已经结束的模样。沈梅花傻眼,她原以为自己扭捏几句,太史阑自然要劝的,太史阑不劝,国公为了他*将的幸福也是要劝的,他们劝劝,她闹闹,他们再发发怒,她也就勉为其难地应了,这才是正确的流程,这才符合女儿家的尊贵。   结果对面这对,得了她的拒绝,竟然一句不劝,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沈梅花小脸发青,吭吭哧哧站在当地不走,太史阑喝完茶,好像才发现这个脚底生根的家伙,愕然道:“梅花你还有事?”   “这个……那个……”沈梅花期期艾艾地问,“大人你怎么不劝啊。”   “强扭的瓜不甜,这有什么好劝的?”太史阑淡淡地道,“小翠和杨成已经没有好结果,我怎么能再委屈我的*将勉强下嫁,亲手造成一对怨偶?二五营的情*悲剧还不够多吗?”说完示意外头嬷嬷请走沈梅花。   “不委屈不委屈!”沈梅花扒着门框不肯走,拖了半天终于大叫,“其实周八还是很不错的!”   太史阑茶杯一顿,唇角一扯。   容楚放下公文,微笑,对太史阑道:“我觉得梅花这性子,配木头八真是再合适不过。”说完抬头向外道:“如何?听见了吧?该去准备聘礼了。”   上头周八声音没啥起伏地道:“多谢总督大人!”随即梁上落下一大堆新衣服,扑了容楚一脸。   容楚扒拉开那些衣服,听见他家护卫冷冷淡淡地道:“过于木讷,呆呆傻傻,性子倔强,又不听话的护卫周八,再谢国公。”随即一阵风卷了出去,袭向跳过门槛准备逃的沈梅花。   “这小子真不可*。”容楚扒下一条裤子,咕哝。   沈梅花扒着门框,眼泪汪汪,被周八拖了出去,远远还听见她的嚎叫,“我不走!我上当了!我不嫁了!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跟着国公学坏了,总督也跟着国公学坏了,一对贼夫妻……”声音戛然而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堵住。   太史阑微微笑起来——这一对一定很热闹,他们的亲事,应该可以稍稍冲散最近的压抑气氛吧。   过了一会,苏亚进来,唇角带着这几天来的首次笑意,请示用膳的事。   容楚立即去洗手,做出亲自伺候的模样。太史阑看着小几上黄豆猪蹄煲,当归鸽子汤就叹气。苏亚也叹气——月子餐太史阑向来是吃一半倒一半,不过这不能怪她挑食,太史阑已经在努力地吃,可惜她受创太重,身体衰弱,胃口很受影响,食量现在只有以前的一半。   不过太史阑看着拿着银刀亲自切猪蹄的容楚,又觉得今日这可恶的食物似乎也可以忍受。   容楚拖过一只碟子,手执银刀庖丁解牛,三两下便将猪蹄里所有骨头拆下,挑出瘦肉和蹄筋,又换了刀,用筷子夹了,“来,张嘴。”   太史阑吃了,笑了笑道:“来人,给国公另行安排饮食……”   产妇的食物没盐,自然不是容楚能吃的。   “我吃你剩的。”容楚的回答让她一愣。   “这怎么可以?这个没有盐。”她提醒。   “我知道。”容楚含笑瞟着她,“从今天开始,我吃你月子餐吃剩的东西。如果你心疼我,不想我吃无盐的食物,你就别剩好了。”   太史阑瞪着他——这家伙竟然拿他自己来要挟她!   她很明白无盐的食物有多难吃,尤其是油腻食物没有盐更加痛苦,她吃了很多次都想吐,何况本就不*荤食,猪蹄之类玩意碰都不碰的容楚?   太史阑没有奶水,却一直不死心,还在吃着鲫鱼猪蹄,期望着能让孩子多少喝她一口奶。   “不行……”她还没说完,容楚已经挑起一块猪蹄塞进嘴里,乍一进口表情一变,似乎忍了忍,随即慢慢咀嚼,嚼得也很隐忍,太史阑有点心惊胆战地瞧着,担心他时刻会将嘴里的食物喷出来,或者冲到外面去吐,还好,容楚的脸色经过几次危险的变化和忍了又忍之后,终究安全地将那块猪蹄咽了下去。   太史阑实在觉得容楚吃这东西,充满了违和感——所谓天生高贵就是这样的,有些事丝做起来顺理成章,他做起来就令人觉得全世界都有罪。   眼看他又挑起一块,太史阑只得立即道:“我还没吃,你抢我的做什么?再吃我不够了!”   容楚立即含笑停手,太史阑硬着头皮,咬牙把猪蹄都吃了,当归鸽子汤也喝了,连爪子都没剩下——她实在不忍看见容楚啃爪子,与其忍受违和的痛苦,不如忍受强咽的痛苦。   又忍不住恨此地补养的规矩,说是必须整个烹煮,才能保留食物本身精华,所以头脚都不去。实在是对胃的摧残。   她好久没有一次性吃下这么多东西,吃完直接向后一仰,捧着肚子不动了。   容楚笑道:“我给你揉揉。”伸手就来摸她肚子。   太史阑立即抬手一挡,两人目光相交,容楚眼神深邃,看得太史阑心中一跳。随即她若无其事将容楚的手拨开,道:“不晓得吃胀了的人,越揉越会不舒服么?”   “我倒觉得,”容楚收回手,笑道,“你莫不是怕我占你便宜?”   “正解。”太史阑不想和他多说这个问题,拖过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盖上,道:“你去吃晚饭,然后去隔壁睡,孩子夜里闹,不要影响你睡眠。”   “有了孩子不要夫君了么?”容楚眨眨眼,伸手环抱住她的被窝,“夜里没有你我也会闹。”   “闹吧。”太史阑翻个身,“有种你哇哇大哭,我让奶娘去给你喂奶,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世上居然还有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容楚爬上来,笑嘻嘻地吹她的耳朵,悄悄道,“还是你来喂我吧?嗯……我听说产妇如果没奶,夫君吸一吸就会有了……”   “我听说男人如果饥渴过度,女人狠狠抓一抓就没事了。”太史阑满手一握,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嗯?”   容楚僵着身子不敢动了,“轻点!你不想叮叮当当没弟弟妹妹了么!”   太史阑放开手,撇撇嘴,翻身睡觉,掩去眼底一丝落寞。   她还能有第三个孩子么……   容楚偷香不成,发现当了妈的某个女人不仅未见得温柔,相反待他越发凶悍,大有母凭子贵之势,只得悻悻爬下床,厨房正好开出他的饭来,他却被那块可怕的猪蹄完全扼杀了胃口,随意喝了两口汤便命撤了,又让人烧些热水来。   太史阑当然没睡,耳朵听着他的动静,过了一会热水送来,她听见容楚悉悉索索的动静,蒸腾的热气接近,她转过身,便看见雾气后容楚含笑的眼睛。   太史阑捂紧被子,状如被逼奸前夕,“你要干嘛!”   “洗澡不能洗,不过为夫可以亲自伺候夫人擦身。”容楚这话说得温柔似水,几个外廊下的婆子低头含笑退往更远处。   “不要!”拒绝得斩钉截铁。   容楚挑起一边眉毛看她,眼神里意味深长,“奇怪,你这模样像在紧张。”   “当然。”太史阑道,“纤纤弱女遇见色中饿狼都会紧张。”   “然也。”容楚道,“夫人,你这个饿字诚然用得极好。深刻昭显了为夫如今苦不堪言的身体感受。你可还记得,为夫上次吃饱还在五个月前?作为一名健康强壮的成年男子,如此虐待实在有些非人哉。夫人你要不要垂怜则个,喂饱为夫一次?为夫晓得你身子现如今还不成,你就给为夫饱饱眼福,多少也能一慰久饿之苦。”   太史阑手背搭在额头,决定不要理这个顺竿爬的无耻之徒。   “去给两个小的洗澡!”她踢容楚,“他们也有好几天没洗了,又*出汗。”   容楚立即给转移了注意力,“这么小能洗澡?淹着怎么办?”   “他们在我肚子里淹了九个月也没淹死,怕什么。”太史阑淡定地道,“小孩子*水你不明白么?”   容楚半信半疑,婆子和奶娘进来道:“大人,您让找的羊皮泳池已经找到了。”   太史阑之前早早让人特制了一个仿现代的孩子充气泳池,准备孩子降生后让他们亲水,游泳是项好运动,可以锻炼孩子的心脏和肺部功能。现代人大多知道,其实孩子生下来就会游泳,之后长期不接触水池,渐渐忘记而已。太史阑一向不愿放弃任何给孩子锻炼和养生的机会,再加上她自穿越,多有水厄,内心里实在认为游泳是一项逃生求救旅游出行防暗害必备功能,儿女们当然要第一时间学会。   所以她在怀孕期间,就画了一个图样,找能工巧匠用薄羊皮做了一个弹性不错的泳池,外头还用油布给蒙了一层,画了大海沙滩的图案,本来打算给韦雅带去,放在了车上,此刻便命人找了出来。   屋子里早已下了厚帘子,静海的冬天是不冷的,也就穿夹衣的温度,帘子一放,屋子里就很暖和。满满的热水灌进泳池,太史阑把要帮忙的婆子奶娘赶了出去。她才不信容楚搞不定一双儿女洗澡。   容楚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皱眉研究了一下,手指唰唰一拂,两个孩子包裹便落在了床上,堪称脱衣最快的新爸爸。   衣服一脱,两个孩子的对比更明显,女孩儿比男孩儿大出整整一圈,容楚倒吸一口气,问太史阑,“你怀孕时,难道是看人下菜的吗?”   “只能说她太凶悍?”太史阑眯着眼睛,“阴盛阳衰,容家传统?”   容楚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赶紧将两个孩子送进水里,他有点担心他们哭,但两个孩子都很满意的模样,小子皱着的眉头竟然松开来,小手指无意识地勾住了容楚的手指。   容楚给儿子一勾,看看他细细的柔软的小手指,再看看他那饱受摧残的身材,顿时满心温柔泛滥,将嫌弃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卷起袖子,一手揽了一个,扶住他们泡在温水里,一边啧啧赞叹,“我女儿皮肤就是好……我儿子宝贝很不小……”   太史阑不忍卒听,转身面墙。   也不知道容楚是在洗还是玩,一顿澡足足洗了半个时辰,中间加了两次热水,险些漫过池子,满屋子泼泼洒洒都是水。好一阵子他将孩子捞出来,婆子要进来伺候帮孩子穿衣服,他拒绝了,只让婆子赶紧把孩子衣服准备好。   太史阑转过身,有心想瞧瞧国公爷手忙脚乱给婴儿穿衣服的窘迫,尤其这还是两个婴儿,谁知道他拿起床边搁着的大浴巾,往女儿身上一裹,温温柔柔从上往下一捋,小丫头就被擦干,他顺手又扯起一条雪白毛被,往女儿身上一裹,塞进太史阑被窝里,道:“叮叮等着啊,爹爹给当当先穿。”   又顺手捞起小儿子,小儿子明显更*水,离开水眉头一皱嘴一撇就要哭,容楚的大浴巾又兜头罩下来,眼前一黑小子被震住,顿时忘记了哭,容楚扯下布巾,给他穿上肚兜,轻薄柔软的特制连体棉衣,厚厚的小袜子,再用厚被包好,顺手还打了个不松不紧的蝴蝶结。   太史阑颇有些失望地瞧着,心想这家伙怎么连这种事都干得这么利索漂亮呢?这辈子她是不是没有机会瞧一次他的狼狈?   “喂,你怎么这么熟练?”她忽然皱眉问,“你不会以前和谁养过私孩子吧?”   容楚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太史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这种事不可能无师自通的。”太史阑振振有词。   “我请教过母亲了行不行?”容楚一手托着儿子,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手臂上,当当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   太史阑低头看看女儿,她刚才也替女儿穿好了,可是连体衣穿得似乎没那么规整,歪歪扭扭套着,打的结也似乎紧了些,难为那小丫头,还是亲亲热热地靠着她,一点没有不适的表示,她有点忧愁地想,这孩子看样子必须得往矜贵高傲方向上养,似乎脾气太好了些,姑娘家脾气太好,将来难免被人欺。   她忧愁了一阵子女儿将来被婆家欺负的重大命题,忽然觉得床边一沉,再一看容楚已经抱着儿子坐了下来,正在那指挥下人拖出浴池,收拾地面,顺便抬一桶水进来。   “干嘛?”她盯着那水,想他不会贼心不死,又想骗她洗澡吧?虽然她很想洗,但绝不打算在他面前洗。   “给……”容楚拖长声调,再看见太史阑凶狠目光后才道,“我自己洗澡。”   太史阑抱着一对香喷喷的儿女,看着容楚当她的面迅速扒光了他自己,眼神淡定,评头论足,“嗯,不错,宽肩细腰,四肢修长。叮叮,以后找男朋友,身材最起码这型的;当当,以后就往这方向发展,不能比你爹个子矮。”   灯光下容楚肌肤如珍珠熠熠闪光,这个男人,身上最美的地方竟然是他的肌肤,晶莹莹润,珠光华美,有牛奶般的质感,珍珠般的珍贵,偏偏又不令人觉得女气,只油然而生羡慕。而他周身的线条也是紧致的,是国手工匠才能雕出的最精美的轮廓,增减俱不能。肌理恰到好处的饱满,可以感觉到力量所在,却不会觉得膨胀纠结。   太史阑和容楚虽然已经有两次正常男女关系,甚至孩子都有了两只,但是要么黑灯瞎火要么忙着干事,还真没好好欣赏过容楚的身体,如今一室雾气未散,白气濛濛里容楚乌发如缎,肌肤如玉,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肩慢慢向下滑,忽觉鼻子一热。   太史阑慌忙仰头,手指一堵,果然一手的血,赶紧在床边手巾上擦了,暗幸容楚背对这边没看见。又暗骂自己最近补药吃多了,燥成这样。   忽然容楚转头,笑吟吟地道:“太史大爷,想看奴家的身子,一起下来泡吧,鼻血落在水里也比较看不出来。”   太史阑:“……”   容楚在那自得其乐地洗澡,看样子是要把满身赶路的风尘好好洗洗,太史阑毕竟身体衰弱,看了一会又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水声响,一睁眼就看见容楚正出澡盆,周身湿漉漉的,晶莹的水珠从修长的脖颈滑落,流过玉色胸膛,流过樱色红果,流过平坦光滑小腹……流下肌理平实的修长的小腿,整个人似一块温润的玉,在夜色中熠熠闪光。   太史阑觉得鼻子又热了,赶紧赶他,“洗完了?去隔壁睡觉。”   容楚不理她,穿上便袍,自顾自吩咐人拖走澡盆,换了小盆热水,亲自端到她脚下,道:“洗澡不肯,擦身不肯,洗脚总需要的吧?来。”   太史阑偏头瞧着他,正色道:“女子脚和私处一般重要,奴家羞涩。”   容楚掀开她被子,“那么为夫只好强迫了。反正都是强迫,一不做二不休,扔你下水洗澡算了。”   太史阑立即乖乖把脚递出来,“我忽然觉得,有人帮忙洗脚,真真是极好的。”   容楚一笑,把热巾覆在她脚背上,太史阑烫得浑身一个舒服的哆嗦,低头看看蹲着的容楚,从上往下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乌黑的发,雪白的额头,鼻子挺直如刀削,只穿了一件雪白宽袍的胸口半敞,露一抹莹润胸膛,似乎还有水珠滚动,灯光斜斜打过来,那样的肌肤近乎灿烂,却也不及他乌黑潋滟的眸子辉光,真真是一副极为尊贵的好皮囊。   回想初见时他的慵懒疏离,真真无法想象他和她,会有今日一幕,他温软的手指轻轻按在她脚踝,她便微微颤了颤。   容楚的手指也微微颤了颤,他指下的肌肤,虽然肌理匀净,但是并不细嫩,隐约可以看出一些血泡的旧痕,还有一些擦伤,也不知道是在哪次的奔行之中留下的。   她从来无福珠围翠绕,娇生惯养,她走过最艰难的路,吃过最可怕的苦。   他将她的脚搁在掌心,手指慢慢一路按捏过去,热水簇拥着手指,心却是微酸微凉。   两人一时都沉默,太史阑只看见容楚低着的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动作温柔,手指按压着她的穴位,她觉得浑身舒适,却又因为此刻他的沉静而有些不自在。   她有心打破此刻气氛,一笑道:“今日表现这么好,难不成是来补偿我的?”   “是。”容楚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叹息,“但我知我便穷尽一生之力,也无法弥补你万一。一想到你生产我竟不在身边,也没能让我的人来保护你,真不知要如何原谅自己。”   “那原怪不得你。”太史阑道,“是我自己坚持打发走了你的人。康王和太后在丽京,你如何能离开?你在丽京,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母子,无需介意我生产你不在,再说也没什么,不就生个孩子嘛。”   “你生产时是在密道还是在船上?”容楚忽然问。   太史阑心中一跳,犹豫了一下,心知终究不能撒谎,不然必定被精明的容楚看出来,“自然是密道,我没能及时赶往战场就是这个原因。”   “可妥帖?”   “有东堂刺客出没,但没能进入密道,容榕就是为了保护我,遇上了他们,所幸被韦雅救下。”太史阑道,“另外,乔雨润有出现,也没能进入密道,她曾试图在内院抢夺我们的孩子,被韦雅救下。”   她知道韦雅会将抢下孩子和救容榕的事情和容楚提一提,所以所有事都说一半留一半。   “密道有什么问题吗?”容楚道,“你似乎改动过了相关设计,是密道还不够严密,混进了敌人?”   太史阑心中又是一跳,暗骂容楚太敏锐,他明明只在上面经过,是怎么看出密道已经变动?   不行,这样问下去,撒谎越多漏洞越多,必须掐断话题。   “没漏洞,是我想到了更好的设计……”她打个呵欠,地把脚提起来,踢在他膝盖上,“你很烦,我很困了!睡觉!”   容楚捉住她的脚,用布巾抹干,顺手从旁边一个盒子里挖出一点羊油,给她脚心脚背都抹了,抓过一双羊毛袜子给她穿上,道:“保养一下肌肤,你看你这脚糙得,不怕踢坏我娇嫩的肌肤吗?”   “我什么时候会踢到你肌肤……”太史阑咕哝抗议,觉得这男人好烦。   “观音坐莲啊……”容楚凑近她的脸,笑得眉目生花,“嗯,你的脚盘住我的腰的时候……嗯嗯……忘了?等你好了我们不妨加深下记忆?”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加深记忆。”太史阑作势欲踢,容楚笑着闪开,抱住她的肩,“行了,你不盘住我的腰,我盘住你的腰还不行吗……”   ------题外话------   趴谢亲们票票,甜章继续送上。   另外,说到两只的大名,有没有亲发现什么玄机?   另另外,说到两只的小名,其实我原本打算一个叫“迪奥”一个叫“奥迪”。多好的名字啊,简单,个性,上口,还充分具有性别代表性,一看便知男女。但怕某些中规中矩的亲被雷坏了拍我,只好忍痛起了现在的名字,唏嘘…… ☆、第七十八章 她的伤口   太史阑把这个三句不离流氓本色的家伙给推开。容楚坐定,又自顾自召人搬进一张软榻,道:“我就睡在这里。”   “夜里孩子要喂奶,你不方便。”   “他们吃他们的,我只照顾你。”容楚道,“孩子和我睡,你不能总被惊醒。”   太史阑和他对视一阵,也只得沉默。容楚看似温和,其实所下决定从不更改。他所谓的温和调笑,也只对她而已。   软榻搬了进来,容楚果然抱着两个孩子过去睡了,太史阑倒也不担心他睡熟了压着孩子,这种低级错误容楚不会犯的。   她看着容楚舒舒服服躺下,女儿放在身侧,儿子放在肚子上,一大两小酣然安睡,心中也觉静谧安详,随即又觉得恍惚,这样的安宁心境,很久没有过了。   或者这样的安宁心境,只有容楚能给她,他在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在一个角落合眼安睡,她就觉得天地完满,便纵天降灾难,身侧必有人予她荫庇。   她因此也很快睡熟了,是这段时日以来最沉的一次睡眠,之前那么久,她睡觉也睁着一只眼睛,疲倦积压,早已到了临界点。   她睡得太死,以至于半夜隔间的奶娘过来把孩子抱去喂奶,容楚轻轻起身睡到她隔壁,她也不知道。   容楚钻进她被窝,她也不知道。   容楚手轻轻靠向她脖子,她也不知道。   容楚的手拂过她的睡穴,他也不知道。   容楚的手,慢慢移了下去,并没有在温香软玉中停留,而是一路向下,摸索向腹部。   随即他的手忽然一停。   手掌下,凸凹的触觉……他的手颤了颤。   只这一触,他心中似起惊涛骇浪,一口血都似乎闷在了嗓子眼,他的手指顿在那位置,忽然僵硬,不能再动。   一瞬间他很想掀起被子,清清楚楚看一眼,但他忍住了。   太史阑一定不愿意他亲眼看见那条疤痕……   他的手指,好半晌才恢复移动能力,一路慢慢向下,摸索过去。   长长的……隆起的……竖着的……刀口。   黑暗里,他用指尖读完了整条刀口,读完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艰难最伟大的一页。手指到最后在颤抖,为那刀口的粗大狰狞。   那是什么样的经历……   一霎恸极。   他想过她生产的最大艰难,是在群敌环伺之中生产,在炮火纷飞战船之上坐月子,她四次拒绝了他送来的护卫,他只能给她安排了精心设计的密室,想着以两人手段,合力之下,不惧天下之敌,可是他却忘记,最大的敌人是命运。   她所经历的,他已经不敢想象,一眼瞟见隔间那对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吃饱喝足睡得安详,谁曾想到这对小东西,是生生从她腹中拉出……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儿子特别瘦弱,而她特别偏疼,想必那孩子当初存活的难度,比姐姐更低。   两个孩子的命,是她不要自己的命,拼死换来的。   他曾于懵懂中便险些失去一切,是她拼命为他挽留,再次相见,她一声不出,只道安好。   他容楚何德何能,遇见她?   他的指尖一遍遍摩挲过那蜈蚣般的伤口,颤抖从指尖渐渐传到全身,这手握智珠的从容男子,一生历经人心倾轧,从来姿态岿然,然而此刻他浑身颤抖,失去言语的能力。   他忽然俯身抱住了太史阑的脸,狠狠低下头吻她。   低头一霎,有泪珠落下来。   月光淡淡穿帘入户,映亮床榻一角,映亮这从不哭泣的男子,这一刻热泪横流,那些泪水从眼角渗出,从脸颊流过,流入彼此的嘴角,伴着彼此气息的交缠,将人生里甜蜜苦涩诸般复杂滋味,亲口领略。   ……   太史阑醒来时,觉得嘴里苦苦的,像刚喝过药。   她下意识去找容楚,床边没有,对面软榻上被褥摊开着,两个娃娃趴在那由苏亚照看,容楚不在。   她怔了怔,若有所失,门帘一掀,容楚已经进来,身后跟着端着托盘的侍女。   太史阑着重看了容楚一眼,他看起来脸色如常,说不上神清气爽,倒也没什么异状。   太史阑自己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她觉得昨夜好像做了个梦,梦中容楚在摸她的肚子,摸了很久,然后忽然抱住她狠狠地吻,她记得那漫长的吻的过程中,不断有苦涩的东西流入嘴角,那滋味和现在嘴里的滋味一模一样。   可惜容楚太会伪装,如果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那就绝没有人能看得出。   “昨晚睡得好?”她问他。   “很好。”容楚一笑,“在你的鼾声中入眠,高低起伏,甚有韵致。”   太史阑才不相信自己会打鼾,更不会被他转移注意力,“没有梦游?”   “如果我梦游。”容楚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你现在应该在洗澡。”   苏亚丢下孩子出去了,这两个人都甚无耻,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她一个姑娘家实在抵受不住。   容楚过去,想把趴着的女儿翻过来,谁知道小丫头忽然握拳,自己抬头,定住。   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太史阑已经很欢喜地道:“她能抬头了!”   容楚手指垫在女儿软软的下巴下,扶住她的脑袋,小丫头抬头对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一抿。   “哎,她是在对我笑吗?是在笑吗?”容楚惊喜得魂都飞了,一把将小丫头抱起来,“叮叮!笑一个,再笑一个!”   叮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这孩子注意力一向很强,长久看人一眨不眨,似乎要努力将人记住一般,那双乌溜溜的,几乎全是瞳仁的漂亮眼睛,看得人心花都开了。   “一个月还不没到,怎么会笑?”太史阑懒得理那个*女如命,自说自话的家伙,估计女儿对他撇撇嘴,他也会当媚笑的。   “哎,当当,对你爹笑个?”容楚低下头问乖乖躺着的儿子,小子睁着眼睛,也在看父亲,这孩子一双眼睛和姐姐不一样,相对细长,双眼皮极深,向上扬出极其优美的弧度,总体轮廓是太史阑的眼睛,却比太史阑眼睛形状还漂亮,眼瞳也极大,泛出婴儿才有的纯净的钢蓝色,这样的眼睛看着同样令人心动,感觉却和女儿不一样,只觉得更深邃,更神秘一些。再配上小子经常皱着的眉头,常没来由让人觉得不可亵玩。   此刻这不可亵玩的未来小国公,端着架子皱着眉头瞟他老爹,没有半点要配合的意思。   容楚才不管儿子给不给亵玩,抓住他的腮帮揉了揉,“你小子真可气!”一边玩一边道:“冷热差不多了,放下吧。”   太史阑一愣,随即才明白这家伙是对侍女说话,难为他一边玩儿女一边还记得她的早饭。一边侍女端过漱盂来要伺候她洗漱,容楚卷卷袖子就要过来,太史阑道:“别,我不差人伺候,你笨手笨脚的反而碍事。”   容楚一笑,也不争,坐在一边看她洗漱,太史阑吐一口水,抬头看见他在看她,擦一把脸,抬头看见他在看她,拧一下手巾,抬头看见他在看她……还有那抱在怀里的小丫头,摆着和父亲同样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两双含情脉脉的眼光,看得她毛骨悚然,实在抵受不住,将手巾一扔,道:“过来伺候我吃粥吧!”   容楚立即将女儿交给奶娘,过来亲手喂粥,粥是一大碗,超过太史阑平常的量,太史阑刚要抗议,容楚已经道:“你一口我一口,咱们平分。”   说起来是你一口我一口,粥里的补品全部是太史阑的,米是容楚的,容楚絮絮地给她表功,“这皖南金丝枣是我亲自处理的,去皮去核温水泡过,是不是分外好吃些?”   太史阑心中鄙视——没听过红枣要去皮的!她嗯了一声,斜眼瞅他,“今日怎么这么殷勤?”   “我哪一日不殷勤?”容楚笑,“娘子,你是在指控为夫平日薄待了你吗?”   “只怕你太腻歪。”太史阑推开碗,容楚顺势凑过来,舌尖迅速在她唇边舔了一圈,道:“给你擦个嘴儿。”   太史阑瞟他一眼,点头,吩咐外头侍女,“明儿早饭记得配蒜头。”   ……   肚子吃饱,太史阑又躺倒不想动了,容楚瞧她那眯眼如猪模样,将两只娃娃抱过来,道:“没事玩玩。”   太史阑瞪他一眼,把儿子接过来,双腿支起,双手托着他腋下,让儿子俯视着她。   小子眼睛半睁不睁地瞧着太史阑。   “你在干什么?”容楚立即在她身边躺下,有样学样,把女儿抱在自己腿上。   “训练他的听觉和协调能力。”太史阑认认真真盯着儿子,“当当,今天睡得好吗?”   当当不语,斜睨着老妈。   “叮叮,今天睡得好吗?”容楚问女儿。叮叮捧场地吐泡泡。   “你很快要出远门了。”太史阑对儿子道,“你妈我有些话要嘱咐你。你可仔细听着。你记住,虽然你是弟弟,但你是男孩子,男孩子要有责任感,能承担。你和你姐姐在外面,要保护你姐姐。看你这性子,保不准有点像我,像我自然是完美的,可是完美太过也不好的。我的意思,你尽可以人品正直,行事果断,但对人呢,还是要客气一点的,你妈我的面瘫脸虽然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也会引出很多误会,你要学会笑,笑是沟通人类情感的桥梁,只是不要笑得像你爹那么招蜂引蝶就好了。”   当当眼睛斜过去,看了他爹一眼。   “叮叮。”容楚躺在太史阑身边,对女儿道,“你爹我也有些话要嘱咐你,你可仔细听着。虽然你是女孩子,但你是姐姐,做姐姐的要温存包容,怜*弟弟。你弟弟瞧着性子不那么讨喜,将来寄人篱下怕给人欺负了去,你做女孩子的,便要亲切些,可*些,讨喜些,也好令人*屋及乌,对你弟弟好些。看你这性子,自然是像我的,人见人*天生完美,我觉得如我这般就够了,既亲切又清净,可别学你娘,面瘫脸还桃花不断,你爹我整天提心吊胆……”   “嗯?”太史阑转头看他。   容楚对女儿道,“你爹我原有未婚妻三个,在你娘之前都断了干净,遇见你娘之后,那更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此情此意感天动地。而你娘,却有蓝颜知己一二三四,就这样,她还要攻击我招蜂引蝶……”   “一二三四是谁?”阴恻恻的声音响在他耳侧,一双蓄势待发的手指也等在他耳侧。   “叮叮。”容楚对女儿语重心长地道,“看见你娘的手指没?记住这样的事日后万万不可学……啊……”   太史阑放在他耳边的手指,忽然滑进了被子里,顺着他胸膛滑向小腹,再顺着小腹滑向……   当某些要紧遭遇紧紧一手掌握时,容楚浑身一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太史……”美人的眼睛瞬间变得水汪汪的,刚才一本正经的慈父形象被抛到九霄云外,连声音都低沉荡漾,“你这坏女人……咝……”   “嗯?”太史阑唇角一扯,一本正经地道,“你要不要和女儿说,这样的事万万不可做?”   “嗯确实,太史你在女儿面前不能……啊别别松手……很好……不对……”容楚嗯嗯啊啊语无伦次几句,腿微微颤抖起来,连带被子抖女儿也在抖,小丫头眼睛越发亮,紧紧盯着她爹的脸,似乎想要搞清楚,爹为毛半边脸欢笑半边脸痛苦,抽筋了吗?   当当的脸斜过来,瞟着容楚,眼神永远充满蔑视。   “你小子……”容楚满脸痛苦,语气,抽搐着回敬儿子,“有种你以后……哎呀别停……好太史……好阑阑……好乖乖……好心肝儿……”   “坚持住!”太史阑手下不停,给他打气,“别太快!别给儿子留下心理阴影,日后他雄风不振可得怪你!第一次实战观摩啊!”   “咝……你这无耻的女人……再快些……哎哟……”容楚瞟着太史阑,难为这奇葩女人,干着最放荡的动作,摆着最冷峻的表情。手指挑逗,神情圣洁。可不知怎的,这种荡漾与禁欲交织,矛盾到变态的感觉,越发地……令人。他禁不住微微地抖,抖……   “嫌我无耻可以拒绝啊,怎么不拒绝?哎!坚持住!”太史阑道,“腿稳些!你要把女儿颠下去吗!”   “太史阑……有你这么早教的吗……有你这么混账的女人吗……”容楚呻吟,“可怜我久旷之身啊……正当适龄啊……你这么折腾我……擦枪能不走火吗……慢些……”   他忽然身子一颤,整个人向后一仰,太史阑立即道:“撑住!叮叮要掉下去了!”   容楚只好绷紧身子两腿一夹,把女儿夹住。脸上的表情,痛并欢喜着。   太史阑慢条斯理抽出手,看看,点点头,嗯了一声道:“看得出来,最近宝刀未出,存量丰厚。”   容楚在枕上斜瞟着她,腻声道:“还可以再来三次,万万不能叫当当和你失望。”   太史阑瞧着美人乌发乱枕眼波横,肌肤如雪唇如樱,瞬间色心大动,很想扑上去再次啃吃,想想自己的身体,也只得叹口气。   容楚把女儿塞她怀里,披散着头发,懒洋洋下去端水,先给她洗了手,再自己清理换衣服,太史阑瞧着他,被尿裤子了要换新衣服,被弄脏了要换新衣服,这么奢靡浪费,她怎么养得起?这货还要住多久?   两个孩子又给支在了腿上,一对当面演春宫的无耻父母,坦然继续早教。   “性这件事。”太史阑对当当道,“我当初和你景泰蓝哥哥也说过,没什么大不了,正常生理需要。人到了年龄就会需要,不要听那些酸儒唧唧歪歪,什么存天理灭人欲,把这事说得如何不堪如何下作。没那么上纲上线,朱大师自己还强奸嫂嫂呢,苏大师日记还会写‘昨日与拙荆敦伦一次”呢。你和姐姐到了山上,我听说李家的师兄师姐师妹们是很多的……“”不行。“容楚立即对叮叮道,”严守男女之防!记住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脱裤子,不要给任何人看见你的小屁屁,不要接受任何人的馈赠,不要理会任何想对你献殷勤的李家徒弟,那些江湖草莽,配不上我家宝贝女儿……“   两个孩子合上眼睛……絮絮叨叨的催眠曲,很催眠。   容楚一边轻轻握着女儿小手,一边道:”康王应该就在这两天进入静海。“   他说起正事,太史阑也立即进入状态,”你打算怎么做?“”他自从上次失利一次,之后非常小心。“容楚把康王和景泰蓝的相斗始末说了一遍,才道,”你知道在京中他屡次派人暗杀我,自然,我也要回敬一二。不想他不知道从哪里招徕来一批高手,又改造了府邸,把自己和太后,都护得严严实实。若无必要他绝不出行,出行也必定是防守严密,我竟然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好容易这次逼他出了丽京,无论如何我要他回不了丽京。“”这一路上可找到机会?“”他身边有能人,不止一个,他甚至原本打算以傀儡出丽京,本人还留在京城,我一路相逼才把他逼出来,之后一路上他费尽心思自我保护,我的人杀了他身边三个高手,还没除尽。“容楚道,”一旦进入静海地域,我就收了手,我怕你正处于虚弱之中,不敢随意给你惹麻烦。我估算着,康王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大张旗鼓进城,轰轰烈烈给你赔罪,让他进城的事人人皆知,逼你无法下手。之后再以最快速度,悄然离开静海,在你发觉之前远离你的势力范围,让你来不及追上。“”好主意。“太史阑冷笑,”但望他做得到。“”我倒觉得,真要除他并不容易。“容楚道,”紧挨着静海的两广、南徐两省,总督都是康王派系的人,你要么就在静海下手,要想在这两省境内杀康王,难度会很大。但在静海下手,虽然容易,你却会担上无法推卸的罪责。“容楚在慢慢思索,”而且,我也担心那个遗旨。“   提到遗旨,太史阑就皱眉,就因为这不知真假的见鬼遗旨,她和容楚都错失了好些除掉康王和太后的机会。”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在谁的手上,到底写了什么,谁知道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道,”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被这见鬼的玩意拿捏住,放过他们,直到他们找到机会反杀了我们?“”遗旨是有的。“容楚把她往怀里搂搂,给她顺毛,”先帝在时,景泰蓝年纪尚幼,但远不是现在这个模样,观其品性,实在看不出半点明君的可能。而当时康王年轻,待人处事十分谨慎圆滑,很得一批先朝老臣的好感。那时候景泰蓝被封为太子,还有一批老臣反对,希望能兄终弟及,由康王承续大统。先帝自然驳了。但先帝心里也明白,自家儿子们没一个成器的,如果成器,也不会勉强挑了最小的儿子,就是希望小儿子将来还有机会成人。可如果这个儿子也不成人,南齐的江山难免不稳。先帝再怎么希望自家血脉承续大位,也不能眼看南齐江山被儿子玩掉。所以他确实曾经表现出这个意思。“”那也应该是有前提的情形下。“太史阑不以为然,”皇帝无过,即使有遗旨,那也不能说废就废。“”现在不知道先帝当初是在什么情境下写了遗旨,是否当时已经糊涂了。“容楚叹气,”南齐以孝道治国。先帝遗旨的力量,不容小觑。“”你有没有试图在太后和康王身边把这东西偷出来?“”自然有,但是一无所获。即使我派出了最优秀的此道高手,也无济于事。而且看太后和康王出行各种坦然,我现在担心,这份要命东西,并不在太后和康王任何一个人手上,而在另一人手上,而这人,偏偏又不知道遗旨在自己手上。“”那范围就大了。“太史阑皱眉,”所有和太后康王有关系的人,都可能无意识地拥有这东西。既然不知道,言行也就不会有漏洞,这些人也太多了,没法一家家去搜查。“   她心中掠过”乔雨润“这个名字,这位论起和康王太后的关系,是最有可能的。想到乔雨润她心中一阵烦躁,上次小翠无暇他顾,虽然下令城门拦截,还是给她跑了,现在也不知道这女人到了哪里,也许又偷偷回了丽京,因为听说近期西局又开始四处害人了。   这个女人不除,终究是个隐患。   两人思考了一阵,都觉得这事情棘手,想要动康王,先得解决遗旨的阴影,但这东西偏偏又毫无线索,不得不说,太后和康王在藏东西这事情上,终于聪明了一把。”上次你要去了我一半的天外铁,说要制作一批武器,装备一批秘卫。“太史阑问,”如今可练成了?“”成了。这批人是留给景泰蓝防身的。“容楚道,”是我为将来做的安排。你不知道,先帝曾有一批密卫,用来保卫他的安全,但是后来却失踪了。“”失踪?“”嗯。不排除被人控制,在关键时刻拿来做杀手。“容楚道,”精挑细选的皇帝身边影子卫,最为忠诚和强大,也因此掌握宫廷中相当多的秘密。据我所知,南齐皇宫在每一任皇帝继位后,都会经过一次修葺,所谓修葺,很可能是改建密室密道或者机关,这些秘密将由皇帝和密卫掌握,在最关键的时刻使用。先帝驾崩后密卫失踪,随即景泰蓝继位,却没有修建皇宫,所以现在南齐皇宫的真正秘密,很可能掌握在那批密卫、以及暗中掌控密卫的人手里。“   太史阑惊得霍然坐起,”你的意思,是景泰蓝其实时刻处在危险中?只要对方愿意,随时可以打开一个不为人知的密道,潜入景泰蓝身边,杀了他?“”你又紧张了。“容楚按住她的肩,把她往被窝里塞,”我怎么会令景泰蓝时刻处于生命威胁之中?他重返宫中,驱走太后之后,我便安排了一些护卫跟随进宫,将整个皇宫都查看了一遍,确实找出了很多密室暗道夹墙,都已经尽量做了改动和毁坏。可以说,整个日宸殿的每一块砖头,我们都已经敲过,景泰蓝的安危,应该没有问题。“   太史阑稍稍放心,躺在他怀里,心中犹自有些不安,容楚淡淡地道:”所谓擒贼擒王,把幕后作祟的人解决,再多密道也不会起作用。“”我想……“太史阑慢慢地道,”如果杀康王会给我们带来麻烦,那么,让他自绝于人民,是不是就没有人说话了?“   然也。”容楚一笑合掌,“真是夫妻所见略同!”   太史阑正要和他盘算下长期计划,一抬头看见叮叮当当竟然没睡,两双眼睛都紧紧盯着父母,竟似很感兴趣模样。叮叮大眼睛睁着,看着容楚目光亮亮的,当当眯着眼睛,盯着太史阑,似乎对她动着的嘴角很有兴趣。   太史阑忽然觉得,这样的“早教”似乎太酷了,万一这两只三岁开始就盘算怎么害人怎么办?   容楚倒无所谓的样子,和叮叮玩拔萝卜的游戏,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塞在叮叮圆润的,十个窝窝的小手里,叮叮会立即紧紧攥住,容楚再装模作样向外拔,他一拔,叮叮便嘴角一撇,要哭不哭模样,容楚再赶紧把自己的萝卜给塞回去,以博小美人一笑,太史阑瞧着这无聊的游戏半天,下了个结论:女儿超强占有欲,爸爸超强女儿狂。   容楚玩了半天,玩到叮叮累了,张开粉色小嘴打了个呵欠,顺手抱过来哄她睡觉,才想起什么般忽然道:“我带了很多玩具来,还有景泰蓝也有给弟弟妹妹的礼物,一并拿来你看。”   “哦。”太史阑无可不可地答应一声。   一刻钟之后她后悔了。   “你这是把玩具店都搬来了吗?”她瞪着已经堆满半间屋子的玩具,再看看外头,嬷嬷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向里头送东西。   “父亲送的木刀木剑木轮车,母亲送的绸花泥娃娃木偶,黄金项圈如意镯子之类的就不必提了。”容楚道,“至于我带来的,市面上孩子的玩意都有。景泰蓝的属于皇帝御赐,还没打开。”   太史阑毫不客气地把皇帝御赐的金色封条给撕了,抽出一个长长圆圆,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东西软软扁扁的身体,一前一后两个脑袋,“这是什么?”   容楚眯眼凝视了半晌,“缩小的奥特曼?”   “我看是小怪兽吧?”太史阑把那个奥特曼版小怪兽拿到当当面前,当当瞟一眼,立即抽动嘴角,似乎要哭,叮叮倒是还好,只是泡泡吐得更急,也不知道是中意了还是太中意了要晕。   容楚抽出一张纸,“他有留言……他亲手做的……双头奥特曼。”   太史阑把信夺过去。   “麻麻,弟弟妹妹好吗?听话吗,胖吗?有我好看吗?公公说我做哥哥了,得给弟弟妹妹送礼物,但是不能送那些金的玉的,不稀罕,没诚意。要送就送独一无二的,我最宝贝的。我最宝贝的就是麻麻给的奥特曼,我舍不得,所以我重新做了一个。公公说弟弟妹妹是双胞胎,双胞胎是不是都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做了一个双胞奥特曼,左边红色的脑袋是妹妹的,右边蓝色的脑袋是弟弟的,这样他们自己玩自己的,腻了可以打个结,换个头继续玩……”   太史阑扶额……景泰蓝怎么不去做黑暗玩具师?她把那恐怖的奥特曼比了比——打个结?换个头?叮叮当当夜里看见不做噩梦她跟景泰蓝姓。   某人的*心十分泛滥,看样子是把自己的珍藏家底都奉献了出来,计有:满火药的小炮车一辆,坏了一个轮子;全套南齐传说一百零八神仙图片一套,每张图片男的添了小弟弟女的添了大咪咪;全套南齐名将面塑一套,大多数掉了耳朵或者手臂,唯有容楚那个完好,不仅完好,景泰蓝为表重视,特意给加上了一双泥捏的翅膀,脸也涂得更白,望去如吊死鬼;四季拨浪鼓四个,基本完好,只是羊皮面斑斑点点奶*,疑似当初*恋大波妹时的各种成果;全铜未开刃口小刀剑全套,这个很新,景泰蓝统统在上面刻了红心,下刀凶狠,笔画抽搐,太史阑第一眼望去以为是一坨屎,因为相信景泰蓝人品不至于此,认真辨别揣摩半天后确定那不是一坨屎,那只是疑似一坨屎的一颗闪闪红心。   余下的她也懒得再看了,实在太考验人的心脏和眼力,说实在的景泰蓝的玩具也实在有限,他是皇帝,所谓玩物丧志,谁也不敢给他进献这些,担上引诱皇帝不思进取的罪名。所以景泰蓝对于玩具的发散性思维有限,认为世上最好玩的玩具就是麻麻做的奥特曼。   双头奥特曼在他手中发扬光大,太史阑十分庆幸幸亏自己没生三胞胎,不然那第三个头他打算安在哪里?裆下?到时候是奥特曼还是奥特蛋?   容楚的玩具就显得高雅多了,而且还能用得上。全套的南齐江山缩小版彩泥挂图,色泽美妙柔和,赏心悦目,造型趣致可*,用来给孩子培养美学能力;做得非常蓬松的七彩小圆球,用来给孩子练习抓握能力。真人一样大的绒布猫狗,粉红色粉蓝色。可以垂挂在小床上的银质风铃,用来锻炼孩子的听力和乐感;加厚的羯胡羊毛垫子,用来给孩子爬行。各种色彩柔和,气味纯净,发出美妙声音,大小合适,边角圆润,不会导致孩子受伤,也不会令孩子误食的玩具。   至于孩子更大一些玩的童车之类的东西,还在后头箱子里源源不断送来。   太史阑对此表示满意,容楚这些礼物没有镶金嵌玉,大多都是棉布制作,十分淳朴可*,谈不上价值,却能看出用了十足心思。有些东西南齐是没有的,是她和他提过的现代的玩意,他都一一做了来。   不过数量太多了,再来十个孩子玩十年都用不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应有尽有,太史阑觉得,物质过于丰富不见得是件好事,所以此刻她对孩子送往李家倒更能接受一些,否则她担心两个孩子迟早被爷爷奶奶和父亲哥哥溺*坏,就算前头几个她能拦着,景泰蓝的*心不能拦也不能伤,到时候惯出几个二世祖那才叫杯具。   容楚备的东西里还有很多是给她的。有根据脖颈弧度设计的软枕,有采用了羯胡极其珍贵的羯羊绒做成的昂贵的毯子褥子,有贴身的万金难买的南徐行省天方缎做的柔滑亵衣,有用来暖手的羊羔毛袖筒,还有一堆用来打发时间的各地传奇话本子。至于补品药物衣服饰物,都是一个箱子一个箱子装着,太史阑看着两眼发晕,道:“你把丽京的铺子都搬来了?”   容楚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我如今却恨我自己心意太薄。” ☆、第七十九章 春暖   “我既看上你,自然待你全心全意。”她反手握住他手指,“由来心意无价,你我之间,实在不必计算这些。”   容楚拍拍她的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将那些用来让她月子里更舒服的卧具给她换上,余下的便不必现在拆封,安排送进后屋。   太史阑一睡上容楚给准备的垫子,果然觉得轻软柔绵,如在云端,立即昏昏欲睡,两个孩子躺在她身边,也一脸困意,太史阑正要睡去,忽然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她睁开眼看看外头,有护卫正将那些箱子往侧厢送。   再一看容楚已经离开她身边,也在注视着那些箱子,忽然道:“站住。”   屋外院子里的人一停,容楚指了指一个人道:“你,过来一下……嗯,别丢下箱子,连箱子搬过来。”   院子里一静,众人都停手看着那边,那两个护卫犹犹豫豫抬着箱子过来,容楚微笑看着他们,道:“打开。”   两人便蹲下,将箱子落地,箱子将落未落时,两名护卫忽然手一掀,箱子翻滚而起,直扑容楚面门!   翻飞的箱子看起来不重,藤条间却漏出淡淡的烟气,训练有素的护卫齐齐闭住呼吸,噗通几响,几个帮忙的嬷嬷倒地。   屋内太史阑霍然坐起,隔窗相望。   屋外容楚首当其冲,却神色不动,衣袖一拂身形如流水,迎上藤箱,雪白的手指在箱子上轻轻一点,便阻了箱子旋转散毒之势,随即衣袖一托一送,将箱子远远送了出去。   两个护卫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拔腿便跑,容楚微微一笑,手指一弹,两道彩光闪过,啪啪两声,那两人扑倒在地。地上两颗彩色弹珠骨碌碌滚开。   负责后院守卫的雷元冲了过来,面目狰狞,劈手就抓住两人头发,“混账!”   他现在最恨叛徒,出手毫不容情,容楚却道:“控制他们!小心他们自杀!”   雷元立即醒悟,眼看两人狠狠张嘴,来不及思考就将自己的手塞进他们嘴里,随即哎哟一声痛呼,两只手被咬得鲜血横流,但好歹阻止了两人事败自杀。   刺客没能咬破齿间毒药,眼中露出惊恐之色,雷元把手拿出来,容楚已经掠了过来,正要出手闭穴审问,那两人忽然“啊啊”两声,脸色瞬转青黑,人也软了下去。   雷元大惊,诧道:“怎么回事?”   容楚低头一看,道:“两人事先已经服了毒药,无救。”   雷元恨恨顿足,又惭愧地向容楚致歉道谢。有人将那箱子拎过来,打开箱子,才看见那箱子分成两层,上半截是一些灰黑色的粉末,下半截却是一个香炉一样的装置,最上头还有一根铜管,管头朝外。   很明显,粉末燃烧有毒,下头的香炉就是加热装置,等下这两个护卫将箱子搬进侧厢房,会调整位置,将隐蔽的铜管对准太史阑的屋子,然后点燃香炉离开。那东西刚刚点燃很难被发觉,到了一定时辰,比如夜深人静,那些氤氲的烟气就会笼罩整个院子,让人不知不觉中招。   而那时要想查出毒粉来源,进而查出是谁做的手脚,会很难,毕竟今天是整个院子进出人数最多的一天,就算太史阑没中招,对内院护卫也进行清洗,反而更容易给敌人找到浑水摸鱼的机会。   众人瞧着这样的设计,都觉得心中发寒,对方心思缜密,对总督府情况了如指掌,会是谁?   雷元脸色尤其难看,总督府经过于定背叛事件后,已经再次加强了内外院的防守,对人选的筛选也更注重。现在事情出在内院,在他眼皮子底下,护卫又是他属下,他难辞其咎。   “大黑和老黄!”他看着两人尸体,不敢置信地道,“怎么会!”急忙对容楚道:“国公,我不……”   “这不关你的事,”容楚摆摆手,“这也不是你的属下。”   他蹲下身,在两人脸上一摸索,撕下两张人皮面具,露出两名刺客陌生的脸。   雷元的脸色变了,他不认识这两人。   “看样子计划已久。”容楚若有所思,示意雷元将尸首带下去,重新清查这些箱子。雷元走了几步,忽然回身问:“国公,刚才这些箱子都一模一样,您是怎么看出问题来的?”   “一模一样么?”容楚靠着门框,唇角笑意似有若无,“在你眼里一模一样,在我眼里没有完全相同。因为这些箱子都是我亲眼看着,亲手准备,亲自监督打理。,我知道每只箱子里装着什么,放在哪里。比如刚才那箱子,原本应该装着布料,但那两人却抬得分外小心,像是怕倾斜,自然不对劲。”   雷元愣了一阵,摸摸头,咕哝了一句“总督当真好福气”,走了。   一直站在窗边,听着两人对话的太史阑,双手拢袖,微微一笑。   只有给她的东西,他才会亲自打理,只有亲自打理,才会在别人都无法辨明哪个箱子对哪个箱子的时候,他一眼就知道分明。   每个箱子,都凝聚他的心思和心意。   因为心*,所以看重,所以记得。   她真的,很有福气。   ==   院子里安静下来,周八带人去清查所有的礼物,容楚慢慢踱回来,看见太史阑下了床,眉头一皱,也不和她说话,一把抄起她膝窝,把她送回床上。   “你总得让我运动运动。”太史阑要起身,容楚双臂撑在她身侧,把脸搁在她胸上,道,“不许动。”   太史阑一笑,她就*他这撒娇又霸道的语气,也便躺着,伸手玩他缎子般的发,感叹地道:“蛀虫的日子真爽。”   “刚才是小事儿。”容楚轻描淡写地道,“你放心,我既来了,这也便是他们最后一次了。”   “自然。”太史阑深以为然,“就这一次,想必他们也是费了很多心思,用尽力气才等到的,不过……”   “不过因此更证明了,康王和东堂,是有勾结的。”容楚立即接道。   两人相视一笑。   很明显,这次刺杀依旧是东堂潜伏余孽的手笔。经过上一次的共计,东堂刺客被铲除大半,余下的慑于总督府威势,必然不敢轻易出手。所以这一次的刺杀是设计好的,早早做了安排,等待浑水摸鱼的机会——在诸多的礼物箱中塞进一个毒箱,确实很难被发现。   但问题是,容楚是秘密来静海的,东堂不可能这么快掌握他的行踪,那么东堂刺客原先想在谁的礼物里做手脚?   静海本地官员是不会大批量地给总督府送礼的,近期会到总督府,并大量送礼的,只有前来“赔罪”的康王。   康王“赔罪”这事,同样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东堂能知道,不是康王告诉他们的还有谁?   这些奸细原本打算等康王上门送礼再下手的,但忽然发现了容楚的礼物更多,更难以辨认,而且容楚自己带来的礼物,容楚和太史阑都会更放心,所以当机立断,临时改变了计划,在容楚的礼物中下了手。   说起来有点复杂的事情,在这两人精密的大脑里,不过一个拐弯,便理了清楚。   太史阑哼了一声,道:“西番打来他勾结西番,东堂打来他勾结东堂,这位可当真天生反骨。”   “如此也好。”容楚懒洋洋地道,“当初西番那件事,我们没能找到证据。如今东堂这件事,万万不能再放过。”   “我想好了,不必提前伏杀他,保不准还落入他的陷阱。”太史阑道,“还是等他老人家来给我赔罪先,好歹出口恶气再搞他。”   “不能更同意。”容楚深深吸气,“哎,你这里最近好生柔软舒服。”   太史阑一瞧,某流氓正埋头她胸间,只露出一双眼睛,流光潋滟地对她瞧。   太史阑忽然想起冰河世纪里那只松果狂松鼠……   她的胸在怀孕后自然蓬勃了不少,不过生产后又有所回降,她没有亲自哺乳,所以至今还是挺拔的,容楚将脸蹭来蹭去,一脸欲求不满,看那模样,如果现在天黑了,大抵就要扑上去左右开弓。   “你再抓我不该抓的地方。”太史阑面无表情地道,“我就抓你不该抓的地方。”   “欢迎之至。”容楚眼睛发亮。   太史阑抓起身边一只粉红软球,恶狠狠攥在掌心,用力一挤,“嗯?你确定?”   容楚看着那圆球在太史阑掌心被挤得扁扁,美貌的脸瞬间也扁了……   他哀叹着从床上爬下来,去给太史阑处理公文,给叮叮当当换尿布,给叮叮当当查看便便,给太史阑查看膳食,给太史阑喂饭,陪叮叮当当说话,给太史阑读书……二十四孝好夫君,忙得团团转。   太史阑瞧着又怪不忍的,想着这朝堂上运筹帷幄的众臣之首,如今跑来静海做个奶妈子兼佣人兼幕僚兼管家着实不容易,晚上睡觉时也就没有再强硬地赶这家伙,默许他爬上了自己的床。   容楚一开始倒还老实,带着自己的被子,在她身边叠了个被窝筒,太史阑闭眼之前瞧瞧,这家伙直直睡在自己身侧,呼吸匀净,表情平静,很满足模样,也便熄灯睡了。   结果睡到半夜嫌热,醒来才发觉不知何时两个被窝筒变成一个,她也不知何时落到了他的怀中,鼻端是他淡淡香气,唇边触着他光滑肌肤,耳边听着他心跳,沉厚有力,一声声将夜催眠。   她心中妥帖,忍不住向他靠了靠,他低笑一声,声音低沉悦耳,一双手开始渐渐不老实,挨挨擦擦,磨磨蹭蹭,那双灵活在她身上游走的手,似携着无限的热度,在她身上渐渐点着了火,她身体灼热而心情空虚,忍不住双腿用力,夹紧了他的腿。   他又在笑,在她耳边低声道:“嗯……想了?不过你现在不能啊……”   太史阑怒瞪这无良的家伙一眼,伸手将他向外推,他的手却更紧地抱过来,掌心顺着脊背滑到她尾椎,在她光滑的软云窝里打着圈圈,他的声音也越发低沉魅惑,“我也用手给你……好不好?”   太史阑抿抿唇,有些好笑,这家伙还想活学活用。可惜她的身体远未恢复,根本不适宜此类运动,只得懒洋洋道:“滚粗。”眼睛一合又睡了过去。   她的身体亏损太厉害,虽然天生体质好,恢复能力强大,有灵药护体,又天生痛域值高,受的罪比寻常人想象得要好些,但内力实质的损伤,却不会因为这些外在的得天独厚条件而消失,所以她精力不济,大部分时候说话都是无力的。   她白日里尽力去维持,不想让容楚心疼,到了夜间,却实在没有力气多说几句。   容楚也安静下来,她在沉入睡眠时,隐约似乎听见他的叹息,感觉到额头湿润的触感,应该是他细密的吻。忽然嘴唇换了手指,再次从她全身细细走了下去,却不是先前的狎昵,手指所经之处,似有一道细细电流流过,疏通、贯穿、缝补、弥合……电流自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在她体内循环往复,直到融入耳垂末端,在耳垂处引发一轮新的灼热,贯通全身。swisen.   这感觉持续了整整一夜,她隐约感觉到容楚这是在用自己的真力替她调养身体,有心想拒绝,却又无法睁开眼睛,天亮时她醒来,觉得精神好了很多,睁眼看见对面,容楚安详地睡着,她在晨光下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发觉他亦有些憔悴,想着他这些日子虽然并未如她历经大险,却又要总控朝局又要挂心静海,殚精竭虑,劳神劳力,想必也早已疲惫在骨。   她伸手轻轻给他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叹了口气。   只望战事早毕,孩子早愈,一家团圆。   正想维持不动,让容楚多睡一会,忽听外头脚步声响,随即苏亚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信使传报,康王已经抵达静海。”   太史阑坐起,容楚睁开眼睛,按下了她。   “多少人马?”他问。   “护卫三千。”苏亚声音似有讥嘲,“不是他自己的护卫,是南徐的上府兵,康王由南徐总督亲自护送,进入静海境,并直接停住在佛渡驿站,发急单要求大人亲自前往迎接。”   太史阑冷笑一声。   来给她赔罪,却在城外驿站停留,颐指气使发令让她去拜见,有这道理?   这怂货不敢大张旗鼓出京,只带了高手一路潜行,担惊受怕,绕路进入南徐境内,之后由南徐总督带领地方驻军亲自护送,倒是打得好算盘。难怪后来容楚没能遇见他,容楚一心赶往静海,自然不肯绕路南徐。   “去回禀康王殿下,”她道,“静海现今进行军事管制,所有外来军队未经朝廷许可和本帅批准,一律不能入境,请南徐上府兵迅速退出静海地域,否则视为对静海的挑衅。”   “另外告知康王殿下。本帅现今总控静海对南齐战事,身负捍卫南齐南大门重任,军务繁重,战局瞬息万变,佛渡驿站又深处腹地,离战线太远,若因为迎接康王殿下,稍离职守,万一为敌所趁,有所失利,到时候又得烦劳他在朝中上本弹劾,还得烦劳我向朝中对他进行弹劾,大家都劳心劳力,何必?还是免了吧!”   苏亚自去回报,太史阑冷笑躺下来,不必急,康王还在老远的地方窝着呢,这么你回报来我回报去,没个半天一天工夫,不跑断几匹马腿是不会有定论的。   果然到了晚间,苏亚又得了康王的回音,来回报:“殿下说,上府兵是南徐总督的护卫,南徐总督进入战时管制静海,为防东堂细作对他进行挟制,所以多带了些护卫,稍后会退往南徐和静海省境边缘。另外,太史总督不肯擅自职守,殿下十分赞同,既然如此,殿下也不便前往静海城,怕到时候大帅不得不亲自接待殿下,影响太史大帅日理万机主持军务,若因此对大帅军务有什么影响,或者大帅自说自话安排什么影响,殿下自觉他也承担不起,那便不必叨扰,稍后殿下遵旨修书一封,向大帅表达此行来意之后,便离开静海回京罢了。”   太史阑听了,打个呵欠,道:“你和康王来使说,总督睡了,明日回复。”   苏亚回复了,对方无奈,只得等着。   这边太史阑道:“王爷素来养尊处优,想来今晚一定会认床。”   “然也。”容楚微笑。   当晚康王殿下没有认床,因为他根本没机会挨到床。   本来白天他已经给太史阑气得火冒三丈,摔坏了好几个杯子瓶子,到了晚间,回报的人还没来,他更加勃然,当即道:“反正本王来了静海,她不见不是本王的事,陛下也说不得本王抗旨,明日就回京!”   “殿下说得倒轻巧。”对面有人冷笑道,“您忘记来路一路艰难了?若非我等相护,殿下您以为您能安然到达静海?只怕一出丽京,就身首异处!”   康王眉头一阵抽搐,冷然回身注视着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三四十岁,面容温和敦厚,穿一身青色团花长袍,看上去像个饱学夫子,但眼神阴鸷,看人时带三分寒意。   他迎着康王带点凶狠的目光,毫无惧色,只淡淡冷笑。   “大殿下。”康王似乎忍了忍怒气,才道,“这一路确实承蒙关照。不过如今你也见了,太史阑不上当,不肯前来此处。我就说过这人桀骜无礼,不会理会亲王的要求。如今她不来,听说你们的暗杀计划也失败了,你还要怎样?难不成要本王亲自进入静海城,去暗杀太史阑不成?”   东堂大殿下皱皱眉,道:“殿下您来都来了,此时便走不过落人笑柄。再说这样行事,只怕你们皇帝陛下依旧不满意,到时候太史阑还是可以参你一本,你何必匆匆来去?”   “反正让我去静海城是不能的。”康王坐下来,脸色铁青,“你东堂没有资格让我去送死。”   “殿下想得也太简单。”东堂大亲王道,“你以为你想走便能走?太史阑会让你走?”   康王一下子便像泄了气,眼睛发直不语。   确实,以他和太史阑的恩怨,再综合太史阑的性子,他既到了此处,太史阑是决计不会放他走的。   “来都来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东堂大亲王声音诱惑,“殿下,你总想着这是太史阑杀你的好机会,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你杀太史阑的好机会?日后太史阑加官进爵,回丽京受封,身份威势更上一层,到时候想动她更难。倒不如现在,你在她地盘,她必然放松警惕,你更容易得手。太史阑一死,你出静海就安然无恙,总比现在冒险逃奔好,是不是?”   康王沉吟不语,面有难色。   忽然外头一阵喧嚣,隐约人马步声杂沓,东堂大殿下脸色一变,赶紧戴上面具站起,他身边几个贴身护卫上前一步,作出防卫姿态。   康王急忙抢出去,怒道:“夜深人静,何事喧哗!”眼看外头人喊马嘶,火把跳跃,马蹄踏地之声不绝,似乎是三千人营地那边出了事,心中更加慌乱——难道南徐上府的士兵也不可靠?   “殿下!”南徐总督披了件袍子,骑马匆匆赶来,脸色煞白,“是静海上府兵忽然出动,来了五千人,包围了我们的人,要将我们驱逐出境!”   康王脸色铁青,怒道:“太史阑!”   “殿下……”南徐总督为难地看着他,“按照律例,他省军队确实不能擅自进入战时区域……”   “你们退往省境!”康王拂袖,“这里本就靠近省境,就隔了一片树林子不是?你们给我退!顺便把树林给砍了!清出道来!只要静海上府敢有异动,你们立即可以过来保护我!”   “是,是。”南徐总督急忙退后,匆匆整束自己的军队,开始后退。静海上府军默然押送,看见南徐那边砍树也不阻止。康王脸色铁青地瞧着,怒道:“静海上府总将呢?为什么不来参见本王!”   过了一会,胖墩墩的莫林,如一团肉球滚了过来,老远就施下大礼,“末将参见王爷!”   康王看他恭谨,才稍稍气平,然而交谈不到几句,又开始烦躁——莫林滑得像河里的鹅卵石,句句都在谦让,却句句都不在实处。   “啊……殿下您要撤军?嗯嗯……喂,你们那边,西边看守好!”   “是的是的……殿下您受惊了,是我等行事粗莽……蠢货!这些砍下的树不能给南徐兵带走,这是静海的公有物,登记在册的!”   “是是,殿下您体谅末将难处……去,安排前锋营在省境处看守!”   康王怒火满胸——太史阑什么时候把静海的地方军队势力整治得这么听话了?莫林这个老狐狸,竟然敢一边虚应他,一边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地赶人!   “你们……”他脸色煞白,要拿出王爷的威势压人,莫林却飞快地鞠了一个躬,“王爷万安,王爷早点休息,末将去让他们手脚快些,免得耽误您安寝。”一溜烟地跑走了。   康王无奈,只得站在冷风里望着,本来看见树林砍掉,省境近在咫尺,南徐上府兵一览无余,骑兵随时可来支援,心中稍安。谁知道莫林圆润地跑过去,上了马,扬鞭大叫,“开挖!”   五千人立即行动,在那片被砍伐的树林中挖了一条长长的坑,坑的长度保证马越不过,正好围住了驿站,莫林一声命令,士兵们将刚才抢下的南徐上府兵砍断的树木扔进坑里,天然的陷阱迅速完成。   这下虽然近在咫尺,望眼坦途,可南徐的骑兵再也无法迅速过境。步兵来得少,要想救人也没那么利索。   康王立在原地,浑身发抖,又气又怕——太史阑行事,永远这么凶悍绝情,不留余地。   当初她还是一个小官时,他就觉得对她有种无力感,现在她一地封疆,手握大军,他在她面前,那种无力感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恐惧,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殿下!”莫林远远地对他招手大喊,“放心。我等已经受太史大帅之命,接替您的保卫任务。务必保卫您在静海的安全,您请放心地去睡吧!”   睡得着才怪!   康王胸口起伏半晌,终于还是狠狠甩袖,一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东堂大殿下还没走,似笑非笑看着他惨白的脸色,道:“如何?你瞧太史阑这人,你想走,她放得过你吗?”   康王咬牙,此刻怒火满胸,畏惧三分憎恨倒有七分,忽然便认识到太史阑这样的狂人,行事从无顾忌,不会把他这个亲王当回事,保不准马上想杀就杀,他和太史阑诚然你死我活,走到这一步想要全身而退万无可能,犹豫下去倒可能害了自己,倒不如铤而走险试一试。   “如此。”他森然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东堂大殿下笑了,随即他拍了拍手。   他身边三五个护卫,都斗篷遮面,十分神秘,其中一人听见这声掌声,缓缓掀开了头顶的风帽。   康王大惊,“你!”随即目光警惕,“怎么会是他?你怎么能把他带来?他对太史阑……”   “殿下,少安毋躁。”东堂大殿下笑道,“您再仔细瞧瞧。”   康王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对方眼神呆滞,一动不动盯着地面,似乎根本没有认出他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您就不必问了,总之是我东堂之术。总之世子如今已经洗心革面,愿意相助王爷,斩杀太史阑。”东堂大殿下咳嗽一声,笑道,“您不必担心他会背叛。前尘之事,他暂时都已经忘了,现在他的想法,和你我一样。”   康王半信半疑,犹豫道:“就算是他愿意帮我,太史阑也信任他,可是太史阑身边护卫如云……”   “此人原本是我东堂参加天授大比的领队,自有他人不能及的异处。”东堂大殿下笑道,“放心。你看我都敢将他带在身边,你还怕什么。”   康王这才点头,却道:“你有什么安排?”   东堂大殿下对他招手,康王附耳过去,东堂大殿下低声说了几句,康王惊得一跳,“真的?天哪……”忽然又喜动颜色,“如此甚好!太史阑又多几个弱点!”再听了一阵,点头,随即鄙视地道:“这女人当真无耻之极,竟然未婚生子!”   “非常人行非常事嘛……”   两位异国亲王,相对哈哈大笑。   一旁站立着的脸色雪白的男子,目光慢慢地,闪了一下。   东堂亲王很快就告辞了,穿上斗篷,掩上风帽,借着夜色掩护,从驿站后的小道离开,康王让驿丞亲自陪着,以防有人盘问,好在莫林的人只是远远守着,并不曾出来干涉。   康王回到屋子里,刚才目光呆滞的男子已经不见,想必已经隐藏到别处。他慢慢坐下来,沉思片刻,忽然道:“你有什么想法?”   屋中安安静静,片刻,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扬眉笑道:“我倒觉得那位殿下主意不错。”   这人一身护卫装扮,乍一看像是康王护卫,此刻一抬头,大嘴大鼻,眼眸锐利,周身气质张狂又凌厉,赫然是西番大将耶律靖南。   “他虽然给我提供了一个好办法。但我终究不能放心这人。”康王目光闪动,“你得时刻保护在我身边。”   “那是自然,我亲身远赴他国,刺杀生平仇敌,既然走到了这里,自然不会半途而废。”耶律靖南冷笑,“刚才你就算想走,我也不会同意,我还没见到太史阑呢。”   康王默然,耶律靖南又道:“你能一路走到如今,我家族给你帮助不少,你和东堂再怎么交联,我们之间谈好的事情可不能有什么更改。”   “怎么会。”康王笑道,“男儿一言驷马难追。再说西番在西,东堂在南,相隔甚远,便是我和东堂有什么私下协议,也断然影响不了你的利益”。   耶律靖南默然看他一眼,眼神里微带蔑视。   他此刻虽然保护依附着康王,内心深处着实对他人品不齿。身为南齐亲王,却没有一日做过对本国有利的事情,整日和敌国勾连,勾了西番勾东堂,不知道下一个他会勾搭谁?大燕?五越?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康王应该打的是四面借兵直逼中枢的主意,先助他杀掉太史阑,挽回当初错失,重新夺回在西番的地位权势,再借他西番之兵逼西北,以东堂之兵逼东南,自己再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当然,南齐江山在手了,却也不全了,西北割让西番,东南交托东堂,剩下南齐疆土大半,成就他半幅江山。   祖业家国在这样的人眼里,不过是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   康王也在悄悄看耶律靖南一眼,眼神里浅浅警惕。   他能在容楚的威胁之下保全自己至今,仅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从流云山庄和容楚太史阑碰了一场之后,他就越发担心自己的安危,为此网罗了更多力量,耶律靖南不过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以适当的利益交换,换取自己的权位和生存,再合理不过。当初太史阑状告他贪腐,太后勃然大怒,最后还不是靠他这些隐秘盟友的力量使力,将此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只是象征性处罚,最后还能获得军权?   而眼前这个耶律靖南,是他用得最为放心的人,因为自北严之战后,耶律家在西番的地位一落千丈,耶律靖南很吃了一些苦头,对太史阑的恨毋庸置疑。而西番国内,对太史阑的警惕,已经超越了昔日容楚,西番国内谋臣分析,等太史阑平定静海,下一个目标,十有是西番,因此国内对太史阑下了巨额赏格,丰厚到令人震惊,可谓杀一人,足可荣华一族。   在这种情况下,耶律靖南无论是为自己雪耻也好,为家族东山再起也好,都必须对太史阑出手。   “既然如此。”康王看看外头流动不息的火把,下定了决心,“我刚刚听闻了一个消息,这几日我有合适的理由进城,你随我去吧。”   “好。”耶律靖南顺手拿起桌上酒壶酒杯,斟了两杯酒,“来,殿下,为你我今后宏图伟业,干杯!”   “干杯!”   ……   太史阑睡到半夜,感觉到容楚起身,似乎出去吩咐了什么事情,她勉强睁开眼睛,含糊地问:“嗯?”   容楚回身,先在暖炉上烘了烘身子,不让自己把冷气带进被窝,才滑进被子,揽住她道,“我让上府军去办些事。”   “怎么?”   容楚低笑“让咱们的康王殿下,和东堂团结得更紧密一些。”   “你这坏人……”太史阑把脑袋往他怀里钻,根本懒得问他到底怎么做。   “我还可以更坏一些……嗯……你要不要试试……”   一室春暖。   ……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票和安慰,貌似还有因为觉得我很个性而投票的。说到个性这东西,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赚到月票是有,因此挨刀也是有。正如我写太史阑这个女主,她身上有我的一半影子,一般的冷峻沉默。*之者如珠如玉,厌之者如见狗屎。但就算是做狗屎,我也必须要做山顶上的狗屎,只有我砸下来臭人的,容不得谁都来踩——好吧,我又胡言乱语了,不必理会我的神神叨叨,每次临近结局我都是烦躁癫狂期,大家淡定飘过,支持文便好。谢谢理解。 ☆、第八十章 满月酒与美男计   太史阑是在一种奇异的感觉催动之下醒来的。   眼睛虽然闭着,她却能感受到似乎有什么在注视着她,那注视温柔专注,她甚至能感觉到实质的温暖。   心中熨帖,她知道想必容楚此刻正在偷看她,便也不想睁眼,却听容楚轻轻一笑,随即眼皮子被捏了起来,眼珠一凉,他竟然在往里吹气。   太史阑反手就去捏他的脸,手指戳到他唇角,他顺势含住,轻轻吮吸,那般细微隐秘的声音,听得她这厚脸皮都红了。   太史阑把手指抽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容楚以臂撑床,一手支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太史阑觉得这眼神很眼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女儿认真看人时也是这眼神。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   “这么看我干嘛?”她推开他试图捏她鼻子的手,“我又让你惊艳失神了?”   “是。”容楚整个人趴过来,懒洋洋地把身子都覆盖在她身上,“我睁开眼就看见如此美人,看得头晕目眩,心生*慕,热血沸腾,欲振乏力……”   他只穿着寝衣,露大半光滑胸膛和一只雪白肩膀,如雾晨光里春光诱人,整个人像一匹华丽的雪锦,铺陈在她身上。一大早看见这样的半裸美人,真是对身体意志的强大考验,太史阑的手指又蠢蠢欲动。   和容楚在一起后,她发现自己的一项恶质*好,就是对容楚的身体分外有,看见他一点肌肤,就想摸摸捏捏,揉揉弄弄,想压上去或者被他压,颠颠倒倒干点*干的事儿。   她想难道自己清教徒的外表下,骨子里其实是四人党里真正的大花痴?景横波是不是该让贤了?   容楚四肢摊开,很舒服地横趴在她身上,太史阑想着这家伙人前的清贵遥远,越发不能理解此刻这个胡言乱语的无赖当初自己怎么看上的?   不过看容楚这两天都没有先她起床,每天夜里她都有被人按摩的感受,想必他也累得很,趴就趴呗,又不会再怀孕。   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背,拍小狗一样拍他。忽然注意到他的身子有点不自然地微斜,完全避开了她的腹部,心中不由一动。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她想起这事,随口问。   容楚简单地道:“康王性子怯懦,被逼急了才敢动手,如果我们要想抓他和东堂勾结的证据,必须要逼一逼。”   太史阑深以为然,她和容楚对于康王能够安然逃过容楚诸多暗手,存活至今,非常不可思议,很明显,康王背后有力量,这力量非同小可,不揪出来怎么能放心?   “孩子要快满月了……”容楚忽然在她耳边叹息。   太史阑身子一僵,她当然记得这事,只是当初打算把孩子送往丽京,满月应该在丽京办,她也不想公开自己这两个宝贝。如今孩子在静海,满月之后不久就要离开,她心中不想亏待孩子,又想好好操办,但现在又收到康王来静海的消息,眼瞅着她要出手宰大鱼,大鱼也要张嘴咬她,这时候给孩子做满月,似乎又有不妥,不禁左右为难。   “满月必须要做。”容楚一锤定音,“康王那边必定已经有了孩子消息,做不做这个满月他都会出手,我们不能再亏欠孩子。”   太史阑微微有些心酸,也便应了。两人起身,唤奶娘把孩子抱过来,两个孩子还在睡,因为先天不足的关系,两个孩子睡的时候极多,超过普通婴儿,每日也需要洗药澡,一天不洗,叮叮就会更加疲倦模样,当当直接就睁不开眼睛。   容楚把两只娃娃放在床上,低头认真观察,忽然大惊小怪地道:“太史!快瞧!当当在做鬼脸!”   太史阑一瞧,儿子眼脸颤动,呼吸急促,小脸向左歪,唇角向右歪,赫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太史阑“噗”地一声——有其父也必有其子!   “他是在鄙视我。”容楚愕然研究了半天,“嗯?当当,你这什么意思?”   一旁的叮叮也睁开眼睛,刚一醒,下意识地追随声音而去,一眼看到容楚,眼睛闪了闪,忽然咧嘴一笑。   太史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笑,婴儿将近满月时会出现第一次微笑,但弧度很小,只是这皮肤雪白嘴唇嫩红的孩子,这么唇角微微一勾,瞬间光彩照人。   叮叮,真是个美丽得让人惊叹的孩子。   容楚身子僵住,连呼吸都瞬间屏住,紧紧盯着女儿,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太史阑,“阑……阑……她……她是不是在笑?”   “我想应该是的。”太史阑有些吃醋,慢吞吞地答。   容楚险些扑到女儿身上去,连忙抱起她软声哄:“叮叮乖,叮叮宝,叮叮给爹爹再笑一个!”   他忍不住轻轻抚摸叮叮吹弹可破的面颊,小丫头立即转头靠向他的掌心,张开粉红的小嘴唇,这是觅食反应,看在容楚眼里,却是他家宝贝女儿乖巧可*无与伦比,抱住就是一顿猛蹭,难得叮叮脾气确实无与伦比的好,居然没哭,还用小手拍着容楚的脸,小嘴又咧了开来,似乎觉得很有趣。容楚看着女儿花瓣般的嘴唇叹息,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却被太史阑的目光瞪住——孩子太小,看见手指会下意识含住,这不卫生。   容楚只好笑吟吟抱着女儿坐在床边,手轻轻挠女儿的小脚丫,小丫头嘴角扯着,立即竖起大脚趾,伸开其余四个胖胖的小脚趾,容楚瞧着更加有趣,把女儿小脚丫玩来玩去,一边玩一边正色道:“叮叮,以后不要对爹爹以外的任何男人笑……叮叮,以后不要让爹爹以外的任何男人碰你的脚……”   太史阑撇撇嘴,很担忧十几年后,叮叮嫁不出去——每个上门求亲的男子,会被她家占有欲超强的老爹给大棒赶出去。   再转头看看被老爹挤在角落里的当当,太史阑忧伤地把儿子抱了起来,好在儿子向来淡定,对老娘似笑非笑抽了抽嘴角。   太史阑把儿子放在床上,开始训练他的爬行能力,手指轻轻抵在当当的脚心,果然当当作出向前爬行的动作,但只是动了动胳膊而已。容楚让叮叮也试了试,叮叮还能稍稍向前一点,显然叮叮的体质确实要好一些。   两人都很珍惜孩子短暂清醒的时间,尽力和他们多相处,多说话,多抚摸,多微笑,做些一个月婴儿应有的训练。   这些父母的职责,过了这个月,将变得珍贵渺茫,所以此刻,一分一秒也不愿浪费。   苏亚在庭下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孩子又睡了,抱进内室,才进来回禀,“康王已经启程往静海城来。”   “很好。”容楚端坐椅上,淡淡微笑,“传出话去,容家双生子,后日做满月。”   ==   太史总督要给双生子做满月的消息,旋风一般瞬间传遍了静海。   每个人对这件事的反应,都是呆若木鸡,接受不能。   “啊?没听说太史总督嫁人啊,哪来的孩子?”   “还没成亲,孩子都有了?”   “是不是传错了,是给朋友家的孩子做满月?”   “哪能错,静海府尹案头师爷是我表兄,当初他也不信,读了三遍才确定!”   “……总督真是神人……神人……”   静海远接外洋,民风相对开放,大部分百姓对这样的事情震惊之后,也就觉得好笑,当然也不乏一些酸儒学究,对此大肆攻击。不过很快又流传出一条信息,说是太史总督和晋国公早有婚约,她一出道就是以国公未婚妻身份出现的,两人其实早已秘密成亲,只是鞑虏未除,何以家为,太史总督心系民生家国,无暇大肆操办而已。说到底,人家这不是私孩子,是为了静海百姓,才不得不委屈自己云云。   这么一说,众人也早已听闻太史阑和国公府是有那么一段不能不说的故事,顿时口风一变,大肆赞扬太史总督先人后己,先国后家,先百姓后个人的伟大情操。连日里百姓自发前往寺庙烧香为新生儿祈福,又自发前往总督府送鸡蛋,总督府门口每日鸡蛋堆成山,整个前院都飘着一股鸡蛋味。   也有一些人在暗中欢喜,没想到太史阑竟然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是有了弱点,也就等于他们有了机会。   十月二十,康王带领南徐总督,抵达静海城,莫林率领上府军一路护送。不过太史阑并没有亲自迎接,因为她是产妇,自然不能到人前去,康王殿下再怎么想看太史阑在他面前拜倒,也没法去要求一个产妇。   整个官场都知道康王来静海是做什么的,都很讶异他灰溜溜来道歉居然也好意思这么大张旗鼓,但康王高调,其余人自然配合。静海按察使及静海府尹,率静海所有官员迎出城外,相当隆重地将康王迎了进来。城内搭彩棚十里,静海官员轮班参见。康王殿下亲切和蔼,尽显皇族泱泱风范,静海官员恭谨守礼,眼神里满满对殿下的敬仰孺慕,会面在和谐、安详、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双方都表达了对和平共建、打造美好家园的共同期许。   以上为《静海地方志》的官方编发消息,真相其实是这样的:   康王:“太史阑呢!好大架子!怎么没来迎接本王?”   静海按察使:“回禀王爷,总督正在……产褥期,怕冲撞贵人,特命我等前来代迎,并代为向王爷致歉。”   康王:“……为什么给本王安排这样小的房屋?大型驿馆呢!”   静海府尹:“回禀王爷。总督说静海地小人贫,又正逢战事,庞大军费尚且无力支撑,更无余力为殿下建造新驿馆。本来大人是想号召百姓勒紧裤带,乐捐银两,为殿下造会馆,不过回头一想,殿下身为皇族,向来*民如子,必定不忍为自身享乐而令百姓增添负担。也必定不愿因此为静海百姓千夫所指。所以新屋未建,以三十年旧会馆供奉。不过大人说了,如果您不嫌弃,总督府将非常荣幸接待王驾入住。总督愿意让出正院大屋,供殿下使用。”   康王:“男女授受不亲,免了……等等,你们这是什么茶水?怎么都是沫子?”   静海府尹:“回禀王爷,静海地小人贫,天气炎热,不产茶叶,茶叶在此地是奢侈之物,驿馆中所配茶叶,已经陈放十年以上。原本总督大人想着殿下可能喝不惯陈茶,有心想号召百姓勒紧裤带,乐捐银两,为殿下买茶叶。不过回头一想,殿下身为皇族,向来*民如子,必定不忍为自身享乐而令百姓增添负担。也必定不愿因此为静海百姓千夫所指。所以新茶未买,以十年陈茶供奉。不过大人说了,如果您不嫌弃,总督府将勒紧裤带为殿下购买茶叶……”   康王:“免了!本王饿了,用膳!”   静海府尹:“回禀王爷。静海地小人贫,又正逢战事,兼天气炎热,每天只吃两顿,现在还没到午后开饭时辰……”   康王:“滚!”   ……   十月二十一,总督府为双生子做满月。   总督府倒谈不上张灯结彩,花红柳绿。一方面太史阑向来是个喜欢清素,不*花花绿绿;另一方面正逢战事,喜事都要有所收敛。但整个静海城都很热闹,家家户户按照当地风俗,在门楣上挂了一双彩鱼儿,静海以渔为生,鱼在静海传说里有丰美之意,以此祈祷双生孩子康健如意。整个静海官场,更是闻风而动,拒人千里之外的总督大人难得办一次喜事,对于下级来说诚然是个表现的好机会,最起码也可以到大人面前混个脸熟。静海行省各城县主官,都在前一日赶到了静海城,整座城一扫之前的阴霾离乱气氛,连各处客栈都人满为患。   一大早总督府门前就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很多不请自来的小官儿都挤了来,奉上礼物后探头探脑,火虎和苏亚分别主持前后院的接待和护卫,对此早有准备,在前院开了流水席,来送礼的都安排坐下喝茶吃饭,再一批批送走,大多数人并不苛求见一见总督和公子小姐,能在总督府喝一口茶,吃一顿饭,便已经值得回去吹嘘许久。人流一批批进来,再一批批出去,多而不乱,井然有序。   因为太史阑是女性,很多静海官员都将自己的夫人带来,想去后院求见,顺势拉拉关系。对此,苏亚全部回绝,都请夫人们在暖阁喝茶聊天。众人也没什么说的,太史阑身份特殊,她是整个静海的最高统治者,军政大权一把抓的强悍人物,夫人们想着传说里青面獠牙的女将军,不自觉地腿肚子发抖,都觉得其实不见也罢。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大部分小官员及其妻子都已经离开。剩下的就是静海军政一系的实权人物。折威黄万两夫妇、水军提督乌凯夫妇、上府总将莫林夫妇、静海按察使夫妇、静海府尹夫妇,以及静海城四品以上官员,都由太史阑麾下军官陪着,男人在前厅,女人们在后院花园里赏花。   夫人们先在暖阁里喝茶,由苏亚沈梅花相陪,苏亚是个冷清人,没什么话说,坐得笔直,众人不敢搭话,沈梅花倒是咋咋呼呼看似热情,偏偏出身太低,说话着三不着两,夫人们问总督大人身子可好?她答“大人好着呢,万万不是你等娇弱女子可比。”夫人们问两位公子小姐可好?她答:“你们送的都是什么礼物?拿来我瞧瞧,可不要再送黄金了,俗!”   这么三言两语下来,夫人们都觉吃不消,互相使个眼色,便说到花园看花,苏亚和沈梅花也不阻拦,自由她们去了。回头看人走完,各自撇一撇嘴,沈梅花拍拍衣服“谁耐烦伺候这些姑奶奶?”,走人。   这边夫人们也在撇嘴,眼看花园里四面没人,顿时放松了一早上的压抑谨慎。   “这也叫花园?”静海府尹的夫人转目四顾,笑道,“听闻总督大人军法治家,如今看来果然是不错的,连府邸都满是军人风格,这花园里,竟然就长了些红葵,连一株精致点的花木都没有。”   “这有什么奇怪的。”莫林的夫人一笑,“看刚才那两位的行事风格,总督大人府上向来一直就是这么铁血简素的。”   “是呀,”一位上府副将夫人捏长声调道,“总督大人是元帅,麾下女子也是女将军,自然不是我等娇弱之辈可比,瞧刚才那位沈姑娘谈吐……说起来……”她手帕掩嘴,眼珠一转,低低道,“我家老爷说,观其属下便可知其人。想来我们的总督大人,也是个潇洒恣肆人物。”   “这话不假。”水师副提督的夫人立即接口笑道,“总督大人的潇洒可是出了名的。听说当初在丽京,她就曾经将晋国公……”她脸色微红,眼波流转,吃吃一笑打住了。   众人都知道这位夫人新嫁,是丽京人氏,出身丽京高门,最了解京中贵族八卦,一时都来了兴趣,虽然碍着身份不好催促,但都目光灼灼盯着她不语。   那年轻女子被瞧得脸色更红,心中的成就感却也得到满足,半晌笑吟吟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始乱终弃罢了。”   众人都一怔,脸上下意识地红了,但红也不知道为什么红,只觉得惊悚,半晌有人悄声道:“……这话说的……有些奇怪,谁始乱终弃了谁?晋国公始乱终弃了总督?”   “我可没这么说,”那位年轻夫人嘴唇一撇,眼光向内一指,“观其行事风格,该是谁做出来的,还不清楚吗?”   众人又起了低低惊叹,相互间眼珠子乱飞。这些夫人以前倒是经常聚会的,八卦共享已经成了习惯,自从太史阑来了静海,整顿官场廓清吏治,要求严格手段雷霆,所有静海官员都在她的高压之下战战兢兢,彼此之间再也不敢轻易勾连。夫人们的茶会花会诗会也被迫停止,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蜚短流长,早已嘴痒得难忍,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哪怕是在总督大人府里,也控制不住,顿时惊讶的惊讶,兴奋的兴奋,各自都有些坐立不安。   何况太史阑来了之后,对政务军务要求极高,官儿们经常加班,难免冷落娇妻,夫人们毕竟不如官员们那么了解太史阑,心中并无太多畏惧,反而很有几分鄙视和不满。   只有折威元帅黄万两的夫人,那位朴素的,容貌平常的女子,始终含笑不语,坐在一边。众人看她神情穿着,也觉格格不入,并不和她多兜搭。   此刻静海官场夫人们齐聚一堂,有些是新嫁,众人还不太熟悉,正好趁这机会攀谈,而谈论他人八卦,向来是女人们之间飞快加深感情的重要法宝。   “也是,”立即又有位年轻夫人道,“现如今总督大人那两个孩子,外头说是未婚生子,各位夫人听说没?”   这女子容长脸,薄嘴唇,神态精明,众人记得她似乎是静海同知的填房,也是新嫁的。   “不是说晋国公和总督已经私下成亲了吗?”   “哪有的事!”副提督夫人立即道,“晋国公府何等门第?国公成亲怎么可能私下进行?国公肯,老国公也不肯啊,所以这话不过是掩人耳目,也就哄骗外头百姓罢了。”   “姚夫人来自丽京,自然最清楚这些豪门家事。”另一人笑道,“只是如此说来,难道今日满月的这两个孩子,当真是……”   “未婚生子那是肯定了,咱们的总督大人,行事当真潇洒恣肆,恣肆得很。”那位同知夫人冷笑道,“还有诸位夫人更想不着的呢,听说总督大人身边,优秀男儿可不止一位,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她入幕之宾……”   这话就严重了,众人变色,无人接口,那同知夫人倒是个浑大胆的模样,似乎并无察觉,只将自己带来的礼盒开开关关,道:“我原本是不知道这些的,我们老爷因为牵头送的礼要写上礼单,不能太重,私下里要我再面送总督大人一些珍奇些的东西。我为了我们老爷的仕途,特地在自己嫁妆里寻了这对羊脂白玉双螭佩来,不过来的路上听了这些事,顿时觉得心中不甘。我这可是我娘给我的传家宝贝,如此送了这样一个女子……”她惺惺作态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娘会不会在地下怨我。”   众人听她连这话都说了出来,心里嘲笑此人城府浅薄的同时,也觉得有些道理。众人在家中,都是得了自家老爷嘱咐过的,会耐着性子在这没有花的花园赏花,喝那些十分普通的茶,也不过是为了面见太史阑,替自家老爷打打关系牌。礼物都精心准备,随身携带,就等太史阑接见送上,顺便说上几句话。这些礼物,自然都是众人极其珍贵的*物,原本为了老爷,拿出来倒也心甘情愿,如今听了这些,再看那些礼盒,便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   这些循规蹈矩的夫人们,不比直接领受太史阑威压,对她十分畏惧的官员,也不比身受海鲨压榨多年得太史阑解救,对她十分*戴的百姓,她们养在深闺,不受外头风雨世事侵袭,不知太史阑的厉害和她的好,她们以“女训”为人生准则,衡量这世间一切女子,最憎恨行事无矩,践踏礼教的女人。如今这样的女人就在面前,偏偏又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敢得罪的人物,不仅不敢得罪,等下还要卑躬屈膝给她献礼,顿时大多数人觉得气闷。   那同知夫人唇角含着一抹笑意,将盒盖开开关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哎,我听说太史大人其实不重物欲,也不喜收礼。看她这府邸就知道了,想必也是两袖清风的人物,既然如此,何必送这么重的礼物惹她不快呢?那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说完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扬眉一笑,道:“有了!我身上还带着一串小金如意。一极好,拿来送孩子,其实也是极好的!”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串金光闪闪的小玉如意串子,放在了盒子内,把那对珍贵玉佩,交给身边的侍女另行收起。   她这么带头一做,众人都有些心动,回头一想也是,莫要送了重礼,回头还不落好,要么,换掉?   人对于心中已有的想法,自然便会为那个想法千方百计找理由来证明其正确,此刻众人心中已经不想送出*物,便越想越觉得,其实送这么重的礼,是不妥的。   这些富贵夫人,谁身上都会随身带一大串饰物,出门也会带上一些金银小锞子,用来随时给碰上的小辈打赏,所以要换礼物,是不难的。   只是当众换礼物吧,实在有点难看,躲到一边去换吧,那也叫欲盖弥彰更难看,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   那位同知夫人眼珠一转,笑道:“我出身不比诸位夫人,小家子气惯了,手头就这点好东西,舍不得。诸位倒是尽可大方的。”说完笑嘻嘻起身,双手拢着那位副将夫人,道:“我瞧瞧妹妹的礼物?想来定然是珍贵无比的。”   那副将夫人和她熟识的模样,赌气般将盒子一推道:“你瞧便是。确实算得上好东西,是紫玉呢。”   “哎呀,紫玉有价无市,妹妹你也真舍得。”那同知夫人惊呼,伸手拿起那紫光闪耀的首饰盒,“这么大块紫玉,啧啧……”   她指甲极长,洁白光润,被玉的紫色映得幽深,折射出一线明光。   那副将夫人越发不快,哼了一声道:“我们老爷是武将,没什么油水,现在又吃不得空额,为了置办这东西,我多年的体己银子都搭上了。”   同知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阵,颇有些同情地点头道:“是极,你这衣裳料子虽好,却已经是旧年款式了……”   那副将夫人脸色一变,同知夫人却忽然笑嘻嘻拈起她的玉佩,道:“妹妹莫生气,我是真心为你好。你何必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她府里今日收了多少好东西,真会放在眼里?你这边倾家荡产,她保不准根本不记得你送了什么。要我看,你这玉佩就甚好,莲花石榴,多子多孙,倒比这首饰盒更适合。”   副将夫人神情一动,犹犹豫豫地道:“真的好么?”   其余人有心希望她也把东西换了,当即都道她这玉佩质地精良,图案精美,真真再合适不过。   当即这副将夫人也换了,众人瞧着,有些人便打开了自己的礼盒,同知夫人似乎是个热心的,挨次地看过去,指指点点给众人建议,她倒还真有些眼光,众人举棋不定到底换什么好的时候,她的看法都能令人满意。   日光明媚,那女子笑意也明媚,举起的手不住翻弄着各式珠链、玉佩、手镯、锁片……那些黄金珠玉的璀璨的光,被她透亮薄润的指甲四处反射,她的眼光也四处荡漾着,唇角弧度欢快。   不多时众人多已经换好,因为大家都换了,心里也就没了心障,大家互视一眼,居然还有些共享小秘密的窃喜。   有人注意到黄元帅夫人没有参与,不禁心中咯噔一声,一回头却没找到黄元帅夫人,再看她已经独自在园中赏花,众人都放了心,想着这位尊贵的夫人,想必拉不下脸来做这事,到那边偷偷换了。又或者看她那寒酸样子,也许本就没带什么值钱礼物,怕在众人面前露出来尴尬,干脆避开,无论是哪种情况,总之都应该不会将今日事传扬出去。   众人放下心,又开始喝茶聊天,盘算着时辰也该开饭,却迟迟等不到消息,不禁都有些焦躁,也有些人消息灵通,便说听说康王殿下已经到了静海,或许总督府是在等康王消息也说不定,当即一群女人又开始议论起康王的八卦。   正说着,忽然啪地一声响,众人转头,便看见花池后的暖阁有扇窗户动了动。似乎刚刚被人关紧,又没有关好。   众人都一惊,面面相觑——难道刚才那些事儿那些话,都被人听见了?   等了一会又没动静,众人想着可能是风吹的,都将目光转开,忽然有人“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那边花池之下。   众人看过去,忽然静默无声。   花池边,不知何时多了条人影,是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珍珠色锦袍,玉带金冠,一头鸦青的长发披在肩上,远望如锦。   他正微微倾身,负手看花池中的红鲤,半边侧脸轮廓精美,言语难述,日光跳跃在他额前,泛出玉光温润。   风过,几朵浅红的大丽花扑入他的雪色衣襟,他伸手轻轻一推,手指如玉如琢,骨节分明,极美好的线条,而那般轻轻一让的姿态,像飞雪让过了清风,在天地在微微一顿,风姿冉冉。   他黛青的长眉一掠,眼波在天地山水中流动,四面便似风也停,香四散,而花失色。   郁郁青树,艳艳繁花,而他一色如雪,清若流泉。耀目得令人窒息,却又不觉咄咄逼人。   夫人们的呼吸,也在一瞬间窒住。   有生之年,未曾见风采如此者。   自丽京初嫁来的那位副将夫人微微皱起眉,隐约觉得这男子侧影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此刻众人失神,都直着脖子望那男子,眼看他稍稍停留,便转身而去,珍珠白的衣袂,似月光似雪,卷过人们的视野。   众人不禁怅然若失,却也不是心中有什么邪念,只是人性天生追逐极致之美,见着这般容颜风采,下意识地想多看几眼。   一时四面无声,所有人都在失神,那一刻便是有人来偷了礼盒,想必也无人知道。   等到众人回神,便看见黄元帅夫人已经回来,身边还伴了一位女子,众人一开始以为是太史阑府中负责招待的女将,仔细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   女子穿一身深蓝色长袍,式样有些像番服,却没有系腰带,蓝色袍子飘飘洒洒,按说应给人感觉很潇洒,可众人都觉得,这个人,依然是整肃的,严峻的。   女子个子高挑,面色有些微白,并不算气色很好,甚至微微有些憔悴,可那双细长乌黑的眼睛转过来的时候,众人忽然都觉得心中一凛。   “这位是……”当即有人提出疑问。   黄元帅夫人笑道:“刚在园子里碰见的姐妹,便邀了来一起聊聊。”   那女子很随意地坐下,对众人点了点头,一笑不语。   众人便以为也是哪位官员的夫人,瞧那性子也是个木讷的,难怪和黄元帅夫人说得来,便不再理会,自己说话。   不例外地,又说到总督大人的风流轶事,那位丽京高门出身的副将夫人,虽然是个大门不出的庶女,八卦倒还灵通,不仅倒腾出了太史阑和晋国公的事儿,还有太史阑和晋国公府大管家不得不说的事儿,以及太史阑和东堂世子不得不说的事儿。   ------题外话------   做满月啦,攒到票的赶紧拿出来送满月礼哈。回礼有红蛋哈,不过该送双数还是单数? ☆、第八十一章 婚书现世   这些八卦,无论当事人身份还是内涵,都足够轰动——国公府的女主人,和奴仆管家勾搭,或者说国家元帅,和异国世子有奸情……无论哪种,都是传奇暧昧话本子的绝好题材,足可以让三流说书先生在酒楼里骗一个月的钱。   夫人们听得惊叹连连,目光灼灼,惊诧之余越发鄙视,越发觉得自己换掉礼物的做法,当真再正确不过。   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开始讨论太史阑的个人魅力,何以能令如此之多的优秀男子前赴后继,当即有人道:“听闻她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想必女子功勋伟业,也算一种吸引人的奇特之处,才令这许多英才折腰?”   又有人嗤笑一声道:“女子无才才是德。咱们闺阁女子,首重品行,次重才貌,什么时候谈起功勋伟业来了?闺中女子出门尚且纬纱遮面,何况这马上作战,朝堂为官,和男子同行同食?此等放纵行径,怎么会被视为珍异之处?要我看,十有**,是靠总督大人手腕强势,另有镇服之道吧?”   这话说得含蓄,众人却都浮想联翩,几个年轻点的低低笑起来,年长些的偏转头当作没听见,有人看见黄夫人低眉垂目,又见她有意无意,看了那蓝衣女子一眼。   蓝衣女子靠在亭栏上,双手抱胸,似听非听,脸上无喜无怒,只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瞳仁深黑。   有人看着她脸上神情,忽觉不安,便不再参与八卦,不过其余人倒是越说越来劲,连这里是何处都已经忘记。   “说起来,”有人笑道,“都说晋国公芝兰玉树,是丽京第一美人。容家有子,洵美且异的歌儿,咱们在静海也听了一耳朵,却不知该是何等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如何便中意了咱们的总督大人,连这未婚生子的事儿也一声不出,真真是好性子。”   “朝中人倒从无说这位国公好性子的,说他难缠的倒有一大把。”副将夫人撇撇嘴,“我多年前曾远远见过国公一面。”   众人都来了兴趣,却不好开口相问,那同知夫人笑道:“不知和方才那池边男子,比起来如何。”   众人顿时都露出向往神情,又有些不赞同,只觉得刚才那人直如谪仙的风貌,和所谓难缠风马牛不相及,晋国公定然是万万不能及的。   副将夫人倒听得心头一震,这才想起了刚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顿时脸上变色。   有人没察觉她的不对劲,犹自笑道:“自然不会是同一类,话说回来,这是总督府后院,怎么会有外男?难道……”   众人又开始咳嗽,人群里不知道谁,低低地道:“不会是偷养的……”   又不知道谁,严厉地咳嗽一声,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反应过来这毕竟是总督府,如此大胆议论终究不妥,众人左顾右盼,看花的看花,吃茶的吃茶。   正等得不耐烦,前头微微有些喧哗,众夫人打发侍女去打听,不多时总督府的人来说,康王殿下已经驾临前院,让所有夫人们前去拜见,顺便就在前厅领了宴席。众人都极其兴奋,纷纷起身,有人无意中往先前那个角落看了一眼,却发现蓝衣女子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也没人在意,夫人们款款往前厅去,总督府的议事大厅已经拆掉了一面墙,和当初的太史阑的饭厅连在一起,十分宽敞,足可放下数十席,现在中间隔了一长排的屏风,用以区分男女席。   康王已经下了轿,和南徐总督在议事厅内,由静海一众官员相陪。二五营和苍阑军的军官们也都在,坐了满满一厅。   康王和太史阑的恩怨,天下皆知。康王此行目的,景泰蓝也早已廷寄公文发布,也是全官场皆知。众人对于康王竟然会选择在这么公开的时候来太史阑这里,都非常惊讶。   好歹他是亲王,正常情况下为了面子,悄悄应个景也就说得过去了,何必自己将自己置于这样尴尬的境地?   所谓事有反常必有妖,久经宦海的官儿们都嗅出味道不对,都拎着心相陪。   二五营和苍阑军的军官们,却都大咧咧不以为然,眼看康王不喝总督府的茶,喝自己带来的茶,不用总督府的仆人,用自己带来的护卫,时时处处都小命要紧的模样,眼神里毫不掩饰对这位亲王的鄙视。   康王自己倒从容,十分亲切地和官员们寒暄,只是他今日穿得似乎特别的臃肿,静海冬天不算冷,他却像在袍子里裹了好几层,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累赘,他自坐下后,动作幅度也显得小,着实显得有点穿多了。   夫人们此时来到前厅,隔着屏风拜倒一地给康王请安,康王不过随意摆了摆手,眼神有意无意在屏风后扫过,不过屏风后露出的只是各色锦绣裙摆,实在也看不出谁是谁。   茶过三巡,酒席未上,日头已经过午,康王反反复复和众官员夸了很多遍“太史总督忠心为国,本王特地前来嘉赏”之后,终于也不耐烦了,忽然眉毛一挑,道:“虽说太史总督情形特殊,本王特意免了她的迎接之礼,但如今本王亲来贺她喜事,如何她至今迟迟不见?当真视本王,视皇家于无物么!”   话音未落,远远一声传报响彻众人耳膜,“援海军元帅、一等伯爵、静海总督领御前带刀行走太史阑,到——”   砰地一声巨响,似是巨人脚掌踏地,整个地面都微微一震,惊得康王等人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所有二五营和苍阑军军官都已经离位,笔直肃立相迎,站起时身上金属搭扣碰撞作响,也是齐刷刷一声。   康王的小白脸抽了抽——刚才这些军官看见他,都远远没这么恭敬!   与此同时,整个厅中侍应的仆佣,也齐齐转身,站得笔直,面向太史阑即将到来的方向。   透过半开的槅扇门,众人看见庭院里刚才还川流不息,笑脸迎人的护卫们,忽然都立定,站直,站成笔直的一条线,侧身向传报方向。   整座热闹府邸,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忽然安静、严谨、整齐、肃杀,刚才还从容和缓的气氛,忽然绷紧,一股真正属于铁血战场的凝重气息,笼罩整座巍巍府邸。   大多数人都被震住,不由自主慌忙离座而起,折威黄元帅等几名宿将眼神一闪,神情更加凝重。   这些老将看得比别人清楚,看出这一场面不是故意安排,完全是总督府平日的状态。难得总督府从自如迎客,到军容严整,转换得如此自然。此时众人才看出,府中所有招呼迎客,前后侍应的人,全都是上过战场的兵。   这样的府邸,会让人觉得森然如铁,凛然不可破。   康王的脸色很阴沉,他觉得太史阑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想起一年前她不过是个昭阳小代府尹,顿时觉得老天无眼,令小人得志。   屏风后的夫人们更加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都颤颤巍巍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那传奇女子的到来。   随即她们听见脚步声,是从她们这一侧的门响起,想必总督大人会从她们这边先过去,总督大人是女子,没什么这方面的顾忌。   有人偷偷地抬起眼角,看见一排精壮的护卫大步前行,中间一个女子,负手慢慢行来。   四面士兵林立,军容威严,前呼后拥,只有她一人,姿态从容,然依旧令人觉得凛然。   那一角蓝色的衣袍……   眼角余光扫到那衣服的夫人们,心中一震,霍然抬头。   随即她们齐齐瞪大了眼睛。   ……   前呼后拥从容行来的,不就是刚才那坐在一边听闲话的女子?   夫人们目瞪口呆,浑身发凉,想到刚才她们的闲话全部被当事人听去,顿觉恨不得有一个地洞可钻。   再一想她们那些充满妒意中伤,满是人身攻击的闲话内容,更加恨不得自己这张嘴没生出来过。   啪的一声,那副将夫人惊慌太过,身子向后一仰,袖子扫到茶盏,茶盏落地粉碎,声音尖利刺耳,所有人禁不住又都颤了颤。那女子瑟瑟发抖,站在原地惊慌失措,但没人去扶她,也没人开口解围,所有人都拼命低头,压低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好不让总督大人注意到。   大部分人则在庆幸,先前换礼物的时候好歹这位总督不在,否则现在就算换也已经来不及。   换礼物的事情如果被发现,不仅脸丢大了,还会直接影响老爷仕途。如今不过是妇人闲话,虽然难听,但一句“妇人家没见识”事后赔罪,想必总督大人这等人物,也不好揪着不放。   众人虽然这么想,但心中难免忐忑不安。眼瞧着太史阑蓝色的袍角掠过。她一路行来,眼角也没看这些人一眼,面对众位夫人的低声请安,只淡淡道:“请起,有劳诸位夫人久候。”   众人听着她简练疏离语气,心头发紧,都呐呐谦虚,紧张得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太史阑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转,回头对身后人道:“苏亚梅花,你们不必过去了,就陪夫人们在此地坐坐吧。”   众人这才发现,太史阑身后,苏亚和沈梅花一人抱着一个襁褓,左边粉红右边粉蓝,很明显就是总督家的双胞胎了。   这要换寻常人家,此时亲友想必一拥而上,看孩子送礼物热闹着。如果没有先前那一出,这些人也多少要凑上去谄媚,但现在谁敢?都贴墙站着,眼睁睁地望着,只看见两个绒布襁褓的边缘,连孩子的脸都瞧不着。   苏亚和沈梅花也不靠近诸人,自在靠窗的一边坐了,立即有三四个护卫过去,将接近她们的路堵住。   夫人们只得归位,人群里,有目光不断滴溜溜地扫向两个孩子。   那边太史阑直接去了正厅,遥遥对康王施礼:“静海总督太史阑,见过康王殿下。”   她不过微微一躬身,康王竖起眼睛,正要挑剔她的礼节,太史阑已经上前一步,唇角一扯,道:“卑职现今颇有些不方便,不敢太过接近王驾,如果殿下不介意,卑职上前来趋奉可好?”   康王脸皮一抽搐,立即便想起这女人的凶猛之处,这要硬拎她上前来,只怕她顺手便从怀中抽刀来砍也未可知,急忙身子向后一缩,冷然道:“既然身子不便,也就罢了。”   他缩在几个护卫身后,他的护卫自从他进府,跟随他一步不离,铁塔似地将他和其余人隔开,这些人面容僵木,显然是戴了面具的。   太史阑并没有多看这些护卫一眼,自顾自坐了,接受静海官员的道喜和参拜。   康王斜睨着她,问:“如何不见新生儿?”   太史阑扯扯唇角,“此地气味混浊,恐伤及孩子。”她说着气味混浊,眼神只盯着康王,言下之意就是他混浊,康王给她的直白眼神气得脸色发青,冷冷道:“对了,说起新生儿,怎么不见他们的父亲?”   室内一静,众人脸上神色古怪,康王不等众人回答,已转身对所有人笑道:“本王国务缠身,实在忙糊涂了,怎么忽然想不起来,新生儿的父亲是谁?诸位同僚想必比本王清楚,不妨对本王分解一二?”   这下屋内更是安静,连屏风后夫人们都屏住呼吸,静海的官员们头垂到了胸口,坚决只盯青砖地面。   只有坐在康王身侧的黄万两笑道:“太史大人在丽京早已低调成亲,想必静海如今有战事,夫君往来不便,王爷回丽京或有机会相见。”   “哦?”康王眼角瞟过去,“是谁呢?黄元帅说的不会是晋国公吧?这不对吧?晋国公何等门第,他成亲,按说该是皇室指婚,就算不是皇室指婚,也应该风光大办,宴请同僚,足可堪为轰动丽京的大事。本王怎么没有听见一点风声?这等喜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吧?本王好像也没听说国公府喜添贵子……”他身子向后一靠,恍然道:“难道元帅您指的另有其人?啊,不会是那个什么……”他装模作样用手指顶下巴思考,“晋国公府的那位厉害管家?或者……东堂的那位神奇世子?”   屋内更加寂静,落针可闻,淡淡日光下众人脸色发白——知道康王和总督不对付,没想到这么不对付,不对付到了连官场上起码的虚伪礼仪面具都撕掉,一碰面就火花四溅,无所不用其极。   偏偏他们夹在中间,一个是当朝唯一的亲王,一个是声势煊赫的顶头上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应和谁都不是,在康王的目光扫射下如坐针毡,大恨自己今日为什么要来攀附总督,早知道送个礼来也就罢了。   太史阑坐在康王的斜对面,手指敲着桌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殿下,我以为您会记得,您今日的来意。”   “本王今日的来意,就是贺你的双生子满月之礼。”康王笑眯眯地道,“至于本王身负的皇命,可没说必须哪天去做。本王不想在你的好日子,拿那些煞风景的事情影响气氛,你说是也不是?”   “哦,”太史阑道,“卑职觉得,这事儿一点也不煞风景,甚至很能给卑职锦上添花。想起来都是倍有面子的事,王爷不如成全卑职,就在今日让卑职双喜临门如何?”   “是吗?也许那事儿于你,确实是小人得志,加倍欢喜。”康王眉间似有煞气,重重地道,“但就怕乐极生悲,福兮祸所伏!”   “是吗?”太史阑在椅子中舒展身体,淡淡斜睨着他,“想让我乐极生悲的人很多,但最后往往都是他们悲极无乐。”   隔着屏风不知哪家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康王恼怒地瞪了那边一眼,冷哼一声。   他就知道斗嘴也斗不赢太史阑!   还不如紧抓住机会,多羞辱几句也好。   “何必为此争执,让诸位同僚看笑话?”康王注视着太史阑,忽然又换了笑脸孔,“本王不过是怕你承担不起而已。”   “那不劳殿下费心,陛下既然有令,自然是觉得卑职完全承担得起。”   “德行有亏者,如何能令王者折腰?”康王嘴角笑容越发不屑,“就凭你未婚生子,夫君不详,就已经不配跻身于众臣之列。你居然还有脸公开操办私生子满月,身为封疆大吏,国家股肱,却作出这等不知羞耻自甘下贱之事,真是让我等羞与为伍。稍后本王会上书朝廷弹劾你,想必众臣定然不齿,陛下改变主意,下诏罢你也不过就是指日之间的事,本王还是等待陛下的后诏为好,免得今日代陛下致了歉,明日就接到你的查办文书,还得你加倍给本王把头磕回来,你说是不是?”   ……   隔间里刚才一位年轻夫人笑了一声,随即明白失口,赶紧捂住了嘴,周围几位老成些的夫人对她看了一眼,都含笑站起身,对苏亚沈梅花道:“不知可不可以看看少爷小姐,我等也好沾些福气。”   苏亚不说话,沈梅花笑嘻嘻地道:“孩子娇嫩,前两天又受了些风寒,大夫说不适宜身处气味混浊的人群,大人觉得孩子不抱出来有些不敬,所以还是让我们带了来,只是不方便围观,各位就这么瞧瞧便好了。”   她说到“气味混浊”时,宽眉下的眼睛笑嘻嘻地在整个人群扫视一圈,大部分人脸色都涨红了。   静海同知那位灵活的夫人却在笑,上前走了两步,在离两个孩子还有相当远的一截距离停了下来,笑道:“姑娘说得对极。孩子身子娇弱,万万不能被我等浊气所染。不过我们既然来了,这样回去,万一亲友问起总督大人公子小姐模样,我等完全答不出来,似乎也有不妥。我等的颜面自然不算什么,只是怕别人误会总督大人不近人情。如此,我就站在这里,姑娘把襁褓稍稍向下放一放,我们远远瞧一眼公子小姐的福相,可好。”   她侃侃而言,口齿灵活,笑容亲切,人也生得娇俏精神,一双洁白圆润的手指轻轻搁在颊边,指甲晶莹,衬得眼波灵动,看着便让人喜欢。   沈梅花瞧着她,脸色似乎也有松动,手下意识向下移动。那女子笑看着,搁在颊边的手指,状似无意掠过发鬓。   忽然一个声音道:“夫人真会说话。”随即一双手伸过来,顺手便把沈梅花怀中的男孩子接过去。   顿了顿那人又道:“未曾想到静海一位同知的夫人,竟然也有如此口齿。”   苏亚和沈梅花赶紧站起。   屋内夫人们眼睛亮了,眼前人珍珠袍袂,长眉入鬓,眼眸如水,不是刚才那池边美男是谁?   苏亚和沈梅花已经躬身,“国公。”   这一声又如惊雷,劈得所有人再次呆若木鸡,那同知夫人赶紧垂下手,退后一步,又一步。   愣了好半晌,夫人们才参差不齐地给容楚请安,容楚一手抱一个孩子,造型滑稽动作熟练,只淡淡颔首为礼。众人瞧着他神情风采,心中暗暗叫苦,先前讨论太史阑“私生子”八卦最欢的那几个,早已躲入人群背后,生怕被容楚瞧见。   几个年轻些的夫人神色黯然,她们先前看见容楚,虽然嘴上不敢多谈,但心头难免沉迷挂记,此刻知道是容楚,顿觉天地一灰,又羡又妒又不明白地,看了隔间太史阑的背影一眼。   人群思潮汹涌,容楚却只盯着那同知夫人,笑道:“这位夫人对犬子小女似乎很有兴趣?上前来在我手中观看可好?”   那同知夫人立即垂首裣衽,“奴家不敢僭越。”   她此刻老老实实,一句不肯多说,刚才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   容楚看她一眼,微微点头,并不多说,抱着一双儿女,绕过屏风,走向正厅。   正厅里还在斗嘴,康王揪着所谓太史阑的“不检点”,大肆挞伐,“……要本王今日代陛下致歉也不是不能,不过太史总督最好先‘日三省吾身’,先看看自己有无私德不谨之处,再来对他人有所要求。自身不立何以胜人?你一个罔顾礼教未婚生子的女人,有何资格要求本王折腰……”   “谁说她未婚生子了?”   声音带笑,听在康王耳中却好比魔兽在吼,他一转头,瞪着立在屏风口的人,脸色唰一下白了。   在座的官员有部分人赶紧站起,黄万两当先作揖,笑道:“国公果然在。”   其余人火烧屁股一般跳起来,乱七八糟一阵请安,一边请安一边神色惶惶四处看,不知道今日这局该怎么收场,会不会牵连他们这些无辜。   康王抓住太史总督私德拼命骂,口口声声她未婚生子,夫君不详,如今那位传言中的“夫君”竟然就在府中,看这样子也是掐准时辰出现的,来者不善啊来者不善。   爱看热闹的,如黄万两等则眯着眼睛,兴致盎然——每次都是老子吃瘪,现在轮到你康王啦。太史阑和容楚,一个霸狠一个奸坏,这两个今日凑在一起?好戏!   容楚笑吟吟站在隔间口,左手粉红襁褓右手粉蓝襁褓,造型充满违和感,不过此时没人敢笑,康王尽顾着生气了。   “容楚——”他冷冷盯着容楚,声音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果然是你。”   他这话的意思,只有容楚和他懂,他指的是出京一路的暗袭,让他很吃了一些苦头,如果不是他身边聚集了太多力量,各出能人保护,他未必有命到静海。   相比于康王的青面獠牙,容楚是一贯的微笑雍容,看似亲切实则高贵,微微一躬身道:“见过殿下。殿下说得不错,当然应该是我,我的孩子办满月,我怎么能不在呢。”   众人又嗡地一声,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也隐隐有些小激动——好戏啊!一来就卯上了啊!卯上了啊!   一堆人赶紧又给容楚贺喜,容楚含笑捧着他家宝贝,站得远远地轻轻颠着襁褓,道:“怎么样?我女儿美貌吧?我儿子强壮吧?”   众人伸头垫脚拉脖子,死活看不见小小姐如何“美貌”,小少爷如何“强壮”,那两只紧紧兜在容楚胳膊里,连根毛都看不见。   看不见还得违心连连点头,“是是!美貌之极!强壮之极!”   “下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强壮的婴儿!”   “果然不愧是晋国公和太史总督的儿女,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两个孩子被人声吵醒,心有灵犀般同时大哭,众人又赞,“果然不同凡响!哭声洪亮,中气十足,哭得也不同凡响!”   太史阑险些喷出口中茶,淡定地抹抹嘴角,抱过儿子,哄了哄,容楚抱着女儿在她身边坐下。满满一厅的官员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诡异感。   很难想象以奸坏深沉著名的晋国公,和冷峻凶悍的太史总督,会有这么双双抱着孩子出现的滑稽造型,这两人凑在一起本就令人无语,如今这样一手一个娃坐在一起更让人顿觉天地失真。   不过看久了,官员们忽然觉得,这样的国公看起来很人间,这样的总督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女人味,这样淡淡微笑的两个人,他们美貌,聪明,身居高位,聚少离多,各掌这国家一方天地权柄,分开是人间砥柱,这样安然抱着孩子坐在一起,却又令人瞧着安适养眼,只觉岁月静好,万象从容。   众人瞧着觉得好,康王瞧着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成亲得早,如今连侍妾都已经有了一大堆,但子嗣上却和他哥哥一样,相当艰难,至今不过两个女儿,还都资质不佳。其实他心里也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肥水都流了外人田,外人那田又过于干涸霸道,不允许他甘露普降,以至于他肥了别人的田却荒了自己的地,到现在连个继承人都没捞着。   哦,他本来该有继承人的,一个伟大的,超越他现今的继承人,也正因为有那个继承人,所以他心甘情愿地荒废了自己的田地,就算只有两个女儿也无所谓。谁知道那个无比珍贵的种子,那个寄托他未来全部希望的宝贝,却又毁在眼前两个人手中。   这两个卑鄙无耻丧尽天良的人,毁了他的希望,怎么还配有自己的孩子,还是一胎两个,一男一女!   他们怎么配有这样的福气?   此刻看着对面,满脸光彩,满足微笑的那一对男女,康王心中的怨恨便如潮水,滚滚将他淹没。   最不该得到幸福的人在幸福,而他空有王爵,却如此无奈,满腹不能言说的心酸辛苦!   “啪。”地一声,他重重搁下茶杯,瓷底接触的清脆声音,将厅中潮涌的谀辞切断。   满堂一静。太史阑哄着儿子头也不抬,容楚抱着女儿,淡淡看来。   “哦,殿下提醒了我,我差点有话忘记说。”他道,“在下今日来此,是向诸位说明。容昭容晟,是我容楚的孩子,国公府已经着手准备将他们纳入族谱。另外,我和太史阑早有婚约,当初因为静海战事,太史阑先国后家,未及大宴操办便赶赴战场,不过是事急从权。等静海平定,百姓安居之后,我们晋国公府,自然要遍请同僚,好生补办婚宴,届时静海这边也会安排喜宴,还请诸位同僚不吝光降。”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纷纷恭喜,人群中有人眼光闪了闪。   容楚听着众人虽说都在恭喜,语气却未必恳切,心里也明白众人想法——这理由乍一听合理其实牵强,晋国公府和太史总督联姻是何等大事,再急也不至于来不及办场婚酒。就算来不及,私下小范围请亲友都是应该的,那么消息就会传出来,这样才能算过了明路,太史阑生子才不会被诟病。如今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明之前根本没有办过婚事。众人心里都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只不过是给他面子,不敢当面驳斥罢了。   这些人这样想,民间大多数人,自然也这样想。   他转头看看太史阑,太史阑专心哄儿子,头都不抬,很明显她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但太史阑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就算她视名誉口碑如空气,他也该为她营造良好空气。   有些东西,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容楚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红封纸,托在手中,笑道:“此事有证,婚书在此。”   他抽出红封纸的时候,袖子里还带出另一张差不多格式的纸,随即他塞了回去,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太史阑听见婚书二字,霍然抬头,眼神惊愕。   周八将婚书托了过去,展示一圈,这回众人正经了脸色,仔细看过,确实这是一份有官方认定,有地保人证,完全合乎程序规则的婚书,按照南齐律例,只要有这婚书,就算没有办喜酒,也已经成为合法夫妻。而且这婚书签的时日极早,居然去年春就已经签订,看来当初传言太史阑是容楚未婚妻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妻子了。   有人诧然道:“合证人:李家村李二……敢问这位是……”   婚书上的证人,一般请德高望重的耄老签字,以晋国公的身份,证人最起码也是三公左右级别,众人想来想去,却完全想不起来朝中有姓李,行二,出身乡村的高官。   “哦。”容楚正色道,“此人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身在山野,心系天下。人品高洁,松鹤之姿。更兼身具特殊才能之一代大师……”   众人恍然,频频点头。是极,以国公府的地位,不需要煊赫的证人来锦上添花。山野高士,更合这样富贵人家的胃口。   容楚神情正经——他可没说谎,人家确实是大师。   诈骗大师也。   太史阑看着众人脸色,更诧异——这是婚书?真的是婚书?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题外话------   拿到月票给叮叮当当摆酒哈,另外婚书终于出来了,没想到是这时辰掏出来的吧?不过还有一张呢哈哈。 ☆、第八十二章 “贤伉俪”   太史阑看着众人脸色,更诧异——这是婚书?真的是婚书?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随即她释然,觉得想必是容楚派人假造了她的签名所致。婚书传到她面前,她还瞅了瞅,点头低声道:“这高手模仿能力真强。”   这字迹,连她都以为是自己写的,要不是她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简直要以为自己梦游签了婚书。   容楚笑看她一眼,将婚书收好,太史阑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一眼看见他袖子里似乎还有个差不多的红封套,心中一动,不过她也没有随便翻男人袖子的习惯,也就没有理会。   此时众人又恭喜,这回语气都诚挚了许多,并且很多赞佩之态,显然对太史阑先国后家,战场产子,一边生产一边还要操心公务军务,很是佩服。   容楚等众人说完,微笑吃了一口茶,才对脸色铁青的康王道:“殿下,你我虽尊卑有分,却也同殿为臣。本着同僚的关切之心,殿下行差踏错之处,下官有责任为殿下指正。因此,今日您当着静海诸位同僚的面,肆意侮辱攻击静海总督,攻击新为南齐立功的有功之臣,未免寒了功臣之心,寒了为国浴血苦战的众将士之心,可谓大错特错。下官少不得要弹劾你一弹。”   “你弹便是。”康王冷然道,“本王自然也会弹劾你擅离职守,不得旨意擅自出京,并暗中攻击王驾之罪!”   “若您能拿出证据。”容楚微笑,“请便。”   气氛瞬间又紧,康王怒目而视,太史阑注意到他抓紧茶杯的手指,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松开,显然是在犹豫某件事,在等待下决定。   容楚却已经又笑了起来,身子向后懒懒一靠,道:“刚才我过来之前,好像听见康王殿下一句话说得不对。”   “嗯?”康王眉毛挑起。   “殿下好像在说,”容楚笑容闲闲,“代陛下致歉?”   康王一窒,他这句话,完全是被太史阑逼着道歉,有心糊弄,为了周全自己面子,随口一说。原本以为没有人在意,没想到还是被容楚听去了。   “陛下曾说,朝廷负了太史大人。”康王也算有急智,狡辩,“所以本王有此一说。”   “陛下责己是陛下圣明,是陛下以圣君之道要求自身,作为臣子,却是不敢闻更不可说的。”容楚淡淡道,“主辱臣死的道理,想来殿下定然是懂的。”   由来皇帝说自己错,臣下都该先拦着护着,这是为人臣子尊君之道,万万没有皇帝自责,臣下也抢着在外面宣扬的道理。康王听到这里,知道已经被抓了把柄,涨红了脸只得道:“这是本王一时失言,稍后自会回京向陛下请罪,倒轮不着国公操心。”   “是极。下官只是替殿下操心,您明明在殿前说,见到太史大人立即赔罪,”容楚玩着茶杯,漫不经心地道,“如今似乎有蒙混过关之嫌。下官十分忧心,不知这算不算欺君?等您回京,两罪并罚,不知您是否还能保住王爵。这要保不住,咱们南齐就连最后一位王公都没了。”   康王冷冷盯着他,容楚对他微笑。   室内气氛紧绷。不过很快,康王竟然笑了。   “容楚。”他笑道,“你觉不觉得你太小家子气?不就是一个赔罪么?陛下已经明发旨意,让本王来此给太史总督赔罪,慰赏国家有功之臣。本王输了赌约,自然也要遵守承诺。今日既然本王敢来,自然是准备履行承诺的,你又何必如此猴急?”   “是极。下官确实猴急,主要等待今日已久,害怕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既然如此,殿下,请吧。”   康王脸色如铁,缓缓下座,离太史阑远远地,僵硬地一揖,道:“前些日子,本王误疑太史总督,如今想着着实愧悔不安,今日特来赔罪,请太史总督海涵。”   他盯着太史阑,等着她按照官场惯例谦让,如此他也就顺势起身。   太史阑低头喝茶,就好像没看见。   康王的小白脸发青,偏偏此时还听见容楚笑道:“太史,我知你心中悲愤,难以原谅殿下胡言乱语,乱疑重臣,背后陷害,污你名声之过。这世上事从来便是如此,他们嘴皮一翻,随意污人声名,事后不过一声对不住便以为能罢了——对不住有用,要士兵干嘛?”   “悲愤”的太史阑,面无表情点了点头,道:“污我声名也罢了,其实真正要污的却是你国公府的声名。还是堂堂亲王殿下,皇族代表说这种话,传出去三军将士,一地百姓,该怎么看待我们的皇室,我们的康王?”   康王怒极,猛地站直,冷声道:“谁给你们资格如此当面非议亲王?本王已经赔罪,你们还想怎地?”   他一站直,身上便发出“嘎嘣”一声低响,康王脸色一变,容楚微微一笑,喝茶。   “是啊,我们还能怎地?”他近乎温柔地轻轻道,“自然您赔了罪,我们受宠若惊受了礼,此事就此揭过了呗。殿下情操高洁,风骨耿介,我和太史都很佩服,佩服。”   他在说到“风骨”两字时,语气微重,眼神有意无意地向康王背上一扫。   众人都觉得情境有些诡异,没明白容楚和太史阑非要康王这一躬有什么必要,只为折辱出气也显得过于小家子气,眼看康王坐姿有些僵硬,都将狐疑的眼神在他背上扫着。   康王僵硬地坐着,感受着背上的装置——他今日前来,为了保命,穿了两层护身甲衣之外,还装了一套小型背弩,袖口有袖箭,手上有手弩,可谓全副武装。但因为背心穿得过多,背弩便显得有些不便,机簧顶在甲衣上,很容易折断,先前身边的人劝他取下,他却觉得有这东西,保不准可以找机会杀了太史阑,不肯取下,因此之后行走坐站,都小心翼翼,尽量动作幅度不大。   谁知道刚才一礼之后,被刺激得一怒霍然站直,他当即就听见背弩的机簧那里嘎嘣一声,可能已经折了。   折了机簧背弩失去作用也罢了,关键那折断的细铁条抵住了甲衣的缝隙,等下随着行动,保不准要钻进他的肉里……   康王的白脸越发地白,实在不明白,自己背紧靠椅子靠背,面对着容楚,他是怎么发现自己背上的机关的?他的眼睛能拐弯?   容楚喝茶,笑意盈盈,眼睛瞟着对面,康王背后。   康王背后,是一面墨玉屏风,毫无装饰,光滑发亮,清晰地映出了所有人的背影。当然,坐在屏风前面的人那个角度,是无法察觉的。   康王僵硬地坐着,一边示意身后护卫,将已经废掉的背弩取出,护卫用手试探地摸了摸,轻轻摇了摇头。   这背弩装的位置朝下,要想拿出来,只有康王低头脱下外袍才行。   康王无奈,咬牙想着反正一事不成,他今日布下的暗手也不止这一桩,只得勉强坐正。心中暗恨不仅被拆了一处暗手,还被折辱给太史阑赔了罪,着实亏到了家。   容楚已经不理他,转向太史阑,深情款款地道:“夫人,诸位大人送来的满月礼,咱们还没瞧过。”   太史阑听他那一句夫人叫得绵软,眼角一瞥,这家伙脸庞微俯,微微倾斜的眼神醉人,又在趁机**。   “是,我也很期待。”她低头喝茶,虽然不太确定他要做什么,但配合就好。   官员们则面面相觑——没听过这么恶形恶状的主家,当人面要拆看人家礼物?   “夫人家乡有个风俗。”容楚满嘴胡扯,“亲友送礼当面拆看,当面赞美,以示欢喜。如有合心礼物,当即用上,也算彼此共享喜气。”   太史阑心想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了,不过胡说八道得歪打正着。   官员们听着,倒有几分欢喜,他们都知道自家备的是厚礼,不怕拿出来丢人,如果能被国公和总督看中,当即佩在孩子身上,说出去也是好大的一份面子。   隔屏风的夫人们听见这句,魂飞魄散。   礼物已经换了,原以为在后院送上礼物,太史阑也未必看,就这么过去了。看见太史阑来了前院,她们想着等下礼物想必是直接交给管家,那就更没事,没想到这对夫妻不按常理出牌,竟然要当面拆礼。   这下她们老爷看见礼物换了,该是什么表情?回去她们会不会被休?   此刻这些夫人们后悔莫及,都恨恨瞪向那位出主意的同知夫人。有人想赶紧把礼物再换回来,但苏亚和沈梅花都在,连同护卫们虎视眈眈看着,怎么换得成?   那边容楚和太史阑,唤过周八火虎,伴着奶娘,把一对儿女送回后院——接下来的事情有危险性,自然要把孩子送走。   他和太史阑,便如一对笑眯眯寿星翁,坐在上面等着收礼。   按说最先该报出礼物的就是康王,不过康王就是来找茬的,才不会给太史阑的孩子送礼物,送根草他都嫌太重。   “本王亲身来此道贺,就是你家的额外之喜。”康王冷然道,“若再送了礼物,怕你家儿女承受不起,反倒折了福气。”   众官不语,眼神颇有几分不以为然,都觉得康王实在缺乏王者气度,这话也好意思说出口。大家都是官场混的人,底下再你死我活,面上都言笑宴宴,这也就是所谓相臣城府,哪有康王这么小家子气的。   康王没想到居然容楚来这一招,心中也难免有点尴尬,此刻瞧见众人神情,脸皮抽动,恨不得把手中茶盏给砸到对面那张可恶的小白脸上去。   “然也。”容楚笑道,“您便是有赏赐,我们也是不敢收的。确实怕影响了福气。”   他笑容亲切高贵,眼神里满满“当然不能收你礼,因为你是倒霉蛋”几个字。   康王现在想把手中茶盏化为利剑,刺入小白脸心口去。   “好极。”他皮笑肉不笑地抽抽嘴角,“便让本王来瞧瞧,贤伉俪的福气。”   他垂头喝茶,掩去唇角一抹冷笑——礼物嘛……其实还是有的。   太史阑忽然抬头瞧他一眼,眼神居然是满意的——那句“贤伉俪”她听着很顺耳,那老小子从认识到今天,终于说了第一句人话。   除去康王,就是黄元帅位分最尊。黄元帅夫人的礼物隔着屏风递上来,竟然是一套紫檀软木胎毛梳和穴位梳,可以用来给头皮娇嫩的孩子梳头,以及按摩身体所用,质地贵重且不必说,关键是用了心的,太史阑容楚因此也很诚心地道了谢。   余者有人看出这礼物的心意和价值,有人则不明白,撇撇嘴,很不屑黄元帅的小气,竟然只送了一套破木头梳子。   撇嘴者便有那水师副将,盘算着等下自己的礼物亮出来,定可让总督满意,令同僚开眼。   接下来是南徐总督,他文职和太史阑平级,武职却在太史阑之下,他虽然公开属于康王派系,倒也没失了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给太史阑带来一对中规中矩的金锁片。太史阑也没和他客气,敌人的钱财更要拿,不拿白不拿。   接下来是静海按察使,掌管静海法司,仅次于太史阑的静海二号人物。这是个保养良好的男子,天生一双上扬的眉,看人时总带几分洋洋自得的味道,此刻他的神情确实也是洋洋自得的,上前一步,含笑道:“下官令夫人备的礼物,是一套金镶玉富贵锁。玉是质地上好的青玉……”   他顿了一顿,等夫人将礼物传出来,久久不见动静,眉头不禁皱起。   隔着屏风,沈梅花笑嘻嘻走到手捧盒子,听见她家老爷说话,满脸为难的按察使夫人身侧,随手就接过了盒子,“怎么?夫人舍不得?都这时候了,舍不得岂不难看?我帮夫人递出去哟,夫人不用谢我哟。”   按察使夫人阻止不及,脸色发白地看着盒子传了出去。那边按察使看见礼盒递了出来,笑容更盛,滔滔不绝,“……雕刻更是不同凡响,专程聘请丽京名师天工子出手,福寿字连绵暗纹花样一百零八……”   “如此奇物,正该与诸位同赏!”容楚立即带着好奇与欢喜的神色,打开盒子。   “……底部暗藏名师勒号……”按察使声音一顿。   室内一静。   太史阑嘴角一扯。   容楚眨眨眼,“嗯?金镶玉?富贵锁?青玉?福寿字连绵?名师底部勒号?”   黄杨木盒精美华贵,铺底紫缎华贵精美,紫缎上,一串黄玉小葫芦,孤零零地躺着。   寒酸,非常寒酸。   其实那串黄玉葫芦质地倒也不算太差,看起来也颇圆润可爱,只是可惜前头按察使吊足了胃口,众人期待值过高,此刻见着,难免大失所望。   “这……这……怎么会是这样?”按察使张口结舌。   屏风那头砰地一声,有人惊叫,“按察使夫人晕过去了!”   太史阑挥挥手,示意苏亚带人照顾,看也不看按察使紫胀的脸——不必太尴尬,好戏还没开始呢。   接下来水师提督乌凯,他和按察使不和,此时看他吃瘪,心中快意,特意将自家的千年山参吹了个天上有地下无,也因此,东西递出来的时候,那礼盒里的金丝香囊,惊得他险些咬掉舌头。   再之后,上府总将的名家黄杨木雕童子献寿,变成一串黄金梅花小锞子。   水师副提督的紫玉首饰盒,变成一枚普通玉佩。   静海府尹的何首乌,变成一串用来压裙角的青黄玉小碎穗子。   ……   礼盒一盒盒打开,屋子里声音越来越低,气氛越来越古怪紧张,除了少部分官员的礼物没有异常之外,其余大部分人都神色古怪,表情尴尬,眼神不断向屏风内狠狠挖,而屏风内更是鸦雀无声,晕都晕了好几个。   屋子内还能保持淡定的就是容楚太史阑和他们的护卫,容楚不仅保持微笑,而且保持好奇,对于盒子里那些很有些寒酸的礼物,啧啧惊叹,一一赞赏,这态度比当堂怒骂还让人难受,所有人脸上都火辣辣的,似被轮番地打了耳光。   偏偏容楚看完礼物还不收起,而是命人摆开长桌,将礼物挨次放上,盒子打开,看那模样,竟然是真的要当场挑选可以给孩子佩戴的礼物——耳光又狠狠地打了一次。   最后是一些品级低的官员献礼,比如静海同知,前头那么多官员出问题,他也隐约知道不对劲,不敢再介绍自家礼物,只呐呐道:“下官……下官的礼是……”   他夫人的礼物盒子,倒不像前几位那么迟疑,很爽快地递了过来,容楚一打开盒子,便赞一声,“好质地!”   众人听着这一声不像反讽,都探头去看,却见盒子里一枚羊脂白玉双螭佩,样式虽然普通,玉质却晶莹温润,毫无瑕疵,竟然真的算得上重礼。摆在那一排寒酸礼物中,鹤立鸡群。   同知眼睛亮了,长吁一口气,感激地对屏风后望了一眼,暗暗庆幸幸亏他的夫人没出问题。   屏风后夫人们脸色却变了——明明同知夫人是最先换掉礼物的,换礼物这事也是她挑起的,怎么到最后,她的礼物反而没变?她什么时候换回来的?   同知那位伶俐的夫人,面对众人谴责的目光,面不改色,神情无辜。   众人献礼已毕,桌上长长的一排盒子倒也壮观,太史阑这才站起身,对所有盒子看了一眼。   她一站起来,所有人立即低头,静海这些官儿,怕太史阑比怕容楚还多些。   果然太史阑看完之后,脸色立变,怒道:“竟然拿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来搪塞我!”衣袖一拂,“人待我轻慢,我自然也不必客气,来人——”   “哎呀夫人,何必动气,我瞧着他们也就是小气点,你这么一发作不显得你更小气?好歹让他们吃顿饭再走,也显得你大度宽容……”容楚立即拉着他家即将河东狮吼的夫人,殷殷解劝。   这一劝比不劝还要命,众人的脸青了红了又白了,来来回回转上三四圈后,按察使霍然站起,对太史阑深深一躬,“国公,大人,下官羞于再领盛宴,就此告辞,日后定会亲自上门赔罪,将此事分说清楚。”说完也不等太史阑回答,低头匆匆就走。   他身后众人纷纷起身,言语含糊地赔罪告辞,纷纷跟在按察使身后走了出去,康王没想到人忽然就这么走尽了,扫一眼桌上礼物,微微皱了皱眉。   太史阑面若寒霜,留也不留,容楚虽然在劝太史阑,但对走出去的众人也毫无挽留之意,众官员走到院子里,转头看见自家夫人们也脸色惨白地出来,都面色铁青,怒哼一声道:“回家算账!”   不过他们没能立即回家,因为他们忽然发现,前院的门被挡住了,护卫说今天开门的吉时未到,不开。他们只得回到院子,却发现刚才还开着的议事厅的门,现在关闭了,隐约有人声传出来。   关闭的门内,现在只剩容楚太史阑和康王面对面,以及他们的护卫面对面。   太史阑的目光,此刻才正式落在康王几个护卫的身上。   几人都神情僵木,一看就知道戴了面具,想必康王身边护他一路安然到此的,就是这些人。几个人身材都很高大,最左边和最右边两人尤其高大,两人都看起来有点特别,最左边的人,虽然面容僵木,眼神却锋利如刀;最右边的那位,则和他相反,面容僵木,眼神比面容还僵木,定定的,让人想起行尸走肉。   太史阑眼神上上下下在两人身上扫了扫,第一感觉就是熟悉。   两人都熟悉。   而且是那种感觉到威胁和不安的熟悉。   这感觉让她心中一跳,康王身边,是不该有能令她产生这样感觉的人的。   此时双方面面相对,闲杂人等已经清场,彼此气氛比原先更为紧绷,杀意弥漫。   谁都知道,到了此时,你死我活。太史阑不想让康王再走出静海一步,康王也不想背负着太史阑的阴影在静海大地上行走。   太史阑的眼神微微眯起,她觉得康王很有胆量,无论如何现在是康王劣势,连容楚都已经出面站在她这里,康王站在她的地盘上,面对她雄厚的势力,敢于靠这么几个人就到来她的府邸,他到底有什么仗恃?   他平时可没这么胆大。   容楚过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向身后带,推入火虎等人的护卫中去,“这里的事,我来就好。”   太史阑站着不动,道:“我想过的最好的事,是你牵着我的手,一起干活。一直以来我们各自为政,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你不许剥夺我的快感。”   容楚一笑——太史阑的情话,永远都这么有意思。看似木讷生硬,细细嚼,却能嚼出深意几许,绵长回甘。   他带着她腰的手,顺势往回一带,把她揽在身侧,“好,牵着你,一起干活。”想了想又忍不住感叹,“说得也是,你我孩子都生了,这样一起共事的时候竟然还是第一次。”   他好像就没看见对面虎视眈眈的敌人,顺手揽着太史阑往长桌前去,“既然难得这机会,干脆都补上吧。我还没带你逛过街,玩过庙会,一家一家买过小摊,如今这满桌的东西,便当咱们是在逛集市,我带你逛小摊……”   “东西太少,恶客太多,没情调,没气氛。”面瘫冷冷表示鄙视。   “预演,预演嘛……”容楚微笑,神情诱哄。   两人旁若无人,在别人眼里就是打情骂俏,康王神情冰冷,对面,那一左一右两个高大男子,左边那个眼神一闪,似有几分玩味,右边那个目光还是呆滞的,却也太呆滞了些,直直地盯着容楚和太史阑交握的手,一眨不眨。   容楚牵着太史阑,慢慢地踱过去,眼神在礼物中掠过,忽然指着那串黄玉葫芦,笑道:“这个不错,殿下,你要不要也瞧瞧?”   话音未落,他衣袖一掀,整个葫芦礼盒翻飞而起,直袭康王。   康王身侧一个护卫闪身而来,一边挥开衣袖挡住康王口鼻,一边横肘一击,礼盒倒射,砰一声撞在窗户上,将窗户撞破一个大洞,当啷一声落在廊檐台阶下。   院子里此刻满满是人,都是想走未走掉的整个静海的高官,盒子撞出,立即惊动众人,都围上来看,有人惊呼道:“这不是按察使送的礼吗……”   火虎站在窗边,大喝:“不要靠近,有毒!”   但已经迟了,最先凑过来看的水师副将,砰一声倒下,脸色发黑,他的夫人,尖叫起来。   按察使夫人也在尖叫,“怎么会有毒!怎么会有毒!”   她神情气急败坏——自家送给总督的礼竟然有毒,这已经是大罪,如今还毒倒了同僚,自家老爷的仕途,必定就此完了!   其余人已经唰一声站离她身侧,赶紧划清界限。   里屋容楚听着外头喧嚣,唇角笑意淡淡,急什么,这还没开始呢。   他挥挥衣袖,周八啪啪连声,打开了所有的窗户,让屋内景象,显露在满院子的宾客眼前。   “容楚!你好大胆子,敢对亲王出手!”康王大叫,“你们都瞧见了!”   南徐总督脸色铁青,怒道:“国公,你竟然谋刺当朝亲王!你要杀我灭口吗?”   容楚听而不闻,只笑吟吟打量了一下康王,道:“殿下,你这么拼命捂鼻子做什么?伤风了?还是你知道这东西有毒?你怎么会知道这东西有毒?”   满院子听着的人都一怔,康王脸上色变,放下袖子道:“我不过提防你的手段……”不等他说完,容楚衣袖翻飞,啪啪啪啪桌上的礼盒齐齐飞起,呼啸着一起撞向康王。   康王大惊,袖子捂住头脸,身子向后急退,他身侧护卫大叫:“保护殿下!”齐齐上前,各自袖风急舞,将那些礼盒远远击飞。   珍珠玛瑙金银锞子玉佩乱飞,一些落在角落,大多被撞到了院子里,这回众人有了经验,都远远避开,眼看被撞出来的都是自己送的礼物,心中都又惊又怒,面面相觑——难道这些礼物都有毒?难道礼物都已经被下了毒?谁下的?谁要这么害他们,害了整个静海的官场?   有些反应快的,悟过味道来,都脸色大变——今日静海官场,能够主持静海大小事务的高官齐聚,如果他们送的礼物都有毒,就全部牵连入了一场足可轰动南齐的“群体投毒谋杀总督案”,整个静海官场都会被毁!   往深里想,最起码也会引起静海一场动乱,静海还在战时,这一乱,东堂如果乘虚而入……   所有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好深好毒的计谋,竟然要一网打尽整个静海官场,谁的手笔?   “我使什么手段?”容楚一边手挥目送,将礼盒都逼到康王面前,一边还不忘笑对太史阑问:“好不好看?记得屏住呼吸。”一边又对康王笑,“咦,殿下,我是隔空掷礼盒,对礼盒没有任何接触,之前也没机会碰过礼盒,你怎么能说我使手段?咦,殿下,你这么着急护住头脸做什么?刚才那只听说有毒,难道这些都有毒?可我来不及给这么多盒子下毒啊……咦,殿下,你憋气太久了吧?瞧你脸色都紫了,赶紧换换气,别怕,不就一点毒?想必你身上有带解药,不然你的护卫也有,就算中毒,赶紧吃药,想必也没事的。”   院子里众人瞧着,康王神色惊惶,捂住头脸,一直在逃避那些乱飞的礼盒,他的护卫们也都远远避开那些盒子,劈空掌乱飞,将盒子远远地打出去,很明显,这些人,是知道盒子猫腻的。   事实胜于雄辩,此时不用容楚举证,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很明显,康王今日来,果然早早就布下了暗手,但他的暗手竟然不是自己出手,而是要借静海官员献礼的机会,把毒下在礼物中。   这样太史阑受礼中毒,和康王半点关系都没有。更狠毒的是,这次下毒,是全面撒网,几乎一个不漏,太史阑就算想到有人下毒,也一定想不到所有人都下毒,她要么就一个不碰那些礼物,只要碰了一个,都有可能中毒。   这是拿静海整个官场陪葬,只求能令太史阑中招的狠毒节奏。   如果只是康王想杀太史阑,众人知道两人之间恩怨,反正事不关己,倒也没什么感触,但此刻康王竟然是拿他们的身家性命做抵押,为杀一个太史阑,竟然不顾所有人死活,这可犯了众怒。   但是礼盒是自己携带来的,大家既然都被下了暗手,那么谁才是下手的那个?   有人反应比较快——谁的礼物没有毒,谁就是下手的那个!   此时桌上礼盒几乎都被掷了出去,只剩下一个紫缎盒子,有人记性好,叫道:“静海同知送的!”   众人霍然转头看向静海同知,那同知直着眼睛,期期艾艾地道:“我……下官……下官不知道……”   众人看他表情,明显也是不知情的,但先前献礼大家都看在眼里,众人的礼物都出了岔子,只有静海同知的礼物没出问题,拔了头筹。   没出问题,就是有问题。   “你家夫人呢?”黄万两皱眉问。   很明显,礼盒一直在夫人们那里,出问题自然也是夫人们那里出的事。   众人又转头找寻那精明娇俏的女子,果然找不见了。   这时黄夫人才低低说了花园里发生的事,众人听着也眼睛直了。各自狠狠瞪自家夫人。   险些就是毁家灭门的大难!   且不说回去之后各府怎么算账,最起码此刻,众人对康王的恨已经到达顶峰,无论之前有没有攀附之心,此刻都在打腹稿准备回去狠狠弹劾。   厅内太史阑将众人的反应都听着,唇角一抹淡淡冷笑,先前她就在靠近花园的暖阁内室里,是容楚要她去听壁角,她原本对这种妇人谈话没什么兴趣,但容楚的建议她都会听,一听自然就听出了乐子。   之后容楚施美人计,临池一瞥令所有花痴失魂,在那个瞬间,苏亚已经悄悄靠近,拿走了一只盒子,查看了里面的东西,发觉果然有毒,之后又送了回去。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康王就算还能活着,在整个朝廷的支持率都会下降,因为向来高层官员之间关系网盘根错节,地方大员和京中大佬多半都有私下关系,今日他得罪了整个静海官场,就等于得罪了丽京很多权贵豪门,日后带来的影响,简直不可估量。   “容楚!”康王怒喝,“你今日要在静海整个官场面前,杀了亲王吗?”   他今日捡这个日子来,看似冒险,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整个静海官员都在这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太史阑亲信,太史阑总不至于如此狂妄大胆,敢当着这么多人面杀王吧?   谁知他话音未落,院子里众人开始寒暄。   “啊,刘兄,今日总督大人院子瞧着真好。”   “是极!格局开阔,气象典雅。两位少爷小姐,也瞧着气色极好。”   “啊,王大人,听说康王殿下今天也要来贺喜,你看见了吗?”   “啊?有这等事?我只听说王驾确实抵达静海附近,不过没有听说殿下要来啊。”   “想来殿下身份尊贵,应该不会亲临总督府,可能还是要等总督大人前去拜见吧。”   “我想也是。”   ……   ------题外话------   我!存稿君!又肥来了!   因为,大桂圆又出门了!又去苏州!(此处风景已看腻有木有!)   存稿君没想到今年这本书完结前还有一次出来得瑟的机会,土肥圆又去苏州了,大冷天的出门,土肥圆心情很忧郁,但再忧郁都没忘记更新有木有?攒到月票的求精神鼓励!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三章 疑似出GUI?   太史阑有点尴尬,推开容楚,容楚却不急不忙在她身上理理衣服,施施然起身,起身时还温柔体贴地搀了太史阑一把,轻声道:“小心些。”一转头对神色越发暗淡的司空昱笑道:“世子可好?”   司空昱不看他,坐起身,在床侧发了一阵呆,太史阑有点担心地瞧着他,不确定他的状态如何。   她用自己的摄魄解了他的被控状态,但并不能肯定昔日的影响是否还存留在他身上。   好在司空昱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她稍稍放心,“你如今身子可好?孩子可好?”   他低着头,声音清晰,却不见表情。   太史阑点点头,道:“都好。”   司空昱抬眼,定定地瞧着她脸上不自觉的温柔神情,随即振作精神,“刚才没能瞧见,能让我瞧瞧吗?我就远远看一眼。”   “自然要给你看的。”太史阑道,“没有你,她们可能也早就出了事。”当即命人将两个孩子送来。容楚亲自在门口接了,抱在怀里给司空昱看,“如何?女孩儿是不是很美?男孩儿是不是瞧着很聪明?”   太史阑无奈地扯扯唇角——所谓王婆卖瓜就是这样了,某人的智慧沉稳,一逢上儿女在怀,就急降为零。   司空昱双手撑床,定定瞧着那对粉妆玉琢的孩子,半晌,苦笑一声道:“她们睡得真香,像是在做梦。”   “有些梦纠缠伤身,还是不做的好。”容楚意味深长地答。   司空昱不语,眸子里星光浮沉,却是远了千年万年的星,在永恒的天际寂寥。   他忽然在怀中掏了掏,道:“这对东西,留给孩子。”   那是一对血玉扳指,极其纯正的血红色,只在内圈里各自有一处深黑色的痕迹,看上去像天然生成的一双眼睛,十分奇特,看上去也极珍贵。太史阑将那对玉扳指拿起来,才发现两个扳指各自的黑色痕迹,是后天处理的一种镂雕,雕的是翅膀,两只扳指,就是一对翅膀。   司空家的族徽是金翅大鹏,很明显,这对东西也是司空家的信物之一。   太史阑皱皱眉,如果是寻常珠玉,再贵重一些她也无所谓,但涉及到司空家,她就有些犹豫。但不等她拒绝,司空昱已经道:“这东西,除了少数东堂人,很少有人认识,不会给孩子带来麻烦。更重要的是,这是血髓玉,对调理经脉,稳定气泽有相当作用。”他倚靠在床头,淡而凉地道,“反正我已经用不着了。”   太史阑听着最后一句话颇有些古怪,但她素来不是矫情的人,听见说对孩子身体有好处,立即道谢收下。准备回头穿个小绳子给孩子戴上。   司空昱并没有靠近孩子,只坐在床头,有点茫然又似有点羡慕地看着两个孩子,那眼神,令太史阑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些堵,想着这样一家四口的模样,看在此刻的司空昱眼里,想必也是一种伤害。   容楚便在此时笑看了她一眼,道:“你和司空世子谈谈,我带叮叮当当回去洗澡。”说完便出去了。   太史阑心情有点宽慰,容楚醋性子看似大,其实并没那么小家子气,更多时候是逗她罢了,强者,向来对自己就有满满的自信。   不过容楚虽然离开,却并没有完全放心她的安全,太史阑听见头顶上下都有呼吸之声,暗中也不知道布了多少人在看守。   这让她有点不安,司空昱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抱膝静静看着窗外,黄昏浅浅金光下,他的侧面微显单薄,睫毛浓密,一双眸子清润似有水汽,那一片深邃灿烂的星空,收纳了太多人间神秘,不见去路。   太史阑和他简单说了几句,问了他落水之后的情形,司空昱只说当日落水受伤,被东堂人救走,之后便有些迷糊,但也没有完全迷糊,只是很多时候懒得想而已。   问他怎么会为康王所用,他道想必是东堂大殿下做的手脚,大殿下素来喜欢豢养民间异能之士,手段繁多,又掌管东堂天机府,朝中人向来因此对他颇多顾忌。不过这两年大殿下接连铩羽,先是天授大比失利,后来和三殿下因琐事纷争打赌,三殿下硬是用一个只有眼睛有点特殊的女子,赢了大殿下一众异能之士,也因此大殿下被逼出东堂,亲自来主持这次和南齐海战的情报事务。   太史阑对东堂所谓的异能之士比斗不怎么感兴趣,她和司空昱谈话,只是想确定他的脑子到底有没有出问题,听他语句清晰,思路明白,倒也放心,随便说了几句,便道:“东堂人对你不怀好意。你且好好在此休养。若你愿意,我也有办法以秘密办法,通过海路,直接送你回东堂。”   “回东堂吗……”司空昱忽然一笑,慢慢地道,“不必了。”   这一刻,他的眸子里又流露出先前的浅浅迷茫,像是被雾霭忽然遮了眼眸。   太史阑沉默,心想还是等他好些再说吧。她挂心两个孩子,起身告辞,走出门口时,听见身后司空昱道:“太史,这一生……”   “怎么?”她立在门槛上,回身。   司空昱仰头看着她,眼神里莫名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摇了摇头。   太史阑垂下眼,没有再问。   自从天授大比之后,司空昱就不再是当初那个骄傲清贵的世子,总显得心事重重,喜怒无常,像是承担着无数心事。   但是她误会过他一次,就不愿意再误会第二次。   她愿意相信他。   从司空昱院子出来,苏亚带着一对母女,拜伏在道边。太史阑停下脚,看了一眼。   那妇人年约四十许,依旧可以看得出容貌姣好,但鬓边华发早白,此刻伏在地下,头也不敢抬。   少女只有十三四,衣衫平常,容貌很是清丽,依稀可以看出几分熟悉的轮廓。她紧紧靠在母亲身边,却又在偷偷打量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   太史阑心中一阵钝钝的痛。   “回总督,”苏亚道,“先前那批人,给他们逃出了。不过那个女俘虏交代了东堂人在静海的落脚地之一,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她们。”她顿了顿,道:“于定的母亲和妹妹。”   听见于定的名字,那对母女立即抬起脸,希冀地看着太史阑,那妇人低低地道:“您是太史总督吧……我家定儿……”   “于定于前些日子战死。”太史阑截断了她的话,淡淡道,“请节哀。”   母女俩浑身一震,随即放声痛哭。苏亚和火虎等人,却无声松了口气,红了眼圈。   看似坚冷的总督,其实却有最为悲悯宽容的内心。   太史阑负手望着那对母女,想着原来于定最后的解释原来是真的,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无辜,这对母女,没有必要再去背负于定的罪孽了。   “我们家老爷新扶了夫人,我们活不下去……”妇人擦着眼泪,“听说定儿在静海挣得了出身,便冒险离家前来寻他,他寻了屋子给我们住了,经常出来看我们,还说等挣了参将衔,就再买个大屋子……谁知道有天晚上有歹人进屋来,我们被迷昏了,醒来后就在一处陌生地方,有人给吃给住,也不理会我们,就是不许我们出去……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抽噎着看着太史阑,“定儿说过您,是您栽培了他……可我没想到……没想到……”她嚎啕起来,“定儿,你定然是为了娘亲和妹妹,拼命打仗才会……是娘害了你……是娘害了你……”   哭声凄切,惊得鸟儿斜飞,翅膀割裂黄昏的霞光,掠一抹轨迹如血。   太史阑挺立如初,神情被夕阳光影遮得模糊,语气却平静决断,“他虽死了,但曾嘱托我们照顾你们。将来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此地战乱,不适宜你们居住,稍后我命人送你们回丽京,日后,就在丽京安住吧。”   看在于定也曾跟随她出生入死,看在于定做错太多却没忘记孝道,看在于定没有完全失去下限,试图配合东堂动她的孩子份上,她愿意照顾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亲人。   但她也要考虑杨成和二五营诸人的心情,这对母女,不能留在静海。   她正思考该派谁护送这对母女离开,忽然一个声音嘶哑地道:“大人,我来护送她们去丽京吧。”   太史阑一震转头,身后,花寻欢静静伫立。   这是于定死后花寻欢第一次出门,之前太史阑吩咐任何人不许去打扰她,此刻夕阳光影下,昔日暴烈健朗的女子,短短数日便憔悴如柴。   太史阑闭了闭眼,道:“好。”   由寻欢来送,确实合适,可是要她这漫漫长路,对着于定留下的最后亲人,日日被提醒着他昔日的存在,又是情何以堪。   她走开几步,想了想,停住脚,“寻欢。逝者已矣,生者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花寻欢茫然望着如血晚霞,轻轻道:“我知道……大人,听说京中在选京卫总统领,我想试一试。如果我能成功,你在京中,也多助力。”   太史阑心中一震,点了点头,看花寻欢慢慢上前,搀起了那对啼哭不止的母女,于定母亲擦着眼泪,疑惑地问:“姑娘你是……”   “我是于定的未亡人。”她答。   ……   太史阑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就看见容楚正给洗完澡的两个孩子放在床上,逗他们仰头或者向前爬行。   叮叮勉强还能爬上一两寸,当当根本一副懒得动的模样,不过当当也有了进容楚怎么拨弄都不睬。倒是叮叮精力好些,容楚帮她翻过身来,她就用小手紧紧攥住容楚手指,馒头样的小手用尽力气,手背上的小涡涡打着旋儿,容楚靠在她身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慢慢地戳着那些粉嫩的小涡涡,一个个慢慢数,“一、二、三、四……”   太史阑倚着门框看着,觉得容楚傻气,女儿傻气,儿子也傻气,着实一门三傻,然而真是傻得让她不能再满意。   尤其当刚刚见过那一对母女之后,她更愿意看见这一刻的父女三人。   这些最简单的人间幸福,得来不易,她拼死也要捍卫永生。   容楚一转头看见她,沐浴在黄昏淡黄浅红光线中的女子,侧脸柔和,眼眸莹润,这一刻看来,和当初的冷峻凌厉判若两人。   “过来。”他浅笑招手。   太史阑走过去,刚要将儿子抱起,就被容楚一把拉坐在腿上。   叮叮莫名其妙地又开始咧嘴,咿咿呀呀地抓紧容楚的手指,太史阑斜眼瞧着,总觉得这女儿似乎很有占有欲,很明显对容楚比较感兴趣,每次容楚一抱,就手舞足蹈得欢快,不会是个恋父狂吧?   容楚抱她在怀里,手指很习惯地在她身上拍拍捏捏,她很快就又昏昏欲睡了,朦朦胧胧里感觉到容楚把她和叮叮当当塞进被窝,随即便出门了,隐约还听见他对周八道:“我安排你办的……”   太史阑也没有多想,接下来几天,她也就是继续休养,陪伴儿女,有时去看看司空昱,司空昱本说要走,但大夫说司空昱体内似有余毒,怕对将来造成影响,太史阑建议他把毒拔清再走,司空昱也便留了下来,他从不打扰她,只在自己屋子里练功。   倒是容楚,这几日显得颇为忙碌,每天除了照顾她照顾儿女帮她处理公务和儿女玩之外,必定要出门一趟,每次出门时辰还不短,常常天将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身上常常有些古怪味儿,太史阑嗅着,有时候似乎是木屑的味道,有时候似乎是油漆味道,有时候还有海风的腥气。   她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笑而不答。太史阑不放心他的安全,命雷元再派些人跟随护卫。容楚却拒绝了。雷元听着,也笑道:“大人,我可不愿意跟着国公,他上次一上街,还没走出一里地,车子里就全是瓜果花儿,捡得我们累死。”   太史阑愕然道:“怎么,他要买水果么?”   众人都笑,道:“想来是不用买的,国公只需露个侧影,这静海的女子便能供了他一辈子的鲜果。”   太史阑这才明白,原来不过是好皮囊招蜂引蝶。   不过这样又过了几日,有一日火虎回来,神色颇有些古怪,拉着苏亚在墙角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可巧给太史阑碰见,太史阑素来知道火虎不是个爱嚼舌头的人,必然有什么事,然而等她咳嗽一声走过去,那两人却立即闭了嘴岔开话题,只是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太史阑很了解这两位的忠诚,若真有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必然会告诉她,只是这神情却又像是有些不高兴,她干脆坦诚地问苏亚,苏亚却不肯说,太史阑注意到她之后几日似乎特别关注容楚。   同时太史阑也发现,花寻欢还没走,某日晚她在园子里碰见她,花寻欢是回来拿东西的,说陪着于家母女在外住,这几日她们还在收拾东西,以及还有些小事务,要过几日才启程。   几件事加起来,太史阑便觉得有些奇怪。眼看容楚每日匆匆来去,回来时眉宇有疲倦之色,连周八等人也不见踪影,越发觉得他们似乎有事情瞒着他,几次直接询问,容楚又岔了开去。   这日晚间,容楚回来得越发迟,脱了衣衫匆匆去洗浴,太史阑无意中看见他衣衫袖口一抹红痕,随手拿起来看,发现却是一抹胭脂。而且整件衣服也笼罩着一股女子香气。   太史阑怔了怔,心中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容楚洗澡回来,在她身边躺下,很自然地揽她入怀,太史阑靠着他臂膀,明明他一身清爽,气息好闻,她却总觉得鼻端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女子脂粉气息,忍不住便问:“今日去了哪里?可有什么好玩的?”   容楚似乎有点疲倦,一手闲闲地捏她耳垂,动作舒缓,眼眸半开半闭,似乎已经快要睡着,有点口齿不清地回答她:“也没去哪里,去书市逛了逛。”   “难怪染了这一身书香。”她道。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绵长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得太史阑有些气躁,挑起眉头坐起身欲待揪住他审问,却见这家伙早已合上长睫,沉沉睡去,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似乎在为什么事盘算疑难。太史阑瞧着他微有些疲惫的眉宇,心中一软,欲待去捏他脸颊的手,落在他鬓边,轻轻替他理了理有些水湿的长发,又将被枕头压住的头发掬起,理顺放到榻下,以免湿头发挨枕,第二天起来他头痛。   虽然她贤惠地做了这些,但正因为太过贤惠,心中郁闷未解,想了想抽出自己被子,裹了个被窝筒,背对他睡去。   不过到了早上她醒来,发现被窝筒还是只有一个,身侧有人睡过的浅浅的凹坑,容楚却已经起床出去了。她叫过苏亚来问,苏亚说容楚起床,和少爷小姐玩了一阵后就直接出门了,连早饭都没吃。   太史阑在屋内坐了一会,和叮叮当当说了阵话,她问女儿:“想不想出去逛逛?”   叮叮咧嘴一笑,咿咿呀呀,自从她学会笑,她就经常笑,对什么都皆大欢喜的态度。   “你同意了?那就去逛逛。”太史阑放下女儿,“当然,不带你。”   身后小丫头哭了起来,太史阑也不理,出门吩咐苏亚,“备车,静海府听说最近有几起难决案件,我去瞧瞧。”   苏亚微有些奇怪。这样的情况太史阑可以唤静海府尹来府询问,以她的身体现在还不适宜出门,但太史阑的话向来就是命令,苏亚立即去安排。   太史阑带着火虎出门,经过那一片灯红酒绿的三流妓院小倌馆的时候,她微微出神,想起躲藏妓院那一日一夜,那淡薄的粥,冰冷的床,盲人少年温暖的笑脸。   几家小倌馆正在下门牌,馆主们哭丧着脸,一群浓妆艳抹的小倌,抱着包袱茫然地站在门口,神色或喜或忧。   静海的小倌馆,前几日她已经下令取缔。   当初的承诺,她一直记得,并且也已经下文静海府,让他们查盲人少年的身世。如果盲人少年真的出身官宦世家,是发配入妓籍的犯官之后,他进入妓籍的时候,静海府会有记录。   之后,她会给朝廷上书,要求取消犯官家属沦入妓籍的处罚。   这是她能给那孩子的所有报答,但望他去得安宁,来生静好温暖,天地光明。   她相信,会的。   取缔小倌倌,必然会有一大批小倌“失业”,这些人堕入风尘已久,并无谋生之能,如果强硬将他们赶出,最终结局只怕也是流浪而死。太史阑自然不会好心办坏事,早已责成静海府,先安置这些可怜人,再根据各自的情况,尽量安排他们的生路。   街上的小倌馆一家家关门,众人议论着总督大人以往从来不管这些妓户,如今怎么忽然强硬地迅速关闭了所有倌馆,却又留下了妓院。言语颇多猜测。   太史阑的低调车马驶过,听着那些议论,她神情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缅怀。她想他们永不会知道,那个最卑微最沉默的少年,所做的一切。   一人善果,遍地开花,这也是她为盲人少年所积的功德。   一群小倌收起了惆怅的神态,欢喜地抱着包袱上了官府安排的马车,他们终究是高兴的,因为小倌馆不同妓院,遇见的变态更多,也更容易受伤,做上几年就残疾重病的人很多,如今总算得了去处,好歹不至于整日担心被虐待而亡。   太史阑也看见几个还年轻,似乎入行不久的少年,没有去官府的安置所,直接步行往城南去了。她让苏亚去打听,苏亚回来道:“那几个孩子是初买入馆中的农家孩子,身体都还好,他们说听说城南妙音滩那里在起宅子,据说工程很急,招的人多,工钱又高,所以去那里做工人了。”   太史阑一怔,妙音滩是城南一处海滩,号称静海最美海滩,沙清渚白,海天一线,景致极美。更兼那里地形特殊,海潮涨时有奇特声音,听来如长调一曲,分外有韵致。按说这样的地方,在此建房的应该不计其数,偏偏那一处海滩被当初海鲨早早占了,说是将来打算建望海别院用,别人自然不能再染指。海鲨死后这块海滩收归公有,也有人有心购买使用,但前去查看却发现,海滩前有一大片碎石地,还有半座山,进出极其不方便,清理也很难,没有一定实力很难建成庄园并保持交通畅通又安全,也便放弃了。   太史阑向来忙碌,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块地属于静海府管辖,她也没过问,现在看来,这块地是卖出去了,却不知道是哪家豪强的大手笔。   太史阑一边猜测着是哪位土豪,一边考虑着既然这土豪这么有钱,下次是不是让他多交点军费?   忽然她一抬头,发现静海府已经到了,前方不远静海府尹正送一人出来,十分恭敬,那人在门口和静海府尹说了几句话,便上了自己停在一边的车,他上车时,一双素手抢先替他掀开车帘,帘子半卷,露一张俏丽明媚的脸。   太史阑一怔。   上车的人,掀帘的人,赶车的人,她都很熟悉。但此刻这些人凑一起,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上车的,是容楚,赶车的,是周八,掀帘的,是于定的那个妹妹。   太史阑眼看着那车驶离了静海府,拐了一个弯进入一个小巷,这家巷子似乎集中卖女性饰品衣物,太史阑看见于定的妹妹下了车,进了一家店,容楚随后也跟了进去。她正犹豫要不要跟,静海府尹已经看见了她的车子,迎了上来,说有要紧公务正好要请示,太史阑一向公大于私,立即将心事抛下,进了静海府。   她一直到半下午,才从静海府出门回家,回到总督府一问,果然容楚还没回来。   容楚晚上回来得照例很晚,照例脱下衣服去洗澡,太史阑拿起他的长袍看了看,胭脂痕迹倒是没有,不过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不散,她回忆了一下,似乎也许好像于定那妹妹身上就有这种香气,并不是浓烈的市面上售卖的香粉,是爱干净的少女天生的郁郁香气和后天简易的护肤用品的混合,比较特殊,所以她这个对杂事不上心的人也闻了出来。   香气里似乎还有点别的气味,她嗅了又嗅,终于辨别出了大概,不禁眼神奇异——颜料?   她将衣服搁在一边,眼神里有淡淡的思索,过了一会走出门去,在廊下寻到苏亚,问她:“你那日欲言又止,可是看见了于定的妹子和国公在一起?”   苏亚立即低了头,半晌道:“是。”随即又急切地道,“也许只是偶遇……”   太史阑摆摆手,道:“这几日跟着去查查。”   她平日里从不让自己的护卫跟随容楚,因为她素来认为就算夫妻也应该为彼此留有空间和自由,爱人之间尚且不信任,这个世界也就不值得信任。此刻忽然撂下这话,苏亚神色一震,道:“是。”   “另外再查查于定妹子的行踪和人品。”太史阑又道。   苏亚这下有点紧张了,眼巴巴地看着她。太史阑手指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一转头看见苏亚担心的神色,怔了怔,不禁失笑,道:“想到哪里去了?以为我要捉奸?哪来那么多奸好捉?我是担心于定之死的消息被泄露,给那对母女知道了,生出什么误会和心思来,那就不好了。”   苏亚恍然,眼圈又微微一红,低声道:“大人才是最有心的那一个。”   她望着太史阑瘦削的侧面,心想与其说她担心国公吃小亏,还不如说她更担心于家母女被仇恨驱使再做什么傻事。谁说这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她想的,做的,永远都在人后,永远都比任何人更多。   太史阑犹自在发呆,思路却已经从容楚的“疑似出轨”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她忽然想到今日听说的妙音滩,便问苏亚:“妙音滩那边听说有人在建房,你知道么?”   苏亚摇摇头,道:“大人,总督府不管这种地方民建之事。”   “有点可惜。”太史阑道,“我最近稍微有点闲暇,正想着重新建一座别院,我瞧着你们国公不是太喜欢这总督府,诚然我也不喜欢。离花街柳巷太近,位置又偏,周围道路狭窄复杂,出行不方便。正想着建座小房子给他,今天听说妙音滩,刚刚动了心,谁知道又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妙音滩那么大,也不可能全部用上。”苏亚道,“我去过那里,可以说是处处景致。大可以另选一处建个屋子,附近有人居住也是好事,好歹还多个邻居。”   太史阑想着也是,反正自己想建的不过是个小房子,几天就可以完工的那种。静海这边是海洋性气候,总体来说气候四季如春,很适合长期居住。在这里建个房子,将来自己就算离开静海,也可以时不时来住一阵,或者到老了隐居此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好的。   “那就交给你安排,我去过一次妙音滩,有几处地方印象很深,你看合适的选一处建房。”太史阑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这是我抽空画的图,我要的房子就在这里了。你们按照设计去做就好。不必精巧华贵,实用坚固就行。另外,要快。”她算算日子,道:“多带人,多安排工匠,我要在一月之期之前完工。”   苏亚领命,匆匆拿了图纸去了。太史阑在夜色里往回走,想着马上就可以盖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房子娶容楚,顿觉心情不错。   回到屋里,只觉静悄悄的,水汽弥漫不见人影,她警惕起来,蹑足走到隔间,却见澡桶里,容楚双臂搁在澡桶边,头微微后仰,竟然在澡盆里睡熟了。   太史阑静静瞧着,看他湿漉漉的乌沉眉眼,发和眉沾了水,越发黑亮鲜明,连纤长细密的睫毛上都沾了细细的水汽,晶莹若珠,这珠光却不如他肌肤泛上的莹光,璀璨温润。他大约是泡久了,两颊升起淡淡的粉色,让人想起雪后晴日落梅燃山,艳到惊心。   太史阑抱着胸,目光在他玉白而肌理分明的胸膛转了转,心中颇有些不可思议地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张美而秀挺的脸娘娘腔?   瞧着瞧着,又觉得有些鼻子发热,她毫不犹豫走过去——想看就看,看着想摸就摸,这是她的权利,不用白不用。   她试了试水温,略微有点凉,便取过一边的热水壶,小心避开他的肌肤加了些水,很自然地拖个板凳坐下来,顺手拿过搁在桶边的澡巾给他擦背。   容楚竟然还没醒,软绵绵地在她手中被翻弄,她将热水浇上他线条匀称的背,有点嫉妒地瞥一眼,转头去找澡豆,结果直接傻眼——旁边的瓷台上一大排东西,都用各色精致瓷盒装着,很多东西她根本都不认识,这家伙洗个澡居然也这么复杂。   她忽然想起穿来那日,他也在洗澡,河里洗澡也搞得阵仗隆重,警戒圈三层,一大群狐妖似的女子伺候,她掉下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娇媚少女,跌入他的怀里。   她忽然停了手,眯起眼,想着那少女跌进他怀里没有?他当时什么动作神情?扶了没有?笑了没有?似乎是笑了,因为她那时正七晕八素地从天上下来,一片白光从她身后射上河面,正照耀他仰起的脸,明明迎光看不清脸庞,可是就是知道他在笑,一抹勾魂嘴角,一张如玉脸庞……   “喂,怎么不擦了,我等得好冷。”微微低沉的声音传来,含着睡意沉重的鼻音,“你想冻死我吗。”   太史阑抓起桶瓢,满满一瓢慢慢对他头顶浇了下去,“大爷,伺候得可还满意?”   容楚半转身,一把抓住她手腕,“卿卿,你似乎很有意见?”   “湿了!”太史阑盯着他的狼爪,“等下你给我洗。”   “湿了……”容楚笑得暧昧,眼神乱飞,“真的吗?”   太史阑怔了一怔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抬手就敲他的脑袋,“某种虫子又上脑了?”   容楚吸一口气,努力缩了缩小腹,哀怨地道:“一天打渔,半年晒网,存货无出,饥火难熬啊夫人!”   ------题外话------   我桂汉三又肥来了!   存稿君屎开,我两天不在就给我管得评论区掐掐。   月底啦,亲们,我要在一大堆线索伏笔中收束心思梳理全文努力冲结局,大家也平心静气等文,等攒票,等结局,如何?   第八十四章 逛街和礼物   太史阑“噗”地一笑,心想这混账说起这种话来也是天生得道,探头对水里看了看,眯了眼睛道:“我瞧着倒还安分,难道最近打渔去了?”   “濒临战事,海滩封锁,你又不是不知道。”容楚眼角斜飞,漾漾春水,“我到哪里去打渔?”又轻悄悄凑过头来,轻悄悄在她耳边道:“嗯……你觉得安分吗?它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它更猛。你动一动它就活泼了……真的,你要不要试试?”   太史阑笑而不语,抓起澡布给他擦背,五指以龙爪手用力,格格吱吱一路下去五条红印子,容楚舒服得直哼哼,“哎哟……好……用力些……再用力些……深些……再深些……”   太史阑撇撇嘴,真恨不得捂上那张嘴——听着这淫荡的大呼小叫,保不准还以为这是个被虐狂。   两人泼泼洒洒,洗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里间的叮叮当当不耐烦,齐齐张嘴大哭才不得不结束。叮叮当当哭是因为等待太久,最近容楚太史阑不管多累,每晚叮叮当当醒的间歇,都会抱着他们各自说一番话,一月之期所剩无多,他们珍惜每一刻的相处。渐渐地,叮叮当当晚上醒来也变得有规律,今天迟了些,两只便开始大哭,听起来就像催促抗议。   “哭!哭!一天到晚只知道哭!”容楚不得不结束美好的洗澡之旅,悻悻从澡桶里爬出来,“也不知道成全他们老子我!”   太史阑皱眉瞟着他——初见两个孩子时,那如获至宝的家伙哪里去了?果然远香近臭。   把叮叮当当抱过来,再次絮叨一番。两人一般轮换抱儿女,今天轮到太史阑教育女儿,太史阑眯着眼睛和小丫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叮叮,以后把你那位看紧点,省得他天天出门打渔。”   容楚的眼睛水汪汪地瞟过来,“嗯?”太史阑不理他,容楚凑过来,拖长了声调,“叮叮,别听你娘撺掇,什么你那位你那位的?你自己去找,可莫要被人骗了去,这世上坏男人太多了。你小小年纪不要听这个,将来长大了,好好侍奉爹娘就好了。至于得意夫婿,爹爹会好好地给你找的……”   “是啊,这世上坏男人太多了,眼前就一个。”太史阑凉凉地道,“叮叮,等他给你找,我怀疑你三十岁都还在家里。他会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配不上你,看来看去,这世上就没一个好男儿,可以和容叮叮相配。直到把你拖成黄花菜,留成老姑娘。”   “至于吗?”容楚摇头,“我觉得,如我这般也就可以了。”   太史阑有点忧愁地想,这下可能要拖到四十岁了。   “你怎么不操心当当未来的老婆?似乎那更重要吧?”她瞟瞟儿子,儿子在容楚腿上安安稳稳地呆着,一双细长的漂亮眼睛,永远斜瞟着他爹。   “我一看这小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将来只有女人给他祸害的,没有他被女害的,他不会重蹈他爹覆辙的。”容楚漫不经心捏捏儿子小手,唤奶娘过来把孩子们抱回去睡觉。   “嗯?覆辙?祸害?”太史阑的狼爪狠狠地伸了过来,动作精准,下手坚决,难得面瘫脸还是不动声色,“你确定?”   往日里容楚对这事儿乐此不疲,今天却就势翻了个身,双腿夹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腻腻地笑道:“又想使坏了?嗯……今儿我累了……先这么着……咱们明儿再战……”说到后来语声含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太史阑盯着他安详的睡容半晌,很想像挤孩子玩具球一样,啪叽一下也挤扁那啥——叫你累?累?累还能累着那里?累你妹啊!   脑子来翻来覆去,手指头揉来捏去,做了几番假动作,终究没舍得,太史阑只得悻悻地把手抽出来,顺手摸了他滑腻的大腿一把,手指向上按在他温暖柔软的小腹,咕哝道:“……存货不足?”   她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入睡,睡着了还紧紧抓着他小腹,倔性子就是这样的,有疑问就不肯放手,容楚早上醒来,就觉得肚子分外暖和,一瞧忍不住失笑,轻轻抓起她的手,怜惜地吻了吻她骨节越发分明的手指。又轻手轻脚起身,简单洗漱早饭过后,便出去了。   他背影一消失,太史阑就睁开了眼睛,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他去的方向,皱起眉头。   日子在这样平静又有点神秘的节奏中,眼看飞快滑过。太史阑又开始了默默倒计时,还有三天……   倒数第四天的晚上,容楚回来得太迟,以至于太史阑没等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早上醒来看见容楚站在她床前,背对着她,向着阳光,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有点迟。”容楚转身,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角,“你睡熟了,我就没吵醒你。大概睡太迟反而走了困,所以现在干脆也起来了。”   太史阑瞧瞧他,背光立在面前,脸容不太清晰,身上的衣裳却是换过了,语气也颇有精神,看来没什么破绽。   不过,如果这样她就信了,那她也枉称太史阑。   一个女人,会连当晚身边丈夫有没有睡都不知道?何况她睡眠一向警醒。   他神情姿态一如往常,只有她能看出他的疲惫,他的衣裳上还是存着淡淡气味,很复杂,像是各种材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扯扯嘴角,坐起身,容楚立即给她递过衣裳,太史阑一瞧,却是一件可以穿出去的袍子,而不是平时的便袍。   “要出去?”她问。   容楚已经命奶娘把孩子抱了出来,笑道:“整日憋闷着,出去逛逛吧。咱们一家四口,可怜从未一起逛过街。再不逛,下次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哦。”太史阑认真思索,“那我去安排护卫,抽调今天当值的五个班次,全部换成便衣跟随……”   “停。”容楚伸手止住她的打算,叹了口气道,“我都安排好了。”   太史阑瞟他一眼——终于打算揭开谜底了么?   正好她也有事,打算拖他一起出去,这下免了她找借口。   她匆匆起身,苏亚送进早饭来,她对苏亚瞟了瞟,苏亚点了点头。   门槛都拆了,车子停在后院,太史阑抱着儿子,容楚抱着女儿上车,头顶上有衣袂带风声过,想必护卫已经提前出去布防。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安全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康王和东堂人最近都失踪了,太史阑怀疑他们到了海上。她不认为康王还敢回到丽京,首先静海他出不了,之后南徐也不会再给他庇护,叛国罪行一暴露,无论谁留下他都不会再有罪,朝中已经下了密令,要求沿路官员进行搜捕,要将康王锁拿进京查办。这份密令上甚至有太后的签字——多位大臣上书朝廷指控康王叛国,其中不乏原先他们的人和一些中立臣子,甚至还有南徐总督,太后再认为太史阑一手遮天,也不会认为她能左右向来不对盘的同级别总督。而叛国罪行,也是她最最不能接受的。到了这种时候,她便是还存疑,想庇护,也已经没有了理由和力量。   除此之外,静海上下早已被太史阑整顿服帖,已经不存在什么危险因素。不过两人还是很谨慎,毕竟这次要带孩子出去。   刚刚满月不久的孩子并不适宜出门,但奇怪的是,平日里极其疼爱小心孩子的两个人,这次几乎没有商量,很有默契地便各自抱起了孩子。   离别在即,有些经历,他们希望一家一起去领略。   目前东堂退居本岛海峡休整,大概要等到冬季过后才有战事,静海城渐渐恢复了前阵子的繁华,太史阑本来打算穿城而过,直奔目的地,看见街上热闹,忽然也动了兴致——这是她治下的城镇,可她还从没好好欣赏过。   容楚又猜到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笑道:“总督大人今日不想微服私访,查看下静海的民生吗?”   太史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她素来衣裳低调,如今虽然讲究了点质地,但实在也算不上华贵招眼,而容楚平日里向来穿得骚包,今日却显得内敛,一袭素锦,绣青金色海水纹,头上也只是一根雪绸青竹纹发带,将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扎起,却越发显得皎皎朗朗,清爽得令人心中透亮。   这个造型,应该可以逛街吧……   车子停在静海最热闹的海市,这里不允许马车进入,这也是太史阑的命令,所谓的步行街。   这边车一停,那边周八和火虎就开始请示,是否变相驱散人群,太史阑皱眉道:“不必扰民。”那两人依旧提前下去安排,一大批便装护卫汇入人流,不动声色将人群隔开。   就算是这样,太史阑和容楚两人下车时,四面忙着交易的人群还是有人回头,随即便愣住,再随即更多的人若有所觉回首,再次愣住,刚才热火喧天的集市,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太史阑可不认为是叮叮当当美绝寰宇,也不认为是自己风标独具,她瞄一眼清爽透亮的容楚,鼻子里轻轻哼一声。   招蜂引蝶的家伙,百分之九十五的眼光都是落在他身上的。呵呵!那边居然还有个晕倒的!   她接过苏亚手中罩了纱帽的女儿,往容楚怀里一塞,容楚笑吟吟捧住。   奶爸造型立即幻灭了绝大多数春情涌动的目光。大多数人面带扼腕之色撇过头去,买东西的买东西还价的还价,整条街顿时又活了过来。   太史阑抱着儿子,和容楚肩并肩地往内走,人群虽然不再盯着两人看了,却在两人接近时,依旧自然而然地让开道路。   养移体居移气,身居高位久了,自然便有威重气质,令人下意识退避。众人说不出这对夫妇有什么特别,然而他们就是特别的,往那里一站,所有人第一眼就看见他们,就连那女子,乍一看不出色,再一看,也令人觉得有巍然的气质逼来。   有点见识的,不再凑上前,却也有些没眼力的。   太史阑在一个摊子前看贝壳拨浪鼓,眼角余光看见有粉裙女子擦着容楚经过,却被容楚避开,随即听见女子声音低低,“鲜花插在牛粪上……”   咦,谁是鲜花,谁是牛粪?   太史阑很想按照常规意义,认为自己是鲜花某人是牛粪,但看看容楚,实在没法和牛粪产生任何联想,难道牛粪是她自己?   至、于、吗?   她拿起一个雪白大贝做的拨浪鼓,洁白的贝壳镜子一般,映出她的脸,太史阑怔了怔。   她好久没照镜子了,倒是没发觉自己瘦成这样,也不算难看吧,就是脸色过于苍白,人瘦了,眼睛便显得大了,颧骨也高了些,眼珠子幽幽的,望上去有点怕人。   太史阑唇角一扯,摸了摸脸,心中叹了口气。   没有女人不在乎自己容貌,尤其和容楚这样的祸国殃民的美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太史阑向来心志强大,想了想觉得这也实在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她现在能出来慢慢走几步已经算不错,总会养回去的。再说她本来就没容楚美,她长处在特色。嗯,特色。   陪在她身边的容楚,好像没发觉这一角的小动作,看起来很专注地在挑这些廉价玩具,装模作样地问叮叮当当,“这个好不好看?这个呢?”忽然递过来一个彩色贝壳的小手铃,换走了她手中可以当镜子的拨浪鼓,不由分说地道,“这个好。换这个。”   太史阑看一眼,掏钱包——容大国公身上从来不会带钱包的。   谁知道容楚抢先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几个钱来,居然还讨价还价,“多少钱一个?三文?贵了,两文半……两文半不好卖?没事儿,这个石头小彩珠附送。”   太史阑揉了揉眼睛,怕眼珠子掉出来,再回头看周八——张得好大的嘴。   容楚若无其事地付了钱,摊主一边收钱一边喃喃道:“生得好相貌,穿得好衣裳,出手恁般小气……”还同情地对太史阑看了一眼。   太史阑捂住肚子——别笑!伤口快痊愈了,可别雪上加霜!   容楚面不改色,将小玩意扔给苏亚,手中把玩着那个滑溜溜的彩绘卵石,拉着太史阑向前走,太史阑看他经过了几个摊子都没看,眼神扫来扫去,不知道在找什么。   正要问,忽然看见他手指一弹,手中彩石一闪不见,随即前头一个摊子前砰地一声响,人群微微骚动,有人嚷道:“摔跤咯摔跤咯,大姑娘摔跤咯!”   这集市十分热闹,人挤人密集得脚插不进,太史阑等人是被护卫们护在正中,才免了人群接近,别的地方就算想跌跤都不容易,太史阑转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人群缝隙脚下,有粉色裙子拖曳泥泞。   这粉裙子瞧着有几分熟悉?   她回头对容楚看了一眼。   容楚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拉着她从容从粉红裙子面前经过,路过那跌倒的女子身边时,还小心地托着太史阑的手臂,深情款款地道:“夫人小心,别给地上的残花绊倒。”   太史阑听见身后苏亚“扑哧”之声,似乎还有地下狼狈女子的抽气声。   好恶毒,好恶毒……   恶毒小气兼护短的某人,抱着孩子牵着她,认认真真将集市从头到尾逛了遍,给孩子买了拨浪鼓,小风车,小船,小面人,劣等海珠项链,假冒珍珠头花,虎头鞋,泥口哨,贝壳做的小彩灯等等一大堆玩意,东西太零碎,火虎拎不了,求助地看向周八,周八冷冷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扔给火虎。   火虎一边把零碎往袋子里装一边兴奋地问周八,“八兄,你怎么想到带袋子?”   周八不甚恭敬地把嘴往主子背影一努,“他向来都是这么琐碎的。”   “琐碎”的男主子忽然问女主子,“太史,听说你打算派亲信去海上长驻?我觉得梅花很好,她擅长指挥,要不就她去?”   周八立即大声对火虎道:“咱们做护卫的,就应该急主子之急,想主子之想,主子想到的我们努力去做,主子没有想到的我们也应该提前想到,比如这个布袋子,这点小事还需要主子操心吗?”   容楚微笑点头,又亲切地对太史阑道:“我想过了,梅花快成亲了,不合适,换个人吧。”   火虎:“……”   过了一会儿周八的布袋子里也满满都是东西,这回是容楚买给太史阑的,计有少见的海蓝珠头面一套,珊瑚盆景一个,玳瑁梳子一套,海泥护发膏一罐,海底鲨鱼皮深海衣一套,鲨鱼皮便鞋两双……都是超重的,背得周八脸色更黑。   太史阑也给容楚买东西,这种集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据说还有专门下海捞沉船或者盗海墓的高手,用心了还是能淘到好货稀罕货。她不像容楚,看见什么有点意思的都想买给她,她只挑少见的。最后给容楚选了一块号称因潮而生水的奇异墨台,墨台上有天然的海天云日纹。还有一个颜色已经发白的古佩,那佩已经被锈得看不清本来颜色,更看不出质地如何,但造型古朴奇特,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正是这造型让她心中一动,便买了下来。   这两样东西,都是她蹲在一个不起眼的古董摊子前,从一堆生满海锈海藻的脏兮兮的旧物中扒拉出来的,那堆东西臭气熏天,就连惯常知道这里容易有好东西的人都退避三舍,她却硬是有耐心一件件翻看,选出了几样东西,付钱的时候摊主的脸色地都有些惊讶,真心地连赞她有眼光。只是她的手指缝里沾满了味道难闻的黑乎乎的玩意,苏亚找了水来洗手洗了三次才洗干净。   那摊主看她选了自己卖不掉的东西,心情颇好,叫住她道:“这位夫人,这玉应该是块好玉,有年头了,可能还不是中原之物。这种玉还是有可能恢复原貌的,你可以寻找未婚闺阁洁净女子,将玉佩戴在心口,日夜不取,有那么两三年,应该就可以恢复原来光润了。”   太史阑谢了,又问他这些东西从何而来,那摊主犹豫半晌,才悄悄道:“不瞒夫人,这是我一个朋友,嗯……做海捞子的朋友,从黄湾那边的玉柱礁里捞出来的。那地方风急浪高暗礁多,沉船也多,敢冒险都能有收获。我朋友说那条船不是我们静海或者东堂的船,船上人的衣服他还取了一件来……”说完掀了掀地上的布,太史阑这才发现放东西的布原来是一件衣裳,那衣裳宽衽交领,色泽青黑,袖口绣着奇虫的花纹。看上去也有几分眼熟。   太史阑知道所谓海捞子,其实也就是专门在沉船上做死人生意的人,仗一身好水性,在沉船中找宝贝。她谢了这摊主,一边命苏亚将东西收起,一边思索着刚才觉得眼熟的衣服,见谁穿过。   一时想不起,却看见前头一间轩敞店铺,上头黑底金字匾额“同盛祥”,是本地著名的成衣店,价格高昂,时常有些南洋过来的新奇衣物售卖。   今天那店门口,就挂了牌子,写着“南洋鲸鱼骨紧身衣,南洋丝织寝衣,亵衣。”   太史阑想着容楚这家伙天天要洗澡,洗完澡要换衣服,他换衣服勤,对衣服要求也高,常常穿了几次就嫌不舒服扔掉,本地的丝绸也不太结实,以至于他做衣服的速度比不上他扔衣服的速度,比如他最近的储备内裤就只有七条了,不够他七天穿的……   太史阑叹口气,一边肚子里骂奢靡一边跨进了店内。   店主很有识人之能,一抬头看见两人只觉气度不凡,赶紧亲自上前招呼,太史阑言简意赅,“最好的内裤,南洋进口,一打。”   容楚咳嗽,周八望天,火虎忍笑,苏亚很有远见卓识地早早停在门口守卫。   “敢问夫人,一打何意?”店主眨巴眼睛问。   “十二条。”太史阑道,“应该够了。”   “敝店有最好的南洋生丝亵衣,丝料其实南洋不如我们南方的绸缎,但胜在织法特殊,乃是以机器所织,极其柔韧……”店主殷勤地给太史阑介绍,“十二条似乎多了些,这些亵衣很耐穿的,十二条够穿好几年了,不如夫人少买些,说不定小店过几日就有新货。”   “够穿一个月就不错了。”太史阑道,“损耗太大。”   容楚咳嗽,周八开始咧嘴,火虎咬牙。   “啊……”店主瞪大眼,崇敬地道,“想必公子非常健壮……非常健壮……”   太史阑想他爱扔内裤和健壮有什么关系?   “敢问夫人,要何花样?有绣莲花者,有绣美人者,有绣南洋风物者……”   “内裤要什么花样?不怕磨着么?”   容楚咳嗽,周八捂住肚子,火虎走开两步以示距离。   “敢问夫人,要何尺寸?有大中小三码?根据裆围……”   太史阑想容楚喜欢穿大的,舒服,有时候如果不是她坚决抗议,这家伙甚至喜欢裸睡,便道:“最大码。”   “啊……”店主的崇敬越发洋溢,“尊夫真是令人仰慕……令人仰慕……”   容楚凶猛咳嗽,以手遮鼻,四处一望,周围的男女都在看他,男子眼神艳羡,既有对他“尺寸”以及龙精虎猛的羡慕,也有对他拥有如此贴心大胆夫人的羡慕,那些眼神里滴溜溜写着“如此大胆女子,想必床上也必定花样繁多,仁兄好艳福。”;隔屏风的女子们则都粉红了脸低了头,有人探头出来悄悄瞄他,眼神里飞出几朵桃花,桃花上写着“如此美貌且精壮的男子,想必那啥必也那啥那啥,啊啊鼻血鼻血鼻血……”   容楚痛并快乐着——诚然被夫人承认“精壮尺寸大”是美好且有面子的,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承受却是有些吃不消的……   太史阑向来是“我自横刀向前走,讥嘲于我不如狗”,满屋子的咳嗽和眼光好像风一般从她身边飘过去,她专心给容楚选内裤,不要花纹图案,黑白丝的各选一半,心情好让他穿黑的,心情不好让他穿白的。   太史阑抓着黑亮的丝织裤裤,如同抓着自己的战旗,眯起眼睛想象着容楚新雪美玉一样的肌肤衬上这么纯正的黑色,黑白分明,应该又是一种奇妙的景致……想着想着鼻子又热了,她顺手拿手中的裤裤掩住鼻子。   满屋子的人都掩住了嘴……   选好内裤之后太史阑又给容楚选了几件寝衣,每件选之前她都会眯着眼睛做一下真人模拟,她打量容楚的眼光就好像他衣服已经被扒了,正套着这些或飘逸或华丽的寝衣,在她面前搔首弄姿。   同样厚脸皮的容楚岿然不动,很享受她的意淫,倒是隔屏风偷看的夫人小姐们一个个红霞上脸,指甲刮得屏风咯吱有声。   男式寝衣也就是长袖衣裤,一般没什么特别,太史阑给容楚尽量选领口大的,她觉得某人漂亮的锁骨和肌肤不露出来一点实在暴殄天物。   她在这边选寝衣,那边容楚忽然被小二鬼鬼祟祟地拉到了一边,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就见小二从柜台下偷偷拿出一堆东西,在那里翻拣挑选。太史阑瞧着,八成是容楚也顺便给她买衣服,便没有多问。   东西买齐结账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太史阑知道进口货贵,却不知道竟然那么贵。她虽然很本分地带了银子,却带得不够多,而尊贵的容楚大神,自然是尊贵的从来不带银子这种俗物的。   太史阑只好找护卫们借,护卫们忍笑正要掏钱袋,老板忽然摆了摆手,道:“小店这些南洋货因为式样奇特,销路并不好,如今承蒙惠顾,购了这许多,小店便给夫人折价三成。”   这么一算便够了,太史阑道谢,店家笑眯眯地指着火虎的腰间,道:“刚才小老儿看见这位大人身上戴着总督府的标志。想来是总督府的人,总督大人德被民生,静海百姓俱受恩泽,便冲这个,小店也应该让利。”   火虎脸上极有光彩,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唇角一扯,点点头。她还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却颇温暖,容楚伸手过来,摸了摸她脸颊。   触手无肉,他心中既骄傲又心酸,想着一路来,听了许多对她的赞颂之语,百姓口碑向来难得,可谁知道这背后她的代价。   她沉默,不对所有人说她的苦,连对他,都只肯展露最光鲜一面。   这个骄傲执拗,却让人心疼的女人……   他手指力度温柔,停留在太史阑脸上姿态轻轻,眼神专注若有流光,厅堂里众人瞧着,不觉得轻薄,只觉得真情流露,令人心动,屏风后响起小姐们怅然又羡慕的轻叹声。   不过某个承受美男温柔却只顾着看账单的家伙有点煞风景。   更煞风景的就是她在容楚眼神最醉人,表情最温柔的时候,忽然抬头问:“我说怎么这么多银子,原来你那件最贵,你又瞎买了什么猥琐玩意儿,嗯?”   屏风后小姐们砰砰地撞墙……   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插在了牛粪上啊!   ……   从店里满载而归,东西都放在了马车上,两个孩子躺在容楚内裤堆里,小手抓挠着不停,太史阑瞧了一眼容楚拿着的那个包袱,好像是买给她的东西,不过容楚神神秘秘的,到现在也不拿出来。   赶车的火虎探进头来,问:“是回府还是……”   “去城南转转。”太史阑和容楚异口同声,两人对望一眼,容楚挑起眉毛,太史阑摸摸脸。   车辕上,周八和苏亚也对望一眼。   车马辘辘向城南去,城南是富人集中区,集市宽敞干净,人流较少,虽然规整有序,却少了那边闹市的烟火人间味儿。这边屋舍也较少,多半是重梁连栋的宅院。不过真正临近海边,春暖花开的宅子并不多,当初那些好地块都被海鲨给霸主了,留着自己用或者准备分赏给有功之臣,最好的妙音滩那块地,据说就是他留着准备给海姑奶奶的。   太史阑听火虎说这些八卦,心中微有感触,海鲨一生无恶不作,号称人性全无,但只有她知道,他至死都护着女儿尸首。   是不是再恶的人,内心深处依旧有一处柔软?那么,诸如宗政惠和康王等人,他们的柔软,或者说死穴在哪里?   眼前忽然一黑,嗅见熟悉的香气,眼睛上覆上了容楚光滑柔软的手掌,他的声音响在耳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先闭上眼睛。”   “真狗血。”太史阑评价。顺从地闭上眼睛。   听着马车方向不变,似是向妙音滩去的,她记得去那里有段路全是碎石,不太好走,不过如今车马丝毫不颠簸,路似乎已经整修过了。   车外响起苏亚低低的一声“咦?”   马车一路深入,在太史阑的感觉里,这里似乎已经深入了妙音滩内,很少人来的地方。先是走过了一片平整的地面,太史阑想着妙音滩外明明有一大片不好走的乱石地,现在到哪去了?随即容楚忽然打起帘子,有风进来,熟悉的清爽又带着淡淡腥气的海风,不过这次的海风里,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味道……新鲜的树木的清香,常绿乔木的涩香,灌木和青草的蓬勃味道,隐约似乎还有点清甜的花香……她有点恍惚,觉得似乎是从一个自然花园中穿过。   马车停下,容楚牵她下了车,两个孩子抱在火虎苏亚怀里,咿咿呀呀叫着,似乎很欢喜。   “这是我给你和孩子们准备的礼物。”容楚笑道,“来,睁开眼,捂上嘴。”   太史阑睁开眼睛,却没有捂上嘴,唇角在眼睛还没睁开之前,已经微微弯起弧度。   ------题外话------   ==   我自横刀向前走,讥嘲于我不如狗,边走边掏月末票,买只火鸡有木有。   平安夜快乐。   第八十五章 你的王国,我的王   第一眼看见正午的阳光。   正午金色的阳光从远处奔来,照亮一条逶迤的鹅卵石小路,那些颗颗挑选过的圆润的彩色石头,在金光下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从远到近,一颗一颗被点亮,像从混沌深处逐渐闪起的星光,铺设天梯到她足下。   四面绿草茵茵,柔软如一片绿毯,毯子尽头,是一段镂空的花墙,透过花墙,看见一座……别墅。   真的是别墅,不是南齐几进几出,重门拱梁的宅院建筑,就是她在现代那世常见的西洋风格的小别墅。   太史阑不懂建筑风格,却也知道这白墙红瓦,石雕廊柱,雕花拱门,圆形露台,镂花铁栏杆的风格,和南齐不相干,和古代不相干,和这妙音滩外的一切都不相干。   她回过头,就看见身后是一片不算大的林子,栽着些青青花树,她也不认识花木,只觉得都清雅好看,树皮青绿,树根处泥土翻新,可见是刚刚移栽不久。有些树上还开着淡黄的簇簇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树林并不算规整,四处生着些灌木野草,可仔细看却不显得杂乱,像是特意安排,增添了几分野趣却又不露乱象,很用了几分心思。刚才她嗅见的木香树香花香草香,便是此处了。   再转身往前看,鹅卵石小道,绿草地,小别墅,小麦色沙滩,翻涌着白色蕾丝边的蔚蓝色海岸……   她深深地吸口气。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忙碌不休,就是给她盖了这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小别墅?   别墅的式样他是怎么知道的?想必从她给景泰蓝的画本子里得来,换句话说,这是他自来静海之前就做好准备的。   难怪这次来他带的人多,可就算这样,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建成这么个范围不小,连带周边绿植都已经种好的别墅,近乎奇迹。仅仅光是拣掉外围道路的石子并将道路平整,换成寻常人家就是几个月的浩大工程,何况还有这些树木移栽,园子修建,屋子建造……   她忽然想起在静海府门前看见的,说要去妙音滩打工的少年,想必这工程,近期很解决了静海的就业问题。   她静静地站着,并没有移动,只先用眼光收纳他的心意,他也不动,只看着她,用心捕捉她脸上因此绽放的每一分光彩,心满意足。   “用了多少银子?”她末了问了个很俗气的问题。   容楚笑吟吟地靠近来,下巴搁在她肩上,“半生积蓄啊……我这回真的赤贫了……”   “难怪刚才还见你还价来着。”太史阑顺手摸摸他的头,“你也是,在静海花这么大心力造房子,难道还认为我们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这里很好,将来就算你不就藩于此,也不妨常来住住。”容楚道,“这次生产,你的体质下降,年老的时候或许有些不适,静海的气候会比较适合你。”   太史阑忽然微微有些出神——年老……   不是怕年老,而是微微有些欢喜。以往的日子血火太甚,她总是不太敢去憧憬老去以后和他安享天年,如今却觉得,这样的想法渐有实现的可能,那真真是让人想起便要微笑的美好。   他着迷地注视她的微笑,觉得这一月辛苦操劳,能换她这一抹笑,也真真无比美好。   他将脑袋蹭在她肩上,还在叹息,“没钱了……”   “没事。”太史阑玩着他的头发,“我养你。不过我没你有钱,能造这么大座房子花园。我可以弄座小房子木屋藏娇。”   “好极。”他道,“够两人住就行了,不带跟屁虫。”   “好。”   “全木制作,醒来时有木香花香,廊檐下生着藤草,屋顶上挂下鲜花。”   “好。”   “只有一个房间,在高处,面对大海。睁开眼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见大海。”   “好。”   “房间内要有张大大的水床。”   “好……嗯?”太史阑眼睛斜过去,“水床?”   容楚暧昧地咬着她的耳垂,“我听景泰蓝说的,觉得很有意思,本来想这里也搞一个,不过到底怎么做还没揣摩出来,要么你……嗯……”   “呵呵。”太史阑答。   ……   “去看看房子吧。”容楚抱着叮叮当当,亲手给她拉开白色雕花的篱笆门,“这里是你的王国,我的王。”   女王临风而立,巡视着自己的新领地。   院子里……很丰富。   遍地绿色植物,大多是阔叶常青花树,并无可以攀援的大型树木,一色郁郁青青。院子正中有白石花池,里头引的大概是海水,碧蓝湛清,游着些色泽鲜艳的海鱼,绕过池子是白石拱廊,果然也仿造西洋风格雕了花,线条柔曼精美。小楼共分三层,还有地下室,一道阶梯上大门,从底层到顶层一侧都有圆形露台,一圈原石走廊,绕着整个建筑,侧面开落地窗,设花台,纯然是精致的小别墅造型。   大门阶梯两边各有小天使,却不是爱神之流,左边肚兜男娃右边花褂女娃,男娃儿执剑,剑柄上刻“当当”,女娃儿抚琴,唇角笑意盈盈,琴身上刻“叮叮”。太史阑仔细看了看面貌,竟然和身边儿女七分相似,是叮叮当当的儿童放大版。   “景泰蓝说你们那什么别树,”容楚很满意地在她耳边道,“有时候会雕什么爱神,就是个不穿衣服拿弓箭的娃娃。要我说,天底下什么娃娃有咱们叮叮当当好看?当然叮叮当当不能不穿衣服,我给他们精心设计了肚兜和褂子,好不好看?”   太史阑瞟他一眼——景泰蓝传达错误,八成把教堂和别墅混淆,丘比特就算出现也是在门廊装饰上,也不会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   “下雨怎办?”她眯着眼睛看琴剑合璧小叮当。   容楚早有准备,微笑自旁边变戏法般抽出两把精致小花伞,插在琴剑版叮叮当当肩头预留的一个空隙里。   身后苏亚火虎噗地一声喷了。   “打雷怎办?”太史阑犹自不放过。   “海底精采珍贵白石,坚韧无比。”某人从容地答,“雷劈不坏。”   叮叮当当脑袋偏过去,咿咿呀呀地盯着放大版叮叮当当,很感兴趣模样。太史阑低头看了看执剑版当当,小肚兜底下,竟然一柱擎天。   她为某位老爹的无耻无语望了望天,继续朝里走。   按照现代别墅的格局,一进门自然就是大厅,容楚照搬了个十足十,连地面都是大块白色原石,打磨得极其光滑,看上去很有大理石的效果,为了防滑,又铺了深红羯胡长毛绒精织地毯,绘七彩鸟兽图腾,十分艳美,冲淡了地板过于清素的感觉,整间大厅显得堂皇鲜明,色彩明丽。   太史阑习惯性看看头顶,天花板的吊顶极其别致,四道流水般的弧线,攒到中心如水花绽开,绽开的水花位置,正好是一只巨大的贝壳灯,贝是深海巨型粉贝,非常少见珍贵的品种,天然有水波般的回旋纹路,被外头射进来的日光一照,暗处是深粉色的,亮出却淡淡七彩,和地面相呼应,一抹幽黄的光芒落下来,洒下点点光斑如落英。   诚然很美,太史阑看见几个护卫都看得有点发呆,苏亚更是眼神闪动,十分喜欢的模样。容楚携着她的手,笑道:“据说你们女人都是喜欢美丽珠贝的。”   太史阑觉得贝灯美,更欣赏的是那木制吊顶,她很少看见能将简练和华丽熔于一炉的设计,不用问,自然是容楚手笔。   太史阑摸摸脸,心想容楚是天生的美学欣赏家,唯一一次眼光出岔,可能就是自己?   客厅的陈设相对显得简单,不知道为什么,容楚没有使用任何带有中式风格的装饰,纯粹根据景泰蓝一言半语的描述,造了这个房子。屋内没有八仙桌,没有屏风茶几陈列案,没有条椅。正对大门是一个画框,用红布遮着。画框之下,是一排沙发。   太史阑揉了揉眼睛。   诚然是沙发。   真皮制作的,巨大的,圆形的,白色沙发。   “那是什么?”苏亚问。周八一脸不以为然,“据说叫法纱。”   太史阑一听就知道景泰蓝又记错了。一转脸却看见苏亚脸红了。   好端端地脸红什么?   太史阑又端详一下,才恍然大悟——这沙发太大了,而且还是圆形,乍一看,很像床。   在客厅正中放一张床,然后上面还搭着和地面同色的艳红七彩鸟兽图腾毯。   让人不往淫荡的方向去想也难啊。   容楚在一边操着手,神情满足,太史阑瞟一瞟他,确定其实也许可能或者某人就是这么想的。   她上前去,在沙发上坐了坐,这沙发是听景泰蓝口述制作的,没有人真正坐过,自然只得其形不得其髓,她已经做好了要么硬邦邦要么一坐下去就陷进屁股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一屁股坐下去,还当真有点弹性,软软的甚舒服。   “你用了弹簧?”她问。   现有的一些精巧机关已经有了弹簧的初期雏形,只是还没有精确地达到现代那世符合“虎克定律”的弹簧理论,使用螺旋压缩弹簧的弹簧秤还没有问世。   “没有那么巨大的弹簧,不过我想,一些打造可伸缩软剑的材料,应该可以支撑这样的力度。”容楚舒舒服服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看那样子很想立即驱退闲杂人等,和她在这沙发上滚三滚。   太史阑把叮叮当当放在沙发上,两只立即咿咿呀呀地试图爬动,容楚搔着叮叮的小脚心,笑吟吟地道:“叮叮乖,这个要给你爹娘先睡一睡……”   太史阑白他一眼——这家伙忒小气,八成是怕儿子女儿先尿上一泡,弄脏了他的雪白沙发。   她抬头对沙发上遮了红布的巨大画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容楚,容楚却专心逗儿子,似乎没打算掀开来给她看。太史阑向来不是好奇心泛滥的人,他不说,她也不提,   抱着叮叮起身,又看了看楼下的客房,也是装饰精美,另外在客房和客厅之间,还有一个隐蔽的浴间。厨房则在别墅之外。   客厅有一半连接着圆形的露台,半圆的全景走廊一直绕到屋后,走廊的地面则是全黑的打磨原石,另一种风格的凝重。   从露台的一侧可以转上楼梯,楼梯果然是螺旋式的,紫红色松木楼梯,打磨光亮,弧度优美,栏杆一路雕花,却不是西洋风格,而是精致的镂空人物图,最下面是一对婴儿,一男一女,笑眉笑眼,憨态可掬。再上一级,孩子又大了些,一两岁模样,赤脚玩乐,表情生动。再上一级又大了些,五六岁模样,背手读书,摇头晃脑……一级级阶梯上去,是一对双胞胎的成长,从婴儿到童年到少年到青年……从粉妆玉琢的襁褓之中一直到玉树临风身姿娉婷的青年男女,再往上依旧有一个轮廓,却是简笔。容楚在她身后笑道:“他们缺失了哪几年,以后让他们自己来补罢!至于成年之后,咱做爹娘的还没到那年纪,何须替他们操心那么多?他们若有兴趣,自己慢慢补上也成。”   身后苏亚等人啧啧惊叹,不住道:“如此奇思妙想,国公如何想来!”太史阑默不作声,心中却也震惊。这是一个古代人发挥自己想象,在自身文化品味基础上,对外洋文化的接纳和再加工。所以所有的设计,因此便显出一种特别的韵味,既有西洋化的浪漫华丽,也有东方古韵的精美细致,偏偏双方都不显得夸张,结合得恰到好处。   能形成这样张扬又收敛的风格,在细节处处夺人眼目的人,自然得有七窍玲珑心思。容楚当仁不让。可是有这能力是一回事,愿意这样用心,又是一回事。   她回身,想要给他一个笑容,容楚却竖指“嘘”了一声,道:“且莫赞美,好的还在后头呢,你赞得太早,后面没词了怎么办?”   太史阑摇摇头——自恋到这程度,夸他实在多余。   叮叮当当对满楼梯的自己似乎也很有兴趣。叮叮不住挥舞着小手,想要抓一抓那楼梯上和自己很像的娃娃,连当当也斜了斜眼睛,似乎照了照光可鉴人的木雕面,大抵是对雕刻的那个娃娃不太满意,咧嘴又哭起来。   容楚连连叹息,“你就是我的魔障,上辈子和我有仇,但凡我做的事,你从来就没捧场过……”   太史阑已经走上楼梯,忽然停住脚步。   楼上全木地面,深紫红色木质光滑洁净,日光照上去如一大片紫色锦缎,木地板离墙边还有半丈远处微微抬高,像一个榻榻米,榻榻米上是大开的连幅轩窗,窗下紫檀小几,白瓷棋罐,收纳晶莹圆润黑白子。一旁原木色的花瓶里,几支紫白花朵斜插,姿态静谧。   如果说楼下是精致和华贵集合的狷狂,此刻便是和谐与灵韵集合的静雅。   太史阑忽然被这个角落的布置击中,眼神微微湿润——容楚总是能知道她想什么。   这一个角落,未必一定是指对弈的期待,不过代表着平静和皈依。   很多很多年后,对坐廊前,闲敲棋子,听天海之声,看人间落花。   “现在就感动了?”容楚在他身后低笑,“你这样多愁善感,我要吓得不敢再带你走下去,万一你激动得投怀送抱怎么办……”   “天还没黑,就有人做白日梦了。”太史阑看看左右,各有房门,右边两道小门,想必是儿女房间,左边一道大门,应该就是主卧。她停住,向后看了看。   后面一排等着开眼界的跟屁虫,眨巴眨巴望了她半晌,最终在她的目光中败退,周八当先默不作声转头下去。   容楚笑而不语。   就知道她心底有最关键最珍爱之处,是不愿意任何人分享的。   对于她这样的小自私,他很乐意看见。   太史阑推开了那道大门。   对于这个主卧,她很有些期待,前面处处见巧思,这间最重要的房间,没可能毫无特色。   此刻连她的心都砰砰跳了跳,怀里的叮叮,爱娇地将脑袋贴在她心口。   门打开,黑漆漆一片。   太史阑怔了怔。   此时还在下午,海边无遮无挡,日光还算烂漫,屋子里就算暗,也不可能一点光线都没有。   “有些东西,一开始亮出来就没意思了……”容楚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低低如呢喃。   太史阑猜着莫非等下就是烛光红酒鲜花——言情剧的老梗。   如果是那样她也很期待,不过她不记得自己有对景泰蓝普及过言情剧知识,因为她对那种虚耗生命使人变笨的玩意嗤之以鼻。   容楚轻轻推着她,走到屋子正中,她可以感觉到屋子很大,也感觉到屋子里并没有很厚的帐幔,奇怪那些光是怎么被遮挡住的?屋子里不可能没有窗户。   忽然她听见容楚声音道:“左!”   这一声声调上扬,她恍惚以为这是导演在喊“a!”   随即她感觉到身边一亮,哗啦一声,一束光忽然从左边射来,金黄光柱,落在她脚下。   她一怔。   “后!”   又是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抽起,随即一大片金光从身后扑来。   “前!”   “嚓”一声,又一道金色光柱逼到眼前,她眯起眼睛,看见光线里金色的浮尘。   “侧方!”   容楚不断命令,嚓嚓礤嚓连响,墙壁四面不断有光柱,一段一段地打过来,在她面前交织、穿射,织成纵横交错的巨大金色经纬,而她在经纬之间,被虚幻之光穿透,如在穿越。   黑暗依旧,却有这些光柱穿透空间,她扬起头,上方金光璀璨,打入黑暗中的金光分外有穿透力,深邃延伸,让她恍惚以为这是刺破黑暗,通往异世的通道。   真是奇妙景象。   一瞬间她真有时空穿越之感,这样的感觉,很像黑色高大摄影棚里,聚光灯忽然先后打亮的效果。   然而聚光灯也没这么亮,这么密集,随着容楚不断地发出方位指令,越来越多的光柱投入,那些光柱渐渐连绵成片,成块,充盈室内,一切通明。   太史阑忽然就看见了云海。光是一点一点连成片的,云海也似拼图一般,在那片光中被拼齐,然后忽然扑入眼帘。一色的湛蓝如绸缎的海,近处深蓝远处浅蓝,海天交界处是一片淡淡的白,霜雪一般的纯净,而天又在那片白中延伸,一点一点渲染铺陈,又从浅蓝到深蓝,和大地的明媚蓝交相呼应。此刻已将黄昏,远处夕阳在地平线上跳跃,是一簇深红的火焰,燃烧开七彩的晚霞,将天际涂抹斑斓。   太史阑怔怔退后一步,才发现她的面前,左侧,乃至身后,都是大幅的透明窗户,将四面背景收纳在全室之内——竟然是二百七十度全景玻璃落地窗!   此时夕阳硕大通红,正悬在玻璃窗的正中,红中带金的光芒洒遍室内,太史阑有点痴痴地转了转眼珠,看见怀中女儿仰起脸,张大了小嘴,身侧容楚抱着儿子,父子俩一模一样眯着眼睛,霞光将父子三人的脸色都镀成金红色,光艳动人。   她忽然觉得她永不能忘这一刻,大幅窗前,夕阳燃烧里,披着满身金光,静静看海的一家人。   她的爱人和她的一对儿女。   一霎圆满。   因为心中震慑太过,她忽然有点腿软,退后一步,脚跟感觉到床脚,她顺势坐了下去。低头一看,整张红珊瑚大床。   一瞬间她有点庆幸幸亏这个时空没有反,也不需要申报官员财产。   叮叮忽然张开双臂,迎着霞光云海啊啊地叫起来,整张小脸红得发亮,看出来情绪十分激动。   当当眯着眼睛看一会儿,头一歪,又睡了。   身边一沉,容楚抱着儿子也坐了下来,躺在她身边,满足地吁了一口长气。偏头看了看她,似乎对她脸上有点恍惚的表情和满意,唇角弧度弯起,凑过去啄了啄她。   太史阑顺势舔了舔他的唇角,喃喃地道:“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容楚眼眸如春水,低笑道:“听你这说话语气,也不枉我为这南洋玻璃费尽心思。”   太史阑知道远洋商船是有贩卖玻璃制品到静海来售,但都是小件制品,最大的也不过是个插屏,因为价格昂贵又易损坏,路途上也不能多带,始终没有太大市场。像这样大块玻璃,简直不可思议。   “老天要成全我讨你欢心。”容楚笑道,“原本我只想着,能买到一两块大的,做正面窗户也便好了。景泰蓝说的落地窗,实在很难做到。谁知道就在前几天,周八来说有个远洋商船,竟然带来了一大船的玻璃,其中损毁大半,但还剩下不少,只是本地人只看过玻璃制品,却没见过整片玻璃,无人购买。我便赶去买了下来。”   太史阑想着大抵就是前几日他最忙碌的时候,不过她还是有些疑问,“怎么会有商船运载大片普通玻璃来卖?这不怕路上一个风浪便毁了?”   “这个商人说他是罗得人。罗得岛上已经开始有人制作彩色玻璃,这种玻璃大量积压,他手上这一堆,是一个破产商人用来抵债务的,这东西在本地价格太低廉,而他自己也有一身债务,听说这里玻璃价昂,无奈之下便装船运来,谁知道众人围观多日却无人购买,他只得将价格一压再压,所幸他等到了我。”   太史阑撇撇嘴,“就算这样,怕也得不少银子?”   “反正有你养我。”容楚抱着儿子一起扑进她的怀里。   太史阑揉着两只的脑袋,忧心忡忡地道:“玻璃虽美,可是建在这海边风大之处,这安全……”忽然想起先前听见的嚓嚓之声,不禁一怔。   容楚一笑,手指在床边一按,哗啦一声,一扇玻璃窗外落下一层原木窗户,屋内光线一暗。   “双层窗户?”太史阑一怔,没想到国公爷连这也能想到,真是开明奔放思维活跃。   “外头那层,是铁木实木窗户,非常坚硬结实。”容楚道,“一旦有大风雨,放下就是,这楼上的安全,只怕还要超过楼下。”   铁木也极其昂贵,太史阑算算这双层窗户的价格,忍不住叹息一声——好大手笔。   容楚手指在床边连弹,外层木质窗户一层层降下,正面的窗户还做了精美的镂刻,光线通过镂刻射进来,屋子里光影迷幻,绚烂如生花,又是一番奇景。   “这窗户可人工拉动也可机关控制。”容楚道,“刚才便是周八开的。我们静心计算过,怎样的开启方式,光芒交织最美丽。”   “我想我永生不能忘记。”太史阑老老实实地答。   容楚一笑,抚抚她头发,“为你,做到怎样我都觉得不够。”伸手拉她起来,“来,瞧瞧。”   他牵着太史阑,带她去看化妆间更衣室。化妆间里有全套的首饰,黑色丝绒上钉着无数宝光璀璨的耳环,一旁的白玉横杠上,挂着一串串的链子,却不是常规的黄金翠玉珍珠宝石,这些贵重金属只做了点缀,大多数链子都很个性。做旧了的古银,藏边红铜,有沧桑感的青金石,深邃神秘的黑曜石,光泽内敛的蜜蜡,图案变幻的丝晶,色泽沉厚的赤金……相对于璀璨而略有些轻浮刺眼的黄金珠玉,这些材质显得更加厚重古朴,很适合太史阑的气质,同样也很得她喜欢。太史阑轻轻拿起一串古银手链,银质交乎于黑白之间,白色是光明的浓缩,黑色是岁月的肌理,雕着一只狰狞的骷髅,镶着青金石的搭扣,她眯着眼,想起自己也曾有一串骷髅手链,是她唯一的饰品,还镶了一只狗牙,上面有幺鸡的名字。后来不知不觉就不见了,也不知道遗落在何处。她向来是个对外物不上心的人,也没有当回事,此时想起,隐约觉得是在邰家不见的,似乎就是邰家放火烧她那晚之后就没看见了。   想到那链子就想到幺鸡,她微微有些怔忪,真是好久没想起它了,刚穿越的时候,一天想起三遍,之后风波不断,她一直在生死之中挣扎,连回顾和思念,都渐渐变得奢侈。   哦,还有个原因,是她心中,已经充盈了太多新的生活,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和这一地民生,无边天下。   她轻轻抚摸着那链子,想着不知道幺鸡跟了谁,感觉中它是被另外三人中的一个抓住的,可能是小珂,但也可能是文臻。跟这两个她都放心,小珂善良老实,无论如何会护她的狗周全。文臻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却是个吃货,幺鸡这馋狗跟着她,应该日子不错。千万不能跟景横波,那疯子高兴起来会把它捧在怀里当乖乖,饿起来也许顺手就烤了狗肉吃。   想着那抱在怀里的小白狗,她的眼神又温柔了些——但望它也如她一般安好。   “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容楚失笑地看着那手链,“最丑的一个。”   太史阑扯扯唇角。果然容楚不会喜欢这种,但他依旧为她准备了,智慧的男子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永远不会以“我这是为你好,我给了自己最喜欢最好的给你”的理由,来禁锢他人的选择和自由。   太史阑把骷髅手链戴在手上,转头对叮叮当当道:“好看吧?”   “可别吓着他们。”容楚挡她。   两个孩子的反应却让他意外,叮叮紧紧盯着那手链,又咧开嘴去抓,咿咿呀呀叫得欢。当当一贯深沉,难得也来了兴趣,细长的眼睛都睁开了些,眼珠子贼亮。   容楚扶额,“难道叮叮当当骨子里也是霸王,就没一个像我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史阑拍拍他,“谁难缠就讨好谁,我的孩子应该有这智商。”   叮叮当当目光发亮,深表赞同。   首饰都放在化妆间墙内的暗格里,花样齐全,数目不算多,因为容楚知道她不爱戴饰品。不过每件都极其有风格特色,太史阑这么对打扮不上心的人,都把玩了一阵,才关上柜子,叹口气道:“三辈子都够用了。”   “要求太低。”容楚道,“不过是给你戴着玩的。丽京那边还有一大堆呢,族中亲戚送的。不过我看不上那些,太过庸俗,反而玷污了你。”   “拿去换钱吧。”太史阑毫不犹豫,“请记得在京中银庄给我开个私人帐户谢谢。”   “至于吗?”容楚斜睨着她,“你要存私房做什么?”   “女人经济才有话语权。”太史阑正色道,“将来你若出墙,或者劈腿,我也可以带着叮叮当当过好日子,不至于还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什么的。”   容楚笑不可抑,“这样的悲惨事儿,轮到我身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吧?”   太史阑哼一声,关上暗柜的门。顺手又拉开一个柜子,里头是四季衣服,冬天皮毛到夏天丝绸应有尽有,那些深紫杏黄黛青浅绿月白黎黑,明绸暗锦丝光棉缠枝绣……极尽人间色泽和手工之美,一打开就像邂逅了女子最为美满的梦,时光在这样的精致和贴心中显得静谧而值得期待,一眼看繁华,一眼看余生。   再拉开一个柜子,是亵衣,柔软的亵衣一叠叠地搁在锦缎上,七色俱全,太史阑手指抚上去,只觉得从指尖到心底都是舒适的。她挑挑眉,道:“黑白两色其实就很好。”   “你错了。”容楚在她耳侧轻轻吹气,语声暧昧,“你别以为你不白,其实你拥有这世上最美的肤色。你那蜜糖似的皮肤,适合所有的颜色。艳的素的,深的浅的……别让单调拘谨的黑白二色,拘住了你天生的美。”   “你说起情话来也是天生的振聋发聩。”太史阑抚着他的发丝,“不就想骗我每天换一套给你看么?”   容楚笑得像看见一船鱼的猫,手指往里头一捞,“何止?夫人不介意,连这个也每日一换如何?”   太史阑这才发现睡衣裤里头的黑色底衬不是柜身,而是一层锦布,后头是……罩罩。   仿造她柜子里大波的珍藏罩罩,制作得更加精美。用料更复杂高贵,刺绣更华丽平整,式样更奇峰突出,罩杯更……合适。   “这是我从丽京带来的。”容楚微笑,“我上次回去之后就寻了京中最有名的绣庄,找了最好的绣娘,让她给我赶工出来的,”他瞥一眼太史阑胸口,忽然皱眉,“不对,怎么嫌小了?”   ------题外话------   谢谢亲们的平安票,我毫无愧色地收下,因为我忽然觉得这本书是我写过的甜文之最啊,破了我自己的很多例,真真前所未有,以后会不会有,也很难说。   我甚至有种故事到了这里已经可以停住的感觉,一眼看繁华,一眼看余生,便是之后无数波折,有这一霎圆满也已不负此生。别人的结局,别人的荣辱,别人的悲欢,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依旧温馨甜蜜章,于圣诞夜,送给所有的亲们。愿你们亦沐浴光辉之下,获珍贵心意,得人生圆满。   圣诞快乐。   第八十六章 真爱天地,她的赠礼   太史阑心想男人是否天生具有对女人胸的高度鉴别能力?这家伙看过她胸罩就能仿制准确罩杯,再看她一眼胸就能确定做好的胸罩嫌小,反穿回现代一定可以做个成功的大卡设计师。   “不嫌小。”她淡定地比比罩杯,“会缩回去的。”   容楚无限痛苦地叹口气。   “这东西应该可以换钱……”太史阑忽然想到一个生财妙法。这样的东西应该可以受到京城贵妇的喜欢?   “不行。”容楚立即霸道否决,“我已经和绣庄绣娘定了规矩,这东西的式样和花样不许流传,只能你有。”   太史阑斜睨着他——占有欲。   “你向来对钱财不上心,怎么如今这般财迷?”容楚倒有了疑问。   太史阑扯扯唇角——有了孩子的女人当然不同,更幸福也更有危机感。再说作为一个穿越者,似乎小说里人家都是手一挥财源滚滚,惟独她来了之后除了俸禄一分钱都没挣过。   一直这么吃完儿子吃老公……哦对了,她还是不需要挣钱,就算将来看容楚不顺眼离家出走,她还有个儿子可以养她嘛。   其实今天之所以特别对钱上心,一方面是觉得容楚钱花多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最近钱花得也多,也精穷……   她算了算半路儿子的钱,手一挥,“行吧,保密就保密。”   容楚瞟她一眼——看样子得把她的钱袋多勒索勒索才行……   屋内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个隐形的浴间之外,就是几个暗柜。看来容楚和她一样,都不喜欢在室内放太多家具。但所有的柜子式样都很精巧,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显得简单而有特色。   屋子正中的床也是仿南洋式样,整块的红珊瑚雕制,铺着雪白的褥垫和同色金边的长毛毯。内敛又华贵的风格。   “本来景泰蓝还和我说,什么别墅的顶层还应该有游泳池。”容楚揽着她在床边坐下,正面对着沧海云天,“工程实在来不及了,再说引水上楼一时也没有好办法解决。反正走上不远就是大海,附近没有人家,这一面的大海,都是我们的。”   “何必照搬,有自己的特色最好。”太史阑闭上眼睛,声调悠悠,“我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情没有?”   “我一直在等你。”他答。   她扯扯唇角,“不是故意不说,一直太过忙碌罢了。就算现在,最早的一些比较黑暗的事情,我也不想和你说。不是不愿分享,而是我现在真的很满足,很幸福,觉得那些事什么都不算,再记着就是对不住你,对不住如今我们打拼来的日子,我想把它们都忘了。”   “我不要你强硬地忘记,我只望我能给你美满的日子,一点一点覆盖过去的暗。”他的手伸过来,找寻着她的脖颈,她很自然地抓过他手臂枕上去,很契合的弧度。   “是的,已经覆盖了,很自然地。在我还没发觉之前,我已经忘了。”她道,“我刚才想和你说的,是后来的一些事,我有三个舍友,大家个性相差很大,其中有两个花痴……”   “什么叫花痴?”   “对男人特别有兴趣的女人。”   “唉……”容楚叹息,若有憾焉。   太史阑知道他憾的不是没遇上景横波和文臻,憾的是她怎么不是那个花痴?   “别打岔!”她道,“那俩花痴到了青春期……”   “什么叫青春期?”   “想男人的时期。”   “你青春期来了吗?”   “滚……我说别打岔!”她捏他手指,“她俩思春时,经常聚一起看健美先生比赛,看美男图片,看唧唧哇哇爱情小说,看爱情肥皂剧……”   “什么叫肥皂剧?”   “没完没了唧唧歪歪的情爱剧,永远说着男人和女人说不完的生活事和床上事。”   “很好,我也想看。”   “闭嘴……她们看多了,就在那憧憬。每次看见肥皂剧里女丝嫁给了高富帅……”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女吊丝?什么是高富帅?”   “就好比我跟你,我说了别打岔!”太史阑口干舌燥,很想揍人,容楚立即从床头暗柜里摸出一只新鲜果子,抚慰了她的焦躁,太史阑啃了一口果子,道,“结婚时鲜花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加长礼车,鸽子蛋钻戒,洋房别墅,环游世界蜜月,回来后递给她新别墅的钥匙,别墅里有无数套昂贵首饰,有挂满整整一个房间的名贵衣服,有顶天立地衣橱的名牌高跟鞋……每次这种时候,她们中一个开始捧心,一个开始骂人。捧心的两眼放光说这就是真爱,骂人的眼神狰狞说她自己如此美貌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没发生在她身上?”   “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容楚眼睛发亮,“你的反应?”   “你猜。”   “无聊,无趣,胡扯。”   “全对。”她啃着果子,觉得有点牙酸,他顺手接过去,将剩下的啃了,她也没察觉,忽然有点怔怔的,道:“她们笑我男人婆,木讷,无趣,不懂这其中的美妙。不懂这一刻女人被当公主般对待的感受。那不仅仅是虚荣和追逐富贵,更多的是女人内心里被重视被呵护的渴望得到完满,她们说那很爽很爽……而我嗤之以鼻——衣服多了也是穿那么几件,鞋子多了也不能一天穿十双,无聊,无趣,胡扯。”   “现在呢?”他唇角很感兴趣地弯起,盯着她,眸光亮若星辰。   “现在……”她忽然停住话头,转头看他,眼神灼灼比他还亮,看着容楚不自觉地抱了抱肩。   她忽然扑过来,一把将他扑在床上,拱进他怀里,大声道:“现在我知道了,这确实很爽,超爽,非常爽!”   容楚低低笑起来,揽住她的脖子,她顺势攀着他的大腿爬上来,舔着他的耳后,满意地听见他低低的呻吟。   “因为这不是虚荣,这是满足,这是被爱的满足。”她忽然也有些喘息,将他光洁的耳廓舔了又舔,眼看着雪白的肌肤抹上一层淡粉色,立即坏心地一把扯开他的领口,一路悉悉索索地舔下去。   他呼吸越发急促,忽然一个翻身,太史阑天旋地转,再睁眼,就邂逅他深黑的眼眸。   那眸子里是此刻云天沧海,是之前惊艳相遇,是这一路征程陪伴,是满满的一个她。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谢谢你,我很喜欢。”   “我只盼我能做得更多。”他低声答,认真看着她的唇,半晌低下头啄一口,又啄一口。   她闷闷地笑起来,抚摸着他的背,手指在他背上弹着琴,他不动,半晌问:“什么调子?”   “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她道,“我记不得名字,也不听歌,这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一首歌。”   “听着这词便很好。”他靠着她脸颊,“我心亦同。”   她不说话,他闭上眼睛,从她的额头开始,慢慢找寻她的香气,温软微润的唇瓣,携着他芝兰青桂的芬芳,抚摸着她的肌肤,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唇,因为此刻那里依旧有弧度未散,他有些震动地想,她如今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笑得越来越多。   或许,这才是他最大的成就。   她双手滑了上来,按紧了他的颈部,他的颈项如此优美,线条流畅如诗,她指尖按在颈动脉上,离心最近的距离。他反手执住她的指尖,重重地吻下去……纠缠、拨动、吸吮、品尝、相濡以沫……彼此在彼此的香气和喜悦中绽放,是缠绵也是心意共享。喘息声渐渐急促,在某个唇齿相错微微呼吸的间歇,他听见她低低道:   “爱是无理由的包容,和不计较的付出。”   ==   好一阵子他们才分开,衣衫早已凌乱,太史阑匆匆整理,感叹幸亏这是冬天,裹得严实,不然难免要来点什么裙子褪大腿的风情造型。再看容楚,领口斜了,衣裳歪了,露一截光洁修长脖颈,颈项上隐约几个紫红的印痕,嘴角还叼着几根黑发,似笑非笑瞟着她。   挑逗、神秘、邪魅、狂狷,不用任何化妆,搬到时尚杂志封面,足可脱销。   太史阑想到邪魅狂狷,忍不住扑哧一笑,好好地一个词,就被某些人给糟蹋了。   容楚眼底的她却更是风情万种,最近有些苍白的脸色经了这一番滋润,明媚如春光。   两人怔怔地对看半晌,太史阑手背搁在额头,短促地笑了一下。   容楚凑上来咬她的唇角。“笑什么?嗯?笑什么?”   太史阑懒懒地道:“刚刚尝到点吃醋的滋味,转眼就幻灭了。”   “嗯?”容楚眼神一瞟,水漾漾地,“不会是看见那位妹妹了吧?”   太史阑哼一声。   “你们女人的东西,只有你们女人才懂,我有些想法拿不准,请她来给点意见。你这边苏亚她们,都不是对这些东西上心的人。沈梅花倒是上心,可惜眼光太可怕。”容楚一笑,啃她耳垂,“真醋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唉,你怎么这么小气,好歹醋一次给我看罢。”   太史阑懒得理他,翻个身——有些人就是变态,计较了他说你小气太在乎,不计较他嫌你太大方不在乎。   “其实我还是会爱另一个女人的,我会对她掏心掏肺,有求必应,无比宠爱……你确定你真的不在意?”   “其实我也会爱另一个男人,我会陪他睡,陪他洗澡,陪他秉烛夜读,和他共度无数日夜。”太史阑玩着他散落的乌发,“你不在意自然我也不在意。”   身后忽然爆发大哭,两人回头一瞧,饱受宠爱的某未来男人女人,正因为长期被冷落而齐齐嚎啕大哭……太史阑抽了抽嘴角,赶紧收拾收拾,一人一个分配任务哄孩子,容楚忍不住悻悻叹息,“没过几天夫妻生活,甚至还没成亲,怎么就要伺候小祖宗了……”   小祖宗把脚用力地蹬在他脸上,并用一泡尿表达了愤怒的抗议。   两人只好再把孩子抱下楼,唤奶娘过来收拾喂奶。奶娘喂奶的时候,容楚走出门外,对周八招招手,周八去车里拿过一个袋子,容楚拿着,转头招呼太史阑,“去海边转转?”   太史阑走到门口,正要点头,容楚忽然拉着她的手,道:“回头。”   两人一起转身,面对客厅墙壁,太史阑忽然看见那巨型画框上红布滑落,然后,一幅画扑面而来。   不是画框,是壁面。整幅的壁画。   占据了整面墙的画,画的赫然是她,佩剑,披甲,束发,前行。   人物放大了数倍,容貌身形却一丝不差,画上的女子脸容冷峻,姿态挺拔,大步前行,动作决断,微微抬起的脚尖,似乎马上就要踏出墙壁,走到人身前。一只手也微微前伸,似乎即将和谁携手。又似乎正迎向谁。   站在客厅门口,看见这样一个逼真又生动的巨大的自己,执剑而来,那感觉……很震撼。   太史阑很担心一进门毫无准备的人,看见这么一个杀气腾腾佩剑而来的巨人,会不会腿软?不过她随即便觉得似乎这图有点不同,她眼神转了转,停留在画像的脸上。   脸是她的脸,眼神却有点不同,不是她自己印象中的冷漠空茫,近乎无情。那双细长的黑眸,波光潋滟,深邃幽黑,坚定、博大、含蓄、包容……以及温情和悲悯。   那是一双有情人的眼眸,令人沉迷,令人愿意醉在这样的丰富之中,向往斯人的美好。   “你确定……”她摸摸脸,“这是我么。”   “是的。”容楚出神地凝望着壁画,“现在的你,就是这样。”   太史阑仔细地在图上找了找,背景竟然是留白的,没有孩子也没有容楚,这似乎不符合他的风格,然而随即她便明白了。   她在前行,不会有谁在背后追逐,因为他们都在前方迎候。   她迈向的步伐,是向着他们,她伸出的手,是接着他们。   “这屋子,是我送给你的私密礼物,这幅画,则算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容楚唇边一抹淡淡微笑,“我要第一眼,便看见你。”   太史阑捏紧了他的手指。   “所以你答应我,当画展示时,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容楚道,“能站在这门槛上,看见你迎来的,只能是我和孩子们。”   “当然。”太史阑道,“其他人都在我身后。”   这是他画的壁画,满满的都是她,他要进门的第一眼,只看见她。   是否是因为一直聚少离多,是否他心中一直存在失去她的恐慌,以至于他要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自己。   太史阑靠了靠他的肩,道:“我要一直在。”   容楚抚了抚她的鬓,关上门,揽住她往海边走,奶娘将孩子抱过来,细心地加上了纱帽,以防海边风大。   金黄的沙滩缀着雪白的浪花边,晚霞映红半边海水,艳丽如血。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太史阑靠在容楚肩上,静静看海天在夕阳的余晖中从壮丽走向寂暗。看那一片光辉如扇面收拢,天地在瞬间闭合。   并不觉得遗憾——人生亦如此。光辉岁月,终将归宿于平静,在抵达最后黑暗之时,有相爱的人陪伴便好。   叮叮当当似乎也活泼起来,叮叮在容楚的腿上用力地蹬着小脚,发出啊啊的声音。当当眯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天光慢慢收敛。   太史阑瞄了瞄容楚带着的包袱,拖过来一看,忍不住呸一声。   淡绿色似皮非皮质地,只有半截,裤子只到大腿,紧身无袖,腰身上竟然还有象征性的波浪荷叶滚边。   赫然是一件古代版泳衣。   这衣服在她那世界,可以算是古董保守版连体泳衣,但用古代的眼光来看,可谓时髦得惊世骇俗。   更惊世骇俗的是容楚竟然花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买了。   或许正因为他天性开明而善于接纳,才会那么早地注意了她?   “伙计说这个也是南洋货,是南洋的水靠。”容楚笑吟吟地道,“是鲨鱼皮经过特殊处理制成的,在南洋也卖得很贵。不过他们也知道没人买,以往都不要这东西,是这家的少掌柜有次去南洋,忍不住买了一件,回来说做镇店之宝,还被老掌柜给打了一顿。把这水靠给塞到了柜子底下。我刚才问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衣服,他便拿出来给我。”他眯着眼睛,“说起来,我觉得那少掌柜是妙人。”   太史阑点头,诚然是妙人,估计在南洋欣赏过不少大腿。   容楚温柔地道:“夫人今天可欢喜?”   “欢喜。”太史阑答,“不过可惜的是……”   她叹口气,心想欢喜是欢喜,自己为他准备的惊喜却也因此不能算惊喜了。   “夫人可想报答我?”   “施恩不望报,先生。”   “可我望,我好望。”容楚掂着泳衣凑过来,“冬天,外头凉,晚上房间里换给我看,嗯?”   “好。”   “……”容楚傻了有三秒。   “回去吃晚饭。”太史阑推他,容楚从迷幻状态中惊醒,生怕她忽然改变主意,赶紧将泳衣收好,珍重地拿着,又怕她给偷偷扔了,栓在自己另一边的腰上。   两人转身时,容楚忽然“咦”了一声,偏头向侧面看了看。   侧面是一座精巧的小山,正对大海,此刻山上最高处,隐约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隔得远,看不清,似乎是一座建筑,但是掩在山体之中,从这个角度不能窥其全貌。   “不是说附近没有房屋?”容楚皱起眉。他在开工之前,自然对附近地形地貌都做了勘察。只是最近这段日子是室内工程,没有再走到这边来看过,从别墅那边,是不可能看见这座山上的东西的。   太史阑瞥一眼,道:“或许有人搭建了灯塔。这位置做灯塔很合适。”   容楚遥遥看了看,点了点头,又道:“看方位和风景,那山上也不错,只是地方太狭窄,做不了大屋。如果有谁有眼光,在那里建一座闲时休憩的小屋,可以东临碣石,垂钓观海,也是极好的。”   “你的眼光向来不错。”太史阑笑一笑,挽着他胳膊回屋吃晚饭,两人早已商定了,今晚不回总督府,就在这里过夜。   外头的林子,太史阑进来的时候不觉得,此刻才听容楚说,是按奇门遁甲排列的,颇有些阵法,所以别墅只象征性设了木栅栏,因为外头的林子就是一个天然警戒圈。   厨房在正屋之外,是三间一排的屋子,还连着一间精致的,设了浴池的澡房,护卫和下人们的房子也是一个独栋小楼,在厨房对面。厨房后面圈出一大块地,居然种了些新鲜蔬菜。不过没有养鸡,容楚说太史阑怕吵,太史阑表示国公果然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晚饭不算复杂,蔬菜都是从地里新摘的,新鲜可喜,在灯光下青翠欲滴,新从海里捞上来的扇贝青虾,更是鲜得让人眼睛发亮。唯一的肉菜是金黄的烤乳猪,油亮红脆的皮被容楚一块块地切下来,蘸了流动晶莹的蜜,递到了太史阑的盘子里。白鱼腮帮里的蒜瓣嫩肉,手指大那么一块,玉一般的滑润剔透,也被容楚喂到了太史阑的嘴里,太史阑的回报是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就这么的,容楚还生怕她给烫着了。   容楚专心于太史阑的饮食,自己却没吃多少,有点急不可耐的模样,太史阑劝他喝上两杯,他倒是很乐意地喝了,但真的只喝了两杯,喝得唇色殷红眼眸如水,盈盈荡漾的模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来两杯,助助兴。”   助什么兴?   当然是泳衣真人秀的兴。   不过吃完晚饭,太史阑却提议散步,容楚表示他累了,他醉了,太史阑表示你醉了累了尽管睡在下区区自己去散步,容楚只好立即爬起来,殷勤地给太史阑披上披风。   两人沿着沙滩一路走,听夜色里海浪慵懒地亲吻沙滩,泛白的泡沫静静将七彩贝壳推上月下沙滩。走了一阵容楚道:“太史。”   “嗯。”   “到岸线了。”   “嗯。”   两人继续走,小别墅远远地抛在身后,远处似有灯火明灭,望去似蜃楼。   又过了一会儿。   “太史。”   “嗯。”   “你确定我们这是散步,不是赶路?”   “嗯。”   ……   又过了一阵子,容楚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灰黑和翠绿交织的石山。   “太史。”   “嗯。”   “我们是不是还要爬山?”   “你真相了。”   容楚凝视太史阑半晌,她走了这么一截,已经显出疲态,却还坚持着“散步”。他叹口气,抄起她负在背上。   “好,我们继续散步,爬山。”   太史阑抱着他脖子,嗅着他淡淡的酒气,悄悄地道:“不会让你白爬的……我也有礼物送你。”   容楚笑一笑,侧头吻了吻她唇角,“你给我背一背,予我也是礼物。”   他喝了酒,却丝毫不影响脚下行路,太史阑着迷地看着他的步伐,轻捷如风,袍角如月光一般流过。他的背不算十分宽阔,却线条流畅,她能感觉到腰间收束的线条,而乌黑的发流泻在她眼前,被月光镀上一层迷离的银光,她忍不住咬在嘴里扯一扯,换他一声轻笑。   这回快了很多,太史阑指导着他,“左转……向右……嗯,这路比较奇怪……向前走一截……快到了……”   容楚只笑,道:“便是不到,这么走一夜,我也是乐意的。”   太史阑不说话,在他背上看月亮,也觉得今夜月色特别近,仿佛伸手可以触摸到那般玉色的脉络。她忽然想起上次她专心看月亮,还是穿越不久,在通城遭遇伏击,李扶舟牵着她的手在屋脊上飞掠,抬头看一轮圆月的金黄。   那时她被春日般的温暖吸引,那时她觉得那轮月亮大而完满。然而此刻在容楚背上,看这一轮寒光幽幽的上弦月,终知道这一弯才勾魂,他的背才人间最暖。   一路向上,山石重叠,海水在脚下遥远地吟唱,天空高远又似近在眼前。她忽然伸出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自我感觉很狗血地道:“闭上眼睛。”   他笑,“蒙着我眼睛,还闭什么?”   她哼一声,道:“小心脚下。”   脚下已经没有嶙峋的山石,是一条逶迤的小道,乍看自然,仔细看却能发现是用粗麻石铺就,和容楚的别墅比起来,别有拙朴意味。   然后她看看面前的东西,和他给自己的别墅比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傲娇,叹口气松开手,道:“算了,今天都给你闪花眼了,还惊喜什么?”语气颇有些懊恼。   容楚睁开眼睛,随即便笑了出来,太史阑越发懊恼——送礼也能撞车。   “我猜到这边这屋子是你的,但我没猜到它这么……”容楚绕着屋子走,上下打量,“用景泰蓝的话说……可爱。”   太史阑歪了歪嘴。   面前是一栋只有两三个房间的木屋,原木制造,只经过了简单的打磨处理,保持了原木的风味,走近了可以看见清晰的木纹,嗅见原木的自然清香,屋顶上藤萝垂到窗口,隐约露出里面手工编织的花窗帘。整个房子的造型是憨拙可爱的,圆木的檐角探出松绿的菇。   这风格……实在很不太史阑。   她应该造个铁屋才对。   太史阑操着手,淡淡道:“据说,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童话木屋的梦。”   “真的?”容楚牵起那段藤萝嗅了嗅。   “假的。”太史阑面无表情,“我只是因为这块地方就这么大,只能造这样一个木屋而已。”   确实,对海石山景致虽然好,却不是建造房屋的好地方,苏亚走遍全山,才找到这么一处地方,视野开阔,面对大海,两侧却又有山石相护,可以将屋子牢牢嵌在其中,不至于被海风侵袭。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样的好地方只有这巴掌大一块,她回头请示太史阑,太史阑倒没犹豫,就命在此处建房——她本来就是穷人,没打算金屋藏娇,建个小房子娶容楚,挺好。   她想象着凭海临风的小房子,一定可以让容楚欢喜。   不过今天被容楚的别墅撼了,她的得意自满顿时被重重打击,没想到他送她的也是房子,还是那样的房子。她的惊喜顿时打了折扣。   容楚回身,看见她的表情,微微一笑。   “很懊恼?觉得礼物重复了?”他上前揽住她的肩,“你错了。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惊喜。”   “你看,我们同时为对方准备了自己能准备的最精心的礼物——一个家。”他道,“如此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正说明你我心意默契。