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注》 作者:华飞白   文案   穿越成秀才之女,张清皎以为自己的人生开启的应该是种田模式;转眼间被选为太子妃,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的命运原来是宫斗模式;好不容易接受这种三宫六院钩心斗角的设定,最后现实告诉她,她拿到的剧本其实是甜宠模式……   本文又名《皇后的各种宠法》、《专治熊孩子的三百六十五计》。   看文请注意:   (1)温柔体贴微腹黑病弱明君男主X外柔内刚可强势可撒娇女主,1v1   (2)原型明孝宗与张皇后,甜宠、家庭、权谋综合的日常   (3)坚持日更不动摇,晚上19:00掉落,周末不定时掉落加更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张清皎,朱祐樘 ┃ 配角:朱厚照,张延龄,张鹤龄 ┃ 其它:明穿 第1章 阖家入京   成化十九年,腊月。   年关将近,无论是朱门深户的达官贵人或是寻常的平民百姓,都因年节即将到来而忙碌起来。家中富贵宽裕者,自是须得为九族亲眷备上节礼;囊中羞涩者,也不吝惜拿出所剩无几的钱财买些酒肉度过年关;离家遥远者,早已派人带着礼物与信件出行;离家较近者,则已在归家的路途之中。   飘雪如絮,纷纷扬扬落下。芒茫大雪里,位于河间府兴济县的张府,却并无普通人家阖家团圆庆贺年节的喜气。张氏族长张缙立在府门前,亲自送别侄儿张峦。他已是将近耳顺之年,须发皆白,神情中多有不舍:“来瞻(张峦字),非得在今日启程?天候实在太冷,离年关也不过二十来日,不若等到年节后再走罢。”   “伯父心慈,侄儿惭愧。”张峦满脸孺慕之色,眉眼里却带着几分坚定,“十几年来,不孝侄数度落榜,白白蹉跎时光,若非伯父悉心教导不离不弃,侄儿恐怕早已放弃读书晋身之途。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条出路,侄儿愿倾尽全力,以求不负伯父所望。”   张缙一叹,望了一眼身边搀扶着他的长孙张忱:“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老夫自是无比欣慰。贪恋家中安逸,确实很难长进。去罢,此去京师不过两三日路程,料来这般冰雪也阻不了你们。落脚之后,莫忘了遣人回来告个平安。”   “是。”张峦行了个大礼,又对旁边的弟弟张岳与堂侄张忱叮嘱道,“我离家之后,家里便靠你们二人照应了,好好孝顺伯父伯母。”   张岳与张忱自是满口答应。张峦又请张缙回房休息,不必再送。张缙毕竟老迈受不得寒气,便颔首回去了。张岳张忱两人目送张峦登上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随着马鞭轻响,十几辆马车碾过地上的冰雪,辚辚向北而去。   某辆白雪如盖的马车中,一位容色秀丽的少女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遥遥地望着远去的张府。雪花弥漫,立在府门前的人很快便身影朦胧,连那座熟悉的府邸也渐渐被白茫茫的雪遮掩。天地一片苍茫,竟像是只剩下他们这数辆马车踽踽慢行。   尽管马车里生着暖炉,但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刻骨寒风却驱散了温暖,令人禁不住抖了抖。少女身边的丫鬟赶紧劝道:“好姑娘,外头刮着风雪,也没甚么好景致可看。还是关上窗户罢,不然姑娘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这是我第一回 离家,难免有些怅然与怀念。”少女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合上窗户。她姿容出众,不笑时眼眸如水惹人怜惜,笑起来又多了些灵动之气,观之可爱,见之可亲。令人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脸上也带出几分笑意来。   不过,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虽和她亲近,却丝毫不敢与她放肆。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姑娘性情确实和善,却也不是软弱之辈。只要遵从姑娘的规矩,她们过得比谁都舒心。但若是违背了姑娘的规矩,她自有法子整治。   少女捧住丫鬟递过来的小暖炉,被寒风侵染得冰凉的手指不多时便渐渐地暖了过来。她眯了眯眼,拢了拢丫鬟给她披在身上的青缎披风。丫鬟们素来知她的心思,一向很是体贴。不过,她们不会知道,家人俱在身边,她对张府的惦念其实有限。全家人此去京师,她恐怕比谁都更欣喜、更期待。   毕竟,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困在家宅之中,终身都不能离开区区一个小县城半步?——京师,北京……不知这个时代的都城,可有些她记忆里熟悉的模样?   ************   河间府兴济县,隶属北直隶管辖。所谓北直隶,便是国朝隶属京师的地区,亦是所谓的京畿重地。兴济离京师不过四百里,若是在平日,马车仅用两天即可赶到。如今虽有大雪阻隔,家眷也耐不得疲倦与酷寒,但从兴济县启程来到京师,张峦一家也不过耗费了四天而已。   第五日上午,张峦便听得外头的长随禀报道:“二老爷,前头就是京师了。”   他对这座都城并不陌生,自从少年时考中秀才之后,每隔三年他便会来到京城贡院里考秋闱。无奈连着五六次都未能高中桂榜,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生生蹉跎成了如今的中年男子——就在四个月前,他再一次乡试失利,黯然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便是如今他想开了许多,再次来到这里时,也难免心情复杂。   不过,一想到这回并不是忐忑地来赴秋闱,而是带着家眷来到京中国子监攻读,他眼角眉梢的郁色便减了不少。又思及无论是妻子还是儿女都不曾见过这座雄浑的都城,他更是禁不住冒着寒风下了车。   “清皎!鹤龄!你们姐弟俩心心念念的京师到了,在车里多生几个暖炉,打开窗户瞧瞧罢。”儒雅的中年男子顾不得满头满脸的雪,兴致勃勃地敲了敲后头两辆马车的车厢。一辆马车里传来幼童热烈的响应声,无奈却被女子的絮叨强行压了下去;另一辆马车的窗户应声而开,露出女儿秀丽出众的小脸。   张清皎披着茜红色昭君套,衬得气色极好,而且洁白细腻的脸庞周围多了一圈毛茸茸的雪兔毛,看起来犹为娇憨可爱。她望了一眼不远处高耸的城墙,目光随即落在浑身是雪的父亲身上:“爹爹,寒风凛冽,还是回到马车里再赏景吧。”   张峦呵呵笑了,女儿素来体贴,是他的头一个孩子,也是他亲自教导长大的心头宝。无论女儿说甚么,恐怕他的回应都是“好好好”,更何况这是来自于女儿的关怀呢?于是,他叮嘱了女儿几句,又让丫鬟小心别让姑娘被人冲撞了,便自行回了马车。   虽然断断续续下着大雪,但都城外的热闹却与平时无异。冰雪被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碾成了雪水,泥泞的道路一直延伸,道路两旁则有民居店铺等,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可谓是城外之城。   张家一行人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来到城门边。张清皎看向城门上的“东直门”三字,眼前隐约浮现出数百年后车水马龙的场景,眸光微微闪动。再看此时城门前的车马行人,在如今确实亦算得上是热闹非凡了。   入了东直门后,张家的车队在街上又缓缓走了一两个时辰,方到了位于皇城之北的昭回靖恭坊。坊内牌铺密布,又有数条胡同贯穿蜿蜒。张家早便在其中的棉花胡同内置办了个四合院,车队不多时便来到了院子前。   这座四合院是张氏族人进京赴考时的落脚处,常年有仆人照料。此时听见外头的车马声,立刻出来相迎。张峦每隔三年便会来住上一段时日,对这里自然十分熟悉,便吩咐他们和自己带来的长随准备搬动行李。   至于他的妻子金氏,看着这座小小的四合院,忍不住皱起眉来:“这地方也太小了些,怎么能装得下咱们这些人?”他们在张府时住的可是两进的宽敞院子,还有府中的花园可以赏景。这个院子如此逼仄,光是看着便喘不过气来了。   “挤一挤便装得下了。”张峦早有成算,笑道,“我们住在正房,清皎住在西厢房,鹤龄住在东厢房。丫鬟跟着主子一同住,长随仆妇在倒座房里安置。正房再辟西次间作为我的书房。”   金氏依然觉得不满,却也只能勉强在这间院子里住下了。不然,寒冬腊月,还能到哪里去赁更好的院子?更何况,京中物价一向比别处更贵,房子犹为昂贵。他们手中并没有多少闲钱来租赁院子,只能勉强维持体面的生活而已。   张清皎此时也下了马车,立在门边往里看,倒是觉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不过是个一进院落,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显得轩敞不少。院中植了花木,角落的梅树正开着花,吐出幽幽香气,也算有些情致。于是,她回首嫣然一笑:“爹爹,这院子小巧精致,女儿觉得很不错。”   听到女儿的肯定,张峦便把金氏的不满都丢开了,又见浑身都是肉的小胖墩儿子欢呼着奔进去玩雪,抚须笑了起来:“你喜欢便好。”   “不过,女儿以为,爹爹的书房设在正房里有些不妥当。”张清皎又道,看向在院子里活蹦乱跳的弟弟,“正房是爹爹与娘亲起居坐卧之处,平日人来人往,难免会打扰爹爹的清静。倒不如让鹤哥儿住在正房西次间里,将东厢房辟作书房,爹爹也好专心读书。”   张峦正要点头呢,金氏就忙不迭地接话道:“鹤哥儿年纪还小,离不开我身边,我哪里舍得让他孤零零的去住在厢房里。”说着,她便一把抱住从她身边经过的小胖墩,爱怜地揉起了他的脑袋,仿佛已经六岁的张鹤龄还是个两三岁的幼儿似的。   也许是觉得被人抱住很受拘束,小胖墩有些不耐烦地挣开了金氏,自顾自地和小厮玩雪去了。金氏也不觉得恼,笑吟吟地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儿子无论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好的。   见状,张清皎眸光流转,勾起唇:“爹爹,娘亲,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整理安顿吧。”   十来车的行李,安置起来自是不易。头一日,丫鬟仆妇们也不过是将正房和西厢房都收拾出来,让主子们能够舒适住下而已。又过了好几天,才总算把行李都归置完毕,众人也都安置妥当了。而这时候已经临近年关,又该好生准备过年了。 第2章 共度佳节   棉花胡同里的房屋多为一进两进的小院落,因此附近的邻居也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见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张家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左邻右舍自是好奇不已。一连好几天,棉花胡同里的男女老少的话题都离不开这户新邻居。   俗语云,远亲不如近邻。张家安顿妥当后,便派了仆妇往邻里各户送了些节礼。尽管节礼并不算丰厚,但邻居们却从这些礼物以及仆妇的言语里发现了许多细节。诸如,这家的主人是位秀才老爷,家中一妻一儿一女,儿子年纪尚幼,女儿则是豆蔻年华等等。没几天,回礼便纷纷而至,还捎带着不少年后走动的邀约。   “多数都是些商户,有什么可走动的?”金氏听了仆妇的回报,抱怨道,“若早知道这条胡同里就住了商户,就不该在这时候给他们送什么节礼。”金氏是秀才之女,又嫁了个少年秀才,自是瞧不起商户人家。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比谁都在意甚么门户之别,总觉得和商户来往便是落了身份。   “不是有一两家也出了秀才么?多与他们走动起来便是。”旁边的长榻上,张清皎正在矮案上提笔写帖子。秀丽的簪花小楷,笔锋婉转,柔美精致。不过,因分了神,某几个字写得稍急了些,竟透出一二锋芒来。她扫了两眼,拿出空白的帖子重新再写一遍,封好之后便让仆妇给姑母家送过去。   姑母张氏是张峦与张岳之同胞姊姊,十余年前嫁入京中沈家。姑父沈禄亦是读书人,前几年中了举人。因离娘家有些远,张氏并不经常回门,与娘家也多为书信往来,并不算太亲近。如今张峦一家既然入了京,往后便可与沈家常来常往了。   金氏与张氏的情谊原本只是平平。先前两人都是秀才娘子,没甚么高下之分,她待张氏自是不算热情。自从沈禄中了举人,张氏一跃成为举人娘子,她在羡慕嫉妒恨之余,与张氏来往的态度立即变得热烈许多,连节礼也比以往重了几分。见女儿写好了帖子,她笑眯眯地道:“再几日就过年了,实在不便走动。待到年后,我们便去你姑父家走走亲戚。”   “等到姑母回了帖子,应当便能确定去拜访的日子了,娘亲也好与姑母叙叙离别之情。”张清皎素知她的秉性,说得好听些是识时务,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势利。   金氏虽非商家女,却像极了商人重利的脾性,丝毫没有文士家眷的清高之气,这一点酷似外祖母孙氏。此外,过度溺爱儿子,对传递香火抱有非同寻常的重视,亦与孙氏完全一样。偶尔,张清皎难免也会想到:若非她生而有记忆,恐怕日后骨子里也脱不了孙氏与金氏的影子。幸而她早有智慧,否则金氏的那一番奇怪道理早便将她洗脑了。   院子里传来小胖墩张鹤龄嘎嘎的笑闹声,金氏笑眯了眼,低头在给儿子准备的新袄上绣了几针,又对女儿道:“皎姐儿,你爹从来夸你的字写得好,不如这回贴在家里的春联都交给你来写?”   张清皎笑了,眼眸如一弯明月,应了声好后,便让丫鬟裁了红纸,提笔一气呵成。她由张峦亲自启蒙,又在族中女学里上了七年学,不敢说琴棋书画诗文样样精通,却也是相当出众了。张峦与女先生对她也从来都是赞不绝口,唯有她知晓,自己到底还是占了些两世为人的便宜。   自腊月二十四祭灶之后,数日瞬间即逝,转眼便到了年三十。   一早,张家门外便悬起了桃符,张峦亲自写了一副对联,亲手贴在大门两旁,又有仆从在门上贴了门神。至于家中,几乎是处处贴满了张清皎的对联,室内悬挂着钟馗以及福禄寿的画像,床前更垂着金银钱串等等。   因入乡随俗,金氏带着张清皎裁了乌金纸,又剪又折又叠,做成了蛾子、蝴蝶或者草虫形状。张清皎还调制了颜料,给它们画上颜色,更显得惟妙惟肖。上至张峦,下至张鹤龄,无论男女老少,都择一二簪在头上,连丫鬟仆妇与长随们也都不例外。这便是京师独有的年俗,称之为“闹蛾”。   伴随着欢声笑语,橹楹上插满了寓意节节高升的芝麻杆,院子里也燃起了柏树枝,满户都是松柏清香,似有似无的青烟缭绕在院落中,仿佛无形之间驱赶了来年的不吉,焚烧了所有的霉运,又称“~岁”。   是夜,仆妇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一家四口在正房里共度新年。金氏难得大方一回,让他们在厨房中开了一桌,身边只留自己的丫鬟玛瑙伺候。   张峦取了酒壶酒杯,倒了三杯酒,洒在院落的青石板上祭拜天地祖先,而后带着一身寒气回到正房里。望着齐齐看向他的妻子儿女,他忽然道:“只有咱们一家人,不比往年热闹啊。”因张家并未分家,往年他们二房兄弟俩都与长房伯父一家共度新春,十几口人确实更加热闹喜庆。此时固然心中温暖,却也难免想起远在河间府兴济县的家人。   “当初你便不该坚持腊月里入京,安安生生过完年再来有什么不好?”金氏顺口抱怨一句。张清皎却笑了:“爹爹,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伯祖父他们也平安,女儿便觉得很满足了。以前都是大家共度新年,如今换成咱们家四口人同庆,也别有一番趣味,不是么?”   “倒也是,还是清皎想得开些,为父不如你豁达。”张峦道,坐下来拿起筷子,笑着催妻子儿女用年夜饭。   饭后,一家人共同守岁。张鹤龄蹦q得欢实,口中嚷嚷着要守到天明,却到底因年纪还小,半途就打起了瞌睡。金氏不忍心,命玛瑙将他抱到西次间睡了。张峦与张清皎父女两个专心致志地对弈,两局棋后便已经到了半夜。   忽而鞭炮声起,焰火染红了夜空。整座京城爆竹声声,家家户户内外都笑声阵阵,透着浓浓的喜意。张清皎带着丫鬟平沙和水云来到院子里,外头披着蜜合色昭君套,双手笼在袖子里,望着自家院中鞭炮的火光与深邃夜空中时而亮起的烟火,眼里盛满了笑意。   后世总说起“浓浓的年味”,其实年节保留的习俗越来越少,人们也越来越不在意过年过节的诸多民俗与仪式。倒是如今才是处处年味,每回过年都令她觉得格外有趣味。无论是朱门绣户还是小门小户,年节时的习惯与禁忌都相差无几。   正月初一清晨,张峦便带着一家人在正房里立的父祖牌位底下拜祭祖先。拜祭完之后,长随把门栓拿下来,张峦用足力气抛掷了三次,得了个不错的彩头。张鹤龄也想抱起门栓来抛掷,无奈他年纪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抱着走了两步,随即便摇摇摆摆倒在了雪地上,像个肉球似的滚了几圈。   正房内,正跟着金氏做“扁食”的张清皎瞧见了,抿着唇笑起来。所谓“扁食”,便是后世所称的饺子或者馄饨。母女二人只是象征性地包了数个,在其中几个里放了洗净的银钱,剩下的便给丫鬟以及仆妇忙活了。   中午,一家人饮过椒柏酒,便一起用扁食。金氏在那些包了银钱的扁食上掐了几下,留下了不甚明显的印记,特意挑拣出来给张鹤龄吃。张鹤龄每吃出一个来,她便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隙,让丫鬟围着说尽了各种各样的吉祥话。张鹤龄自然得意洋洋,嘿嘿笑着挺了挺肉肉的胸膛,仿佛那些吉祥话都是真的一般。   张清皎有意无意地“虎口夺食”,夹了一个给张峦,又夹了一个给自己。等到张峦咬出银钱的时候,她便笑道:“吃出了彩头,爹爹今年的运道一定很不错。”   张峦自然知道女儿的小动作,笑眯了眼:“承清皎的吉言,你也试试?”   张清皎点点头,吃了个扁食后,秀气地吐出里面的银钱。张峦便道:“我儿今年的运道定然也不错,说不得能寻个如意郎君。”   张清皎怔了怔,洁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绯红。往年父女俩也会互相祝愿,却不料今年父亲竟然换了祝词。可是,她转年虚岁才十五岁,尚未及笄,说婚事还早罢?若在后世,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初中生呢,竟然就要谈婚论嫁了?家里从姐比她大三岁,虽然说定了人家,却还没有成亲,她总以为自己还能在家里留几年。   张峦不过打趣她一句,见女儿害羞,禁不住道:“吾家有女初长成,为父实在舍不得。不过,纵是再舍不得,也得替你相看起来了。这回咱们阖家一同入京,也有替你在京中相看人家的意思。为父在国子监多认识几个人,又有你姑父帮着寻找,说不得能找个合意的少年俊才。”京师人才济济,总比区区一个兴济县更容易相看出好男儿。   张清皎心里并无期盼之意,面上却带出几分羞意,垂首不语——这年头的姑娘家说起亲事来都是这般模样,她也不好例外,免得吓着了父母。   张峦呵呵笑着,遂不再提此事。待到张鹤龄也吃饱喝足了,父子俩便动身去邻里互相拜年了。金氏母女留在家中照应,顺便将年后须得阖家拜访的人家一一列出来。沈家自不必说,张氏早便遣了仆从过来定下了时间,另还有些兴济出身的举人秀才等,皆是张峦认识的故友。   “你爹少年时的故友,多数都已经是举人了,唯独你爹还是个秀才。去这些人家拜访,总觉得会遭人嘲笑。”金氏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娘亲多虑了,爹爹与他们是多年的故友,怎么可能会受到轻视?如果有人真的轻视咱们,反而说明对方人品不佳,不适合继续往来,咱们日后也不必委屈自己去迎合他们。”张清皎道,转头看仆从们在廊下低声言语,忽而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娘亲,按照家中规矩,应该给下人们都封个红包,让大家好好过年罢?”   金氏眉头微皱:“那是在兴济,主持中馈的是你伯祖母。她手里有钱,自然能随处洒,让每个人都念着她的好。咱们刚搬来京师,做什么都须得用钱,哪里还有甚么闲钱给他们封红包?”   “……”张清皎无言以对:家中的银钱哪有母亲所说的那么紧缺?当初上京的时候,伯祖母何氏可没有吝啬过,给的盘缠就有三百两银。伯祖父张缙更是贴补了父亲不少,加起来足足有五百多两了。京中再怎么耗费,这些银两也足够他们一家富足地过上一两年,更何况父亲是国子监贡生,每个月还能拿回二两银子与米粮呢。   只是,张清皎比谁都更清楚,金氏的秉性就是如此,便是再怎么劝也很难让她改变念头。在她眼里,花在儿子以及自己身上的银钱不能算是银钱,花在女儿与相公身上的银钱则勉强可以接受;花在迎来送往上的银钱须得斤斤计较值不值得,但若是给仆从或者不相干的人花钱,那便是生生割了她的肉。   于是,她也不再多劝。只等张峦回来,她在父亲面前提几句,比在母亲身边说上几百句都更容易见效些。 第3章 为父教子   本以为父子俩出去给邻居拜年须得费不少时间,毕竟棉花胡同内少说也住了二十来户人家。却不曾想,不过一个时辰后,张峦便脸色难看地提溜着张鹤龄回来了。金氏见他面带恼怒,忙不迭地出来相迎:“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闻言,张峦的脸更黑了,扭起了张鹤龄的耳朵:“怎么了?你倒是问问这个混小子,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也不知是真疼还是假疼,小胖墩立即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两眼泪汪汪:“娘亲,救我!”他生得白胖肥壮,平时一付蛮横相,实在令人不喜。但因皮相着实不错,年纪又幼小,倒也不至于令人厌恶。如今可怜巴巴地望过来,竟然又多了几分惹人怜爱之感。   金氏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忙上前要将小胖墩护住:“有话不能好好说?他年纪还小,要是犯了什么错,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相公这般打骂,你看他都吓成什么样了?我的儿,别哭,别哭,为娘的心都要碎了!”   “娘亲!爹要打死我啊!!”小胖墩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干嚎起来,好不容易才从眼角挤出两滴泪。金氏听了,不仅心都要碎了,和稀泥的念头也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小胖墩抱进怀里:“你要打死他,就连我一起打死好了!我们娘儿俩到了地下也不寂寞!黄泉路上也好结伴!”   张峦险些气了个倒仰,指着她道:“没头没脑地就维护他!你可知道他在外头都惹了什么事?!贪别人家小哥儿的压岁花钱,伸手抢不到,竟然动手就打?!这是谁教他的规矩?!整个张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   “不过是小儿之间起了争执!我的儿又有什么错?就算他有错,回来好好说他就是了,你做甚么对他喊打喊杀的?他可是你的儿子,你不向着他便罢了,竟然还为了外人打骂他!我可怜的儿啊!!”   “慈母多败儿!往后鹤哥儿绝不能再让你来教养!!”   金氏嚎啕大哭:“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娘儿俩啊!鹤哥儿就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挖我的心头肉,我绝不与你罢休!”   金氏与张峦成婚后,足足听了三年闲话才生下了长女张清皎。张峦倒是因做了父亲而欣喜不已,但她一心想要儿子,见是个女儿,心里难免失望之极。之后她四处求神拜佛,又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汤药,才终于在八年后得了张鹤龄这个宝贝疙瘩。这个宝贝疙瘩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她的逆鳞。与张鹤龄相比,莫说张清皎了,便是张峦的地位都不如他。   “娘啊!”   “儿啊!!”   母子俩搂在一起抱头大哭,活像是受尽了世间所有的委屈,尖利的声音传遍了左邻右舍。张峦望着他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恨不得马上请来家法将这母子二人都好好治一治。张清皎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心里对金氏又恼又无奈,对熊弟弟则是又烦躁又无语。   每一个熊孩子后面都有一个甚至是一对熊父母。孩子生而懵懂,本性都不坏。如果不是金氏纵容,熊弟弟绝对不会长成今天这种模样。若是熊弟弟继续这样成长下去,金氏再这么“教养”下去,他迟早都会成为一个祸害。不仅会毁了自己,甚至还会毁了父母,连带着毁了她,影响子孙以及所有张氏族人。   “来人!去把我书房里的戒尺拿来!”张峦实在是忍不下去了,高声道。站在旁边的长随周大是他的乳兄,犹豫了一下,这才转身去了。谁知周大刚走出两步,金氏的哭声就猛地又拔高了:“你打啊!你打啊!今天就把我们娘儿俩打死算了!!”   “娘啊!我怕!!”张鹤龄也跟着嚷嚷,呜哇哇地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他哭得实在太假,被肉挤成一条缝隙的眼睛悄悄张开了一丝,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如何。却没料到,还没看见父亲张峦和周大呢,就发现自家姐姐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张鹤龄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回想着姐姐以前的私下“教育”,心里左右权衡起来:现在惹恼了爹,有娘护着他,他应该挨不了揍。但是,如果连姐姐一起惹恼就糟了。因为姐姐从来不在娘面前“教育”他,这顿揍怎么都逃不了……怎么办?他是不是应该先乖乖认个错什么的?   张清皎双眸微眯,将熊孩子的迟疑看进了眼里,温声对张峦道:“爹爹,今天是元日,这么喜庆的日子,哭闹起来实在有些不像。便是要罚鹤哥儿,也不必动用家法。他已经启蒙,在族学里读了一年书,不如让他抄写三字经罢。三字经里好些友爱孝悌的故事,他多抄几遍,多解几遍,为人处世的道理也便学进去了。”这时候,孩子启蒙大都用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张家族学也不例外。   张峦抚须思考,觉得女儿所言很有道理,不愧是他贴心的小棉袄。如果他一定要执行家法,金氏肯定不会答应。母子俩再这么哭闹下去,张家在邻里之间就彻底抬不起头来了。倒不如暂缓一步,用读书人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还没等他点头答应呢,金氏就拭着泪赶紧道:“还是皎姐儿的办法好!教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请家法?倒不如让他多抄写几遍字呢!!”她满心觉得女儿是站在自己母子这一边的,自然赶紧附和。否则如果张峦坚持要动家法教子,她还真拦不住,只能学那些市井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张峦冷冷地哼了一声,扫了她几眼。以前他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金氏是怎么宠溺儿子的。还当女儿这么懂事,金氏也有教养的功劳,儿子应当也不会被教坏呢!如今才发现,女儿能教好,都是他启蒙启得好——要想教好儿子,也只能他亲自上阵了。   这时候,周大已经将戒尺拿来了。张峦接过来,低头看向小胖墩。   张鹤龄瞅着那竹板做的粗戒尺,又回忆起族学内的塾师用戒尺打其他人手心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手掌暗暗发疼了。他心里生了畏惧,忙认错道:“爹,我……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张峦知道他只是被戒尺吓住了,并不是真心知错。毕竟,那双小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呢,丝毫看不出真的懂事知错的意思。于是,他便道:“今天是元日,暂且让你好生过了这一天。从明天开始,每日都抄写两遍三字经,晚上到我书房里来背诵解意!”学了整整一年,塾师怎么都能把三字经囫囵着教了,后头还有百家姓与千字文要学呢。启蒙结束,再学诗经,而后又有四书并尚书、春秋、礼记、易经等等。想要读书科举晋身,可容不得半点怠慢。   张鹤龄愣了愣,他在族学里只顾着玩了,哪里听过什么三字经?连头几句都不记得,更不用说学写字了。可是,他还能怎么办?戒尺还在父亲手里拿着呢,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张清皎见他初时愁眉苦脸,又过一会儿便全然忘了此事,缠着金氏说要去京城里走走逛逛,心里实在无奈。她私下不知教过这熊孩子多少遍道理了,可他就像金鱼似的只有七秒钟记忆。父亲想教好他,恐怕也不容易。   不过,先给他一点震慑也罢,让父亲知道教养他不易也罢。总得将他的教育问题彻底揭开才好,否则藏着掖着只会越来越恶化。只有痛下决心,好好教他,渐渐断绝金氏对他的影响,这棵长歪了的小树苗才有掰正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张峦刚要提着张鹤龄去书房,金氏便让丫鬟玛瑙备好了笔墨纸砚:“书房里还没有生火盆呢。便是现在去生起火盆,你们父子俩待在书房,得多久才能暖起来?受了风寒怎么办?倒不如在正房里看他写字,我和皎姐儿都安安静静的,绝不扰他。”   “……”张清皎忽然觉得,金氏似乎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纵容儿子以及维护儿子了。这一招声东击西,简直是妙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真关心父子俩的身体,而不是担心张峦怒火再起,要动用家法教子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拦呢。   张峦盯着金氏看了看,想着今天也不过是正月初二,不好再闹起来,便遂了她的意。   谁知道,等张鹤龄对着那本摊开的三字经,一把抓起笔,歪歪扭扭地开始写字的时候,张峦一看他这架势便彻底怒了:“笔是这么用的?!你这写的是什么?!是写字还是涂涂抹抹?!连‘人之初’这三个字你都根本不认得!!这一年你在学堂里究竟学了些什么?!”   金氏赶紧起身要去拦,张清皎却正好带着丫鬟平沙、水云去查看情况,将她挡住了。等金氏费了些功夫拨开丫鬟和女儿扑过去的时候,张峦已经抓住张鹤龄放在膝头,高高扬起手,噼里啪啦地打了下去。   “呜嗷!!”张家的四合院里,又一次响起了母子俩的大哭二重奏。   等到张峦打累了,张鹤龄的肥屁股已经高高肿了起来,金氏也快哭晕了。张清皎便吩咐玛瑙将金氏带进房里去休息,又让张峦也好好歇一歇,自己拿了伤药亲自去照顾弟弟。张鹤龄哭得嗓子都哑了,见她来了,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姐姐”。   张清皎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轻声道:“该!”   张鹤龄扁着嘴,差点又一次哭出声来:这世上有这样的亲姐姐么?   幸好这确实是亲姐姐。给他涂伤药的时候,听他叫疼,张清皎便让丫鬟端来蜜饯转移他的注意力。张鹤龄吃着甜甜的蜜饯,感受着屁股上前所未有的疼痛,这滋味可真是难忘。   这天晚上,怒气未消的张峦去了书房歇下,金氏疼儿子,陪着儿子在正房西次间里一起睡。张清皎在西厢房里练了一会儿字,直到夜色已深才吹灯入眠。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地面一阵震颤,猛地清醒过来。   ************   禁城,清宁宫。   大地震动之际,一贯浅眠的少年便醒了过来。感觉到地面不同寻常的摇动,他有瞬间的迷茫,却在刹那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清醒。这时候,地动稍稍停歇,贴身服侍他的两个当值小太监已经惊醒过来,满脸焦急地拿着衣衫冲进了寝殿:“殿下!地龙翻身了!!快走!!”   “莫慌。”少年低声道,声音一如往常那般平和,仿佛无形之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令惊惶的小太监不再手足无措。在小太监的服侍下,他迅速穿上圆领袍,披上厚厚的大氅,毫不犹疑地道:“走,在前头掌灯,孤挂念父皇,立即去乾清宫。” 第4章 京师地动   受益于后世经历过数次的逃生演习,张清皎的反应堪称敏锐之极。她就像头小鹿似的从床上蹦了起来,迅速穿上夹袄披上观音兜,全然瞧不出平日里温雅柔弱的小姑娘状。待她穿戴严实,地面又是一阵摇晃,博古架上的器物都纷纷地往下砸,响声阵阵,这才惊醒了值夜的平沙以及在外间睡的水云。   “姑娘……这是……”两个丫鬟从未经历过这等境况,都有些发懵。   “地震!”张清皎从她们身边奔了出去,“快些穿戴好出来!不许待在房屋内!”说罢,未等丫鬟们反应过来,她便奔出了西厢房,冲到东厢房前去敲门:“爹爹!地震了!屋内危险!快出来!!”   张峦被金氏母子俩气得满腹郁闷,其实睡得并不深。听见书架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响声,书册都倾倒出来时,他便已经醒了过来。正穿衣裳呢,他又听见了女儿焦急的示警,虽不知“地震”为何种说法,却也知晓必定与“地动”相同。   他匆匆地披着长袄,甚至顾不上穿鞋便冲了出来:“皎姐儿,好好在院子里待着,我去将你弟弟抱出来!”张鹤龄遭了家法,屁股还肿着呢,挪动都困难,更不用提起身跑动了。他又生得肥壮,无论是金氏还是玛瑙必定都抱不动他。情况紧急,仆从长随都没有出来,也只有张峦这个当爹的才能将他带出来了。   “娘!地震了!快些出来!!”张清皎见他进了正房,便用力地敲起了西次间的窗户。屋檐上的灰尘簌簌地掉,摇动间甚至有瓦片也落了下来,险些就砸中了她。   平沙和水云正好出了西厢房,见状忙把她拉回院子里:“姑娘小心些!!”   这时候,张峦已经抱着一团锦被出来了,玛瑙也跟在后头。张清皎一看,锦被中只有张鹤龄那张吓白的小胖脸,不见金氏的踪影,咬了咬嘴唇便奔进了正房。张峦正要将张鹤龄放下,转身再去将金氏拉出来,谁知女儿的影子一闪而过:“皎姐儿!!”   “娘!快走!”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张清皎险些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踉踉跄跄来到西次间,却不见半个人影。她转念一想,又去了东次间卧房里,果然见金氏正打开柜子,翻找她藏起来的存银匣子:“娘!银钱都是身外之物!性命要紧!快走!!”   “里头可是有五百多两银啊!”金氏急道,自顾自地继续翻找。但是,她越是急便越是找不到那个沉甸甸的匣子,衣物都丢了一地,依然一无所获。张清皎心里又焦急又气恼,也顾不得平日的形象了,厉声道:“别找了!跟我走!!”   金氏惊了一跳,禁不住转身望向她。趁着她发怔,张清皎立即拉起她往外跑。   很快,金氏便反应过来,还想继续去找她的存银,张清皎紧紧把住她的手臂,坚决不许。母女二人僵持不下,却是女儿的力气更胜一筹。金氏不禁又急又气,高高扬起手掌:“这些银两就是让咱们活命的!你究竟懂不懂?!”   张清皎心底微微一凉,面上丝毫不惧,推着她往外走:“房子倒了还能把匣子挖出来!!”   这时,张峦已经转身又奔了进来,劈头便道:“你还敢对女儿动手?!女儿都是为了你好!你这是不要命了?!”说着,他便强硬地把金氏扯了出去,另一只手牵住女儿的手不放。从带着薄茧的大手上传来的温暖,令张清皎一瞬间被冰冻住的心重新恢复了热度。她垂着首,掩去了眼里的复杂之意。   此时,所有仆婢都从屋内出来了,满面惊惶,忐忑不安。张峦扫了一眼院子里安然无恙的家人,命长随与仆妇立即挨家挨户去敲门,给邻居示警。但不等他们走出数步,邻里便响起了充满恐惧的叫喊和哭声。   脚下是震动不休的大地,周围则是尖锐而又凄惶的哭喊。犹如末日般的景象,倒映在张清皎的双眸中。再抬首看暗沉的夜空,已然渐渐被灯火照亮,沉睡的京城终于被突如其来的地动惊扰,猛地醒了过来。年节带来的喜庆,也被这一场天灾完全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恐与痛苦。   ************   同一时刻,禁城。   小太监掌灯在前面躬身疾行,少年披着大氅,袍角翻飞地跟在后头,俊美的脸庞上满是担忧与沉郁之意。清宁宫位于前朝东侧,离皇帝起居的乾清宫本来便远,如今又是寒冷的雪夜,宫中各处早已落了钥,不许随意行走。因此,便是他心里再焦急,赶过去也须得费些时间。更不用说,脚底下时不时还震动一番,忽而剧烈忽而轻微,这一路行去实在是无比艰难。   好不容易,他们才来到乾清宫外,正好遇见行色匆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这位禁城中权力最高的大太监原姓戴,是官宦世家之后。他不仅是成化皇帝最为亲近与信任的宦官,亦是国朝有史以来最为正直忠良的太监之一,与朝中任何一位忠臣良将相比亦毫不逊色。少年与这位权宦之间的关系,则更是复杂难言。   “殿下来得正好。”怀恩给少年太子行礼,肃然的脸上多了些微松快之意,“老奴忧心殿下安危,正要派人去清宁宫探看殿下呢。”   “戴先生离开父皇身边,想必乾清宫安然无恙?如此,孤便安心许多了。”朱v樘立在寒风里,虽然穿得严实,却依然清瘦得像是随时都会被朔风吹走一般,“阖宫上下的安危,便有劳戴先生了。”   如今后宫情况特殊,便是皇太后、皇后以及贵妃都俱在,宫务亦未能理顺。些许内务小事还能勉强支应,一旦遇见大事,那些个小人想必都无能为力,只得由怀恩等人处理了。便是他什么也不提,想必这些劳心劳累的活计最终还须得司礼监来做。   “殿下尽管放心。”怀恩道。两人问得模糊,答得也模糊,与寻常礼节无异,无论谁都寻不出错处来。只是,见少年太子被寒风吹得脸色苍白,怀恩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万金之躯,当小心照料才是。乾清宫前起了金帐,生了火盆,万岁爷也在,殿下过去暖和暖和罢。何鼎,李广,若是殿下受了风寒,唯你们二人是问!!”   闻言,两名小太监瑟瑟发抖,忙答应下来。一人掌着灯,一人给朱v樘挡风,继续朝着乾清宫而去。怀恩则向外朝而去,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时候奉命而出,只有一件要紧事——皇帝想要召集群臣尤其是三位阁老,商讨处理京师地动的对策。不过,以朱v樘对父皇的了解,他遇到这种天灾反应不可能那么迅速,这必定是怀恩谏言的结果。   乾清宫前,火堆熊熊燃烧,照耀着旁边的金帐。金帐外,不仅有着飞鱼服或者盔甲的锦衣卫侍立,太监们也整整齐齐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圈,护卫皇帝的安危。如此阵仗,确实严整非常,但在地动这样的天灾底下,却并没有什么用处。当大地摇动不止的时候,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太监都七倒八歪,摔成一片。   朱v樘挺直脊背,来到金帐前,朗声道:“儿臣求见父皇!”   帐内沉默了一会儿,才传来成化皇帝朱见深的声音:“进来罢。”   朱v樘独自进帐,两名小太监留在外头。他一丝不苟地向着坐北面南的皇帝行了礼,这才抬起首道:“方才地龙翻身的时候,儿臣从睡梦中惊醒。因担忧父皇安危,特来乾清宫求见。如今见父皇安泰,儿臣便可安心了。”   “朕无事,不过是地动罢了,你也无须惧怕。”朱见深挥挥手让他起身,惨白的脸色与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毫无说服力。朱v樘却当作甚么都不曾看见,低头回道:“有父皇在,儿臣无所畏惧。”   朱见深望着瘦弱的儿子,皱起眉刚要说什么,又是一阵地动袭来。他立即绷紧全身,抓住榻上铺的茵褥,冷汗滚滚而下。朱v樘正要上前宽慰,金帐忽而掀了起来,未经任何人通报,一位高大的中年妇人便如风般闯了进来。   她进来之后,竟然也不向朱见深行礼,亦无视了朱v樘的存在,径直便走了过去,坐在皇帝身边。看见她的这一瞬间,朱见深仿佛忘了帐内还立着自己的儿子,浑身一软,本能地伏在她的膝头。   妇人垂下首,轻轻地抚着他的头顶,低声道:“莫怕,莫怕,有臣妾在呢。”朱见深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渐渐地放松了不少,竟然慢慢地闭上眼睛,似是睡了过去。   朱v樘望着眼前这一幕,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各种情绪涌动,也不知是该无奈还是该讽刺。堂堂帝皇,居然像幼子一样伏在妇人膝头,得到她的安慰之后才能完全安心,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但,目睹这一切后,他却依然只能在心中叹息,完全无能为力。   谁叫皇帝是他的父皇,而这个妇人又是宠冠后宫的万贵妃?只要事涉万贵妃,对于父皇而言,无论再如何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第5章 祸福相依   金帐内,燃烧的火盆中突然响起木炭爆裂声。朱见深仿佛有些受惊,猛地睁开了眼,紧张地四处看了看。万贵妃依然不紧不慢地抚着他的头发,轻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陛下还是和从前一样……”   朱见深望着她,一眼便瞧见她眼角眉梢用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细纹,恍然间仿佛也想起两人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贵妃也和从前一样,从来没有变过。”在他的眼里,万氏永远都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亦是最为强大的支撑力量。无论她是年轻或是衰老,对他的重要性都永远没有任何变化。   两人低低私语,俨然忘了金帐的角落里还站着年少的太子。朱v樘听不清楚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也并不感兴趣。他只是趁着二人谈兴稍歇,朱见深又合上眼打算小憩的时候,抓住机会低声道:“父皇,儿臣有些挂念祖母,想去西宫探看,不知是否合适?”   朱见深看了看他,似乎有些惊讶他竟然还在:“去罢,替朕侍奉在母后身边。另外,记得着人在西宫前也立起金帐,让母后好好歇息。待到一切安定的时候,朕再过去探望母后。”尽管他自认为是个孝子,但眼下腿软走不动路的模样还是莫让周太后见着得好。   自己软弱的一面,他素来只允许万贵妃瞧见。至于自家儿子究竟会怎么想——成化皇帝陛下在心里自我宽慰道:这种细节就不需要计较了。仅仅只是一次两次示弱,应当不至于让雄伟的父亲形象崩塌。   殊不知,他在儿子眼里早已经毫无形象可言了。   于是,朱v樘行礼辞别,带着小太监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西宫。乾清宫距离西宫不远,片刻之后他便来到西宫前。这时候,太后的金帐已经立了起来,论奢华丝毫不逊于天子的金帐,只是围在外头的只有一圈宫女罢了。   金帐内,周太后原本正闭着眼低声念诵着经文,一颗一颗地转着手掌上的佛珠。听女官通报太子殿下来了,她停了下来,脸上立即浮起了慈爱的笑容。   “祖母安然无事,孙儿便安心了。”甫进帐中,朱v樘便跪拜在地,膝行到周太后身边。   “快起来!”周太后握住他的手,吩咐宫女给他备座,又让人准备姜汤替孙儿驱寒,“我的儿啊,你身子骨弱,原不该冒雪过来的。差个人来问一声就是了,何须自己亲自走一趟呢?若是因此受了风寒,我可要心疼死了。”   “若不能亲眼得见祖母和父皇,孙儿到底无法放心。”朱v樘温声回道,“唯有守在祖母身边,孙儿才不觉得惶然。”   “好孩子……”周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听他转述皇帝的那些话,眉头微微一动,“那女婢也在?”她与万贵妃素来不对付,除了在皇帝面前勉强给他些面子称为“万氏”之外,其他场合皆蔑称为“女婢”。   两人之间的龃龉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照理说,任何一位得罪万贵妃的宫妃或者朝臣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就算是朱见深的原配吴皇后得罪了她,也只能沦落到被废的下场。不过,万贵妃便是再受宠,也拿周太后这位圣母皇太后毫无办法。或许,整座禁城里连带朝堂内外,恐怕也只有她才敢如此轻视万贵妃了。   “贵妃前来宽慰父皇。”朱v樘淡淡地道,只字不提他方才的所见所闻。   周太后却似想起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过了好一阵,她才从郁郁的往事中回过神来,道:“地动这样的天灾,京师内数十年难得一遇。我方才还在念经求佛祖保佑呢,只盼着日后无灾无难、平平安安才好。二哥儿(序齿),不如你来抄几篇经文,也在佛前供起来?”   朱v樘微微一笑:“孙儿都听祖母的。想来佛祖若是感应到祖母的诚心,一定会显灵的。”   ************   地动断断续续,后半夜几乎都不曾停歇。直至次日天明时分,震颤不已的大地才渐渐安稳下来。随着淡金色的阳光洒落,驱散了黑夜与一无所知的彷徨,也驱散了人们心底的恐惧与不安。整座京城沐浴在浅淡的光芒底下,仿佛这才随之活了起来。   人们终于看清了灾后京城的模样,也终于能明明白白地瞧见自家的损失,心境自是各不相同。张家的四合院亦恢复了宁静,女眷们在院子里围着柏枝火堆烤火取暖。张峦则亲自带着长随与仆从,查看每间房的梁橹檩椽等是否有损伤。确认自家房屋不过是掉了些瓦片,屋梁墙壁都无碍后,他才让金氏带着儿女回了正房。   经受了一夜惊吓,又在寒风中待了几个时辰,张鹤龄整个都蔫了。金氏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忙不迭地让厨娘去熬煮姜汤,又催仆从去外头请位大夫回来看诊。   张峦见她满脸紧张,拧眉道:“他看着不是挺壮实的?身子骨怎么可能这般弱?莫要关心则乱,鹤哥儿便是没病也会被你折腾出病来。皎姐儿,你觉得如何?可受了风寒?”在他看来,活蹦乱跳的儿子从来不用担心。倒是女儿素来柔柔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昨日又奔上跑下受了累,需得请大夫来好好瞧瞧才是。   “爹爹放心,女儿无事,喝些姜汤驱驱寒气便够了。”张清皎道,捂暖了自己的手,也试了试张鹤龄的额头,“不如先让鹤哥儿去床上躺着休息,等大夫来了,再给他看诊。他年纪还小,便是只受了些惊吓,也得喝几服药来压压惊。”   金氏满眼泪光地抚摸着宝贝儿子,根本不曾注意到父女俩都说了什么,只自顾自地嘟囔道:“早便说了,不该全家都到京城里来。瞧瞧,这才安安生生地过了几天日子,竟然就遇上地龙翻身了。留在兴济多好,阖家团圆不提,至少不会遇上这样的祸事……”   张峦听了,脸色微微一沉。当初他被推选为国子监贡生,本来并没有打算将妻子儿女都带上。不过是金氏左右摇摆,口口声声说担忧他独自进京无人照顾,却又舍不得离开兴济老家,他才下定决心带着家人一同进京,也好让一双儿女见见世面。如今说来说去,倒都成了他的错了,仿佛是他强迫金氏到京城里来似的。   见金氏一直唠叨,张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清皎在旁边道:“女儿倒觉得,幸好咱们一家都进了京。不然,爹爹一人动身去了京城,我们留在兴济,岂不是会日夜忧心爹爹在外头过得好是不好?若是这回京城地动的消息传回去,四处流言纷纷,谁又能及时知晓爹爹的安危呢?”   张峦听了,脸色微霁,心里也觉得熨帖极了。与金氏以及张鹤龄母子俩相比,女儿简直便是贴心的珍宝。他若是独自进京,恐怕一家四口里也唯有女儿每日心心念念着他,金氏与张鹤龄便不必再提了。   金氏见张峦脸色不好,想起他前两天的黑脸,以及对张鹤龄施家法时的“狠心”,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垂着泪守在张鹤龄床边。无论玛瑙怎么劝,她也不喝姜汤,不用粥食,口中道:“鹤哥儿要是有什么不好,我就随他去了,还用得着吃喝什么?”   张峦不想再理会她,张清皎却心绪复杂,到底还是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作得生病倒下。金氏纵有万般不好——固执势利,重男轻女,或者其他种种,亦是她这一世的母亲。便是母女之情被她三五不时的折腾作得慢慢淡了,却始终还是存在的。   于是,张清皎便接过了玛瑙的活计,劝着金氏饮了姜汤,略用了些易克化的粥。她所用的招数只有一个——张鹤龄,而且屡试不爽。为了能够好好照顾儿子,金氏再怎么爱折腾,也不可能当真把自己折腾病了。   等到仆从好不容易寻着大夫,已经是下午时分了。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大夫给张鹤龄诊了脉,摇了摇脑袋:“风寒之气已散,不打紧。倒是惊厥冲心,需得喝几服药好生调理一些时日。唉,今天老夫出诊,十人里有八人都是这样的症状,昨夜地龙翻身确实吓坏了不少人啊。”   “老先生再给我女儿也诊一诊脉?”张峦到底不放心女儿,忙又道。   张清皎自是不会辜负他的好意,伸出纤细的手腕让老大夫诊脉。老大夫含笑道:“大姐儿稍有些受寒,这些时日在家里多养一养便无碍了。倒是秀才娘子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可否让老夫诊脉看一看?”   金氏口里总说不打紧,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自己的身子,当然不会拒绝。老大夫扶在她的脉上,抚着长须,思索了半晌,呵呵一笑:“脉走如珠,恭喜秀才老爷,秀才娘子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张峦愣住了,连金氏都迟迟未能反应过来。毕竟他们二人生养艰难,三年得了张清皎这个女儿,又八年才得了张鹤龄。两人都曾经以为,有一儿一女,此生的子女缘分应该便尽了。谁能想到,六年过去,金氏竟然又一次开怀了呢?   见父母都发着怔,呆愣在原地不言不语,张清皎心里一叹。老大夫还是头回见“喜”成这付模样的夫妇,不由得乐了。张清皎便亲自将他送了出去,给他封了厚厚的诊金:“多谢老先生。往后还需得烦劳老先生,常来给家慈看诊。”   “呵呵,老朽家的医堂就在胡同口,随时差人过来就是。” 第6章 执掌中馈   如今这年头,三十五六岁年纪的妇人再闻喜讯,无疑可称得上是老蚌生珠了。得遇这等大喜事,张峦与金氏从惊讶中回过神后,均难掩狂喜之色。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夫妇二人不仅身体康健,也是有子女缘的福气人。这孩子又是在京师地动之后得悉的,祸兮福之所倚,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吉兆啊。   张峦一高兴,便格外大方豪爽。不仅给每一个仆从丫鬟都封了厚厚的赏钱,连同压岁红包也一起发了下去。张家每个仆婢捧着主家给的五六百钱的赏赐,连走路的时候都是飘的,哪里还记得前两日众人还在暗中嘀咕主母的吝啬?   金氏的高兴则与众不同,她对这一胎尤其看得紧,瞬间便娇弱得成了一朵触碰不得的花。因着这回地动尚未完全结束,张家众人又经历了几回余震。面对不过是微微颤了颤的余震,张家其余人面不改色,该做什么便做什么。金氏却捧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蹙着眉说自己受了惊吓,腹中略有些难受。   于是,一连两三日,那位老大夫都被张家请进了门。一来二去,老大夫对这位秀才娘子的秉性也有了些了解,便索性建议她躺在床上养胎,再喝些药性温和的保胎药。   金氏最想听的便是这种话,对张峦道:“相公,都怪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往后受不得累也经不起惊吓,怕是甚么事都做不成了……”   张峦哪里能想到她心里究竟有什么百折千回的心思,温声回道:“你好好养胎,不必多思多虑。谁敢让你劳心费力,我必不轻饶!”他满心只想着金氏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自然须得好生照料,对她温如春风,哪里还记得前两日的争执吵闹?   金氏抿了抿唇,眼眸微微一动:“多谢相公,家中的事便只能交给相公照料了。”她倒也不是仗着自己怀了胎,便有心装成柔弱娇花模样,博得张峦的怜惜,让他忘了先前两人之间的不快。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如今身子不同往常,再怎么小心谨慎好好保养也不为过——不过,若能让他一并忘了先前那些不快,岂不是更好?   张清皎再一次笑盈盈地将老大夫送出门,给了厚厚的诊金。临出门前,老大夫熟稔地将诊金塞进了自己的药箱里,抚着花白长须,很直率地道:“秀才娘子这一胎胎息强健,原不必饮药卧床。只是她爱子天性,有些忧心过甚了,反倒于胎儿不利。老朽这么开方,也不过是为了安她的心罢了。”   “有劳老先生。”张清皎眉眼弯弯,怎么瞧都让人觉得亲近可爱,“娘亲已是高龄,多顾虑些也很正常,日后还须得托老先生得空便过来看顾着些。”便是在后世,这种年纪怀胎,也已经是需要处处小心的高龄产妇。考虑到金氏的性情,她并不觉得将老大夫时时请过来有何出乎意料之处。若是这个年代有医院,原本便该隔一段时日去产检才是——当然,一天一次的确是有些太频繁了。   送走老大夫后,张清皎再回到正房时,金氏已经合眼歇息了。她不想惊动她,悄悄地退出来,又去西次间瞧张鹤龄。小胖墩正趴在床上,脸朝床内,对坐在床边小矮凳上抓耳挠腮给他讲笑话逗趣的书童爱答不理,情绪似乎十分低落。   张清皎微微一笑,让书童退下,坐在床侧,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戳了戳小胖墩的肥脸。因着这两天喝了不少苦药汤,又不能随意进荤食冲了药性,张鹤龄这张肥嘟嘟的小脸已经生生地瘦了一圈,手感也不似以往那般好了。   张清皎略有些遗憾,捏了捏那张小肥脸:“这是怎么了?还念着你的红烧肉呢?”   这两天,张鹤龄没少折腾,一付不让他吃肉他就不罢休,不仅不肯吃药还要绝食的架势。不过,他在金氏面前再怎么横都不打紧,一见到张清皎和张峦便认怂了。莫说喝清粥了,再苦的药汤,他都能在张峦的虎视眈眈之下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被镇压了数次后,张鹤龄也学乖了,在张峦的眼皮子底下再也不敢折腾出什么动静。否则,别说每天罚抄两遍三字经了,便是十遍八遍都有可能。   “姐姐……”小胖墩闷闷地转过脸,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亲姐姐,“我甚么时候能好?”   “今儿老先生不是说了么?再有三四天就能下床了。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听爹爹的话,每天乖乖抄写三字经,让爹爹好好高兴高兴。到了上元那天……”   说到这里,张清皎略微顿了顿。她怎么能忘了,京城刚刚地震,谁还有心思过什么上元节?这几天只顾着自家的事,她倒将这场天灾给忽略了,丝毫不知外头的境况。这般冷淡无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家小姑娘,一点也不像是曾经内心深处也藏着热血的她。难不成,她真的已经无声无息被这个时代同化了?   “姐姐,上元我们能去灯市么?”听见“上元节”,小胖墩倒是精神了不少,眼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子,“听说京城的灯市可有趣了。”他倒是没有仔细想,让自家爹“高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以他目前的学业进度,别说上元灯市了,能赶得上中元放灯便已经不错了。   张清皎回过神,笑了起来:“你若想去,便好好进学。否则,爹爹绝不可能轻易答应。”   “让娘带我们——”张鹤龄话只说了半句,神色便黯然了不少。哼哧了半天,他才低声问:“娘有了新弟弟,会不会不想要我们了?我讨厌新弟弟……”他虽然是个熊孩子,却对家人的情绪行为都格外敏感。   以前他熊得无法无天,并不是愚笨无知,也不是真的只有七秒记忆,记吃不记打,而是仗着金氏对他好。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无论他做了甚么,金氏都会护着他。既然有人时时刻刻爱护他,他又何必委屈自己,去遵守那些不舒服的规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呢?   可如今,自从金氏怀了胎之后,对他便不如以往那般嘘寒问暖了。每每他犯熊发横的时候,她也不会上前来搂住他宽慰他,反而站得远远的,生怕被他碰着似的。虽然她口里还是“心肝肉”的叫唤,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已经有些失宠的迹象了。这让小胖墩觉得非常失落,也格外不能接受那个未出世便夺走属于他的宠爱的“弟弟”。   “胡思乱想什么呢?”张清皎轻轻拧着他的鼻子,“若照你这样说,当年你出世的时候,我便该厌恶你才是。你瞧瞧,如今我是厌恶你还是喜欢你?”说实话,熊孩子出生时,她也并非全心欢喜,而是多少有些失落。但这些情绪都不是因为熊孩子的降生,而是因为她发现金氏是重度重男轻女患者。   “……”熊孩子鼓起腮帮子,“我听话,姐姐才喜欢我。”他早就看透了,姐姐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娘亲金氏对他的爱则是毫无理由和条件的。可是,不知怎地,他不仅在意金氏的爱,也在乎姐姐的“喜欢”。至于爹,还是算了罢。能得到他的看重实在太不容易了,他可不敢招惹。   “你明明什么都懂,却还是肆意妄为,我自然须得好好管束你。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不能学会遵守这世间的规矩而活,不能安安生生地活着,日后便只有被人教做人的份。”说着,张清皎亦有些感慨。她又何尝不想像后世那般自在而活呢?但生在这个压抑的时代,生在小小的秀才之家,无权无势,能富足地过一生便已经是万幸了。她所能做的,也唯有牢牢地压制住自己的本心,偶尔让自己摘下伪装的柔顺面具透透气罢了。   熊孩子年纪还小,听不懂姐姐的话,只道:“姐姐管教我,那我以后也管教弟弟。”姐姐是怎么管教他的,他以后就照猫画虎怎么管教弟弟。仔细想想,当人兄姐,也许也只有这一种好处了。   姐弟俩正低声说着悄悄话呢,平沙忽地进来传话:“姑娘,二老爷叫姑娘去书房呢。”   张清皎微微一怔,吩咐张鹤龄别乱想早些休息,便带着丫鬟去了东厢房。到得东厢房里,她就见张峦正皱紧眉拿着家中的账册看,满脸都是无奈。见女儿来了,张峦将她唤到身旁坐下,将手里的账册给她:“皎姐儿,在学堂里可学了术数?”   “伯祖母说,术数是女子必学的,否则日后不知如何执掌中馈。女先生也教了我们不少东西,伯祖母还拿家中的账册给我们瞧过呢。”张清皎拿过账册,看着上头凌乱的一笔一画,竟无言以对了——   金氏不识字,自然也不懂如何做账看帐,只能在账册上勾图画圈。幸好她并非灵魂画手,勾的图不至于太抽象,任谁都能看出一二来。不过,整个账本一片混乱,出入记录得混乱不清,大约也只能靠金氏的记忆来对账了。   “以前府中的中馈都是伯母与大嫂掌管,你娘恐怕从未接触过。入京之后,她一直抱怨说钱不知花到何处去了,我便让她记账。如今看来,真不知她是如何记的。”张峦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却并非什么酸腐之辈,术数能力也是不弱的。见到这本账册后,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评论是好。   “……”张清皎合上账册,淡定地回道,“既然娘亲如今在养身子,便不必再烦劳她了。爹爹的课业要紧,也不好分心处置家中内务。不如就将中馈交给女儿来练练手如何?”就算她没有什么强迫症,理财能力实属一般,也实在是无法接受这种记账方式,总有种想好好画个表格记录好收支出入的冲动。   张峦喜出望外:“好孩子,家里的中馈就交给你了!”   张清皎眨了眨眼,甜甜一笑:“是女儿的错觉么?怎么觉得,爹爹将女儿叫过来,便是一直等着女儿毛遂自荐呢?”   “绝对是你的错觉。”张峦毫不犹豫地回道,打量着自家亭亭玉立的闺女,又忍不住叹道,“吾家女儿简直是无所不通,不知什么样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你啊。”在他看来,少年秀才什么的根本入不得眼,非得是少年举人才能堪堪相配自家的闺女。   冷不防自家爹再度提起这种话题,张清皎只得又一次礼貌性地垂首脸红起来。张峦看在眼里,忽觉心酸不已:女儿为什么非得嫁出去呢?若是能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养着该多好,他就不必忧心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出来的混小子将她生生夺走了。 第7章 初次立威   翌日一早,张清皎暂时借用了张峦书房的某个角落。   张峦原本正在品读史记,不经意间望见女儿取下戒尺,在一本空白的账册上勾勾画画,不由得心生好奇。只是,平时聪敏伶俐的女儿却一直沉浸在她的账册事业中,丝毫不曾发觉自家父亲已经无心读书,满腔好奇无处安放。直到账册勾画完,她也没有细细解释的意思,只让平沙去将涉及到采买的仆婢都唤过来回话。   张峦本想借此机会暗中观察女儿究竟是如何处理中馈的,若有倚老卖老不尊重她的老仆,便由他亲自出手处置了。谁料,张清皎忽然笑吟吟地回过首道:“爹爹今日不是约了昔日故交赴诗会么?也该出门了罢?”   “……”什么时候约的诗会?他怎么不记得?等等,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有这么一回事?年前约的,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京师内外都忙着收拾地动之后的残局呢,他们还能如期开诗会么?现在立刻派人去说一声他今日有事脱不开身,还来得及么?   在女儿的注视下,张峦清了清嗓子,矜持地点了点头:“这便要走了。皎姐儿,你娘和弟弟便交给你照料了。若有什么事,切莫着急,随时派人去金台坊的羊尾胡同郑家酒楼告诉为父便是。”说着,他不慌不忙地跨出了书房。   “二老爷,马车已经备好了。”他的长随周大双手拢在袖子里,正要迎着张峦去门口登车的时候,两人便见几个仆婢跟在平沙身后进了书房。   张峦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抬起脚,转身走回了书房,站在外头静静地听着里头的轻语声。周大满脸震惊之色,犹疑了半晌后,老老实实地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站住了。主仆二人就这样立在院子里经受着寒风,不多时便冻得脸上通红,身上落了浅浅一片薄雪,惹来了守门的周老儿又惊又疑的目光。   书房内,张清皎放下茶盏,打量着垂首行礼的几位仆婢。   张家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是日渐没落的书香门第,自然养不起数百仆从。在张峦这一房里服侍的,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来口人罢了。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口是张峦乳母李妈妈一家子。因使唤的人少,除了留下看院子的两人外,其余人便都随着入京了。   如今,张家看门的周老儿是李妈妈的男人;张峦的长随是李妈妈的长子周大;家中厨娘是周大的媳妇王氏;张鹤龄的书童平安是周大的独子;李妈妈则算是这个院子里的管事娘子。除了他们一大家子以及金氏和张清皎身边的大丫鬟外,另有一对夫妇张五与张五家的,专门负责看护这座院落,在京中也待了十来年了。   李妈妈既然是管事娘子,自然掌管着家中的采买。不过,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又过惯了闲日子,自是不愿意亲自上街采买的。周大是张峦的长随,平日里忙不过来,便是有心帮忙也有心无力。平安年纪又小,只懂得哄着张鹤龄顽耍或者被张鹤龄欺负。因此,李妈妈只得将采买的事都交给了周大媳妇王氏,顺便使唤张五、张五家的。   张清皎便将他们四人都唤了过来,叫平沙给李妈妈看座。李妈妈在木墩上坐了,笑道:“听二老爷说,咱们家夫人要养胎,往后家里的事都听大姐儿的。大姐儿有甚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下来,咱们怎么都得想方设法办好。”   “李妈妈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瞧着也是不错的。”张清皎笑道,细声细气的模样显得格外娇美柔弱,“其余杂事我暂且不管,唯独从今日开始,采买收支的账务都须得报到我跟前来。由我记了帐,才能支取银两去外头采买。”一家四口,不,如今已经是一家五口了,再加上十个仆婢丫鬟,拢共也不过十五口人。一天的吃穿用度其实耗费不了多少,记账之事也费不了她多少时间。   李妈妈怔了怔,刚想开口说什么,张清皎便道:“出门前过来报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回来再仔细报一次帐。找的零散钱都必须分文不落地拿回来,月末的时候,若我觉得谁这个月做事勤快,这些零钱便都赏给谁。”   闻言,张五与张五家的眼睛均微微一亮,连立在旁边的平沙与水云都难掩喜色。唯独李妈妈与王氏暗中互相看了看,似有些不快之意。李妈妈还待要说什么,张清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方道:“至于每日要采买什么,我心里大概有数。李妈妈若觉得有疏漏之处,也可报给我知晓。”   “在报上今日须得采买之物之前,水云,你先来说说我让你清点的结果。”   “是,姑娘。”水云笑盈盈地往前走了半步,脆生生地报道,“奴婢奉姑娘之命,清点了家中的库房。”这间库房是从张清皎的西厢房隔出来的小半间,里头放着他们从兴济带过来的衣裳箱笼等物。除去旧衣裳外,也有些崭新的布匹绸缎皮子等,都是按张府一季的份例准备的。另还有些张峦心爱的笔墨纸砚等等,也且能用上一阵。   水云清点得一清二楚,又转而说起了厨房角落里储存的米粮蔬菜肉类等等,皆是她大概估算的。张清皎听她说完,皱眉道:“娘亲的账本上不是记着,年前做新衣裳还买了十匹新绸么?我们一家总共也就做了八身新衣,还用了些家里带来的缎子,新绸竟一点也没有剩下?年前还买了四石上等胭脂米,竟也用得这般快么?”   李妈妈与王氏听了,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许冷汗,婆媳俩脸色都白了几分。张五似乎想说什么,张五家的却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只得垂下头不再言语。   张清皎仿佛并没有瞧见他们的神色变幻以及行为举止似的,又对水云道:“让你去邻里打听柴米油盐酱醋茶肉菜布的市价,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清楚了,奴婢走了十几家,才确定了如今的市价呢。总有些人家,奴仆不老实,便把价格往高了报,将主家蒙骗了过去。”水云笑嘻嘻道,假装没瞧见李妈妈与王氏越发惨白的脸,“一石上等胭脂米,二两银;一只大活鸡或者肥鸭,五分银;五斤重的大鲤鱼,两钱银……”   水云报完价后,又补充道:“听说最近京城地动,现在的市价比往常稍高十之一二。再过些时日,官府便会平抑市价,恢复如常。”   “是么?”张清皎似笑非笑,将金氏记录的账本扔在李妈妈跟前,“我还想着,最近年景是不是突然变好了,这些寻常之物怎么都价低了几成呢。”李妈妈望着那散乱开的账本,暗暗咬牙不言语,王氏却有些受不住,竟嘤嘤哭了起来。   张清皎也不理会她们婆媳二人,便道:“张五和张五家的到底对京中诸事更清楚些,往后采买便由你们二人负责。张五家的每日先去厨房问清楚,辰时准时来西厢房,报上预计采买之物,支取银两。待你们二人采买完,再回来仔细对一次帐。李妈妈年纪大了,往后便好生管着库房罢,每月记得清点一次,闲时便去陪我娘说说话。王氏只管好好地做厨娘,若是伺候好了,每月的赏钱也必不会短缺你的。”   李妈妈本有些不忿,欲张口辩解。不过,等她抬首看向不远处端坐的少女时,依稀间似乎从笑得温和的少女身上,瞧见了张家宗妇张缙之妻孙氏的气势。甚至,少女看起来比孙氏还更强硬一些,竟令她隐约觉出几分惧意来。于是,她也不敢再多言语了。   其实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张峦的乳母罢了。但这样的身份,又哪里能与正经的主子相比?更不用提,张峦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若是得知她这老货为难了他的宝贝闺女,他想必也会狠狠心送她回兴济县去。   敲打了这群仆婢一番,给他们稍微立了些规矩之后,张清皎终于开始处置正事:“今日想采买甚么,王氏先说厨房,张五家的再补充其他用度。”   “是。”王氏再也不敢造次,只低声道,“夫人怀着身孕,每日须得用两只鸡熬汤……”   谁也没有发觉,正襟危坐的张清皎看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心思早已飘了起来:明明连敲带打的将家里的规矩都立起来了,提前适应了日后主妇的生活,怎么她却没什么成就感?   仔细想想,她恍然大悟——不过是打理一个小院子,到底还是种田文的水准,根本不可能上升到宅斗文的层次。没有什么难度,自然便没什么成就感了。谁让她只是个秀才之女呢?便是想宅斗也宅斗不起来,还是安心活在种田文里罢。   书房外,张峦欣慰地抚须笑了起来。周大则有些惭愧,想起老娘这段时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低头不敢言语。   这时候,周老儿忽然高声道:“二老爷,姑太太派人来了。”   张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僵,回首正好见大姐张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带着两个小厮走进来。刹那间四目相对,双方都略有些尴尬。幸好张大秀才心思转得快,立刻佯装成自己正好经过东厢房附近,抬脚便往外走,口中道:“我的诗会快迟了,将这管事娘子带去见皎姐儿罢。”浑然不觉,他在外头站得太久,薄薄一层雪地上已经留下了两个无比清晰的脚印。   “……”众人望着那双脚印,皆沉默无言。 第8章 豁然开朗   听水云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家爹在外头留下的破绽,以及出门时佯装自在的模样,张清皎禁不住笑了起来。她生得秀美,平时瞧着只觉得性情柔顺,但这般眉眼弯弯笑着的时候,却多了些明媚的意味。仿佛朦胧细雨中的春景散去了雨雾,露出了普照的暖阳一般。   张氏派来的管事娘子端详着她,心中暗叹这位大姑娘真是生得极好,性情也极好。娇柔却不怯弱,知书达理却不过分清高。腹有诗书气自华,自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可比;但与她曾经远远见过的高门大户的闺秀们相比,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令人觉得极易亲近。   张清皎见这位管事娘子瞧着很和蔼,神情柔和了许多,命平沙给她看座:“不知这位妈妈如何称呼?”   “老奴姓何。”何妈妈笑道,“家中夫人听闻舅太太有了身孕,欣喜不已。这两天得了空,便从库房里寻了些补身的药材,又清洗了哥儿昔日穿过的百家衣,派老奴给舅老爷家送过来。夫人还说,地动灾异,一时也不容易平复。若是舅老爷这边有甚么采买不到的,便直接派人去南居贤坊新仓胡同沈家告诉她便是。沈家总归在京城里待了上百年,她怎么也有法子弄到些好东西。”   “让姑母费心了。”张清皎虽不曾与张氏见过几回,却很清楚她的性情看似平和实则刚毅,心中也感激她的关怀,“烦劳何妈妈转告姑母,我替父亲与母亲谢过她的一片慈心。前几日听姑母派来的大丫鬟说,家里因地动塌了一间库房,所幸家人都无恙。这些天姑父姑母可安好?表姊表弟们过得如何?”   正月初三那天傍晚,张氏便遣了大丫鬟来探视。只是张峦与金氏那时候尚未从怀胎的惊喜中回过神,两人一时都顾不上其他,这些人情往来便都交给了张清皎打理。故而,张清皎问起这些来也格外自然。   “都安好。”何妈妈笑道,说了些这两天发生的趣事。沈家那间塌的库房已经清理出来了,倒是发现了一些曾经百寻不得的积年旧物。张氏看着这些旧物心生感慨,禁不住拉着家人回忆往昔,格外和乐融融。   张清皎听得抿唇笑了起来:“姑母这般豁达,我可真是佩服极了。”她略顿了顿,又道:“何妈妈,我还是第一回 遇上地动这种事。这次地动灾情算严重么?城北城东尚好,其他地方又如何?”   何妈妈随着张氏在京城中生活了二十余年,消息自是更灵通些:“咱们京城里还算好的,应该是地龙翻身的时候带了一带。听说,永平府、宣府、大同、辽东等地,就像地下打雷似的轰隆隆的闷响,连地面都裂开了。天寿山、密云、古北口、居庸关那一带,不知倒了多少城垣房屋。阿弥陀佛,有人来不及逃出来,就这么生生被压在底下了……”   张清皎心里一紧:“若是早些挖出来,说不得还有救。”   “地龙翻身一直不停歇,哪还有人敢留在那些地方?只恨不得多生两条腿,早些逃走才好,说不得还有一条生路。”何妈妈道,“若不是官府拦住了流民,说不得这些流民便向着京城来了,京城内就不安生了。”   张清皎想起后世的救灾应急响应,脸色不由得白了些。面临这种天灾人祸的时候,她尤其怀念曾经以为一切都很自然的那种生活。反应极其迅速的赈灾,奋不顾身的救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些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事,在如今这个时代却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垂下眸:“何妈妈,官府会开仓赈灾么?”其实,不用何妈妈回答,她也很清楚:尽管地动看起来可怕,却并不是没有粮食果腹的大旱与洪水。不缺粮食,官府又凭什么开仓赈灾呢?就算有了流民,地动结束之后也能回到家里,从倒塌的房屋里刨出粮食来,不是么?   “这老奴如何能知道呢?”何妈妈道,“姑娘可真是心善,都怪老奴,多嘴多舌,引得姑娘伤心了。要是姑娘实在怜惜那些流民,不如在佛前多供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们。有了佛祖的保佑,他们熬过这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何妈妈说得是。”张清皎勉强笑了笑,又陪着何妈妈说了一会儿话。   待到金氏休息够了,终于打起精神见了何妈妈一面。不过,仅仅只是说了几句话,她便又“柔弱”地歇下了。张清皎很敏锐地发现,何妈妈的脸色显得格外复杂,猜也能猜着她回去之后会对张氏说些什么。   张家留了何妈妈一行人用了午饭,下午才放她们离开。张氏既然送来了礼物,张清皎自然也不能让何妈妈等人空着手离开。于是,她便让水云清点出一些从兴济带来的绸缎皮子等物,作为给张氏的回礼。   何妈妈拿着丰厚的赏钱,笑眯眯地带着人离开了。临走之前还道,张氏正在定日子,过些天说不定便会亲自派人来接张清皎姊弟去沈家顽耍。张清皎暗忖:沈家是京城人氏,这段时间彼此来往庆贺走亲戚应该忙得很。至少须得过了上元节,张氏才能有空闲来单独招待他们姊弟。   水云送了何妈妈等人离开棉花胡同,又在外头待了一段时间才回来。这时,张清皎已经回到西厢房里歇息,正斜倚在长榻上打算看书,就见她一脸神神秘秘地小步走了进来。这丫头非常擅长打探消息,见她这付模样,张清皎便知道她又听了不少新鲜事。   张清皎其实并不讨厌听八卦,但今天有些特殊,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她更了解这丫头的性情——如果不给她机会让她说出这些,她恐怕一整天都平静不下来,甚至能生生地把自己闷出病来。   于是,张清皎只得道:“说罢,又听了甚么东家长西家短?”   “姑娘……”水云将门合上,凑到了张清皎耳边,双眼亮晶晶的,难掩兴奋,“方才奴婢偶尔听见走街串巷卖钗环的货郎提起,说是这次地龙翻身可不一般。一定是老天爷见宫中那位万娘娘凶恶,才给万岁爷示警呢!”   “万娘娘?”张清皎秀眉微扬,“哪位万娘娘?他们这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议论宫里的事?”万?她怎么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哪位万娘娘?姑娘不知道么?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姓万呀。也难怪姑娘不知道,在兴济的时候,谁会议论宫里万岁爷的事?这都是邻里的奴仆们私下说起来,奴婢才知道的。他们也不敢随意说,都只是悄悄地议论而已,听说全京城的人都在底下悄悄地说呢。”   “……”万?贵妃?万贵妃?!   张清皎呆了呆,双眼有些发直,瞬间已经神游天外。水云还在她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她却完全听不见她究竟在讲些什么,脑海里只留下“万贵妃”三个大字,几乎所有的思绪都瞬间凝结住了,冻成了冰雪。   等等,她早就已经知道,从民间各种传闻以及服饰来看,所谓的“国朝”应该是明朝。但是,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她竟然重生在万贵妃横行后宫的时代啊!   万贵妃,西厂,东厂,锦衣卫,老草吃嫩牛——就算历史再不好,这些关键词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传说中有恋母倾向的这位皇帝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十有/八/九/是个昏君没跑了。万贵妃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奸妃的典型代表人物。她为什么会受宠这么多年,至今还是后世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锦衣卫、东厂和西厂,简直一个赛一个的可怕好吗?!她可不是什么颜狗,绝对不会被“厂花”的颜值所迷惑!!这些特务机构,从来都不把人命当回事。别说平民百姓了,就算是一二品的大员,他们照样想抓就抓!想弄死就弄死!   张清皎张大姑娘,忽然感觉到了深深的生存危机。   她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是她意会错了?老天爷给她的不是什么悠然平和的种田文剧本?而是从东厂西厂锦衣卫手底下挣扎求存的水深火热“末世”剧本?   ************   同一天,安安静静几乎被遗忘的清宁宫终于迎来了客人。   朱v樘正好抄完一遍地藏经,放下笔,将经文合上,放进了旁边的匣子里。匣子里已经装满了他亲自抄的地藏经,他合上盖子,低声吩咐旁边的小太监李广道:“将这个匣子送到西宫去,交给祖母供奉在佛前。”   李广应声而去,这时另一个小太监何鼎进来禀报道:“殿下,司礼监的覃爷爷来了。”   朱v樘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亲自去殿门处相迎。远远见一位头发银白的大太监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便笑道:“老伴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那大太监看起来像个老儒生,满脸都是慈祥的笑意,正是幼时给他启蒙教导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吉。 第9章 流言蜚语   “老奴过来看看千岁爷。”覃吉道,目光一扫,便瞧见书案上的一汪金墨。抄经所用的墨自是与寻常不同,不仅散发着浓浓的檀香味,还混合着金粉,华贵而又庄严。朱v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微微一笑,何鼎便心领神会地将盛着金墨的砚台收了起来。   “千岁爷最近果然都在专心抄经。这些天,太后娘娘屡次在万岁爷跟前提起来,对殿下的慈悲与诚心很是欣慰。不过,老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老伴尽管说便是。”朱v樘道,“昔日老伴说的每一言每一语,我都记着呢。”他此时的神态难得很放松,看起来便像是位普通的少年见到自家的长辈,既不似在皇帝跟前那般拘谨小心,也不似在太后身旁那般持重顺从。   覃吉温声道:“千岁爷抄经,心意到了即可,不必太过劳累。不然,太后娘娘若是知道千岁爷成日都在抄经,岂不是会替千岁爷心疼?唉,老奴也知道,千岁爷一向心善慈悲,最是怜惜平民百姓。这几天想必一直念着那些地动中死伤的民众,才想着让他们得到佛祖庇佑,也好熬过这段日子。只是,千岁爷位居东宫,怜悯百姓艰难应该有更实在些的对策,而不必依靠佛法道法。”   “老伴放心,我很清楚。佛法修来世,道法修仙道,于现世生活都无实在益处。”朱v樘点点头,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绝不能走父皇朱见深的老路。   万贵妃以及御马监太监梁芳狼狈为奸,引着朱见深沉迷求仙问道之中,用无数银两供养了一堆闹得宫内宫外乌烟瘴气的道士僧人。怀恩、大臣们都屡屡上谏,却始终无法动摇这些奸佞小人的地位。朱见深非但没有疏远他们,反而开始磕起了丹药。见他显然已经不可能劝服,司礼监这些有见识的大太监以及为太子讲学的讲官们自然不希望太子殿下也步他的后尘,对这方面格外注意。   “但是,老伴。”朱v樘又道,眼眸里依然平静,“我眼下能替百姓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虽然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但其实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并不稳固。这些年,在万贵妃的努力下,父皇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淡。为了自保,他不得不离朝中诸事以及宫内事务都远一些,以免万贵妃一党寻着他的破绽,想方设法将他废了。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作为东宫是非常合格的,父皇不可能轻易将他废黜。但他却看得很透彻,便是他再优秀,也远远比不上万贵妃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昔日父皇能为了万贵妃将原配嫡后吴皇后废了,那便有可能为了万贵妃将他也废了。   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这种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早体会到。他幼年的经历注定了他的性情,也注定了他的忍耐与谨慎。他愿意静静地等待下去,却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麻木不堪地等待下去。   覃吉轻轻一叹:“千岁爷,迟早……”剩下的话,他怎么也不能说出口。但宫里谁都知晓,万贵妃都已经五十五岁了,早就不再年轻了。只要朱v樘能熬死她,往后应该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了。   朱v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伴,慎言。”   “老奴失态了。”覃吉给他行了一礼,“千岁爷这些天是不是总想着这次地动究竟有多少伤亡?老奴阅看过各地的奏报,倒是记得一二。”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负责对内阁的票拟进行批红,他自然看过所有相关的奏折,处置意见也都是他与其他几位秉笔太监亲自写的。   朱v樘双目微微一亮,立即提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伤亡如何?”   “尚可。京城内伤了数百人,无人死亡。密云、古北口、居庸关等地,共计有三百多人死亡,伤者未有统计。宣府、辽东、永平府等地,共计两千余人死亡,伤者更多。”覃吉道。见少年太子脸上浮现出恻隐之色,他又宽慰道:“内阁票拟的处置意见都不错,千岁爷放心,各地官府一定会好好安置流民的。”   朱见深不管事,批红之事都交给了司礼监。幸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从来都是秉公办事,比内阁的“纸糊三阁老”靠谱多了。对于合情合理的票拟与批红,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加盖了玺印,催着内阁与六部尽快处理此次灾情。   朱v樘又问:“这种灾异,内阁打算如何处置?”   “再过些时日,千岁爷便该回文华殿读书了。老奴不便透露的内情,想必彭讲官、刘讲官等诸位大人一定能替千岁爷解惑。”覃吉回道,“所以,千岁爷也该温一温书,准备起来了。”以国朝往日的惯例,从元日大祭之后,文武百官便可休沐十几日,直至上元节结束后再开衙。太子读书听讲,也当从正月十六日开始,距今天也不过几日光景罢了。   “老伴提醒得是,我省得。”朱v樘道。   两人又说了些话,覃吉便行礼告退了。朱v樘亲自送他出殿,正要接着送他出清宁宫,却被他制止了。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佝偻着身体,看起来比他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还矮小些:“千岁爷只管好好读书习字,旁的事都不必多费心思。”   说着,覃吉便带着身边的小太监离开了。朱v樘回想着他最后提起的那句话,若有所思。按理来说,老伴已经说过抄经之事,应该不会再特意提醒他一次才对。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会对他造成影响?   少年太子沉吟片刻,低声对侍立在后头的小太监道:“何鼎,去外头打听打听。”   “遵命。”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等到送经书去西宫的李广回来的时候,何鼎已经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赶紧回来禀报。他赶得有些急,喘着气便道:“太子殿下,不好了……有……有人在宫里悄悄散播消息,说是……说是……这次京师地动,是因为东宫无德、不堪配太子之位什么的……”他越说声音越小,简直有些不敢抬头瞧朱v樘此刻的神情。   “西宫那头,也有女官奉太后之命,特意与奴婢说了些太子殿下不必多虑之类的话。”李广补充道,“若不是何鼎打听出来,奴婢还云里雾里,不知她们究竟是甚么意思呢。这些流言都是什么混账东西传的?这不是冲着坏太子殿下的名声来的么?”   两名小太监都愤慨至极,若是让他们亲自逮住了传播流言的罪魁祸首,恐怕他们捋起袖子便要去揍人了。反倒是朱v樘一如既往地冷静,只笑了笑,便道:“给我拾掇出几本史书来,这几日好生看一看。”   “殿下平白被人污蔑,不觉得气愤么?”何鼎禁不住问。   朱v樘淡淡地垂下眼:“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气愤又有何用?既然万贵妃想要借此机会抹黑他,便是周太后也不可能压制得住。只是,这位万娘娘恐怕是日子过得太顺了,大概忘了这些灾异的警示皆是有定解的。他只是东宫太子,一直在念书,尚未开始理政,并不是什么责任都能让他背负起来。   李广与何鼎对视一眼,也便不再多言,专心地按他的要求找起史书来。   ************   次日,朱见深降下罪己诏,声称自己必定会内省修德,安内攘外,绝不会懈怠。但是,诏书的后半截却不是诚恳地继续自我反省,而是怪罪起了那些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吏,让他们改过自新云云。最后,罪己诏中还提出,让太常寺到五岳祭天以及减免京师内外民众劳役等等。   谁都能看出,皇帝陛下其实并没有反省的意愿。毕竟,他连适当减免宫中用度,体谅时民艰难等等都不愿意稍微意思意思。各种祭祀宗庙、五岳更是大张旗鼓,比平时还更勤快些,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资财就不必说了。甚至,为了讨得万贵妃欢心,宫中的饮宴盛会又开了起来,靡靡之音、热闹杂戏始终不断。   终于有两位监察御史忍不住蹦了出来,劝谏皇帝不该大肆祭祀,更不该享乐饮宴,而是应该像以前的皇帝那样好好地做出“罪在己身、减免用度”的样子来。这下可惹恼了皇帝陛下,说他的各种行为都是祖宗定制,不好违背。而这两人不识大体,该让锦衣卫好好教一教他们规矩。   两名监察御史就这么下了诏狱,如果不是怀恩求情,恐怕锦衣卫就该好好招待他们一番了。不过,最终这两位监察御史也没能逃过皇帝陛下的“报复”,被远放到陕西、四川的某两个犄角旮旯里当他们的知县去了。   且不说群臣旁观这场劝谏的过程与结果,心里该是如何复杂难言。朱v樘听说之后,也只是垂下眼睛,沉默着继续看他的史书而已。当然,谁都不知晓,他心里已经悄悄地记下了两位监察御史的名字。 第10章 奉旨贺节   休养了几日后,小胖墩张鹤龄终于能下床活动了。许是因这些天心里存着事,又喝了不少苦药汤子,他不仅瘦了不少,言行举止也不像往常那般熊了。张峦让他接着抄写三字经,他亦乖乖地抄了。尽管字迹依旧歪歪扭扭,可进学的态度却变得端正许多。张峦抚着长须,觉得自己的教养方式果然见效,颇为满意。   张清皎经过仔细观察,却觉得熊孩子未必是真正改过了。不过是因暂时无可依靠,没有金氏时时刻刻护着他,他才刻意表现得乖巧许多而已。长此下去,他迟早会暴露出本性,说不准便会闹出什么事来。而且,再过些时日,张峦便要去国子监专心进学了,那时候他哪有甚么空闲管教张鹤龄?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十这一日,张清皎处理完庶务后,便去了正房探望金氏。金氏半躺在床上,正在喝鸡汤。见女儿来了,她眉眼间透出几分恹恹之色,似乎是想表现出怀胎不易的模样。但红润的脸颊和胖了一圈的体态却出卖了她——每天都要喝好几回汤进补,让厨房变着法地给她做她平时爱吃的美食,气色不好才奇怪呢。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觉得不能让她再这么进补下去了。照这种速度胖下去,怀胎十月的时候还不得补成一座小肉山?过度肥胖对年逾三十五的金氏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把孩子补成了巨大儿,要生下来也并不那么容易,于孩子的健康更是无益。   不过,在金氏看来,她这个女儿只是无知少女罢了。无论她说什么,到底有没有道理,金氏大概都听不进去。因此,她只能拜托老大夫出面劝诫了。若是怎么劝也劝不住,也不妨使些严厉手段,不拘用什么方式约束住金氏。   就算再怎么作,金氏作上几天也够了,没有必要生生把自己给作病了,更不能作得所有人对她都没了耐心。她年纪不轻了,也该学着独立一些了。张清皎只希望,在她出嫁之前,金氏能成为一位合格的主母。不至于让张峦不得不内外兼管,无暇专心课业,又一次秋闱失败,从此一蹶不振。   母女俩不过说了几句话,金氏便托辞累了,又念叨起了她以前听说孕妇须得吃哪些补什么云云。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必须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瞥了瞥女儿:“在兴济的时候,每月的月例只有那么一些,县城里也寻不到甚么好东西,便是知道吃这些东西好,也没有机会试一试。怀着你和鹤哥儿的时候,吃用都是寻常,唉,是我对不起你们。”   “娘亲说甚么呢,哪有甚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娘亲平平安安地将我们生下,又精心将我们教养长大,替我们辛苦替我们费心,已经足够劳累了。”张清皎笑着道,“我们成天都享受着爹娘给的恩情与福分,日后怎么孝敬娘亲和爹爹都不为过。”   “好孩子。”金氏感动不已,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如今到底不比得往日。我年纪大了,若是不多进补些,怕是不能让你弟弟平安降生。幸好现在咱们身在京城,不管想吃甚么都能买着,总算不会辜负了他。”   “……娘亲放心。”张清皎满口答应下来,“有女儿在呢,哪能让娘亲和弟弟受委屈?”   金氏得了她的保证,自然高兴:“也是,平日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俭省啊。”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就此达成了共识。之后,金氏便说要休息,张清皎自然不会打扰她,叮嘱玛瑙好好服侍她,转身就带着平沙与水云离开了。就在她即将离开正房的时候,不经意间望见一颗从西次间里探出的小脑袋。   小胖墩显然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发现,怔怔地与她对视片刻,猛地缩了回去。厚实的锦缎门帘垂了下来,把西次间内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皎眨眨眼,示意平沙和水云在外头等着,含笑走了过去。她掀开门帘,缓步走进了西次间内,随意一扫,就见小胖墩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被子里,撅着肥肥的小屁股,颇像传闻中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鹤哥儿,若是想念娘,怎么不直接去卧房里头瞧瞧她?”   “我才不想念娘呢……”小胖墩闷闷地哼道。   “那你探头探脑地做什么?还怕我瞧见不成?”张清皎在床边坐下,也不催他出来,望着他的后脑勺笑,“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虽说学会分享父母的爱,是每一个非独生子女必经的历程。但小胖墩到底年纪还小,她不忍心看他钻牛角尖,更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将这棵长歪的小树苗掰直了,自然格外关注他。   张鹤龄沉默了一会儿,哼哼道:“娘病了么?弟弟是个坏孩子,让她不舒服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娘现在很好,弟弟也很好。只是她现在怀着弟弟,不能受惊受累,每天都必须高高兴兴的才好。所以,我们谁都不能惹娘生气发怒,明白了么?”张清皎道,“你现在是哥哥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必须成为弟弟的榜样才好。”   张鹤龄歪了歪脑袋,望着她,忽然觉得姐姐看起来格外温柔:“姐姐,娘不能出门,你带我去看花灯吧?爹爹答应我了,只要我这几天每天都好好练字,抄写三字经,他就让我们过两天去逛灯市。”   张清皎怔了怔:原来,自家爹的教养方法和她相差无几——先给一鞭子,再给一颗糖。唯一的差异是她认为张鹤龄足够聪明,会好好地给他讲清楚道理。给鞭子的原因,给糖的原因,她都会解释得清清楚楚。但张峦觉得小胖墩顽劣,只提要求和奖励,别的都不多说。   只是,今年这颗“糖”可不那么容易兑现。   往年的上元节确实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从正月初八开始,整整十日解除宵禁,观灯赏灯外出游玩。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这十天都是一年之中最放松最快活的日子。女眷们更不必说了,总算能得到机会光明正大地出门游玩。除了观灯赏灯之外,还可满城走百病、摸门钉,处处都能听见年轻妇人和姑娘们的笑声。因此,无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谁都喜欢过上元、闹元宵。   今年却大不相同。毕竟,京师刚刚经历地动,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这种大灾大难都是上天给的示警,必须慎重对待。但凡是个稍微清醒些的皇帝,但凡有敢于直言进谏的大臣,都不会大肆庆祝上元节。瞧瞧,这都已经初十了,京师内外依然毫无动静,皇帝也没有颁发圣旨庆贺上元节,这便是明证。   只是,这种理由要怎么解释,小家伙才能明白呢?   想到这里,张清皎心念轻转,微微一笑:“好啊,既然爹爹答应了,什么时候灯市开了,咱们就去看花灯和烟火。”她可没有答应他一定会去看花灯,如果今年的灯市一直不开,也不能怨她不兑现诺言不是么?   张鹤龄到底年纪还小,一听能出门去逛灯市,眼睛一亮,什么小情绪小想法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一骨碌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在屋子里绕起了圈,肉嘟嘟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看花灯去咯!看烟火去咯!!还要吃点心!!”   见他这么兴奋,张清皎心底忽然浮起些许心虚来。不过,很快她便想开了。灯市不开,大不了自家院子里多挂几个灯笼,权当哄一哄小胖墩罢,家里看着也喜庆些。又不扎什么灯楼灯柱,这一笔额外的支出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   只是,张清皎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朱见深不是什么普通的皇帝,他的内阁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大臣。她的推测合情合理,却偏偏不合皇帝陛下的意。   就在正月初十这一天,皇帝陛下突然降下圣旨庆贺上元节,朝野内外都为之震惊。   ************   老朱家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就格外青睐上元节,不将上元办成全年最热闹的节日绝不罢休。太宗文皇帝(朱棣)时,将上元休沐定为十日。后世皆循此定例,每年皇帝都会特意降下圣旨,宫内宫外靡费甚众,与臣民一同欢庆此节。   成化皇帝朱见深这封圣旨也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给了所有文武大臣十天休沐,命京城取消宵禁,官民共贺上元佳节。可是,正因为这封圣旨看似如此寻常,在眼下这种时候,反而显得极为不寻常。   京师地动是上天示警,罪己诏刚发出去没几天呢,流民都没安置妥当,地动灾情还在处理,皇帝陛下这就开始奢靡花费了?真是连个样子都不愿意装上一装?历朝历代哪位理智尚存的君主会不拿上天示警当回事?   甚至还有臣子忍不住心里想:当今皇帝陛下不是还沉迷佛道之流么?怎么连一点积攒功德的念头都不曾有?可惜,这种想法也只能在心里转一转,决不能说出口。皇帝宠信那些个妖道妖僧远远胜过朝廷内外的臣子们,妖道妖僧们又心眼小报复心重。若是不小心惹了他们,那便极有可能只剩下进诏狱的结局。   普通臣子不敢进谏,毕竟前车之鉴犹在——之前那两个监察御史刚被押出诏狱,正哆哆嗦嗦治伤,还得赶紧收拾行李去偏远地区呢。内阁三位阁老则装聋作哑,假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皇帝陛下的圣旨再合时宜不过。毕竟,内阁首辅万安可是万贵妃一党。只要宫中贵妃娘娘高兴,万阁老也不在意“纸糊三阁老”的名声越传越广。   圣旨传到清宁宫,正在提笔练字的朱v樘一怔,一滴墨便落在宣纸上晕开了。他垂眸望着晕开的那滴墨染污了他刚写完的字,将笔搁在笔洗上,平静地将整张纸都揉成了一团,摊开下一张纸继续练字。   “殿下,太后娘娘派人来问,咱们清宁宫前要不要扎个鳌山赏灯。”李广低声问。   “不必了。”朱v樘想起他抄的那些经文,想起祖母在佛前念经的模样,内心格外复杂,“就如往年一样,我去西宫陪祖母赏灯看烟火。”看来,父皇坚持要庆贺上元佳节,不仅仅是为了万贵妃,也是为了孝顺祖母。一年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祖母便是再慈悲,再怜惜灾民,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喜庆场面。   这并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想法与宫内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也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感觉到,他是如此孤单,没有家人真正了解他的内心在想什么,没有家人能够理解他;更不是少年太子第一次体会到,某些时候,为了顾全孝心留住那些他好不容易获得的温暖,他不得不妥协。 第11章 元宵出行   皇帝陛下这封圣旨确实令所有人都深感意外,但庆贺上元佳节确实是国朝的传统,他给的遵循祖宗法制的理由倒也并非牵强。横竖劝也劝不住,圣旨都已经颁布了,官宦勋贵们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选择遵旨啊。   许是地动灾异之后,无论是官府或是民间都需要一场热闹来冲淡此前的阴影,庆贺上元的旨意传开后,京中的民众倒是都欢欢喜喜地筹备起来。正月初十颁布的圣旨,第二天东华门外的灯市就已经初具雏形。听说这个好消息后,大街小巷里也处处是民众们的笑闹声,久违的喜庆气息阴差阳错地回到了京城里。   或许,整条棉花胡同内,也只有张家大姑娘一个人表示她不需要热闹,只想一个人静静。   张鹤龄只顾着嘿嘿地乐,根本没有发现自家姐姐当时怔愣的模样,满心只想着怎么逛灯市看烟花了。金氏虽然也想看看京城的繁华场景,但在她心底仍是肚子里那块肉最重要,自是不曾注意到女儿的异样。   张峦倒是察觉女儿有些郁郁不乐,以为她在担心逛灯市时没有女性长辈在场有些不太妥当,忙道:“皎姐儿安心罢。你娘不能领着你们去也无妨,你姑母已经托人送了口信过来,到时候咱们两家人一起去观灯。”   “……姑母费心了。”张清皎微微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可定下了日子?女儿觉得,若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去逛灯市,一定是人山人海……”人山人海意味着什么?从后世来的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堵,视野里都是黑压压的人群,根本看不到任何漂亮的景致。   不等她说完,张峦便笑道:“人山人海好啊,你们姐弟俩也总算能亲眼见识见识京城里到底有多热闹了。像上元节这样的节庆,就该热闹一些才好。咱们兴济县里那些观灯的人,每年看来看去也就那么些,远远不及京城里这般繁华喧嚣。”   张清皎无言以对:亲爹,能不能听她说完再发话?她确实喜欢繁华,却不喜欢喧嚣。更不喜欢摩肩擦踵或者被堵在路上好几个小时——对来自后世的她来说,这都是在这座京城里生活的日常,实在是不稀奇。   而且,如今这种时候,她真的更想静一静。或者对着老天爷暗暗祈祷,希望那个跌破她印象值的昏君不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昏君不至于无可救药,这个处处隐藏着暗流的时代就不会彻底陷入混乱。只有这般,她这样的小户人家儿女才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按部就班地演完她的种田文剧本。   是的,与其他宏图大志的穿越女相比,她确实没什么人生追求。但只有真正来到这样一个时代才会懂得,自己究竟有多么渺小。社会风俗与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各种观念究竟有多难改变,甚至连消极抵抗都需要她潜移默化,历经数年才能渐渐完成。   她必须接受现实,接受这个时代的生存规则,才能好好活下去。而只有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能让蝴蝶扇动翅膀的时间尽可能长些,才能允许她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更多的影响。即使这种影响再微弱、再不引人注意,经过逐年逐代的积累,或许就能渐渐扭转一小部分未来。她从来都不贪心,也不会立下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毕竟,在历史与时代的洪流中,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不过是一粒微弱的尘埃而已。接触不到权力,就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规则,更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张大姑娘自然不会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掀起的可不是什么蝴蝶翅膀带起的轻风,而是凤凰卷起的熊熊燃烧的火焰风暴。   ************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恰是雪后初晴的好日子。   傍晚时分,宫中的赐宴已经准时开始。再诱人的山珍海味,冻冷了之后也与残羹冷炙没有任何差别,对赴宴的人们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但席间的人们显然并不是因着这些美味佳肴而来,而是为了赐宴所代表的身份地位与宠信而来。   因是赐宴,不需要过分循规蹈矩,也没有御史会在这个时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纠察众臣的仪态,君臣都颇为放松。不少红光满面的人看准机会往皇帝身边凑,口中说着祝辞,实则变着法哄皇帝开心。朱见深许是刚磕过药,精神格外振奋,笑起来的时候前俯后仰,心情奇佳无比。   朱v樘望着远远近近的人们,忽然觉得他们离自己十分遥远。他垂下眸,饮了一小口热酒,温醇的酒液带来的热度令四肢百骸多了阵阵暖意,让他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少年太子已经感觉到,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又或许,令他觉得难以适应的并非是赐宴的场合,而是聚集在父皇周围的那群人罢。   尽管少年太子始终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他此刻真正的想法。但有心人只要细细观察,便会发现他似乎与皇帝的亲信格外疏远。看在有识之士眼中,自然觉得非常欣慰;看在某些心虚之徒眼里,则宛如肉中之刺。   同样的时刻,张家姐弟俩刚收拾妥当,张峦便带着儿女乘着两辆马车,驶出了棉花胡同。几乎就在前后脚的功夫,左邻右舍的马车也都纷纷出了门。众人汇入了胡同外的车水马龙里,不急不缓地向着灯市而去。   东华门外的灯市并不是京城唯一的灯市,平日里繁华热闹的市集内此时几乎都挂满了灯笼,无论去何处都会让人不虚此行。但,张家初来乍到,自是希望去最出名的灯市一饱眼福。张氏也了解他们的心思,不由分说便约了东华门外灯市一行。   眼下,京城里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官宦平民都冲着东华门而去,张家与沈家自然不会选在东华门见面。在人山人海里,别说见面了,想停也停不下来。到了灯市内,马车与人流便不能停歇,必定会被周围的车马人群夹带着前行。   在离灯市尚有一坊距离的时候,张家的马车就停在了路边某个店铺门前。这里正是张氏的嫁妆之一,张家沈家都很熟悉。张峦从马车里下来,抬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只觉得颇有些意趣。转身见后头马车的窗帘微微掀开,露出女儿秀美的半张脸来,他笑道:“这是你姑母的铺子,卖些胭脂水粉。你若是得了空,也可带着丫鬟来走一走。”   张清皎扫了一眼店铺匾额,笑着点了点头:“离家里也不远。”   这时,便听一声笑远远地传来:“来瞻,若不是此时亲眼见了你,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凑热闹来逛灯市。”说话间,便有两辆马车从某个胡同口驶出来,为首的马车上探出一位中年文士,满脸是笑。   “姐夫……敬元兄!”张峦笑着应道,与那忙不迭下车的中年文士亲热地把起臂来,“原本年前就该去拜访你,无奈初来乍到,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出空闲。而且,我猜你平日应该比我更忙,还须得准备春闱,也不敢随意扰你。”   “哪里的话!你我之间还须得在乎这种虚礼么?你若是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中年文士道,“咱们正巧该好好聊一聊了。听说你成了国子监的贡生,我一直想给你引荐一些国子监生员,让你们早些熟悉起来。”   这边厢他们郎舅二人说得热闹,另一厢张清皎牵着张鹤龄去见姑母张氏。未等姐弟俩出声呢,马车里便传出张氏的声音:“在外头待着作甚么?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办?你们俩赶紧上来,饮些热茶咱们再好好说话。”   张清皎笑吟吟地应了,领着张鹤龄上了马车,就见含笑端坐在车内的张氏。记忆中略有些远的脸孔倏然鲜活起来,张清皎带着张鹤龄对她行礼,细声细气道:“侄女见过姑母”。这才依着她的话坐下来,礼数上没有任何错漏。   “好孩子,在外头哪来那么多礼数。”张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姐弟俩,伸手握着张清皎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已经有好几年不曾见你们了。一个转眼,当年的小姑娘就变成大姑娘了,躺在襁褓里的小婴孩也成了小哥儿了。”。   闻言,张清皎笑了:“姑母倒是分毫未变,还是像侄女记忆里那般年轻。”   “哟,倒是没想到,你这张小嘴儿竟然这么甜。”张氏抿着唇笑了,见她看向自己左右,又道,“你二表姐不适合与我们同来。`哥儿闹着与他爹一起坐车,这会儿还在前头的马车里呢。”   张清皎怔了怔:“二表姐的婚期不是定的下半年么?是我记错了?”姑母张氏一共生有两女一子。大表姐年纪比她长十岁,早已出嫁;二表姐年纪比她大四岁,张氏每次回兴济都带着她,两人也稍微熟悉些;小表弟今年应该不过九岁左右,也是张氏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据说与大表姐的头生子一般年纪。   二表姐下半年成婚,时间还早着呢,元宵节这样热闹的节庆就已经不能参与了?简直太严格了罢?她从来没听说小户人家的礼教竟然严苛至此啊。   张氏摇了摇首,笑中既有不舍也有喜意:“亲家的差事有了眉目,外放出京,想赶在离开之前看着长子成家顶立门户,所以婚期提前了半年。听说你会来,她也想过来见见你。不过,二月末的婚期,需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她如今正待在家里忙着绣嫁衣,早晚都不得停歇,哪里还能得空来逛甚么灯市?”   “二表姐既然不得空来见我,自然该由我去见她。”张清皎道,“正好给她添妆。”她很清楚,忙碌不过是托辞。应该是按民间风俗,新嫁娘婚前一段时日都不方便出门走亲访友,更不用提逛街看热闹了。   张氏笑道:“这敢情好,我们可都等着你了。”   笑声中,马车轻轻一动,继续朝着东华门外而去。车轮辚辚,外头的笑闹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车内的人却无暇关注,而是说起了分别这些年月以及初至京城的种种。除了百无聊赖的张鹤龄之外,姑侄俩格外和乐融融。 第12章 灯火辉煌   夜色渐深,月光如银,轻如薄雾,温柔地笼在街道上。本应是寂静无声的雪夜,此时却处处响起车马喧嚣声。一年之中,京城曾经拥有过无数静寂的深夜,却从不曾拥有过比白日还更热闹几分的夜晚。数以十万计的人们无视了严寒,走出温暖舒适的家,从京城内外涌向这座灯火辉煌的城池。   张清皎牵着小胖墩张鹤龄,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缓缓走近东华门外那条璀璨繁华的街道。远远望去,那就像是一条光带,不仅照亮了深邃的夜空,也点燃了人们激动与兴奋的心情。恍然间,她的目光仿佛穿过时空,望见了数百年后那座不夜城的霓虹。   若说未来的不夜城是日新月异的发展逐渐积累而出的美景,那如今的不夜城便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在短短几日内造出来的繁华盛景。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楼上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楼下则用灯笼组成了更为庞大的景物——高耸的灯塔、壮观的灯楼、活灵活现的灯龙与灯狮、从空中垂落至地上的灯雨、栩栩如生的灯花、形状各异的走马灯……   这些堪称雄伟的作品,需要足够的时间观赏与品鉴。仅仅只是从它们底下匆匆经过,其实并不能完全领略它们的美。但行人们根本无法在它们附近停留太久,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流带走了。最适合观赏这些灯楼灯塔的地方,反而是附近店铺的二楼三楼。这些好位置,也正是京中的达官贵人们所占据的最佳观灯地点。每年这些好位置不知会经过多少人争抢,花了多少银钱,才能最终定下来。   楼上谈笑观灯的贵人们自成世界,楼下慢慢行走的平民百姓则最直观地体验着上元节庆的喜悦。张家与沈家,亦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的寻常人罢了。   张清皎目中所见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们穷尽智慧造出来的各式灯笼,散发着或者火红或者昏黄的光芒。无论是纸扎的、木雕的、冰雕的或是玉制的,无论是童稚的、精致的、文雅的或是精巧的,在她看来,每一个灯笼都与艺术品无异。   在灯光底下,时而有戏曲的乐鼓,时而有杂耍艺人的铜锣,时而有叫卖的声音,时而有煮元宵和炸元宵的香气,时而爆发出喝彩与笑闹声,时而更有烟花与爆竹的声响。温暖的灯光映在每一个驻足的人们脸上,照出他们表情里的喜悦与满足;轻轻飘摇的灯光也映在每一个穿梭行走的人们脸上,照出他们眼中的新鲜与惊奇。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沉浸在上元佳节的喜庆气氛中,没有人曾经记得十几日前那一场灾难,更没有人记得那时候的惶惑与不安。一切仿佛与往年没有任何不同,还是那样平和安稳,还是那样热闹非凡。   张清皎紧紧攥着张鹤龄的小胖手,感觉到那只小胖手始终不放弃挣扎,不由得垂眸望向蠢蠢欲动的小胖墩:“方才不是说好了么?你绝不能离开我半步。若是有甚么想要的,也只管与我说。”这样热闹的场合,不缺游人,更不缺看准时机作案的罪犯。她很难信任这个时代的社会治安,那些传说中的拍花子一定时时刻刻都盯着孩子们呢。   “姐姐,我要那盏灯!!”张鹤龄指着路边某个灯铺上扎着的走马灯,急不可耐地扭动起来,犹如扭股糖似的。见那家铺子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孩童已经在那盏走马灯前又蹦又跳,他更是恨不得直接把姐姐拉过去:“就要那盏灯!!”   “这是看中什么了?”走在姐弟俩前头的张氏回过首,笑了起来,“鹤哥儿别急,姑母这就让人去买来送给你。”她身边的管事娘子何妈妈不等她吩咐,马上便转身走了过去,将那盏走马灯买了下来。   张鹤龄拿着这盏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张清皎暗中提醒了他好几回,他仍然专注地看着自己新得的灯,嘴里囫囵着谢了张氏,恐怕连自己说了甚么都不知晓。张清皎对他的无礼很不满意,却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育他,便只得替他向张氏道谢:“谢谢姑母,让姑母破费了。”   “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作为长辈,本便该给你们带些见面礼的。皎姐儿,你可记住了:我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你若是看中了甚么,也尽管与我说便是。”张氏笑道,“咱们这些妇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出来走动几回。若是连今儿晚上都不能遂自己的意,那日子也未免过得太没滋没味了。”   张清皎颔首道:“姑母说得是,可惜这些小玩意儿确实没有我中意的。倒是瞧着这些热闹,心里也觉得欢喜。”   自从察觉自己来到了万贵妃横行的时代后,她心底一直藏着些许不安。皇帝不管不顾享乐的行为,更让她对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因此,对于这次元宵灯会活动,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来到这样热闹的场景里之后,许是受到众人的感染,她心里的那些忧愁反而渐渐地消散了——横竖她不可能改变世界,也很难改变未来,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过好每一天。所谓活在当下,而非活在未来,便是如此。人生是由无数个当下组成的,若是连当下都过得煎熬无比,只顾着想那些不知道是否会发生的事,而不在意眼前的现实生活,于己又有何益?   “瞧着欢喜,便足够了。”张氏道,低声让仆婢看紧在她们身侧走动的沈`。   张清皎感觉到这位小表弟悄悄看过来的目光,以为他也看中了张鹤龄手里的那盏走马灯,朝着他轻轻一笑:“`哥儿也想要灯么?”礼尚往来,无论沈`想要什么,她都会满足他的愿望。   沈`脸微微一红,挺了挺胸膛,摇首道:“我不想要买来的灯,想去猜灯谜拿灯。”他已经九岁了,自然看不上那种只要拿银钱就能得到的灯笼。猜灯谜,过三关斩六将去拿奖品灯笼,可是有意思多了。   “让他自己去折腾罢。”张氏在旁边笑道,“去年上元节他猜来猜去,什么灯笼都没有拿到,今年可是卯足了劲儿呢。”她毫不客气地揭了儿子的短,沈`似乎有些不乐意,借口去找能猜灯谜的铺子,匆匆带着书童与仆婢去了前头。   张氏有些不放心,让自己的大丫鬟跟过去照顾他,又对张清皎道:“瞧见前头穿白绫裙的那些妇人么?都是去走百病的,咱们也一起去罢。”说着,她便挽起了侄女的手,捎带着小侄儿,一起融进了人群中。   成百上千的年轻妇人与少女结伴而行,香风阵阵,引来无数瞩目。每人都不甚在意那些或随意或刻意或不经意的目光,自顾自地低声谈笑,走过金碧辉煌的长街,转入灯火渐渐黯淡的小巷,越过附近的拱桥。   过了拱桥后,众人便沿着小河折返。对面是亮如白昼的十里长街,璀璨灯火倒映在结着冰的河面上,交相辉映,显得越发热闹;她们所行的河岸边灯光相对黯淡,朦朦胧胧,却意趣盎然。在轻轻的笑声里,大家右转又越过一道桥,终于绕了一圈回到东华门外。   巍峨的城楼上是亮晃晃的灯火,两扇城门洞开,黄铜门钉在灯火相映下,反射出略带暖意的光。尽管如此,顺次摸上去的时候,这些门钉却冰凉得仿佛能冻彻心扉。连续摸了数颗门钉之后,张清皎只觉得双手冰凉,直到抱住了平沙准备的小手炉,这才缓过劲儿来。   这时,皇宫方向忽然升起一团烟火,绽开如花朵,层层叠叠,繁复美丽。人们抬起首,遥遥地望着天空中持续不断的烟火,每人眼底都难掩惊叹之色。宫中的烟火仿佛只是一个盛宴即将开始的信号,不多时,从京中各处都升腾起了在夜空中匆匆闪烁而过的烟花。这些烟火颜色形态各异,令人目不暇接。   张清皎望着漫天烟火,宛如身在梦幻之中。   这确实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景,毕竟后世便是再热闹,也从不曾满城都放烟花,更不曾整夜都不停歇地举行烟火大会。而在这个时代,在这座城池,将连续三夜燃放烟火,令所有民众随时随地都能大饱眼福。   ************   禁城,西宫。   宫殿屋檐底下,围着挡风的明黄色行障。周太后握着佛珠,红光满面地倚坐在软榻上,抬首望着天空中绽放出的“牡丹”。姚黄魏紫,各种名贵“牡丹”由花苞渐次绽开,整个夜空都仿佛成了皇家的牡丹园,美得令人惊叹不已。   周太后见多识广,虽觉得这些烟火难得讨喜,却也不至于惊诧。倒是年轻的女官看得目不转睛,有些小宫女更是抑制不住发出了轻呼声。太监们在院子里穿梭,有的放烟火,有的挑烟火。众人不似平常那样拘谨,倒也显得很热闹。   少年太子坐在周太后旁边,一双乌黑的瞳眸中倒映着烟火亮起的光芒,却比深邃的夜空更平静。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脸上似有些年节的喜气,却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盛放的烟火并没有令那抹笑变得更深一分,也没有令他内心深处的孤寂变得更浅一分。 第13章 孩子犯熊   夜空中,烟火的光芒明明灭灭。少女看得格外专注,脸上映了淡淡一层变幻莫测的七彩光芒,更衬得她静雅秀美。张氏心中暗暗赞了一声,忽然笑问:“皎姐儿,这京师的上元之夜与兴济相比如何?”   犹如蝶翼般的睫轻轻抖了抖,张清皎回过神来:“论繁华热闹,兴济自然远远不能与京城相比。京城的上元之夜,灯火、烟花、来来往往的人,样样出众,印象鲜明无比。记忆里兴济的灯会则仿佛少了几分颜色,逊了不少灵动,更缺了些许热闹。”   她并非夸张,兴济县的灯会年年岁岁都很相似,初见时或许会觉得惊喜,日子长了便看似寻常了。而京城灯会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场活动,都足够教人沉浸其中。便是东华门外的灯市看得腻了,也有其他灯市能供人继续观赏。   张氏挑起眉,勾起唇笑道:“你既然如此喜爱京师的上元之夜,不如往后便留在京城里罢。日后,无论是上元也好、中元也好、下元也好,各种节日都可在京中度过,保准你每年每时都觉得不重样,光是想起来便觉得心中充满期待。”   “……”张清皎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只作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垂眸道,“一切都看爹爹与娘亲的安排。若是爹娘决定回兴济,便是京城里再热闹,侄女也会陪着他们回乡。京城再好,毕竟并非故乡。”   张氏怔了怔,笑着摇了摇首:“你这傻孩子,你爹特意将你们带来京师,岂是只想让你们见见世面便回乡?”   张清皎但笑不语,看似柔弱温顺,实则双眸清透自在。张氏越看她越是喜欢,便又说起了京中女子们的生活,仿佛不将她说得动心誓不罢休似的。张清皎对她描述的那些情景都甚是感兴趣,问得格外详细,可惜始终不肯松口答应留京。   姑侄俩正说得起兴呢,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喊:“给我!”   两人不禁回首看去,就见沈`皱着眉头,将自己手中的花灯刻意抬高:“不给。这是我猜灯谜赢来的,是我的花灯。”他那盏灯笼上简简单单地用水墨勾勒出了几样冬日的吃食,看起来竟是颇为诱人,且笔法稚趣盎然。莫说张鹤龄这个小霸王了,就连张清皎都觉得这盏灯很有些意思。   “我要!给我!!”张鹤龄蛮不讲理地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地道。   沈`将手抬得更高了,重复道:“凭什么你要就给你?我的花灯,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人的!就算是你想和我换,我也不换!”   张鹤龄暗暗咬着牙,越看自己这盏精致有余灵动不足的走马灯,越是觉得没什么趣味,心里也更加嫌弃了。他索性把自己的灯往旁边一丢,猛地扑向了沈`,张牙舞爪地去夺他手里的灯。不过,他才六岁,身高自然远远不如九岁的沈`,沈`踮起脚尖把灯举高,他便是蹦将起来也够不着灯笼。   于是,小胖墩怒上心头,嗷嗷叫了两声,低头朝着沈`的胸口撞了过去。他的动作奇快无比,沈`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呢,迎面就见肉球已经撞到了跟前。那颗大脑袋直直地撞到了他身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沈`只觉得胸口传来钝痛,被张鹤龄撞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一个站不稳,就跌坐在了地上。他也是老来子,从小被家人宠大,受了这样的委屈,自然不会再忍耐,于是揪住小胖墩滚成了一团。   “……”张清皎与张氏对视一眼,满脸都是无奈与歉意,“姑母,鹤哥儿性情有些顽劣,实在是对不住……”眼红别人的花灯就厚着脸皮开口要,要不到就抢,抢不着就动手——这简直就是标准的熊孩子套路!!张鹤龄这熊孩子是半个月没犯熊了,所以干脆就豁出去闹个大的?   “哪家的小哥儿幼时不曾顽劣过?”张氏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哥儿还是哥哥呢,也不知道让着弟弟。一盏灯笼而已,犯得着这么计较么?来人呐,还不快把两个哥儿拉开,别教他们伤着了。哎哟,瞧瞧你们俩,滚得浑身都是雪,就不怕冻着么?”   沈`和张鹤龄被仆婢强行分开之后,犹自忿忿不平。两人都作出凶神恶煞状,张大眼睛瞪着彼此,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瞪出个洞眼来。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正躺着被他们滚打牵连的两个灯笼的“残骸”。   等到两人终于发现自己的灯笼已经被踩踏得不成形状,怎么补救也救不回来的时候,沈`顿时红了眼眶,张鹤龄也放声大哭。张氏想宽慰他们,张清皎却摇了摇头,把哭闹不休的熊孩子牵到旁边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熊孩子哭着哭着,眼睛偷偷张开了一条缝隙,看了看对面丝毫不为所动的姐姐,哭得更大声了。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变着花样哭,张清皎始终很平静,既不曾安慰他,也不曾责骂他,就像是在等着他哭累了自动停止似的。   旁边,沈`悄悄地望着那姐弟二人:“娘,表姐真好。”若是换了他家两位姐姐,知道他竟然敢动手抢别人的东西,早就拿家法教训他了。只有表姐还是那样温柔,连重话都舍不得对表弟说半句。   张氏揉了揉他的脑袋,叹道:“她确实很好。”教养孩子的方式有许多种,她也不曾见过侄女这种教弟的法子。不过,她隐隐有种直觉,这种法子或许更适合侄儿这样的被教养坏了的孩子。   哭了将近一炷香左右,张鹤龄终于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哭喊,自家姐姐都不会理会他。于是,哭累了的他不得不停下来,抽抽噎噎地抹起了眼泪。张清皎将绣帕递给他擦脸,平静地道:“哭够了?好,回去的时候与我同车,我们好好说一说方才的事。”   “……”张鹤龄本能地想拒绝,刚要开口,张清皎便道:“这事儿想必也瞒不住爹爹。你若想与爹爹同车,尽管去罢。”   提起张峦,张鹤龄就反射性地觉得自己的肥屁股有些隐隐作痛。他丝毫不怀疑,自家爹爹要是听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肯定一回家就会拿出上次没来得及用的戒尺,好好地抽他一顿。他刚消肿痊愈没有多久的肥屁股又会高高地肿起来,之后几天,他又得和床铺与药汤子为伴了。   “不,我,我和姐姐一起乘车回家。”   “想与我一起回家?好吧,先去向`哥儿道歉。”张清皎道,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张鹤龄扭头看了看沈`,见他冲着自家姐姐傻笑,新仇旧恨顿时都涌上了心头,坚决不愿意说什么软话:“他也揍我了!!”   张清皎眯了眯眼,还待再与他细说,张氏便笑着圆场道:“不过是犯了拧,不必太过较真。鹤哥儿年纪小,日后好好与他讲道理就是了。等他再大些,便明白事理了。`哥儿小时候也这样,活生生的小霸王。”   被亲娘再度抹黑的沈`忍不住嘀咕道:“我才不是……”   “姑母很不必为了宽慰我,特地说这样的话。”张清皎微微一笑,“`哥儿是什么脾性,鹤哥儿又是什么脾性,侄女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姑母想必比我还更清楚些。也罢,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归家去罢?”   张氏瞧出她想私下教张鹤龄的打算,知道她已经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便道:“早些回去休息也好。灯会一直开到二十日呢,焰火也会连放三夜。若是你们有兴致了,这两天甚么时候都能过来瞧瞧。”说罢,她便让仆婢去将身在茶楼的张峦与沈禄郎舅两个唤回来。   等到张峦与沈禄过来时,两人都已经知晓孩子们之间发生的龃龉。沈禄听若未闻,依然笑得亲切,张峦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鹤龄一眼,小胖墩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充分体会到了自家爹爹这一眼中蕴含的深意后,张鹤龄默默地把自己往姐姐身后藏。只可惜张清皎身量纤细,而他又肥壮,怎么藏都藏不住。   两家人回到停驻马车之地,彼此告辞后,方各自归家。   这边厢,沈家三口人坐了一辆马车,张氏与沈禄说起了侄女,言语中皆是赞叹:“那孩子在族中的女学里便样样都出挑,容貌性情才华无一不出众。也难为来瞻与我那不成器的弟妹了,怎么能生得出这么好的女儿来。”   沈禄自是知道,她从来都瞧不上金氏,便笑道:“侄女好,总该有几分弟妹的功劳罢?你不该改一改往日对她的印象么?”   张氏瞥了他一眼:“侄女好,与她又有何干?若她真会教养孩子,便不会将鹤哥儿骄纵成这样了,我也会对她刮目相看。可如今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入京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是个能支撑门户的主母?”   沈禄也不与她争辩,只是笑,便听她又叹息道:“可惜咱们家只有`哥儿一个小子,年纪差得太大了。若是`哥儿再长两三岁,我怎么也得让皎姐儿嫁过来当媳妇,绝不能让她便宜了外人。”   沈禄啼笑皆非,劝道:“多想无益,你若心疼她,又信不过弟妹,便好好与这孩子相看个合适的人家罢。”   张氏轻嗔:“还用得着你提醒么?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金氏胡乱将皎姐儿许配出去?”   这时候,在旁边默默听了半晌的沈`忽然低声道:“就差了五岁,也没什么……”   张氏听了,又是惊讶又觉好笑,拧住了他的耳朵:“你这才多大呢,就想着讨媳妇了?你想得倒是美,可惜你表姐却等不得。”两人年岁差得这样大,自家人这一关便难过,伯祖父张缙绝不会答应。更不必说外人的闲话了,少不得要给他们安个“童养媳”的名头。张家和沈家都是书香门第,爱惜名声,可不能成为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见父母都将他的话当成玩笑,只觉得温柔的表姐离自己越来越远,顿时失落至极。 第14章 长姐教弟   另一厢,张峦本想将张鹤龄提溜到马车上,父子俩好生“回顾”一番方才发生之事的始末。张鹤龄却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动作格外灵活地闪开了他,蹦上了张清皎的马车就缩在角落里再也不肯下来了。   张峦脸色微黑,一时竟是气笑了。小胖墩倒也确实不蠢笨,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暂时逃得一劫。他亦并非不能将熊孩子揪出来,只是这毕竟是女儿乘坐的马车,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闹出什么动静来。   于是,张峦只得冷笑道:“好,且让你先躲过这一阵。等到回家之后,我再与你算账!”   一头扎进姐姐怀里的小胖墩扁着嘴,觉得回家之后自己的肥屁股一定要遭殃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姐姐……我不想躺在床上养伤……我不想喝药……”自有记忆以来,他便从未受过那样重的教训,那几天的经历堪称是他的噩梦。加之金氏不比从前的态度,刻意疏远的举动,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知道疼了?也知道难受了?”张清皎戳了戳他的肥脸颊,“逃得过现下,逃不过往后,你就痛快些认了罢。怎么,抢`哥儿的灯笼,抢不过就低头去撞他的时候,你倒是只顾着心里痛快了?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我并不是抢,就是想和他换灯笼来着……”小胖墩辩解道。   张清皎捏住他的脸:“他不想换,你就能动手抢?抢人之物,与无赖和强盗又有何区别?抢不着,你竟然还敢生气,想教训他?你还真将自己当成匪类了?你看中的东西都理应是你的么?这是哪来的道理?”   小胖墩的脸被她揉捏得奇形怪状,泪汪汪地鼓着脸颊道:“娘说过,只要我喜欢的东西,她就会想方设法寻来给我……哼,她说了,我喜欢就去拿,她会补偿那些人的。所以,我拿了,有什么不对?”   “别拿娘的那一套道理来糊弄我。”张清皎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是冷静无比,“你也觉得她说得对么?若是谁看中了甚么东西都只管去拿,那我要是看中了你那些宝贝,岂不是随意就能取走?你愿意么?”   张鹤龄咬着嘴唇,不情不愿地承认:“不愿意。”   “若你是`哥儿,遇见一个小胖墩不管不顾的就要你心爱的东西,你也愿意给?”   “不愿意……”   “呵呵,既然你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给别人,又凭什么去拿别人的宝贝?难不成你与别人不一样么?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有爹娘护着么?不都有家里人珍爱么?在咱们家里,还有娘宠着你;在兴济的时候,长辈们也不与你计较;若在这京城里,你再这么蛮不讲理,旁人也不会与你讲理。你去招惹别人,别人自然也会以暴制暴。”   张鹤龄扁着嘴,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道理,只是一向被纵容坏了,觉得顺着自己的性子来才舒服而已。可是如今再想想,以前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护着自己的娘亲已经有了弟弟,姐姐对他要求甚多,爹爹更是不可能容忍他犯错——小胖墩忽然觉得,自己前路黯淡。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一样。”张清皎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待他人,他人便怎么待你。你对其他人好,其他人必定也会对你好。你若是提拳头就打人,其他人必定也会提拳头揍你。明白了么?你是想要旁人对你好,还是对你不好,都取决于你自己。”   张鹤龄听得似懂非懂,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还有些迷惑:“可是,姐姐,我还是想要那盏花灯。如果`哥儿不肯给我,我又很想要……那该怎么办?”   “你可以自己去赢一盏灯啊。自己猜灯谜赢来的灯笼,总比你抢来的更有意思罢?”   “……我不会猜……”小胖墩低声道。   张清皎不禁笑了:“你如今不会猜,往后好好进学,明年或许就能猜中了呢?若你今年就想要,也可让我去给你猜啊。要是连我都猜不中,爹爹还能猜不中么?”   张鹤龄听得眼睛越来越亮,想起张峦那张黑脸后,又不自禁地抖了抖,嘟囔道:“爹才不会给我猜灯谜呢……姐姐,我知道错了。要是我回家之后好好认错,爹还会揍我的屁股吗?你能给我求求情吗?”   “你是真知错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口里说知错了,转眼又知错犯错?”闻言,张清皎似笑非笑道,“你说‘知道错了’已经说了太多回,隔三差五就出尔反尔,我已经不相信你了。除非你说到做到,否则我不敢替你求情,也不敢替你作出甚么保证。”   张鹤龄听了她的话,眼泪在眼眶里转起了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错了!!”   “真的?”张清皎沉吟片刻,“这样罢,若是你保证往后都听我的话,做个说到做到的好儿郎,这回我就替你说情。但一旦你说到不能做到,那爹爹管教你的时候,我便不再插手了,免得爹爹的怒火牵连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张鹤龄点头如捣蒜。他对张峦已经生出了畏惧,与严厉的爹相比,自然还是姐姐更好些。虽然姐姐以前教训他的时候也会动手,但屁股疼一疼就没事了,他照样活蹦乱跳。哪像自家爹,同样是打屁股,居然就能打得他肿得下不来床呢?   于是乎,到得家中后,张峦刚要继续提溜张鹤龄,就发现小胖墩又把自己藏在了纤细的女儿身后。他虎着脸:“鹤哥儿,过来!别以为躲在你姐姐身后,就能将今天这件事糊弄过去!还不快过来!!”   张鹤龄赶紧扯了扯姐姐的袖角,可怜巴巴地抬首望着她。张清皎按了按他的小脑袋,对张峦道:“爹爹,鹤哥儿已经知错了,这回便不必狠罚他了,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罢。若是下回他再犯了错,爹爹再两罪并罚也不迟。”   张峦皱起眉:“皎姐儿,他说知错了,你便信了?之前那回他是怎么说的?这段时间看着也老实了不少,我还以为他真的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学会伪装了。连表哥`哥儿他都敢抢敢欺负,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张鹤龄从张清皎背后伸出脑袋,壮着胆子嚷嚷道。见张峦看过来,他又忙不迭地缩了回去:“我答应姐姐了!以后都听她的话!说到做到!决不食言!真的!!”   张峦微微眯起眼,见女儿轻轻颔首,眉头攒得更紧了。不过,还不等他出言,张清皎便道:“爹爹,女儿有话想说,请爹爹移步书房。”   张峦微怔,见她神情郑重,自是点头答应了。待他带着女儿进了书房,这才想起张鹤龄来。然而,等他再出书房去寻时,小胖墩已经一溜烟地滚回了正房,大声地与金氏说起今夜灯市的盛况来。听着母子俩的笑声,他不自禁地想起前些日子母子俩尖锐可怕的哭声,额头的青筋再一次跳了起来——罢了,已经将至四更时分了,为了邻里的安定,他今天便放过那个熊孩子罢。   张峦终于微微平复心情回了书房,张清皎已经亲手给他冲泡了一盏香茶:“爹爹,关于鹤哥儿的教养问题,女儿想毛遂自荐。”   “你想教养他?这混小子可不是那么容易教的,又有你娘在,你无论怎么教,都难免束手束脚。”张峦摇了摇首,“家里的中馈交给你,我很放心。但将鹤哥儿交给你,我却担心会教你为难。”他教养张鹤龄,父教子,名正言顺,金氏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若换了女儿,却极有可能被金氏扰乱,甚至是无形之间受到伤害。   听了他拒绝的理由,张清皎神色更柔软了几分,眼底却透着坚定:“爹爹放心,以前我也常私底下教鹤哥儿一些浅显的道理。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被娘宠坏了而已。只要爹爹将鹤哥儿的教养交给我,不让娘插手,我便自有法子将鹤哥儿养正了。”   “这小子实在是顽劣。”张峦依然不同意,“若不用些严厉手段,你也镇不住他。罢了,罢了,子不教,本便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过错,由我来教养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哪能将家中的事情都交给你呢?”   “可是,再过几日,爹爹就该去国子监进学读书了。”张清皎道,“爹爹好不容易才得到乡贡的机会,来到京城,来到国子监,绝不能因为任何事分了心,更不能在旁的事上耗费过多的精力与时间。鹤哥儿的教养之事确实很重要,但女儿以为,对于爹爹而言,对于咱们张氏而言,国子监的学业更为重要,绝不能有任何疏忽。”   张峦乃是少年秀才,年少成名,踌躇满志。他本以为自己能像堂兄张岐一样,青年中举,未至而立年纪便中进士,累任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却料不到,自己竟然接连六次都折在了秋闱上,平白蹉跎了将近二十年。若不是女儿询问伯父张缙、堂侄张忱之后,提示他还有另一条路途可行,他也不会振作起来拿到了乡贡资格。   因此,他与女儿心中都很清楚,国子监的机会于他而言至关重要。唯有全力以赴,他才有可能在三年后得遇转机,成功进入桂榜。而他的前程不仅仅关系到自己的尊严,他们的家庭,还关系到张家所有族人。   毕竟,堂兄张岐因涉入朝争无人相护而被除名撤职,而后郁郁而亡,已经是女儿尚未出生时的事了。这意味着,张家在这十来年内无人能够顶立门户。若是他下一回失败了,失落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难熬的恐怕是将他当作亲子教养长大的伯父张缙。   张峦深深地注视着女儿——   这并不是他首次意识到女儿的聪慧懂事,却是他首次感觉到,女儿比他想象中更加坚定,也看得更远。不需要任何人提点,她便注意到这次机会对他、对整个家族的意义。拥有这样的眼光,拥有这样的心性,为何偏偏却是个姑娘呢?   这是张峦第一次为女儿生而为女感到惋惜。不过,短暂的惋惜之后,他便回到了现实当中,不再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多想。再看女儿时,满腔的惋惜之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更深的信任与珍爱。   “好孩子,鹤哥儿便交给你了。” 第15章 小有所成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教养弟弟?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偏偏不管我说甚么,相公都不肯听,还说他宁愿相信皎姐儿也不愿信我……”金氏斜倚在软榻上,双手无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腹部,口中却絮絮叨叨,“大姐你说,这像是甚么话?鹤哥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疼他倒成了我的不是?”   张氏听得有些不耐烦,面上却依旧微笑相待:“鹤哥儿若是年纪还小,自是怎么疼宠都不过分。只是他如今已经到了该进学的年纪,也不能像年幼的时候那般纵着他了。你现下好不容易又怀了一胎,还是紧着肚子里这个罢。”   金氏觉得她是全心全意替自己着想,以为她也认同自己那些抱怨,便一时口快将心底的话都倒了出来:“就算如此,也不该让皎姐儿来教弟弟啊。送鹤哥儿去私塾里上学,或者请个合适的先生到家里来管教,明明比她更名正言顺。依我看,父女俩就是舍不得花用银两。自从皎姐儿负责管账之后,家里的花销竟然减了一半!”   张氏看着她那张圆润的脸,笑容不禁有些绷不住了,心里暗道:花销减了一半,也从来不曾苛待你啊。瞧瞧这脸庞身段,再补下去,日后受苦的还是自己,某些人怎么就不懂得什么叫“克制”呢?   金氏见她不言语,满以为她也觉得张清皎做得太出格了,便将这些日子的“满腹怨气”都一股脑地说了:“平日里要什么没什么也就罢了,阖家上下如今都只认她这个大姑娘,根本不认我。她又满口都是听大夫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任谁来评理都讲不过她,我也拿她没甚么办法。好在我也想开了,就当还是在兴济的时候由伯母大嫂管束着那会儿便是了。”   “过日子么,只要能过得下去,我都能忍着。但看她教养鹤哥儿,我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鹤哥儿性情有些跳脱,天生就是坐不住的。她明明知道,却给他定了些死规矩,不坐满两炷香便不许动弹。哎哟,可苦了我的儿了,活生生就被困在书房里了。偷偷出来到院子里玩上一会儿就挨了家法,那可是用戒尺直接抽啊……”   说到这里,金氏连眼眶都红了:“我的心肝儿啊,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她教养鹤哥儿的手段,都是和她爹学的,父女俩丝毫不近人情。我在旁边求情,就像是没听见似的。哪有她那么狠心的姐姐?不是呵斥就是打骂,就不怕鹤哥儿记恨她不成?!”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便说了她几句。她竟然还与我顶嘴,说甚么鹤哥儿往后懂事了只会感激她。我当时气得心口都疼了,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就变成这模样了?我看啊,是相公让她掌管家事,将她的心也给养大了。好好的温顺女儿,偏偏就养成了伯母似的硬脾气,往后可怎么找人家?”   她口中的伯母,便是张缙之妻何氏。何氏年轻时治家颇为严厉,约束得她们这些小辈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金氏与张岳之妻李氏又是隔房的侄媳妇,被她的强势所慑,更是成日都战战兢兢。独子张岐过世之后,何氏信了佛,又将中馈都交给了儿媳钱氏,瞧着倒像是个慈和的老太太了。不过,十余年过去,她余威尚在,张府上下以及张氏族中依然无人敢违逆她。   张氏出嫁前便对何氏又敬又怕,出嫁后回想起她于庶务经济上的独到眼光与治家的严谨,更是佩服之极。此时听金氏言语间仿佛有些不满之处,她不由得眉头一挑:“伯母的脾气怎么了?像伯母才好,往后不容易吃亏。我每次见了皎姐儿,都怕她的性情太柔软了,嫁了人会被欺负呢。”   张清皎生得秀美,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娇羞可爱,瞧着确实像是个温软的孩子。然而,张氏并没有被侄女的皮相所迷惑,不过是短暂的几次相见,便看穿了她真正的性情。讽刺的是,亲娘金氏却满心以为,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是温顺柔和的,聪慧、独立与强硬的一面皆出现得格外莫名其妙。   张氏越发看不上自己这个弟媳妇了——她也不想想,若是她这个当娘的是个立得住的,稍微靠些谱,又何须侄女这般辛苦?谁家的姑娘管理中馈不过是稍稍练练手,记账看账理事也都是亲娘手把手教出来的?谁家的姑娘还得费心思教养弟弟,偏偏尽了全力也得不着半个好字,反而被亲娘嫌弃?   她早便已经后悔,为何要特地抽出空闲来走这么一趟了。原本是来找金氏商量侄女的婚事,却不想话还未出口,就被金氏拉住,紧接着就是滔滔不绝的抱怨。早知道弟媳妇是个靠不住的,她又何必想着与她商量什么正事?便是为了全一全面子情,也不该来的。   提及何氏,金氏也颇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怕皎姐儿太要强……”她终于发现张氏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太好看,于是立刻扶着额头喊累,向张氏赔了不是后,便扶着玛瑙去卧室里休息了。   被主人家就这么晾在外头的张氏生生地气笑了,也懒怠与她计较,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里,张鹤龄正撅着屁股在练字,一笔一划写得倒也算认真。但他的心思却不全在自己写的大字上,时不时探出脑袋去看沈`。沈`练字已有四年,字形看起来已经初具风骨,比他的涂鸦不知好了多少。这让小胖墩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犯熊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同样在练字的张清皎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瞥了瞥熊孩子伸向旁边砚台的胖爪子。张鹤龄一个激灵,赶紧收回了肥爪子。他确实很想打翻砚台,泼黑沈`的那幅字,但前提是姐姐并没有发现,才能当成是一场意外。否则,沈`的字是不能看了,但自己的肥屁股恐怕也会遭殃。而且,这次“上刑”的不一定是姐姐,极有可能是早已磨刀霍霍的亲爹。   张氏看得有趣,忽然觉得熊孩子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发愁了。张清皎一眼便望见立在书房门口的她,看了看香炉里即将燃尽的那柱香,笑道:“时辰到了,你们二人练完手头的字,便出去玩耍一会儿罢。记得别贪凉,受了风寒。”   说罢,她便出门把住张氏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挽着她去了自己的闺房:“姑母,我娘若有怠慢之处,我替她给您赔礼。她是双身子的人,性情又率直,姑母别与她计较。”   “我与她计较甚么?”张氏嗔道,“若是事事都与她计较,早就气坏了身子,一点也不值当。还不是替你觉得不平,我才心里暗恼。谁知道,你这个当女儿的只顾着替亲娘说话,倒衬得我成了恶人。”   “姑母心里想着我,替我打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张清皎心里感动,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她难得撒一回娇,逗得张氏笑靥如花,顿时雨过天晴。而她自个儿心里却是滋味复杂——年幼时,她也对金氏这样撒过娇,也曾得到过金氏的疼宠与爱护,美中不足则是金氏常常叹息她为何不是个儿子。等到张鹤龄出世后,母女二人便再也不复当初的亲近了。如今,她却在张氏身上依稀感觉到了“疼爱”之情,不由得感触良多。   “好孩子,她不懂得你用心良苦,是她自个儿糊涂。”张氏握着侄女柔嫩的手,“夏虫不可语冰,你也不必太过强求。这世上有不少糊涂人,是怎么讲道理也讲不通的,固执得很。你很不必因着她心里难受,还有你爹呢,还有姑母呢。”   “侄女省得。”张清皎低声道。   “我这回过来,本想邀你母亲一起去庙里进香。”张氏顿了顿,接着道,“但看她如今的模样,恐怕不愿轻易出门。这样罢,咱们约个日子,你带着鹤哥儿与我同去便是。一则保佑你姑父春闱顺利,二则保佑你二表姐婚事好合,三则保佑你娘这一胎平安。”   “还是姑母想得周到。”张清皎略作思索:“春闱眼看就要到了,姑母挑个好日子罢。”   “往年都是二月初,说不得今年又有什么变故。”张氏摇了摇首,“原本都该准备起来了,但皇城里迟迟没有旨意传下来,你姑父说,指不定会推迟呢。庆贺上元便推迟了几日,今年毕竟特殊些。”   “姑母放心,春闱可是大事,不会随意推迟的。”张清皎微微一笑,“庆贺上元不过是玩乐,春闱则是为国取士,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便是有人想推迟,也得问问满朝的官老爷们愿不愿意答应呢。”   张氏怔了怔,拍了拍她柔嫩白皙的手背:“你说得有道理,回头我便准备起来。”   ************   禁城,文华殿。   讲课结束后,朱v樘扶起给自己行礼的讲官刘健,亲自将他送出了文华殿。望着对方的背影,他心里有些惋惜来的不是李东阳或者谢迁。最近他听了不少传闻,心里挂记着许多事,却无人与他分说讲明,只得在心里默默地思索。   自从他出阁读书后,给他侍班侍读的讲官有六七位。为首的三位老师便是彭华、程敏政与刘健。这三位皆是才名远播,不是状元就是神童,可惜性情各异,很不容易令人亲近。