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太史阑想了想,点点头,她向来不是个纠结的人,此时换个方向一想,也觉得两人能同时互赠屋子给对方,是件诚然惊喜美妙的事。   要说遗憾,遗憾的是没能抢先罢了,不然懊恼的就该是他。早知道就先把他打昏,扛上山,往小屋子里一扔。   “再说你这小屋子和我那屋子可不是一回事。”容楚笑道,“地形更有特色,景致更开阔,更私密也更温暖。看到它,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   “是的。度假小木屋,两人世界。”太史阑抬起下巴,“吵架了有地方去。”   容楚的眼光荡来荡去,看样子和她想的完全不在一个次元,大抵是“夜黑风高山顶无人大被同眠尽情嚎叫”之类的事儿。   “可能不合你的审美眼光。”太史阑慢吞吞地道,“乡野简陋,不符合你华丽精致的关键词。”   “不,美得质朴。”容楚眼神满意,“尤其这是你设计的。”他斜眼瞟着那飘着麻布窗帘的屋子,“房间只有一个吗?”   “嗯。”太史阑道,“鄙人俸禄低,造不起大房子。房间里也只有一张大床。”   “很好。”容楚眼睛发亮,“那我们还等什么?去试试那张床……”迎上太史阑眯起的眼光,“……的模样。”一把抄起她,推开小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听着让人想起茅舍竹篱人家的田园生活。一股木香扑入鼻端,清爽而温暖。迎面就是一个砖砌的壁炉,炉火已经点燃,红光跃射在两人脸上。   “啊,这是什么……”容楚立即很有兴趣地凑过去,太史阑咧咧嘴,庆幸自己没有将所有现代那世的房屋风格都说给景泰蓝听。   最起码这种壁炉容楚是没见过的。   此处在山顶,又靠海,相对风大湿气大,冬天一个温暖的壁炉,可以抵消所有的缺陷。   壁炉前一个躺椅,是太史阑安排特制的,铺了线织的褥垫,容楚抱着她过去,想要在壁炉前的躺椅上好好晃晃,忽然一顿,低头看褥垫。   太史阑抿嘴,表情颇有些怪异,等着那句“好丑的垫子!”   这垫子诚然很丑,丑到她这么厚脸皮的人,拿出来给苏亚带来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丑到她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本想就这么扔了,苏亚苦劝了半晌,她才同意用上。苏亚想铺在床上,被她拒绝了,最后放在不是很显眼的壁炉前躺椅上,指望着不被发现,或者发现时有壁炉的火光照耀着,能好看上那么一点。   不过此刻她发现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这垫子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越发狰狞,垫子上四个图案看起来就和四坨排泄物一般的非主流。   偏偏容楚还低头看得极为认真,都忘记将她放下来,太史阑盯着他高挺的鼻子,考虑着是不是要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给闷了。   半晌容楚伸手拿起那垫子,太史阑眼一闭——扔进火里就扔进火里吧,虽然她折腾了几个月,但容楚不能接受她完全可以理解……   身下咯吱一响,容楚已经抱着她在躺椅上舒舒服服躺下来,随即身上一暖,一样东西盖上来。   太史阑一瞧,自己的狰狞垫子。   “嗯?”   “我怎么舍得坐在上面?”容楚微笑,“盖着还差不多。”   “呃……”太史阑摸摸柔软的毛线,“你觉得这垫子怎样?”   “很好。”容楚点一点头,“很特别的织法,应该是用很粗的长针织的吧?不然不能有这疏朗。”   太史阑瞧瞧,确实“疏朗”,疏得能穿过手指。   她当初想给容楚打毛衣,算作给他的生日礼物。可毛线这个时空还没有,好在苏亚是个女工高手,听她描述之后,寻了专门的工匠和质地优良的羊毛,给她特意捻了粗线,又根据她的描述做了棒针,最后居然还连猜带蒙带想象,自己想出了编织方法。   太史阑对此倒不算奇怪,毛衣编织法没什么技术含量,本就是人想出来的,不过因此,毛衣的现世提前了数百年也未可知。   当然现在还没上升到毛衣这样的高段数,不过编编毯子,苏亚织了一个,又花了三天时间来教她,教到最后太史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天才,在某些方面,智商为零。   所以此刻这个垫子,不仅“疏朗”,而且所有的洞,大小也不一样,宛如被身材不一的老鼠给钻过……   “图案也很不错。”容楚犹自在欣赏,长指翻转着那柔软的线,“嗯,我们一家四口,寓意很好。”   太史阑由衷佩服容楚的图案识别能力。能把疑似屎状物看出人形来实在是一项不可多得之技能。   他是蒙的吧?   “背景也好。”容楚眯着眼睛看那蓝一块白一块的色团,“蓝天白云大海,正合此处情境。”   太史阑七体趴地——神人哉!   四坨图案还能猜是一家四口,这一团团根本没界限的蓝白色团,看上去更像叮叮当当没洗干净的奶斑,他是怎么看出来“蓝天白云大海”的?   自负智商不错的太史阑此刻终于忧伤地感觉到了智商的差异。换成她绝对会以为是叮叮当当撒尿了。   “美丽又柔软。”容楚眼皮也不眨地说着昧良心的话,珍重地道,“别放在这里用旧了,收起来吧。”   “别。”太史阑想着不赶紧用坏,难道还珍藏着等着遗臭万年么?叮叮当当长大了看见不得笑死?这两只绝对没有容楚待她厚道。   “这是初学的试验品,以后会有更好的。”她发狠,“精美的,整齐的,图案与众不同的!”   “真的?”   “毛衣!”太史阑继续发狠,她就不信她斗得了太后整得了康王踹得了小三杀得了流氓,却搞不定毛衣一条。   容楚很满意地亲亲她的脸,忽然抬头看向侧面,“我以为那是房间。”   壁炉前抬高两层阶梯,做了矮矮的栏杆,围出了一个小小的饭厅。一张黄杨木桌放在飘着麻木花窗帘下,两把黄杨小椅子对面放着,桌子上也铺着和窗帘同色的格子桌布,放着粗陶的托盘和壶,一旁黑木罐子里盛着糖。桌子一边打了个同色木柜子,一排排放着各式的酒和器具,式样都是扑拙可爱的。   “那是饭厅,饭厅后有个隐藏的很小的厨房,可以做些简单饮食。”太史阑拉他起来参观。   容楚过去,在桌子边坐坐,又招手唤她,“过来。”硬拉她在对面坐了,托着下巴端详半晌,嗯了一声道:“果然这样瞧你,越发觉得现世安稳。”   太史阑眯眼,想象了一下穿着自己打的毛衣坐在对面的家庭妇男容楚,不能更赞同地点点头。   饭厅旁边有一道木楼梯往上,容楚看看,“卧室是阁楼?”   太史阑点头,从小她就对住阁楼很感兴趣,想着楼上脚踩地板的咯吱咯吱声音,便觉得静谧安好,可惜其余三只对她的爱好不感兴趣,都说那是鬼片必备道具。   木楼梯底下有个往下的入口,平时以木板拉上,太史阑道:“地窖,放些不易霉烂的蔬菜食物,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藏人。”   容楚拉着她向上走,木楼梯嘎嘎地响起,声音悠长沉缓,太史阑微微有些恍惚,仿佛看见老去的容楚,提着一盏油灯,拉着自己慢慢上楼,灯光微黄,照亮两双苍老满是皱纹的手。   她微微一笑。   如若真有这一日,便好。   容楚站在阁楼口,修长的身躯将整个阁楼堵得严严实实,声音里有惊喜,“床!”   ------题外话------   有床!   有万更!   有床前男女!   有甜蜜对手戏!   如此完美!还需要什么?   票票切克闹。   第八十七章 你又扒我!   容楚站在阁楼口,修长的身躯将整个阁楼堵得严严实实,声音里有惊喜,“床!”   太史阑翻翻白眼。   睡觉的地方没床难道有茅坑?   不过很显眼容楚惊喜的并不是床,而是,“进门就有床!”   太史阑再翻。   阁楼就这么大地方,当然只有睡觉的地方,一进阁楼,直接上床。   “这种感受……”容楚非常喜欢的模样,“窄窄一块地方,满满松木清香,早晨在近在咫尺的海风声中醒来,睁眼就见大海……”   太史阑一笑——大而空旷华丽的卧室是一种感觉,小而紧凑温暖的屋子则另有一种安全感和温馨。   “还有你睡在身边……”容楚把最关键的一句说完,抱着她滚倒在雪白的被褥上,“不早了,睡觉吧!”   太史阑毫不意外地踢他,“下去洗漱!水先前已经帮我们烧好,厨房炉子上便是。”   容楚抱了她下去一起洗,完了又抱着她爬上楼梯,两人拱进松软的被子,容楚发现阁楼侧面有窗,正对床头也有窗,床头略微抬高,这里位置又高,所以真真的,清晨睁开眼,头都不用抬,就能看见大海极远处。   太史阑头枕在他胸膛上,鼻音嗡嗡的,“我俸禄低,没法搞你那全景落地二百七十度大开窗,只能选一个看大海的最好角度,给你一个小小的阁楼。”   “人睡着了,也就占三尺之宽,阁楼足矣。”容楚抚摸着她的头发,“有三尺之地安眠,有你睡在身边,这世上还有什么可追逐的?”   太史阑默然,心中亦有同样感受,物质的表现形式,最终都要归结到情感的根源上来,她和他都看见每一砖每一木的心意,那就够了。   容楚忽然将被子一拉,罩住了两人的头,松软的被褥,令人悄无声息地滑下去,隐约太史阑一声低笑,诧然道:“你竟然散步也带着……”   随即是容楚听来有点嗡嗡的声音,“可别想蒙混过关……”   被窝扭了扭,似乎有人在里头踢脚,“不行,不行不行……”   “你答应的……”被窝上头隆起一个小山包,“快脱快脱……”   “等等……”太史阑的声音似乎阴阴的,“要脱可以,你先。”   被窝静了一静,随即换成容楚惊诧,“啊?”   “男式的哦……”太史阑笑得得意又阴恻恻的,“来,亲,试试,看尺寸是不是买大了……”   “怎么可能买大!我觉着嫌小!”某人立即愤然捍卫自己的尺寸尊严。   “试试才知道!”   “我说,你什么时候买的……”   “早买了!以为就你能发现?我可是地头蛇!快穿,我瞧瞧性感的你。”   “你先,你先答应的……啊你又扒我,你又扒我!”   “叫得这么欢快……扒得我怪没成就感……”   被窝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月光下雪白的一团被褥忽而隆起,忽而扭曲,忽而降下,忽而翻动……起伏如浪,皱褶翻展……一夜癫狂。   天快亮的时候,声音迷蒙呢喃,从被窝缝隙里泄出。   “明年夏天,明年夏天你穿了……海滩上……我看可好?就我们两人……”   “你也穿……我要看阳光海滩和裸男……”   “好……”   ……   第二天早上,太史阑在满目阳光中醒来,一眼看见大海扑入眼帘。   她睡在容楚臂弯,两人发丝纠缠,容楚的发质比她好,缎子一般流泻在她颈侧。他感觉到她醒来,侧了侧头,唇贴着她耳畔,慵懒地道:“早。”   一股淡淡的芝兰和男人气息混合的香气袭来,伴着这嗓音,太史阑觉得身上似乎又蓬一下热了,唰一下掀开被窝。   随即她眼神跌宕,大失所望。   “什么时候换的!”她恨恨地盯着容楚中规中矩的雪白寝衣。   昨晚的风情荡漾紧身泳裤呢?半夜三更被窝里看不清楚,他个矫情的又不给她看,好容易天亮了想一饱眼福,他居然给换了。   “想看?”容楚懒洋洋瞟她一眼,“好事怎可一次奉上?这不符合钓鱼原则。”   太史阑哼一声,想想反正也不亏,昨晚原本是他想看她穿泳装,结果最后变成她欣赏他穿泳裤,挺好。   两人起床洗漱,下楼,桌上已经摆好早餐,中式的。苏田螺姑娘不会做西式早餐。   吃完散步回别墅,也不用锁门,这座山都是她的。   孩子昨晚也在,苏亚带着他们睡在楼下,奶娘也跟着。太史阑和容楚都不会让孩子离开自己身边,早上正好抱了一起回去。风帽严严实实地遮着两张娇嫩的小脸蛋,海风将咿咿呀呀的笑语远远传开。   到了别墅立即回程,孩子每天要洗药澡,韦雅还在总督府等着。   离孩子离开还有两天,两人心中都在分秒计算着,却都一句不提。   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情,只能学着接受,为此纠结和痛苦,不过是平添他人负担。   车行快到总督府的时候,雷元前来迎接。   太史阑一看他神情,就皱了皱眉,一边下车一边问:“昨夜可有事端?”   “有人试图闯入府中。”雷元道,“不过被司空世子驱走。”   太史阑转身——她才出去一晚,还是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地出去,就有人闯府?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怎么回事?一人还是数人?”   “一人,武功高强,三更过后出现在府中,被我们发现,这人慌不择路向后院逃,被从客院出来的司空世子驱走,司空世子还受了点伤。”   太史阑淡淡“嗯”了一声——这事很有些蹊跷。历年大宅院格局差不多,且内院比后院防备紧,这家伙不可能认不出内院所在,被追逐时却往内院逃,明显不对劲。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是有内应来行刺的,应该知道昨晚所有重要人物都不在,何必来上这一趟?   她看看容楚,容楚面色如常,就好像没听见。   “今晚加强守备,所有人员不得离府。”   “是。”   雷元走后,两人刚刚坐下来,苏亚就传报说司空世子前来辞行。   太史阑当即请他进来,司空昱今日精神倒好些,只是脸色反而更苍白几分,很简单地和她说,叨扰已久,现在有急事要离开。   他这个时候要走,又让太史阑心中疑惑,心中隐约觉得,他要离开,应该和昨晚事情有些关联。   看看司空昱犹自染血的胳膊,她心中犹豫,司空昱刚刚护卫了她的府邸,又受了伤,该留他下来的。只是此时实在太重要,孩子即将送走,容楚也在身边,如果有什么差池,她也无法接受。   想了想,又看司空昱神色坚决,心中决定便由他先离开,自己暗中多派些人跟随保护,无论如何要护他周全。如果他真的还被东堂诸人迫害挟持,自己就是拼着被人怀疑叛国,也要想办法把他从海上送走,送他回东堂。   她想定了,便起身,道:“那么我送你……”   司空昱一直紧紧盯着她,此刻她一开口,眼瞧着他深海星华般大而美丽的眸子,忽然就暗淡了下去。   这一瞬的黯然,看得太史阑心中一震,顿时无法接续。   她还想说些什么,司空昱已经垂下眼睫,不肯再多看她一眼,淡淡道:“不必了……”   “司空兄且慢离开。”容楚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司空昱和太史阑都是明显一怔。   “昨夜府中刺客仰赖司空兄驱走,还累司空兄受伤,此事我和太史还未谢,怎能让你就走。”容楚笑容亲切,“司空兄最起码也该再留几日,养养伤才是。”   “不必了。”司空昱笑容淡淡清傲,“这点小伤,不碍事。”   “自然是不碍的。”容楚更加诚恳,“不过昨晚刺客能够闯入府中,分明很有几分本事。司空兄也知道,如今我那两个孩儿尚在襁褓,又刚刚满月,满城敌手都难免觊觎,太史为了他们的安全,很长日子都没能睡好了。”说完对太史阑看了一眼,不胜怜惜。   太史阑闭紧嘴。容楚八成又玩什么心眼了,她只管默认便是。   之前容楚并不同意她留司空昱在府,如今却开口挽留,他可是有什么发现?   司空昱脸色变了变,似乎忍了忍,终究忍不住冷笑道:“这便是你的不是。既然知道她敌人多,孩子又小,何必做这个满月?引得四面八方贼心不死,孩子身处危境,何必!”   “这确实是我的不是。”容楚也不辩解,温和地道,“她生产时我未能在她身侧,总觉得对她和孩子不起,孩子满月再不办,心中愧疚更甚。说到底,是我为了自身心安,多少置她和孩子于险地。但满月终究已经做了,而且我很快也要回朝,所以非常时期,我希望司空兄方便的话,还请多留些日子,看顾一二。”   “你放心我?”司空昱眼神微斜。   这句话一语双关,太史阑木着脸只当没听见。   “我妻既信司空兄为友,我自无不信。”容楚将那“我妻”二字咬得清晰,笑得诚恳。   司空昱脸色复杂,又看了太史阑一眼,眼神似犹豫似不舍又似不安,最终一咬牙道:“暂且再留几日。”   “多谢司空兄。”容楚优雅作揖。司空昱还了礼,快步而去,淡青锦袍在风中一扬,已经出了院子。   太史阑看见容楚盯着司空昱的步伐,若有所思。   “你什么打算?”她问。   司空昱是不知道孩子即将要送走的消息,这也是她同意给孩子做满月的原因,静海再多人惦记孩子也没用,谁也想不到她会舍得把襁褓中的孩子送走。   “且看着罢。”容楚轻轻叹息一声。   当晚太史阑容楚宴请司空昱,在花园暖阁之中席开一桌,司空昱用银壶携了一壶酒来,说是他在临近德音寺寻来的素酒。德音寺的素酒远近闻名,太史阑也听说过。司空昱看她一眼,道:“你不用馋了,没你的份。”   容楚看他一眼,道:“司空兄这句话再正确不过。”   太史阑根本没打算喝酒,只是想把壶取过来,亲自给他们斟酒而已。司空昱这么一说,她倒不好再伸手,只好一笑吃菜。   司空昱给自己先斟了一杯,正要给容楚斟,太史阑忽然道:“容楚你昨晚喝得有点多,今天就少喝些。”   司空昱手一停,看看容楚,容楚柔声笑道:“昨晚只是小醉而已……”   司空昱忽然将壶收了回去,淡淡地道:“我看你们俩都不适合喝我的酒。”说完干脆自斟自饮。   容楚看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垂下眼。   司空昱之后便很少说话,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喝酒喝得飞快,太史阑知道德音寺的素酒号称素酒,其实后劲极大,有“三步迎风倒”之称,眼看司空昱手不停杯,忍不住按住了他,道:“这酒后劲大,行了。”   司空昱手指一停,眼光落在她按住他衣袖的手指上,忽然反手一抓。   他动作很快,可惜太史阑动作更快,手指一撤,两人指尖一碰已错过。   太史阑面无表情,回手夹菜,容楚低头喝汤,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司空昱的手悬空微微一停,随即有点自失地笑了下,又抓起了酒杯。   太史阑瞧着他已经有点喝多了,但此时也不好再劝,只好默默吃饭,心中想着等他喝完命人扛回去算了。   她不劝,司空昱倒不喝了,抓着酒杯问她:“你说这酒后劲大,是不是听说它‘三步迎风倒’?”   太史阑淡淡看他一眼,“你自然是不倒的。”   “当然!要么……咱们就试试?”司空昱站起身,身子几不可见地摇了摇,随即站直,摇摇晃晃向暖阁外走去,大声数:“一、二、三、四……”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晃,一边晃一边数,太史阑哭笑不得,赶紧和容楚追了出去,暖阁外是一条九曲石桥,连着花池,静海四季如春,花池之中水波粼粼,太史阑怕他这样醉后大步走掉进池子里去,连忙唤道:“慢点……”忽听司空昱大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天生如我谁能弃!廿载红尘今如土,三千旧恨何方寄!”   声音沉雄,愤懑满胸。   托醉临风诗一首,却将旧恨化新愁。   太史阑怔住。   “噗通”一声,七字步吟七字诗的司空诗人,终于最后一步走歪,掉进了花池。   他落水的一霎,一条白影横空而来,却是后一步出来的容楚,脚尖在横栏上一点,掠到他身边,伸手将司空昱拎起。   司空昱落水的时候太史阑正待呼唤不远处的护卫,看容楚掠来救人稍稍放心。   忽然池中哗啦一声,水花溅起!   水花突生,一冲便有丈高,白色的水光夹杂着碧色的花叶蓬起,夜色里晶光四溅。   晶光里爆射出一条白虹,直射容楚前心——是剑光!   此时容楚身在半空,单手还要拎着司空昱,空门大开,无所躲避!   太史阑连呼喊都没有,闷不作声就冲了上去,身后却有黑影卷来,一手将她拉开,另一手一甩,一道银光如白蛇霍霍飞出。   此刻剑光将及容楚胸膛!   容楚袖子里忽然飞出一抹白光。   “咔咔”连响,那白光击上剑身,剑尖一歪,容楚借着这撞击之力向后一让,将司空昱扔上岸,此时那银光已经到达他脚下,却是一条银色锁链。手持锁链的周八向后一拉,容楚身子向池边飞来。   此时火虎苏亚也到了,火虎轻功了得,一跃之间从对岸横跨水池,人在半空,刀已经冲着那刺客劈了下去,那人本想追杀容楚,感觉到背后刀锋凶猛,只得回身再战。   此时司空昱砰一声落在太史阑身边,太史阑眼角扫到容楚平安,心中稍定,弯身问他:“你怎样……”   司空昱忽然跳起来,抬手点了她穴道,抱了她便跑。   这一下谁都没想到,连刚刚上岸的容楚都怔了怔,因为刚才司空昱落水时,刺客的剑光是同时将他和容楚都笼罩在内的,是真正的必杀之招,所以众人都已经在内心排除了他和刺客有关的可能,谁知道他忽然出手,带走了太史阑。   众人一怔,赶紧追来,司空昱身法极快,一转眼已经出了后院。   太史阑被他抱在怀中,怒道:“司空昱你疯了!”   司空昱不说话,只迅速前行,太史阑脑袋被他压着,也不知道他往哪里走,心中生怒,慢慢动了动肘尖。   司空昱虽然点了她软麻穴,但她稍微动一动还是可以的,这动一动,足够她启动身上的暗器,将司空昱射穿。   此刻正是好时机。   她肘尖半悬,对准自己腰间,只要司空昱稍稍一动,压到她手臂,再撞到她腰间,她的暗器,就会射出去。   对于威胁自己和容楚安全的人,太史阑从不手软。然而此刻她依旧微微犹豫。   虽然看起来司空昱心存不良证据确凿,但是……   肘尖悠悠地悬着……   正在这时,司空昱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再次令太史阑心头一震。   痛苦、悲愤、忧郁、复杂、无奈、坚决……各种情绪纠结的目光,沉重得让太史阑也觉得无法承载,沉重得让她恍惚,忽然觉得这眸光熟悉。   是了,在船上……   骗海姑奶奶一路回程的船上,最后一刻持枪对射,他忽然把枪对准她,而她毫不犹豫开枪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误会了他,令他受伤落水,那一刻依稀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那么这一刻呢……是不是依然是一个误会?   一次误会就是一次生命,上次侥幸没有犯下大错,那这次呢?   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肘尖慢慢地移了移,正在这时司空昱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如果她的肘尖还在原处,此刻她腰间的暗器就射穿他的肚腹。   司空昱压下她头发的那一瞬,隐约有风声呼啸而过。正冲着她来,她没看清楚,只是感觉,顿时又出了一身大汗。   此刻她忽然觉得,过于决断也未必是好事。她性子刚决,在遇事时,只按利弊来进行瞬间判断,很少去考虑情分以及其它,以往看来是成大事者的必须条件,此刻她却心跳如鼓,只觉得世事其实还是不外乎人情,多方综合考虑可能会影响出手时机,但不考虑,更可能会铸成大错。   只是此时,司空昱立场如何,是敌是友,她依旧难以摸清……   她心中也颇有几分恼怒——这些潜伏的敌人,当她的总督府是什么了?趁她衰弱,三番两次刺杀,当真以为她没有铁血手段?   身后风声不断,追在后面的人很多,很难想象司空昱能在这样的追逐中带她离开,太史阑只是有些奇怪,司空昱掳走了她,为什么后面追的人没一个用武器暗器招呼司空昱,是容楚的命令?怕误伤她?   身子忽然一震,司空昱似乎进入了什么院子,随即又是一阵快速飞掠,然后进屋,她被放下,落在软和的床上。   太史阑打量了一下,才认出这好像就是她给司空昱准备的客房。   他掳了她不向外走,反而回客院做什么?   司空昱忽然俯下身,双臂撑在她脸颊两侧,微热的,带着酒气甜香的气息,拂在她脸上。   两人相距极近,姿势暧昧,只要他一倾身,就能品尝她的唇。   看他的神态动作,似乎也正打算这样做。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也一眨不眨,他身子慢慢俯下,她忽然道:“别吻我。”   司空昱身子一僵,黑暗里一张雪白的脸,越发地白。   “没有爱意,爱欲不洁。”太史阑淡淡道,“对于我,任何不尊重我个人意志的强迫行为,都会让我永生厌恶。”   司空昱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哑声道:“我有时候觉得,让你恨,也比让你当个路人来得好。”   “听起来像是黑化的节奏。可是司空,”太史阑语气平静,“你不是那样的人。”   院子里有脚步落地的声音,容楚等人已经追来,司空昱提高声音道:“都别过来!否则我就……”后面的话却没说完,又低下头,俯身轻轻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是怎样的人,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忽然伸出手,太史阑盯着他的手指,他并没有再犹豫,手指轻轻落在她鬓边,替她将微乱的鬓发挽了挽,随即慢慢在她脸上拂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指尖微热,气息清郁,稍稍含了点力度,压着她的唇。他似乎是要用手指来感受她的肌肤,又似乎用手指来代替自己的唇,给她一点肌肤相触的烙印。   不过只是轻轻一点。   黑暗里那人眸子流光亮丽,似浓缩了大海的暗和星空的辉,下巴越发地尖了,而鼻梁挺直,唇色轻红。   看上半截楚楚可怜,看下半截尊贵骄傲。这个矛盾的男子,从头至尾,都在她面前徘徊复杂。   轻轻一压,随即放开,他收手,解穴,退后,轻而模糊地道:“保重……”   她微微听出诀别的意味,却不太明白。   身体已经恢复了自由,她坐起,眼看他掠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拦下他,不要伤他!”   声音刚落,身后轰隆一响,她回头,就看见一整片墙倒了下来。   她一惊,飞快弹起便向外冲,感觉到身后倒塌的墙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影,一双钢铁般的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   走到门口的司空昱听见声响大惊回身,猛地扑过来。   一条人影比他更快,白影一闪,容楚已经从窗户掠了进来,手中也是一把锁链,霍霍一响便缠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身边,随即手腕一振,锁链弹起,直袭那从墙后冲出的人影。   那人冷哼一声,忽然急步冲了过来,劈手就去抓太史阑肩头,似乎也是个性子执拗的,初衷不改。   门槛上司空昱似乎要冲过来,忽然又止住脚步,满面痛苦之色。   屋中没有点灯,黑暗中烟尘四散,看不清人影,只能看见对方身材高大,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容楚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手掌上扬,掌心一把小刀刀光明艳,弧光弹射,将对方抓向太史阑的爪势逼开,随即将太史阑向后一挪,推到赶过来的苏亚怀里,道:“护好总督!”身形一闪,已经迎了上去。   黑暗里烟尘中,两人身形兔起鹘落,刀光如白练四曳,太史阑退后一步,瞟一眼司空昱,冷声道:“弓弩伺候!”   上头屋瓦和院子外杂沓脚步声响,总督府护卫已经迅速就位,窗户被啪一声弹开,对面屋檐下一排黑衣人半蹲持弓,箭尖向内。   屋内两人的打斗短促而凶险,这方寸之地,四面都有家具,两个身形高大的人却毫无局促之感,翻腾飞跃,都没有碰撞任何器具,诡异的是桌椅在无声无息消减,仔细看可以发现无数木屑在空中翻飞,那是桌椅边缘被外溢的真气所震碎。劲风呼啸声中隐约有嗤嗤不绝声响,四面帷幕鼓荡,不断撕裂。   打斗却已经近了尾声,那高大刺客武功不弱,却终究不如容楚身法更加灵便,白影一闪,容楚脚尖踢出,砰一声击上他膝盖骨,将他身形向后踢出,随即太史阑毫不犹豫下令,“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面,司空昱手中忽然多了柄长剑,剑尖明光如流水,直直对着她眉心。   所有人都吸一口气,包括太史阑自己。   “未曾想,”她半晌静静地道,“你我真有持剑而对这一日。”   司空昱眉间跳动,脸色如雪,剑尖却稳如磐石,“放开他……放走他!我任你们处置!”   太史阑冷冷盯着他的剑尖,“我不以为你现在有资格要挟我。你剑气射入我眉心的时候,也是你被万箭射死之时。”   “我想,容楚舍不得你冒一丝危险,他也看得出,我可以拼死射出我的剑气。”司空昱不看她,声音低沉。   此时烟气渐渐散尽,外头月光洒进来,正照见靠墙喘息的高大男子的脸,他脸上面罩已经掉落,露出一张大眼大嘴,颇显英气的脸。   屋内几个人都惊呼——大家都认得。   “耶律靖南!”太史阑声音也有了起伏。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见曾经的生死大敌。   “我确实舍不得让太史冒一丝危险。”容楚声音犹自带笑,慢悠悠地道,“就是不知道,耶律大帅,是不是也舍不得让他的弟弟去死呢?”   ……   室内一霎静寂如死,司空昱脸色已经难以形容。   “你……你……”他连剑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耶律靖南却在冷笑,咳嗽,“好,好,功亏一篑,容楚你果然厉害。”   “承让。”容楚笑得一点也不谦虚。   “你怎么知道的?”耶律靖南显得很好奇,“昱可是东堂人。”   众人表情都一片赞同,确实,怎么想也想不到,玉堂金马的东堂世子,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西番耶律世家的人。   太史阑紧紧盯着司空昱苍白的脸,心中若有所悟。   一直以来和他相处,总觉得他内心似有隐痛,记忆似有混乱和缺失,他所念念不忘的“母亲”,包括他嘴里有时一言半语冒出来的童年记忆,和他的身份似乎不符。   以前这些只是在特殊情况下露出蛛丝马迹,他真正整个人出现怪异,是在天授大比之后,是不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   “我调查过司空世子,他的身世看上去并无漏洞。”容楚淡淡道,“其姨母是东堂皇后,父亲是东堂长庆郡王,虽庶出却很受东堂皇帝喜爱,是以在家族地位颇高。不过让人奇怪的是,既然是深受宠爱的贵胄子弟,应该很早就在东堂崭露头角,但包括东堂皇族在内的人,对司空昱的印象,都是到他十四岁空降东堂天机府之后才有的。”   耶律靖南目光变幻,司空昱的剑光仍在危险地跳跃。   “当然,这事也有值得信服的解释。东堂注重天授之能,世家大族往往都会挑选有此潜能者,送出去着重培养。司空家也不例外,司空昱就是被选中然后又送出去的子弟,在东堂悟神山呆了十四年才回来。回来后立即在东堂皇族内部的一场天授之能比试中胜出,成为东堂朝廷秘密培养,将来用来对付南齐的重要武器。”   “那又如何?”耶律靖南一笑,“似乎和他的身世并无关系。”   “看起来是这样。”容楚一笑,“不过东堂皇族忘记了一件事,他们忘记去查查悟神山。悟神山号称东堂培养异能者的密地,内里宗派林立,各有所长。被送去的子弟们根据各人所长,分别进入不同门派学习,当然,门派之间也因此难免有些摩擦。自司空昱下山之后,悟神山曾出了点事,有几个门派因为比试矛盾,发生火拼,一个门派被毁,两个门派出走失踪。被毁的门派中,就有司空昱的师门。”   众人都沉默,隐约明白了什么。   “对于东堂来说,这事没什么稀奇,悟神山本就是个很残酷的地方,各方天授门派竞争激烈,每隔一两年,都要有门派消失,所以谁也没想过这和司空世子有什么关系。”容楚看了司空昱一眼,“司空世子或许自己也没想到?”   司空昱默然。   “所谓旁观者清,当我听太史有次无意中说起司空世子的梦和呓语,以及他对于母亲的牵挂。便觉得奇怪。诚然司空世子在东堂那个姨娘母亲,据说出身也是异国,去得也早,似乎很符合司空世子的描述。可我查到的记录,司空世子七岁上悟神山,那位东堂司空家的姨娘在他四岁时去世。一个四岁的孩子,似乎对母亲无法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而且司空世子所说的一些关于他母亲的回忆,似乎也和这位姨娘不符,这位姨娘很受宠爱,性格颇为骄矜,除了长庆郡王喜欢她,其余人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太史阑想着这确实不对,在司空昱口中,他的母亲,那个南齐女子,温柔如水,娴静美好,集中了天下一切女子的美德,怎么会是个泼妇?   想不到她只是有次无意中和容楚提了提这事,容楚竟然查了这么多,在异国搜集如此详细久远的资料何等困难?他做到这样,说到底只是为了排除她身边任何一丝可能的危险罢了。   “后来又查到了这位姨娘的出身国家,竟然不是南齐,而是西番。”容楚挑起一边眉毛,“这两个字,真是发人深省。”   ------题外话------   司空昱的身世,亲们可能觉得突然,其实伏笔极多,包括对耶律靖南的暗示也有。有机会回头对应一下便知道了。   第八十八章 谁的幸福   司空昱和耶律靖南都默然。   太史阑眉头一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和司空昱漂流海上时,司空昱曾经有次无意中哼催眠曲给她听,语调特异,当时她就怀疑那是西番的歌谣,曾经闪念要调查,只是后来事情繁多,也便忘记了。   “本来调查到这里,只能感觉出司空兄的身世似乎有点蹊跷,还联想不到耶律家族去,但西番两字给了我灵感,西番同样接壤东堂,而司空家也是东堂的豪贵家族,有没有可能,这也是西番的细作潜伏之计?能制定这样的计划,能把人安排到司空家这样的大家族,很明显出手的对方必须也有一定实力和地位,是西番的世家大族,甚至可能有皇室插手。”容楚笑了笑,“这样就简单了,查司空兄前往悟神山的那段时期,西番有哪家世家大族夭折或者失踪了孩子,这个孩子应该不是嫡子,大家族的嫡子有更重要的地位和责任,这个孩子还应该从小有些特殊,否则不足以被选中,送到重视天授者的东堂去做潜伏细作。”   司空昱神色黯然,看了耶律靖南一眼,耶律靖南神色没什么变化,冷笑一声。   “不对,”太史阑忽然道,“这不是出生即换走,这是七岁学艺时才换。之前孩子长到七岁,府中人应该早已熟悉他的容貌,就算去悟神山学了几年,也该有点原来影子,相貌发生变化,司空府的人难道都发现不了?”   “所以我又查了一下,发现司空世子,或者说,七岁之前的那位司空昱,幼年时长年生病,很少见人,连他的父亲都很少见他。四岁的时候他姨娘去世,更加没人注意他。直到六岁时一场大病,病得快死了,府中已经在准备棺材,他却又奇迹般地突然好了。好了之后,就有了一些天授之能,因此被长庆郡王看中,直接过继到了正室夫人名下。之后不久,就送他去了悟神山。”   太史阑推算了一下,恍然道:“司空府中那位西番姨娘一直在配合西番,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藏着,不让太多人看见。或者她那亲生儿子早就被西番这边下了毒,控制了她,然后他六岁的那场大病,或者是病了被转移走,或者是死了,然后换了司空昱。一个长期不露面,又生了大病的孩子,容貌有所改变是正常的,何况众人本就对他印象不深,等到几年悟神山学艺回来,他那张脸长成什么样,众人早已习惯。”   “然也。”   “为什么要等到六七岁再换?”   “因为他必须对家族留存感情。”耶律靖南忽然接口,“如果婴儿时期就换过去,一方面我们不能确定他的天授之能,另一方面,他自幼在司空府长大,以司空府为家,对司空府自然有感情,到时候我们忽然冒出去,说是他的真正亲人,他如何肯信?就算信了,他也不可能对我们产生感情,又如何肯为我们冒险,背叛养他的亲人?”   太史阑默然,不得不承认,耶律靖南号称西番最狡猾的人,确实有道理。   “如此明显的线索,一查便查到了耶律府曾经夭折一个六岁的孩子,连同那孩子的母亲也失踪。再联想到耶律大帅素来机灵多智的风格,自然能猜得到。”容楚笑了笑,“耶律大帅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吧?真是难能。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司空兄明显给封住了记忆,近期才解开,但他的记忆中,却又留存了往昔的片段念念不忘。耶律兄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我的独门秘术,这个似乎不必告诉你。”耶律靖南傲然道,“封闭记忆,是为了他的安全,可以更加一门心思在早年为司空家出力,争取皇帝的宠爱和在司空家的地位;留下片段,是为了提醒他真正的身世,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心结,那些记忆在他心中极其珍贵,时刻存在,那么当我们出现,和他说明真相时,他会很快接受,并且会欣喜若狂——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直魂牵梦萦的东西。”   太史阑冷哼一声。   此刻终于明白了司空昱的恍惚和混乱何来。有人用一种类似催眠的办法,在他的记忆中植入了对西番耶律家族的片段记忆,很可能那记忆还是经过篡改的,那记忆里有女神一般完美的母亲,还有男神一般伟大的哥哥,那是他真正的亲人,一经召唤,往事纷至沓来。   太史阑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很难想象直肠子的西番人中,也有人能想出这样的计划。只是可惜了司空昱,白白要受这一番催心磨折。过往亲人不是亲人,现有亲人逼他背叛,他夹在家国亲情之间,该如何自处?   再看耶律靖南,神态自若,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之色,毫无愧疚不安。她心中不禁怒火升起。想起和司空昱初识时,那夜墙头面对神工弩,他以身相代,昏迷中犹自呼唤娘亲,那是他记忆中最为美丽温柔,代表人间一切美德的典范,他的南齐的完美的母亲。他为此远赴南齐,寻找记忆中的幻象,在重伤濒死的一霎,犹自眷恋着她的幻影。   天授大比他神智恍惚,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得知了身世,并且接到了诛杀她的命令?他在和她的最后一比中忽然发狂,是因为受到了刺激,而那只簪子,是他母亲的物品,耶律靖南想控制他,却又不能完全放心他,定然也在他身上下了禁制,那只簪子,就是一个引子。   他在“杀她”的命令和“不杀!”的内心之中辗转,如何不痛苦?甚至他身受的是双重压迫——无论是西番还是东堂,都一定对他下过“杀掉太史阑”的命令。   当初海姑奶奶的船上,他拔枪相对,事后她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是不是当时其实也不是误会,在最初举枪那一霎,他的目标真的是她?   然而最终枪口一偏,击落的是她身后的刺客。   太史阑转眼看了看司空昱,他脸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漠然。但太史阑知道,除非天生心志坚毅的人,否则一切的漠然,都不过是痛到极处的麻木。   表情空白,往往是因为心事太复杂难以言说,甚至难以面对。   他摆出拒绝的面具,却已经先拒绝了他自己。   太史阑目光落在他领口处,他一番动作过剧,领口微微歪斜,露出锁骨处一点淡淡的白痕,太史阑忽然想起两次在他身上看见过鞭痕,当时就曾怀疑过,玉堂金马的司空世子,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现在想来,这想必是他幼时,耶律家族给他的纪念。   所以,他记忆中的好哥哥,未必是好哥哥。   他记忆中的完美母亲,也未必是好母亲。   他所恋恋不忘的,是假的;他记忆中美好的,是苦的;他全心依附的,是错的;他最后选择的,是冷的。   “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命运待他太残酷。   “昨天的所谓刺客,其实就是耶律靖南吧?甚至康王来的那一天,站在他另一侧的高大男子,也是他是不是?”容楚道,“你留下,也是他做的局。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康王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过是做了耶律靖南的棋子,耶律靖南号称保护他,其实不过是为了将司空世子送进总督府,好里应外合杀了太史而已。”   满月宴的真正杀手,并不在康王和东堂为太史阑准备的礼物之毒,而是耶律靖南为太史阑准备的司空昱杀手。   “昨晚耶律靖南来找司空昱,恰巧我们不在府,你们起了争执,被府中护卫发现,司空世子装作出手驱走刺客,实则是为了掩护哥哥离开。”   “但司空世子自己也没想到,其实你哥哥没有走。自然也没想到,其实昨晚你哥哥带进府的不止一个杀手。”容楚淡淡地道,“他没走,干脆就隐藏在你房内,我府中很多房间都有夹层的,你心事重重不在意,他却发现了。而另一个擅长潜隐和龟息之术的刺客,则藏在府中暖阁下。想必你之前已经打算不再帮你哥哥,想要离开,你哥哥知道你要离开,将计就计。他算出你只要告辞,我们两人必定要宴请你送行,或者你昨夜驱赶刺客出力,我们按道理也应该请你,这时节我府中适合请客的地方,就在前院的暖阁。耶律靖南命那个刺客躲藏在那里,自己躲藏在你的房间,这样我府中搜索刺客时,也不会去搜刚刚出力杀敌的你的屋子。”   司空昱和耶律靖南不说话,在容楚这样多智近妖,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将所有事实全部准确推断的人面前,否认也没有必要。   “而你,以为耶律靖南当时真的走了,今夜不过是贼心不死,去而复返刺杀。你担心他带了更多杀手埋伏在暖阁,怕太史阑中招,干脆带太史阑直奔你自己的卧室。想着你的屋子,你哥哥总不会设下埋伏,只要太史阑争取了最初的时间,等她护卫追到,她就完全安全了,你也没想到,你哥哥竟然就藏在你的屋子里。”   司空昱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死也心甘的神情。他瞟了耶律靖南一眼,眼神里有恨有痛。   太史阑心中也吁了一口气,她刚才在耶律靖南破壁而出时,很是心凉了一阵,如今听容楚一剖析,不禁心中安慰。   侧目看司空昱表情,她心中微痛。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尊贵骄傲,行事正统又盛气凌人,是被宠坏了的贵族子弟,很有些瞧不上眼,然而今日才知道,他才是背负最重,被误会最多的那一个。   这个一直在沉沦,却无人给予救赎的少年。   她忽然低低道:“你今天就要做你不得不做的事……你还在犹豫……可是你会去做的……不过……未来……真正的结果在未来……还有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手腕一震。   这段话,正是那夜天授大比,戒明对着殿下人群说的,当时在场的人听得清楚,却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只有他知道说的是自己。   还有如今,太史阑也知道了。   “司空。”太史阑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值得。”   耶律靖南在一边冷笑——他的家族,煞费苦心,多年灌输下的记忆,岂是现在太史阑三言两语就能抹杀的?就算司空对她心中有爱,也不能抵抗年深日久的心魔。   司空昱默然,手臂坚定,并不看她眼神,只道:“太史,若你还顾念往日情分,你放了我哥哥,我自戕赔罪。”   太史阑冷笑一声。   “我刚才背诵那段话的用意,你没注意?”她凝视着他,目光专注,眼眸显得又大又黑又深,“你不要信,不要信。”   司空昱微有震动,忍不住抬眼看她。   只一看,他眼神便一震,恍惚中对面不是太史阑,也不是她的眼睛,而是一片黝黑的深海,隐约幻着闪烁的星芒,天地幽沉,不见去处和来处,只有他自己,如一片弃物浮沉。   很多破碎的片段呼啸而过……美丽温柔的母亲……搂住他肩膀的兄长……她抚摸他头发的雪白手指……他握住他小手把弓的大手……天地玄黄,时空穿梭,画面晕染白光耀眼,每片光斑都是温存和欢喜……   忽然起了一阵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将光斑撞碎,化为星光散失在宇宙中,他急忙要追,光斑忽又聚拢来,画面重新展开,他欢喜地顿住脚步,却忽然变色。   他看见哭泣的自己牵着女子的衣角……看见小小的手一遍遍被甩开……看见他被拖出那间房屋,砰然关上的窗户……看见他孤独地一遍遍习字练武,在暗室中穿行……看见他耐不住思念闯入她的屋子……然后被拖到树林里……高高的鞭子落下来,倾斜的疼痛的角度……那一双执鞭的手,粗大,戴着乌金苍鹰的戒指……   他忽然一震,光斑散去,天地消失,眼前还是那双眼睛,细长明锐,眸光深深。   他忽然觉得后心汗湿,风冰冷地穿过身体。他近乎僵硬地转过目光,落在耶律靖南的手指上。   手指上没有东西,但右手中指有一道泛白的圆圈,很明显戴过戒指。前不久他还见过,乌金苍鹰。   司空昱闭了闭眼睛,晃了晃。   耶律靖南却不知这目光相交一瞬间的变化,冷然喝道:“昱!不必受他们挟制,动手!”   他这一声声音低沉,似带有磁性,司空昱眼神一颤,长剑一闪,直奔太史阑咽喉!   与此同时太史阑怒喝:“杀了耶律!”   长剑袭来,速度却比想象中慢一些,火虎苏亚双双出手,火虎一刀斩在长剑中段,长剑微微一沉,苏亚膝盖猛抬,重击在剑尖,长剑呼啸直上,擦太史阑衣角而过,钉入横梁。   与此同时容楚一脚将耶律靖南踢了出去,“射!”   嗤嗤破空之声如雨,弓弩攒射半空中的耶律靖南!   耶律靖南躲无可躲,容楚跟在他身后穿窗而出。   忽然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一闪间就到了耶律靖南背后,抬腿一踹将他踹倒。   顿时就变成了他迎着那些呼啸的箭!   司空昱!   太史阑奔了出来,大叫,“司空!”   箭速惊人,箭尖转瞬便至!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条人影,正是应变惊人早已等在那里的容楚,侧面横撞,斜身一挤,压着司空昱的身子硬生生倒下去。   飞箭擦过最上头容楚的背心唰唰而过,钉在屋子墙壁上。   三个人连串压在地上,最下面的耶律靖南被压得吭哧一声。   太史阑赶过去,赶紧扶起容楚,飞快地掠一眼确定他没受伤,又去拉司空昱。   她刚将司空昱拉起半个身子,忽然底下耶律靖南一动,与此同时容楚冷叱,“小心!”   一道雪色刀光,忽然从地上弹起,直奔太史阑胸口!   还在地上的耶律靖南,竟然趁这难得的太史阑弯身扶人一刻,反手一刀上刺!   刁钻角度,可怕时机!   此时容楚站起,和太史阑中间却隔了个司空昱,而耶律靖南这一刀有备而发,用尽全身力气,疾若奔雷!   太史阑拼命后仰,胸腹间伤口忽然一阵裂痛。   “嗤。”刀身入肉的声音,随即微微一顿。   太史阑没有等到疼痛感,身子被人猛力一拽,已经入了容楚怀中,随即嗅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睁开眼,就看见那一刀凝固在司空昱的肩背之上。   紧急一霎,离耶律靖南最近的司空昱,再次毫不犹豫地用身为她做了肉盾。   太史阑看着穿透的刀身血迹隐然,眼底也有泪光隐然。   这个身处两难,又想保护亲人又想护卫爱人的无奈又善良的男人!   耶律靖南似乎也怔住。   四面寂静。   只有司空昱,犹自清醒,咬牙身子慢慢后退,刀也随之慢慢拔出,刀身和骨头摩擦,发出吱吱瘆人声响。   血海之前面不改色的太史阑,忽然轻微抖了抖。   刀出,鲜血泉涌,太史阑急命,“拿药来!”   呛啷一声,司空昱把染血的刀,抛在她脚下,刀身斩落她一片袍角。   “今日以我之血……求我兄长一命……”他咬牙道,“让他走……我发誓……我发誓终我一生……他不能再伤害你……”   “我不惧他伤害我,”太史阑也在咬牙,“可我知道他会伤害你!不行!我要杀了他!”   “那你让我流血而死吧……”司空昱呵呵一笑,声音若哭,“就这样。”   太史阑默然,眼中煞气一闪而过,眼看他伤口流血汩汩,不止血,一时三刻必将失血而死。只道:“你先包扎!我答应你!”   司空昱摇头,“让他走……”   太史阑无语,看那模样,司空昱根本不相信她,不过她自己也不相信她自己。   她是遵守诺言,但那只是对朋友,至于敌人——我都要杀你了,我跟你遵守个屁的诺言?   但怎么能让司空和耶律走?怎么能留下耶律性命?司空昱如果是绝情绝义的人倒也罢了,问题是他受的教育太正统,多年来的执念太根深,忠孝节义恩情亲情他都想两全,都抛不下,偏偏这些都是对立的,他夹杂其中,如何自处?   到最后,还是会如今日,无法两全,只他碾轧其中,粉身碎骨!   何况杀她任务完不成,耶律家就会逼他转头潜伏东堂,东堂别人她不知道,上次遇见的锦衣人何等人物?将来司空如果被他发现,又是何等下场?   “让我们走……”司空昱咳嗽,一咳鲜血流得更急,唇边有血沫溅开,他垂下眼睛,看着那斩落的袍角,唇角慢慢浮上一丝苦笑。   一刀斩袍,一刀断情,血落的此刻情分也落定,这是天意。   “你我已……割袍断义……”他慢慢闭上眼睛,“今日之后……不必再对彼此……容情……”   太史阑闭上眼睛。   身边,容楚终于开口,“让开道路。”   他握住她的手,揽紧她的肩,予她一个安慰的姿势;她靠在他胸膛,闭目仰首。   护卫们无声让开一条路,耶律靖南毫不犹豫爬起,将司空昱背在背上。   容楚递了样东西到司空昱手里,随即道:“耶律大帅,希望你良心还在,懂得善自照顾令弟,否则这静海乃至南齐,再无一步你可行走之地。”   耶律靖南冷哼一声。司空昱忽然扼紧了他的喉咙,厉声道:“走!快走!”   还想骂几句的耶律靖南只得闭嘴,默不作声背着司空昱跃起,众人默默让开道路,看见一抹鲜血顺着一线跃起的轨迹,惊鸿一般洒下。   太史阑怔怔望着那一抹血虹,和那低低俯下的背影。   今日之后,多半天涯永别。   从来亦敌亦友,缘系似有若无。他救她无数,也曾数次刀剑相向,今日一刀临别相绽,终断万千横竖丝,覆一地寂寥旅途。   开在半途的花,未绽便枯。   但望他此后一路,无她也无人间烦难,深海星空的眸子里,能映射进生命的另一层熙光。   耶律靖南已经掠上围墙,半空中司空昱忽然回首。   一霎回首,一霎回眸,他嘴唇蠕动,轻轻两个字。   “保重。”   耶律靖南身子拔高,一窜不见,最后一霎一颗泪珠,弹落于墙头苍耳。   太史阑怔怔看那一抹血和一滴泪,在视野中消逝。   “太史,让我照顾你……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沧海之上,言犹在耳。   这一生,她要不了他的幸福,给不了他幸福,甚至不能去为他营建幸福。   她闭上眼,靠住容楚,面对他离去的方向,两行热泪,终于缓缓落下来。   ==   一夜之间起了风,又停了风,再过了一个昼夜,离别的时刻到了。   司空昱走后,太史阑总有些恹恹的,为司空昱的命运担忧。   东堂那位殿下的本事,她算是领教了,这人便如一层阴影,覆在司空昱的前路上,她甚至想不出他要如何在那人可怕的目光下前行。   或许,那已经是另一段故事了。   司空昱的阴影未散,离别又来,她一大早醒来,真恨不得就此病倒不要起身,身边容楚已经起来穿衣,将手按在她额头,犹豫一下道:“外头风大,要么……我去送吧。”   “不,叮叮当当走的时候,应该看见父母。”   两人一人抱一个,随车一直将孩子送出静海城,苏亚将会一直跟随到李家,在那里陪伴两个孩子,赵十四则从丽京直接到李家,在那里等着他们。   静海郊外,太史阑将叮叮当当吻了又吻,想着都说孩子婴幼儿期,一天一个模样,可他们这对失职父母,将注定无缘得见,等到再次相见,或者他们已经能跑能走,完全另一番模样。   最重要的婴幼儿时期的缺席,令她心中钝痛,脸贴在孩子脸上不语。叮叮是好脾气的孩子,贴得不舒服了,也不过格格笑着挥舞小手拍她脸,试图将她推开。女孩子红唇娇嫩,偏偏又特别爱笑,一朵花般盈盈绽放,美丽到令人心疼。   当当却没那么好脾气,闷了一会便放声大哭,越发哭出了太史阑的酸楚,也顾不上给孩子抹眼泪,将两个孩子往容楚怀里一塞,自己快步走到一边。   容楚在孩子脸上各自亲亲,轻轻道:“爹娘有空会去看你们,你们要早些回来。”转身对韦雅道:“拜托了。”   韦雅接过孩子,道:“我以生命护佑他们。”   “于我心中,但望李家永远安稳荣盛。”容楚语气意味深长,“李家百年基业,独霸武林,已经无需再上层楼。自重身份,安稳度日,便是铁桶江湖。”   韦雅神色一震,没有再说话。   她上车前看了太史阑背影一眼,容楚也转头招呼她,太史阑并没有回头,一手撑着驿亭的壁,一手摆了摆。   容楚知她不愿再面对,也不勉强。韦雅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想着这般的强大女子,也有此刻的脆弱。人生在世,终究没有谁一定比谁如意。   车马辘辘而去,两个孩子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体贴父母,在车马启动的那一霎,居然没有哭泣,他们安静地离开,似乎不想再给父母任何一点心情磨折。   太史阑听不到哭声,以为他们没走,等到回头时,却发现马车车队已经走出很远,她怔住,抬腿便追,却被容楚从身后一拉,她趁势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捂住脸。   容楚轻轻拍她肩头,“没事……没事……他们会很好……之后再见,他们就是一对活泼健康的孩子……你该欢喜才是。”   她默然,看着车马在地平线尽头沉没,心深处空了两块,等待着数年后的圆满。   沧海从视野尽头慢慢展开,又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   景泰二年年末,花寻欢在丽京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容楚的暗助下,就任京卫副指挥使,代总指挥使职权,两年后,任京卫总指挥使。同时因为康王的叛国失踪,他手中的京中数卫军权终于归于皇帝手中。但在皇帝试图进一步收归外三家军权力时,受到了阻力,天节和天纪军老帅同时进行阻扰,天纪老帅受命于皇太后,在静海西侧数省练兵,天节军更在京城邻县演武,引起朝野震动,朝中军权再次一分为二,形成内城皇帝派系、围城外三家军、再外围太史阑驻军的千层糕互相牵制格局。鉴于皇帝年纪幼小,且那个遗旨阴影一直存在,老成持重的皇帝派系都赞成维持这样的格局,耐心地等待皇帝长大亲政。并一力推动百官决议,修改历朝皇帝亲政年限,改原有的十二岁亲政,为十岁。   景泰三年年初,西鄂摄政王立,远在静海的太史阑终于得到第一个朋友的消息,这才明白为何一直派人默默在国内寻找而不得,遂命人前往各国查探朋友信息。   景泰三年年中,容府老夫人千里迢迢赶往李家,要去照顾两个孙儿孙女,在李家住了三个月后回丽京。因为长途跋涉重病一场,之后没有再去极东。   景泰三年五月,韦雅来信说当当太爱哭,没法处理。太史阑回信指示:“哭!让他哭!把我给他做的特制小高椅子用上,圈住他放他在角落让他慢慢哭,来来去去都不许理他。他哭上几次,明白哭了也要不到想要的,自然不会再哭。”并随信再次送上近期她和容楚合作写作最新连载的《育儿心经》数本。   景泰三年年中,东堂休整后再次进犯,由此拉开了长达三年的静海战争。   景泰三年十一月,极东传来两个孩子抓周的消息,叮叮抓了一本传奇话本子,当当……当当桌上的东西都没抓,一转头看中了李扶舟腰间的血佩,抓住了不肯放手。   不过李家并没有告诉太史阑这件事,这事是赵十五悄悄写信回来说的,赵十五语气似乎十分满意。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推敲半晌,没能预测出当当的喜好到底是什么。或者当当从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孩子。   直到半年后,太史阑一夜噩梦惊醒坐起,大惊,连夜写信给容楚,道:叮叮或许以后是个网络写手!当当则可能是同志!   此信一到丽京,容楚晕了一晕,回头写信又是安抚又是赌咒,终于把某个不安心的母亲的莫名其妙联想恐惧症给安抚了下去。   ……   景泰四年,整个南齐仍旧处于各种纷争争执之中,京中在吵嚷,南边在打仗。   景泰四年五月,太史阑再次驱退东堂的一次暗攻计划,毁东堂小型战船数十艘,更断了东堂在临近海岛上的一处秘密补给地。捷报传到丽京,帝大悦,升太史阑为二等静海侯,赐邑静海五源城。   景泰四年九月,乾坤山。   一对小小的孩子,在往后山走,一个步子很快,大步前行,一个跌跌撞撞在后头追。   “当当啊,等等姐姐。”   前头小人撇撇薄唇,“腿短,人慢,脑残。”   两个小娃娃熟门熟路进天池洗澡。   “当当啊,给姐姐擦背,背心好痒好痒。”   小人撇撇薄唇,“男女,授受,不亲。”   洗澡洗到一半。   “当当啊,麻麻寄来的幼儿启蒙画册你看了没呀。”   “嗯,好丑。”   “没有呀,我觉得好可爱。喂,当当,你说麻麻坏话哦。”   “告状,随便。”   “我告诉爹爹。”   沉默,半晌。   “姐姐,要擦背?”   “好呀好呀。”   哗啦啦的水声。   “姐姐。”   “嗯嗯……哇我都快睡着啦……”   “这个月写信的时候,你打算写什么?”   “呵呵呵呵,写当当给姐姐擦背呀。”   “对的。”小小的薄唇一勾,“告诉爹爹。”   “告诉爹爹!”大眼睛笑得弯弯,双手一张,“来抱抱!”   小小的薄唇一扯,“走开。”   “啊当当,你怎么就给姐姐擦半边背啊,这半边更痒了哟喂……”   叮叮格格笑着自己艰难地擦背心,当当慢条斯理地洗,远处有男子缓缓而来,衣袂当风,风姿卓绝。   “啊啊啊李叔叔!李叔叔!”小丫眼睛发亮,站在水里拼命招手,“李叔叔来给我擦背!擦背!”   “容叮叮。”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忘了麻麻和爹爹的话?女孩子不能……”   “好啦好啦,女孩子不能露屁屁,不能给叔叔换裤子,不能和他人一起洗澡……咦,弟弟,我和你不是在一起洗澡么?”   “我不是你弟弟。”小眼神也阴恻恻地,“我是你哥哥,爹爹麻麻一定是弄错了。”   “哥哥就哥哥。”大眼睛扑闪扑闪,“哥哥可以一起洗澡?”   “哦……救命……真笨。”   “李叔叔,擦背擦背!”小丫头转瞬就忘了刚才的话题。   “不许叫!”   远处男子站下,对这个方向一笑,深红的衣角如一匹猎猎的血旗,在风中妖艳一绽。   ------题外话------   我真是越来越善良了,按照我的惯例,司空这种设定就应该写死的,但被大家哭喊了大半年,只好拼命忍住,好手痒好手痒好手痒,好遗憾好遗憾好遗憾,好郁闷好郁闷好郁闷……   天冷了,大家都养文了,评论区也快长草了,我都怀疑有没有人看文了,哎,赶紧结束吧,对手指……   第八十九章 叮当生日   远处男子站下,对这个方向一笑,深红的衣角如一匹猎猎的血旗,在风中妖艳一绽。   小丫头直了眼。   “哗……”吸一吸鼻涕,“好美……”再吸一吸鼻涕,“好美好美……”   “你看谁都好美好美。”不屑的声音。   “李叔叔最美!韦雅阿姨也美……”   “你该说爹爹麻麻最美!”   “不知道爹爹麻麻什么样子……”狐疑的声音,“麻麻上次送来的自画像……”   “怎样?”   “呃……”声音低下去,似乎不太愿意出口不厚道的评价,半晌忸怩地道,“有那么一点点丑啦……”   “你说麻麻丑。我这个月家信告诉爹爹。”   “不要不要!我只说一点点!”小手指急忙比了一点点,“一点点啦。”   “一点点我也告诉麻麻。”   “不要不要。”大眼睛泫然欲泪,“好当当,好弟弟,不要告诉爹爹麻麻啦,爹爹麻麻会伤心的……”   “我是哥哥。”   “好当当,好哥哥。”大眼睛摇着黑心小子的手,“不要告诉嘛不要告诉嘛……”   “糖。”   “我口袋里还有三颗,苏亚阿姨奖赏我会自己穿衣服的……”声音低下去。   “两颗我,一颗你。”   “好的好的。”喜笑颜开。   悉悉索索剥糖块的声音,大眼睛笑得月牙弯,“好甜好甜!”   糖吃完。当当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爬上岸,回头。   “哦。”薄唇一勾,“其实,我也觉得,很丑。”   ……   “李叔叔,李叔叔!”哭泣的叮叮扑向远远等候的男子的怀抱,用美色来抚慰自己无数次被弟弟践踏的幼小的心灵。   男子温柔地接住,修指如玉,从她乌黑亮丽的发上抚过,“叮叮乖。”   “李叔叔。”大眼睛破涕为笑,张开双臂,“来抱抱!”   “嗤。”容当当发出一声鄙视的鼻音。   ……   景泰五年三月,西番作乱,天纪军精兵营前锋参战,先锋邰世涛领兵大胜,领实职副将,总统领精兵营,封一等子爵。   六月,太史阑率军亲赴西北边境,重兵压上对西番的战场,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太史阑会不惜千里驱驰,来亲自对付西番,那一战她竟然没有使用任何战术,直接以大军压境,逼到耶律靖南不得不全军投入,与她在西凌抚州天望野决战,一战血旗蔽日,尸横遍野,西番节节败退,耶律家族全员上阵,死伤无数,太史阑毫不动容,一直将西番逼到边境上里河附近,耶律靖南被迫沉河,西番惨败。   当时万军嚎哭,太史大帅无动于衷,并不顾诸将劝阻和朝中弹劾,下令将参战的一万耶律家族私军俘虏,全数沉河。   这一举动,震惊天下,历来杀俘者,都为心性决绝枭雄所为,不为世人所接受。朝中弹劾奏章飞如雪片,都道太史阑杀心过重,有伤天和。但无论他人怎么劝阻,都不能阻止太史阑的命令被执行。这件事给太史阑的名字,从此染上一抹殷红血色,也导致后世对她的评价两极分化。她因此成为南齐历史上,唯一一个名声既贤又恶的统帅。丰功伟绩车载斗量,滔天恶行同样昭然在目,后世关于她到底是贤臣还是枭雄的争论分成两派,延绵不休。   然而对于太史阑,他人的评价,史书的刀笔,后世的看法,都不过是这天望野未红的枫叶,她不会为之后可能的完美有所期待,她从来只惜取眼前人。   耶律家族,是她最为厌憎的家族,她不惜世人诟病,永生背负罪孽,也要一手将这个家族,从视野中抹去。   为南齐,也为那个富贵青竹一般的男子。   那日阴风腾于天望河上,万人嚎哭声动荒野,太史阑手握长剑,立于荒原之上,脸遥遥朝向西番方向,似在等待一个身影的出现。   她终究没能等着。   他的结局,或许在之前已经湮没,或许在之后还有波折,但,长候一日夜,亲眼看着耶律家族死忠慢慢沉河的太史阑,终于明白,那些,都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过往滔滔如流水,永不回头。   七月,太史阑再升一等侯爵,领全**械库事务,之后视察安州分库,随即,安州总管邰柏因贪贿、结党、出卖军情、吃空额等诸项罪名被弹劾,朝中御史又弹劾其御家不严,纵家人行凶害命之罪。当年九月,邰柏被查办下狱,邰家被查抄,邰家两子一女婿被牵连入行凶重罪,斩决,其余诸子女流放南疆。在安州荣盛一时的邰府,就此崩毁。而那被斩的女婿,正是邰世竹的丈夫。   邰家大厦将倾时,终于想起那个在外早已功成名就的庶子,然而远地逃奔,一番求告,不过换来邰世涛“国法无情,不容私纵”的答复。不过邰世涛后来还是以战功相换,求得最小的幼弟免罪,养在身边,期待他从此不受邰家影响,长成堂堂男子。至于邰家日后是否需要重振家声,邰将军似乎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八月,有一批不知出身nǎ里的刺客,曾经摸上李家,乱撞一通后被李家统统诛杀,李家后来怀疑这些人目标是容家双生子,将此消息告知容楚和太史阑,并将刺客押送至静海。随后,容楚命人送上山一批小暗器,给儿女装备。八月,太史阑当众诛杀那批死不吐口的刺客。昭告天下:犯我儿女者,虽远必诛。   此言一出,天下震动,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九月,李家神山下着绵绵细雨,似乎在庆祝容家双子的三岁生辰。   快递,哦不快马传递来的一个巨大的三层蛋糕,代表了不能到场的父母的歉意和爱意。   当然这个蛋糕没法和现代精美的蛋糕比,总督府和国公府的大厨研究了很久,也没搞明白蛋糕是怎么蓬松起来的,倒是奶油给摸索出来了,所以蛋糕下头不过是比较精美的糕饼,上头覆盖了一层厚厚奶油。   这主要是因为太史阑在现代那世,只管吃,不管做,小蛋糕做的蛋糕,每次一热腾腾出来,景横波就会先抢去一半,剩下一半太史阑拿了,分给君珂,至于小蛋糕,不用管她,她会自己先偷偷留一大块的。   做蛋糕的时候,太史阑因为久试不成功,心生烦躁,考虑要不要把文臻抓来给她家宝贝做蛋糕?   好在这个只有其形没有其神的蛋糕,拿来骗骗小孩子还是够的,这也是太史阑送来的第一个蛋糕,之前两年因为孩子太小,没有准备。   蛋糕是专门派臂力最好的护卫,千里马快马端着接力送来的,从静海到极东,又要新鲜,又要不变形,到达叮叮当当面前时,外头盒子都一层灰。好在里头蛋糕完好无损。   叮叮当当如同两只贪馋的小狗,围着盒子转了一天,被苏亚和赵十七拎着去泡药澡,拎着去练功,拎着去休息。叮叮当当地位特殊,在李家很受保护尊重,单独住在乾坤殿前,由李扶舟和老家主亲自教导,就连韦雅也不过操心一下两个孩子的生活琐事。李扶舟自从闭关后,对诸人都很冷淡,唯独对两个孩子极其温柔,最初的时候,因为他的珍重态度,不仅韦雅不敢干涉孩子自由,将照顾孩子的事情都交给了苏亚和赵十七自己处li,其余人也不敢接近两个孩子,直到苏亚去找李扶舟,表明说太史阑认为,孩子幼年期不jiē触人群对成长不利,李扶舟才同意孩子下山巅,去找山腰和山脚的师兄弟师姐妹们玩。   说是师兄弟姐妹,其实叮叮当当并没有拜入李家门下,关于这一点,似乎被李家和容楚都故意含糊了,没人提起,叮叮当当对李家诸人的称呼,也是按照寻常长辈称呼的。   好在苏亚和赵十七牢记容楚和太史阑的关照,一言一行都严格遵循,从不娇纵或者放任孩子。两个孩子一岁半开始自己吃饭,学着自己穿衣服,两岁的时候学着自己整理自己的东西,每人一个小柜子,整洁度由苏亚阿姨亲自检查,胜的人发一朵小红花,别小看这小红花,到年底,谁的红花多,就可以由苏亚阿姨带着下山去逛周围市镇,另一个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红花奖励政策还涵盖内务、生活、吃饭、卫生等各个方面的评比,但并不重罚孩子的无心错误,也不限定“你必须要做什么”,更不强迫孩子学习。苏亚秉承太史阑的叮嘱“要让叮叮当当从小懂得劳动、自律、对自己的事负责、以及礼貌修养,这是建立孩子基本世界观和道德养成的基础阶段,与其让他们去背什么诗三百,不如先让他们懂得如何做人以及如何处世,先成为一个健全心理健全人格素质优良的孩子。这才是能够真正指导他们未来人生如何行走,更好地适应并融入社会的要素。性格决定命运,真正对人生抉择起决定作用的,不会是他们会背多少首诗,而是他们的性格和素质。”   这些话苏亚不懂,但忠诚让她从来不打折扣地去做,整整三周岁的叮叮当当,现在已经会洗自己的小内裤小袜子,有自己的小箱子,会自己选择自己需要的东西,会管理自己的零花钱,一旦要去市镇买衣服,他们会自己拖着麻麻送的小箱子,跟着苏亚阿姨逛街,买来的东西归整好了放入箱子,自己拖着走,每次都引来集镇人群的围观,夸一句“谁家的懂事小孩!”   两个孩子的零花钱也不少,太史阑并不控制他们的供给,唯一的要求是记账,并隔段时间将他们的账本送去静海或丽京,由父母亲自审核账本。对于使用得当,账目清楚的孩子,会有静海或丽京新鲜玩意奖励。这样来上几次,叮叮一开始还有点乱花钱的毛病,羡慕了几次弟弟的新鲜玩具之后,很快就改了,现在两人都爱上了存钱,都是小富翁。   太史阑也从没忘记两个孩子成长过程中,父母的参与感。这几年她戎马倥偬,竟然一直没能前去极东看过孩子,而容楚,也只在孩子整周岁不到,还抱在手中的时候去看过,之后因为政务繁忙,西番作乱,没能再去。但人不在不代表精神不在,两人信件频繁,苏亚和赵十七也整天“国公总督说这样这样,国公总督说那样那样”,两个孩子虽然对父母没印象,但存在感着实深刻,每天也习惯性跟着念叨“我这样这样麻麻一定会夸我”“我那样那样爹爹一定很高兴”。倒从没将父母淡忘过。   苏亚在对孩子进行早期教育的时候,很多时候很心疼,比如孩子一哭她就想抱,孩子一犯错她也不想罚,但太史阑的命令压着,她也只能照样执行,她和赵十四每年会轮番回去一次,向容楚和太史阑汇报一下孩子的成长,眼看着孩子渐渐长大,果然是人人喜爱的好性子好教养,越来越容易管,也不禁十分欢喜,觉得总督大人果然永远是英明的。   所以她现在管孩子也很坚决,太史阑表示生日当天可以休息,但药澡养生不能停,她就把两个孩子拎去泡澡,泡澡回来,却看见难得出关的李扶舟,已经坐在了案前,正用一块干净的布,慢慢地擦蛋糕盒子。   苏亚眼光一落,停住脚步,止住了两个孩子即将扑上去的动作。   她看见,李扶舟擦的,并不是那个盒子,而是盒子上栓着的一封彩边的信。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信应该是太史阑亲手书写,上面写着“致叮叮当当”。   黄昏的夕阳光泽如金,映射李扶舟眉睫乌黑而温柔,他手中雪白的绸巾一遍遍抹过那几个字迹,手指动作轻轻。   苏亚忽觉心酸,捂住了叮叮将要呼唤的嘴。   叮叮睁大眼睛,乌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落在李扶舟身上,从她矮矮的角度,能看见他鼻挺如峰,其下一抹唇线殷红,微微翘起一抹弧度。   她忽然觉得李叔叔这一刻看起来,特别好看,却有点……让人难过。   就是这一抹恍惚而动人的笑……   她们只是一停,李扶舟已经察觉,停下动作抬头。苏亚眼尖地看见他不怕脏地,将擦过字迹灰尘的雪白绸巾,收进自己袖子里。   “李叔叔!”叮叮立即飞扑过去,远远对着他张开双臂,“来抱抱!”   当当薄唇一撇,嫌弃地一扭头,拉着苏亚的手,稳稳走过去,鞠躬,“李叔叔。”   李扶舟接住叮叮,摸了摸当当的头,起身道:“我来和叮叮当当说一声,今天他们生日,晚课就不必上了,你们几人好好庆祝。”说完起身。   苏亚瞥了他一眼——不上晚课随便安排个人来说一声便行,何劳家主大人亲自过来说?不过是想看看太史阑的手泽罢了。   李扶舟似乎在顾忌什么,和两个孩子亲近却不太接近,以往几次生日,他和李家高层都不曾参加,只送礼,并让年龄相近的师兄弟姐妹们来陪小寿星热闹一番而已。   “总督大人说了,孩子三周岁也算重要日子,请家主一并尝尝这蛋糕吧。”   南齐的生日按实数算,叮叮当当景泰二年九月二十一出生,到景泰五年的这一天整三周。   李扶舟似乎微微一怔,正跨进门来的赵十七微微一哼,随即勉强扯出一脸笑容,“正是,家主大人既然来了,可别再走,好歹陪孩子过一次生日。”   一旁一起过来的容榕微笑,她一直住在山上,除了帮苏亚照顾两个孩子,其余时间就几乎等于半清修,快二十岁的女子,清心寡欲得仿佛早已过却半生,她这年纪始终不嫁,自然也是国公府的心病,可是无论怎么催怎么问,她总是淡淡微笑,说一声“万事随缘”。   当初老国公夫人上山住了三个月,教育了她三个月,她也就这样子,气得老夫人心口疼,有时背后还忍不住要埋怨一句太史阑,当初在静海怎么看顾容榕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   容榕这些年在山上居住,她出身不凡,品貌俱佳,自然也引得李家那些年轻从属的爱慕,其中不乏出身门第都极好的少年英杰,可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那一段段流水情意,没不过那女子清淡的裙角。   对于容榕来说,世间珍重,除了那个男子,剩下的也就是家人,那对她亲手接生的孩子,是她的心头宝,两个孩子对她也极其依恋,因了她,才没有太多失去父母照拂导致的阴影。   她今日过来,带来自己做的绣工精美的护腕护膝,两个孩子渐渐大了,又没被拘束天性,免不了的淘气,衣服破损常常很快,有时候还难免伤着膝盖手肘。   容榕的女工师从苏亚,现在已经很可以了,来山上第二年,叮叮的小衣服就都是她做的。   她对李扶舟颔首,在一边微笑坐下,和赵十七神经质地排斥李扶舟不同,她根本不在意这世上任何所谓哥哥的“情敌”——她亲眼看过太史阑为了容楚,怎样生下这对孩子。如果这样的感情都会出现变故,这世上再无真心。   赵十七搬着一个大箱子,这是景泰蓝命人送来的礼物,小皇帝的礼物各种随心所欲,前年是一张双层摇篮,险些把上铺的叮叮给摇下去,去年是一箱南洋水果,打开箱子的时候叮叮当当抱头鼠窜,乾坤山上其后臭了三天,三天内众人食不下咽,话题都是“什么玩意那么臭?”   关于那玩意的臭到底属于屎臭还是腐坏的蛋臭,李家弟子们分成两大阵营,“屎臭”派和“蛋臭”派在一段时期内,唇枪舌战,怒目相视,双方互贴大标语,高呼“屎臭(蛋臭)派滚出乾坤山!”   容叮叮对此表示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容当当趁此机会拉帮结派,设赌买注,买定离手,操纵赌盘,最后助“屎臭”派大胜“蛋臭”派,大赚一笔。   所以现在景泰蓝的礼物送过来,没人敢立即开启,这万一再来什么奇葩玩意,这蛋糕也就被毁了,众人因此一致决定,暂时不理,专心只攻蛋糕。   叮叮爬上李扶舟的膝盖嚷嚷:“切蛋糕,切蛋糕!”   叮叮当当虽然第一次见蛋糕,其实却不陌生,之前太史阑已经给他们画过大饼,描绘过无数次蛋糕的美妙,但无论孩子怎么流口水索求,她都表示,必须等他们生日,并且表现极好,才有可能做这“世上最美味但是也最麻烦最珍贵”的玩意。   太史阑一向认为,对于孩子,好东西不要一下子全数捧出来,这会让他们满足过度,越发挑剔,并失去对世事的好奇和追索。   在教育这一块,容楚则一向尊重太史阑,连带国公府上下,也不得不听从——论起教育成功,太史阑无可非议,她拥有最金光闪闪的例子,现成的皇帝大人在那呢!   所以国公府给孩子准备的很多礼物,在太史阑那里审核不过关,满腔爱心无处泄的国公夫妇,也只能含泪捧心望天。   李扶舟亲自帮孩子解开盒子,这下连素来装深沉的当当也挤了过来,两个孩子小狗一样扒着桌子,眼巴巴地瞧着,再同时发出一声“哇哦——”   三层蛋糕,三个颜色,最下面是白色的,中间粉红,最上面粉黄。   不得不说静海大厨还是很巧手的,再三试做改良之后的蛋糕,看起来很是那么一回事。   每层蛋糕都挂花镶边,最上面的粉黄色蛋糕,做了四只兔子,两大两小,一起在啃萝卜,下面有叮叮当当生日快乐字样,以及英文的“happybirthday。”   两个孩子都已经开始认字,太史阑并不要求他们三岁能文五岁能武,随意由他们学,不过两个孩子都极其聪明,这么随随便便学着,也认得几百字,英文也学了,那是学着好玩,因为苏亚说景泰蓝哥哥会在朝上用英文骂人,两人都觉得拉风,缠着苏亚去信太史阑,学了二十六个字母和几十个太史阑还记得的单词。   “叮叮当当生日快乐。”叮叮奶声奶气地念。   当当则盯着蛋糕上的挂花,细长而弧度优美的眼睛一扫,已经锁定了看起来最诱人奶油最多的一块区域。   苏亚和赵十七则盯着啃萝卜的兔子们无语,他们听这蛋糕也听腻了,老实说心里也有几分期待,不过此刻看见,还没来得及欣赏,直接就被这群兔子给雷晕了。一家四口,四只兔子,是吧?真美好的想象啊,可这一家四口哪只能算兔子?要么是属性为狼的兔子?   或者容叮叮勉强可以算兔子?不过赵十七一定会大口唾沫呸出去——自从容叮叮有次用纯良的眼神和经典的“来抱抱”骗走了他一年的存款后,他再也不夸小公主“善良可爱,纯真无邪”了。   四只兔子手牵手,大兔子西装革履,二兔子西装革履,三兔子小号西装革履,四兔子……好吧,粉色小裙子。   苏亚严重怀疑二兔子原本应该是白色礼服裙,结果被某个嗤之以鼻的人换成了西装革履。   以至于这群兔子看起来像一群公兔子诱拐未成年母兔子。   李扶舟眼角在那四只兔子上淡淡滑过,并没有多看一眼,顺手拿起一边的银刀,很亲切地问当当,“当当想要哪块?”   当当毫不犹豫指了大兔子——那块兔子本身是最大的,因为靠边,旁边还有雕花边缘以及花朵状奶油,奶油平均厚度份量和分布面积为整个蛋糕之最。   容当当,眼神神准当之无愧也。   李扶舟也毫不犹豫一刀下去,大兔子和二兔子惨被分离,大兔子还断了一只牵着二兔子的手……   容当当心满yi足地端着蛋糕盘子去啃了,李扶舟问他:“当当觉得李叔叔该吃哪块?”   容当当是个非常知恩善报的好孩子。他知道正常情况下,蛋糕应该由姐姐先选,这是阿姨叔叔的规矩,所谓前后有序,那么很可能他得不到这块早已看中的蛋糕,抢也没用,越抢会越没得吃。但现在多了个李叔叔,李叔叔是客人,他操刀分蛋糕,苏亚阿姨和十七叔叔不好阻止,所以他才占了大头。   知恩善报的容当当,非常善解人意地把二兔子指给了李叔叔,“这个,第二大。”   他的意思是这只兔子体积第二,自然奶油含量也第二,所谓投桃报李也。   李扶舟展颜一笑,“多谢当当。”却没有去切那块,又先问容叮叮,“叮叮喜欢哪块?”   容叮叮一直盯着那粉红的小兔子,一点也不计较奶油多少,笑眯眯仰起头,“小兔子,最美的容叮叮哦。”   两个孩子捧着蛋糕去吃了,李扶舟才笑笑,不急不慢地切了太史阑兔子,顺手搁下两个盒子,道:“送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每年孩子生日他都会送礼物,有时候是强身健体的丹药,有时候是请高人加持过的法器,苏亚和赵十七也习惯了,道谢收下,自后会送回丽京给容楚。   李扶舟并没有吃之后的生日宴,有他在,李家那些来拜寿的师兄弟姐妹也不敢进门,不过很快,李家的小辈们,就瞠目结舌地看见,平日里尊贵遥远的家主大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依然的一身尊贵遥远,手中却极其违和地托了一盘……粉黄的糕。   造型搭配得很……可爱。   李家小辈们退后行礼,看着家主大人的袍角,比平时更平稳地掠过,听见那一声温和又冲淡的“嗯。”少年少女们抬起头,就看见家主大人珍重托糕远去的背影。   好半晌。   “喂,王师兄……”   “嗯……嗯?”   “你看见那糕的模样了吗……”   “哦……我正恍惚呢……好像是只兔子……”   “呃……兔子……”   “呃……家主……”   ……   “家主,这是什么?叮叮当当那里的糕点?”回乾坤殿的路上李扶舟遇见了韦雅,她在路边向他行礼,看见他手中糕点,好奇问了一句,并探头来看。   李扶舟手腕一让,淡淡道:“是的。”   韦雅已经看见糕点上的图案,先怔了怔,随即脸色一变,勉强笑道:“着实讨人喜欢。”退到一边。   她低头看着李扶舟袍角更加平稳地掠过,手指慢慢扭紧。   ……   据说人在形象毁的时候更容易被发现,所以李扶舟今天的托糕行动注定被更多人看见。   在最后一个到达乾坤殿前的拐角处,他遇见龙朝。   龙朝在山上已经四年了,当初太史阑上山后,他就留了下来,但老家主一直没有对众人说清楚他的身份,只说他是一个亲戚之后,给他安排了一个清闲又无实权的管理职务,龙朝从此便安安分分在山上呆了下来。   李家人背后猜测了几年,终究没有敢往深入猜测了下去,好在龙朝之后一直很低调,虽然穿衣服的风格惊悚了点,但正因为他穿衣的夺人眼目,反而让人们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衣服上,而忽略他那张和李扶舟过于神似,容易引起怀疑的脸。   龙朝的爱好一直是手工制作,是这方面的大师级别人物,这几年他闲来无事,就是琢磨着做各种东西,将乾坤殿之外的李家上下机关防卫,几乎都调整了一遍。   一开始他做的东西,老家主并不想用,李家现有的机关也很出色,而且这些机关太重要,调换了之后影响巨大,但有次试用了龙朝的机关器具之后,惊为天人,先在几处小地方使用,赢得了一致的赞赏,后来长老会便逐渐放开权限,使用龙朝的制品,现在李家防卫,可谓更加固若金汤。   李扶舟对此不置可否,他向来不管这些杂事,不过也曾亲自查看过这些机关,对于龙朝的机关技巧同样表示赞赏。   不过赞赏归赞赏,背后的疑问却因此更多了些——李家先祖之一,曾经就很擅长机关工巧之术,李家此术代代相传,唯有李扶舟,少年时才回归李家,没有继承这门传承,如今却是龙朝继承了,这其中含义,就颇有些意味深长了。   此刻龙朝正背对着李扶舟,不知捣鼓着什么,桃红色的袍子掖在腰上,露出草绿色的裤子和杏黄色的靴子。   他身上的衣服总能让人看了晕一晕,再晕一晕,随即便心生烦躁,急欲走开。   不过李扶舟没有走开,他托着那盘蛋糕,明明一副准备回去享受的样子,却偏偏停了下来,静静地看龙朝在忙活。   龙朝只会一些粗浅武功,上山后也没有再学,此刻自然没察觉身后的李扶舟,在那撅着屁股,拖出一个东西来,犹豫地托着下巴道:“如何能行得更远一些……”   李扶舟看了一眼,那东西半人高,前后两个轮子,中间连着一些铁链条,前头还有一个马形笼头,后头还有一个小小座位。   太史阑此时若在,大抵要惊得眼睛睁一睁,说一声“自行车雏形!这你也能搞得出来!”   李扶舟自然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却也隐约猜出似乎是什么代步工具,眼中波光缓缓一闪而过。   “链条这样放外面不好看……”龙朝叽叽咕咕站起,一转头看见一抹袍角,身子硬了硬,再回头已经是一脸如花笑容,“见过家主。”   李扶舟对他温和一笑,龙朝回以更加恳切亲和的笑容。   两人虽然同在山上,其实很少见面。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龙朝的住处在后山北麓,李扶舟在前山南麓,行走和生活轨迹很难交错。再加上李扶舟基本上都在闭关,所以两人虽然处处都能感觉到对方存在的痕迹,但碰上面,似乎这还是几年来第二次。   此刻两人对面而立,温和冲淡李扶舟,艳丽灵动龙朝,彼此衣襟都在风中猎猎作舞,乍一看着实养眼美景,然而渐起的山间云雾间那两张相似的脸,却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做的什么?”李扶舟问话依旧是温和的,但除温和外听不出任何情绪和含义。   “一种可以代步的车子。”龙朝抹一把汗,“送给那对小祖宗玩。”   “难怪这么矮。”李扶舟一笑,“可以做大人用的么?”   “试验成功了,自然可以。”龙朝咧嘴一笑。   “似乎还是需要用腿来蹬。”李扶舟仔细看了一眼,“也就是说,速度有限。”   “那是自然。”龙朝推推车子,三两下拆了车子外面的链条,“如果速度过快,奔马一样,岂不是能伤人?”   他笑,李扶舟也笑,车子链条一拆,现出木质的框架,没有任何杀伤性的实用性工具。   “家主手中是什么?”龙朝慢慢收拾东西,眼神有点贪馋地望过来。   “试验中的食物。”李扶舟望定他,唇角一抹温柔的弧度,“和你的车子一样,因为在试验中,不知安全与否,我就不请你尝尝了。”   “我看是家主不舍得给我尝吧。”龙朝看一眼李扶舟脸色,“哦,玩笑。”   李扶舟不过一笑,点点头,自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就听见龙朝在他身后道:“哦,家主,我的车子和你的糕点不一样,它必定是安全的。”   李扶舟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就好像没听见这句话。   龙朝前前后后推着他的自行车龙头,望着李扶舟飘然远去的背影,唇角笑意不散,忽然他转头,看见那对满脸奶油的小祖宗,欢笑地向他奔来。   第九十章 回家   景泰六年二月,东堂再次大举进犯,皇帝授太史阑总制除丽京外的全**务,太史阑下令调天纪军于南徐一线海防参战。   一次战役中,一发冷炮落入还在后方的天纪少帅纪连城营帐,纪连城当时病重,躲闪稍迟,竟被炸死。天纪军前锋大乱,险些影响战局,当时诸将束手,推诿责任,不敢在此艰难时刻担当重任,害怕事后被太史阑追究责任,眼看大厦将倾,天纪最年轻的副将邰世涛,得众中下层军官推举,趁夜兵变,杀桀骜不驯的纪氏将领,收服其余高层军官,将天纪主力军权尽数收归手中。   邰世涛夺军权成功后,有相当一部分将领在观望,想知道这愣头青小子的下场。在这些人看来,邰世涛夺军权,一方面在丽京半养老的纪家老帅不会甘休,另一方面,觊觎天纪军权已久的太史阑,必然要趁此时出手,邰世涛竟然敢抢她的先,肯定要遭到太史阑的制裁。所以在邰世涛夺权之初,很多有机会掀翻他的将领选择了按兵不动,等待更好的时机。   谁知道时机从来不是等来的,更多时候,时机会被等错过。邰世涛掌握天纪军权后,不顾手下劝阻,当即将天纪高层变动飞马快报太史阑,并亲自上阵,阻挡了东堂的一系列进攻,扭转了战局。而太史阑得报之后,当即口头批准了邰世涛所有对天纪军的人员变动,并快报丽京朝廷裁决。   与此同时,京中也有风云涌动,陛下忽然下旨,升天纪老帅纪明堂为公爵,赐京中宅邸养老,并以邰世涛为新任天纪军总将,天纪从即日起改名天顺军,不再设元帅,只设总将,位次列于太史阑之下。   这一着就等于收了纪家的军权,纪明堂如何肯依?但此时天纪军,已经不是纪家的了,邰世涛掌权,太史阑派军顺利入驻,当日下狱昔日高层将领十一人,在邰世涛的配合下,以最快的速度,将天纪军上下的纪氏派系,做了一个彻底的清洗。   事情发展到这样出乎意料的地步,那些按兵不动等后续的人悔青了肠子,到此时明眼人已经看出了邰世涛和太史阑,甚至和朝廷之间的猫腻,可是已经迟了。天纪,从此成为朝廷囊中之物。   有谁能想到,有人目光深远,一着暗棋一布六年,步步蚕食,着着深入,等待最后一个风云涌动的时机,长刀怒砍,换了人间。   而做这一切的目的,只不过是两个男人,为了保护深爱的她。   景泰六年七月,在太史阑再次驱逐东堂,天顺军收归朝廷之后,帝诏:封容楚为荣昌郡王,同时升太史阑为公爵。南齐朝第一位异姓王和第一位女国公,同时诞生。   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陛下不想让太史阑的爵衔压过了容楚而已,所谓阴盛阳衰,不利家门。平白便宜了容楚得一个王爵。   不过三公清楚,容楚封王是迟早的事情。天纪能够收回朝廷,他才是最大的功臣。而天纪开了一个缺口,之后折威和天节迟早将纳入陛下手中。外三家军从此不存在,天下军权大一统,真正实现了中央集权。从此,最艰难的事完成,皇朝最大的威胁将烟消云散。这同样是影响深远的巨大功勋。   有很多人预测,太史阑在解决东堂侵边和平定西番后,或者南齐也会出现第二位异姓王,还是位女子。   而对于太史阑来说,封王升爵都是小事,头衔越重责任越大,并不值得欢喜,她和孩子已经四年没见,和容楚也有将近一年没有机会在一起,做女将她已经做到了极致,做女人和母亲却实在悲催得很。   她期待着重逢,去年她和容楚双双去信问李家,孩子现今情形如何。李家的答复是孩子身体已经不会有问题,当时正在筑基养气阶段,如果不想学武可以罢手,如果想学武还要再呆几年。   太史阑和容楚去信问孩子意见,叮叮犹豫不决,当当表示还是再呆一阵子吧。容楚和太史阑向来把孩子当大人看,尊重他们的意见,当即说明两个孩子随时可以回归,武功一道随便他们学到什么程度。老国公倒是对孩子选择留在山上很满yi,他认为等都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差一两年,孩子养好身体再学好武功,是一辈子的事,容家的后代,日后还是要上战场征天下的,老夫人却大失所望,险些又病了一场。   不过后来据赵十八所说,容当当愿意留下来,并不是为了学武,只是他当时在和师兄们打什么赌,事关日后不少利益,容当当胜利在即,不肯放弃罢了。   景泰六年七月,父母双双得封的消息,也传到了叮叮当当的耳朵里,那时候他们两个正在骑自行车。   “爹爹麻麻又升官了哦。”叮叮笑眯了眼睛,“会给叮叮什么礼物呢?”   “你就记得和爹爹麻麻要礼物,你就没想过咱们应该给爹爹麻麻贺礼?”容当当撇撇嘴,蹲在地下研究那自行车。   自行车是麻麻给起的名字,她听说了这东西之后就送来了这个名字,两个孩子也就乖乖用了。   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受谁影响,即使懂事后没见过父母,也一样有所情感侧重,两个人都是对太史阑更含糊些,不敢不听她的话。然后容叮叮爱和容楚撒娇,容当当爱和容楚告状,且喜欢拿容叮叮不小心“非议”麻麻的事情去和爹爹告状——他晓得这些事告到麻麻面前,麻麻未必在意。告到爹爹面前,爹爹绝不允许任何人说麻麻坏话,而且这个任何人包括叮叮当当。尤其是叮叮当当。   容当当有点苦恼,姐姐越来越大了,越来越不好骗了,已经绝对不肯说麻麻一句坏话,他人生的乐趣因此少了一大半,要怎么才能寻回当初的感觉呢?   “这自行车要是能跑得更快些就好了。”他咕哝,“送给麻麻玩。”   “贺礼!”容叮叮眼睛一亮,“对哦,咱们还没给爹爹麻麻送过礼物呢。”一边拉开容当当的手,“弟弟,手不要伸到链条里,小心夹着哦。”   不得不说,容叮叮做姐姐是很合格的,她始终牢记爹妈教诲——姐姐要爱护关心弟弟。平日里关心爱护得很全面很到位。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总加那些啊啊哦哦的。”容当当抽出手,顺手在姐姐的花褂子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嫌弃地道:“还有,别送你那些洋娃娃小花包彩笔画报什么的,爹爹麻麻不会喜欢。”   正要跑回去翻自己的洋娃娃小花包彩笔画报的容叮叮停了手,眨了眨眼睛,“也是哦,那送什么?”   容当当在一边坐下来,不说话——他姐姐看似单蠢,胆子却超大。看似天真萝莉亲和力爆表的面孔下,是一颗超级强悍的心,她的主意往往比他还凶猛,所以关键时刻他不出声,姐姐决定,他只要拥护就行了。   这样事后追帐,自然是姐姐承担责任,反正他是弟弟嘛,弟弟要听姐姐的话,麻麻说的。   “哎呀!”容叮叮忽然双手一合,眼睛爆亮,“咱们把自己送去当礼物!”   容当当的手指险些真的卡到链条里,难得地眯起了漂亮的长眼睛,“啊?”   “苏姨姨说爹爹麻麻是好大好大的官儿,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嘛。”容叮叮越想越兴奋,“他们没见过的,不就是我们?弟弟你说,他们见到我们,是不是会很欢喜很欢喜?”   容当当撇撇嘴,“不是吧,他们要真欢喜见到我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阳光下男娃娃鼻子皱着,有些不满的模样。   容当当对于难见父母,其实很有几分介怀,只是从小深沉,不肯说出口罢了。   “哎呀,爹爹麻麻忙嘛。”女娃娃手一挥,满不在乎模样,“当当你不要总记着啦,爹爹麻麻的信和礼物还少吗?”   容当当抿抿嘴,慢吞吞玩着自行车链条,“可是,苏亚姨姨,十七叔叔,容榕姑妈她们一定不欢喜,他们也不会给我们下山的。”   “偷偷地不就行了吗?”容叮叮气壮山河地小手一挥,“是去看爹爹麻麻啦,又不是去玩!”   “姐姐,你真的决定了吗?”当当的细长眼睛转了又转,那声姐姐喊得颇诚恳。   容叮叮笑出右颊的小酒涡,“当当,你不想爹爹麻麻吗?”   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对笑了半晌,随即容叮叮皱皱鼻子,“那么,我们来商量个办法,怎么瞒过李爷爷,李叔叔,韦雅姨姨,容榕姑姑,苏亚姨姨,十七叔叔、唐师兄、黄师兄、尤师姐……”她扳着手指数了半天,把十个手指数了一遍一遍,数到眼睛发直,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下来,“……瞒过她们,逃下山……”   “哦,其实也不难……”容当当从屁股后头抽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   本子上歪歪扭扭,第一张“如何蒙x爷爷叔叔姑姑等等……”。“蔽”字不会写,就一个叉代替。   第二张“出走路线图”。   第三张则贴着一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纸,写着“江湖行走十三计以及十三忌。”其中包括“遇林莫入”“财不露白”等路人皆知的经典指导总结语。   看字迹新旧以及资料完整程度,很明显不是刚刚弄好的东西。   容叮叮撅着屁股,看了半晌,问弟弟,“当当,什么叫财不露白?”   “笨蛋。”容当当薄唇一撇,“就是财宝不要在白天露出来啦。”   “哦,但是银子那么亮,晚上露出来不是更容易被看见吗?”   “……笨蛋。谁叫你晚上把银子露出来呢……”   “哦……可是当当,为什么银子这里,你后面写容叮叮啊。”   “你是姐姐呀。”容当当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姐姐,“姐姐不都要养弟弟吗?银子当然都是你出。”   容叮叮思考了半晌,摇头,“麻麻没有说姐姐要养弟弟,麻麻倒是说过男人要养女人。”   “等你长出咪咪,我养你还差不多,你现在算女人吗?”容当当细长的眼睛一眯,甚鄙视。   “什么是咪咪呀?”   “景泰蓝哥哥说的,女人有咪咪,男人有弟弟,弟弟遇上咪咪,就有了叮叮当当。”   容叮叮摇了摇头,对这个过于抽象的解释不以为然,也没什么兴趣,只道:“咱们去了丽京,去找景泰蓝哥哥吧。”   “找他干嘛?”容当当立即想起爹爹嘱咐的“男孩子要保护姐姐,不能让姐姐和任何除弟弟之外的师兄哥哥们太亲热”的慎重告诫。   “借钱呀。”容叮叮笑眯了眼睛,“麻麻说景泰蓝哥哥很有钱,养得起很多百姓,我们可以找景泰蓝哥哥要过去三年的压岁钱。”   不得不说,容叮叮小公主,活泼大气,甜美可亲,更有一项十分接地气的爱好——爱钱。   她爱钱,却不怕花钱,她喜欢钱花出去时候的痛快,更喜欢钱收进来时候的叮叮之声。   容当当诸事爱算计,唯独对钱很淡漠,周身充满郡王府未来继承人蔑视天下钱财的气场,听见这句,细长的眼尾鄙视地瞥一瞥,懒得评说。   两个脑袋头碰头凑在一起,开始研究计划的具体可行性——如何脱身、逃脱路线、随身物品……   又过了几天,山下逢集的日子,因为最近几天叮叮当当都表现完美,被特批双双下山逛街,两人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跟着苏亚阿姨和十八叔叔的马车,一路去了山下集镇。   叮叮当当骑自行车是经过太史阑特批的,她认为这是一项极好的运动,只是以往两人嫌路远,不肯骑车下山,这次不辞辛苦地骑了车子,苏亚和赵十八都很满yi。   两人的自行车后面照例有一个小空箱子,用来放等下购买的物品。其实两人的供给,什么都不会缺,但太史阑希望孩子接触社会,懂得生活,懂得和人打交道,所以日用品常常他们自己买。   山下小镇春滕镇,大多数人也是李家附属,早见识过这两辆短腿自行车,一开始看两个小家伙骑着这矮矮的小车子还要发笑,如今也已经见怪不怪。   正因为是在遍地熟人,安全性绝无问题的春滕镇,所以苏亚和赵十八也没把两人看太紧,两人说在街上遇见相好的朋友,要一起去看童子布袋戏,苏亚便让他们自己去了。   两个孩子进了布袋戏的会场,过了一会出来,后来还跟着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孩。   “大虎二虎,你们一直说要骑这车子是吧?”容当当拍拍自行车,“今天借给你们骑。”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容当当则提出要求——布袋戏后把车子骑出来,在苏亚和赵十八视线可及的地方转一圈。之后每半个时辰都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次,但不要露正脸,远远地让他们看见车子就行了。   两个孩子没口答应,容当当又警告了他们不能弄坏车子之后,便牵着姐姐拔腿要走。   容叮叮走出几步,忽然又回身,对发小大虎二虎张开双臂,眯眯笑,“来抱抱!”   “走啦!”容当当一把拽走了他的拥抱狂姐姐……   半个时辰后,采买物品的苏亚和赵十八,看见叮叮当当的车子从布袋戏棚子里出现,往镇东头去了。   时辰还早,两人也没在意。想着他们大概去镇东头的打铁匠那里玩。两个孩子嘴甜脑子灵,十分讨喜,在这镇上粉丝无数,到nǎ里都有玩乐吃喝。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亚和赵十八听见两辆车子从镇西头过。   嗯,应该是去找西头绣坊的云娘姐姐。   苏亚看了看那车子,皱了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也想不出来问题所在,便也没在意。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亚和赵十八听说两辆车子停在镇南头停花小馆的后面,猜着他俩可能是去吃停花馆的花式面。   之后时不时的,两辆车子撞进视线,苏亚和赵十八也没有多管。   这两人因为身份原因,骨子里都是宠孩子的,都希望把自己的小主子捧天上去,都觉得两个孩子也好久没下山了,多玩一会儿也可以。   如果换容榕来,大抵中午便要把他们给拎回去,容榕对孩子的管教更为严格,两个孩子亲她也怕她。   直到半下午,两人想着再不走就要在镇上过夜,便寻着自行车过去,结果晴天霹雳地发现,骑车的竟然是大虎二虎!   两人大惊,在全镇查找,哪有还有两个孩子的影子?苏亚这才想起先前的不对劲之处——两辆车子后面的小箱子不见了!   换句话说,那箱子不是空的,两个小混蛋是有备而溜。   虽然知道了孩子是自己逃跑的,不是被掳的,但两人还是心急如焚,在发动全镇人寻找同时,又急急通报山上,顿时李家上下都翻了天,李扶舟出关亲自寻找,所有弟子出动寻人,连一根草都要拔起来看看后面有没有藏人。   遍寻无获,毫无线索,最后还是李扶舟灵机一动,亲自去查看叮叮当当的卧房,才在枕头下发现一张歪歪扭扭的“告别书”。   “爷爷叔叔,韦雅阿姨,还有别的叔叔姨姨师兄师姐们,叮叮当当回家啦,谢谢你们四年的照顾,不用找我们,我们认得回家的路哈。”最上面一排是叮叮的字迹,下面一排工整些的是容当当的,看样子是临时加上去的,“叔叔,咱们和你告别了,自己回家了,不是离家出走哦,你知道怎么和爹爹麻麻讲的。”   李扶舟唇角微微一弯——这两个小滑头。   随即他神色便转为怅然,小心地叠起信纸,负手行到窗边。   七月窗外秋花正好,乾坤山云遮雾绕,天地都在一片濛濛之色中沉静,唯他心思起伏依旧如涛。   他们……终究是走了。   这些年他们在他身边,一日日长成,就似看见她亦在身侧,由漠然至笑颦相向。   空了一处的心,也因此似得圆满。但内心依旧明白,一直都明白,筵席终将散,月圆终会缺,乾坤殿中蔓殊沙花开如海却是幻景,在下一次风雨到来之前寂灭。   不过也无妨,此生能有这一段相遇,能得她一段付托,终究不枉。   三千霓虹星雨过,总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就这样罢。   ……   那封广而告之的“告别书”,让所有人终于深切地明白——两个小混账,跑啦!   无奈之下,李家只得火速通知国公府和总督府。   ……   三天之后,无名县,两个孩子遇见一个穷苦汉子,打听到他想去江浙行省投亲,便称自己也是要去江浙行省,路上却和姑父失散,请和这位一看就很善良的大叔相伴而行,并诚恳地请大叔吃了一顿饱饭,第二天,这位大叔便多了两个“侄子”,雇了辆马车,一路慢慢前行。   十天之后,在鲁东行省,这个马车和一群去江浙跑生yi的商队同行,谁知道半道上遇见山匪,所有人都被掳走,只跑掉了汉子的那对“侄子”。   十二天之后,那对极东大侄子住在客栈,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住客栈很引人注目,虽然两个孩子说大人随后就到,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当晚客房里似有异声,第二天掌柜的来敲门,却发现一个年轻人赤条条晕在地上,两个孩子已经不见踪影。   十四天之后,那对极东大侄子在街头卖艺,无意中撞到了路过此地,前往京中述职并升迁的原西凌按察使夫人的车驾,一番惊吓之后,夫人听说两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也要去丽京投亲,路上却被山匪捉去了姑父,好容易死里逃生,盘缠无着街头卖艺,只想着去丽京看爹爹一眼,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将两个孩子收留了,跟着车队一起走。   之后便一路平静,再过半个多月之后,按察使夫人车驾抵达丽京。   ……   “哇,好大的门楼。”极东大侄子们仰着头,两眼放光地盯着丽京高敞的城门。   极东大侄子们小脸雪白,眼珠乌黑,穿着一模一样的竹青色小袍子,黑色小靴子,仰着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可爱水嫩得让路人侧目手痒,都恨不得去捏上一把。   按察使夫人看着那对小小身影,有些不舍地吩咐嬷嬷:“去问问叮叮当当,他们的家在哪,安排人给送过去。”   “是。”   想了一想按察使夫人又道:“如果两个孩子家里有什么困难……你们看情形斟酌,再接回来也可以,家里不缺两个孩子饭吃。”   “是。”嬷嬷们喜笑颜开。   这段日子相处,两个小混蛋,一个嘴甜一个机灵,早把众人都哄得贴心贴肺,恨不得他们不要回家才好。再说众人也都认为,如果是豪门巨富之家,怎么可能让四五岁的孩子走老远的路来投亲?想必家境贫寒。   极东大侄子们听说要送他们回家,便请嬷嬷带到夫人轿子前,给夫人道谢。   “夫人。”容叮叮牵着容当当,认认真真给按察使夫人行礼,顺手递上两张卡片,“一路谢谢您照顾啦,这是我们的名片,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好啦。”   夫人失笑,接过“名片。”原来是两张质地颇为坚硬的萱纹纸,正面歪歪扭扭写着“容叮叮”,反面则更歪歪扭扭写着“前市大街四明巷。”   夫人以前到过丽京,隐约觉得这地名有些熟悉,却也没在意,只觉得两个孩子好玩,含笑收了,又嘱咐他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才命人驱车送他们回去。   车马辘辘,极东大侄子们坐在车上,眼珠子骨碌碌转。   容叮叮欢欢喜喜,扳指头算今天可以收到多少见面礼,容当当却满面沉思,小脸严肃。   “当当,你为什么不欢喜?”   “你欢喜才奇怪,你怎么不想想,咱们是溜出来的呀。”   “是呀,那又怎么了?咱们大老远地来了,爹爹应该很欢喜呀。”   “我倒觉得他会先惩罚咱们不听话……”   “呃……不会吧……麻麻在也许可能……爹爹……爹爹很爱我的!”   “爱你才打你……想想怎么屁股不挨打吧!”   “当当,你一定有坏主意的!”   “来,听着……”   ……   半个时辰后,车子停在荣昌郡王府门口。容楚升郡王后没有另外建府,只将原有匾额换了就是。   按察使家的小厮有点傻眼地看着金光灿灿的门匾,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地头。   容当当递了一小块银子过去,奶声奶气道谢加解释,“听说我爹爹就是在这里头做管家啦。”   小厮这才释然,道谢接了银子,心里有点遗憾这两个小少爷一身的贵气,却只是管家之子,如果真是郡王府的公子,哪怕是个旁支,配自家的小小姐多合适。   两个娃娃下了车,拒绝了小厮帮忙叫门的好心,等按察使的人都走了,才躲到一边墙角,头靠头商量。   “你说爹爹这个时辰在上朝?”   “差不多。景泰蓝哥哥说以前上朝时辰太早,现在推迟了,所以爹爹回来的时辰要到中午的。”   “那咱们万一等不到爷爷呢?”   “爷爷每天出去喝茶的,再等一会差不多啦……容叮叮,你要可爱点,等下就看你啦。”   “这样可爱吗?弟弟?”   “呕……”   一刻钟后。   “这么多人来来去去,谁是爷爷呢……咱们认错了怎么办?”   “……我也不太清楚,你晓得的,爹爹说爷爷和蔼可亲,麻麻却说爷爷是个严肃古板的老头子。”   两双漂亮眼睛茫然地对视半晌,实在不明白“和蔼可亲”和“严肃古板”的集合体该是什么样子。   “喂,等等,你看那边!”   ……   容弥在茶馆喝完茶回来,慢慢研磨着手中的玉核桃,一路心事重重地步行回家。   老家伙以前没有在外喝茶的习惯,直到太史阑出任静海总督,先是容楚喜欢逛茶馆听说书,他知道后也忍不住心痒,去茶馆听了一次,听完嗤之以鼻的同时,却也发现茶馆是个好地方,一群闲得无聊的老头子,早上带了自己的茶叶来泡茶馆,谈天说地聊曲子听说书,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不仅排遣了寂寞,而且茶馆确实是个信息流通迅速的地方,他在那里,听了不少太史阑的传奇,儿子的“绯闻”,甚至当初静海总督做满月都有人编成故事来讲,他听着,难免几分骄傲得意,也好趁机听听孙儿孙女的事儿——满月宴传奇里,说书先生不可避免地说到两个孩子,他听着别人夸耀自己的孙儿孙女,心里也似蜜甜,一直不能见孙儿孙女的遗憾,似乎在那样的述说里能得到弥补,他为此跑遍了京城的茶馆,听完了所有说书先生口中的“总督大人家双胞胎”,有一次,有一家说书先生说两个孩子“先天瘦弱,不能见人。”他勃然大怒,先拍了桌子,后砸了重金,从此后那说书先生提起两个孩子,必然是“龙章凤姿,天生神童”。   容弥如果不是多年征战,一身暗伤,根本无法适应极东寒冷气候,被容楚死死拖住不许去李家的话,他早跑了去陪着孙儿孙女了。   容弥想到孙儿孙女,不禁叹了口气。   一对双胞,一对可爱的孩子,自己的嫡亲孙儿孙女,贴在心肝上日思夜想的宝贝,这都四岁了,他居然还一面都没见过,一面没见过也罢了,居然孙儿孙女都失踪了!   孩子失踪的事情,容楚一开始自然是瞒着两老,但时日久了,总会露出痕迹,老两口知道后,再也没能睡好觉,随着时日推移,两府发动全部力量去找,甚至皇帝也暗中下令全国寻找,两个孩子依旧杳无踪迹,容弥这觉就越发睡不着了,总在做梦孩子们被欺负了,被掳走了,被杀害了,时常夜梦而醒,醒来时一身冷汗,孩子的哇哇哭声仿佛还在耳侧……   容楚自然要安慰老爷子,说孩子们是自己溜的,不是被掳,而且孩子虽然小,从小受的却是精英教育,实际生活和处事能力非常强,根本不是那种自小被保护过度,毫无自保能力的少爷小姐,大可不必担心云云。容弥听着,却不过冷哼一声——什么精英教育!什么学习实际生活能力!太史阑出的什么馊主意!孩子因此没能享什么福也罢了,胆子也是这么惯大的!如果不是她把如何行走江湖的方法都告诉了孩子,这两个能想到离家出走吗!   容弥愤然皱起眉头,揉了揉眉心,想着现在追究太史阑也没用,两个孩子要么去了静海,要么来了丽京,按说静海一直在战时管制,想去不太容易,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现在到了nǎ里,可千万不要出事……呸呸呸,想什么呢,绝对不会有事!   老家伙边走边分神,蓦然脚尖踢到冰凉的石狮子,才发现到了家门口,他正想揉揉脚趾,一低头,却看见面前多了两个小人。   两个小人各自拖着一个精巧的,却蒙了很多灰尘的小小箱子,左边的粉红,右边的粉蓝,居然还带着滑轮。穿着一模一样的青绸小袍子,一模一样白玉小腰带,一模一样黑色小靴子,都梳得齐齐整整的乌黑好头发,左边的一位圆脸大眼红唇,肌肤雪白晶莹如软玉,长睫毛浓密如扇子,眼神水汪汪,眉毛黛青青;右边一个肤色是少见的莹润蜜色,极其细腻,细长的眼睛瞳仁极大,眼尾挑出极其漂亮的上扬的弧度,直鼻薄唇,嘴唇习惯性抿成一条薄红的线。   两个漂亮可爱得,让人忽然便软到了心底的,神仙般的小娃娃。   两个娃娃仔细看不太像,但粗粗一看却觉得很像,像在神韵和气质,很少见的非常引人注目的感觉。   容弥的心忽然咯噔一声,一股隐秘的,却不敢想象的惊喜涌上心头。   他的手指抖了起来,玉核桃在掌心叮叮作响,左边的娃娃听见那声音,立即唇角一扬,欢喜地笑了起来,红唇弯出一抹动人的弧度,小小年纪,笑起来璀璨生花,美丽无俦,看得容弥眼晕。   右边一个却嘴角一抿,这动作俨然有几分熟悉。   容弥手指更抖,怕核桃掉下来砸了两个娃娃的脚,赶紧把核桃收起,左边娃娃的眼光立即贪馋地随着核桃的方向而去,小嘴唇动了动。   右边娃娃却上前一步,递出一张小卡片,微微躬身,行了个优雅的礼,一本正经地道:“爷爷是吗?我是容当当,很高兴看见您。”   左边一个眼神从核桃收回来,终于被提醒,恍然笑起来,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对着容弥,大声道:“来抱抱!” ☆、第九十一章 父子斗   百战老将容弥,有那么一瞬间,生平第二次脑子一片空白,像被一个巨雷劈过。   第一次被劈空白,还是五年前太史阑当着他的面,把儿子牵去睡了的时候。   这一回劈得更狠,以至于他僵在那里,脑子里还在叫嚣“喊爷爷的多了,这也许是谁家小孩……”,心里却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我孙儿,这绝对是我孙儿孙女,除了他们没人能这样……我的孙儿……”   门口等着迎接老爷的护卫家丁们,也齐齐傻在那里,一群雕塑似的。   容叮叮等得不耐烦——弟弟把任务交给她了,要求她务必第一时间哄好爷爷奶奶,哄好了爷爷奶奶,爹爹麻麻才不能打他们屁股,爹爹麻麻可以教训叮叮当当,但爷爷奶奶上来拦着他们再打就是不孝啦。   容当当同学向来以思路清晰、谋划精当著称……   “来抱抱!”她大喊着她风靡两岸三地,迷倒李家神山和春滕镇,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的经典台词,又上前一步,干脆地熊抱住了容弥的腰。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爷爷,”她仰起雪白的小脸,按照景泰蓝哥哥的教诲,调整出最惹人怜爱的四十五度天使角,软绵绵水汪汪地蹭老容,“我是叮叮呀,容叮叮,您的孙女哦,叮叮跑几千里的路,来看爷爷了哟。”   容当当抄着袖子,忍住呕吐感,看姐姐倾情表演,当然,脸上自然要配合地露点水汪汪的表情的。   老容直接给蹭软了,想也不想,弯下腰,一把抱起叮叮,“叮叮!孙女儿!天哪!你们居然真的到丽京了!你们怎么过来的?天啊……这么远的路……”   容当当凉凉地叹口气,“唉,有飞机就好了……”   门口傻了一阵子的王六,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迎了过来,“恭喜老太爷!见过公子小姐!老太爷,咱们还是赶紧进屋吧!”   容弥得了提醒,连声道:“是,是,我是欢喜忘了,快进去,今儿你们奶奶可得睡得着觉了……”   他要抱容当当,容当当自己牵住了他袍子,对他仰头一笑,这孩子笑容和容叮叮不同,内敛纯净,似闪耀神秘之光,看得容弥顿时一晕,也忘了要抱孙子的事,还以为他是早熟,男孩子好强不喜欢被抱,便抱着叮叮,牵着当当,心满意足意气风发向里走。   容当当经过王六身边时,忽然转头,“您是王六叔叔吗?”   赵十八在山上有时候想念同伴,也会一个个和叮叮当当说起。   “是啊,小公子竟然知道我!”王六十分欢喜。   “嗯。”容当当点点头,同情地看他一眼,拍拍他弯下来的肩,悄声道,“王六叔叔,给你个建议,后年你最好申请出国一年……”   他牵着爷爷的袍子,摇摇摆摆地走了,王六望着他小小的背影,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   后年,他该叫王八!   ……   容老夫人正在自己屋子里敬神。   自从知道孩子失踪之后,她走遍了全丽京的寺庙求神,在家也每天早晚三柱香,大部分时间都在诚心祈祷,祈祷两个孩子平安,祈祷他们早日归来,祈祷自己能早日见到两个孩子。   想起当初襁褓中那两个瘦弱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她就觉得心痛难安——那么小的孩子,还先天不足!   “信女求告于大士座下,愿我孙子女平安无虞,即日归来……”   “砰。”忽然身后门被撞开,她回头,便见素日稳重的大丫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不禁沉下脸,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老夫人……”大丫鬟张了张嘴,气息太急说不了话,赶紧将身子往旁边一闪,“小少爷……小小姐……”   容老夫人有一瞬的茫然,随即霍然爬起,院子里已经响起了爽朗的笑声,她扑到门边,正看见容弥一手一个孩子,移动的巨山一般快步过来,右边的娃娃双手抱胸,一脸别扭,左边的娃娃雪白粉嫩,笑吟吟向她挣动着身子,递出双手,大喊:“来抱抱!”   ……   泪瞬时涌上容老夫人眼眶,她呆在门边,没有立即迎上去,霍然转身,扑到大士像前,砰地一声磕下头去。   ……   一刻钟后,叮叮当当已经众星捧月地坐在老夫人的塌上,喝羊奶,吃点心,说闲话,甜甜蜜蜜,左右逢源。   一左一右坐着容家老两口,话不多,只顾着给孙儿孙女塞点心,笑眯眯上上下下打量,怎么也看不够。   丫鬟们也都欢欢喜喜,蹲在地下收拾两个孩子的随身行李,打开箱子,人人惊叹。   两个孩子的箱子都是太史阑请专人特制的,分出了小格子,放洗漱用品的,放内衣裤的,放外衣的,放钱币的,分门别类。两个孩子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丫鬟们觉得根本没什么可归整的。   容氏夫妇看到这四岁娃娃的箱子,也不得不承认,太史阑所谓的精英教育,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再看看孩子,彬彬有礼又不失天真童趣,待人接物亲切又自然,毫无豪门子弟骄纵习气,行事非常熟练。茶上来了,叮叮当当各自先端一杯给爷爷奶奶,然后才是自己的,有吃的,叮叮也是先让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吃她再让弟弟,最后才是自己。   容当当话不多,却很会照顾他人情绪。叮叮活泼,他沉稳,小小年纪,说话竟然毫无颠倒错误。更让容老爷子喜得不住拈须而笑,觉得容家继承人,着实就该是这样子的。   容叮叮正口沫横飞大吹路上见闻。   “……我们遇见一个叔叔,可穷了,身上都是灰,我们想着一定是走远路的,便想请他带我们走……”   容当当拉了拉她衣襟,容叮叮住口。果然老夫人立即道:“你们两个胆子太大了,这要万一遇上坏人呢……”   “祖母。”容当当立即递上一块梅子,认认真真地道,“麻麻教过我们识人,看人要看眼睛,目光闪烁言语虚浮的不可信。眸正神清人品可信。我们请大叔吃了顿饭,他很照顾我们,也不要什么好菜,我们觉得他是好人。就像我们今天看见爷爷和您,一看就知道,这么高贵善良的老人家,必须是爷爷奶奶啦。”   容叮叮接过梅子,笑眯眯地塞到容老夫人嘴里,“是啊奶奶,一看就知道,奶奶最好了!”   容老夫人笑得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容弥开始咳嗽,左右看看两个孩子——一开始以为叮叮继承容楚,当当继承太史阑。谁知道看着性子,又觉得当当的狡猾更像容楚,叮叮的单纯不知道像谁。此刻听这两只一搭一唱,哄死人不偿命,才惊觉容叮叮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小混蛋,赫然是集中了父母的所有奸坏……呃不,优点。   “大叔带我们还没走到江浙行省,就遇见了山匪……”容叮叮又吹嘘上了。   “哎呀——”容老夫人和丫鬟们齐齐惊得一跳,连容弥都坐直了身体。   容当当咳嗽,拽姐姐衣襟。   “哦,不是山匪啦,只是几个过路的要钱的。”容当当笑眯眯地道,“我们身上有钱,怕给人家要去,就从车后偷偷先溜走啦。”   事实上,是容当当在路边撒尿,被土匪抓住,容当当操着熟练的江湖切口,说明自己也是盗贼世家出身,并殷勤地指引给他们,商队放钱的车辆是哪一辆。土匪们一般也不会和四五岁孩子为难,得他指引当然放了他,叮叮当当当即趁前头在打劫,通知了大叔一声,拖着小箱子和他分道扬镳——不和大叔一起走是因为当时再一起走,目标就明显了。叮叮当当路过附近县城时,又花了点铜钱给当地县衙扔了纸条,说明了土匪干的事,形貌特征,商队的特征和人数。至于当地县衙会不会去抓土匪,他们可管不着了。   叮叮当当对于自己叛变行为毫无愧疚——麻麻说了,孩子以自保为第一要务,在必要的时刻,以不损伤他人人命为代价,进行适当的叛变变节都是可以允许的,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损失降到最小就是对的。   反正土匪要的就是抢劫银钱,商队也跑不掉,早点指引给他们,也免得商队冲动紧张之下顽抗引发人员伤亡嘛。麻麻说过,她以前呆的地方,官府都告诉百姓保命要紧,有人抢劫偷盗不要冲动不要抗拒,因为这样反而会引起犯罪嫌疑人的紧张,导致他失控而起杀心,造成本不应有的后果,天大地大钱再大,也没有命大对不对?   不过麻麻也说过,她这些睿智英明的观念,可能他们那个严肃古板的爷爷会不以为然,所以嘛……   “那就好,那就好,”容老夫人拍胸,将叮叮亲昵地拉进怀里,红了眼圈,“小小孩子受这样的惊吓,吓坏了吧……”   叮叮软软地靠在老夫人的怀里,伸出小手乖巧地摸着她的脸,“嗯奶奶,当时叮叮好怕哟……”   容当当翻翻白眼——确实好怕,好怕的是他。他撒尿被土匪抓住的时候,那个傻大胆小妞,竟然就那么悄悄从车上跳下来,抓了把刀逼近,如果不是他说话快,迅速指引,土匪为抢钱一哄而散,根本没注意到叮叮的话,容叮叮那一刀十有八九就要戳上某个人的屁股,他相信她绝对干得出,到时候见血之后会发生什么,他可就预料不到了。   李家神山上下谁不知道容家小公主平时笑眯眯,甜蜜蜜,来抱抱整天不离嘴,脾气好得惊天动地,但真要触着她逆鳞,动起手来也惊天动地,而且绝对快准狠凶悍辣俱全。三岁时有个小师兄为了讨好容叮叮,误将容当当推到水里,结果刚才还笑眯眯要糖吃的小妞唰一下蹦起来,一把薅住师兄的头发,把他给踹进了水里,还踩着师兄的背跳进水塘,把弟弟给拉出来,姐弟俩踩着倒霉师兄,一路扬长而去。   当初容叮叮这一隐性特质,不知道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   有了这两次教训,容叮叮不敢再吹嘘一路见闻,倒是容弥听出了点味道,心中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便探问:“之后呢?之后没发生什么事儿?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到达丽京的?从时日来算,应该也跟了车马吧?”   从时日算,一个多月算走得慢的,但对于两个孩子,光凭走路两个月也走不到,容弥猜测他们是自己走一段,再搭车走一段。   他倒猜得差不多,两个孩子后来跟着官家车驾,一路停留,一路受驿站接待,有时候还停下来休整看风景,后头一段路走得很悠哉。   叮叮当当对望一眼,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事瞒着似乎瞒不掉,麻麻说过,爷爷虽然笨,但爹爹非常坏,与其将来被爹爹诈出来,还不如先和爷爷说了,在爷爷这里讨护身符。   “也没有啦。”容叮叮小肥手指抵着下巴,笑得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后来呢,有自己住客栈,但是遇上坏叔叔,夜里来敲我们的门,不过呢,我们没开……”   事实上,坏叔叔是人贩子,夜里当然不是敲门,是钻洞。舌尖在窗纸上舔洞,准备放进吹管,却不知道里头一对小祖宗,自幼受最丰富实在的教育,身处最强大高端的武林豪门,见识过天下包括武林的大多好东西,吹管这玩意,他们两岁就玩腻了,迷香这玩意,也就当柴火烟,屋子里吹得烟雾腾腾,这两个在玩自制扑克,容叮叮嫌空气给搞坏了,找了根针就要去戳吹管,给容当当拉住了,怕到时候人家惨叫起来,惊动太大。