如彭华,与万安交好,对朱v樘并不尽心,朱v樘也对他敬而远之;如程敏政,以神童而入仕,于学问上是大家,却并不通人情世故;如刘健,性情刚正自持,许多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与朱v樘更为亲近的,是两位年轻的讲官,李东阳和谢迁。李东阳善谋善思,常会借读史启发他思考,提醒他谨慎处事;谢迁擅长讲述,各种真真假假的故事信手拈来,借故事喻讽亦是自然而然。更重要的是,这两位都不吝于告诉他一些朝中重要的变故,以及朝堂众臣的反应。使他除了司礼监传来的话之外,不至于对朝堂诸事一无所知。   最近,司礼监似有变故,怀恩与覃吉都未顾得上告知他。李东阳与谢迁又不当值,他只得自己琢磨猜测了。 第16章 收拢大珰   回到清宁宫后,朱v樘便让周围服侍的太监宫女都退下,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雪白的宣纸出神。良久,他执起笔,沾了些淡墨,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司礼监所有大太监的名字。而后,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戴先生一向是父皇的心腹,在父皇身边的地位几乎无人能够动摇。尽管他与御马监太监梁芳等佞幸小人不同,从未媚上献宠,更不曾事事听从父皇,反而屡屡进谏保住那些触怒父皇的臣子,但父皇对他依旧十分信任。或许,父皇心中其实很清楚,如戴先生这般的人品,对他忠心耿耿,谏言从来言之有物,无论发生何事都心向着他,所以才对他如此倚重。若非发生动摇国本的大事,戴先生绝不可能出事。   司礼监秉笔太监,覃吉。   老伴性情温和,一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主要负责的是内书堂之事,连批红之类的分内事都只是过一过眼罢了,离大们心心念念的权力一向遥远。如他这般与世无争的性情,也绝不可能惹上什么仇敌。   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   竹楼先生醉心琴技与书法,也是他幼时启蒙的先生之一。他对批红以及争权夺利素来不感兴趣,每日只顾着抚琴写字作画,过得自在逍遥与世无争。因父皇喜听他的琴声,他收的徒弟也相当有出息,应该亦没有人会与他过不去。   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   竹楼先生的弟子之一,掌管章奏文书,通常负责宣旨。他能力出众,不仅擅长经济庶务,政事亦是眼光独到,办案更是高明公允。毫不夸张地说,遍数司礼监内外,能接替戴先生的掌印之职的,唯有此人而已。只是他什么都好,唯独交友眼光有限,名声总是会被另一个人拖累——   思及萧敬,朱v樘忽而又想起与他交好的另一个名字,神色微微一凛。   他怎么能忘了此人?东厂提督尚铭,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看似权力不比掌印太监,但靠着东厂的势力,几乎可与戴先生一争高下。势力煊赫的时候,他可没少在父皇面前给戴先生上眼药,险些就让掌印太监之位换了人。   遍数司礼监,最容易出事的也只能是尚铭了。毕竟,西厂提督汪直被罢免,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西厂撤销之后,东厂独领风骚,他很是风光了一阵。无论是正直臣子或是奸吝小人,谁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为又一个汪直。   执笔悬停空中的手终于落在了纸上,将一个个名字都涂满乌黑的墨汁,顺带勾勒成一幅初具雏形的山水图。只是这山水图似乎用墨不均,不得主人的喜欢,最终被捏成了一团废纸,丢在了书案旁边。   朱v樘将太监宫女们唤进来,不紧不慢地净了手,又在书案前坐下,开始温习今日的功课。眼角余光中,他瞧见一个生得不起眼的小太监将那团纸拾了起来,垂下首用竹篓收齐他日常练字练废的纸,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少年太子的神色依旧淡淡,眼底既无怀疑亦无怒色。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按在书页上,看似专注认真,实则心思已经飘远了:究竟是谁对尚铭下的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厂提督终于能换人了。   尚铭当初能发迹,靠的是汪直举荐。东厂西厂沆瀣一气,祸害了不少人与事。与野心勃勃的汪直相比,他倒是不曾做过什么危害国本之事,却极度贪财好利,少不了搜刮百官民众,惹得一片怨声载道。就在前年,因在父皇跟前争宠,尚铭不慎得罪了汪直,惹得汪直大怒。他惧怕汪直报复,便索性联合父皇宠信的方士李孜省,将这位风光无限的西厂提督彻底扳倒了。只是,或许他从未想过,汪直与西厂倒下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   东厂提督位高权重,若是一个小人坐上去,只会令厂卫愈发严酷,民生愈发艰难。若是换了戴先生这样的大坐上去,或许才能正一正风气,真正实现太宗文皇帝当初设立东辑事厂时所愿罢。   朱v樘正想着事呢,便听外头李广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进门道:“殿下,太后娘娘使女官来,请殿下去西宫一同用晚膳。听说是太后娘娘养的水仙突然开了,娘娘心里高兴,特地让殿下去赏花呢。”   “祖母真是好兴致。”朱v樘回过神,微微笑了起来,“这就去罢。”   太子一行到得西宫的时候,正好迎面遇见司礼监随堂太监萧敬等人。见是太子,萧敬立即退到一旁,恭谨地行礼。朱v樘将他扶起来,笑道:“萧伴伴可是奉父皇之命,来贺祖母养的水仙盛开?”   与平日相比,萧敬的眉眼间似是多了些郁色,面上却依旧含笑:“可不是么?万岁爷听说水仙开了,立刻便命人开了库房寻了件新贡的水仙摆设,赶紧让老奴送来给太后娘娘瞧瞧,看看哪盆水仙开得更好。赶明儿万岁爷还要亲自过来,为这盆水仙画一幅画儿呢。”   “祖母养了这盆水仙好几年,一直不见它开,父皇比谁都着紧些。孤早该想到,父皇比祖母还爱惜它,定然是不会错过它的。”朱v樘道,“孤原也想画下它盛开的模样,也好逗祖母开怀,如今却不敢在父皇跟前班门弄斧了。”别的不提,成化皇帝在画技一道上却是颇为精通的。   “太子殿下有这份心,太后娘娘与万岁爷心里一定很欢喜。”萧敬道,退到一旁,“怕是太后娘娘正等得急呢,老奴不敢耽搁太子殿下。”   “萧伴伴自然不比旁人。”朱v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得空,孤还想将最近练的字送给伴伴品评一二呢。竹楼先生前些日子说了,若是孤这笔字连萧伴伴的眼都过不得,便暂时不必与他学了。”戴义与萧敬师徒二人都写了一手好字,楷书尤为出众。他们的手书在宫内宫外都赫赫有名,甚至在文士当中也早已传开了他们的声名。   萧敬目光轻轻一动,颔首道:“太子殿下过奖了。老奴不才,太子殿下能看重老奴写的那一笔字,也是老奴的福分。”   ************   翌日,正逢谢迁前来侍讲。风度翩翩的谢修撰在授课之余,含着笑讲了个狼狈为奸的故事。只是故事中的狼身边跟着的狈觉得狼秉性残暴,待它不好,于是联合另一对狼狈将其杀死。杀死狼后,这只狈正得意洋洋呢,却不想昔日的盟友转身便张开血盆大口,冲着它狠狠地咬了下来。   “殿下,狼狈之辈时常如此。你出卖我,我出卖你,翻脸便不认人,眼中只有利益,唯独没有情义。”谢修撰笑道,“听完臣讲的故事,殿下有何看法?”   朱v樘想到了某两个名字,眸子微微亮了亮:“若从识人之道而言,这样的小人为谋利不择手段,不难辨识。若从用人之道而言,有情有义的小人尚可一用,这等无情无义的小人,通身寻不出任何长处来,只会败坏朝廷纲纪,必不能轻饶。”   就如尚铭与李孜省,联合起来扳倒汪直之后,便瓜分了西厂的利益。尚铭倒是暂时心满意足了,谁能想到李孜省这个妖道却不肯满足,盯上了东厂呢?此人欲壑难填、气焰嚣张,戴先生必不会轻易将东厂提督的位置给依附他的那些奸邪之辈,否则只会让父皇越发受他的蒙骗。   只可惜了萧敬,尚铭走了,他必定不愿落井下石,定然会成为李孜省以及其他臣子攻讦的对象。李孜省不必说,心性狭小,定是想着斩草除根的。但弹劾他的其他人却也不想想,此人虽与尚铭交好,却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又何必妄加牵连?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反倒是他觉得不错的臣子。   谢修撰似是有些意外:“殿下觉得,情义胜过品性?”   “情义亦是品性的一种。有情有义之辈,总胜过无情无义之人。”朱v樘道,“因私而废公固然不足称道,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应该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殿下重情,这是好事。”谢修撰顿了顿,并未再多言,而是了然而笑。   课业结束,朱v樘再回到清宁宫时,覃吉和萧敬已经带着小太监在里头等着了。覃吉前来,不过是因许久不曾见太子,特地来瞧一瞧。萧敬则是因着“品字”一事,特意亲自过来取太子平日练的字。   “萧伴伴何必特意来一趟?孤着人给你送过去便是了。”朱v樘挑挑拣拣,挑了最近写的自己觉得不错的几十张大字,让李广与何鼎放在檀木盒子里,交给伺候萧敬的小太监。   萧敬回道:“老奴也有些日子不曾来清宁宫了,正好陪着覃老走一趟。许久不曾过来,清宁宫还是像往常一样安宁。人在此处,心里头便是有再多的杂念都消散了,着实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覃吉耷拉着眉,呵呵笑着接道:“在千岁爷跟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们都是大忙人,宫内宫外地走,哪里像老奴这般空闲?好不容易才遇见你得空的时候,不然,清宁宫便是再好,你恐怕也不认得清宁宫的门了。”   “覃老说笑了。”萧敬笑道,“老奴倒是想常来,就怕扰了太子殿下的清静。”   “这里确实安静。”朱v樘心里微微一震,不多时便轻轻勾起唇,自然而然换了自称,“不过,我不仅喜欢清静,也喜欢热闹。有老伴照顾我念书,萧伴伴照顾我习字,这样的日子才好呢。”   寒暄了数句后,覃吉与萧敬便告辞了。朱v樘将两人送出去,又唤上李广和何鼎:“走,咱们去西宫瞧瞧父皇给水仙画的画儿。”   他终是想明白了,始终待在清宁宫固然足够谨慎,却并无意义。毕竟,他求的并不仅仅是“清静”,自是不能教人轻易将他忘记。清宁宫或许是一片安宁的净土,却不能毫无存在感。他或许不能轻易接触朝堂后宫诸事,以免给人拿到把柄,却不能为父皇与祖母所不喜。这其中的分寸,还须得他自行把握。若是从今日开始仔细些经营,应当并不算迟。 第17章 长辈之意   正月末,东厂提督尚铭倒台。朝廷明发圣旨,遍数他的各种罪过,如卖官鬻爵、欺君罔上、敲诈勒索、贪赃枉法等等。成化皇帝表示非常愤怒,不仅撤掉了他的厂督之职,还派人从他的府邸里搜出了亿万银钱充实内府。   许是看在这些银钱的份上,又许是看在尚铭曾经伺候过自己的情面上,朱见深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而是将他黜往南京充净军,后被发往/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孝陵种菜。从此,这位权势赫赫的大与西厂提督汪直便一起在南京做伴,再也不曾出现于人前。   尚铭被罢,留下的东厂提督职缺简直是炙手可热,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据朱v樘分析,想夺取东厂提督职缺的无非是两派。不过,连他都没有想到,明面上虽是两派相争,事实上涉入争权夺利之中的,却并非仅仅只是他预想中的那些人。   其中一派,便是对尚铭动手的李孜省。此人以方士之术得到朱见深的宠信,不仅欺骗朱见深求仙问药,领着一群妖道妖僧诱骗皇帝嗑丹药、大肆修造寺庙道观,还意图染指朝堂。排挤的事他干过,构陷的事他也干过,一度甚至能用“扶乩”决定朝臣的升迁进退,连内阁的三位阁老都与他交好,可见此人对朱见深的影响究竟有多深。   尽管已经拥有一言便能扰乱朝堂的能力,李孜省却仍然不满足。这一回他弹劾尚铭,为的自然是东厂庞大的势力与利益。只可惜,他并不是太监,依附他的那些妖道妖僧也不可能挥刀自宫去做太监,便是想独吞东厂这块肥肉也是不可能之事。因此,李孜省找上了御马监太监梁芳,打算一起收买司礼监几位看似处于权力边缘的大,借他们之手将东厂掌握在手心里。   梁芳是何许人也?这位御马监太监,是朱见深最好的“玩伴”,尤其擅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媚上讨好皇帝与万贵妃。“投其所好”,令他深得万贵妃与朱见深信任。朱见深想求仙问道,他就推荐李孜省等妖道妖僧;朱见深觉得对后宫有些力不从心,他便暗地里进献各种奇药给他服用;朱见深要玩乐,他便让党羽四处搜集奇珍异兽。   除了怀恩之外,梁芳大约便是朱见深如今最离不开的大太监了。自然,皇帝陛下对他也颇为纵容,几乎是敞开自己的私库任他随意采买挥霍。梁芳的势力也渐渐地越织越广,无往而不利。只可惜,这回东厂之事却注定不能如他所愿了,因为他与李孜省都错估了司礼监里那群大对东厂的兴趣——   覃吉、戴义等人对东厂提督的职缺毫无兴致,萧敬又是尚铭的故交,其余太监则不得朱见深的信赖。于是,一时之间,李孜省与梁芳竟然寻不见合适的人选举荐。二人唯恐错失良机,又去寻了万贵妃,希望能借着这位贵妃娘娘的枕头风,助他们一臂之力。   万贵妃没少得过尚铭的孝敬,只是她与这些大太监也有亲疏远近,论亲近,尚铭远远比不上一直给她进送珍奇珠宝的梁芳。更何况,尚铭既然已经倒了,也就不必再提了。下一任东厂提督若能更听她的话一些,岂不是更好?   故而,这一厢,李孜省、梁芳与万贵妃对东厂提督职缺虎视眈眈;另一厢,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对东厂亦是势在必得。   怀恩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论权力自是比东厂提督更胜一筹。但他却比谁都更清楚,如今西厂已经撤销,东厂对于皇帝的意义非同寻常。若是东厂给了奸佞小人坐镇,便会如尚铭一般处处与他过不去,成为他的掣肘;若是提拔了自己的亲信,说不得能让东厂上下正一正风气,朝堂也不至于越发混乱。   短短几天内,两派围绕着东厂提督之职不知暗中交了多少次手。朱v樘这位太子殿下不方便涉入其中,也没有势力参与进去,只能袖着手在旁边围观,顺带悄悄地暗示覃吉、萧敬等跟着怀恩一起使劲儿。   这场争斗最终谁将胜出,朝堂内外都无比关注。万贵妃、梁芳、李孜省一党,如首辅万安、阁老刘吉等,自是不在意他们中再多一位东厂提督;忧国忧民的清流文官们则暗地里忧心忡忡,只恨不得能替怀恩出谋划策。   成化皇帝陛下朱见深却一点也不着急,他只当没看见那些突然掀起朝中浪花的奏疏,命内阁与礼部准备春闱事宜。随着谕旨发出,确定会试、殿试的日期不变,留在京中的各路举子们终于得以安下心来备考。   ************   傍晚,沈家。   “果然让咱们皎姐儿料中了。”张氏满面春风,亲自给特意前来传信的张峦斟了一杯酒,“照我说呀,你们这两个大男人反倒都不如咱们家小姑娘看得准。左忧心忡忡,右唉声叹气,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天。”   沈禄在旁边失笑,坦然地认了:“我们确实不如皎姐儿稳重。关己则乱,不好,不好。”   张峦则满脸得意,比张氏赞了他还更高兴些:“不愧是我家的姑娘,呵呵。要是早听了她的劝,咱们这些天也便不必发愁了。”他一连吃了几杯酒,多了些许酒意,又道:“往后我事事都听皎姐儿的,定然不会有错!!”   “那你这当爹的也过得太轻松了。”张氏啼笑皆非,“皎姐儿不仅女代母职,还须得女代父职,你们这两个不靠谱的爹娘,是想累坏她不成?哪家的姑娘像她那般负累,家里家外都得操心?若是真疼爱她,你便让她过一过小姑娘的松快日子罢。”   张峦怔了怔,低头道:“都怪我无能,没考上举人。带着他们来了京城,说是宏图壮志、蓄势待发,其实却什么也给不了皎姐儿……她已经到了年纪,秀才之女说的亲事,怎么比得上举人之女?”   女儿虚岁已经十五,眼看着就要说人家了,已经不可能等到三年后他再考秋闱了。作为父亲,在女儿一生中最为关键的时刻无法给她带来助益,便是他日后金榜有名,对女儿的未来也不会有多少实质上的影响——只想到这些,他便愧疚无比。   沈禄也沉默下来,想起许久之前长女定亲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秀才而已。张氏亦是感触良多,佯怒道:“你在这里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不可能凭空给皎姐儿变出个好夫婿来!倒不如沉下心好好地替她在京中寻一寻,许是有合适的少年郎呢?皎姐儿这样好的丫头,我可舍不得让她随随便便地配了人。”   想起家中那个不靠谱的金氏,张峦立即毫不犹豫地道:“皎姐儿的事便拜托大姐了。我也会在国子监里寻一寻,好好相看相看。到时候,大姐替我会一会对方家的女眷,就不用金氏再出面了。”   三人又商讨了半晌,初步定下了一些对少年郎们人品家世的要求。这时候,好酒好菜也都吃了,天色已经不早了,张峦便向沈禄与张氏告辞。沈禄正要亲自将他送出门,张氏忽然低声道:“皎姐儿是个聪慧的孩子,你暗中将咱们的意思给她透一透。”   张峦颔首:“大姐放心,这样的大事,我从来不打算瞒着她。我也是这些日子才看出来,这孩子的主意正着呢。便是咱们给她寻了合适的少年,也得她看着欢喜才好。”他如今已经将女儿看成了顶立门户的儿子,什么事都愿意与她商量,她的人生大事自然也不会例外。   想起侄女秀丽的小脸,张氏满意地点点头:“你回去后便告诉皎姐儿,我这两天会派人接他们姐弟俩一起去进香。”   到得家中,张峦便转述了张氏的话,张清皎自是笑着答应了:“姑母什么时候使人来都无妨,东西女儿都已经叫人准备好了。倒是爹爹今儿特地去姑母家一趟,并不只是为了传这个口讯吧?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张峦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今儿圣旨发往国子监,说是春闱的日子没有变化。我给他们捎带了消息,你姑父总算能静下心来备考了。”提到春闱,他便想起了沈禄的举人身份,心里禁不住有些酸涩。若他几个月前争气些,说不得这回也一起考了春闱,兴许还能给儿女挣个更好的出身。可惜,他仍然只是区区一个秀才,连秋闱都屡战屡败,春闱对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张清皎瞧出他的心绪有些低落,刻意眨着眼问道:“这次姑父下场可有把握?因地动变故受了惊吓的举子应该不少,姑父若能维持平常心,说不得便能高中了呢?”   这些天来,张峦已经很难得见她露出小姑娘天真烂漫的一面,心里也开怀了不少:“但愿如此。若是你姑父高中了,定然是承了你的吉言。到时候可得让你姑母好好地奖赏你。这两天你们去进香,你也不妨在佛前好好替你姑父说几句话。”   张清皎抿着唇笑了,眉眼弯弯,尤为娇美可亲:“佛前自有姑母替姑父说话,哪里能轮到女儿我呢?我呀,还是好好地替爹爹说话,让佛祖保佑爹爹三年之后金榜高中得好。女儿如此诚心,佛祖定然不会教女儿失望的。”   张峦听得,心里软乎乎的,只恨不得女儿还是几岁的模样,将她抱起来好生亲近才好:“放心,佛祖不会让你失望,爹也不会让你失望的。”说罢,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书房,巴不得转眼就能秋闱春闱,让他得以有机会好好地向女儿证明身为父亲的强大。 第18章 崇福进香   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张氏果然遣了管事娘子何妈妈来接张家姐弟俩一同去京西的崇福寺进香。这崇福寺位于京城西南的教子胡同内,始建于唐贞观年间,香火延绵长达一千余年之久。因历史悠长、香火鼎盛,无论何时何季,各路香客皆是络绎不绝。   张氏常来崇福寺,听车夫说教子胡同前车马拥堵,索性下车步行。幸而已经离得不远,张清皎牵着张鹤龄随在她和沈`身后,不多时便进了寺内。一面绕过影壁,张氏一面低声叮嘱道:“咱们先去天王殿拜弥勒佛,再去大雄宝殿拜大日如来佛与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最后去悯忠殿拜观音菩萨。”   张清皎颔首答应,打量着这座千年古刹。尽管历经多次重修,但时光仍在这座古刹上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斑驳的雕刻、林立的石碑、满身锈色的香炉,令许多文士都不由得驻足细看。周围遍植的青竹、海棠与丁香则生机勃勃,给人带来时间交织之感。既有宝相庄严,又有逝去时光,亦有生灵情致,不愧为京中名寺。   沈`和张鹤龄都是坐不住的,这回跟着过来也不是为了烧香拜佛,只是不愿错过出门逛逛的机会而已。张氏也不拘着他们,让何妈妈与丫鬟带着两人在寺内走一走,别冲撞了佛菩萨或者其他香客便是。而她携着张清皎从弥勒佛一路拜过去,三跪九叩,无比虔诚。   前世的张清皎曾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但自从亲身经历了重生在数百年前的不科学事件后,她的三观就已经完全打破重组了。虽不至于相信求神拜佛捐香油钱就一定能如愿以偿,对天地神灵怀着敬畏却总归不会错的。   姑侄俩拜得格外认真,各自捐了些香油钱。三五两碎银落在功德箱里,不多也不少,权表心意而已。立在旁边的小沙弥抱着数个签筒,递上来给她们摇签。张氏首先摇出一支签,仔细看了看后,便略微松了口气。   张清皎见她似是没有寻人解签的意思,望向殿内某个被香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角落:“姑母,时候还早呢,不如去让大师解一解签?”尽管签文一看就是小吉,怎么解都是好话,但毕竟术业有专攻,指不定庙里的老僧人就能解出一些玄而又玄的命理呢?   “确实不急。”张氏微微一笑。二月沈家有不少事,沈禄考春闱,闺女成婚,每一件都让她心里牵挂着,始终不能安定下来。如今见了签文,总算觉得心中大定了,解不解签倒是其次了。“好孩子,你也赶紧摇一支签,托大师看看。”   张清皎笑着点了点头,拿起签筒刚摇了两下,便觉得手中感觉有些不对。她正要低下头查看,签筒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四分五裂,所有签文都散了一地。姑侄俩惊了一跳,面面相觑,也不知这是不是什么坏兆头。   抱着签筒的小沙弥亦是怔住了,直愣愣地望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签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碎成这样?”简直不可思议!就算这位看起来娇柔的女施主力气再大,也不可能生生把签筒都给捏碎了啊!难不成是人不可貌相?   张氏忙宽慰侄女:“皎姐儿别担心,换个签筒再试试?”   张清皎朝着她笑了笑,想着方才想求签的事,心里也颇有些不安定。若是为她自己求,倒不必一定要求出个结果,但她是为了金氏怀胎安稳和张峦学业有成而求,这个兆头就让人难免有些担心了。她轻轻咬了咬唇,刚要再拿一个签筒,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小施主近日怕是不宜求签,签文不易得,得了也不易解。”   “大师的意思是,最近我们家大姑娘时运有变故?”张氏的脸色微微一变。   老和尚呵呵一笑:“非也,非也。女施主放心,这位小施主的时运奇佳,无论遇上甚么,都不会有妨碍。只是最近这段日子命理有些转变,所以不好求签罢了。便是得了签文,解出来也未必准。若是小施主求的事与自己无关,老衲倒是可以算上一算,给小施主解惑。”   张清皎道:“有劳大师了,小女所求的确实与自己无关,只想给家中父母求个平安而已。”   闻言,老和尚扶须笑起来:“有小施主在身边,令尊令堂自然会平安康健。小施主的时运,便是家里的时运。一切因小施主而来,一切因小施主而变。只要小施主始终抱守本心,家中必定无忧。”   张清皎隐隐觉得,他似乎暗有所指。莫非,她这是遇上了穿越者必经的桥段——“高人一语道破来历”?但这位高僧说得隐晦,似是而非,她倒也不好接话,只得道:“多谢大师指点,小女子总算是安心了。”   老和尚又给张氏解了签,自然都是好话。张氏眉开眼笑,挽着张清皎又给功德箱里投了几两香油钱,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姑侄俩渐行渐远,隐约还能听见她的笑声:“大师说得好,若不是你这孩子用心,还不知你爹娘兄弟如今会成什么样子呢。只是苦了你了,除了你爹之外,家里都是不着调的……”   老和尚望着少女的背影,满脸的皱纹里仿佛能透出慈祥的光来。他身后的小沙弥唤了声“主持大师”,便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签文与签筒碎片:“好端端的,这签筒怎么就坏了呢?还碎成了这样。”   “因为天机有变,不可泄露。”老和尚笑眯眯地接道。   小沙弥仍旧懵懵懂懂:“主持大师,方才的施主是一位贵人?”   “是啊。”老和尚看着功德箱上头的碎银,“那可是非同一般的贵人。”他话音方落,便听外头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似是警告,又似是响应。老和尚笑眯了眼,自言自语道:“知道了,知道了,老衲不说,谁都不说。”   大雄宝殿外,春雷震震,绵绵细雨不期而至。在院子中流连的香客们都忙着避雨,一时间庑廊下、殿堂前都立满了人。   张氏一面寻沈`与张鹤龄的身影,一面禁不住叹道:“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便打雷下雨了?”   “这不是惊蛰将至么?”张清皎微微笑起来,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倒是想起了“春雨贵如油”的谚语。这一年虽然遇到了不太吉祥的开端,但只要老天爷慷慨,大家的日子应该也不会过得太艰难。只希望老天不会因某个昏君而发怒,真的降下各种灾祸“示警”才好。作为一位升斗小民,她真的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好自家的小日子——   少女丝毫不曾意识到:她满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绝非此时的“升斗小民”所能拥有;偶尔生出的忧国忧民的念头,也绝非此世的“平民少女”所能想象。   ************   转眼间便到了春闱的日子,满京城都格外热闹。无论是朝中的官员还是普通的举人秀才,无论是高门大户的贵妇还是书香门第耳濡目染的家眷——甚至连深宫之中的贵人们也跟着凑热闹,都纷纷开始猜测哪位名动天下的文士能取中会元,甚至哪一位会被钦点为状元。   周太后也叫来了孙子,笑问:“这次会试可有文名远播的才子?”   “这……孙儿倒是不曾听说过。”朱v樘老老实实地答道,“西崖先生(李东阳)、木斋先生(谢迁)都没有多说,许是这一科的举子里没有太过出众的人物吧。”   周太后摇着首,感慨道:“也难怪他们俩都看不上眼。有几个人能像李东阳,十七八岁便高中二甲传胪?又有几个人能像谢迁,二十多岁便高中状元?你那几个先生,彭华、程敏政、刘健,不是状元就是年少进士,个个都是人中俊杰。与他们相比,其他进士难免逊了些风采。”   “都是父皇替孙儿仔细挑的好先生,每一位孙儿都很敬仰。”朱v樘勾唇笑了,“祖母放心,国朝从来人才济济,便是这一科没有甚么出众人物,下一科指不定便会出现素庵先生(商辂)那般连中三元的精彩人物。”   “说得是。”周太后道,“若是二哥儿你去考,兴许也能考个少年进士呢!”   “……”面对祖母满含期盼的笑颜,朱v樘有些左右为难起来。以他的性格,断然不可能无视事实,毫无原则地附和周太后。可若是什么也不提,又似乎有“露怯”的嫌疑。于是,他思索片刻,只得道:“孙儿跟着先生们进学这么些年,不敢说别的,中个秀才或者举人应该无碍。”   周太后听了,越看孙儿越是欢喜,拍着他的手笑道:“只中举人那可不成!好孩子,再好好地学几年,咱们也去考个进士!”   且不提西宫里的祖孙二人如何和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春闱结束之后,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沈禄毫不意外地落了榜,不过失落了一两天,便立即振作起来,帮忙筹备二女儿的婚事。张峦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话打算安慰他,回头却见他忙得不亦乐乎,便也暂时将自己曾经屡战屡败的过去放下了。   殿试临近,成化皇帝陛下点了数位大臣作为殿试读卷官。除了三位阁老几位尚书以及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外,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赫然在列。因着李东阳之故,朱v樘很快便听到了前几名进士的答卷内容。果然,其中虽也有才华出众之辈,如状元李f,但毕竟欠缺了些惊才绝艳之感。   伴随着金榜高唱声,沈家办喜事的日子也到了。张清皎一路听着行人们八卦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状元,以及曾经的少年进士李东阳、年轻榜眼程敏政、青年状元谢迁等等的逸事,去了沈家给表姐庆贺。 第19章 桃花初开   张家人来到沈家时,庆贺的客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两进的院落里都是穿梭来去的男女宾客,看起来很是热闹。沈禄和张氏穿得一身喜庆,忙得团团转。见张峦带着儿女来了,沈禄忙迎过来见礼,立在内院门口与女客寒暄的张氏眼睛微微一亮,也暂别客人笑着过来了。   张峦赶紧道:“都是自家亲戚,不需要甚么虚礼,你们只管顾着其他客人就是了。”   张氏笑道:“原也没有打算与你多礼。这样罢,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一帮我们?沈家族内的近亲目前尚未赶过来,远亲有些不方便使唤,倒不如让你这当舅舅的跟着一起忙一忙,也好积攒些嫁女的经验。”   张峦有些不爱听“嫁女”二字,不过帮忙也算是他的分内之事,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张氏又让张清皎领着张鹤龄和沈`往里头走:“皎姐儿,你二表姐正等着你呢。你们也有些日子不曾见面了,趁着她还未出阁,你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虽说她嫁在京里,离得也不远,但往后你们若想私下见面,可不像如今这么方便了。”   “姑母说得是。”张清皎笑着点点头,带着两个弟弟往第二进院落去了。因她尚未来过沈家,对院中格局很陌生,张氏便吩咐沈`引路。一路行去,就见院落的每个角落都以鲜艳的红绸装饰一新。红绸花、红灯笼、红锦带,看上去格外喜气洋洋,令人的心情也不自禁地跟着飞扬起来。   沈洛的闺房在内院的西厢房,里头已经坐了两三位沈氏族中的姑娘。张清皎向她们微笑致意,她们也矜持地回了笑容,并没有寒暄的意思。   张清皎便径直来到盛装打扮的沈洛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洛姐姐盛妆起来,可真是令人移不开眼。恍惚间,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降临了呢。”   沈洛握住她的手,笑道:“数你的嘴儿最甜,甚么时候都不忘夸人。也罢,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管全盘照收,便只当自己真是‘哪里来的仙女’就是。”她的性情像极了张氏,外柔内刚,说起话来非常爽脆。   “我说的哪里有假?不信问问`哥儿和鹤哥儿,洛姐姐是不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张清皎与她双手交握,在她身畔坐下,露出了身后的沈`和张鹤龄。两个孩子都好奇地望了过来,细细地观察着沈洛,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了。   沈`毕竟年长,觉得所谓的喜事其实并不值得欢喜。自家姐姐嫁了出去,从此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不再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他的心情怎么能不复杂呢?张鹤龄年幼,只顾着看热闹,眼睛里满是兴奋。这是他头一回得见出嫁前的新娘子,对自家姐姐发的话自然格外捧场:“没错,洛姐姐就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这下,洛姐姐总该相信了罢?”张清皎眉眼弯弯地笑了。   沈洛打量着姐弟俩,尤其是瘦了不少的张鹤龄,也勾起了红唇:“权当你们说的是真话了。皎姐儿,在京中生活可还习惯么?听我娘说,你如今可是管家的人,每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怎么我瞧着你,却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通身没有多少管家的气派,倒是还像从前那般娇娇弱弱的模样。”   “不过是略费些时间看一看账罢了,和以前过的日子确实没有多少分别。”张清皎笑道,“洛姐姐可别只顾着笑话我,等你成了管家媳妇,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练就了主母那一身的气派呢。到了那时候,也不知我们还敢不敢认你。”   沈洛脸一红,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把:“甚么管家媳妇,叫你胡说……”   张清皎掩唇,脆生生地笑起来:“对了,洛姐姐,姑母还不曾与我们说过呢——未来的表姐夫姓甚名谁?身上有没有功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定亲都这么久了,姑母可曾让你见过他?”   沈洛羞得垂下眼,两颊布满红霞,不知不觉便流露出了新嫁娘独有的娇态:“等到该知道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若是实在等不及,你便去问舅父罢,我甚么都不知道。”   “好,好,你甚么都不知道。”张清皎笑得眯起了眼,“哎呀,别羞恼,我不问就是了。对了,大表姐会回来么?”   “大姐嫁得远,好几年才能回来一趟。之前她也说了要回来,但这次匆匆忙忙改了婚期,她又刚生下孩子没多久,怎么也赶不上了。”   随着说笑,姐妹俩之间的生疏渐渐消弭,越发相见欢喜。沈氏族中的姑娘悄悄地望着表姐妹二人,暗自都觉得这样的姐妹情谊难得。瞧着竟不像是一年难得见几回面的表姐妹,更似是亲姐妹。   不多时,吉时将近,喜娘立在旁边催着新娘整理衣裳。沈洛与张清皎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一个被喜娘与丫鬟围起来,一个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正拿着糖油糕吃的张鹤龄似有所感,忽然问:“姐姐以后也会嫁人么?”   张清皎低头看着他:“若是没有意外,谁都会嫁人。”   除了婚姻之外,这个时代的姑娘们很少有别的选择。而且,她们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和美满婚姻也极有可能充满了各种变故。能遇上举案齐眉、永不相负的丈夫,不过是小概率事件而已——夫妇不和,婆母不喜,美婢娇妾……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光是想想日后要过这样的婚姻生活,张清皎便觉得是一种煎熬了,所以索性便不再去想。若是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或许唯有出家常伴青灯古佛这一条路了。   张鹤龄瞪圆了眼睛,手里的糖油糕险些落在地上:“姐姐不能嫁!`表哥说,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只要想到姐姐嫁人之后就不再是张家人,他就觉得心里发慌。只要想到姐姐嫁出去就不能再随意见面,他就觉得格外难受。   张清皎禁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早着呢!你着什么急?”她才十四岁,还未成年,离成婚出嫁且还有几年。父亲张峦曾经随口提过几句,后来便没了下文,她也就只当他不过是说说罢了,没有放在心上。   张大姑娘根本没料到,就在这天的喜宴上,她的桃花忽然便开了一簇细嫩的花苞。   某位举人家的太太在宴席上望见她,觉着这姑娘生得美性子也柔顺,便有意给自家的族亲做媒。姑母张氏在忙着女儿的婚事之余,也没有忘了侄女的姻缘,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便在送嫁之后与张峦说了起来。   张峦听了,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若是那年轻人果真是个好的,皎姐儿也算是得了好姻缘。不如改天以姐夫的名义举办一场文会,将那个年轻人邀过来,我和姐夫好好相看相看?姐姐也可与那位举人太太一起,见一见对方家里的女眷。”   张氏颔首称是:“还是谨慎些为好。听那位举人太太夸得天花乱坠,倒不如亲眼看一看。”   姐弟俩敲定了时间后,张峦这才告辞离开。一路上,他左思右想,也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告知宝贝女儿。到家的时候,望着女儿牵着儿子的背影,回首扬起的笑颜,他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言,暗地里想:还不知这件事能不能成呢,还是别让女儿知道了。若是现在便告诉她,相看了却觉得不合适,反倒是给她增添了烦恼。   于是,等张清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彼时张峦与沈禄已经看过了那个少年,张氏也和对方的母亲见了一面,彼此算是初步有了些意向。张峦与她说起来的时候,张氏已经与对方约定了“一同进香”的日子。   “……”张清皎眨了眨眼,“爹爹……”   “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张峦的声音略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见了女儿的神情后,他已经觉得后悔了。脑中忽然飘出无数女儿嫁人的场景,让他只恨不得回到之前相看的时候,这回一定要坚定地将那个有可能觊觎自家女儿的混账小子给否决了:“你要是不想见,咱们便不见了,别担心……”   “已经定好了日子,不好再回绝罢?”张清皎有些无言,安抚他道,“女儿只是想知道,这家人是作甚么的。那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张峦松了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欣慰:“那家姓周,当家的也是一位举人,与你姑父见过几面。这次落榜之后,他也打算像你二表姐的公爹一样,依附族人寻个小官的职缺跟着对方赴任。听着似乎进展有些不顺利,却也于他们家没有甚么大碍。毕竟家境殷实,家中拢共就一个独子,衣食住行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   “至于他家的儿子,也是个争气的。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秀才,生得也方正,谈吐间颇有几分见识。只是毕竟年少意气,稍有些过于自信了。不过,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爹年轻时也是这样。”   “怎么样?皎姐儿,想不想见?”   张清皎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少年得志的年轻秀才形象,略作思索:“见一见倒也无妨。”过于自信便与自负无异。她并不太喜欢自负之人,总觉得有些没有自知之明,日后很容易受挫。但如今不过是相亲,还未见过面呢,也不好随意下断言。等到见过面之后,再修正印象也不迟。   “真要见?”   “嗯。”   张峦的情绪更低落了,闷闷地道:“好好地准备准备罢,给自己多做些新衣裳。”说罢,他便垂着头挥了挥手,示意女儿可以离开了。   张清皎回到自己的闺房后,一直跟着她的平沙和水云互相看了看,忍不住问:“姑娘,老爷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刚开始脸上还有些笑意,最后却活像是欠了债似的,眼眉都耷拉下来了。他到底看没看中那个周秀才?”   “爹若是没看中,就不会让我去见了。”张清皎道,抿唇而笑,“至于他在想些什么,我又如何能知道呢?”傻爹爹,若是心里舍不得,就别这么早考虑她的婚事啊。她还小着呢,没想过要嫁人。 第20章 首次相看   时隔数十日,再一次来到崇福寺,依旧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临下马车前,张氏打量着侄女,眼中不禁流露出了满意与自傲之色——十四五岁的少女生得白皙秀美,着樱桃红撒花褙子与水红色六幅湘裙,更衬得气色极佳。发间点缀着花钗,耳上垂着金累丝珍珠耳环,白嫩的手腕上带着鸟衔珠形状的金镯子,既显出家中殷实又不俗气。这样通身的装扮,也正应了暮春初夏的时节,无论怎么瞧都不可能轻易挑出错来。   “好孩子,这身衣服和首饰都挑得极好,很适合你。”张氏越看越觉得喜爱,握住侄女柔嫩的手,温声道,“不必紧张,今日不过是初初相看,见个面罢了。若是看中了便商议亲事,若是看不中便罢了。不好相与的咱们也不会定下,两家的家世相似,谁也不用挑谁。”   张清皎微微颔首,看似娇羞,实则冷静无比。她并不是情窦初开的十四五岁少女,自是不会对这次相亲怀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看来,相亲么,合则继续,不合则罢手,一向非常简单。只是,内心再如何平静,她也不能表露出来,免得吓着了其他人。佯装柔顺娇弱的少女什么的,她已经很习惯了,恐怕谁都寻不出漏洞来。   不期然想起临出门的时候,张峦焦躁不安的模样,张清皎在心底微微笑了起来。若不是当时时机不合适,她真想开口道:爹爹不必焦虑紧张,女儿去去就回来。如今换了姑母也一样,张氏其实比谁都更紧张呢,光是她的衣服与首饰就赞了两三回,还翻来覆去地开解她。仿佛生怕她临来怯场,又怕相看失败后她心里觉得难受似的。   姑侄俩亲热地携手相扶,缓缓走入崇福寺。不多时,便在大雄宝殿的一侧遇上了周家的举人太太以及立在旁边的周秀才。感觉到有人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垂首作含羞状的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抬首望了一眼。   周家的举人太太是个清瘦高挑的妇人,穿戴得富贵逼人。尽管她脸上带笑,但眼底的估量之色却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至于周秀才,确实是个生得平头正脸的少年,身量略高,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儒生袍,书生气十足。不过,他似是正好发现张清皎抬起首瞧了瞧他,颇为自得地冲着她笑了笑。紧接着,满是惊艳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便有些挪不动了。   “……”张清皎垂着脸,眉头微微皱起来。周家太太打量她,将她当货物一样估价,她敬她是一位长辈,勉强也就忍了。这周秀才是怎么回事?别说这个时代对男女大防极为看重了,就算是在后世,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别人也是极为失礼的。   “真是个好姑娘。”周家太太呵呵一笑,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周秀才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张氏对周秀才的反应也有些不喜,但在这种场合却也只能礼貌性地称赞道:“令公子也是风采翩翩的少年。”   “他平日里只顾着读书,对旁的事多有疏忽。”周家太太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家儿子失礼之事,“这回也是我再三要求,他才愿意跟着来一起进香。于他而言,到底还是文会更吸引人一些。”   “哪家的哥儿不这样呢?特地让他们陪着来进香,反倒是为难他们了。”张氏抿唇笑了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咱们不如去大雄宝殿拜一拜?今天正好是文殊菩萨圣诞,听说寺内会讲佛法,咱们也可去听一听。”   “这倒是赶巧了。”周家太太笑道,“文殊菩萨是大智慧,正好可保佑学业有成,我可得好好求个签文。”   提起求签,张氏便不自禁地想起上回的事,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张清皎扶住她,轻声道:“姑母也可给姑父和表弟再求一求签。”至于她,还是罢了。谁知道上一回那位高僧所说的“命理有变”到底是否结束了?若是像上次那样签筒直接碎了,她可不想被这位周家太太用奇特的目光再估价一回。   拜完菩萨求了签后,周家太太得了个小凶,脸色顿时微微一变。幸好解签的大师说,或许能得机遇逢凶化吉,她才松了口气。张氏这一次则得了个中吉,不由得喜上眉梢,觉得这都是运道极佳的侄女在旁边的缘故。   许是因签文之故,之后周家太太听主持大师讲佛法的时候,很是有些心不在焉。张氏则惊讶地发现,两个月前说侄女运道好的高僧正是这位主持大师,禁不住低声与张清皎说了几句。张清皎眨了眨眼——是她的错觉么?总觉得那位大师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认出了她,笑得浑身都似乎能透出圣光……   讲佛法结束之后,张氏正打算邀周家太太一起在寺内用素斋。却没料到,周家太太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致,笑容略有些勉强:“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不曾处置,恐怕不能陪张太太了。改日得空了,咱们再约着一同过来试试素斋如何?”   张氏的笑脸也略冷了几分:“既然有事,你们便先行一步罢。”大家都是举人娘子,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些。周家太太对她们姑侄二人如此怠慢,以她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   “慢走。”张清皎垂首行礼道。   周家太太望着眼前“性情柔顺”的美丽少女,又看了一眼悄悄观察着这个姑娘的儿子,轻轻搭在左手腕上的右手到底没有使劲儿,将素金镯子撸下来作为见面礼。她与张氏都很清楚,这便意味着她并没有相上这位姑娘。   只是周秀才到底明不明白倒是不清楚了。周家太太走得利落,他落在后头,却是一步三回头,满脸的依依不舍。当张清皎自然而然地抬起首,漫不经心地扫了母子俩一眼时,正好又一次与他对视。他便像是一只昂头阔步要展示自己的雄鸟般,挺了挺胸膛,摇起了手中的扇子。   “……”张清皎只当什么也没瞧见,挪开了目光。   张氏握住侄女的手,终是难掩怒色:“这周家可真不是什么规矩人家!瞧瞧那个周秀才,眼睛都要粘过来了,他娘也只当作没有瞧见!求了个小凶的签,脸色就完全变了,活像是咱们姑侄俩让她求了个下签似的!还拿家中有事当作借口,提前离开,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姑母息怒。”张清皎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臂,轻嗔着撒娇道,“不过是两个陌生人,何必为了他们生气?咱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崇福寺,不如再去试试寺里的素斋?上回吃的那是什么来着?我一直念念不忘呢。”   张氏瞥了瞥她,试探道:“好孩子,你真不生气?那周秀才实在是太唐突了……连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这样的人,不值当咱们生气。”张清皎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就想着,今日来进香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跟着姑母来赏崇福寺的香雪海呢。上回听姑母说起寺里的海棠与丁香,我便一直想着一定要在四月初来一趟了。走罢,姑母就当今日是来全我的心愿的,把那些陌生人都丢开便是了。”   听了侄女的话,张氏满腹的气恼顿时也消解了不少。她把着侄女的手臂,扬起笑容将她带向海棠与丁香盛放的院子中:“你倒是个心大的,这一点我不如你。心大也好,胸怀豁达,日后必定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姑侄俩就这样相携着在花海里徜徉,听着周围的文人雅士情不自禁咏起了诗词,便压低声音品评一番。张家的姑娘都能识字断文,虽然姑侄二人不擅长诗词,但品评的能力却是不低的。就这样,两人观赏花海、品评诗词,之后又用了美味的素斋,很快就将周家母子完全抛在了脑后。   ************   直至下午未时末,张家姑侄方离开崇福寺归家。   许是为了让侄女见一见不同的景致,也好再宽一宽心,张氏特意吩咐马夫换一条路慢行。却不曾想,走到半路的时候,前方的人流忽然拥挤起来,一时间张家的马车竟是无法进退,被一路裹夹着往北折去。   张氏惊了一跳,忙让大丫鬟去问外头发生了何事。莫不是哪家高官勋贵的内眷给文殊菩萨大作法事,所以才引来这么些人旁观?   丫鬟从车内探出首,问了旁边低声议论的行人,便听他们笑道:“听说皇城里的万岁爷奉着太后老娘娘出城敬奉文殊菩萨,正要经过这里回皇城里去呢!嘿嘿,咱们这不是没见过万岁爷和老娘娘么?试试这回能不能瞧见,回去之后对着家里人至少能吹嘘上三年五年啦!!”   马车里的张氏与张清皎听得,神色各不相同。张氏也流露出几分兴致,低声对侄女道:“当今常在京郊游玩,听说每一回都会带上贵妃娘娘,还会让贵妃娘娘在前头引路,许多人都凑热闹去瞧。我也遇到过几回,但都离得远,哪里能瞧见那些贵人的模样呢?”   “万岁爷出皇城游玩而归,不应该会净道么?哪里能让咱们平民百姓瞧见?”张清皎没想到,当今皇帝竟然还有出游的爱好。虽然不是什么“微服出巡”,但也刷新了她的印象。看来,这个时代的皇帝与平民百姓之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隔着万重沟壑。全民竞相围观皇帝和万贵妃什么的,听着仿佛都有些难以置信。   “净道归净道,但那也只是清理主道,侍卫与净军还会连着两旁的胡同一起清理干净不成?”张氏道,“咱们反正也动弹不得了,不如就去看看罢。”   见周围人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张清皎心里也不由得升腾起了些许八卦的欲望,点了点头——这可是活生生的万贵妃与明宪宗啊!谁不想看看历史传闻里的名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呢?谁不想知道万贵妃到底是哪里好,能让宪宗皇帝这么迷恋?今天,她或许就能试着揭开谜底了!! 第21章 得见天颜   不多时,人流便将张家的马车裹夹至某个胡同里。许是今天的运道着实不错,马车停靠的位置竟是较为靠前,拨开门帘便能瞧见胡同外的大街。丫鬟们利落地将门帘挽起来,张氏带着张清皎坐在门边,低声笑道:“你这孩子果然运道极好,带着你真是甚么好事都能遇见。”   张清皎笑着应道:“既然如此,那姑母可得常带着我才好,有甚么好事也都不能忘了我。”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们,与他们一样好奇地望向不远处的街道。   这时候,街道中央早已经空无一人,两侧则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内外二排身着官服的侍卫。内排皆是身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彼此隔两丈而立。不仅瞧着格外眼熟,看起来亦是威风凛凛。外排则是其他亲卫,穿的是绣着海马或犀牛的/八/九/品武官常服,同样带着刀,人数更多,无形之间组成了人墙隔离带。   所有锦衣卫都目视御驾来的方向,手按绣春刀,挺胸昂首一动不动;其他亲卫则用厉眼扫视着围观群众们,监督他们的行为举止。如有胆敢靠近他们一丈距离之内者,立即拔刀示警。百姓们自然不敢造次,再想看热闹也不能为此而丢了性命。   约莫一刻钟后,皇帝的卤簿终于出现了。旌旗招展之中,数名锦衣卫高官骑马在前,缓缓行来,之后则是华丽无比的车马队列。围观群众似是瞧见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纷纷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有眼神好的几乎是立刻兴奋地低声喊道:“那是贵妃娘娘!!”   张氏听了,忙探出头往后看,还不忘轻轻地拍着侄女的肩,低声道:“喏!看后头!”   张清皎定睛瞧去,就见一位身着男装腰间佩刀的女子骑马缓步行近。她显然年纪已经不轻了,眼角都是遮不住的皱纹,身量也略有些壮硕丰腴。不过,当她穿着一身大红色蟒龙曳撒骑着骏马而来时,却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明艳火焰,颇有几分气势,与时人欣赏的纤弱女子截然不同。   “强悍”,是张清皎对这位万贵妃的第一印象。光是看着她,便能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或许,这就是宪宗为什么宠爱她的原因?由于童年阴影太过深重,导致他对周围充满了不安全感,觉得只有在万贵妃那里才能得到“保护”?   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张清皎便又瞧见万贵妃身后的一乘步辇。步辇由十来个太监抬着,上头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四团龙盘领窄袖袍的白胖男子。他含着笑,时而望着前头的万贵妃,时而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外头的升斗小民。步辇经过时,所有民众都立刻跪下来叩首行礼,三呼万岁,张家姑侄也不例外。   步辇行远,又有两辆辇车一前一后行来。围观群众们依旧跪在地上,口称娘娘千岁,却抑制不住好奇纷纷扬起脑袋去瞧。亲卫们也不好计较这些平民百姓的失仪问题,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行在前头的辇车装饰着珠玉,看起来格外华丽,车外还侍立着垂首的宫娥,显然是皇太后的车驾。而后头的辇车则颇为低调,只有外头驾车的太监,周围并没有侍卫宫女随驾。   就在众人低声议论后头的车驾里究竟是哪位贵人时,一阵轻风拂起辇车上的垂帐,露出了端坐在里头的俊美少年。少年瞧着约莫十四五岁,目光浅淡,身量清瘦高挑,穿着一身杏黄色八团蟒龙服,仪态端整,风度翩然,清贵至极。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皮肤白得近乎苍白,头发也比寻常人微黄一些,犹如琥珀的颜色。   轻风吹过,垂帐再度落下,遮住了辇车内的贵人,也遮住了少年垂下的双眸与身旁轻轻握紧的白皙手指。这并不是他头一次出宫,却是他第一回 亲眼得见拥挤而来的平民百姓。黑压压一片,格外陌生,也格外热闹。   “太子……这应该是太子千岁吧?”   “一定是那位千岁爷了,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在众人压低的窃窃私语声里,一列又一列的帝王卤簿顺次而过。这般阵仗并没有张清皎想象中那么庞大,动辄数百上千人。大概因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游幸,皇帝陛下并没有摆出大架势的缘故。   ************   没过多久,御驾便已经远去,亲卫们亦陆续离开了这条街道,围观群众们随后也四散归了家。等到激动而又兴奋的人群终于散去,张家的马车这才缓缓一动,继续不紧不慢地向着家中驶去。   张氏回味着方才瞧见的那一幕幕,眼底不自禁地燃起了八卦的火焰:“皎姐儿,瞧见了么?万岁爷与贵妃娘娘都生得体态富贵,唯独太子千岁却那般瘦弱,头发也是枯黄的,可见传闻确实是真的。”   “甚么传闻?姑母说来听听?”张清皎在记忆中搜寻着自己曾经听过的历史故事,对传说中的“苦命太子”似乎确实有了些印象。但这位可怜的太子具体如何苦命,她却记得不太清楚。毕竟,与太子相比,万贵妃与宪宗无疑更出名一些。   张氏左右看看,将她揽在怀里,以只有姑侄二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低声在她耳边说起了在京中流传已久的宫内秘闻:“万贵妃容不下其他娘娘生下万岁爷的皇子。她自己生的皇长子夭折,又因为年长损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就越发见不得宫中的娘娘们生养。柏贤妃曾生了一位小皇子,虚岁才三岁便被封为太子,不满一年就突然病死了。”   “当今千岁爷的生母是纪淑妃,怀着胎时就被万贵妃灌了落胎药。谁知道千岁爷身份贵重,老天爷保佑,并没有落胎。不过,也因为那一碗药,损伤了千岁爷的身子骨,自幼就时常生病……”   “这些传闻,姑母都是从何处听来的?”张清皎颇有些疑惑——万贵妃如此受宠,关于她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闻怎么还能从宫中传出来?更何况,如今还是厂卫横行的时候,据说京中到处都是厂卫的钉子。要是这些传闻被厂卫知道了,那还不得掀起一场场风暴?不将这些乱传的人都抓起来誓不罢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氏低声笑了起来,“万氏跋扈,宫中看似敢怒不敢言,但谁不替前后两位太子千岁抱不平呢?若不是有那些心怀善意的宫人太监在,当今太子千岁还不一定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呢。东厂和锦衣卫盯得再紧,不许宫中之事传出,也只能管住人的一举一动,管不住人心。真想传消息出来,还不容易么?”   说罢,张氏也知道这种事不好继续八卦下去,便不再提甚么宫中秘闻了,只说起万家如何靠着万贵妃发了家。   据说万贵妃一共有三个弟弟,大弟万喜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二弟万通则是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三弟万达也是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一家子在京中欺男霸女,抢占田地,收受贿赂,横行霸道。纵观整座京城中,除了周太后家的人之外,竟是没有人敢与万家相争。甚至连内阁首辅万安都认了万氏三兄弟为亲戚,殷勤往来。   张清皎听着这些传闻,不禁又想起了坐在辇车中的那位清瘦俊美的少年太子。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位东宫太子过得该有多战战兢兢啊。看似东宫的位置已经坐稳了,却没有母亲相护,更没有一位明智的父亲。若是不小心,荣华富贵转眼就会变成刀枪剑戟,他根本没有力量挣扎反抗,只能落得和哥哥一样的下场。   不过,她并不记得历史故事里提到这位苦命太子也被万贵妃谋害。也许,他应该撑到了万贵妃死的时候吧?   ************   另一厢,回到禁城里后,成化皇帝朱见深便亲自奉着周太后回了西宫。万贵妃随在后头,朱v樘也在旁边侍奉祖母。正巧,这时候邵宸妃、张德妃等妃嫔听说太后与皇帝回了宫,便领着几位皇子皇女来给太后请安。   因万贵妃在场,邵宸妃与张德妃等人多少有些拘谨,就连几位小皇子都不似往常那般活泼闹腾。不过,朱见深心情极好,特意把几个小皇子都招到身边来,问了问他们的功课。皇子们的年龄不一,回答得自然也不一样。皇三子等几个大些的皇子已经是对答如流,年纪小的皇七子与皇八子才两三岁,连说话都说不明白呢。   周太后见到虎头虎脑的六个小孙子,眼睛都笑眯了,哪里还舍得他们被朱见深盘问学业,忙道:“孩子还小着呢,问什么功课?来,都往祖母这里来。今儿我在文殊菩萨那里求了护身符,特意给你们每一个哥儿姐儿都求了一个,记得天天佩戴在身上。”   “多谢祖母赐下。”朱v樘领着弟弟妹妹们上前,接过护身符,小心翼翼地放在随身的香囊里。皇子皇女们都有样学样,认认真真地将护身符放置妥当。   周太后见孩子们相处得和睦融洽,心里也高兴,便让所有人都留下来一起用晚膳。朱见深点头答应,趁着时辰还早,招呼着万贵妃一同去西宫前院玩捶丸。   见状,周太后笑道:“皇帝怎么只顾着自己玩耍,也不教教自家的哥儿姐儿?”便是她再不喜万贵妃,也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刻意与她过不去。于是,她也只能让孙子孙女们跟着去凑凑热闹,好教自己看着不那么烦心了。   朱见深呵呵一笑,朝着朱v樘道:“先将二哥儿教会了,再让他去教弟弟妹妹。”他喜欢玩捶丸——准确地说,这是一种不需要骑马的马球。大概的规则便是双方轮流挥杆击球入球窝,用杆少或者得球窝多者为胜,无需身体冲撞,也没有什么危险。   “还请父皇赐教。”朱v樘握了握有些陌生的球杆,微微一笑。   朱见深难得见太子如此放松的模样,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脊,挥起球杆示范。朱v樘看得认真,也跟着击出了一球。他这一球虽然滚得不远,也没有落入球窝,但姿势已经是似模似样了。朱见深赞道:“倒是瞧不出来,原来你也是颇有天分的。”   “都是父皇教得好。”朱v樘道,眼眸含笑,格外温和。   不远处,捏着球杆的万贵妃望着共享天伦之乐的父子俩,以及旁边围拢的大大小小的孩子,眼底的暗沉越发深重。朱见深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而转过身望着她笑了,唤她过去。她勾起了红唇应了一声,眼中的暗色已经沉淀了下去,心底满是不为人所知的寒意。 第22章 北方大旱   听得仆从禀报,张峦立即放下书卷迎了出去。他穿过院子时,张氏与张清皎正好下马车。见弟弟一脸欲言又止地看过来,张氏轻轻一笑,对身边的侄女道:“皎姐儿回屋换身衣衫去罢,好好歇息。”   张清皎知道她必定有不少话要与自家爹爹说,微微点了点头。张峦打量着女儿的神情,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意外,心里有些放心,随后却又纠结起来。还未等他想清楚到底该什么时候嫁女儿,随他来到书房里的张氏便脸色一沉:“下回必须好好打听清楚了才去相看人!咱们张家的姑娘可不是给人随意怠慢的!”   张峦听得,所有的想象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即眉头倒竖:“究竟发生了何事?!”   且不提张氏姐弟在书房里究竟谈了些什么,张清皎换了衣衫后便去正房见了金氏。金氏也知道她今日名为进香实为相看,刚要开口问问相看的结果,便听她笑道:“娘猜猜,今天女儿和姑母究竟见着甚么了?”   金氏一怔,想来想去也猜不出来,只能道:“难不成是在崇福寺里遇见了亲戚?”   “崇福寺里甚么都没遇见,倒是我们归家的路上,见着皇城里的万岁爷了。”张清皎道,眼角余光望见门旁探进来的小脑袋,笑着轻轻招了招手,“听说因着今日是文殊菩萨圣诞,万岁爷带着太子千岁,奉着太后老娘娘去京郊名寺里做法事。也是赶巧,我们正好遇上了御驾回銮的时候。”   天下百姓谁不对神秘禁城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与妃嫔感到好奇?又有几个人曾经亲眼见过御驾?金氏和张鹤龄的眼睛都禁不住张大了:一个八卦欲望熊熊燃烧,忍不住问“万岁爷长什么模样”;另一个更是几乎要扑到姐姐身上,“皇城在哪儿啊,万岁爷我知道,太子千岁和太后老娘娘是谁……”   张清皎耐心地回答着母子俩的问题,成功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金氏问得格外详细,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亲眼得见御驾,哪里还记得女儿去进香相看的事?张鹤龄就更不必说了,他原本就不知晓自家姐姐今日去进香并不是寻常事,满心都只想着缠住她,问清楚所有他不知道的细节。   母女三个正说得高兴呢,张峦忽然着人来唤她们送一送张氏。张清皎抬首看向外头的天色,有些惋惜不能留姑母一起用晚饭。这个时代的宵禁对达官贵人而言或许有如虚设,但对平民百姓而言却是不可违背的律令。   金氏扶着玛瑙,带着张清皎姐弟出了门,将张氏送上归家的马车。而后,张鹤龄便迫不及待地对张峦道:“爹!姐姐见着万岁爷、太子千岁、太后老娘娘和贵妃娘娘了!就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的!当时如果我也在就好了!!”   张峦勉强露出笑容,有些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若是背完了三字经,我也带你去京内随意走一走。就看你的运道是不是像你姐姐那般好,只随意走动走动,也能遇见御驾。”说着,他看了微微含笑的女儿一眼,心里不禁越发心疼了。   女儿素来懂事,虽然眼下瞧着像是一点也不伤心,但他很清楚,其实这都是为了安他们的心。谁受了今日这样的怠慢轻视,心里不觉得难受?也只有她这样的孩子,为了宽慰长辈,便是心里再煎熬,偏偏还要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简直教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懊又恼——懊悔的是不该轻易答应让女儿出去给人相看,恼恨的是周家人没规没矩。   罢了罢了,女儿且还小着呢,也不必太过着急。等这件事完全平复后,过几个月再让姐姐姐夫帮着打听合适的少年人也不迟。这一回,他一定会擦亮双眼,绝不会轻易被人的表象所迷惑!!但凡品性略有些瑕疵的年轻人,他都绝不会让他们出现在女儿面前!!   就这样,相看的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周家并没有给任何解释,张家也便当作甚么都不曾发生。沈家与周家自然而然走得更远了些,有心人私下打听了缘由,也觉得周家实在是有些失礼,不是能深交的人家。   这边厢张氏还有些气不过,暗地里传开了周家的名声;另一厢的张清皎却很快便将周家母子忘得干干净净。她平日须得主持中馈、教养弟弟,还时不时地练练琴棋书画陶冶情操,日子可是过得充实得很。哪还有什么功夫想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记挂着两个无礼的陌生人?   转眼便到了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张清皎早晚都扶着金氏在院子内外散散步,偶尔还会捎带上张鹤龄。这一日,母女路过胡同内的一口井边时,金氏忽然感慨道:“该不会是我记错了罢?怎么像是有一个来月没有下雨了?五月不该是夏雨时节么?”   “是呢,娘记得真清楚。”张清皎心中微微一动。虽然她这一世不曾在京城中生活过,但凭借着后世的记忆,她很清楚这座城池通常在五月至八月降水。尤其是五月和六月,常常降下暴雨。可今年却无比反常,这都五月底了,竟是连一滴雨都不曾下过。   “不下雨,一天比一天更热。便是出来得再早,不过略走几步,也是一身热汗。”金氏没有多想,只顾着对女儿抱怨,“下回那位老大夫来诊脉,我可得与他说说,这样的天气可不能再随意出门了。否则若是中了热暑可怎么是好?”   “那我就扶着娘在房内走一走罢。也不能坐着躺着一直不动,这些天不是觉着身子骨健朗不少,晚上也睡得更踏实了些么?”张清皎口中安慰着金氏,心里却想到了——“大旱”。不过,她转念一想,便宽慰自己:五月并不是京城降水最多的月份,六月才是暴雨延绵呢。许是老天爷打算攒一攒,连着一起降下来呢?   ************   谁也不曾想到,老天爷这一攒,就整整攒了两个多月。从四月下旬至六月下旬,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竟是连一滴雨都未见。华北大旱的消息早便传到了京师,据闻各地纷纷挖沟渠引水灌溉,却是杯水车薪。   眼看着这一年便极有可能绝收了,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心急如焚。同时,众人心中也很清楚,大旱或许并不是结束——久旱之后必有蝗,若是引来飞蝗,灾异极有可能遍及数个承宣布政使司。   禁城,清宁宫。朱v樘对着书案上展开的舆图,皱着眉勾勒出此次大旱波及的地区,又仔细看了看附近的水道情况,轻轻地叹了口气。天灾绝非人力能够轻易转移,他又不懂什么救灾之事,看来休沐日之后可得好好请教几位先生。   同一时刻,弥漫着青烟的御花园钦安殿内,朱见深一脚踹翻了跪在地上的道童,胸膛急剧地起伏,喘着气对伏地的中年道人怒喝:“朕只问你!为何还不下雨?!都已经整整三十日了!朕每天都斋戒沐浴!诚心诚意地祭祀玄武大帝!!为何却连一滴雨都不见?!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心诚则灵,玄武大帝是水神,定会如朕所愿!可如今呢?!烧了那么多供奉祭品,你却连玄武大帝的一场雨都求不来!!”   “陛下息怒。这场大旱本便是玄武大帝用来考验陛下的啊!三十日不够,那便意味着需要六十日!六十日还不够,那便是九九八十一日!!若是九九之数得到玄武大帝的青睐,那就暗示着陛下您这位九五之尊迟早能修成仙身哪!!”   “住口!从三十日改到六十日,又从六十日改到九九八十一日!你们以为随口说几句就能糊弄住朕?!朕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么些年!每到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派得上用场!”说罢,朱见深便转身欲拂袖而去。趴在地上的一群道人与道童顿时瑟瑟发抖起来,不知他们将会落得何种下场。   这时候,一位穿着法衣的道士飘然而入。此人生得端正,美髯飘飘,身量瘦高,风度翩翩,举止潇洒,看上去便宛如一位道家神仙一般。朱见深见是他,神色微微一缓,眼底依然带着郁怒。   道士一甩拂尘,朝着朱见深行了个道礼,便悠悠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次大旱原本会持续至少四个月。经陛下这三十日的诚心祭祀,方减至三个月。若是陛下再坚持些时日,真武大帝必定不会吝惜一场豪雨。不过,微臣也知道,陛下心中一直牵挂着万民,定是希望这场大旱能早日结束。”   朱见深点了点头:“不知李仙师有何妙计?”他倒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各路飞奔而来的奏折带来的沉重压力,以及内阁与司礼监每日都不曾忘记提醒他该再下一个罪己诏。   “微臣这两天掐指算了算,终于得真武大帝的指点,此事还须得着落在西面。如此灾异,已非一位神仙之力能扭转。若想早日结束此难,陛下出了宫殿往西走,问问遇见的头一个人便是了。”   朱见深有些将信将疑,扶着怀恩出得钦安殿,略作思索后,还是命太监们抬着銮驾向着西面而去。不过数十步,便见御马监太监梁芳弓着身子走过来。朱见深眉头一皱,低声道:“难不成这老东西有什么法子帮朕?”   怀恩见多了这样的伎俩,知道梁芳又与李孜省勾连在一起哄骗皇帝。但他没有真凭实据,这两人又深得朱见深的宠爱,他不可能径直揭穿他们。否则,只需一次不谨慎的行为,落败的便会是他了。   “万岁爷!”不等朱见深开口问,梁芳便笑眯了眼伏地跪拜道,“可巧,万岁爷前阵子不是吩咐老奴去寻访些高僧来做佛事?今儿老奴便访到一位法号为‘继晓’的高僧!这位高僧说,他有法子解这回的旱情!!”   “当真?”朱见深细细想了想,“方才李仙师说什么来着?‘此时须得着落在西面’,说的原来不是甚么方位之西,而是西方佛法啊!!果然有道理!!老东西,跪在地上愣着作甚么?还不快将那位高僧引荐入宫!”   “遵旨!”梁芳乐呵呵地站起身来,颠儿颠儿地跑走了。   朱见深心情极好,轻轻拍了拍扶手:“走,去贵妃的安喜宫,让她也一起见见这位高僧。” 第23章 妖僧造庙   安喜宫,万贵妃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斛龙眼大小的合浦南珠,又拿起旁边的一块羊脂暖白玉,对下头跪着的小太监道:“回去与那老奴说,他的心意我领了。”说罢,她便随意地将那块精致动人的暖白玉丢在一旁,斜倚在长榻上,似睡非睡地合上了眼。   小太监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宫女轻轻地打着扇,将冰釜里徐徐腾起的白丝丝的凉气往万贵妃身边送。她拈起一颗冰镇的新鲜荔枝,慢慢地细品着,勾起了用口脂细细勾画的红唇:“如今这时节,荔枝刚见熟,也难为那老奴能寻来一篓子孝敬我了。”   “梁爷爷说了,贵妃娘娘照顾他这么些年,恩情大如天。唯有每年都让贵妃娘娘第一个尝尝自家故乡的土物,他才觉得略微能回报些许娘娘的恩情。这不,新会的荔枝刚熟,梁爷爷便差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城,为的便是让娘娘展颜一笑。”梁芳派来的小太监也是个伶牙俐齿的,生得又清秀端正,怎么瞧着都不让人厌烦。   “我知道他是个好的。”万贵妃道,随意让人给了这个小太监一些赏钱,便打发他回去了。给她送过珍宝讨她欢心的人已经是数也数不清了,成化皇帝陛下且不提,宫内便有众妃、太监与宫女,宫外更有大臣等等。这些人中,梁芳是最为合她心意的。毕竟,珍奇珠宝易得,反倒是荔枝这样的时令佳品更难得些。   这时,便听外头太监传“万岁爷驾到”,万贵妃懒怠起来去迎,依旧倚在长榻上。进得殿内的朱见深早已见怪不怪,自己在长榻边上坐下,握着万贵妃白皙丰腴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近他的所见所闻。   诸如大旱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来,让他下罪己诏的奏折更是接二连三,仿佛他才是这场大旱的罪魁祸首一般,连内阁与司礼监都压不住。他怎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可能如文臣们所愿,写什么奇奇怪怪的罪己诏了。于是,为了缓解旱情,他便听从了李孜省的建议,虔诚侍奉玄武大帝,只求降下一场雨。只可惜,李孜省以外的那些道人却是不堪大用,这场旱灾似乎也并非玄武大帝一位神仙能解决。   “正好,梁芳那老货向朕举荐了一位得道高僧。据说这位高僧有法子解大旱之事,朕便让他将人带过来,好教你也见见高僧,得些佛缘护佑。”   “陛下事事都想着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万贵妃笑道,亲手剥了一颗荔枝,塞进了朱见深的口中,“说起来,李仙师不也是梁芳举荐的么?既然他说是高僧,应该便是像李仙师那般法力高强的人物了。说不得,这回的旱情当真能缓解呢?”   朱见深最想听的便是这种话,不禁龙心大悦:“还是贵妃最明白朕的心思。”   不久,梁芳便领着一位年约花甲的老僧来了安喜宫觐见。朱见深定睛望去,只见那老僧生得慈眉善目,眼底含笑,口中轻轻念诵着经文,与他之前数年封的那些肥头大耳的藏教喇嘛全然不同,看上去果然是一位得道高僧。   “贫僧继晓,见过陛下与贵妃娘娘。”老僧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大师请起。”朱见深亲自将他扶起来,“听说大师修为高深,有法子解目前的旱情。若是当真旱情可解,我愿为大师造一间佛寺,给寺中的佛像与菩萨像塑上金身,并封这间佛寺作为皇家寺庙,享用我国朝延绵不断的香火。”   “陛下若是有心,不如现在便造佛寺,向佛菩萨示以虔诚。”继晓不紧不慢地接道,“大旱这样的灾异,唯有佛菩萨显灵才能解。若想佛菩萨显灵,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合适的地方修造寺庙。佛菩萨见陛下诚心诚意,自是不吝为陛下降下福报。”   朱见深这些年也没少修造什么寺庙道观,为的便是向漫天神佛展现他的“虔诚”。如今听继晓这般说,也毫不意外。若是修造一座佛寺便果真能够让佛菩萨显灵,立刻降下雨来——别说一座佛寺了,造十座八座他也愿意!!   ************   棉花胡同,张家。   骄阳烈烈,张清皎立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一字排开的数个大陶缸,眉头轻皱:“水云,去打听打听,胡同内的水井都要枯干了,左邻右舍究竟是如何取水的?平沙,带上两匹雪青色缎子去姑母家走一趟,替我问候姑母。”   两个丫鬟脆生生地应下来,各自出门去了。这时候,书房门响起吱呀的声音,张鹤龄从里头探出了脑袋,满头都是大汗:“姐姐,太热了,热得我都坐不下去了。不想再练字了,就想吃井水湃过的西瓜,还想吃姐姐以前做过的绿豆冰沙。”   “如今家里哪有甚么冰?外头井水也干了,上哪儿去给你湃西瓜?陶缸里的水倒是凉的,但还不够凉爽,也湃不了西瓜。”张清皎抽出绣花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若是实在觉得热,便略打一些水擦一擦身子,好歹也能清凉一些。不然,你便去正房里待着,让玛瑙给你打扇子。”   她话音未落,小家伙就撒腿奔到了一个大陶缸前,满脸跃跃欲试:“姐姐,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擦身子也不够凉爽,我就想跳进去水里头泡着!”   “那可不成,这都是咱们家平时喝的水,用来救命的,可不能让你随便浪费。”张清皎道,带着垂头丧气的小家伙进了书房。书房里确实热得像蒸笼一样,便是将门窗都打开,亦是没有一丝凉风。她查看着张鹤龄写的大字,称赞了他几句,小家伙也一付无精打采的模样,热得连人都有些恹恹的。   “你究竟想待在书房里,还是去正房?”   “正房……”   “去罢,睡上一会儿,就不觉得太热了。”作为自后世而来的人,张清皎觉得如今的体感温度尚在可忍受的范畴之内。要知道,日后神州大地上动辄都是火炉城市,北京尚且排不上号,更不用提如今周边环境尚佳的京城了。   打发张鹤龄去了正房后,张清皎坐在书房里,随意拿出一本书来看。安安静静的午后,格外适合独自一人待着,或者看书,或者写字绘画,或者打棋谱,或者弹琴。她总能寻得适合自己的些许乐趣。   直到傍晚时分,水云才心满意足地回来了。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她便忙不迭地道:“姑娘,奴婢可算打听出来了。咱们左边住的孙家也不知甚么时候听说姑娘置办了数口大陶缸蓄水的消息,也有样学样地蓄了水。先前和咱们家一样,用的都是陶缸里的水,用空了一个便马上装满新打的井水。如今水井都要枯了,他们只得小心用水,就这样还耗空了好几口大陶缸呢。”   “咱们右边住的王家和李家,之前都不曾蓄水。这些天都是从外头买了水用。听说外头的水卖得可贵了,像咱们这一陶缸的水,至少就得好几两银子呢。平日里也有买水用的,好好的山泉水也才几分银,眼下只是井水都这般贵,却又不能不买。一大家子人,谁不要喝水呢?奴婢算了算,光是咱们院子里就有十口陶缸,库房里还有四口,拢共便省了有小一百两银子。”   “一陶缸水省着些用,确实能用上好些天。”张清皎摇摇首,道,“只是水不能蓄得太久,流水方不腐,放置太久的水变了质,便不能饮用。若是再不下雨,过些天咱们也须得专门收拾出一个陶缸来,买些水来喝。尤其给娘喝的水,可得小心些。”   “姑娘懂得可真多。”水云的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奴婢若像姑娘一样读那么多书,是不是也什么都懂了?只可惜,奴婢是个不开窍的,姑娘教了那么多,眼下也只能勉强帮姑娘抄一抄账本……”   “你不是擅长术数么?懂得做账本就比许多人都强些了。”张清皎宽慰道。   水云点了点头,又道:“对了,险些忘了与姑娘说了,最近街坊都传着一个消息。说是皇城里的万岁爷听了一个和尚的话,要选址修建一座庙,好教佛菩萨知道他的虔诚,让老天爷开开眼给咱们下雨。但那和尚好好的京郊野外不选,京城里这么多达官贵人的园子也不选,竟然偏偏选中了西市。三百多户人家都被从西市赶了出去,没两三天房子就被拆毁了,现在这些人还没有着落呢!!”   “在闹市里圈地修庙?这不是胡闹么?”张清皎低声一叹,“若是安置得当倒也罢了,把人生生从家里赶出去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朝廷里的官老爷们便不管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了?三百多户人家,少说也有上千人呢。”昏君到底是昏君,真没有辜负她记忆中的印象。她好不容易觉得生活安稳些,又闹出事来了。   “谁知道呢。这便是常言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水云摇晃着脑袋。   主仆二人便是再同情西市那些无辜民众,也是无能为力。因而,她们也默契地不再提此事了。等到平沙回来禀报,说是张氏也已经做了些准备,让她只管放心就是,张清皎心里这才略微松了松。   不过,禁城里的少年太子可不像她,还能松快几分。朱v樘望着忽然前来传朱见深口谕的萧敬,挑起眉来:“抄经?”是他听错了么?父皇竟然让他在每日完成功课之余,都须得沐浴焚香,诚心诚意地抄经? 第24章 太子祈雨   “前一段时日,梁芳给万岁爷举荐了一名僧人,法号继晓。这继晓劝万岁爷在西市修造皇家寺庙,如今已经拆毁数百间民房,征调了数千名民夫。万岁爷见寺庙一时半会建不成,忧心此事恐不能教佛菩萨知晓他的诚心,降雨之事也迟迟不会有进展。继晓便进言,可用斋戒、苦修或者抄经来求得佛祖保佑。”   “万岁爷此前因供奉玄武大帝便斋戒了不少天,已经有些伤身了,苦修与抄经也不合适。继晓便道,可让一位身份贵重的贵人替万岁爷潜心礼佛。万岁爷刹那间便想到了太子千岁,特意差老奴前来传口谕。”   “其实,原本贵妃娘娘还说可让千岁斋戒抄经,更能显示崇佛之心。但万岁爷想着千岁的课业不能随意荒废,到底还是作罢了。”萧敬慢条斯理地道,将前前后后的事都条理分明地解释了。   朱v樘沉默了片刻。他该庆幸,自家父皇到底没有完全被这个僧人骗得团团转,还留有一丝理智么?否则,若是口谕说让他立刻去斋戒抄经一个月,旁的事都不用做,他也只能遵旨从命。毕竟,这是他的父亲,也是国朝的皇帝。无论是从父子来论或是从君臣来论,他都无法抗旨违逆。   少年太子抬起眼,又问道:“萧伴伴觉得此人如何?”   萧敬意味深长地道:“又一个李孜省。”贪名图利的小人,明明没有几分本事,也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却偏偏能哄骗住皇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类人好对付,正好相反,皇帝对他们颇为信赖。便是他们捅出了漏子,也有不少人为他们说话。毕竟他们都是梁芳举荐的,不仅与这个贪婪的大太监结成朋党沆瀣一气,还能得到万贵妃的支持。   朱v樘低声道:“一个李孜省就已经够了……”他无法理解,分明史书中已经记载了如此众多的前车之鉴,为何自家父皇还会轻信这些方士。若是寻常的崇佛敬道也便罢了,但神仙方术之说何曾成真过?为何明明不见效,父皇却还是屡屡被李孜省之流所迷惑呢?   “在西市修造寺庙,民众可安置好了?”   “听说依旧流离失所。”萧敬回道,“有投奔亲戚的,也有寻不着去处的,还有跪在顺天府衙门前的。顺天府府尹不愿惹事,便让五城兵马司前来缉拿民众,五城兵马司也不肯答应,双方僵持不下。已经有御史上书弹劾继晓,惹得万岁爷大怒,戴先生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看来,短时期内,此人轻易动不得。”   “他刚来,父皇正新鲜着呢,自然不会轻易被劝服。既然弹劾继晓不是时候,就不该再提。而今最重要之事,应该是好好安置民众。”朱v樘长长一叹,“不能因着一时义愤,反倒是本末倒置了。”   “千岁爷所言极是。”萧敬颔首道,“戴先生已经挑出了一些启奏此事的折子,着顺天府好生处置此事,不日便会安置妥当了。倒是千岁……课业本来便甚为繁重,可抽得出时间来抄佛经?”   “便是再忙,时间也能挤出一二来,就当是为受灾的百姓祈福罢。”朱v樘道,“萧伴伴不必担心,到得日子便帮我将抄写的经文呈给父皇便是。”就像之前地动的时候那般,眼下他能替百姓做的,也唯有抄经而已。   ************   转瞬便又过了十来天,太子亲手抄写的经书已经在佛前供奉了厚厚一沓。便是想挑错的万贵妃仔细翻阅了每一篇,也不得不承认他抄得极为用心。一勾一画都不曾敷衍,展开的时候相当赏心悦目。每见到太子抄的经书,愁眉苦脸的皇帝也会觉得欣慰不少,不肯假他人之手,必须自己亲自捧着供在佛像前。   可惜,天家父子的诚心并未打动佛祖。老天依然不肯降下一滴雨,旱灾的奏折仍是雪片般往京里飞来。蝗灾的预兆也已经隐隐有了,预示着今年绝不可能太平。   朱见深依然不肯下罪己诏,朝廷百官急得团团转,只得奉着他去天坛祭天求雨。祭天这等大事,朱见深自是无法推脱。更何况,他也想瞧瞧——自己身为天子,又是供奉玄武大帝又是供奉佛祖,都已经如此虔诚了,难不成还是不能得到上苍的回应?   于是,匆匆准备了一两日,朱见深便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去了天坛。这场祭天仪式办得格外盛大,从寅时末便开始折腾,一直折腾到申时末。成化皇帝陛下生得肥壮,平日又好磕药,身子骨其实早就已经虚了。末伏的天气,穿着厚重的玄衣c裳在烈日下按照祭礼走动、行礼,又热又闷,他险些透不过气来昏倒过去。   祭天结束后,朱见深是被抬回宫的。在龙床上躺了好几天,他才恢复过来。谁知,他辛辛苦苦熬了一整天,就盼着老天爷赐雨,上苍却始终不肯领情。烈日炎炎依旧,赤地千里依旧,朝中众臣纷纷着急上火,嘴角上起燎泡的比比皆是。   “都已经过了立秋,整整旱了一季,老天却还不肯下雨,难不成真是刻意与朕过不去?!”深感压力的朱见深来到了安喜宫,握着万贵妃的手诉苦,“朕能做的都做了,玄武大帝与佛祖迟迟不应,真是朕的错?”   “怎么会呢?”万贵妃捏了捏他攒起的眉头,轻轻给他抚平了,“陛下已经做得够多了。只是玄武大帝与佛祖还在考验陛下的诚心,所以才不肯下雨罢了。”她眸底闪过一丝暗色,又揉捏着他的头部穴位:“照臣妾说,祭天求雨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先前陛下供奉玄武大帝便是整整一个月,供奉佛祖也有十来天了,求雨怎么也得十次八次罢?急不得。”   “一次祭天,比斋戒整整一个月还累。”朱见深摇了摇头,“再来十次八次,朕可撑不住。”他若是一位能忍耐有韧性的皇帝,便不会笃信方士,又喜好大肆玩乐,谁都劝不住了。祭天这样的苦差事,对他而言,自是能免则免更好些。   “不是还有太子么?”万贵妃勾起红唇,“既然太子能替陛下抄经,自然也能替陛下祭天。前朝不是也都曾经让太子代为祭天么?太子是储君,君父若有难处,怎么能不出面呢?”   朱见深听了,很是意动,立即吩咐司礼监拟旨。侍立在旁边的怀恩想着太子比寻常少年虚弱不少的身子骨,眉头禁不住微微一动。贵妃果然狠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惊人。看似是主动给太子提供了在皇帝和百官跟前露脸的机会,实则是给太子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当夜,朱v樘便接到了圣旨,命他赴天坛与地坛祭天求雨。圣旨里说得很含糊,也不提到底要祭几回天求几回雨,仿佛若是不能求得降雨,便必须一直祭下去似的。前来传旨的覃吉特意道:“是贵妃娘娘在万岁爷跟前举荐了千岁。”   朱v樘怔了怔,侍奉他的小太监李广禁不住喜道:“难不成娘娘有意与殿下和解……”   另一位小太监何鼎倒是看得更远些:“这雨能不能求得下来还不好说呢。之前万岁爷祭天也祭得声势浩大,偏偏老天爷一滴雨也不肯降下来。不仅文武百官心里嘀咕,那些无知的平民百姓更是不知传成甚么样了。若是咱们殿下求雨也没求成,这些流言蜚语不就也跟着殿下来了么?一次求不成还好,若是两回三回还没求成,宫外会传成什么样就难说了。”   “再说了,上次祭天,殿下不过是从祭,回来就小病了一场。这次不仅是主祭,说不定还得祭上好几次,殿下怎么能受得住?”   “你倒是想得多些。”覃吉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两个小太监下去,才叹着气道,“千岁,安喜宫那位到底没有死心啊。安静了几年,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如今一遇见合适的时机,就亮出了她的尖牙利齿。”   朱v樘淡淡地道:“三弟四弟也都长大了。”   在他看来,万贵妃从来都不曾骄奢跋扈得失去了理智。她其实一直都很清醒——仗着父皇的宠爱,她便能将宫中的一切都握在手心里,从此自己与万家的荣华富贵都不会断。   因此,在自己还有可能生下皇子的时候,她断然不许任何人抢走太子之位,更不许父皇有任何儿女出世。在确定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诞育皇嗣的时候,恰逢他认祖归宗,她只得后退一步,有心想将他收作养子。   只是此妇太过狠辣,为了夺得他的抚养权,让他只能依靠她,竟悍然杀了他的母亲。而他在祖母的教养下,也绝不可能亲近她。于是,她便索性彻底放开了手,让宫廷里出现更多的孩子来与他这个太子来争宠。   她确实成功了。经过后宫的开枝散叶,父皇不再仅仅只有他一个儿子,祖母也不再仅仅只有他一个皇孙,国朝的太子亦不仅仅只有他一个选择。随着弟弟们渐渐长大,他的太子之位也坐得越来越不可能安稳了。只要能找到机会换个太子,她依然会是宫廷中的胜利者。   想到这里,朱v樘挺直脊背:“这是一次阳谋,伴伴放心,我不会让她如愿。”   ************   三日后,少年太子身着九章纹玄衣c裳,带着礼部与太常寺一众官员,以及勋贵武官等等,来到天坛代父祭天。冗长的礼节过后,他手持青香,走到放置在祭坛顶端的大鼎前,将这三炷香都插了进去,而后再度跪拜行礼,朗声念起了告祭文。   “……尚飨!”祭文诵罢,祝酒撒向天地。还未等朱v樘站起来,天空中便忽而聚集起了乌云,翻滚不已。墨黑的乌云间,更有久违的电光闪烁,雷声轰鸣。   “要下雨了!”旁边的礼官满脸惊喜,底下跪着的一群大臣更是难掩惊异之色。   “祭天大典尚未结束,继续。”朱v樘轻声提醒,“不能唐突了天地神灵。”   礼官们忙收回心来,伺候着太子殿下完成祭拜。而跪在祭坛下方的大臣们则在狂喜之后冷静下来,纷纷悄悄抬起首打量着上头的太子殿下,神色各异。等到祭天大典结束的时候,暴雨已是倾盆而下。京师、北直隶、山东、河南,处处响起百姓们的欢呼声。 第25章 尘埃落定   乌云翻滚,犹如山峦叠起,黑压压,沉甸甸,仿佛顷刻间便要从空中坠落下来。纵横其中的电蛇瞬间闪过,闷雷轰然炸响,似有一条神龙正在云中穿梭游走,发出惊天的长啸。淅淅沥沥的雨点之后,滂沱大雨随之落下,浇灌着干涸饥渴的千里土地。   神州大地上,此时不知有多少民众正望着久违的暴雨,欢喜得失态落泪。他们等待这场雨已经等了太久,久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一季的旱情与持续两季的旱情截然不同。前者尚可稍作补救,靠着存粮、野菜甚至草根熬过秋冬也许还能有些收成。后者却是完全绝收,便是挖草根啃树皮或许都未必能撑得下去。老天爷总算没有让他们绝望,彻底断送他们的生机。   京城,棉花胡同张家。   少女趴在窗前,望着犹如水瀑般的雨,浑然不觉雨水打在窗棂上,早已经溅湿了她的衣衫。天地间一片茫茫,只能瞧见仿佛无穷无尽的雨水。她的眸中倒映着瓢泼大雨,却仿佛像是瞧见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致,红润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下雨喽!下雨喽!!”张鹤龄踮起脚尖,仰着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凉丝丝的水气,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也要看下雨!!”   张清皎含笑看了他一眼:“搬个小凳子来踩着。”   张鹤龄望了望在旁边忙忙碌碌的平沙与水云,心里知道这是姐姐的闺房,可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因此,尽管心里念头转了转,但他到底没有理直气壮地使唤两个大丫鬟,而是乖乖地自己搬了个矮脚凳来到窗底下。   他踩上凳子后,张清皎便扶了他一把,将他圈在怀中免得他不慎从凳子上摔下去。姐弟俩一同望着窗外,一大一小的眼睛都微微圆睁着,小脑袋搁在窗台上,大脑袋则轻轻地搁在小脑袋顶上,看起来格外趣味盎然。   “姐姐,只有雨。”看着看着,小家伙便有些不乐意了。他还以为姐姐看了那么久,一定很有意思呢。谁知道,举目望出去都是雨水,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他甚至连院子里的大陶缸都看不清楚,更不用提别的了。   “咱们不是来看雨的么?”张清皎捏了捏他的脸,心里暗自有些惋惜,这张小脸捏起来已经没有以前那种弹性十足的手感了。当然,除了手感有所降低之外,她对弟弟如今的模样更为满意——   这几个月,在她的管教以及有意无意的饮食调整下,张鹤龄已经渐渐地改掉了被金氏纵容出来的饮食习惯。不再不分时间与场合,随时随地想吃就吃;不再专门挑着大肥肉吃,不吃得满口流油不罢休,每天点心不离手;不再懒得动弹,与小书童以及邻里同龄小伙伴的游戏活动猛然见涨。就这样,先前的小胖墩如今已经足足瘦了两三圈,一张俊俏的小脸蛋总算渐渐地从肥肉中脱颖而出。   张峦生得端正,金氏的相貌也颇为秀丽。张清皎便是继承了父母的容貌,生得更为精致秀美。张鹤龄的脸蛋自然也不会生得差,八分像爹,另外两分则更多了些源自于娘的秀致。只可惜他从小便被金氏养得肥壮圆胖,眼睛和鼻子都被挤得几乎瞧不见什么,任谁都看不出那堆肉底下竟然藏着这样好的相貌。   连在国子监住了些时日再归家的张峦见着儿子都觉得惊讶,更不必提左邻右舍了,简直怀疑张家是换了个年纪相似的儿子。金氏刚开始还心疼儿子不能随意吃喝,过得实在辛苦,时常寻思着暗地里给他开小灶。后来见着俊秀的儿子后,终于无话可说了。比起肥壮的小胖墩,她确实也觉得现在的儿子更赏心悦目。   便是张鹤龄自个儿,也已经到了懂得容貌美丑的时候。这个年龄的孩童本来便是毫不掩饰的颜控,谁不希望自己生得更好看些呢。从这件事上,他也终于明白自家姐姐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好,对姐姐自是更为信服了。   “只看雨,多没意思。”张鹤龄道,缩回了脑袋跳下凳子,“姐姐,你的袖子都湿透了,还不赶紧去换衣裳?”说着,他仰着头,皱了皱小鼻子:“当初是谁来着?说穿湿衣衫容易着凉得风寒,每回都追着我数落,自个儿却不当一回事。”   张清皎听了,不由得失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少说也是两三年前了罢?你明明记得很清楚,怎么后来还是屡教不改?非得我‘追着你数落’,你才觉得高兴?嗯?”   张鹤龄眼珠子转了转,朝着她吐了吐舌头,嘿嘿笑着便跑到一旁去顽了。水云赶紧接道:“姑娘,这可是连大哥儿都懂得的道理,你怎么偏偏这时候却倔起来了?还是早些将窗户关上,换了这身湿衣衫吧。可别因为贪看下雨,反而让自己受了凉。”   “是呢。”平沙立即从箱笼里拿出里里外外一身衣衫,“奴婢服侍姑娘赶紧换了去。”   “好,好,好,都听你们的。”张清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漫天的乌云与雨水,合上了窗户,“待雨小些,咱们便去正房瞧瞧娘。娘一向有些怕打雷,我担心这场雷雨惊着了她。雨下得这么大,爹爹今天应该不回来了罢?明儿派人去国子监给他送上蓑衣与伞,免得他淋雨受了寒……”   随着脚步声远去,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淹没在了雨声中。   ************   同一时刻,禁城。   “哈哈哈哈!好!好!!”正在乾清宫里歇息的朱见深望着外头的暴雨,放声大笑,喜上眉梢,仿佛这场雨是他自个儿求来的似的,“二哥儿做得好!不愧是朕的太子啊!!这场雨下得太及时了!缓解了旱情之后,想必朝中也不会再追着朕下罪己诏了!!”   “想是万岁爷与太子千岁的诚心打动了老天,这才慷慨地落了这么一场雨。老奴瞧着心里就觉得欢喜,更不必提外头那些黎民百姓了,如今心里头必定都感念着万岁爷与太子千岁呢。”立在他身侧的怀恩也笑道,不着痕迹地捧了一把乐陶陶的皇帝。免得他再想起此事时,觉得自己前前后后劳累了数十天,竟然不及太子抄经祭天的功劳,被有心人挑拨了父子感情。   “可不是么?”萧敬接道,“这般大的雨水,不酝酿些时日可下不成。前有万岁爷祭天,后又有太子千岁替父祭天,上苍才终于洒下了这场豪雨。偏偏在今天下,也是巧得很,正好不早也不晚。”   朱见深听得,觉得他们说得确实有道理,心里顿时熨帖了不少。看来,自己忙碌了两个来月,又是供奉这位神仙,又是供奉那位佛菩萨,总算不是白费功夫。他抚了抚须,瞥了瞥怀恩与萧敬,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道:“说来,东厂提督不是还空缺着么?萧敬,朕觉得你倒是挺合适的。”   萧敬怔了怔,忙跪下来辞谢:“得万岁爷看重,是老奴的福分。不过,万岁爷明鉴,老奴可从未想过当东厂提督啊。”   “想与不想都是小事,在司礼监也是为朕办事,在东厂也是替朕办事,没有甚么分别。”朱见深挥了挥手道,“更何况,你先前不是与尚铭交好么?这东厂提督究竟该怎么干活,你应该很熟悉了,不必朕再指点你。”   萧敬连忙叩首:“万岁爷三思。且不提老奴一心只想着在万岁爷身边伺候,便是只说尚铭一事,老奴也不合适。”   有一瞬间,敏锐如他甚至也有些分辨不清,皇帝究竟是在试探他,还是确实想让他来主管东厂事务。要知道,如今每天还有不少弹劾尚铭一党的折子呈上来,试图将尚铭的残党都清算干净。几乎每一个相关的折子里头,都必定会捎带上他。便是皇帝陛下始终留中不发,不给任何回应,也不意味着他心底会完全不当一回事。尚铭遭了厌弃,他又与尚铭交好,谁知道什么时候皇帝陛下便会念头一转,同样厌弃了他呢?   此外,从历任东厂提督的生平来看,一旦成为东厂督主,绝大多数人便都不得善终。只要倒下来,必定会墙倒众人推,沦落到最为凄惨的境地,绝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勉强可得些安定自在。更不必说,以尚铭与他的关系,他若主事东厂,只会越发成为那群言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此再也无法安宁。   “怎么会不合适?你办事,朕素来都很放心。”朱见深轻轻地敲了敲御案,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别理会言官,内官都是朕的家奴,朕想提拔谁,都与他们无干。至于贵妃那边,也不过是被梁芳那老货劝了劝,才替他和国师说了些话。你只管记得给她进献些礼物就是了,旁的事她也不会多管。”   萧敬低着头苦笑,再度辞谢:“老奴只想侍奉在万岁爷身边,不想离开万岁爷半步。”   朱见深垂首望着他:“朕是看重你,才想着提拔你。”   “老奴明白,也感念万岁爷隆恩。只是,东厂提督又如何?不能时时随在万岁爷身边伺候,老奴便觉得不值当去。”   朱见深眯了眯眼睛,刚要开口继续说,便听旁边的怀恩冷不防道:“万岁爷听听,这老货分明是看中了老奴的位置呢。不想离开万岁爷身边,又想得万岁爷看重,可不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职缺了么?只可惜,老奴身强体健,还能侍奉万岁爷三五十年,便让这老货在后头等着罢。”   萧敬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说话,心里感激,立即再次叩首道:“老奴不敢!老奴何德何能,哪敢觊觎戴先生的位置……”   “哈哈哈哈!!”朱见深已然被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两个大太监逗得仰首大笑起来,“既然想留在朕身边,那便留着罢!说不得哪天,朕便让怀恩去颐养天年,命你来做司礼监掌印太监了呢?”   “连万岁爷也拿老奴取笑……罢,罢,能博得万岁爷一笑,也是老奴的福分。”   “你不想去东厂,便给朕举荐一个能掌管东厂的人罢。一直让这职缺空着也不好,许多事都不方便布置下去。”朱见深又道。   萧敬不着痕迹地看了怀恩一眼:“老奴举荐陈准。此人最是忠心耿耿,万岁爷怎么使都可放心。”他话音方落,怀恩的眼底便透出了几分笑意。大家都是聪明人,唯有懂得投桃报李,才能好好地在这宫中经营下去。   另一厢,安喜宫。   听着绵绵不绝的雨声,面沉如水的万贵妃终是按捺不住脾气,将滚烫的茶盏砸在了侍茶的宫女身上,怒道:“这是要烫死我不成!来人哪!将我的马鞭取来!看我不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心怀不轨的贱人!!”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宫女被烫得浑身发抖,顾不得呼痛,立即便跪下来磕头,转眼额头上就已经是一片鲜血。   但她的狼狈并未让万贵妃生出恻隐之心,其余的宫女太监也都面无表情,垂着首犹如一群僵硬的泥雕木塑。两个魁梧的太监快步行来,将那宫女紧紧地按住,却并未堵住她的嘴。万贵妃高高举起鞭子,想起某一日朱见深似是多看了这个宫女一眼,面容越发狰狞,狠狠地冲着她白皙的脸抽了下去。   暴雨依旧,雨声掩住了千家万户的笑闹,也盖住了深宫中的惨叫。 第26章 再度生事   自那次持续整整一日一夜的暴雨后,忽然变得格外慷慨的老天爷断断续续又降下数日细雨,终是缓解了这场大旱。不知从何时开始,京中便倏地流传起了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供奉神佛、每日抄经、虔诚祭天等等诸事,将祈雨的功劳都归给了父子俩。   绝大多数民众并未多想,听了传言之后,便只顾着感念不已。谁还记得发生大灾异的时候,每一位皇帝都会自我反省一番,而成化皇帝陛下直到现在还不曾发罪己诏?打算就这么蒙混过关?   唯有极少数察觉真相者暗自嘀咕:甚么父子的功劳?西市那座令人怨声载道的大永昌寺还在建呢,皇帝供奉的神佛从来就没给过什么反应——皇帝祭天,依旧是大旱;太子祭天,尚未结束就降下大雨。功劳究竟是谁的,这还用说么?不过,嘀咕归嘀咕,到底没有人将这些明着道出来。   张清皎也听了水云打听回来的不少传闻,对此不过是一哂而已。昏君揽功劳也罢,给自己脸上贴金也罢,只要不妨碍升斗小民安居乐业便与她无关。只可惜,大永昌寺之事至今仍未完全平息,总是令她时不时有些担忧,若是自家也被强行拆了建寺庙道观可如何是好。   这种莫名的担忧似有些杞人忧天之嫌,日子却是一天一天地过。在她的打理下,张家依旧关起门来过着平安富足的小日子。张峦专注课业,在国子监也隐约传出了些许声名;金氏已经怀胎九个多月,眼看便要临产了,越发沉浸在对腹中胎儿的怜爱里;张鹤龄接受了姐姐的教导,昔日人嫌狗憎的熊孩子渐渐变成一个能讲得通道理的顽皮孩童。   因着已有一段时日不曾见张氏,张清皎特意遣人去了沈家一趟。得知张氏最近得空后,她便带着张鹤龄去了沈家拜访。这一天,姐弟俩换上新衣,带着礼物乘着马车来到沈家。马车停在了沈家门口后,就见沈`带着何妈妈出来相迎。   “几个月不见,`哥儿长高了不少。”张清皎笑道,打量着穿上了儒生服的小表弟,“听姑母在信里说,打算给你延请一位西席?怎么不在沈家的家塾里进学了?”这些日子她虽然并未与张氏见面,但派人送信送礼却是一直未断,对沈家的事自然也颇为了解。   沈`脸微微一红:“家塾里的夫子拢共要教十来个人,时常顾不上我。娘觉得我的进度比其他人强些,单独请西席来家里教更合适。这些天,爹和娘都在给我挑西席先生,还托舅父也去打听了。”   “表哥也像我一样,以后都在家里读书?”张鹤龄歪了歪脑袋,“不过,我有姐姐教就够了,以后也不需要请甚么西席。”   “皎姐姐只能给你启蒙,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须得专门延请先生了。”沈`闻言,低头一看,表情瞬间就变了。他认真地打量着表姐身边这个俊秀可爱的孩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第一回 见似的,只差问出一句——“你究竟是谁?伪装我那个熊表弟究竟有何目的?”   张鹤龄眨巴着眼睛,咧开嘴嘿嘿笑了,神态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熊”状:“姐姐你看!表哥也认不出我了!!”   沈`这才从他身上发现了熟悉之处,脸不由得更红了,努力地辩解道:“好几个月不见,谁知道你竟然瘦了?”   “别说`哥儿了,说不得姑父姑母见了你也不敢认呢。”张清皎拍了拍弟弟的小脑袋,“爹爹倒是不曾与我说过帮你相看西席的事。说不得他们打算在国子监里请一位贡生,那倒是你的福气了。”贡生可不是寻常的秀才,每一位都须得在各州学府学里品学兼优,才可能被推荐到国子监里来。让他们来教一个年方九岁的孩童,自然是绰绰有余。   表姐弟三人正要进门,张清皎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沈家门房边,便发现木桩上拴着一匹格外眼熟的马,不禁微微有些惊讶:“原来今天爹爹也来了?`哥儿,你方才怎么没有提起来?看来,应该是给你请西席有眉目了罢。”   “我,我刚才忘了。”沈`回道,表情略有几分不自然。   张清皎眉头微挑,顿住了脚步:“此时姑父姑母应当都在前院的上房里罢?无声无息地进去内院实在有些失礼,不如我先带着鹤哥儿去与两位长辈见礼,再去内院等着姑母也不迟。”说罢,她笑着望向正不着痕迹地将姐弟俩往内院引的何妈妈:“何妈妈以为如何?”   “夫人说了,都是自家人,很不必遵从甚么繁文缛节。”何妈妈神情不变,依旧是满面笑容,“她心疼侄女侄儿,哪里舍得姑娘和鹤哥儿劳累,早便命老奴在内院里准备好了,就等着二位过去稍作歇息呢。”   “是啊。皎姐姐和表弟坐着马车过来,一定早就累了,先歇一歇再去问候我爹娘也不迟。”沈`忙接道,努力露出了恳切的表情,但因为年纪小演技不过关,越发显得有些慌慌张张。   张清皎心中更是好奇了——父亲与姑父姑母究竟在商量什么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竟然还特地防着她,不让她听见?难不成又是一回相亲?那也不必瞒得这么紧啊。难道,自家爹已经忘了么?先前经过周家的事之后,他便已经答应了,若是说起她的亲事,必定不会再瞒着她不教她早些知晓。   “坐马车有甚么累的?”张姑娘暗暗打定了主意必定要将此事弄清楚,含笑牵着自家弟弟便往上房行去,“正巧爹爹也在,还可问问西席的事呢。”   沈`拦不住她,只得焦急地望向何妈妈。何妈妈左思右想,叹了口气,低声道:“以姑娘的脾性,若是起了疑心,哪里能拦得住她?老奴倒是觉得,夫人是关心则乱了。姑娘一向豁达,些许小事也不必瞒她。”   张清皎闻言,回首朝着她嫣然一笑,继续领着张鹤龄走近不远处的上房。来到合上的门前时,她便听里头传来张氏压抑着愤怒的低斥声:“这周家究竟是哪来这般厚的脸皮?还托人问到了你跟前?!”   又听沈禄苦笑道:“我倒没有见他们家那个举人,是与我交好那位周氏同族的周举人将这份请帖给我的。我原以为只是邀请咱们一家子去周家参加宴席,却不想里头拐弯抹角地提到了你和皎姐儿。来瞻啊,此事确实是他们不地道,你便当作不知道就是。”   张峦沉默着没有说话,倒是张氏难以忍耐怒火:“也亏得他们还能想到这一招!知道若是真将帖子送到了咱们家,我连看也不会看,立刻就会投进火中烧个干净!明明上回是他们看不起咱们张家的姑娘,还想咱们皎姐儿送上门去再给他们周家看轻?呸!做梦去罢!!”   “多谢姐夫与姐姐告知我此事,我绝不可能让皎姐儿去周家受辱。”张峦终于开口了,声音略有些低哑,“数个月前,我便悄悄地打听了他们周家的事。听闻周秀才看中了皎姐儿,周父周母却打算拿他的亲事给自家前程铺路,嫌弃我不过是个秀才,不能给他们助力。如今他们突然反悔,大约也不过是周秀才在家里折腾狠了罢了。”   “不过,他看中了皎姐儿又如何?我女儿千般万般好,怎么能嫁这么一户眼睛都盯住了亲家助力的势利眼?便是周家看起来再心诚,我也不信他们家日后会对皎姐儿有多好。因此,相看的事不必再提。还得烦劳姐夫与姐姐,应这回邀去一趟周家,将这件事彻底了结干净。”   张氏毫不犹豫地回道:“你尽管放心,我绝不许周家败坏咱们家皎姐儿的名声!!”   听到此处,张清皎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她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扣了扣门环,笑道:“姑父,姑母,侄女带着鹤哥儿来给两位问安了。”   站在她旁边的张鹤龄鼓着脸颊,喊了声“姑父姑母”,便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周秀才”是吧?想娶他的姐姐,又对姐姐无礼的混账家伙!!呵呵,他张鹤龄记住了!!   ************   禁城,钦安殿。   朱见深斜倚在御座上,听着李孜省等人巧舌如簧,夸赞祈雨之功八分在万岁爷,心里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李孜省见他心情似是不错,又进献了两颗新出炉的丹药,笑道:“陛下先前斋戒供奉,已经上达了玄武大帝。若没有玄武大帝托梦保佑,微臣这一炉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丹药,怎么能两颗都炼成呢?”   两颗丹药通身火红,大如鸽蛋,鲜艳而又漂亮。朱见深拈起一颗,轻轻地嗅着丹药周身的药香气,漫不经心地道:“仙师这一炉丹药,品相确实很难得。如此说来,先前之事,倒是朕错怪你们了。”   “陛下不过是为万民而忧罢了。些许委屈而已,是微臣等人该受的。”李孜省笑着回道。   朱见深拿了丹药,心情大好地回到乾清宫,便立即服用了一丸。待他觉得浑身发热,不由自主地脱了衣衫散热,正是飘飘欲仙的时候,忽然瞄见了御案一角司礼监呈上来的奏折——那是刑部员外郎林俊上的折子,弹劾梁芳与继晓,说他们祸国殃民,必须处死。   昏昏沉沉的朱见深眯起眼,将折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勃然大怒:“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来人!着锦衣卫!将这个甚么林俊抓起来!!” 第27章 林俊一案   清宁宫,萧敬在朱v樘耳边,准确无误地背诵出了林俊弹劾梁芳与继晓的奏折内容。   少年太子眉头微蹙,清亮的眼眸略有些发沉:“奏折中言,‘贻毒生灵,请诛二人以谢天下’,确实有道理。单看在西市兴建大永昌寺一事,民众便迟迟未能安置好。我更听说,为了修造这间寺庙,靡费甚巨,府库已经不堪重负。”   “少说也已经有数十万银了。”萧敬低声道,“御马监主管皇庄、府库与各地采办,直接从内府府库中拿银两,梁芳有监守自盗之嫌。戴先生怀疑,他之所以举荐继晓,让这个妖僧蛊惑万岁爷建造皇家寺庙,也有刻意从这件事里贪污银两、中饱私囊之意。”   “他监守自盗是真,不会轻易给人留下证据亦是真。只要父皇一直信重他,便是戴先生手握凭证,也必定不会轻易去动他。”朱v樘轻轻一叹,“这位林员外郎到底太着急了些,父皇正在兴头上,哪里能听得进去这些弹劾之言。眼下他已经被下了诏狱,父皇消气了么?态度可松动了些?”   萧敬摇了摇首:“万岁爷当时进了药,有些控制不住脾气。锦衣卫那头又是贵妃娘娘的兄弟当差,听说正在给这位员外郎罗织罪名……”自从万贵妃的几个弟弟进入锦衣卫任职后,没几年万喜便成了锦衣卫的指挥使,将锦衣卫的滔天大权尽揽手中,令锦衣卫成了万贵妃一党排除异己的利刃。   “若是前任指挥使袁彬尚在,绝不会如此不分是非黑白。”朱v樘低声道。只要想起已经升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已经八十余岁高龄的袁彬,他便不由得对父皇身边那些手握重权却品行不端的亲信感到忧虑:“幸得还有戴先生在,先生可有甚么对策?”   “唯有劝万岁爷消气了。锦衣卫那一头也得注意,免得好不容易劝万岁爷回心转意,最后人却死在了诏狱里。”萧敬低声道,“万岁爷最近进药太频繁,怕是有些不好劝。不过,千岁放心,老奴等必会想方设法,将这等直率敢言的忠臣都保下来。若是林员外郎被冤杀,日后哪里还有人敢轻易弹劾梁芳与继晓这些小人?”   “若是掂量后果,怕是那些言官宁可去给父皇进谏,也不敢触动梁芳与贵妃之利。”朱v樘垂下眸,“我倒是突然想到一计,暂时不涉及梁芳,只能压制继晓。萧伴伴且听一听,看看是否可行?”   萧敬怔了怔,忙道:“还请千岁示下。”   便听少年太子轻声道:“唯有鹬蚌相争,渔翁方能得利。若是继晓受重用,李孜省的地位便不如从前;若是李孜省受重用,继晓便不可能真正得到父皇的宠信。因此,就算两人都是梁芳举荐而来,利益也未必完全一致。既然二人都是贪婪重利之辈,何不让他们俩内斗一番?无论谁输谁赢,想必都是两败俱伤。”   “千岁妙计,老奴这便回去与戴先生商议。”萧敬目光微微一变,转身便要匆匆而出。   “在戴先生面前,萧伴伴可别提起我。”朱v樘苦笑道,“这种阴谋诡计,我本便不应该在上头下功夫。”他从来都想成为一位堂堂正正的人,便是用谋略,也只以阳谋击溃敌人。但现实却是,阳谋毫无施展余地,阴谋倒是能插得上手。   “老奴倒是觉得,阴谋与阳谋都无碍,关键在于为何而施用。”萧敬意味深长地回道,“谋略哪来的对错?之所以有是非的分别,不过是因施用之人的目的纯与不纯而已。无论是用阴谋或是阳谋,都无愧于心即可。”   朱v樘一愣,立时便陷入了沉思当中。   萧敬出得太子寝殿后,便见两名小太监李广和何鼎都守在外头。两人忙向他行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怀里的檀木盒上。谁都知道这里头装满了太子每日练习的大字,隔三差五萧敬便会亲自过来指点太子习字,顺便再将他的习作收回去看看可有进益。不过短短数个月过去,太子的楷书确实也写得越发有风骨了,听说还得了文华殿众位讲官的赞许。   “你们二人若想习字,也可随着我学。”萧敬呵呵一笑。   “奴婢们愚钝,哪敢浪费萧爷爷的时间?”李广陪着笑,倒是何鼎眼中微微一亮,却也并未多说什么。萧敬回想起覃吉对两个小太监的评价,心里亦略有了些看法,笑着点点头便离开了。   之后几日间,为林俊争辩的奏折几乎有上百张。甚至连远在南京的臣子们也听说了,立刻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言,着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北京。这时候,又有一位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看不过去,想方设法要营救林俊,也被锦衣卫拿进了诏狱。   朱见深被群臣的反应激怒,态度越发强硬,坚决要严惩林俊与张黻以儆效尤。朝中顿时哗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句话,说是“御史在刑曹,黄门出后府”,那些不敢上书弹劾奸佞的言官都不由得为之羞惭。   随着林俊与张黻名震京师,这件事越闹越大,上书为他们辩护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怀恩见状,立刻将这些奏折暂时压了下来,不让它们触动成化皇帝陛下那条突然变得格外敏感的神经,免得龙颜震怒。   紧接着,他一方面用朱v樘所提的计策,和萧敬、覃吉、戴义等司礼监大太监密切合作,不着痕迹地在朱见深跟前挑拨,让李孜省与继晓争夺宠信生出罅隙。另一方面,他又亲自去了一趟锦衣卫北镇抚司,半是恐吓半是劝那些锦衣卫,让他们别为了谄媚梁芳故意构陷林俊与张黻。若是有人胆敢严刑拷打林张二人致死,他也绝不会让他们好活。   司礼监的大们联手,手段自然高明。没过多久,李孜省便因为继晓受宠信而生出了危机感,越看继晓越是不顺眼。诸如他进献了丹药,继晓便上赶着要进献檀香的事屡屡发生,他若是看不出这个和尚的野心那才是怪了!!   此外,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也不敢无视怀恩的恐吓——谁敢冒着得罪怀恩的危险,冒着让满朝言官戳脊梁骨的危险,就为了去讨好梁芳和万氏兄弟?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怀恩伸伸手就捏死了,哪敢得罪这位权宦?更何况,谁不知道东厂的新督主陈准与怀恩交好?锦衣卫便是再风光,也不敢和东厂过不去啊。   就这样,林俊和张黻在诏狱里侥幸保住了性命,终于撑到了朱见深心情渐好的时候。成化皇帝陛下听了怀恩的劝,趁着大永昌寺的佛像正在塑金身,大发慈悲把这两位官员从诏狱里放了出来。   不过,皇帝陛下当然不会就这么释放林张二人,而是借口说他们不安于本职,管得太多了,直接把他们放逐到了云南。从五品的刑部员外郎林俊去了姚州当从七品的判官;同样是从五品的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则去了和县没什么两样的属州师宗当了从五品的知州。   至此,林俊一案暂告一段落,而李孜省与继晓的矛盾依然在酝酿当中。朝廷终是再一次安稳下来,太子朱v樘又默默地在心底填上了林张二人以及数位替他们辩护的忠臣的名字。   ************   作为“普通平民少女”,张清皎对最近这场京城大案只是略有所闻罢了。   听说在群臣与大太监怀恩的努力下,两位忠臣最终保住了性命,只是被贬去了云南。不少民众都松了口气,觉得皇帝陛下到底仁善。唯有张家姑娘在脑海里勾勒着神州华夏的地图,暗暗叹了口气:都已经流放两千里,发配到西南边陲去了,这还算“仁善”么?   不过,官场沉浮与张家的种田生活离得太远,张清皎也不过是在心底给昏君添了一笔,便不再多想了。最近她满心都是金氏即将生产的事,已经顾不上外头的风风雨雨了。   刚开始她还觉得,自己已经派人叫了两位老稳婆,又与那位老大夫说好了到时候也过来,一切应该很妥当了。但后来不知怎地,她又忽然想起了许多此世以及后世产妇生产不易的事,心里禁不住暗暗紧张起来。   张氏过来探望的时候,觉得侄女有些失了平常心,又是怜惜又是心疼,便给她出主意,让她去崇福寺礼佛,求观音菩萨保佑金氏生产顺利。张清皎听了她的话,便邀了新婚半年有余的二表姐沈洛一同去。   原本张清皎打算将这次进香当成表姊妹的闺中活动,却不料张鹤龄听说后,坚决要跟着一起去:“上次姐姐去进香就没有带着我!这回还想丢下我?”他已经向沈`暗中打听了所谓京中时兴的“相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进香”这件事格外警惕。上次冒出一个周秀才,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冒出一个吴秀才、郑秀才或者王秀才什么的?   张清皎仔细想想,小家伙确实也有半年多不曾出门逛逛了,便答应带着他同去:“这回可是为了娘去祈福的,你若想同去,也得与我一起好好拜一拜佛菩萨。”   “好!我也拜一拜!!”张鹤龄满口答应,略有些别扭地远远看了金氏一眼,“如果姐姐和娘都那么想要弟弟,那我也给佛菩萨说,保佑娘平安生下弟弟!!”   “真乖。”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弟弟与妹妹都无妨,我们都喜欢。”金氏给孩子灌输的重男轻女的念头,必须从小就掰正了。   “……那还是让娘生妹妹吧。”张鹤龄想了想,马上就改了主意,“妹妹更乖巧可爱。”   张清皎笑了,心里道:这话可不能让金氏听见,否则一定与她们姐弟俩着急。她满心就盼着,自己腹中的一定是个男胎呢。 第28章 纠缠不休   再一次来到崇福寺,张清皎已然不似从前那般悠闲了。倒是久不曾出门的沈洛与张鹤龄觉得格外新鲜,一个满怀感慨地回顾一年前来这里进香的所见所闻,另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分心指了指自己的新发现,颇为和乐融融。   将要进佛殿时,张清皎轻轻一咳以示提醒,两人立即噤声不语。张鹤龄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对于听姐姐的话丝毫不觉得奇怪。倒是沈洛因为自己的反应愣了愣——为何她明明是已经成婚的表姊,此时却仿佛像是小表妹一般“顺从听话”?   佛殿中的香火一如既往地鼎盛,人流如织,很是热闹拥挤。表姊弟三人并没有抽签的意思,只在不同的殿堂中投了些香油钱,虔诚地拜了拜便罢了。直至来到悯忠殿的观音坐像前,她们逗留的时间才略微长了些。毕竟,民间通常认为,这位菩萨有一别号“送子观音”,此时拜它最为合适。   莲花台上,观音菩萨垂眸低看,手结法印,周身仿佛隐约有梵音轻唱。   张清皎在心中默念着送给金氏的祝愿,恭恭敬敬地叩首。她身边的张鹤龄也照猫画虎,脑袋磕在地上,看起来极为虔诚。沈洛侧首瞥见姐弟俩满脸郑重的模样,不由得抿唇一笑,自己也深深地拜了下去。   待到神佛菩萨都拜过一遍后,沈洛便道:“许久不曾尝尝崇福寺的素斋了,咱们用过午饭再走罢。”说罢,她亲热地把着张清皎的手臂,轻声与她说笑起来:“好妹妹,咱们俩一同出来进香可是头一回呢。往后若得空,你可得经常派人来邀我才好。不拘做甚么,咱们姊妹也有个伴儿。”   张清皎本便对新嫁娘的生活颇有些好奇,闻言便问:“洛姐姐被约束得紧么?只能得到邀约才能出门?”说来,自从沈洛二月嫁出门,除了偶尔在沈家见到她一回两回外,表姊妹俩竟是从来不曾私底下见过。张清皎体谅她是新妇,只是派人给她送信问好,并不想贸然送帖子去打搅她。而她亦只是回礼回信,每次连信都写得文绉绉的,内容规规矩矩,与平常的性情大为不同。   沈洛轻叹道:“是呢。因不知婆母的真实性情,也不知夫家的家风如何,我新嫁过去须得小心些,可不能随意自作主张。娘还特意嘱咐我,好好安分一段时日,不许随意踏出门,也不许常回娘家,好好陪一陪婆母她老人家。毕竟公爹外出赴任,夫君与弟弟们又忙着读书,她一人在家里实在寂寞。”   “我听了娘的话,跟着婆母在家里绣花,每日只能待在两进的院落里,进进出出都是那四角天空,浑身上下好不难受。你有所不知,出嫁前我便被拘在家中绣嫁妆,整整拘了半年之久;出嫁后拢共也就陪着婆母出了一趟门,去附近的寺庙里拜佛,旁的便是因爹娘生辰回了两趟娘家。好妹妹,我总觉得自己都快闷坏了,你若是隔三差五来寻我解解闷,我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姐姐放心,我回头捏准了时候,便派人送帖子过去。”张清皎对她颇为同情,一时间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更是失去了期盼。瞧瞧,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出门探亲都得寻出理由来,竟仿佛一辈子都困在夫家了。若是婆母约束得严,不能自己早些掌家,几乎大半辈子都不由自主,倒不如她如今的日子自在——想出门进香或者去店铺里逛逛,只需与爹娘说一声便是了,张峦与金氏从来没有不许的。   沈洛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负面案例”,只笑道:“那我便等着你的帖子了。”   张鹤龄在旁边不甘寂寞,插嘴道:“姐姐要去探望洛姐姐,可不能落下我来。”许是被沈`的种种形容吓住了,甚么“姐姐迟早会成为别人家的人”,“姐姐嫁了出去就不见踪影,见也见不着”,又有沈洛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小家伙深感责任重大。他如今格外黏着姐姐,生怕自己若是不注意,便有什么人冒将出来,轻易就将自家姐姐给“蒙骗”走了。   “好,好。”张清皎以为他也想寻得机会出门逛逛,便答应了,“若是你日后好好进学,我便保证不落下你。瞧瞧,不久前爹爹刚夸赞了你百家姓背诵得不错,今天不是也带你出来了么?”她悉心教养了半年,小家伙终于能背诵默写三字经,结合诸朝史书也学了不少历史典故,说得头头是道。如今姐弟俩的进度已经到了百家姓,顺便还有术数启蒙、棋艺启蒙、绘画启蒙等,预计明年便能学完千字文,开始读诗经了。   张鹤龄挺了挺胸膛,已然从读书进学里获得了成就感和自信:“姐姐放心就是!只要别让我成天都像隔壁家小四儿那样待在私塾里写一天的大字,摇头晃脑地背诵一天的百家姓,我一定不会教姐姐失望的。”   有比较才有满足。此前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课业有些重,每日都有半天必须在书房里勤奋努力,只下午才能得空顽些旁的游戏。自从隔壁有个秀才家的同龄小伙伴进学,亲眼目睹了小伙伴水深火热的日子,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觉得自己简直是幸福极了。再看看表哥沈`沉重的课业,他只恨不得自己永远是姐姐教才好呢。有时候撒撒娇,说不得还能换得一整天的休息。   沈洛听了,不由得笑道:“而今看来,鹤哥儿可真是懂事不少。”以前这个熊孩子是什么模样,她可没少听张氏和沈`提起,与如今相比,分明是判若两人。   “也该懂事了,前一阵刚过完六周岁生辰,都已经七岁了。”六岁,在后世也是上小学一年级的年纪了,已经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了。说起来,张清皎并不习惯像此世这般算虚岁。譬如在张峦看来,张鹤龄如今虚七岁,再翻过年就该虚八岁,去私塾也该提上日程了。而她自己虚岁十五,过了年后便是虚岁十六,亲事也已经拖延不得了。   表姐弟三人沿着回廊往前行,与形形/色/色/的香客擦肩而过。倏然,张清皎从一群群人里,瞧见一张陌生而又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她微微一怔,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瞧错了,又或许不过是偶遇罢了。然而,那人略有些憔悴的脸孔见了她后,却立即浮起了笑容,不由分说地便要往她们这里靠近,显然便是冲着她来的。   她皱起眉,低声对沈洛道:“洛姐姐,咱们不吃素斋了,回家去罢?”   “怎么了?”沈洛见她神色忽然一变,反应有些不同寻常,便问道,“可是突然想起了甚么事,心里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若是如此,素斋不吃也罢。我随着你们回家,也去见一见舅母。”   张清皎挽着她转回身,特意挑了内眷较多之处走去,谅那周秀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女眷。她略作思索,到底还是不想瞒着沈洛,便低声道:“先前不是相看过一户人家么?父亲与姑母都觉得那家人不是个好的,便不再提起此事。谁知,我方才竟然瞧见了那家的秀才,觉得还是避开比较妥当。”   “偶然遇见?”沈洛挑起眉,她也曾经听张氏说过周家的事,还为此宽慰过几句,“还是刻意打听了消息,在这里等着咱们?”   张清皎眉蹙得更紧了些。看对方之前那架势,并不像是偶遇,反倒是特意在这里等着。看来,她须得让人在家中周围好好找一找,可不能让形迹可疑的人在棉花胡同附近出没,更不能纵容出一个跟踪狂来。   沈洛一见她的神色,便猜出了真相,气恼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厚脸皮之人?若是……”若是有长辈在,便可好好教训他一顿了。可惜如今只有她们表姊妹两人,还须得避嫌,根本不能上前理论。   “洛姐姐何须为这种人动气,咱们远远地避开他也就是了。”张清皎说得轻描淡写,但心里也颇有些懊恼。谁能想到,不过是一次相看,便惹出了一块怎么也甩不脱的狗皮膏药?分明上回爹爹便托姑父姑母又一次拒绝了周家,这周秀才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听不懂人话了么?她真是无法理解,这才见了一面,怎么就能真情实感到如此程度。   表姊妹俩不着痕迹地转身便往回走,张鹤龄愣了愣,跟在她们身后,仆婢们赶紧簇拥上去。他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睛眯了起来,狠狠地往后头一剜,又一次犯了熊,咬牙切齿道:“姐姐,那人到底是谁?!是穿松花色长袍的?还是天青色长袍的?!”   “你想做甚么?还想举着拳头打人不成。”张清皎不禁失笑,推了推他的小脑袋,“怎么凡事都只想着动手,而不想着动动脑子呢?乖乖地走罢,事情不宜闹大,不然反而是我吃亏了。而且,你便是扑过去,人小力微,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张鹤龄哪里懂得甚么“事情不宜闹大”的道理,只是听了她后半句话,想起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禁不住鼓起脸颊而已:“那我长大了之后再去揍他。姐姐先告诉我他究竟是谁,我记住他的长相!!”   沈洛也不由得笑了:“便是记住又如何?且还得等十年,你才能帮你姐姐出气呢。”   “哪里用得了等十年!”张鹤龄不服气的梗起了脖子,“姐姐说了,我以后可是要学礼乐射御书数,变成文武全才的!!像那样的文弱书生,我十岁就能揍他了!也就三年!再等三年!!”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举起了三根手指头,用力地晃了晃。   沈洛更是笑得花枝乱颤,连张清皎也不由得抿唇笑了,温和而又柔美,不仅张鹤龄看着觉得高兴了些,连数丈外的周秀才也看得痴痴地。不过,待他终于从满脑子幻想里回过神来,便发现人群中已经不见了表姊弟三人的踪影。   这时候,张清皎三人已经带着丫鬟仆婢匆匆地回到了崇福寺前。刚要上自家马车,便远远地见一辆陌生的破旧马车朝着她们飞奔而来。马车在附近停下,原本留在家里的丫鬟平沙从里头探出头来,难掩喜气与焦急:“姑娘,夫人发动了!”   张清皎一怔,立即果断地道:“走!咱们立刻家去!!” 第29章 幼弟降生   据平沙所言,张清皎与张鹤龄离开之后没多久,金氏便说想喝人参鸡汤。等厨房给她炖来了,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小碗呢,便已经开始疼上了。   她的大丫鬟玛瑙是个没主意的,只顾着急得团团转,没人吩咐便什么都做不成。经验丰富的李妈妈见姑娘不在,立即开始消极怠工,装成鹌鹑状一句话也不说。王氏是厨娘,忙着烧热水呢,哪里有空闲去正房瞧瞧?最终,竟是张五家的出面,三言两语地稳定了人心。   “张五家的许是见得多了,只脸色微微变了变,就马上利落地让她男人赶紧去将稳婆和大夫都请回来。她原想自己来给姑娘报信,但夫人身边离不得人,玛瑙又不可靠,便央了奴婢在胡同口赁了马车过来一趟。”张家常备有两辆马车,能驱车的唯有周大与张五。周大常年跟在张峦身边,张五又赶着马车去接稳婆与大夫,家里的马车自是不能用了。   别看平沙说话时细声细气,思维却是向来条理分明,该说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奴婢出门时见平安也在,便拿了几文钱哄他去给姑太太那头送口信。这会子姑太太应该已经去咱们家里坐镇了,姑娘放心便是。”   张清皎略松了口气,夸道:“张五家的确实能干,你想得也很周到。”至于李妈妈,原本敬她是张峦的奶妈才让她做了管事娘子,贪了家里的银钱她也不想与她计较。没想到,关键时刻她却生出了小心思,如何还能让她担了管事娘子这个名头?   沈洛也不由得惊讶道:“妹妹身边的丫头可真是不错,每一个都聪明伶俐,担得起事儿。”以她对金氏的了解,这样的丫鬟必定不是舅母能/调/教得出来的——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两个丫头都是小小年纪的表妹亲自教养出来的。她越是想,就越觉得表妹真是深不可测。   张氏曾经与她说过,掌管经济庶务,账目都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漏,并不是内宅中最难的事。对主母而言,唯有两件事最难,也最为要紧。一则是教出忠仆,家中上下同心;二则是生财有道,能像舅祖母何氏那样懂得经营。而这两者通常也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若有生财能力而无忠仆,财物便多数在两三代内就被仆婢都贪了;若有忠仆而无生财之力,那便唯有一家老小都穷苦度日了。   仔细看看,表妹身边的两个丫鬟比她稍长一两岁。这得多少年前就收服了她们,有意识地好好教起来,才有如今这样两个能干的丫头?那时候的表妹应该顶多不超过十岁罢,简直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多谢洛姐姐夸赞,姐姐身边不也都是伶俐人儿么?”张清皎笑了笑。因心里到底还有些担忧,便没有再多言,只是握着张鹤龄的手沉默着。   张鹤龄抬眼望着她,满脸都是担忧,咬着唇轻轻问:“姐姐,生孩子……很可怕么?”   张清皎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道:“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娘有危险,她腹中的胎儿也有危险。说来,娘生养我们不易,咱们平常也该体谅她一些。不过,孝顺是好事,愚孝便不是甚么好事了。”   “甚么是愚孝?”张鹤龄眨了眨眼,自动推理,“就是蠢话和蠢事不能听?”   “在爹娘面前,不可提‘蠢’字。知道他们做得不对,听着也就罢了,暗中阻止也就罢了。若实在是忍无可忍,便与他们分说清楚,劝他们回心转意。”张清皎正色道,“孔子有言,‘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亦是灵活处事之意。”孩子还小,本质是个熊孩子,又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当然不能把心里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都透出来。诸如“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类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张鹤龄认真地点了点头,竟是严肃地思考起来,到底金氏哪些话哪些事属于“蠢话蠢事”。结果,小家伙发现,回想从前,金氏犯的蠢几乎都与自己犯的熊有关。他的脸不由得微微地红了红,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起来,鼓着脸颊去回顾自家爹的过去了。   旁边的沈洛听得一愣一愣的,暗想:看来,娘果然没有看轻表妹。若这不是表妹,而是一位表弟,说不得便又是一位堂舅舅(张岐),年纪轻轻就能中进士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她却生作了女儿身。   待他们乘着马车回到张家,甫踏入家门,便听得正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张清皎一怔,院子里坐着的张峦与张氏也立了起来。在婴儿的哭声中,稳婆忙不迭地出来报喜:“恭喜秀才老爷,贺喜秀才老爷,是个大胖小子!秀才娘子和孩子一切都安好!”   张峦松了口气,抚了抚须,大笑道:“赏!全都有赏!!”   自家爹豪气冲云,张清皎自然鼎力支持。她轻轻提起裙角,笑吟吟地穿过院子:“我们倒是回来得巧了。两位收生娘子,烦劳好好替我娘收拾收拾,还须得大夫诊诊脉,开些补药我们才能完全放心呢。”说罢,她给平沙与水云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矮矮身退了下去,再出来时袖子里鼓鼓囊囊的,已经塞了不少装着钱的火红小绣袋。   张鹤龄本想直接往正房卧室里闯,却被老大夫一手拦住了:“产房可不能随便进哪。”   小家伙转了转眼睛,又奔向窗前,打算掀开一条缝隙往里瞧。张峦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提溜下来,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好几下。受了疼的张鹤龄终是老实了,听姐姐的话换了身衣衫,这才随在张峦后面去探望金氏与大胖小子。   玛瑙小心翼翼地将火红的襁褓递过来,张清皎颇有些生疏地将这个满身皱纹的“小老头”抱在怀里——上次她抱襁褓的时候,还是张鹤龄出世时呢。立在她旁边的张鹤龄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去看,满脸失望:“真丑。”   “你刚出生的时候不也是只小猴子?”张峦笑道,别扭地从女儿怀里接过那个脆弱的小东西,抱出去给张氏和沈洛瞧。听姑母表姐夸小东西生得好,张鹤龄皱了皱鼻子,满脸的不相信——他出生时怎么可能会这样丑?   ************   因主家高兴,待确定金氏安然无恙,小家伙也在家人怀里躺了一圈之后,张清皎便笑着吩咐两个丫鬟分派喜袋。   两位稳婆各得了二两银,简直喜出望外,争着抢着要来给小哥儿洗三;老大夫也拿了一两银,高高兴兴地说了几句平安话,又给金氏开了几个补方;张五与张五家的也各得了一两银,两人都高兴得眯了眼;平沙与玛瑙、王氏各得了五百钱,算是犒赏她们今日的辛劳;周老儿、周大、平安、水云也各得了两百钱,算是沾沾喜气;唯有李妈妈,什么也没有。   李妈妈见张峦与张氏都在,再看张清皎脸上笑眯眯的,胆子也壮了不少,涎着脸道:“姑娘是不是将老奴这个老婆子给忘了?”   “不敢忘了妈妈。”张清皎收起了笑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妈妈已经年老,在如此关键的时候竟然不顶用,确实是我疏忽了。我正打算给妈妈一笔银钱,从此待在家里荣养呢。至于管事娘子的活计,便让能干的人儿来做便是了。”   李妈妈呆了呆,忙辩解道:“老奴今儿是身体不好,才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以后万万不会如此了!”她如今虽然只有管事娘子的名头,但好歹每个月的月钱都是按管事娘子的月例来发放的,平时的赏钱也比其他人更多一成。这样的肥缺,她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飞到别人的碗里头去。   “既然身体不好,以后便好生养着就是了。”张清皎淡淡地道,“咱们张家小门小户,虽说不能买个小丫头专门伺候李妈妈,但让李妈妈从此清清闲闲地过日子却是无妨的。就这样罢,平沙,给李妈妈取十两银赏给她。”   十两银已经很是丰厚了,便是在兴济张家,宗子张缙宗妇何氏身边的亲信荣养也不过是赏十五两银而已。再者,逢年过节时也有赏钱赏物,甚么都不会缺了他们这些家中老人的。拿着这些银钱回家过日子,无论张家哪个奴仆都会觉得心中欢喜。然而,李妈妈一想起方才张五家的光是赏银就得了一两,又哪里愿意就这么荣养,日后只能干看着张五家的得赏钱呢?   “姑娘,老奴还不到做不动事的时候,哪里就要荣养了?”她说着,眯缝眼里透出了怨愤,拿出了惯常倚老卖老的话,“好歹老奴也是奶过老爷的……”   “住口!”张峦皱着眉,不等张氏说什么便道,“李妈妈,这些年我从未亏待过你。看在你奶过我的份上,皎姐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你贪的那些财物。谁知,你不仅不知悔改,这些财物竟然将你的心都养大了!”   “若不是今儿张五家的及时站出来,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凭你装聋作哑,家里就会乱成一团!夫人生产之事怎会这般顺利?!也罢,这是最后一次纵容你了!我们张家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你先回兴济去,改明儿我写封信给伯父,将你们一家子都放了良,让你们在外头好好过活去罢!”   李妈妈愣住了,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周老儿、周大、王氏与平安便都扑通跪下来,连连叩头:“老奴一家子生是张家的奴仆!死也是张家的奴仆!!老爷大发慈悲,别将咱们赶走!!”这年头,张家已经是家财颇丰的士绅人家了,家中的仆从过得比外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舒适多了。尝过了大鱼大肉衣食不缺的日子,谁还想在外头节衣缩食地过活呢?   李妈妈也跟着跪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张峦竟然真的毫不顾念乳母的恩情,只知道径自护着自家的闺女,嘴里犹自道:“老奴可是有大功劳的……怎么能说赶就赶……”   “今天可是大喜之日,你们这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张氏握着侄女柔嫩的小手,瞥了瞥周氏一家,“还不将李妈妈带下去?不是说病了么?就在屋子里养上一两个月再出来罢。绝不能让她接近正房与厨房,免得过了病气给小哥儿。若是一两个月她还养不好,就只能送回兴济去了。”   她话音刚落下,熟知她脾性的王氏等人便不由得脸色一变。周大磕着头赔罪,周老儿与王氏一起塞了李妈妈的嘴,带回倒座房里去了。张清皎这才觉得自己的手段到底青涩了些,比不上姑母张氏这般老道。“生病”既然是李妈妈的借口,拿这个借口来大做文章才是一击即中。不过,若无张峦之前要将这一家子放良的铺垫在前,这一手的效果大概也没有如今这般显著。   这时候,张家院子里已经彻底安静了。张氏母女约好洗三的时候再过来,接着便告辞了。 第30章 洗三还愿   到得洗三那一天,沈家果然阖家都一同来庆贺,沈洛也带了夫婿前来。   张清皎让张五家的按京师的传统张罗着,准备了数十样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她已经经历过一回张鹤龄洗三了,自是不觉得有多稀奇。倒是张鹤龄见了,眼睛都瞪大了,完全不知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零碎都是作什么用的。   “这些零碎准备起来可不容易,回头等洗三结束再给你仔细瞧。”张清皎含笑道,取了一块特意准备的饴糖给他,打发他去寻隔壁小伙伴们顽耍,“今儿给你放一天假,好好地玩儿去罢,别错过了洗三便可。”   张鹤龄舔着甜甜的饴糖,囫囵着答应了,转身就带着平安奔出了大门。他可得问问其他人,知不知道这洗三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等稍稍学会自我约束的熊孩子走了,张清皎便让仆婢们将洗三的东西都细细摆出来,放在正房堂屋里。   张氏带着沈洛去产房里陪金氏说话,直到午饭的时候才出来。因男女客有别,正房里也坐不下,张峦便带着姐夫沈禄与外甥沈`、张鹤龄去了书房。张清皎则请了稳婆坐在上首,又让张氏、沈洛都坐了,自己在旁边陪客。   “京城里近亲少,到底冷清了些。”张氏笑叹道,“若是在兴济,怕是来的族人连几间屋子都挤不下呢。”张家是兴济的大族,尽管嫡脉人口不算兴旺,周围却几乎都是未出五服的族亲。像这样的喜事,必定能办得热热闹闹的。   “已经派人快马回兴济报喜了。”张清皎道,“或许这两天就有回信了。”   以伯祖父张缙对自家爹的看重,必定不会让他们等得太久。更何况,张家嫡脉人丁颇有些艰难。张缙拢共就张岐一个儿子,张岐也只有张忱一个儿子,张忱只有张纯一个儿子,三代单传。张峦、张岳倒是哥俩,但也各自都只有一个儿子张鹤龄、张伦。而今有了添丁进口这样的喜事,必定连伯祖母何氏都会觉得欢喜。   午饭后,稳婆便开始主持洗三。诸位神女娘娘的神像已经在堂屋的香案上供起来了,上头画了十三位大同小异的娘娘神像,摆出了各种慈悲姿态。张清皎只认识为首的碧霞元君,其余的娘娘皆是陌生极了,也不知她们都是保佑什么的。不过,万物皆有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按照习俗规矩来,总不会有大错。   稳婆熟稔地将贡品都摆上,心底藏着疑惑的张清皎上香叩首,又跟着嘀嘀咕咕的稳婆拜了三拜。而后,玛瑙与水云往长榻上摆了盛着槐枝艾叶汤的盆。张氏往盆里倒了些温水,又添了五个一两的银锞子;沈洛也照着倒了些温水,添了一两散碎银并数百个钱;张清皎这个亲姐姐也很是豪爽,给了两个二两的银锞子并一贯大钱。   稳婆说着吉祥话,看着盆里那些黄白财物,盆边缘险些要溢出来的水,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儿。她的动作也利落,拿着棒槌搅了搅后,就开始给二哥儿洗澡了。二哥儿如今还没有大名,家里只叫着“哥儿”,等着张峦来取名。原本皱巴巴的小猴子,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光滑白胖虎头虎脑的大小子,怎么瞧都觉得可爱。   因着如今时令还未至仲秋,温水洗浴并不难受,二哥儿竟然坚持着没有哭。只在最后被稳婆拿艾叶球点了点后,才呜咽着掉起眼泪来。稳婆笑嘻嘻地又说了一串吉祥话,做完最后的仪式,给他戴上家里特地准备的长命锁。   许是不习惯身上挂了个沉甸甸的玩意儿,二哥儿放声大哭,小爪子努力地往长命锁上够。张氏用襁褓将他包裹起来,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家伙进了产房,与金氏一同哄着他。沈洛看着稳婆利落地将添盆里的银钱都收起来,禁不住低声与张清皎道:“她倒是甚么也没有落下。走这一趟,少说也赚了有十二三两银子,够家里一年嚼用了。”   “还不是姑母与洛姐姐大方?”张清皎笑道。大家明明都知道,添盆的这些银钱最终都会是稳婆的囊中之物,却还是心怀祝愿。总觉得若是添盆的时候给得多些,就能保佑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她亦是入乡随俗,渐渐习惯了。   让水云去送稳婆离开,表姊妹俩便也进了产房。却不想金氏正在与张氏嘀咕着什么,回头见到她们,便是一笑:“洛姐儿成婚也已经有半年了,也该着急些了,不然等婆母催起来,可不是那么好熬的。”   饶是沈洛这样爽快的性情,听了这种话也不由得脸红了,只顾着羞涩地捏着绣帕,一句话也不说。金氏便又道:“皎姐儿也该学着些了,这话我也不避着你。你们俩须得知道,成亲之后最要紧的,便是生个大胖儿子站稳脚跟。一个完全不够,两个不嫌多,三个倒是能松口气了,但还是越多越好。”   “……”张清皎无言以对,再看她一向敬佩的姑母,竟同样是一脸戚戚焉地颔首点头——看起来,她应该是想起了自己多年的心理阴影,所以也十分认同。   说着,金氏越发难掩话中的些微得意之色,仿佛顷刻间从奴仆翻身做了主人:“想当年我生了皎姐儿之后,整整七年没有开怀,别人是怎么当着面笑话我的,拿眼角斜着我阴阳怪气地说我肚皮不争气的,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后来有了鹤哥儿,总算没有人戳我的脊梁骨说话了。如今又有了二哥儿,我总算能挺直腰杆了。”   “可不是么?”这番话想是唤起了张氏的记忆,连她都有些出神,苦笑道,“我一连生了两个姑娘,又好几年没有消息,当时沈家人连纳妾的主意都给相公出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哥儿,逢年过节家宴的时候,他们总算才不提甚么纳妾、过继之类的浑话了。”   沈洛听得心中微微一紧,想起自己这几个月始终没有消息,略有些忐忑起来。张清皎察觉了她的不安,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才半年,你还早着呢。”她不喜欢如今这个话题,也不喜欢产房内现在弥漫着的“我生儿子我自豪”的气氛,于是便转移话题道:“前几天刚去崇福寺,在佛菩萨前许愿保佑娘亲一切顺利。如今应了愿,是不是该去还愿才是?”   “这倒是。”张氏道,回过神来,“二哥儿满月之后,咱们一同去罢。等你娘出了月子,也该带着她一同去上香,这才显得虔诚呢。”   自从来了京师,金氏便没出过棉花胡同,一直待在家里养胎,什么热闹都不曾经历过。此时听得张氏提起进香,她立即热烈地响应:“早便听皎姐儿提起崇福寺了,我可得好好地与大姐一同去逛逛,顺带着去吃点素斋才好。”肚子里已经卸了货,她便无须再小心翼翼了,哪里能不向往棉花胡同之外繁华热闹的京城生活呢?   ************   半个月后,兴济派来的人终是到了,同时带来了整整五车的各式礼物以及二百两银票并一个健壮的乳母。张峦读了张缙的信,宣布二哥儿有了学名——“张延龄”。两个哥儿显然取了“松鹤延年”之意,寓意很是吉祥。   又半个月,张家给张延龄办了满月宴,广邀亲朋好友以及左邻右舍。来的客人实在不少,张清皎便让人在院子里摆开七八桌专门招待女客,又在外头的道路边摆开十几桌用来招待男客。整个满月宴热热闹闹,被乳母抱出去走了一圈的张延龄收获了不少祝福,再度大哭一场回来了。   待到金氏出了月子,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去邀张氏母女一同去崇福寺进香还愿。张氏自是满口答应,沈洛那边婆母一听是进香也很痛快地放了她出来。张清皎亦觉得无妨,什么时候去都无所谓,只要将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即可。只是金氏与她都耐不过张鹤龄的歪缠,又一次捎带上了他。   金氏尚是头回出门逛京城,自是看了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她隔三差五地便要掀开马车窗帘往外瞧,到了崇福寺后,更是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左看右看。张氏挽着她的手臂,亲热地与她说起了崇福寺最负盛名的香雪海,这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只可惜,我没能赶上今年的海棠与丁香开放。等明年得了空,咱们也都过来好好赏一赏花,在这寺里走动走动。”金氏道,转念又想起当时张清皎与她说过的事,“哎哟,我想起来了,那会儿你们还遇上了御驾,是也不是?”   “可不是么?皎姐儿运气好,捎带着我也见识了一回御驾,也算是个见过龙颜的了。”张氏笑道,“我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骑马的贵妃娘娘,好不神气,比起那些个军爷也丝毫不差呢。皎姐儿,你可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张清皎回道,本想说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万贵妃,脑海里却不期然地浮现出一位瘦弱而又俊美的少年,“除了太后老娘娘之外,其他三位贵人的面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对于自己脑海里那些不听话的记忆,她只能这样解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得遇到一个各方面都符合她审美的少年郎,自然便记住了。   几人谈笑着去了天王殿,又穿过院落去大雄宝殿,前头斜刺里忽然疾步行来一个女眷,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寻常人若是不慎挡了别人的路,必定会致歉礼让。此人却是一直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地望着她们,就仿佛是特意在这里等着她们一般。   张氏笑着抬起首,只一眼脸色便瞬间变得铁青。金氏不知就里,皱眉望了望她,又看了看沈洛。沈洛也没见过这个中年妇人,却从张氏的反应中推测出了对方的身份。张清皎也定睛一瞧,一时间竟是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能勉强维持住自己常年戴着的“温顺”面具。   原来,这个女眷不是别人,正是周秀才的母亲,曾经见过的那位周家的举人娘子。 第31章 梦中伴侣   “周家太太,此举究竟是何意?”张氏毫不客气地问,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正好挡在自家侄女前头。金氏也反应过来,挑起眉打量着眼前这位清瘦高挑的妇人,目光在她那些精致的金银首饰上略停了停,方道:“原来这位便是大姐曾经提过的周家太太。”   周家太太定定地望着她们,眉目间隐约可见焦躁:“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该说的早便已经说清楚了,咱们如今也没有甚么可说的了。”张氏道,“不过,我略有些好奇。咱们这回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周家太太刻意为之?若是前者,便只当是一场偶遇便罢;若是后者,大约就是‘有其子便有其母’了。”   她说得无比直接,周家太太脸色越发难看了,辩解道:“这不是不方便打搅么?