两人干脆在自己的百宝箱里翻翻,翻出些真正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迷药,随手洒洒。外头那家伙等了半刻钟,进去准备收取胜利果实,刚推开门就栽了进去。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两个小魔王把人给扒光,银子拿走,拍屁股走路,换家客栈睡觉。   “菩萨保佑……”容夫人又开始念经,“幸亏你们没开门,人家也就走了……”   容弥却是越听越不对劲——江湖蟊贼这么傻?半夜敲门?不开门就走?这俩孩子,哄谁呢?   “后来我们没钱啦,就去卖艺,”容叮叮长睫毛垂下,避开爷爷的目光,“当当会翻筋斗哦,一翻可以翻一百个!当当筋斗翻得好看,被大官夫人瞧上啦,就带我们来丽京啦!”   事实上是容当当觉得玩够了,累了,不想自己走,想找一家上京的官员车驾一起走。他还懒得自己去问,干脆收服了那镇上的一群小孩,还有一群搞杂耍的孩子,让人家给他打听消息,前几批也有官员上京队伍过,他嫌人家不可靠,官小,待遇不好还不要。直到按察使夫人车驾经过,他让一个小孩子去要钱,试了试那家人的人品,才故意摆摊子装卖艺,翻筋斗翻到了人家车马前装晕,骗得人家心疼,一路带着舒舒服服上京。   果然现在,他那奶奶立刻也开始心疼了,一把将容当当揉进怀里,“我的当当小心肝儿,一百个筋斗!那得多累啊……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扯着嘴角,浑身不自在地呆在奶奶香喷喷的怀里,容当当从小就不喜欢别人抱,容叮叮出名“要抱抱”,容当当出名“别抱抱”,此刻小家伙浑身僵硬,却还咬牙忍着——麻麻说,不可以生硬地拒绝他人的好意。   可怜的惧抱狂用丝毫不可怜的眼神瞪他的姐姐——说那么可怜兮兮干嘛?为什么不说你自己翻筋斗?   容叮叮笑嘻嘻地吃点心——不能说叮叮翻筋斗哦,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爹爹说女孩子金贵,不可以翻筋斗露裤裤。   容弥的老眼里又浮上疑云,官宦家属的护卫队伍向来严谨,就算他们是两个孩子,似乎也没这么容易就跟着上京吧?再说真有这么巧的事?   容叮叮长睫毛扑扇,悄悄瞧着爷爷神情,举起小手发誓,“就这些啦,我们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爷爷,等爹爹问起来,你就这么告诉爹爹好不好?”   小丫头这话一说,容弥立即瞪大了眼,这才确定,果然刚才的怀疑是对的,这两个小家伙是故意的!故意把经历简单化了说给他听,然后借他之口敲定事实,以此回复将来他们精明的老子的盘问!   这俩小家伙好深的心机……   容弥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笑的自然是两个孙儿冰雪聪明,四五岁就会利用人了;哭的是他是被利用的那个,俩孩子不敢对容楚说谎,却将他当作可以糊弄的傻大粗。   到此时,他才相信,这样的孩子,确实有可能在四岁之龄,结伴走千里路的。   叮叮当当瞧着爷爷脸色,觉得似乎麻麻那个“爷爷很笨”的说法不那么靠谱,两人互相打了一阵眼色,经过一阵互相推诿和讨价还价之后,容叮叮扁扁嘴,从奶奶怀里挣下地,拖过了自己的小箱子。   “叮叮当当有给爷爷奶奶准备礼物哦。”小红唇上下翻飞,甜蜜蜜地开始献礼,拉开箱子的暗格,取出他们准备的“礼物”。   爷爷是一支老山参,奶奶是一支琉璃簪。东西很普通,面对爷爷奶奶疑惑的目光,容叮叮在容夫人怀里扭来扭去,绞着手指羞答答地道:“不是爷爷奶奶爹爹麻麻和李家爷爷叔叔给的哦,是叮叮当当自己用零花钱买的,问了好多店子呢,可惜没有银子买更好的了……”说完很惭愧地低头。   容弥手指又开始惊喜的发抖,容夫人眼圈又红了,两老捧着礼物险些老泪纵横——不是那些现成的礼物才更难得更珍贵。孙子孙女才四岁,千里迢迢到丽京来看他们,还给带了礼物!老两口感动激动难以言表,恨不得现在就飞出去,召集全丽京的官员们,大声昭告——咱孙子孙女,瞧瞧!才四岁,能干,贴心!   “好孩子,好孩子……”容夫人把叮叮当当搂在怀里,反反复复也只剩了这一句。   容当当再次咬牙忍耐——什么礼物不礼物,还不是玩腻了的心血来潮,容叮叮骗钱的把戏,切!   果然容夫人一叠声叫人去开箱子,要贴补“可怜银子都为我们花完了的小乖乖……”   容弥珍而重之地将那参盒子命人收起,特意要求放在最佳存放处,他的管家挪下药库最上头价值万金的千年老参盒子,将这一看就只值十几两银子的劣质山参换上去时,心中充满“老爷发昏了?”的不解……   而此时叮叮当当满载而归,小箱子里再度塞满了数百倍的小金锞子……   容当当却在和爷爷商量,“爷爷等会你不要和爹爹说我们回来了好不?”   “为什么?”容弥眼睛眯起。   “麻麻说爹爹很厉害。”容当当仰起天真的小脸,“当当想看看爹爹能不能认出我们。”   容当当心里一直有个愿望,这个愿望也是***愿望——想看容楚吃瘪。   容当当自我感觉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对麻麻说的爹爹是天下最聪明的男人的话很有些不服气。大老远奔来,也有点想进行一场“男人的比试”的意思。   容弥还没说话,容夫人已经笑起来,“对,不告诉他!看你爹认不认得出来。这不像话的老子,你们出生他不在,你们长到四岁他见过几面?认不出就把他赶出去。”   “荒唐。”容弥瞪夫人,“怎么能……”话还没说完,容夫人对他软软一笑,老家伙立即也软了,捋胡子沉吟,“嗯……说得也是……”   容叮叮看看爷爷又看看奶奶,大眼睛里有迷惑,爷爷奶奶在一起,苏亚阿姨说这叫夫妻,可是爷爷奶奶这样的夫妻,和李叔叔韦阿姨那样的夫妻又不同,那么爹爹麻麻,是一对什么样的夫妻呢?   容夫人心情好了,也来了兴致,有心要捉弄一下儿子,笑道:“你两个不能一起出现,一看就是双生子,你爹立即就明白了。”   “姐姐你困了哦,去睡觉觉吧。”容当当立即把他的万能利用品姐姐哄进了房间,容叮叮真是个宽容好说话的孩子,笑眯眯地和弟弟说:“你先和爹爹玩,我再和爹爹玩……”   正下朝归来,骑在马上的容楚,忽然打了个寒噤……   ……   容楚回来的时候,府里一切如常。   今天轮值的王六守在门口,看他过来就迎上去,容楚看看他的脸,觉得这家伙今天的神情似乎更沮丧些?   “没有少爷小姐的消息?”他问。   王六低下头,状似沉痛。   容楚没说什么,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两个孩子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一直以来他和太史阑的追索就没停过,很快发现了孩子的蛛丝马迹,在极东台子镇,这俩孩子曾经和一个陌生汉子吃过饭。之后在鲁东南留县外南留山,一批被抓住的山匪,供认了前不久打劫的一批商队中曾经看见过两个孩子,而南留县正是根据一张疑似孩子写的纸条,抓获了这些人。   纸条最后辗转到他手里,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容当当的字迹,叮叮当当时常和两边通信,对孩子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之后在江浙行省,渭水县一个县令提供的一条线索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说是刚抓获的一个江湖蟊贼,就是因为向一对四五岁的孩子下手,然后莫名其妙赤身被捆于客栈。这对孩子的形貌,很像叮叮当当。   再之后,离渭水县一两天行程的九溪镇,有人曾经看见一对孩子上了一辆官家的车,那车队是往丽京方向去的。   之后便再无消息,没线索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容楚认为是好事。据说线索提供,那车队建制应该属于高官阶层,那样的队伍,是不太可能再遇上什么危险的。   一路线索到此处明朗,两个小混蛋有惊无险,最后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近期应该就能到丽京。   容楚今天下朝后又耽搁了一会儿,去吏部查了查近期到京的所有在职述职以及调职官员,顺便去了下京城驿路司,查了查近期进入丽京城的,府尹以上的官员家属。   名单现在就在他手中,他打算等下让文九去挨家拜访一下。   “老爷子和老夫人呢?”他总觉得王六神情有些奇怪,像受了打击,忍不住多问一句。   “老爷子去后院练武场了,老夫人在静修,说了您不必去请安了。”   容楚点点头,进门,绕过照壁,前院大管家带着花园的老苍头经过,看见他便行礼,笑道:“老苍头家里最近有些事,孙子无人照顾,请主子恩典,把孩子带进来住上几天。”   容楚点点头,心中有事也没多说。从前院到后院自然要经过花园,他以前都是匆匆过,今天却心中一动,稍稍停了一停。   刚一停,一条小身影斜刺里窜过来,正撞在他身上,小手一扬,手中一个小花锄顺势扬起,眼看就要勾到他袍子,挂他一个花裤裆。   耳边响起孩子的惊声尖叫,那小手手忙脚乱,小锄头上上下下,危危险险。   容楚手一伸,手指点在花锄的锄柄,锄头一顿,容楚顺手一抄,花锄已经到了他掌心,另一只手随随便便一挽,挽住了慌乱中似乎要撞上他肚子的孩子。   三个动作行云流水,孩子的眼角,只捕捉到雪白的手指如月光一闪,锄头就离了手,人也被扶直,面前的袍子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连花锄上的泥巴都没沾到半分。   一个声音似和煦也似遥远地响在耳边,“哪来的淘气孩子?”   声音微微低沉,十分悦耳。   孩子抬起头来。   容楚一怔。   面前是一张小小的脸,四五岁的年纪,肌肤微黑却细腻光润,一双细长的眼睛,弧度极其漂亮,是少见的凤眸,不过此刻小脸上左一块右一块泥巴,容貌不大辨得清楚。   虽然看不清楚这脏猴子的脸,容楚却觉得亲切,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道:“你是老苍头家的孙子?”   孩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两人眼神对视,各自看见眸子里的对方。   清亮炯彻,纤毫毕现。   容楚的眼眸,忽然眯了眯。   那孩子眼眸竟也同时眯了眯,仿佛终于自惊慌中惊醒,连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地道:“见……见过大爷……”   容楚微微一笑,看他一眼,孩子低着头,脚尖擦着地面,很局促很紧张的模样。   容楚看样子要走,孩子抬头看看,有点失望又有点舒心地吁一口长气。   爹爹认不出来,就会不好意思,麻麻说,人一旦不好意思,就不会再好意思惩罚别人……   容当当同学,对于爷爷奶奶护身符依旧不放心,亲自上阵,想求一个安稳。   他很用心地做了伪装,又请爷爷帮忙串通了好些人,可此刻当爹爹真的当面不识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有一点点失落。   一口气刚刚舒出来,正转身的容楚,忽然回头。   这一回头,容当当来不及掩饰脸上表情,全部看在容楚眼底。   容楚不过一笑,走回来,坐在花廊栏杆上,顺手把他抱起,坐在自己身边,问他:“你怎么叫我大爷?”   容当当坐在容楚身边,两人相隔半尺距离,这是他最能接受的距离,他显得很安心,两条小短腿挂下去,踢着脚尖的花枝。   身侧就是爹爹,高大,好看,和李叔叔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一般的让人移不开眼睛,他身上的味道也好闻,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却让他想起山上兰花馆里姑姑培育的兰花,高高远远地生在月亮崖上,却又有近在咫尺的亲切的香。   他的小心脏似乎在这样的香气里软下去,却又急急地跳了起来。   “爷爷说……遇见人都要叫大爷……”他胡诌着台词,眼睛瞄着容楚搁在亭栏上的手,爹爹的手真好看,真大,刚才那么一点一拽一拖也真有力气,他什么时候能像爹爹那样?   “老苍头的孙子,有这么聪明。”容楚转头对他笑,容当当晕了一晕,不确定爹爹这句话是疑问还是夸奖,只觉得爹爹笑得也好看,还神秘,像这一刻忽然掩到亭子背后的风。   “你什么时候到丽京的?”容楚忽然问他。   “今天……”容当当答了之后才一愣,不过他也不确定,老苍头的孙子,到底在不在丽京。   他又开始紧张,偷偷瞄容楚的手,容楚的手很自然地搁着,指节微微弹动,似乎在敲打着什么旋律。   “丽京好玩吗?容府好玩吗?”容楚又问。   容当当觉得有点晕,不明白爹爹为什么问这些,似乎很平常,但他又感觉似乎不该这么平常,他的小脑袋瓜转来转去,转不出结果,反有些糊涂,什么花样都使不上,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丽京我还没来得及玩,容府……很好看。”   “见过老太爷和老夫人了吗?”容楚笑,摸摸他的头,“他们喜不喜欢你?”   容当当抠着手指头,心虚地道:“喜欢……”   “喜欢就在这里多呆一阵子。”容楚和蔼地道,“府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容当当哦了一声,心中更加失落,他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面孔,爹爹和姑姑她们说的一样,年轻,好看,周身有种他描述不出来,但是极为向往的感觉;但爹爹又和姑姑她们说的不一样,姑姑她们说爹爹看似亲切实则高贵,并不喜欢和人多接近,但现在的爹爹,对一个花匠的孙子也这么好……他……他对别的小孩都这么好?   容当当的小心眼里,满满的都是酸味,他不知道这是啥感觉,以前在山上,他众星捧月,和姐姐永远都是众人中心,没有过这样的感触。现在只觉得不舒服,心里堵堵的,三分欢喜,七分担忧。   男孩子对于父亲都有天生仰慕,容当当的仰慕里,又多了点好奇和考校之心,想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如阿姨他们说的智慧如神,可现在他已经忘记考校的事,开始自己吃起自己的醋。   他不喜欢爹爹对着“别人”笑,陪着“别人”一起,爹爹现在不是应该满地乱转找失踪的叮叮当当吗?为什么还能坐在一起和花匠的孙子说话呢?他……他不在意叮叮当当吗?   容当当抠了半天手指头,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困惑,期期艾艾地问:“你……你对小孩都这么好吗?”   容楚转头,看了看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温软。   这张一塌糊涂的小脸真可爱……   不过这看似坚强,实则细腻敏感的性子,也真不知道像谁。   “我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给容当当整理乱了的头发,“看到你我就想到他。”   容当当的小脸立即亮了起来,“你……你很想他吗?”   “很想。”容楚叹息,“可是他失踪了,我已经找了他一个多月。”   容当当仰着脸,捕捉到父亲眼底淡淡忧虑,此刻他才注意到,爹爹的脸色有点憔悴,眼下有淡淡青黑,很有点疲劳的样子。   容当当小得可怜的那一咪咪愧疚心立即泛滥了。   “他……他……”从不口吃的小子开始口吃,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投降,投降了爹爹会抱起他还是打他?他吃不准。   容当当自小善于察言观色,大人会给他什么态度,他能感觉出八九不离十,可是面对爹爹,他一点把握也没有,面前男人笑得清淡又莫测高深,他抓握不到一点他的真实情绪。   “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容楚眯着眼睛,悠悠地道,“他在襁褓之中时,我最喜欢他,时常抱着他到处走,他爱对我笑,一看见我就拉住我的手指不肯放,他娘说这个儿子和我最亲……”   远在静海的太史阑忽然连打三个喷嚏,抓了块手绢一边擦鼻涕一边看天,“变天了?还是哪个家伙撒谎了?”   容当当眼睛水汪汪地仰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爹。   “不过我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容楚的淡淡的忧伤又来了,“他娘生他和他姐姐时,我在丽京,因为京中事务牵制,无法离京。等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生下了将近半个月,因为是双生子,两个都有些先天不足,他当时……”他比了比大小,“就这么大。”   容当当瞪大双眼,不敢相信那是人吗?   “他那么小,那么弱,身体太差,大夫断言他活不到长大,只有李家的环境能给他脱胎换骨。”容楚无奈地道,“还在襁褓之中,便要送出去,他最重要的婴幼儿时期,我们不能陪他渡过,不能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会笑,会说话,会爬行,能站立,能走路……牙牙学语,从粉嫩一团变成美丽可爱的孩子……我和他们的娘都非常的伤心……但无论如何,他的身体最重要,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为了满足自己亲手抚养孩子的渴望,便置孩子的终身幸福于不顾。”   容当当被深深感动了——爹爹眼底出现泪光!   容当当也释然了。   他嘴上说先不认父亲,是要考校父亲,可小小心思里,或许自己都没察觉,其实他还是有几分怨意的。   容当当和容叮叮不同,叮叮小姐心宽大气,从不将琐事放在心上,当当同学冷眼看世界,万事都在心头过。比如他和姐姐为什么一直养在山上,为什么父母从来不来,他到两三岁懂事的时候,就开始介怀。当然,他也知道爹娘有苦衷,爹娘对他和姐姐很好,虽然人不在身边,但关于他和姐姐的生活起居,教育学习,性格养成,一样也没有拉下。人不在,却很有存在感。围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大人,受太史阑和容楚所托,都非常注意不要让孩子感觉到被遗弃和缺爱,所以在他和姐姐的心中,父母一直都在,地位极其重要,这也是他和姐姐并无太多怨言的原因。   但知道归知道,偶尔看见别的孩子由父母陪着玩,或者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有点艳羡,艳羡完了又有点失落。他想知道爹爹和麻麻的心里,到底怎么看叮叮和当当的?他们到底喜欢不喜欢叮叮当当?   别人说的是别人说的,他还是想听见爹爹麻麻亲口说。   现在他听见了。   “他们的身子听说已经大好了,如果他们不打算再学高深武功,我和他们的娘正盘算着,也该接回来了,我们不想他们出将入相,功成名就,只希望他们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将缺失的那四年,加倍地补给他们。”容楚依旧深情款款,“谁知道我们正打算接他们回来,他们已经失踪了,小小的四岁孩子,失踪这么久……”   他停了口,唏嘘,深情父亲担忧孩子的忧心溢于言表,美玉一般的面庞扬起,长眉之间锁一段轻愁。   真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容当当的小身子一阵颤抖,很想就这么扑过去,扑进爹爹怀里,告诉他,他就是小时候爹爹最爱捧着最可爱的容当当!   不过当当同学一向是很有理智的,在情绪最澎湃的时候,他也没忘记自己辛苦扮这一遭的最重要任务。   “他们也一定很想爹……郡王您的。”容当当细声细气地道,“您说他们失踪了……或许……或许……或许他们不是失踪呢?或许他们也只是想见见爹爹和麻麻呢?或许……或许很快您就可以在丽京看见他们。”   “我也希望能。”容楚温和地笑看他,容当当刚心里一喜,正要趁势把事情说明,随即便听他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再聪明,也只是四岁孩子。两个四岁孩子怎么可能安然走完数千里路途?”   “能的!”容当当冲口而出。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道:“我已经查过他们的消息,他们经过了极东台子镇,十几天后出现在鲁东南留山,之后消息全无,从那个方向,可能是往丽京来,也可能往静海去,但更可能,被那群山匪给掳去……”他聚起眉端。   “呃……”容当当想起那群山匪,一阵心虚,想不到爹爹还是查到了他们的行踪,知道他们和山匪相遇过,这要现在说出来,他会不会生气……   没等他考虑清楚,容楚已经道:“小小年纪,落在山匪手中,如何是好?我已经下令南留县令清剿山匪,寻找叮叮当当,我自己也暂时搁下了朝务,准备马上亲赴南留山,接回叮叮当当。另外,我也通知了他们的娘,她如果有空,也会赶过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行色匆匆地站起来,“……我就是回来拿行李的,马上我就要走,嗯,你好好呆着。”   容当当傻眼——这叫什么事?他和姐姐千里迢迢地回来了,然后爹爹为了找他们千里迢迢地奔出去?这,这,这不是错过了吗?   眼看容楚说到做到,立即起身就走,他大急,站起来赶紧扑过去,张嘴大叫:“爹……”   容楚一转身,衣袖一拂,一股气息逼来,容当当咽喉一紧,竟然再也说不出话,他知道这是高手行动时自然带出的真力涌动,急得小脸通红,脸上伪装的泥巴扑簌簌向下掉,露出一张漂亮小脸,容楚却好像完全没在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和你爷爷好好呆着。”随即又叹了口气,道,“这次如果找不到他们,我也无颜再立于天地间,或许就不回来了……”说完留恋地看一眼四周,一转身便走了。   容当当呆呆地看着他衣袍如流水,瞬间便携着九月金风远去,追也追不及,想着最后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傻了半晌,忽然“哇”一声哭出来,转身便向后院跑。   他要去求爷爷,把爹爹拉回来呀。   他小小的身子刚刚消失在长廊里,那头就转出两个人影,容楚微微含笑,看着孩子踉跄跑去的身影,文九揣着袖子,抖了抖,站得离容楚远一点,更远一点。   什么叫恶质?这就是!   可怜的容当当…… ☆、第九十二章 小魔王降世   过了半晌,算好时辰的容楚,悠悠然往后院去。   他一边走一边微笑,直到后院月洞门前,才敛了笑容,揉了揉脸,做出一副苦大仇深模样。   刚刚迈步进了月洞门,斜刺里忽然冲来一条小小的人影,这回没有再恶作剧举个花锄想勾他裤裆,那小人影双手一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度,猛地抱住了他的腰。   容楚笑了,随即笑容一敛,低头。   容当当树袋熊一样蹭在他身上,也正仰起了小脸。   在仰脸之前,他还特意回顾了一下景泰蓝哥哥的卖萌秘诀,调整出以往不屑的“四十五度天使角”,又洗干净脸,偷了点***脂油膏,务求将小脸拾掇得喷香美貌,以期第一眼就彻底征服他那个伟大的爹。   此刻他的小脸细腻光润,比太史阑还晶莹诱人的淡蜜色肌肤熠熠生辉,一双弧度优美的细长凤眸满是讨好,笑起来眸光流灿,甜蜜得像哈密沙地的瓜。   “爹爹!”他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嘎嘣脆地赶紧叫一声,又找补上一句,“我是当当,我是你的当当,我回来了!”   这回他名片也不掏了,鞠躬也不鞠了,彬彬有礼拒人千里的高贵冷艳也不端了,容当当现在比他姐姐还亲切可人,生怕讨好得一不到位,到嘴的爹爹就飞了。   容楚低下头,看着小子,笑了。   从小看大,这小子从小就难搞,大了还是难搞,还得做老子的亲手整一回。   “当当。”他眼睛发亮,一脸惊喜,一手将儿子抄起。   容当当咧开嘴,心花怒放——爹爹不走了!爹爹一惊喜也不会生气了!   心一放下来,他就开始有点得瑟,得瑟地想到,爹爹不会惩罚他了,他以后却可以嘲笑爹爹——爹爹第一面没有认出当当哟。   正想得开心,蓦然听见他爹在他耳边,微笑着悄悄道:“当当,花园里好玩吗?”   容当当:“……”   ……   容楚抱着斗败小公鸡容当当,快步向里走,里头一阵欢声笑语的骚动,他唇边也露出淡淡笑意——他家的小公主,会给他什么考验呢?   忽然里头一阵惊呼,丫鬟的声音在惊叫,“小小姐,您先穿上……”随即门帘子呼啦一下被撞开,一条小小的人影扑了出来,站在廊下,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眼睛还没睁开,就大声嘟囔:“在哪呢在哪呢!”   容楚笑了。   还好,没来第二个容当当。   容当当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说爹爹来了,唰一下掀起被子赤着脚就跳下床,完全将弟弟的“咱们要考验爹爹”的嘱咐忘了一干二净,冲出来一眼看见对面修长玉立的男子,大眼睛立即亮了,扑上去张开双臂,“来抱抱!”   “……”   容楚难得地惊悚了一下。   他猜到儿子难搞,女儿亲和,但亲和到这个层次,委实有点出乎意料。   第一瞬间他思维极其发散地想到,这句经典台词,小公主对多少人使用过?   让赵十八和苏亚好好教她的“女子矜持法典”呢?   向来有“女儿被骗恐惧症”的容楚难得发怔,这要换成容当当,八成就得揣摩出“爹爹为什么不笑?”“爹爹为什么没有惊喜?”“爹爹是不是不喜欢当当?”等七八个负面猜测,不过容叮叮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些的,她向来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你不来抱我我来抱你,一个箭步蹿上来,已经搂住了容楚的腿。   容楚叹气,弯身将她捞起来,抱在另一边臂弯,左右看看。   左边容叮叮,玉雪可人,和襁褓时期印象一样,是个极其美丽的孩子,如今眉眼长开了,更显出酷肖他的精致。右边容当当,虽然性子完全不像太史阑,却基本继承了她颇有特色的容貌,这样的容貌生为男子果然更加出色,那双眸子神秘幽黑,可以想见成年后如何颠倒群芳。真是一对祸国殃民的小尤物。   两个孩子,把他和她的容貌性格交错继承,更上一层,真是人间完满。   “爹爹爹爹爹爹。”容叮叮抱着容楚的脖子,笑得眉眼弯弯——啊,爹爹这么好看!她还以为李叔叔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呢!   容楚靠了靠她的脸颊,容叮叮立即爱娇地将脸蛋贴了过去,容当当有点鄙视又有点吃味地哼一声。   容楚鼻端都是女儿甜蜜的奶香,欢喜之余不禁又忧愁——这么自来熟!她这么亲过多少人?   然而此刻,瞬间忧虑被巨大欢喜淹没,他怀中,是失而复得的一儿一女,他们如此美丽而优秀,小小年纪,辗转数千里,居然安然到达他身边。他们的小身体如此柔软,软到他惊叹,恍惚里似乎还是抱着当初那小小的襁褓,一转眼便看见他们生着肉窝窝的粉嫩小手,点着酒涡的明亮笑靥。   人生至此,又一处圆满。   他抱紧儿女,抬起眼,对面廊檐下,父母双双迎出,含笑看来,午后阳光如金烛,点亮一院的笑颜。   ……   次日,日宸殿。   “哎呀,他们回来了啊!”日宸殿里发出一声怪叫,“这两小家伙,真的自己回来了?厉害!”   哗啦啦翻动书册的声音。   “郡王上表请立世子……”声音有点困惑,“公公不打算再生儿子了?”   “也好。”声音立即做了决断,“来人,拟旨,封容晟为荣昌郡王世子,赐京卫骁骑卫衔。封荣昌郡王长女容昭为昭阳郡主,赐彩缎十匹,如意一柄。”   “弟弟妹妹回来了哦……”声音转为沉思,“我答应过带他们去玩的……来人!”   “后日开放南山皇家猎场秋狩,着在京三品以上,十五岁以下官员子弟参加!朕会亲自到场,考校京中官宦子弟骑射武艺诸术,胜者另有赏赐!”   ……   “两个小家伙回丽京了?”静海总督府里,太史阑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了飞鸽传书。   “真的?这下咱们可放心了,哈哈真有本事。”沈梅花挺着大肚子,对脚边的儿子道,“你小子要是有这一半本事,你娘我就省心啦。”   “健武乖巧聪明,你又挑剔什么?”太史阑瞥一眼沈梅花,“快生了,没事别在我这晃,可以滚回去了。”   沈梅花撇撇嘴,装模作样叹口气,“唉,怀孕真累,怀孕七个月还要操心军务更累。”   “稍后将苏亚调回,接替你的事务。”太史阑打发走了啰嗦孕妇。沈梅花和周十二在景泰四年成亲,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怀孕七月,她一心期盼是个女儿。周十二现在是援海军第一营统带,沈梅花是苍阑军副总指挥。早些年和东堂初开战的时候,她和花寻欢、苏亚、以及另一位苍阑军出身二五营的女将铁敏,第一战就声名鹊起,号称太史阑座下四大女将。之后苏亚被派往极东,花寻欢回丽京在京卫就职,现在已经升为京卫总指挥使,和乔雨润的西局斗得天长地久。现今太史阑麾下又有新组合“八杰”,火虎、周十二、杨成、雷元、沈梅花、萧大强、熊小佳、铁敏。当然,沈梅花对这个称号很不屑,她认为这八个人里,也就她算得上杰出罢了。   “另外,近期还算安定,估计陛下召我回京的旨意很快就要过来,我先回京一趟。”太史阑转身,唇边终有淡淡一抹微笑,是期待也是欣喜,“梅花,给我整理行装,我要回家见儿女了!”   ……   “弟弟,今天咱们去见景泰蓝哥哥哟。”   “嗯。”   “弟弟,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没有啊,我穿的就是劲装,你也常和师兄们在极东雪山里狩猎,不知道吗?”   “可是你屁股袋子里,袖子里,领口里……”   “李叔叔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   “叮叮,不要穿这么漂亮!”   “哪里漂亮了!不就是劲装?”   “哎呀不好不好,换那件黑的,黑的!”   “奶奶说女孩儿家不要穿黑的……”   ……   容楚刚进门,就听见叮叮当当在争辩。当当手里拿着一套黑色的小劲装,叮叮满脸抗拒的样子。   一屋子的丫鬟都在笑。   叮叮当当住了几天,丫鬟们渐渐摸清了两个小主子的性子,发现他们极其有主张,从来自己的事自己动手,不要别人插手,处理起来也极其利索,所以两个小主子房里的丫鬟都是摆设,清闲得数虱子。   丫鬟们也忍不住惊叹,两位小主子不在父母身边,如何就教成了这样子,平常四岁豪门子弟,饭还不会自己吃呢,这两位吃饭已经晓得给长辈布菜了。   也正因为懂事贴心,容家两老现在整天笑得合不拢嘴,特意在他们回来第二日,就召开全体成员聚齐的盛大家宴,也算让孩子在族中正式亮相。家宴召开之前,众人猜测纷纭,都议论这对尊贵的孩子自小缺少父母教育,长在极东那寒僻之地,不知道会养成什么性子,多半要么疏于礼数,要么难以见人,谁知道宴席之上,两个孩子一亮相,容貌出众也就罢了,难得礼数周全,文雅自然。女孩子亲切些,亲切得也没失了分寸;男孩子清冷些,清冷得恰到好处的尊贵。真真是一双极为夺目的孩子,将容家嫡系旁支大大小小的孩子,全数比了下去。   众人唏嘘羡慕之余,也不由叹息,太史阑容楚这一对不是夫妻的夫妻,无论朝堂大事还是人间琐事,从来都是胜者,连一对不在身边的儿女,都能教得超乎他人。   后来听闻男孩子立为世子,女孩子破格封了郡主,众人也不奇怪。以容楚太史阑功勋,享受这样的破格也顺理成章,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他们不打算再生几个儿子啦?这么快就立长子?   对于这些议论,容楚就当不知道,儿女在精不在多,不是么。   此刻他立在门前,微笑看那对孩子,男孩子穿一身黑色小劲装,越发衬得肤色细腻若有光,他目光在容当当领口袖口腰间扫了扫,没觉得鼓鼓囊囊,心想这小子,东西藏得竟然让人看不出?今天轮到谁倒霉?   女孩子穿的则是一身粉黄色绸缎小短打,衬着她如雪肌肤剪水双瞳,嫩得如春天新出的迎春花芽,容楚看了半天,也和当当同学生出同样的看法——美得有点过了!   “爹爹,当当说粉黄色不好看,黑色才好看!”容叮叮迎上来告状,“可是姐姐们都说粉黄的好看。”   容楚把那件黑色小劲装拿在手里,皱了皱眉,虽然觉得女儿穿粉黄色美得过了不安心,但小小年纪让她穿死气沉沉黑色又觉得心疼,想了想指了一套珍珠白的小衣裳,“叮叮要么试试这件?”   半晌,换了珍珠白小劲装出来的容叮叮,期待地等着爹爹和弟弟的同意。   辉光熠熠的小郡主站在屋中,眼眸如水神容似雪。容楚和儿子对视一眼,一起摇头,“不成,不成!”   “要么换那件淡绿的?”   又半晌,父子俩被绝世小清新闪瞎了眼睛,齐齐摇头,“不成,不成!”   “要么换那件天蓝的?”   又半晌,父子俩吸口气,再次摇头,“不成!不成!”   浅紫、粉红、月白、绯色、杏黄、水蓝……一套套衣裳换过去,那父子俩头摇如拨浪鼓,“不成,不成!”   容叮叮同学的好脾性好耐性,终于被这对变态父子给磨完了。   “来不及了呀!”她跺脚,再也不理那两个,闭着眼睛在床上一堆衣服中随手抓一件,“抓到哪个就哪个,不要闹了哦。”   容楚摸摸鼻子——被女儿哄的感觉很奇怪啊……   容叮叮睁开眼睛,得意地笑了起来——还是那件粉黄的!   半晌,两辆马车在街口分道扬镳,容楚去京卫大营视察,叮叮当当去皇家猎场秋狩。   容楚临行时看了看容当当,终究没有嘱咐他要保护好姐姐,不要让怪蜀黍接近小萝莉——容当当的保护欲已经够强了,再给他强调,他担心一只公兔子也会被驱逐出境。   容府跟去了一大堆护卫保护,为了安全以及低调,他们乘坐的马车上并没有镂刻容府标志。   容家双生子一直都是人群议论的焦点,如今他们回京,容楚也怕有人盯上。   城门口车如流水马如龙,大多是各家府邸出城的车马,三品以上官员子弟都应诏而去,人数不算少。   大家都在出城,车马难免挤在一起,偏偏又都是贵胄子弟,时不时便有摩擦,城门校尉忙得满头是汗——给谁先过后过?谁家官衔都比他大,谁都得罪不起。   容府的车马因为容叮叮换装的缘故,来得分外迟些,到的时候,前头车马已经排了很长,王六拿了容家名刺,准备上前让人让路,却被叮叮当当叫住。   “王叔叔。”容叮叮道,“麻麻说不要和人抢道,挤到前面又不能快上多少。”   “嗯,急什么。”容当当道,“我们才是主客,让他们先去等我们。”   王六立即收起名帖,将车子停在最后,他现在不敢和容当当多说话,怕被小主子刺激。   好在城门拥堵也就一会儿,眼看前头松动,王六开始驱赶马车,马车刚动,忽然后头蹄声急响,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狂奔而来,赶车人老远就甩起鞭子,大喝:“让路!让路!统统让路!”   那马车既沉重,冲势又快,不住将路边摊贩带倒,撞得人仰马翻,马车却停也不停,隐约里头有哈哈狂笑之声。   马车直奔队伍而来,正冲着排在最后的容府马车,赶车人速度丝毫未减,老远大喝:“前头的车快让!否则撞死自负!”   此时王六正在驱动马车向前,队伍紧紧地排着,要挪开前头也已经没有了位置,王六怒极手一挥,几条人影从马车上飞窜而起,扑上后头拉车的马,全力后拉。飞奔中的骏马何止千钧之力,竟然被拉得微微一顿,但终究距离太近,“砰”一声,后来的那辆马车从容府马车旁擦过,容府马车一晃,半边马车角木质磨脱,木屑簌簌而落。   那马车一擦而过,赶车人当真好技巧,竟然生生贴着容府马车,挤前了一个马身,几条人影从马车后掠过来,一脚踢向还在马上勒马的容府护卫,“滚下去!”   容家的护卫从来也不是省油灯,拔刀便要相向,忽然容府马车一阵晃动,车厢里骨碌碌滚出一团粉黄,那团粉黄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软声软气地道:“怎么了怎么了?地震了吗?”   四面忽然静了静,挤上来的那辆马车上霍然有人把帘子一掀,惊声道:“好生美丽的娃娃!”   声音有点粗哑,却是少年变声期的声音,帘子后头露出半张还算俊秀,却微带苍白的脸。   容叮叮站在车辕上揉着眼睛,她刚才睡着了,然后被车身相撞撞醒了,看看四周,也发觉了剑拔弩张的状态,她却是个好性子的,只要不惹着她逆鳞,一般都懒得计较,又记得麻麻关于“不可好勇斗狠”的关照,便对护卫招手,“叔叔们,回来啦,不要打架,打死人还得麻烦收尸。”   那马车上的护卫们一开始还很有兴趣看着她,听见末一句,脸色明显噎了噎。   蓦然又一双小手伸了出来,看出来也是孩子的手,一把将粉黄团子拉了进去,里头又传出一个清亮幼嫩的声音,“叮叮回来,不要让那些恶狗把你看脏了。”   众人绝倒——哪来的娃娃,一个比一个毒舌?   话声软软,一听就是三四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比成人还毒辣。   那边车马里的苍白少年,本来饶有兴趣地盯着容叮叮,此刻听见这话,脸色霍然一变,将帘子一掼,怒声道:“来人,给我……”   正在这时,前头队伍松动,容当当大声道:“走!”   王六立即扬鞭策马,几匹马扬蹄飞奔,容府的马车和马都非凡品,哗啦一声便冲过了对方马车。   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时,容府马车帘子一掀,一只小手一扬,一线黑光闪电般没入旁边马车的车帘。   随即里头一声惊叫“蜘蛛!救命!”正是那苍白少年的声音,哧一声,大概是他紧张太过,一把扯下了帘子,就见他苍白的脸上,赫然趴着一个毛茸茸的黑色长腿大蜘蛛。   少年大叫之声粗哑,他的护卫们急忙冲入车内,也顾不上再去争道,容府马车迅速地擦过他们的车子,砰一声,那马车一阵大晃,啪地掉了一块车板。   同样是擦撞,刚才容府车子被撞得还重些,但不过只落了点木屑,一比之下,就见高下。   不过此时众人也无心去比这个高下,那少年惊吓大叫,众人忙着给他把脸上蜘蛛拿下来,蜘蛛却极灵活,从众人争相捉拿的指缝中溜走,没入车缝内不见了。   少年惊魂未定,想起刚才那马车,霍然掀开帘子看时,城门口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别的马车?   “少爷,您看是不是……”他的护卫因为没找到蜘蛛,担心他等会还是会被咬,小心翼翼请示是不是要回去。   “啪”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少年怒道:“我吃了这么大亏,还不赶紧追上去!”探头对外望了望,“瞧那方向,怕也是今天参加狩猎的人,追!”   ……   “王六叔叔。”容当当掀开车帘,问王六,“刚才那是谁家的车?”   “回世子。”王六唇角一抹讥嘲,“这位说起来,身份颇复杂。”   这下连容叮叮都来了兴趣,探出小脑袋。   “这位是天节军老帅的外孙,最近刚刚拜在太后的膝下做义子,另外,他刚订了一门亲,是两广总督的次女,而两广总督新娶的那位续弦,据说是西局乔指挥使的远房堂姐妹。”   两个娃娃大眼睛冒出一圈圈的漩涡……   王六住了口,觉得一时也很难和两个娃娃讲清楚这其间的复杂关系,再说这也事涉朝政,实在不是四岁娃娃适合知道的。   天节军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现在已经算外三家军中硕果仅存的一支了,天纪不动声色归了朝廷,折威那边在谈判,黄万两不是弄权的人,他的最爱就是做生意,商人无利不起早,就算要将折威军交出去,他必然也要先得到令他满意的安排,不过这事有容楚处理,折威的回归也是迟早的事,那么就剩下天节。   天节原本是三军中最纯粹,最忠诚,也最受信重的一支,多年被派驻守卫丽京便可见先帝的信任。但也正因为如此,忠心耿耿的天节老帅,不能接受朝廷的“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举。向来坚执忠心的人都有点倔强认死理的毛病,他自认为对皇朝忠心不二,幼帝竟然受人挑唆,对他不信任,实在令他寒心,并且但凡这种人也有些刚愎自用的毛病,他也不放心将天节交到任何人手里,尤其不能交给那个太史阑——牝鸡司晨,女人岂可为帅,掌一国军权?   也因此,天纪和折威的结局,对他来说便如敲响了警钟,眼看危机在前,天节孤掌难支,老帅焦心之下,趁夜入永庆宫,和太后造膝面陈军权不能交于太史阑的一二三四个理由,正中皇太后下怀。   皇太后当时刚刚失去康王,同样觉得孤掌难鸣,眼看京中军权就要全归皇帝之手,焦灼得日夜难眠,夜夜做噩梦就是突然被皇帝暗杀。如今天节老帅主动效忠,真如瞌睡遇上了热枕头。   至于那晚他们到底聊了什么,太后给了天节老帅什么许诺,没人知道,不过可以猜得到的是,必然是给天节老帅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天节军在京郊频频演武,隐隐摆出对峙之势。而当时南齐其余军力除了本地戍守之外,大部分都在和东堂或者西番交战,国家外患未平,实在不是内斗的好时机,皇帝也好,容楚也好,三公也好,太史阑也好,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不顾大局争权,搞得国家乌烟瘴气。一致同意维持现状,等待静海和西北边境彻底平定再说。   所以在这两年,朝中两大集团又渐渐形成,皇帝派系和以天节为首的,太后背后撑腰的半军方派系。“千层糕”式的军力分布,使双方暂时都维持在一个均衡的力场。双方都在不断合纵连横,扩充实力,紧密联系,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给予完美反扑。   所以天节老帅的外孙会成为太后的义子,太后派系的两广总督会娶了乔雨润的远亲。说到底,只为了利益联系得更紧密罢了。   有人曾预言,早在三年前,国家三军就应该大一统,但静海和西北的战争,延缓了这一进程,一旦外患平定,这个国家,将会立即陷入内乱。   换句话说,现在真正能牵动南齐局势,影响未来几十年政治格局的人,是太史阑。   她手上数十万大军,一旦从对外战争中抽身,反压天节,南齐的中枢,必将发生大乱。   所以这些年,她和容楚一样,是刺客的目标,暗杀的对象。也因此她不去李家神山,一方面戎马倥偬,一方面也是不想把任何危险带给孩子。   王六等人作为容楚贴身护卫,对这些利益关系自然清楚,这个苍白少年晏玉瑞,目前在丽京可以算是地位高贵,人人趋奉,也就养成了一副跋扈性子,据说私下里很有些不法行为,还颇有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奇特爱好,只不过他身份高,又有掌握刑狱,鬼哭神号的西局撑腰,往往给他收拾好残局,一般人寻不到他把柄罢了。   王六鼻子里冷嗤一声——什么寻不到把柄?自家主子如果肯出手,十个晏玉瑞也死了,只不过主子不屑而已。另外这种纨绔留着,将来迟早会给天节老帅带来麻烦,给敌方多几个祸害何乐不为。   不过如果他惹到少爷小姐……   王六的脸色阴沉下来,容当当瞧着,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缩回头。容叮叮早已笑嘻嘻玩玩具去了,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倒是王六不放心,让护卫等下好生看护,以免那个纨绔追上来,再惹出什么事来。   等他们到南山猎场的时候,猎场门口早已停满了车辆,不过皇帝还没到,众人都在门口三三两两聚集等待。   景泰蓝今天想带弟弟妹妹好好玩玩,顺便让丽京贵族少年们都认认门子,免得以后冲撞了他家宝贝,因为怕两个娃娃玩不尽兴,特意只要求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男女参与,又提前命人在猎场内布置了一些游乐场所,尽心要博弟妹一欢。   提前赶到的京卫正在猎场内外巡检,京卫指挥使花寻欢早早到了,在门口没有看到容府的人过来,就先带了人进去再做仔细检查,留了一队护卫在门口维持秩序。   这边三三两两都在议论,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忽然想起来秋狩,又限定了年龄。南齐武风不如大燕浓,也正因此,春秋狩猎是常有的,皇室希望借此机会督促官宦贵族子弟强身健体,习练武艺,不要成为一群手不能提的酒囊饭袋。不过以往都安排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娃娃皇帝年纪小,参与得也少,今天这架势,看起来倒像娃娃聚会,各家各府都多派了护卫,小心地护卫小主子。   猎场暂时不许进入,没事干只能说闲话。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来秋狩?”   “不知道啊,年纪还定那么小,我三个弟弟趁机都跟来了,吵死人了。”   “说到年纪,以往都是十五岁以上者参与,这次规定十五岁以下,那小霸王不正够上年龄?今儿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哪个霸王?哦哦晏家!他也来了?不一定吧,这小子懒出了名,只喜欢自家后花园和女人混,哪有心思来玩这个。”   “来了也无妨,他向来不是只喜欢女人么,据说老少通吃哈哈……”   “今儿好像有几家武将世家的小姑娘到,嘿嘿……”   “说到小姑娘,先前我在城门等候时好像看见有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十足美人胚子啊……”   “哪里哪里?快指给我们瞧!”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都在四处寻“貌美小女孩”,骚动声将一个犹疑的低低声音淹没。   “听说这次秋狩是为两个孩子接风来着……”   ……   叮叮当当到的时候,因为马车低调,没人注意。   负责牵引马车的人,以为他们也就是哪家三品官的儿女,虽说三品官不算低,但今日豪门子弟云集,三品官实在也不算什么,便将他们的马车安排在边上的角落。   容叮叮下了车,容当当顺手递给她一个面具,容叮叮欢天喜地地戴上,去找人玩了。   两人出现的时候,众少年也有些讶异,四五岁孩子毕竟太小了些。看着那两个一红一黑的面具,都认为是孩子玩意,也没理。   容叮叮找到几个武将世家的女儿,和她们聊起来。容当当看看四周,眼神不屑,蹲在一边看蚂蚁。   一群孩子装模作样拿着弓,在四面梭巡,偶尔看见山坡上有只兔子窜过,都抢着射箭,那些不辨方向乱七八糟射出的箭,兔子没射着,倒让四面八方的人群纷纷走避,生怕不小心挨上一冷箭,那些小子们觉得好玩,哈哈大笑,护卫和士兵们敢怒不敢言,大多都在赔笑。   有几个孩子,抓住了一只小野猫,抓着尾巴拼命甩来甩去,那只猫拼命地惨叫,孩子们呼啸而过,踩烂了草皮。   容当当看着蚂蚁搬家,马上有人过来,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将那个蚂蚁窝冲毁,完了把裤子一系,看也不看容当当,扬长而去。   一边看着的王六正要追过去教训那小子,给容当当拉住。   “王六叔叔。”他奶声奶气,口齿却很清晰地问,“丽京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吗?”   王六叹口气,道:“自古官家子弟多纨绔,在哪都是这样的。想到这群小混账以后是光武营和京卫的储备人才,我这脑门就痛。”   容叮叮走了过来,打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这群小丫头们无聊死了,就会说谁的衣服好看谁的花粉香。”正好听见这句,她眨眨眼,“什么叫储备人才?”   “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子弟,不需要通过文武试,成年后直接进入光武营或京卫,或者供职朝廷,是未来朝廷官员和皇帝亲卫的主要来源。”   “你是说,”容叮叮若有所思,“景泰蓝哥哥,以后要靠这批人治理国家哦。”   王六想了想,还真是这样的。   “那怎么行。”容当当忽然哼了一声,“我将来会很累的。”   王六呆了呆,还没明白当当少爷的逻辑,就见他站起身,向人群走去。   ------题外话------   苦笑一下,亲们,我食言了。我原以为我能在十二月底结束,我也做好了准备,最近几天我疯狂码字,连题外话都没空写,一心想完成我完美始终的梦想,结果到昨晚12点我终于认识到,书还是得拖到一月了。   我可以仓促完结,但势必影响文本质量。想了想,还是顺其自然。好好写,善始善终,才对得起读者的订阅。   这几天是积攒了一些稿子,但因为写得太赶,感觉不满意,我还是要回头重整,而且前几天太用力,伤了身,要歇一歇,所以节奏还是和原来差不多。这回绝不会拖到下个月了,预计一月中旬结束。   虽然我有点遗憾,强迫症毛病犯了。但仔细想,这本书跨了年,也是很美好的事,从13(一生)走到14(一世)。   也期望能和读者长长久久。   元旦快乐。 ☆、第九十三章 人类是愚蠢的   王六呆了呆,还没明白当当少爷的逻辑,就见他站起身,向人群走去。   正好也有个小胖子走来,盯着他面具,吸着鼻涕道:“你的面具真好玩,借我戴戴好不好?”   容当当脸上是一个黑色哭脸面具,眉目阴森,面无表情,日光下看着都令人毛骨悚然。但面具做得极其精巧,两根一上一下的眉毛鲜活得似要马上掉下来。   小胖子眼巴巴地看着容当当,觉得这孩子冷淡又有点瘆人,生怕他忽然出手打人。   容当当二话没说,伸手从脸上拿下面具,往那小胖子脸上一扣。   小胖子吓了一跳,再一看容当当又吓了一跳——他忽然又变成了白脸,白色的面具红色的眼睛,眼睛直直地向上翻着,似翻瞪着的死鱼眼。   小胖子也没想到容当当脸上竟然不止一个面具,吓得蹦出好远,又忍不住哈哈笑,很快引起了其余孩子的注意,都纷纷围拢来。人群一聚集,各家护卫也就注意上了,当即有人赶过来,看见容当当的诡异面具,吓了一跳。   另一边忽然也起了惊叫,众人一瞧,却是女孩子堆轰然四散,只剩下人群中心一个穿粉黄衣裳戴大红面具的小姑娘,手中举着个东西,笑嘻嘻地道:“喂,你们别跑呀,这个可好玩了……”   众人再一瞧,她白生生的小手里,赫然抓着一条巴掌长的黑红二色蜈蚣……   黑红的蜈蚣在玉一般的小掌心中扭动,众人盯着,觉得浑身毛都竖起来了。再一看那小丫头,居然还甜甜地笑着。   诸家护卫们立即紧张了。   哪来的小妖人!   这种玩弄面具毒虫的手段,怎么看都像邪术或者江湖野人的行径,在场的最低也是三品官的孩子,丽京最尊贵被保护得最好的一群,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孩子?   必然是混进来,准备捣乱的!   “哪里来的野孩子!”威国公府的护卫当先高叫,一把拉开自己家的小主子,伸手便搡容当当,“走开!”   容当当身子一闪,那人手落空,他怔了怔,一时没想到这孩子怎么这么灵活。   在一边照看的王六等人眉毛一扬,沉下脸就要过来,容当当忽然回头,伸指于唇,一压。   这小子这个动作极其干脆有力,看得王六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是要让自己等人不干涉?   王六皱起眉,小主子刚刚回来,他们都还不太了解他们的性子,这几日在府中,容当当文雅有礼,礼貌周全,博尽了众人的宠爱,众人瞧着,也就觉得是聪明乖巧的孩子。不过今早出门时,主子倒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他们想怎么玩,就让他们怎么玩,你只好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就行。”   看样子,主子是看出什么来了。   王六看看那对娃娃,面具下的眼睛乌溜溜的,光芒狡黠。   王六退后一步,操着手不说话了。   他也想瞧瞧,郡王和总督的孩子,是否真的只有乖巧可爱的那一面?   “各位好。”容当当拉着姐姐的手,一本正经地鞠了鞠躬,“我们不是野孩子,我们是叮叮当当。”   “叮叮。”容叮叮笑眯眯皱起小鼻子,大红面具也是一张笑脸。   “当当。”容当当伸手入怀,取出一叠“名片”,伸手散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们的名片,以后请多多指教。”   一群成年人傻呆呆地瞧着他——这孩子脑子进水了?   再看看手中那小卡片,正面歪歪扭扭“容当当”,反面写着个地址,前市大街,四明巷子。地址看来眼熟,再一想可不就是咱家附近?   南齐官员聚居在城南,豪门府邸都在一处区域,容府那条街就有三个公侯府。   王六忽然想笑——小世子来这一遭,等下这群混账就不能再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世子身份,误会误会,不知者不罪”了。   名字地址都告诉你了呀,亲。   众人此刻看着那鬼画符的卡片,立即明白了。   果然是小骗子!   居然想出这么拙劣的骗术,以为写个豪门聚集地的地址,就可以冒充王侯子弟了?   再一看小姑娘手上还在扭动,但就是不咬她的大蜈蚣,看看受了惊吓的小主子们都在惊叫连连,大多数在大叫,“抓住他们!抓住他们!”还有几个孩子大叫,“杀了他们!杀了!”   几个性子暴的护卫立即将“名片”往地上一扔,劈手就去抓容当当,王六一看不好,正要带人出手,蓦然听见不远处车马响动,回头一瞧,又见狂奔的马车。   那暴走的风格,一看就是晏玉瑞来了。   晏玉瑞老远就看见这边的人群,却也不停车,马车呼啸而过,众人纷纷走避,也就顾不上再抓叮叮当当,马车携着一股狂风从人群中卷过,直接驶到了停放处,赶车人探身出来,对看守的兵士大喝:“我们不要排在最后!挪出一辆车来!”   看守的士兵不理,那赶车人自己动手,带人拖出一辆马车,马车的主人是一个侍郎的儿子,敢怒不敢言地一边看着,拦住了想阻止的自家护卫。   晏玉瑞占好位置,冷笑一声,自己下车。还想对那让位的侍郎子弟冷嘲热讽几句,忽然看见不远处山坡上一抹红头发。   花寻欢已经巡查完猎场出来,正立在山坡上冷笑看着,红发和眼神一样跃跃跳动,似乎很有兴致地在等他开口。   晏玉瑞沉下脸,不说话了。   丽京有几个不能得罪的人,荣昌郡王容楚自然是一个,西局那位越来越可怕的残废指挥使乔雨润是一个,之后就要算上这位花指挥使了。这位不如容郡王深沉多智,也不如乔雨润阴沉狠辣,却是个名闻丽京的大炮筒子,拼命烈女,愣头青。她眼里好像根本没有尊卑贵贱,也没有任何顾忌,当年还是代指挥使的时候,就曾经阻拦过天节老帅夜里进宫,还甩了那地位尊贵的军国大佬一鞭子。事后她被罚俸,并要求她上门道歉,花寻欢不过哈哈大笑,上书求皇帝把罚俸半年改为三年,但道歉没门,皇帝也就装不知道了。那三年她没钱,经常青菜白饭,想吃肉了就去容府门上打秋风,照样活得潇洒。   越是这样恣肆放诞的人物,越让人头痛,她软硬不吃,别人就只能吃她的憋,闹起来她往死里打,丝毫不畏惧后果,这几年里,她罚俸也罚过,降职也降过,甚至中过西局的套,短暂的牢狱也坐过,可是无论怎么打击,这人就像弹力充足的弹簧,这次压下去,下次更猛地弹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屈服,久而久之,朝中人看见她就头痛,恨不得绕道走。   一直以来,太史阑在外征战,掌握一地军政民生,权力越来越大,朝中不放心她的人越来越多,攻击她的人也越来越多,花寻欢就是太史阑在丽京的一杆枪,谁叫捅谁。不知道多少人劝说过皇帝,说太史阑在外掌握大军,然后让自己的亲信掌握京中军权,这万一有所异心,里应外合,南齐江山只怕瞬间就要易主。皇帝不过哈哈一笑而已,日子久了,说得多了,皇帝便又安排了一位风评正直的副指挥使,算是对花寻欢的一个钳制。   花寻欢也不在意,照样做她的事,她负责戍守丽京,和这些丽京小霸王多打交道,晏玉瑞也吃过她的亏,实在有些头痛这烈火女将军,看她一脸“就等你闹事好捏你”的表情,只好缩缩脖子走开。   他下车的时候,车厢里簌簌爬出个黑色的东西,无声无息进了他的袍子,他和护卫们都没察觉,远远地花寻欢却瞄到似有黑影,眉头一皱。   不过她也懒得管晏玉瑞的安危,撇撇嘴走开。   晏玉瑞已经看见那边的人群,快步走过去,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粉黄一团,顿时眼睛一亮,大叫,“抓住她!抓住她!”   他一过来,众人纷纷过来巴结,听见这句大喜——原来这两个野孩子也得罪过晏家公子!   “抓住她!”晏玉瑞窜入人群,一把打掉了容叮叮的面具。   众人眼前一亮,哗然惊叹。   “果然是你。”晏玉瑞冷笑,伸手去抓容叮叮的手。   容叮叮向后一让,小小身子和弟弟一样灵活,已经让开,她转身要走,四面的人却已经有意无意挡住了她,有人还在笑,拖长声音道:“小姑娘,晏公子瞧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跑什么呢?”   容叮叮张大眼睛,似乎没明白什么意思,有点惊惶地想向外钻,却接连撞在几个人身上——她的路被一群公子少爷挡住了,这些公子少爷们,很乐于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四处乱钻走投无路的惊惶,觉得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再流下眼泪来,很让人热血沸腾。   王六又忍不住想出手了——不用他出手,喊一声就可以吓死这些混账!   谁知道他刚要张嘴,那边容叮叮的大眼睛又瞟了过来,竟然也是“闭嘴”的神色。   王六头痛地捂住脑袋——哦,今天回去后老天保佑他不被责罚。老太爷和夫人如果知道心肝宝贝孙女被这些臭男人撞来撞去,一定会杀人的……   容叮叮接连撞了几个人,眼看出不去,站住了。   晏玉瑞苍白的脸上涨出兴奋得意的薄红,也不急躁了,端着架子负手慢慢走到她面前。   远处花寻欢已经瞧见这边不对劲,正要过来,忽然看见王六,她怔了怔,目光四处找了找,眼睛一亮。   王六只好也给她做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晏玉瑞的手指,掐向容叮叮的下巴,“小丫头,回去做我的丫头吧……”   容叮叮水汪汪软嫩嫩地瞧着他。   容当当安静静没表情地瞧着他。   同时慢慢道:“一、二、三……”忽然手一撒,一把粉末撒在晏玉瑞的袍子上。   晏玉瑞一惊,怕是什么毒粉,急忙后退,粉末都落了下去,并无异味,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异常,冷笑一声,心想不过是孩子吓唬人的把戏。   随即他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丝麻麻痒痒的感觉先从靴筒处开始,然后往上延伸,渐渐靠近身体中段……   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东西速度极快,爬到他的裤裆处忽然停下……   这一停更让他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便蹦了起来,伸手撩起袍子拼命兜甩,“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众人刚看他邪笑逼女童,转眼就见他着火一般蹦起来,都怔了怔,他撩袍子动作又极为不雅,几个女孩子已经被家中陪伺的女护卫急忙带到一边。   容当当忽然尖叫,“蜘蛛!大蜘蛛!”   众人这才看见晏玉瑞已经把袍子翻了起来,露出里面松陵撒花弹墨绸裤,在裤裆部位,赫然爬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   那蜘蛛形貌狞恶,满身长毛,一看就像是毒物,众人惊呼退后,晏玉瑞不敢用手去拿,狂奔乱跳,疯狂拍打,可是那蜘蛛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姿态,八爪横抱,牢牢抱住那一坨宝贝,任尔东西南北冲,我自抱紧不放松。   “给我拿掉!拿掉!”晏玉瑞大叫,他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扑过来要去帮主子拿掉这可怕的玩意,谁知道有人一声大叫:“放开那只蜘蛛,让我来!”唰一下几个人卷过来,将晏玉瑞的护卫撞到一边,当先一人举起一块不知从哪找来的木板,对着那要命部位就狠狠拍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蜘蛛跳到一边,晏玉瑞一声惨叫,苍白的脸瞬间扁了。   出手的正是王六,一脸悍然,杀气腾腾,怒道:“见鬼,还不死!”抬脚猛踹。晏玉瑞又是一声惨叫,痛到极处,连叫停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滚倒地下,蜷成一团。他想要滚出王六大脚蹂躏范围,奈何王六身边容家属下一起扑过来,和刚才他让人挡住容叮叮一样,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边将晏家护卫挡在外围,一边出脚大叫:“啊!跑了!啊,在这边!啊!居然又溜了!啊!这只蜘蛛好狡猾!啊!你出脚快点!踹!用力踹!正中!它在正中!”   噼噼啪啪,砰砰乓乓,大脚如狂风暴雨,左右不离重点部位,那只顽强的蜘蛛四处乱窜,也着迷一般只围着那处打转,晏玉瑞滚来滚去都逃不掉王六等人大脚伺候,惨叫连连,晏家护卫被挡在外围,大叫:“走开!走开!”又对那边花寻欢大叫,“花指挥使!晏小侯爷被刺,你竟敢不管!”   花寻欢双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红发一甩,诧道:“咦,被刺?你当我瞎子?这明明是人家帮你们驱逐毒虫!你们自己不敢上,要人家帮忙,还好意思和本指挥使谎报军情?”   “他们是趁机打人!花指挥使,你不要胡乱偏袒!”   花寻欢偏偏头,冷眼盯住一个想要去指挥士兵帮忙的副手,恶狠狠地道:“哦?毫无证据说我偏袒?那我就偏了!京卫职责是护卫陛下安宁,不是给流氓地痞拉架!要我管,我就管你们主子调戏民女之罪!”   一边冷喝属下,她一边偏头瞧着叮叮当当,上上下下地看着,眼神充满兴趣。   晏家护卫跺脚,想要硬冲,冲不进容家护卫的包围圈,又不敢和花寻欢作对,只好赶紧派人回府报信求援。   众人此时瞧着不好,都纷纷退后,几个人退了几步,忽然觉得脚跟下一软,回头一看——蛇!   不知何时,几条蛇已经游近,都是三角头颅的毒蛇,正昂起脖子,眼神凶光闪烁地盯着面前的人,被踩的那条,毫不犹豫冲着那少年脚踝就是一口。   那少年咕咚一声栽倒,其余人呼啦一下散开,想要跑却不敢跑——几条毒蛇围成一个圈,正将他们包围在正中。   这模样,仿佛就是容叮叮刚才被包围的情景再现,一些旁观的众人瞧着,忽有所悟——这几个被蛇围的少年,可不就是刚才讨好晏玉瑞,围住小姑娘的那几个?   有个少年学武,壮胆拔剑要斩蛇,手刚触及腰带,一条蛇霍然扑起,张嘴叼向他的腰带,半空里尖牙利闪,那少年吓得一个踉跄后退,腰带上什么东西骨碌碌滚了下来,那蛇竟然半空中改变方向,转头一口叼住那东西,忽地游走了。   此时众人才看清,那蛇叼住的是一颗小小的红色珠子,有的人反应过来,急忙翻自己的腰带口袋,纷纷找到了红珠子,顿时明白是这东西引蛇而来,慌不迭地将红珠子抛出去。   “别扔呀……”容叮叮小姑娘忽然笑眯眯地说。   众人扔得更积极了。   “啪”地一声,一个少年心慌意乱,用力过度,红珠子被他捏破,一股红浆水激射而出,洒得周围几人身上都是,那蛇欢快地游过来等待承受,旁边几个人却眼睛一翻,咕咚栽倒。   其余人赶紧将珠子小心抛出,眼看蛇们果然追珠子而去,也没有红浆迸出,都舒了口气,一口气还没舒完,有人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手,骇然大叫:“我的手!我的手!”   众人再一低头,大惊失色,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接触过红珠子的手指,都已经变成了赤红之色,随即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自指尖蔓延而开。   “有毒!”   惊叫声蔓延了整个草地,连晏玉瑞的惨叫声都已经被盖住。   容叮叮笑眯眯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哎呀,都说了叫你们别扔,这个一碰就破,只能用嘴吹出去啦。”   也有人刚找到珠子没来得及扔的,闻言大喜,急忙倾身让珠子落地,用嘴轻轻地吹。   珠子遇上呼吸,一股淡红的烟雾腾起,毫不意外地顺着之后的一吸气,吸入了那倒霉家伙嘴里,那家伙眼睛一翻,吭一声栽倒,脸埋在泥地里。   四面忽然鸦雀无声,人人盯着容叮叮,容叮叮笑脸无辜,奶声奶气地道:“这位哥哥性子好急哦,人家明明说的是蛇嘴啦……”   ……   人们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那边王六终于殴打,哦不抢救晏公子完毕,本来还要继续抢救下去的,那只蜘蛛灵活太过以及坚贞太过,死活不肯离开那三寸宝贝之地,还是容当当,慢悠悠晃了过去,拨开王六,小手指往晏玉瑞裤子上一搁,那只蜘蛛自动爬上了他掌心。   容当当抽手的时候,还顺便捏了捏晏玉瑞的裤裆,对软和度表示满意。晏玉瑞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王六摸着下巴,想有其母必有其子,据说太史大帅就很喜欢招呼那部位来着……   “大宝,”容当当抚摸着那只蜘蛛,蜘蛛在他手指上稳稳地趴着,小眼睛连同容当当细长的眼睛一起鄙视地睨着众人,“我早告诉过你,人类是愚蠢的。”   人们再次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你故意的!你故意的!”晏玉瑞缓过气来,凄惨大叫,“这只蜘蛛是你养的,你故意驱使毒物要杀我!花指挥使!花指挥使!这是刑案!重大刑案!”   花寻欢嘴角往下一撇——这小子反应还挺快的。   “对,这是刑案!还有这个小丫头!”几个被毒倒的少年的护卫也都叫了起来,“他们闯入围场,驱蛇谋害我家公子!”   “拿下他们!”晏玉瑞大叫,“打!打!打死我负责!”   “对!打死我负责!”又一个声音接上,却是一个女声,伴随一阵马蹄声响,狂奔而来,马上女子一身戎装,老远就在挥鞭怒喝,“给我拿下这两个小贱……”   一颗石子闪电飞来,撞向她唇齿,那马上女子怒哼挥鞭,啪一声将石子卷落,扭头怒道:“花寻欢!”   “季嫦!”花寻欢丝毫不让,眼睛一瞪,“洗干净你的臭嘴!”   两人怒目而视,空气中噼里啪啦似有火花在闪,众人都缩脖子——天节老帅的二女儿季嫦,往年长年随夫驻扎北疆,近年来才回京,也是个出名不省心的主儿。   “娘!娘!”晏玉瑞辨出声音,杀猪般惨叫,“有人要杀我,你帮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等下找你算账。”季嫦焦心儿子,狠狠抛下一句,带着家人飞奔而至,看了一眼儿子,头也不回,手中银锁链呼啦一声扬起,劈头就对容当当砸了下来。   这一下砸实了,容当当不死也重伤,王六怒极,伸手去抓链梢,身边人影一闪,哗啦一响,链子扯直银光闪闪,链头已经落在了花寻欢手中。   “季嫦。”她怒声道,“你要不要脸?四岁幼儿,你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你看看我儿的伤!”季嫦脸色铁青,“他下半辈子……”咬了咬牙终究没肯说出来,勃然道,“今日我定要这两条小狗偿命!”   就这样她还不解气,狠狠睨了王六等人一眼,道:“还有你们这些贱民!统统别想活命!还有这两个小狗的父母!子不教父之过!他们不给我磕头登门请罪,我便告上陛下驾前,绝不善罢甘休!”   “对!”几个侥幸没被容叮叮毒红珠波及的贵族少年,胆气顿壮,都拥了过来,大声道:“定要杀了这两个小狗!”   “灭他满门!”   “诛他九族!”   “我等都是重臣之后,无端受此侵害,陛下一定会为我们做主!”   “拿下他们!”   ……   “要朕做什么主呀?”   群情最激烈,人们开始追逐叮叮当当,两个孩子撒腿要跑的时刻,蓦然一声笑嘻嘻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都呆一呆,才反应过来那个“朕”字,霍然转身,正见八岁的皇帝,穿一身银白番服,笑眯眯抄着袖子,站在人群之外,很有兴趣地探头探脑。   “参加陛下,陛下万安!”众人急忙大礼拜倒。   小皇帝虽然才八岁,还未正式亲政,但参与政事已经五年,众人眼看他从一个万事不懂的三岁幼童,长至如今,一年比一年更清楚地感觉到,南齐幼帝不可欺。   景泰二年皇太后从永庆宫回宫,不过一夜就狂奔宫门自请回永庆宫,有传言说是小皇帝其中很做了些手脚。   景泰二年小皇帝在殿上和康王打赌,怒极之下险些出手扼杀王叔,当时就惊掉了一票大臣的下巴,之后赌赢了,皇帝更是干脆狠辣地将康王逼去了静海,随即不多久就传出康王叛国的消息,皇帝毫不犹豫,不顾太后阻扰犹豫,立即下旨废康王王爵,将他府中满门全部流放至极东荒原,永世不得回京。   景泰三年皇帝下诏改革地方光武营建制,不再由地方豪强捐资管理,改由朝廷及各级官府统一拨付,户部反对说国库不足,皇帝立即裁减宫中人员开支,遣散宫人两千,自己限定每餐只得四菜一汤,衣裳四季每季四套,朝服两年一换,宫中上下依次酌减供奉,生生省出百万银两,作为地方光武营豪强撤资之后的第一期支撑费用。之后更通令全国,要求各级官府严控铺张浪费之风,并派户部主事三十余人分赴全国审查,裁减了很多重复、不必要、或者过高的公用开支,却又在同时提高了官员俸银。一手硬,一手软,平稳地实现了开源节流政策的早期过渡。   景泰四年天纪军生乱,邰世涛上位,在京中的天纪老将,在老帅率领下于宫门静坐,皇帝亲自出宫,在宫门前陪老帅静坐,殿前三问,问得老帅哑口无言,迫于压力,最后只得接了皇帝赐封国公的圣旨,天纪换将,收归朝廷由此尘埃落定。   这些事,哪件也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换成成年人也要头痛许久,虽说众人都知道小皇帝背后有容楚太史阑以及三公派系支持,但皇帝的英明决断,敢作敢为的风格,峥嵘已现。众人都看得清楚,陛下聪慧自律而善于纳谏,如今更有军政两方的支持,只要太史阑不反,未来南齐江山,必将在他手中巍然如铁桶万年。   这样的一个皇帝,他站在那里,不过七八岁年纪,笑眯眯如此亲切,却也让人再也不敢小觑。   有人却忽然觉得皇帝脸上的笑容有点熟悉,有点像……刚才那个女娃娃脸上的笑……   “别跑!”蓦然一声大喝,人群里两个孩子蹿了出来,后头一个大汉追着,跑在前面的正是叮叮当当。   皇帝驾到,众人迎接,也有离得远被挡在人群外,没看见皇帝的,还在忙着抓叮叮当当,此刻这大汉就是一个侍郎家的护卫,身高腿长,趁人群停滞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抓向容叮叮后心。   跑在一边的容当当,忽然伸腿,绊了容叮叮一下。   容叮叮身子前倾,往前便栽,忽有人快步上前,一把接住了她,她扑在那人膝上,调整好四十五度天使角,抬头。   晨间光线明烈,面前一张雪白的脸,她眯起眼睛。   “参见陛下!”此时众人声音正好传到。   景泰蓝没理会,低头看扑在自己膝前的小人儿。   以前猜过很多次他们的容貌,也看过画像,但都不如此刻眼见真人来得震动——他们那么小!看起来那么软!好想摸!   银白色小袍子的是容当当,早早地甩掉了婴儿肥,正偏头打量他,抿着嘴唇的姿态十分眼熟,一双眼睛更是熟悉到让他想笑又想哭——那是麻麻的眼睛啊!   扑在膝盖上,粉黄的是容叮叮,雪白晶莹一团,小嘴如玛瑙琉璃珠儿,又或者是新鲜的樱桃,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密到遮住瞳仁,正笑眯眯地仰头对他看,四十五度角把握完美,充满呆萌气息。景泰蓝一触及她的眼神,立刻觉得手痒。就好像看见新蒸出来的粉团包子,不捏一下就觉得爪子难受一样。   叮叮当当也在仰头看着这很有存在感,却刚刚见面的便宜哥哥,见他乌黑头发雪白皮肤,圆圆的大眼睛,粉红的唇,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大板牙,也不过是个漂亮的孩子,果然是“景泰蓝哥哥”,而不是“皇帝哥哥”,都忍不住一笑。   这一笑,彼此都觉似见山花摇动,光艳烂漫,四面众人瞧着这三个漂亮的孩子,也忽然觉得惊艳。   随即他们就真的惊了。   那小小女娃儿,扑在皇帝膝上,不仅没有起身谢罪,还忽然甜甜一笑,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来抱抱!”她大声道。   容当当翻翻白眼——又来了,容叮叮小姐百战百胜,男女通吃必杀技!   众人惊骇地望向景泰蓝,也有人暗喜,等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被问君前失仪之罪。   景泰蓝让他们又惊骇了一次。   皇帝不仅没生气,还笑了,不仅笑了,还弯下身,真的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四面忽然静得草都不动了。   景泰蓝这些年文武双修,臂力不错,抱容叮叮妥妥地,但无论如何,八岁孩子抱四岁孩子,看起来总有些滑稽,容叮叮的小鞋子都快靠到地上。   景泰蓝抱住容叮叮,伸手就要去捏她的脸——想玩妹妹想了很久了,猜测手感也猜测很久了,做梦都练习过几次,好容易到了眼前,哪里肯放过。   正要下爪,蓦然觉得腰间一紧,他一低头,就看见容当当拉着他的腰带,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道:“皇帝哥哥,爹爹说如果你想占姐姐便宜,他就把慕姑姑立即塞给你做皇后。”   景泰蓝手一僵,停在离苹果脸蛋还有一毫米的地方,顺势拂了拂容叮叮丝毫没乱的头发,笑眯眯地道:“叮叮,有蚂蚁。哥哥帮你拿掉哦。”   “谢谢哥哥。”容叮叮甜甜地答,景泰蓝刚要展开笑容表示愿意为妹妹效劳,就听小丫头道,“叮叮身上有蛇珠,蚂蚁不会爬上来的。哥哥下次想摸叮叮,给钱就好啦。”   ……   ☆、第九十四章 丽京九新头领   景泰蓝:“……”   跪在前头的人,有人“噗”地一声,赶紧闭住嘴,众人更是大气不敢出——这俩孩子是谁?怎地和皇帝如此亲热?   季嫦直了眼,怔在当地。半晌若有所悟——皇帝也有八岁了,听说太后已经在考虑给他选秀女的事,皇室孩子开窍得早,莫非皇帝看上这小姑娘美貌?   暧昧的念头还没转完,她就听见皇帝又慢吞吞重复了一句,“方才谁说要朕做主的?”   “陛下!”季嫦一醒,急忙将儿子抱了过来,“刚才这两个小贱……”   “哦,忘了给你们介绍一下,”景泰蓝一脚便将试图抱他大腿哭诉的晏玉瑞踢开,笑嘻嘻打断她的话,“这两位,是荣昌郡王府的双生子,这位容晟,荣昌世子;这位容昭,昭阳郡主。”   “……”   四面此时何止草不动,众人觉得浑身肌肉从此都快不会动了。   晏玉瑞眼睛一翻,又晕过去了。   季嫦瞠目结舌,啊了几声没能说出话,景泰蓝斜睨着她,“季副将,你夫君也不过是个三等侯。你以何身份,称荣昌郡王以及卫国公之子为贱民?”   太史阑封号卫国,众人都知道。季嫦脸色煞白,瞪大眼睛看着容叮叮和容当当,她却是素来霸道惯了,到此时依旧不肯放弃,抗声道:“陛下,我等并不知世子和郡主身份,算不得罪过,而世子郡主无故伤害……”   “方才谁说要让本王登门磕头谢罪的?”又一个声音,切断了她的话。   日光淡淡,一人从淡淡日光里走出,瞬间似压下这晨间的亮,只剩他于天地之间,熠熠生辉。   季嫦脸上的肌肉彻底僵硬。   容楚微笑,“原来是季副将。怎么,犬子小女得罪了你吗?如果他们真做错了什么,本王上门请罪也是该当的,不过磕头,本王虽不介意,倒有点担心你承受不起。”   季嫦咬咬牙,抬头冷笑道:“郡王这是要在陛下驾前以势压人么?不过凡事也大不过一个理去!要我说,您这上门请罪,我却是当得起的!”   “哦?”容楚唇角一抹浅浅笑意。   “郡王对吾子伤势视而不见吗!”季嫦悲愤质问,一指容当当手中蜘蛛,“你的儿子,用这毒蛛伤他,还让人上前对他……对他……”她说不出来,只得将儿子抱过来,掀开袍子给容楚看,众人瞅着晏玉瑞裤子上一堆大泥巴脚印,都忍不住哧哧地笑,被季嫦一一怒瞪回去。   刚醒过来的晏玉瑞捂住裤裆惨叫:“毒蜘蛛!毒蜘蛛!”   容楚一瞟晏玉瑞伤处,晏玉瑞禁不住缩了缩。,只觉得原本只是痛,给容楚这一看,痛上还加了寒   “大宝没有毒。”容当当一脸委屈地扬起脸,将蜘蛛捧起,蜘蛛在他手中乖乖呆着。   景泰蓝立即道:“当当,把你的蜘蛛借朕玩玩。”   容当当递过去,景泰蓝拎起那只蜘蛛,对晏玉瑞招手,“来,来陪朕一起瞧瞧?”   晏玉瑞脸色立即惨白,但皇帝召唤不可不从,犹豫半天才磨磨蹭蹭过来,景泰蓝抓着蜘蛛一把凑到他鼻孔前,“看看!”   蜘蛛乌黑长爪半空弹动,离晏玉瑞鼻孔不及三分,景泰蓝笑嘻嘻用小指勾着蜘蛛,在晏玉瑞眼睛和鼻子前危险地晃啊晃,蜘蛛爪上的长毛,不时地刺上晏玉瑞的脸……   叮叮当当满意地瞧着,顿时觉得景泰蓝哥哥很好,果然是一国的!   景泰蓝手指一抖,蜘蛛爪子往晏玉瑞鼻孔爬去,他笑嘻嘻慢吞吞问:“瞧清楚些,真的是毒蜘蛛吗……”   晏玉瑞尖叫,就势瘫跪下去,“陛下!不是!不是!这个不是毒蜘蛛!是我……是我乱说!”   景泰蓝一脚将他踢开,“尔敢欺君!”好死不死正踢在他裆处,雪上加霜,晏玉瑞大叫一声,滚到母亲脚下,季嫦接着,心疼得脸色煞白,胸口起伏几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敢说出来。   “这是犬子的玩具。”容楚和蔼地道,“犬子想必想和令郎分享他的爱物,只是他年幼,不知该将蜘蛛无毒之事说明。又或者令郎没给他机会说?话说回来,我容府护卫也认为那是毒蛛,却不惧蜘蛛之毒,奋不顾身上前为令郎夺蛛,反观您晏府护卫,却在人群之后作龟缩之状……”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季嫦,“我这边护卫的情义,你不谢也就罢了,你自己府中的护卫如此怠忽职守,回去还是要记得多多管教啊。”   季嫦直愣愣地望着他,大抵难以想象世上还有人能这般颠倒黑白……   “你……”她咬牙半天,忽然又指向那些中毒的人,“好!算我儿自己倒霉!那他们呢!他们中的毒可是真的!”   容楚还是那从容笑意,只问了一句话。   “我想知道,诸位少爷,是在什么情境下被下毒的呢?”   众人一呆,齐齐哑口。   这群中毒少年,都是先前围堵推撞容叮叮时被下毒的,现在要怎么说出口?   那些被毒得脸色发青的少年,眼神也在发青——看走眼了!还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野孩子,谁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容家郡主?   “叮叮。”景泰蓝抱着容叮叮,笑眯眯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尊贵的郡主,可不能给随便什么臭男人碰着。他们没碰到你吧?谁碰你,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   “谢谢陛下啦。”容叮叮甜甜地答,“不要你砍人啦,叮叮会让他们自己烂手手的。”   两张小脸对望而笑,都花也似,围观的人,一抖一抖打寒噤……   “小女身上是有些玩意,是本王给她防身所用。可是本王告诫过她,若非他人对她有恶意,不可轻易出手。小女年纪虽幼,但也能分辨他人善恶,”容楚眼眸淡淡扫过,“难道小女把诸位好意,全部看错?”   “不……不……我们不是中了她的毒……”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立即道,“我们……我们没碰她,没有,没有!”   “是的是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急忙道,“我们只是想……想开个玩笑……”   “郡王……是我等冲撞郡主……不知者不罪……”   容当当忽然清晰地道:“你们知道的。”   众人都一愣,容当当捡起地上掉的他的“名片”,奉给容楚,委屈地道:“爹爹,当当一开始就把名片给他们啦!”   “朕瞧瞧,”景泰蓝接过去,一眼瞧过脸上抽搐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将名片啪地掷下,“这上面名字地址俱在,你们还装不知道!”   众人苦着脸连忙跪下请罪,一边磕头一边大骂——随便什么人弄张纸写个地址也叫告知?   景泰蓝大骂一通后,挺宽容地一挥手,“看在世子和郡主未有伤损的份上,饶了你们这一回,还不过去请罪?”   一群被打得毒得气息奄奄的倒霉蛋儿,再去给精神百倍的叮叮当当请罪,一边鞠躬一边忍不住悲愤地抬头望望天——天是黑的!   季嫦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发作毫无理由,也不敢——景泰蓝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容楚在那里微笑,笑得甚有杀气。   在容郡王看来,一切敢于觊觎他女儿的男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登徒子。他眼神笑吟吟地自晏玉瑞身上掠过,晏玉瑞给他看得汗毛一阵阵倒竖,也无心找回场子,只想赶紧逃开,拼命在后头扯他娘的衣襟。   季嫦只得忍住,生硬地向景泰蓝表示孩子重伤,需要救治,就此请求告退,景泰蓝摆摆手,看她抱着晏玉瑞离开,眼睛一瞪,对那群毒得七倒八歪的家伙们喝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把毒气呼出来让朕闻吗?”   众人只得含泪散开,努力用哀怜的眼神栓住容叮叮,等待她大小姐良心发现给解毒。   容叮叮向来算是大度的孩子,小手一挥就要说话,却被容当当拉住。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容叮叮笑起来,大力拍他肩膀,“当当,都听你的。”   忽然另一颗大脑袋凑了过来,却是景泰蓝的,“喂,你们在说什么,说给哥哥听听。”   景泰蓝出口“哥哥”两字时,顺溜自然,那两个听得也自然,景泰蓝自己却顿了顿,眯了眯眼,随即微笑。   他是哥哥了……   他有一对聪明的弟弟妹妹……   这感觉真好……   不过……景泰蓝皱了皱鼻子——好像弟弟奸坏奸坏的,不好骗;妹妹还会下毒,也未必肯给他玩……唉,麻麻真是的,没事把叮叮当当送上山干嘛呢……   景泰蓝让弟弟代做作业和玩妹妹的希望破灭,顿时又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要给他们立即解毒,让他们到那边,等下咱们去给他们开会……”容当当这么嘱咐姐姐。   景泰蓝听得一头雾水,“开会,开什么会?”   容当当抿着薄唇不说话,容叮叮笑眯眯小手一挥,拍了拍景泰蓝的肩膀,“哥哥,你很快就知道,你有我们是很幸福的哟……”   “我当然很幸福……”景泰蓝看着两个小家伙对那群中毒的官宦子弟们招招手,带着他们进去“开会”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容楚笑而不语,随便儿女去做什么,关于孩子的教育,他早已接受了太史阑的观念——不约束,不限制,不强迫,放纵天性,正确引导。   这俩娃娃假如今天受了点刺激,想要好好调教丽京官员子弟,做这丽京的小霸王头子,他也不介意。   一直以来,官员子弟到了年龄就可入仕,占据朝中和亲卫重要职位的制度,有利有弊。好处在起点较高,避免了很多麻烦;坏处在这些子弟娇生惯养,不知民间疾苦。太史阑上位后,多年来一直上书强调废除寒庶之分,国家选材一视同仁,越来越多的寒士英才被选上来,虽然有利朝政推行,但也导致了贵族子弟和寒门官员之间壁垒森严,矛盾不断。   对此,容楚认为,只有两个解决的可能。一是彻底废除官员子弟自动捐官制,实现国家选士的彻底公平。但这一着改制,必将动摇整个官宦阶层的利益,引起这些人抱团做对,影响巨大,操之过急甚至会动摇国本。另外一个办法就是从小好好调教这些官宦子弟,从娃娃抓起,从素质抓起。   这也是当初他设置光武营的初衷,地方光武营现在总体还不错,丽京光武营因为一直被康王把持,虽然也训练出一批优秀人才,现在却多半投了太后和天节阵营,就算现在投奔容楚,他也不能用。   如果他的孩子,有和老子同样的心思……   容楚微微一笑……顺其自然吧!   他和景泰蓝站在猎场门口,看见两个孩子过了一阵子,从树后手拉手出来,身后诚惶诚恐跟着一群半大不小的毛孩子,正午阳光下,两张精致的小脸晶莹发亮,都禁不住笑起来。   ……   九月的金风吹过南齐大地,将几骑快马的蹄声远远地送开。   蹄声如流水,越阡陌跨沟渠过通衢大道,擦过人群身边时,不过是一阵淡淡的风,人们目送着快马的背影,只能看出那必是千里名马,以及从马鞍上金黑二色的镂痕上看出,这马来自军方。   或者还有眼尖的,能看见镂痕上,有静海二字。   太史阑一行,轻装简从,快马一路奔丽京。   她原本应该更快到来,只是临出发前另有紧急公务,耽搁了几天,一路紧赶慢赶,此刻才到丽京。   东堂近期颇安分,西番暂时也没什么动静,倒是她刚刚得了些消息,觉得五越似乎有些不安分,正想和景泰蓝容楚商量一下。   这日中午,丽京城门在望。   太史阑停马,仰头望丽京七丈城门,微微吸一口气。   距上次跨越出丽京城门的阴影,已有五年。   而她穿越到这块土地,也已经六年。   一瞬间星霜换,人间沧桑亦幸福。   她此刻归心似箭,一拉缰绳便要进城,忽然几骑快马从城门里驰出,正擦过她的马身,往城外去了。   太史阑从军多年,对马很敏感,一看那高峻马头雄伟马身,便知道那是好马,很自然被吸引了目光。   眼光这一掠,她便在对方马鞍的同一位置,也看见一抹火漆的烙痕。   这是军马。   太史阑没有多想,军马出入城门是很正常的事,顶多这骑马人看上去有点急迫罢了,不过涉及军情,急迫也是正常的。   她急于回去见容楚儿女乃至景泰蓝,当下便入城,等待城门查验时,脑海中却总晃着那马的影子,她沉思一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现在天下军马,多半都已经在她眼目之下,她知道近期没有需要紧急处理的军情,唯一不受她辖制的,就是丽京城郊的天节军。   按照道理说,暂时没有战事,没有人攻打京城,没有军队北上南下,天节也不该有任何军情,那么刚才的行色匆匆的军马,所为何事?   太史阑多年战场摸爬滚打的敏感神经跳了跳,伸手便从还在查验的士兵手中抽出火虎的身份文书,转身便向外走。   跟随她回来的是火虎和雷元,看她这动作都一愣,随即毫不犹豫也转身跟了出去,守门士兵愣愣看着几个人背影,嘀咕:“疯子……”   “大帅,去哪?”火虎问。   太史阑眯眼看着官道,现在当然早已不见那军马的影子,但她没有犹豫,“去天节大营。”   ……   正在此时,一群衣着光鲜的孩子穿街走巷,到达丽京光武总营的侧门,侧门看门人很殷勤地迎出来,对领头的两个孩子道:“世子,郡主,您二位和诸位少爷又来啦。”   容叮叮笑嘻嘻点点头,容当当抿抿嘴,递给他一小块银子,看门人喜笑颜开给他打开门,指了指后头一个小山坡,道:“兽笼就在那里,公子们小心瞧着,可千万别靠近。”   他抄着袖子,看着这群孩子,大多七八岁十来岁,却由年纪最小的两个领着,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不过近期丽京各大豪门贵族及其下属们都知道,丽京新来了一对小霸王,没用多久时间,就征服了丽京贵族子弟,隐然成为丽京官宦子弟新头领。   这两个新头领,和他们的父母一样,非常得皇帝宠爱。他们回京后,进入皇室主办的贵族学堂,上了三天课,就给皇帝递了折子,要求增加课外活动时间,带领学生们体验民情,体察民生,培养实际动手能力和处事能力。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皇帝竟然也准了,真让两个最小的四岁娃娃拟了所谓的“课外活动日程表”。日程表倒也新奇丰富,有“丽京小巷半日游”“民间工艺大探秘”“郊外马场课外游”“节日扶贫行动”“节日表演活动”“郊外远游活动”“参观军营活动”“慈善堂慰问活动”“采茶场实践活动”“射箭场练箭活动”等等。因为课外活动安排得很丰富很特别,丽京的官宦子弟们参加得也很踊跃,一开始皇帝命令夫子陪着,可这些活动多半很耗费体力,那些四体不勤的夫子们很难跟得上,后来皇帝直接命令京卫的卫士跟随保护,京卫和夫子不同,无法管束这些贵族学生们,渐渐地到后来,叮叮当当竟然就开始主事,指挥着便成了习惯,顺理成章地成了丽京这一批官宦子弟的新头领。   新头领甜蜜可人,美貌乖巧,但凡见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他们的可爱,不过学堂学生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是一对隐藏属性的小恶魔。   小恶魔设置课程很有些心机,一开始都是好玩的轻松的,在丽京逛各种隐秘的,平常他们无法进入的巷子,观察最底层的民情风俗,或者去慈善堂,贫民窟扶贫,让他们体验民生疾苦的同时,也找到自身的高大上感觉。孩子们渐渐上瘾,有所触动,待人接物有所进步,运动多了胃口也好,渐渐令原本持保留不赞同态度的家长们,也开始觉得这“课外活动”颇有些好处,似乎正将自己的孩子从奔往纨绔的路上拉回来,也便极力赞成。   这时候,叮叮当当便开始了魔鬼课程,远足、拉练、劳动,实践。还不许家长们派人伺候,把一群娇生惯养的孩子折腾得叫苦连天,可是再怎么叫苦,也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对最小的四岁孩子,自己走在前头,还拖着自己的小箱子,有时候顺手还帮别人拎东西,这叫这些已经七八岁十来岁的男子汉,怎么好意思输人?   末了也只好眼睛发直,说一声:怪胎生的小孩,也是怪胎。罢了。   今天的课外活动比较特殊,叮叮当当听说丽京光武总营后山有处秘密的驯兽基地,是用来给一批搏击学员练习用的。这两只便有心带大家来个“动物园半日游。”打算着有什么动作快杀伤力又不大的野兽,放出来给大家练练箭,顺便也见识一下猛兽练练胆气。   容当当做事向来谨慎,有了这想法,提前一天就去认了门子,发现这里有个侧门,比较隐秘,可以偷偷进去,便提前给看门人塞了银子,说好今天过来。   看门人看着这群丽京最尊贵的子弟,颇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阵。   “放心啦,我们只是瞧瞧。”容叮叮笑眯眯挥挥手,又对身后的一群孩子挥手,众人一拥而入。   “今天我们的课外作业,就在这里了……”容当当的声音远远传来。   看门人看着孩子们背影,摇摇头,重新关上门,挂上一个牌子。   “豢兽重地,无令莫入。”   ……   太史阑在离天节总营里许的地方停下来,等。   她并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但她修炼已成的感知能力,却告诉她一定会发生什么。   感知会提醒她一切异常,不然她也不会在擦身而过的一大批出城人群中,偏偏注意到那军马。   她身后十几骑静静伫立,无人疑问。   大帅的命令就是军规,多年战争生涯,已经彻底练就了太史阑麾下铁一般的纪律。   他们没有等多久,就看见有一批人马从军营中驰出,人数大抵相当于一个五十人的队。看上去像是出营侦查的斥候队。   太史阑注意到最前面将领略有曲线的腰肢,是个女将。   “跟上。”她道。   这一路竟然又跟回了城门,在离城门还有里许的地方,这些人驰进道旁树林,很快又出来,出来时软甲外已经穿了寻常衣服,打扮便如平民。随即继续向前。   过了一会,太史阑有点无奈地看着那批人入城,等他们人进城才跟了过去,看守城门的士兵还是刚才那个,看太史阑又回来,喃喃嘀咕:“果然是疯子……”   太史阑不理他,眼角一瞄案上的本子。城门守卫会对所有三十人以上队伍登记进城事由,那本子上写的是“英国公府出城狩猎护卫”。   太史阑嘴角一抿,冷峻弧线。   哄谁呢,出城狩猎这么多人,一个猎物都没?   不过对方既然编造理由这么马虎,说明并没有费心思想掩饰行踪,按说就不该是去做什么要紧大事。   太史阑在立即回家见儿女和容楚,和继续追踪下去两个选择间,再次斗争了一会。   随即她离开城门,对等待的护卫道:“跟上。”   ……   “好臭。”一群小屁孩捂着鼻子,惊叹地盯着前方。   这里是一处小山坡,坡后盖着一大排半封闭的兽舍,熊狼虎豹俱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腥臊气息。   山坡四侧无人驻守,这里每天早晚两顿会有人进来喂食,以及每旬开课时教官带领学生进来一次,平日里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四面高墙铁壁,确保人进不去,野兽也爬不出。所有的兽舍都锁着,专人才有钥匙。兽舍前后墙高处开着透气的窗户。孩子们踮脚看着里头的熊狼虎豹斑斓皮毛和狰狞利齿,啧啧惊叹。   本来孩子们出外,都有各家护卫跟着,人多眼杂的很不方便,各家护卫护着各家小主子,时常还容易引发纠纷。叮叮当当后来便上书皇帝,要求所有学生都不要带护卫,只由京卫统一保护,并且缠着父亲祖父,表示自己作为学生头领,要以身作则,王六叔叔他们不能再跟,容楚口头上应了,自此之后,便由京卫负责保护,其余各家护卫,多半远远在附近区域等候召唤。   叮叮当当今天带人过来时,因为怕这个课程会被京卫阻扰,特意使计把人给调开了,现在这边只有这一群孩子。   孩子们嫌臭,又有些畏惧,都远远捂住鼻子瞧着。叮叮当当一脸不稀罕,四处随意望望。   他们在李家时,见过的这些野兽多了,李家所学驳杂,蕴藏丰富,武功修行用毒异术乃至毒虫猛兽的各种驾驭,李家都有人擅长。李扶舟本人虽然不教叮叮当当这些,但这几年叮叮当当靠着自己的甜嘴,这里学一点,那里瞧一点,见识足可算丰富。   少爷们恐惧了一会,看看这两人一脸无所谓,也渐渐放开了些,三五成群靠近自己感兴趣的野兽,对里头指指点点,那些虎落平阳的猛兽们,懒洋洋睁开眼睛,瞟一瞟这群汪汪乱叫的小狗。   “当当,那只狐狸怎样?”叮叮关心的是练箭的问题,上次狩猎因为景泰蓝哥哥一直要和她玩,导致她没能好好地去打猎,最近熬得有点手痒。   一边说她一边抽出自己的朱红色小弓箭,箭上泛着荧光,是涂了迷药。   容当当看看那狐狸笼子,里面有三只狐狸,和其余猛兽的笼子也已经隔开,觉得安全是没有问题的,便点了点头,自己上前去开笼子。   狐狸笼子上了锁,但容家孩子身边怎么可能没利器,容当当拔出一把小钢刀,用力一劈,铁锁落地,他打开门,几只狐狸得了自由,立即窜出,在山坡上一闪不见。   “谁捉到这三只狐狸,叮叮当当有赏!”容叮叮大叫,“可以提一个要求!”   立即有个小胖子,大声道:“容叮叮,我想你陪我睡觉!”   “叮叮要陪爹爹睡觉!”容叮叮大声道,“爹爹同意叮叮就同意!”   容当当立即在小胖子身上洒了一堆粉末,“大宝,咬他!”   ……   三只狐狸在山坡上飞窜,孩子们各自狩猎,叮叮当当和几个孩子一起,将其中一只灰狐狸逼到山坡的一个角落,那里背后不远处,就是熊舍和狼舍。   孩子们大声吆喝,左右包抄,要将狐狸抓获,那狐狸似乎急了,忽然一个急窜,向着熊舍的方向窜去。   孩子们立即纷纷拉弓射箭。   “咻。”   一道极其猛烈的劲风,从孩子们头顶掠过,那般猛烈穿透空气的声音,惊得所有孩子头皮一紧,容当当愕然抬头,便看见一支黑色的箭,箭头闪烁着红色的光,越过狐狸跳跃的背脊,没入前头熊舍的上半截板壁。   容当当心中模糊地掠过一个念头——好大的箭……   未及想清楚,黑红弧光一闪,随即轰一声闷响,烟尘从熊舍壁上腾起,伴随一阵低沉愤怒的咆哮声。   孩子们都惊住,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得似乎有巨大危险逼近。   “轰”又是一声,烟尘更甚,灰黄弥漫的尘土之中,隐约可以看见粗厚的黑色的腿爪。   “熊出来啦!”蓦然一声尖叫,孩子们惊骇欲绝,四散要逃,却接连听见头顶箭风呼啸之声,没入对面兽舍,一道道灰影闪电般窜出,无声无息没入烟尘里。   有人跑,有人尖叫,有人惊吓哭叫,叮叮当当大叫,“别慌!别慌!大家聚在一起……”但他们稚嫩的声音,被孩子们的惊呼狂乱淹没。   须臾,烟尘散尽,腥臊气息却愈重,孩子们跑不多远,又惊吓地退了回来,“狼!狼!”   此时叮叮当当才看清,不知何时,山坡下已经围了一圈狼。正将他们的去路包抄。   刚才那些箭,居心阴毒,竟然是将熊舍和狼舍的板壁射开,放出了这些猛兽。   这些圈养的兽,平常不可能吃饱,此时深红的一圈狼眸都死死盯着看起来很肥嫩的猎物,眼眸里充满贪馋的**。   而对面那只熊,人立而起,孩子们仰望它的高度,只觉得脖子发酸,再看看那蒲扇大的熊掌,更觉绝望。   “呜呜呜叮叮当当,你们害死我们啦。”一个孩子扔掉弓箭,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腥风猛烈,灰光一闪,一只狼立即扑上,张开大口咬向那孩子脖子。   雪白的利牙在日光下闪亮,齿缝间挂着猩红的肉丝。   那孩子尖叫抱头,其余人哭叫着滚爬逃开,“救命!救命!”   “咻咻。”忽有两箭电射而来,一中那狼颈侧,一中那狼小腿,血花溅开,那狼嚎叫一声,就地一个翻滚,悻悻退开。   那惊魂未定的孩子抬起头,就看见容叮叮放下弓,小脸煞白,容当当抓着弓,薄唇紧抿。   两个最小的四岁孩子,竟然是此刻最镇定的人。   最初的慌乱也是有的,巨熊的逼近,狼的包围,那些尖牙利齿,都在提醒他们这确实是生死危机之时。但素日的教育让他们立刻记起,爹爹麻麻说过——生死关头,慌乱无补。冷静和镇定才可以救命!   两箭齐发,逼退一只狼,两人都松口气,大声招呼,“都过来,不要跑散!那些狼会吃了你们!”   容当当伸手入怀去拿烟花,准备召唤自家护卫,他本来和容叮叮背靠背,忽然觉得身后一空,一转头就看见姐姐向前奔了过去,搀扶起了一个跌倒的孩子,而此时,那头熊忽然咆哮着,向她撞了过去!   容叮叮只觉得腥臭之风逼人,一抬头,就看见一团巨大黑影,和一双灯笼似的带血的凶眸!   容当当的叫声撕心裂肺。   “姐姐!”   ------题外话------   ==   叮叮当当说:年底了,扶贫了,课外活动需要经费,送温暖需要买大米,给张月票赞助吧。 ☆、第九十五章 团聚   “姐姐!”容当当的叫声撕心裂肺,拼命拉弓。   “唰!”   一道白虹劈裂湛蓝天际,刚刚闪烁在人的虹膜底,转眼就劈到了黑熊的背心!   “嗷——”巨熊一声嚎叫,偌大的身子向前一冲,眼看容叮叮就要被压住。   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带着腥气的涎水滴落在脸上,小妞这时终于有点被吓傻了,竟霍然转身,双手捂脸,向地下一趴。   叮叮如此美貌,不可以被压扁脸!   容叮叮护脸趴地,也就没看见接下来的要紧一幕。   容当当却一直盯着这边,便见白虹一闪,带出血虹一片,随即一条人影,忽然从破裂的熊舍里冲出,一步到了巨熊背后,霍然抬腿。   修长笔直的腿,飞弹而起,在半空中拉出一条漂亮凌厉的弧线,再呼啸降落,炮弹般狠狠砸在巨熊腰上。   “呼”一声,那只足有千斤的成年熊,被这凶狠的一腿横扫扫出,巨大的身体擦及地面,将草皮磨掉厚厚一层!   四面一静,狼们齐齐将尾巴一夹。   容当当仰起脸,正迎着日光,他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睛,泪眼模糊中,看见一个高挑的黑衣女子,面容冷峻,手执刀鞘,淡定地跨过如山一般的巨熊身体,自未灭的烟尘间,向他走来。   四岁的容当当,从此永不能忘记这一幕。   不能忘这一刻烟尘里,终于从一个传说走向真实,却又成为孩子心中另一个传说的女战神。   他的母亲。   ==   太史阑立在草地上,看着女儿撅起的屁股,和儿子微微苍白却仍旧镇定的脸。   会在这里和他们相遇,真是一千一万个没想到。   她其实先前就过来了,一路跟着那队伍,到了这里,眼看着对方埋伏进山林,又看见一群孩子,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将会发生什么,只是一时没搞清楚对方的目标是谁,哪知道转来转去,竟然还是着落在叮叮当当身上。   王六等人也早已到了,一开始熊舍被破他们就要出手,被太史阑拦了。   她要看看儿女的本事。   过往四年,她虽然不在他们身边,但对他们的教育,可谓用尽心力。这些年她手写的各种要求细则,睡前故事,启蒙学习知识,加起来应该够半间屋子。都是她在戎马倥偬期间,熬夜抽时间写就。四年间,极东到静海往来信件频繁,信使磨平了两地地皮,她一直根据每段时间孩子的表现和反应,来随时调整和指导苏亚如何处理,四年,她每日睡眠时间,从没能超过三个时辰。   但饶是如此,她依旧担心。无论自己怎么用心遥控,孩子毕竟不在身边,她不怕他们不成材,却怕他们不够心志强大,挨不住这人间委屈;也怕他们在江湖环境长大,染武林凶杀之气,不够包容宽善。   此刻她终于放心了。   其实当巨熊出笼,狼群包围那一刻,她看见叮叮当当白了脸却没哭,还在试图收束队伍,就已经很满意。   再看到叮叮当当背靠背御敌,小弓箭一出手就伤了条狼,更满意。   最后看见叮叮不顾危险去搀扶同伴,满意得无以复加。   她的孩子们,不仅强大,而且善良。拥有健全的品格和基本的道德,这就够了。   她扯起唇角,冲容当当笑了笑。   容当当顿时觉得,心花都开了。   他知道这一个笑容,有多珍贵。   太史阑顺手把撅着屁股当鸵鸟的容叮叮拉起来,心中暗哼一句“小胖妞!”   容叮叮脸上还粘着泥土草叶,傻傻地看了太史阑半晌,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金色苍阑军标志上,大眼睛霍然一亮。   太史阑眯着眼,等着女儿爱娇的投怀送抱。   谁知道那小丫头,站直身体,张开双臂,下巴一抬,“来抱抱!”   太史阑,“……”   难怪苏亚说这孩子大气宽广,敢情对谁都宽广地展开胸怀。   这明明是自恋和亲和度过剩!   太史阑默了一默,扯扯嘴角,还是将女儿抱起,走到容当当身边。   小子立即拉住了她衣襟,仰起脸不说话,眼神颇有些复杂,太史阑猜他大概在纠结到底要抱还是不要抱。   她微微有些恍惚,想起当初那个被姐姐压在身下的小小一团,还有塞住他咽喉的那一口淤血。   这个她险些失去的宝贝,如今竟然也长开了,一双细长的眼睛,似她,又胜于她。   老天待她,终究不薄。   她蹲下身,把那一脸渴望又一脸纠结的小家伙揽在怀中,靠了靠他的脸颊。   “当当,”她道,“我终于见到你。”   容当当的小脸,忽然湿了。   他从懂事起就不爱哭,和活泼开朗的姐姐比,他显得沉默内敛,李家上下,都认为这小子将来也是个铁人儿,这一辈子都不会哭的。   容当当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忽然觉得心里发堵,觉得麻麻的眼神,说不出的欢喜也说不出的沉重,觉得好像在那双和自己很像的眼睛里,看见一团团的血火,一滴滴的眼泪,一幕幕那些失去的,和拼尽全力挽留的一切。   他说不清这感觉,却更用力地抱紧了太史阑的脖子。   太史阑如同对待大人一般拍了拍他,转头看看女儿,原以为她表现出对儿子的亲昵,女儿要吃醋的,谁知道容叮叮根本不在意的模样,反掏出小手绢,给容当当擦眼泪,她的眼神很有点惊讶,但竟然没有取笑弟弟。   太史阑欣慰地扯扯嘴角。   叮叮真的是一个很大气的孩子。   她也在心中夸夸自己——她没负了景泰蓝,也没负了自己的一对孩子。   这才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   揽着两个孩子起身,对面人影闪动,她的手下和王六等人已经去追捕那些暗伏着的天节军,王六就在附近,并没有走远,一听到动静立即就到了。太史阑并不担心之后的事情处理,甚至很有些愉快——正愁找不到天节军把柄,如今一瞌睡就送来了热枕头。   周围的子弟们都渐渐安静下来,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朝她望着。   太史阑忽然问叮叮当当,“今天的事情,你们怎么想?打算怎么处理?”   容叮叮抱着她的胳膊,奶声奶气地道:“叮叮要向爷爷奶奶,爹爹麻麻,还有王六叔叔赔罪啦。”   “为什么?”   “叮叮不该不听话,带他们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把护卫叔叔们支走。”小丫头答得倒爽快,看样子赔礼道歉也熟悉得很。   “为什么是你赔罪,当当呢?”   “当当是弟弟,叮叮是姐姐。”   太史阑唇角一扯,赞许地摸摸她的脸,又问一直不说话的容当当,“你觉得呢?”   容当当扬起小脸,他很喜欢爹爹麻麻和他说话的方式,让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   “当当和姐姐一起去赔罪。”他道,“当当觉得,还应该向他们的爹爹赔罪。”   他指的是刚才一起遭受惊吓的同伴。   太史阑点点头,道:“很好,要勇于担当。麻麻陪你们一起去。”   “可是……”容当当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当当不想去……”   太史阑微微一愣。   容当当急忙踮起脚在她耳边悄悄道:“麻麻,我和叮叮想调教这些家伙啦,这事情给他们爹爹知道,以后他们爹爹就不让他们出来了……”   太史阑挑起眉毛——调教?   这个词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想了想,决定这回要好生教育一下景泰蓝。   她瞟一眼容当当,确定这个儿子果然比女儿更奸坏些。   虽然还不清楚事情始末,不过她也隐约明白了叮叮当当的意思,有点不敢置信地打量了一下叮叮当当——是她猜想的那个意思?这一对小家伙,太精怪一些了吧?还是仅仅是怕以后没人陪着玩了?   她宁愿是后者,她的孩子,还是平凡一些的好。   火虎等人陆续回来复命,擒着十几个俘虏,都已经被揍得半死,这些人一脸无辜冤枉之色,一路被反绑着过来,犹自骂骂咧咧。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我们是光武营的守卫!你们凭什么拿我们!”   “放开我们!否则治你们擅自伤人之罪!”   太史阑冷冷抱胸立在当地,看着那些看似气焰嚣张,实则色厉内荏的士兵,嘴角淡淡一撇。   这些人台词倒是熟练,想必事先已经通气。他们先前埋伏的位置,正对着兽舍,已经深入光武营内部,如果光武营没有人帮忙,这么一大批人很难进到那里。   这计划说起来也算周密,这些人毁了兽舍,事后一走了之,在别人看来,是孩子们自己贪玩淘气激怒野兽,招致杀身之祸。这些猛兽都是长期被饿着的,一旦出笼杀伤力惊人,到时候一旦有死伤,叮叮当当就算逃得性命,也难辞其咎。那些孩子受伤或者死亡的官员们,从此便是容楚和太史阑的敌人。   真是好计。   那群人以为太史阑等人不过是光武营其余护卫,有恃无恐地过来,当先一人满脸桀骜之色地道:“你是光武营护卫队哪个分队的?”   容当当张嘴就要说话,他此刻满心里都是骄傲,想看见这些人在母亲名号下震惊失色,屈膝求饶的表情。   不过随即他就觉得小手被捏了捏,他仰起头,看见麻麻不动声色,并没有看他。   容当当若有所悟,立即闭上嘴。   “我们是第七分队。”太史阑淡淡看着对方,“巡逻至此处,发现野兽竟然逃逸伤人。这兽笼平日里很结实,不该出现这样的意外。还有,你们似乎不是我们光武营护卫队的人,说,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对方一听她身份果然是光武护卫队卫士,顿时放下心来,狞笑道:“第七分队?我们是你们总队长的人!少废话!放开我们!”   “总队长?”太史阑眼神有点惊讶,却还是冷冷模样,“总队长怎么会认识你们?不行,你们说一声是总队长的人,我就放了你们?扯虎皮做大旗哄人的人多了!来人,给我把他们都扒了——”   “不死心的臭娘们!”当先一人急了,呸了一声怒道,“你敢怀疑我?我是总队长的亲戚!”   “你?”太史阑一个眼神,满眼不信和轻蔑。   叮叮当当明白麻麻的意思了。叮叮笑眯眯地道:“你撒谎哦,你刚刚还说是……”她眼珠骨碌一转,还在想该说哪个衙门,容当当已经飞速接道,“你说你是永庆宫的卫士!”   太史阑一怔,火虎等人目瞪口呆——好快的反应,好准的栽赃!   “胡说!”那士兵傻眼,怎么也没想到这俩小孩信口雌黄,还说得那么要命,“我们哪里是永庆宫的卫士,我们是……”他险些说漏嘴,被身边人一扯才惊觉,赶紧转口,“我们是新进的光武营卫士,刚拨入总队长麾下,不信,我请总队长来说明!”   他心中暗暗心惊,生怕再说下去,漏洞越多。对方看起来软硬不吃,两个小鬼奸似鬼,真要出了什么岔子,衣服一扒,他们身份就要泄露。到时候传出去,就是一场大麻烦。   无奈之下,他抬手放出烟花,这烟花本来是准备万一野兽控制不住,呼唤光武营护卫总队前来平息事态的。   太史阑冷冷地看着。   与其花费精力严刑拷打,还未必得到答案,不如现在就把人给揪出来。   她的十几个护卫,在火虎布置下,训练有素地走下山坡,将几个重要出入点都堵住。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急急地出现,当先一人四方脸膛,下巴有痣,神情有点不安。一眼看见天节这批人竟然给擒住,脸色不由一变。   叮叮当当一直乖乖牵着麻麻的手,很认真地看麻麻处理事情。他们见识过父亲谈笑间杀人无形的风格,更想看看传说中冷峻坚毅的母亲,是怎么对待敌人的。   苏亚和赵十八对两个孩子的教育,因为身份的原因,自然有自己的侧重点。比如苏亚就会强调太史阑的霸气和决断,战场上叱吒风云的英姿,不同于寻常女性的坚毅,提到国公,大多表示他很腹黑。赵十八嘴里,却是容楚叱咤风云的英姿,战场上运筹帷幄的谋算,羽扇纶巾弹指敌虏灭的潇洒,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的无双风采。腹黑坚决不认,奸猾绝对毫无。至于太史阑,赵十八虽然牢记容楚嘱咐,不能在孩子面前说他们母亲任何负面,不过有时忍不住也会冒出一句半句,大意是太史阑太强硬冷情了啥的。   叮叮当当虽然还小,但聪明,当当还很敏感,孩子对大人的话其实很上心,两个人聚在一起时,也会讨论爹爹麻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尤其对麻麻好奇些,因为他们都知道,麻麻是个很特别的麻麻,和山上的韦姨姨,苏姨姨,容姑姑,还有那些师姐们都不一样,而这些阿姨姐姐提起麻麻,神情也多半很奇怪,听说那叫做羡慕嫉妒恨。   好奇心爆棚的叮叮当当,今日终于见到麻麻,麻麻真的是不一样的,从烟尘里走出来的执剑女子,一瞬间和他们心目中的女战神重叠。   叮叮笑眯眯地,想着爹爹那么美,可以跳舞,麻麻那么帅,可以舞剑,他们一个舞剑一个跳舞,多美啊,下次一定要他们来上一遭。   当当抿着唇,则在考虑更深一层的问题——都说他长得像麻麻,可是他好像没有麻麻那么酷,要不要学着更酷些?还是保持自己的特色,在延续麻麻风格的基础上,走出容当当的风采来?   ……   “总队长!”那被擒住的天节士兵们欢喜地呼叫,“快来!这批你的属下不识好歹,要扣留我们!”   总队长大步过来,并没有理会他们,凝视着太史阑,冷声道:“阁下何人?为何擅闯我光武营后山重地?”   “啊?”天节士兵们一傻——不是光武营的人?   太史阑淡淡瞥了他一眼,“安排野兽出笼方法虽好,但难免误伤无辜,指挥使的一位远亲也在其中,你不知道吗?”   “啊?”天节军士兵又一傻——还是自己人?   总队长也一愣,以为真的是上头派的人,前来追究责任,急忙脱口而出,“这是永庆宫……”   他忽然住口,因为他看见太史阑嘴角一扯。   明明应该是个笑,但看起来就是令人心中发寒,像看见夜空里如月弯刀一闪,高悬待劈。   容当当仰慕地盯紧那个笑容,下意识小嘴也一扯。   他觉得麻麻的干脆利落,真是酷毙了。   “很好。”太史阑一挥手,已经不打算再听下去,“拿下。”   话音未落,一柄长刀飞掷,砰一下刀柄撞上总队长背心,撞得毫无准备的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护卫们窜上来,三下五除二地绑了,天节军士兵怎么也没想到局势忽然翻转,晕头晕脑大叫:“你们干什么……”   “扒了。”太史阑声音冷冷清清。   火虎上刀一闪,嗤嗤几声,叫声戛然而止。那些士兵便服落地,露出里头天节军的军衣。   这些人此时才知道不好,顾不得再掩饰,厉声大叫,“我们是天节属下,我们有豁免权。丽京府和京卫不能动我们!快放了我们,不然回头我们大帅……啊——”   雷元忽然出现在山坡上,带着几个护卫,拖着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少年,大笑道:“逮到只小狐狸!”   天节士兵都啊地一声,呆了呆,叫道:“这是晏公子!我们大帅的外孙!太后的义子!你们赶紧……”   容叮叮忽然奔过去,一脚踩在了晏玉瑞的脸上。那家伙一声惨叫,眼看着脸上就开了酱油铺,鼻子扁了半边。   天节士兵们张着嘴,愕然看着面前粉嫩嫩笑眯眯的小姑娘——她笑得居然还那么甜美!   “全数绑了,送京卫。”太史阑走过去,手中人间刺一翻,银白刺尖刺入光武总队长的脖子,随即一句也懒得再说,牵起叮叮当当转身。   “你们疯了!你们竟然敢处置我们!这是天节老帅的外孙……”   容当当忽然转身。   “这里是卫国公、静海总督、援海军元帅、节制天下军务,太史阑。”   “……”   身后是一片死般的沉寂,容当当转身,小脸上,和太史阑一个模子的冷淡严肃,不过嘴角似乎有点压不住,总在得意地向上飞……   太史阑瞟儿子一眼,有点好笑,也有点温暖,孩子的全心依赖和骄傲,让她心中也似被奇特的情绪塞满。   成人的世界丰富宽广,孩子的世界最初却只有父母。他们是父母人生最美好的插曲,父母要做的,是先做好他们的开场白。   当当细腻敏感,有英雄情结。太史阑却觉得,父母只该做道德的榜样,至于以后的路,随便他们自己走。   从内心深处,她也不舍得当当同学披坚执锐上战场,受她受过的苦。   太史阑撇撇嘴,心想自己骨子里也就是个俗妈,一点思想境界都没有。   她忽然理解了容老夫人。   爱子之心,无理智。   晏玉瑞怔怔地望着太史阑的背影。这小子得了母亲今天要来这里,给他报仇的消息,竟然忍不住好奇,自己带人偷偷跑来,想第一眼看见尸横就地的叮叮当当惨状,他来得迟了一步,他母亲刚刚逃走,王六等人正在追击,当即把他兜个正着。   此刻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在丽京官场传说里,太史阑名声极恶。   “儿子女儿,”太史阑有心考校儿女,“这事儿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叮叮当当领命,拖着晏玉瑞到人群里,等到各家护卫被唤来,三言两语就把今天的事说了个清楚,天节军季副将为了报复叮叮当当,竟然不惜暗中埋伏,箭毁兽舍,放兽出笼扑杀人命。众子弟们想到今日来这里玩,本就是秘密行为,山远墙高,一旦出事,叫破喉咙也无人知道,而季嫦一走了之,事后完全可以推个干净,在外人看来,是他们这一群人招惹猛兽被杀而已。众人一想到季嫦为了杀叮叮当当,竟然不惜要这么多人陪葬,顿时怒从心起,誓要与天节军共周旋。   太史阑却又命人和各家护卫道,他们今日令小主人遇险,没有及时来救,本身也有失职之罪,如果原样说给家中老爷听,怕是要受到责罚,不如就把责任全部推到季嫦身上,就说是季嫦故意设陷,勾引孩子们来此之后伏杀。   这些护卫本来就担心这个,此刻听见太史阑愿意和他们统一口径,顿时连连欢喜道谢,又和自家小主人对好口径,才各自回家。这边太史阑直接命人将抓到的这些人往京卫衙门一送,让花寻欢这个硬货去处置。她也听说过季嫦,性子娇纵暴戾最护短,不过她敢干出这事,难保背后没有人煽风点火给她撑腰,比如她儿子的干妈等等,容家双生子太受人关注,身份又太要紧,有人想动歪心思是正常的。   不过她既然回来了,那么谁也别想动她家叮叮当当一根毫毛。她带着儿女回家,一路行来丽京景物依稀,身边儿女唧唧呱呱,笑颜晏晏,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时光停在此处,最好。孩子回到她身边,她带着孩子奔向容楚,真是数年来再也没有过的完满。然而这么走下去,走入前方城廓里晚间渐渐弥漫的雾气,她恍惚里觉得,前路未尽,还有那么多景物不明朗,那么多路程在蜿蜒,那么多未知,在等待。   不过此刻握着叮叮当当软软的小手,一起走向家门,她心中,竟也是雀跃期盼的。   家……   前世今生,二十多年,她终于有了家。   不过当她站在容府门口,望着那熟悉的门楣,不禁犹豫地摸了摸鼻子。   上次走的时候浑身轻便,这次回来就已经带了两大只,人生之事,真叫人如何说起。   那两只老的,转过弯来了吗?   太史阑自己在丽京已经有了元帅府,是景泰四年景泰蓝给她建的,她还没去住过,所以还在考虑到底住哪边。   只这么微微一顿,两个孩子就都察觉了,叮叮抱着她胳膊向里拖,甜甜脆脆地道:“麻麻,快进来呀,爹爹说不定在家呢。”当当则抓着她衣襟,仰头看着她,小脸上有点忐忑。   太史阑立即被儿子的神情击中,笑笑向前走,门房的人认出了她,愣了一会,抢上来赶紧行礼,又一条声地让去传报老爷,太史阑听着,知道容楚此刻不在府中,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正热闹着,一人从里头出来,心事重重玩着玉核桃,道:“吵嚷什么?还不去看看小少爷小小姐怎么还没回来?”头一抬看见她,脚步一顿。   太史阑扯了扯嘴角,微微一躬,还在想该喊什么?爹爹有点喊不出口啊……   对方已经迅速从僵木状态中活过来,重重一咳,一点头,道:“回来啦?”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道:“还不赶紧去再收拾一边主院?前两天让你们给添的器具呢?快去吩咐厨房,今晚添菜,把上次陛下赐的贡西葫芦鸡给蒸了,让老王亲自拿出点好手艺来……”一边絮叨吩咐,一边又半偏着脸和她道,“回头去后院见见人,容楚到北塘街去了,大抵半个时辰就要回来的……”像是生怕她不答应或者转身走人,自顾自说完就快步走了,“老夫去安排一下你的护卫……”   “哗。”容叮叮咬着手指头,惊叹地道,“爷爷今天话可真多,跑得真快。”   想了想又道:“咦,好像有点不对哦。”   “当然不对。”容当当薄唇一撇,“他没看见我俩。”   太史阑站定,看着容弥匆匆而去的背影——老家伙这是自己尴尬,还是怕她尴尬?   她立在九月金风里,良久,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   容弥既然都如此姿态了,太史阑自然不能小家子气,她也很自然地去了后院,见过了容老夫人,夫人乍一见她,也有些不自在,脸上甚至微微红了红,随即便恢复过来,待她很是客气。又命人带她去看第六进院子,那是原先的国公主卧,现在容弥坚决让了出来,因为听说近期她可能回归,又把院子重新整饬了一遍。   两个小的留在那边上房,准备等下乖乖道歉受罚,太史阑回到容楚的院子,简单洗漱一下,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忽听身后响动,一回头,容楚正立在门槛上,夕阳里容颜皎洁,如雪洗玉濯。   他目光灿烂又温柔,伴这黄昏霞光将她笼罩。   太史阑恍惚间想着,和容楚也有快一年没见了,这些时日的想念,怎么熬过来的?