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只能出此下策了。至于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当时也不过是一时心切罢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太太与张姑娘原谅则个。他是无心之失,只是觉得许久不见,想多看几眼而已,并没有别的意图。”   张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金氏眉头锁得更紧,看了看身边的大姑姐,似是有些拿不准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毕竟,她虽然知道此事,却并未经历过相看时的场景,更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便是跟着生了一场气也转头就忘了。   周家太太似是察觉了什么,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她,神情放柔了些:“也罢,既然二位不愿意私下商量,那我便在这里说明白。当时我因有事赶得有些急,礼数不太周到,许是让沈家太太误会了,这才闹出了后头那些不愉快。张家太太,令嫒不仅生得好,性子也好,其实我初见时心里便喜欢上了,不若……”   张氏哪里容得金氏回应,就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立即打断道:“原来你们周家所说的‘喜欢’,便是如此毫无礼数地转身就走?哎哟,那我们张家的姑娘还真不稀罕这样的‘喜欢’。周家太太还是尽管留着这些‘喜欢’,给未来的儿媳妇去罢。”   周家太太眉头一动,想不到她竟然公然讽刺自家,心里的怒火“腾”地涨了起来,冷笑道:“我这是在与张家太太说话,想听的也是张家太太的回应,沈家太太很不必抢着说话,免得教人误会。”   张氏脸色微沉,瞥了瞥金氏。金氏只觉得后背一寒,哪里还敢说什么别的话?“大姐的意思,便是我们家的意思。我家姑娘与令郎无缘,周家太太还是另寻合适的姻缘罢。”她难得很清醒——明白即使自己有些心生动摇,觉得这桩婚事不似想象中那般差,张峦也绝不可能同意。   周家太太犹自不肯死心:“那些不愉快之事,何不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呢?咱们能认识,也是难得的缘分。这样的缘分,若不好好珍惜,委实是可惜了。”以她的性情,显然不可能一直向人低声下气。说过了这些话后,她便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表情也越发僵硬起来。   “说得倒是轻巧。那可不是甚么‘不愉快之事’,而是一次无礼的‘羞辱’。”张氏满面嘲弄,“周家太太,咱们两家之间知根知底,完全不必玩拐弯抹角那一套。我很清楚,你当初之所以没瞧上我家侄女,并非因为她有甚么不足,不过是瞧着你的宝贝儿子太在意她,全然忘了你这个当娘的,心里有所不满罢了。”   周家太太愣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在后头听着的张清皎也有些感叹,想不到自家姑母对于这一类“婆婆”的心理变化了解得如此深刻。不必多想,她也能替张氏继续剖析补充——   如周家太太所愿,这场相看之事没有了下文。她又赶紧替儿子张罗下一门亲事,却没想到,她那儿子却莫名地情根深种,反倒是执拗起来,坚持非张家女不娶。周家所有长辈齐上阵,也没有令他回心转意,反而让他折腾得家里鸡犬不宁。周家太太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暂时妥协,答应他一定会将人娶进来。   儿子越是在意的人,周家太太反而越是警惕、越是厌恶。瞧她如今的模样,眼底满满的都是嫌弃,不过是勉强忍住才不曾流露出来而已。张清皎丝毫不怀疑,假如她真的嫁过去,等待她的必定是备受磋磨的日子。婆母对不喜欢的儿媳妇,一向有许多杀人不见血的磋磨法子。周家太太想必并不介意在她身上好好试一试。   话已至此,周家太太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沉着脸,有些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氏倏地轻声唤住了她:“周家太太,此事到此为止。你们若不再纠缠,我们也必定不会追究。我只希望,不会听见甚么奇奇怪怪的话传出来。否则,日后苦恼的便不是我们,而是你们了。”有周秀才在,周家能抓的把柄可多得很。周家太太若是敢颠倒是非黑白,坏侄女的名声,她们并不介意替周秀才也好好宣扬一番。   周家太太的背影一僵,勉强回首一笑:“沈家太太将我当成甚么人了?”   “我不过是稍作提醒而已。”张氏似笑非笑道,“莫要欺侮张家不是京师本地人士,没有多少亲朋好友。我们沈家若论起人丁与出息来,也半点不输周家。我们当家的与你家族兄相交多年,更是极好的朋友。彼此之间若是因些许不谨慎之事交恶,未免也太可惜了。”   “沈家太太想得太多了。”周家太太淡淡地道,目光落在张清皎那张秀美白嫩的脸庞上,眼底的心绪不禁微微一变,竟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随后,她也没有再逗留,匆匆地便带着仆婢走开了。   因着这一插曲,张氏与金氏都有些失了兴致。拜完所有的佛菩萨后,张氏便问小沙弥要了两间静室休息,拉着金氏私下嘀咕去了。沈洛原打算赏一赏即将盛开的菊花,张清皎也早已答应陪着她去。但姊妹俩到底有些顾虑周秀才一家,不想在寺庙内再遇见周家人,便只得作罢,去了另一间静室歇息。   张鹤龄口里说不累,眼珠子转了转,便带上平安满寺闲逛去了。张清皎担心他忽然犯了熊性,自不量力地去寻周秀才的麻烦,就派了水云跟着他。水云性情活泼,便是张鹤龄有意甩开她,凭着她打听八卦的本事,也能将小家伙挖地三尺给找出来。   静室内,张清皎侧卧在长榻上,合上眼睛闭目养神。忽听得旁边传来一阵衣裳摩擦的细碎响声,紧接着便感觉到沈洛拿手指头戳了戳她:“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想要甚么样的夫婿?若是能够,我也替你仔细看看,打听些知根知底的适龄人,总比某些空有虚名的陌生人更强些。”   张清皎勾起唇,依旧闭着眼,随口笑道:“生得高挑俊俏,颇有才学,能够与我谈论古今,也不介意与我议论国事家事;琴棋书画样样都能通些,平日能够与我一同在书房里消磨时光;懂得尊我敬我维护我,更愿意好好地宠爱我;便是我生不出儿子,只有女儿,也会与我一样疼爱女儿;没有甚么通房丫头,更不会纳妾,真正与我相知相守、白头偕老。”   “呵呵,上哪里找这样的人?若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物,谁能不爱?谁不想立刻就嫁了?”沈洛不轻不重地掐了她一把,“我是认真问的!”刚开始时,她确实听得极为认真,一面分析着表妹的喜好,一面细细回想夫家可认得这般品貌的少年郎。但听到后头,她却觉得表妹不像是说真的,反倒像是说梦中遇到的情郎一般虚无缥缈。   张清皎张开眼,笑意盈盈:“我也是认真答的。”是啊,连后世都未必能寻得这样完美的男人,又何况是此世呢?视传宗接代为一切,不需要控制自己,稍有些钱财便会纳妾……此世九成九的男人,一点也不值得她投入整颗心。顶多只能当作协议结婚,只能将主母当作一份职业,好好经营罢了。   “可别做白日梦了。”沈洛轻轻地弹了弹她的额头,“说些实在的罢。你们好不容易来到京城,我希望你能长长久久地留下来陪我。可惜我家小叔的年纪实在小了些,才十一岁呢,否则,我就想方设法让你当我的妯娌了。”   闻言,张清皎不由得失笑:“洛姐姐这才是白日梦呢?不必替我担忧,姻缘亦是看缘分。该是我的缘分,迟早会是我的,不必着急。至于究竟是着落在京师,还是兴济或者旁的地方,其实都无妨。只要不离兴济太远,我都不在意。”   沈洛怔了怔,总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自家表妹在面对婚姻大事时,依旧这般从容淡定?就仿佛对未来的婚姻毫无期待似的。   在崇福寺用过了素斋后,两家人便打算离开了。临出山门时,正好遇见那位自带圣光的主持大师。张氏忙不迭地带着金氏向他行礼,张清皎与沈洛、张鹤龄也跟着行礼。   大师扫了扫他们,扶须笑了:“女施主不必着急,小施主的缘分还未至呢。”   张氏皱了皱眉,金氏双眸发亮:“大师,小女的姻缘甚么时候才到?是否着落在京城?”   大师呵呵笑了起来:“天机不可泄露。老衲只能提示一句:回到来处,必有收获。”   金氏听得半懂不懂,张氏也皱起了眉。主持大师却并不打算细细解释,而是飘然走开了。他才迈开几步,空中便忽然一片暗沉,黑压压的乌云猛地压了下来,伴随着隐约的电闪雷鸣。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只顾着赶紧躲雨的张清皎等人并没有发现,主持大师一面加快脚步回寺中,一面低声嘀咕道:老衲知道,老衲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放心,老衲一定记得,事不过三! 第32章 波澜又起   归家之后,见张峦正好在书房,金氏便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到正房,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今日在崇福寺的见闻。最后,她半是兴奋半是失落地道:“大师说,‘回到来处,必有收获’,是不是说咱们女儿的姻缘着落在兴济?”   “主持大师?”张峦对神佛心存敬畏,却并不全然信任这种所谓的高人,“除此之外,他可还说了些什么?”照他的想法,既然已经来了繁华热闹的京师,他便不想让女儿再回兴济去。在皇城根底下生活,见识全然不同,总比数十年不变的小小兴济县更适合女儿。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金氏道,有些忧心忡忡,“我瞧着京师里的人眼光都高,咱们恐怕寻不上合适的。总不能只顾着左找右找,反倒耽误了皎姐儿。她转年就十六了,到了三月可就十七了,再拖下去可怎么办哪!”   张峦沉默片刻,方回道:“虚岁十七算甚么?皎姐儿明年才刚及笄呢。且不急,这两三个月我在国子监里好好找找,托姐姐姐夫也帮着多相看几个。若是实在没有合适的,过年回兴济的时候,就将皎姐儿与鹤哥儿都留在家里,托伯母与嫂子好好照顾他们,也帮着仔细寻一寻罢。”   金氏听了,不禁微微瞪大眼睛:“你要将他们姐弟俩留在兴济?那我和延哥儿呢?再说了,我才是皎姐儿的娘。皎姐儿的婚事,为何要交给她们?怎么也得我来做主吧?!”   张峦不想与她吵起来,也不说自己实在是信不过她的眼光,便只道:“你和延哥儿自然也回家。延哥儿年纪小,你光是顾着他还顾不过来呢,哪里得空四处去相看?伯母威信高,眼光又好,何况也是咱们的长辈。皎姐儿的亲事交给她,咱们便可放心了。”   “她家两个孙女与咱们皎姐儿年纪相当!便是有好的,肯定也留给自家孙女了!!”金氏低声抱怨道,“谁不知道瑜姐儿和璧姐儿就是她的心头宝呢?咱们皎姐儿算甚么?她哪里会为隔房的侄孙女好好打算?”   “住口!随意议论长辈,你倒还有理了?”张峦脸色一沉,满面阴云密布,“伯母虽然性情直率,但待我们兄弟一直尽职尽责。若不是伯父与伯母悉心教养,你以为我张峦能有今日?你以为大姐能嫁到甚么好人家?我和二弟能成家立业?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能说出这种白眼狼才会撂出来的话!!”   金氏被他的反应惊了一跳,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能将满腹的抱怨都吞了回去。   张峦见她闭口不语,神色略微松了松,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瑜姐儿早就定了婚事,定的是咱们兴济县县令之子,出了年便会成婚。璧姐儿比皎姐儿小一岁,无须太过着急,伯母自然心里有数。再者,瑜姐儿和璧姐儿都是堂兄嫡女。堂堂进士之女,相看的婚事自是更高一筹,怎么说也得是官宦之家,与咱们皎姐儿也没甚么干系。”   说到此,他忽然觉得心底有些酸涩。若不是自己这个当爹的无能,样样都好的女儿怎么会连合适的婚事都寻不上?高不成低不就,若是真耽误了她的花期,他又如何能过意得去呢?“总而言之,你带着姐弟几个回去,万事只管听伯母的便是了。”   “……”金氏心里格外不舒服,却也不敢再多言了。出来这一年,她尽管也不管事,但日子过得很是随意自在。毕竟管家的是女儿,她又怀着身孕,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还能短缺了她的东西不成?可若是回到兴济,她哪里还能像以前那般自在?只要想到兴济县张府,想起经常拿眼角余光瞥她的伯母何氏与堂嫂钱氏,她的嘴角便不自禁往下拉,怎么也控制不住。   张峦见状,便道:“等到皎姐儿成婚,你便带着两个哥儿来京城。咱们烦劳了伯父伯母这么些年,也总该学着自己过日子了。”   他也知道伯母何氏觉得金氏愚钝,怎么教都是一块朽木,自然看她不上。金氏在兴济过得不舒适,又是个只会溺爱儿子的,没有他看着,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到了京城,有他在,又有大姐张氏时时照看,好歹不会让她糊里糊涂地带着孩子们过日子。   金氏闻言,总算觉得有了个盼头,便应了一声。这时,隔壁张延龄忽然哭闹起来,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住。她觉得心疼,忙不迭地起身哄孩子去了。   张峦想了想,转身离开正房,又将女儿也叫到了书房,与她提起今日之事:“我仔细想过了,实在不成咱们便家去。兴济县里那些合适的才俊,我倒是认得不少。你伯祖母也能帮你相看,她老人家眼光不差,必定不会出甚么差错。”   “女儿明白。”张清皎温和一笑,点点头,“爹爹放心,便是回了兴济,女儿也不会懈怠。必会好好管教鹤哥儿,帮着母亲打理咱们院子中的事。只是担忧爹爹一个人在京里孤孤单单,身边也没有人好好照料爹爹。”   张峦表情一软,心里暗想:这样好的女儿,他又哪里舍得让她嫁出去呢?若不是北直隶不时兴招赘,家里有了儿子也不适合招赘,他早便打定主意让女儿找个赘婿了。想到此,他轻轻一叹,亦真亦假道:“你娘回去了,于我而言便轻松多了。更何况,有张五和张五家的在,周大我也会带在身边,又有你姑母姑父帮衬着,应该无妨。”   张清皎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知道自家爹爹说的确实是真话。杀伤力最高的金氏离开,恐怕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一切都听爹爹的,爹爹总不会亏待女儿的。”   张峦笑了笑,又不免喟叹乖女儿到底在身边留不长:“好孩子……我知道你聪敏伶俐,其实比谁都更明白事理。这到底是你的婚事,你若是不提,我这当爹的也不知道你的喜好。就怕乱点鸳鸯,反而让你日后过得不顺。那可是终身大事,女子一辈子的兴衰荣辱都在这婚姻上头了。你若有甚么想法与念头,不妨与我直说。”   张清皎怔了怔,想不到自家爹竟然越来越开明了。难不成,就因为他太过开明,一点也不像是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酸腐文人,所以老天才见不得他中举么?即便是几百年后,也有些爹娘只顾着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问儿女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心底的念头千回百转,张清皎到底没有说出与沈洛提的那番惊世骇俗之语,只是垂下眸道:“爹爹,女儿只求一心人,身边莫要有甚么不干不净的,便足矣。品性最重要,才华其次,家境再其次。若是经营得当,女儿便是靠着嫁妆供养出一个举人甚至进士来,也未必不可能。”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张峦低声笑,摇了摇首。也只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才想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也罢,女儿求的是“心”,他这当爹的自是要再看看家境、才华与秉性。无论如何,都得寻出个合适的少年郎,满足女儿所愿,让她一辈子过得幸福安康才好。   ************   就在张家人忙着四处相看少年郎的时候,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前后耗费了半年,花了数十万银钱,在西市狠狠折腾了一番的大永昌寺终是初见雏形。周围的红墙延绵,将属于寺中的土地都圈了起来。天王殿与大雄宝殿已然先建起来了,浑身镀一层金的如来佛祖以及诸菩萨亦已经请进了殿中。梁芳和继晓自是不忘邀功,立即便恳请圣驾降临皇寺。   自诩崇佛敬道的朱见深大喜,马上便携了万贵妃,带上太子朱v樘,一起奉着周太后去寺里敬头一炷香。尽管外头天寒地冻,但皇帝与太后兴致高昂,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去求神拜佛的热情。朱v樘索性也不劝,只管做个孝子孝孙,一直跟着就是了。   作为皇家寺庙,大永昌寺果然金碧辉煌,宏伟庄严。仅仅是天王殿,便抵得上别家寺庙的大雄宝殿了。里头的弥勒佛虽是躺着,但高达五丈、长约七八丈,光是瞧着都觉得壮观。更不必说里头的大雄宝殿,如来佛祖竟高达十丈,气度恢弘,堪称巍峨,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跪下来叩首。   莫说是朱见深觉得甚为满意了,连周太后都连声赞好,万贵妃的态度也无比虔诚。三人在前头叩首进香,朱v樘跟着磕头,默默不语地在心里算着这笔账。   他早便知道国库府库空虚,但文华殿的讲官们一直不教经济庶务,于是他便只得去问萧敬与覃吉。覃吉一直在司礼监,对经济知之甚少;萧敬却是在内宫监做过些年头,曾经负责仓储粮饷,对账目之事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朱v樘学得多了,自然反射性地便盘算起来。从东宫用度算到宫里的用度,从京师户税算到天下户税,如今又是永昌寺之事——偶尔他也会自嘲地想:做太子做到他这个份上,也是极为少见的。   算来算去,朱v樘怎么都觉得,以萧敬说的民生诸项的价格,这账目实在是很奇怪,出入也未免有些太大了。不过,就算再怀疑又如何?他仅仅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每日还须得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就算心生怀疑,也不能像那些言官那样,不管不顾地进谏,斥责梁芳与继晓。   想到这里,朱v樘闭了闭眼,暂时将这件事压进了脑海。听着朱见深与周太后夸赞继晓,还各自赏了这个和尚不少财物,让他只管好好建永昌寺,他眉头轻轻一动,终是什么也不曾表露出来。   回到宫里后,正逢萧敬前来清宁宫。朱v樘便在纸上写了些永昌寺的账目,将这件事当作一个分析对象,与萧敬略提了几句。萧敬指出了几项算得不太清楚之处,见年轻的太子殿下眉目间透着沉郁,轻声笑了:“这件事,千岁爷说不得,有人却是能说得的。”   朱v樘一怔,略作思索,便立即否定了怀恩等司礼监大太监。司礼监与御马监如今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颇为顾忌对方,轻易不可能争斗起来。否则,必定只会落得两败俱伤。但是,除了怀恩等人之外,还有谁愿意在这件事上说话,却不会触怒父皇呢?   “千岁爷且等几日罢。”萧敬说罢,便带着朱v樘练习的大字,施施然地离开了。   没两日,朱v樘便听说,李孜省向朱见深进言,想重新修缮钦安殿。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钦安殿都已经使用了好些年,玄武大帝身上镀的金都已经开始脱落了,怎么能不好好修缮一番呢?既然万岁爷崇佛敬道,便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于是,朱见深便让御马监拿出钱来,李孜省想要多少便给多少,以展现他绝不偏颇的决心。谁又能料到,梁芳给继晓修造大永昌寺的时候,连眼皮子都不眨地便拿出了数十万银,给李孜省修缮钦安殿,却是只肯给些小钱,管控得格外严格呢?   向来心眼小又贪图利益的李孜省自是大为不满,也顾不上什么举荐之恩了,拐弯抹角地将此事告到了御前。 第33章 东窗事发   两位心腹爱臣之间起了争执,皇帝陛下自是不能坐视不理。朱见深呵呵笑着宽慰了李孜省几句,便使人将梁芳唤了过来。梁芳已经听说李孜省对他不满,本想私下与他说清楚此事,这时候见到李孜省立在御座旁边,自然知道他必定在御前告了状,心里不由得暗自恼恨他实在是不识抬举。   说来,当初他一力举荐李孜省,不过是为了投朱见深所好罢了。那时候,两人来往频繁,勾连得/天/衣/无缝,关系也最为紧密。不过,他却没想到,等到这个妖道站稳了脚跟,便开始为自己打算起来,时不时便与他争宠争利。因着皇帝对李孜省的看重,就算他吃了几回亏,也只能勉强忍下来。   不过,他能忍到看准机会举荐继晓的时候,却并不意味着李孜省的性情也同样如此。他早该想到的,这个妖道比他更加贪名重利。他好歹只想多搜刮点钱财,此人却是连钱财、名声与权力都想染指。甚至连外朝的官员升迁罢黜,他都想牢牢控制在手心里。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容忍又有僧道之流得到皇帝的青眼相待,分薄了他的宠爱。   “回禀万岁,事情是这样的……”梁芳早已准备了一箩筐理由,列出了李孜省索要之物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当然,他也不提对方狮子大开口究竟意味着什么,给朱见深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   朱见深笑而不语,又看向旁边的李孜省,显而易见是等着他解释呢。   李孜省眯了眯眼,依旧是一脸超凡脱俗的模样:“也怪微臣眼拙又躲懒,不曾好好细看那份单子,全交给了底下人经办。唉,久不居俗世,微臣实在是不知,修缮钦安殿除了那些必须之物外,到底还需要用些甚么。倘若单子上有出入,必定是下头那些人不肯听话,生出了异心。”   “这倒是无妨,烦劳李仙师再重新给老奴发一份单子来就是了。”梁芳笑了起来,“只是,老奴还有句话不得不说。那些必须之物,如贵重木料、玉料、石料等等,并不是轻易能有的。如今库房里的好料都所剩无几,只能再去产地临时调来,少说也得再等几个月才能运到京城。”   李孜省听得,心底亦是暗火丛生,有心想揭破梁芳:为何给继晓建佛寺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换了给他修缮钦安殿却什么都不剩了?御马监不是管着牧场、皇庄,专门负责皇帝的内库么?每年收上数十万银,难不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可惜,便是李仙师如今再如何得宠,也同样不可能轻易撼动梁芳这位大太监。若是他不想与梁芳撕破脸皮,就只能接受现实,不得不将这口气给忍下去。而这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危机感,更令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眼下暂且还不到他能独自掌控一切的时候,他依然需要强有力的联盟,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梁芳便是最好的选择,绝不能让这位大太监不惜一切地推出继晓这个妖僧专门与他打擂台。   于是,李孜省主动退了一步,给梁芳留足了颜面。梁芳亦是投桃报李,保证给钦安殿修缮的款项材料等等必会尽快就位,绝不会耽误了工期。双方皆大欢喜,一脸假惺惺地笑着,看起来格外和睦融洽。   朱见深看了也深觉欣慰,抚了抚须:“尔等皆是朕的心腹,可别因为些许小事坏了彼此之间的情谊。”他是一位重情的皇帝,否则也不会如此宠爱万贵妃。爱屋及乌,便是在宫内宫外,他亦见不得什么“割袍断义”、“糟糠下堂”之类的故事。   “陛下说得是。”李孜省呵呵笑道,“微臣与梁公公,那可是多少年的缘分了。”   “李仙师侍奉玄武大帝一向赤忱,老奴比谁都更明白,不然当初也不会将他引荐给万岁爷了。这一回,也是老奴手底下的人说话办事太不机灵了。老奴原就想着寻个机会向李仙师好好解释解释,今天倒是正好。”梁芳也笑眯了眼。   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李孜省自是回了钦安殿忙着炼制丹药,一心想让皇帝陛下记得他的好处,把继晓那个只知道要钱修庙的妖僧给撇到一边去;梁芳哄了朱见深几句,便托词大永昌寺那头还需得他去瞧瞧,转身就要走。   却不曾想,皇帝陛下啜了口茶,忽然道:“前一阵不是去了永昌寺么?贵妃提起来,她夜里梦见了观世音菩萨,想是与菩萨有缘,便想着供奉一座观音菩萨。朕原打算直接交给你这老货去办,又想起来,府库中好似有几块不错的白玉料。走,咱们这就去给贵妃挑一块好料子。”   梁芳一怔,背脊上升起一片寒意,冷汗滚滚而下,瞬间就濡湿了重重衣衫。   ************   朱见深想亲自去府库里挑白玉料,自然无人敢怠慢。司礼监诸位大太监冷眼瞧着梁芳刻意暗示抬銮驾的小太监放慢步子,自己又说了好些天花乱坠的话哄得朱见深前俯后仰,已然预料到府库里如今必定是一团混乱。   不过,当銮驾终于抵达内府的时候,里里外外倒是干干净净。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们退到一旁,梁芳引着朱见深,亲自打开了最外头的府库大门。大门初开,里面堆满了各种箱子,最醒目的自然是角落里的玉料。半臂长的羊脂白玉与晶莹剔透的碧玉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檀木盒子里,触之温润,都是极品的好料子。   朱见深亲自挑了块白玉料,又拿了一块碧玉料,着银作局与尚功局给周太后和万贵妃打造首饰。许是生出了兴致,他夸赞了几句梁芳管理府库得当,便道:“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四处走一走。梁芳,打开府库门让朕好好瞧瞧,看看里头还有哪些宝贝。许是能给母后和贵妃再挑些好东西呢?也教她们好好高兴一番。”   梁芳顿时面无血色,咬了咬牙,方低声道:“万岁爷,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其他库房里都是些二等货色,实在不值得进万岁爷的龙目啊。”   朱见深从来都不是愚蠢之辈,不然当年他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便寻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挡住大臣与太后的施压,一意孤行将吴皇后给废黜了。他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不愿意在不喜欢之事上浪费心思罢了。而且,他重情,对身边这些围绕着自己的奴仆总是宽容些。纵然他知道梁芳手里头不干净,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此时见梁芳这般回答,他自然知道其他库房里必定都已经没什么东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皇帝陛下默默地往外走,梁芳抹去了额角的冷汗,寻思着究竟该如何哄他才好。不想,朱见深却忽然又回过首:“今年修造永昌寺,又得修缮钦安殿,府库确实耗费了不少。该不会将前些年积攒的银钱都用光了罢?朕记得,以前历朝历代还留了七窖金,那都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可是不能动的。”   梁芳愣住了,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朱见深见状,立即吩咐怀恩叫了负责看守府库的太监来,打开七个前朝留下来的小金库——那可是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老朱家历代皇帝为子孙留下来的库藏。连土木堡之变以及后来夺门的时候,代宗和英宗也没想过动用。朱见深也听父皇提过,这是要留给后代的,决不能轻易挥霍干净。   金库打开,里头空空如也。莫说金条银条以及珠宝等等,就连一块铜钱都寻不见。朱见深回想着自己当初头一次见到这七个满满当当的金库的情景,再看眼前连老鼠都不会光顾的空库房,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海,竟令他险些眩晕着厥了过去。   “万岁爷!”怀恩和萧敬赶紧搀住他,覃吉和戴义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的梁芳及其亲信韦兴隔离在外头。东厂提督陈准眉头一皱,亲自按住梁芳和韦兴:“大胆贼奴!!还不将尔等所犯之罪如实招来!!”   “万岁爷!老奴冤枉啊!老奴绝没有分毫私心啊!!”   听着尖利的哭叫声,朱见深觉得有些烦躁。好不容易眩晕缓解了些,他重重地喘息着,扶住怀恩和萧敬,怒对梁芳和韦兴道:“七窖金都用光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两个老货靡费过甚之故!朕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韦兴浑身颤抖不敢辩解,只顾着哭。梁芳却一边哭着嚷嚷,一边替自己狡辩:“这些金银都是为了替陛下建寺庙道观花的啊!!泰山上的显灵宫,大永昌寺,钦安殿,还有养着那些高僧和道人供奉神仙佛祖菩萨,哪一样不要用钱呢!这些钱可都是用在替陛下求万年福泽上了!老奴真是半分也不敢私藏啊!!”   朱见深自然不相信,这老货没有从中贪污。可是想想这么些年他在崇佛敬道上花的银钱,多则数十万银,少则数万银,确实用了不少。整件事若是细究起来,难免会闹大。不仅梁芳这老货保不住,外头的大臣也会听到风声,齐齐来数落他这个皇帝。到时候不仅仅是梁芳,连他自己也会陷入言官的笔锋之下。说不得,还会引来一群榆木脑袋在朝会时怒言进谏,不逼得他认错誓不罢休,必会令他不堪其扰。   金库已经空了,再如何震怒也追不回来。何况,梁芳这老货是有错,但侍奉他还是颇为用心的。如果没有了梁芳,他的许多乐趣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哪里还能过如今这样的快活日子?朱见深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只得忍着心疼,决定将此事紧紧地捂住。   理智做出了选择,心底到底还是满腹愤怒。朱见深猛地推开怀恩和萧敬,上前将韦兴踹翻了,又给了梁芳一记窝心脚:“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梁芳翻滚出去,捂着胸口哀声叫疼,看起来简直可怜至极。朱见深毫不理会,转身就大步离开了空空荡荡的库房。梁芳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追在銮驾后头求饶,皇帝陛下却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   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梁芳立刻招来了身边的心腹,让他赶紧从宫外弄几盒小红丸回来。隔日,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歇息的梁芳顾不得自己身体不适,立刻赶到乾清宫求见朱见深。朱见深并没有见他,却留下了他那几盒小红丸。   梁芳面上愁眉苦脸,心里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忐忑不安。他很了解皇帝陛下,知道他重情,轻易不会将他怎么样。而且,只要皇帝陛下离不开他进献的小红丸,又哪里舍得为了七个小金库就将他给处死呢?   不过,正当他觉得自己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危机的时候,皇帝陛下昨天那句话却猛然间在他脑海里炸响了——“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这“后来的人”,无疑指的便是太子朱v樘了。想起东宫那位太子殿下,梁芳忽然打从心底觉得冷了起来。他是万贵妃一党,从来便与少年太子不是一路人。就算如今有心临来去抱佛脚讨好太子,恐怕也已经晚了。太子若是知道府库里的小金库什么也不剩了,等到他登基,怕是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个御马监的老太监!!   梁芳心中惴惴不安,就这么过了数日,一再观察朱v樘,并打发了小太监去东宫探看。   清宁宫,朱v樘听李广和何鼎提起,梁芳最近一直派小太监过来送礼,还探头探脑地想给他请安,不由得一哂:“他可是贵妃跟前的红人。他送来的礼,我可不能随意收。”   若是让万贵妃误会,他想将梁芳从她身边挖走,断了她的财路,必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目前,他决计不会是万贵妃的对手,必须足够小心谨慎才好。更何况,若是让朱见深知道此事,怕是也会埋下隐患。毕竟,梁芳可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常年进贡小药丸什么的。作为太子,他若与这样的老货有了往来,岂不是自降身份?而且平白受了猜忌?不知就里的外人还以为,是他这个儿子给父皇进贡的小药丸呢!!   太子殿下自是不知,自己这般洁身自好的行为,落在小人眼里,便生生地被解读出了千种万种涵义。因此之故,他最大的危机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第34章 陷入险境   临近腊月, 梁芳屡战屡败, 始终未能成功接近朱祐樘。他惶惶然地辗转反侧了数个晚上, 终是心下一横,暗地里打定了主意。此人也是个狠辣的,平素自诩只看钱财不过问其他,而今为了自保生出了胆大包天的心思, 竟毫无犹豫之态。   没过两日,梁芳就亲自带着名贵珠宝去了安喜宫求见万贵妃。体态又丰腴了几分的万贵妃披着一身银狐裘, 斜倚在长榻上见了他。发现他瘦了不少, 整个人气色晦暗, 她不由得抿着唇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这老货前些日子闹出了大事?怎么不派人来与我说说?自己反倒是没头没脑地到处钻营?”   梁芳心里一凛, 暗恼派去东宫的小太监看着机灵实则愚笨, 竟然不知道藏着掖着。他自是不敢得罪这位娘娘,忙跪下来叩首道:“老奴也是病急乱投医啊!唉,贵妃娘娘也知道, 老奴本来便不聪明,经过这一事之后就更傻了。只想着万岁爷说日后千岁爷会与老奴算账,可不赶紧去求千岁爷网开一面么?可惜,千岁爷看不上老奴。清宁宫的大门,老奴到底是踏不进去啊!”   万贵妃啜了一口热茶,笑了笑, 眼中带着深沉的寒意:“他连我这儿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你这个老货?”   梁芳赶紧接过话:“那是他不将贵妃娘娘的好意放在眼里!哪有老奴看得明白?老奴的贵人哪,说来说去始终也只有贵妃娘娘而已!幸得有娘娘多年来的保佑, 老奴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啊!这不,老奴不是赶紧来孝敬娘娘了么?”   万贵妃被他捧得高兴,不冷不热的模样终是变了,多了一两分热切之意:“你这奴才现在才想到了我,真是该打。这些天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安抚住了万岁爷。不然,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想起来那些金银,着人将你押出去斩成一段一段抵债呢。”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啊!!”梁芳一转眼看见不远处供奉的白玉观音,只觉得心口还暗暗发疼,口中却道,“娘娘就像观世音菩萨再世似的,素来慈悲为怀。老奴改日可得给娘娘塑上玉像,每日三炷香好好跪拜,求娘娘时时保佑才好!!”   闻言,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我人在安喜宫,你还拜甚么玉像?只是拜玉像,我哪里知道你这老货有没有孝心?倒不如有空没空的,多过来几趟就是了。”顿了顿,她眸光一动,又道:“只是,万岁爷这里我还能帮一帮你。若是你得罪了清宁宫,我可不好说甚么话了,免得火上浇油。”   梁芳抬起眼看了看四周,万贵妃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让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梁芳这才膝行过去,眼底掠过一丝狠毒之色,在万贵妃耳边低声道:“老奴这两天思来想去,清宁宫那头算是彻底得罪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在这种时候,老奴才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处啊……”   万贵妃眯了眯眼,涂着蔻丹的手攥了攥撒开的金线绣裙,雪白的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你说的甚么胡话?”   “老奴只向娘娘说几句心里话。”梁芳听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心里越发安稳了些,压低声音道,“娘娘与东宫素来只有面上情,太子只听太后老娘娘的,身边又有人四处乱传谣言,指不定心里是怎么想娘娘的呢。这么些年,老奴总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娘娘不过是不失礼而已,连敬意也是没有多少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万岁爷身子安稳倒还好,一旦……太子手握大权之后,哪里还容得下娘娘和老奴呢?”他说得好不可怜,涕泪俱下,满脸的皱纹配上花白的头发,更是令人禁不住心生恻隐。   万贵妃由他这般狼狈的模样,联想到了日后的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太子必定不能久留呢?当年她得知竟然有个孽种活下来之后,太过震惊、太过愤怒,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理朱祐樘之事。弄死那个纪氏也有些太心急了,结果与朱祐樘结成了生死之仇。这些年眼见着那个瘦小多病的孩童渐渐长成,她心里又何尝好受过呢?   “娘娘啊,老奴真是又惧又怕,不仅替自己担忧,更替娘娘忧心啊!!”梁芳哭道,“老奴这条贱命,也不值当甚么,太子要杀要剐也无妨。可是娘娘千金贵体……哪里能受甚么怠慢和委屈?”   “住口!别哭丧了!”万贵妃只觉得被他尖利的哭声扰得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也难为你这个老货能体谅我了。只是,你在我跟前哭又有甚么用?但凡我有对策,又哪里能让那个野种受封太子,安安稳稳地待在清宁宫!!”   梁芳只当没听见“野种”二字,道:“当年他受封太子,不过是万岁爷没有别的子嗣,实在是不得已!如今万岁爷有这么多皇嗣,哪一个不比他那个药罐子更好些?!莫说那些小皇子了,宸妃所出的三皇子也已经九岁了,转年就虚十岁了,生得聪慧机灵,身子骨又健壮,哪里不能担当重任呢?”   提起宸妃邵氏,万贵妃便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最难熬的时候。若不是为了今日……她当初又何必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人生下朱见深的儿女?若不是为了对付朱祐樘,她又何必苦苦忍耐了将近十年?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朱见深的女人,也不得不接受那些从别的女人肚皮里生出来的种?   可怜她的孩子,当初连一岁都没有活过去,就那么夭折了。偏偏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却都活蹦乱跳的,一个比一个好养活……   万贵妃沉默了半晌,忽地冷笑起来:“你莫不是收了邵氏塞给你的重礼罢?怎么一心给她的儿子说好话?要是她的儿子登基,她便是圣母皇太后,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   梁芳表情一僵,立刻反应过来:“老奴冤枉啊!贵妃娘娘明鉴,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毕竟三皇子年长,看着又聪明,更容易堵住外面那些朝臣的口!等过了几年,娘娘再寻个理由将他废了,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子封为太子,也易如反掌!!邵宸妃哪里能与娘娘相比,唯有娘娘才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啊!!”   万贵妃抬了抬下颌,勾起了血红的唇:“你这老货,确实愚笨得很。”说罢,她轻轻地踹了梁芳一脚,梁芳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逗得她放声笑了起来。笑罢之后,她才意味深长地道:“若无当初我退后一步,哪有今日由得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地说些废话?”   梁芳转念一想,终于悟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中惊骇,忙叩首道:“娘娘高瞻远瞩,老奴怕是拍马也不及!!老奴只求一个为娘娘冲锋陷阵的机会,替娘娘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使你的时候还多着呢。”万贵妃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   数日后,因过年而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清宁宫里,迎来了前来给太子贺岁的老太监覃吉。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不慌不忙地欣赏着张灯结彩的宫殿,满脸笑呵呵的,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等他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以及李广和何鼎都打发出去后,再面对朱祐樘时,神情便已经全然变了,凝重得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千岁爷,大事不好了!老奴听怀恩隐晦地提起来,万贵妃已经开始谋划了!!”   听了他飞速地说完最近的风云诡谲,朱祐樘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重复着最为关键的词语:“废太子?”   “这一段时间,千岁爷不是病过一场么?前前后后用了好些天才痊愈,太后老娘娘与万岁爷都赐了药,还让千岁爷年前不必再去文华殿,好好地养一养身子骨。”覃吉满面怜惜地望着清瘦的少年,道,“听说万贵妃借口太子殿下身体不够健壮,又命李孜省和继晓装模作样地说太子恐是年寿不永之象,想劝万岁爷立皇三子为太子!!”   朱祐樘定了定神,心中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是早已经料到,必定有这么一天么?万贵妃绝不可能容他在东宫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去,必定迟早会出手么?可是,为何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仍是觉得如遭雷击,心底更是悲哀凄凉呢?   覃吉越发不忍,忙宽慰道:“千岁爷放心,万岁爷其实并无废太子之意。不过是因为万贵妃巧言令色,又有李孜省与继晓在旁边折腾,才一时受了蒙骗而已。”   “老伴不必安慰我。”朱祐樘摇了摇首,“我明白。”他比谁都明白,万贵妃就是父皇的软肋。一旦她下定决心必须将他废掉,父皇便是刚开始不同意,也必定耐不住她的哭诉与哀求,迟早都会动摇。   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满腹委屈地想——为何父皇总是会选择万贵妃呢?难不成母亲不是他的妃子,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们母子俩受了委屈,母亲突然“暴病而亡”,甚至连他也险些随母亲一同去了地下,他为何视如不见?反倒是对万贵妃越发宠爱?   如今,他再也不会怀着什么天真的念头了。父皇会维护自己?父皇会保护自己?不,有了万贵妃,他便只是她的丈夫,不是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妄想,父亲会护着他,会在万贵妃的哀哀哭泣里选择他。   覃吉心里焦急万分,见朱祐樘温和平静的模样,越发觉得难熬:“千岁爷,便是万岁爷动摇了,还有太后老娘娘呢!还有朝中众臣呢!老奴若是将这个消息透出去,宫内宫外哪有不替千岁爷说话的?!便是万岁爷一言九鼎,也不能一意孤行,强行废太子啊!!”   “老伴不可冒险。”朱祐樘并不赞同,“朝中眼看就要封印休沐了,不宜再生事端。还是让大家安安生生过个年罢。更何况,父皇尚未透出废太子之意,便有朝臣出来劝谏,显而易见是他身边的人透出的消息。若是惹得父皇起疑,认定了司礼监有人与我暗中勾连,我又与大臣结党,便无疑是雪上加霜了。”   “是老奴考虑不周。”覃吉怔了怔,“那到底该如何是好?”   “静观其变。”朱祐樘淡淡地道,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书案上,“就按我方才说的,先好好过个年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阿姨:要不是我仁慈,能让你们生下来?!   太子殿下:呵呵   皇三子:呵呵   皇四子:呵呵   皇五子:呵呵   悼恭太子:_(:3∠)_   ————————————————————————————————————————————   入v倒计时,一天 第35章 初回兴济   年节将至, 国朝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笼罩着喜庆的气氛。   当成化皇帝陛下被枕头风吹得有些飘飘然, 废立太子的决心正摇摆不定的时候;当太子朱祐樘静静地守在清宁宫里, 平静地迎来即将狂卷而至的暴风雪的时候;张家人已经辞别了京师,在冬日的萧萧寒风中回到了兴济县。   如同一年前离去的时候那般,车队碾过路中的碎冰,顶着漫天大雪缓缓驶入张府。张峦刚从车上下来, 张岳与张忱便大笑着行来,拍着他的肩背引着他去拜见张缙。家眷的马车则直到内院月洞门前才停下, 出来相迎的是张岐之妻钱氏以及张忱之妻小钱氏。   因天候寒冷, 只简单寒暄了几句, 众人便一同去了正院拜见何氏。金氏只顾着搂住张延龄往前走, 襁褓裹得紧紧的, 生怕他冻着了,将张清皎姊弟俩落在了后头。张鹤龄一脸艳羡地望着母亲怀里的婴孩,伸手紧紧地攥住了姐姐的袖角——母亲顾不上他又怎么样?将他忘在脑后又怎么样?他还有姐姐呢!   张清皎感觉到袖角传来的力道, 低声吩咐了丫鬟仆妇们几句后,便笑着揉了揉小家伙带着绒帽的脑袋,牵着他跟在长辈们后头。一行人的身影被风雪淹没,不多时便转进了旁边的抄手游廊。   尽管离开家乡已经整整一年,张清皎对张府的记忆却依旧无比清晰,仿佛她们一家人从未离开过似的。毕竟是走了十来年的路, 她甚至能在心里暗暗算出,眼下还需要走多少步,才能从抄手游廊转到何氏的正院里。再仔细看去, 游廊两旁种的花草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悬挂起来的红灯笼也在往年的位置。   入得正房,丫鬟掀开厚厚的绸缎门帘,迎面就有一阵暖风扑来。仆婢们伺候着钱氏与金氏脱下大氅,丫鬟们也拥上前帮着小钱氏和张清皎解下昭君套。金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在榻上端坐的满头银丝的何氏,声音细细地问候了几句,又将怀里的张延龄抱过去给她瞧。   何氏虽然对她颇为看不上眼,但到底上了年纪,尤为喜爱孩子。瞧着张延龄生得白白胖胖,她心里难免欢喜,忙伸手接过来抱着,轻轻地逗了几句,小家伙丝毫不怕生,咿咿呀呀地挥着小爪子笑了起来,何氏亦笑得格外开怀。   见何氏心情不错,钱氏与小钱氏以及张岳之妻李氏也上前凑趣,分别说了些以前育儿的经验之谈,言语之间也颇为感慨,没想到金氏竟然在这样的年纪还能生下幼子。金氏听了,不免透出一二得意之色,只是碍于何氏的威势不敢炫耀她又生了个大胖儿子的功劳罢了。   因着无人提起,张清皎与张鹤龄竟然一时被长辈们遗忘了。张鹤龄噘着嘴,只觉得弟弟夺取了众人所有的注意力,令他非常不满。张清皎倒是很自在,牵着他主动来到何氏跟前行礼:“见过伯祖母。”   何氏眉头轻轻挑了起来,打量着姐弟俩,笑道:“不过一年不见,便险些认不出来了。不仅长高了,连模样似乎都有些变化。皎姐儿越发秀丽,更像是大姑娘了。鹤哥儿瞧着也懂事不少,行礼亦是似模似样的。”   她话音刚落下,张清皎便笑着让丫鬟拿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箱笼。正要给金氏使眼色让她出面,谁能料到金氏只顾着抱过张延龄轻哄,根本没注意到她。无奈之下,她便只得自行从箱笼里头取出送给长辈们的礼物,亲自奉给何氏、钱氏等人:“这都是京中时兴的式样……临走前姑母特意带着我去了一趟银楼,给伯祖母、伯母叔母、大嫂嫂和姐妹们挑了些首饰。”   “难为你有心了。”何氏瞧着手里的碧玉镯子,“水头不错,上头的纹路我也很喜欢。”玉料确实上乘,雕工亦很是难得,整个镯子上竟是雕满了不断的卍字纹,显而易见是为崇佛的人准备的。由此也可瞧出,挑礼物之人确实用了不少心思。   张清皎笑着给她戴上:“瞧瞧,这镯子果然很衬伯祖母的肤色。”   “我都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人了,还有什么衬不衬肤色的?”何氏失笑,拍了拍她的手,直率地道:“好孩子,你姑母教得很好。”不是她看不起金氏,小姑娘这一年来变得越发落落大方,还真不是金氏能教得出来的。   钱氏、李氏等闻言都笑了起来,金氏掩住心底的不喜,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就算这一年她满心都想着肚子里这一胎,没怎么照顾女儿,张氏也确实时常来往——她听着这样的话,也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但何氏积威多年,又是长辈,便是心里再不满,她又如何敢表露出来呢?   张清皎有心替金氏转圜,便轻声接道:“姑母教得好,娘亲也教得好。”何氏但笑不语,体谅她的一片孝心,也便不再多说了。钱氏与李氏见状,自然不再笑话金氏,都跟着赞了几句自己收到的首饰。   张清皎又拿了两个精致的小盒子,来到立在榻边的从姐张清瑜与从妹张清璧跟前,微笑着送上礼物:“这是我特意给瑜姐姐和璧妹妹挑的簪子。一支梅花簪,一支海棠簪,也不知你们究竟喜不喜欢。”   她与两位从姐妹年纪相近,从小一起长大。但因彼此是隔了房的,父亲的功名地位差别甚大,又有亲疏远近之分,互相之间多少有些竞争之意。故而,仔细说起来,她们的关系也不过是平常罢了。当然,便是再寻常的姊妹,明面上还是须得礼仪周到才好。她们的纷争与矛盾,也很少在长辈跟前表露出来。   张清瑜打量着似乎已经变得有些不同的从妹,隐约感觉到她并不是真的“变”了,只是渐渐地展露出了真实的模样而已。不知怎地,这样的发现令她心里略有些不舒适,于是勾唇笑了笑,随意挑了一件:“妹妹的眼光,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更何况,还有堂姑母跟着掌眼呢?”   她的态度说不上轻慢,亦说不上亲近,张清皎早已经习惯了,自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笑着接道:“是呢,就算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姑母么?”旁边的张鹤龄模模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姐姐像是受了欺负,瞬间眼神就变了。若不是比他大两岁的堂兄张伦缠着他问东问西,恐怕他早就暗自想着怎么给姐姐出头了。   张清璧见自家姐姐已经拿了一样,这才脆声笑着取了另一样:“我倒要看看究竟是甚么样的花簪。京城里的式样与咱们平日所见的到底有甚么不同。”说着,她便打开了小盒子,目光顿时被里头栩栩如生的海棠簪吸引了过去。   不多时,金氏便带着孩子们暂时告退,回院子里梳洗一番再过来陪何氏说话。李氏托辞送她们过去,也带着张伦离开了。   张清瑜望着张清皎从容告退的模样,走路时轻盈的步态,眸底微微带了些复杂。张清璧不似她那般敏感,只顾着拿起她的梅花簪瞧了瞧,低声嘟囔道:“兴济府里的银楼哪有这样好看的式样?就这一支簪子,恐怕少说也得二三十两银子。”   “花的都是家里送去的银钱,她们娘儿几个倒是舍得拿出来做人情。”钱氏不紧不慢地道,将头上那根白玉长笄拔了下来。小钱氏轻轻地抚了抚发髻上的攒珠花,抿着唇,到底没有接过话再说些什么。   “银钱是我给的,怎么花是她们的事。”何氏倒是不甚在意这些细节,“听说在京师的时候,中馈是皎姐儿打理的,想来这孩子应该有分寸才是。回头我便与她说,这些银钱都算是她的嫁妆,让她好好经营一番。”   “祖母可真是大方。”小钱氏笑道,“竟然给皎姐儿这么多银钱置办嫁妆,说不得也了却了二叔父与叔母的一桩心事呢。”谁都知道,金氏不擅长经营。她嫁进张家的时候便没有多少嫁妆,后来又是挥霍又是贴补娘家,更是不剩下什么,早便只能靠着府中的月钱度日了。张峦也没有多少进项,夫妇二人又能给女儿置办什么嫁妆呢?还不是指着张府公中的份例,指着何氏大发慈悲?   “皎姐儿聪敏乖巧,我一向很喜欢。去了一趟京师,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出众了。这样的好孩子,我自是不会让她受委屈。”何氏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碧玉镯,望向张清瑜与张清璧姊妹,神色愈发软和,“当然,我更不可能亏待自家的亲孙女。你们姐儿俩可是我的心头肉,给你们备下多少嫁妆都不过分。”   张清瑜年后就要成婚,听了她的话,想起自己的十里红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两抹红晕。张清璧则乳燕投林般依偎在何氏怀里,娇声道:“虽说都是自家姊妹,但到底也有远近亲疏。大姐姐得了这样的好婚事,从姐在京里却说不上人家,指不定心里如何难受呢。”   何氏戳了戳她的额头:“你也想得太多了些。皎姐儿一向胸怀广阔、识情识趣,哪里会将京中那些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有我在,便不会让张家的女儿受委屈。”顿了顿,她又笑道:“你姐姐得了好婚事,你必定也不会差,安心罢。”   张清璧脸一红,被她打趣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含羞起了身,躲在了钱氏身后。   ************   是夜,因张缙的坚持,张家办了一场盛大的洗尘宴。五服之内的亲眷都接到了帖子,从张府周围的街巷里赶来。每个人都穿上了为年节准备的新衣裳,只为在何氏面前露个脸。正院里坐得满满当当,处处皆是衣香鬓影,热闹而又喜庆。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是冲着何氏来的,对金氏不过是寒暄几句,却也有好些年轻姊妹对张清皎的经历很感兴趣。好几位曾经在张府女学中当过同窗的小姊妹都围在张清皎身边,满含好奇地询问她京城之事。   张清皎娓娓道来,说得生动无比。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透过她的温声言语,依稀瞧见了数百里外的雄伟京城,亲眼看见了延绵不绝的灯市风光,也跟着观赏了崇福寺里的香雪海,听见了那缭绕不去的梵音。   一向是姊妹们里的中心人物的张清瑜反倒是被冷落了。她漫不经心地吃了几颗丫鬟剥的干果,听着张清皎描述见到御驾的紧张时刻,眸色微微闪烁。张清璧搂住她的手臂,一面轻轻摇着她的臂无声地替她抱不平,一面又禁不住好奇,跟着张清皎的描述,想象着威严无比的御驾、按刀静立的锦衣卫。   虽说姊妹俩或许不愿意承认,但她们心底某个角落却很清楚,自己也许是羡慕张清皎的。羡慕她能去京城,能见识到她们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御驾,能走过辉煌灿烂的灯市。而她们就算嫁得再好,也许有机会随着当官的公公或者相公迁转,恐怕也不一定有机会去四百里之外那座繁华盛景的京城。   人的际遇何其奇妙?   此时此刻,这满房的女眷都不可能想到,那位被少女们围在中间的秀丽姑娘,日后将会拥有什么样的滔天福运。众人暗地里传开的那些京中相看无果的流言,也不过是为她的传奇人生增添了微末的戏说之语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鹤龄:滴滴滴!雷达警报!有人对我姐姐不友好!呵呵哒!   张姑娘:→ →   张鹤龄:滴滴滴!雷达警报!有人对我姐姐翻了个白眼!哼哼!   张姑娘:→ →   张鹤龄:滴滴滴!雷达警报!有人背后八卦我姐姐!!嘿嘿!   张姑娘:→ →,你这是干嘛呢?   张鹤龄:把对姐姐不好的人都记到小账本上,等长大了找他们算账啊!   张姑娘:……别这么敏感好吗?   张鹤龄:这可是很重要的事!!   张姑娘:我不想让你成为熊孩子,但也没想过让你成为姐控。来,来,三百千背完了吗?诗经背完了吗?   张鹤龄:_(:3∠)_,姐姐,你不爱我了。   ————————————————————————————————   入v第一更   咦,感觉上好像有点……平淡?但这是必须的啦,介绍一下张家的各路人物神马的。女主去了一个新副本嘛,咱们太子殿下则面临boss的攻击,正在准备boss战阶段。   大概说一下张家的人物设定:   张缙:伯祖父,张氏张峦张岳的伯父。好人,把弟弟的孩子当自己的娃养大了。   何氏:伯祖母,很擅长经济庶务,壕爽,直率。   张岐:堂伯父,张缙和何氏的独子,青年进士,张峦的人生偶像。被罢官,郁闷死了。   钱氏:堂伯母,张岐之妻,生了一子二女。守寡ing,很看重自己的娃,对隔房的只有面上情。   张忱:从兄,张岐独子,读书不是很灵光,是个好人。   小钱氏:从嫂,张忱之妻,人还不错,钱氏的嫡亲侄女。生了一儿一女。   张清瑜:张岐长女,争强好胜,很有竞争意识的姑娘   张清璧:张岐幼女,遗腹女,被宠大的娇娇女   张岳:嫡亲的叔父,没工作,无业人员   李氏:嫡亲的叔母,和谁都不亲   张伦:嫡亲的堂弟,挺听话的娃儿 第36章 除夕之夜   没几日, 便到了除夕。   时隔一年, 张家再度阖家团聚。团年宴上, 张缙显得格外高兴,喝了一杯又一杯,谁都劝不住。何氏索性也不劝了,让他们放开了喝。不多时, 屏风后的女眷们便发现一家子男人都已是喝得醉意朦胧。   张峦敲着酒杯放声高歌,张岳抱着酒坛子滑在地上, 张忱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 张缙则低声咕哝起了明日祭祀时给祖先的祝辞。至于几个小的, 因无人看管, 都围在桌前悄悄地倒酒喝。年纪最长的张伦偷偷地吐着舌头, 想是觉得酒液辛辣并不好喝;张鹤龄见状只是稍稍沾了沾唇,并没有尝试;辈分最小却比张鹤龄还年长一岁的张忱之子张纯眨着眼睛作无辜状,脸上却浮出了浅浅的酒晕。   “这可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场景。”何氏笑着评论道, 吩咐仆从将他们都抬回去休息。   女眷们又是无奈又觉得有趣,对视一眼后,禁不住都笑了。整整一年的疏离,仿佛也因着这一笑而消弭了不少。她们到底是一家人,虽然平时生活中少不了龃龉,但在这个时候却是真心实意觉得欢喜的。   男人都不在, 一同守岁的女眷也自在许多。大家说说笑笑,刻意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话题,倒也显得和乐融融。总算熬过子时, 何氏早已有些撑不住了,便让众人都回院子里好好歇息。晚辈们也并不推辞,纷纷起身告辞离开了。   次日一早,将近黎明之时,张清皎便被窗外的低语声惊醒了。她依然有些睡意朦胧,目光迷蒙地望向窗户,忽然听得张鹤龄的声音:“我都能祭祖了,怎么姐姐却不能去?爹,咱们叫上姐姐吧。姐姐还没有进过祠堂呢!”   “……女儿不能祭祀。”张峦沉默了一会儿,方低声道,“这是咱们祖先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能随意打破。”   “凭什么?”张鹤龄替姐姐觉得委屈,“姐姐也是咱们张家的女儿啊!怎么就不能进祠堂呢?爹,先祖的规矩就这么定了?不能改一改么?连娘都能去祠堂里呢,以后延哥儿长大了也能进去。咱们都能进祠堂,就姐姐不能进去,她该多伤心啊。”   张峦又一次沉默了,张清皎微微笑起来,就听自家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若是以后咱们分了家,自己立个祠堂,我就重新定规矩——从今往后,咱们家的女儿也能进祠堂拜祭。出嫁之前,一切皆与儿子无异。”   脚步声缓缓远去,张清皎的双手轻轻地攥住被角,往自己身上拢了拢,笑得格外开怀。她这只小蝴蝶扇起的风,终是影响了自己的家人。没有什么比得到家人的维护与尊重更令人心里温暖,也没有什么比亲眼见到“改变”更令人觉得不虚此生。   作为一位普普通通的平民少女,张清皎已然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确实是有价值的。一个家族的改变,说不得日后就能带动整个区域的改变,甚至能在未来这个国家面临生死抉择与转向时,积蓄足够的正面力量。   想到此,她忽然没了睡意,披着衣衫起身来到书房,磨着墨练起了大字。与寻常的笔触全然不同的锋锐从一勾一画里扑将出来,而后慢慢地收归于圆润,最后几张字已经是中规中矩的簪花小楷了。   待到平沙与水云起身的时候,张清皎已经穿戴妥当,领着她们去给金氏和张峦拜年。金氏难得豪爽地给女儿塞了五两银子与一些压岁花钱,张峦更是悄悄地把自己新得的私房都交给了女儿。而后,夫妇俩便带着姐弟三个去正院给张缙与何氏以及其他人拜年。   一路上,张鹤龄低声给姐姐说着祠堂里究竟长什么样,祭祖究竟是怎么祭的,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姐姐,甚么时候祠堂外头没有人看守了,我就带着你去看看!其实没甚么好看的,也就是一些先祖的画像和灵位。”   “可别轻易坏了家里的规矩,不然伯祖父可是要动用家法的。”张清皎戳了戳他的脸颊,笑得清甜动人,“姐姐等着爹爹和你建祠堂,再进去好好看个够!”   闻言,张鹤龄眼中闪烁起了兴奋的光芒,亮晶晶地犹如星辰一般,连连点头:“姐姐就放心吧。再等我几年!我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我来建祠堂,建一个你喜欢的祠堂!!”   ************   当晚辈们都齐齐地跪在地上叩首的时候,白发苍苍的张缙感慨不已,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往昔,回想起了许久之前刚来兴济的时候。那时候的张家,远远没有如今这样人丁兴旺,更没有如今这样的富贵生活——   兴济张氏,从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却是河间府数得上名头的书香门第。高祖张迪,曾任四川夔州府知事,祖籍河南,后来因官职变换迁往山西,最终一家人在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落了脚。他生有二子,长子名唤张缙,次子名唤张绶。   张缙苦读数年,却因无甚才学,不过是做过山西交城教谕罢了。他最大的成就,是娶妻何氏,生了独子张岐。此子才华出众,未至而立年纪便中了进士,累任至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有了他,张家顿时名满兴济县。只可惜张岐性情孤僻,不过十来年便因涉入朝争无人相护而被除名撤职,而后郁郁而亡。   张绶同样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娶妻赵氏,生了二子一女,夫妇二人早早地便撒手西去了。因他与张缙年岁相差甚大,儿女的年纪都不过比张岐之子张忱大上几岁罢了,远远不及自立。稚子失怙失恃,张缙怜惜侄儿侄女无人教导,便亲自将他们教养长大,视他们为己出。   原本他想将儿孙们都交给儿子启蒙教导,却无奈张岐因仕途无望而郁结于心,英年早逝。于是,他便只得亲自上阵教导。教养了几年后,他发现唯一的孙子张忱资质平平,倒是大侄儿张峦颇具才气。因而,失望之余,张缙只得将张家复兴的希望都寄托在张峦身上……   想到这里,垂垂老矣的张缙深深地看向头上已生华发的大侄儿。他等了十余年,眼睁睁地望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长成一位眼底郁郁的中年男子,不可谓不感慨。张峦的才学并非虚假,迟迟不中举,或许是时运不济,又或许是他们张家在这一代与官场无缘罢。   不过,这倒也无妨。他已经想开了,并不强求儿孙们中举、中进士。只要张家的家风不堕,迟早会出现能以科举晋身的后代。眼下,就让儿孙们都好好地过日子罢,也不必因着科举不第而毁掉了他们的半生。   张缙并没有将自己心里的念头说出口,而是笑呵呵地看着儿孙们吃了带着金钱银钱花钱的扁食,纷纷掩住口轻轻地吐在旁边的碟子里。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带着吉祥的祝愿,也给人们带来了新年的期盼。   ************   京师,禁城。   皇室庆祝年节的排场,自是气势宏大,亦更加热闹非凡。即使留在封地的藩王们都不能入京,嫁在京城里的公主们也拖家带口地过来了。加之皇帝陛下膝下的八位皇子、四位皇女,更显得皇家枝繁叶茂。   周太后握着爱女重庆长公主的手,与她低声絮叨着近日宫中发生的大小事。目光落在朱祐樘身上的时候,她不由得轻轻叹道:“二哥儿眼见着就到年纪了,皇帝也不提他的婚事,我心里实在是替他着急啊。皇帝不急着抱孙儿,我可是急着抱曾孙的。”   “陛下自有打算,母后不必担忧。”重庆长公主性情温和,宽慰道,“今年二哥儿虚岁才十六,当年陛下大婚的时候可是已经十八岁了呢,想是他觉得应该迟一些大婚才合适罢。等到二哥儿开始选太子妃了,儿臣便过去替母后掌掌眼,怎么样?没有人比儿臣更懂得母后的心思,必定会给母后挑出最合适的孙媳妇。”   周太后禁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也罢,到时候便让你去初选,给我多挑几个好姑娘。”她一直担心万贵妃会插手太子妃的人选,若有重庆公主监督,想必这个宫婢也很难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坏了孙儿的好姻缘。   正在举杯与长辈们饮酒的朱祐樘忽然觉得脊背微微一凉,禁不住借着仰头啜酒,回首看了一眼。周太后与重庆长公主窃窃私语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母女俩含笑望过来的目光正巧与他对视。他直觉她们似乎在谈论与他相关的事,于是亲自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上前相敬:“愿祖母与姑母身子康健、福寿绵泽。”   “你也得好好爱惜自个儿的身子才好。”周太后抚了抚孙儿的头顶,满面慈爱地道。   朱祐樘垂下眸,遮住了眼底的诸般情绪:“孙儿省得,祖母放心便是。”   除夕夜宴结束后,皇室众人一同赏了盛大的焰火。不久,公主驸马们便陆续离宫,朱见深则带着宫妃子女,奉着周太后回到西宫。见周太后似有些寂寥,朱见深便主动提出,留在西宫一同守岁。   周太后自是高兴不已,忙让宫婢好好布置一番,也好教孙儿孙女们不必拘在她身边,能更自在地顽耍。一切布置妥当后,周太后倚在榻上,无视了坐在朱见深旁边的万贵妃,缓缓地与儿子回忆着陈年往事。   朱祐樘领着弟妹们在旁边顽投壶。他甚少顽这样的游戏,骑射也不怎么得空练习,但投壶却极为精准。小皇子小公主们平日里难得见他一回,原本还与这位兄长有些生疏,见他这般厉害后,便都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无形之间,隔阂与疏离就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瞧瞧二哥儿,这些天眼见着又瘦了。许是身子还不曾完全养好的缘故。也不知我让太医给他开的那些药,他是不是记得按时服用。”周太后轻叹道,“外头的风那般狂烈,我真担心他一出去,便会被风卷走。”   朱见深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瞧见躬下身细心教妹妹如何投壶的朱祐樘。只见少年清瘦的身体似乎已经有些支撑不起外头的衣衫,显得处处都有些过于宽大。随着他的动作,再宽大的衣袍也遮不住那两片支楞出来的肩胛骨,仿佛蝴蝶的双翼,勾勒出起伏精妙的线条。抬起的细瘦手腕更引人注意,似是一掐就断,格外惹人怜惜。   不过,这一瞬间,朱见深想到的却不是关怀儿子的身体情况,而是这些天万贵妃时不时便在他跟前唉声叹气提起的话头——   “臣妾也是替陛下、替咱们国朝着想,才会这样劝陛下。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子的身子骨看着便不是个长寿的。万一他先陛下而去,又没有留下子嗣,再悉心教养出一位太子恐怕也已经迟了。再者,就算他成婚登基,亦有可能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反而容易生出动荡来。”   “臣妾还记得陛下曾经给臣妾读过的史书,里头不是记载了好些这样的前朝故事么?远的不说,近的……恕臣妾大不敬,当年/太/祖/高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心立孙儿为皇太孙,反而逼得叔叔们无处容身,/太/宗/文皇帝便发起了靖难。若是没有皇太孙这一出,直接立/太/宗/文皇帝为太子,又哪里会有后来的争斗呢?”   朱见深心底无奈地一叹,禁不住再看向皇三子朱祐杬:唇红齿白,气色极佳,眉飞色舞的时候越看越是像他,确实是个身形壮实的孩子。明明他与朱祐樘差了足足六岁,但看起来高挑清瘦的朱祐樘竟是仿佛不如他重,更不如他那般生气勃勃。   心底越发动摇的成化皇帝陛下心不在焉地答着话,兴致高昂的周太后并未发觉。倒是万贵妃瞧出了他的异样,见他正在打量皇三子,眼底浮起了浅浅的笑意以及更深沉的狠辣。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阿姨:臣妾真的没有私心,真的不是因为私心说要废太子的。   宪宗:o(* ̄︶ ̄*)o,朕相信爱妃。   万阿姨:臣妾真的是为了陛下,为了国朝着想啊!   宪宗:是的!朕相信爱妃!!o(* ̄︶ ̄*)o   太子殿下:……呵呵哒,耳朵这么软,闻所未闻。   n年后   皇后娘娘:我说的这些,陛下有意见么?   皇帝陛下:没有什么意见,朕相信你。   宪宗:……呵呵哒   ————————————————————————————————————————   第二更   好肥的一更,第三更再走起!!   ps.这里算宪宗的孩子,是从已经出生的来算的,宪宗之后还会有二子一女出世。   万阿姨给他解禁之后,他生得真不少,但都是孝宗被立为太子之后怀孕出生的。   啧啧,万阿姨也是很拼了。 第37章 骤然星变   第二天便是正月元日。凌晨, 朱见深先去了奉先殿拜祭历朝历代祖先。望着诸位朱氏皇帝的画像与灵位, 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一直看到父皇英宗睿皇帝(朱祁镇), 思及这些天他始终权衡不定的那件事,朱见深心里忽然轻轻一动,暗道:先祖在上,朕为国家社稷考虑, 打算废黜太子祐樘,另立三子祐杬为太子。若是祖先们也觉得妥当, 再过几日朕便下旨——   等了片刻后, 烛火依旧轻轻摇动, 缕缕香烟环绕而上, 似是没有任何异样。朱见深不由得心头大定, 神色微微一松。旁边侍立的怀恩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向着萧敬摇摇首。萧敬亦将忧虑深藏心底,决定寻个时机让覃吉再去见朱祐樘, 劝他早做应对。   而后,朱见深又去了西宫给周太后行礼,这才赶到奉天殿,受文武群臣以及四夷朝使的朝拜庆贺。众臣循着礼唱声起起跪跪,好不容易坚持到结束,紧接着又去了文华殿庆贺太子殿下。朱祐樘身着衮冕, 垂首望着殿内殿外跪满的群臣,不自禁地想起正在礼唱的覃吉那双满含忧虑的眼睛。   这些年他处处谨慎事事小心,不敢让万贵妃寻着半点把柄, 更不敢结交朝臣或者宫妃宦官等等稳固自己的位置。如今事到临头,再回顾四望,周围果然除了司礼监几位伴伴以及诸位先生之外,再无他人。东宫属官再多,也都不是他的亲信,不能托付任何事。   东宫这个位置果然是古往今来第一难熬。熬不过去的多,大都身败名裂而亡。熬得过去的少,且占着天时地利人和才能顺利登基。   若是太过积极,四处拉拢人心,难免令君父猜忌,以为心存不轨之心;若是太过谨慎,不与任何人结交,遇到危机的时候便寻不着任何力量扭转局面。若是与朝臣结党,党争的时候便会涉入其中不得脱身,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敌人的把柄;若是与宫妃联合,名不正言不顺,于声名有损,很容易遭人陷害,利益冲突时更很难彼此互相信任。   进退维谷,步步惊心。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心底很清楚,一旦自己被废,等待他的必定不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只会是一个“死”字。正如祖辈那场不曾见血的刀光剑影那般——祖父英宗被幽禁多年,若不是有朝臣维护,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叔祖父代宗必定不可能容许他活下去;夺门之变后,祖父又如何能容许代宗继续活着,再来一场“夺门”呢?   这一次,他究竟该如何自救?该如何反击?需要做些什么,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自己的性命?   ************   午时,朱见深在奉天殿赐宴群臣。   宴席上依旧热闹非凡,内阁首辅万安领着一群亲信起身给朱见深敬酒。朱见深呵呵笑着应了,喝得正高兴的时候,眼角余光望见独坐在一旁的朱祐樘,见他脸色苍白瘦骨伶仃,愈发深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看看这孩子的身子骨,哪像是能承担得起国朝江山社稷的?连在文华殿读书都会累病,病了好几个月也不见痊愈,那些时时不断的朝务岂不是会将他整个压垮?可别像曾祖父仁宗昭皇帝(朱高炽)那般,登基未及一年便……   他其实从未厌恶过太子,所以才能宽慰自己,他并不是因着一己私心而废太子,确实仅仅只是为了老朱家的国祚考虑而已。这孩子是他头一个成活的孩子,他抱过他、逗过他,亲自给他寻老师教导,亲眼见他从懵懂幼儿长成翩翩少年,又怎么会厌恶他呢?他只是……不想让他承担不适合他的重任罢了。   至于贵妃的意思,他当然也明白。她并不像她口口声声所说的那般毫无私心。可那又如何?废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他自是不可能全听妇人之言。不过是她说得确实有道理,他才改变了主意罢了。   先祖们定然能明白他的苦心,不然他拜祭奉先殿的时候,便不会毫无异样了。横竖皇后没有嫡子,太子连同底下的弟弟们都是庶子,到底立哪个为太子,岂不是应该全由他这个父皇来决定?周太后那一处不难安抚,毕竟这都是她的孙儿,哪个当太子都无所谓,她都是皇祖母。群臣那一头……有内阁在,应该也无妨罢?   