随即她便笑了,张开双臂,下巴一抬,大声道:“来抱抱!”   容楚一怔失笑,快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笑道:“好一个大叮叮。”   太史阑咬了咬他的耳垂,“大当当,刚才去哪了?”   “去给你打扫房子。”容楚下巴搁在她肩上,抱着她向后挪,挪啊挪的到了床边,一把将她压倒在床上,才懒洋洋地道,“估摸着你最近要回,看看你那院子有什么要准备的。哎,可累死我,快给我捶捶。”说着便牵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一阵乱摸,“你瞧,这里都软了……这里,这里……”   “这里都硬了。”太史阑鼻音嗡嗡地说。   “……嗯,硬了……怎么办……”   “……我不管你怎么办……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见了我第一件事都是办?”   “不办你该办什么……你算算我存货多久没出清了……”   “不是交给你右手兄弟了嘛……”   “……你有良心吗……你要累死右手兄弟吗……我摸摸……哎……”   “你再挤……当我没手吗……”   “欢迎之至……嗯……不是这里……上一点……上一点啊乖……”   “不如下一点,趴叽,鸡飞蛋打,如何?”   “咝……你这没良心的坏女人……嗯嗯……快些……”   ……   被窝里的把戏颠来倒去玩到天黑,侍女来请他们去上房吃饭,容楚的脑袋才从被窝里探出来,恋恋不舍地叹口气,又恋恋不舍地嗅了嗅手心,被从被窝里伸出来的另一只光裸手臂,啪一下打下去。   晚间吃饭时,容弥坐在上座,看着左边容楚右边太史阑,还有下面一双玉雪可爱的孙子孙女,老眼忽然发直,满足地叹口气,“做梦也想着今日啊……”   太史阑和容楚互看一眼,各自给身边孩子夹菜,摸摸他们的头。确实,这个梦他们也已经等待了四年了。   当初送走时的彻骨不舍的痛,在后来一千三百多日日夜夜中,逐渐拉长,绵长缓钝,一日不休,直到今日,那颗总在牵肠挂肚的心,才妥帖归位。   两个孩子默默吃饭,大眼睛里早已是满满的晕陶陶的幸福。   以往那些日子,也是一大桌,姑姑阿姨叔叔俱全,倒也没觉得多大空缺,直到今日,他们才明白,父母俱在眼前所带来的满足感,非他人可以比拟。   容叮叮吃得特别乖巧,容当当默默扒饭,时不时要瞟上父母一眼。   众人都有些感喟——一家团聚,和乐融融,在蓬门小户再常见不过的场景,于他们,却等了四年。   吃到一半,容老夫人忽然道:“既然都回来了,这亲事,似乎也该办一办了。”   她神态颇有些尴尬——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还在讨论亲事,怎么都让人不自在,但不把成亲诸般礼节给补上,也是不行的。   太史阑正式过门,日后大家才好称呼,现在称媳妇也不是,不称也不是,总不能叫大帅或国公吧?   容楚顿了顿,放下筷子,对太史阑一笑,“听太史的意思。”   太史阑正皱着眉,思考着之后应该怎么应对天节军,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有所动作,听见这句,随意地道:“等此间事了吧。”   她心里隐隐有感觉,今日之事后,丽京乃至朝中不会太安宁,自己想有空办喜事,很难。   容楚自然是知道她的想法的,不过一笑,容夫人看太史阑漫不经心态度,皱皱眉。   容弥也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是碍着容老夫人在,怕她受惊吓,并没有多提,一餐饭气氛由此显得略微沉闷,吃完后将两个小的送去休息,太史阑起身道:“我进宫一趟。”   她同样急于见景泰蓝,那小子一定等她很久了。   容楚亲自给她系上披风,并没有要求和她一起去,只吩咐多派人护送,太史阑车马简行,辘辘轮声碾过金水桥,驶过月光如水的宫门广场,眼看着半明半暗的皇城在月色下蹲伏如兽,心中想着宫门此时不知道有没有下钥,忍不住探头出来瞧。   她掀帘的手忽然停住。   前方,巍巍城下,深红宫门前,半开的宫门掩去月色一半阴影,黄铜的门钮光泽幽幽,宫门旁那个小小身影,披了一肩深秋的寒霜,抱着一个已经有点旧了,却还保存完好的丑陋奥特曼,静静站在那里。   她忽然便有了泪。   他看见她,眼睛一亮,抱紧奥特曼,向她狂奔。   她立即从车上跳下,三步两步奔上,蹲下身张开双臂,他毫不犹豫,扑进她怀中。   五年时光,穿越一座广场,再相见岁月如河刹那过,再远的时间和空间,不能隔绝记忆深处的想忘。   月色汤汤,将紧紧相拥的人影照亮。   ……   ------题外话------   昨天是201413啊,爱你一世一生,啊,姑娘们,请允我迟来的告白,你们只需要含羞接受,并回赠月票就好了…… ☆、第九十六章 杀马特追求者   景泰四年九月,朝中大事迭生,风云再起。   天节军副将季嫦,因为一些龃龉私仇,欲图对荣昌郡王家的世子和郡主进行加害,无果,其子被擒。   要说季嫦,还真是个胆子超大的浑人,竟然恶人先告状,连夜奔到太后和她父亲那里,反说是太史阑无圣旨私自回京,擅自杀伤天节军士,扣押重臣之后。   太后震怒,天节老帅震怒,太后当即下了懿旨,宣太史阑前往永庆宫分说明白。天节军则称太史阑无故扣押杀伤士兵,寒了那些为国苦战的士兵之心,丧心病狂,不可不除。   天节老帅季宜中先后三次上书,对陛下痛斥太史阑行事跋扈,欺压同僚,要求陛下立即严惩太史阑,否则他不依,三军将士不依,天下万民不依。全天下都被他代表,和太史阑苦大仇深,大有太史阑和他不能两立,要么太史阑罢职,要么他丢命之势。   晏玉瑞在京卫牢中也十分嚣张,对指挥使破口大骂,打伤狱卒,还大喊大叫说太史阑故意陷害栽赃,说他好好地在丽京玩,就被太史阑和容楚的护卫绑了拖到光武营后山,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太史阑身为元帅和公爵,刚刚回到丽京,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跑到光武营去,肯定是和她家两个小崽子串通好的云云。   虽然那一批被抓获的人当中,那个光武营护卫总队长对所有事情供认不讳,但其余人都死咬着不承认,供词送到宫中,景泰蓝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串通!串他妹的通!晏玉瑞那小贼,自己和他干妈串通了吧?”当下下令花寻欢继续审,又严词驳斥了季宜中的上书,驳回了他要求放了外孙的请求。   当夜,位于城西隐秘处的西局总部,迎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这客人大氅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直入西局指挥使的办公署。随即院子内外的人都被驱退,窗户密密地关了起来,将含糊的语声压在四面高墙的屋内。   “老帅至今仍在犹豫什么?这分明是太史阑故意针对,否则她刚刚回京,应该直奔郡王府,如何却去盯上了天节军?嫦姐性子直爽,为人诚挚,就算想教训那几个小狗,也一定无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更不要提玉瑞手无缚鸡之力,事先又不知情,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这分明是太史阑的陷阱!”   “……但那又能如何?陛下偏听偏信,独宠太史阑,我上书两次,至今不肯发还我那无辜孙儿……”   “当然不肯发还!正要拿您的爱孙做法,好对天节动手!太史阑行事跋扈步步紧逼,什么儿女被欺都是借口,真正要动的是天节的军权!此计何等毒辣?如今朝中众臣,以为嫦姐要害自家子弟,都已经迁怒了天节。您再犹豫,玉瑞不保,季嫦不保,天节不保,你季家满门,都不保!”   “我何尝不知这道理,却不愿临到末了,和陛下不能全始全终。所以想请托指挥使,和太后说说,能不能……”   “季帅……你和太后,和我,何等交情,何须你亲自请托?我们早已再三为你奔走,奈何对方要的就是你山穷水尽,怎肯放手?太后命太史阑去永庆宫解释,她去了吗?她公然抗懿旨,陛下竟然也未曾责她半分……老帅,说到底,我们妇道人家,一无兵二无权,遇事人微言轻,人家若想不利于我,也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你不同,你坐拥重军,却被一个后辈女子逼迫至此,甚至不能保全家族,这不是拥宝山而困饿至死?将来若有个三长两短,地下回思,岂不悔断肠?季帅!你何至于此!”   “……可怜我季家满门忠义,多年来守卫丽京殚精竭虑,从不负先帝请托,难道到最后……”   “老帅!君子欺之以方!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乎!”   ……   深秋风瑟瑟过,卷起地上枯叶,撞在木质窗棂上,叶梗发出一声细微裂声,碎了。   ……   次日,季帅的第三封上书急递日宸殿,奏章到时,景泰蓝正和容楚一家在一起。   仔仔细细将密奏看了,景泰蓝嘴巴一撇,递给太史阑,“老家伙耐不住性子了。”   太史阑和容楚将密奏看了,太史阑冷笑一声,道:“所谓忠义不过如此,抵不过自家私情。”   容楚则笑道:“嗯,季宜中急了。虽然语气恭谦如故,但隐然已露出威胁之意。确实,他以往标榜的‘纯臣’也不过如此。”   “人都有私心,这天下有多少纯臣?和那些满嘴忠义节孝的所谓纯臣比起来,我更欣赏不掩饰自己所想所要,但又拥有一定底线的真小人。”景泰蓝笑嘻嘻地答。   容楚和太史阑都赞赏点头,用一种“吾家子已长成”的眼神看着他。   “不过话说回来,”景泰蓝笑容一敛,“这次我再驳了,季宜中八成就要反了。他一反,丽京中枢难免动荡,京卫人数远远不及天节,麻麻你的苍阑军还在路上,你们瞧着,该怎么办?”   “反叛何等大事,季宜中向来以忠义标榜,一心要做两朝全始全终的名臣,除非被逼急了,万万不愿晚节不保,毁一生声名。”容楚摇头,对太史阑道,“好生关照花寻欢,务必看守好晏玉瑞,不能让他出事。这个活宝贝要出事,季宜中保不准要疯。”   太史阑点点头,道,“所谓忠义,也是建立在他觉得皇帝对得起他的份上,一旦他觉得皇帝对不起他,反起来也就没什么犹豫了。”   容楚又叹息,“可惜季嫦在天节自己军营里,我们没办法。如果季嫦出事……”   “无所谓,”太史阑冷冷淡淡地道,“我早已做好和天节硬干一场的准备。季家不可能顺利交卸兵权,天节不交,天下军权永不能大一统。只要天节依旧独立存在,时日久了,其余两军也会生出异心,到时候,我们苦心几年收拢的军权,又恢复原状。天节已成毒瘤,该剜必须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容楚一笑。也没反对。说到底,放不放晏玉瑞是小事,但如果真这么毫无结果处置了这事,以后再想收天节军权,就不可能了。   “就酱紫!”景泰蓝一拍大腿,“该坚持就坚持,能和平解决就和平解决。不能和平解决,揍他个杀马特!”   太史阑“噗”一声,心想这是个什么词儿?想了半天才想起来,“**ART!”   一边一直静静听三人商议的叮叮当当,忽然问:“皇帝哥哥,什么是杀马特?”   景泰蓝气壮山河一挥手,“脑残!”   “麻麻!”叮叮立即将谴责的眼神投向太史阑,“你没教叮叮这个单词!”   太史阑端端地坐着,和容楚商量,“我觉得叮叮当当上那个皇族学堂,没什么作用,不如回家自学好了?”   容楚立即微笑点头,深有同感,“是极,叮叮当当受的教育,不适合学那些之乎者也。”   “哎哎哎!别呀!”景泰蓝立即垂头如小狗,可怜兮兮趴到太史阑腿上,拼命调整荒废已久的四十五度天使角,“别呀,我以后不再教叮叮当当骂人了……好麻麻,别让他们回去嘛……”   皇族学堂在前殿,他忙完了就可以溜过去找叮叮当当玩,这要两只不上学堂了,他到哪再去找那两只又可爱又奸坏所向披靡的大玩具?   叮叮也立即谄笑,抱住太史阑另一边大腿,“麻麻,我觉得那个学堂很好啊,同学们都很友爱,很听话……呃不很善良,我好喜欢他们的,我们要是不去,他们会想我们的……”   太史阑低头看女儿毛茸茸的大眼睛,水汪汪笑盈盈,露出的眼神无辜纯净,谁见了都觉得甜到心底,觉得这丫头说的定然每个字都发自肺腑。   天晓得!   同学们很友爱,很善良,会想念他们?这是那群纨绔子弟么?   很友爱?只对叮叮当当友爱吧?   很听话?被揍听话的吧?   很善良?和叮叮当当比起来,确实挺呆萌的。   至于后面那几句,算了,太史阑可以确定,他们要是不去,那群纨绔会立即放鞭炮。   叮叮当当交换个眼色——不上学堂了,到哪去找那么多又呆萌又听话又杀马特的大玩具啊!   叮叮还要再讲,当当摇摇头。他觉得麻麻只是惩罚景泰蓝哥哥而已,不会真的不让他们上学。   姐弟俩眼神齐齐逼向景泰蓝,暗示他可以表态了,景泰蓝瞬间接收完毕,搂住太史阑的腰,甜甜蜜蜜地道:“麻麻,你放心,我会监督好那个学堂的,绝不会让任何不良分子污染我家纯洁的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颤了颤,容楚笑吟吟听着,一点都没有违和感——他家叮叮当当,本来就无比甜蜜纯洁。   太史阑一把将他的大脑袋推开,“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景泰蓝缩缩脖子,心想莫不是弟弟遇上咪咪的名言,给麻麻知道了?说起来怪惭愧的,那个不科学,会误导纯洁的骚年的。下次给弟弟妹妹科普正统性知识好了,比如受精卵是如何战胜无数敌人,披荆斩棘过关斩将,从几十亿同伴中脱颖而出,和卵子结合,造出叮叮当当的……   “麻麻。”容当当一向擅长用不同的办法解决问题,比如此刻他决定转移话题,以免出更多纰漏,“那天当当看见你用一根刺刺了那个总队长,然后他就说真话了,那是什么东西?”   “哦。”太史阑得了提醒,伸手入怀摸出人间刺,两个孩子被漂亮的人间刺吸引,都好奇地趴在她腿上。   容楚在一边摸摸下巴——他怎么觉得好像两个孩子更崇拜讨好太史阑些?是不是那天她出场过于英雄威武,在孩子心中造就高大形象的缘故?唉,明明他更亲和,表现更好呀,怎么就不讨孩子欢心呢……   容郡王一点也不记得,他和容当当初遇时,把小子折腾了个死去活来的往事了……   太史阑给两个孩子介绍了人间刺的功用,说到人间刺的由来时,她忽然有点发怔。   她想起了邰世兰。   这些年,她忙碌公务之余,并没有停止对当年一些疑惑的思索和追查。到得此刻,再想起那个女子,以往很多模糊不清的事情,渐渐已经清晰,只是擦去那层浮游在岁月深处的雾气,在真相的镜子那头,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只这么一愣神,身边容楚,膝上叮叮当当,乃至对面景泰蓝,都将关心的眼光投过来。   太史阑立即清醒。   现在身边的这几个人,最为聪明,也最为关心她,所以能第一时间探知她的情绪。   他们放她于心上,他们也是她心上的筋肉和血脉,无法脱离,失却即亡。   人情有亲疏,世事有轻重,只为他们,她也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拔剑捍卫,毫不犹豫。   只为,他们。   她轻轻吁一口气,唇角一扯,对面几个人立即放心地垂下眼光。   “叮叮当当,”太史阑忽然有了个决定,“人间刺,你们谁要?”   是时候将它传下去了。她曾想过不让叮叮当当入仕,可看样子,这两个孩子,拥有他们父亲的强大天赋,永不会被平庸淹没,他们也不甘于淡泊。   那就让他们更强大,永远站在最高处。   谁知道叮叮当当都摇头。   “叮叮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容叮叮奶声奶气地道,“知道太多,很累的。”   容叮叮大小姐,宽容大气,潇洒自如,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用力去“遗忘”“吐真”。至于回魂,又不能真正让人活,何必把人再拉回来折腾一回呢?死前很痛苦的。   “我想知道的,都会知道;我想让人忘记的,他会忘记。”容当当薄唇一撇,“何须外物?”   景泰蓝托腮,叹了口气。   这两个小家伙,太可怕了。   他忽然好像预见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太史阑和容楚相视而笑,为人父母者,最欣喜看到的事,就是儿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容当当忽然伸手,拿过人间刺,塞给了容叮叮,“姐姐拿着。”   “不要,”容叮叮嫌弃,“好累。绑在手上好重,万一没绑好,刺破我的水嫩肌肤怎么办?”   太史阑无奈地抚额。   她小心翼翼保存的人间至宝,到了一对儿女面前,不如垃圾……   “我觉得你适合,”容叮叮正色道,“看你这样子,以后桃花会很多的。你看学堂里那堆杀马特……你又对这些事不上心,将来一个个试验你一定嫌烦,拿着,戳一戳,看真心。”   太史阑扶额——为毛助她纵横天下、帮她解决无数难题的人间刺,到了儿女这里,就成了未来老公试金石?   人间刺,你有没有在哭泣?   容楚的关注点却不在人间刺,唰地挑起眉毛——嗯?学堂杀马特?一堆?   远处,那群学堂的小子,忽然都打了个寒噤,愕然看天——变天了?   一旁景泰蓝却笑得咧开嘴——哈哈哈哈哈好啊,啊哈哈哈哈哈戳啊戳啊,用力戳那群杀马特啊!戳得没人敢再追她才好呀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也打个寒噤……   太史阑无奈地把伟大的人间刺,传承给女儿试未来丈夫。颇有些悻悻地站起身,只觉得这对儿女的事,怕是以后都不用自己管了。   她立在窗前,听身后儿女笑闹,看身前皇城上空,密密彤云翻卷而来,转眼覆盖了半个皇城,将那些玉堂金阙,琉璃朱柱,遮没。   “要变天了……”她喃喃地道。   ==九月初八,第三次被皇帝驳回请求的季宜中,自觉被逼到极限,忍无可忍,悍然动大军盘踞西城门下,要求释放无辜军士和其外孙晏玉瑞,太史阑自缚自天节大营请罪。   满朝文武瞠目,对太史阑的祸星程度叹为观止——丽京内外两军平衡之势已有数年,从来安安稳稳,太史阑一回来,竟然就引得天节动怒,眼看硝烟将起。   所谓杀星,名不虚传。   太史阑本人则完全无所谓,她下令跟随季嫦的队伍,擒下晏玉瑞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在她看来,丽京目前这种局势,也该到打破的时候了。   季宜中出兵第二天,百官弹劾天节军的折子,已经淹没了龙案。   季嫦的出手,危及了在场所有的贵族官员子弟性命,这些人岂肯甘休?   陛下当即下旨,说明事由,怒斥季嫦行事丧心病狂,季宜中偏听偏信行事昏聩,要求天节立即退出京畿范围。太史阑下令急调苍阑军入京。   现今的苍阑军,经过先后两次扩军,现军力五万,虽然在外四军中人数最少,却是如今声名最盛,以一当十的虎狼之师,也是太史阑最为死忠的嫡系。   九月十一,容楚亲自押晏玉瑞上城头,和天节老帅季宜中谈判,说明了当日发生的事,要求他立即退兵回营,赤膊请罪,交回天节军权。朝廷会法外容情,放回晏玉瑞,轻处季嫦,并依旧给予他晚年安稳,保他家族荣华不衰。   容楚城门三劝,一劝老帅万不可一时冲动,晚节不保;二劝老帅一生忠义,勿负先帝之恩;三劝老帅退一步海阔天空,保季家安稳百年。   季宜中犹豫,全军后撤一里,却并没有离开城门范围。他没有再要求太史阑出面请罪,却要求将晏玉瑞立即放归,次日他会带诸子入宫,向陛下剖明心迹,交出兵权。   容楚并没有立即答应他的要求,回宫去和皇帝商量,约好第二日答复。   是夜,无星无月。   永庆宫灯火掩在重重帘幕后,望去如一闪一闪诡秘的星。   帘幕后亦有模糊的语声传来,听起来幽幽远远,句读间却短而干脆,带着凌厉的杀气。   “老家伙已经动摇了……”   “他一生愚忠先帝,自不肯晚节不保……可恨容楚巧舌如簧……”   “他三子一女,只有季嫦一个女儿,季嫦又只有这一个独子,自然将晏玉瑞看得重要……”   “如今我们手中没有军权,只有天节是我们的依靠……不能让他退出!”   “太后……事已至此……你我不能再有妇人之仁……”   “……你待怎地……”   “该杀人了!”   “……谁?”   室内静了静,随即有人缓缓转过身来,浅红的裙裾远远地曳开去,和垂地的深紫厚重宫幔层叠。   灯光幽幽,照亮那人的脸,五官平常,妆却化得精致,弥补了先天的不足,倒显出几分的秀丽来,只唇角一抹笑意,阴阴沉沉,像开在废墟和鲜血上的妖花。   乔雨润。   从静海回到丽京的乔雨润,行事更加谨慎隐秘,这几年她深居简出,不给任何人任何机会对她下手,真正成为隐在幕后的,一条等待时机随时冲出来咬人的恶狗。   她对面,坐着宗政惠,和艳到荼蘼的乔雨润比起来,宗政惠倒比四年前显得憔悴,眉梢眼角,已经隐隐现出了细纹。   那不是时光镂刻,是忧思所致。   “太后您放心……”乔雨润不答她的话题,只轻俏地一笑,“总之明日,季宜中,会发疯,会推翻他的诺言……”她笑容渐冷,“他要保晚节,也要看我愿不愿意。”   宗政惠默然,时至今日,她身边也只剩了乔雨润一个亲信,不信她还能信谁?   “太后,”乔雨润还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您且安睡,待明日一早,便有好消息了。时辰不早,微臣告退。当然,也请您一定做好准备。”   宗政惠注视着她慢慢离开的背影,忽然发觉她走路姿态平稳了许多。   景泰元年乔雨润和太史阑斗法,瘸了一条腿,景泰二年太史阑生产时她去搅合,脚趾又碎,瘸得更厉害,可今日宗政惠瞧着,她慢慢行走时,已经看不出颠簸。   “微臣早些日子,得了一个好东西。”乔雨润转身,笑容有得色,“用了之后,果然不同。如今功力更上层楼。此事,于太后也可喜可贺。”   宗政惠看着她的笑容,总觉得她笑得诡秘,令她心中发堵。她隐约知道乔雨润用童骨练邪功,心中作呕,也不肯多问,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眼看乔雨润的背影消失在宫廷黑暗的长廊间,宗政惠神情怔怔,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曾经孕育一个小生命,然后,他没了,她也什么都没了……   良久,帐幕间传来梦寐般的喃喃低语。   “孩子,如果你还活着,多好……”   ……   这一夜天黑如盖,沉沉地盖在天节军营的上空。   军营气氛很压抑很沉重,大家心里都明白,老帅这次干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他们此刻,都是提着脑袋,陪着他疯狂。   天节军跟随季宜中多年,对他忠心耿耿,老帅的命令,哪怕后果是杀头抄家,也认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想法,最起码现在,整个军营笼罩着一股愤懑的情绪——他们觉得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正是季嫦的自私任性造成的。   季嫦此刻正呆在自己的营帐里,不敢出门,她很清楚将士们的怨气,更清楚大家可以顺从容忍她的父亲,却不一定会容忍她。   季宜中也明白现在的情形,特意派人告诫她不要出门,并安排人守卫她,告诉她忍耐过今晚就好。   季嫦不敢出门,却不能不去解手,她已经憋了一天,眼看四面灯火都熄,营地内已经无人走动,便悄悄去茅房。   路上黑沉沉的,士兵们都在沉睡,偶有巡夜的人远远地经过,这般安静反而让她安心。   解了手出来,季嫦忽然看见一边有两个黑影,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自己的亲信护卫,不禁松了口气。   “站这里做什么?”她问。   “老帅让卑职通知您,方才他派人把公子救出来了!”   “真的?”季嫦大喜。   “大帅听说容楚那边根本没有诚意,准备明日哄大帅孤身进城,然后一起杀了大帅和公子,大帅先下手为强,干脆派人将公子救了回来……副将,大帅让您带着公子先走。”   “好!”季嫦心急如焚,“快带我去见瑞儿!”   “好。”那两人带着她,行到帐篷之后,那里有棵树,密密的树荫成了一片死角,不从面前过谁也看不见人影。   树下空荡荡没人影。   “他在哪呢……”季嫦东张西望,忽觉身后一凉。   她骇然转头,身后人立即拔刀,鲜血蓬地散开,遮住了她的视线。   季嫦踉跄后退,身后却没人接着,她砰然倒地,最后一眼看见人影遮没天空,雪亮的刀横劈下来。   ……   半晌,两条人影拖着一个袋子,进入季嫦的营帐,在帐中掘坑,将袋子埋了。   袋子里是季嫦的尸体,但人头已经没有了。   人头已经由人接应,带出了天节军营。   与此同时,京卫衙门里,得到容楚太史阑嘱咐,正在安排加紧对晏玉瑞看守的花寻欢,忽然接到了一封信。   她随意打开看了一眼,霍然变色。   属下不明白发生什么事,都愕然看她,眼看素来决断的花寻欢脸色阵青阵白,思量半天,跺跺脚,竟然一声交代都没有,便出了府。   夜色正浓,花寻欢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越过长街,此时丽京非常时期,早早实行了宵禁,路边不时有卫兵闪出身影欲待盘问,花寻欢大氅下手腕一翻,京卫指挥使令牌一亮,对方都无声纷纷退走。   花寻欢最后停在丽京河西岸,那里有一片稀疏的绿杨林,河上画舫彩光迷离,映得河水五色斑斓,一些金紫翠蓝的光,射到黑黝黝的林子里,不觉明亮,反添了几分幽魅的气氛。   林子里,似乎立着一些高高矮矮的黑影。   花寻欢将马系在河边,大步向林中走去,画舫彩光反射在她脸上,映出她少有的冷峻神情。   林中几个人看见她,迎了出来。   “少……”当先一人正要开口,被花寻欢摆手止住。她目光在人群中一梭巡,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不由冷笑一声。   “果然是骗局。”她道。   对方在她的目光下瑟缩,随即道:“我等也是无可奈何……您又为何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   “不是避而不见。”花寻欢漠然道,“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见了。”   “姑娘!”当先一人愤然道,“你这话错了!我们知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了,自然不屑于见我们。但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你还是我们中……”   “我没忘记,是你们忘记了。”花寻欢眼睛一瞪,“你有脸和我说这个?我身份高了不见你们了?你们怎么不说我身份高了所以你们来找了?之前我在二五营当教官时,在南齐流浪时,你们怎么从来没出现过?”   气氛陡然沉默,林子有紧绷的呼吸在高低起伏。   半晌有人沉沉地道:“事情都过去了。少主人,你出来这么多年,如今也该回去了……”   “别叫我少主人。”花寻欢冷笑,“你们的少主人,是我弟弟。”   “小少主……身体不行。”那人道,“族中的未来,还需要你主持。”   “族中有什么未来?”花寻欢道,“族中一切都很好。二娘当初逼我出门时,说过只要我离开,她会保住弟弟性命,保他做族长,一世安宁。她自己不能生养,弟弟体弱,正好适合做她傀儡。我当年破门而出,改名换姓,永久放弃了继承权,已经不算族中一员。你们趁早给我滚回去,保护好我弟弟。记住,他要有任何闪失,我必定灭了你们。”   “夫人现在已经想通了。”当先一人躬身递上一封书简,“这是她给你的信。”   花寻欢眼角斜挑,不接。对方只得将信当她的面展开,花寻欢就着月光草草一瞄,脸色变了。   ……   半个时辰后,花寻欢再次风驰电掣地赶回府,却得到一个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消息。她离开京卫府不多久,晏玉瑞遇刺身亡,人头被割。   ……天快亮的时候,容楚和太史阑接到了晏玉瑞死亡的消息,两人齐齐道一声“糟了!”立即起身。   容楚一边穿衣匆匆出门一边吩咐身边赵五等人,“立即通知丽京府和京卫关闭九城城门,不允许任何人出入。通知上府即日起进行宵禁,通知都督府将前期军械运往城门,通知丽京光武总营严格把守,所有学生无三公及我手令一律不得出营,通知京卫前往皇城守卫,并严控西局动向……”   “主子。”王六匆匆赶来,“外卫有报,说今晚京中各处事端不歇,京卫疲于奔命。本来这些事都是小事,不够级别上报您和三公。但方才大家瞧着有点不对,事端太多了,着属下来和您报一声。”   容楚停住脚,脸色微冷,停了一停,道:“这是太后要出城!你们该早些报我才是!”   众人震惊,不知他如何便有这推断,耳中听得整座城都似隐隐喧嚣,心也砰砰跳起来。   “来不及了。”容楚吩咐手下,“备最好的马,我亲自去追!”   “去哪里?永庆宫?”   “直接去西城门!”容楚毫不犹豫,“京卫那边……”   “京卫那边我去。”太史阑跟出来,“我关照过寻欢好生看守晏玉瑞,不能出任何问题,她这是怎么了?莫要有什么变故,我得亲自去看看。顺便坐镇京卫。”   “只怕就算保得晏玉瑞,也未必保得天节军内部平安。发生在他们内部的事情,我们鞭长莫及,而那才是最要命的……”容楚叹口气,颔首,“也好。苍阑军大概几时能到?”   “约莫七天左右,另外十八和苏亚容榕她们即将回来,可不要正好被堵在城外。”   “天节向来忠心耿耿,所以拥兵十五万却能驻扎在天子之侧,一旦天节反水,丽京前期承受的压力极大……”容楚叹息一声,“希望事情没有那么糟……”   太史阑默然,明天就要和天节元帅谈判,这时候晏玉瑞却被杀,朝廷这边百口莫辩,季宜中必然悲愤若狂,更要命的是,对方既然出手杀了一个晏玉瑞,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做些更可怕的事,激得季宜中彻底疯狂……   她心中叹口气,不知道花寻欢是怎么了,这要紧关头,怎么会让晏玉瑞出事?   容府其余人也被惊动,容氏夫妇急急披衣而出,看容楚和她一左一右,便要分道而行,容老夫人忍不住道:“太史阑你何必出面?家中和孩子,终究还是需要……”   “我是军人,危急之时以身当之,何况此事因我而起。”太史阑打断了她的话,翻身上马,“火虎,保护好府中诸人。”   “是。”   容老夫人叹口气,看着两条人影分驰而去,默默双手合十,仰望天际。   天边,启明星已经亮了。   ------题外话------   今天这章上传,我就满二百万字啦!破记录啦!   这书写到一半时,有亲预言说怕要破二百万字,我笑而不语,总觉得不至于此,也不想写这么多,谁晓得到最后输的还是我。   求票庆祝我五年多来第一本破二百万的雄文! ☆、第九十七章 急追   是夜,永庆宫。   在容楚还没接到消息之前,永庆宫里闪入一批黑影,当先一人直入宗政惠寝殿。   寝殿里的宫人事先已经被屏退,一片黑沉沉的,宗政惠却没有睡,几乎在那人刚刚落地,她便掀帘坐起,急问:“如何?”   “成了。”响起的是乔雨润,“您准备好了吗?”   宗政惠微微有些犹豫,“我们真的要离开吗?至于如此吗?我毕竟是太后,是皇帝的娘,当朝以孝治天下,他不敢对我怎样的,这一走,可就不一样了……”   “陛下是不敢对您怎样,可是,太史阑回来了!”乔雨润冷笑,“她可对您没有一丝情分!她行事也向来没顾忌!马上季宜中要反,第一个就会对上太史阑,太史阑必定猜得到此事与你我有关,你说她会怎么做?”   宗政惠打了个寒噤。   “陛下因孝道不能动您,她却可以有一万种理由对您下手。”乔雨润阴恻恻地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清楚。她能抗下朝中潮水般的弹劾,一杀就是一万俘虏,怎么会受困于舆论,放过一个您?她可以假称保护您,动大军包围永庆宫,她可以安排刺客来刺杀您,然后再带领军队来给您收尸……”   “别说了!”宗政惠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怔了半晌,幽幽道:“我现在只恨当初,没有立刻杀了她……”   “后悔已迟,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绝地反击。”乔雨润冷冷道,“我们必须现在出城,投奔于季帅。您安全了,才是太后。季宜中确实对皇朝一腔忠心,便是看在先皇的份上,他也一定会保护您的。”她唇角忽然绽开一丝冷笑,“何况他现在对太史阑满心愤恨,必杀她报仇。但这么做,他也算背叛了一生所忠,晚节不保。他心中一定也因此犹豫痛苦,您一去,您是皇室最高女主人,他敬奉着您和皇帝做对,就不算背叛,他一定会用尽全力保住您。”   宗政惠不再犹豫,亲自拎起身边包袱,“走!”   乔雨润身子微微一让,露出身后一个人,道:“一起吧。”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宗政惠一惊,“老李!”   她神情惊骇。李秋容还是那年她回宫时,当晚受了容楚算计,之后以在宫中刺杀为名被下狱,容楚下令杀了他,三公却劝阻了,说李秋容生平并无大恶,罪不至死,最后议定废了他的武功,终生囚禁。宗政惠一开始也试图救他,后来听说他没了武功,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这些年有时各种不便会想起这个人,但也不过是想着他的武功和忠心罢了,对于这个人,她大多时候都已经忘记了。   然而此刻看见李秋容竟然还活着,只是如同苍老十岁,满头黑发已经全白,如一片霜雪扑入视野,她心中也不禁一阵唏嘘。   唏嘘之余也有些惊讶,想不通容楚怎么会留李秋容活命,按说他该第一时间杀了老李才对。   她心中忽然一动——或许,容楚对她还有几分眷顾之情,所以才不忍杀她的亲信……   “老奴……”李秋容声音嘶哑,“……回来了。”   “我派人救了他。”乔雨润道,“太后,李公公精通天下武功,为人机警,你需要他。”   “老奴武功虽废,”李秋容惨笑道,“好在我们这一门武功,与众不同,在关键时候,还是能用一两次的。”   他说了几个字,就慢慢咳嗽,多年牢狱之灾,他除了失去自由,并没有受多少苦,只是身体却慢慢衰颓下去,他想许是年纪大了,经不得武功被废,伤了元气,又或者是牢狱的饭食太粗糙,总有种说不出的苦味。   乔雨润瞟他一眼,她现在也练习武功,自然知道武功废了就是废了,所谓还能再用一次,往往拼的就是性命。   不过她没有说话。   “那样最好。”宗政惠喜道,“我们快走!”又问乔雨润,“你可安排好道路?我们以什么方式出城?”   “光明正大的方式。”乔雨润道,“我把准了时辰,永庆宫离西城门又极近,这个时辰容楚和皇宫都还没有收到消息,您以太后身份出城,无人可以阻拦。”   宗政惠想想,确实也是这个办法最有效最快,不过她还是有点犹豫,“花寻欢是个软硬不吃的炮筒……”   “没事。”乔雨润古怪地一笑,“微臣都安排好了。”   宗政惠盯着她的眼睛,脸色也微微一变,随即点头。   乔雨润带来的人都是西局亲信。她韬光养晦多年,这些年西局在容楚压迫下毫无作为步步忍让,就快沦为一个扫地衙门,那是为了先活下去,不给容楚任何机会拔除西局,但私下里,她从未停止过对私人的培养和训练。   今晚西局将倾巢出动,在全城各地搞事,势必要搞得京卫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好让她有机会和太后一起出城。   “雨润。”宗政惠在上车前,忽然道,“我曾赐给你一件静海鲛衣,你带着没有?”   乔雨润微微一怔,这东西还是多年前太后赐给她的,说是可以美容还可以防刀枪,早些年她有穿,后来残废了,想起这事心中憎恨,就没再穿,之后防身是穿金丝软甲。   她想了想,记得那件鲛衣是连身的,防护范围比金丝软甲更多,也动了心,道:“太后所赐,十分珍贵,微臣没敢穿在身上。既然您提起,正当非常时机,微臣马上当非常时机,微臣马上回去拿了穿上。反正咱们也经过微臣府邸。”   宗政惠点点头,道:“我穿了一件,觉得甚好,你如今一身担负重任,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乔雨润原本有点诧异她怎么忽然关心起人来了,听了这话立即释然,说到底,宗政惠不过还是怕她自己没人保护罢了。   这才符合太后自私的性子。   车马辘辘而出,出城之前,乔雨润拐进自己府邸,匆匆取了那鲛衣带走。一行人很自然难免遇到京卫的巡逻队伍,京卫确实曾接过不许太后出宫的命令,但是也没接过如果太后要闯可以格杀勿论的命令,就算真让他们格杀勿论,他们也不敢,当宗政惠言疾言厉色要闯,他们也只得退让,并匆匆急报指挥使衙门。但是指挥使偏偏不在,其余统领都在排解当晚各处不算大,却无处不在的乱子,剩下的小头目,对这么大的事不敢做主,急报上级。等到京卫其余统领处理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听说太后出城大惊失色,赶去报告皇宫和王府时,已经迟了一步,容楚已带人亲自出府去追。   马蹄踏踏,将月色踏碎,溅开一地深秋的夜霜。   容楚深黑的披风卷在肩头,珍珠色的衣袂也如一道月光转眼移过。一路上关卡哨卡,在王六等人远远出示令牌后便凛然退下,众人凛然望着奔去的快马,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大事,劳动郡王府趁夜出行。   皇朝郡王,夜追逃奔的太后——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容楚伏在马上,微微降低身子,不必迎面割面的寒风,此刻心急,却知急也无用,宗政惠走或不走,不过都是命,他此时难得有些恍惚,白马的鬃毛似雪一般被风拉直,扑在他脸上,凉浸浸,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一场雪。   往事已经记不清,还记得那场雪少见的大,她约他出外赏雪,他拒了,那时两家隔邻,关系极好,后院子有门通着。她又那般恣肆放纵,听说他不去,竟然挥鞭打开了相邻的小门,骑马踏雪奔入他家中后园。   他是武将世家,园子宽大,只一角种了些梅花,她策马而入,踏一地碎琼乱玉,直闯他的院子,扬鞭挥打地面乱雪,在他院前转悠,清脆大叫,“容楚,来追我呀!追我呀!”   他们当时年纪尚小,两家有通家之好,家人阻拦不得,又觉得她娇憨可爱,都站住了笑,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去追,又劝她“宗政小姐小心。”   他捧茶,立在窗前,心中只觉厌恶。   直率娇憨都是好的,直接娇纵却是过了的,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宗政府,这里的花是他母亲精心栽就,却被她一顿鞭子乱挥,毁了不少。   “容楚!”她低下脸,精致的红唇一翘,“你来追呀,你来追呀,你来追,我就……”   “啪。”他忽然关上窗。   不算重的关窗声,却将她兴致勃勃的声音割断。   屋内炉火熊熊,屋外一片死寂,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了,他转身,平心静气画一副崖上红梅图。   他彼时还年轻,还没想过太多未来,却也明确知道,自己的终身不能伴这样的女子。   他要的女子,不必精致美貌,不必富有家世,不必珍贵娇弱,不必如这世间一切女子般,娇痴嗔怨惹人怜爱,但却一定要坚韧、独立、宽广且善良。   要抗得风雨,受得冷霜,经得起高山之上云翻雾卷,历四季递嬗不改颜色,如这崖上红梅夭矫沧桑。   如此,方能伴他一路迎风雪去,看尽风物苍苍。   多年后,他遇见这样的女子。   乍似不经意,其实一眼定终生。   记得那日庭院里久久无声,他甚至没听见蹄声,很久以后打开窗,看见满地泥泞狼藉,人早已不见。   他皱皱眉,继续回去作画,以为情谊到此为止,谁知之后再遇见她,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言笑晏晏,态度如常,他回思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几次欲待赔罪,话头一开,便被她岔开去。   那不是原谅,而是内心深处不愿承认她曾如此狼狈。搁在心里,天长日久,便是一怀酸坏的汁。   他由此知晓她的极度骄傲,越发关闭心门,直到琉璃洞那一日,一生里唯一一次相拥,再放手便是决绝。   他记得她倾倒那一刻的三个动作,电光石火。三个动作,葬送了她姐姐的性命,绊住了先帝和他。随即她软软倒在他怀中,如此娇弱,他当时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抱住了她,等到反应过来,山洞倾塌眼前一黑,他已经无法甩开她。   自此后避而远之,别说追她,他恨不得绕道而行。   命运极会开玩笑,多年后,他真的来追她,仿佛应了多年前那一句话,却只是为这南齐天下。   皇朝倾轧,生死之追。   他思绪一放便收,头一抬,看见西城门正在缓缓开启。   守城兵士耐不住乔雨润和太后的压力,终于开门。   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容楚毫不犹豫,“射!”   追逐拦人最佳武器就是弓箭,他身后护卫齐齐拉弓,乌黑的箭尖刺破黑暗,在空中呼啸若哭,一瞬便及她的车轮。   叮叮当当一阵急响,黑暗中溅射开一片灿烂的金花。   车身微微一震,并没有倾翻,反而因为众箭的推力,微微向前滑了滑。   那车看  那车看似不起眼,却是纯铁的。   车辕上宗政惠和乔雨润齐齐回头,前者有惊慌之色,后者却神情镇定,远远地可以听见她的尖利声音,“快开!有乱臣贼子追逐太后!你们也看见了!还不快送太后至天节营!”   一句话功夫,容楚已经驰近不少,他在马上振声长喝:“前方西城守卫听着,我乃荣昌郡王容楚,奉圣命前来相请太后入宫商议急事!现太后被叛臣乔雨润挟持,欲待送往天节营钳制我皇!你等还不速速关门,拿下乔雨润!”   开门的士兵傻在那里,不知道该听谁的好。   乔雨润脸色阴沉——她就知道容楚会反咬一口!   “不要听容楚的!容楚才是叛臣!他和太史阑一起叛变了!”宗政惠已经大叫起来,“太史阑的大军已经来了,本宫就是出城和天节老帅商议如何抵挡她的叛军!你们今日耽误本宫的事,异日你们就会被太史阑的叛军扑杀!”   开门的士兵傻傻地抬头看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眼看见容楚的马风驰电掣而来,这些人也惊出一身冷汗,万万想不到,今日自己这小小守门兵肩上,也会担上皇朝安危抉择。太后夜奔,郡王狂追,两人各执一词,在这城门前争执不下,开门或是不开门,影响的竟是南齐的国势。   责任太重,人们手指微微颤抖,开门还有最后一道程序,钥匙对在洞眼,将插不插。   乔雨润忽然将宗政惠向前猛地一推。   宗政惠惊叫一声跌下马车,正撞在一个士兵身上,那士兵乍看太后扑过来,也吓得大叫,这一叫叫出了宗政惠的灵感,蓦然将衣襟一扯,大叫:“你竟然敢碰触本宫!”   周围士兵全部傻住,一个护卫掠下马车,恶狠狠地叫道:“你们竟然对太后无礼!”   士兵们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罪名,呼啦一下散开,宗政惠急忙抓起掉落的钥匙,将最后一道锁链打开,几个护卫涌上,将门大推而开,拥着宗政惠回到车上,策马便走。   宗政惠抬头看见眼前城门大道被月光照亮,不远处黑压压天节大军,顿时心中大定,仰头大笑,大叫:“走!”   她张开双臂,迎着那一弯涌入胸臆的月色,金红色的大袖如血蝙蝠展开,心中满是得脱牢笼的畅快。   马上她就能出城门,得天节军接应,容楚来不及了!   忽然风声一响,厉啸而来,她身子被人重重一推,乔雨润厉声传来,“趴下!”   砰一声,她栽倒在车辕上,只觉得头顶上风声如刀过,头皮一凉。   “哧。”她眼睁睁看见一个下车推门的护卫,后心忽然爆开一朵血花。   那位置……正对着她,如果刚才她没有趴下……   宗政惠心中一阵冰凉,扭头回望,便看见那人神容如雪,披风飞卷,手中弓箭却稳若磐石。   稳稳地,对着她。   她愣了有一霎,才反应过来——容楚在射她!容楚竟然真的敢对她出手!容楚竟然要在这城门前,杀了她!   她只觉得胸中一梗,又一甜,似有血将涌上。惊恐愤怒痛恨绝望不可置信种种情绪,浪涛般在胸间翻卷,以至于有一霎她脑中空白,不知晓身在何处。   容楚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不做二不休,她敢逃了去覆这南齐江山,他就敢杀了她定这天下!   马车顿了一顿,忽然又疯狂前窜,只要给这车窜出了城门,他也无法去追。   他坐姿笔直,抬臂,放手。   “咻。”   又是一箭。   如电而来,瞬间闪现,却是冲着乔雨润的前心,乔雨润一怔,下意识后退,那箭却忽然诡异一拐,直奔刚要爬起来的宗政惠后背。   “哧。”   箭在宗政惠身上一滑,没有插入她的身体,却顺着她的背向前一哧,插入她肩部。   宗政惠向前一倾,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容楚微微一顿,从他的位置一时看不清箭身轨迹,他也不确定宗政惠死了没。   只这一顿,马车再次狂冲,容楚唇角冷冷一弯,忽然换了一柄黑胎大弓,拉弦飞射。   这一箭和前几箭不同,竟然完全无声,空中只黑芒一闪,那箭已经贴着车身出现。   意图装死骗容楚松懈的宗政惠骇然回头,眼眸里倒映旋转的放大的箭头。   忽然一条青烟般的人影,自车后闪出,伸手一抄,竟将那箭抄在手中。   容楚也怔住。   这一箭所用的材料,是太史阑那天外来铁,质地非凡,柔韧坚硬又增加速度,用这东西做的武器,根本不可能被赤手拿住。   黑暗中那人轮廓极瘦,他认出竟然是已经废了武功的李秋容。   李秋容的手指在颤抖,这一霎他也感觉出这箭若有灵异,竟在掌中微微弹动,将他掌心割裂。   而箭上附着的真力,一波波如巨浪,撞在他胸腹,一层、两层、三层……   “着!”他忍着胸腹间似要爆裂的痛,忽然跃起,一甩手,箭若奔雷而去。   箭出手那一霎,他喷血如降虹霓,那箭穿血雨而去,通身变黑为红。   箭被李秋容抄住那一霎,容楚已经飞身而起,他深知这箭的厉害,此刻箭头一闪,从他翻飞的衣襟间擦过,嗤啦一声袖子撕裂,一样东西啪嗒掉落。   箭头所过之处,容楚袖子一片微红,那片微红,那是老李的血。   砰一声,李秋容跌落马车下,似耗尽全部精力,整个人瞬间干瘪若僵尸。   唰一声,珍珠白衣袂和黑色披风翻卷如黑白浪,容楚降落马上,毫发无伤。   护卫们正自庆幸,容楚忽然向后一倒,护卫们大惊扶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忽起一阵狂风,卷得地面飞沙走石,躺在地下的老李不住咳嗽,在风中徒劳地乱抓,忽然抓住一样东西,似乎是纸张,他正浑身痉挛,下意识紧紧抓住。   乔雨润一手抄起他,丢到车上,猛力挥鞭,骏马长嘶,马车冲出城门!   城门外,天节军士兵狂驰而来。   ……   须臾,容楚醒来,劈手夺过护卫手中刀,对臂上一割一挑,一缕血肉颤颤落地。   那位置,正是先前被箭上老李的血沾着处,此刻血肉已经变黑。   王六惊骇,“根本没有伤到肌肤,血气便有毒,好厉害的毒!”   容楚连眉毛都没动一丝,偏头注视着流出的鲜血自黑转红,才舒一口气,随手撕一截衣襟,将伤口匆匆一裹,看一眼犹自敞开的城门,和城门前空荡荡的白地,闭上眼,微微叹一口气。   “天意。”他道。随即声音转厉,“关城!”   城外。   季宜中听说太后星夜来此,惊骇莫名,连忙匆匆穿衣起身参见,宗政惠一见他,便神色仓皇,不顾身份抢上一步,握住他双臂,哭道:“老帅!太史阑丧心病狂,杀了玉瑞,还要杀本宫!老帅救我!”   季宜中脑中轰然一声。   ……   天色仿佛是一瞬间亮起的。   亮起的那一霎,天节老帅季宜中看见了城门上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嚎叫声里,一轮朝阳挣扎自天际迸出,泼洒一色云霞如血。   季宜中疯了。   季嫦是他的独女,当初他南北征战,妻子早丧,这个女儿一直带在身边,在军营中长大,自幼随他战地迁徙,十二岁便操刀上阵,救过他的军,救过他的命,直到二十岁才离开军营,次年嫁人。   所以他对这个女儿的情分,不同寻常,是女儿陪着他一步一步掌握天节军,走过一段最艰难的路,内心深处,她是他的记忆和依赖。他又怜惜她自小没有如寻常女儿般安宁享受,还被耽误了青春,和后来的夫君因为个性不合相处太少,情分也寻常。因此他对她的待遇,也远远超过三个儿子,一生秉持正统,却因为心中愧疚,对这个女儿多加娇纵,养成了她骄傲跋扈,睚眦必报的性子。   季嫦三十岁上才有了唯一的儿子,他对晏玉瑞的看重也不同寻常,为此可以放弃军权,和朝廷妥协。然而就在他准备进宫请罪卸权的这一刻,他看见了城门人头。   季宜中死死盯着那两颗人头,声音如生铁交擦,“射下来!”   重箭飞射,射下两颗人头,季宜中快马长驰,亲至城下,接住了女儿和外孙的头颅。   鲜血淋漓的头颅在他怀中,各自死不瞑目。季嫦发髻上,还插着一封信。   季宜中手指颤抖,慢慢打开信。   “伤我儿女者,虽远必诛。”   鲜血写就,淋漓狰狞,如无数血刀,劈入季宜中眼帘。   众人凛然。   谁都知道,这句话,是太史阑的名言。   当初她得双生子消息一传出,随之而来的,就是她这句面对天下的昭告。   这一句杀气腾腾,决心无挽的昭告,熄了多少蠢蠢欲动的心。   谁都知道,别人说这句话,那也许是色厉内荏,太史阑说这句话,便是生死之誓。当初那批刺客鲜血和人头,印证了她的决心。   而以太史阑行事之霸道,手握军权之重,她也绝对敢抢在旨意下发之前,先出手杀了敢于动她儿女的人,警告天下。   季宜中脸色慢慢冷了下去,森然如铁。   ==   “寻欢。”太史阑在京卫指挥使衙门前停马,花寻欢已经匆匆接出,太史阑并没有立即下马,“为何晏玉瑞会被杀?”   花寻欢仰头看太史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女帅脸容平静,说话声音毫无起伏,连披风衣角都静垂如铁。   一路跟随她行至如今,她知道太史阑的坚毅与决绝。她给予属下极大的信任和抬举,她麾下,现在最差的二五营学生也是一个参将,个个独当一面。哪怕经过当年于定事件,也没能让极度自信的太史阑,从此畏缩不敢用人。   而她花寻欢,是太史阑麾下,地位最高,得她仕途帮助最多的一位。内五卫合并之后的兵权如此诱人且重要,朝中多少人抢破了头,最后落于她手,虽说有她自己努力,但更多是太史阑和容楚的栽培。   她选择了她,将整个皇城,甚至将自己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了她,没有犹豫于她的出身,也没有考虑过,她当初和于定的关系。   想到于定,她心中微微一痛,随即咬了咬唇。   今日,太史阑会亲身来,会当面问出这句话,说明她还信任她,愿意给她机会。   她该和盘托出,剖明心迹……   “回大帅。”花寻欢听见自己有点麻木地道,“昨夜晏玉瑞在地牢深处,里外七重把守。卫士密集得苍蝇都飞不进去。从头到尾,也无人闯入,但晏玉瑞在牢中便忽然死了,死然死了,死后一个时辰才被发现。”   “为什么会死?”   “事后追查,发现牢顶渗水,水中有毒。地牢阴湿,长年渗水,谁也没有想到,这水竟然有毒。”花寻欢垂下眼,“我们这才回头查看整个指挥使衙门的水源,发现在地牢上方的水池原先是活水,源头直通外头丽河……但要想导致地牢渗水掺毒,应该还是对府中水源做了手脚,是府中人所为,我正在追查府中人昨夜的动静。”   太史阑微微摇头。京位除了昨夜在外执勤守卫和轮休的,当晚在总部的最起码也有上千人,还有府中的仆役等等,这个查起来太费力,等查出结果,只怕战争都打完了。   “既然前后无人出入,晏玉瑞人头如何被割去?”   花寻欢吁出一口长气,“晏玉瑞被发现身死后,守卫惊慌,当时以为还有救,为节省时辰,将他抬出去寻府中大夫救治,行至半路,经过一处围墙时,忽然一个守卫一刀砍下晏玉瑞人头,抛到了墙外,墙外随即起快马奔驰之声。等我们的人追出墙头,只看见飞马携人头远去的影子。而那个割头抛出墙的卫士,也在第一时间,自杀。”   太史阑抿唇——这种狠辣阴沉的风格,倒真有几分西局作风。   这卫士是奸细的事,倒也怪不得花寻欢,数万京卫,被塞进几个西局或者永庆宫奸细,实在是谁也无法辨明的事。   倒是她想往西局和永庆宫塞人,很难,因为对方人少,对每个人审查都很严格。   “府中正在一个个查问……”花寻欢半低了头。   四面随从,齐齐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始终没下马,面无表情的女帅,让所有人感受到如山岳般的压力。所有人也在暗暗怨怪花寻欢——要查府中所有人,你自己应该首先说明,昨夜为何出外,出外何事。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难道要等到女帅亲自开口问?   然而花寻欢没有再说话。   太史阑竟然也没有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看天边夜色被曙光一点一点染亮。   大约半刻钟之后,她开口,语气有点萧索,“寻欢,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了么?”   花寻欢默了默,她身后属下焦灼地看着她,要不是在太史阑面前不敢,就恨不得上前一步,赶紧捅她提醒她了。   难熬的一瞬静默之后,所有人都听见花寻欢开口。   “没有。”   语气竟然也是萧索的。   四面有低低的抽气声。   太史阑仰头——天快要亮了,想必此时季宜中也已经看见晏玉瑞人头了,如果季嫦再出事,他不可能再忍耐下去。   丽京,终于要迎来一场直逼中枢的战争。   这是命。   “那你继续追查吧。”太史阑最终淡淡地道,“在没查出结果之前,你就不要出府了。我会让我的卫士过来协助你。”   这是将花寻欢软禁的意思了。   花寻欢并无意外之色,躬身应是,又道:“卑职稍后会向陛下递折请罪。”   太史阑无可不可一点头,策马转身,她还要赶去城上,不知怎的,她有点不放心去追宗政惠的容楚,心里一直砰砰地跳。   马行出三步,她听见身后,花寻欢忽然低而且坚定地道:“大帅,他犯过的错,我不会重来。”   太史阑顿一顿,马上肩背端平如线,随即她一扬鞭,乳白色的晨间雾气在她鞭间荡散,她的飞马已经跨越晨曦远去。   留花寻欢在原地,静默伫立如雕像。她身后属下们,失望又不解地叹息离去。   花寻欢沉默良久,慢慢抽出袖子里一封信。   信上娟秀字迹,是她生平最厌的人的手笔。   “……五越之主后裔将下召集令起事,五越合并在即。五越多年来,一直以我中越为主,如何能令远避江湖多年的草莽窃据大权?如今你既身居丽京戍卫要职,当可为本族尽一臂之力……我等已经已经和西局乔指挥使联系……但望你善知时务,与乔指挥使配合,里应外合,杀南齐双帅,夺南齐中枢。外有十五万天节,内有守卫京畿之京卫,丽京,你我指掌之间矣……事成之后,全族迎你衣锦荣归,为五越公主,我将立誓百年之后,必传大位于你。另外,听闻当初传国佩,被流落在外的刀氏族人携往南洋,你不妨多加打听,若能寻着传国佩,则五越大位名正言顺……再另,听闻乾坤山有双色灵芝,或有希望治愈你弟弟多年旧疾,此番如能得胜,我定派人拼死取来……”   花寻欢将信上的字,认真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许诺,诚然都是很诱惑的。   当年父亲早丧,二娘占据大权,设计将她驱出家族,她受激不过,破门而出,为保体弱幼弟,她留下了身边所有护卫。自己孑然一身流浪江湖,那些年,当她因为一头红发和五越口音,屡屡被白眼斥逐,衣食无着的时候,当她无数次在冰冷屋檐下,饥肠辘辘和衣而睡时,她也曾梦见过自己衣锦荣归,梦见自己重新成为中越的族长之女,梦见自己和弟弟赶走了二娘,弟弟也治好了病,从此和族人一起,过着安宁的生活……   然而醒来,触及破衣肩头冰冷的霜花,终知是梦。   之后,越流浪,越心硬,往事离自己越远,梦想被折叠成纸鹤,被那年沉沉的霜打湿。   很多年后,她喜欢过一个人,以为从此可以抛弃旧日梦,走一段全新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没有嫌弃和排斥,那日子里有他给她画眉簪花,说一句红发其实也很美。   再然后,呵出的热气,遇上冰冷的冬,终究还是化了迷离的霜花。   到了如今,很多世俗的想望,在心间已经留存不住,只是那个世间唯一血脉相系的亲人……是她唯一的在意。   她怔怔地,看着那最后一行字,良久,抬头看前方的街道。   街道笔直,被太史阑快马穿透过的晨间雾,留下一道长长的空白,尽头又是一片混沌。   如未知的一切前路。   之前的事已经太清晰,清晰到戛然而止,之后的路,还在自己手中。   她慢慢低下头,慢慢地,将信笺折起,一折、二折、三折……   再慢慢地,撕开。   雪白的纸,在指间,按着折痕,慢慢碎去,如落蝶,被晨间五色,埋葬。   ------题外话------   正式进入结局进程了,哈哈哈哈哈哈狂笑三千声,我快解脱了!我看见希望的曙光了!我很快就可以睡个懒觉了!我很快可以不用再掏月票了!爪子好累!欣喜若狂中…… 第九十八章 武帝江山 更新时间:2014-1-7 8:33:31 本章字数:10583 天亮了。雾气似乎在一刻间散尽。 在城下伫立如铁的季宜中,慢慢抬起头。 城头上远远出现一个人影,行色颇有匆匆之态,正是太史阑。 她立于蹀垛之前,双手握紧嶙峋灰石,看着城下抱着人头的季宜中,同样脸容如铁。 紧赶慢赶,终究晚来一步,或者,这就是命。 远处季宜中,怀抱人头的姿态如此怆然,太史阑闭上眼,微微一叹。 自从她有了儿女,昔日如铁内心已经软化,已经很能明白,痛失爱女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远处季宜中忽然抬头,向她看来,隔着这么远,目光依旧厉烈如剑,似要跨越苍穹,将她刺穿。 太史阑心中一震,有不好预感。 随即她便看见整个天节大军,在旗号指挥下,开始稳步上前,黑色方阵发出沉闷的嚓嚓声响,震动大地;看见天节旗帜缓缓升起,将那一抹凄艳朝霞染亮;看见大旗下,季宜中慢慢抬起长剑,剑锋所指,是她。 她听见老将悲愤沉雄的声音,响彻晨曦。 “季宜中一生为国,从无一刻背叛之念。今日陈兵城下,只为诛杀窃权惑君之佞臣。求陛下立斩太史阑,慰我天节将士之苦!” 他身后,千万将士步步推进,齐声大喝,喝声卷起猎猎大旗,湮没霞光中巍巍雄城。 “求陛下立斩太史阑!” “求陛下立斩太史阑!” 喝声里,红日射万千光芒如血,在天际爆开。 == 景泰六年九月十二,天节反。 季宜中陈兵城下,剑指城头。不过老帅口口声声不承认反叛,他打着皇太后的旗号,要求丽京交出太史阑。他表示太史阑多年来把持军权,为人跋扈,又身为女子,绝非天下总帅之选。更兼行事张狂,杀人如麻,若重用亦绝非国家之福。而陛下多年来对其宠爱逾恒,令其越发骄狂,行事不遵臣子之道,若令其继续窃据重权,手握南齐重兵,必将给南齐带来不可挽回之绝大祸患。 而他季宜中作为三朝老臣,受先帝之命以天节捍中枢,为人臣子不能为周全自身而避让于天朝大患,季某人为陛下万年江山计,当不惜此身,誓除此獠。并表示,若陛下斩杀太史阑,他必立即退兵自缚请罪于御前。若陛下依旧不明此中利害,一力袒护奸臣,他也只能行非常手段,受皇太后之命,先为陛下铲除此害。待太史阑伏法,他亦会立即退兵,交出兵权,自刎于城前——有无反心,可以此为证。 季宜中更请饱学鸿儒,列《枭臣太史罪状二十一》,昭告天下,其中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擅权专制,铲除异己;勾党斥逐,不容正直;不尊师道,伏杀总院;夺取光武,纳为私军;残暴不仁,淹俘上万”等等。 所谓淹俘上万,说的自然就是当初太史阑下令处死耶律家族私军之事;至于伏杀总院,夺取光武,说的是当初太史阑回二五营,和二五营总院发生冲突,之后干脆杀了总院,二五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得了自由,跟随太史阑到了静海,最后成为她的亲信私军,是为苍阑军前身。这倒是很少人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季宜中从哪里挖掘得来,此事早已没有证据,想必多半出于猜测。 这算是太史阑比较有非议的两件事,确实从侧面证实了她的冷酷决断,难为季宜中搜集罪状这么全面,可见是用了心,必要她身败名裂,身死城下。 景泰蓝自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要求,朝中难得此次也全部赞同他的意见,一方面,皇太后不是皇帝,就算季宜中扯着她的大旗,依旧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有离间天家母子的味道——哪有奉着母亲和儿子做对的?无论如何,陛下才是皇朝正统,无论如何,季宜中有委屈,也只能请求或接受,而不是陈兵城下,以大军相逼。如果朝廷这样答应了他的要求,那么陛下颜面何存?朝廷颜面何存?以后拥兵大将个个都学着来这一手,南齐焉有宁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史阑本身也是拥兵大将,她的主力虽然不在丽京,此刻却正在星夜赶来,京卫指挥使也曾经是她的旧属。人都是很现实的,如果太史阑不掌军权,此刻近在咫尺的天节反水,保不准众人也就一绳子捆了她去退兵了。 双方在丽京城门下对峙,整个南齐都在惶惶不安。 此刻,极东,乾坤山,乾坤殿。 往日肃穆却人来人往的乾坤山,最近行人少了很多,道路侧,房屋旁,殿宇边,看似一切如常,仔细看的话,却常能看见一掠而过的黑影。整座山的气氛充满压抑和神秘,布局外松内紧,似满弓的弦在慢慢拉住。 山下托庇于李家的住户,近日也少了很多,一部分人被转移到山上,一部分人离开。 而山顶乾坤殿周围,则更是岗哨密布,不见人踪。 殿中却明烛高悬,坐满了人。 不年不节,武帝世家平日里很少人来得这么齐全,此刻满殿高冠,人人正襟危坐,肃穆相对。 大殿最上头双龙屏风,龙首狰狞,双眸幽红,冷然俯视天下。前列古银宝座,座上五种异兽,分别饰以黄蓝黑青紫五色。 座上有红衣人,单手托腮,似听非听。 红色衣袍如血河,自古银宝座上流下,色泽浓重妖艳,熠熠若有血光。衣服的肩头,袖口,袍角,腰侧,以及背心,有五处兽形刺绣,也分别是黄蓝黑青紫五色,绣工精致,形貌狰狞妖异,殿中有风过,红衣微微起伏,那些兽似也耸肩咆哮,要腾跃而出。 衣裳妖异,那人袖口露出的手腕却洁白,手指修长如玉,指上一枚深黑色泛着蓝光的戒指,光泽幽深,衬得那半张脸脸色极白而唇色极红,眼眸深若静水。 武帝李扶舟,高踞座上,听着底下长老们的争论。 “丽京已经被天节军围困,季宜中的天节,历来是外三家军中最为武器精良,彪悍善战者,他一反,如今正是我等大好时机……” “季宜中似乎只是欲报杀女之仇,只针对太史阑……” “就怕他虎头蛇尾,被朝廷劝退,那时我等起事,也难以令南齐朝廷左右受制。” “朝廷要如何劝退?交出太史阑?这不可能!听说小皇帝对太史阑言听计从,绝对不舍得拿她的命换平安。再说太史阑本身也手掌兵权,她的苍阑军已经紧急北上……” “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立即起兵?难道要等着朝廷解决了季宜中之后再出手?” 听到“起兵”二字,李扶舟神色不动,只眉尖隐隐跳了跳。 埋在内心深处的想望,周密执行了多年的计划,数代人穷尽心思的追逐……他曾以为这是命是定数,他曾期待这一生能够亲见废墟重建那一日,然而忽然一日,心思翻覆,到如今,当这个词终于走到面前,他却已不复当年热血,只觉心惊。 他眸子缓缓下望,满殿人脸色赤红,眼眸有光,都沉浸在一种“大时代即将到来,百年梦想,复国在望”的兴奋期待之中。 没有人如他心惊,没有人懂他心思翻涌。人人都将“起兵”二字说得口沫横飞轻而易举,似乎旗帜一起,国家立成。 他温和,却又有点倦地笑了下。 罢了。 劝过,也说过,甚至被警告过,但数百年的执念,岂是区区言语可解。 就这样吧。 …… “我等起兵是必须的,但起兵之后便要立国,可先主上的传国佩还没有找到,没有那东西,我们就难以证明自身血脉,就难以令那些族人承认我们的地位,到时候再起反复,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照你的意思,一日找不到传国佩,一日就不起兵?如果终生都找不到呢?是不是我们就永远不起兵?” “是啊,这大好机会,怎可不把握!南齐现今四面战火,正是我等出手最好时机。西番虽然被打残,但援海军被东堂牵制,天纪则还留在西北一线,太史阑的苍阑军赶赴丽京,即将和天节军对碰,无论谁有伤损,对我等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错过这次,下次这样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如果丽京那边很快得到解决呢……” “怎么可能很快!十五万天节军又不是摆设!再说就算很快解决,我等也势在必行!当初天圣皇帝一统五越,何等丰功伟绩,谁知被小人背叛,又被南齐请来的那个神棍坏了一万阴兵,功亏一篑,天圣皇帝尸首不全,皇室血脉流落江湖,我等和南齐皇室此仇不共戴天!如今我们隐姓埋名数百年,好容易有了机会,便是冒险也应该……” “丽京不会很快解决。”一直闭目似听非听的李扶舟,忽然开口。 他一开口,激烈争论的众人立即安静,凝神听他说话。 李扶舟却又不说了,只慢慢转着手上的指环,指环幽光闪耀,越发映得他眸子深邃如渊。 一旁的前任家主解释道:“我等一直和丽京那边有所联系,季宜中确实不可靠,但有人有办法夺取他的军权,好歹要在丽京城下多呆一阵子,和我们里应外合。” 在场的都是武帝世家高层,明白他说的“那边”指的是谁。 当初李家让李扶舟纡尊降贵去做容府大管家,可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传国佩是个问题。”老家主继续道,“多方查探,才确定在当初的中越邪主刀氏后代手中,可惜那一支,在我主当年被背叛,五越分裂的那一年,就已经失踪。这些年扶舟多加查探,得知这一支的后代已经流落到了大燕。” 众人微有惊异之色。 “他们在鲁南西北一处深山内隐居,那里有条古道叫香河,景泰元年我们就找到了他们,但是他们拒不承认身份,也拒绝接受我们的召唤,我们不得已施展了一些手段,他们却被人所救……”他有点古怪地看了李扶舟一眼,当初关于那件事的回报信息,直接交到了李扶舟的手里,但李扶舟看完直接焚毁,一直没有明说,到底是谁护住了那支五越后代。他也就没法根据线索,再去查那个插手的人。 李扶舟神色不动,就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神情,老家主无奈,自从当初乾坤殿前一变,李扶舟闭关任家主之后,这个儿子性子就变了很多,往昔的温和到如今成了深沉,千言万语到了他黝黑乌沉的眸子前,都如泥牛入潭,被吸了干净。 他只好道:“这批人后来便再次搬迁,我们也遍寻不获,后来又查到线索,说是这些人干脆带着族中积蓄,顺着香河的路到了南齐,之后一路南下,出海了。” 众人发出唏嘘之声,大海茫茫,一旦出海可就真没法寻了,难道传国佩已经流落海外? “别的也罢了,中越那些人向来难办。”一位长老苦着脸道,“这些年,其实我们已经隐隐能控制五族,五族分裂多年,受尽南齐倾轧,被逼得地盘日渐萎缩,生存艰难,如今有了机会,大家大多是情愿的。唯独中越,向来多智,又位居中枢惯了的,自然不服忽然多个主子。如果没有这个传国佩,只怕难以令他们臣服……” “那就打,”李扶舟忽然淡淡道,“活物怎可被死物拘住?中越一族向来桀骜,有了传国佩,也可能寻出其他理由抗拒,真要不听话,打了便是。” 众人默然,想着也只有这样了。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五越又向来重血脉传承,彻底找不到传国佩也就罢了,如果传国佩落在别人手里……那就麻烦了。 李家,承当年五越之主血脉。五越之主当年被属下背叛,身死于南齐派来的高人手中,南齐的高人也受反噬身死当场,临死前受五越长老诅咒镇压,收魂于祭器之中。外间传言都说五越之主暴毙,没有留下子嗣,其实当初还是偷偷走了一个儿子,在家臣保护下远走江湖,改姓为李,以五越之主留下的异书为基础,加以修改完善,成就一套新的武功,渐渐在武林崭露头角。而乾坤山,正是那位当年灭了五越一万阴兵的南齐高人的根据地,五越之主的儿子便夺了这山,就势在此处建立宫殿,将阵法保护在内,利用阵法的天地灵气,为李家护法。 在乾坤殿深处,保留着五越之主半截遗骨,和当初五越分裂时,大战之中死去的所有家臣的牌位骨灰。五越人相信,先人遗骨,可以护佑后人。 大殿也留存了当初将这座山真正主人收魂的祭器,以先人遗骨,镇在大殿深处。 而李扶舟身上这一袭红袍,正是当初五越之主临死时穿在身上的礼服,是他为五越终于一统而制的典礼正服。衣裳以特殊质料制成,在五越十八种相辅相成的奇特药草中浸润数月后晾干,永不脱色永不陈旧永不毁坏,可护体,也可伤人。五越之主精心做这一套袍子,本就打算流传后世,作为代代大典礼服。 当初乾坤殿里,李扶舟被圣门门主逼迫,拿出了那两套礼服和太史阑拜堂时,李家老家主就下定了决心。 礼服重现,是为天意,李家世代肩负的使命,也该到完成的时候了。 何况乾坤阵这些年,越发不稳定,有时候没有人启动,也会自己发动,将身在附近的李家子弟震伤,这些年李扶舟为了李家安危,不敢离开乾坤山一步。李家高层虽然对此保持沉默,但内心深处也不无担忧——抢来的东西,终究是抢来的,而且先祖抢来之后,做法又不那么光明地道,镇压了太多凶杀怨毒之气。经过这么多年,也许这天降神迹,终于忍耐到了尽头。 李扶舟一直认为,再在乾坤山呆下去,或者这一天地轮转的大阵,就会成为李家的魔咒。越依赖,越无力,一旦对方反噬,或许面对的就是全军尽灭的结局。 李家,得乾坤阵托庇多年,也被乾坤阵牵制多年,是时候该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和乾坤阵一拍两散了。 这些年,李家从未放弃过对五越的收拢,五越散民经过长期各自为政的生活,也开始觉得难以支撑,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来护佑他们。 大殿里继续在商量,终于一致认为,如今确实是极好的时机,趁着南齐四面烽火,举起义旗,不求占据南齐江山,也要为五越族民争得一方安稳地盘,和自治之权。 李扶舟很少说话,一直到众人基本意见统一,才站起身。 “九月十六,是为佳日,是日祭旗,以告天下。” 他声音静而沉,一双眸子,温和冲淡地遥望远方,似在俯览这苍山四海,又似只看着眼前那一方幽黑的殿门。 深红的袍角远远地曳出去,如血。这无垠大地,亦将填满深红沟渠。 无数家臣,此刻抛武林身份,肃然下拜。 “谨遵我主之令!” …… 山呼海拜之声未绝,他已经转入屏风之后,似乎对这历史一刻,热血沸腾此时,并无太多感触,将那群激动得老泪纵横的从属,抛在了殿外。 深红的衣袍逶迤出一片血色霞光,在雪白的云石地面上缓缓漾开,他直入内殿,在前殿甬道尽头的五兽图腾四足方鼎前,微微一停。 时隔数年,那图腾之下下垂的剑尖之血,越发饱满鲜艳,似要随时滴落,而色泽沉黯的四足方鼎,似乎也隐隐发出一阵呼啸之声,似有什么东西,要挣破这百年镇压,冲牢而出,吞噬日月。 他手指在鼎上慢慢抚过,随即忽然被弹开。 他默默,日光转侧入高窗,照见他如玉下颌,脸上的神情藏在阴影中,是一片风雨欲来的暗色。 身后有脚步声,他不语,直到老家主的语声响起,“乾坤阵……越来越不稳了。” “所以我们需要战争,和出路。”他一笑,笑容是温和的,却依稀几分讽刺。 老家主微微沉默,“听说你前几天,让苏亚赵十八容榕等人悄悄离开。” “嗯。” 老家主又停了一停,终于没忍住,“你该留住他们的……” “留住他们,做人质?”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得越发讽刺。 “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老家主语气深深,“必要的时候,有个掣肘也好……你万事清醒,这事为何如此心软?你当初要救容家双生子,不也是为了今日……” “您以为我要救叮叮当当,是为了今日容楚太史阑让步?”李扶舟打断他的话,忽然回身。 “难道不是吗?”老家主愕然。 李扶舟望定他,半晌,唇角慢慢一勾。 春风花月,日光煦煦,老家主却忽然颤了颤。 “不。”再开口的时候,李扶舟语气温和,“不,从来都不是。” “那你是……”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李扶舟再次转身,双手结印,按在图腾下方的长剑上,那鼎中呼啸的声音,慢慢掠去。 “我做过太多不该是我做的事,”他轻轻地道,“到最后,我想单纯地为我自己,做一次。” 我想做一次我自己。 我想抛开一次复国重任,家族荣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做一次李扶舟该做的事。 我想唯一一次卸下那许多算计权衡,利弊定夺,以李扶舟的心和人,去为她做一件没有任何目的和杂质的事。 如此,而已。 “容榕她们已经下山,不必去追了。”他不再回头,转过长廊,“五越复国的野望,不需要靠挟持几个妇人小孩来完成。民族、家国、将来……我负责。” 天光在他血色袍角中收敛,老家主怔怔望着他乌发垂落的背影,忽觉苍凉而空茫。 …… 九月十六,极东武帝世家忽然爆出惊天消息。当日乾坤山敞开,武帝在乾坤殿前焚香三柱,昭告天下李家身世,宣布即日起五越独立,以极东、鄂西两行省为国土,召集天下五越族民,重建五越帝国。 当日李家武军一万,自乾坤后山出,直袭极东首府。所经之途,五越族民纷纷加入,当大军包围云合之时,李家军力已有十万余,一日之间,连下极东三城。 与此同时,原龟缩于五越住地,或零散居住于汉人境内的五越族民,开始向大军聚拢,向乾坤山聚拢。李家作为名动天下的武帝世家,本身代表着强大和武力,他们一旦以五越之主后裔身份发出诏令,立即唤起了五越族民和昔年遗民的希望,旧部震动,闻者景从。 …… 九月十七,西凌,临近极东的景罗山,以往的五越驻地,无数人流开始向极东方向汇流,道路上到处都是倒提武器,眼神桀骜的五越族民。这批彪悍矫健的族民,无论男女,大多草鞋披发,衣裳单薄,露出的胳膊健壮有力,眼神四处扫射,充满复国的骄傲和欲待找麻烦的戾气。 也正因为如此,南齐西凌和极东上府军,都已经早早开始布防,也警告附近居民,无事不要出城,不要在族民迁徙的路上出没。所以此刻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南齐百姓的影子。 此时却有几个人,在道路侧的林子旁低声商量。 “怎么办,走还是不走?”赵十八忧心忡忡地看着路上长得看不见尾巴的队伍,“瞧这些五越人的眼神,好像现在就已经复国,恨不得立即宰几个南齐人出气,咱们双拳难敌四手,就这么走出去怕是有麻烦。” 苏亚抿唇不说话。其余几个护卫也点头,道:“听说丽京也已经被围,大帅和郡王恐怕无法派人接应我们,我们此刻不太适合出现在数万五越移民面前。” 容榕掠了掠鬓发,却道:“不行,我们必须立即回去。” “要回去,就得从这些五越移民中穿过,太危险!”赵十八反对,“容小姐,我知道你想看到叮叮当当,可是……” “我们如果停留在这里,就会遇上更大危险,”容榕轻轻道,“比如,已经昭告天下复国的李家,派来的拦截我们的队伍。” “李扶舟已经让我们走了!” “但其余人呢?那些以为我们奇货可居的李家人呢?” 一阵静默。 “走!”赵十八单拳击在掌心,表情狰狞。 决定要走了,自然不能就这么窜上道路,和这群存心想找事的五越移民撞上,立即就会陷入包围圈,再强的武功,也敌不了这源源不断的人潮。 过了一会儿,五越的移民们,发现人群中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呈反方向行进。 “家里的一些腊肉忘记带,回去拿,回去拿。”赵十八光着半个膀子,用新学的几句五越语,赔笑着生硬地和路过的人解释,打发掉那些狐疑的目光。 容榕低着头,和苏亚两人被容府众护卫紧紧护在中间,她们无法像男人那样改装,更无法像五越女子那样袒胸露臂,只得尽量找了粗布衣服,将头发打散编成辫子,涂黑了脸尽量不抬头。 五越移民大多数倒也不管,有些人疑惑点,但他们急于赶路,好端端地也不会生事,一群人逆着人流,渐渐也已经快要看到队伍的尽头,等到脱离这批五越移民大部队,后头的路就好走了。 众人正在欢喜,也没注意到人群里已经有几个妇人,在盯着容榕了。 容榕毕竟是年轻女子,虽然将自己扮脏,也卸了首饰,却忘记耳朵上还有一对海珠耳环没有取下,这是太史阑送给她的,上好的粉红珍珠,指头般大,圆润晶莹,在日光中流转如霓虹。 男人不在意这种小玩意,女人,哪怕是天生粗犷豪迈的五越女子,也会第一眼就看见这样的宝贝。 “哎你做什么!”忽然一个胖大妇人斜斜地冲过来,撞开一个走在容榕身边的护卫,砰一下撞在容榕身上,“你做什么绊我!”一边凶猛大叫,一边伸手就去扯容榕的耳朵。 容榕猝不及防,给她撞得身子向后一仰,她好歹在乾坤山呆了多年,身形还算灵活,看见对方的手抓过来,急忙挥手格挡,将那女子的手打开。 她判断正确,但她身边的几个护卫,在这一路行走紧张过度,下意识以为对方是发现了,唰一下抽刀便砍。 刀一抽,坏事了。 “长刀!”一个五越汉子眼角一瞥,立即怪叫,“长窄刀!南齐人!” 南齐的刀多半长而窄,而五越的刀有弧度,这几乎已经成为两族武人的标志。 只这一声,所有人霍然转头,随即人潮呼啦一下狂卷而来。 “南齐人!” “南齐的小姐!” “那珠子值钱,一定是南齐贵人!抓了献到乾坤山!大功一件!” 五越人兴奋嚷叫,更多人的返身奔来,赵十八拔刀大吼,“冲!” 前方路已经不远,冲杀过最后一段路,还有机会! 他们开始砍杀,冲击,对着人群狂奔,怒卷的刀在掌中,不需要分辨敌我,因为身前都是敌人,都是异族的陌生粗壮的脸孔,兴奋狰狞的神情,悍然锋利的眼光,叫嚷狂喊的嘴,还有那些挥舞着各式武器的胳膊……那是人的海洋,人的洪流,人的怒潮,而他们逆流而上,每想进一步,都需要闭眼,抡臂,使尽全力,狠狠挥刀。 赵十八的外衣很快成了布条,其余护卫身上也伤痕斑驳,不是他们武功不好,而是对方人太多,战得久了,谁的防护都不可能依旧密集无隙,总有那么一锄头或一刀,在那些疲惫的间歇,毒蛇般钻进来。 现在两个女子都已经开始动手,连容榕都用她有意无意看到的几招,来招呼那些欲图对她不轨的汉子们,她的刀执在手中,刀锋明晃晃,未能沾着敌人的血,却映着她满是汗水的容颜,少女脸上的伪装被汗水洗去,露出的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如瓷,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亮了,更加奋力地挤过来。 容榕也发觉自己的存在,已经给赵十八他们带来更大的危险了。 她身边,苏亚为了保护她,不断地挥刀,她甚至听见苏亚抬起胳膊时,骨节受累不过发出的摩擦声。 容榕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她一直没有慌张,此刻更加沉静,眼底有种思索的神情。 生死之境,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于她心底,也早已认为自己算死过一次。红尘历练,人间爱恨,天堂地狱,都曾经历,之后再活的每一天,都是老天幸运的给予。 她是整个队伍的拖累,本来对方看着赵十八等人凶悍,已经露出退却之色,但当她容颜展露之后,那些退却的人,立即又如潮水涌上,比先前更多,而且毫无衰竭之色。 她又是整个队伍中唯一不会武功的那个,每个人都要多花精力来保护她,如果不是为了迁就她,十八苏亚应该已经能冲出去。 她轻轻抿了抿唇。 四年前,她咬住了领口的毒药,在临死前,想着那个少年。 当时他没有来。 今日,她手执钢刀,再次决定自己的生死,这一刻依旧想着他,却已经不再是期盼他的到来。 大战将起,他统带天顺军,一直就在西凌附近驻军,也不知道现在有无接到朝廷命令,开拔来对付五越,五越建国,必定要扩张地盘,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天顺军。 但望他不被战争狂流卷倒。 但望这天下,终见和平,她所爱所在乎的人们,人人安好。 她笑笑,觉得有哥哥嫂嫂在,一定可以的。 只可惜,见不着叮叮当当了…… 她手腕慢慢转了转,将刀尖换个方向,她当然不能自杀,十八苏亚会痛苦终身,她只要把刀递到敌人附近,让敌人反弹回来,看起来像是她被刀反弹劈死的就好了。 此时赵十八忽觉前方人潮略有混乱,隐约有呼啸之声传来,他看准空隙,冲前一步。 此时苏亚力竭,正转个身,避开一柄劈下的柴刀,背对着容榕。 此时没有人注意她,时机正好。 一根棍子迎面擂来,容榕举刀迎上,却在刀将及棍子时,手忽然一松。 看上去像是力竭刀脱手。 四面有惊叫声,刀被棍子一砸,反弹而回,直奔她额头而来。 容榕闭上眼睛。 第九十九章 南齐双帅 更新时间:2014-1-8 8:46:35 本章字数:11094 死亡前一刻,心志特别清明,她忽然觉得四面的惊叫特别响,人声特别喧嚣——只是一角混战,就算她要被砍中,似乎也不该这么多人惊呼? 她霍然睁开眼,第一眼还是看见闪电般劈向自己面门的刀。 电光石火间,还看见霍然转身的苏亚惊骇的眼神,还有赵十八在跳起大叫…… 她心中模糊地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他那么兴奋干嘛?跳那么高,也不怕被当做靶子…… 刀将落下。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推挤、奔逃……在她身前的一个人猛地似乎被身后大潮推动,猛地倒下,砰一声将她撞倒,随即她听见咔嚓一声,伴随一声被淹没的惨叫——那一刀,砍在了那临时替身的后颈上。 她怔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想爬起,却推不动身上的人。她躺在地上,看见许多双穿着草鞋的脚,慌乱地从她眼前蹦跳狂奔而过,四面都是五越人惊慌的叫喊,人潮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前头赵十八在大喊大叫,狂舞跳跃,声音里满是绝处逢生的欢喜,“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来了!你小子来啦!哈哈哈哈来得巧来得好来得妙啊!哈哈哈回去我一定给你姐说帮你表功啊啊啊……” 她呆了一呆,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时,忽然又觉得荒谬。 当初那般的想他出现,他没有出现,如今什么都不想,他却能在这样的时刻,巧而又巧地到来。 她扯扯唇角,想笑,忽然眼底便蒙了泪。 她想起身,也想像赵十八那样欢呼喜悦,但忽然便浑身软软,失了力气。 前头有大批奔马扬蹄而来,远远地旌旗如林,她被尸体压着,看得见远处最前面飘扬的旗帜,一面“天顺”,一面“邰”,在风中猎猎。而她身后,五越人如潮卷去。 万军狂奔,逐敌于她身前。 只一霎,那些兵马已经卷到近前,老远地她听见邰世涛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地响起,“十三……哦不……十……八兄,别来无恙!请恕世涛正在执行军务,无法下马拜见……” “你去!你去!”赵十八大笑,连连摆手,忽然又叫,“哎世涛,容……”他回头,寻找容榕踪迹,这才发现容榕不见,惊得脸色一变,随即才看到被死尸沉沉压住的容榕,急忙大叫:“哎她在……”忽然一阵风从他身边狂掠而过,竟然是邰世涛不及下马,带着军队,将要卷过道路,眼看最前面他的马蹄,就要踏上路边尸身—— 赵十八惨叫:“尸体下面有……” 容榕此刻也心中狂跳,邰世涛似乎急于追逐那批五越人,来得极快,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看见他高大马身的阴影已经降临自己头顶。 难道……难道自杀没死成,却要死于他的马蹄之下? 她苦笑一下,觉得命运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恢律律——”一声长嘶,四面风声一卷,随即一静。 赵十八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苏亚扑出的身形一顿。 容榕忐忑地睁眼,就在死尸之下,倾斜的一角天空间,看见半空高悬的马蹄,马腹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只留一大片灿烂的金,在那人飞扬的铁色衣角尖闪烁。 那般骤然停马,半空勒缰,以至于他手臂绷紧,线条如钢铁般,在她视野里延展。 又是一声马嘶,马蹄终于落下,踏在她身边地面灰尘四溅,离她的衣角只有三寸。 逆光,日色横射,她看不清他的颜容,只觉得那段目光将自己笼罩,带三分惊异,三分复杂意味。 她涨红了脸,忽然惊觉此刻自己的姿态太不雅,可是死人真的很重,她用尽力气,拼命推…… 身上的尸首忽然被掀掉,一只手递到她面前。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手。 四年不见,生死之境别离,再见依旧是生死之境,她却忽然失去勇气,不愿再看他的脸,只盯紧那只手。 这只手比印象中黑了些,当年的薄茧已经磨硬,指节修长,看来有力。 她恍惚记起自己不曾碰触过他的掌心。 那手顿了顿,并没有停留,很干脆地递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一拉。 容榕有点茫然地站起,一抬头,对上对面男子的眼眸。 四年,少年成青年,不知何时,也生了渊停岳峙的气度,不算高壮,却如山巍巍而立。 他眼眸乌黑晶莹,闪烁琉璃般的光彩,依稀还是当年的眼睛,唯一不为风霜所改。 邰世涛也在看着她,四年,当初稚气尚存的活泼少女,如今已经成就沉静美妙颜容。眼神澄澈,摇动着这一天的日光碎影,每一幕影子,都似乎是当年海上相遇,生死与共,浪花和水波,打湿青涩的记忆。 四目相对,四面便忽然一静,呼吸到此处放轻,怕将蹑足而来的旧事惊扰。 忽有哨声响起,尖利。 他一惊,仿似忽然醒来,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笑看得她心中一悲又一喜,恍惚少年。 随即他蹲下身,捡起一样东西,要放到她掌心,她怔怔地还不知道接,他上前一步,忽然举手,靠近她的脸,手臂抬起,整个围住了她的脸—— 她大骇,心砰砰跳起,下意识要让,忽觉耳垂一痛,随即他已经退了开去,混杂着征尘和青草香气的男子气息一近便远,衣角翻飞而起,将一片日色遮没,他已经上了马。 他在马上挥挥手,指了一队士兵留下,随即对赵十八歉然一笑,扬鞭。 “啪。”鞭声脆响,骏马扬蹄,卷起一片烟尘,在前方官道上一闪不见。身后更多骑兵立即跟上,黑色的钢铁洪流,怒龙般远去。 苏亚扶着她避到一边,欢喜地道:“世涛留了一队士兵保护你,军方一路通行更方便,这下好了。” 她心中似热,又似凉,悲喜交集,胸中似有潮起,梗住咽喉,浑浑噩噩也未将苏亚的话听在耳中,只下意识抬手,缓缓摸了摸耳垂。 耳上,一枚沾了泥尘的硕大粉红珍珠耳坠,在指尖圆润地颤动。 那颗粉红耳珠,生死之刻,坠落尘埃。 在下一刻惊喜的相逢中,被他轻轻捡起,戴回了她耳畔。 …… 九月十六,五越宣布立国之日,整个南齐也在震动,李家这一手让南齐朝廷震惊,万万没想到,江湖草莽,也能左右天下局势,万万没想到,素日交好朝廷的武帝世家,竟然是五越之主的遗脉。 若是平时,众人不过一惊一笑,随便派外三家军哪支去平了也罢了,然而此刻,内忧外患,兵临城下,五越在此时要求独立,并有占据南齐北地之势,对现今的南齐,实在是不小的冲击。 消息传到皇宫,景泰蓝吁出一口长气,忽然想起当年随麻麻前去北严,马车里那段对话。 “她是我的……” “是。” “你别抢……” “若我想抢呢……” “……我和你换。” “您拿什么来换呢……” 当日戏言,一语成谶,他想要他拿什么来换?极东一地,北部江山? 那时年纪小,但这话依旧记得清晰,或许当时李扶舟的笑容太含蓄,或许他内心深处有所感应。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消息传到郡王府,容楚负手而立,看庭前落花,悠悠停泊于花池。 很多事彼此心知,也曾用尽心思,但望不必走到那一步,然而终究走到那一步。 可即使走到这一步,他也始终也没能明白,李扶舟到底是怎样想的。 当初救助叮叮当当,他听说,李家曾有不少人反对,是李扶舟力排众议,将孩子接上山;孩子上山后,又有人开始动歪心思,建议他扣留这对孩子,奇货可居,他将谏言的人远远打发出去,终生不许回神山;他似乎很单纯地照顾两个孩子,明明知道他们的重要性,却从未想到凭借他们的身份和他给予的恩德,去要求容楚和太史阑什么。 容楚浅浅一笑,或许,这正是扶舟的高明之处吧。 李扶舟不要,不提,不望报,那么他和太史阑,尤其是重情义的太史阑,才会束手束脚。 他微微叹息,看向前方半山上的高阁——自从李家起事消息传来,她就将自己关在那里。 这个消息,对她打击,想必也颇大。 打击的不是李家起事这件事本身,其实这事他和太史心中有隐约有预感,之前摸到了太多蛛丝马迹,稍稍清理便能猜到大概,只是当这一日终于到来,终究不能免内心失落。 当真相剥脱,往事凸现,那些过往的美好,便似乎都染上了杂质,变得不再纯粹。 无论如何,那是她曾经真心喜爱过的一切。 似是感应到他的注视,那扇门忽然打开,太史阑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依然整洁,利落,腰间紧束,手拿长剑,一副要上城巡视的装扮,和以往每天一样。 只有他看见太史阑眼底一霎过的萧索。 他迎上去,她也迎着他的目光,并不需要说什么,他们相处到了今日,每个眼神都满满默契。 “上城?” “嗯。” “季宜中等待已有很久,也已经将天节大营的重武器都运来,今日必是极限,他要动手了。” “所以,我去答复他。” 她语声缓而坚决,字字清晰。 “我陪你。” “嗯。” 他携了她的手,一并前行,背影一般笔直而从容,是秋色里最为和谐的一笔。 身后忽然传来软软的童音。 “爹爹,麻麻,你们是去打李叔叔的吗?” 两人回身,就看见叮叮当当站在身后,叮叮没有如往常一样,一看见他们就腻着滚进怀里,正咬着手指头发问,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当当站在一边,微微垂着头,他们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无奈地一笑——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最起码想瞒什么要紧信息,瞒不住。 瞒不住就正确对待,孩子有知情权,不能让他们自己去瞎想,然后受伤。 容楚蹲下身,揽过两个孩子。 “我们不是去打李叔叔,我们是去解决一下围困丽京的敌军。” “可是,”容叮叮说,“听说李叔叔要打仗了,你们迟早会去打他。” “也许会,也许不会。”容楚一笑,“要看李叔叔最终怎么抉择。” 容叮叮皱着小脸在思考这个会不会的问题,容当当忽然道:“如果李叔叔也打到丽京了呢,或者皇帝哥哥要你们打到极东呢。” “那么爹爹和麻麻会去接战。”接话的是太史阑,“因为我们要保护你们,保护你们的景泰蓝哥哥,保护丽京的数十万百姓。” “李叔叔不会伤害我们!”容叮叮立即反驳。 “他也许不会伤害你们,甚至不会伤害爹爹麻麻。”太史阑道,“可是他的部下会杀人,他也不可能放过所有人,一场战争一旦开始,城门想要攻破,总要以死亡为代价。” 她平静地述说战争的残忍,并不避讳四岁的儿童。 叮叮当当不说话了,连当当都开始痴痴地咬起指头,这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们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表达心情。 太史阑很满意两个孩子没哭,她让他们从小就知道,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爹爹和麻麻会庇护你们,不会让你们在我们之前受到任何伤害。爹爹麻麻也会尽量争取,和李叔叔和平解决这件事情。”太史阑道,“但你们必须明白,人有爱憎,也有大义大节之前的取舍。当情义两难或者出现冲突的时候,我们必须清醒地做出正确的抉择。” 容楚有点心疼地看着两张皱着的小脸,却并没有阻止太史阑近乎残酷的教育。 叮叮当当不是普通的富家孩子,他们是郡王和公爵的孩子,就算以后不打算有所建树,他们的身份也注定他们面对的抉择和承担,较常人更多。 他们必须勇敢有担当。 叮叮当当思考了很久,游魂一样飘走了,太史阑看到当当慢慢地束起一条内藏暗器的小腰带。 “太史,”容楚站起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但望你不要有被迫做抉择的那一日。” “我也但望。”她回身,面容平静,眼神却极黑。 他站直身体,微微晃了晃,太史阑立即敏锐地注视他,“你怎么了?”她探头过来看他臂上伤口,“是不是伤势有什么反复?” “没事。”容楚按住她欲待去看他臂上伤的手,笑道,“许是昨晚睡太迟。” “不要操劳太过。”太史阑道,“战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累倒了没人照顾你。” 她一边面瘫脸说着没人照顾他,一边扶住了他的臂膀。抬头看看他的脸,微觉憔悴。 容楚好笑地挽住她的手,给她理了理头发,“还说我,你自己昨晚几时睡的?” 太史阑想了想,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睡得晚,因为已经习惯了。 容楚怜惜地抚着她的眉头,心中忽然盼望这一仗迅速打完,天下早归安宁,于她三尺安睡之地,终得好眠。 天知道老天怎么给她安排命运的,她永远处于风口浪尖,这次季宜中反叛,依旧还是因她而起,这让她近日在朝中,也背负了不少压力。 两人把臂向外走去,去面对这纷繁的天下诸事。 “太史,”他忽然道,“你信不信我?” “信。”太史阑答得毫不犹豫。随即转头看他。她眼神清湛,倒映他难得沉肃的眸子。 容楚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的。 “那就好。”他握了握她的臂,“你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有多少浮云遮人眼,无论情况变得有多糟糕,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一直在你身后。相信我是你的夫,用你们那的话来说,丈夫。” 太史阑抬头,认认真真望进他的眼。 “你信我,我信。” == 景泰六年九月十五夜,天节军营里所有将领都辗转难眠。 乔雨润也睡不着,在铺上翻来覆去,压不住心底燥热。 他……他终于还是起事了,此番她和他,算是殊途同归,终于等到了沧海汇流的这一日,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们终究有机会,走在一起? 忽然她睁开眼,看见帐篷门口一个黑影,她警惕地握住了被下武器,随即道:“太后。” “雨润。”宗政惠站在帐篷口,目光在她的鲛衣上掠过,缓缓道,“把遗旨取出来吧。” 乔雨润抬起震惊的目光。 …… 一刻钟后,天节军主帅帐内,季宜中喜极而泣,双手接过那份遗旨。 “微臣谨领先帝旨意,定当倾全军之力,讨伐奸佞,匡扶皇朝正统,还我清平河山!” 他双手微微颤抖,有了这份遗旨,他就不再师出无名,不必背背叛之名,不致晚节不保为万人唾骂,他秉承的是先帝旨意,出的是正义之师,是为了皇朝大治万年。 是皇帝被奸佞蒙蔽乱政,他持先帝遗旨,铲除奸臣,推翻昏聩统治,重立英明之主,为南齐重新博得生机。 在他看来,景泰蓝如此偏听偏信,一力袒护太史阑,那自然是昏君。 他浑身充满使命感和责任感,不仅为可以替女儿外孙报仇欢喜,为天节可以在自己手上保住而欢喜,也为自己能有机会主宰皇朝命运,成为匡扶新主的从龙重臣而欢喜。 乔雨润站在帐篷边,看着他感激涕零地谢太后信重,看着那夹层里藏了遗旨的鲛衣,嘴角笑意,微微有些讽刺。 真的难以置信,太后和康王,竟然想得到将遗旨,以这种方式藏在她这里。 他们……对她其实从无信任,不是么? 她抬起眼,和宗政惠目光交汇。 随即各自滑过。 ……“轰!”一声巨响,丽京城门上出现微微的凹坑。 “攻城啦!”几乎瞬间,城头上呼喊声起,无数士兵冲出城楼,看见黎明前的黑暗里,巍巍黑潮狂啸而来。 景泰六年九月十七,季宜中在数日等待之后,终于破釜沉舟,于城下昭告先帝遗旨,称皇帝无道,孤臣不惜力挽狂澜,并对丽京发动了攻击。 皇帝以容楚为帅,主持丽京所有军力。 没有用太史阑,是景泰蓝体恤她辛苦,也不愿她上城作战,忍受季宜中的叫骂。 不过对于太史阑来说,敌人的叫骂早就听惯。大家份属敌对,当然不会甜言蜜语,谁要把不喜欢你的人叫骂的话当真,那是和自己过不去,她没那么傻。 她依旧上城,选择和容楚并肩作战。 相识六年,在一起五年,聚少离多,各自为战,她还真的从未和容楚并肩城头御敌,这样的机会,她不想放过。 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宜中发动攻击,城头上京卫和上府军严阵以待,季宜中几日准备,动用了能带来的所有的床弩和抛石车,床弩所用之箭粗如儿臂,抛石车所用的石块巨大。 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穿越长空,恶狠狠砸向城墙,随之而来的是燃烧的裹着干草的泥团,天空中青光连闪,撞击声震耳欲聋,每块石头砸落,城头上牒垛顿时被削去部分,底下石车在一遍遍的撞城门,无数士兵如黑色狂潮奔来,蜂拥而上,利用勾索拼命攀爬城墙,从上头俯视便见蚂蚁般涌动的人头,不停栽落,再锲而不舍继续爬。 丽京士兵自然不会任由城墙被轻易攻破,他们拼死抵挡,连射带刺、连砸带呛、连烧带浇,并训练有素的点燃火炬伸出墙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头上便成了盲点,攀墙的士兵看不清墙头情况,墙头的守军却将来敌动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动挨打的局面。 城头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联军士兵面对面的肉搏,长刀入肉的声响嚓嚓不断,鲜血和肌骨在这里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贱若蝼蚁,时时被踩在军靴的脚底。 季宜中同时选择了三个较为薄弱的城门发动攻击,其中以往用来运送棺材,出入秽物的西城门,因为守军较少,离皇宫和城中较远,反而受到了最猛烈的攻击,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城头上汗流满面的守城士兵们,看见一大队骑兵踏道飞驰而来。当先两骑,一黑一白。 城头上士兵开始欢呼——郡王和大帅来了! 容楚和太史阑飞步上城头,容楚还是寻常衣袍,他是出名的打仗不穿甲,衣袂飘飘,任何时候都精致洁白如明珠,太史阑一身黑衣黑甲,扎束得利落,似一颗暗中熠熠的黑曜石。 两人这样站在一起,竟也令人觉得和谐的美。 两人在众人欣喜信任目光中三步两步上城,来不及和守城将领说什么,各自据城一方。 城头两侧,稍稍对望,她眼底是他宽袍大袖谈笑面对万军的风采,他眼底是她甲胄宝剑横眉俯瞰天下的风华。 一笑转头,各自凝神。 城上城下也都一静,人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传闻天下的郡王和国公,南齐历史上一先一后的名将,最出色的一对大帅男女,今日,齐上城头! 这注定是百年难遇一幕,所有人禁不住呼吸发紧,热血沸腾。 人人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这一对传奇大帅如何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或者两位大帅,还有一场无声的比斗,看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后相视一笑,成就另一段战争佳话?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容楚袖子捂嘴,咳嗽两声,有点气喘吁吁地道:“刚才一阵急马奔驰,以为此处危急,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说完要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休息了。 众人:“……” 太史阑唇角一扯,看看容楚的懒散,再看看众人的期待目光,不禁好笑——万军战阵,其实拼的就是士兵的素质和武器的优良,个人战力发挥作用有限,尤其这种守城战,一个好的主帅,不过就是身先士卒和正确指挥罢了,还能做什么?这些人难道期待她和容楚衣袖一挥,万军湮灭? 尤其容楚善于野战,战术灵活,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守城战,对他来说就像看见小孩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哪里提得起劲来。 据说这家伙甚至从来不身先士卒的,他都躲在后方偷懒,和她是两种作战风格,一个狡黠,一个狂放。 太史阑手指按在城头,很认命地接下了毫无技术含量的任务。 她往城头一站,连天节军都暂停攻击,忍不住抬头打量那名动天下的传奇女帅。 高挑修长,脸容冷峻,迷蒙的晨曦里,隐约可以感觉那一段目光毫无感情。 众人有些颤栗,季宜中却毫无感觉,愤怒的目光似要将太史阑烧化。 他手臂一挥,又一轮攻城号角吹响。蜂拥的人潮中他大喊,“杀太史阑者,赏副将,黄金万两!伤其者,赏参将,黄金千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批大批的骑兵拍马冲城,卷起黄黑色狰狞的烟尘。城头上士兵怒喝回击,太史阑不过一声冷笑。 容楚忽然来到她身边,轻轻道:“乔雨润和宗政惠定然在他军中。” 太史阑点头。 “我想先杀了乔雨润。”容楚道,“她才是最大的变数。” “怎么杀?”太史阑皱眉,“她连头都不冒。而且我相信,就算我约战她,她也不会理会。” 过往四年,乔雨润在朝中,已经赢得了著名的“缩头乌龟”称号。她将西局总部迁往城郊永庆宫附近,建高墙铁网,地下通道,四年来硬是没有出过她西局总部一步。西局早已没有了侦缉之权,名存实亡。她的官位职衔也早在景泰三年就被剥夺,可如此正好给了她机会,她可以名正言顺不上朝,不出门,不参加逢年过节朝会,而在那个阴森森的大院里,一些她最亲信的人并没有因为她的失势而离开,继续为她效命。包括她在外头撒下的探子网络,从明面转向地下,虽然这些年被剪除得七七八八,但免不了还有些漏网之鱼。景泰蓝一直想对她动手,但不想大张旗鼓引起丽京动荡,他们一直在等她出洞,可她就是不出洞,在自己的洞里隐秘地呼吸着。她用自己的手段,捆住那群手下,令他们不敢离开她身侧,一起等待一个机会的到来。她等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多年,此刻终于离开丽京,自然不会现在因为谁几句挑战就冲动。 相比于太史阑视乔雨润为大敌,容楚却似乎没怎么把她当回事,只淡淡道:“会有法子的。” 太史阑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实我早先做了件事,那件事如果利用得好,说不定能给乔雨润带来杀身之祸,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说完在容楚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容楚眼睛一亮,点头道:“确实好法子,如果这次不能奏效,这法子也能用一用……”他沉吟了一下,道:“你约季宜中比箭。” 太史阑一怔,她不擅长箭术。 “你不擅箭,但也没有箭能伤得了你。”容楚道,“你要让季宜中受伤,受重伤,但不至于死……乔雨润会在那时出来。” 太史阑想了想,愕然道:“你的意思,乔雨润觊觎着季宜中的军权?” “然也。”容楚道,“她和宗政惠这种人,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一定在想着把季宜中的军权拿到自己手里。什么样的法子可以拿到军权?自然是季宜中死了,而她又得到了季宜中的信任,临终托付。当你出手重伤季宜中的时候,她一定会在那时候出来救人,在万军之前示好,好获得天节军的信任。我可以在那时出手。” 太史阑忍不住要佩服容楚诡计多端,揣摩人心便如当事人。只是她还有疑问。 “可是,相隔这么远,万一她没死,岂不是我们助她夺取军权?” “你伤不伤季宜中,军权都一定会落到她手里。”容楚道,“季宜中不会是她对手,迟早会被她害了。我们今天出手伤季宜中,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好歹我们还能把她骗出来露面一次。” 太史阑叹息一声,道:“季宜中一死,军心不就乱了,咱们还胜不了?” “季宜中死了,季家三子还在,天节不会乱,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遭受反噬。” “容楚。”太史阑忽然想到了什么,凝视着他,“乔雨润能活到今天……你不是你故意放手?” 乔雨润再深居简出,死不见人,以容楚的手段,真要杀她,也不会四年里都找不到机会。 容楚默了默,随即一笑。 “太史,”他意味深长地道,“毒瘤总是要给它一个拔出的机会的。” “你的意思……”太史阑若有所悟。 “乔雨润死容易,可是她一死,她那些手下会落在谁手里?必然是宗政惠,偏偏宗政惠又是个不肯忍的,她有了人,就会想杀人。一个蠢材所能造成的破坏力,远胜于一个聪明人。因为她不懂隐藏,毫无顾虑,蛮干蛮杀,而偏偏她又是太后。” “实力宁可掌握在乔雨润手中,也不能掌握在宗政惠手中。”太史阑点头,“乔雨润首先惜命,而宗政惠会做出什么,却更难以预料。” “你看。”容楚笑吟吟地道,“她缩就缩着呗。再怎么缩,终究有要用的一天是不?只要她一出头,面对的就是全军覆没。乔雨润前几夜出城时,调动了手下所有的力量,明的,暗的,然后被我们一网打尽。现在她和宗政惠,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刚才说,她一定会出来救季宜中,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没有手下没有力量可依靠,她会恐慌得睡不着。” “乔雨润今日死,最好。不死,她可能拿到军权,然后,她身边有个身份高于她宗政惠……”太史阑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 “两个女人,两个性子都非常自私狠毒,权力欲望强烈的女人。她们一个有地位却无军权,一个有军权却地位稍低,在这风雨飘摇时刻,你说,是宗政惠能放下架子,不争权夺利,全心成全乔雨润呢,还是乔雨润能继续忠诚,带着自己的十几万大军,继续奉宗政惠为主?如果两人都做不到,那么她们会发生什么?”容楚笑得十分亲切。 太史阑默然。 会发生什么? 了解这两个女人的,用手指猜也能猜到。 她忽然也觉得有点麻麻的——容楚揣测人心,推算后步,真是天下独步。 这么细密的心思,做他的敌人真是悲剧。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她忽然道。 “我猜你在庆幸嫁给了我。”容楚一笑,“来,阑阑,你我联手,一日之内让他们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题外话------ 一月八号八点,一八八。一八八,大家发,大家发,月票撒,月票撒,哈哈哈! 第一百章 为她挽旗的手 更新时间:2014-1-9 8:30:27 本章字数:11301 “我猜你在庆幸嫁给了我。”容楚一笑,“来,阑阑,你我联手,一日之内让他们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这骨子里比她还狂妄的家伙。 她手扶城头,道:“来,楚楚,先想办法让城上下都静一静。” 容楚抬手就拍散了一个蹀垛。 这种自毁城墙的办法,瞬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城上下立即静了下来。 纵然面临严肃战争,太史阑肚皮也险些笑破,容楚的思维,真是太强大了! 难得她面上还是一副面瘫状,手据毁去的蹀垛,大声道:“季帅!” 季宜中抬起头来。 “你女和你孙,并非我……”太史阑刚说了半句话,就被季宜中打断。 “你闭嘴!休得狡辩!”城下季宜中眼睛通红,满目燃烧着失亲的怒火。 太史阑默然,知道有些事一旦先入为主,说明真相也无人信。 那就这样吧。 “今日之事,实为你我私仇,”太史阑声音淡而冷,“你为此引起战祸,牵连无辜士兵百姓身死,引发国家动乱,令无数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这是臣子应为?” “太史阑!别在这假仁假义!”季宜中被她一句话就挑起怒火,“你倒行逆施,凶横霸道,杀人如麻,荼毒生灵。你这样的人窃据国家重权,甚至手掌军权,受害的何止我女儿外孙?还有这天下无辜百姓,万千生灵!我今日攻打丽京,是为我女我孙报仇,但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国家安宁。我心坦荡,可昭日月!” “你若真的爱护百姓,忠心国家,就不该今日反攻京城,令一城百姓身陷战火,惶惶不安。无论如何他们无辜,多死一个都是你的罪孽!”太史阑冷笑,“季宜中,你早先也出身江湖,你不觉得,你我这样的仇,拿国家大义来扯太装逼了么?为什么要牵连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能用江湖方式来解决?” 季宜中一怔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忠于南齐,口口声声说爱惜百姓,无背叛之心,只要能杀了我这个大奸贼,事后你会退兵,会交出军权,会于御前请罪。也就是说,你无心反叛,你要杀的仅仅是我,”太史阑盯住他的眼睛,“那么,如果我让你杀呢?” 万众哗然,众将领惊呼:“大帅!”容楚也急急站起,大声道,“太史,不可冲动!”伸手去拉她。 太史阑一摆手,止住众人惊呼,按住了容楚的手。她只看着季宜中,唇角一抹讽刺的笑,“老帅一生忠于皇朝,为人刚直,天下口碑卓著。老帅对朝廷和天下的这一番话,大家都知,都信,我也知,也信。就是不知道,老帅自己信不信?” 季宜中脸色大变,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当真不要自己命了? “我站在这里,你出箭相射。据说季帅臂力非凡,箭术天下数一数二,想必能够不入我这边射程,便取我性命。如此,我以援海军大帅之名,在万军面前起誓,我绝对不会避让,任由季帅先射我一箭,若季帅射我不死,我这边再回射季帅一箭,季帅可以移动避让。如果我不死,季帅又没能让开我的箭,那么请季帅退兵,继续忠诚于皇室,朝中也既往不咎,如何?” 城上下寂静无声,为这赌注的大胆心惊。容楚抓住她的手,连声道:“太史!你不能如此轻率!”他满面焦灼,眼神急切,眸中波光荡漾,就差没泪光闪闪。 四面有唏嘘之声。 太史阑冷然不理,咬牙忍笑。咬得太用力,以至于脸部线条看来更冷峻——当真决心已下,一往无前模样。 季宜中也怔在那里。 这赌注着实诱惑。 他计算过距离,以他的箭术,只要太史阑不动,他必定一箭射杀。 太史阑如果动了,她的威信也完了,此后作战永无胜机。 怎么算,这个赌注他都是必胜的。至于后来什么太史阑射他两箭的事,他想都没想,他出箭,太史阑就必死,哪里还有后来的事。 只是赌注优越到这地步,他也难免疑惑,太史阑不可能不知道这结果,为什么还敢这么做? 她是不是练了什么铁布衫之类的功夫,不怕箭射?可是铁布衫练不到脑门和喉头。再说他会在箭上涂毒,只要擦破一丝油皮,也必定要她回天乏术。 季宜中有点犹豫,他虽然对太史阑因为厌恶,很少关注,但也听说这人颇有些神异,还曾经参加过当年的天授大比,只是天授大比的所有消息都是绝密,被朝廷封锁,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异之处。 她的特异,总不会是不死之身吧? “老帅如何犹豫?”太史阑道,“我深感于战祸之苦,不忍令士兵无辜伤损,为此不惜此身,愿以江湖方式,和老帅私人了此恩怨。按照老帅先前所说,老帅如此体恤将士,忠于王朝,发誓只是和我过不去,应该很乐意接受这一完全不公平的赌约才是。难道老帅内心深处,并不仅仅要杀了我太史阑,还想着无边富贵,南齐天下?” 季宜中霍然抬头。 挤兑到这地步,他如何能不应? 这样对他有利的赌约,不应,就是他之前都在撒谎,是他不体恤将士,是他另有勃勃野心,他的晚节,甚至他的军心,从此一样不保。 太史阑着实厉害,她这一手,就是逼得他无论多怀疑,也只得应下。 回头一思量,这赌注对他并无害处,运气好能杀了太史阑,不能杀他也能躲太史阑的箭,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何乐不为? 再说,也许太史阑真的不愿因为她引发大战,导致事后受责,所以才故意表这个态呢? 也许她内心也很害怕他答应呢?只是在装模作样博取军心,瞧她身后士兵眼泪汪汪模样,再瞧自己身后,将士们眼神都不对了。 季宜中咬牙,“你既然受死,我如何不应!拿弓来!” 他的副将立即将重弓送上。 太史阑高踞城上,一动不动,唇角一抹冷淡的笑。 …… “太史阑怎么提出那么个赌约!”后头的营帐里,宗政惠霍然站起,眼神发亮,“她疯了吗?” 相比于她的兴奋,乔雨润倒还冷静,问传信的人,“容楚什么反应?” “荣昌郡王似乎在激烈反对,两人在城头有争执之状。” “雨润,你怎么看?”宗政惠转头问她。 乔雨润慢慢站起身来。 “太后……或许,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 季宜中缓缓拉弓,对准城上太史阑。 太史阑转头喝命,“把弓床抬三张来。” 三张弓床抬来,各自放在太史阑左右和后侧,她的前面则是高高蹀垛。 众人哗然——弓床宽阔,已经上弦,不能踩踏,她这竟然是当众把自己的逃生之路堵死。 连季宜中都怔住,想不出太史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以为她一定会使诈,她却摆出最光明的态度。 “世人皆知,我不会武功。无法越过这三架弓床,避让你的箭。”太史阑道,“如此,老帅请。” 一时间城上城下呼吸凝重,容楚凄切哀呼:“太史!” 太史阑压住胸中翻腾呕吐感,侧头,对他一笑,“夫君保重。” 容楚忽然呛住。 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听见她这一句夫君,却是在此刻此境。 这叫他是笑好还是哭好? 按照剧情,他此刻该感动泪奔,诚然他是感动了,却更想吐血。 本该洞房花烛夜,听那深情款款一声,为此梦想等待多年,常常梦中也在期待模拟,模拟这一句出口时花月春风情意浓,彼此凝眸相思缠,结果…… 容楚低头,痛摧心肝。 他忽然满脸通红,言语默默,众人瞧着还以为他此刻伤痛绝望至无言,心中都觉悲怆唏嘘。 太史阑说那一句,想笑也想唏嘘,又觉得抵受不住,赶紧侧头,注目季宜中。 箭已来! 就在她侧头那一刻。 重弓重箭,劈风而至,乍一出是一支粗大重箭,半空中黑光一闪,将天地割裂两半。 箭出一半,箭身一震,忽变三箭,前后连串呼啸。 众人哗然。 箭中箭! 箭中藏箭,以后箭推前箭,速度更快三分。如果选择击打在同一部位,那么即使第一箭被逃过,后头两箭也依然能持续作用,直至将人射杀。 箭中神术。 这已经不能算一箭,但也只能算一箭,虽然使了诈,但战场竞技,这也是实力一种。 众人哗然的是,天下已经无人能逃脱这样的箭术。 箭劈风、驭电、裂云、摧雨,倏忽过万里,奔死亡而来。 忽然天大亮! 天深处华彩迸射,一轮晨日在云海浮霞中挣扎,正跃出猩红一角,红光从天际尽头生,次第奔来,染一色云霓如渐变色绸,红绸瞬间又被万丈金剑刺破,一线明光,直逼城头。 众人都被刺得眯眼流泪,下意识抬手遮额,太史阑也瞬间抬手,似要躲闪日光。 “咻。” 极短促一声。 此时城头光芒万丈,众人只听见这死亡之声,心惊之下霍然转头,大部分人视力还未复原,什么都看不见,少部分人看见淡淡金光里,那箭头果然直奔太史阑额头方向,但却在金光中,忽然一停。 随即消失。 箭尾仍在,箭头却在霞光中湮没。 唰唰两声,第二箭第三箭已至,三箭连环如电,诚心不给太史阑任何反应机会。 她也没有反应,只微微弹指如弹灰,一抹日光在她指尖跳跃,第二箭第二箭触及她指尖,也是箭头一震。 随即什么都没有了,大盛的霞光遮没一切。 众人也心头大震,几疑身在梦中,又或者这一刻霞光太亮,隐去了箭最后一刻的轨迹。 那一刻箭尾携霓虹,这一刻箭头成空濛。 城上下众人此时刚刚在强光之下,勉强睁眼。 容楚忽然暴起! 他自光影中掠来,惊鸿一越,足尖轻轻踏上床弩,满弦的弓床竟然丝毫不动,他身躯在弓床上一弯,腰身一旋手臂一展,姿态优雅若舞,手中却忽起风雷之声。 一物自他如玉手指中掷出! “呼。” 巨大的风声竟似将云霞驱散,城头万丈霞光中,低沉悦耳的声音此刻才响起,“季帅,接我一剑!” 季宜中还在为刚才那一箭震惊,日出之时城头光芒太盛,他竟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知道,太史阑没有受伤! 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见那句“接我一剑”,他下意识还以为是“箭”,不欲奔逃失了脸面,急忙举盾去挡。 他的盾牌是奇藤夹了金丝编织,坚韧也坚硬,可抵挡一切利器,内里的奇藤也可以绊住任何箭矢和弯钩武器,可以说足可抵御一切武器,这么多年他靠着盾牌,从未受伤。 他有信心,这次也能挡下。 此刻风声已至,他听着那风声便心中一惊,这般巨大的声响,呼啸若哭,绝非箭矢能达到! 随即他看见一团光影劈裂空间,携风而至,忽然一样东西滑落,直奔他眼前。 他下意识举刀去劈,呛啷一声响,那东西被刀一剖两半,却是一个黄金项圈。 季宜中如遭雷击。 那是晏玉瑞的项圈,是他亲手赠送。外孙自幼多病,他为此远赴深山,求高僧法器,亲手为他戴上,唯愿心肝上的外孙,平安康健,顺遂长大。 如今外孙头颅血淋淋在他帐中,他唯一的遗物劈落在他刀下。 旧物乍见,引动怆然心怀,他心中一痛,手中一滞。 “砰。” 那物已经狠狠撞上他的盾牌。 盾牌一震,震到他手臂酸麻,他一低头看见盾牌已破,一截剑尖,停在他胸前三寸处。 他这才骇然发现,盾牌内部奇藤忽然都已经化去! 再一看这撞上盾牌的,哪里是什么箭?分明是一柄宽刃重铁剑! 剑尖微闪磷光,显然涂有药物,而且是针对他这内藤的药物,瞬间便化去了最后一层奇藤。 “不好!”老将虽然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百战得来的本能已经告诉他危险,他下意识要抛盾,后退。 身后忽传来乔雨润一声大叫,“季帅小心!”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向后一拉。 与此同时,“嚓!”一声,已经停住的剑身忽然一震,剑头裂开,寒光一闪! 箭来! 真正的箭来! 一箭细小如筷,闪电般自宽剑剑头中射出,咻! 季宜中身子一震。 近在咫尺,避无可避,他的胸骨瞬间发出咔嚓一声,一支小小羽毛,在他胸口颤动。 箭身已经没入胸膛! 这才是真正的箭! “季帅!”乔雨润扑上来,一把将落马的季宜中接住,也亏得她那一拉,季宜中避过了要害。 她扑上来,神情急切,“季帅你怎样了——”伸手就去拔箭。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季宜中半昏迷不知阻止,乔雨润眼中有阴冷之色,毫不犹豫将小箭一拔。 手感忽然一空,她愕然看着手指,拔出来的竟然不是箭,而是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羽毛管。 她也算灵敏,立即知道不对,要将羽毛管子赶紧掷了。 然而已经迟了。 羽毛管一拔,管身震动,一根牛毛针,无声射入她掌心。 乔雨润只觉得掌心一痛,一低头看见掌心微红一点,似有血迹,却已经看不见针尖。随即她便觉得掌心一线疼痛如闪电,顺着手臂往上直冲—— 她脸色大变——针已入掌,竟能顺血管逆流而上,这轨迹这速度,一时半刻,就会抵达心脏。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 这杀手……一开始就针对她! 乔雨润霍然回首,便见城头金光如雾,雾光中那人长身玉立,微微含笑。 世间名将,狡诈如狐,出手如千幻万化镜中莲,每一辗转都是美,美之后是虚幻的杀机。 往昔弹指风云变,多年后再出手依旧拨弦惊风,有种人微笑从容,看尽人间筹谋种种。 不是彀中人,不到触及死亡的肃杀,他的敌手,甚至不知道自己早已纳入他含笑的眼眸。 她恨极,呕血。 然后拔剑,怒斩! “嚓。” 鲜血飞溅,一截胳膊落地。 万军震讶,连太史阑和容楚,都惊得微微向后一仰。 这一飞剑连环机关,最后这羽管已经使用了太史阑的天外铁,那根针会顺着血管一路上行,一路震裂血管,直至心脏,并且速度极快,只要稍稍犹豫,乔雨润必死。 未曾想她机变若此,也狠辣决断如此。 太史阑微微感喟,想着初遇时,这人虽然狠辣,但是是对别人狠,对自己却有种自私的珍重,她以为乔雨润会不舍得下手,没想到她真的变了。 如今的乔雨润,已经可以算是劲敌。 一截胳膊在地上弹跳,鲜血如涌泉汩汩,乔雨润抚着断臂,辗转苦痛,回望两人的痛恨目光似可灼灼燃烧。 城上下万众无声,为传奇两帅再次展现传奇而惊撼如雕塑。 她以肉身待箭,一弓三箭,被她轻巧的指尖捏去,如抛日光一片。 他以剑为箭,先摧奇藤;剑中藏箭,再伤季帅;箭中再藏针,致残乔指挥。 季宜中三箭算一箭,他一剑出三箭! 何等的神异与智谋! 城头万众凝神,注视霞光中那玉立一对,只觉生在此代此时,得见如此传奇眷侣,得见人间双双大神通大智慧,虽身死而不枉。 曾有人因容楚多年不出手,忘却他的往昔英名,以为他如今只靠妻子升迁,略有轻慢之心,然而此刻终知,何谓名不虚传。 容楚却有遗憾之色。 他看见城下,乔雨润竟然真的抓住了时机,在做戏。 季宜中中箭,血如泉涌,犹自惊骇地望着乔雨润,而乔雨润不过看了自己断手一眼,咬牙撕下衣襟随手一裹,便扑向季宜中,哀切大叫:“季帅,您如何了?我……我来迟一步,纵肢断身残,也没能救得下你……” 季宜中感动的老泪,几乎瞬间就流了出来。 再之后,天节鸣金收兵,将士们一拥而上,将两个伤员送回营。 乔雨润在剧烈的疼痛之中回首,她要记住这一刻的两个仇人。 城头上太史阑果然笔直而立,也在目送着她,两个女人目光相撞,各自灿然有火花。 此时日头已经全数挣扎出云海,城头上遍洒金红,大片大片的光圈在城头蹀垛浮移,将苍灰色的墙砖照亮,砖缝里顽强探头的青青兰草,草尖露珠在金光下一闪。 一副苍黑和金相间的旗帜在太史阑头顶飘扬,城头风大,旗帜一角拂在太史阑脸上,一只修长精致的手,正轻轻替她卷起旗帜。 是站在她身后的,容楚的手。 霞光、云海、灰城、青草、露珠、黑色旗帜和如玉的手,还有那卷起旗帜一刻的姿态温柔。 这一幕鲜明而又意韵深远,如画,美到令人窒息。 乔雨润也不禁窒息,却不是感动,心中只升起浓浓恨意。 有种人为何总得命运偏爱看顾?如太史阑,步步高升还得容楚倾心;而她为何一日比一日狼狈凄惨,到如今,肢体不全,终身致残? 她眼底的火灼至心底,恨然扭头,不欲再多看一眼,只将目光凝聚在身后巍巍大军。 待我夺虎贲十五万,再与你来战! …… 城头上,太史阑偏头对容楚看了看,正看见遥迢云路,蹀垛兰草,拂面旗帜,和他那双骨节精美的手。 她恍惚中觉得此刻场景熟悉,冥冥中似有呼应,只是此刻也来不及多想,只道:“此人心性已经非人,听她刚才那话,已经为暗害季宜中做了铺垫,看样子,天节必将换主。” 季宜中伤势其实未必致死,但乔雨润刚才那一叫,却让万军听着,都以为他中了必死之箭。 容楚脸色在霞光中微白,神情云淡风轻,“无妨,只要你我在。” 她一笑,将手搁在他掌心,两双手掌微一用力,迎风一扬,大旗再度猎猎招展。 …… 是夜,病榻之前,乔雨润不顾自己重伤,对季宜中百般施救,但季宜中依旧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箭上,是淬毒的。 至于那毒是容楚箭上的,还是乔雨润下的,已经无人追究了,自然算在容楚头上。 季宜中呼吸渐弱,盯着重伤犹自忙碌的乔雨润,看她当此时依旧将众人指挥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眼神满是感激,最终化为坚定之色。 随即他命众将齐聚主帐,宣布了以长子季飞为主将,聘任乔雨润为总军师的遗命,并要求季飞视乔雨润为恩人和师长,好好听她的意见。 季飞点头,季宜中注视着面前高大的三个儿子,心中苦涩——三个儿子品行都不错,但都资质平庸,这也是他一直担忧天节军去路,不肯交出军权的原因,他毕竟征战多年,仇敌无数,如果失去天节军,他怕他的三个儿子不能自保,季家会彻底倾毁。 到如今,希望乔指挥使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如果……如果朝廷让步……”他吃力地吩咐乔雨润,“那就罢了吧……只要保得季家人安稳就好……” 到得最后,他心志清明,终于明白以一地之军和朝廷对抗,如果不能很快下丽京,下场堪忧。 而丽京有容楚太史阑在,便如铁城。 乔雨润诚恳点头。季宜中舒出一口长气,闭上双眼,最后一刻,喉咙里咕哝一句,“陛下……” 声音戛然而止,他最后要说什么,无人知晓。或许是痛斥,或许是遗憾,或许是哀求,或许是无奈解释,但无论如何,一生忠义,光辉功勋,到如今已经如白染皂,这一条路走到了黑巷,也只能这么一闭眼走下去了。 他闭目的时候,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辰,满军哀哭,换上素白的旗帜,远望去像忽然下了一层斑驳的冷雪。 乔雨润走出大帐,注视这哀伤新雪,唇角慢慢弯起。 “军师……”新任统帅在她身后问,“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大帅,”乔雨润抚摸着断臂,唇角犹带笑意,声音却已经调整得满满哀凉,“丽京京卫和上府军虽然只有七万,是我等一半之数,但有容楚在,三日之内,我们必定不能下丽京,而最多三日,苍阑军就要到了,届时,我们会腹背受敌。” “那你看应该如何?” “放弃丽京!” 身后沉默,对方被这大胆想法震住。 “放弃丽京,转头迎上苍阑军。一来对方长途跋涉急行军,是疲军;二来急行军多半不带重型武器,战备不足;三来对方绝对想不到我们会放弃丽京掉头攻打他们。如此,我等可以抢个先机,最差也能小胜一场,就此打开北上道路,然后……” “然后什么?” 她回头,嫣然一笑。 “然后和五越联军汇合!败天纪,逐极东上府,夺北地三行省,占南齐半壁江山!” == 景泰六年九月十八,叛变的天节军忽然放弃丽京,一夜之间,城头上的人发现城下黑压压的人群不见了。 容楚当即飞鸽传书,令即将靠近丽京的苍阑军放缓速度,暂停行军,停留在东马营谷地。 这一停,令在前方东马山埋伏的天节军大出意料之外。埋伏一旦等久了那就不是埋伏,乔雨润不敢让大军在丽京附近多停留,因为她没有把握容楚会不会点齐京卫追出京。 换成别人,京卫要守卫京城,自然不可能。但容楚用兵胆子极大,狡诈如狐并且擅长急行军,他如果风一般卷过来,和苍阑军前后夹击,天节军就会吃大亏。 乔雨润只得放弃埋伏,袭杀在东马营谷地的苍阑军,此时苍阑军因为她的犹豫,已经得到了休整,又选择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正精神奕奕地等他们来,而天节军埋伏不成,士气已堕。此消彼长之下,一场接战,苍阑军以一敌三,将天节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如果不是太史阑考虑到天节军毕竟是南齐人,是内部矛盾,不必下太大狠手,天节这一次想必已经死伤无数。 乔雨润无奈败北,不过她原本就没打算恋战,她也是个狡猾人物,一触即溃,一溃即走,迅速打开北上通道,往极东而行。 而此时的极东、鄂西、延江三省,无数五越遗民开始往极东汇聚,除却原本占据五越地盘的越民之外,一些早已迁入内陆,已经和当地汉民通婚的五越遗民,也有不少人离开原住地,往旧日家园进发——没有祖国的人,内心深处永存无根的悲凉,一旦听见来自家国的召唤,便难以抑制渴望回归的萌动。 景泰六年九月二十七,极东总督府。 天刚蒙蒙亮,昨天鏖战半夜,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极东总督,便已经爬上本府中的最高搂,想去看看围城的五越联军的情形,云合城已经被围了十天,他正在期待着朝廷援军的到来。 南齐外四家军,天节军已经叛变,折威军和援海军守在南疆一线,天顺军守在西凌边境,监视着西番的动向,还有一个苍阑军,正在赶往丽京。 总督猜想着,此刻能赶来的,不是折威军,就是天顺军。不过按照预计,可能还要再等两天才到,而云合城,因为毫无准备,眼看就要被五越联军攻破。 其实云合这里,上府军五万,加上各地守备军队,总兵力并不算悬殊,但五越联军诡异的作战作风,令南齐军队无法防备。比如左颊刺花,信奉月亮神的南越擅舞,有独特“舞战”之术,常令南齐士兵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招架。比如臂力非凡的北越,天生擅长御兽,他们的将领坐骑都是猛兽,猛兽一吼,南齐骑兵胯下的马齐齐软倒,根本无法作战……这些诡异的越人,在武功高强,可做先锋的李家人带领下,接战之初,可谓所向披靡,短短数日,连下极东七城,现在已经逼近了云合。 再这样围困下去,云合支持不了多久,整个极东,便沦陷于五越之手。随后五越可以以极东为据点,向两翼的鄂西延江延伸,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扩展不成,一个极东正好也和原五越的地盘连接,南齐的一块地域就被生生分了出去,而且极东境内是连接北水域的襄河发源地,一旦此处扼于五越,鄂西和延江无论战备还是民生都将受到控制。 极东总督想到这些,便不禁忧心如焚,如果真落到这样的结果,他就是南齐的罪人。 远远地,可以看见城下人潮涌动,五种颜色的五越军,分成整齐的色彩分明的五块,如彩色群蚁蜂拥而来,将要蚕食这座北地第一名城。 极东总督叹口气,他和五越也算打交道多年,就他对五越的了解,这是一盘散沙,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团体作战能力极差。一个人是一条龙,聚在一起是一堆虫,哪怕就是当初五越之主统一五越时期,听说五越打起仗来也是花花绿绿,各自为战。 但现在的五越不一样了,他们有了组织,有了阵法,有了军规,有了有条理不输于南齐的指挥,以往桀骜不驯难以合拢的五个民族,第一次被强有力的力量攥紧,终于紧密结合在一起。他们形成方阵,根据南齐军队的弱点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更要命的是,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他们还能及时变幻阵型,搭配成一个个小组,每个小组每个成员都有各自的擅长,都经过了精心的调配,发挥的效用胜过寻常。这样的小组接战,每次都让南齐军队死伤惨重,等南齐军队摸清一点规律,想趁他们小组分散或组成略有混乱的时期出手时,他们却又能迅速打散小组,回归各自方阵,丝毫不乱。 向来真正展现将帅指挥实力的,并不是作战,而是撤军,但凡能让军队在后退或撤军时,急而不乱,稳步后退,不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的领导者,都是名将。 极东总督知道五越联军的统帅,就是武帝世家的家主,想不到一个江湖草莽,竟然也能有这般能耐。后来打听到此人曾和荣昌郡王府交好,曾参加过对西番作战,曾做过国公府大管家,是丽京贵族人人皆知的能人时,才知道原来将领果然不是天生的。 但这对极东来说,真的不是一个好消息,对方武功高强,善于驭兵,还熟知南齐军情,如今麾下士兵还诡异彪悍难以对付,可谓超级劲敌。 难道,当年五越之主占据南齐大半江山的旧事,又要重演了么…… ------题外话------ 穿过你旗帜的我的手…… 忽然想起当初扶摇里“穿过你裤裆的我的手,最是那一捏的温柔”…… 真经典啊唏嘘。 穿过你月票兜的我的手,最是那一掏的温柔,掏出来先看有木有,木票票先来一声吼…… 第一百零一章 得到他 更新时间:2014-1-10 8:32:47 本章字数:10632 “来人,今日之内,五越定然有攻击,北定城已经开过缺口,他们的重点定然是那里,今日征用城内所有士绅武装,连带总督府全员,拆除所有非居住建筑,上城筑防……”极东总督一边匆匆下楼,一边披挂上血迹斑斑的战甲,一边急急给身边的将官下令,还没说完,就听见远远地一声巨响。 这声音如此惊人,震得满城都似在嗡嗡作响,极东总督脑中的热血也似砰一下冲上来,这样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声音。 城门被攻破了! “快!”极东总督快马前驰,掠过慌乱的长街,满街都是纷乱哭喊的人群,疯狂地和他逆行,试图躲入自己的家园,而不远处,喊杀声已经如潮水般灌进来。 这一霎乱世的纷凉,极东总督虽然仍在前奔,心却慢慢沉了下去,前方城门在望,城门守军还未放弃,在破了一个大洞的城门前拼命加固反击,而隔着那个大洞,他忽然看见那个人。 红衣人。 一匹白马,一身红衣。 衣色如血,发若乌木,整个人在日光中似一块岿然千年的血玉,远望去不见容颜,只令人觉得肤色极白,在一色的艳中若霜雪。 整个战场是乱的,五色洪流按照他指尖所向,流向城门,黑土地上是一片一片斑斓跳跃的色彩,炫到人眼花,他却是一片绚烂里那一处静,岿然不动,唯有血色衣袂偶尔在风中一展。 极静也极艳,整个战场唯有他穿红,千万人里第一眼看见他,千万人退却如背景,唯有他如血玉现于苍蓝背景。 极东总督一震,知道那挥手令万军,谈笑合五越的武林之帝,终在眼前。 如此风华,不负虚名。 他看见那人手慢慢抬起,心中一紧——下一个瞬间,就是云合和极东的历史…… 那人的手,却忽然顿住了,随即他转身。 此时极东总督也听见了一阵异常的声音,像是远处推进而来的海啸,夹杂着武器铿然锐响。 此时李扶舟那只手落了下来,却是一个“全军后阵变前阵,迎战”的手势。 尖利的哨声响起,已经将要扑入城门的五越联军不得不立即休整阵型,先迎向背后的敌人,城门处死守的士兵得到喘息,急忙匆匆填补城门。 极东总督大喜过望,下马三步两步奔上城头,远远看见平原之上,万马奔腾,一线黑色如利剑般插向五越联军的后翼,最前面,一副红色大旗猎猎招展,狂驰而来。 极东总督浑身一震,热泪滚滚而下。 …… 景泰六年九月二十八,天顺军邰总将驰援云合,在云合城下力挽狂澜,和五越联军交战不分胜负,随即五越退向云合之西武源城,和云合形成对峙之势。 景泰六年十月初三,刚刚安定的云合城,稍稍恢复了些活气,有人眼尖地注意到,总督府竟然挂出了两盏红灯笼。 总督府厅堂里,极东总督正陪着邰世涛在喝酒。 战时无酒,不过极东总督刚刚知道,今天是邰总将的生辰,他感激邰世涛快速援救,想要为他摆寿宴,被邰世涛坚决拒绝,无奈之下,总督便干脆个人陪邰世涛小饮几杯素酒。 这个邰世涛倒没拒绝,哥俩就在正堂里拉开桌子,就着几盘小菜,随意喝上了。 许是都心中有压力,也都酒量一般,不多时两人都有些醉了,醉了的人越醉越想喝,越喝越想说,极东总督称呼邰世涛,一开始还是规规矩矩的总将,现在已经成了“老弟”。老哥老弟谈着说着,先说些军务,极东总督才知道天顺军能提前赶到,是因为丽京战事一起,容楚就立即下令天顺军开始往极东移动,所以天顺军几乎是和五越联军同时出发的,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行。” 极东总督再次对容楚的未卜先知惊为天人,由此也对战局更有信心。话题渐渐便放了开来,老哥和老弟说家中婆娘的泼辣,老娘的多事,兄弟的不省事,妹妹的挑剔难嫁。老弟和老哥说家族的败落,兄弟亲族间的倾轧,父兄的自取灭亡,唯一留在身边的弟弟身体极差……在老哥因为好奇,再三询问天纪军到底是怎么到他手里,他和太史阑到底有什么关系的时候,邰世涛终于也忍不住,说了一些和太史阑的旧事,醉醺醺地告诉老哥,“她是我……是我义姐……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 老哥看着年轻有为重感情的“老弟”,越看越顺眼,越看越纠结,想起昨日老娘的一番嘱咐,便醉醺醺地勾住了他脖子。 “呃……老弟,”他道,“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家中……可曾娶妻?” 邰世涛皱皱眉,喝一口酒,“没。你知道……我家族已经败落……哪个好女儿会跟我?” “扯……吧。”极东总督一笑,“你家族和你……从来没什么关系……你现在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军总将,一等子爵,将来军国重臣,必有你一席之地……你……” 邰世涛轻轻推开他,眼神已经恢复清明,“我不想提这个。” 极东总督酒却未醒,盯着他的眼神,只觉得这双眼睛痛苦而深邃,似藏着许多和年龄不符合的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 “年近三十还不娶你为了谁?” 邰世涛毕竟有了酒意,脸色一沉,重重搁下酒杯,“关你屁事。” “你弟弟既已不中用,你家族算起来便只剩下你一个,传宗接代宗族承续,由不得你逃避推却。”极东总督拍他肩膀。 邰世涛冷冷不屑,“关我屁事。” “你已经是朝廷柱石,一方主将,天下三军,你握其一……”极东总督灌一口酒,终于将话说了出来,“家母一直盛赞你少年有为,愿将舍妹许配你。” 邰世涛将酒壶一放,霍地站起,身子晃一晃,一句话冲口而出,“关你妈屁事。” 极东总督晕晕地也跟着站起来,终于也有了点怒气,一把拉住他衣袖,盯着他越发痛苦的眼睛,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醉话脱口而出。 “…你不会是在想着太史阑吧?” “她是我姐!” “你姓邰,她姓太史,哪来的姐弟?” “她是我姐!” 咆哮声过,一阵沉默,极东总督酒醒了些,看着邰世涛瞬间发红的眼睛,终于明白今日大醉,似乎无意中触及面前人深藏于心的秘密。 邰世涛衣袖一拂,酒壶落地,他头也不回向外走,极东总督看着他微微踉跄的背影,想着这青年率军急援,千里驱驰的情义,终究不忍他如此自苦,忍不住要提醒一句:“太史大帅已经和荣昌郡王有了儿女,她不会嫁给你。” “她是我姐!” “…你是不是只有靠喊着这一句话,才能按捺住你自己,不要疯跑去向她求亲?” 邰世涛站定。 青年背影笔直,衣袖无风自动,语声却没了刚才的失态和狂躁,忽然静若深水。 “…你错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向她求亲。她是我姐,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命运予我的,我和她最终而最近的距离。从少年到白头,从开始到结束,不可斩断的缘系。想到这,我就觉得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他抬头,向凄冷的上弦月,哈哈一笑。 “好欢喜。”他道。 步履声远去,长长石径在模糊月色下如落霜,他的步声轻而空洞,一步一落痕,一步走一生。 …… 景泰六年十月初一,宗政太后昭告天下,称君主无德,请先帝遗旨以废之,并将另择皇室宗室子弟为帝。 昭告一出,天下哗然,众人完全不明白,这一对母子,是怎么走到公然反目这一步的? 南齐以孝道治国,但父母善待子女也是人伦大义之一。宗政惠抛弃才八岁的亲子,已经为人所不齿,但百姓得知她竟然带着十五万天节军,攻击丽京不成后直接北上,去和五越联军汇合之后,更是愤怒异常,纷纷斥责她叛国无道。 十月初二,景泰帝在神武坛祭告天地,公布母后皇太后数十罪状,其中有“把持政权,违反祖制,纵情娱乐,伺先帝不力,致先帝暴亡”等字字惊心词句。 在此之前,朝堂曾经发生激烈争论,关于皇帝是否应该激烈反击太后,以及太后罪状到底在哪里,大多数大臣有不同意见。很多人认为,宗政太后一介女子,很难主持军务,也不太可能想到带领叛军北上,保不准这是天节军挟天子以令诸侯,假太后之名行事。天子应该宽悯为怀,善体母后皇太后为难苦痛,早早和天节军谈判,解救太后为是。 景泰蓝听着这些迂腐之言,很想一人一个兜心脚踢死算完。正恨得牙痒,太监传报卫国公,静海总督,援海元帅太史阑求见。 一听到太史阑的名字,众人齐齐闭嘴,一些持“援救太后”意见最激烈的人,开始往人群后钻——他们怕太史阑打人。 太史阑戎装上殿,并没有打人,连看都懒得看这些迂货一眼,直接扔出了一叠纸。 “昔日大总管李秋容亲笔认罪书,请诸位观赏。”她道。 众人传看,看着看着,汗就下来了。 这自然是当年太史阑用人间刺逼老李写下的《太后秘史》,这些年中,她和容楚很用了些心力,在推断求证太后秘史上的那些含糊的词句,并一一加了旁注。 现在给众臣看的,就是这部足可媲美甄嬛传的宫廷黑暗史煌煌巨著中,能被众人看见的那一部分。 就这一部分,也已经足够惊掉世人眼珠。其中包括太后当初如何杀姐,如何博取先帝注意力,如何代姐进宫,进宫后如何害人,又如何因为害人被黜落,再如何因为害人被起复……甚至包括她如何暗害当初的皇后,使她缠绵病榻,以及后来她又是如何对待景泰蓝,一心想把他培养成纨绔,好让肚子里那个上位的打算。 这么一大堆看下来,众人尽忙着擦冷汗了——这何止是恶妇?简直是举世无双的毒妇。 也有人表示疑惑,认为这些东西太夸张了,莫不是谁捏造? 太史阑冷笑——这些还算夸张?真正夸张的还没给你们瞧呢。她顺手又扔出几本本子,却是当初李秋容任大总管时的一些签名笔录,宫中记注。 一对比便知,那纸上字迹,确实是李秋容所为,仿造也仿造不到那程度。 这下众人没话说了,人人都知李秋容对宗政惠的忠心,那条凶悍而又忠诚的老狗,太后让他撞墙死,他就绝不会去跳河死。 群臣哑口,也无法再阻止景泰蓝昭告天下和太后决裂的决定,你做初一,我便做十五,景泰蓝得太史阑教育,向来以牙还牙。 昭告定太后此举为谋反,废太后为庶人。却对天节军进行了劝告和警告,表示他们不过是被迫跟随,天节之名,以节为上,多年忠义,不可践踏,不可将天节之名毁于一旦,将来如有反正之心,朝廷将只除首恶,既往不咎。 这是景泰蓝的想法,他认为天节军向来受正统思想熏陶,大节上其实并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一直忠于季家,下意识跟随罢了。现在最有威望的季宜中已死,季飞兄弟三人难以服众,乔雨润宗政惠又是心思叵测的阴人,眼瞧着太后也已经不是太后,还要和五越联合,天节军高层内心未必愿意。这时候朝廷的表态就很重要,是狠狠烧上一把火,绝情绝义不留退路,逼得天节不得不一反到底,投入五越的怀抱,还是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考虑对方难处,给对方留下一条退路,换取对方醒悟机会,从而尽量避免战争局势扩大,求一个安宁? 景泰蓝选择后一种,容楚非常赞赏,下朝后对太史阑道:“君瑞已经长大,你我从此可以安心。” 太史阑微笑赞同,满面光辉。 景泰蓝亲自动笔,对天节军下发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告旧日天节书》,文笔虽稚嫩,言辞却恳切,读者多半动容。但这一举动又遭到一群迂腐夫子的劝阻,这群之前对太后表示宽容的臣子们,这时候却又对天节军表示了极大的不宽容,认为这是叛贼,是逆军,必须全力铲除以儆效尤,怎可轻轻放过?这要以后人人都以为造反无事,该怎么办? 景泰蓝对朝中那群迂夫子的思维逻辑非常的不能理解,他们时而宽容时而凌厉,时而软如棉时而硬似铁。不过他现在也有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三个字,“哥屋恩!”或者一个字“滚!” …… 景泰六年十月十五,乔雨润宗政惠所带领的十五万天节军,来到距离武源城三十里的习水城。习水城和武源城遥遥相望,中间隔一条习水,这处地形也是极东要塞之一,离西凌行省距离已经不远。 她到来的当天晚上,并没有先去给李扶舟的五越军去信求见,她的营地也戒备森严,气氛紧张,似乎连五越联军都戒备上了,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和李扶舟联合的打算。 当夜她有访客。 来者一行十人,大多身形彪悍,最前面的人却披风遮满全身,看不出男女和身形。只是走动起来,上身不动,下身披风如裙角微漾,漾出涟漪般的弧度,婷婷袅袅,说不出的风情韵致,看得那些饥渴的天节士兵,眼珠发直,拼命咽口水。 他们在辕门前求见,只说是军师故人,并取出了一方西局标记。士兵通传后,乔雨润亲自接了出来。 “没想到您亲自来了。”她笑盈盈将那行人带入自己营帐,和那领头的披风人寒暄。 那人轻轻点头,并不说话,一双眸子,四处流掠,似在估猜天节的兵力。 这一行人在路上遇见散步的宗政惠。 宗政惠自然不是这么巧合,偶尔散步就遇上乔雨润接待客人,她先前听闻有人求见乔雨润,当时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才是这个军营身份最高的人,为什么来人求见的不是她?如果是乔雨润的朋友或联络的势力,乔雨润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在自己帐内等了一会,等乔雨润过来向她请示这事,结果没等到人,心中气闷,便出来“散步”,果然看见远远地乔雨润带人进了辕门。 宗政惠一眼就看出那领头的竟然也是个女子,身形步态那般风韵,可是风韵到了这种程度,又似乎不是大家出身。 她心中好奇,便遥遥站下,等着乔雨润带着客人来向她参见。 她站的位置是必经之路,乔雨润自然看见了她,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走过来,先是对她微微躬身请安,又对身边几人介绍她的身份,宗政惠心中稍稍有些满意,正在考虑,如今不比从前,是不是该更平易近人些,比如在对方拜见后,亲手搀扶对方起来,甚至可以寒暄几句,也好探探底什么的。 她双手交叉于腹,摆出最尊贵矜持的姿态,嘴角一个笑容将展未展,也是矜持又亲切的弧度。 对方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随即走了过去。 …… 宗政惠有一瞬间愣在那里——他们难道没有看见她? 怎么可能,这么大一个活人。 乔雨润唇角掠过一抹淡淡笑意,随即隐去,一边继续和对方寒暄,示意他们往前先走,一边侧身低声对宗政惠道:“太后。您别介意。这批人化外之民,不懂礼数。稍后我好好教他们……”说完追着那些人,匆匆去了。 宗政惠看着她快步走开的背影,前头那个领头披风女子正回头,亲热又不失尊敬地挽住了乔雨润的手。 宗政惠一动不动,交叉的双手,慢慢从腹部移到了袖子里,双手在袖子里挤啊绞啊扭啊拧……骨节发出一阵低低的格格响声。 …… “刚才那个是你们太后?”在乔雨润帐内,那女子终于坐下,一边脱披风,一边轻描淡写地道,“倒是很有架势的。” 言下之意,架势十足,底气不够。 她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微带媚态的脸。一双眼睛秋水般潋滟,明明不算小,却总是似乎半睁不睁,便透出几分慵懒和风情来,让人想起秋季里挂霜后反而分外艳的果子,连同她胭脂深浓的唇,亦给人一般感受。 仔细看其实也不年轻了,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细皱纹,不过不损容貌,更见风韵。 很标准的情妇或小妾脸。 “好歹是我主子。”乔雨润笑,“礼数我还是要有的。” “什么主子。”女子红唇轻轻一撇,“儿子也不认她了,皇宫也不属于她了,她现在不过是托庇于天节军的庶人,到现在还认不清自己身份,可笑。” 乔雨润温和微笑,不语。 世人一向轻鄙他人而宽待自己,好比眼前这位,不过是一个边荒民族的族长之妾,身份足可算微贱,却在那嘲笑别人认不清自己身份。 好歹宗政惠还做过国母。 但世事就是这样现实。宗政惠现在无兵无地位无依靠,这个妾,却掌握着一族的兵。 “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咱们长话短说。”那女子笑道,“不知道乔姑娘如今可打算好了?” 乔雨润慢慢喝茶。 “还没多谢夫人前期对我及西局的帮助。”她感激地道,“如果没有你提供药物,我无法在失去权柄后,控制西局属下们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你提供的黄金和粮食用品,我们也很难冲出丽京。” 女子一笑,神态傲然,道:“中越一直是五越五族中最强盛的一支,给你提供这些,举手之劳。再说咱们当初也不是没有条件。” “是极。”乔雨润道,“我因此答应,一旦我有任何机会对朝廷进行打击,都会与中越配合。只是奈何,你们中越却不与我配合啊。” 女子脸色一变。 “花指挥使不肯背叛。”乔雨润摊开手,“我在丽京城下等了三天,眼看快要等到被前后夹击,无望之下只得拔军远走,这可怪不得我。” “那贱人……”女子悻悻地道,“大抵是苦头没吃够!”她贝齿咬着红唇,想了想道,“她不帮就不帮,她的事暂搁着,我总有法子治她。如今你既来到这里,我们不妨换一换合作计划。” “好啊。”乔雨润笑吟吟地道,“不过条件,就要从头计算了。” 女子一怔,“这……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 “当初是当初的说法,”乔雨润摇了摇手指,“当初你们给我帮助,帮我控制手下,潜伏生存,我答应的回报是将来配合你们,搅乱南齐中枢。对此,我已经回报过,我的回报就是冒险在丽京城下多等了几天。最终你们那边的人没配合,那不是我的责任。至此,咱们前一个诺言,已算结束。您如果再想有什么新的要求,自然要条件重新谈。” 女子眉毛一挑,似有怒色,乔雨润唇角微笑不变,优雅抿一口茶。 半晌,那女子才吸一口气,忍耐地道:“如此……你要什么条件?” “和之前一样吧,给钱给粮。”乔雨润淡淡地道,“还有,你们夺了权,须得随时出兵助我。” “好。” “那夫人又有何要求?” “帮我毁了李扶舟。” 乔雨润皱起眉,“你要我在十几万五越大军中杀了他们的主帅?” “不用你动手,”女子笑道,“你此来不是要和五越结盟么?你表达了诚意,李扶舟总要见你一见,到时候你带我们的人前去,只要能想法子近他身,我们自有办法解决他。” “然后我怎么离开?” “放心,我们不是行刺,我们只是废了他,你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去。”女子笑道,“武帝世家家主必须武功绝顶,否则无法维持乾坤阵,护佑子弟们的安全。他一旦废了,就再不能做家主。上一代家主在传承时,武功也已经废去大半,李家后继无人,立刻就要倾毁。而我中越便可如当年一样,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杀了岂不省事?” “其一:杀了嫌疑太大。五越虽然族散,但向来讲究忠诚血性。背叛之类的事,族人难以接受,万一传出什么消息来,将来对我们的统治不利。” 乔雨润默了一默,“夫人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临阵倒戈,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李扶舟呢?” “这就是另一个不杀他的理由了。”女子款款掠鬓,眼波妩媚地瞥过来,“他废了,多半不会在族中再苟延残喘下去,到时候,就归姑娘你了。” 乔雨润抚着茶盏的手一紧。 半晌她笑了笑,“原来夫人连我那点小心事都知道。” “否则我明知你和他有交情,还敢当面来劝你反水?”女子笑得意味深长,“卖了我,你并无好处,首先钱和粮你都没了,李扶舟在打仗,要支付庞大的军费,没有余力来支持你,另外,李扶舟不会因此感谢你,就算感谢你,他也不会是你的;但卖了他,他从此就是你的,韦雅算什么东西?也配窃据武帝夫人之位?” 她笑得从容——如果换成别人,她不敢这么大胆地做这笔生意,但是乔雨润……乔雨润会答应的。 这样的女子,心性坚硬、残忍、利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爱上一个人,砍断他的腿把他终身捆在身边的事,她做得出。 乔雨润的眸子,在听见韦雅名字时,沉了沉。 她出了一会神,轻轻放下茶盏,笑道:“好。” …… 次日,五越大营接到了乔雨润的飞箭传帖,求见李扶舟。 半日之后,她收到回信,李扶舟约她营中相见。 乔雨润很坦然地去赴约,身后只带了三四个人,经过了五越士兵的盘查,直入大营。 五越联军虽然号称联军,不过中越来人极少,还是以其余四族为主力。谁都知道,中越在五越之中最强,不是那么容易被收服。 中越人,大胆,桀骜,泼辣,锋利,一向敢于行常人不敢行之事,有时稍显得莽撞,但在群体中,这样的特性很容易突出。 乔雨润掀开帐帘,忽然怔了怔。 对面,简朴的营帐正中,坐着红衣的李扶舟,手执手卷,低头细读。 日光遍洒帐篷,淡金光芒下红衣微微闪耀赤光,如巨大血莲盛开的花叶,袖口露出的手腕越发白如霜雪,骨节精美而清瘦,指尖修长。脸色也是那种打磨过的温润的玉色,在日光中莹润着,从她的角度,只看见高挺的鼻子下,唇色和衣色呼应,艳到惊心。 还是那张脸,气韵感觉却判若两人,依稀蓝衣青年温和春阳笑颜犹在,转眼就换了血色里艳而肃杀曼殊沙华。 乔雨润似有震动——她未曾见过这样的他。 随即她便自如步入,笑道:“李先生一别久矣。” 李扶舟抬起头来,对她浅浅一笑。 帐篷里没有别人,乔雨润也将自己带来的人留在帐篷外,一群李家武军虎视眈眈地盯着。 几个留在帐外的人,衣着平常,只是袖子分外宽大些,北地九十月天气已经很冷,他们将双手抄在袖子里,越发显得无害。李家武军瞧着,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渐渐便转移了注意力。 没有人知道,宽大的袖子里,一双双手在慢慢抽出一竿笛子一样的东西,上面也似笛子一样有着一些孔,却错落分开,那东西的两端,似乎还有什么活塞,那些手指,慢慢地将活塞压进去,空气在“笛子”内部,经过不同孔洞受到不同挤压,便发出频率不一的噗噗之声,听起来像一首古怪的调子。 当然,这些调子并没有什么声音,就算有一点声音,也早已被嘈杂的军营里的各种声响淹没。 随着“调子”的奏响,他们的袍脚似乎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似乎有什么极小的东西爬了出来,顺着帐篷底下的缝隙,缓缓地爬进帐篷。 五越向来擅虫兽蛊以及各种异术,所以五越的军营对此也有准备,李扶舟帐外,有一圈墨绿色的草,比其余草颜色深一些,在草的内圈,却是寸草不生——那里已经绕帐篷,浇过一圈特制的药水。 这两层防护,已经足够令五越大部分的毒物无法进入,四面弥漫着一种铁锈般的气息,人闻着没什么感觉,却是蛇虫的天敌。 不过此刻,那草簌簌动了动,并没见什么东西死在里面,随即,帐篷四面八方都动了动,帐篷底下,起了一点肉眼难见的波纹。 几个人长舒了口气。 进去了。 那许多中,只要有一只能令李扶舟中招,今天就成功了。 如果很多只一起上,估计等下众人掀帘,看见的就是一具骨架。 几人嘴角浮现冷冷笑意。 什么承诺,什么只伤不杀,都是狗屁。中越人做事只看结果,不管天地鬼神。 …… 帐篷里,乔雨润和李扶舟的商谈,已经到了尾声。 “就是这样,”乔雨润信心十足地盯着李扶舟,认为她的计划一定可以打动他,“你我分则两害,合则两利。这等关系你我,乃至国运将来的大事,我想家主一定会懂我心意。” 李扶舟还是那沉静神情,手轻轻搁在膝上,墨蓝色的书卷横放膝头,纸张洁白,却不抵他手指如玉。 乔雨润无法看出他任何一点情绪。 “乔姑娘的合作提议,我听着甚好。”半晌他浅浅一笑,“不过如今我们五越内部,对于你我两军联合,还未形成共识。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他已经又拿起了书,做出要看的模样。 乔雨润盯着他,抿了抿嘴——换成以前那个谦谦君子的李扶舟,不会在客人还未请辞的时候,就做出这么冷漠的姿态的。 他终究,还是变了。 ------题外话------ 搓手……萧条哦,冬天各种萧条哦,昨天那章挽旗,和第二卷那幅画呼应,原以为大家会有所触动,不想都好像没看到一样……累觉不爱…… 我晓得有很多人养文,不过养文就不要再在评论区特意讲了如何?多少有点打击作者积极性的OK?尤其是在这样临近结局,心烦气躁时刻。 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 更新时间:2014-1-11 8:28:03 本章字数:11440 李扶舟手拿着书,抬眼看向她,乔雨润迎着他的目光,并不动身,忽然道:“最近雨水真多,这地上虽然铺了毡毯,也总感觉阴湿阴湿的。” 李扶舟将手中书缓缓放下,并没有低眼去看毡毯,反而看了看她。 乔雨润这回倒不接他目光了,若无其事去看自己手指。 半晌,李扶舟笑了笑,缓声道:“我忽然觉得,你我确实有合作的理由。” “我想也是。”乔雨润轻声道,“昭阳城的时候你便救过我,如今又有什么理由不理会我呢?” 李扶舟沉默,随即缓缓站起。 他一起身,血红的长袍顿时如血河蔓延,随即袍摆底部,忽然发出了哧哧的声音,深红的锦缎面上微微起了褶皱,转瞬不见。 他并没有看自己的袍子,忽然一抬手。 几道乌光从他雪白的指尖射出,“嗤嗤”数声,光线忽然一亮,牛皮帐篷乍破,乌光刺出,随即帐外响起惨呼。 尖利的惨呼,连同大片的阳光和大片的鲜血,同时自裂开的帐篷缝隙里泼进来,刚才还阴暗迷离的帐篷内部,忽然充满了迷幻的光芒和腥膻的血气。 乔雨润坐着,一动也不动。 几个守在帐篷外的中越刺客倒下——他们全心催动自己的杀手,双手都拢在大袖中,李扶舟出手又太突然,他们根本没听出帐篷里有任何异常动静,杀机便到了头顶。 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抽出手,栽落的姿态僵硬而古怪。 大批的李家武军冲了过来,领头的人声音惊怒,“中越!这是中越族长一族才会的音控驭虫之术!” 李扶舟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道:“在附近搜索。” “是。” 乔雨润也没什么表情——中越那位小妾当家的夫人,正在附近等消息。至于她能否逃过李家搜索,她不关心。 “我忽然想知道,乔指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李扶舟转向她。 乔雨润眨眨眼,“哦?难道我不是一开始就忠于李家主您吗?” 李扶舟望定她,温和地笑了笑,不知为何,乔雨润觉得这笑容依旧是讽刺的。 “不。”他道,“你没有。” 乔雨润沉默。 温和宽容李扶舟,骨子里犀利如故。确实从来是她了解的那个他。 她原本真的是和中越一个打算,她真的很想得到他,哪怕用一种强迫的方式。 然而要怎么告诉他,她掀帘而入时,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的震动? 要怎么告诉他,看见那一袭红衣,她忽然明白,一个人要推翻自己的一切所爱,会有多么无奈和沉重?像历经时光打磨的名砚,光泽质朴,温润如玉,然而抵达那样的境界,之前要经过多少战火磋磨,人间颠覆。 他曾喜爱质朴的蓝,然而如今他穿妖艳的红。 他曾厌恶战争,自挽裳死后他不再涉足战场,然而如今他是一军主帅。 他曾爱过一个人,然而最终他举起反旗,将和她大军对决。 乔雨润憎恶这些,却终于明白——这个人已经失去很多,他只是在做他要做的事,如果将这最后一个机会都剥夺,他会失去生的兴趣。 她得到他的时候,也将是她永远失去他的时候,哪怕她穷尽手段,也不能挽留。 是捆他一刻看他死,是放开手留他活?她在看见他那一色灼灼红衣时,便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这是善吗?她不知道,一生里唯一一次,对错她不知。 或许下一刻,李扶舟会杀她,事到临头她会不会后悔,她也不知。 外头有喧嚣奔跑之声,李扶舟亲自送她出去,对涌上来的五越联军头领道:“这是天节军乔军师,今后将同我们共同作战。” 她唇角浅浅一勾,似乎是笑,微带苍凉。 …… 李扶舟并没有送她出营,乔雨润望望他微微沉郁的眉宇,也没说什么。她在护卫的保护下向回走。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来往士兵,营地很大,五越士兵有人还养异兽,为了避免互相影响,帐篷拉得很开,一般这种情况会导致巡哨士兵多走路,难以覆盖整个营帐,但这里这个问题不存在,她看见巡哨士兵骑着一辆前后有轮的古怪车子,在营地里飞快地转来转去,车头还有灯,将前面一块地面照得雪亮,老远就能发现人影。 营地里还有人推着小车,车子很轻巧,却绷着很多箭,看数目已经超过床弩能达到的极限,重量却比床弩轻很多。 本朝已经开始使用火药作为武器之一,但还没正式进入热兵器时代,火枪粗陋,火药稳定性不足,炮弹常会自炸走火,所以现今的重要武器还是箭弩,乔雨润盯着那小车走不动路,心想床弩杀伤力巨大,但体型笨重,移动困难,战场上机动性不足,这小车如果能有床弩的箭矢数目和效果,又轻便好推,可谓重要作战武器。 落后的,更重于异术的五越,什么时候出了机关人才? 乔雨润微微皱起眉,她知道李家代代传机关工巧之术,但问题是李扶舟没有继承,现在五越还是有人会做这个,那这人是谁? 她想了想,又听了听四面士兵走过时说的话,忽然捂住肚子,对负责带路的人道:“对不住……我忽然肚子痛,这个……” 对方立即机灵地道:“那边树后无人去,你可以在那处理一下。我会为您看守。” 乔雨润感激地点头,命自己随从留下,匆匆去了树后,却并没有蹲下来。 她看看四周,很自然地转过树后,从一边一座营帐后转了出去,走过一个下坡,一直行到一处小河边。 小河边龙朝正在洗手。 乔雨润站在前方一个草坡上,静静注视着他,她刚才听路过士兵说了一句“这车子链条怎么坏了?得去找阿龙去修。”另一人答,“他在河边试什么新出来的凫水器呢。”便寻到河边,果然没有错。 龙朝将一个东西推进水里,又等了一会,皱皱眉摇头道:“还是不成……”忽然回首。 他和乔雨润都怔了怔。 乔雨润看见他的脸,眼神一闪,若有了悟之色,随即恢复正常,很亲切地对他笑了笑。 龙朝脸色却颇有些古怪,他是认得乔雨润的,当初北严太史阑和乔雨润斗法时,他也在,只是他习惯低头,又不到乔雨润面前去,当时满腹心事的乔雨润没注意过他。 此刻看见乔雨润,他有戒备之色,随即想起来现在今非昔比,乔雨润马上就会成为本族盟友了,否则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乔指挥使您好啊。”他咧开嘴笑了笑,将那水中的器物又往下按了按。 乔雨润见他认得自己,眼中诧色一闪而过,随即一笑,道:“我刚才过来,看见你制作的车子,十分惊艳。请求李家主同意后,特意询问到你在此处,特来求教。” “那车子是本族不传之秘,”龙朝立即摇手,“我不会教给你的。” “是吗?”乔雨润款款下坡来,难得她瘸腿又断手,却依旧走得风姿楚楚——她的瘸腿以宽裙掩饰,现在上衣也穿得宽大,没有了半个手臂的衣袖,迎风猎猎,反多了几分娇弱的韵致。 她从来就是个善于将劣势掩饰,甚至化为优势的人。 “我觉得你那车子也没什么难的。”她站在龙朝不远处,笑道,“只是有一两点疑问处不太明白,如果能搞明白,我想我也能做出来。” 龙朝本来想后退,听见这句立即不服气地撇头,反而上前一步,“怎么可能!” “不过这点疑难我也不用问你了。”乔雨润巧笑倩兮,“我和李家主先前仔细琢磨了一阵,已经想通了。” 龙朝更加讶异,又上前一步,“不可能!” 乔雨润伸手入怀,笑道:“怕忘记,我还记下了心得,你瞧瞧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朝立即探头过去,道:“我看看……” 他语声忽然顿住。 “哧。”一柄尖刀,忽然从乔雨润胸前刺出,直插他的双目! 乔雨润入怀的手,根本没有拿东西,而是直接刺出了藏在怀里的刀! 龙朝正低头下视,没想到这残废的人浑身都装满了可以立即刺出的刀,眼前晶光耀目,寒气逼人,冰冷刀尖,似已触及眼皮! “叮!”忽然一声锐响,一道流光飞射而来,击在刀尖,咔一声刀尖断,擦着龙朝鼻子落下。 龙朝似乎吓傻,腰弯着不动,乔雨润一咬牙,竟然用唯一完好的手劈手抓住他腰带,齿间一咬—— “乔姑娘!住手!你不想我五越和你联合了?”蓦然一声厉喝,从山坡上传来。 乔雨润一停,抿了抿嘴,止住了齿间暗器的发射,回头莞尔,“老家主。” 山坡上,立着面若寒霜的李家老家主。 “乔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声问。 “没什么意思。”乔雨润居然还对他笑了笑,“试探一下而已。” 老家主脸色微变,冷哼一声。 “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亲切,觉得很有故事。”乔雨润笑道,“所以我想听老家主给我说说故事,我想老家主一定是知道的。” “此事和你无干。”老家主声音生硬。 “日后我们是盟友,盟友一切,我都很关心。” 老家主默然。 “如果您不答应,也许我会失望,我一失望,也许……”她笑笑,抓住龙朝的手毫不放松,“您知道的。” 老家主目光变幻,半晌冷冷道:“你要怎样?” 乔雨润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复杂,忽然露齿一笑,“真的很在意他性命啊……真的愿意为他违背家主意志啊……看来我这个人质是试探对了……我的猜测也对了……” 老家主默然。 山坡角度倾斜,上头有一排树,还有些胡乱堆着用来坐卧的石头,洁白的石面,倒映着深红的影子,乍一看像是霞光的映射,此时却没有霞。 “我忽然想听听老家主的故事。”乔雨润拉着龙朝,竟然在旁边的山石上坐下来,不急不慢地道,“比如,这位兄弟的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与你何干?”老家主答得生硬。 乔雨润忽然不说话了。 老家主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乔雨润保养良好的脸上,肌肤紧绷,眉目也深冷,那般的冷却又不像对待世人,只不过在讥嘲自己。 “是,与我何干?可我就是想知道,就是不放心,就是要搞明白……”她冷笑一声,“真贱。” 也不知道她骂的谁。 老家主看她一眼,感觉这女人是个疯子,疯子不可得罪,因为她们做事没底线,他无奈,只得道:“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乔雨润慢悠悠地道:“不会再从我口中出去。” 龙朝原本有惊慌之色,此时脸色微冷,站直了身体。 “龙朝是我的儿子。”老家主一句话开门见山,乔雨润和龙朝却都没有震惊之色。 神韵那般相似,这结果意料之中。 山坡上山石如镜,倒映的那片晚霞般的红影,也一动不动。 “我……”老家主有点难以启齿,终于咬牙道,“年轻时和妻子,感情不佳……因为心情烦闷,便独自出外游历,在南徐云塘村,遇见了翠翠……” 乔雨润唇角一撇,龙朝身子抖了抖。 山坡上山石间,红影如云一般静静逶迤。 “我们……我们一见钟情,我和她一起呆了快一年。当时我还没有承继家主之位,父亲还是家主,我出门,据说父亲暴怒,但也没有找我。直到一年后我接到家中传讯,说是家中有变,才急忙往回赶,临别的时候翠翠已经有孕。”老家主痛苦地闭一闭眼睛,“我许诺她半年后她临产,会回来陪着她。但是回去之后,我才知道,我那妻子在我负气离开的时候,也已经怀孕,生孩子的时候她不让其余属下通知我,独力生下了孩子,但是孩子未满三月,就被仇家所夺失踪。” 乔雨润冷哼一声。 “我回去后,发现妻子衰弱,孩子失踪,父亲不知何故,也已经油尽灯枯。我回去后不过几天,他便催着我接替家主之位。他强撑着在乾坤殿传承于我,因为他已经先衰竭,传承功力不够,导致我无法得到乾坤杵,无法接收乾坤殿的神力,险些被反噬,最后关头是父亲救了我,他也撒手而逝……” 老家主住了口,想起那纷乱哀伤的一日,一直保养良好容颜如玉的父亲,只一年不见,忽然满头白发,憔悴如老翁,他询问过所有属下,都说没有发生仇家寻仇,家主也没有出现练功走火事件。那么,如何憔悴至此,以至于传承之时无法接续,直接赔上父亲性命,甚至影响了后来他的功力,导致李家在后来二十年里渐渐衰微,险些被圣门等势力逼迫倾毁? 其间原因,他隐约猜到很深很深,深到他不愿去猜…… “家里乱成这样,我临危受命承继武帝之位,实在无法抽身再去见翠翠,便派亲信前去照顾。”老家主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大半年后我的亲信来信,说……说翠翠生下一个女孩,难产而死……” 龙朝脸色如铁,扭头看着潺潺河水。 “我……我听说是女孩,也就放了心。我们李家,世代只能有一个儿子,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再有儿子也处死或送走。多年前外间传言说我们李家受了诅咒,其实这不过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因为乾坤殿的传承非常复杂浩大,而且并非我李家所创,我李家当年用五越异术压服乾坤阵,据为己有,当时动用了五越皇族后裔的血烙,之后,乾坤阵认了李家人,却变成只要有李家血脉的人都认。换句话说,除了负责传承的上代家主,下一代继承人外,如果有别的李家子弟进入乾坤阵,一样可以得到传承,而传承是有限的,只适合给一个人,如果分给了两个人,则两个人很可能都难以接受传承,或者几乎没有任何进步。这对于需要压服整个武林的武帝世家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 乔雨润和龙朝,齐齐冷笑了一声。 明白了,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儿子。如果有别的儿子,机会在前,怎么能忍住不去乾坤殿?传承不分对象,得到乾坤殿认主,那就是下一代武帝,这又是何等诱惑。叫那同为兄弟的人,如何能抵抗? “之前几代,有过双子或者三子,结果在传承时,多半发生了未被选中的儿子,悄悄进入乾坤殿,导致传承出岔的事情。这也是我李家为什么十几二十年就要出一次变动,元气大伤的原因。这或者,就是乾坤阵在被强行收取后,对我李家的报复。”老家主苦笑一声,“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祖宗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李家世代只能有一个儿子,多生的,处死。” 一时四野无言,都为这冰冷的二字起栗。同为血脉,一个贵为武帝,一个连基本生存权力都无。 山坡上红影如云,微微一颤。 “所以当我听说翠翠的孩子是女儿时,真的松了口气。因为我那妻子,生的就是儿子。当时我那妻子也缠绵病榻,儿子又失踪,我还在到处找孩子,只得命那亲信速速带翠翠的女儿回来。”他忽然顿了顿,“但他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回来。” “然后你就不找了,反正是个女儿。”龙朝忽然冷冷道。 “不!我找了!”老家主立即抬头,“我……我命人找了很久,最后得到线索说这他们遇到了山崩……”他声音忽然哽咽。 龙朝不说话了,脸色绷紧,发白,连身上五彩的袍子,都似暗淡了下来。 “朝儿……”老家主颤声道,“你原该叫李弄潮……是我当初和翠翠商量好的名字……” “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另一面吧。”龙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翠翠在家苦等你不得,怀胎十月,生下儿子,却在生产那夜,被一群蒙面人追杀,她并没有难产,却因为产后受惊大出血而死。” 老家主“啊”一声,张大嘴惊住了。 “当时一群蒙面人逼着你那亲信,写下了那封假消息传递给你,还想杀人灭口时,你那亲信拼命抢回了孩子逃走。但他也受了重伤,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一个过路的打渔人,并留给了他一封信,还有一本机关术,那是你当初留下给未来孩子的礼物。” “渔民不识字,把孩子抱了回去,但因为家穷,养不起孩子,在他三岁时又把他送去给村里财主的儿子当伴读和小厮。那孩子在那家苛刻的人家,早起晚睡,吃冷饭受毒打,三天两头替少爷挨打,身上永远都是层层叠叠的伤疤,有时候受不住了哭着跑回家,再被养父打一顿送回去,养母还算心疼他,也不过留一碗冷饭给他。” 老家主微微颤抖起来,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龙朝,山坡上的红影,无声无息地铺开来。 “长到七岁,养母去世,将那信和书留给他。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养母一直藏着,也许这东西就被养父拿了去烧火。当时那孩子虽然号称伴读,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财主家干活,一进书房就会挨打,根本没能学到几个字。为了能读懂那信,读懂那书,他不得不每天再晚睡早起,把所有活干完,好跟着少爷进学,多学几个字。他原来每天可以睡两个时辰,自从想念书之后,就只能睡一个时辰。就算这样,财主家还不满意,认为他白天读书就是怠工,打得更勤,而夫子势利,又厌恶他身上破衣烂衫有臭气,往往进门就打,有几次,他寒冷腊月挨打,险些丢了命。” 对面老家主呼吸粗重,龙朝只是淡淡的。 “这日子过了五年,也幸亏财主家儿子蠢笨,书一直读下去,读到他好容易断断续续学全大部分字,看懂了那信那书,那信之乎者也,他有些迷糊不确定,那书却有很多图,他很有兴趣,早早地就开始研究。也渐渐能做一些小玩意。直到十二岁那年……” 他忽然停住,住了口,漂亮灵动的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 “那财主家的儿子,不知道怎的,竟然好男风……”他冷冷道,“我用我自己做的暗器,杀了他,跑了。” 他说漏了嘴,其余人也不说话,老家主忽然捂住了脸,乔雨润也讥诮憎恶地看了他一眼。 “之后便是流浪,做过小工,干过杂耍,甚至曾经做过妓院的迎门龟公。”龙朝摊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吃不饱穿不暖什么的难免,好在自由,所以我觉得后来的日子还是不错的。那些年我走遍了天下,西番东堂都去过,一开始还有点想回李家的想法,后来在江湖上苦头吃得多了,想起当初我娘遭遇的一切,觉得李家势大,实在招惹不起,还是不要送上门给人撕咬的好。再说我行走江湖久了,也算见识多,听过李家所谓的每代只能一子的说法,那就更加不能去了。”他撇撇嘴,“谁知道运气不好,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来了。哎,不过我这人性子好啊,顺其自然,回来就回来了呗,日子还是一样过。”他忽然瞪了瞪眼,问老家主,“喂,我没有进乾坤殿抢传承哦,我也不知道这回事,你不会要把我这个多余的儿子除掉吧?” 老家主咬紧牙关,神情凄凉,半晌道:“朝儿……” “别。”龙朝就好像忽然被吐沫喷了一脸,立即嫌恶地摆手,“千万别这么称呼。我在山上五年了你一直叫我龙朝,以后还是这么叫。太亲热了我怕折福。” 老家主噎住,脸色煞白,乔雨润冷冷一笑。 这位也算薄凉典范了。当初乾坤殿前龙朝开了天池,其实已经等于说明了身份,他居然还是保持了沉默,给了龙朝物质待遇却没给身份待遇,始终让他处于一种“妾身不明”的尴尬地位,就没想过这个儿子的感受? “朝……龙朝,我……我有苦衷……”老家主半晌艰难地道,“扶舟也失踪了多年,少年之后才归家,和我一直不亲。他身系大业,在乾坤殿闭关,又要主持五越合并之事,完成我五越皇族数百年的梦想,不能有一丝闪失。我不敢让这事分了他的心……我是想等着咱们复国之后,再堂堂正正给你……” “不用了!”龙朝答得坚决,“你没错!你永远想着武帝世家,家国大业,五越复国。女人或者孩子,都是第二位的,这是成大事者必备优良素质,很赞!” 河边一阵寂静,水声汩汩,像人无奈的叹息。 半晌乔雨润声音轻轻,“一个老套却令人扼腕的故事,一对血脉相近却遭遇不同的兄弟……李家的故事,果然好听。” “你听够了,可以走了。”龙朝不客气地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虽然挟持了我听到这故事,但一定不会真的杀了我,杀了我,你要怎么走出这营地?” 乔雨润垂下眼睫,一笑,“你说得对,我这么爱自己的人,确实不该现在冒险杀了你,我不会做这么傻的事,不过……” 她忽然手指一弹,凄然笑道,“可我就这么傻了!” “咻。”一点精光飞射,直袭龙朝心口! “乔雨润!”老家主怒喝冲上,却还相隔半丈。 龙朝一声冷笑,闭目。 “叮。”一声脆响,晶光改变轨迹,擦龙朝手背而过。 山坡下冉冉降了一朵红云。 老家主脸色惨白如死,龙朝睁开眼,眼底一抹哂笑,乔雨润霍然抬头,颤声道:“你……你疯了!” 她心中乱如一团,恨极怒极,又觉心中空洞,似被他绝情目光穿透,如此凄凉。 做了傻事,依旧是为他。知道了这一段公案,她便怕将来终有一日,扶舟会死在这个巧擅机关的兄弟手上,她必须代他出手解决。 她想好了,十五万天节军现在等于是她的,离五越联军这么近,就算她杀了龙朝,老家主也不会和她翻脸,给五越联军带来强敌,这人完全以复国为重,她看得出。 当然,还是可能有危险的,但她愿意再为他冒险一次。 她一生里诸多算计,从来以自身为优先,唯一一次为他人不顾自我,他却不受。 何其可笑。 “李扶舟……”她咬牙,齿缝里字字清晰,眼神却有些恍惚。 对面的男子,是扶舟,又不是扶舟。是当初宫中密议的扶舟,是昭阳小巷里救下她的扶舟,却又令她觉得陌生。那个蓝衫的,朴素而清朗,温和如暖阳的男子,如今已换了如血红衣,浓黑眉目。 诚然他现在更美,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一双眸子深而广纳,纳千万年星月之光,一色衣红如云霞,又或者荼靡花开遍。 她却心惊,像看见冬雪到来之前花开盛极,是因为知道即将寂灭。 “乔姑娘怎可在我五越营地之内,动手杀我五越将士?”李扶舟似乎根本没听出她的意思,语气淡淡,“这似乎不是盟友之道。” 想到结盟,她忍下心中闷痛,恢复如常,“我不过和龙兄弟开个玩笑而已。” “如今玩笑可开完?”他问。 “自然。”她伸手将龙朝一推,还笑眯眯给他拍了拍肩头的灰。 李扶舟缓缓上前来,老家主颇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李扶舟却神色如常向他行礼。 龙朝则笑嘻嘻盯着他,不道谢也不行礼,李扶舟也不生气,淡淡瞥他一眼,如平常一般点点头,便走过他身边,伸手抛了一个瓶子给乔雨润,“姑娘臂伤未愈,可试试这个。” 乔雨润心头一颤——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李扶舟的赠予。急忙将瓶子收起,欲待道谢,忽觉心中酸苦,竟然难以成言。 李扶舟却轻轻嗅了嗅四周空气,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皱眉道:“姑娘身上有种特别气味……” 乔雨润脸色一红,以为他说自己身上有血腥气,随即觉得不是这样,她想了想,道:“我的臂伤,用了一种药,是李公公告诉我的,效用极好……”她忽然紧张起来,“这……可是有什么不对?” “乔姑娘不必紧张,药很好,不过这药……”他偏头对老家主看了看,神情怔怔的老家主也反应过来,诧然道,“五越人?” 乔雨润“啊?”地一声。 “李公公如今可好?”李扶舟问。 乔雨润便将李秋容的情况说了下,说到李秋容失去武功,却还能城门伤敌,如今气息奄奄,看样子时日不久。李扶舟神情微微一变。 说完后他负手而立,遥遥看向远方,乔雨润看着那方向,心中一震——那正是丽京方向。 这一霎他的背影,虽左右有人,依旧令人觉得孤凉。 不过很快他就回首,温柔地对乔雨润一笑。 “乔姑娘,”他轻轻地道,“我想,我有取胜的办法了。” …… 十月的丽京已有冬的气象,皇宫里也难免凋零了不少花,那些枯脆的叶子落在廊下,很快被一双黑色的靴子毫不犹豫的踏碎。 靴子的主人步履匆匆,直入日宸殿,身后,太监尖细的嗓子悠悠传开去,“卫国公觐见——” “麻麻!”景泰蓝早已等在东暖阁内,看见太史阑就一个猛子扑上去,“你可来了。”又眼珠骨碌碌在她身后找,“叮叮当当呢,怎么没来?” “他们有功课。”太史阑一笑,“怎么,不怕他们找你要压岁钱了?上次不是被要得满头包,叫我再别带他们来的呢?” “这个事情,”景泰蓝转转眼珠,“我后来想通了,完全可以找你帮忙嘛。你也不愿意他们那么财迷对不对?他们要多少,你就给他们保管多少,让他们看得见吃不着,他们下次就不会要啦。总不能为了怕他们要钱,我就玩不到弟弟妹妹……” “嗯?”太史阑眼睛睨着奸猾的小子,“玩?” “哦不,陪玩,陪玩。”景泰蓝涎笑,“麻麻,马上你要去极东打仗了,我寂寞得很……” “你们都有功课。”太史阑断然拒绝。 “那么……”景泰蓝忽然不笑了,拉住了她袖子,“你带我一起去打仗怎么样?” 太史阑顿住,转头,盯住他,小子缩缩头,却没有放弃,“带我一起。” “御驾亲征。”太史阑慢吞吞地道,“你急匆匆喊我来,真正目的就是这个?” 景泰蓝摸了摸小脸,正色道:“麻麻你当初教过我,为人君者不可高踞宝座之上,不知人间疾苦……” “我没教过你御驾亲征。” “你带过我御驾亲征!那时我才两岁!” “那叫机缘巧合。”太史阑挥手,“我并不怕你上战场,我却怕你那群臣子,一旦知道你要御驾亲征,他们得哭成什么样?再说这事你能御驾亲征吗?举起反旗的是你娘!” 说到这里她一顿,感觉到景泰蓝小身子一颤。 暖阁内静了静。 “我娘……”景泰蓝神情有点茫然,梦呓般地道,“不就为这个,我才想去的么……” 太史阑盯着他,孩子小小的脸上,竟然已经有了苦笑的神情,这令他忽然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我心里总觉得,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景泰蓝缓缓地道,“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见,这次不见,就真的没机会了。这两年,我一直很想当面问她一些事……” “你想问她,你父皇是怎么死的。你想亲口问她,你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景泰蓝默然点头,手指抠着衣袖的龙纹边。 “君瑞。”太史阑忽然唤他的名字,眼中有深思的表情,“如果……如果我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呢?” ------题外话------ 我忽然深刻地醒悟到:太早定下男主,让女主尘埃落定早早抱娃,让读者不必挂心女主的感情归属后,读者竟然没有因此一起跑掉,还能跟到现在,已经很对得起我了。我大可不必再嚎叫什么评论区长草,感情没呼应,月票不给力等等啥的——那叫矫情。 不过,阴森森邪笑着提醒一句:你们还是安心得太早了…… 第一百零三章 景泰蓝身世 更新时间:2014-1-12 8:40:59 本章字数:10906 景泰蓝霍然抬头。 “关于你父皇的死因,”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我感觉你一直知道,只是你那时太小,记忆太可怕,你下意识封住了那段记忆,所以每次触碰到那件事的时候,你会害怕,会拒绝,会在夜半的时候偷偷哭,醒来自己却忘记。” 景泰蓝脸色慢慢发白,良久道:“可是麻麻,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因为你太小,因为你不愿。”太史阑温和地道,“会被主动尘封的记忆,一般都是对本人伤害极大的事。你那么小,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逼你自己再面对?你一旦面对,你自己也知道,你将面临最为难的抉择,你必须去考虑要不要杀她为你父皇报仇,你将不得不彻底以她为敌,这对你来说太痛苦。如果今天不是你提出要去问她,我还是想等你再大一些,再提醒你。” “可是……”景泰蓝怔怔地道,“这样也是在姑息她啊……” “我只是猜测,真相在你自己脑中。”太史阑傲然一笑,“另外,我有信心保护好你,哪怕她居心叵测。” “麻麻……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那本《太后秘史》……” “李秋容有提到这事,但是很含糊。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实证来证明真相。唯一的真相,在你自己那里。” 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手,发现他的手已经冰凉,顺势将他的手揣起来搁在自己怀里。 宗政惠当年的孽,也该让景泰蓝明白了。虽然她还是怜惜他太小,但这些年他的担当和作为,让她很满意。孩子长大了,肩膀已经可以尝试承担更多。 宗政惠已经和景泰蓝彻底撕破脸皮,如果不把她的恶迹揭穿到底,让景泰蓝彻底对她失去眷恋之心和幻想,她怕将来景泰蓝还是难免受伤。 景泰蓝将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是和当年样,用大脑袋来蹭她,她伸手抚摸着他光润的发,怀中的孩子已经长大却又没有长大,她觉得如今她比当年更爱他。 良久他抬起头来,小脸干干净净,道:“我想好了,麻麻。” 她凝视着他,知道他一定偷偷哭过,但是完全看不出痕迹。她心中酸楚又欣慰。酸楚的是她的半路儿子现在已经不再扭在她怀里大哭,欣慰的是他至今仍只在她怀里哭。 “看着我的眼睛。”她轻轻地道。 他抬起眼,眼前不是她的眸子,是一口深井或者是宇宙深渊,天地昏暗,星光浮沉、飞旋、爆裂…… 旧梦浮沉,尘封记忆,那一夜黑暗的宫室飘飞的帐幕,那一夜沉厚的地毯昏黄的灯火,那一夜满地泼洒的药汁……女子惊惶的脸……男子愤怒的脸……尖声嘶叫……挣扎……伸出向天的痉挛的手指……喷在床榻上的黑色的血…… “啊!” 景泰蓝忽然一声尖叫,一蹦而起,蹬蹬蹬地就冲出门去。 太史阑一跃而起,紧跟其后,并厉声阻止闻声赶来的惊慌的宫人,“站住,原地等候!” 他在前头狂奔,小小的身影似逐梦而去,又似要将噩梦甩在身后,路过的宫人躲避不及,惊惶地张望着他的背影。 景泰蓝忽然停下,仰头看着头顶的匾额。 “承御殿”。 皇宫正殿之一,先帝旧日起居之所,当初先帝就是在这里驾崩。 景泰蓝怔怔地走了进去。 承御殿之前一直封殿,景泰二年太后吵着要回宫,为了逼走她,容楚使用了承御殿,之后承御殿受到了一定的破坏,修理后再次封闭。 景泰蓝潜意识里,不愿意接近这宫殿,除了那次太后回来呆了一阵,其余时间他从未来过。 殿宇高阔,日光从承尘上的窗户射下,光柱里无数浮尘游动若舞,殿宇中所有器物,都用黄绸覆盖,看上去明明暗暗,像一群等待被惊醒的兽。 这只兽,叫记忆。 景泰蓝脚步停也没停,直奔寝殿而去,大片大片垂地的帐幔被他用力掀起,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扑在随后的太史阑脸上。 景泰蓝最后停在那张雕龙镶凤十二幅烧瓷江山图的琉璃榻前。 榻是先帝驾崩时睡的榻,榻上的用具自然早已换过,换完就锁了宫,床上平平整整,什么也没有。 景泰蓝毫不犹豫,呼啦一下掀开了那层厚厚的金色绣龙凤呢绒毯。 花梨木的宝榻边缘,靠近枕头的地方,赫然有一处较深的印子。 太史阑蹲下身,闻了闻,虽然时光久远,她还是凭经验敏锐地感觉到,这是血印。而且看这颜色这么深,说明血当初流出来的时候,就是黑的。 多年前,流在榻上的黑血印…… 景泰蓝靠在床头,手指慢慢摸上去,太史阑这才注意到,模糊的光线下,差不多位置,木榻上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印子,看上去像是被尖利的东西划的,缝隙里还有点发亮的东西,仔细看是金粉。 太史阑明白这是什么印子了。 是宫中妇人常戴的甲套,前端尖利,宛如匕首,很多甲套饰以宝石金粉,不过一般这些东西不会掉,除非……剧烈运动。 尊贵的宫眷们,有什么机会剧烈运动?还运动到这床榻边缘? 景泰蓝的声音,有点空洞地传来。 “那天晚上我去看父皇,晚饭吃多了,父皇怕我肚子胀着,出门吹风生病,就让我在里间榻上睡觉,让人把门掩上。我睡到一半,忽然被声音惊醒,就赤脚爬下床去看……” 宫室灰尘拂去,黯沉退却,时光瞬间倒流,仿佛还是华光熠熠承御殿,久病的皇帝,在榻上歪着,面前坐着他宠爱的贵妃,贵妃在给他喂药,喂完了两人喁喁低语,没有注意到殿后一角探出的小脑袋。 “……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难为君瑞是你的孩子,你却毫无私心……”他欣慰地握住她的手。 孩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更加努力地向前凑了凑。 “臣妾未敢为一己之私,忘却国家大义……”年轻的贵妃在轻轻拭泪,“臣妾自己……一开始也转不过弯来,只是一直在读前朝史书,看到先明圣太后亲子愚而养子贤,她力排众议,毅然立了养子,当时那句‘社稷之重,有甚于一人荣华矣’,臣妾久久不能忘……” “你顾虑得很是,”皇帝缓缓道,“君瑞资质瞧来是平庸了些,体力也弱于常人,而且性子骄纵……朕也很有些担心……” 贵妃低头啜泣,有意无意抚了下自己的肚子。 “好在你腹中还有一个……” 贵妃脸上飞过一抹红云。 “既然如此,”皇帝似终于下了决心,道,“朕还是留个提醒吧……来人,召晋国公……” “陛下。”贵妃按住了他的手,温柔地道,“此事实在不宜太多人知晓。” 皇帝略一沉思,点头,“你说得也是,朕自己来。”说完披衣起身,贵妃亲自伺候笔墨,皇帝写几行,停一停,又叹口气。 孩子在角落里,瞪大眼睛,并不知道此刻对话事关自己命运,只是看着母妃灯火里微带焦灼却又维持温柔的脸容,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他向后缩了缩,忽然碰到一个人的身体,他险些惊叫,那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回头,就看见一双带着不安之色的细长眼睛。 “嘘。”她在他耳边道。 他眨眨眼,认出这女子穿的是低等宫眷服饰,可能是哪个被传来侍寝的低等嫔御。 殿内,皇帝已经写完,长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床头。 床头弹出一个暗格,里头有玉玺和皇帝随身行玺。贵妃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即掩饰地低头。 皇帝盖上玺印,吹了吹墨迹,贵妃伸手来接,皇帝却顺手将旨意往暗格里一塞,道:“这东西给你全无好处,先放在这里,朕还要想想……”他又在叹息,道:“就算将来要用到这旨意,但望你也多想想,多给君瑞一点机会。” “是。”贵妃有些失望地看着皇帝将旨意收起。 皇帝正待关上暗门,忽然身子一僵,回身狐疑地道:“你以前从来不读史书,你说你讨厌史……今天的话是有人教你的!” 贵妃身子一震。 “还有,”皇帝苍白的脸上目光灼灼,“你怎么进来的?我今天说了不让人来,密卫呢?你带了高手——” 贵妃忽然快速地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皇帝身子一仰,噗地喷出一口黑血,“你……药中有……” 榻上皇帝五官扭曲,狰狞如鬼,孩子惊得浑身一颤,张嘴要叫,身边女子再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覆盖在嘴上的手冰凉柔软,也在不断颤抖,两人相拥着,在黑暗的殿角抖成一团。 皇帝已经倒了下去,侧身卧在枕头上,嘴角的黑血汩汩地流,浸润了枕头和被褥,无声流入床头缝隙,贵妃呆怔在那里,似乎也被惊住,眼看皇帝支起手臂,艰难地要将那旨意揉烂,又试图狠狠去关暗门抽屉,也不知道动弹。 忽然承尘下降落两条人影,一男一女,男子青巾蒙面,一身朴素如晴空的蓝衣,女子则穿着女官服饰,看见榻上情形,男子身子微微一顿,女子却毫不犹豫扑过去,压住了皇帝的手。 “娘娘!”她在榻上压住挣扎的皇帝,对贵妃低喝,“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贵妃一怔,神情如被醍醐灌顶,也扑了上去,一把扯开皇帝的手,夺过那旨意塞在怀里,手再收回的时候,已经落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你……”皇帝只发出一阵濒死的呜咽。 殿角处,被死死捂住嘴的孩子,也在心底发出一阵疼痛的呜咽……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他想哭,想逃,想钻入地下,永不面对这般黑暗苦痛,然而他似被人施了定身法,动不得逃不得,浑身僵硬如铁板,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和他一般,除了还知道死死捂住他的嘴之外,也已经浑身僵木,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颤抖地看看她,却发现她在看那蓝衣的少年,眼神里,比看见刚才那一幕更震惊,更痛苦…… 殿前的烛火慢慢跃动,映着匆忙的身影,榻上的人渐渐没了气息,两个女子忙碌地擦拭血迹,收拾被褥,整理遗体,影子被烛光倒映,张牙舞爪四面投射,那少年静静地站着,忽然道:“密卫要到了,快点。” …… 景泰蓝浑身一震,醒来。 “密卫要到了,快点。” 这声音忽然撞入耳中,他心中大震。 这声音,他本该是熟悉的…… 他霍然转头,看向太史阑,太史阑一直有点担心地瞧着他,便问:“怎么了?” 景泰蓝颤了颤,随即摇头。 不,不要说……麻麻会伤心…… “没什么……”他低低道。眼神禁不住在麻麻脸上打量。往事轰然洞开,他如今才想起,那个捂住他嘴救了他命的低等嫔妃,和麻麻有一张很像的脸。 难怪自己当初一看见麻麻就觉得亲切,忍不住要跟着她。其实他托寄于小庙时,不乏一些姑娘婆婆对他好,要收养他,可他都觉得不安,却坚决地跟了一个对他一开始根本就不好的太史阑。 原来如此。 潜意识里,他觉得她是好人,救过他,和他共过患难的好人。 只是如今他也大了些,再回头看那事,忽然觉得,那个救了他的嫔妃,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虽然当时她是应召而来侍寝,但是按理说也要先经过通报,根本不能这样直接进入内殿。 景泰蓝微微吸一口气,转身,抚摸着那片黑色斑痕。 父皇临死时,该有多痛苦…… 那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从噩梦中醒来,人都走了,连身边的那个低等嫔妃也走了,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去看父皇,父皇在榻上僵硬地睡着,他扑过去,趴在他胸膛上,他胸膛上有点淤血,是被压住的印子,他抚摸着那印子,学着奶娘,轻轻地吹着,“父皇……不痛了……睡着了就不痛了……” 父皇寂无声息,或许他真的不会再痛,所有的痛都留给了两岁的儿子。他抬起头,看见飞龙藻井旋转着扑下来,忽然觉得恐惧,赤脚一气冲回后殿,摇醒自己睡得懵懂的嬷嬷,让她带自己赶紧回日宸殿。 再后来……再后来他就忘了。 那血色深浓,隐藏无数心机和秘密的一夜,被两岁的孩子,用带血的手绢折了,裹了,藏进记忆深处,永不愿唤醒。 他跌坐在地上,表情空白,一场回忆,用尽一生力气。 太史阑怜惜地看着他,不用问,从他的表情就知道,她的猜测是对的。 她俯身抱起景泰蓝,景泰蓝忽然扒住她的肩,轻轻道:“麻麻,我很冷……让叮叮当当今晚来陪我睡吧。” 太史阑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顿了顿,道:“好。” 太史阑从宫中赶回来的时候,听容楚说,十八容榕她们快到了,颇觉欣慰。 此时天色已晚,她还未及说起将孩子送进宫陪伴景泰蓝的事,老夫人就派人来请吃饭,她想正好在桌上说了也好,便跟着容楚过去。 她一路心思重重,想着如何让景泰蓝打消御驾亲征的主意,也没注意到容楚步子有些慢。 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这事,又想该如何开口,容氏老夫妇并不愿她和皇帝过于亲近,更不愿孙子孙女和皇帝过亲近,生怕他们小小年纪被召进宫中做伴读,所以太史阑在考虑,如何说比较合适。 换成以前,以她性子,自然是答应了就做,谁都不打招呼就把孩子送过去,但自从为人母之后,她渐渐明白了隐忍和宽让,懂得尽量考虑他人情绪也是一种爱护,这份爱护,她愿意给容楚父母。 因为分神,她也没注意到容老夫人在殷勤询问容楚身体,“……你最近脸色似乎不好?……嗯?……没什么问题?真没什么问题?来……这汤多喝些……”一边说着,一边还瞟着她。 太史阑当然信号屏蔽,她向来思考一件事极其专注,不会分神。 想定了,她一搁筷子,道:“陛下要考察叮叮当当课业,等下我就把他们送过去。” 叮叮当当立即欢呼,站起身准备收拾自己的小箱子。 “不行。”容老夫人脸色原本就有些不好看,闻言立即搁了筷子,道:“哪有晚上去皇宫的道理。这考察课业,明天白天也可以吧。”说完便看容家父子,意思是他们去婉拒。 太史阑心想这其中原因哪里能和她说明白,再说景泰蓝从来不是随便提要求的人,他难得开口,定有他的原因,她不能拒绝。 “陛下旨意,不好违背。”她淡淡道。 “皇宫晚上不能去。”容老夫人压低声音,“对孩子不好。” 太史阑啼笑皆非,皇宫晚上对孩子不好?那景泰蓝怎么过来的?忽然想到今天的事,心中一痛,想着皇宫晚上果然是不好的。 心疼景泰蓝,她越发坚定要将叮叮当当送去的决心,唇角一扯,道:“夫人,这话还是别说的好。皇宫是天下最为安全的去处,您尽可放心。” “太史阑。”容老夫人按住两个孩子,吸了口气道,“我这心里惶惶不安的,能明天送去吗?皇帝的旨意别人不能抗,你还是能的,你去和皇帝说……” “不行。”太史阑打断她的话,努力放软口气,“陛下很需要他们……” 容老夫人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 “够了。”她道,“陛下需要叮叮当当,他们就该大晚上送进皇宫。国公,你心里眼里,是不是只有陛下,没有你的夫君和孩子?” “母亲!”容楚立即皱眉,“您累了,回去休息吧。” 容弥也道:“妇道人家没见识!东拉西扯的做什么?不过就是陛下年纪小,想叮叮当当,送他们进宫陪一夜,你想到哪里去了?” “别拦我!”容老夫人将筷子一搁,“分茶,先送少爷小姐回房!” “爷爷奶奶爹爹麻麻。”容当当坐着不动,“我认为,既然事关我和姐姐,我们有权利旁听。” “是呀是呀。”容叮叮毫无被惊吓模样,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叮叮觉得,叮叮在这里,应该会对你们有帮助哟。” 众人都默一默,对这对活宝无可奈何。太史阑也不反对,反正等下他们要进宫。 “那就走吧。”她对叮叮当当道,“也不必收拾了,宫里什么都有。” 她有心绕开话题,不必再争执下去,却不知这样的态度,看在容老夫人眼里更是独断专行,火上浇油。 “站住。”容老夫人上前,一把甩开想要按住她的容弥,冷声道,“我忍了很久了,可是我实在忍不下了!” “母亲!”容楚起身。 “夫人!”容弥瞪起眼,伸手就拉她,被容老夫人再次狠狠甩开。老家伙倒愣了。 太史阑看一眼,反而坐下了。 既然忍了很久,不爆发也是毒瘤。 “那就请说。”她淡淡道。 “你还记得你当初的话么?”容老夫人问她,“当时也是在这厅里,你说的关于夫妻的那一番话?” 太史阑点头。 “我承认我当时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赞同你的,我也相信你是能做好的,就算不是一个世人眼里的合格儿媳,你应该还是能对阿楚好,所以我放开了。” “母亲!”容楚站起身,太史阑立即道,“让她说。” 容楚只得叹息,有点后悔自己怕父母年老受不住,没将有些事先说明。 “结果我发现我错了!”容老夫人怒声道,“言犹在耳,你甚至当晚就……就……” “就什么?”容叮叮兴致勃勃地问。 “就好事成。”容当当薄唇一撇。 太史阑和容楚齐齐揉眉心,老两口则呃地一声。 容老夫人也不管了,再不说出来,她也觉得压抑,这个媳妇很好,但是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孩子夫君不够好,这不行。 “结果第二天你就扔下他远走静海,你可知你前一天惊世骇俗闹那一场,然后第二天大张旗鼓离开,你让他丢尽了脸,成为丽京笑柄?” 太史阑怔了怔。 叮叮当当飞快地转着眼珠子,决定回头要好好打听。 “就这样也罢了,你一个女人,非要逞能,抛下夫君去做那总督也由得你,只可怜他和你聚少离多,日日等待,为见你一面还得断腿自伤。好容易有了两个孩子,你竟然没让我们看上一眼,就把他们送去了极东,一别就是四年,四年里我和容楚都去看过,你这个做母亲的,一心为陛下的天下操劳,竟然没去看过他们。四年里你不给他们用我们送去的礼物用具,不给他们太多零钱零食,堂堂国公府公子小姐,什么事都自己做,一双小手都不够娇嫩。如今他们回来了,你还是日夜操劳这天下,很少嘘寒问暖,不顾孩子也不顾夫君,容楚病了你不知道,这冬天大晚上的你还要把孩子送进宫去!” “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她怒气冲冲地道,“你做女帅做官做到了极致,但是做妻子不够格!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做母亲也不够格!” 太史阑只听见了一句话,“容楚病了?” “你看,”容老夫人立即道,“他病了你真的就不知道!” “我有什么病?”容楚立即道,“没那回事,母亲,你操心太过了。太史不是……” “你当然护着她!”容老夫人泫然欲泣,“可她哪里把你放在心上过?你也好,孩子也好,在她心中都要排在军队和陛下之后……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们,当初那事算是我狠狠得罪了她,她这次回来,你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待她,可是我送去的汤水她不喝,我等她回来她不在,她不理会我也罢了,大晚上送孩子进宫也容不得我说一句话?都说孩子太小不适宜在宫中过夜,当初威国公的媳妇在宫中多呆了半天都失了孩子……” “母亲!” “夫人!” 容家父子齐齐喝止。表情无奈。 太史阑皱起眉头,她送过汤水?等过她回来?她怎么不知道? 回头想想,自己一直操劳军务,府里送来的补品很多,她也没空吃,都嘱咐侍女自行解决,大概老夫人误会了。 不过她此刻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容楚,你病了?” 两个孩子她倒没在意,她知道他们不会多心的。 叮叮当当低低笑起来,叽叽咕咕地道:“麻麻不关心爹爹吗?不是吧?” 容弥听见,叹口气,瞪妻子一眼——孩子都比她清醒。 不过做母亲的更心疼儿子,觉得媳妇做得不到位也正常。容弥摇摇头,内心也觉得这媳妇还是太冷淡了些,对皇帝似乎比对两个孩子还上心,对容楚也不见得多在意。 容弥微微叹口气,他虽然对太史阑没老夫人那么多怨气,相反还很骄傲欣赏,但当初太史阑直接把孩子送走,没让他们见着,他心中也难免遗憾。 “你也别管容楚了,孩子的事也请你放放手,他们也是我们的孙子,我们有权爱护他们!”容老夫人将叮叮当当搂在怀里,“你这样的媳妇,我算是认了命,不求你关心谁照顾谁,只求你不要拿孩子作为进身的台阶!” “母亲!”容楚霍然站起,目中有怒色——这话重了。 “太史她……” “行了,不必再说,”太史阑打断他的话,看看天色,“这事之后我会向您解释,不早了,先进宫。” “你——”容老夫人没想到她软硬不吃,气得眼前发晕,“我没你这……” “母亲!”又是一声喝,却不是容楚声音。声音娇脆,众人听着熟悉,赫然转头。 “姑姑!”叮叮当当立即飞奔过去。 “榕儿!”容氏夫妇又惊又喜。 站在门口的,正是风尘仆仆的苏亚赵十八和容榕,苏亚脸上有怒色,赵十八神情尴尬,容榕脸色复杂,接住了叮叮当当,摸了摸他们的头。 “避一避好不好?”她和两个孩子商量。 “不好。”容叮叮立即道,“姑姑,来抱抱!” “不好。”容当当道,“姑姑你有话讲,当当要听。” 容榕叹了口气,微微出神,随即道:“也好。以往你们韦雅阿姨,告诉你们。你们有最伟大的母亲,但怎么个伟大法,你们不知道。今天,就一起听听吧。” 她没有降音量,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容老夫人皱着眉,道:“榕儿你说什么?” “夫人。”容榕跨进门,一手揽一个孩子,轻轻道,“您责嫂嫂,责错了。” 容老夫人脸色一变,随即冷笑,“你也怕你嫂嫂。” 容榕摇摇头,“这天下,谁都可以责嫂嫂,唯独我容家人,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容老夫人扬起眉。 容榕望定太史阑,太史阑转头。 “当初,她是难产。” 容老夫人神色震惊。 “这……” “稳婆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容榕声音清淡,“我在场,我说,保大人。” 四面沉默,容楚道:“榕榕,多谢你。” “但嫂嫂不肯,”容榕转眼看太史阑,眼神佩服,“她说,无论失去大人还是小孩,哥哥都会伤心,她不要让哥哥伤心。” 容楚霍然站起,看看太史阑,又坐了下去,脸色一瞬间白了。 这句话,她竟一直没和他说过。 太史阑默默吃菜,刚才她没能吃饱。 “没办法生下来,又不能弃任何一个,当时群敌环伺,四面楚歌,刺客来自不同势力,足足有三四拨,从各处展开攻击,近在咫尺,嫂嫂却决定,剖腹生产。” 容弥忽然窜了起来,容老夫人向后一倒,被伺候的嬷嬷扶住,嬷嬷的手,也是抖的。 满堂伺候的人面面相觑,眼神震惊——活活剖腹?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容老夫人虚弱地道。 “当时幸亏李家送来很好的药物器具,嫂嫂一力坚持开腹,是我……是我请缨出手。”容榕闭了闭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那一刻的惊恐里,“……是我剖开了嫂嫂的肚子……取出了两个孩子,她竟然没晕,一直没晕,她怕我吓傻了,耽误了孩子……当时四面都是敌人,她还掌着我,直到把两个孩子拿出来,当当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呼吸……” 容当当张开嘴,很有点接受不能的样子,他一直以为,自己出来的时候,必然是英明神武,哭声嘹亮的。 容叮叮也张着嘴,她是对那个剖肚子拿娃娃接受不能,那得多痛啊?还有,剖肚子出来的时候一定血迹淋漓,她和这世界打招呼的第一面,那得多丑? 所有人都雕塑一样,容老夫人望着容榕,脸上血色尽失。容弥手指颤抖,想喝茶掩饰,一口灌下去才发现茶已经凉透。 容楚什么人都没看,只看着太史阑,他一直觉得太史阑对儿子偏爱,心知一定有原因,原来如此! “当时我们都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将他葬了……是嫂嫂不放弃,将孩子倒提责骂,逼出了堵住他咽喉的淤血……”容榕抚摸着当当的头发,“当当,你要永远记得,如果没有你母亲,十个你也死了。” 容当当默然,良久道:“我知道。” 小小人儿,脸色严肃。 “我也知道。”容叮叮软绵绵依着太史阑,摸她肚皮,“麻麻,还痛吗?” 太史阑忙着喝汤吃肉,胡乱呜呜点点头,她今天忙了一天还没吃饭,饿坏了。 一室静寂中,容榕抛下了最后一个炸弹。 “直到孩子安然无恙,我给嫂嫂缝合后,我才知道……那麻药,没有作用。” 容老夫人如被针刺了一般跳起来,四面发出抽气声。 有种经历,无法想象,众人都抚住肚子,仿佛自己肚子也一抽一抽地剧痛。 容榕眼底浮现泪花,紧紧盯着她,道:“夫人。这天下谁都可以责嫂嫂。唯独哥哥不可以,容家不可以,您,不可以。” ------题外话------ 听说有人昨天被我阴森森邪笑,笑得手一抖,把月票又收了回去…… 啊呀呀昨天我那时在梦游,梦游哈,真的!别怕!别抖!该咋就咋!妹妹你放心大胆地掏,木有虐,真的木有什么虐…… 第一百零四章 你是我的无与伦比 更新时间:2014-1-13 8:28:14 本章字数:14848 她转身,对太史阑一躬,“嫂嫂,请允许我代夫人,为刚才的话,向您致歉。您从无任何对不起容家处,相反,是容家欠您的。” 太史阑叹口气——饭也不让她好好吃,她等下还要巡城。再说何必给容楚知道这些?一个人受过痛也就罢了,难道还要给他加一辈子心上负担? 她放下在啃的羊腿,待要起身,肩膀忽然被人按住,她回头,是容楚。 “你当得起。”他眸子沉沉地注视着她,“而且……”他站起身,也对她一躬。 “太史,这是我谢你,以我的名义,谢你。” 太史阑放下羊腿,站起来,一手一个兜住了。 “何必。”她道,“凡事只论是否心甘情愿。拿恩情来算,就生分了。何况那也是我的孩子。” 她瞟一眼一脸尴尬,脸色青白的容家老夫妇,看他们似乎也要来躬上一躬,赶紧喝止:“别!我很头痛那种事先不好好了解产生误会,事后又没有转折赶紧弯腰的遇事处理方式。有没有想过两种做法我都会很尴尬?” 容老夫妇欲待弯下的脊背僵住,躬也不是,不躬也是,冬月天气,容老夫人额上已经有汗。 “太史。”容楚并没有起身,“容榕还没有说完,后面的事情她不知道,我一并说完。说之前我先向你致歉:我原本忙碌,也不知母亲心中怨意,又怕他们年老受惊,很多事没有对他们讲明。这是我自私只顾父母,没有于你公正待遇。” “孝顺,很好。”太史阑淡淡地道,“我的母亲,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去了,之后,子欲养而亲不在。现在我终于有了家,内心里十分感激,内心里,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所以,你便是为你父母多考虑些,在我心里,也是代我孝顺,没什么好计较的。” 一番话简单深沉,厅中人人动容,想不到看似冷峻漠然的太史阑,内心深处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容家老夫妇愕然抬头看她,看见她眼神平静似有隐痛,立即羞得深深垂头。容弥向来笔直的腰背,都似被愧意压弯,他狠狠瞪容老夫人,容老夫人素日都要回敬的,今天却连头都抬不起。 “父亲,母亲。”容楚转头看着父母,“太史的体贴从来不在明处,需得静下心来体味,才能明白。我有幸懂得她的好,但望你们从今后也能懂……你们可知道她刚刚经历过生产,便遇上东堂刺客袭击。对方是东堂最为杰出的三殿下,他带领护卫亲自追杀她,她为了保护两个孩子,不得不忍痛和他们分开,和东堂亲王定下赌约。以重伤之身,三日三夜数百里奔驰,前后交锋数次,终于登舰黑水峪,才保了静海和孩子的平安。她因此留下后遗症,调养数年才有所改善,至今见风头痛,腹上伤疤永远难以平复;我还知道孩子先天不足,必须立即送往李家,她放弃自己陪伴他们最后一个月的机会,请韦雅将他们送往丽京,只是因为我及时赶来,才没有再往丽京去……融融说的对,她从无对不起容家一丝一毫处。没有她,就没有叮叮当当,没有她,也没有今日容府一家团聚。”他对太史阑再次一躬,“这一折腰,你当得。” 太史阑扶住了他,道:“你需要我现在和你对拜吗?” “你若愿意,未为不可。”容楚也一笑。 太史阑仔细端详他,发觉他确实气色有些不好,也不想再面对容家老夫妇令他们尴尬,便道:“十八送叮叮当当去皇宫,我们先去休息了。” 叮叮当当各自过来,抱了抱她,太史阑微笑,拍拍他们的头。对容老夫妇点点头,自扶着容楚去了。 容弥看看她背影,再看看脸色惨白的夫人,终究不忍再责怪,顿了顿足离去。 容老夫人怔怔注视着烛火,半晌,抬手捂住脸,指缝里,有泪光晶莹一闪。 这一夜很多人不眠。 这一夜太史阑也失眠,睡到半夜,她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 一支手臂横过来,将她揽到怀中,容楚声音温存,“怎么了?还在生气?” “嗯,”她闷闷地道,“其实你娘也没怪错,我确实太忙了,疏忽了叮叮当当,也疏忽了你……” 温热的唇瓣忽然堵住了她没出口的话。 黑暗中渐渐响起低低的喘息,缠绵的,荡漾的,带着火一般的热力,将冬日的寒驱散……良久她喘一口气,咕哝道:“你到底……” “没事,上次不是请过大夫了么,他都说没事了……”容楚声音也带着喘息,“你不要多想……” “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的话再次被堵住,这回是他的身体,闷闷的笑声响起,他的语声比这夜的风还温柔。 “不,太史,你是这世上,最无与伦比的女子。” …… 睡到半夜,容楚听着太史阑鼻息沉沉,便轻手轻脚起身,慢步到中庭,眼看四周无人,才捂住胸口,闷声咳嗽了几声,咳着还回头瞧瞧,生怕惊醒了太史阑的模样。 然后他就看见了赵十八一双担忧的大眼珠子。 “半夜三更不睡觉做什么?”容楚瞟他一眼。 “主子。”赵十八斜瞅着他,“你不会是真有什么不好吧?” “能有什么不好?老夫人大夫都请过几次,把脉都把不出来。”容楚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 赵十八老实点头。 “奇怪么……”容楚沉吟,“其实也未必奇怪……” 赵十八翻翻白眼——主子又开始神神秘秘,莫测高深。 “前几年,我让你在宫牢里安排的事情,你都安排了没有?”容楚忽然问了赵十八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赵十八脑子还停留在主子奇怪的身体状况上,愣了一阵才“啊”地一声,道:“安排了……” 容楚点点头,又不说话了,抬头看月亮,一弯下弦,幽幽冷冷。 赵十八看着他的背影,冷月将他影子勾勒,边缘散一层模糊的白光,他心中忽然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样的背影…… 他赶紧甩头,似要把脑子里的混账想法给甩出去。 容楚却好像已经结束了话题,转身往房里走,赵十八茫然地看着他,走进回廊时,容楚忽然转身,对他遥遥一笑,道:“记住今天的话……” “啊?”隔得远,赵十八没听清他说什么,容楚已经快步进了房,赵十八怔怔地看着合上的房门,忽然觉得有点冷,抱紧了双臂。 …… “叮叮当当。”皇宫里,景泰蓝愁眉苦脸地看着对面双胞胎,“哥哥请你们来,是想你们给帮个忙。” “什么忙呀。”容叮叮笑眯眯问,“有钱吗?” 容当当撇嘴,不理,鄙视容叮叮的爱财,也鄙视景泰蓝的装模作样。 “帮我搞定那个戒明。”景泰蓝拼命叹气,“这小子越来越不听话,气死我了,哎呀呀!” “咋啦。”两个人也认识这小和尚,小和尚就住在宫里,算是景泰蓝的伴读之一。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四岁孩子能不能理解他的意图,“戒明有看穿将来,和见鬼神的能力,我想请他帮我看一件事,可是他现在,坚决不肯帮我了……” 戒明小和尚始终记着师傅说的“你看一次,我减寿一年”的话,所以上次无意中在承御殿又看了一次后,自此处处小心,逢月不出门,看见容楚绕着走。 景泰蓝今日在承御殿冲破记忆,想起了父皇暴毙的真相,一个问题随之而来——那个遗旨。 他如今也明白了,当时母后是在让父皇写那个可以废黜他的遗旨,但问题是,他是母后的亲儿子,母后应该一心扶他上位才对,为什么还记着让父皇废了他? 母后当时肚子里有弟弟,但那时弟弟还小,她还不能确定是男孩子吧?为什么她就那么不想他当皇帝呢? 难道…… 景泰蓝想到某个可能,就觉得浑身燥热,这事情太重要了,关系到他之后的抉择,关系到他一生心境,关系到他为人子的孝道。 所以他忽然想起承御殿逼走太后那夜,小和尚追着太后说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了,似乎有说过哪个女人,始终看着他…… 他之前也问过戒明,戒明预言向来都是在自己的真空状态,哪里还记得?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想要他再和月光来次美好邂逅,这家伙干脆闭关了。 景泰蓝想着戒明难搞,随即又想起这丽京最近声名鹊起的难搞两霸王,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 “叮叮当当。”景泰蓝一脸大哥义气,拍胸脯,“只要你们帮哥哥办成这事,让戒明帮我看出身世,以后你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叮叮当当眼珠子骨碌碌转,并不接他的话。 哥哥看起来很急,只和他要钱太便宜他了,先存点利息好了。 “叮叮当当帮哥哥是天经地义啦。”容叮叮笑眯眯,“提什么钱呢。” “嗯,哥哥只要记得叮叮当当的好就行啦。”容当当点头。 景泰蓝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这对小祖宗不要钱,更难办。不过好歹等他们出了主意再说。万一他两只狮子大开口,他拿出皇帝威风来压就是。 三只小狐狸对笑半晌,各自脸色一整。 “哥哥,你这个难办,你说上次戒明说话是在太后在的时候,现在太后可不在呢,其余人看不出什么来吧?”容当当问话永远在点子上。 “所以要你们想办法啊。” 容叮叮在一旁吃糕点,呜呜噜噜地说:“甄嬛传里面,知道主子秘密的都是贴身嬷嬷啦。” 小妞最近缠着太史阑要听故事,却又嫌灰姑娘小红帽太幼稚,太史阑干脆拿甄嬛传给她做启蒙,至于太史阑为什么记得甄嬛传的情节,这完全是因为景横波用宿舍唯一的电视看了十遍的缘故,逼得其余三个没兴趣的也耳熟能详。 这种故事当当是没兴趣的,他自然不知道。 景泰蓝听得这句,先是一呆,随即双手一拍,“是了!” 他立即唤来孙公公,让他查自己出生时期的所有嫔妃名录,再查当时出宫、失踪、打入冷宫以及死亡的嫔妃和宫人记录。 南齐皇室规矩,每五年才会有一次宫女出宫机会,选宫女也是那时选。景泰蓝出生那段时期,不是五年之期,所以没有宫女出宫记录。 失踪和打入冷宫,以及死亡的就好查了。半个时辰后孙公公捧来厚厚的本子,三个臭皮匠挥退所有宫人,埋在册子堆里一阵好翻。发现失踪的也没有,打入冷宫和死亡的却有不少,其中相当一部分死亡记录,集中在昔日贵妃和一个充容的宫内。 贵妃就是宗政惠,她宫中死亡的人呈分散型,每年都会有人死亡。那个充容的宫内宫人的死亡却相对集中,正是在景泰蓝出生不久后。 景泰蓝还发现一个规律,就是宗政惠当年在宫中三起三落,每当她被黜落时,宫妃意外死亡人数就较少;每当她起复,死亡人数就增多。皇帝后宫幸存机会,和她的得势情形成反比。 真是居家旅行宫斗杀人之必备法宝。 景泰蓝再让孙公公去查那个吴充容的情况,得知她原先住在燕熹宫偏殿,是个低等嫔御,据说是暴病而亡。巧的是,燕喜宫当时的主位就是宗政惠,当时她还不是贵妃,只是个妃,封号惠。不过她很受宠爱,因为那时她怀孕了。 再查吴充容暴毙后宫人下落,大多被发配到冷宫和浣洗局等苦处,两三年内,全部死亡。 景泰蓝对着那个全部死亡的记录发呆半晌,虽然猜得到是这结果,忍不住还是抽了口气。 他想想不甘心——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宫里的嬷嬷多呢。”容当当探头看了看名册。 景泰蓝脑中灵光又一闪,“对!” 吴充容的宫人死光了,可是她当时是和宗政惠住在一起的,有些事,未必能瞒得过所有人。事后宗政惠将吴充容的宫人都想办法处理了,但她自己的宫人呢?总不能都杀了吧?她还要用呢。 而那些年,她的外围宫人,有没有知道点什么,但宗政惠不知道她们知道,然后将她们打发出去的呢? 再查宗政惠那些年用过的所有宫人。一大堆名册搬来,三个小人呵欠连天趴在那一阵乱翻,忽然景泰蓝一拍大腿,“哈哈!找到了!” 容当当睡眼惺忪探头过去,景泰蓝手中是一本尚衣局的名册,当初宗政惠在燕喜宫用过的宫人,曾有两人到了尚衣局,一人进了冷宫。 “传她们来……不,传她们到燕喜宫!让她们在那里侯着!”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如何让戒明小和尚,乖乖在月光下开天眼了。 不过这件事对叮叮当当来说,实在不算个事,叮叮当当响指一弹,“走啦,掳小和尚去啦。” “别掳啊,小和尚性子倔哩,得罪了他,以后他就不肯给我做事啦……而且他现在谁来都不开门啊,说明天就一定回去,不给回去就自杀啊……”景泰蓝生怕这俩小家伙蛮干,赶紧追出去。 那两只已经蹬蹬蹬跑去戒明住的偏殿,一开始还嬉笑着,快到了的时候,容当当的小脸忽然就严肃了,容叮叮永远上扬的嘴角忽然撇下来了,小爪子一抹,脸上就是一片哭泣恐惧的神情。 景泰蓝看呆了——变脸他也会,可无论如何变不到这么快这么逼真啊。 这谁的真传啊? 容当当牵着容叮叮,蹬蹬蹬跑上木质回廊,容叮叮一边跑一边开始哭泣,呜呜呜的哭声在长廊中回荡。惊得宫女纷纷出来查看,看到皇帝“噤声”的手势后,急忙又缩回去。 景泰蓝隐约也明白了两人的打算,故意带着几个太监,在后头远远地追,大叫“叮叮当当!别跑别跑!” 这边叮叮当当撒腿狂奔,快到戒明门前时,容当当对容叮叮使个眼色,容叮叮脚步一缓,把小花褂子一扯,大声哭泣,“麻麻,我怕,我怕怕……” 景泰蓝一个脚软,扶住了廊柱。 容当当扑到门上,大力擂门,“救命,救命,救命——” 里头有了动静,却没有人立即开门,半晌,一个犹豫的童声响起,“施主……” “和尚哥哥,开门,开门啊。”容当当大叫,“皇帝哥哥要打叮叮啊,要打叮叮……” 里头戒明似乎愣了愣,嘀咕了一句,“陛下对郡主很好的啊……” “皇帝哥哥要脱叮叮衣服啦。”容叮叮放声大哭,“叮叮好怕……” 景泰蓝一个踉跄,扶着廊柱险些滑下去。 他的一世英名啊……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三公开玩笑说,容家小郡主将来可堪为陛下良配,当时他忽然想到小映,走神了,也没说话。 现在他觉得,一定,肯定,必定,绝对不能让这个可怕的建议,变成现实! 门开了一条缝,戒明的眼睛探出来,看见了狼狈哭泣的容叮叮。 小和尚比景泰蓝年纪还大些,这些年住在宫中,也知道了不少人事,脸色立即变了。 不是吧…… 戒明对皇帝的节操还是了解的,虽然皇帝很多时候节操都拌饭吃了,但大多事还是很有底线的,何况皇帝才几岁啊,就算早熟也不能这样吧? 也许娃娃太小,搞错了…… “戒明哥哥……”容叮叮泪汪汪对他张开双臂,一脸寻求庇护的信任。看得戒明心中一软,想着两个娃娃单身在皇宫,确实容易受惊……这么想着,他便把门拉开了。 门一开,便由不得他了。 容当当撞了进来,抱住了他的腿,容叮叮奔了进来,哭花的脸忽然就变成了笑脸,笑嘻嘻地抱住了他脖子。 然后…… 然后戒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然后他就在燕喜宫了。 燕喜宫里,三个老年的宫人,正惶惶不安地缩在墙根下,不明白孙公公忽然半夜将她们传唤到这废宫来干嘛,三个人望望斑驳的宫墙,凄冷的月光,黑漆漆的宫室,再互相看看,忽然心中一阵发凉。 其中一个宫人,幽幽对另一个宫人道:“泊香,站过来点,你那位置,以前是吴充容最喜欢看花的地方。” 那个叫泊香的宫人闻言浑身一颤,忙不迭地站过去,回头惴惴看一眼,仿佛还看见那喜欢穿淡绿的娇俏少女,踮起脚在廊檐下悄悄闻一朵玉兰花,回眸对她笑道:“泊香姑姑早。惠妃娘娘好么?姑姑这里有没有养心散?我今日肚子里怪不得劲儿。” 再一睁眼,冷月空墙,檐下一个破缸挂满蛛网,玉兰花枝只剩了一截枯桩,而那娇俏少女,早已不在。 紧闭的殿内不知怎的,忽然掠过一阵风,地面上枯叶被吹得打着旋儿,听来如人幽幽叹息,又或者,似久远的脚步声,从空旷和寂寥处行来。 三人中的两人,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寒战还没结束,她们忽觉背后发冷,再一回头,就看见小和尚发出幽光的大头。 “施主……”戒明的眸子又在幽幽发光,并没有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三人,只看着那间偏殿紧闭的门,“你原来在这里……此番心事未了是么……嗯……今夜可以了了……” “……她们知道的,是么……” “……此地不可久留,去吧……” “……嗯,你的名字……吴、静、漪。” 听到这个名字时,那个叫泊香的老年宫女,发出一声骇然的尖叫。 两条小影子窜出来,在戒明脑后拍拍,戒明应声倒地,叮叮当当把他交给侍卫,明早他会在自己房间醒来,并不记得再次破戒的事。 叮叮当当咬着手指,看着景泰蓝一步步上前来,一脚踢开了殿门,命侍卫将那两个看见他发抖更厉害的宫女,给拖进了殿内。 随后殿内又有尖叫声传来。 叮叮当当没有进去,麻麻说过,秘密这东西,不是好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 只是看见刚才景泰蓝一霎神情,两颗小小的心都受到震动,忽然都觉得,景泰蓝哥哥好可怜。 忽然也觉得,以前没有爹爹麻麻陪的四年,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当当,”容叮叮抱住容当当,“我觉得哥哥好可怜……” “嗯。”容当当道,“所以你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嗯。”容叮叮乖乖点头,“……不过当当,” “嗯。” “他会给我钱吗?” “……” 殿内一直黑沉沉的,景泰蓝竟然没有点灯,或者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环境,在吴充容住过的殿内,在她死亡的地方,在这黑暗、幽深、充满回忆和诡异的气氛里,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都慢慢揭开。 殿内有低低的哭泣之声,有时还有惨叫,听起来幽幽咽咽,叮叮当当有些恍惚。 “皇宫……”叮叮忽然慢慢地道,“我真是不喜欢。” 当当点点头,拍拍她的肩,“不喜欢,就不来。” 半晌,景泰蓝从殿内出来,神情怔怔的。 他挥了挥手,护卫无声进入殿中,叮叮当当转身。 那三个宫人,无论知情多少,今夜过后,都注定会消失在这已经永远封闭的宫内。 便算当年她们眼见罪孽,却默不作声,甚至做过帮凶的报应罢。 景泰蓝似乎累了,屁股一歪,干脆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 叮叮当当也陪他看月亮,仰到脖子发酸。才听到他道:“我娘很美丽的。” “嗯。”两只说。 “我娘也很善良。” “嗯。”两只说。 “我娘和麻麻不一样,她很柔弱,特别容易相信人。” “嗯。”叮叮说,“所以她上天堂了。” 景泰蓝转过脸,“是的,她上天堂了。” 他眼中晶莹闪烁,叮叮当当都当没看见。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容当当一本正经地道,“她那么善良柔弱,肯定呆不惯,早点回去也好。” “嗯,也好。”景泰蓝站起身,牵起他们的手,“走。” “去哪儿?”两只忍住困倦,仰头看他。 “我还有些话和我爹爹说。”景泰蓝道,“还好,爹爹还是爹爹。” “我的麻麻是你的麻麻。”容叮叮抓紧他的手,“以后我把爹爹也借给你。” “嗯。”景泰蓝捏捏她的脸,“其实我觉得挺好。因为我后来遇见麻麻。” 这下连容当当都满意地笑了笑。 三个小身影慢慢地往承御殿走,景泰蓝挥退步舆,在月光下,缓缓前行。 身影长长,附在燕喜宫斑驳的宫墙上,步伐却在寸寸拉远,他在一步步离开亲生母亲葬身之地,也在一步步离开童年,当身世在这一夜明了,责任便如山压下。 他知道,他已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这一刻开始。 天下莽莽,天下苍苍,天下茫茫,天下都属于他,而他也只有,天下。 …… “父皇,我知道我的身世了。” “父皇,您也记住,给您生下我的,不是宗政惠,她叫吴静漪。宫女说她真心恋慕您,生产那夜她以为惠妃叫来的是您,结果她等来的是杀手。” “父皇,我不明白世上怎么有她那么单纯的女人。她怀孕了,惠妃骗她说她孕月不祥,整个孕期不能见皇帝,她也就信了。惠妃说自己也怀孕了,她也信了,还给她做了很多小衣服。当然,惠妃怕小衣服有毒,都给扔了。” “父皇,我不是愚钝的孩子,惠妃一直给我服药。我只是想睡觉,想睡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睡到三四岁也就睡完性命了。” “父皇,我现在都想起来了。惠妃两次怀孕,第一次是假的,第二次是真的,却不是您的。我记得她和康王说,您后来身子不行,根本不能令后妃怀孕,她想做皇后,还想做太后,便和康王在一起。可怜您因为她第一次怀孕封她做贵妃,因为她第二次怀孕让她做太后,结果两次都是骗您的。” “父皇,您地下有知,千万可别再给她骗了。” “父皇,我想好了,这个仇,我一定要亲手报。” 絮絮叨叨半夜,景泰蓝一回头,叮叮当当早已爬上榻,头靠头睡着了。 景泰蓝望着那两张喷红的小脸颊,无奈地笑笑——真是百无禁忌的叮叮当当,这样的床也敢睡。 不过这对小祖宗有什么不敢做的? 两个温软的小身体紧紧贴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焐热,景泰蓝当真觉得暖和了些,笑了笑,伸手捏捏叮叮当当的脸。 容叮叮挥手啪一下打开,容当当皱皱眉岿然不动。 景泰蓝四面看看,终究觉得睡在这里不妥,爬下榻,想要将两个孩子抱下来,他自觉自己在一夕之间长大,却忘记说到底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一手抱一个根本站不稳,身子向前一倾,不知道撞在床上什么地方,叮叮当当顺着床骨碌碌滚了出去,又撞在什么地方,随即景泰蓝听见“咔”的一响。 这一声立即让刚才还睡得如小死猪的叮叮当当睁开眼睛——他们山上长大,极其熟悉这种声音,这是机关开启的声音。 景泰蓝已经奔了过去——榻后原本就是九龙壁,此刻墙壁裂开,露出一个东西,他一眼看见,先是头皮一炸,随即飞奔去想挡住,以免叮叮当当看见受惊。 不过那俩小家伙已经看见,跪在床上,叮叮咬着手指头道:“哇……骨密度真高。”当当皱眉,“窒息死?” 景泰蓝大眼睛里漩涡转了转——告诫自己:精英教育,精英教育…… 屏风后是夹墙密道,密道里满满骨骼,刚才屏风一打开,就有一支白骨爪探了出来,景泰蓝才飞奔去挡。 若在平日他也害怕,可如今叮叮当当在,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应有无限勇气。 此刻看见黑暗幽深密道里密密麻麻霜白一片,他禁不住发瘆,不过后头那两只胆子太大,又壮了他不少胆气。 叮叮当当在武林世家长大,又不娇惯,这东西见得不少。他们年纪又小,谈不上害怕,好奇地爬下床去看。景泰蓝若有所思地站着,数了数人数,又看看位置,忽然道:“父皇的密卫原来每次是从这里出现的,也是在这里失踪的。他们竟然都死在这里。” 历代南齐皇帝都有密卫,但上一代密卫失踪,容楚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叛变离开,谁知道竟然都死在这里。 “机关被卡住啦。”容叮叮奶声奶气地指着墙脚。景泰蓝也看见墙角壁内伸出的一根黑色铁条有点异常,想必刚才他连撞了两次,才将卡死的机关撞开。 景泰蓝怔怔地看着那些白骨,扭曲纠缠,至死都有挣扎行走之态,很多人双手向天,雪白的骨头如落雪的枝桠狠狠地戳上去,地上掉落许多碎裂的指骨,死前必定经过漫长的挣扎。 那一夜父皇遇害时,应该有试图召唤密卫,他当时努力关暗门抽屉放回密旨的动作,保不准就是在召唤密卫,开启机关。但是机关被卡住了。 当时从承尘上落下来的,除了乔雨润,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想着殿中那几个人,不出意外的话,这事必然是这几人中的一个干的,他心中忽然一阵烦躁,快步走出殿去。 “给朕拟旨。”他对赶来伺候的司笔太监道,“天节叛变,朕要御驾亲征。” ……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五越联军宣布与天节军合作,归营为一,兵锋直指北方三省偌大土地。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二,南齐皇帝蓝君瑞宣布御驾亲征,亲自北上讨伐联军。荣昌郡王、卫国公双双随驾。 南齐历史上,注定风云变幻的一战,即将拉开帷幕。 十月二十三,联军避开天顺军兵锋,夺取上阳城,此时,联军已经占据北三省大部分土地。而南齐目前并没有展开反攻,只命令天顺军扼守住极东,断绝联军南下深入内陆的可能。 上阳城原本是先帝十八行宫之一所在地,不过行宫已经多年不用。上阳城被夺取后,喜爱享受的宗政惠,立即搬到了行宫居住。随即她还惊喜地发现,行宫不远处一个隐秘的山坳,有一片枫林。 北地景色萧瑟,这时节很多地方已经大雪封山,上阳这处行宫周围却与众不同,十分温暖,枫叶居然还零星开着。因为有数道温泉,从山周流过,整座山气温比别处要高上不少。 这使宗政惠十分欢喜,她向来喜热闹奢华,一路行来,景色逐渐荒凉,人烟逐渐稀少,内心中已经十分沮丧,如今这瑟瑟几朵枫红,已经让她眼睛一亮。 推开行宫后窗,看不远处山翠枫红,会让她想起当日金粉翠拥的宫廷岁月,想起她母仪天下,垂帘听政的风光年华,想起她在最顺心,最恣意的那些日子里所拥有的一切。想起那个人曾最爱枫叶,最喜温泉,曾陪她行走红霞烂漫之中,携手如一切人间情侣,他赠她金丝叶,她赠他玉夹剪。 然后一眨眼,什么都过去了。 荣华不在,权力不在,昔日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不在,他叛了国,弃了她,现在不知道在哪快活,或者早已埋骨他乡。 留她孤身一人,在这臭烘烘的军队之中流浪,每日和不相干的莽夫笑脸相迎,哄着他们为她打仗。 这些,真不是她该受的。 身后传来隐隐的呻吟声,她微微皱了皱眉。那呻吟声是老李的,他在城门救她,出手伤了容楚,自己似乎也油尽灯枯,自此一直没能起身。但又一直不死,奄奄一息地吊着。 带着这样一个人着实是个累赘,她以为乔雨润必然要抛下他的,谁知道乔雨润始终不提这事,居然真带着他辗转南北。宗政惠有点烦,她怕听人的呻吟,怕闻苦涩的药味,怕感受那种萦绕不散的死亡气息,那会让她觉得,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宫廷黑暗岁月,面对她不想面对的一切。 只是谁都知道李秋容对她忠心耿耿,抛下他,这句话她不能说,说了会令将士寒心。 前几日李扶舟来看过李秋容,当时乔雨润特意支开了她,两人在屋内低语了一阵,随即乔雨润送李扶舟出来,眼神微有喜色。 宗政惠更烦躁了。 她与乔雨润互相不信任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乔雨润现在已经不能完全算是她的人,她掌握军权,更多时候,是她这个太后需要仰仗她的鼻息。 比如现在,她想去那枫林转转,洗个温泉,乔雨润不同意,她也就不能去。 宗政惠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忧心忡忡地坐下来,她知道皇帝御驾亲征了,也知道容楚和太史阑都来了,这让她更加不安,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和天顺联合的苍阑军,而且折威军也在奉命长途驱驰逼近。 忽然她听见“当”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窗台上,她随意地转过目光,蓦然浑身一紧。 …… “看五越天节联军的意思,似乎暂时不打算南下。”极东总督府里,太史阑正和容楚商讨军情,“他们竟然选择了上阳城,明摆着要往延江进发的意思。” “对方很有头脑。”容楚道,“北地三省物产丰富,土地肥沃。拿到北地三省,五越就有了长久立足之地。所谓贪多嚼不烂,地盘抢占再多,没那兵去守都没用。” “确实,有野心,却又知自量,这样的敌手最难缠。”太史阑点头。 两人都有意无意避开提对方的名字。 “我觉得……”容楚忽然一顿,太史阑立即敏锐地瞧他,“怎么了?” “有点心悸。”容楚道,“许是挂念那对小魔头?” “你最近似乎总心悸。”太史阑眉间有忧色。 “太医都瞧过了,没有问题。”容楚抚平她皱起的眉端,“别担心,我应该是因为你美色太盛,忍不住心跳。” 他在等太史阑笑,太史阑实在没心情笑,嘴角随意一歪。 但她也没什么办法,容楚的身体确实正常得很,根本查不出问题。 但再这样跳下去,她也怕自己心悸,整日疑神疑鬼。 容楚似乎在犹豫什么,想说,但终究没说。忽然一笑,道:“还是先操心我们的太后吧,今日我给她送了个礼物,不知道效果如何?” “哦?” …… 宗政惠怔怔地望着窗台,那里,一个小小玉剪熠熠闪光。 她的呼吸几乎立即急促起来,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 这玉剪,她认得! 今生今世,她只送出过一枚这样的玉剪,也只送给过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她…… 她忽然跳起来,扑到窗边——玉剪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刚才肯定是有人扔在这里,人应该还在! 可是院子中人来人往,人人面色如常,哪里看得出端倪? 她拉开门向外跑,身后忽然传来乔雨润的声音,“太后,您往哪里去?” 她站住,就见乔雨润立在廊下,李扶舟竟然也在,一袭红衣如火,衬得眉目如画。乔雨润似乎为了和他相配,竟然穿上了以往从不爱穿的黑衣,衣袖宽大,掩住了她残缺的手足,竟也显得窈窕端庄,眉目秀丽。 她看着这两人,似乎丽影双双般站在那里,看着乔雨润眉梢眼底的淡淡满足笑意,忽觉刺眼。 心中一瞬间只觉寂寥和失落——他人手掌重权,他人有美相伴,而自己只能孤身一人,处处被制。 那些繁华胜景,如花美眷,雄厚兵权,本来,该是她的。 她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平,淡淡道:“本宫想出去走走。” “太后,太史阑率苍阑军已经逼近上阳。”乔雨润扬扬手中军报,“她那架势,似乎想像对付西番一样,重军压城,逼我们自退于极东。这是非常时期,请太后善自珍重,不要轻易出外。” 宗政惠默了一默,道:“哀家省得。”转身走了回去,砰一声关上门。 乔雨润不以为意地扬扬眉。转头对李扶舟道:“家主,虽然太史阑来势汹汹,但我们占据上阳城,进可下内陆五省,远可上边疆三省,遏制极东水域,可退上阳山脉,以此为据点,可以和太史阑慢慢耗上很久,直到她……” “不,”李扶舟淡淡截断她的话,“我们坚持的时日,不会太久了。” 乔雨润愕然地看着他。 “太史阑一来,战争就快结束了。”李扶舟语气从容,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末日。 “家主,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李扶舟再次打断了她,“你知道五越的依仗是什么?” “是异术,是单兵作战能力。是五族与众不同的作战方式。” “这就是了。”李扶舟唇角笑意冲淡,“南齐,只有太史阑,和五越,和五越联军都作战过。五越令他人手忙脚乱的神异,在她那里,早已有了破解之道。” 乔雨润脸色一白——她真的忘记了这点。 “而单兵作战,她的苍阑军不比谁逊色。另外,她或者容楚,可能还有一支秘密军队。” “秘密军队?” “大批量使用神工弩,甚至难以想象的极速军器。”李扶舟道,“你应该见识过。” 乔雨润激灵灵打个寒战,她见识过,见识得太清楚,以至于一想到就浑身发冷。 “你是说……”她惊异到不可置信,“足足一支军队,那样的配备?” “是。” 乔雨润的心沉了下去——那样如何还有胜算?己方长处对方已破或已有;对方杀手己方却远远不如。 “难道,除非她疯了,我们都绝无胜算?”她有点绝望地喃喃自语。 李扶舟没有说话。 乔雨润回首,正看见一枚枫叶,从他略有些苍白的眉宇间掠过。随即,被他淡淡的语声割裂。 “那就让她……疯吧。” == 景泰六年十月二十九,太史阑为前锋,率苍阑军直扑上阳城。五越联军悍然出城,摆开阵势迎上太史阑。然而,太史阑和五越联军的第一场接战,以二五营为基础的苍阑军,丝毫没有被五越联军诡异的战术所牵制,他们对于南越的舞战,北越的驭兽,西越的吹箭,中越的毒虫都有自己熟练的处理方法,五越联军丝毫没能讨得了好,他们想要施展自己的彪悍作风压制对方,结果苍阑军比他们更彪悍——女将们在战场上,战得兴起,都是衣裳一甩大喊“来战!”,纯然继承了太史阑的凶悍作风。 与此同时,容楚指挥天顺折威两军,分兵六路,直扑北地三省各军事重镇。他的指挥图上,箭头纠缠,纵横来去,复杂到让人眼晕,只有容楚,能在那乱麻一样的兵力推进图上迅速推演,精密指挥,精确计算每支军队的行进速度、到达时间、以及短兵相接的各个时间点,由此穿插行进,以一种“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战术,跳跃式前进,将驻扎在各处重镇的五越联军打得晕头转向,步步后退,六路大军不同时辰不同路线出动,却几乎在同一天内,夺北部六城,一举收复半壁鄂西,震惊天下。 所谓名家出手,风云暴卷,南齐战争史上,也少见一日连复六城的记录,何况这还是六支军队。统帅的控制力和指挥能力,可谓巅峰造及。军史官们迅速地又将这一战例,唰唰写进战史。 南齐最出色的一对统帅再次联手,这回的挥毫图卷不再是丽京一城,而是整个北三省。 上阳城的气氛也紧张起来,五越联军天天开会,商量着何去何从。大部分人坚持死战,有人希望和朝廷谈判,也有些人表示,在对方凶悍的攻击之下,一味硬碰硬殊为不智,但必须先打一个胜仗,才能拥有和朝廷谈判的余地。 说到胜仗,众人都沉默,要想在太史阑和容楚手下打个胜仗,谈何容易? 对此,一直沉默的武帝,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会的。” …… 第一百零五章 大结局 更新时间:2014-1-16 8:41:30 本章字数:63506 乔雨润从议事厅中走出来,进了李秋容养病的屋子。 将领们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颇有几分敬佩,觉得这位军师不仅足智多谋,而且心地厚道。那个李秋容,好几次濒临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计挽留住了性命。 真是难得。 乔雨润进李秋容屋子前,看了远处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门扉紧闭,没什么动静。 她进门的时候,看见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床侧,这几次李秋容将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来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乔雨润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照做了。 不过她也发觉,李秋容生机已绝,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过让他苟延残喘罢了。 她迈进门槛,李扶舟侧身收起金针,乔雨润忽然看见李秋容身边的袍子被李扶舟带起,露出一张微皱的纸。 她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在李扶舟发现那张纸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笑道:“劳烦家主了。” “不必客气。”李扶舟一笑,“他左不过就这几日了。” 乔雨润看着他似乎温和,其实遥远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轻轻道:“不知你……” 李扶舟已经站了起来,道:“好好照顾他。”头也不回出门去。 乔雨润呆坐着,看他深红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门扉,却再照不进任何多情的眼眸。 良久,她将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刚才坐过的地方,轻轻抚了抚。 指尖冰凉,能抹平褥单的皱痕,却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 她只是怔了一会儿。 随即收回手,脸上恢复冷漠,她转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抽出一张纸来。 看见纸上内容,她眼眸一缩,神情惊诧。 呆了半晌后,她忽然慢慢露出一丝笑来。 …… 山坳里的枫林,因为隐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联军占据,更没有杂人。 此时却有一条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 从背影看这是女子,穿着普通布衣,还拿着个筐,看上去像是个捡柴的。 不过这女子走路的步态,却有些奇异,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着,走在这满是杂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阙金宫。 日光在林间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脸上。 饱满脸颊,大眼樱唇。赫然是宗政惠。 尊贵的皇太后,多年来第一次穿上仆妇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枫林边探看。 这边枫林稀疏,一览无余,埋伏什么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终于走进林中。 她手中抓着一枚小小的玉夹剪。 那个人从最初展示这信物开始,断断续续给她发了好几次联络信号,她一开始还不敢,渐渐便耐不住了。 乔雨润越来越势大,对她越来越不尊敬,令她越来越有危机感。她想要摆脱傀儡的命运,需要有外力的帮助。 或者,他就是一个契机。 她在林中站定,轻轻发出一声口哨。 身后哗啦一响,她大惊转身,转身时已经握住了袖子里的刀。 一个人从一堆灌木丛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刺,轻轻道:“惠儿!” 她颤一颤。 林间日光如金纱,一片朦胧里,立在那里的男子,似乎还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两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枫林中风度翩翩地冲她笑。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诗酒唱和的好年华,她和他在闲暇之余,扮成普通富家夫妻,车马出城,一路踏红,在人间最美的枫林中穿梭,在最温暖的温泉中含笑相对。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几步,随即站住。 不,不是了。 这里的枫林没有那般烂漫的美,这里的温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还是长身玉立,仔细看头发却已微白,面容已苍老,一身锦袍虽然还是很华贵,但却太新,像是刚换上,穿在他身上再无当年王族气度,倒显出几分憋屈和不自在来。 而她自己,也不过一身布衣,手执箩筐,惊惶畏缩如农妇。 她的心沉了下去,隐约觉得,希望将破灭。 康王的神情倒是极为惊喜,张开双臂,道:“惠儿,我可算等到了你!” 宗政惠心中一暖,这几年她过得憋屈,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禁不住心动,正要上前,忽见刚才康王钻过的灌木丛又是一阵摇动,悉悉索索一阵响,又钻出一个女子来。 她脸上变色,开始后退。 康王急忙解释,“惠儿,这是我的女护卫,跟我很多年了。我这些年先流落西番,后流落东堂,只有她一直跟着……”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声,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头站着,容貌姣好,尤其两条长腿修长笔直,看得出来是练家子。 她的脸沉着,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性子,讪讪地搓着手解释,“……惠儿,此行秘密,我来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带人,想来想去也只能带她一个,好歹你得让我有人保护不是?” 他这说的倒是真话,这些年他流落西番东堂,一开始西番拿他奇货可居,曾想过以他做人质来让南齐退兵,结果这招还没来得及使,西番将士就被太史阑绝然沉河。他一直身处看守之中,渐渐被人遗忘,想尽办法逃出,却又被东堂的人抓获,东堂也看守了他几年,没看出要拿他做什么用,后来东堂换了主子,在考虑和南齐议和,新任掌权者对他毫无兴趣模样,他才又有机会出来。身边这个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陈请,西番允许她跟随他,却不允许她太过接近他,直到现在,他来见宗政惠,身边还有东堂的人监视,只是他再三说明宗政惠的多疑,东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隐身一边,由这女子跟着他就近保护。 康王不敢带太多人,却又不敢身边没有人,看来看去,只有这个在他失势后依旧不离不弃的女子,可以信任了。 宗政惠也知道情势今非昔比,要康王这种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带一个女人来见她,已经很难得了。想必他冒险此来,也决不是为叙旧的。 “和你这叛国贼子,有什么话好说?”她冷冷道。 “惠儿,”康王叹气,“容楚太史阑的话,你也信?我当时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们一条心,逼我到静海送死,在太史阑的地盘,什么还不是她说了算?她高兴起来说我杀了皇帝,你也信?” 宗政惠脸色一变,嘴角抽搐一下,“别乱开玩笑!” “好,好,不说,不说。”康王好脾气地赔笑,“惠儿,你是知道内情的人,过去的话就不说了。如今你处境,我瞧着也不大好,所以我来帮你了。” “你帮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过去,语气刻薄,“就凭你这样儿?” 康王还在笑着,如今他的脾气当真见好,脸色丝毫不变,“惠儿,我虽然不是王爷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私下里,还是有一批死忠的……” “你现在哪还来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乔雨润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脸色一变,“你说的帮手不会是西番东堂吧?你果然叛国?” 康王一顿,暗骂此刻这女子倒惊人敏锐,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你说的哪儿话?乔雨润凭什么接收我全部的人?我当了那么多年王爷,当真一点家底都没有?”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着他。 “我听说乔雨润现在和五越关系好,还是天节军的实际掌权者。”康王怜惜地瞧着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康王盯着她的眼睛,“我们……去把她杀了好不好?” 宗政惠沉默,随即道:“然后?”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统皇家血脉。你杀了乔雨润,天节自然要向你效忠,你从此掌握了天节军权,便可以把我引入天节军,然后我会另外助你,和五越联军谈判,许他们复国自治之权,和他们合作夺取南齐半壁江山。”康王声音低而诱惑,“凭什么让乔雨润一个出身平凡的残废窃据大权?你我才是这世上身份最高贵,最该获得权力的人啊。” 宗政惠依旧沉默,康王说话含糊,但语气里的意思,隐然还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后,很可能还是东堂或者西番。 看他现在那潦倒模样,如果说背后没人操纵,她死都不信。 她很需要权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觉,需要将乔雨润那个越来越狂妄的贱人踩到脚下…… 康王微笑望着她,神情十拿九稳。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对权力的欲望——瞧她此刻脸上心动的神情。 然后他听见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惊得眼睛一睁,连那一直站在一边,垂头不语的女子,都愕然抬头。 宗政惠脸上激动的红潮已经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苍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孙后代发誓,在此过程中,你绝不借用任何敌国的力量?”她讥嘲地盯着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骗我,你生子世代为盗,生女世代为娼?” 康王脸色大变,怒道:“你——” “你果然是个叛国贼。”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国贼合作。” “你!” “我爱权,我爱虚荣,我爱这世上一切尊荣华贵的东西。你一点都没猜错。”宗政惠轻轻地道,“但是,这些东西,必须是我的,不是异国敌人施舍的。施舍来的荣耀,不是荣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个最高掌权者,必须先有国,再有自己。有国才有尊严,有国才有荣耀,有国,才有存在的意义。国都不爱,谈何拥有天下?国都卖了,何来权势地位?那是虚假的泡沫,看得见,触不着,啪一声破了还溅一身水,惹人厌弃。”她冷笑,“所以,儿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没想过……”康王不可思议地道,“你们看似现在节节胜利,其实危在旦夕。皇帝无论是军力还是将领,都远胜于你,太史阑和容楚联手,天下无人可挡。五越在太史阑面前,并无任何优势。而皇帝既然已经昭告天下废了你,对你也就再无顾忌,所谓孝道逼迫也难以阻止他的决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将来,只有一个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但,这是我的骄傲。” 这是我的骄傲。 便用尽手段,做尽恶事,有些事,依旧是底线,是不会让步的原则。 真正的骄傲。 康王脸色慢慢发白,用仿佛不认识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杀乔雨润,你乐意的吧?” “那当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还能有本事杀了太史阑,我会更乐意相助。” “那是以后的事。”康王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乔雨润身上也是有宝甲鲛衣的,行刺不容易。不过你和她如今关系相互依附,她对你应该防范较小。我这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药物,可以刺入任何的护体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过来,手中一个锦缎包裹,康王示意她拿过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还是不信她,当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紧了袖子里的刀,盯着那女护卫,此刻枫林看花的心境全无,有的只是厌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提前将手中锦缎一抖,刀露了出来,刀尖是向着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气。 那女子忽然将锦缎往地下一抛,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后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声是刀尖破了软甲的声音,第二声是刀尖入肉的声音。 康王正转身向林外看,万万没想到这一刀竟然冲自己而来,此时身子刚刚半转,满脸惊骇。 宗政惠也大惊,踉跄退后。 那女子牙齿咬着黑发,眉宇满是绝然之色,霍然拔刀。 又是一声奇异的叮声,随即,刀出! 雪亮化为深红,曳出红绸般的轨迹,唰一声洒遍枫叶,来年脉络如血。 宗政惠脸上噗一声,扑上一溜血点,斑驳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脸,满手的血,惊得腿一软跌倒在地。 同时跌落的还有康王。 他痉挛着,双手紧紧捂住胁下那个血洞,那一刀极深,隐约可见白骨内脏,可见下手之人的决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依旧满满不可置信,拼命仰头望着那女子,“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这些年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唯有这女子,他从未怀疑过她的忠心。若无那忠心,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在异国寻到他?怎么可能雪地里长跪求见他一面?怎么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难下,做尽苦役,只为每日远远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边六年,追到异国,长跪雪地,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日!”女子举起血淋淋的刀,悲愤长笑,“你这奸贼,小心太过,从不让人单独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这样,哪有今日单独随你来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剧痛淹没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一生警惕,步步为营,他总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保护好自己,就算沦落到敌国,他也多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过是天意。 “还记得当初被你灭门的形意门吗……”女子犹自大笑,“爹!娘!师兄!我报仇了!”笑声未绝,热泪滚滚而下。 形意门……康王渐渐混沌的脑中,掠过模糊的字眼,却怎么也觉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铲除的门派太多,很多门派,在他这里,只是属下汇报时的一个轻飘飘的字眼,掠过贵人的耳朵,换一句同样轻飘的“诛”,再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觉得那刀,似乎并不是自己准备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钩锁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会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伤害,然而现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锁。 “想知道这刀怎么来的么?”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脸畅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晋国公。这把刀,他五年前就给我了,今日总算用上!”她望望极东方向,“当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诉我的……听说他也来了?其实只要他在,你死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得快点下手,好亲手报仇!” 她和容楚联络还是几年前的事,之后一直在国外,并不知道容楚已经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听见“晋国公”三个字,咽喉里发出似哭非哭的呜咽声响,他艰难地挪动头颅,似乎想要看看那个方向,看看那个草灰蛇线,伏延千里,真正将他致死的毕生大敌,然而他的脑袋只转了半圈,便不动了。 他死了。 最后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转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渐渐冰冷的康王。 万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遭,竟然是来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约。 眼前的人死状痉挛,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她怔怔地看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爱,也曾在景阳殿重重帷幕后微笑相对,在满眼枫红中携手寻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春宵慢渡,联琴共笔,…… 然后,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惊觉此刻自己的处境——康王已死,杀手犹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惊恐地向后缩去,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是那女子对手,心中万分后悔怎么就糊涂了,竟然真的一个人前来赴约。 那女子却没有动,站在康王尸首边,冷冷看着她。 “看在你最后那番话份上,我不杀你。”她转身就走,“你好自为之。” 宗政惠直到眼见她身影消失,才反应过来,那女子竟然放弃了杀她灭口。 想着刚才她最后一句话,宗政惠心中五味杂陈,在地上愣了半晌,缓缓爬起,看见丢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竟然没把刀带走。 或者她大仇得报,骤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记了身外物。 宗政惠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刀揣在了怀里,心中这才定了下来,随即她起身,踏着一地枯脆的枫叶,蹒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枫红如血,日光渐渐敛去,在地面投下静默的光斑,那一具无人收拾的尸首,永恒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阳城下。 黑压压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万马奔腾,踏动大地,震得整个上阳城都似在嗡嗡作响。 南齐和五越联军的最大一次正式对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早在前几日,各自为战的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横扫了上阳两翼的城池,将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夺回,今日终于再次在上阳城下聚首。 十五万折威由容楚指挥,十万天顺,五万苍阑由太史阑和邰世涛指挥。三十万大军提马过阳水,直逼上阳城。 折威黄,天顺蓝,苍阑黑金,三色大军方阵整齐,正中黄罗伞盖飘扬,伞下是一身小小戎装,御驾亲征的皇帝。 左侧珍珠白,战场上依旧锦绣风流的,自然是爱漂亮大帅容楚。右侧黑金,中规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经和容楚齐名也睡一个被窝的女帅太史阑。 这一场战争,不是南齐动用兵力最多的战争,却是南齐至今级别最高的。皇帝首次亲征,名将齐出。 南齐将士们志气很高昂,心情很兴奋,都觉得能参与这一场战事,此生不枉。 城头上乔雨润季飞,以及五越联军的统帅们,脸色却不大好看。 原本以为凭借五越的神异,在战争初期打南齐一个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稳脚跟,占据一定地盘之后再来和南齐讨价还价,那时候就算太史阑来了,也不能全数夺回。 谁知道南齐竟然皇帝亲征,士气大涨,容楚又似乎早有准备,折威和天顺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经秘密调军,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战场。 自负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容楚的实力还是估计不足。 不过五越和天节,这次也将全部军力压在了上阳城,不想再后退。再退,他们就只能退往极东深处乾坤山了。 黄罗伞盖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几乎立刻,震耳欲聋的攻杀声便淹没了上阳城。 所有的战争都一般残酷,不过是生死绝杀的周而复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换成月光一轮又一轮,照映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上阳城墙,和城前护城河里无数死去的联军士兵的尸首。 战争最激烈,眼看南齐士兵将要攻上城墙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鏖战未酣,城头上忽然鸣金收兵,南齐士兵刚愣在那里,就看见城头上飘出一张纸。 随即这样的纸飘出很多张,有人抓下来一看,脸色就变了。 这赫然是一份纳妾的婚书! 纳妾的,是荣昌郡王容楚,这妾…… 竟然是卫国公,援海元帅,已经给郡王生了两个孩子的太史阑! 一时间很多士兵都愣在城头,被忽然冒出来的五越士兵挑下城墙。 太史阑和容楚也接到那样一张纸,两人脸色齐齐一变。 太史阑身后花寻欢怒道:“什么鬼玩意!乔雨润疯了?连这种伎俩也玩?谁信?” 她自从上次怠忽职守,致使晏玉瑞被杀,引发天节反叛,自知罪过深重,在皇宫前长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阑府前,自请卸职戴罪立功,太史阑原本不同意,觉得她这五越身份还是有隐患,景泰蓝却从小和她关系好,当即把她一捋到底,着她只在军中效力,从小兵做起。花寻欢也无怨言,当真以小兵身份随军,冲锋苦战。只是她宁可接受惩罚,也始终不肯说明那夜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让太史阑很有些心结,近日也没怎么理她。 太史阑不说话,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皱着眉头,揉了揉眉心。 这下麻烦了…… 这东西一直贴身放袖囊,什么时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对劲…… “乔雨润!”太史阑的忠心诸将都在跳脚大骂,“你要脸不?这种东西也能搞出来,能争多久苟延残喘?” 城头上一声长笑,正是乔雨润的声音。随即一张红纸缓缓落下。 “这里是正本!有你们郡王和国公的亲笔签名!你们有谁识得他们的字迹?自己上来看!” 苏亚拍马就上去了,枪尖一挑将那张红纸挑回,眼神犹自望着容楚,期盼他说,这不过是个骗局。 容楚再次揉揉眉心,咳嗽一声。 太史阑根本没有看那张纸,脸上慢慢地,没有了任何表情。 似铁,生冷。 她看过婚书,那简陋婚书的格式用纸,和现在城上飘下来这份,一模一样。 那么简陋的东西,天下还真找不出第二份。 景泰蓝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阑,慢慢也闭了嘴。 不用问,看表情都知道,这事儿,怕还真是真的。 这事儿……也太要命了。 太史阑现在是什么人?是国公,是总督,是元帅,是即将总揽天下军权的女将,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重臣。 如今在万军之前,以她为妾,这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整个南齐军方的侮辱,更是对南齐的侮辱。 这东西在这时候拿了出来,南齐军心大失不说,太史阑以后领兵驭将的威望威信,也会有一定的损害。 虽说她手段强硬,迟早能扳回,但终究因此给了人背后取笑的把柄,还是在天下之前,这让她如何忍受? 便如万人之前一个耳光,响亮。 景泰蓝看着瞬间岿然成雕塑的太史阑,明白此刻她已经怒到极点。不禁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这般蠢事! 郡王在苦笑,咳嗽。 这只能说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尝如此? 写那婚书妾书时,他还没爱上她,不过一时玩笑之心,想要将来博她一乐,杀杀她的威风,小小来一场逗趣而已。 内心深处,也不无告诉她——此生容楚若娶你,妻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 但如今如何解释?大错已成。 “陛下能以贱妾为帅,雨润却不屑和这等人对战,平白降低身份。”乔雨润永远不会放过时机火上浇油,“和妾相争,视为侮辱。请陛下换将再来!” 城头上一阵狂放的大笑,夹杂着“贱妾,羞耻”之类的话语。 苍阑军士兵们浑身发抖,眼神暴怒,纷纷提枪上马。 太史阑竖起手掌,止住了他们的冲势。 现在已经不是猛攻时机,无论是惶惑不安的南齐军队,还是愤怒冲脑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状态。斗志已失,再战无益。 不过退兵前,她还有话要讲,必须将气势军心给捞回来。 “乔雨润,难为你假造妾书,仿制我夫妇签名,几可乱真。”她讥诮一笑,“不过,真本在此。” 她伸手从怀中取出个大红封套,在掌心一晃,随即收起。 “如何不敢拿来看?”乔雨润冷笑。 “你配?”太史阑语气淡淡,“我是当朝国公,一品元帅。我子为世子,我女为郡主。我的婚书,用得着给你这半人半鬼,肢体不全,专门构陷他人、阴私谋夺的前西局首领看?” 南齐士兵这才明白这女子的身份,眼神纷纷露出鄙弃之色,将手中捡到的弃书往地上一扔,呸声道:“低级伎俩!” 乔雨润气得脸色发白,随即冷笑,“如此,祝国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满,永无龃龉!” 太史阑理也不理,单手一挥,示意退兵。 她驻马默默看大军后撤休整,容楚策马过来,她忽然扬鞭就走。 苏亚在后头叫她,“大帅……”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阑道,“我好久没有给我前头那位写信,如今我身在战场,它难免挂记,也该告诉它一声。” 众人一傻,景泰蓝眼睛睁大。容楚伸手勒住马。 面面相觑了半天,还是最有资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问:“呃……什么是……前面那位?”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个,我之前最爱的那个。”太史阑轻描淡写地答,“严格意义来说,容楚如果能遇见它,该给它敬茶。” 景泰蓝想摊上大事了! “呃……这位,叫什么名字?”小子认为太史阑不过是气话,这样问也算是个提醒。 太史阑毫不犹豫,“幺鸡。”策马从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过,“劳驾,让让。”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听见这名字,不禁一怔。 姚基? 这名字,还真的听她一本正经说起过…… 他了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说谎。 太史阑头也不回离去,只抛下一句话,“今晚我要好好写信,闲杂人等请勿来扰。” 众人齐齐看向那个唯一的“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拳头凑至唇边,无奈地咳了咳…… …… 当晚太史阑在自己帐中睡大觉。 傍晚的时候有人来送饭,她听着那脚步声,对苏亚道:“你去门口接。别让人进来。” 苏亚只得无奈地去门口接,把亲自送饭的某人劝了回去。 吃完饭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日却道:“我怕动,苏亚你打点水给我。” 过了一会她看看门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进来了,放在门口。” 门边端水的影子顿了顿,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 晚上看军报的时候有人来送灯油,太史阑道:“不要,够了。” 送灯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长在帐篷边缘,太史阑转过头。 三更的时候,苏亚在帐外说送宵夜,太史阑看看影子,道:“不吃。”扑地吹熄了灯火。 帐外传来一声长叹。 太史阑拉毯子蒙住头,还是挡不住他的语声传来。 “太史……”容楚的声音听来有些犹豫,“我有话和你说。” 她不理。 “不是解释那件事……”容楚轻轻咳嗽,“我终于基本确定了一件事,想想还是和你先说一声比较好,虽然未必发生,但……” 她抓起油灯,呼地掷了出去,油灯撞在门帘上,闷闷的砰一声,将他的话声打断。 这人诡计多端,奸诈狡猾,不听!不听不听! 帐篷外终于安静下来,太史阑维持着半起身掷油灯的姿势,竖着耳朵听,没有听见什么离去的脚步声,但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经淡去。 容楚虽然待她向来体贴温柔,骨子里却也是骄傲的人,相识这么多年,她这般发作还是第一次,他应该也有所明白,暂且离开了。 她坐着,眼神发直半晌,霍地躺下,将被子一扯,蒙头一盖。 太史阑这一夜没睡好。 迷迷糊糊总感觉到脚步声徘徊,听见他的呼吸,隐约似乎还夹杂着较重的咳嗽声,仔细去听却又没有。 …… 大帅主帐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灯的习惯,早早地熄了灯,众将领都心里有数怎么回事,人人蹑足行走,远远避开主帐。 花寻欢巡夜回来,正看见容楚负手站在他自己的帐外,注视着对面的零星灯火。 在战场上,太史阑和容楚是分开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帐。 花寻欢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见容楚腰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将军。” 花寻欢只得将眼神从那东西上收回来,道:“郡王,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你有过错,但已经立了更大的功劳,此战结束之后,会根据你的情形,再重新议定你的处置情况。”容楚温和地看着花寻欢。 花寻欢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这人睿智而洞彻的眼神之前,没有什么事会被埋没。 她抵制了诱惑,狠心放弃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绝了二娘的蛊惑,成全了自己的气节和对太史阑的忠义。这样的事没法对人说,她也不打算对谁说。 只是这样,她就只能是一个“身负嫌疑,有负主帅,临阵脱逃,引发大战”的战争罪人。 她咬牙留在军营中,背负着众人的排斥怀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无法解释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释——我是忠诚的!我没有对不起谁! 便纵最后马革裹尸,埋骨沙场,换一场清白人间。 然而当有人真的知道,并且理解她,感谢她,她心中终得安慰。 “郡王。”她终于诚恳地道,“放心,今天的事会过去的。我了解大帅,她越对你使性子,越丢不下你。” 容楚笑了笑,颔首,“我知道。” 随即他道:“我刚刚接到军报。中越首领谋刺五越联军主帅李扶舟,被发现。刺客三人当场被杀,中越琳夫人仓皇逃奔,据说可能现在在上阳山南麓一带。” 花寻欢眼睛一亮,容楚饶有深意地注视着她。 花寻欢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暂时告假,离开军营。”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过,你会回来吗?” “会的。”她坚定地答。 “去吧。” …… 天将亮的时候,花寻欢将一封信塞在太史阑帐篷下,背着一个小包袱,独自离开了大营。 她的背影长长地拖在北地经霜的地面,步伐却短而快捷。 …… 天快亮的时候,太史阑起身,发现脸上两个大黑眼圈。 她匆匆洗漱,在帐篷底下看见那封信,匆匆打开。 “大帅。我是花寻欢。我去解决我的事情了。做得好,应该也能帮到你。相信我,于定做错的事,我不会来第二次。” “又附:郡王的新佩,图案吉祥,随身佩戴极好。” 太史阑目光在第二行上扫了扫,将信纸收起。 鼓声又擂了起来,攻城战第二波。 虽然第一轮南齐没有攻下上阳城墙,但悬殊的死亡数字,还是让联军统帅们的脸色变了。 昨夜上阳行宫也灯火不熄,将领们议事到深夜,当他们走出行宫的时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归不解,该执行的,就一丝不苟地被执行。 第二次天亮的时候,连宗政惠都赶上了城墙,注视着万军阵列的城下,她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执意要跟着保护她。 城下景泰蓝一眼就看见了宗政惠,脸色立即变了。 这个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几乎毁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虚假的血缘联系,他还一次次放过了她。 悔不当初。 太史阑看见他攥紧的拳头,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景泰蓝重重点头。 容楚在景泰蓝另一侧,眼光不住飞过来,太史阑目不斜视,脸色如铁。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当没看见。 城下士兵看见一个凤冠红袍的女子出现,隐约也猜到她身份,都渐渐安静下来,仰头看看城墙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为八岁的皇帝感到难过。 景泰蓝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在袖子下握紧了拳头。 太史阑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为她和宗政惠,总该有一场生死对决,或者发生在金殿之上,或者发生在城下,然而数年之后,她携兵而来,军临城下,那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却已经不配做她的敌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头上,乔雨润俯视着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过来,抽出剑,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哗然,太史阑眼睛一眯。 容楚却只盯着宗政惠背后,摇摇欲坠的李秋容,微微皱起眉头。 景泰蓝愤怒地冷哼一声,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乔雨润柔声道,“您亲自来接您的母后了吗?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轻弹剑刃,铮然有声。城上城下,落针可闻。 “太后已经废为庶人。”景泰蓝大声道,“她叛国叛朕,自废于皇室,已经不是太后。朕既为万方之主,怎可践踏法纪。一介庶民,身怀重罪,朕凭什么救她?” 容楚将他的话远远传送开去,万军呼啸,声浪一波波冲上城头,“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旧是您的母亲。”乔雨润笑容不改,“血脉牵系,生恩如海,母子亲情,刀剑难斩。陛下,您真的要在万军之前,致死您的母亲?从此后让南齐军民都知道,您是个绝情绝性,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顾的独夫?” 景泰蓝小脸煞白,浑身颤抖——他知道会是这样!他就知道会是这样!那贱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远顶着他“母后”的名头,永远可以拿“孝道”来压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鸦雀无声,乔雨润笑得得意,头顶的旗帜扑扑响动,拂得她鬓角发痒,她单手挟持人,又断了一臂,无法自己拂开,忽然便想起那日丽京城头,容楚给太史阑拂开脸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为自己卷起脸上旗帜…… 心念一动,随即她眼角扫见一抹深红衣角,她心中一颤,半回头,就看见李扶舟如一抹红云,无声无息已经降临了城头,四面的五越联军将领,齐齐躬身。 李扶舟很少亲自上战阵,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将士恭谨万分,连季飞等人都下意识让出一步。 韦雅一身劲装,永远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 乔雨润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觉地便带了期盼,然而瞬间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头,眼神遥遥远远,穿过她,穿过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阑身上。 此时太史阑亦抬头。 四目相对。 一瞬间郁郁青春踏波来,载歌载舞,都是好年华。 好年华里春日暖阳新柳绿。 好年华里绿柳荫下少年春。 好年华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华里并肩谈笑论前尘。 好年华里携手逃奔过鹿鸣,含笑相逢二五营,好年华里一路相护,历练风波,山林御敌,酒楼狂奔。 好年华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圆的月亮,是北严城下穿万军而来的身影,是青灰城墙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饭。 好年华里,有颤颤巍巍的吻,犹犹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见暗黑大殿里,深红如血礼服尽头,他淡淡长长的呼吸。 一瞬间流年过,一霎那流年远。她人生里记载萌动和温情的第一次,心深处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终于被那一抹红影,悄然覆盖。 仿佛昨日还在北严城头共御西番,如今却已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让我活。 命运寒苦,从来如此。 城下太史阑的眼神,从往昔迅速奔回,依旧冷峻坚执,如见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结束在空茫。 乔雨润慢慢地扭过头,被那眼神烧得连血都冷了。 容楚依旧看着太史阑,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乔雨润声音更冷,剑锋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吗?” 景泰蓝抿紧唇,盯着她。 “退兵。”乔雨润道。 “陛下。”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在景泰蓝身边响起。如一块坚冰,将他的怒火压灭,他想起之前太史阑和容楚的一些嘱咐。 “来人。”他吸一口气,声音已经平静,“把东西拿过来。” 有人送来一个杏黄色,裹着锦缎的长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蓦然一紧,下意识探头——她认得,这是她那个早产孩子的小棺材! 当初她夜半流产,之后被李秋容背着逃奔,当时没能顾上那可怜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让李秋容安排人,将骨头拿了出来,装裹了,葬在永庆宫后的园子里。 因为心中隐痛,她平日从不往那里去,为了避免有人恶意损坏坟墓,她也没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种了一株花树。 此刻看见这小盒子,她怒发如狂——天杀的无耻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蓝君瑞!”她大叫,声音凄厉,“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啊!你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挖坟鞭尸吗!” 女子声音尖利,几近破音,听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说什么!”景泰蓝怒喝,“是你自己弃儿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为野兽所食,还是朕发现了及时收殓的。如今朕就是带弟弟过来,问问你这狠心母亲,为何要当众背叛大儿,又为何要狠心抛弃小儿!”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来喜欢孩子,虽然对景泰蓝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在她看来,景泰蓝是她孩子的拦路虎,于她自己怀胎十月的那个,她爱如珠玉,怀胎期间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卧床。 如今听见景泰蓝这句,她脑中便如被利剑劈下,浑浑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蓝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马上,白绢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细看,并不像被野兽抓得七零八落的样子,因为焦骨心口一个大洞,脑门一个大洞,边缘整齐,断骨支出,倒像是这两块被特意取出用了。 虽然隔着城上城下,但白绢焦骨,十分明显,城上诸将都看见了。 乔雨润忽然短暂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宗政惠也“啊!”了一声。 两人这一声出自同时。 乔雨润立即撤剑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头,扭头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剑锋割破,鲜血喷出,但同时寒光一闪,她手中忽然出现一把刀,一刀刺向乔雨润的腰! “你拿我儿子的骨头练功!”她痛极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惊扑上。城头上人影连闪,欲待阻止,李扶舟负手不动,神情依旧淡淡。 “滚开——”宗政惠一刀捅出,乔雨润一边避让一边冷笑——她穿着太后赐的鲛衣,滑溜无比,可避天下刀锋! “嗤。”刀刺入乔雨润的腰间,她一顿,脸上的冷笑忽然变成惊骇。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带出一抹血泉,喷了她一脸血迹狰狞,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乔雨润怒极,一掌狠狠拍在她肩头,将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乔雨润胸膛。 乔雨润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顿——裙角被绊住了! 她惊极怒极,此时来不及回头看是谁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识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响,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经断了。 只这么一愣神,咔嚓一声,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将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万军惊呼,景泰蓝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闪,是虚弱的李秋容,拼死冲上,趴在城边,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险险捞住了宗政惠的腰带,“你别……” “老狗!”宗政惠挂在城边,疯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头给她练功的!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给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挣扎,脚蹬在城墙上还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蓦然呛咳,一口血噗地喷出来,“不……” “去死!”宗政惠脚终于蹬到实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声,最近已经瘦如灯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头,风筝般坠落! 万军哗然。 宗政惠却在李秋容身子越过自己头顶时,听见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儿……” 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霍然回首,正看见四肢摊开坠落的李秋容,一双眼睛至死死死盯着她,眼神里并无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无奈绝望……翻腾奔涌,电光石火。 她忽然从头顶凉到了脚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话。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 霹雳一闪,寒光彻体。 她浑身颤抖起来,自己都不知道颤抖的来由。 “砰。”李秋容身体重重落地。 南齐军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 只是很轻微的一晃,随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以肘靠在马头上,不动了。 此时众人都紧张地注视城头上,无人在意此处异常,而太史阑,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扫过他一眼。 城头上宗政惠听见那一声“砰。”只觉得心也似被重锤锤过,喉间腥甜,似有血。 她此时也顾不得去想什么,疯狂过后,求生是第一欲望,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墙麻石咯得生痛,墙砖斑驳有血。 忽然头顶上雪光一闪,随即当地一响,钢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剧痛。 她尖叫一声,再也攀不住城墙,落下! 最后一眼,看见乔雨润扑过来的狞笑的脸,她胸前的刀已经拔出,正血迹淋漓举在手中,胸口一个血洞汩汩赤红,将城头草染红。 循环报应不爽…… 这是她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砰。” 一霎前的声响再来,这回换她撞击大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尸体,至死,脸都向着她的方向。 …… 乔雨润趴在城墙上,艰难地回首,想要找到那个关键时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见韦雅,面色平静地站在她身后。在她身边,是面色更为平静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静,同时封住了她人生最后的光和热。 ……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人人浑身僵木,提刀拿枪,却不知接续动作。 刹那惊变,翻生到死,不过转眼,城头内讧,首领死伤。 连那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坠落尘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嘘,生出沧海桑田,生命无常的寂寥。 景泰蓝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静默扭曲的躯体。这个女人折腾了帝国,折腾了皇室,折腾了幼小无辜的他,折腾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后,她折腾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荣华尊贵,天下第一,到头来她只做了第一独夫,连唯一的忠诚者,都亲手杀却。 一地尘土,半生终结。她追逐华衣美服,锦绣珠玉,然后在泥尘中,肮脏地死去。 用力太过反自伤,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蓝缓缓闭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报,终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祷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长气,欢快地睁开眼睛,道:“郡王,国公,我们可以攻击了……咦。” 他怔怔地注视着靠着马头,微闭双目,脸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边一阵风掠过,太史阑忽然抢了过来,她一眼看见容楚,脸色忽然也如雪。 此时周围将官已经发觉不对,都将狐疑的目光投来。太史阑紧紧盯着容楚,并没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苏亚立即下令亲信将士变动阵型,将这一处地域遮住。 太史阑策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蓝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发现她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窒息。 太史阑的手一触及容楚的颈项,蓦然一僵。 众人变色。 容楚的身子一触及她的手,忽然一倾,倒向她怀中。太史阑眼神茫然,下意识扶住。 随即她浑身也颤抖起来,她抖得如此剧烈,似要把自己抖下马去。 她……她……刚才好像没有摸到脉动…… 再一看他脸色,眼眸紧闭,白到透明,她手指颤颤落在他唇上,随即骤然滑落…… “麻麻……”景泰蓝惊吓之下,连称呼都忘记,“公……公公……公……” 太史阑霍然仰起头,浑身金甲巨颤。 这一刻她很想一个雷下来,劈死自己,或者将时光劈回原先轨道,好让一切重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为什么他会忽然……停止呼吸?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时候这样的?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刚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为什么? “麻麻……”景泰蓝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对劲,惊恐慌急,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冰凉的泪珠打在她手上,她一惊,稍稍回复几分清明。 回头看看城上,红衣在泪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头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着这方。 容楚毫无声息靠在她肩头,她只觉肩头重若千钧,她将脸拼命地凑过去,想要感觉一切可能的生命体征,而他那般安静,长长的睫毛垂落,看起来也就是一场睡眠,可是没有呼吸,没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惊恐,几乎瞬间要将她压裂,她眼前一黑,腑间剧痛,五脏六腑都似被瞬间绞紧,浑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气全失,几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马下。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这一刻她才明白这八个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绞过。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响在她耳侧。 她浑身一震,咬牙,吸气,睁眼,看见众人惊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码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蓝这么小,一定会失了方寸,南齐必败! 五越最后的杀手锏,五越敢于据城以待的底气,就在这里! 他们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骤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动,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动摇军心。 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齐军队坠落尘埃,辜负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间,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截银色细链子。 就是这截连着马鞍的银色细链,在他骤停呼吸的那一刻,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阑看见这链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热的疼痛从指尖烧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却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来。 她抬头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时,众将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据城垛。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一样如雪,乌黑眉睫染城头霜色,唇却艳若深樱。 是一尊失却人间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过来,他目光似有波动,随即嘴唇轻启,轻轻说了几个字。 墙头上红影如云过,再转眼他已不见。 万军肃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视着这密密遮挡的一角,感受这一刻沉默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这一霎,巨变陡生,南齐双帅失其一,太史阑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惧和摧心之苦。 风从黑压压的人群头顶过,呼啸若哭,平原在颤栗中静默,一轮残阳,血一般从天际泻落。 太史阑收回目光,咬牙,齿间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齐对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战,平局。 虽然容楚停止呼吸却不倒,虽然太史阑绝望崩溃却不倒,虽然南齐军心未堕,但当士兵攻入上阳城时,却发现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满城狼藉。 而当时太史阑身处巨大悲恸之中,没能及时进入城内,只发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击,大军全部呼啸入城,到处搜寻敌人,深入城中内部,直到太史阑听闻入城异状,发觉不对,当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开始出现疫病,短短数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齐军队被迫撤出上阳城区域,正式进入和五越的对峙僵持期。 …… 这一日,上阳山南麓的崎岖山路上,一个女子背着一个人,在艰难地赶路。 她身上那个人,破烂的衣衫间露出满身的疮疤,那些疮疤深红青紫,边缘交错,像是被什么毒虫毒兽咬啮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发出腐烂的臭气,难得那背她的女子,丝毫不嫌弃的模样。时不时还关切地问一声:“你现在如何?” “寻欢……”受伤女子眼神里流露感激,气喘吁吁地道,“多谢你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来救了我……” “二娘说的哪里话来,咱们虽然有些旧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来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顾,如今你落难,我怎么能令你死在外头?”花寻欢站直身体,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镇,“穿过这个小镇,咱们就能回到中越地盘了,只是二娘你这身上……”她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实际掌权者,以小妾之身夺中越权柄多年的琳夫人,虚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谢。 她联合乔雨润刺杀李扶舟,结果乔雨润双面间谍临阵反水,她被李家武军追杀,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伤,眼看必死,却忽然被花寻欢所救。这个救命恩人让她始料不及,但此时她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猜疑或者拒绝,无论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丝机会活下去才是要紧。 花寻欢背起她,走入市镇,披风挡住了伤痕和臭气,没什么人发现这对女子的异常。花寻欢走入一个冷清的茶馆歇脚,买了点茶水和饼子慢慢吃着。 然后她就听见了南齐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惊,一抬眼看见对面的琳夫人正紧紧盯着她。花寻欢立即收敛了心情,做若无其事状,转动着茶碗。 “……听说南齐上阳城下败了一场……” “本来不该败的,但是据说荣昌郡王在战场上忽然暴毙……” “真的?” “应该是真的,之后就发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齐的兵力,以荣昌郡王和卫国公的能力,这场战争没有失败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暴毙?好端端的怎么会瘟疫?” “嗤。你忘记对敌的是五越?最诡异的民族。他们的统帅,那个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简单角色,据说弹指杀人便可千万……” 花寻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容楚死了?怎么可能? 对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声,喃喃道:“……突然暴毙?系魂之术吧……” “什么系魂之术?”花寻欢立即问。 她少年时即从中越出走,并没有系统地学过五越的异术。 “咱们中越长老以上,才可以学的一门异术。”琳夫人懒懒地道,“不过已经失传了。” “为什么?” “这是死术。”琳夫人道,“同归于尽的做法。练这门功法者,需要全身经脉尽毁,随后以毕生功力成就毒丹,发功时周身血液带毒,只要沾染一丝,就会令对方和他成为‘毒共体’,他弱则对方弱,他痛则对方痛,他死亡,则对方死亡。” “有没有解的办法?” 琳夫人抬眼看花寻欢,花寻欢醒悟自己显得有点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没用了。人都死了。” “当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术,必死无疑。” 花寻欢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不知道是哪位长老施展的异术,居然灭了容楚。”她忙转移话题。 “不是我中越现今的长老,他们现在都在境内。”琳夫人语气斩钉截铁。她想了一下,脸有惊异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长老?” “怎么?”花寻欢问。 “这是被逐出族中的长老,因为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释道,“他被逐出的时候你还小,所以没有记忆。这位据说是和丽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规矩,将他阉割了逐出族,之后这人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丽京的夫人?阉割?”花寻欢眼睛睁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艳福。”琳夫人冷笑一声,“也不明白丽京的夫人怎么看上他的,据说还是位出身极其高贵的夫人。也许,他使了什么手段罢。” 花寻欢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没有法子可解么?”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为什么肯来帮我?南齐对你不好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花寻欢不悦,“他们对我好什么?不肯信我,降我职,我从云端跌入地狱,现在只是一个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怜悯地道:“你对他们忠心耿耿,他们倒辜负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后你就是中越的公主,荣华富贵就是你的。” 这话这几天花寻欢已经听了很多次,脸上照样露出欢喜神情,只是难免有点不耐烦之色。 “其实嘛,这系魂术,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可解……”琳夫人没注意到她神态,拉长声调思索。 花寻欢这回忍住了没问。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虽然是李家抢去的地盘,但那里本就是南齐术法大能者的专修之地,又经李家代代术法合一,可能有办法解天下一切异术。否则李家凭什么敢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眯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们中越了,说到底这是中越的异术,要解也是咱们才是行家。不过这得回去才能解决……”说完气喘吁吁地看花寻欢。 花寻欢默了一默,明白这个精明的女人,又在寻求保证了。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药,是这个意思吧? “咱们走吧。”她装上干粮,再次任劳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军中疫病蔓延得越来越快,这天早晨,连景泰蓝都开始咳嗽。 军中军医赶紧给皇帝灌下一大壶药汤,再次把他的皇帐消毒,把生病士兵迁往更远处。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忙碌的人,在经过主帅大帐时,都不禁忧虑哀伤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开。 太史阑把自己和容楚关在大帐里,已经几天。这几天里,她不见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闻讯急急赶来的邰世涛。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帐不点灯火,不掀门帘,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人敢于去打扰,甚至没有人敢于去说一声“大帅,郡王该下葬了。” 一开始众人也在等着复活的奇迹,人们总是无法相信,那么强大的,绝慧的,天纵英才的荣昌郡王,在无数次朝争战场暗杀之中都屹立不动的名臣,会莫名其妙,这么轻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间。 内心深处,他们觉得太史阑在等,他们也在等,怀着暗暗的希望,想着这也许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再大胆会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绝望地承认——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按常理,奇迹,没道理每次都幸运降临。 似乎现在只剩下了太史阑一个人,坚持着等待,或者说固执地不愿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还有一丝热度。众人无声地在墙角叹息“她定然整日将郡王抱着,如何没有一丝热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知,所以他一定会自己找到醒来的办法。 但时间似乎不肯印证她这样的推论。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没干什么。晚间的灯火会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帐篷上,人们可以看见,她盘膝打坐,紧紧握着容楚的手,似乎在将自己有限的那点真力传给他。 南齐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阑是唯一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帅。她经脉不通,好容易调整好些之后,却因为后期受创太重,终究毁了体质,之后再怎么练,也不过练就一点粗浅的内气。 好在她自有天生胜人之处,光辉不损,反因此更成传奇。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她努力将那点稀薄真气不知疲倦地输送,想要唤醒自己的爱人,都觉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开,不忍再看。 此刻,大帅心中一定苍凉,像午夜孤身醒来,看见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无能,不能练就雄厚的内力,为挽回爱人生命多一份寄托和希望。 其实众人都知,有内力也救不了诡异异术,南齐军中何尝没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弥补的终生之憾。 暮色苍茫,云天四合,人们仰望着阴霾的头顶,看不见微光和云路,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 “二娘。”花寻欢看着前方村庄中越民族的标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身后琳夫人也长长舒出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为她已经看见了出迎的队伍。 她的腐烂已经蔓延到了脸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险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马已经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见她,惊呼,第二眼看见花寻欢,又是一声惊呼。 “族女!”领头一个老者一脸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驳的脸色阴沉下来。 五越继承人向来不分男女,花寻欢少年时个性开朗,武功出众,待人心诚,在族中人缘极好。她当年为了弱弟破门而出,留下所有亲信护卫护持弟弟,族中长老都心中有数,赞她诚孝友爱,如今见她忽然回来,顿时连琳夫人的重伤都忘记了。 花寻欢倒是淡淡的,将琳夫人送回去,情况简单一说,族中长老有的皱眉有的愤怒,花寻欢看在眼里,顿时明白,中越族内,立场依旧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参与族中议事,站在门口,慢慢打量族长府的一花一木。 阔别多年,今日重来,再见着已经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仆佣们,很多人用惊喜诧异交织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报以微笑。 她并没有要求第一时间见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长老议事完毕,亲自扶她入后院治伤。 琳夫人的毒伤,其实已经救无可救,大夫摇头叹气走开,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着。 花寻欢走了进来。 琳夫人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护卫并没有阻拦这位名正言顺的族长大小姐。 这令她心中咯噔一声,勉强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 “你总是这个样子。”花寻欢不屑地注视着她,“你防了我一辈子,如今都快死了,还防什么?”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药?” “嗯。”花寻欢目光在屋内掠过,“你说我送你回来,就给我解药,另外,我还要能解决南齐士兵疫病的解药,别说你没有,中越最擅毒。” “骗你的话,你也当真!到底是当初没好好学!”琳夫人忽然笑起来,“系魂之术,在没完全发作之前,是有可能改变,但一旦施术者死亡,那么,回天无力,必死无疑!” 花寻欢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吗?” 她忽然跳起来,三步两步就奔上了榻,一把当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药!” “没有!”琳夫人怒得脸上肌肉扭曲,腐烂的皮肤灰质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挟持我!来人!来人!” 一队护卫冲了进来,看见榻上这一对的造型,齐齐怔住。 “滚出去!”花寻欢头也不回。 “杀了这以下犯上的贱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门的叛徒……你们犹豫什么!” “滚出去!我不说第三次!”花寻欢大喝,一把拔出腰间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琳夫人肩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对穿的血洞,可以看见对面的墙壁。 刀出的一刻,花寻欢忽然也打个颤,觉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骂变成惨叫,声音凄厉,整座府中却静悄悄的。 “你们……你们……”琳夫人眼神拼命寻找自己那些亲信护卫,却发现不知何时,人竟然都已经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呸!”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找什么找!你以为你这么多年,真的已经把持了府内,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会趋炎附势投靠你一个妾的,能是什么忠诚可靠的人?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继承族长位,凭什么还替你卖命?”她举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药!” 惨叫声似冲破屋顶,鲜血泼在脸上,花寻欢随意抹一把,想起当年,一个头磕在家门,额头上也曾血迹淋漓。 她觉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没有……没有……”琳夫人的语气已经软了,“真的没有……我……我只想骗你送我回来……寻欢,别折磨我,我……我也练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个对穿的洞,看见白骨。 当年她被二娘于飘雪的冬日逐出,临门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阴寒之日,依旧隐隐作痛。 花寻欢觉得腿又开始痛起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来。 她手中还举着刀,刀尖上鲜血淋漓滴下,她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点艰难地吐字,“你也练了……系魂术!”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我……我……我要告诉你……你非不给……不给我说……折腾我……也是折腾你自己……” “你怎么会练系魂术?”花寻欢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却又萌发出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契机就在这里! “还不是你那个爹,不放心我,临死前毁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还是娇媚的,“我不能没有一点防身异术,看来看去,也就只有系魂术可以……其实我练这个,也就是心理上一个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气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乐意……” 花寻欢盯着她,半晌,用站满血迹的手,把红发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觉得,不用再受折磨,还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药!” 琳夫人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呼,花寻欢同时也浑身一颤,随即她就笑了。 “你剧痛,我稍痛,我还是比你上算,再来!” “噗嗤——”又是一个对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鲜血箭一般冲到花寻欢脸上,花寻欢浑身颤抖,脸上血迹斑斑,狰狞如兽,却大笑不绝,“解药!” “我……我给你瘟疫的解决办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经》!”琳夫人惨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术解药!”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就算现在改体质也来不及……那需要之前长期的服毒和独门内功的调理,那内功李家的人或许才能做到……没有……”琳夫人终于凄惨地哭起来,“没有……真的没有啊……” 花寻欢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这一刻这女人的话,是真的。 没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没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响在门边。 她回首,便看见门槛上背光模糊,站着一个女子,她还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两人都用又欢喜又震惊的眼神盯着她。 花寻欢浑身一震,立即将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脸一抹,身子坐直挡住了凄惨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气,道:“贵喜。阿略。” “族女……”那叫贵喜的女子,落下泪来。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爷,叫姐姐!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寻欢,嘴唇蠕动。 花寻欢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里的苍白少年,那一头熟悉到惊心的红发…… 她忽然热泪盈眶,立即昂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喜。这里面不干净,别让少爷进来。你让人送他回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贵喜有点不解花寻欢为什么不去见见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寻欢最忠诚的侍女,早已习惯听从她的命令,忙命别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鹿般惊怯的眼神里,有着对花寻欢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时候,他才三岁,对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来了,这样一个满身带血的,狰狞可怕的女子! 花寻欢端坐不动,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冬日霜林中不见,才长长吁口气。 贵喜在一边瞧着,忽觉心酸。 花寻欢回头对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给她包扎下伤口。” “这个贱人!”贵喜愤愤不平,“让她流血死了干净!” “包扎!” 贵喜吓了一跳,赶紧找药给琳夫人包扎,下手却很不轻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寻欢冷冷盯着她,道:“《百草经》在哪里?” 琳夫人气若游丝地用眼神瞟了瞟墙后,花寻欢道:“你去开。”琳夫人无奈,只得支撑着,开了屋内的暗室,又给花寻欢指示了位置。 花寻欢步入暗室,发现这里是个全封闭的空间,极其干净和安静,有一座软榻,榻前有铜炉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书,正是当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踪的族中圣书。 她看看四周,觉得很满意。 她脱鞋,上榻,问贵喜,“你刚才看见了怎么开启暗室?” “看见了。” “好。”花寻欢哈哈一笑,道,“你来,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 “这几天就不要打扰我和琳夫人了。”花寻欢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这两三日内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 贵喜有点紧张地注视她。 花寻欢拍拍她的肩,“如果我还在,我自然会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别紧张,我是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回来,你知道我的性子,向来一刻钟三个主意,保不准我看生平大敌死了,没什么心事了,就此离开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见我不在,也不必寻找,就这样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来继承族长之位?”贵喜颤声道,“除了您,谁也不行。” “这么多年这里没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寻欢将《百草经》递过去,“拿着,我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这书,去南齐的大营找太史大帅,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给她。” “好。”贵喜接了,却又有点疑惑地道,“听说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帅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吗?再说南齐现在是我们敌人,她会相信我吗?” “你去。”花寻欢斩下一截红发,递给她,“你告诉她,我说,于定做过的事,花寻欢永不会做。请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药而死亡,则花寻欢身死如此发。” 贵喜接过断发,握紧在手中,忽觉心砰砰跳起来,隐约似有不祥预感。 族女这番话,太奇怪了……像是遗言。 她想问,不敢问。 “第二件,是请你将《百草经》交给阿略。”花寻欢脸上漾出欢喜的光彩,“族中现在只有他能继承族长位置,如今又有了圣书,有机会治好他的病,长老们再没什么话说,以后,他们会尽心辅佐他的。” 贵喜满心失望,不明白族女为什么坚持不肯继承族长位,也只得道:“是。” “将来……他做了族长,你告诉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属于五越,也属于南齐。你让他记住,永远不要和南齐作战,不要和太史大帅作战。” “是。” “你去南齐大营,也帮我带一句话给太史大帅,就说,系魂,或许李家有点办法。但……”花寻欢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贵喜去大营,那么,系魂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还是不要说,给太史大帅一点希望吧。 她来自奇迹,但望最后,她依旧能创造奇迹。 “就这样吧。”花寻欢笑笑,道,“这里有几本不错的书,我想好好补补我的功法,这几日不会出来,你让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进入。” “是。” “还有这暗室……琳夫人用的东西,总归不是好东西,以后也永远不要再打开吧。” “是。” “嗯……”她抬手,拍拍贵喜,“去吧。” 贵喜一抬头,看见暗室光影里花寻欢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恸,一句话脱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见见少爷了吗……” 其实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总是要见弟弟的,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感觉,族女不会见阿略了,这句话便自动蹦了出来。 花寻欢出了一会神。 “他对我记忆很淡,我觉得很好。”她笑道,“就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记我。” 贵喜似懂非懂地低头,只觉得心中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难受。 “去吧。” 她抱着书,慢慢退了出去,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见族女静静盘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长的红发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艳。 她忽然不想走,觉得这么一转身,便将永远不见。 然而花寻欢已经按动了机关,门扉渐渐合起,她倒退着踉跄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拢之前,听见族女大声道:“告诉她们,我很好。我只是厌倦了这尘世,离开了。从此后浪迹天涯,行走人间,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咔。”门扉合起,墙壁如故。 贵喜紧靠墙前,脚尖顶着墙壁,似乎从脚尖到心底,都彻骨的凉。 她恍惚觉得族女刚才的口气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还是多年前,她没有离家时,最爱用的口气。她总是甩着一头红发,在院子里大声地唱,“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贵喜软软靠着墙壁,忽然落下泪来。 …… 光影合拢,黑暗降临,花寻欢静静坐在黑暗中。 她讨厌黑暗,当初被逐出家门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关了七天,险些发疯。 没想到到最后,也许她还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开了暗室门,出门去逼问琳夫人,为自己,也为容楚,寻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无力地摇头,她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半夜的时候,花寻欢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化为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凉。 希望的花,从来不肯开在命运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没有再试图问什么,她需要最后一点时间,为自己安排永恒的归处。 她走回暗室,关门,从怀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钢丝,卡入了暗室的机簧。 这门,以后永远不能再开启。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点燃榻前香炉,将一枚鲜艳的红宝石头簪,插在鬓上。 “你这红头发,配上红宝石簪子就很美。” “这是我给你的……定……” 二十三年岁月,浓缩于此刻红宝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爱情、幸福、喜悦、孤独、寂寞、眼泪、离别……都不过是此刻黑暗中红光流转,落在她同样熠熠红发。 是年春草蹄下发。 是年少女颜如花。 是年铜鼓擂新曲,是年无忧彩裙扬,是年雷霆携霜降,风雨红尘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尽头云海深处,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满赤裸的双脚,洁白的脚踝串着闪亮的金铃。 净土之上,鲜花之下,无贪恋,无嗔怨,无遗恨,无牵连……人世间种种,不过换我甩发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来,听我唱。 听——我——唱: 云端上的花儿开,霞光落在我的发,美丽的少年你在哪,伴我双双来回家…… …… 次日,贵喜发现了琳夫人的尸体。 她命人来将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发现,族女果然不见了。 她看着那暗室墙壁良久,最终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觉,违背族女的命令去开门,然而门没有打开。 贵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觉得一定是族女临走时,将暗室永久封闭了。 她立即带了《百草经》,风尘仆仆去了南齐大营。果然,她一个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难获得将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阑的队伍从来不滥杀无辜,她被带到苏亚面前,太史阑最近根本不见人。 贵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苏亚哪里敢做主,当即报上景泰蓝,景泰蓝召集军医研究,军医何尝能理解古怪的五越异术,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说这女子可能是对方奸细,趁机再给军队雪上加霜。贵喜急了,当即在辕门前嚷叫起来,拿出了花寻欢的红发。 苏亚拿着花寻欢的红发,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帐前,犹豫着要不要再试着唤一唤,忽然起了一阵风,将她手中的发卷起,刮入了帐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阑,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结束。 一开始她死死记住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相信他。 到后来似乎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来,也好,就这么安安静静,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离多,风波不断,跌宕磨折,或许这就是命,当他们一旦安静,宿命就到了尽头。 像冬日里蜡烛的光,毕剥燃烧之后,终将颤颤熄灭。 她忽然觉得颊侧一软,似有手指拂过,她浑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闪,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软的东西。 “容楚!”她颤声道。 然而掌心里东西细长柔软,虚虚几根,是头发,不是手指。 她有些发怔,下意识要将头发扔掉,忽然心中一恸,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已将头发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把头发凑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厉害,这么近,还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觉得脸上绷紧得厉害,几乎干得发痛,摸摸脸,能感觉道皮肤在指下绷开,又有点发皱。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给泪水泡的,泪水一遍遍泡过,皮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被泡得太厉害,就变成这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没有发出任何抽噎和哭泣声,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吗?多久?一直? 或许是一直,从这间帐篷关闭开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无声流泪数日夜,伤到视力,她竟不知。 头发在指间颤动,她认出这是花寻欢的红发。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帐篷,天光一亮,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的人们,喜极而泣。 欢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声,人们惊愕地瞪着她的鬓角,神情震动。 她只盯着对面的女子,那不是寻欢。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缩,似乎想不到传说中的女帅这般憔悴,半晌才将花寻欢的交代一一说了。 太史阑注视着那本《百草经》,和那一截断发。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发断般身死!” 她忽觉心中发堵,缓缓挥了挥手,“按她的方子试。” 贵喜喜极而泣,觉得终于完成族女嘱托。方子上草药并不难寻,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过太史阑既然发了话,自然有人踊跃试用,当时萧大强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给他灌了一服,一碗药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烧。 营中欢声雷动,皇帝当即下令全军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阑命人将贵喜礼送出营,临别时道:“只要中越以后不与我南齐为敌,我将全力维护中越全族。” “谢大帅。”贵喜深深躬身。 太史阑看着她一身轻松地离去,自己却茫然不知哪里去,还是回到帐篷里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见憔悴的赵十八,脸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 自从容楚倒下,赵十八也疯了,在军营里狂喊乱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苏亚打昏了,捆在帐篷里也好几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阑,让人再次怀疑他是不是又疯了。 “他没死!”他第一句话就道。 追过来的苏亚等人顿时觉得他果然疯了。 太史阑立即停下脚步,大声道:“对!” 所有人又觉得,这下大帅和十八都疯了。 “他和我说过!我之前忘记了!刚才看见五越人忽然想起来,他和我说过!”赵十八颧骨和眼睛都赤红,激动至语无伦次,“他说过!” 太史阑这一刻倒分外冷静,连声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说过,说的什么?” “他叫我记住那一晚的对话……他说……他说他的身体不奇怪……”赵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说了说,大声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为什么叫我记住那晚的话!” 苏亚叹了口气,摇摇头。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会发生意外,他会提前提醒太史阑,他怎么舍得太史阑受这样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动。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有所预感,却难以认定结果,结果又太惊悚,他不愿意太早结论牵动太史阑心绪,战场上心绪不宁是会出事的。 正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给了赵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后确定了没有?如果他确定了,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帅…… 苏亚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阑发作生怒,他在帐篷外徘徊,当时她就守在不远处,听见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帅说什么,却被油灯砸断。 会不会…… 太史阑已经在问,“你说他问你宫牢安排的事,什么事?” “主子曾经对李秋容很有兴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怀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诡异,多半有异术,主子虽然尊重三公意见没杀他,却觉得他或者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所以那几年便让我安排了送饭的人,在李秋容的饭食里持续下药,药方来自我们的人搜罗的古五越的一些药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变化……” “然后呢?”太史阑目光发亮,立即追问。 赵十八的脸色有些颓丧,摇头道:“其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太史阑的激动之色却没有消减——容楚之前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唯一受过的伤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说明他的问题肯定和李秋容有关。 现在得知,李秋容当初吃了很多各种药物,有没有可能更改了他的体质,影响他的术法功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预感,但是不能确定,毕竟这种术法古老且失传已久,他不愿说出来动摇人心,可能内心里也希冀李秋容体质被改,有些事不会发生,何必早早说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阑忽然想起贵喜转告的花寻欢的嘱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许有办法!” “大帅!”赵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宫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万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帅!”火虎忽然奔来,“军报急传!五越自立!武帝将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举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这一日没有太阳,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场烟雨。 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肃穆森严,却没有多少人,大部分军队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领和长老们。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却并没有往前殿去,说是闭关,却在后殿静立。 他负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血滴下方,有一个巨鼎状的东西,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东西,一动不动。 韦雅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静静的背影,红色衣角长长铺开,长发在浮沉的光线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韦雅顿了顿,有些恍惚。 似乎……从未这样称呼过他,哪怕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见他纠正过她的称呼。她微微出神,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无一丝喜色,只觉得淡淡寂寥。 或许,是他语声太温和,温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顺地道,“我来是告诉你,乔雨润死了。” 乔雨润那日城头并没气绝,李扶舟也人道主义带她一起走,然而她终究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日,生命还是走到了尽头。 李扶舟并没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练武速成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乔雨润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语气仿佛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微微犹豫,才轻轻道:“她有东西……托我带给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锦囊。 本来不想来说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乔雨润哀怜绝望的目光,她还是接了下来。 想着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着实凄惨。到得最后,无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个仇人的她。 韦雅记得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隐隐的泪光。 那也许是那个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泪吧。她想。 生于阴暗,长于毒土,开出最妖最恶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根茎,依旧留存一丝新绿。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还是在说明日天气不错。 韦雅的手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默然将锦囊抛于一侧火盆。 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缩,扭曲,化灰。无人知道那里面,曾经装了什么。 或者也不用猜,不过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爱罢了。 韦雅怔怔地看着那锦囊在火舌轻舔下,缩成弯弯的一卷,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这般被燎过,卷成一团。 今日他人之结局,就是异日她的收梢。 在追逐爱的路途上,她们是一对背靠背的绝望战将,唯一的胜者,却在天涯。 “韦雅。” 她回神,恭谨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痴怨爱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间化为无形。 她想,这就是孽。 他已经缓缓回身,温和眉目间是温和笑意,“有机会,离开这里吧。看看这天下河山,风物四海。我相信你总会遇上,属于你的那一处。” 韦雅心中一震——为什么这句话这么像告别…… “扶舟……”她忍了忍,终于轻轻道,“你为何如此萧瑟……我很久没有见你真正笑过……你即将复国,即将拥有五越的天下……你还有什么……” “我什么都有。”李扶舟打断她的话,“所以,什么都没有。” 韦雅噤声。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轻轻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们的贵客,快要来了。” 韦雅缓缓退下,无意中一抬头,却见他并没有望向前殿,却看着乾坤阵后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顶乾坤阵。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湿滑,生着青苔,显见得少有人行,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条密道。 密道中有一条影子,看起来有点庞大,行路也有点艰难,时不时滑一脚。 太史阑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负着容楚。 她来赴李扶舟之约。 清醒之后,她揣摩出城头上,他最后说的,是“来参加我的登基典礼。” 太史阑在安排好军队事务后,就独自一人,驱车来此。 人带多了没有用,她明白,这是她和李扶舟最后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军队来解决。 在他抚过的城头,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五越五兽标志,她将标志收起,出来后挂在车马上,果然一路上无人阻拦。 