如此想着,朱见深不知不觉便喝得有些半醉了。怀恩扶着他回了乾清宫歇息,又命人进了些醒酒的汤药。醉眼朦胧的朱见深躺在榻上,嘟囔道:“朕没醉!朕可清醒得很!还能再与爱卿们饮上几杯呢!!”   怀恩端着醒酒汤劝他:“便是万岁爷没有醉,也进一碗醒酒汤罢。不然,睡醒了起来必定会觉得难受。”   朱见深执拗着不肯喝,皱着眉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忽然挥挥手让其他闲杂人等都退下去。他正要仿佛分享秘密似的低声道:“朕最近觉得……”,便听得外头倏地隐约传来一阵纷乱声。他顿时没了心思再说什么,挥挥手让怀恩出去处理。   怀恩眉头紧锁地出了乾清宫,就见一群太监宫女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满面畏惧地望着天空,不由得抬首望去——只见天穹正中央亮起了火光,往西方急急坠落,不多时便化为一团白气。正当众人以为白气即将消失的时候,那气团却又往上升腾,随之响起了阵阵雷声。   雷声轰鸣,惊动了正打算继续休息的朱见深,也惊动了依然在奉天殿里饮宴的朱祐樘和群臣。西宫的周太后、安喜宫的万贵妃、坤宁宫的王皇后,都由宫女太监簇拥着走出了寝殿外。甚至于京师的无数百姓也都惊慌地望着天空中的异象,完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朱见深立在乾清宫门前,怔怔地望着那团盘旋上升的白气,忽又瞧见一颗如碗口大的赤色流星从天穹中落下,往西方奔去。流星尾部的浊气化为蛇形的白气团,与方才的白气交缠在一起,良久不散。轰隆隆的雷声亦是始终不断,足以令所有见者都胆战心惊。   “万岁爷……”怀恩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朱见深身体微微一晃,险些腿软倒在了地上。他忙和萧敬一起将皇帝陛下扶起来,搀着他坐回榻上。   旁边有贴身伺候的宫女轻声问:“万岁爷可要召贵妃娘娘——”   “不见!朕不见她!!”朱见深猛然间反应过来,立刻喝止了。怀恩等大太监们互相看了看,都觉得他这般模样实在非同寻常。以前若是遇见了这种事,受了惊吓,皇帝陛下只恨不得能立刻见到万贵妃才好,今天这究竟是怎么了?   朱见深坐在榻上,久久没有言语,眼底又惊又悔。唯有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反应这般强烈,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起了奉先殿里先祖们那一张张画像。原来,他们并不是明白他的苦心,并不是默认了他的选择,而是愤怒地警告他绝不可轻易废立太子……   ************   安喜宫,万贵妃正匆匆欲往乾清宫,便听自己的耳目传来消息,朱见深不想见她。她怔了怔,顺手就将手中的玉佩砸向前来传信的小太监:“不可能!这绝无可能!陛下怎会不愿意见我?!你们这些该死的贱奴!莫不是来欺瞒我的?!”   “娘娘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被玉佩砸得头破血流的小太监满脸恐惧,抖似糠筛,“奴婢当真听见万岁爷说,不见贵妃娘娘啊!!戴爷爷连一个人都没有派来安喜宫,奴婢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机会前来向娘娘禀报,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万贵妃便命他将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这才渐渐平复了怒火,思索起来。没过多久,梁芳匆匆而至,万贵妃劈头便对他道:“今日星变,恐怕陛下会以为这是上天示警,绝不可废掉那个野种!咱们前前后后做的那些事,说不得都是白费了力气!!”   梁芳急了,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还请娘娘救一救老奴!”如果这次谋事失败,那他便必然再无生路。贪污挥霍那七窖金还能托人求求情,说不得会有一线生机。如今竟然图谋废太子,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我救不了你。”万贵妃冷冷一笑,“除非——”   “除非甚么?只要老奴有的,娘娘尽管拿去用就是!!”   “除非你愿意吐出含在嘴里的肥肉,也不怕得罪你举荐的那些僧僧道道。”万贵妃勾起红唇,“只要别让此事着落在废太子上头,我便有法子再劝陛下不必多想!”   顿了顿,她又低低笑道:“不,若是此事正好预示着该废太子,陛下一定不会再犹豫。”对于星变的解释,怎能只听钦天监的呢?皇帝陛下身边的僧僧道道不下数十人,若是多数人都觉得东宫不详,那个野种焉有翻身的余地?!   同一时刻,清宁宫。   朱祐樘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前后两颗交织的流星,对覃吉道:“天时,我已经有了。地利,暂且不必考虑。至于人和……老伴不必忧心,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去给先生们传信,甚至可借助商公(商辂)的名望。”   “千岁爷放心,戴先生已经给老奴和萧敬都留了些口子,不难往宫外传信。”覃吉道。   朱祐樘见他依旧忧心忡忡,不由得微微笑了笑:“老伴,我不会束手待毙。我这条性命,是母亲和许许多多人替我挣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为了你们,无论如何我也必须争上一争。”   作者有话要说:  太/祖:听说你要废太子?嗯?!   judy:听说你要废太子?啊?!   仁宗:别这样,我爹都一直忍着没废我啊!   judy:这样吧,生出个好孙子来你就不舍得废了。   宣宗:(*^__^*) ——等等,废后也就算了,没事废什么太子?   英宗:……你事儿还真不少,当初我怎么没把你这倒霉孩子给废了……   代宗:如果我儿子还活着……   英宗:滚,我儿子很多,轮不到你儿子好吗?!   宪宗:_(:3∠)_   孝宗: → →   武宗:赶紧的,赶紧的把我生出来啊!我也一定会是好圣孙哒!   ——————————————————————————————————————   三更完成!_(:3∠)_   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周末我会好好努力,争取以后都固定在晚上19:00更新   坚持日更不动摇,周末不定时掉落加更,放假通常双更   ——————————————————————————————————————   申刻有火光自中天少西下坠化白气复曲折上腾声如雷踰时西方复有流星大如椀赤色自中天西行近浊尾迹化白气曲曲如蛇形良久正西轰轰如雷震地须由□乂止——宪宗实录   人物——商辂,明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人物(如果不算被judy除名的黄观,他就是明朝唯一一个),曾经是内阁首辅,时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竭力对抗汪直,后来被汪直给搞了,愤而辞职。他在朝中的名望一直很高哒。 第38章 废黜太子   这一天, 朱见深谁也没有见, 独自闷在乾清宫里, 惴惴不安地思量着。辗转反侧一整夜后,次日清晨,他终是做出了决定,立即带着朱祐樘往奉先殿走了一遭。父子俩一前一后, 拜祭了每一位祖先,亲自供上祭品, 态度极为虔诚, 也费了不少功夫。不仅肥壮的朱见深气喘吁吁, 瘦弱的朱祐樘亦是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歇息片刻后, 朱见深领着朱祐樘跪在/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画像前, 在心中默默道:昨天那些话,是朕一时昏了头说了胡话,望列祖列宗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朕已经明白祖宗们的意思了, 必定会让祐樘好好继位,绝不再提起废太子……   自以为应该已经抚平了先祖们的愤怒后,朱见深再看向太子的时候,目光不由得略有些复杂。他本便笃信佛道,此时觉得儿子许是受到列祖列宗保佑,松了口气的同时, 也难免有些愧疚之意,以及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微末酸楚——当年他受委屈时,祖宗们怎么不显灵呢?   “父皇?”少年太子目光温柔, 一如当初父子俩首次相见那般,眼底唯有全然的信任。   朱见深打量着他,轻咳一声:“瞧瞧你最近都瘦成甚么样了?你祖母除夕那一晚还念着你呢,可别让她老人家忧心,年节里可得好好补回来。不然,便是休沐日结束,朕也不会让你去文华殿进学。”   “儿臣省得,父皇放心。”朱祐樘微笑应道,“其实太医每日都会来看脉,说是儿臣已经大好了。许是最近又长高了些,祖母和父皇才觉得儿臣看着更瘦弱了罢。看来,儿臣确实应该多进些吃食,身上多长些肉才好。”   “你若能像几个弟弟那样壮实,朕就放心了!”朱见深道。   父子俩难得说了些家常话,朱见深又带着朱祐樘回乾清宫用了午膳,这才放他回清宁宫。父子俩共享天伦之乐,令他兴致颇为不错,与昨日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时候,司礼监呈上了一堆言官的折子,他随意翻了翻,果然每一封奏折都与昨日星变有关。   只是,因着无人知晓他有废太子的心思,这群言官便一门心思地认定是他身边有奸佞小人,所以才引来了上天示警。有人慷慨激昂地弹劾梁芳、李孜省、继晓等人,称这些人妖言惑众、蒙蔽天听,必须处死;也有人专注于攻击御马监和梁芳,提起传奉官一事绝不可再继续,卖官鬻爵绝不可成风等等。   朱见深已经习惯言官们揪住梁芳等人不肯放,也习惯了处置这些出头鸟来维护身边的亲信。他正寻思着是不是得再拿住两个人流放出去以儆效尤,免得他们继续说三道四的时候,有宫人来报,说是万贵妃过来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让贵妃进来!”   不多时,就见万贵妃满脸憔悴地快步行来,眼底透着些许惊惧之意。还未等靠近呢,她便嘤嘤哭了起来:“陛下,臣妾昨天真是吓坏了……好好的大年初一,天空竟然出现异象,吓得臣妾晚上便做了噩梦……”   朱见深听了,心疼极了,宽慰道:“星变异象之事,朕已经处置了,贵妃不必担忧。”   “是么?怎么处置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万贵妃抹着泪,“不瞒陛下,臣妾做的噩梦才可怕呢。先是梦见安喜宫里供奉的那座观音菩萨像面朝东流泪,紧接着臣妾就浑身发冷地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里,安喜宫成了一堆瓦砾……陛下,不如将李仙师和继晓大师唤到安喜宫,替臣妾做个法事收收惊罢?”   朱见深只顾着心疼她,自然没有不许的:“朕陪着你回安喜宫,一起看着他们做法事。”   一个时辰后,李孜省和继晓领着一群僧僧道道来到安喜宫,似模似样地做了一番法事。李仙师在前头挥舞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一群道士在旁边护法;继晓大师就坐在后头的蒲团上,敲着木鱼念经,一群和尚跟着喃喃。场面极其嘈杂,却也很是和谐,仅仅只是瞧着,朱见深便觉得甚为安心。   法事做完,这两位大师便满脸高深莫测地来到朱见深与万贵妃跟前,给两位贵人行礼。朱见深满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正要赏赐两人的功劳,不料继晓大师却双手合十,摇了摇首:“贫僧以为,星变异象绝非寻常,唯有寻出根源方能解贵妃娘娘的厄运。”   朱见深看了一眼万贵妃,见她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自是不忍心责怪她怀着私心提起废太子之事。于是,他便微微颔首,刚要含糊地暗示几句,就听继晓接着道:“星变的因果,以贫僧看来,今日应该已经水落石出。只是万岁爷尚未处置,所以还未彻底解开。”   朱见深怔了怔,寻思着今早祭祀奉先殿之事——星变应该已经解决了才是,莫非……   他心思微微一动,便见李孜省似模似样地掐指一算,拂尘甩了甩:“陛下,微臣算了算,这回星变,应在东方之人。此人离得不远,寻起来不难……”他刚要朝着东面走几步示意,就见梁芳匆匆忙忙地自东而来。   见是他,李孜省与继晓仿佛透过那具佝偻的皮囊瞧见了什么,竟是齐声一喝,将梁芳吓得愣在了原地。朱见深眯了眯眼睛,望向这个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梁芳立即惊惧难当地跪了下来。这种时候,这样的反应,两位大师究竟是何意,已经不言自明。   朱见深想起乾清宫里那堆弹劾梁芳的折子,目光不由得变深了些:“贵妃,进去歇息罢。朕与李仙师、继晓大师再议一议此事。”   万贵妃仿佛是不忍心见梁芳遭难,替他说话道:“陛下,‘东方之人’多了,总不能见这老货正好从东面过来,就当他是天象的因果。或许,天象异变另有征兆也未可知呢?此事还须得两位大师再好好瞧瞧才是。”   朱见深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眸愈发沉了些:“贵妃去歇息罢,朕自会着人查个水落石出。”   ************   直至深夜,朱见深方脸色微沉地回到乾清宫。临睡前,他在今日那些折子的票拟上亲自批红道:撤诸传奉官。   怀恩等司礼监大太监们见了,无不惊讶。要知道,传奉官可是由这位万岁爷闹出来的。当年他刚继位不到一个月,就不经过吏部选官,自顾自地直接任命了一位官员。而后,传奉官的风潮愈演愈烈,如今已经成了御马监敛财的手段,亦是万贵妃梁芳得以结党谋私的关键。群臣屡屡弹劾,却因皇帝陛下不肯处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里越发乌烟瘴气。   今天万岁爷究竟是怎么了?不仅没有因言官们弹劾梁芳等人而大发脾气,反倒是虚怀纳谏,简直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躺在龙床上后,朱见深看了一眼正要躬身退下的怀恩,示意其他人先退下。怀恩静静地立在床边,就听皇帝陛下低声道:“朕最近觉得,祐樘身子骨弱,性情也有些过于温软,实在不宜承担重任。倒是祐杬强健活泼,反倒更适合……你以为如何?若是得空,不妨替朕想一想该如何措辞,方能劝服母后与群臣?”   怀恩怔了怔,瞬间如遭雷击。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早上因星变之事刚刚与太子重新亲近起来的皇帝陛下,竟然转眼间便再次下定了决心,连一天两天都等不得,当真打算即刻废掉太子!无论促使他决定废太子的是万贵妃的谗言,是李孜省或者继晓的妖言,还是他所说的理由,作为臣子的他都绝不可能接受!   念头急转间,这位权宦满脸肃穆,立刻解下自己的发冠,跪下来重重地叩首道:“老奴万死不敢从命!宁可陛下杀了老奴,也不能让天下人口诛笔伐杀了老奴啊!!”而后,他便伏在地上哭泣起来。   朱见深的试探之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阴云密布,双目沉沉地望着怀恩:“呵,如此说来,连朕的话,你也不肯听了?”   “请陛下赐老奴一死!!”   朱见深怒极反笑:“朕不过是让你想想措辞,倒像是逼着你杀人放火似的!既然你连措辞也不愿想,索性就下去拟旨罢!明日一早,朕要见到圣旨!!”   “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几位健壮的太监从殿外鱼贯而入,将磕得满头是血的怀恩带了出去。朱见深躺在龙床上,回想着方才李孜省与继晓的言语片段——奉先殿一事或许确实是巧合,又或许反而是预兆。若是先祖们当真不愿他废太子,明日且看看是否还有异象出现。倘若风平浪静,那这便是天意了。   ************   正月初三,乾清宫突然发生了一桩震动朝野内外的事件。   皇帝陛下忽然下诏,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前往凤阳皇陵司香。消息传出,宫内宫外皆是一片动荡。去凤阳皇陵司香,对于本朝的权宦们来说,可谓是仅次于赐死的惩罚,几乎与流放数千里无异。便是东厂尚铭倒台、西厂汪直受贬,也都是去南京守陵,而不是偏僻的中都凤阳。由此亦可见,怀恩必定惹得皇帝陛下大为震怒,方如此不容情。   所有人都纷纷开始猜测,怀恩究竟因何触怒皇帝。难不成,是宫中发生了变故?   清宁宫,早众人一步得知此事的朱祐樘静坐良久,苍白的脸上已是毫无血色。细细思索后,他终是回过神来,轻轻一叹:“这已经是第二回 ,戴先生不顾性命之忧来保全我了。老伴可知那/群/奸/佞小人究竟给父皇进了甚么谗言,竟然短短一日内就让父皇下定决心,连戴先生的劝谏都听不进去了?”   “老奴不知。”覃吉低声道,“只知戴先生不肯拟废掉千岁爷的圣旨,万岁爷一怒之下便将他流放到凤阳去了。老奴等连见也不曾见他一面,东厂就已经将他带出了宫。不过,千岁爷放心,东厂提督陈准是戴先生的心腹,必定会着人一路上好好照料他。”   “若是父皇让老伴或者萧伴伴拟旨,只管遵从就是。”朱祐樘闭了闭眼,浑身笼罩着寂寥之色,“戴先生已经走了,我身边只剩下老伴和萧伴伴了。你们若在,我心里还能安稳些。倘若连你们都走了,我便只能孤单一人了。”   覃吉一怔,权衡片刻后,只能红着眼眶答应了。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将太子独自留在宫中才是不智之举。得不到乾清宫的消息,不知道事态的变化,孤立无援的太子便无从应对,命运只会被牢牢掌握在其他人手中。有他们在,悄悄四处斡旋,帮着群臣维护太子,反倒还有一线机会。   “老伴安心,既然昨夜你们已经发觉不对往宫外送了消息,先生们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封圣旨便是拟好了,也不会轻易成真。”   “老奴……老奴只是心疼千岁爷……”   朱祐樘闻言,苦笑道:“我心疼戴先生,也心疼老伴和萧伴伴。”尽管心中无比悲哀,尽管先前对父皇升起的微末希冀已经彻底熄灭,但他却不能就这样认命。或许,再等一等,再争一争,便会有转机呢?天时地利人和,便是只能占一样“人和”,他也必须努力将这局“死棋”盘活了!   成化二十一年,正月初四,新岁首次朝会。皇帝陛下倏然直言,欲废太子祐樘,立皇三子祐杬为太子。群臣顿时大哗,绝大部分人都立即站出来表示反对。朝会结束后,更有雪片般的奏折飞进了乾清宫,用词之激烈,情绪之高昂,简直前所未有。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祖先们放心吧,朕不会废太子哒。   老朱家众:→ →   宪宗:星象不吉,还是得废啊。   老朱家众:(╯‵□′)╯︵┻━┻   宪宗:咦,大家都不同意,肿么破?   老朱家众:→ →   宪宗:没关系,朕是天子,想废就废   老朱家众:……   英宗:我错了,该把这熊孩子早点废掉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宪宗末,惑万贵妃言,欲易太子,恩固争。帝不怿,斥居凤阳。   ————————————————————————————————————   谢谢下面几位亲的地雷,么么哒   摸摸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2-07 12:43:36   翽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2-07 15:27:21   我是上上颜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2-08 00:48:44 第39章 天命所归   前朝的巨震很快便传到了后宫, 周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明明就在前两天, 她还听说父子俩一起用了午膳, 眼见着愈发亲近了。她正觉得老怀欣慰呢,冷不防一盆冰水就泼将过来,顿时寒冷彻骨——   儿子竟然闷不吭声地就要废掉太子!毫无预兆!毫无理由!   在她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荒诞!简直就是一场阴谋诡计组成的闹剧!偏偏儿子竟然毫无怀疑地跳了进去, 由得万氏那个贱婢花言巧语地蒙骗他!   “二哥儿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这做父亲的竟然能如此狠心?!他是不好好读书了?还是性情不够温良了?他是不敬我这个祖母了?还是不敬你这个父亲了?他是对弟妹不够照顾了?还是不够洁身自好了?!好端端的!你倒是给我一个废黜太子的理由啊!!”   面对情绪激动的母亲,朱见深依然平静如常。他将自己的理由陈述了一遍, 末了补充道:“母后, 儿臣顾虑的并不是祐樘的品性, 而是他的身子骨。再者, 初一那天的星变, 亦是预示着国祚不能由他来延续。否则,为何会出现两颗流星?后来的那颗星显然是为了取代前头那颗星而来的,这便是天意。”   周太后自是不信, 冷笑道:“你若真觉得二哥儿身体虚弱,便该让他好好歇息,仔细养一养才是!追根究底,这根本不是他的过错,是胎里带来的病弱!该怪的究竟是谁,你心里能不清楚么?!”   “再者, 提到初一的星变,钦天监何曾说过甚么‘取而代之’之类的话?莫不是你身边养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混账胡乱说的?!他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改日若是他们说我这老妇妨碍了你, 你是不是连我也会幽禁起来?!”   朱见深的神色微微一变,立即跪在了地上。即便他是皇帝,也承受不住来自于亲生母亲的“不孝”指控。   “母后息怒,儿臣怎么可能行那等不孝之举呢?好教母后知晓,李仙师和继晓大师都是高人,他们所言确实有道理。贵妃也做了预知梦,还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说明这也是菩萨的意思……说来,其实年前儿臣便在考虑此事了,他们的所言所梦,不过是促使儿臣下定了决心而已。”   周太后怒极而泣:“一派胡言!好端端的,你怎会想到要废太子?!是不是那个贱婢在你跟前嚼舌头?你还替她开脱!呵呵,当年你废吴氏,还能寻出借口说,是她性情暴烈鞭打了那贱婢,你要给那贱婢出气!如今你要废二哥儿,二哥儿与她又有甚么妨碍?!你替她出甚么头?!”   “我的二哥儿,我的心肝肉……他可是你膝下头一个活下来的孩子啊!!自他出生到长大,小小年纪经历了多少苦难?你满心只想着那贱婢,可曾心疼过他?可曾真正替他着想过?!他若是被废了,日后可还能活下去?!”   朱见深忙道:“母后只管放心,儿臣会好好安置他,也会教导祐杬好好待兄长。等到祐樘成婚,儿臣自会给他最富庶的封地,让他安心做富贵闲王。日后儿臣驾崩,也会留下一封圣旨给他,护他安然无恙。”   “你便只管拿这种话来哄我罢!”周太后哭道,“你我一旦蹬腿去了,便是有圣旨护身又有何用?!我的二哥儿啊……那个贱婢真是好狠的心,害死了纪氏尚且不够,还一直想着害死二哥儿……但凡有我在一日,就绝不能让她称心如意!!”   提起纪淑妃,朱见深颇有些不自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他自知不可能在短短一天之内便说服周太后,只得草草宽慰几句就离开了西宫。   御驾行了一段路程便忽然停了下来,外头响起女子温软的声音以及孩童参差不齐的问安声。朱见深示意太监掀起挡风的帘子,就见邵宸妃带着皇三子祐杬、皇四子祐棆、皇七子祐枟下了暖轿,立在了风雪里。   便是生养了三个儿子,邵宸妃亦依旧纤细婀娜,与丰腴高挑的万贵妃全然不同。朱见深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这才望向皇三子朱祐杬,温声道:“回暖轿里去罢,可别受寒着了凉。日后记得每天都带着祐杬他们前来给太后请安,费些心思,好好陪伴太后。”他的想法很简单——都是孙子,哪还有厚此薄彼的道理。便是如今感情不深,多相处些时日,自然便亲近起来了。到时候,谁当上太子不都一样么?   “臣妾省得。”邵宸妃袅袅婷婷地行礼道。她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似乎完全不知前朝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她的儿子极有可能成为太子。   朱祐杬眨了眨眼,笑道:“父皇放心,儿臣只恨不得每天都陪伴着祖母才好呢。”   朱见深呵呵一笑,俨然便是一位慈父:“可别只顾着顽耍,回头朕会给你请先生,让先生们好好考校你的功课。”   这一夜,皇帝陛下歇在了邵宸妃处。万贵妃听说后,大为恚恨,不知在安喜宫内砸了多少贵重之物。天色将亮的时候,又有两个被鞭打得血肉模糊的宫女被一床薄被裹着,悄悄地送出了安喜宫,随意地丢进了安乐堂里。   同样也是这一夜,锦衣卫自称奉了朱见深之命,围住了清宁宫,不许任何人进出。朱祐樘派人问是否可去西宫向周太后请安,被万贵妃的三个弟弟牢牢把控的锦衣卫自是坚决不允许。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还笑道:“这都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还望殿下恕罪。”   朱祐樘听了李广与何鼎的回禀,继续平静地挽着袖子磨墨:“孤知道了,你们退下罢。”   “殿下,锦衣卫明明拿不出圣旨,却托辞是万岁爷的口谕,未必是事实啊……”何鼎皱紧眉,禁不住道,“且不说他们极有可能假传圣旨,便是奴婢们将殿下被软禁的消息传出去,文武大臣们也必定会替殿下讨个说法,不会让殿下蒙受如此屈辱。”   “问题在于,他们在外头守着,你们如今便是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朱祐樘道,看了他与只知道惶惶然的李广一眼,“安心罢。老伴和萧伴伴必定不会坐视不理,或许……祖母也会怜惜我……”他并非不信任周太后,只是觉得祖母再如何疼爱他,终究也越不过父皇罢了。她瞧起来强势,但父皇打定主意做成的事,她却从未成功阻止过。   ************   正月初五,大臣们不知自何处听说太子被圈禁,越发群情激奋。众人针对皇帝陛下给出的废太子的理由,引经据典,一条一条辩驳,又讽刺锦衣卫仗势欺辱龙子凤孙——太子还没有废黜,还是东宫储君,竟然被一群锦衣卫欺负,简直就是国朝的耻辱!无论是谁都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朱见深哪里是这群才子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便彻底落败,无言以对。暗暗恼怒几个小舅子肆意妄为的皇帝立即退朝,将怒火都迁移给了群臣和太子,拂袖而去。待他回到乾清宫,等待着他的,便是周太后亲自将朱祐樘接到西宫的消息。   皇帝忙不迭地赶到西宫,劝周太后安心地将朱祐樘送回清宁宫,他绝不会再留半个锦衣卫在附近。周太后冷笑道:“皇帝的话若是可信,便不会闹出昨夜这桩事了。自家的儿子被臣子欺辱,你倒是不觉得丢脸,我还觉得丢脸呢!!”   朱见深只得又连连拍胸脯保证,绝不会让朱祐樘受委屈,周太后这才勉强地将孙子放了回去,末了还道:“二哥儿,若是有人对你无礼,你只管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出头!!”   朱祐樘看了看朱见深,低声道:“祖母放心。”   正月初六,朱见深早早地派出司礼监太监,暗示内阁出面安抚群臣,又或者直接表明支持废太子的决心。然而,朝会之上,内阁首辅万安却迫于众怒装聋作哑,次辅刘吉亦只是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六部尚书则毫无动静。皇帝陛下又一次大怒,宣布退朝。   正月初七,朱见深继续与群臣对峙。忽而有人在朝堂上诵读了已经辞职在家的前任首辅商辂的奏折,引得群臣不禁涕泪交加。以左副都御史马文升为首的众臣跪地叩首,哭求皇帝采纳商公谏言,收回成命。朱见深置之不理,依旧坚持己见。   正月初八……   正月初九……   朱见深与朝臣就这样陷入了胶着。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上元节将至,也没有人惦念灯火与烟花,更没有人想起休沐,甚至没有人念及平日里彼此的龃龉与隔阂。除却万贵妃、梁芳以及依附李孜省的官员外,所有人都齐心协力,为了保住太子而战。   这场群臣与皇帝之间的“战争”,一直延续到二月初。朱见深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一意孤行要颁发圣旨,众臣已然怎么拦也拦不住了。这时候,宫中也早已传开太子即将被废,下一位太子便是皇三子的消息。于是,邵宸妃处门庭若市,而清宁宫却是无比孤寂冷清。   朱祐樘对着微弱的烛光,静静地思索着目前的困境。不多时,他的思绪便已经飞了出去,任自己沉浸在了幼年的记忆里。那时候,他还在安乐堂,天真懵懂地穿梭在那些病弱的宫女太监之间,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时候,母亲脸上还略有些血色,也时常带着笑容。   后来的一切,都始于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回到父皇身边的时刻。他还记得第一回 见到父皇时自己心里的紧张,只顾着重复娘叮嘱过的话,唤着父皇。谁又能料到,这样的幸福才不过持续了数日,母亲就倒下了呢?   母亲去世了,他未能来得及给她报仇,如今或许也即将赴死了。说来说去,依旧是万贵妃笑到了最后。她终究是父皇最重要的人,无数条人命都抵不过她的喜怒哀乐,便是后宫妃嫔与皇子皇女们都加起来,也不及她重要。   难不成,这一回,当真是万贵妃“赢”了?   就在少年太子对烛静思的时候,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泰山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地震的消息立即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又引来了朝堂群臣的挣扎——因东宫不稳,故而东岳有变,这便是天意啊!!   朱见深将信将疑,毕竟他身边有李孜省和继晓,这两位可是能将异象说得天花乱坠的人物。然而,就在两位大师信誓旦旦地说此事与废太子无关的时候,二月到三月之间泰山竟然隔三差五连震,据说震声如雷鸣般不绝于耳。   朱见深惊惧不已,又一次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泰山:o(* ̄︶ ̄*)o,做做运动~~   宪宗:=口=   泰山:o(* ̄︶ ̄*)o,左三圈右三圈   宪宗:qaq   泰山:o(* ̄︶ ̄*)o,翻滚一下再来三圈   宪宗:_(:3∠)_,我错了   孝宗:谢谢泰山。   泰山:- v -   ——————————————————————————————————————   有亲提到了封面,建议换个封面在夹子上更容易引人瞩目   其实我跑到图铺去求了封面,但是……一直没出来_(:3∠)_   算了,在夹子上的时候,我一向很放飞自我   该更的时候更,所以总是没有办法收藏翻n倍什么的,望天   握拳,我的目标是,每一篇文的收藏都比上一篇好一点!所以……嗯,这篇文目标5500收藏……otz   在夹子上的时候能有五分之一我就满足了   ——————————————————————————————————————   这篇文的防盗规则是50%的订阅率,么么哒,码字不易,希望大家体谅 第40章 暂且相安   成化二十一年二月初五丑时, 泰山微震;三月一日丑时大震, 戌时复震;三月初五丑时复震, 十三日、十四日连续震,十九日竟然连震两次。钦天监查遍了古今的祥异记载,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异象,只得愁眉苦脸地给皇帝禀报。   朱见深笃信佛道, 自然相信这便是冥冥之中上天给他的示警。若是他再信李孜省与继晓的胡言乱语,那他就是当真昏了头了。于是, 连续失眠几日后, 他忙不迭地让人把京城内外大小寺观里的高僧道士都请进了宫, 让他们解一解近日泰山异象。   真正的高人毫不讳言, 称此事应在东宫;伪装的高人不说话, 只似是而非地提了几句。在宛如惊弓之鸟般的朱见深听来,那便是所有高人都说“东宫不稳,泰山为其鸣不平”, 吓得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谁不知道泰岳对于历朝历代江山的意义都非同寻常?不仅仅是最高级别的祭天之所,亦是天神之意降临之地,更是江山永固的象征。否则,好端端的秦皇汉武怎么都去了泰山封禅?   而今的异象,便等同于天神震怒, 明晃晃地昭示——皇帝废太子,此举违背天意。若是皇帝还敢继续坚持废黜太子,必定会失去天意维护。失去天意维护的天子, 未来又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朱见深根本不愿意去想。   他这么辛辛苦苦的崇佛敬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崇尚漫天神佛,给自己讨些生前死后的好处么?谁还敢与天意和神佛过不去?他这不是一时昏了头被人蒙蔽了,这才一时行差踏错了么?还不许他改过来不成?   于是,皇帝陛下再也不提什么废太子之事,反倒和颜悦色地给朱祐樘赐了千金压惊。群臣见他终于收回成命,自是喜不自禁,也顾不得弹劾他轻信奸佞,都纷纷地将梁芳、李孜省、继晓等人反反复复地挂在了奏折里。   朱见深心里也气恼李孜省与继晓花言巧语欺瞒他,又离不开李孜省的丹药与继晓进献的檀香,索性便想着给两人一个教训,让他们收敛一些也好。借着传奉官一事,他罢了李孜省以及一群道士的官,将他贬为上林苑监丞。继晓便只管先做着法事平息神佛之怒,督造大永昌寺之事暂且作罢,也不能随意进宫。至于梁芳,皇帝陛下实在离不得他的小药丸,只能把御马监提拔的五百余传奉官给削成了六十七人,其余人等都赶回了老家。   皇帝陛下难得如此贤明,文武百官顿时热泪盈眶,纷纷写了折子花式称颂。朱见深看得舒心,却不想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太子不废了,头一个发怒的便是万贵妃。她听了梁芳派人从前朝打听出来的消息,又听说皇帝陛下给清宁宫送了千金以及各类珍宝古玩,险些气得厥了过去。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她便又一次拿起了鞭子,对着宫女与小太监们就是一通鞭打。许是怒火冲心,打着打着她就昏倒在地,吓得安喜宫上下忙不迭地请了太医前来诊治。   邵宸妃与皇三子朱祐杬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前些时日的门庭若市尚且历历在目,如今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对象。幸而邵宸妃素来是个谨慎的,便是之前受到宫妃们的奉承,也没有得意洋洋地说错什么话。如今一夜回到从前,她也并没有慌乱得不知所措,而是定了定神后便带上三个儿子照旧去给周太后请安。   周太后则真心实意地替朱祐樘觉得欢喜。废太子之事刚开始时,她还能以太后之尊勉强压制住朱见深。等到后来,朱见深一意孤行非要废太子,她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谁知最后竟会峰回路转呢?可谓是上天给她的惊喜。   朱祐樘带着他亲手抄写的经书来到西宫时,正逢周太后在礼佛,跪在观音菩萨像前念诵着经文。见孙儿来了,她便亲自将经书供在菩萨前,又牵了他的手与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当然,说得最为动情的无非是:“我的儿果真是福星,自幼便是得佛祖保佑的。这一回转危为安,想必日后便不会再有任何不长眼的敢来妨碍你了。”   “祖母才是孙儿的福星呢。”朱祐樘微微笑道,“若没有祖母悉心教养维护,孙儿哪有今日?”当年万贵妃曾想抢夺他作为养子,周太后对她的品性不放心,坚持要自己养育孙子,果然顺顺利利地养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受封太子,搬到了清宁宫居住,照顾他的女官与宫女也都是周太后派来的亲信,绝不让万贵妃有机会插手。   周太后握着他的手,笑得格外慈爱。这时候,外头有宫女传邵宸妃带着三位皇子前来请安。周太后抿了抿唇,叹了口气:“她倒是来得勤快。”   她对邵宸妃称不上喜不喜欢,但多少也有几分面上情。虽然知道这段时日邵宸妃侍奉她格外殷勤,其中必定有让她软化转而支持朱祐杬为太子之意。可她到底无法拒绝三个大胖孙子绕膝的天伦之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想管了,只恹恹地“含饴弄孙”,顺带好好想想往后怎么保住朱祐樘的性命和富贵。   如今柳暗花明,宫内正是敏感的时候。若是这回让邵宸妃难堪,宫中难免会以为她厌恶了她,倒是平白连累了三个小孙儿。但若是就这样将人唤进来,或许会伤了二哥儿的心……   见周太后犹豫不决,朱祐樘笑道:“每日来给祖母请安,不是应该的么?这也是宸妃娘娘和弟弟们的一片孝心。祖母,外头天寒地冻的,可不能让弟弟们受了寒,还是早些将他们唤进来罢。”   “那便让他们都赶紧进来罢。”周太后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心中自是欢喜。以她对孙儿的了解,即便是陷入东宫之位的争夺,也不会改变他温和柔善的秉性。换了朱祐杬成为太子,她难免担心朱祐樘日后的安危;但若是朱祐樘登基,她却丝毫不担忧朱祐杬,可见她对其品性的信任。   邵宸妃与朱祐杬并未料到太子也在西宫,见了朱祐樘难免有些尴尬。幸而朱祐樘从来都不是气量狭小之辈,依旧笑若春风,不过几句话便让朱祐杬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兄弟四人顽着投壶、猜棋之类的小游戏,皇四子和皇七子对太子哥哥照旧是满脸崇拜之色。   朱祐杬握住手中的羽箭,想了又想,又看了邵宸妃几眼,方凑到朱祐樘耳边轻声道:“二哥,在弟弟眼里,你才当得起太子之位,其他人谁都不配。这些日子,在咱们兄弟身边造谣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过,无论外头人说甚么,弟弟都不信他们,只信二哥。”   朱祐樘闻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背:“不过是小人的离间手段,你我兄弟自是不可能因这样的小事而生分。往后你们若得空,也可到清宁宫来寻我一起顽耍。若是你们的课业需要指点,我便帮你们问问文华殿的先生们。”   “能不能不提课业?”旁边的皇四子朱祐棆满脸郁闷。他比朱祐樘足足小了八岁,正是上蹿下跳且对诗书不感兴趣的时候,见哥哥们提到课业,脸色都有些变了。“好不容易和太子哥哥顽上一会儿,不提别的,咱们就好好顽。”   朱祐樘与朱祐杬相视一笑,齐声哄他道:“不提课业,再也不提课业。来,咱们好好顽。”   次日,邵宸妃派人大张旗鼓地给清宁宫送去了礼物,据说是朱祐杬三人特意给太子哥哥准备的。朱祐樘欣然笑纳,回赠了他亲自抄写的经书。皇子们这般兄弟情深,顿时传遍了宫中。周太后愈发高兴,朱见深也觉得自己似乎确实做对了选择,唯有正卧病在床的万贵妃听闻后,差点又一次厥了过去。   为爱妃的病情忧心忡忡的同时,朱见深为了表明自己对太子的宠爱,将覃吉提拔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覃吉推辞不敢领受,说自己年老没有能力,管内书堂管惯了。朱见深坚持己见,顺便提拔了萧敬作为他的辅佐——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将一个亲近太子的老太监当作亲信,左思右想又觉得其他大太监的办事能力有限,便决定彻底摈弃尚铭的前嫌给萧敬施恩。   当然,皇帝陛下不会知道,无论他选择覃吉或是萧敬,其实对于太子来说都相差无几。朱祐樘听说覃吉荣升司礼监掌印太监后,倒是不像李广和何鼎那般喜形于色。他细细地雕琢着一块木头,慢慢地刻成了一座略有些粗糙的高山,而后悄悄地供在了自己的案头。   不过,与其说他是将泰山供在了案头,不如说他多了一位能够倾诉的沉默可靠的小伙伴。本便安静温和的太子,性情似乎渐渐变得更加平和了。文华殿里的先生们知道了,自是对他无比赞赏,觉得他经历了废太子事件后,仿佛变得越发成熟了些。   ************   就在朝廷决定遣使告祭泰山的时候,三月末的兴济县张府也迎来了张灯结彩的喜事。张府的长孙女张清瑜即将出嫁兴济县县令之子。如此盛大的喜事,无论送没送帖子,县城内外十里八乡的乡绅耆老们都不愿错过。兴济县里的父老乡亲们亦在街头巷尾谈论着此事,羡慕的,嫉妒的,感慨的,比比皆是。   某个院落内,一身鹅黄色春衫的少女细细地看过了京中送来的信,步子轻盈地去了正房:“娘亲,鹤哥儿,爹爹这两天便要到家了。等得了确切的消息,咱们一起去大门处迎一迎他。”   “这才走了两三个月呢……”屋内的俊俏小少年嘟哝着,显然是从未想过父亲回来得这么早。少女捏了捏他的脸颊,含笑道:“母亲和我每日都念着爹爹,偏偏你却不想他。回头看我怎么与爹爹说去。”   “好姐姐,千万别说!我想爹爹!我每时每刻都想爹爹还不成吗?”   姐弟俩轻声笑成一团,里屋传来轻喝声:“延哥儿刚睡下呢!你们俩声音再轻些!”   少女淡淡地笑了笑,小少年也跟着吐了吐舌头,牵着姐姐的手便出去了:“姐姐,咱们去看看大姐姐的嫁妆吧?过两天就要抬走了,我还没有仔细数过呢!等我数过了,以后两倍三倍地给姐姐置办嫁妆!!”   “好,那我就等着你给我置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鹤龄:╭(╯^╰)╮,这样的嫁妆算什么,我姐姐出嫁的时候,我给她置办两倍三倍!!   张姑娘:好呀,我等着。   张鹤龄:让我看看,大概有多少嫁妆。   张姑娘:别数错了哟。   张鹤龄:一千两……一千五百两……我错了_(:3∠)_   张姑娘:╮(╯▽╰)╭,照着五千两给我准备嫁妆吧,我不贪心。   张鹤龄:qaq   ——————————————————————————————————————————————   张姑娘,你以后都不需要家里给备嫁妆,就能办一个上下几百年羡慕的婚礼。   明朝的皇太子办婚礼,似乎只有两例——朱祐樘和朱常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   泰山地震这一段,引自   陆容《菽园杂记》卷九云:“成化二十一年乙巳二月初五日丑时,泰山微震,三月一日丑时大震,本日戊时复震,初五日丑时复震,十三日、十四日相继震,十九日连震二次。考之自古祥异,所未闻也。” 第41章 又生波折   到得张清瑜大婚那日, 张府内外几乎是摆满了酒席。仅仅只是自家亲戚, 便仿佛将内外院子都坐满了。光是张氏族人就有数百, 更不必提出嫁女携家带口地回来,以及各处凑热闹的姻亲了。又有曾与张岐、张峦以及张忱等交好的朋辈,或者年老或者年轻,都齐齐地携着家眷上门祝贺。   金氏何曾见过这般热闹的婚庆场面, 眼睛都有些看直了,难掩羡慕嫉妒恨。她坐在席间, 抱着怀里的张延龄, 又侧首瞧向张清皎与张鹤龄, 不由得浮现出二十年前自己嫁给张峦时的场景。与如今相比, 那时候简直算得上寒酸了。   恍惚间又听得旁边李氏轻声道:“嫂子可去看过了瑜姐儿的嫁妆?啧啧, 少说也有千五百两银,咱们伯母可是阔绰得很。听说县令家给的聘礼就价值五百两银呢,值钱的首饰都填在瑜姐儿的嫁妆里带回去了。”   金氏便又想起了当年成婚的时候。何氏聘侄媳妇可不像如今这般大方, 一点也舍不得出钱财,拢共只拿出了一百两银。李氏与她也相差无几,但李氏娘家给的嫁妆比她略丰厚些,日子过得也更逍遥。哪里像她,娘家就给了五十两银的压箱钱和一个不挣钱的铺面。五十两银没多久便花个精光,铺面经营的事她又不爱管, 渐渐的竟是维持不亏损都谢天谢地了。   “好嫂子,瞧着瑜姐儿嫁得这么风光,你也该替皎姐儿打算起来了。”李氏难得多说了几句话, “咱们可还没有分家呢,嫁女娶媳都该走公中的份例才是。改明儿嫂子便是厚着脸皮,也该去问一问伯母。总不能教侄女儿受了委屈不是?”   金氏点点头,这才猛然间想起来,闺女出嫁可是得准备嫁妆的。按理说,她的嫁妆怎么都该分一些给女儿,但她只剩下一个不死不活的铺面,又哪里能分得出什么呢?再说了,她还得替两个大胖儿子着想呢,私房钱也是不能随意动的,顶多只能将自己的金银钗环拿出来给女儿添箱。   再仔细想想,如果不靠着何氏,闺女竟然连嫁妆都极有可能备不齐,着实让金氏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何氏对她不喜,她怎么才能讨好何氏,从她手里多抠出些银钱来,让女儿也能多置办些嫁妆呢?   一时间,金氏颇觉忧愁。就在她好不容易开始盘算起来的时候,怀里的张延龄睡醒了,咿咿呀呀地开始说话,鼻子一皱眼见着又要哭了。金氏哪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地哄怀里的小祖宗去了,连张清皎与张鹤龄被何氏唤去了正房也不知晓。   “这是我们家的二姐儿和她弟弟。”何氏笑眯眯地将张清皎姐弟俩唤到身边,让他们坐在榻边的圆凳上。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夫人,有些面孔熟悉,也有些颇有几分陌生,应该都是何氏结交的长辈。   张家在兴济府扎根数十载,前脚出了位进士,后脚也有几位秀才,名声自是不错。何氏又擅长经营,养了这样一大家子人,眼见着竟然过得越来越红火。兴济府好些年纪相近的老夫人都主动与她结交,其中也不乏想要结姻缘的。正因如此,何氏才特意将张清皎唤过来多见一见人。   张清皎低垂着首,给老夫人们行礼,仪态从容且似乎隐约带着些羞意,正是许多老夫人们喜欢的模样。一位老夫人禁不住牵住她的手,细细地打量着她:“哎哟,可真是个标致人儿。瞧瞧这小脸长得,瞧瞧这双小手生得……”   “这孩子也生得俊俏。”又有老夫人拉住了张鹤龄,笑得满脸都是褶子,“长大之后必定也是个白面书生。可惜我家里的姑娘年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然也该早早地替她们将人定下来才好。”   张鹤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竟是连话也不怎么会说了。从前他是个熊孩子,谁都不会随意将他放到贵客里头捣乱,这种宴请的场合更是必须将他引到花园里去顽耍,张家众人才能安心。如今他看着乖巧了许多,自然便沾姐姐的光,也得了一次露脸的机会。只可惜,这种露脸的机会他宁愿没有。   何氏难得见他满脸通红,只觉得颇为有趣。张清皎心里哭笑不得,忙劝了何氏几句,何氏这才大发慈悲地放他走了。张鹤龄哪里还顾得上姐姐,忙不迭地落荒而逃,直接投奔了花园,去找张伦顽耍了。   张清皎陪着老夫人们说了些话,挑拣了不少京里的趣事讲给她们听。绝大部分老人几乎一辈子都未走出过兴济府,自是与小姑娘们一样好奇。有人觉得这孩子说话风趣,回答她们的问题时也很耐心,性情应该很是不错;也有人觉得她心心念念都是京城,可见还是浮躁了些,恐怕不会如看上去那般温顺。   何氏也不管众人都怎么想,片刻后笑道:“时候不早了,可别耽误了你送别瑜姐儿。去罢,陪她在闺房里用午膳,小姐妹们好好地说说话。往后可寻不着这样的机会了,你可得抓紧时辰才好。”   张清皎只觉得这话听得颇为耳熟,笑着起身应了——她清楚地记得,去年表姐沈洛出嫁的时候,姑母似乎也是这般对她说的。以她与沈洛的情谊,倒也与这句客气话相符,之后更是越发突飞猛进了不少。但她与张清瑜之间的姊妹情,却未必有这般深厚了。   不过,无论如何,面上情总是不能少的。作为从妹,同住在张府里的一家人,于情于理张清皎都该出现在张清瑜的闺房里,与姊姊妹妹们说说笑笑地送她出阁才是。尽管张清瑜可能并不欢迎她。   果然,张清皎出现的时候,盛妆打扮的新娘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清皎妹妹这是去哪儿了?半天不见你来,果然是大忙人呢。亏得我还一直想着你,希望能与你多说几句话,也好尽释前嫌。”   张清璧也忙跟着道:“大姐姐一直都念着呢,可算等到皎姐姐了。”   张清皎不紧不慢地在姊妹们中间坐下,微微一笑:“方才去陪伯祖母坐了坐,这不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么?没想到,一进来便听大姐姐说了这样的话,倒是唬了我一跳。再仔细想想,大姐姐必定是在逗我们呢,咱们自家姊妹,哪有甚么‘前嫌’可释的?”   张清瑜心里轻轻一动,只觉得这番话听着教人受用,其实却隐约有锋锐之气扑面而来,与一年前那个只知谦逊温顺的清皎妹妹确实全然不同了。难不成,执掌过家里中馈的姑娘竟都能历练成这样么?   她忽然有些担忧起妹妹张清璧来:这孩子瞧着是个厉害的,其实却外强中干,根本不可能是张清皎的对手。她在女学的时候,还可打压着这位从妹,等她出嫁后,妹妹却是怎么也打压不住她了。原本应该属于她们长房姊妹二人的风光,转眼就会被二房抢走。   满心只忧虑“夺取风光”的张清瑜根本不可能想到,这趟归家,张清皎便从未想过在女学里费多少时间。有了金氏这样不靠谱的娘,发现她在钱财方面简直糊涂得很之后,她不得不万事都自己做打算。积攒能够在此世安身立命的嫁妆,便是她如今最关键的事务。   后世的女子,哪个不知手握“经济大权”的重要性?这“经济大权”也绝非执掌家里的中馈,而是必须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在如今的时代,唯有嫁妆才是属于女子自己之物,谁都不能轻易贪图了去。因此,她以后的生活都有赖于嫁妆的经营。只有手里有余粮,心里才不会慌张,不必事事看人脸色,更不必被人拿捏住。   ************   就在张清瑜风风光光地出门,张清皎等人一路将她送到内院门口的时候,少女们不经意间瞥见了外院里的一群青衫士子。与前来迎亲一身红袍的县令之子相比,年长的士子瞧着未免穷酸了些,年轻的士子又略有些青涩。   少女们含羞低下头,赶紧转身离开,风中却飘过了几声如画眉百灵般的笑声。年轻士子们恍然间听得,都禁不住悄悄地望了望内院的月洞门,却只来得及瞧见嫩红嫩绿的裙裾,隐约嗅见风中的几缕幽香。   待少女们回到专门招待她们的花厅时,难免回想起方才那些青涩的身影。见四下无人,便有胆大的娇笑道:“我也不求嫁得甚么县令之子,只要是个出息些的士子,懂得发奋读书,日后好挣前程就够了。”   “嘻嘻嘻嘻。”少女们含羞带怯说笑成一团,免不了有人笑张清璧:“璧姐儿往后的夫婿,可不会比姐夫差罢?”   张清璧横了对方一眼:“哪有这样说话的?我可不是比着姐姐去找人家的。”将对方噎住了后,她才娇声笑道:“我未来的夫婿,便不是进士之子也须得是少年举人。这样的才能配得上我呢!否则我宁可不嫁。”   少女们又嘻嘻哈哈地笑了,又有人看中了张清皎:“皎姐儿呢?”   张清皎笑了:“我自己可从未想过这些。”见这群怀春少女不肯信,她便大义凛然地抬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道:“爹爹的眼光,我从来都是信得过的。他给我挑的夫婿,还能有不好的么?”   众少女只觉得意兴阑珊,也不再问她,又盘点起了兴济府内那些颇有些名声的少年才子。有些人听得格外认真,悄悄地记住了不少名字;也有人很是心不在焉,总觉得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心头。   同一时刻,内院的酒桌上,一群妇人正窃窃私语。说起张府正在往外抬的嫁妆,这个说有一千余两,那个说有两千两,还有人说有三千两,唬得在座的都一愣一愣的。有好事的索性唤了人一同去瞧嫁妆,乌压压的一堆人簇拥在内院门前,踮起脚尖抻长脖颈不住地往外张望,时不时便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不说那一抬抬家具精致漂亮,也不说那一抬抬绸缎鲜亮得从未见过,光是看前前后后六十多抬嫁妆,也是最近这几年兴济府头一份的。大家都隐隐知道张府的何氏擅长经营,府中从来都不缺钱财使,却没想到张府竟然如此“豪奢”,连嫁孙女都能备出这样的嫁妆来。   “都说张家的孙女嫁县令之子是高攀了,以我看,能拿出这样的嫁妆也不算高攀了。”   “是啊,更不必说,这孙女是进士老爷的嫡长女,从小便是学着诗书长大的,又跟着祖母学了些经营之道。便是没有这么多嫁妆,配县令家也足够了。日后指不定就能拿钱生钱,不知生出多少嫁妆来呢。”   “张家还有一位嫡孙女,谁娶了她便是娶了大笔嫁妆,那可真是有福气了。”   “不是还有位侄孙女么?听说也是个水灵灵的好孩子。只可惜她不过是隔房的孙女,父亲又只是个秀才,哪里能像姐姐妹妹那般寻到这样好的婚事呢?”   人群里,一位身量瘦小的老妇难掩贪婪之色,几乎是对那些嫁妆垂涎欲滴了。听着众人的议论,她眼珠子微微转了转,忽然迸发出了异样的光亮,转身便拉住一位张家的仆妇:“你们家二房太太的院子在哪里?带我过去寻她。”   那仆妇疑惑地打量着她,好不容易才认出来,陪着笑道:“原来是亲家老太太。二太太如今或许正在酒席上吃酒呢,许是不在院子里。”   “她迟早要回去,将我带过去等着她就是。”老妇见那仆妇一径推脱,便忍痛从袖子里摸出两文钱来。若不是觉得这仆妇不是好打发的,说不得她还想拿回一文钱呢:“这钱赏给你了,带路。”   张家的仆妇哪里缺这两文钱,见老妇吝啬,不免带出几分轻视来。不过,两文钱也是钱,她到底接了过来,敷衍道:“亲家老太太随着奴婢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张岳父:qaq,不能给女儿备嫁妆,是我无能啊!   金岳母:qaq,把我的钗环给她一半,够不够啊。   张鹤龄:qaq,我没长大之前,姐姐能不能别嫁啊?等我长大了给她置办嫁妆。   张延龄:qaq……   张姑娘:……放心吧,我的嫁妆我自己挣,跟着伯祖母好好学一手。   太子殿下:嫁给我吧,不需要备嫁妆,保证很风光。   张姑娘:→ →,不是我的钱,总觉得有点不靠谱……没有安全感……   太子殿下:……我的就是你的,都给你!嫁不嫁?   张姑娘:按手印!嫁!   ————————————————————————————————————————   不小心就写了这么多_(:3∠)_   这章挺肥的……如果肥章多的话,进程估计会很快~   大家一直念叨着他俩啥时候见面,嗯,下周说不定就见了呢? 第42章 外家之心   直到酒席散去, 客人陆陆续续离开, 金氏方带着儿女们回了自家院子。刚踏进院门, 便有仆婢上前悄声说亲家老太太来了。金氏听了,立即眉开眼笑地抱了张延龄进了正房:“本来我还差人在门口等着,让她们见了娘就赶紧接到家里来坐一坐呢。”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抿起的唇角微微一动, 转瞬间便换了付笑模样,带着张鹤龄也跟了进去:“原来是外祖母来了。也是那些仆婢不懂事, 早该去宴席上将我们唤回来的, 怎么能让外祖母孤孤单单地等在家里呢?”   正房堂屋的短榻上, 满头银发的瘦小老妇仿佛主人家一般泰然坐在榻上, 正颇为自在地拈糕点果子吃:“你们确实也该好好教教张家这群仆人了, 都是一群没有眼力见的。老身只是一年没有过来,就将老身忘得一干二净。不给钱财还不肯给老身带路,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这宅院是他们大房的, 你们二房怎么也算是住在这里的主子吧?”   她抱怨了一通后,金氏将睡着的张延龄交给了乳母,亲亲热热地坐在母亲孙氏身边,也跟着唉声叹气:“这不是刚回来没多久么?相公又长年累月地不在家里,见我们娘儿四个好欺负,这些老仆可不是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   孙氏眼睛一眯, 在金氏胳膊上轻轻地拧了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你就是个不争气的,平时被何氏钱氏婆媳俩欺负也就罢了, 竟然连仆婢都对付不了,简直就是给咱们金家丢人呢!”   说着,她打量了外孙女与外孙一番,忙不迭地拍了拍身边:“皎姐儿,鹤哥儿,赶紧过来坐。明明年后才见过,怎么忽然觉得你们姐弟俩都长大了不少?竟像是一年半载没见似的,想得外祖母心肝都疼了。”   “原该这两天便陪着母亲去探望外祖母和舅父舅母的,今儿倒是正巧了。”张清皎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在孙氏身边坐下。张鹤龄笑呵呵地一头扎进了孙氏怀里,被她紧紧搂住,口里唤着“心肝肉儿”地揉搓起来。   张清皎含笑望着祖孙俩亲热,眼底是淡淡的凉意。小时候的她还带着后世人的天真善良,体谅孙氏是这个时代的老妇人,难免更心疼自己的大胖孙子表兄金琦,不想计较自己被她区别对待之事。不过,等到后来金氏生了张鹤龄,孙氏前来探望的时候随口就说了一大通女儿就是赔钱货之类的话,彻底让她改观了。   孙氏在张峦跟前一向装得很慈爱,瞧着不过是个贪利吝啬的寻常老太太罢了。但在她这个“年纪幼小”的外孙女面前,却是从来不曾掩饰。不仅寻着机会就给她灌输各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试图将她洗脑成和金氏一样的重度重男轻女病患者,向金氏哭穷索要各种钱财好处补贴舅家之类的事也从来不避着她。   看清了孙氏的本性之后,张清皎并不是没有旁侧敲击提醒过金氏。可金氏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也并不觉得自己拿张家的月钱补贴娘家有什么不对。她存下的私房钱,总是隔三差五就会被孙氏掏空,偏偏还觉得唯有这样才在娘家能挺得起腰来。再者,她认为女儿年幼,不管说什么话都是没道理的。而张清皎还不能说得太透,不然,“不孝”的指责恐怕就扣下来了。   其实,舅家要是当真过得不好,稍作补贴也未尝不可。但金家有房有田有地有店面,哪里过得不殷实了?若是金家太过贫寒,一向心疼侄儿的伯祖父张缙当初也不可能为父亲聘了母亲金氏为妻。由此可见,孙氏此人就是贪婪重利,一门心思挖空女儿贴补儿子,说不得以后还会想着挖空他们张家来贴补金家。   孙氏的三观和行为已经超出了张清皎能忍受的极限,所以后来她便只当她是个普通亲戚。只要她别做得太过分,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她。横竖自家院子里的大头钱财都在她那里掌着,金氏也只能拿自己的私房钱去补贴舅家。若是孙氏教唆金氏来拿她手里的钱,她不介意让父亲张峦出来主持公道。   “刚才见了新娘子,又瞧见一群十四五的姑娘家,仔细看了看,竟是没有一个长得比咱们皎姐儿更俊俏的。”孙氏笑眯眯地握住外孙女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掐了两下,“哎哟,瞧这小脸儿嫩得,活像是能掐得出水似的。”   金氏笑道:“可不是么?照我来看,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皎姐儿的。不光是容貌比不上,才学性情也照样比不上。”   孙氏立即接道:“不知什么样的少年郎才能配得上老身这外孙女哟。”说着,她朝金氏使了个眼色。金氏愣了愣,看向双颊微红垂下脸的女儿,突然才反应过来,孙氏今天打算说些什么——这些话可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能随便听的:“皎姐儿,带着鹤哥儿出去走走,顺带问问前头的酒宴是不是结束了,你爹喝醉了不曾。”   张清皎轻轻点了点头,领着张鹤龄走出了堂屋。不过,她刚走到院门口便停了下来——今天的孙氏实在是太反常了。她何尝对她这个外孙女这般满口夸赞过?张鹤龄出生后,她可是连伪装亲近都懒得装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孙氏的来意必定与她有关,必定与她的婚事有关。   想到此,张清皎便让张鹤龄带着平安去前院瞧瞧父亲。张鹤龄不乐意独自去,却不得不听姐姐的话,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张清皎将平沙和水云留在院子门口望风,自己悄无声息地立在正房门帘外,听着里头孙氏与金氏母女俩的谈话。   “甚么?连皎姐儿有多少嫁妆你都不清楚?!真是个糊涂娘!”   “我哪里有余钱给她置办嫁妆?私房钱大半都给了娘你,剩下的还能买甚么?如今只能指望公中的份例了。我也不贪多,只要能有瑜姐儿的一半就够了。瑜姐儿到底是亲孙女,爹又是进士老爷,咱们也不能与她比。”   “瑜姐儿的一半究竟是多少?若是差得太多,何氏少不得会落个苛待你们二房的名声。她不怕丢脸,你们张家也不怕丢脸?!给我个准话,我去替你们娘儿俩出个头!就不信她脸皮能有那般厚!!”   “应该少说也有两千两了。”金氏道,“一千两她总是该给的。”顿了顿,张清皎便又听她补充道:“她平时也不是什么吝啬的人,应该不会做得太绝。当年相公娶我时,她也好歹拿出了一百两。如今皎姐儿出嫁,翻个十倍又有什么?”   屋里倏然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孙氏方道:“一千两……确实是该给的……那可是一千两呢。差的那一千两,也总该让女婿填补些回来才是。他在京师哪里能用甚么钱,倒不如都给了皎姐儿呢。”   不用说,金氏听了越发欢喜:“娘倒是比我还上心些。放心,相公一向疼皎姐儿,知道是为女儿省钱,真恨不得自己不吃不喝才好呢。若是他出面去问伯父,少不得再讨来几百两银,都填到皎姐儿的嫁妆里去。”   若是在平时,孙氏定然少不了不以为然,忍不住说些“为女儿省什么钱?为儿子省钱才是正理”之类的话。张清皎几乎不用思索,也能猜出她克制住本能反应究竟有多么不容易。只是今日确实别有目的,所以她才完全不像从前那样肆意而已。然而,金氏却始终未能察觉出异样。   “皎姐儿的婚事呢?”孙氏的声音似乎都有些变了,嗓子捏得紧紧的,“你们可给她订下了?之前京师的就不必说了,这两三个月可曾相看过好的?孩子这般好,可不能胡乱许了人。若是差了些,我可不会答应!”   “哪里相看了甚么好的?娘有所不知,相公在过年的时候便与伯父伯母提过,偏偏却不见伯母她老人家心急。唉,照我说,这种事哪里能交给外人呢?谁会像爹娘那般心疼自家的孩子?若是耽误了皎姐儿,可怎么是好?”   “不是我说,你也得长点儿心,可别让皎姐儿被她们诓骗了去。随便寻个穷酸秀才就将皎姐儿许过去,也不是不可能。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家,谁知道会不会对皎姐儿好呢?倒不如咱们知根知底的人家……”   孙氏的话音越来越低,再也听不分明。张清皎只听得金氏轻轻惊呼了一声,接着便是更加模糊的声音了。她心里一凛,暗道:来了来了,铺垫了那么多,总算是提起了她的意图。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她也很清楚这位外祖母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   不就是眼红张家的嫁妆,想连着嫁妆带人都贪回去么?以孙氏的贪婪与重男轻女,定然不会想到金家如今与张家的差异,更不会想到张缙、张峦与何氏究竟会不会答应。她如今满心只有那一千多两的嫁妆,只有她的宝贝金孙什么样的姑娘都能配得的莫名自信。   却也不想想,外祖父虽是秀才,却早已过世。舅舅金膂不喜念书,表兄金琦也不爱读书,父子俩在读书人中根本没有什么声名。张家这样的书香门第,怎么会将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呢?她又怎么可能会嫁到这种重度重男轻女病患者控制的家庭?怎么会答应近亲结婚?   至于母亲金氏……先前在京里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总不至于一回来就糊里糊涂地听信外祖母孙氏的话,随意给她安排婚事罢?   张清皎转身,默默地穿过院子,蹙起眉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实话,她对金氏确实没有什么信心。倘若她流露出将她嫁去金家的意图,她自会让爹爹给她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金岳母:我也不贪,比着瑜姐儿的嫁妆给一半就够了!   孙氏:(口水)   金岳母:听说瑜姐儿是两千两的嫁妆,那怎么也得给我们皎姐儿一千两!   孙氏:(口水),等等,差了一千两也不好啊!都是自家姐妹呢!   金岳母:会让相公再想想办法的。   何氏:→ →,呵呵哒,都是我的钱,我爱给多少给多少,觉得不满你们就给我滚蛋!!   张姑娘:……(一言难尽的母系啊)   ————————————————————————————————————————   ╮(╯▽╰)╭,母系亲戚……怎么说呢,歹竹难出好笋啊   也就是孙氏精明点,没让张峦知道而已~   反正大家只要知道,这就是一群拖后腿的猪队友就行   金氏对女儿还有几分真爱,孙氏对外孙女那就是贪贪贪了。   ————————————————————————————————————————   今天开了一天会,真的很抱歉,晚了一阵~ 第43章 下作手段   第二日一早, 金氏便催着仆婢去库房里拿了不少东西, 满面春风地对张峦说要回娘家一趟:“昨日娘过来探望我们, 我这才想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不曾回去了。这些天正好没什么事,不如去看看哥哥与嫂子。”   张峦也打算出门访友,点点头道:“替我向岳母和兄嫂问好。”他虽然不知岳母孙氏的真面目,却很清楚大舅哥究竟是什么德行。往好了说, 便是同他弟弟张岳一样的富贵闲人;往差了说,便是仗着家中殷实游手好闲, 话不投机半句多。因此, 除非必要的礼节, 他并不经常与岳家来往。   金氏又特意将张清皎唤来身边:“皎姐儿, 横竖你也不忙着去女学, 不如告个假,陪着娘去舅舅家一趟?昨天你外祖母便说了,你舅舅与舅母都念着你呢!表哥表妹也有些时日不曾见了。亲戚之间还须得常走动才好, 否则哪里能亲热得起来。”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昨天孙氏刚提起话茬,金氏便立即将女儿往娘家带,她怎么可能不多想?本以为金氏不会太糊涂,却不曾想,原是自己太高估了她——她被孙氏哄骗了这么些年,对孙氏言听计从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与本能, 根本不可能拒绝孙氏的提议。以孙氏的脾性,这一回她若是去了金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不过, 眼下她却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金氏。毕竟,孙氏并未明说她的打算。偷听长辈说话这种事,也不可能作为凭据提出来。在金家没有透露出更进一步的想法之前,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让张峦替她做主。   于是,张清皎只得轻声答应,也没有忘记将张鹤龄带上:“娘亲,带着鹤哥儿一同去罢。咱们都出了门,也不好将他一人留在家里。这些时日,鹤哥儿的学业进度甚是不错,也该稍稍奖励他才是。”   见张鹤龄睁圆了眼睛望过来,金氏心头一软,已经全然顾不上昨日孙氏叮嘱的那些话,连连点头。尽管她如今绝大部分注意力都分给了小儿子,但大儿子也是她的心头宝,她自是不舍得让他失望。   不多时,金氏便带着姐弟俩乘着马车去了金家。金家与张家离得并不远,穿过兴济县城的数条街道,来到专门卖文房四宝以及书的文秀街便是了。金家在这条街上拥有一间书肆、一间笔墨纸砚铺子,都是祖业,经营得很是红火。当年给金氏当嫁妆的小铺子是外祖父还在的时候另外购置的,专门卖笔墨,生意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金家便住在书肆后头的两进院落里,马车从书肆旁边的胡同里穿过去,不多时就停在院子前。金氏下马车时,照旧是舅母许氏带着女儿金大姐前来相迎。趁着她们在寒暄,张清皎轻声对张鹤龄道:“今天我有些不舒服,鹤哥儿能时时陪在我身边么?”   张鹤龄一怔:“姐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咱们这就让人去附近的药堂叫个大夫来瞧瞧。”   “不是什么大病,不必担心。”张清皎微微一笑,“只是不想落了单而已。况且,你也知道,咱们与表兄表妹都说不上甚么话,倒不如凑在一起,或许更有趣些。”表兄金琦就是个大号的熊孩子,表妹金大姐每天只知道做女红,她与他们兄妹实在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一点也不想见表哥表姐,倒不如咱们俩一起去外头走走呢。”张鹤龄虽然也曾经是个无可救药的熊孩子,但他与金琦差了足足十岁,彼此根本无法理解,更不可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小伙伴。金琦嫌弃表弟年纪小,除了闯祸之外什么都不懂;张鹤龄嫌弃他看不起自己,长辈让他带着自己顽耍时,总是寻借口不管他。这对表兄弟可没有什么惺惺相惜之情,反倒是彼此都有些看不顺眼。   姐弟俩达成一致后,便都利落地下了马车,给舅母许氏见礼。许氏是个性情软弱的女子,说话细声细气,极其柔顺。金大姐几乎复制了她所有的优点与缺点,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红着脸垂着眼睛,揉着自己绣的帕子,好不容易方细细地说了几句场面话。   也不知孙氏究竟是如何安排的,当金氏领着张清皎姐弟跨入第二进院落,就见浑身簇新的金琦懒懒散散地行来,拱拱手道:“侄儿见过姑母和表妹、表弟。”   或许孙氏是想让外孙女瞧一瞧孙儿的“一表人才”,这才让金琦换上了崭新的宝蓝色圆领绸缎衫子。只可惜,在张清皎看来,被养得浑身是肉的表兄与“一表人才”这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且不提他圆滚滚的体型,只说这身新衣衫,仅仅是看着,便有种辣眼睛的暴发户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忍直视。   “好孩子,今天穿得可真精神。”金氏打量着侄儿,目光在他身上的玉佩等物上转了转,满意地点了点头。至于张清皎与张鹤龄,都只是淡淡地唤了声表哥便罢了。   趁着他们都走在前头,张鹤龄还轻轻地拉了拉姐姐的袖角,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姐姐,要是我没有瘦下来,以后是不是会长得和表哥一样?”   “你说呢?”张清皎弯了弯唇角,“长辈都喜欢壮实的孩子,但是,肥胖与壮实可不是一回事。”   张鹤龄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幸好有姐姐监督我。”他以前不懂得审美,也不觉得肥壮的自己有什么不好。直到姐姐给他重塑了审美观,让他脱胎换骨变成了俊俏可爱的小少年,他才终于懂得了鉴赏美丑。这样的他,自然将金琦当成了负面案例。   众人来到金家第二进院落的正房,给孙氏问了安后,她连寒暄的话都省略了,笑眯眯地道:“你们表兄妹几个也许久不曾见了,不如去琦哥儿的书房里坐一坐?听说他最近从书肆里找了些不错的书,皎姐儿许是也喜欢呢?”   于是,张清皎姐弟便与金琦兄妹转身去了金琦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更像是久无人光顾的库房。书架上落了一层灰,书案上连笔墨纸砚都不曾见,只铺着几本书。金琦大喇喇地将其中一本书推给张清皎:“表妹瞧瞧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再给你淘换些来。”   张清皎顺手翻了几页,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的书,而是些模仿《西厢记》的话本之流。言语不似《西厢记》那般精炼,颇有些粗制滥造之感,打发时间倒也过得去。不过,便是略有几分好奇,她自然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表露出来。所以,她立即将话本推了回去,淡淡地道:“这样的书,我素来是不看的。”   金琦献宝失败,颇有些讪讪的:“表妹可别被那些夫子甚么的蒙骗了去,这些话本子可比甚么诗文史书有趣多了。不少杂戏都是用这些话本子改的呢,若是表妹得空,改日带你去看杂戏如何?”   “看杂戏何须出门?在我们府中,若是伯祖母要看杂戏,便将杂戏班子请到家里来演就是了。”张清皎回道,“况且,我对那些咿咿呀呀的杂戏也没甚么兴趣。”   看过了后世各种脑洞大开的电影电视剧话剧歌剧等形形色色的艺术,她对如今尚未发展完备的戏曲实在是兴致缺缺。虽说此时的娱乐并不丰富,但那些杂戏故事也不够吸引她。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曲目,都是那些套路,一点也不新鲜。   金琦哑然,嘟囔道:“你们内宅妇人看的杂戏与我们男子看的哪能一样呢……”说着,他转了转眼睛,嘿嘿笑起来:“改天我将那里的杂戏本子带回来给你瞧瞧,你就明白了……”   张清皎从他的笑里觉察出几分“猥琐”,不由得微怒。若不是她很清楚这位表兄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号熊孩子,说话做事都没什么心眼,恐怕心里早就开始钉他的小人,把他当成“性骚扰”嫌疑犯了。就算他不过是无心之失,听起来也是极为不舒服的。她又何必委屈自己,待在书房里谈论这样的话题呢?   想到此,她转身便要离开。正要唤上张鹤龄,却见立在门边的金大姐忽然紧紧地握住小家伙的手,半强迫地将他带了出去。张鹤龄本能地反应过来,立即用力地挣扎,不住地踢打着她:“你想做甚么?!”   张清皎察觉不妙,赶紧快步上前,赶在她关上门之前走出了书房。金大姐见她表情冰冷,浑身不由得抖了抖,忙将张鹤龄放开,呐呐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着继续扭自己的绣帕。而书房里的金琦一无所觉,正捧着自己的话本子看得眉开眼笑。   张清皎扫了扫这兄妹俩一眼,冷冷地道:“鹤哥儿,我们走。”   张鹤龄隐约察觉出不对劲,忙跟着点头:“好,咱们立刻走……娘也一起走么?”   “我们先回去,再让马车来接她。”这一刻,张清皎已经不想再思索,金氏到底知不知道孙氏竟然存着这样下作的打算。无论她是否知晓,无论她是否有意为之,都已经不重要了。毕竟,若不是她足够机警,今日之事便足以毁掉她的人生。再去追究有意还是无意,又有什么意思呢?   金大姐是个木讷的,自是拦不住姐弟俩。等到金氏、孙氏闻讯而来时,张清皎已经带着张鹤龄乘着马车回去了。驾驭马车的是周老儿,如今只一心听大姑娘的话,哪里还顾得上在后头气恼的金氏?   到得家里后,张清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张鹤龄不声不响地陪着她,看着她吩咐平沙,让周老儿迟一两个时辰再赶着马车去接金氏,忽然道:“姐姐,娘亲要将你嫁给表哥?”仔细想了一路,回想着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所学,他终于领悟出了今日之事的奥妙。   张清皎垂下眼:“显而易见了。”   “表哥配不上姐姐。”张鹤龄毫不犹豫地回道,“他有什么好的?”   张清皎心中苦笑: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懂得的道理,怎么偏偏金氏却不懂呢?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想要将金氏当成母亲来敬爱了,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她,磨灭母女之间的情分。既然为母不慈,将她也当成了补贴娘家的工具,她又何必再事事替她着想?又何必再待她用心?又何必再怒其不争?   一滴泪轻轻滚落脸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再抬起眼时,张清皎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眼底的微红透出她的情绪:“去打听打听,爹爹甚么时候回来。等爹爹回来,鹤哥儿跟着我一起去见他,说说今日发生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孙氏:哎哟,看看咱们宝贝孙子,和外孙女儿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啊!!   金氏:……   孙氏:怎么?你不觉得还是自己家的人靠得住吗?皎姐儿要是嫁过来,谁都疼她啊!哪会让她受什么委屈!   金氏:……好像也对……   张姑娘:→ →   张鹤龄:胡说!!我姐夫肯定比表哥好一千倍一万倍!   张岳父:(╯‵□′)╯︵┻━┻   ————————————————————————————————————————————   放心啦,这是一段小小的波折,下一章就结束哒   家庭战争什么的,无论是智商还是别的,都是张岳父碾压式的胜利~   ps.这是金氏和女儿关系的冰点,之后会有些许感悟和转折,但她本质上还是个猪队友。虽然大家都表示不喜欢金氏,但没办法……张皇后就没有一个好母亲啊_(:3∠)_,不抹黑也不洗白啦!   ps.最近有点忙,所以没有及时在七点更新,等我调整过来,就会更准时啦!大家放心吧!   么么哒~ 第44章 情分了断   张清皎静静地坐在房里, 垂眸望着书案上铺开的宣纸。她原打算靠着练字来宣泄满腹委屈, 平复自己激烈的情绪, 但不知怎地,却忽然觉得懒怠起来。   回想前世的二十余年,分明她从来不是什么乖巧温顺的小姑娘,从来不是什么百般隐忍的人设, 如今又何必活得如此憋屈呢?每次受了气,只能自己默默地消解。非但如此, 反倒还要主动地去关怀给她施加伤害的人, 却又是何必呢?她是通情达理的人, 却不是毫无底线、任人欺侮的。   母亲又如何?亲人又如何?若不是她一直显得这般“乖巧”, 金氏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怎么会觉得无论她如何安排她的未来与生活, 她都绝不会反对,更不可能反抗?不正是因为,在金氏眼中, 她大概与金大姐毫无区别么?   这个时代的女性确实生存不易,不能像后世那般自由自在,更不能特立独行,无法不依赖他人而生存。便是要独立为女户,通常也是寡妇才能得到官府认可。这个社会流传着一套规矩,将人紧紧地禁锢其中——却并不意味着, 她不能在这些规矩内腾转挪移。毕竟,规矩都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既然已经得到父亲的认可与支持, 她根本不必过得这般隐忍委屈。至于母亲……或许正因为她到底还怀着些许母女之情,还顾念着张鹤龄出生之前金氏对她的那些关爱,所以才会觉得受到了伤害。若是所有的情谊都磨得干干净净了,金氏便是再如何折腾,她也能冷静以对了罢?   她再也不会真情实意地对待那些带给她的伤害远远比爱多的人。一片真心,自然该给懂得珍惜之人,该给真正疼爱她为她着想之人。血缘关系又如何?有些人当真不值得以血缘来区分远近,比如孙氏,又比如……金氏。   就在她独自思索的时候,张鹤龄忽然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急道:“姐姐,娘回来了!爹到底去做什么了?怎么那么慢?!明明都已经让周老儿迟些时候再去接娘了,她怎么转眼就回来了?以前不是会在舅舅家待上一天么?!”   “别急,慢慢说话。”张清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淡淡地道,“她回来又如何?总归要回来的。”张鹤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姐姐的表情,总觉得她似乎变了,却又像是与往常没有任何分别。   “皎姐儿!还不给我出来!!”房外响起了金氏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格外愤怒,连是否会被隔壁院子里的李氏听见也顾不上了,“你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突然不告而别,这便是张家女儿的教养么?!你外祖母和我在后头连连唤你,你却毫无反应,这便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张鹤龄听了眉头紧皱,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转身便要蹿出去替姐姐说话。张清皎却沉默着按住了他,轻轻地摇了摇首,低声道:“别与她争论。与不讲道理的人争论,只会被她的歪理气着,辩不出甚么真相与道理来,明白么?”   张鹤龄似懂非懂,撅起嘴道:“姐姐明明没有错,难道就这么听着?”   “听着又如何?总不会少块肉。知道自己没有错,不往心里去就是了。”张清皎道,在金氏的怒骂声中越发显得云淡风轻,“她是长辈,若是去较真辩驳,反倒于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利。万一传出不孝的名声,落得不好的反而是我们。日后你要是受了委屈,也只管对爹爹说,爹爹自会为咱们做主。爹爹不在,你便去寻伯祖父或者从兄,明白了么?”   张鹤龄摇摇头道:“爹爹对我太凶了……不会护着我的……”   “谁有道理,爹爹自然就护着谁。”张清皎微微一笑,“你以前太顽皮,做错了事也不知道改正,爹爹才不信你。如今你已经渐渐地改了,教爹爹知道你与以前不同了,他怎会不心疼你?”   张鹤龄仔细想想,这话确实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姐弟二人悄悄地说着话,将外头的金氏视同无物。平沙和水云也只管静悄悄地收拾屋子,连半点注意力也没有分给外头院子里喧闹的人们。   金氏喊了半天也无人搭理,见房门还一直紧紧闭着,不由得气恼至极。她喘了两口粗气,叉着腰对指指点点围观的仆婢们道:“给我砸开!”   他们二房的院子里拢共也就那几个仆婢——李妈妈与儿媳王氏,以及负责洒扫的两个粗使婆子。李妈妈婆媳俩深知张清皎这位姑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敢得罪她,忙不迭地寻了个借口便走开了。两个粗使婆子见状,宁可不再围观这场热闹,也嗫喏着提着扫帚小跑着离开了。   金氏险些气了个倒仰,只得呵斥大丫鬟玛瑙:“还不赶紧去把门砸开!!”   玛瑙一愣,一步三回头地不肯动。便是她再愚笨,也知道院子里的财政大权可都在大姑娘手里。回到兴济之后,月钱虽然不再是大姑娘发放,而是公中发放,但赏钱可都是她给的。谁会与一家子的财主过不去呢?   金氏见状,气得不禁在她身上狠捶了好几下。玛瑙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了姑娘的闺房前,轻轻地扣了扣门,细声细气道:“姑娘,姑娘在不在?太太正想寻姑娘说话呢,姑娘若在里头,好歹也应一声哪……”   这几句话说得格外软和,金氏听了更恼了:“让你去砸门!不是让你去请她出来的!真是一群扶不上墙的……”   她跺了跺脚,便要走过来亲自砸门——就在这时候,已经被乳母抱进正房的张延龄忽然高声大哭起来。乳母百般哄劝,他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几乎是声嘶力竭了。金氏心疼得赶紧转身往正房走,嘴里还抛下话道:“待会儿再来与你分说!!”   屋内,张清皎的神情丝毫不变,对两个丫鬟道:“我带着鹤哥儿读一会儿书。等爹爹回来了,你们立刻来报我。”   ************   直到夜里,张峦方带着一身薄薄的酒气归家。这一次,他是为了堂侄女的婚事回来的,等到张清瑜回门之后,便要动身去京师继续学业了。不过短短两三日,能访友的也只有这么一天,难免喝得稍稍多了些。   正打算回正房呢,就见女儿牵着儿子立在内院的月洞门前,张峦不由得讶异道:“都这么晚了,你们俩还特意来接我?怎么不早些休息?去舅舅家一天,应该也都觉得累了罢,往后大可不必如此。”   “爹爹,正是因为去舅舅家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女儿才特意在此等着呢。”张清皎道,看了看四周,“此处不便说话,可否去爹爹的书房里再说?”尽管院子里看着空空荡荡,但李妈妈这等不靠谱不忠心的仆婢不知正在哪个角落里竖起耳朵听着呢。她并不想让今天遇见的事宣扬出去,成为张家人人皆知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峦一怔,知道女儿从不会故弄玄虚,遂带着儿女去了外头小院的书房。   不多时,酒意全消的张峦脸色沉沉地领着一双儿女从书房里出来,送了他们回房,这才转身去了正房。金氏正一边哄着张延龄,一边向玛瑙和乳母抱怨女儿的不懂事。见张峦难掩怒气地走进了屋子,她惊了一跳,恼道:“相公这是做甚么呢!”   “你们都给我出去!”张峦一声大喝,让乳母抱着张延龄退出去,玛瑙也守在外头。   随后见金氏皱着眉,一脸惊吓,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怒火,压低声音道:“你可知今日皎姐儿在金家遇见了甚么事?!你可知岳母和舅兄他们母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将咱们的宝贝女儿往火坑里送?!”   “她在我娘家能遇见甚么事?”提起自己的娘家,金氏便听不进别的话,无视了他的暗示扬起脑袋道,“我还想说说今天的事呢!忽然间,也不告诉长辈一声就闷不吭声地回来了。我娘还想留他们姐弟好好用一顿午膳呢!偏偏他们竟然不领情!谁家好好教养出来的儿女会这样不知礼?!”   “留在金家,好让岳母与舅兄算计么?!竟然想到把皎姐儿和琦哥儿关在书房里这样的下作手段!岳家这付嘴脸可真教人寒心!!”张峦冷笑道,“你应该也是知道的罢?居然还振振有词地为娘家辩护?我就将话撂在这里了,皎姐儿绝不会嫁入金家,绝不会嫁给一个游手好闲之辈,更不会嫁入品行不端之家!你们金家就死了这条心罢!”   金氏愣住了,慌张之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前几句话究竟是何意:“甚么……甚么下作手段?甚么……甚么品行不端之家?!你可别平白污蔑人!我娘家怎么了?皎姐儿怎么就嫁不得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亲上加亲!她若是嫁过去,里里外外谁都疼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呵呵,不会受半点委屈?还没有说起亲事呢,皎姐儿就受了这样的委屈,你却觉得这不算委屈?难不成非得她活得与你嫂子和侄女一样,每日低眉顺眼地受岳母责骂,才勉强算作是受了委屈?!不,你或许会觉得长辈无故责骂晚辈也是应该的!!”   “总而言之,我家聪慧过人的皎姐儿,琴棋书画样样都出挑的宝贝女儿,绝不会嫁给金家那块怎么扶也扶不起的烂泥!你就死了这条心罢!!皎姐儿的婚事你往后也别管了!!从今往后,你也不许再与金家来往!!”   金氏大哭着尖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凭什么不让我回娘家?!凭什么不让我管她的婚事!她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金家——   张缙:唉,当年也是看在老朋友的情谊上,才说了他女儿。没想到他去世后,家里竟然成了这样……   何氏:呵呵哒,早就说金氏上不了台面,一门心思挖空女儿的金家也不是什么好的。   钱氏:呵呵。   李氏:呵呵。   张峦:qaq,之前从来没有管过内院的事,也不知道这些。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金氏:qaq,娶都娶了!孩子也给你生了三个!你还后悔!后什么悔?!   张姑娘:→ →   张鹤龄:……   ——————————————————————————————————————————————   今天怎么说也比昨天早一点吧   嘿嘿~~ 第45章 尘埃落定   深夜, 某个院子里传来的尖利哭喊声, 生生地将众人从睡梦里惊醒了。   “唉, 这叫什么事啊……”张缙捋着雪白的山羊胡,望着侧脸上多了好几条血红抓痕的侄儿,险些愁得拔了几根胡子下来。他还是头一回得见如此彪悍的妇人,更是平生第一次见熟识之人顶着这样的伤口。要知道, 张家可是书香门第,不是什么市井人家!   “伯父不必担忧。”张峦让侄儿张忱给他上药, 眉头紧皱, “不是什么大伤, 不会破相。”破相什么的可是科举的大忌, 更会令人平白生出无数猜想。面目有损或者生得太丑、身有残疾的人, 绝不可能通过殿试点为进士,更不可能为官作宰。作为张家人,这方面他已经足够谨慎小心了, 没想到还是栽在了近二十年来从未暴怒至此的金氏头上。   “这不仅仅是破不破相的事,而是有损咱们张家的家风啊!”张缙道。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缘由,自然不会认为侄儿做错了。可这样的侄媳妇,这样的亲家,实在是教人不敢恭维。“当年老夫与你岳父的交情可不浅,他的为人老夫很清楚。却没想到, 他娶的妻生的儿女竟然是这样的人……”   “岳父去世得早,来不及好好教养儿女便走了。侄儿知道,伯父也是怜惜金家孤儿寡母, 又觉得岳父的女儿必定秉性不错,这才定了金氏与侄儿为妻。”张峦叹道,“谁又会知道,岳母竟然行如此小人之举?!”   “咱们张家可不能和这样的人家密切往来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总不能让至交亲眷们都以为咱们张家和他们金家是同样的人品。”张缙又道,略作思索,“往后你有何打算?可好好想过不曾?”   窝在旁边的张岳忙道:“这还用想么?这样的妇人还留着作甚么?自然是休妻了!!”   “……休妻自是不可能,耽误了皎姐儿的婚事反而得不偿失。”张峦瞪了亲弟弟一眼,顿了顿,又低声道,“况且金氏跟了侄儿将近二十年,生了三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将她休回金家,以岳母的品性,她日后哪里会有甚么好日子过?”   闻言,张岳免不了低声咕哝起来,似乎是觉得兄长的性情未免也太慈和了些。张缙不理会他,只苦笑道:“咱们家也几乎没有休妻的先例,此事不必再提。不过,眼看着金氏也不像是能教养好子女的贤妇,皎姐儿姐弟三人怎么办?皎姐儿倒是好些,已经是大姑娘了;鹤哥儿也已经进学,瞧着也懂事许多;延哥儿尚在襁褓之中,总不能隔开他与金氏罢。”   “鹤哥儿幸而有皎姐儿悉心教导,才不至于被金氏彻底宠坏。至于延哥儿,等到他两三岁的时候……皎姐儿应该也出嫁了。侄儿便将他们兄弟二人都接到京城里去,亲自教养。”张峦想了想,“眼下侄儿倒是不担心他们哥俩,只忧心皎姐儿的婚事。舍不得让她早嫁,更舍不得将她留成老姑娘……唉……”   “皎姐儿的婚事有你伯母呢。”张缙宽慰道,又望向张忱,“大哥儿若遇见合适的少年俊才,便给你两个妹妹好好留意一番。璧姐儿与皎姐儿只差一岁,也该相看起来了。光是看此人如何尚且不够,必须将家里人都好好相看一遍,老夫才能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也是唯恐往后再来第二个金家。   张忱点头道:“祖父与叔父尽管放心,晚辈心中有数。”   “若是有合适的少年郎,便尽管写信给我,我怎么也得赶回来好好瞧瞧。”张峦接道,“京师如此,家里亦如此。皎姐儿的婚事真是波折不断,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若是不能亲眼看看未来的女婿,我又怎么能将女儿嫁出去呢?”   张岳有心想说自己也能相看,却见伯父与兄长都无视了他,只得拍胸膛道:“改日若是在街上遇见金家父子俩,我可得好好揍他们一通,也替侄女出口气!!”   “休得惹是生非!”张峦拧起眉,“旁人若是问起缘由,难不成你还要将前因后果都嚷嚷出去不成!不与金家来往,冷着他们些也就罢了!若是他们知错就改,或许日后还可适当来往;若是他们死性不改,那便当作断了这门亲戚就是了!!”   “就这样罢。”张缙长长一叹,“姑娘家的名声要紧啊。”   ************   这一厢,张家的男人们聚在外院书房里议事;另一厢,张家的女人们来到二房的院子里收拾残局。   “哭什么哭!将相公的脸抓破了,险些将女儿也给卖了!你还有脸哭!!”何氏不耐烦地横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金氏,“你们金家人是甚么德性,你还能不知道么?不过是掩耳盗铃,不愿意去细想罢了!”   “呜呜……我是真不知道,我娘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啊……”金氏跪在她面前,哭得双眼都肿成了核桃,“不过……那不是……那不是没成么……皎姐儿也好好地回来了,凭什么相公要将我关起来?不许我去娘家?若是见了我娘,说不得我还能向她讨个说法呢!”   “糊涂!简直糊涂得无可救药!!”何氏越发厌烦,怒喝道,“你说的这是甚么话?!甚么叫‘那不是没成么’?!亏得皎姐儿聪敏,不然她这辈子可就毁在你手里了!你竟然还敢轻飘飘地说这种话?!还说甚么‘讨个说法’,被孙氏耍赖一哭,你哪里还会记得为女儿出头,转眼就会将皎姐儿卖到他们家去!”   “呸!也就你自个儿将金家当成宝!谁不知道孙氏是个贪的?必定是见了瑜姐儿的嫁妆眼红,才忙不迭地要与咱们张家结亲,也好贪皎姐儿的嫁妆!若是她真有心亲上加亲,为何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瑜姐儿出阁的那天提?!谁都能瞧得出来她贪图的是甚么,偏你这个傻的,被她三言两语就哄骗了去!!”   说到此处,何氏更是禁不住怒意:“我张家好好的姑娘,嫁到他们家去,能过甚么好日子?你忘了你在闺中每日都须得做女红贴补家用?你忘了你嫂子与侄女也每日不得停歇?不过三十来岁,就熬得眼睛都是红的,见风便流泪?!这算是甚么好人家?!简直就是火坑啊!你竟然还把女儿往这样的火坑里推!你还是不是她的亲娘!!”   金氏愣住了,呐呐不敢再辩解,只得闭上眼又嚎哭起来。尖利的声音刺得所有人都脑仁疼,何氏不由得按了按太阳穴,果断地道:“将她的嘴塞了!”   两个管事娘子利落地拿出绣帕将金氏的嘴塞住。金氏泪汪汪地扑倒在地上,挣扎着想将绣帕取出来,瞥见何氏眼底的冷意时,到底不敢再动了。钱氏与李氏对视一眼,虽多少有些围观之意,但到底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何氏,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小钱氏则退到了角落里,不敢抬头多看哪怕一眼。   “总算安静了。”何氏道,“眼下咱们便来说说,皎姐儿的婚事以及你往后出门的事罢。你听清楚了,侄儿已经将皎姐儿的婚事托付给我,日后她许给何人与你无干。至于你自个儿,连犯两次大错,便罚你一年不得出门半步。一年之后,便是要出门,也须得通报与我知晓。否则,内院门绝不会因你而开。明白了么?”   听了她的话,金氏瘫软在了地上。   离正房不远的厢房里,张清皎坐在略有些昏暗的烛光前,拿起剪子将长长的烛芯剪断了。烛火猛地跳了跳,渐渐地明亮了许多,映进了她平静的双眸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一回,她总算是深切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   次日,张清瑜回门,张家看似安平喜乐如旧,依稀却仍是有些气氛违和之处。张清瑜与夫婿拜过了长辈们,瞥了瞥在何氏跟前侍奉的张清皎,低声问张清璧:“这是怎么了?二堂叔与堂叔母怎么都不在?她为何一直随在祖母身边?”   张清璧不似她这般敏锐,便道:“昨夜似是发生了甚么事,二堂叔与堂叔母称病不出。可惜我睡得早,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问了娘亲与嫂嫂,她们也不愿告诉我,只说是祖母下令阖家上下都不许再提。”   她这般说,更是激起了张清瑜的兴致:“所以,她爹娘将她送来给祖母管教?”   “听祖母说,她要亲自教她经济庶务,她往后便不必去女学了。”张清璧笑道,“好姐姐,你再也不用担心她抢我的风头了。”她看着娇蛮,其实单纯得很,纯粹只想到了自己在女学风光正盛的日子,根本不曾想过此事意味着什么。   张清瑜蹙起眉,暗暗打算必定要从钱氏或者小钱氏那里问出昨夜的真相。她与张清璧不一样,必定能守住秘密,钱氏与小钱氏也大可不必避着她。否则,没头没脑的,她也不知为何张清皎忽然得了祖母的厚待。祖母原来不过是欣赏她而已,如今却将她当成亲孙女似的带在身边,显然与往日全然不同了。   张清皎坐在何氏身边,观察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管事娘子处理家事,与自己的经验互相映证,短短片刻内便悟出了不少道理。何氏见她听得认真,笑道:“我拿一个小田庄与两个铺子来换你手头的银两,如何?”   张清皎一怔,立即回道:“伯祖母愿意教孙女,是孙女之幸。莫说是将手头的银两拿出来了,便是累年存下的散碎铜钱,孙女也愿意拿出来,倾尽全力换得伯祖母教导的机会。”   “你的私房钱还是自个儿留着罢。”何氏笑道,“不缺你那二三十贯铜钱,只管将你们在京师时剩下的银钱给我就是了。这一个小田庄与两个铺面,便算作是你的嫁妆了。至于压箱银,还得你自己挣出来。能挣得多少便算多少,公中也不会再贴补你,如何?”   张清皎认真地应道:“这也是应该的。只要学了伯祖母的一分本事,哪里还愁经营田庄与铺面之事?能靠着自己挣出嫁妆的压箱银,日后便能靠着这些嫁妆立足婆家。伯祖母的一片苦心,孙女明白,感激不尽。”   闻言,何氏扫了扫旁边低声私语的两个嫡亲孙女,不由得长叹:“你这孩子,确实比谁都更通透些……经济庶务这种事,无论喜不喜欢都须得好好学。风花雪月固然美,没有银钱却也风花雪月不起来啊。钱财若是俗事,吃穿住行又算得上甚么?难不成还能餐风饮露,升仙去不成?”   听着何氏的教导,张清皎连连颔首。她自后世而来,自是比谁都明白“经济能力”的重要性。虽说不是商科出身,也并未做过什么商业项目,但好歹也有不少经济与管理的常识。她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地跟着何氏学,必定也不会太差——   总不至于,将一个田庄两个铺面都败光罢?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o(* ̄︶ ̄*)o,从今天开始,姐也是有产业的人了!田庄和铺面,晋升成小老板了有木有!   张鹤龄:求抱大腿!   张延龄:&%……¥¥#¥   太子殿下:→ →……我家……有很多田庄、养马场之类的产业,等着卿卿来管。   张姑娘:没有铺面吗?田庄之流可没有铺子那么赚钱呢。   太子殿下:只要卿卿嫁给我,什么都会有的!怎么样?嫁不嫁?   张姑娘:嫁!   ————————————————————————————————————————————   弹琴的肖邦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12-14 13:27:35   谢谢亲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46章 盛极之势   十来日后, 张峦脸上的抓痕终于痊愈, 他便再度启程去了京城。张清皎带着张鹤龄一直将他送到门口, 父女三人依依不舍地惜别。   “鹤哥儿,好好地听姐姐的话,不可淘气,每日须得努力跟着姐姐进学……”张峦反复地叮嘱着儿子, 直到小家伙垂头丧气地连连点头,这才仍有些不放心地放过了他。毕竟, 熊孩子看着是懂事了, 其实也偶有犯熊的一面。前两日这熊孩子还跟着张岳与张伦父子俩, 悄悄地逮住金琦揍了一顿。回来他还得意洋洋地邀功, 险些气了他个倒仰。   转身再看向女儿时, 张峦却是格外温和:“这些日子你跟着伯祖母,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这可不好。便是要学经济庶务之事, 也莫要将时间安排得太满。适当放宽心,好好歇一歇,别累着自个儿。”   张鹤龄听了,掩饰不住满脸的羡慕嫉妒恨——同样是儿女,他与姐姐的待遇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啊,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张清皎见状禁不住笑了, 揉着他的脑袋道:“爹爹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累着的。至于鹤哥儿, 我也会好好看着他,绝不让他跟着叔父出去惹是生非。”   张峦满意地颔首:“你们叔父也是个胡来的性子,莫要随着他胡闹。无论他浑说甚么,都不能尽信。若是你们挡不住他,便只管告诉长辈就是。”张岳父子也算是张家的异类了,他怎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也沦落成这样的游手好闲之辈。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便是心里再不舍,也已经到了该分别的时刻。张峦深深地看了一双儿女一眼,毅然转过身。正要登上马车,一声怯怯的轻唤倏然从大门内传来:“相公!”   父女三人循声望去,就见金氏从影壁后转出来,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张延龄:“相公要回京城,怎么……怎么不让人来告诉我一声?”面对他们的目光,她似是有些不自在,努力扬起与往常毫无二致的笑容,却怎么瞧都有些心虚之感。   “你好好照顾延哥儿便是,旁的事便不必再管了。”张峦淡淡地道。自从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吵闹后,他便独自一个人住在外院的书房里,再也没有见过金氏。金氏曾经试着以送羹汤或者张延龄想爹爹之类的理由来接近他,却屡屡以失败告终。他原以为她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她在这里等着呢。   “照顾相公也是我的分内事,怎么能不管呢?”金氏说罢,轻轻地推了推旁边的玛瑙。手腕上挂着一个小包袱的玛瑙垂着首,不由自主地往前了几步,嗫喏着看了张峦一眼,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始终没有说话。   张清皎一眼便发现,玛瑙竟然已经换成了妇人打扮。结合金氏颇有些复杂的神情,玛瑙含羞带怕的模样,她几乎是转瞬间便猜着了这是怎么回事,禁不住蹙起眉。   将自己的大丫鬟开脸送给相公为妾,必定不可能是金氏自己的主意。要知道,曾经她可是咬定了张家的家规“四十无子方能纳妾”,死活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大丫鬟开脸的。也不知是谁给她出的主意,她在惶急之下病急乱投医,竟然想以玛瑙来讨好张峦,期盼着纳妾能让张峦对她回心转意。   不得不说,这一手在许多内宅女子看来,都是极为高妙的一招。给相公送一个亲信丫鬟当小妾,借着新人的枕头风给自己谋取好感度,说不得夫妇之间的矛盾便就此消弭淡忘了呢?不过,这样的“高招”,作为后世而来的人,张清皎完全不能接受。   且不说对于她而言,婚姻只能是两人经营,无论以何种方式插足的第三者,她都绝对无法认同——便是从忠诚的角度来考虑,人心难测,谁又能知道当彼此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背叛会不会也随之而来呢?   “你这是何意?”张峦皱着眉问。   “我与孩子都在兴济,留下相公一人孤孤单单地在京中无人照顾,我心里难受。”金氏笑得颇有些勉强,“怎么说,也该有个人替我好好照料相公的起居才是。思来想去,玛瑙已经伺候咱们五六年,又是个温良忠厚的,应该能照顾好相公。我便央伯母将她放了良……就让她跟着相公进京罢。”   张峦沉默了片刻,随意地扫了扫玛瑙,也不知是不是动了心,竟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将她带上罢。”   一瞬间,金氏的神情似是格外精彩,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扭曲,更仿佛痛心难受。她怔怔地望着张峦,半晌才回过神来,笑得越发难看了:“既如此,玛瑙,你便好好照顾相公……若是没有将相公照顾好,我唯你是问。”   “太太放心。”玛瑙细声细气地应道,小步地跟上张峦登上马车。   张清皎与张鹤龄沉默着旁观了这一切,前者的情绪亦是复杂难辨,后者则依旧懵懂无知。直到张峦乘坐的马车远去,他们便默不作声地往回走。等到失魂落魄的金氏回过神来,姐弟俩已经行得远了。她忙不迭地追上去:“皎姐儿,鹤哥儿,娘今日亲手做了些点心,你们俩想不想吃?”   “想吃么?”张清皎低声问弟弟。她与金氏的关系已经陷入了冰点,这些天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刚开始时,金氏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以为她只是闹一闹别扭,时日一长便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了。等到她发现女儿视她为关系冷淡的寻常亲戚,言辞间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后,方有些慌了神。如今,她也终于学会舍下面子来讨好儿女了。   “不想吃。”张鹤龄犹豫了一会儿,捏紧了姐姐的袖角,“想吃姐姐下的清汤面。”他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与母亲争吵之后的那几天,金氏在正房里无缘无故发怒与哭泣的恐怖模样。他也曾想去宽慰她几句,却不料她反倒冲着他大哭大嚷,脸上扭曲的神情或许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等我得空便做给你吃。”张清皎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回过首,“母亲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无奈今日腹中许是有些积食,实在吃不下点心。不如母亲将点心送给其他长辈们尝尝罢。”说罢,她便带着弟弟漫步离开了。   金氏怔怔地望着姐弟俩的背影,久久都不曾回过神来——她终于隐约明白,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   七月,好不容易平静了一段时日的禁城又一次泛起了波澜。   此事与“和乐融融”的宫中众人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从宫外传来的动静。彼时,皇太子朱祐樘刚安安生生地度过千秋节不久,便忽然听说万贵妃娘家发生了变故。究竟具体是什么变故,覃吉与萧敬向陈准打探之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原来,是先前曾经奚落过太子殿下的万贵妃二弟万通突然“暴病而亡”。这位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是万家三兄弟里最为狡诈蛮横的——   是他通过妻族的远亲关系与首辅万安认了亲,让原本不过是贫民百姓的万家忽然多了万阁老这户诗书传家的亲戚;是他仗着万贵妃之弟的身份在京内京外横行,伙同梁芳四处搜刮珠宝珍玩进献给朱见深;是他屡屡给万贵妃出主意如何对付太子,也是他出面在东宫之位岌岌可危的时候悍然假传圣旨圈禁了朱祐樘。   他虽狡猾,却有一样爱好始终割舍不下,那便是好色——不仅纳了许多房小妾,甚至还垂涎下属之妻。作为梁芳那些小红丸的忠实使用者,他每日里胡天胡地,渐渐地便掏空了身体,自己却一无所知。   据说,他之前看上了一位下属的妻子,特意将此人调派出京,自己趁虚而入强占其妻。这一天,他在此人居所内过夜,忽然听见隔壁有人窃窃私语,原来是此人好不容易做完了差使回京,正与妻子温存。许是嫉妒,万通万指挥同知暴怒而起,然后就仰头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冷了,还赤条条的呢。”东厂番子同样是锦衣卫,口齿伶俐得很,将整个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亲眼得见一般。   覃吉轻咳一声,皱眉道:“在千岁爷面前,浑说什么呢?”   锦衣卫微微一凛,忙不迭地叩首请罪。朱祐樘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去,似是正在思索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他言语中的“无礼之处”。太子殿下细细想了一会儿,又问:“老伴,万贵妃与父皇是何反应?”   覃吉回道:“贵妃娘娘痛哭得厥了过去,安喜宫里正一片慌乱呢。万岁爷又是忧心贵妃娘娘,又是伤怀万通,特意让司礼监拟旨,专门拨银两给他厚葬。非但如此,还打算命一位二品高官替他主持葬礼。不必说,葬仪也早已经逾制了。想是之后或许还会有追封的旨意发出。”   “父皇伤怀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万指挥同知曾经多次进献珍奇,能时常取悦父皇。”太子殿下平静地道,似是单纯地陈述事实,又似是带着些许讽刺,“老伴,再让东厂去打听打听:贵妃的父亲当年是因何去世的,万通暴病的症候先前是否发作过,万喜与万达是否也有同样的症状。”   覃吉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千岁爷放心,老奴这便去安排。万通追封之事……”   “既然贵妃娘娘如此悲痛,父皇也该好好抚慰她才是。”朱祐樘淡淡地道,“万通既死,万喜与万达也只剩下身上的官职了,很难再给她甚么助力。老伴便由得父皇去罢,顺着父皇行事,司礼监便不必为难了。”   覃吉闻言一叹:“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老奴才终于明白,戴先生的胆气与见识都远非常人可比。仗义执言,时时进谏,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老伴放心,迟早有一日,我会将戴先生从凤阳接回来。”朱祐樘道。   尽管他们都知道朱见深会追封万通,却没想到这次追封竟然闹得这样大——不仅万通被追封为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万喜也跟着高升成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万达则升为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又觉得不够,再升为正二品的后府带俸都督佥事。此外,万通那个不过两岁的儿子竟然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不满四岁的养子则被封为了锦衣卫指挥佥事。   圣旨传出,群臣大哗。朱见深却无视了言官们的弹劾,将一个正三品一个正四品的官职就这么给了两位稚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qaq,这么懂朕的小舅子竟然死了,死了,了……不能让他在地下也不安心啊   万通:_(:3∠)_   宪宗:这样吧,之前没让你当成的指挥使就给你吧。你没命享福,还有你儿子呢。这就是你儿子的,跑不了。   万通:_(:3∠)_   宪宗:大舅子升升升,另一个小舅子升升升,你养子也升升升!够不够?   万通:_(:3∠)_   宪宗:你堂兄也升升升,副千户给升成指挥同知,好好辅佐你儿子!你那个心爱的下属也升升升,升成指挥佥事,朕对你好吧?   万通:(╯‵□′)╯︵┻━┻,那家伙就是把我气死的人啊!!!!!!   无辜的绿帽侠:????   ——————————————————————————————————————————   是的,万通被自己谋夺的□□和人家丈夫正常温存气死了,宪宗不知道,以为万通器重他,还给那个丈夫升官了……绿帽侠好歹也是得了一点实惠的otz。   另外,关于万通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不同的资料有不同的说法,我倾向于放在这里。也有人说是成化十八年,但是宪宗实录里面没有提及。又,有种说法是万家是“荣誉职位”,在锦衣卫里没有实权。但锦衣卫里类似的皇亲国戚很多,几乎每个人拉出来都有那么一点两点关系,所以我倾向于他们不是什么荣誉职位,而是真能调得动人的实职。但具体老老实实干锦衣卫该干的事,各种苦活累活皇帝要干的活的,确实另有其人,没有指挥使的名。 第47章 衰退之始   因着万贵妃缠绵病榻, 一直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 朱见深便特意将万喜与万达召进宫来陪她解闷。姐弟三人在安喜宫相见, 彼此都泪眼汪汪的,抽噎着怀念正在风光操办丧事的万通。周围的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每个都犹如木雕泥塑,一动也不敢动。   “这些时日, 我连连梦见二弟。梦见咱们一家刚刚团聚的时候,也梦见他前些日子进宫来瞧我……谁能想到, 他竟然这么突然就去了……”万贵妃拿绣帕拭泪, “许是他走得还有些不安心, 我正打算请得道高人与高僧给他做法事。”   提起得道高人, 万喜便不免想起了这些时日给他送了不少金银财宝的李仙师——自从被贬为上林苑监丞后, 李仙师李孜省自是不肯甘心,依旧试图在皇帝与万贵妃跟前刷存在感。可惜朱见深还在恼他先前的欺哄呢,虽依旧服用他练的丹药, 却并不肯见他。万贵妃也因废太子之事失败而郁怒在心,根本没有闲情逸致理会他。于是乎,李仙师只能走迂回路线,舍出这些年积攒下的大量钱财讨好万家兄弟,通过他们来接近万贵妃。   这种时候替他提一句,万喜觉得也算是对得起库房里那堆财物了:“不如请李孜省李仙师出面, 给二弟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万贵妃瞥了他一眼,沉吟片刻:“也好,有李仙师坐镇, 怎么也比不知从何处请来的道士强些。和尚也少不了,便将继晓大师也请来罢。”至于京城那些著名道观里的道长以及寺庙主持方丈什么的,四月左右就跟着朱见深特遣的祭天使奔去祭祀泰山了,至今尚未归来。万家便是再受宠爱,也不可能比得过朱氏江山的分量,皇帝陛下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将他们召回来。   “给二弟做完法事,贵妃娘娘也可安心些了。”万喜又道,“二弟既然已经去了,必定也希望咱们一家都能安安生生地继续过日子。若是贵妃娘娘反而因过于伤怀而得病,恐怕他在地下也不会安心的。”   旁边的万达赶紧接道:“是啊,贵妃娘娘可是咱们一家子的主心骨,可万万不能出甚么差池。其余诸事,娘娘也大可不必担心。二哥去了,还有我们呢。如今咱们家里出了两个正二品,连侄儿都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啊!”   万贵妃闻言,非但没有觉得受到了安慰,反而大怒:“两个没用的东西!你们以为升官就是件好事?!先前你们好歹还能调动部分锦衣卫,如今你们倒是说说,你们能做甚么?!一个都指挥使,一个后府带俸都督佥事,没有虎符能调动兵马么?!以后就连些许小事都不能帮我打听!还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锦衣卫里只剩下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权力都被掌锦衣卫事的都指挥同知朱骥收了回去!便是你们回头去找以前的下属,他们可还会听你们的话?再想往锦衣卫里放人,还能/插/得/进一根手指头么?!等到孩子长大了,真正能当差了,锦衣卫早就被朱骥经营得和铁桶一般!真是鼠目寸光!!两块朽木!!”   万喜和万达最近正因升官暗暗满心欢喜呢,哪里能想到那么多?万贵妃兜头泼来的这桶冰水,让两人都不由得听懵了。万贵妃见他们一脸呆怔,迟迟未能反应过来,想起素来机灵的二弟万通,不由得头部隐隐闷痛,一时间竟又一次厥了过去。   “贵妃娘娘!太医!太医在何处?!”   “快传太医!快!”   安喜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万喜与万达又惊又惧,忙给匆匆闻讯赶来的朱见深请罪。朱见深哪有余裕理会这两个小舅子,挥挥手让他们走后,便向太医问起了万贵妃的病情,听得眉头紧皱。   尽管皇帝陛下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比他年长十余岁的万贵妃确实是老了,变得体弱多病了。就连他都已经将近四十不惑的年纪,更不必提万贵妃了。他再如何崇佛敬道,再如何服食仙丹仙药,终是挡不住时光,终是阻止不了衰老。   ************   消息传到清宁宫时,朱见深正招上次那位年轻的锦衣卫前来问话。   “贵妃之父也是时常厥过去?万喜与万达亦偶有此症?万家都有这样的症候,可有甚么说法?”朱祐樘挑起眉,“贵妃之父,也是如万通一般暴病而亡么?”   “回禀千岁,万家这样的症候,应该是按血脉一代又一代传承的。”锦衣卫答道,“微臣询问了太医,这些症候有轻有重,在年纪渐长的时候才会出现,应该都有些脑卒中之相。轻者如贵妃之父,初次脑卒中发作后忽然昏厥,身体微见麻痹;后来又发作了一次,便肢体麻木不良于行了;最后说是缠绵病榻而亡,或许也是又一次脑卒中发作。”   “重者如万通,急怒攻心之后也难免脑卒中,许是症候太急,所以才暴病而亡。医书中有言,情志过极,心火暴甚,气火虚浮上冲,便会引发内风。”   朱祐樘垂眸静思片刻,忽然问:“你叫甚么名字?在锦衣卫担任何职?”不是任何人都能想到先去问一问太医,将万家的症候都问清楚,再仔细看看医书一一对应理解透了,才来回话。先前此人之所以失于轻浮,许是因锦衣卫之前被万家人搅得人心浮动所致。如今的细腻沉稳,反倒更像是他真正的性情。   年轻的锦衣卫垂首答道:“微臣牟斌,如今是锦衣卫小旗。”   “仅仅只是小旗?那倒是埋没你了。今次的事既然查清楚了,怎么也该给你升成总旗或者试百户。”朱祐樘笑道,“下回你若再办成了事,孤会托老伴在陈准面前举荐你,必不会埋没了你的才能,只管安心去办差罢。”   牟斌双目微微一亮:“谢太子殿下赏识!微臣必会尽心竭力!!”   “替孤再去查查李仙师与继晓大师的动静,最近他们似乎有些坐不住了。若有发现,只管禀告陈准,去罢。”其实,最近蠢蠢欲动的并不仅仅是李孜省等人,还有内阁那三位阁老。朱祐樘从文华殿老师们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纸糊三阁老并不似风传的那般和睦,万安与刘吉许是要对付刘珝了。只是,这样机密的消息并不是区区一位锦衣卫小旗能打听到的,他也只能等着覃吉、萧敬或者陈准适时告知他一些片段了。   牟斌退下后,万贵妃昏倒的消息随即传来。服侍朱祐樘的李广与何鼎眼底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朱祐樘让他们俩去角落好好反省,学会控制住表情再出来说话,两人便忙不迭地去面壁思过了。   这时候,周太后派出的女官来到了清宁宫,给太子殿下带来了太后的口谕:“太后娘娘忧心殿下身边的人服侍得不够尽心,便赐了两名宫女来伺候殿下起居。”   朱祐樘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两名垂着首的宫女,笑容依旧平淡:“多谢祖母的恩典。”他当然很清楚,这两名宫女并不仅仅是来伺候他起居的。否则,祖母又何必精挑细选身段婀娜面容清秀的宫女前来呢?只是,每每想到万贵妃就是以宫女之身得宠的,他看着这些宫女便只剩下警醒,再也没有任何旖旎了。   完成任务的女官离开后,朱祐樘便把何鼎与李广唤了过来:“好好教一教她们规矩。凡是打破规矩的,便不必在孤身边伺候了。”   何鼎和李广领命,抬头看了看两个含羞带怯的宫女,不由得有些心生怜悯起来——看来,这两个宫女是免不了被“养起来”的命运了。只要她们在清宁宫多待一段日子就明白了,千岁爷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性子,反而洁身自好得快要升仙了……   西宫,周太后忙不迭地问刚从清宁宫回来的女官一行人:“如何?二哥儿喜欢么?”   “太子殿下笑着说多谢太后娘娘的恩典,就将两个宫女留下了。”女官答道,“殿下素来性情沉稳,奴婢也瞧不出什么来。不过,殿下看了她们一眼后笑容如常,想是应该觉得还不错罢……”让她怎么对满心期待的周太后回话,太子殿下看起来并不怎么感兴趣呢?只能挑拣了些好话说了,不令太后娘娘失望而已。   周太后叹了口气:“苗条的也送了,丰腴的也送了,浓纤合度的也送了;清秀的送了,端正的送了,就只差艳丽的了。二哥儿难不成真的只中意艳丽的女子?可是,将那种生得太浓艳的女子送过去,我真担心又会是一个祸水啊!”   “……”女官们对视一眼,都不自禁地想起了万贵妃,心有戚戚焉地想:可不是么?这宫里出一个万贵妃就已经够了,再来一个谁能受得了呢?   “唉,太早开窍的让人担忧,不开窍的也令人担忧。”周太后细细一想,倏然道,“等等,该不会是我一直以来想岔了罢?二哥儿的身子骨……不成,明儿让太医去清宁宫给二哥儿好好诊一诊脉!!这可是……这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清宁宫中,正在静静读书的朱祐樘忽然觉得背脊一寒,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正不着痕迹打量着他的两名宫女。难不成是他的错觉?还是他与这些祖母赐下来的宫女委实有些秉性不合?怎么每次望见她们,都觉得不怎么舒服呢?   “何鼎,李广,让她们俩退下罢。从明儿起,也不用来寝殿里伺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娘娘:我孙儿什么都好,就是开窍晚了点,唉。   太子殿下:……   太后娘娘:环肥燕瘦,什么样的都送过了,他偏偏不感兴趣。   太子殿下:……   太后娘娘:等等!该不会是我想错了吧?太医,太医!明天就去给太子诊脉!   太子殿下:= =||||,祖母,我很健康。   太后娘娘:→ →,不信。   太子殿下:好吧,太医会给我证明的。   太后娘娘: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我好好给你挑挑。   太子殿下:=///=,选太子妃的时候……祖母再用心挑也不迟……   张姑娘:0 _ 0   ————————————————————————————————————————————   按照大纲,本来这一章在后面的。   不过先提前,稍微做了个调整   因为大家都呼唤选妃嘛,所以砍了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么么哒   _(:3∠)_,今天沉迷于补国家宝藏以及各种纪录片,又更迟了,大家见谅~   ps.牟斌,孝宗朝的锦衣卫指挥使,名声不错的。按照设定,现在只是个小旗而已,以后嗖嗖嗖就往上升了~ 第48章 吉缘到来   转眼便到了八月中旬, 正沉迷于打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张清皎忽然听何氏提起来, 中秋前后将带着她们一群小姊妹去进香。此时老少二人正坐在花园的假山亭里透气, 何氏拿起她做的账本略翻了几页:“你们姊妹少说也有数个月不曾出门了,总不能一直将你们拘在家里。偶尔出去赏赏风景,心境也会开阔些。”   手里拿着银算盘的秀丽少女眨了眨眼,看似精明无比的眼眸里闪过些许疑惑:“伯祖母说的进香, 不是去县城里的万福寺么?”万福寺是张家常去的寺庙,以前隔三差五就会去一回。可这座寺庙因在县城里, 和尚们又不擅长种花种树, 不仅院子小, 还大都光秃秃的, 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景致可供欣赏。   “万福寺都去腻了, 这回咱们去城外的大悲寺。”何氏禁不住笑了,敲了敲旁边那堆账本,“瞧你这付着迷的模样, 简直像是除了经营之外甚么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哪还有半点小姑娘的鲜活气?若是你爹见了,还不得怨我将他好端端的宝贝姑娘,教成了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的管事娘子?”   “每日抚琴练字作画,多则两三个时辰,少则一两个时辰, 晚辈可是半点都不会怠慢的。”张清皎被她打趣得有些赧然,“不过是因这两个月铺面和庄子的出息多了些,所以才觉得精神大振, 在经济庶务上多放了些心思罢了……”   在何氏的支持与指点下,她结合自己后世的见闻,对田庄与店面的经营都进行了一些适当的改动。田庄里因有山林,便增加了些饲养野味的副业,店面里则稍稍改了改商品摆设与排布的顺序。与之相匹配的,还有人员的酬劳变化等等。   刚开始改时,还不见什么成效,底下那些佃户仆从也对这位姑娘并不信任。这两个月终于有了些变化,众人皆有得利,明里暗里都夸赞起她来,眼见着便对她信服了不少。这可是张清皎的第一次“创业”,成功地踏出了第一步,她自是觉得欣喜万分。   “让我瞧瞧,这是挣了多少了?竟让我们的皎姐儿这般高兴?”拾级而上的钱氏微微一笑,到得亭子里后,顺手便拿起账本翻了翻,脸色有些微妙地变了变,“哎哟,母亲果然眼光独到,才发现了皎姐儿这样的好苗子。”   “多少?”随在钱氏后头的张清璧随口问,拿过账本看了几眼,抿着嘴笑了,“拢共也就多了十两银子,也值得皎姐姐高兴成这样?”十两银子,对备受宠爱的她而言,不过是一件尚且过得去的首饰罢了。要知道,她姐姐张清瑜的嫁妆可是将近三千余两银呢,这还不算她娘钱氏私下贴补的压箱钱,便足足有一千两。   张清皎弯了弯唇:“两个月不过多十两银,瞧着确实并不多。不过,聚沙成塔,若是慢慢地积攒下来,说不得一年半载后便能再买田庄铺面了呢?”   何氏瞥了张清璧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地道:“便是每月只多五两银子,也足够殷实人家度日了。咱们家从前,也曾经过着这样的日子,只是那时候你们姊妹都尚未出世而已。到了如今,每月用五两银子过活的日子,璧姐儿恐怕是看不上的。殊不知,京城里好些翰林家每个月的用度也不过是二十两而已。一家数口人的嚼用,官场的人情往来,都在其中。”   张清璧怔了怔,咬着唇道:“京官怎么会那么穷呢?”   “穷翰林,富县令,你以为是怎么喊出来的?”何氏道,“这还算是能过得去的人家了。若是当真只靠着俸禄生活,穷翰林家里的夫人和姑娘指不定还需得自己做女红来贴补家用呢。即使如此,还不知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成穷翰林呢,每三年也不过是三百人能得中进士罢了。”   张清璧哪里想到过这些,只是偶尔红着脸想嫁一个才华出众的少年郎,梦想着从秀才娘子一路成为进士娘子罢了。又哪里想过,无论是秀才娘子还是进士娘子,都须得好好操持中馈庶务——而即使拥有丰厚的嫁妆,主持中馈也并不似她所见的这般轻松呢?   何氏看了儿媳钱氏一眼,心中喟叹一声:因着清璧是遗腹幼女,家中每一个人都格外宠她。清瑜性子好强,便是稍有些高傲,对中馈庶务之事也不至于毫不上心。唯有清璧,被宠得格外天真,只知花钱和看看账本,根本不知如何经营。若是让她就这样嫁出去,迟早会吃尽苦头。   ************   八月十六,中秋节过后的第二日,张家的女眷们乘着马车前往大悲寺进香。这大悲寺位于兴济县郊,寺外有竹林与梅林,寺内种着兰草与菊花,不仅吸引了十里八乡的香客,亦是文人士子们常来的去处。   这一回,何氏不仅带上了孙女与侄孙女,还携着五六位张氏一族中尚未婚配的少女,以及一群族中的侄媳妇等。张清皎牵着张鹤龄刚要登马车,便听见前头马车里传来阵阵银铃般的娇笑声。她顿时心领神会了这次进香活动的实质——无非是一次集体相看活动罢了。   毕竟,独自相看很容易生出彼此相看不上之类的尴尬,而集体相看的选择范围更大,这个不成还有另一个,也更容易成功些。就算依然相看不上,少女们也可从容结伴离开,不至于影响姑娘们的声名,也不会影响家族之间的交际。   只是,这样热闹的事,能凑热闹的张氏内眷们都来了,金氏却依旧只能禁足。她如今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想必会很不甘心罢。张清皎透过被风掀起的窗帘,瞧了瞧后头跟着的十来辆马车,心里有些淡淡的复杂之意。   张鹤龄趴在窗口,回头看了看她:“姐姐,不高兴么?”   “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张清皎捏了捏他的脸,“去了之后,你别只顾着顽耍,咱们一起给爹爹求平安。”   约莫一个时辰后,张家一行人终于到得大悲寺。寺庙位于半山腰,张家的车队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而上,穿过了飒飒的竹林与满目翠色的梅林,这才到得山门前。仆婢们护在外头,一群女眷依次登下马车,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可惜如今不是赏梅的时节,赏菊又似乎早了些。”张清璧被姐妹们簇拥着,娇声抱怨道,“唉,虽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但也总比什么都赏不得更好些。这样罢,待会儿咱们去看看秋兰和菊花,也不知道这大悲寺里有没有甚么难得一见的品种。”   “清璧也懂养花么?”一位少女笑嘻嘻地问。   张清璧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哪有你懂得多呢?待会儿便只能听你来给大家解释了。”   姐妹们轻笑着漫步前行,或讨论着养花,或提起了女学中的事。香风阵阵,环佩玎珰,悄声曼语,分外动人。许久不曾去女学的张清皎与她们没有共同话题,有意无意地便落在了后头,几乎无人理会。有曾经相熟的族姐妹回首与她说笑几句,却也很快就被其他人转移了注意力。   张清皎倒也不在意,不经意间抬起眼,却恰好瞥见张清璧用眼角余光斜了她一眼,抬着下颌略有几分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心里不由得一哂:比起大姐姐张清瑜时时刻刻争胜的劲头,张清璧用的这种排挤的小手段难免落了下乘。难不成她以为,已经从女学里“毕业”的她还会在乎这种“校园冷暴力”么?   就在这时,一缕幽香隐约随风而至。张清皎止住了步子,循着香味往天王殿一侧望去,瞧见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桂树,壮实挺拔,枝繁叶茂。秋风飒飒,拂起木樨枝叶间的淡黄花簇,隐约有暗香浮动。   “姐姐喜欢桂花?”张鹤龄也跟着仰起头来。   张清皎微微一笑,点了点他的鼻尖:“既然赏菊太早,赏别的花儿又太迟,何不赏当季的月桂呢?”尽管张清璧使的那点儿小手段她并不在意,却也并不意味着她会坦然接受众人对她的排挤。与其随着这群心思各异的小姑娘去赏花,人人都觉得不自在,倒不如自己独自来看这满树的桂花呢。   于是,众人陪着何氏拜完各殿的佛菩萨后,长辈们便去了寮舍里歇息。张家姐姐妹妹们则带着丫鬟去赏兰赏菊,唯独张清皎却带上水云和平沙专程去天王殿前看桂树。没想到,等她到得桂树前时,见到的不仅仅是串串碎金般的桂花,还有趴在桂花枝间不敢上也不敢下的张鹤龄。   “……鹤哥儿,你爬到桂树上去作甚?”有一个熊孩子弟弟,生活真是时时充满惊喜。满以为已经变得乖巧可爱了,却时不时就会犯一次熊,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张鹤龄低头看着树底下的姐姐,不敢乱动,一脸可怜兮兮:“想,想给姐姐折桂花枝来着!真的!!”   “好端端的,你给我折什么花枝?”张清皎啼笑皆非,“我要赏桂花,可不是要赏桂花枝。莫不是你嘴馋了,想着昨儿吃的桂花糕了罢?”   张鹤龄自然不肯承认,昨天吃的姐姐亲手做的桂花糕又香又甜,今天闻见这桂花味便勾起了他腹中的馋虫。他眼珠子转了转,忙道:“等姐姐赏完了桂花枝,桂花也快要落了,不就能收起来晒干做桂花糕了么?”   张清皎似笑非笑:“都教了你多少遍了,你想做甚么便明说,拿我当作借口可不成。这可是佛寺,佛菩萨自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许是觉得你攀折花枝便是杀生,才不让你下来呢。除非你坦然认错,向寺里的大师们道歉,否则就算你在这里挂上一天,我也不好让大师们来帮忙将你放下来。”   张鹤龄扁了扁嘴,低头看了一眼地面,脸色越发白了些:“我,我认错,认错还不成吗?”   “水云,去找寺里的大师借梯子,叫两个仆婢过来将他抱下来。”张清皎吩咐道,又叮嘱枝头上趴着的熊孩子,“等一会儿若有哪位大师来了,你可得好好致歉,明白了么?”   张鹤龄连连点头——   就在姐弟俩等着援兵来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年轻明朗的声音:“姑娘,可是令弟被困在树上了?在下虽不才,或许可以帮忙。”   张清皎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颀长高瘦的少年立在旁边,朝着她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张鹤龄:这……这难道是我姐夫?   太子殿下:→ →   张姑娘:嘘!!   太子殿下:呵呵   ————————————————————————————————————   ╮(╯▽╰)╭,传说中的男配出现,戏份也不会超过六七章吧。   历史上张皇后曾经订过亲,→ →,嗯,就是他了!   但是咱们孝宗知道后,反应不同寻常……嗯,以后大家会看到的 第49章 双方之意   少年穿着一身藤黄色儒生服, 生得很是端正, 眉眼含笑, 犹如冬日旭阳,教人生不出任何警惕之心来。他停在数步之外,目光只在少女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礼貌地挪开了:“姑娘且看, 这桂树生得高壮。便是寺庙里的梯子足够高,以令弟如今的状态, 也很难独自一人扶梯而下。”   张清皎端详着软绵绵地在树上趴着的熊弟弟, 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对。不过, 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贸然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后世也就罢了, 此世礼教森严, 与生人离得远些总不会有坏处:“公子且放心,小女子家里有力气足够大的仆婢,将舍弟背下来应当是无妨的。”   少年笑了笑, 默默地退到一旁不语。张清皎见他不离开,也不好枉顾对方的好意特地让他避开,便只得带着平沙退了几步。少年与少女之间相隔数丈,各自带着丫鬟小厮,旁边又有来来往往的香客。便是再严苛的人见了,也无法指摘他们的行为。   不多时, 水云果然带着两名扛着梯子的粗使婆子来了。张清皎便命一名婆子在下头扶着梯子,另一名婆子上去接张鹤龄。两名婆子都生得很是肥壮,其中一人登上梯子的时候, 木梯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发出了令人瘆得慌的吱呀声。   张鹤龄见状,哪里敢挪动半步,差点没哭出来:“姐姐,梯子眼看就要断了……如果她再背上我,梯子一断,我们都从梯子上滚下来——我自己滚下来兴许还伤得轻些,要是她砸在我身上,我还能活吗?”   张清皎被他气笑了:“梯子没这么容易断,别犹豫了,赶紧下来罢。若是你觉得她上梯子危险,那你自己下来如何?以你的重量,是绝不可能将梯子压断的。”既然是自己作的死,那就算是跪着也要作完。有始就得有终,能上就得能下,多简单的事啊。   张鹤龄探出脑袋,往下看了一眼,又赶紧闭上眼抱紧了身下的桂花枝:“不……不成……”   旁观的少年忍俊不禁,视线从熊孩子身上微微一挪,不着痕迹地望向了少女秀丽的脸庞,心里因那双眸子里的鲜活而微微一动。出于礼节,他并不敢细看,目光复又移开,停留在地上的那一抹影子上。不过,唇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姑,姑娘,怎么办?”站在梯子上的婆子也不敢用力拉扯张鹤龄,颤颤巍巍地回过头,脸色有些苍白。张清皎见她也战战兢兢的,便索性让她下来,又吩咐水云道:“她们二人恐是不成,只能在下头扶着木梯。这样罢,再去请一位大师傅过来帮个忙。”   “姑娘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少年走到桂树下,让婆子们扶好梯子,提着袍角不紧不慢地登了上去。到得梯子顶端时,他冲着张鹤龄一笑,耐心地引导着熊孩子慢慢地挪过来,落入了他怀中:“瞧,别怕,我在你后头呢,便是你没抓稳,我也能护着你。下脚的时候也别着急,只须跟着我一步一步下去即可……”   等到他们终于落在地上的时候,熊孩子也从腿脚酸软无力的熊样,恢复成了平日里充满活力的模样。他扬起笑容,连连对那少年道谢:“多谢大哥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大哥,我今天就得困在树上了!”   少年被连声的“大哥”逗笑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过,你既然不能在高处视物,往后可得小心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可不是聪明人该做之事,还会连累你姐姐与家人替你担心,懂么?”   “懂了!”张鹤龄笑着搔了搔头,“往后再也不会了!”   “多谢公子救下舍弟。”张清皎上前行礼,“不知公子尊姓,改日该让家中长辈带着舍弟去府中道谢才好。”对方乐于助人,教导熊孩子也很是耐心,她自是非常感激。单只从这位少年的举动来看,便是品行上佳之人,亦是值得张家结交的对象。于情于理,至少也须得从兄张忱出面,带着张鹤龄走这一遭才好。   “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很不必放在心上。”少年抿唇微笑,“再者,其实我与令兄相识,如今亦是同窗。彼此既是故交,便更是不必如此客气了。”说着,他躬身行礼,转身便翩然离开了。他身后的小厮悄悄地抬头看了张家姐弟一眼,赶紧跟了过去。   张清皎想了想,冲着熊孩子温柔一笑,眼神与动作无不透着“回去之后咱们再算账”之意。张鹤龄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面,怎么也掩盖不住满脸苦相:若是能回到半个时辰之前,他绝不会嫌弃书童平安胆小不敢爬树,更不会自己亲自爬上树去摘桂花串。   牵着熊孩子特意向寺庙里的和尚致歉之后,张清皎便回到了长辈们在的寮舍。他们刚进门,正好遇见张忱来问安,口中道:“真是巧了,孙儿约了一群同窗在外头的竹林里开一场文会,没想到祖母正好过来进香。”   在座的中年妇人们都附和着说“巧”,其实每一位心里都很清楚——进香与文会都不过是彼此相看的由头而已。她们想要相看的年轻士子们已经在外头了,那些士子的长辈应该也正借着进香为由,打算寻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观察她们张家的姑娘呢。   何氏从来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点点头道:“既然都已经来了,便让这些孩子都过来见一见罢。若他们家的长辈也在,不妨请她们一同过来,正好叙一叙话。兴济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说不得彼此曾经就是故交旧友呢?”   “是。”张忱带着小钱氏转身便要离开。张清皎无声无息地牵着熊孩子跟了出去,低声与他们夫妇说了方才发生的事:“父亲不在,我也只能托大哥哥了。有劳大哥哥帮着寻访这位恩人,之后再带着鹤哥儿上门致谢。不然,我心里始终是过意不去。”   张忱若有所思,轻轻笑了笑:“你们一提,我便知道这位义士应该是谁了。放心,若是我没有猜错,他们家与咱们家确实是世交。如果他瞧见鹤哥儿被困在桂树上还不理不睬,反而有违咱们两家之间的交情。不过,便是世交也不能缺了礼数。改日我就带着鹤哥儿去他家走一趟,总该好好谢他一谢。”   “多谢大哥哥。”张清皎行礼道,目送他们离开。   转入回廊的时候,小钱氏捏了捏手中的绣帕,忽然对张忱道:“去接那些内眷之前,是不是得将咱们家的姑娘都唤回来?总该让咱们家的娇客都留在寮舍里才好,免得不小心被人冲撞了去。”   张忱略作思索,点头道:“她们留在寮舍内,也显得更为贞静一些。不过,客人亦是怠慢不得,你派了丫鬟去给妹妹们送信就是。”这次进香是何氏发起的,自然以张家为主,其他家为客。招待客人不可轻慢,须得以顾全礼节为先,旁的倒是其次,方不至于失了礼数。   小钱氏便低声与丫鬟说了几句,见丫鬟匆匆去了,这才安心了些。   ************   待到张清璧等人都回到寮舍,张家的仆婢们立即抬了张屏风过来,请姑娘们都在后头坐着。不多时,便有客人陆续而至。有的是长辈携着儿子与侄儿;有的是长辈独自前来;有的则是年轻人自行前来拜会。林林总总,少说也有十余人,算上还未进来的,大概将近二十人。   张清皎不免在心里苦笑:这几位姐妹里,只有她与另一位姐妹年纪偏大些。看来,伯祖母是打算靠着这一次群体相看,赶紧将她的婚事定下来,这才牵头举办了这样一场“集体相亲会”。整个兴济县尚未婚配、家世尚可的年轻人,大概都已经来了。若是错过了这一回,下一回再想挑得合适的相亲对象可就难了。   姑娘们屏住呼吸坐在屏风里头,只要稍稍抬头侧首,便可隐约瞧见一两个陌生的影子。只是,不仅她们对客人感到好奇,客人也对她们充满了好奇。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持良好的仪态,她们根本没有机会抬起眼看。   屏风之外的女客们坐下后,也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里头螓首微垂的几位姑娘。坐姿仪态、身段衣饰,无不是她们观察的对象。初时或许觉得张家的姑娘们都很端庄娴静,但看得久了,自然便瞧出了些许微妙的差异。   这时候,又一位女眷脆声笑着走进了寮舍,听着很是爽利:“说来,也有半年不曾见老夫人了。老夫人瞧着还是这样精神,气色如霞,简直将我们这群老货都比到了泥里。”   “啧,你这张嘴哟,可是比谁都更会说话些。便是知道你说的都不是真的,老身也不自禁地信了。”何氏笑呵呵地道。旁边的钱氏笑着接道:“方才远远地便听见你的笑声了,人还没见着呢,我们便都猜必定是你来了。”   “那下一回也不必叫丫鬟在外头通报了,我只管进来就是了。”   “呵呵,可不是么?咦,这可是你们家的二公子?大公子倒是常来我们家,二公子却是几乎不曾来过几回罢?来,来,近前来给老身仔细瞧瞧。”   “晚辈见过老夫人。”熟悉而又陌生的清朗声音响起来。   张清皎眸光微微一动,听出这正是方才那位少年的声音,随后便感觉到两道目光似有似无地从她身上掠了过去。因着心神大都在外头的客人身上,她并未注意到,张清璧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迅速地抬头往外望了一眼,眸子微微一张,便又红着脸赶紧低下头。   “听说二公子前一段时日刚中了秀才?这可真是少年有为啊。”何氏笑着夸赞,又仗着自己年长,直率地问,“不知你可给他许了婚事?”   “这不是正想请老夫人来帮着参详参详么?”爽利女子笑了起来,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_^   张姑娘:嗯,是个好人。   男配:多谢姑娘夸赞。   太子殿下:→ →   张姑娘:放心吧,他确实是个好人,但也仅此而已~   ——————————————————————————————————————————   ╮(╯▽╰)╭,有亲已经说了男配的名字   下一章我会写到哒,今天比昨天提前更新啦,好现象,争取明天19:00准时更新! 第50章 横刀抢夺   直至黄昏时分, 张家众人方谈笑风生地与客人们道别, 徐徐离开了大悲寺。若只看神情, 几乎每人脸上都是笑意,仿佛对这次集体相看活动十分满意。可若是细看眼底的情绪便能瞧得出来,到底有得意者与失意者之分。   何氏独自坐在马车上,想着今日见过的那群少年, 仔仔细细地衡量着他们的品性才华与家世。兴济县到底小了些,其中与侄孙女最为相配的, 也不过是寥寥一二人而已。而且, 张家是女方, 自是不能太过主动, 还须得看男方家的意向如何。若是双方皆有意, 便该给京城送信,让张峦回来见一见了。   回到张府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因错过了家中的晚膳, 何氏将张清皎姐弟留在院子里用了饭才放他们回去。张清皎行礼告退时,她还特意将她唤到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尽管安心,这两天你的婚事就该有眉目了。等你爹爹回来,再给你好好参详参详,毕竟是你的人生大事, 可得谨慎些才好。”   “伯祖母费心了。”张清皎自然知晓,今天这一出集体相看是何氏的一片心意,心里也十分感激。何氏对她这个隔了房的侄孙女已经足够尽心, 便是嫡亲孙女也不过如此了。至于结果究竟如何,谁都无法确定。毕竟,不过才见了一面,谁都不知道其中是否会有良人。便是众人都觉得不错的对象,也未必符合她对于婚姻忠诚的“苛刻”要求。   何氏目送她牵着弟弟离开,又想起张忱私下悄悄与她说的桂花树之事,笑了笑。这样的相遇,谁说不是缘分呢?那也是她最为看好的年轻人,二人品貌家世各方面都很相配。这桩婚事若是做成了,谁都不会受委屈。   旁边的钱氏见婆母望着张清皎姐弟笑了,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舒服。尽管她很清楚,自己的女儿定然会嫁入更高的门第,嫁给出身更好的年轻人,她根本不必忧虑,更不必眼红——但眼见着这些时日婆母对隔房的侄女如此疼爱,如此尽心尽力,她心里哪能没有一点想法呢?   服侍何氏睡下后,钱氏刚回到自己的院子,便听外头丫鬟传话:“姑娘来了。”   她微微讶异,转身看向正走进屋的张清璧:“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去歇息?便是有甚么事要说,也大可等到明日啊。”   张清璧脸微微一红,捏着绣帕在她身边坐下来,难得欲言又止起来。钱氏是她嫡亲的娘,哪里不知道小女儿这般模样实在是异常得很,再细细一想今日之事,心底不由得越发气恼,说话间也冷淡了不少:“璧姐儿,好好想清楚,你究竟要说些甚么。”   张清璧丝毫不曾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闻言愈是粉面如霞,一双眸子里荡漾着光芒:“娘……今天,今天……”她便是再大胆,到底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又哪里能说得出口呢?难不成,当真要直接问,那个穿藤黄色儒生袍子的年轻男子究竟是谁?简直羞也要羞死了!可若是不问,谁又能知道她的心已经为谁而动了呢?   “若是你想问今天的事,那便罢了。无论你见着了甚么,想了些甚么,从明日开始都不准再提。”钱氏拔下发簪,往梳妆台上重重地一拍。今天来的那些都是什么牌面上的人?谁不清楚?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堂堂进士之女,怎么能配给这种举人之家甚至是秀才之家?!这不是自降身份么?!   张清璧一向是被宠着长大的,何曾见过钱氏这般严厉的神态?她怔了怔,泪珠子毫无预警地便掉了下来,转身就疾步走了出去。钱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赶紧使丫鬟去给小钱氏传信,让她好好宽慰小姑,莫让她钻了牛角尖。   这一夜,钱氏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时而想到亡夫张岐,时而又想到孝顺有余才干不足的长子张忱,时而还想到嫁出去半年尚且没有消息的长女张清瑜,最终思绪仍是落在疼宠了十几年的幼女张清璧身上。   次日一早,她正要去侍奉婆母时,便见小钱氏的丫鬟匆匆来报:“昨天姑娘哭了整整一夜,什么话都不说,少奶奶怎么劝也劝不了,都已经着急上火了。太太去瞧瞧罢,再这样哭下去,怕是姑娘……”   钱氏又是恼怒又是忧心,眉头一锁,到底还是匆匆地去探望女儿了:“真是前世的冤家啊!”   不多时,何氏便听说了孙女昨夜闹的那一出。她的脾性素来率直,倒也不在意媳妇一家子因着孙女之事都不曾过来请安,只叹着气对身边的亲信道:“一味地疼宠,不好好地教她,怎么能指望她一夜之间便突然懂事呢?她们倒是瞒得紧,也不敢说究竟是闹的甚么。不过,昨天白日里还好端端的,夜里忽然就闹了,谁猜不出来会是甚么事呢?”   张清皎也隐约听得了几句传闻,却并未多想。她照常带着弟弟来给何氏请安,让弟弟在旁边练字,自己向何氏请教田庄与店铺经营时遇到的种种问题与疑惑。何氏依然只是挑了些问题与她解答,剩下的都提点她自己去想。   这时候,张忱也过来请安了。何氏便道:“昨日鹤哥儿不是被孙家的二公子救下了树么?正好,忱哥儿今天便带着鹤哥儿去孙家走一趟。”说罢,她给张忱使了个眼色:“孙家也算是咱们家的世交,从你父亲年少同窗的时候就延续下来的交情。你们这些晚辈可不能生疏了,很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张忱心领神会,自是明白这一趟可不仅仅只是道谢而已:“祖母放心,我这便带着鹤哥儿出门。”张鹤龄一听能出门,而且是去向昨天那位救了他的温和大哥致谢,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连连点着头。   张清皎没料到连何氏都已经知道此事,忙道:“晚辈已经备好了谢礼,大哥哥不必再费心了。”   “将你拟的礼单给我瞧瞧。”何氏笑道,“这种人情往来,咱们家都有定例。你日后也得学着些,遇见不同的情形,该如何酌情增减几分。”说着,见侄孙女利落地将礼单列了出来,她便饶有兴致地指点了几句。   张清皎受益匪浅,何氏见她感兴趣,便使了管事娘子去拿从前的各种礼单给她参详:“礼单是极为微妙的,家境变化,地位变化,关系变化,都可在礼单中窥见一二。你堂伯父做官的时候,更是十分讲究。好好拿去看看,回头有甚么不懂的便来问我。”   “这其中的奥妙,晚辈是该好好参悟一番才好。”张清皎眸中含笑,吩咐平沙与水云将装着礼单的箱笼提了,又朝着何氏恭恭敬敬地行礼,这才告退了。   何氏遥遥地望着她,良久方叹了口气。直至午时,她果不其然等来了钱氏与小钱氏。婆媳二人瞧着都很是憔悴,钱氏抿着嘴唇,尽管脸色难看眼底却满是执拗,小钱氏则似是有些不安,双眼游移不敢与她对视。   何氏啜了一口茶,将茶盏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榻桌上:“说罢,璧姐儿究竟在闹甚么。”   “娘……”钱氏顿了顿,方低声道,“昨日媳妇见了那些年轻人,觉得……觉得其中有一位或许能配得上咱们璧姐儿。璧姐儿年纪也不小了,已经到了该说亲事的时候了。既然咱们瞧见好的,就该给她留意着才是。”   “呵,你瞧中了?哪一个?该不会是孙家的二公子罢?”何氏淡淡地道,“你比谁都更清楚,我是为了给谁相看亲事,才百般暗示邀来了昨天那些人家。昨日的年轻人都是给皎姐儿看的,与璧姐儿又有甚么干系?我连皎姐儿的婚事都如此尽心尽力,难不成还会亏待自己嫡亲的孙女不成!!”   钱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无形的巴掌掴了一回,臊得她都有些抬不起头来。然而,一想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她便觉得肝肠寸断,哪里还顾得上羞臊与脸红?   “昨天哪里能算得上是给皎姐儿一人相看的呢?既然璧姐儿也在,更有好些族中的姑娘都在,为何不多成全些好姻缘呢?那孙二公子的秉性才华都没甚么可挑的,配璧姐儿这样娇娇宠宠的性情正好合适。至于皎姐儿,昨天来的俊才也很是不少,在其中给她挑个合心合意的便是了。”   “论品性,孙二公子确实是不错的年轻人。可论家世,你应该是远远瞧不上的。”何氏冷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着将两个女儿嫁入进士之家么?不是暗地里还思量着,便是县令之子其实也配不上瑜姐儿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仗着自己曾经是正四品的诰命夫人,满心觉得嫁入四品以下的人家都算是低嫁,便是说瑜姐儿的婚事时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怎么?这才过了几天,突然就转性子了?连举人之家都能看得上了?”   钱氏脸上瞬间便没了血色,垂着眼道:“以前是媳妇想岔了。总觉得门第越高,孩子日后的生活便越好。如今细细一想,怎么都比不上人才出众。便是眼下家世低了些,只要以后能考上举人、得中进士,照样风风光光的。”   何氏斜着她,笑了:“你怎么不说——就算门第再好,也比不上璧姐儿自己看中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清璧:嘤嘤嘤嘤,我好不容易看中的!你还和我抢!   清皎:→ →,谁和谁抢啊,能不能讲点道理?   太子殿下:喏,给你吧。   清璧:……   清皎:……好吧,给你吧。   孙二:_(:3∠)_ 第51章 再三逼劝   “既然娘……娘都已经知道了那孩子的心思……”钱氏白着脸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竟是跪在了地上, “为何不索性成全了她呢?