她来过乾坤山,走过那条密道,一路过去,十分顺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着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来。’ 不为南齐,不为极东,不为她自己,只为容楚。 太史阑停住,将背上容楚放下来,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壶,先给他润了润唇,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脸,眼神怜惜。 不知道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蓝就曾期期艾艾地问她,要不要赶紧把郡王送回丽京,不然迟了就…… 就什么,景泰蓝没说完,她知道他说的是“迟了就腐烂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说罢了。 她当时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丽京做什么?” 当时景泰蓝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疯了。 其实那几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写着“她伤心疯了”几个字。 所有人都认为,容楚死了。 虽然死因不明,甚至没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确认容楚的死亡。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一开始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渐渐身体也冷了。 壮年者猝死,这在南齐并不鲜见。尤其将领,压力大,熬夜多,受伤多,壮年猝死不在少数。容楚这样的情形,众人虽然惊讶哀恸难以接受,心里却是认了的。 经过赵十八那一层解释,众人又抱了一丝希望在等,期待着郡王能自己醒来,睁开眼笑说不过一场玩笑。 然而时光分秒过,对生者漫长,对死者永恒。 太史阑却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会有结果,保不准真的等来的是一场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她该和命运再次做赌。 老天送她来,就是来搞破坏的。 至于别人认为她受不住也好,哀恸过度也好,疯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吗?”她抚了抚他嘴唇,“我现在和你说话了,你开心不?” 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水壶灌了一口。发呆。 时光如果能倒流,多好。 她如果能学着更成熟一点,多好。 那么就不会有那天的生气,不会有那晚的冷遇,不会让他彻夜徘徊,彻夜叹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过;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还在惴惴不安偷窥自己,找机会寻求原谅;想到他轻轻往马头一靠时,最后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愤怒;想到他至死都没能得到自己的原谅,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泪涌上眼眶。 不,不,没有这事,他没有事,他没死,这不过是龟息之术。是他因为惹了自己生气,故意做出的姿态,好教她原谅他—— 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呼喊: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他不会在那个时辰来这么一手,他会很清楚这会导致南齐大败,他更不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害…… 这声音越喊越响,她的心越喊越凉。 她轻轻蹲下身,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气了。那事情过去了。做你的妻,还是你的妾,我都乐意,以后都我一人做了……我还和你保证,就算你是开玩笑吓我,我也不生气,我绝对不会怪你骗我耍我害我伤心,我发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担心了,我都这么低声下气哄你了,你可以马上醒来了,你醒来吧,醒来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头抬到一半停住,一转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一低头,一滴泪落下来。 青苔慢慢浸润着一片灰绿的色泽,一路脚印,一路逶迤的水声。洞里似乎有悠远的叹息,仔细听却是脚步的回声。 她慢慢地走着,忽然手指触及他腰间垂下的玉佩。 是那枚古佩,她在静海集市上给他淘来的海货。 本来这佩他没有戴,因为她说要等黄花闺女戴几年,盘活了再给他,但叮叮当当回来后,他怕这对小淘气乱玩东西,砸了他的佩,便带在了身上。 花寻欢留信给她,要她继续让容楚戴着这佩,她也就没有取下来。 想到花寻欢,她微微出神。 看样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强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争夺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许桀骜的中越,以后能稍稍安定些。 想到红头发的女族长,她冰冷的心稍稍温暖——寻欢也是苦人儿,如今终于回到亲友身边,但望她以后和美如意,终知人间温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说,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没有孤独烦恼……“ 这样也好。 只是可惜也许难有机会当面谢她了。 谢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为了赎那少年当年的罪,是吗?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背负,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无法抉择的为难。 …… 她最终停在那青铜门前,按照往昔的记忆,按动门环三下。 门开了,并没有如上次一般,有飞针掠来,也没有熟悉的气息盘旋浮游,她恍惚想起,这次乾坤阵没有开启。 天光一亮,骤然从暗至明,她有点不适应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她就看见面前的广场上,很多人,人们扭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她。 她背着容楚,平平静静走过去,仰头对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墙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状,圆形的穹顶上永远风云盘踞,旋转着神秘的漩涡。 大殿深处有礼乐之声,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后还有广场,还有高台,高台上方是乾坤阵眼,下方是万丈悬崖。取天地灵气,纳人间烟火。 她缓缓走向大殿,有人迎上来,取出武器。 剑光递来,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拨弦。 无数剑尖在她指尖幻灭,化为天地齑尘,那些弥漫的金属粉末,遮蔽了那些惊异的眼眸。 人群愣怔,随即有人大叫”妖术!“四散涌开。” 她觉得有点好笑,问他,“喂,最擅长妖术的五越之族,竟然说我是妖术,好不好玩?”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她敛了笑容,道:“下次给你说更好玩的。” 身后忽然有喧嚣声传来,隐约有人大叫,她听得声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见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冲来。他身后还跟着火虎赵十八等人。 她一惊,认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蓝,“你怎么来了?” “我本来就跟着你。”景泰蓝撇撇嘴,“我让火虎给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没人注意。” “没人拦你?”太史阑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有。我们仿制了一个你那样的五兽标志,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人拦截。” 太史阑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么防护如此稀松? 还是他另有打算? “这也太危险了,你赶紧藏入密道里去,我想办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别。”景泰蓝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身,“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最近常常做梦……我觉得这里有声音在呼唤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阑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蓝也曾有过诡异经历,她还记得他曾抓过一把骨灰样的东西。 她心中一动,跟上景泰蓝,身后有人追上来,冷笑道:“你们就算有我主标记,也不能再乱闯!今日乾坤殿门已经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长老无法进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来,看见景泰蓝忽然把小手往门上一抹,那两扇闭紧的门,忽然无声开启。 这下连太史阑也一愣,因为她忽然看见殿内已经变了布局,大门开启处,竟然就看见那条原本应该在殿深处的长廊,还有长廊尽头的狰狞图腾,滴血长剑,以及长剑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闪,景泰蓝毫不犹豫地奔上,太史阑怕他受伤,也背着容楚快步追上。 殿门在她们身后无声阖上,将无数震惊的目光关在门外。 …… 李扶舟立于高台宫阙之巅,身后宝座狞龙飞腾,眼眸深红如血。 他依旧一身红衣,墨玉发冠,黑色晶莹的玉珠垂落颊侧,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个更华彩潋滟。 他身后浮云翻卷,洁白若羽,却也分不清那云色和他脸色,哪样更白。白到透明,越发显得唇红滟滟。 三层高台,每层都是一层斜坡上去,每层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一步。 整座高台琉璃顶,白石地,朱栏玉砌,背后五兽壁狰狞盘旋。风从谷底吹来,云澜自山间起,清歌自天地生。 金案玉几,列五色螭纹龙纽。五兽屏风,雕狰狞盘旋图腾。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肃穆。 台前黄金阑干前,一个高冠老者,正昂首缓缓将金丝篇章诵读,声音抑扬顿挫,远远传开。 五彩衣饰的人群,在他脚下俯伏,按照五越规矩三跪顶礼,起伏的身体,像一波波斑斓的浪潮涌过洁白的沙滩。 高冠老者诵读完毕,将金丝篇章高高捧起,对着头顶盘旋的漩涡顶礼三次,另一个高冠老者,捧着五兽五色玉玺,跪地给李扶舟奉上。 李扶舟缓缓伸手去接。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着!” 李扶舟手一顿,广场上诸人转首,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时喧哗!” 那个叫石南的男子,满不在乎一摇头,大声道:“有话便说,我五越没有那么多臭规矩!敢问武帝,既然登基复国,如何不见传国佩?” 众人一窒。 怕什么来什么。 “石南,”老家主冷声道,“传国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压制乾坤阵,怎么能轻易拿出?这五兽玺,足可做我五越之宝……” “少在那撒谎!我中越人可没那么好骗。”石南摇头,“什么传国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没有!我五越之主,必须有传国之佩!没有传国佩,这宝座就不该你们李家人坐!” 李扶舟面无表情,静静对那人一看,那人语声一窒,老家主怒极,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石南长老!谁允许你说这话的!” 众人愕然望去,就看见苍白瘦弱的少年缓缓站起,众人认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长赤山略。 中越势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阵子出手刺杀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杀了他们的代族长琳夫人。这次登基大典,本来众人以为,中越一定不会参与,甚至可能捣乱,虽然这样算起来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五越合并,有所遗憾,但也是没办法的事。谁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轻的新族长居然亲自带着长老们来了,众人诧异之余,也十分戒备。 此刻见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缓缓道:“略族长,你这自说自话的,何必呢。” 他的意思是先前说话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 赤山略皱皱眉,道:“石南长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赤山族长出面反驳,是赞同我李家提议,合并五越,称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 “也不是。”少年转身,并不看变色的李家众人,只看着李扶舟,“家主,我觉得,五越自立,应该。你们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这么剑拔弩张,非得和南齐作对?” “你这话荒唐?”李老家主怒声道,“我李家何至于非要和南齐作对,但你问问南齐,他们肯让五越在他们的地盘上自立一国么?纵观天下各国各朝,谁肯?” “没试过怎么知道肯不肯?我们要的又不是他们的天下。”赤山略道,“我们只要我们五越在早期的地盘,也就是极东乾坤山之后的这一片地域。这里南齐人本来就不多,又嫌气候苦寒,不愿在此处生存,多年来早已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和南齐要这块地方自立,签订双方以后的互不侵扰条约,也许南齐愿意放弃……” “你没听过一句话!”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断他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南齐再怎么看不上我们那块土地,也不会允许它被生生分出去!从此不再属于他们!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绩是开疆裂土,帝王最大的耻辱是丧失土地!” 众人沉默,纷纷点头,都知道老家主说的是对的,赤山略毕竟年纪太小,身体弱不爱战争,却没有想过统治者的心态和所谓的大国骄傲,容不得南齐有丝毫让步。 五越人希望复国,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进行战争,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拥有自己的国家,求是永远求不来的,只有硬抢! “或许……”赤山略也有些犹豫,“听说南齐现在的皇帝很宽仁……” “他和你一样,只是个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还小!根本做不了主!” 赤山略默默叹口气——姐姐,对不住,你的嘱托,我做不到了。 五越复国之心,灼热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齐的暂时失利,五越的人们沉浸在复国和自立的狂热梦想中,觉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为自己博得煌煌国土。这样蓬勃的野望,难以被任何冷水浇灭,除非经历一场毁灭般的打击,才能将他们打醒。 但如果打击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从此别说立国,连生存的可能都没了。 赤山略也明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退其实都是绝路,说谈判,也是极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确实只有搏一搏。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赌,去担保谈判一定能成功。 他只能沉默。 倒是先前发话的那个石南长老,忽然又阴恻恻地道:“老家主,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族长年轻,做不了主?我们族长可是中越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没资格,还想占据大位!”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后,我们不配,谁配?” “传国佩……”石南冷笑。 老家主怒道,“谁说传国佩根本没有……” “你儿子说的!”石南大叫。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无表情。 “看错方向了!是我!” 蓦然一声大喝,从殿后传来,众人回首,只看见一抹黄色的影子,唰一下从人群后冲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后还有轮子,只是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整个轮廓。众人只觉得一股风掠过,再一眼那影子已经上了高台第一层,哧溜一声又上了第二层,在每层高台斜坡入口处守卫的卫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那骨碌碌滚得极快的东西,已经连上三层,炮弹一般直冲李扶舟撞了过去。 红影一闪,李扶舟已经浮云般掠过,上了高台之巅,那东西收势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后的五兽壁。 那东西冲向五兽壁的时候,老家主变色大喝:“不好,快住手——” “轰”一声,五兽壁破,隐约红光一闪,老家主大喝:“龙朝你疯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脉者速速避开,乾坤阵发动了……” 五兽壁后,连着乾坤阵的总枢纽,这是李家高层才知道的事情。 “我是疯了,”那团黄色影子停下来,众人才看清是龙朝,脑袋已经撞得头破血流,犹自大笑,“我是你们李家血脉,我不用避开!” “龙朝!”老家主跌足,“这里是阵眼,等下气流涌动,令人难以立足,你没有武功,不能呆在这里,走开!走开!”又飞快掠上高台,道:“扶舟,乾坤阵会将非李家血脉者驱逐,非死即伤,但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我和你合力……”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却犹自微微一笑。 “李扶舟!李皓!”龙朝骑在他那古里古怪,后头又加了个盒子的两轮车子上,犹自大笑,“想不到吧?我开了乾坤阵,今日除了李家血脉,其余人都难免重伤出阵,甚至有人死亡,那么多长老首领伤损,你这个国还立不立得起来?你这个皇帝还做不做得了?你们这百年宏愿,还完不完得成?” “龙朝!”老家主脸色青白,“你何至于如此……你何至于拿我家族的百年大业作践……” “百年大业!”龙朝笑得更响,“正是你们这百年大业,作践了我一辈子!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生孤苦,回归之后仍然不能相认!同样李家子,为何两样人?它先作践了我,我为什么不能作践它!” “兄弟们,长老们,首领们!”他格格笑着,来回骑动他胯下那古怪又迅速的两轮车,对台下惊呆的众人做吆喝撵人状,“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国立不成啦,李家的梦碎啦,哈哈哈哈哈哈……” “朝儿……”老家主退后一步,老泪纵横,“是我的错……”蓦然一转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压下乾坤阵……” 头顶上漩涡越转越急,高台隐隐颤动起来,连带整个大殿都开始轰鸣,声音沉闷若兽吼。外头广场的人惊骇地发现,外殿的墙壁,开始慢慢变得透明,而头顶黑白二色的云朵开始聚集……这是乾坤阵启动的征兆。 …… 甬道尽头,景泰蓝直奔那四方鼎炉而去,太史阑怎么也拉不住,忽然觉得身上有异,她摸了摸容楚的脸。 彻骨冰冷。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点似有若无的热气,此刻,怎么也摸不着了。 伸出的指尖,再触不着希望的温度。 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红,前方景泰蓝爬上那图腾,她也看不清楚,只隐约看见那向下的剑尖忽然掉落,铿然一声,什么东西砸到她脚背。 她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只有两个字一遍遍如雷滚过,“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之后景泰蓝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一概不记得,等她清醒过来,她已经手持古剑,冲出甬道,奔向后方广场。 …… “快,快……”老家主拉着李扶舟就要冲下高台,欲待施救人群,龙朝看着天空,血流满面犹自手舞足蹈,笑声由畅快渐渐转为愤懑,凄厉若哭。 李扶舟淡淡拂开了父亲的手。 “我已经控制了。”他轻轻道。 声音淡若风,听到老家主耳中却如狂风,他向前冲的动作一停,愕然回望。 龙朝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会要你的命……”老家主这一回头,才注意到李扶舟脸色,神情大变,“你……你的脸……”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后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经被龙朝撞破的残破宝座上,坐了下去。 “五越复国,是你们的梦想,曾经也是我的梦想。”他仰望着头顶翻卷的彤云,轻轻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没有,乾坤阵这些年越来越不稳,乾坤山灵气在逐渐消失?” 老家主脸色一变,道:“这不过是一时情形……” “不……压制不住了……”李扶舟摇摇头,“乾坤山,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方,是我们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飞升前夕,和先祖斗法,身死也罢了。先祖却还将他魂灵骨灰,镇于这乾坤阵中,五兽图腾之下。要他日日看着自己曾经触手可及的胜利和成就,却永世不能翻身……这用心太刻毒无德,迟早引苍天之怒。先祖又在此处渡化数万阴灵,导致此处阴气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迟早出事,这些年,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那又如何,等我们立国,迁都他处,此处弃了便是!” “谈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后世依赖乾坤阵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阵中来。就算乾坤阵不失去控制,爆发伤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阵,实力也必将渐渐衰退。将来要如何镇服五越?如何压制桀骜的中越?如何对付强大的南齐?乱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时候李家子弟坐不稳高位,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位越高,跌越惨……这或许就是当年这乾坤殿主人,留下这座殿的真正用意,让我们依赖它,然后被它控制……贪心者为贪心所害,从来如是……他,终究为他自己报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观……”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后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将来。”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万丈红尘化灰,宏图霸业转瞬过,五越终将成为皇帝舆图之上,一个代表历史的词语……” “那你打算怎办!”老家主看着天际彤云,怔怔吸一口气,“你今日强行开阵,阵每开一次,离崩溃便进一步,你这么做,不过是将我们衰落的进程加快,有何好处?”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唇角竟然现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为什么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问。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挥,拂在身后那一团转动的红光上,头顶忽起呼啸之声,主殿墙壁全数透明,大片大片云团涌起,遮蔽视线,隐约有惨叫声响起,似乎外围的非李家子弟,被发动的阵法给抛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开,墙壁一层层开启,被阵法抛出的人狠狠撞在虚空中,被卷起的气流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滴落在玉阶之上,立刻无声无息浸染开来。 景泰蓝仰起头,张开小嘴,愕然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台旁边的大殿内部,此刻云台震动,墙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卷进甬道,撞上五兽祭台,砰砰数声闷响后,一些人喷出鲜血,洒在他脚前的阶梯上。 云石的阶梯蔓延开一层一层的血纹,像一匹血锦迅速铺卷到他脚下,祭台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动更剧,连带上方兽嘴下的血都似浓艳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啸之声,隐约听来竟然像是有人在遥遥长笑,随即不知哪里,白光一闪。 白光闪过,景泰蓝脸色也一白。 随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赵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里拉得住,景泰蓝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而去,赵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拦,刚迈出一步,便被气流卷动,砰一下趴在地下。 赵十八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触及容楚冰冷的身体,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声大哭。 哭这命运离奇,哭主子死得离奇,哭这见鬼的大殿离奇,哭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声惊醒了景泰蓝,他忽然回头,伸手去拉容楚。赵十八看他脸上神情无悲无喜,似乎中了术的模样,仰头看看天上飞人和地下震动的方鼎,忽然一股愤怒从心中涌起。 “天杀的五越!天杀的乾坤殿!天杀的破鼎!”他大骂,“敢在这碍爷爷的眼!让出来!给爷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抢救不及,大骂:“你干什么!” 随即火虎愕然看见景泰蓝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顺手还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 砰一声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兽嘴下一滴将滴不滴的血色物质,正落在他脸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坚固无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烟尘,散在天地间。 …… “家主,还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仅是立国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台玉阙之上,李扶舟带笑的声音,从渐渐弥漫的云团间传来。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飞人们,顿了顿脚,只得先返身冲出。 龙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费尽心思,做了这“云中飞车”,一心要在今日,冲上高台,打开乾坤阵,冲撞登基典礼,毁掉李家的复国梦想。 当初他因为这复国梦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开了乾坤阵,这令他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啸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闷在心间。 “你边上站站,”李扶舟居然还吩咐他,“别挡住了我的视线……” 龙朝又一呆,下意识靠边站站,随即才反应过来——挡住什么视线? 他忽然看见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广场之上,人人向外疯狂奔逃,却有一人逆流而上,手执长剑,穿云而来。 太史阑。 广场云遮雾绕,人们慌乱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脸色也是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尽头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遥远。 她手中剑造型诡异,五兽剑柄狰狞纠缠,眼光却直而深,像一条通往异世的黑暗通道。 风云怒号,她执剑而来,剑尖直指高台。 人潮纷乱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们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挤跌落在她脚下,再愕然抬头,看着此刻竟然还能进入大殿范围内的异族人。 一些人一边向外冲,一边惊骇地回头看她,不明白这一幕怎么会发生,她怎么会没有遭受乾坤殿反噬,远处李老家主拼命将人群向外驱赶,远远望着她,眼神震惊,只是此刻他也没办法越过人潮去询问太史阑,只得被狂乱的人群,推挤着向外冲去。 太史阑没有将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刚才容楚离去时的温度,胸中却灼热,那是压抑着真相,到此刻终于勃然爆发的怒火。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无人阻拦。 李扶舟始终微笑不动,高踞宝座,看她遥遥而来,他视线前云团飞卷,薄雾涌动,将那女子坚定面容虚化得迷离飘渺,他时不时抓开一抹云雾。 很多年了,她总是离他越行越远,然而今日,终于看到她,奔他而来。 至于她手中的剑,眼中的杀气……那又有什么要紧? 太史阑并没有在高台下停留,也没管高台之上朔风激烈,浮沉呼啸无数暗器般的飞石,她步步登高,浮云从身侧过,云台玉阑被山渊雾气一层层淹没,涌动于她脚下。 飞檐角风铃急促地响,如乱世弦歌一曲,肃杀。 最终她奔上高台第三层,他在朱红阑干前下望,忽然脸色一变,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厉,立即挺剑迎上,剑光如雪泼开,再在他胸前呼啸凝聚,白光如练,直奔他心口。 “叮。”一声,一枚被气流卷动,射向她太阳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开,铿然落在她脚背。 她脸色一变,才知他出手不是对她,此时剑势收势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 “哧”一声,剑尖入肉闷响,她手一颤,也不知剑尖到底入肉几分。 此时玉台云卷,罡风呼啸,她后仰的身子束发黑环被风吹落,呼啦一下散开满身。 而他微微倾身,红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张扬在朱砌玉栏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开六年前岁月,伴一路血火。 高台上,倾身与后仰的男女,各自散开的黑发,姿态张扬,而眼神内敛。 太史阑慢慢站直,手中剑没有松开,依旧顶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剑尖落处,那一身红衣遮没血迹,并没有显得更红,只是沾了血气,似乎更艳几分,熠熠似有光流转。 李扶舟原本一直带笑看着她,然而当他看清她散开的发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的发……” 他此时才发现,太史阑两鬓的发,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时,她大好芳华,竟已生斑驳华发。 头发束紧收拢时不明显,散开时,那一缕色泽浅淡的发,虽然不损她容颜,反而显得更加特别冷峻,却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阑不答,完全对此无感。 “李扶舟。”半晌,她缓缓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没有在意胸口的伤,犹自对她一笑。 笑容温和,近乎纯净,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软的云,刚被天雨洗过。 依稀还是当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来了。”他和声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 她听见这句,眉头一挑,刚刚沉淀下来的心绪,似瞬间又灼灼燃起。她闭上眼,静静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将那剑向前继续一挺。 “他来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帐,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愿闻其详。” “我曾以为,你要复国,也不过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这么做。”太史阑淡淡地道,“但现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从来都是你。” 李扶舟轻轻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间,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数雾气翻腾,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胸前冷冷逼过来的金黄的剑尖。 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维系。 她是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还只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运从来如此,她就在身侧,他却不能上前,指尖抓捞,不过是虚幻一场。永远有那许多有形无形障碍,隔绝他探索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道,“在我来之前?刚开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做管家?”她讥诮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结,你选择的帮助对象是太后,那时她还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卫,杀了皇帝,得了大权,坐上宝座。” 他笑而不语,似乎很有兴趣地看着胸前的剑尖,认出这是祭坛上的五越圣剑,用来镇压鼎中的此殿主人遗骨的,剑为五越之主当年所佩,剑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寻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说,都是天意。 “你在宫中,还有一个内应,是邰世兰。她爱着你,为你甘愿入宫,去做那个细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历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见钟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将入宫,有心要在宫中培养一个内应。因为你不放心惠妃。” “世兰是个好女孩。”李扶舟轻轻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艳,她是最美的一个,却因此被姐妹们欺负,我正巧路过遇见,顺手帮了她一把……她当时已经快要进宫,和我说很害怕……我承诺了她不侍寝……” “你答应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个把握,因为你和宗政惠关系不错。” 李扶舟默认。 世兰爱他,他知道,彼时他还为挽裳,漠然相对这世上一切情意,未尝没有几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恋而不得的苦。 也许,这就是报应。 “至于我为什么想到邰世兰和你有关,因为世涛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时资质也谈不上如何出色,你为的是就近监视邰世兰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压。 “世涛自然是因为世兰认识的,不过世涛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当初给世涛送的书,看样子他后来没有翻开?如今邰家已经败落,府邸都被查抄,看来那书是就此湮没了。 书是在世兰回宫后,他送给世涛的,他那时担心身边有人跟踪,不好直接和邰世兰联系,便送书给世涛。世涛和姐姐关系好,得了好东西都会和她分享,那书里粉末谈不上毒,只是会让人在短期之内痴愚,影响记忆,忘却从前之事。他想着,那对姐弟日子不好过,等事情过去,将她们接到乾坤山,照顾她们一生便是。 却不知,各有各的缘法。 “邰世兰在皇帝驾崩那夜被点侍寝,她之所以能进寝殿之内,就是因为当时你已经铲除了密卫,殿外其实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兰和你的关系,没有阻拦她。”太史阑淡淡地道,“你让她借侍寝之机进殿,是为什么?” 李扶舟笑笑:“找一样东西。” 他想着那个活泼又有点忧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个人,再看着眼前这一张脸,时时会令他有恍惚之感,觉得人生何其奇异,一个人的断层,由另一个人来填补,然后走出一条全新的光辉的路。 然而无论如何相似,他从没有觉得眼前的太史阑是邰世兰的延续,太史阑如此特别,她永不会和任何人重合。 独一无二,世间无双。 太史阑并没有问找什么东西。 “她当晚看见了你们的秘密,先帝驾崩之后被打发出宫,你虽然没告诉宗政惠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阅宫册,发现邰世兰当时有被点往寝殿,却没有出现。她为了保密,下令所有嫔妃殉葬。” 李扶舟轻轻叹息一声。 “之后便是我遇见你了。你怕邰世兰手上有和你有关的证据,便赶去安州,邰世兰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墙,那个人应该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赶到安州,终究迟了一步。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兰,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杀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经进过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东西,但不巧的是,邰世兰那些手书,被我先发现了。我复原了信纸,发现了一个犼的压印,我当时觉得眼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后来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见。”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艰难,顿了顿才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容楚,后来渐渐确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谁还会有这印记,直到我去过乾坤山后,才想起来,你也是晋国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这样就算别人发现,也会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吗。”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头看看胸前金黄的剑尖,冰冷的金属已经在血肉里被焐热,但这人生很多东西,却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发现了。因为当时失火,你只能离开,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发,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记忆中美好的初遇,当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经不得一层层剥脱的东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层冰凉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来了一场所谓的追杀,那些箭不过是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让那信被毁。偏偏我有复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复原了。” “你怕再动手,会引起我的怀疑,所以假装受伤,从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卖,被西局太监押去殉葬,身受重伤,曾有人予我治疗,虽然我一直没有看见帮我治伤的人的脸,但从气息感觉,似乎是两个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认,笑意几分缅怀。 那时候的她啊……倔强勇毅,令人惊心。他不想多管闲事,却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断骨支离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紧。 “你再次出现时,是在关押水娘的那个客栈里,你抢了水娘马车,越墙而过。” 太史阑停住,想起那夜那个风姿秀雅的蒙面客,剑凝清光,一剑破车,他驾着马车向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难忘,一生里最辽阔的感受和随之而来的庞大勇气梦想,都以此为开端。 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难忘感受,到头来都不过一场带着阴谋的戏? “你当时是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疯了,为了灭口你便杀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带人过来了,你不得不离开马车,再回头时,水娘和我已经失踪。” “之后你发现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蓝,景泰蓝在二五营遇刺,是你通风报信。” “但你行事向来谨慎,因为容楚开始介入保护,你不愿再冒险,后来行事就几乎都避开了我们。只在关键时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动,轻轻叹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这关键时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伤了赵十三,救了乔雨润。当然,之前那个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议事的男子,也是你,当时你受了伤,步伐有些不稳,被司空昱看出来了。” “不过我真正将你和五越联系在一起,还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阑抿紧唇,“我们在后山发现葬五越阴兵的大墓,随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没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们对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来过?来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们刚刚祭拜离开是吗?司空在祭台下,发现刚刚燃烧过的灰堆。”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聪明,所有事,你都说对了。” “但我依旧没有明白,你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协议,这协议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应你五越复国,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乾坤阵。”李扶舟答,“乾坤阵有瑕疵,甚至不属于李家,将来迟早给李家带来隐患。而乾坤阵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杀了五越之主一万阴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齐皇室供奉的国师。他在南齐皇宫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紧文字。我帮助宗政惠,就是为了得到那些遗作,解决乾坤阵的隐患。好让李家世代昌盛,复国梦想终圆。” “果然还是为了复国,”太史阑冷笑一声,看看四周,“似乎也没解决?”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国师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预料到后来之事,留下的遗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错的。”他有点遗憾地笑了笑,“先帝驾崩之前,我已经有所怀疑,我当时怀疑惠妃故意给了我假的遗作,真本还在承御殿。所以我让世兰应侍寝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当时纷乱,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没能找到……” “哦?”太史阑看他一眼,“不会留下什么要紧功法,你没忍住去学了,然后中招了吧?” “当然不会。”他微笑,“抱歉,让你失望了。” 太史阑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轻轻道,“我一直怀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复国,这也无可厚非,我会尽量劝说陛下给你们立足空间,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决的。” “我果然没有……选错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阑并没有听清后头一句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给你信任,把孩子送来给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给你劝告……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对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亲生父亲,当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轻时,在我族中也很是个人物,后来因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亲。李秋容那一支,会‘系命’之术,但只有废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废后,在狱中只练了这一门异术,那晚容楚城门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时,还是令李秋容的血迹进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开始受李秋容影响,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阑手指一抖,剑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头看她。 他脸色苍白,眸子因此显得极黑,眸光中并无痛苦,却生出秘密的欢欣的温柔。 “李扶舟。”太史阑声音微微嘶哑,“你早知道这些。” “知道。” “你早发现李秋容是五越弃民,却没有管这事,你知道他在练系魂术,却没有提醒我们。你延续着李秋容的命,就是为了将来让他在两军对垒时死去,连带……令容楚也死去,动摇南齐军心,从而获得胜利。” “嗯。”李扶舟从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练系魂术并不容易,我还令人想办法帮过他。” 太史阑慢慢吸一口气,手中剑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这让我如何原谅你?”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剑尖,太史阑这才看清楚,剑尖上已经漫出殷然血迹。 他按着她的剑,并不看她,轻轻向后退去,将剑从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伤口中的鲜血立即奔涌而出,顺着金黄的剑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脚尖,积下艳红的一摊。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轻轻道。 她不动,并没有阻止他从自己剑尖退出,手中剑依旧稳定对着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终究能杀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谅。”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太史阑手臂一抖,霍然抬头。 座上红衣人,在浮沉云雾中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飞鸟幽鸣,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阳,伸出的指尖洁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蓝的宝戒在他掌心,光泽沉黯而尊贵。 “带他来,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伤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太史阑后退一步,连声音都开始发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维持着他的生命,好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死,为五越寻求一分生机。但同时,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术。他死,容楚会气机停止,但生机不绝,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转……他还是你的容楚。” 太史阑仰起脸,定定地望着他。 事态如此翻覆,让她也措手不及,绝望到底她才一剑出手,和李扶舟见血相对,然而此刻,他在说什么? 对面那人,眼神苍凉,毫无一丝戏弄之色。 一瞬懵懂过后,就是巨大欢喜,她觉得浑身冻结的血液都似乎解冻澎湃,甚至能听见心潮拍击堤岸的声音。 他——没——有——死! 一个声音在心底呼号,巨大至令她耳鸣,欢喜是烟花绽开,射了满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从未如此刻激动,以至于浑身发抖,剑尖落在腰侧,撞着腰带叮叮直响。 “李扶舟……”太史阑觉得自己舌头开始打结,她并不记得李扶舟说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记着他说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来换取。 “告诉我——什么要求。” 李扶舟静静望着她。 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团里,隐约有两条水迹,顺她眼角缓缓流下,如钻石般一闪。 这是……她的泪。 他怅然而欣喜地瞧着,怅然这一生,她的泪永不会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这一生,他终究见着她的泪。 便当她这泪,是为自己落下。一颗坠破红尘,落地生菩提花万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阑一怔,连一边趴在地上旁听的龙朝,都惊得忘记言语。 “我把五越交给你了,请你为它寻一个合适的去处。”李扶舟轻轻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蓝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风格,只要你倾尽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动皇帝,镇压群臣,给予五越永恒的安宁——五越属于你,才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们怎么会接受我!”太史阑摇头。觉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时,我的脸,是朝着你的。”他浅浅一笑,“否则,太史,你以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过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领里的先祖之血,你的异术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剑,你拥有独特的气息,连乾坤阵都不会排斥你,你天生,就该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飞起,长指一指南齐军队的方向,“中越救了你们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齐数十万大军。这功勋,想必到时能让你对皇帝开口,说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寻欢的份上,求你眷顾五越。” 太史阑长剑落下,怔怔后退一步。 想了千万种结局,想过千万种办法,没想到李扶舟用尽心思,辗转往复,先以瘟疫败南齐,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这样打算。 前一刻的死敌,下一刻做他们的主人,这样荒诞的事情,要她如何答应?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打算很大胆,却也很正确。五越绝不会是南齐的对手,一味顽抗是群灭,战败臣服又打回重头,境况可能还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争取一方平静天地。 李扶舟,是狂热的五越人中,唯一一个清醒者。 可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是幸运是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更早看见可怕的未来,在他人尚自懵懂时,他们已经不得不提前牺牲以换取将来。 “为什么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办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开口,她未必不会考虑帮助五越,毕竟还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头脑,认清一下现实。”他从容地道,“不亲眼看看南齐阵容,他们会认为自己依旧强大,将来就算你帮忙给了自立权,依旧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头来反而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细密,为她考虑良多,她越觉得心中发堵。 有时候她宁愿面对一个自私的人。 “乾坤阵即将崩毁,你嫁给别人,它也不会反噬你,而你却可以因此拥有在五越,至高无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阵发动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广场时,就已经有资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阑眉头一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话石破天惊,“我本就不该做这个家主,我才是这里最没资格的人,因为我才是多出来的第二个儿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处死的那个。” 太史阑一怔,龙朝忽然“啊”地一声。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说我是第二个吗……” 李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直云淡风轻,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终于神情复杂。 太史阑敏锐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厌弃、憎恶、痛恨、无奈……种种情绪,却不像是对龙朝的,他的眸光,穿过了龙朝,落在了遥远的某一点,却又空落落没有着落点,像那些负面的积压的情绪,四处弹射,最终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挥衣袖,龙朝吭地一声,眼睛一翻晕过去。 太史阑没有动——李扶舟真要杀龙朝,十个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适合听,否则我李家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术,我很清楚,容楚会安然无恙,一生伴你。”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萧索,却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阑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将长剑搁在膝上。 殿上气流飞卷,不断将一些琉璃和尖石撞击在她膝上长剑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痴痴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长剑,染了一身胭脂红,再在粉白的雾气中飞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还在,鲜血已经激荡在这纵横的空间,似呕尽心中血,换一个人人齐全、唯独无他的终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觉得心中发堵,只能抿唇不语。 “龙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儿子,你是知道的。”他轻轻道,“当然,我必须也是李家血脉,否则无以传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接受传承。” 太史阑沉默——有些真相太残忍,她宁可他不说,可是他背负了这么多年,想必,也已经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阑注意到他没有称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时经常抛下她,游历天下,归期不定,家母很多时候独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阑头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前前任家主为爷爷,宁可那么拗口地说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说得很详细。”李扶舟笑笑,笑意苍凉,“总之,后来家母怀孕,生下我,当时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厌弃我,命人将我弃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养。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弃我之事,因为当时他忙着下令追杀翠翠和她的孩子。” “当然。等他知道我被弃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没能找到我,后来赶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时才寻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缠绵病榻,早早离世,前前任家主因为这事……内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将散之际传位于下任家主,因为功力不足,险些影响他那一代的传承。” “也正因为老家主那一代传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复国大业,必须尽快开始。所以他把全部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轻轻在宝石毁损的五兽凶睛上抚过,“这个宝座,不该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龙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让我这不该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这一生筹谋,最后的心计,来赎还了吧……” 太史阑手指抚在剑上,冰冷的剑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腻……挣扎不出…… 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感受…… “你……”她不忍问,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开始,一开始他的背负是挽裳,是家国,但绝无这般沉重和凄凉。 “进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静若黑暗中盛开的般若莲花。 太史阑捏紧了剑身,忽然恨命运残忍。 最后一刻,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还看见了龙朝。 看见了那个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许有机会摆脱那一切,假如龙朝更早一刻出现,以他的性子,也许直接就弃了武帝之位,交给龙朝,自己飘游四海。如今倒算一个幸运的结局——得自由之身,弃无穷背负。 然而龙朝却出现在他已经继承传承之后,乾坤阵开启,时光流过,无法倒转。 一日间两个巨大打击,他也只能挺立,接过那千钧重担,因为龙朝的遭遇,因为老家主的偏心,他还得再给自己默默加上一层赎罪的重负。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见,为何忽觉他换了一个人,为何忽觉他眼神沉重萧索,再不似从前春日暖阳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华,温润,完美。皎皎世家子,未来武中帝,虽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损人生辉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颠覆,真相剥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谎言,他才是窃据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个。 李近雪从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却在那一刻,近雪,深凉。 命运于他人,是曲径通幽迷宫窗花,一色红艳,循环复杂,但总有豁然贯通处。 于他那窗花一幅,却是千疮百孔风中过,处处都是死胡同。 “太史。”他缓缓靠在破碎的宝座上,仰起下颌,看重重殿宇在气流之中浮沉,颤动出迷离的光影——或许这就是人生,再如何坚固美丽,玉砌雕阑,终不抵天地之力,崩毁顷刻。 这世间,真正坚执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应了我么?” 她盘膝坐着,怔怔望着对面的人,他血红的衣袍在风中扬起,五兽狰狞,只有她看见他内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芜,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迹,将最不堪带血展示她前,为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安定和独立的五越。 李扶舟轻笑着,衣袖又一挥,解了龙朝的穴,他俯下身,对上龙朝刚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眸。 “记住,你是独子,这一代的独子。”李扶舟垂下眼帘,“对不住,鸠占鹊巢。但到最后,我依旧不能传位于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没兴趣。”龙朝冷冷道,“我只想杀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转向太史阑,“你接了这指环,成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应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点,时辰不多了。” 云雾忽然散开了点,太史阑惊鸿一瞥,只觉得他颜容越发苍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为了容楚,她连做太后都敢,区区一个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况还有扶舟的一番难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环,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没有看她,掌心轻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现一抹笑,淡而远,飘渺如此刻浮游之雾。 “最后一次……”他轻轻道。 那一年屋脊携手看月亮,这一年乾坤阵里做告别。 指尖相触的距离,有时只到心脏,有时却到天涯。 他记住她肌肤的柔软,指尖按触的轻轻,像携了云的风,拂面过,记忆里便有了春。 指环在他掌心滚动,他拿起,轻轻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随即她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喂,这个戴戒指的仪式,似乎主角错了?” 太史阑浑身一震,手一软,指环落地,李扶舟脸色一变,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现出一条裂缝,指环滚落其中不见。 太史阑早已不管指环,转身飞奔,“容楚!” 广场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谁? 容楚身边,竟然是景泰蓝,一身一手的灰,老远就笑嘻嘻招手对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阑转头飞奔,来不及慢慢跑三层高台,在第二层干脆顺着栏杆的弧线一滑而下,远远的看得容楚又惊又笑,高声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然而当他看见太史阑风里散开的发,看见她瞬间泛红的眼眸,看见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过广场,脸上被碎石割出细小伤口浑然不觉,也不禁慢慢敛了笑容,微微张开双臂。 砰一声,太史阑撞入容楚怀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脏,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这么猴急?回家去随便你摸……”嘴上调笑,他的手指却颤颤抚过她的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听他的,一边乱摸一边急不可耐地问。 容楚远远地瞟一眼高台上的红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体改造异术,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体,让他根本练不成系魂术。早在李秋容入狱的时候,我就对他的身世发生了兴趣,也隐约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不过李秋容的体质,给这样你调整来他调整去,已经发生了我和李扶舟都无法预料不到的变化……我原以为我应该不会中术,结果还是受了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而李扶舟则以为我必得他倾尽功力来救就行,其实我只需要一点引子就能醒来……所以我确实需要前往乾坤山,获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刚巧景泰蓝受召唤而来,解了主殿里的镇压封印,那一滴剑上血落下来,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阑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发软,靠在容楚怀里,竟然起不了身。 “刚才我听见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样……打得好算盘……”容楚在她耳边低低道,忽然一扭头,“站住!” 几个欲待围上来的五越首领脚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举起手中的东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传国佩!”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几乎立即虔诚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阑对视一眼——看不出来这所谓传国佩,对相当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响力。 这是一个倔强的,固守自己的规则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准是赝品……”容楚低低说一句,太史阑看看那古佩——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深有同感点点头——哪有那么巧的事?当然,此时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帅!”李老家主挤上来,并没有问传国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随即道:“他说乾坤阵不稳定,迟早贻害家族,他趁此机会处理一下……” “胡说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阵不该发动时发动,气流狂乱,脱离约束,如果还想压制,必然要以人命为引……” 太史阑一惊,“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虚弱,也听出他决绝告别之意,原本以为是他发动乾坤阵伤及真元,如果再费力救容楚,可能就会油尽灯枯。所以当容楚恢复,不需要李扶舟动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李家还有人在,总能帮他维持的。 难道他担心乾坤阵存在,李家子弟总忍不住要依赖,时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终被乾坤阵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决心,以一己之力,毁了乾坤阵? 难道他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将五越交托而出,为五越寻找到一分生机,便生趣全无…… 她霍然转身回奔。 …… 高台之上,红衣人影身周云团涌动,头顶漩涡越转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颊上,映得他眼眸迷离,而脸容在变幻的光影里,静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刚才决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为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终究没有一去不回头,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龙朝立即站不稳身体,骨碌碌向下滚去,一边滚一边惊骇地向他看——这袖风好比狂风,他的车子都能掀动,他还以为是自己车子凶猛,原来只不过是李扶舟根本没管…… 龙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进来的太史阑,太史阑被龙朝撞得向后连退,刚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来,又将她撞向广场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连连后退。 “李扶舟——”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扬声大叫,伸手试图抓住身边哪根柱子,好稳住身形,挣扎向前。 云雾升腾,地面震动,漩涡起风雷之声,高台玉阙,大殿朱阑都在云光雾影中颤抖,风将云团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随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牵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风,众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觉地面和腿一起颤抖,身上金属武器叮当响声不绝,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红光自高台背后电射而出,直奔广场之外,刹那间似天神出血剑万柄,誓要将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台上红影忽然飘起,只一闪便到了红光上方,他胸膛伤口终于因为气流压迫鲜血激射,炸开一天霓虹,血红衣袖狂卷倒翻,远望去如即将涅槃的火中凤。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阑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涡之下,漫天风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风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阵毁,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数崩毁。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阑为主,天节军阵前降顺,重归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许五越以上阳等三县为域,实行自治。 景泰九年,东堂与南齐签订和平条约,自海峡撤军。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阑卫国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将军王,以五越为太史阑封国。 南齐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诞生。 …… 尾声。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丽京,常青树木虽然浓荫未改,但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几分萧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风冻结成各种精致的花样。 不过,丽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内却春光浓丽,紫藤和丁香清艳烂漫,街边的玉兰开得灼灼,花托硕大如玉,托出粉黄的蕊心,在风中颤颤。 仔细一看,却都是装饰用的彩花,难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难得这整条街都这样装饰,以至于从寒风中瑟瑟下轿的贺客们,一抬头都不禁愕然,还以为四季倒流,天地变幻,春忽然格外爱抚了这条街。 随即又不禁啧啧赞叹——这想必是荣昌郡王为大将军王献上的新婚贺礼?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张灯结彩,红毯从巷头铺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内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觉地穿新衣,自发地放鞭炮,喜气洋洋帮忙扫地和迎客。整个郡王府遍地红锦,满院彩幔,人来人往,人人衣新履洁,神采焕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史大王终于要嫁荣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终于在第十年快要到来之际,要嫁荣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谈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闭目握拳,泪下两行。 整个丽京几乎都在忙碌,百姓们有自发的庆贺舞龙节目,官员们忙着备礼,府里和宫中更是早早开始准备,数月一直忙碌操持这盛大婚礼,新娘子却很清闲——不过是从西跨院嫁到东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来人往,这天气已经不暖和,但众人忙得满头见汗,主持这边事务的苏亚,只穿了一件绸裙,在门口安排事务。 景泰六年,大战结束后,苏亚便嫁了陈暮。那个有点懦弱、有点迟钝、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苏亚没有给过他一句准话,而他默默留在丽京,参加会试殿试,中了个不高不低的进士,做了一个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等下去,所有人也以为苏亚不会嫁给他,然而当那年,苏亚正打算随太史阑再度回到静海时,队伍里忽然多了个一道去静海的县令。 自请去静海任职的小京官陈暮,在队伍里,依旧有点不安地对苏亚微笑。 苏亚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阑微笑将她推走。 三个月后她嫁给陈暮,如今已经有两个女儿了。她有点胖了,说话也流利了,脸上的疤仍在,却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那点瑕疵,她已经是太史阑身边最为信重的女将,叱咤静海,和梅花她们齐名,是苍阑名将之一。 有时候太史阑想,当初二五营初遇,怎么看苏亚都像个要阴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该是最终背叛的,怎么看寻欢都该是叱咤年华的,怎么看小翠都应该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运走下去,变幻着不同的脸,在最初,谁也看不见谁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闲得要死。 因为闲,太史阑在发呆,发呆地看着天际,今日天气甚好,天际云如红晕,似乎有一道奇异的轨迹,飞快地从天际掠过,穿破红晕,向这方向而来。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红光,铺漫天地,夺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几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无声坍塌,刹那间化废墟隐没于天地间…… 人人无法睁眼,只有她仗着练习摄魄,泪水涟涟仰望,隐约看见崩毁的乾坤阵上方,红色的李扶舟投身之处,忽然有红色一小点爆射而出,跨天际而过,留下一条流星般的深红轨迹,穿越天空不见。 那场景,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圆润光辉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台已经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风寂寥乱舞,但属于他的痕迹丝毫都无,连一根发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事后无数人里外搜寻,不相信李扶舟会毫无遗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渊里去寻。历代武帝,也有因无法控制乾坤阵而丧身的,但从来都遗蜕完好。五越人认为,五越之主的遗蜕和精血,对后世有无穷庇护之力。 然而这一代,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主人。 那个知道一切,却沉默在岁月深处,无声独自背负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为他们最终寻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倾尽一切,拱手天下,再洒然而去,最后回首一抹寂寥笑颜。 太史阑抬头,眯眼看着那点红光,想着那静水流深的男子,或许那不是结束,只是翻过这段人生的末一页,或许在那一页之后,他亦有他的传奇和轨迹,跨越爱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画卷另一帧。 乾坤阵天地遗迹,拥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毁最后一刻,有渡过去与未来。 也好。 此生他已为五越背负太多,那些潜伏和筹谋,隐瞒和杀戮,都只是为了赎罪,赎本不属于他的罪。 从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头唢呐声响,喜娘第三次来催促,说皇帝也已经到了。太史阑懒洋洋叹口气,歪戴着那沉重无比的凤冠,深觉无聊地出门上轿。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惊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阑不理,甩开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觉得这场婚礼毫无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这时候再结婚,已经不是热闹是笑话,何必拘这个俗礼?省点办酒席的钱不好吗? 可惜某人非说要给她一个惊世骇俗,别开生面,轰动丽京,永生难忘的婚礼。缠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个半老徐娘,还得装大姑娘上轿。 早知道东堂一签和平条约之后他就要结婚,她还不如不签,继续打下去吧。 她当然不会承认她原本是愿意的,结果一看那长到恐怖的婚礼流程,直接歇菜了…… 唢呐齐鸣,鞭炮炸响,一大群人潮水般拥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将她脚不点地地送往花轿,如果不是多少还畏惧着她大帅的威名,恐怕这些家伙就要把这个满脸不情愿,眼神里写满“我要逃婚”,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的新娘子,给塞进花轿,加上十八层锁链了。 太史阑无奈地叹口气,脚刚要跨进轿子,忽然听见身后呼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天上呼啸迅速接近,听见众人惊叫,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就砸在身后三丈处,最后,听见一声奇特的,她永生难忘魂牵梦萦的嚎叫。 “嗷呜!”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头。 “幺鸡!” 《凤倾天阑》后记(亲们必看) 更新时间:2014-1-16 9:48:23 本章字数:15393 好了,又轮到写后记了。 后记真是每本书写得最愉快的一章啊拍桌。 第五年,第六本,太史阑篇,再次刷新了我个人的很多记录:存稿最多,字数最多,连载时间最长,以及月票、评价、礼物,订阅等等几乎涵盖所有的数据。 这算是成功了吗? 从数据上来说,是。 从我个人感觉上来说,一本书成功与否的定义,从来不是这些,是这些数据背后所包涵的那些——更多的读者、更坚定的存在,更坚决的拥护,更热情的追逐。 有人说,你努力了,所以你应该得到给予。 不,不是这样的,我看过更多努力了还得面对空寂和荒漠,一声叹息后默默耕耘的作者。 蜂拥的读者群让作者的付出变得珍贵,作者和文本的真正价值在于知音的欣赏。 这是我的幸运。 所以,写一万种风格的后记,也首先不能脱离一个最重要的主题—— 我的读者亲们。 感谢你们。 …… 天定风华系列自2012年开篇,如今已经算完成一半。 最初的时候,这个系列是应出版社的要求而创造,我个人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感情。 第一本君珂篇千金笑的后记中,我曾说过,我故意以性格最普通最不抢眼的君珂开篇,要拿一个普通的开头,来造就整个天定系列步步升高的未来趋势。 有点狂妄的设想,但人生往往就是“敢想”的设想,才能成就梦想。 千金笑奠定了整个系列的基调,但我没打算在这个基调上一往无前地狂奔到底。 哪怕一直写女强,也应该是有个人风格,有不同内涵灌注的女强。 所以年初,某天早上刷牙时,我忽然推翻了原本要写景横波的想法,让太史阑提前上位。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女主。 因为她是部分的我自己。 老实说,我决计不赞同君珂的死心眼和老实,不赞同大波的风骚恣肆,不赞同蛋糕妹的装嗲撒娇,但我欣赏太史阑的一切特质:包括冷峻、霸道、简练、强硬,乃至某种程度上的不近情理。 因为我自己,隐约也有着这些特质,我总不能去否定自己。 所以这本书在最初设想时,也是我梦想的投射,既然我将女主这么代入了,我自然想写内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太史阑篇在我脑中设计总纲时,是铁血的、霸气的、内敛又狂放、冷静又热血。 它应该以战争为主,铁色的衣袂在血色朝阳中猎猎。 然而写一本书,有时候就像描绘你想要的男人——你在脑海中把他勾勒得风度翩翩十全十美,事实上你嫁的可能一米六三早早秃头。 所以梦想中战争铁血的太史阑篇,到后头也缠绵柔情,居家生活。 我心中有点违和感,总觉得那不是我梦想中的铁血女神。 但是没有关系,作者们天生就应该具有浪漫气质,当故事中的人物开始有了自己的性格,开始能够自己驾驭着情节的马车,走向一条不同的脉络时,作为作者,完全可以放开手,行行、走走、停停。在人物的引领下,看更多不同的风景。 她们自有她们的智慧,成就别样的美好。 …… 我曾在开篇和第一部出版时说,我想写“既有一定深度也符合市场,既大气又亲切的书;想写一本对亲情、友情、爱情和人间一切情义都深切涉足的书。想注入更多的个人思想,表达更多的新锐观点,展现更广的角度和更深的人性;想开辟一条对我来说全新的路线——这本书将不仅是一个女子,面对战争和政治的崛起传奇,也是一个史上最开明封建大帝的养成传奇。是‘接受现代教育理念熏陶的封建帝王’的全新形象设定。是我在保证故事好看基础上,首次尝试探讨严肃的教育主题。展现现代教育理论和古代教育观念之间的碰撞,展现个人对教育、爱情、道德、处事各方面观点的综合文本。” 不知道做到没有?这点交给读者评判。 但于我自己,自觉这本书,情感的种类更丰富,触觉更细腻,对人生和世界的映射,更多。 爱情、亲情、友情、甚至基情,这本书都写了,而且大多很饱满。 爱情永远是女性小说的主基调。书中有容楚与太史阑的相知相守,有李扶舟的错过误终生,有司空昱的纠结徘徊,有邰世涛固守底线的付出。甚至还有杨成和小翠的生死之隔,有寻欢永远无人插戴的红宝石簪,有宗政惠近乎偏执的自恋和占有欲,有乔雨润的诸多算计却爱而不得,有容榕的情窦初开,豆蔻花枝在风中空待。 这本书,似乎也是我写爱情种类最多的。 这本书里,还有我一个自己书中的首创情感特异——女主曾对男配,有过初恋的朦胧感觉。 在我的书中,以往没有这样的情形。 但这本书里,却没有情感的游移和暧昧。 这都是由太史阑的性格决定的。她如此坚执决断,爱憎分明。她早期情感缺失,所以下意识被温暖和煦的特色吸引,那是内心隐痛的一个倾向投射,到底是不是爱,可以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如果那时候,李扶舟动机单纯些,经历简单些,背负再轻些,在她将目光投来那一霎,不曾退避或滑开,也许,一切都或滑开,也许,一切都将不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得珍惜。 …… 这本书的亲情,有太史阑和景泰蓝的忠诚相待,宫门相拥的母子深情,有太史阑和邰世涛的不惜牺牲,苦做卧底的姐弟情,有太史阑和叮叮当当,自幼分离却无处不在的深切用心,有容氏老夫妇稍稍偏狭各有立场的爱子之心,有容榕对嫂嫂从恋慕到嫉恨到再幡然醒悟后的永远捍卫的心路历程。 友情,有二五营从排斥到忠诚,有苏亚的一路誓死跟随,有寻欢的大节不损舍身相救,有数字护卫们一年年改变的名字。 另外还有这本书里除了爱情和励志之外,最重要的主题。 教育。 这里忽然想说些闲话。 我生在教师家庭,所幸没有开过任何小灶,我父母把精力放在了别人孩子身上,对我实行放羊政策。他们不强迫我去学任何的兴趣班,却也从不吝啬对我个人兴趣的培养;他们愿意出资去培养我的兴趣,但当我没有打算再继续时,他们也不会以已经付出的投入来要求我坚持。 喜欢绘画,那就画,不想画了,那就算。 喜欢看书,那就读,书很贵,二分之一工资用来买书。 他们觉得我应该在玩的时候玩,没有什么比童年更珍贵,我们有那么漫长的成年期,然而童年只有短短十年,永不再来。 很多年后我长成,身边同事开始陆续成家,有了孩子,然后我忽然发觉,现在的孩子很可怜。 她们要学很多的兴趣班,要补很多的课,要会很多的才艺,要应付很多超越年龄的压力。 很多不成功的父母,因自己的缺憾,将宝押上孩子的将来,希望能从孩子身上得到弥补,望子成龙的心火,烧得孩子一日不宁。 很多争强好胜的父母,用孩子的成绩和成就进行攀比,我亲眼见过一位母亲,让女儿蹲在面前背唐诗三百首,背不出打手心,理由是“人家谁谁已经会背二十首,她才七首!太不争气了!” 但更多的深层原因来自于国家教育体制,来自于“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考学体制。从此孩子没有了童年,有的只是前往兴趣班的不断奔波。 僵化的学习扼杀思维和灵性,教育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是一批批会背很多诗,会很多才艺,会很多具有统一答案的知识、考试各种满分的高分低能小怪物。 这些东西,有些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成长,在社会立足,但更多的,对他们今后的人生和人格,并无任何帮助。 唐诗会多少首,并不能教会他们如何爱人以及被爱。 才艺会多少种,如果没有真正按兴趣来培养,也不能带给他们健全人格、完整世界观、和健康道德体系。 两年前我和一位男士有过辩论,他说孩子应该早早教育,最好一两岁就开始背国学,中国儒家理论体系博大精深,可以给孩子最好的早期教育。 我说一两岁懂个屁的儒家精神,一两岁该撅着光屁股在地上看蚂蚁。 他皱眉摇头说那样放羊长大的孩子很难成功,未来将是失败人群中的一个。 我指着自己鼻子问他:这里就有一个放羊长大的,你敢说失败? 他哑口无言。 我放羊长大,小时候唯一发展的兴趣是读书。在很多年后,需要懂唐诗三百首的时候,我自然会去读它,需要更多的知识储备时,我自然拥有了它们。 而书法、绘画、乃至我喜欢的设计,这些都是很喜欢的,但我不需要这么多才艺——一生做好一件事。 我的父母,或者说我那跌跌撞撞的人生教会我的,是坚持、耐力、健全三观、独立人格。 这些关于教育的吐槽想法已经很久,当我看见那些小小身子上的大大书包的时候。 所以在凤倾里,有了这样一个关于教育的故事。 有了这么一个萝卜钓鱼的史上最萌小皇帝,有了一对性格迥异的半路母子。 最为冷酷直白的、经过现代理念熏陶的母亲,和一个两岁的、经历过宫廷黑暗的娃娃,她们会发生什么样的交集? 她会用自己的教育理念,来怎样打磨他? 她会在他的成长之路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教出一个怎样的孩子? 这样一对母子,她们会不会全始全终,一路相伴的经历打磨,会成就怎样特别的母子深情? 而她的直白冷酷的现代式教育,遇上男主人公这样,完全出身封建贵族文化教育体系的代表人物,彼此的思想,又会产生怎样的碰撞? 这个想法和主题,有那么点严肃,似乎不像一本网络小说该有的气质,可我有信心把它写得亲切好看。 严肃主题未必需要严肃表达,用喜闻乐见的方式去传播感染,才能影响更多的人。 寓教于乐,是我推崇的文化传播方式。教育如此,写作亦如此。 我希望在文中,关于我个人教育理念的渗入过程,能对一些已经为人父母,或者即将为人父母的读者们,产生良性的影响,让他们或有思考,或有对照,如此,或许某一个孩子,就能被我从万恶的兴趣班里稍稍拯救。 当然,梦想是美好的,才能却可能是短板,也许未能达到我想达到的目标,但当我经常看见留言区,读者妈妈们关者妈妈们关于教育的共鸣,我心亦慰。 没有什么,比尽心表达之后,又被读者善意接纳,而更令作者感觉满足。 …… 再一段写给我的女配们。 这本书里,写了感情的多种方式,几乎都是通过女配来表达的。 比如宗政惠,她到底爱不爱容楚?就我看来,她是不爱的。她爱着的是“最优秀的那个人”,而不是“最优秀的容楚”,她具有黑暗女性的缺点集成——自恋、自私、极度的占有欲。因为占有欲,所以倒霉的康王甚至不能有小妾,所以她送给康王的定情礼物都是玉夹剪,为什么是玉夹剪?命他剪去一切多余情丝。 所以她先看上最优秀的容楚,再因为姐姐被那个“最高贵的男人”看中而出手杀她取而代之,再在做上太后之后,自恋病发作,一厢情愿地认为,容楚依旧痴恋自己。 她爱的不是这世上任何男人,只是权力、私欲、虚幻的黄金花园,人间一切最尊贵。 她觉得都该是属于她的,如此而已。 然而说到宗政惠,不得不提一下她的大节——在国家大节上,我让这个人物,拥有了立场和尊严。 很多读者也许诧异,宗政惠这样的人,竟然会放弃卖国,没有为自己争取最后生的机会。 这就是人性,或者说人性的底线。 再恶的人,也有她的底线和原则,她的原则就是——不卖国。 她这个原则,无需想得过于慷慨大义,这不符合对她性格的塑造。我对此的解释是骄傲。 极度的骄傲,所以不做儿皇帝,所以不能接受国土拱手让人。她要君临天下,她要富有四海,她要享有百姓和群臣的山呼和爱戴,而不是顶着一生骂名,战战兢兢做儿皇帝。 但不管出发点如何,就这点来看,她在人生的末端,依旧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闪光点。 人,无全黑,无全白,更多介乎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转侧一个方向看过去,会有不同的棱角。 之后有乔雨润,看起来和宗政惠很像的一个人。我曾说她们是一对自恋的舞者,一个台前,一个幕后。精心排演人生的乔雨润,她比宗政惠聪明狠毒,但在爱情上,她比宗政惠饱满有人性,虽然她的人性只给了一个人,那就是李扶舟。 可是她为了他,放弃了和中越的合作,放弃了唯一得到他的机会。 她为了他,第一时间发现了龙朝的异常,为他寻求出身世答案,并不惜冒险想在万军中杀龙朝——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不顾自身安危行事。 然而她也是悲哀的。 无论她怎样违背自己,作出自己本不应作出的一切,注定只是情意空投。 她没有遇见践踏,只是遇见漠然,可是我觉得这更残忍。 在人生的末端,在她和疯了的宗政惠的生死之争中,关键时刻,她被踩住了裙角,没能躲过致死当胸一刀。 她回首,看见的是他平静的眼眸,身边站着踩着她裙角的他的夫人。 当她寂寞死去时,不得不托他的夫人,也就是她的仇人,来转达最后的遗物。 然而他不曾回首。那个锦囊,被轻描淡写抛入火中。 那些时候,她是什么感受? 中刀转身一霎她是否绝望? 无人看顾的临终几天,听自己呼吸在黑暗寂寥的空间慢慢淡去,她又在想着什么? 很多读者非常憎恨这个人物,无数次要我将她狠狠虐死,估计已经为她想过了各种残忍而鲜血淋漓的死法,或许还觉得这样的死不够爽。 可我觉得,这样的离去,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一刀溅血,或者哪怕**受尽苦痛的死亡,并不是最为残酷的结局。 残酷的是在死亡中绝望,在绝望中死亡。 然后说到两个有争议的半正面女配。比如韦雅。 很多人不喜欢韦雅,因为她占据了不该属于她的位置,因为她“觊觎”李扶舟。 可我要说,每个人都有爱人的权利,无关身份地位。 当我们倾慕某位离我们很遥远,甚至已经有爱人的优秀男士时,我们也应该理解他人的同样**。 事实上我觉得韦雅不该被任何苛责,她很不容易。 无论如何,她已经是李扶舟名正言顺的妻子。然而这位妻子,她只是顶着个名头,没有任何实质,独守空房,甚至可能遭受他人背后讥笑,然后还要去救丈夫倾慕的女子,然后那女子爱的还是别人,她还得去救那女子和他人的孩子。 救下他们,照顾他们,没有起过一丝的恶念。 换位思考,扪心自问,换成你我,谁能做到? 如果这不是大度,还有什么是? 说到恶念,另一大争议来了,容榕。 关于她,评论区当初已经有过争议,我至今还是那个看法——要允许人生中一闪而过的恶念,有时候这和人的本质无关。 心情不好时我们会看谁都不顺眼。 极度愤怒时我们会想砍人。 非常郁闷时我们会希望别人也倒倒霉。 这都是恶念,存在于一霎一时,一闪而过,几乎每个人都不能逃脱。 还有这么个词,叫做“鬼使神差”,人有时会有一种奇特的冲动状态,在那样状态下做出的事,不符合平时自己的本性和选择,事后连自,事后连自己都不能理解。 有没有人有过这样的感受? 如果有人,一时冲动犯错,或者有过恶念,事后追悔,是不是也希望他人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而不是一棍子打死,将后路断绝? 如若自己的孩子犯错,是不是就会觉得那是有苦衷的,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原谅? 很多时候,态度决定一生。年少轻狂的错误,遇见的是宽容理解,还是苛责不谅,遭遇的很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我希望人们更宽容而善于换位理解。学会推己及人。 这是我写这两个女子,写这两个人的心路历程的真正用意。 …… 其实故事还可以写很多,不过我不打算再写下去。 二百万是我给自己订的字数,超过我已经觉得是自己约束力不够。 这本书连载时间也破了我的记录,往年最迟11月我已经收工,年底事忙,一边收尾一边写文是很要命的事,何况我还要改稿。 所幸今年存稿丰富,今年我北京苏州南通桂林等地转过几次,没有耽误一天更新,可以说存稿君功不可没,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到年底时特别疲倦——为了不断更,为了应付各种活动,我从今年年初就开始存稿,虽然我是五月下旬才开文,六月底才v,但满打满算下来,我实际写文的时间,已经有一年。 该收手了。 有不止一个朋友和我说,这本书现在结束太可惜。如果再写长些,如果更新不要这么多,每天五千慢慢发,把连载期拖长些,如果文字不要这么精炼,多加些描写注注水,是可以多很多银子,靠近总订榜的。 何况我确实可以有很多情节写,何况我并不注水也可以写到三百万字,何况我的读者们基本都表示还没看够,愿意继续追下去。 我已经省掉了一卷情节,本来太史阑从静海回丽京,还有故事可写的。 但是无论他人怎样遗憾,为我不肯拉长故事,不肯慢更,为这本书因此不能直攀总订榜而可惜,我依旧觉得,恰到好处,留有余韵,才能真正成就经典。 一本书,该结束的时候就结束。因为一切其余因素来影响频率,最终影响的是全书的格调和质素,折磨的是读者的耐心和钱袋。 钱是很好的,榜是很可爱的,但是,读者的利益,全书的完美,是更重要的。 我更得痛快,你们读得开心,故事毫不灌水,在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大家神清气爽,一起走过这段利落又漂亮的旅程,这才是最重要最愉快的事。 遗憾?有那么一点点,不过可以下次努力。 只要我留住你们,没让你们失望,我就不缺未来。 我始终很清楚,我赖以挺立的基础,并不是我如何优秀如何完美书如何毫无瑕疵,而是态度。 是任何时候,不因为任何因素,影响读者利益,把你们的想法一直作为首要考虑的态度。 我始终相信,人心肉长,真诚以待自然收获真心。 当你为他人考虑,他人自然会站在你的立场,理解你。 我从不索要任何礼物,你们觉得我自律,反而给得更多。以半年之期,送我到年度鲜花第一,和第一本五皇冠。 我变着法子要月票,你们不觉得烦,反觉得我要得有技术含量,给得更欢快。 我出版书从没封过结局,你们觉得我牺牲利益,想方设法想要补偿我。 我太忙,没空回留言,换成别人难免要被埋怨,你们却从未因我不回留言怨恚,只会因为我偶尔回留言而欢喜。 我也就是万更,潇湘万更作者其实挺多,但你们就觉得我特别难得,兼职改稿还要万更,不容易啊不容易,热泪盈眶。 你们给了,我愧受,为此更努力,想不辜负你们的给予,大家你好我好,所以我的评区和群,从来喜乐融融,气氛热烈。 说这些,不是要标榜什么,也不是在讨好读者,而是和大家说——看,互相理解,互相呵护,互相为彼此考虑的赶脚,真的很美好。 人与人之间,是宽容相待良性循环,还是恶性索取最后一拍两散,真的要靠自己的心性。 不独读书写书,人生亦如此。 …… 眼看这个后记,也要破我的后记记录了。 太史阑的相关一切,果然什么都要与众不同。 最后惯例说一下下本书的计划——如果有的话。 我说过,我的每一本书,都当作最后一本书来写,写的时候,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用在这一本,绝不会想到其余任何书,所以同时挖几个坑的事,对我来说是很难的。 下一本,我不知道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下一年我的计划会不会有什么变动,会不会开文。写文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很厌烦的事情,每年都会遇上各种事端,发个公告也能遇上各种挑刺,人心的偏狭和阴暗,在竞争中被无限放大,挤压了原本就很压抑的写作空间。 不过这一年,我觉得除了我更忙之外,嗡嗡嘤嘤的声音似乎没以前那么响亮,我曾以为是我魅力大发,令人虎躯一震,从此不扰。后来才恍然大悟——不过是习惯了,不再在意而已。 这是好事,也是悲哀,我趋近修心定性,可也注定要少几分人间味道。 说到这不得不致歉,今年我回复留言依回复留言依旧不及格。没有办法,我必须先保证更新,如果我丢下更新先来回留言,又成了本末倒置。虽然今年我有些存稿,但那是为活动准备的,很快就被活动消耗得七七八八,我每天还是万字打底,从未因为有点存稿就偷懒懈怠,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会有什么事儿等着我,需要用上存稿。如此也就怠慢了大家的热情,所幸大家一直懂我,少有怨言,我想我最大的幸运,便是拥有你们的宽容。 便冲着这份理解和宽容,最起码,也该给大家留个新书念想是不是? 一般,上一本结束时,下一本的故事已经自然涌入了我的脑中。 我知道,这本太史阑,已经把你们对蛋糕妹和小甜甜的兴趣,充分吊了起来。 所以我决定写景横波。 嗯,我知道你们很想打我。 呵呵,边去吧。 放心,大波的故事,应该比蛋糕妹的还有意思。我从来不夸自己的书如何精彩,我一向把评判交给读者。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大波的男女主设定天生讨巧,情节和背景有特色,其实是比蛋糕妹那本要更容易出挑。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着重在前两本渲染蛋糕妹cp,好为文臻的故事做情绪铺垫。 而大波,不需要铺垫,她无比风骚,浑然天成,大荒泽的设定和背景我也会好好推敲,全新展现,务必脱离常规模式,现一番独特盛世风情。 而大波的扑倒过程,肯定要比天生冷情的太史阑澎湃。 老实说,最难写爱情,最难写好的,就是性格不讨好的太史阑,这本我都能搞定,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大波不够热血贲张。 所以,准备好情绪,准备好潇湘币,等待来年,另一场半途执手,互相给予吧。 …… 最后,在结束这一刻,重新展卷,半年时光漫漶,故事已经结束,故事尚未开始。 …… “没有永恒的日头,只有从不迟到的黑夜。” “我来,不是来接受拒绝的。从现在开始,他是我的!” …… “我怎么忍心令你伤心?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终身?若我在,我还有信心给你照拂,我离开,他再死,以后谁来爱护你一生?” “我怎么能让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我只是在等你来,我的女王。” …… “我是男人,我是军人,我是她的兄弟。我曾无能为力,任她为人欺辱;我曾临门发誓,永生为她依靠。” “我要救她,现在。有种你们成全我死在马背上,头向北严!” …… “太史,让我照顾你……不要担心你我的对立,你跟我走,我永远不会再不利于你,我会让你远离杀戮和战争,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生气也好,愤恨也好,和我决裂也好,就此动手也好,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太史阑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绝不会嫁其余任何一人。” …… “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 谨以我为太史写就的一首词句,为此文、以及我大半年来的笔耕作结。 《青玉案》 “青锋谁执三分血,剑击重九飞龙阙。兵甲明光射长夜。凤起天野,夜阑星灭,碎鼎苍空裂。” “由来爱恨人间雪。不醉楼头万里月。战罢征袍且抛却。水涌山叠,扁舟一叶,袖手瞧花谢。” …… 又一年星霜过,又一年风华歇。 一个故事含笑涅槃,一个故事踏雪奔行。 这一柄刀向月,映苍穹冷彻,风云翻覆。 那一朵花未开,藏万千香气,妖娆峥嵘。 今且去。 待君来。 ━━━━━━━━━━━━━━━━━━━━━━━━━━━━━━━━━ 本文内容由【流年】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