咱们都宠了她这么些年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甚么为难的事……如今可是她的终身大事,媳妇又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她膝行几步,望着何氏似笑非笑的模样,立时泪如雨下:“都是媳妇将这孩子宠坏了, 才让她这么没规矩。可这孩子从出生就没了爹,幼时又体弱多病, 媳妇怎么能不疼爱她呢?都说千金难买心头好, 她好不容易遇见这个品貌性情都不错的年轻人, 一心就认定了他——咱们做长辈的, 怎么就不能让她心满意足呢?”   “不过是见了一面, 哪里来的认定不认定?”何氏淡淡道,“依我看,她只是没见过几个少年人, 一时冲昏了头脑罢了。昨天我本来只打算派人将皎姐儿和另外两个年纪稍长些的姑娘唤回来,还没来得及说呢,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将姑娘们都叫过来了。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有人纵容她,经不得她歪缠,就默许她上赶着来瞧瞧热闹,看看皎姐儿日后会许的都是什么样的年轻人么?”   小钱氏满头的冷汗, 跪在了钱氏身后,低声啜泣道:“都是孙媳考虑不周……”   何氏瞥了她一眼:“小姑娘家的心思,谁不懂呢?家里三位姑娘年纪相近, 瑜姐儿与璧姐儿从小就生怕皎姐儿夺了她们的风光,用了不少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因着皎姐儿心胸宽广不与她们计较,她们又是我宠大的嫡亲孙女儿,我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曾责备过她们。却没想到,这样反倒是害了她们。”   “都是一家子姐妹,难免有些暗中比较未来相公与婚事的心思,这我不怪她。可她明知孙二公子可能会是未来的姐夫,还满心想着抢过去,我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咱们张家何曾出过这样的姑娘?姐妹争夫?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娘!璧姐儿可是您嫡亲的孙女,怎么能如此指责她呢?”钱氏哭着替女儿抱屈,“这种话传出去,教她还怎么做人?甚么姐夫不姐夫的?如今不过是相看而已,八字还没一撇呢,哪里就算得上是姐妹争夫了?谁遇上了便是谁的姻缘!孙家若知道璧姐儿也在相看人家,会看上谁还不一定呢!”   “娘在说甚么呢!”已经去了一趟孙家,正好回来给何氏回报的张忱也不知立在外头听了多久,终是忍不住打断了自己的母亲。他满脸皆是一言难尽的复杂之色,望着钱氏与她旁边的小钱氏:“孙家早便得了咱们家的暗示,自然知道这回相看的是皎姐儿,与璧姐儿又有什么干系?方才我过去时,孙家大公子还悄悄问我,他们甚么时候来提亲合适,提都不曾提璧姐儿半个字!”   “不可能!”钱氏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一脸难以置信,“那是他们不知道璧姐儿也在相看人!不然,咱们璧姐儿可是进士之女——哪有舍弃进士之女反而选择秀才之女的道理?!孙家怎么可能这么没眼光?”   “若是你能舍得下那张老脸,就将这句话原样说给孙家听去,看看他们究竟会选哪个姑娘!我与你不同,到底脸皮薄了些,这种混账话实在是说不出口。”何氏说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给我下去,别杵在这儿了!接下来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不管是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好,家里的闲言碎语也好,我都不会再管!唯独一样,绝不可连累张家的名声!!”   钱氏哪里敢把这种话直接传给孙家?那不是成了活生生的笑话么?于是,她只得收了眼泪先回去,劝张清璧放弃心里的念想。   可张清璧从小被宠到大,哪里会相信孙家从未考虑过她呢?她搂住钱氏,哭得更厉害了:“若论容貌,我半点也不比她差;若论身世,爹爹可是进士,累任正四品;若论嫁妆,她顶多也就千八百两,我至少能有四千多两——我哪里不如她了?孙家怎么可能瞧不上我?必定是他们根本不曾想过我也……也是愿意的……”   钱氏见女儿哭得肝肠寸断,疼得心肝脾肺都要碎了。她也顾不得仔细思量,便悄悄地派出一位亲信管事娘子去了孙家,拜访他家的丁夫人。管事娘子并不敢说得太透,只委婉地提到家里两个姑娘都已经到了年纪,若丁夫人觉得有合适的少年,也可说与钱氏参详参详。   丁夫人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接话,只笑道她会仔细想想,往后再给钱氏说一说。但提起两家结亲之事,她却格外积极,说过些时日会挑个日子来张家拜见老夫人,希望能见到二房的老爷,私下里好好议一议等等。   钱氏听了回报,想到自己终究闹了个没脸,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仰头就厥了过去。她院子里顿时一片慌乱,丫鬟仆妇们不敢惊动何氏,只得赶紧去给小钱氏报信。小钱氏哪里敢怠慢,立刻便打发人去外头请大夫,又慌忙告知了张忱。谁都知晓此事因何而起,夫妇两人相顾无言,默默地一起去给钱氏侍疾。   另一厢,苦苦等着消息却等来了孙家这样的答复,满怀期待的张清璧也生生气哭了。气恼之下,她险些拿剪子将自己的头发给绞了。闻讯而来的小钱氏好不容易才拦住她,好说歹说却劝不住她的眼泪。   听说钱氏昏厥了,张清璧倒是赶紧过去探望,在床榻前哭哭啼啼地嘟囔了许久。张忱实在是看不过去也听不下去,便严厉地教训了她几句。她哪里忍得,立即抽噎着派出了丫鬟,将张清瑜请回来替她做主。   内院里一片鸡飞狗跳,何氏听了这些消息,依旧只是叹息了一声——说实话,孙家若是真的反悔,听了钱氏的暗示便选了张清璧,她倒是会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了。这样势利的亲家,哪里是靠得住的?也就是吃相没有金家那么难看罢了,怎么着都落了下乘。   ************   大房内发生的这些事,二房几乎是一无所觉。   张清皎正在屋子里仔细研读何氏给她的礼单,张鹤龄默默地蹲在书房内读书习字。金氏抱着沉睡的张延龄“散步”,时而停在书房外头张望儿子,时而立在闺房窗口瞧瞧女儿。一旦屋里头有什么响动,她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   回到正房后,金氏方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喧嚣。她皱起眉,对新提拔的大丫鬟珍珠道:“听声音的方向,似是大房发生了甚么事?你去打听打听,问一问……可是……可是有甚么消息来了。”   尽管她昨天没有甚么机会跟着出门进香,却也知道何氏的打算,心里一直为女儿日后的姻缘担忧。不过,众人都已经回来了,却没有一人告诉她相看之事究竟成没成。女儿是姑娘家,这种事自是不该问她,而今母女生疏,怕是问也问不出来。可一想到要去问何氏,她便胆怯了,只能将此事闷在心里,让丫鬟仆婢们私底下打听。   珍珠放下手里的绣活,忙不迭地出去了。可还没等她走出院子呢,喧嚣声便由远及近,竟是一大群人涌了进来。金氏透过窗户一瞧,就见张清瑜带着一群丫鬟仆妇走进了女儿的闺房。虽说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她本能地意识到,张清瑜显然是来者不善,忙不迭地皱着眉头立了起来。   意料之外的客人打断了张清皎的“功课”,她不紧不慢地合上礼单,起身望向不请自来的从姐,唇角微微弯了起来:“什么风竟是将大姐姐给吹来了?”   张清瑜定定地望着她,也勾起了唇:“这不是许久不曾见了,特地来看看你么?”   “难为大姐姐一直念着我。若早知道大姐姐今天过来,我便该让两个丫头好好收拾一番才是。如今屋子里这么乱,倒教大姐姐见笑了。”张清皎迎过去,挽着她的手臂将她引到屋内坐下。   张清瑜使了个眼色,跟在她身后的丫鬟仆妇立即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水云和平沙都拉了出去,还带上了门。张清皎见状也不慌张,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大姐姐可是有甚么话想与我说?尽管说便是。”   “听说昨日你们去了一趟大悲寺?可看上了甚么合适的年轻俊才?”张清瑜也不与她寒暄,一面紧紧地关注着她的神情反应,一面微微含笑道,“若是你看中了甚么人,我也可与你参详一二,或者替你向祖母好好说一说。事关终生,总该让你如愿才好。”   姊妹三人自幼一同长大,张清皎何曾见过她对自己这般关怀?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恐怕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非同寻常。几乎不必思考,张清皎便淡淡一笑,拿出了她最常用的“官方回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听长辈的安排,我哪有甚么‘看中不看中’的?”   “若我的理解没有错,你的意思便是——只要是个好的,你嫁谁也无妨?”张清瑜道,“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一段佳话呢?”   “大姐姐此话怎讲?”   “璧姐儿瞧中了孙家的二公子,听说他是祖母特地为你相看的姻缘,正又羞又恼呢。她本来不想惊动谁,只打算将这些念头都烂在心里,可我不忍心见她难受,所以想替她过来问你一问。咱们都是自家姐妹,没有必要因为一桩婚事而生出龃龉,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张清瑜:反正你觉得谁都行,为什么不成全璧姐儿的爱情呢?   张姑娘:呵呵   张清瑜:这个没了,你还有下一个嘛,保证给你找个更好的相公!   张姑娘:呵呵(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太子殿下:没了也挺好的→ →   张姑娘:→ →   ————————————————————————————————————————————   咱们张姑娘的婚事就没顺利过_(:3∠)_   没关系,选妃就顺啦!!   进入到了五十章,大家可以期待选妃了~   不出意外的话,倒计时还有个五六章?马上就要飞到成化二十二年啦~ 第52章 金氏护女   “本来不想惊动谁, 只打算将这些念头都烂在心里”?这话说得可真是委婉动听啊。   张清皎笑而不语:以她对张清璧的了解, 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会闷在心里不提?今日稍早去给伯祖母请安的时候, 始终不见钱氏与小钱氏的踪影,大约便是因着她闹起来了罢。啧,这位大姐姐可真是深谙说话的艺术,分明她只是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 却说得活像是她插足了张清璧的婚事似的。   见她似是没什么过激反应,张清瑜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笑得明艳动人:“若是孙家前来提亲, 你便只管与祖母说, 你看不上那孙二公子就是了。如果祖母责备你, 我来替你说话。等过几日, 我再带着璧姐儿去求一求祖母,祖母必定会明白你的苦心,也怜惜她的一片情意。而你的婚事……我保证, 会给你寻一段比孙二公子更好的姻缘,如何?”   张清皎挑起眉,眸光微转:“大姐姐——”她看起来就这样好欺负么?任谁随意找个借口,就能光明正大地夺走本该属于她的缘分?她看起来就这样好瞒骗么?只因着这一席既不推心也不置腹的话,便傻傻地将自己的姻缘送给别人?   或许是她多年来将张清瑜姊妹当成小姑娘,从来不与她们那些小手段计较的缘故, 给了张清瑜她就是这么好欺负的错觉?或许是她戴着温婉柔顺的面具戴得太久了,所以这么不讲道理的事也会有人觉得理所当然?   很抱歉,恐怕这一回张清瑜与张清璧怕是不能如愿了。这一次, 她绝不能退让,绝不能让人以为她是没脾气的老好人。   从本质而言,这与孙家无关,与孙二公子也无关,与这桩婚事更无关——而是大房的行事手段太低下,二房绝不能忍!否则,事情传出去后,二房在张家族内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怕是人人都觉得能踩他们一脚!   就在张清皎启口欲直言拒绝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尖利的高喊声:“好你个张清瑜张大姑娘!!”   从姊妹俩都惊了一跳,循声往外看去,就见立在窗前的金氏满脸怒容,厉声大喝道:“这番话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伯母的意思?!明明要与孙家说亲事的是我们家皎姐儿,你来替璧姐儿说甚么项?!我倒要去问问伯母了,她到底是在替侄孙女相看,还是在替自己的孙女相看!!是不是遇见一桩好姻缘,就赶紧先给自家的孙女留着!!”   张清瑜羞臊得脸一阵白一阵红,又气又恼。她到底年轻,也不知金氏这样的人该如何应对,竟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氏转身疾步走了出去:“我家相公不在,你们大房便这么欺负我们?!我倒要找伯父评评理了!!”   直到金氏领着珍珠走得远了,张清瑜才反应过来,赶紧对仆婢们道:“还不立即拦住叔母!”孰料这群仆婢都被金氏方才揭露出的“真相”给惊住了,面面相觑之后,这才颇有些迟疑地转身追了上去。许是她们心虚,拢共六七个人,依然拿金氏与珍珠毫无办法。   “……”此时的张清皎亦是百味交杂,心绪浮动。分明前一段时日,金氏还满心想将她推进金家那个火坑里去,丝毫不曾意识到金家对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未来。可如今,她却全然顾不上怵张缙与何氏,一心只想为她这个女儿出头。   母亲心里有她么?她无法自欺欺人,回答“没有”;却也无法笃定无比,回答“有”。若是问她在金氏心里究竟排第几位,怕是连金氏自个儿也说不明白。   金氏眼见着是拦不住了,张清瑜咬了咬牙,只得低声对张清皎道:“好妹妹,叔母显然是误会我了。待会儿在祖父祖母面前,你可得替我好好说项。正好也将这桩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解释清楚,如何?”   “大姐姐是不是误会甚么了?”张清皎回过神,淡淡一笑,“姻缘婚事,我又如何能做得了主?接受或者拒绝,都是由长辈决定的。作为晚辈,我又如何能置喙呢?”   张清瑜怔了怔,大怒道:“你别拿长辈来当借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的顺从温和都是假的,自幼就虚伪得很!其实你骨子里可是比谁都更有主意!你若是不想要这桩婚事,谁还能逼迫你不成?”   “是啊。”张清皎终是收起了“虚假”的笑容,冷冷地道,“原来大姐姐也明白,若是我不愿意,谁都无法逼迫我。以前咱们之间的争执都不过是小事而已,我并不放在心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无底线地退让。”   说罢,她不疾不徐地起身,带上两个丫鬟,似笑非笑地回过首:“大姐姐不如试试,在伯祖母跟前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   半个时辰后,何氏的院落里便热闹起来了。   所有仆婢丫鬟都留在了院子里,何氏的亲信管事娘子守在正房门前,不许任何人窥探。而堂屋内,张缙与何氏一左一右坐在正中央的长榻上,均眉头紧锁地扫视着已经跪了一地的晚辈儿孙们。   “呜呜呜!伯父伯母可要替我们做主啊!”想起女儿受的委屈,金氏便强行无视了心底的胆怯,高声大叫起来。曾经让张峦一度头疼不已的尖利哭喊声,也刺得张缙与何氏禁不住往后仰了仰。   “侄媳妇昨日便听说,伯母专程给皎姐儿相看了婚事,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今儿本打算来伯母这儿打听打听,便听见瑜姐儿说甚么孙二公子给璧姐儿看上了,让皎姐儿成全了他们!她会给皎姐儿另外找好姻缘!”   金氏抹着泪,高声哭得连嗓子都有些破音了:“侄媳妇心里便奇怪了,这桩婚事究竟是给皎姐儿相看的?还是给璧姐儿相看的?若是给皎姐儿相看的,璧姐儿看上孙家算是怎么回事?若是给璧姐儿相看的?那又为何要让皎姐儿拒绝孙家提亲?”   “难不成是大嫂觉得这孙家的二公子实在不错,所以特意想给璧姐儿留着?可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成婚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孙家明明想聘的是皎姐儿,咱们张家却自己张罗着换了人,这让他们怎么想?!事情若是传出去,咱们张家在外头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听了这些话,甫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钱氏涨红了脸,险些又一次气得厥了过去。可怜她一片慈母之心,便是气得头脑混沌了,也依旧不敢昏倒了事。否则,两个女儿还能剩下什么好名声?逼迫姊妹,强夺婚事,无论是未嫁还是已嫁,传出去都会沦为笑柄!   “此事是真的?”张缙转向老妻求证,见何氏点了点头,他立时便拍案而起:“荒唐!实在是荒唐!!若是孙家有意向皎姐儿提亲,这便是皎姐儿的好姻缘,与璧姐儿有何干系?!你们,你们可真是糊涂啊!!”   张忱一脸羞惭,俯身叩首:“都是孙儿的错……”至今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看着长大的两位妹妹竟然会如此不讲道理。礼节规矩且不提,在道义上这便是站不住脚的,是他们大房对不起二房。可她们竟然还振振有词,仿佛二房不退让便是错一般,他实在是无法理解。   张清璧在后头嘤嘤哭泣,张清瑜犹自觉得不甘心,抬首欲言,却被张忱瞪了回去。为了保护两个女儿,钱氏只得咬了咬舌尖,尝到满口血腥气后,好不容易才彻底清醒过来:“都是媳妇的错,没有好好教养她们,才让她们如此狂妄。媳妇……媳妇在这里给弟妹赔个不是,也会备下礼物给皎姐儿压压惊……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   何氏微微颔首:“仅仅是你赔不是还不够,带上瑜姐儿和璧姐儿,好好求得侄媳妇和皎姐儿原谅。否则,只你认了错,她们不认错,此事仍然无法了结。说不得甚么时候,她们俩便又闹出事来了。”   钱氏点头称是,何氏又道:“咱们这便赶紧给京城送信,让来瞻(张峦字)回来一趟。若是他也觉得孙二公子不错,就暗示孙家上门提亲。皎姐儿年纪不小了,此事定下来之后,老身也能松口气了。至于璧姐儿,往后不必去女学了,搬到我这儿来住,跟在我身边好好学一学规矩罢。”   顿了顿后,她望了长孙女一眼:“瑜姐儿,你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我便不拘着你了。往后还是尽量少回娘家掺和,好好地在婆家待着罢。在闺中时,我们没能教好你,是我们的过错。日后你在婆家可得多看多学,切记不能像今日这般冲动。”   张清璧哭得梨花带雨,满脸都是委屈与不甘,却不敢违逆祖母的决定。张清瑜一愣,郁怒之下,竟是无视了张忱与小钱氏的各种怒瞪与暗示,昂起首道:“祖母,孙女不觉得自己有错。男未婚女未嫁,孙家还没上门提亲呢,我劝清皎妹妹成全璧姐儿一片心意又怎么了?清皎妹妹不愿,我也不曾逼迫她不是?”   何氏眉头一动:“你看似不曾逼迫她,言语之间却拿姊妹之情威胁,做得光明正大么?”   “本便是如此。究竟是姊妹之情重要,还是这桩婚事重要,不都只看清皎妹妹的选择么?”张清瑜依旧是振振有词,“若换了我是她,定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璧姐儿可是自家妹妹,让着她也是应该的。由此亦可见,在清皎妹妹心里,我们这些姐妹确实没有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重要。”   一直垂首沉默的张清皎听了此话,不由得气笑了:“彼此彼此。在大姐姐与璧妹妹心里,我更是不值得一提的,远不如一位素昧平生的孙二公子重要。”   张缙是头一回见“性情温顺”的侄孙女亮出伶牙俐齿,不由得怔了怔。何氏则只是淡淡一笑:“若是瑜姐儿连此事究竟孰是孰非都分辨不清楚,那我也只能承认,确实是我没有好好教你们了。”   张清瑜定定地望着她,回道:“孙女原以为祖母一直是向着我们的,却不曾想,祖母也和祖父一样偏心。”   此言方落,屋内顿时一片寂静,每人脸上的神色都各不相同。张清瑜无视了钱氏的惊骇之色与张忱的惊怒交加,继续道:“祖父眼里只有二叔父,连带族人眼里也只有二叔父,根本不将兄长当回事。若不是我一直相争,恐怕其他人眼里也只有她张清皎,没有我们。明明这张府是长房的,张家的名声也是爹爹挣来的,却因为他早逝,什么好处都让二房得了去。这一回,我也不过是为璧姐儿出头,争上一争罢了。”   “住口!”不等张缙与何氏出言,钱氏便猛地一个巴掌掴了过去,“你这个不孝女,在祖父祖母面前浑说甚么呢!!”   张清瑜捂着红肿的脸,软软地歪倒在张清璧身上,默默地泪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  张清瑜:偏心!你们都偏心!全都偏心!   张清璧:qaq   张忱:_(:3∠)_   张姑娘:→ →,鹤哥儿,想到什么了么?   张鹤龄:想到了!我要替姐姐怼她们!   张姑娘:……   太子殿下: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下万千家庭皆如此   ——————————————————————————————————————————   怎么说呢   作为作者,从人设上来说,我觉得清瑜和清璧姊妹俩不是什么坏人   清瑜,哥哥温吞妹妹年幼,形成了她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是看不惯祖父对堂叔父那么照顾,所以愤懑着愤懑着就歪了一点。   清璧,被宠坏了的小姑娘,自我为中心,但是战斗力很弱,所以犯熊也熊不到哪里去。   张家内部其实一直都有隐患,比如张峦张岳兄弟就靠着伯父伯母养,也吃着张岐人脉的老本等等。╮(╯▽╰)╭,说实话,啃老真的不太好。虽然张缙和何氏也愿意养着侄子两家子,但总是会让人觉得不高兴的,比如钱氏,比如钱氏的儿女们等等啦~   金氏嘛,我的定位是猪队友猪队友。不是说她对女儿没爱,而是根本不懂什么才算是对女儿好。女儿在她心里也是比不上儿子重要。就当做一个时代和家庭教育所形成的杯具人物吧……她是母亲,在这样的时代,女儿是怎么都不能彻底摆脱母亲的。以后女主大概会用对付熊孩子的招数来对付这个大龄熊母亲。   ps.大家记得给太子选妃倒数啊~ 第53章 意向初定   自那日之后, 张家那些被掩藏了数十年的矛盾冲突终是浮出了水面。尽管所有人都试图当成一切从未发生过, 可彼此之间相处到底仍有些微妙。直到张峦从京师赶回来, 张家依然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中。   张峦拜见了张缙与何氏,察觉异常后,心中难免疑惑。于是,刚回到自家院落, 他便将女儿唤进了书房询问:“究竟出了甚么事?怎么你大哥见了我都低下头不怎么说话?你叔父的脸色也极为难看?我方才瞧着,伯父伯母的气色也似是有些不好。”   张清皎便将前后之事一一与他说了, 没有夹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张峦听得心绪起伏, 最终只是替受了欺负的女儿觉得委屈, 思及自己却仅仅是怅然地长叹一声:“没想到, 大侄女竟然是这样想的……也怪我只顾着一心读书考取功名, 却忽略了忱哥儿这些年受的委屈。他性情宽厚不计较,其他人在背后还不知是怎么议论的,唉。”   “大姐姐见自家兄长受到忽视, 难免为他抱不平。不平之意积累得多了,自是处处都觉得伯祖父偏心。大哥哥却不似她那般多想,所以难免心中有愧,这才无颜面对爹爹与叔父。”张清皎道,“爹爹与大哥哥好好说说话,解开他的心结便是了。”   “这是自然。咱们张家可不能因着这一次争执, 伤了彼此的情谊,将好好的一个家都折腾散了。不过……”张峦皱紧眉,苦笑道, “皎姐儿,你说,你堂伯母她……唉,瑜姐儿那些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或许堂嫂心里也是那般想的罢。伯父伯母将我们姐弟三人养大,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却不曾想,我与你叔父都已经成亲生子,却始终依附着他们而生。可不是甚么都不曾做,便占尽了大房的好处么?”   “爹爹哪里算得上‘甚么都不曾做’?不是一直发奋读书,勤勉进学么?”张清皎宽慰道,“两位长辈将爹爹当成亲子一般悉心抚养,爹爹也将长辈们当作父母一般恭谨孝敬。这不是甚么值得羞愧之事,反而是一段佳话呢。如今咱们家确实尚未独立生活,也无法报答伯祖父与伯祖母的恩情,可日后便说不准了。等到爹爹金榜题名,还愁不能报答二位么?”   听了女儿的鼓励,张峦眉宇间的愁绪稍减了几分,又问了几句张鹤龄与金氏。张清皎答得很详尽,将张鹤龄时而熊时而不熊、金氏如何维护自己都说了。他听着,也能察觉出女儿话语间未尽的复杂之意。女儿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娘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我已经想通了,绝不能将她当成甚么贤内助来看,只当是又养了个不懂事的女儿便罢了。她若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做主。她若对你好,你也别急着推拒,毕竟你们是母女,血脉亲情无论如何都是割舍不了的。”   张清皎垂首称是,张峦望着袅袅婷婷的女儿,不由得轻叹:“好孩子,你既然已经见过了那位孙家的二公子,对这桩婚事又是如何想的?且不提别的,他可还合你的眼缘?没有唐突你罢?”   想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张清皎沉默片刻,方道:“他是个好人。”只相处短短片刻,她能判断的也有限。不过,毫无疑问,截至目前为止,这位少年应该是质量最高的一朵桃花了。   她不似张清璧,一向慢热,也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至少须得相处一段时日,充分了解对方之后,她才可能动心。只是,如今这个时代哪容得下未婚男女相处呢?相看时能见上一面已是幸运,若非长辈允许,成婚之前或许很难再见面。虽比盲婚哑嫁要强些,但对她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因此,张清皎早便想得很清楚——此世的婚姻谈不上什么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不过是一次赌博罢了。若是赌得对了,那便是两情相悦;若是赌得错了,那便是相敬如宾。不同的婚姻有不同的过法,婚前的仔细考察也不过是增添些许幸福的几率罢了。   “孙家的人我倒是认得,只是并不太熟悉。”张峦道,“这孙家的老祖父,曾是你堂伯父的同窗,人到中年方中了举人。你堂伯父去世后,两家的来往便渐渐地少了,因而我与他的长子孙友也不过是认识罢了。不过,后来你大哥与他家长孙成了同窗,往来也紧密了些。”   “孙友娶妻丁氏,生有二子二女,前几年刚中了举人。大公子孙伯强已经二十四五了,与你大哥同一年中的秀才。二公子孙伯坚,今年十七,就在今年的童生试里中的秀才。大女儿与二女儿都已经出嫁,嫁的也是咱们兴济县的书香门第。”   “一家人都性情和善,我已经向你伯祖母细细打听了一番,也不见甚么污糟事。”想起女儿“愿得一心人”的条件,张峦又重点强调了孙家的家风,“孙家祖父一辈子只娶了一妻,孙友亦是如此。孙伯强的娘子连连生了两个女儿,他们家也一直没提纳妾。说起家风,应该算是极为端正的。”   “……”张清皎正垂眸静思,便听自家父亲试探着问——“你觉得如何?”   “全凭爹爹做主。”秀丽少女抬起眼,微微一笑。   既然此生的婚姻必须要赌,那何不索性赌一回呢?赌孙家的清正家风,赌那位少年和善的性情,赌她便是输了亦能愿赌服输!赌她就算感情上输得一败涂地,亦能独立生活绝不会亏待了自己!   见女儿展颜而笑,张峦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既如此,那我便再去仔细打探。听来的毕竟不能完全当真,唯有亲眼得见,我才能彻底放心。还有那孙伯坚,可得好好考校一番他的学识才好。国朝的秀才千千万,不是甚么人都能得中举人,更不是甚么人都能金榜高中的。”   ************   几日后,借着张忱在家中举行的文会,张峦见到了孙氏兄弟。诗文唱和间,他仔细观察着这位未来的女婿,很遗憾地发现自己竟是挑不出甚么错处。这个少年当然并非完美无缺,可那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并不值得深究。少年的表现足以让他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或许便是女儿期待的夫婿——品性第一等,才华第二等,家境第三等。   是夜,张峦独自在书房里饮了足足一坛酒。次日酒醒后,他便去向何氏问安,委婉地答应了孙家这门婚事。何氏立即派人去给孙家下了帖子,孙家也忙不迭地应了,说要选个黄道吉日前来拜访。   到得那一日,张清皎稍作妆扮,扶着金氏去了何氏的院落里。   原本按张峦的意思,金氏今天大可不必出现在孙家面前,只托辞正在病中休养便是了。但何氏认为,就算金氏犯了天大的过错,也不至于须得缺席儿女的婚姻大事。她的一片慈母之心并未作假,让她亲眼见一见未来亲家与女婿,说不得也能令她更深刻地反省先前的作为。   张峦索性来问女儿的意思,交给她来全权决定,是不是想让金氏在场。张清皎想起前些时日金氏维护自己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心将她完全排除在外。她到底是这具身躯的母亲,某些场合还是顾全些较好。   一身簇新的金氏悄悄地打量着自家女儿,难掩眼底“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意。母女俩到底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只说了两三句话,便已是静默无声,仿佛有无言的尴尬与淡淡的排斥渐渐蔓延开来。   一路上,金氏数度欲言又止,很想问问女儿究竟喜不喜欢这桩婚事,却难免又想起金家来,哪里还敢触动女儿的不堪回忆?因此,直到进了何氏的院子,她才仿佛保证一般对女儿道:“我,我绝不会乱说话……只管听伯母的……你,你放心便是。”   “那便有劳娘亲了。”张清皎微微颔首。   这时,正逢张清璧带着丫鬟告退出来,抬眼望见她们母女,不由得微微一愣。张清皎淡淡地瞧着她,见她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显然是有甚么话想说,便对旁边的金氏道:“娘先进去罢。”   金氏放心不下,犹豫地看了看张清璧。张清皎浅浅一笑:“娘亲尽管放心,璧妹妹只是想寻我说几句话罢了。”张清璧的战斗力实在有限,她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若换了是张清瑜,或许还需要她上心,防着些明枪暗箭。   金氏进门后,从姊妹俩便沉默地打量着对方。   张清璧望着对面着橘红色缠枝花上襦与秋香色菊纹六幅湘裙的秀美少女,目光从她乌云似的发间露出碎珍珠攒的花冠,移到耳上坠着的碧玉葫芦耳珰上,继而又落向她手腕上两只羊脂玉手镯。衣裙是张峦从京师捎带回来的,据说是姑母亲自给她做的;首饰是祖母赏的,据说给了她一整套水头十足的羊脂白玉头面。   尽管很不情愿,但张清璧不得不承认,凭着她的能力,实在是挑不出这位从姊的任何疏漏之处。她咬了咬唇,眼底微微发红:“人逢喜事精神爽,皎姐姐今日真是格外光彩照人。想来,孙家的那位丁夫人也一定会像祖母一样……喜欢皎姐姐……”   “承妹妹吉言。”张清皎扬眉微笑,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了淡淡的晕红,“等到妹妹日后遇见了如意郎君,我也必定会给妹妹送上祝福的。”   张清璧脸色一白,到底没有忍住眼泪,转身便离开了。   水云望着她的背影,禁不住轻声嘀咕道:“怎么倒像是姑娘成了坏人似的?”   张清皎闻言,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本姑娘赌了!不管是输是赢,愿赌服输!   太子殿下:卿卿好魄力。   张姑娘:→ →,万万没想到,竟然庄家通杀了。   太子殿下:那卿卿敢不敢再赌一回?嗯?   张姑娘:o(*≧▽≦)ツ┏━┓,赌了!   太子殿下:o(* ̄︶ ̄*)o,放心,这次你一定能赢的。   ————————————————————————————————————————   赶脚小剧场有点剧透了   看看大纲,又砍了点无关的情节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明天平安夜双更,太子殿下会出现哒~~   如果还没有意外的话,下周二太子殿下就选妃啦,等到元旦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他们相见~   ╭(╯^╰)╮,相见后就洞房花烛,节奏快得很~ 第54章 正式定亲   片刻后, 张清皎终是见到了先前只闻其声未见其面的丁夫人。她的身形略有些丰腴, 穿了一身枣红色花鸟纹褙子与赭红色撒花裙, 满脸笑容晏晏,瞧着便是位极为爽利的妇人。见到何氏后,她一张口便是妥帖舒适的顽笑话,将何氏逗得前俯后仰。   “瞧瞧你, 到哪里都能带来满堂笑声。有你在身边,光是笑都笑不过来, 依稀竟觉得仿佛年轻了几岁似的。若不是想着你婆母定然舍不得, 你那一家子也离不得你, 老身可真想让你留在身边多住些时日才好。”   丁夫人笑吟吟道:“我哪有老夫人说的那般好?老夫人身边有水灵灵的孙女与侄孙女侍奉, 才教人羡慕呢。”说着, 她的目光落在了何氏身边垂首而坐的张清皎身上:“莫不是老夫人觉得我要将您的侄孙女带走了,心里舍不得,便想着特意将我留下来相抵?我这样一个老货, 可是抵不得您的心头肉啊。”   张清皎隐约感觉到这目光似有些熟悉,联想到大悲寺进香那一日——当时,也应该是这位夫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罢?只是,那时候她们从未见过面,为何她却能准确地在姑娘们中寻见她?莫不是伯祖母差丫鬟与她暗示了?又或者是……   想起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张清皎也不知心中为何会如此平静。若是寻常少女, 猜想到未来的相公许是对自己有意,怕是早便一颗芳心微动了。而她,却因两世为人之故, 早已不再是容易春心萌动的少女。而且,她心底早便做好了赌一场的准备。少年的情思,目前暂时不过是为这场豪赌增添了一些胜利的砝码而已。   尽管这次拜访很是重要,可张家与孙家都没有端着未来亲家的面子,说话往来与平时毫无二致。不过是在说话间,双方心照不宣地提起自家孩子,彼此都好好夸一夸对方,适当地显露出对这桩婚事的赞同罢了。   与游刃有余的丁夫人相比,金氏自始至终都格外紧张。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前两日维护女儿时略有些开窍了,跟着何氏夸赞孙二公子孙伯坚时,言辞语气竟都恰如其分,并没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我虽尚未见过这孩子,不过,仅仅只是听伯母说起来,也知道必定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丁夫人听了,自是心情愉快。她轻轻握住张清皎白皙柔嫩的手,将自己手上的红宝错金手镯捋下来给她戴上,笑道:“皎姐儿这孩子,我第一眼见的时候就觉得温柔秀致。我这人性子直,大媳妇脾性也差不离,别人看着说一家子都很爽利,自家人却难免觉得唯独缺了温婉。都说缺甚么便向往甚么,我们可不是格外喜欢皎姐儿这样秀丽的姑娘么?可惜大悲寺那日没有机会仔细瞧,今儿这么一看啊,更是觉得欢喜到心里头去了。”   给了如此贵重的金镯子,丁夫人或者说孙家的意思已经不必再明言了。今日这场拜访的目的也终于顺势完成。何氏便留了丁夫人与她的大儿媳李氏用午膳,下午又接着留她们盘桓了片刻,孙家婆媳二人这才告辞离去。   她们辞别后,何氏便立即派人将张峦唤过来:“皎姐儿的婚事算是妥当了。你有何打算?”   张峦瞧了瞧女儿,满心不舍:“皎姐儿年纪还小呢,不急着嫁出去。今年她及笄,虚岁才不过十六呢。若是孙家能答应,侄儿还想将她多留几年,跟在伯母身边多学一些立身的本事。侄儿也能多疼她几年,给她再攒一攒嫁妆。”   听了这番话,张清皎抬眼望向父亲,眉眼弯弯地笑了笑。父亲对她的关怀与疼爱,总会让她心中温暖。而且,若是她没有猜错,除却不舍与嫁妆之外,父亲想留着她晚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那便是给女儿挣一个举人之女的身份,用功名来给她撑腰,不让她在婆家受委屈。   何氏闻言,禁不住笑道:“你还想将她留够十八岁再嫁么?咱们兴济县的人家,哪家姑娘不是十五六岁便成婚?留到十/八/九/岁,都是家中出了变故或者婚事有了差池。你也想让皎姐儿被人背后议论不成?至于嫁妆,我这几个月也替她攒了不少,你很不必担心。一个大男人,对嫁妆之事能懂得多少?又何必白白耗费心神?”   旁边坐着的金氏低着头,神色间有些恍惚。她从何氏的言语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嫁妆之事本该是母亲来操心的,父亲哪里懂得这些?可她为女儿做过什么呢?若是只将她那些首饰分给女儿,与寻常亲戚添箱又有什么差别?可是,她确实不懂,在手里头没有银钱的情况下,准备嫁妆还能做些什么,她的母亲孙氏从未教过她。   果然,不出张清皎所料,张峦道:“侄儿打听过了,咱们兴济县如今聘嫁都快得很,前后不过一两个月罢了。若是现在便过聘,岂不是年前就要将皎姐儿嫁出去?这可不成。不如定在明年九月之后,那时候孙伯坚考完了举人,或许便是双喜临门了。”   何氏略作思索,颔首道:“倒也有道理。”平民百姓的聘嫁不如官宦人家讲究,只有纳彩、纳征请期与亲迎三礼。纳彩便是定下婚事交换庚帖,纳征请期便是下聘定婚期,亲迎便是成婚。古时下聘之后拖上一年半载再成婚的比比皆是,但如今下聘俨然成了婚礼的一部分,通常不会提前太久。   “先纳彩,等明年九月再纳征。”张峦道,“换了庚帖后,也不必大张旗鼓。等到下聘亲迎的时候,再让皎姐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也不迟。”   因着他没出息,眼下说起女儿,无非是张家二房之女,或者张家的旁支女。先前又发生过张清璧那一出,族人间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必定不会少,说什么的恐怕都有。若是急着将女儿嫁了,这些闲言或许会伴随女儿一生,本便不是什么应对的上策。倒不如等到所有人都忘记此事,也等到他挣回了举人的功名之后再说。那时,女儿成了举人之女,这桩婚事便再门当户对不过了,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张峦的提议,孙家也应允了。孙伯坚确实打算明年赴秋闱,若是在备考的时候成婚,难免会让他有些分心。等到桂榜提名后再成婚,双喜临门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兆头。至于不大张旗鼓也容易理解,他们不过是寻常的读书人家,哪里须得像官宦人家那般热闹呢?眼下平平常常即可,等到一鸣惊人的那一天再风光也不迟。   于是,在十一月里挑了个良辰吉日,孙家与张家便简单地行了纳彩礼。事后张家不过是办了一场家宴罢了。   张峦在家宴上喝得大醉,踉踉跄跄地被亲随扶了回去,没两日便又回了京师国子监苦读,发誓要给女儿挣个举人的功名出来;金氏与张清皎的关系稍有些好转,跟着何氏一起帮女儿准备嫁妆,指点她如何绣嫁衣;钱氏给张清皎准备了千两压箱钱与两套金头面作为压惊礼,明面上亲热,私底下却是更冷了几分;小钱氏也送了一套珍珠头面给她赔礼道歉。   至于张清璧,纳彩礼那一日便私底下痛哭了一场。之后张忱劝钱氏给她相看合适的少年俊才,她却连连拒绝,只听了介绍就这个也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便是再宠女儿,钱氏也被她的挑剔闹得身心交瘁,张忱更是恼得险些不想再理会她了。   张清璧自是觉得一夕之间所有人仿佛都变了,只得哭哭啼啼地写信给张清瑜。可张清瑜又能做什么呢?且不提何氏已经摆明了不欢迎她随意回娘家,她婆家那头也因她尚未有孕给了她一些压力,故而她根本顾不上给妹妹再出什么主意。   ************   同样是十一月,京城再度地震。不过,此次地震仅仅是轻微晃动罢了,房屋与人员都没什么损害。朱见深自然将这场地动当作不存在,连安抚民众都没有必要,更不用说忙碌着处理政务,甚至是下什么罪己诏了。他满心正想着与已经官复原职的李孜省李天师继续探讨“得道成仙”以及嗑药的大事呢,可顾不上其他。   因着皇帝陛下时不时便待在钦安殿里“修道”,这一段时日,也唯有万贵妃的安喜宫与周太后的西宫能见着他的踪影。宫中嫔妃与皇子皇女们自是不敢去安喜宫打扰万贵妃,于是来往西宫便越发频繁了。   朱祐樘依旧每日前来给周太后请安,亲眼目睹了周太后身边围拢了越来越多的嫔妃与弟弟妹妹。尤其是朱见深来的时候,宫中所有叫得出名字的主子几乎都到齐了,瞧着便是一幅大团圆的图景。   周太后喜欢含饴弄孙的生活,却不喜这些嫔妃追到西宫来邀宠。因此,便是嫔妃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也须得在她跟前做出目不斜视的端庄之态来。唯有如此,这场大团圆的喜庆情景,才能安安生生地继续维持下去。   这一日,皇帝来了西宫后,不多时便照旧招来一群嫔妃莺声燕语。见状,朱祐樘因着避嫌以及须得勤勉进学之故,早早地便告退了。周太后见皇帝身边散落着姹紫嫣红,膝下更有儿女成群,太子却是孤单一人,心里怜惜极了:“皇帝,二哥儿都已经十七了,也该选太子妃了。”   “母后不必着急。”朱见深道,“朕让高人算了,太子不宜早婚,来年再说。”   “甚么高人?说得可准?”周太后想起皇帝身边围绕的李孜省一流都与万贵妃沆瀣一气,便觉得这必定是万贵妃在吹枕头风。废太子没有成功,她竟然还在垂死挣扎,恐怕是想着太子若是没有成婚没有孩子,东宫便依然不太稳当罢。   “准。李仙师他们算了后,朕觉得他们算太子的事未必能算得准,便又将去泰山祭祀的那些高人们都招进宫来问。他们都说,太子的婚姻不必急于一时。”朱见深道,“更何况,二哥儿身体不太好,还是先养一养再说罢。”   周太后将信将疑,只得道:“等到明年他过了生辰,再让那些高人来算一算?也给他选妃算一算方位与八字?”   关于婚事的消息传到清宁宫,少年太子心底不期然地掠过了一丝摇动:他的太子妃,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长到如今,他从未亲近过宫女,自然也不知自己喜好什么样的女子。不过,只有一点他很确信,自己一定会待她好——   毕竟,看多了宫中后妃们的悲欢离合与凄凄惨惨戚戚,他太清楚蹉跎着过日子与战战兢兢过日子的艰难。若非宫闱深深,谁愿意这样度过一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定亲了   张姑娘:是啊,没什么感觉就定亲了。   太子殿下:^_^   张姑娘:只是没想到后来……   太子殿下:后来不好吗?   张姑娘:很好。只是我本来觉得这是种田文,没想到短短几章就变成了宫斗文了!   太子殿下:???   ————————————————————————————————————————————   是的,种田剧本眼看着就要结束了~   新剧本即将开启,我想想该怎么分卷~   大家平安夜快乐~~(*^▽^*)   要是没有意外的话,今晚加更~ 第55章 突生变故   成化二十一年, 朝局始终动荡不安。这一年, 以废黜太子为开端, 以内阁惊变为结局。围绕着东宫争夺的硝烟刚刚消散,内阁便猛地风云突变。纸糊三阁老终是彻底撕破了脸面,首辅万安联合刘吉,借着弹劾刘珝之子邀妓狎饮时的昏言昏语, 将刘珝逼得上书乞骸骨,声名潦倒地出了京城。   “追究此事缘由, 远在数年之前。”朱祐樘私下评论道, “东厂给我的那些消息中有言, 当年商公首度弹劾汪直奏撤西厂, 如今这三位阁老其实都曾助力良多。后来汪直复宠, 西厂重设,三人不想遭到汪直报复,便都只能明哲保身, 这才赚得了‘纸糊三阁老’的名声。”   “等到十八年时,万安见汪直日渐宠衰,便想再一次将他弹劾下来,免得不知甚么时候汪直便会想起旧恨与他们不对付。谁料在这种关键时刻,刘珝却为自保而退却,不愿与他同奏, 他便一直记恨在心。”   “千岁爷以为,这几位阁老为人如何?”萧敬冷不防问。   朱祐樘略作思索:“刘珝性情直,平日经常回护无辜下狱者, 也经常具奏疏弹劾李孜省等奸佞,甚至指责过万安糊涂。只是,这样的‘直’都是精心衡量而出的。每到关键时刻,他往往会为了自保沉默不言。一如当年汪直之事,又如年初父皇欲废东宫之时。这样的人,平日里尚且能做实事,却不能当作心腹倚重。”   “万安此人则十足势利,能敏锐地抓住机会。从弹劾汪直一事便可瞧出,他极为擅长揣度父皇的心思。一旦发现汪直宠衰,便踏着汪直往上爬,一举扭转了众人心目中唯唯诺诺的形象,既得名又得利。”   “为了名利,万首辅大概甚么事都能做,讨好万贵妃、结交李孜省等人,无所不能。为了排除异己,他也不会介意抓住机会陷害刘珝。这一次,刘珝之子传出的污言秽语应该有失真之处,否则也不会字字句句都刺得父皇大为震怒了。这样的人只知媚/上/夺/权/,毫无为臣之品格,断然不能再用。”   “至于刘吉,看起来不过是墙头草罢了。跟在势大的万安身后,平日也并不做甚么实事,只知狐假虎威。不过,他到底不曾像万安那般‘无所不为’,若是愿意施展才干,倒是未必不可先试试。毕竟,他也曾经在礼部做过一些事,并不是全然庸碌之辈。”   “那千岁爷认为,刘珝走后,谁会入阁?”萧敬又问。   朱祐樘沉吟片刻,低声道:“彭先生与他们一直走得很近,他又与李孜省同样是江西人……”他有好些位老师,其中他最为不喜的便是为人阴刻的彭华。此人是曾任内阁首辅的名臣彭时的族弟,乃是状元出身。可彭时与商辂齐名,都是赫赫有名的能臣直臣,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这般富有才干的小人折腾出来的事,往往令人齿冷不已。   萧敬轻轻叹息一声:“千岁爷看得很准,老奴也觉得,大约非彭华莫属了。”毕竟,不是哪个文臣都能舍得下面子,真情实意地与李孜省之辈结党谋私。更不是谁都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为此不惜付出声名为代价。   “伴伴放心,我还有另外几位老师呢。”朱祐樘微微一笑。在他看来,除了篁墩先生程敏政适合治学不适合从政之外,无论是晦庵先生刘健、西涯先生李东阳或是木斋先生谢迁,都是足可托付的股肱之臣。至于彭华,师生之情本便淡薄,他也从来不将他当成自己真正的先生来看待。   十二月,朱见深果然下旨,任命彭华为吏部左侍郎仍兼翰林院学士,同时入内阁参预机务。由此,在首辅万安、阁老刘吉、新任阁老彭华的推动下,又一场排除异己将在成化二十二年轰轰烈烈地开始。   ************   朝廷的风云变幻离平民百姓的生活太远,禁城内外发生的一切都暂时与数百里之外的兴济县张家无关。如往年一般,张家欢欢喜喜地迎来了新年,步入了成化二十二年。   除夕夜宴时,张缙环视周围,叹息道:“今年团圆宴上少了瑜姐儿,明年又少了皎姐儿,说不得后年……”   何氏听得,眼眶微红,隔着屏风轻声道:“如此喜庆的日子,提这些作甚?孩子们一年比一年大了,再等些年头,他们都娶进了新妇,紧跟着再生儿育女,咱们家的人自然便多起来了。”   “是啊,人生便是如此。岁岁年年似曾相识,悲欢离合本便是人生百味。”张缙举杯饮尽,张峦也跟着默默地喝尽杯中酒,一时不觉便多饮了几杯。是夜,众人都陪着两位长辈一同守夜。直到三更过后,方各自回到院子里歇息。   张峦突然生出了些兴致,唤上张清皎与张鹤龄姐弟,带着他们满院子溜达:“皎姐儿,你当年出世的时候,为父便在院子里足足埋了五坛女儿红。鹤哥儿出世,紧跟着又埋下了五坛状元红。”   指着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埋酒之地,他带着些醉意笑道:“等到皎姐儿成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些女儿红都挖出来。先饮一坛,其他的当作你的嫁妆一起送过去。鹤哥儿的状元红,只能在/得/中/功/名的时候喝!鹤哥儿,你可得好好地给为父和你姐姐争气!让我们能有机会喝上这几坛酒!”   张清皎披着昭君套,立在飘然而起的雪中,轻轻弯唇而笑。张鹤龄的关注点则全在姐姐出嫁一事上。因着他年纪小,又曾经是个熊孩子,根本没有多少人仔细与他说起张清皎成婚之事。他只知道,姐姐要嫁的就是当初那位将他从桂花树上救下来的大哥。   “爹,姐姐甚么时候出嫁?”   “明年……不,今年九月或十月。怎么,你舍不得么?”   “是啊,舍不得。姐姐非得出嫁么?不能一直留在咱们身边?不是也有招婿的人家么?就让孙家大哥进咱们家的门呗。”   张峦一怔,仰头笑了:“你倒是想得很美。只可惜,让孙伯坚来当上门女婿这样的事,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有你与你弟弟在,皎姐儿永远也不可能招婿。这就是咱们必须遵守的礼仪规矩。”   张鹤龄撅起嘴,满脸不悦地望向自家姐姐。张清皎揉揉他的脑袋,温声道:“莫要担心,便是我嫁了,也始终是爹爹的女儿,始终是你的姐姐。咱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无论身在何方,都无法割舍彼此。”   这时候的张峦没想到,他并没有机会送出女儿红当作女儿的嫁妆,也没有机会在张鹤龄得到功名的时候开怀畅饮;这时候的张清皎亦没想到,她并没有机会在成婚时试饮父亲埋下的女儿红,也没有机会见证弟弟光耀门楣。她更不可能想到,命中注定,自己在心中暗暗定下的赌约根本无法实现。   ************   年后,张清皎便在何氏与金氏的指点下,开始慢慢地绣自己的嫁衣。她并不喜欢既占时间又费眼睛的女红,也从未将其当成一项必备的能力。在女学里跟着先生学的那几年,她做的东西不过是勉强能入眼罢了。   这般懈怠,何氏自然是不许的。她语重心长地对侄孙女道,便是再不喜欢,也须得好好练习女红。毕竟,世间评论女子只看德言容功,而且是缺一不可,就算如今用不着,往后也未必用不着。多一项能力,总归更容易在世间立足。   张清皎认同了她的话,将女红当成了尽管不喜欢却依旧需要获取的“能力证书”。毕竟张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官宦家庭,孙家更是如此。谁知道日后生活中能不能用上女红,甚至只能靠着女红来翻身呢?技多不压身,既然拿到的是种田文的剧本,就不该学宅斗文宫斗文的主角,只动动针便算是会女红了。   初春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暮春,初夏亦在光阴变幻中变成了暮夏。时光流逝间,精致的嫁衣也渐渐地绣成了。每每看着火红色的嫁衣,张清皎总有些不舍。在她看来,便是九月十月成婚仍是太早了些。她还想在家里留得更久些,陪伴家人的时光更长些。   就在初秋即将来临的时候,孙家突然传出了消息,说是孙伯坚偶感风寒,卧床不起。何氏与金氏忙派人去拜访孙家,得到的回应是:不必担心,不过是一场小风寒罢了,过些时日便能痊愈。   又过几日,得知孙伯坚似是没有好转,张忱便带着张鹤龄前去探病。回来后,张忱叹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孙二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眼看着八月的秋闱便要开始了。这时候生病,许是会错过乡试。”   “他还年轻呢,错过乡试又有甚么要紧的?”何氏道,“好好养病才是正理。若是因着这场乡试,反倒坏了身子骨,那便得不偿失了。”说罢,她望向旁边的侄孙女,轻轻地揽住她:“莫要担心,这几天咱们就去庙里进香,求佛菩萨保佑他安康。”   张清皎微微颔首:“晚辈省得。”   她自然不希望孙伯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生病,也希望这位温和的少年能顺利地通过桂榜,而后成为她的夫婿。可是,方才听见张忱那番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心底却隐隐浮起了不祥的预感——她的婚事一向艰难多舛,莫不是老天爷见不得她这位穿越人士过得/太/安/稳,无论如何也要折腾出事来?   风寒之症可大可小,只愿孙伯坚安然无恙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 →,老天爷,你是在歧视穿越人士吗?为什么我婚事这么不顺?   老天爷:→ →,唉,真是小姑娘,不懂这才叫真正的疼爱。   张姑娘:是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别人都很顺利,偏偏我遇到两朵烂桃花之后好不容易有朵好桃花,现在还生病了。   老天爷:→ →,因为这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啊!他承受不住你的命格!   张姑娘:→ →,别哄我,这不是种田文吗?   老天爷:谁说这是种田文?   张姑娘:……(qaq,完了,我没有做好宅斗和宫斗的准备啊!)   太子殿下:^_^,卿卿,奇奇怪怪的技能是不需要的噢~   ————————————————————————————————————   种田文剧本结束,从今天开始,咱们张姑娘会渐渐发现,她拿了宫斗的剧本(并不是)   ps.困得快睡着了,大家圣诞快乐!加一更已经是今天的极限了!趁着最后两个小时,我得好好乐一乐~ 第56章 命中注定   时隔将近一年, 张清皎再一次随着何氏、金氏等长辈, 来到位于兴济县郊的大悲寺。寺外的竹林依旧飒爽, 梅林依旧葱翠,天王殿一侧的那棵桂树却并未绽放暗香。原因无他,只是时令未至罢了。黄褐色的花苞尚且掩藏在枝叶间,犹如黯淡的小珍珠串, 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秀丽婀娜的少女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去,掩去心中莫名的不安感。若是将她与少年的缘分视作桂花树下开始, 这般花苞收敛的桂花树似乎隐约预示着什么。不, 不, 她不该这样想。他们的缘分既然是从佛寺里开始的, 那便应当是得到了佛菩萨的启示与护佑, 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因担心孙伯坚的病情,她这些时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这种时候,往往是瞧见什么都以为是悲观的预示。其实, 时令未至,花朵未开,本便是自然轮转之道。花开花谢只是桂树每一年必经的生命历程罢了,她又何必想得太多,平白让自己更不安呢?   “亲家。”金氏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张清皎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匆匆而至的丁夫人身上。丁夫人依旧穿戴得很得体, 看起来颇有些憔悴。她脸上虽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却怎么也遮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跟随着她的大儿媳李氏亦是满面忧色,连笑起来都有些勉强。   “二公子的病情如何?”何氏把住丁夫人的手臂, 缓缓地朝着天王殿而去,“听说是偶感风寒?大夫怎么说的?我们家积年延请的老大夫医术不错,不如也去你家给二公子看看?需要用的药材够不够?若是有甚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她充满关怀的询问令丁夫人不由得微微舒了口气,苦笑道:“多谢老夫人的好意,还请老夫人代为延请那位大夫给犬子瞧瞧。药材便暂且不必了,家里还有不少前些年积攒的好药材。若是不够了,我再厚着脸皮向老夫人借。”   “怎么忽然就病了呢?”金氏亦是不掩担忧之色。   “原本以为不过是寻常的风寒,哪知道竟是病得越来越重了。”丁夫人长叹道,“前些日子他还能强撑着读一会儿书,不愿因这场病耽误了秋闱。到了如今,连醒着的时候都少了,更不必提读书了。”   “这种时候还想什么乡试?养病更要紧些,秋闱耽误了也便耽误了,往后还有得是年头好好赴考呢。”何氏道,“许是这孩子还念着这场秋闱,心事太重,病情才会反复罢。你们回去可得好好劝一劝他,让他看开些。他这般年轻,人生还长着呢,还愁没有获取功名的机会么?”   “老夫人说得是。”丁夫人道,见张清皎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底眉梢难掩关怀之色,心底不由得暗自觉得满意。这孩子瞧着便是温婉娴静的性情,又擅长照顾人,与她以及大儿媳全然不同。想来,便是婚期到来时二哥儿尚未痊愈,也能放心地交给她照料了。   众人拜过天王殿的弥勒佛与大雄宝殿的如来佛,又去拜了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与地藏菩萨。张清皎随着长辈们三跪九叩,心中暗暗祝愿孙伯坚能尽快痊愈起来。何氏和丁夫人更是眼也不眨地便在功德箱里放了上百两银钱,丁夫人还特意在佛前供养了一盏灯,保佑二子早日恢复康健。   等到抱着签筒的小沙弥前来让她们摇签时,何氏摇了个小吉,金氏摇的是小凶,立即茫然地望向女儿——这是她给马上就要去考秋闱的张峦摇的,难不成相公这次又要落榜了?这……这签文绝不能告诉他,否则反倒会影响他的心绪……   丁夫人神色凝重地接过签筒,小心翼翼地摇了两下,竟然摇出一个大凶。她拿着这支签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浑身微微颤抖,竟像是一时喘不过气来一般。若非旁边的儿媳李氏赶紧扶住了她,恐怕她瞬间便要软倒在地上了。见婆母反应如此剧烈,李氏的神情也变了,求救一般望向何氏与那小沙弥。   何氏忙道:“咱们光是看着签文自个儿算吉凶,可是算得不太准的。还是须得让大师来解签,告诉我们签文中的奥妙,指点我们该如何转运才好。小师父,解签的大师可在?”   小沙弥双手合十,往右指了指:“女施主这边请。”   丁夫人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般双目一亮,扶着李氏往解签处而去。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回首望向张清皎:“皎姐儿,你也给他求个签文罢。咱们都拿着签文去让大师解。”   她到底不相信,不过是问问儿子的病情,结果得来的唯有“大凶”。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正惶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张家这姑娘在京中时颇有佛缘,便不由自主地将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若真是得佛菩萨眷顾之人,想必神佛也会爱屋及乌照顾她的儿子罢。   见丁夫人的眸中涌动着期盼与希冀,张清皎实在是无法拒绝。她轻轻颔首,拿起签筒摇了两下,一只签便跳了出来。水云正要躬身帮她将这支签捡起来,她手中的签筒便猛然裂成了碎片,所有签文都散了一地。   这情景实在是太熟悉了,令张清皎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年前在崇福寺的遭遇。那时候,主持大师告诉她,因为命理的缘故,所以她不好求签。可这都已经过了两年有余了,难不成她的命理还在变化,还是不能求签么?   所有人都惊了一跳,金氏与何氏忙过来查看张清皎可曾受惊受伤。丁夫人立在原地,定定地注视着看起来有些过分冷静的秀丽少女,忽然问水云:“你家姑娘求的签究竟是哪一支?拿出来瞧瞧。”   水云将手中的那支签拿出来,给张清皎看了一眼,见自家姑娘点了点头后,方将此签交给丁夫人。丁夫人定睛一看,便见这支签上写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低声地念了几遍,知道这是平签,心里多少安定了些。   抱着签筒的小沙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张清皎,顾不得收拾地上四分五裂的签筒,转身就像风一样跑开了。张家与孙家的内眷们也不好责备他,只得结伴去寻解签的大师。张清皎落了她们数步,与水云一同将地上散落的签一支一支捡起来。每拿起一支签文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如今的境遇,心中的不安之感亦越发浓重起来。   “阿弥陀佛,小施主,别来无恙。”身后忽然响起熟悉而又陌生的佛偈唱喏声。张清皎回首看去,就见一位颇有些眼熟的穿着旧/袈/裟/的老和尚,从佛像后转了出来。还是那般慈眉善目,仿佛浑身都自带圣光,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要尊重他、相信他。   “主持大师?”张清皎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在兴济县见到这位大师。   老和尚笑眯眯地接道:“正是老衲。”   “大师不是崇福寺的主持么?怎么忽然来到了大悲寺?”   “拜访故友而已。”老和尚道,“这几日便要回京城了。想不到竟与小施主如此有缘。”   张清皎自然不会意识过剩地认为,他是为自己这位穿越人士而来的。她的生活分明便是种田文的套路,而非宅斗宫斗文的套路,当然不会有什么高人一语揭破她的来历,更不会有什么高人说她的命格贵不可言——只是,到底天意弄人,她的婚事始终有些不顺而已。   “大师,小女的命理还在变化么?为何今日还是求不了签?”   “小施主不是求出了签么?只是此子与小施主无缘,所以天意才降下喻示罢了。无缘之人,到底承受不住小施主求的签文。”老和尚道,无视了天空中翻滚而起的乌云,拈须而笑,“小施主不必担忧,一切缘分不过是命中注定而已。”   张清皎抬眼望着他:“那小女斗胆问一句,小女的缘分又在何处?”   “阿弥陀佛。”一声惊雷猛然炸响,老和尚笑容里似有些无奈,“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小施主只须顺其自然即可。”   张清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或许长久以来自己的定位都是错的。这位大师分明在暗示她,老天爷之所以让她来到这个时代,绝不仅仅只是让她体验一回籍籍无名的普通女子的生活。   可她明明只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的女儿,明明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她还能是谁?还能成为谁?将要去往何处?若是命中注定了她的生活并非无波无澜的悠然日子,那她又将度过何等“波澜壮阔”的后半生?   心绪纷杂之下,她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位桂花树下遇见的少年:“敢问大师,这位无缘之人的命格如何?小女想给他求个平安符,是否能护佑他平安?”   老和尚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破破旧旧的符纸,上头的符文却如新画的一般鲜艳:“小施主尽管放心,这位也是有福之人。只要他懂得不强求的道理,自然一辈子都能过得平安顺遂。说不得还能借小施主的东风,扶摇而起呢。”   炸雷轰然而至,张清皎并未听着他最后那句话。不过,听见“平安顺遂”四字,她已然安心了。她垂首沉吟片刻,又问:“大师,命理已经无法更改了么?”这意味着,她为这场婚事精心准备的豪赌都成了一场空?属于她的赌局依然尚未到来,胜算几何她暂时毫不知情,却仍是必须静静等待她的那位有缘人?   “既是天地同庆的佳缘,又何必更改?”雷声中,老和尚低声笑道,转身便离开了。   张清皎望着他的背影,小心地托着那张平安符,轻轻一叹。   ************   这一日分别时,张清皎将平安符交给了丁夫人。丁夫人勉强笑着夸她有心了,言语间已经不似平日里那般亲热。何氏与金氏见了,都不自禁地蹙起眉,却也不好责怪自从摇出大凶之后便有些神思不属的丁夫人。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恐怕也都会像她一样失了本心。   而后,两家内眷各自归家。这一厢,张家的马车上,何氏与金氏给张清皎转述解签的那些话,告诉她大师有言:大凶尚有一线生机,根源便在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上。什么时候孙家想通了此话的意涵,孙伯坚便能好转。张清皎想起崇福寺的主持大师也说了同样的话,不由得垂眸静思起来。   另一厢,孙家的马车上,丁夫人紧紧地捏住那张平安符,神色似是有些恍恍惚惚。李氏满面担忧地坐在她身边,拿方才解签的话劝慰她,便听她忽然道:“你说,咱们不该强求的究竟是甚么?”   李氏怔了怔:“这……媳妇如何能知晓呢?咱们孙家行事从来都光明正大,何曾强求过甚么?媳妇想了又想,始终没有甚么头绪。若是真能想出来,咱们便立即将这个症结给舍了,二弟许是能马上好起来呢?唉……不过,那孩子倒是真心替二弟着想。娘,回去之后,就将这张平安符给二弟罢?这可是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呢。”   “……是该给他……”丁夫人低声一叹。   回到孙家后,丁夫人立刻带着李氏去了二儿子住的院落。当平安符挂在床头时,正在床上昏睡的消瘦少年徐徐地睁开了眼,望着那张缓缓晃动的平安符,轻轻地吐了口气:“儿子不孝,这段时日……让娘担心了……不过,方才突然觉得,身体似是轻便了些……”   丁夫人捂住唇,泪如雨下。   张家得到孙家送来的消息后,也都松了口气。不久,见孙伯坚病情好转,孙家便又派李氏来商量婚期。既然已经不打算赴考秋闱,而是让孙伯坚好好养病,那不妨在九月或者十月挑个良辰吉日出来。就在何氏与金氏欢欢喜喜地在孙家送来的良辰吉日里挑日子的时候,丁夫人忽然又差了人来借药材——竟是孙伯坚的病情又一次加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大师,你能再准确一点告诉我,我拿的究竟是什么剧本吗?   老和尚: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张姑娘:那你还不如什么都别告诉我呢!我就当自己拿了种田文剧本了。   老和尚:就怕你钻牛角尖啊姑娘。   张姑娘:说呗,透露一下,我不告诉别人。   老和尚:_(:3∠)_,有人说,老衲再多说话,就一辈子别想说话了。   张姑娘:……那人真霸道啊。   老天爷:呵呵哒,我就是这么霸道,怎么样?!   ————————————————————————————————————————————   想让张姑娘做好换剧本的心理准备   不然到时候真会一脸懵逼啊……   太突然了有木有!   ps.梳理大纲出现了一点小意外_(:3∠)_   理来理去,觉得还有点细节需要写一写~   看明天能不能写到太子正式选妃吧,但是前奏肯定明天要铺开哒 第57章 声名危机   不知不觉, 木樨暗香便渐渐地浮动起来。当张清皎不经意间闻见那缕缕熟悉的甜香气息时, 心神不由得随着香气飘散而微微一动。在她回过神来之前, 已是觉得指尖一疼,低头看去却是被绣针扎破了,涌出了一滴血珠。   “姑娘怎么这般不小心?”水云赶紧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拭去了血珠,嘴里絮絮叨叨, “最近姑娘一直都这样心神不宁,每天光是手指都得扎破好几回, 练字的时候写着写着就开始发愣, 晚上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唉, 奴婢知道, 姑娘是在担心孙二公子, 可也不能不顾自个儿的身子骨啊。”   “我……”张清皎蹙起眉。她确实担心孙伯坚的情况,每天都在忧虑他的病情是否会变得更重。可内心更煎熬的却是——她明明知道只要退亲了结这段缘分,他或许就能痊愈, 但她却无法开口告诉任何人。   一则,她无法左右这段婚事,唯有长辈才能决定究竟该不该退亲。二则,便是她能劝服父亲张峦,她也希望等到秋闱结束后再提。不然,若是影响了父亲的乡试, 她只会更加愧疚。三则,除了宠爱她的父亲之外,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 大师已经暗示她命中注定与孙伯坚无缘。在旁人看来,张家在这种时候向孙家提出退亲,简直就是无情无义。   如今的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若是大张旗鼓地退亲,说不得名声便尽毁了。若只毁了她一人的名声,伯祖父张缙与伯祖母何氏或许还可能会答应。但宗族同气连枝,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所有姑娘甚至是所有人的婚事都会受到影响。张家绝不会愿意因为她,将整个家族都陷入不义的境地当中。   如果孙家愿意主动退亲,这便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佳话了。但眼下孙伯坚正缠绵病榻,孙家应该没有空闲思考退亲或者结亲之事。除非孙家自己醒悟过来,参透“命里无时莫强求”的真正意涵。不然,在这种时候,无论张家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暗示他们退亲,都是有违良心道义的。   对孙伯坚的愧疚,对如何解决此事的担心,对未知的前程的忧虑,始终在她脑海中交织纠缠着。满腹心事就这样沉在了心底,让张清皎几乎每日都坐立难安。   因为她发现,在这个时代活了十六年所得到的一切认知,完全不能让她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如今做好的所有准备,最终或许都是一场空。这令她觉得有些焦虑,却不得不渐渐接受现实。而且,这些心事无人能诉说,她只能自己背负。   “又戳破手指了?”金氏立在门口,从珍珠手里拿过食盒,“珍珠,去我房里拿药膏过来,给姑娘敷上。唉,瞧你最近,指尖都被戳成甚么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头一回拿起针来学女红呢。”   张清皎笑着起身迎她:“不过是方才有些不小心罢了,不是甚么大事,何须敷药呢?”   “先歇一歇罢,别忙着绣活了。这不是桂花刚开了么?我方才特意让人去摘了些新鲜的桂花,做了一屉桂花糕。来,皎姐儿,你过来尝尝,看看味道如何,究竟合不合你的口味。我已经尝过了,像是比你做的略甜了些。”   “娘做的点心素来滋味不错。”   母女俩坐在长榻上,仿佛寻常亲戚一般说起话来。亲近不足,恭敬有余。金氏仍有些不自在,却并未明显地感觉到女儿的疏离。她素来心大,也就当一年前的事已经烟消云散了,母女之间的情谊依旧与往常没什么差别。   与女儿闲谈,金氏不免又提到了孙伯坚的病情:“你大哥哥过两日便要启程去京城考秋闱,今儿特意去了一趟孙家探望。听他说,孙二的病情好似又重了,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一天里能醒小半个时辰便已经是不错了。这可怎么办才好?眼下病得这么重,八月九月当真能好转么?”   “娘亲尽管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张清皎垂下眸,她知道金氏话中还藏着些未尽之语——若是孙伯坚熬不过去,这场婚事又该怎么办?为人父母,金氏又是这样的性情,不免会多想一些。不过,这一回并非她一人杞人忧天,大概知道这桩婚事的所有人都曾在心底暗暗想过罢。   金氏长叹一声:“等你爹考完了乡试后,便让他做个决断。总归不能让你……”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却已是不言自明。尽管兴济县没有浓重的守节风气,未婚女子守望门寡的也少。但订过亲的女子毕竟不同,若是孙伯坚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很难再给女儿寻一桩合意的婚事了。   张清皎轻轻地咬着点心,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候,张鹤龄倏然从外头闯了进来:“姐姐……姐姐,不好了!”   “急慌慌的做甚?”金氏见他满头大汗,忙不迭地起身拿起帕子给他擦拭。张鹤龄退后两步让开了,自己拿袖子拭着脑门上的热汗,急匆匆地凑到了张清皎跟前:“姐姐!外头都在传你八字不好!命里克夫!将孙家好好的秀才克成了重病!眼看着就要克死人了!!”   张清皎抬起眼,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旁边的金氏犹如点了火的炮仗一般大怒道:“甚么?!都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人在浑说?!看我不撕烂她们的嘴!!”   张鹤龄道:“族里的人私下都在说!刚刚家学里才散学,我去见伦哥儿和纯哥儿,没想到就听见好几个混账东西在屋子里胡乱说话!!他们还说,眼下族里早就传开了,说不定孙家也知道了,一定会赶紧退婚,将姐姐这个扫把星赶出去!!我们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他们倒是不敢再胡说八道了……可是,族里其他人……孙家……”   “这起子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金氏咬牙切齿,“谁不知道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名声?明明都是张家人,竟然还在背后嚼你的舌头!若是皎姐儿你的名声坏了,于他们又有甚么好处?他们自家的女儿不照样也会被人指指点点么?!”   张清皎倒是不像她这般怒不可遏,脸上依旧平静:“娘,此事还须得伯祖母出头。”   “伯母是宗妇,本便该好好管教这些混账玩意儿!若是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恐怕能将白的都说成黑的!生生地把你的名声毁得干干净净!”金氏恨恨地道,转念一想,又问,“皎姐儿,你说此事该不会是瑜姐儿或者璧姐儿做的罢?璧姐儿还没有死心呢,若是你被孙家嫌弃了,她不是得了机会么?”   “娘,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荣辱与共。若我的名声坏了,她们二人定然会受到连累。无论如何,她们应当也不会做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暂且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还是早些去求伯祖母出头,将闲言碎语都压下去罢。”没有人知道,看起来冷静至极的少女心底正盘旋着怎样的念头——   或许,这就是主持大师所谓的“天命”与“顺其自然”?可是,在这样的时代,天命会让什么样的男子娶她这种很可能坏了声名的女子呢?   ************   同一时刻,孙家。   形容憔悴的丁夫人盯着对面的道士,紧紧地捏住手里的庚帖:“道长说的可是真的?这庚帖里的八字,与我儿并不相合?可之前给我儿算八字的道长分明说,他们二人的八字处处相配,是天作之合啊!!”   “夫人若是不信,贫道也没甚么可说的。”一身素服的道士甩了甩拂尘,“同是道友,也有精通算卦与不精通算卦之分。若不是贫道觉得与贵府有缘,也不会特意与夫人说这些。令公子的病便是预兆,这桩婚事与他不合。”   丁夫人怔了怔,忽然想起数日前那支签文:“‘命里无时莫强求’,原来是真的……”说着,她缓缓起身,命人重礼酬谢这位道长,而后便来到了二儿子的院落里。   院内浮动着浓郁的药味,苦涩至极,光是闻着便令人觉得呼吸有些沉重。丁夫人坐在床榻前,望着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儿子,喃喃道:“二哥儿,这门婚事是你求来的……但,你瞧瞧,连老天爷也不愿成全你。为了你自个儿着想,咱们还是……还是断了这门亲罢。”   “不……”原本正在半昏迷中的少年听见了她的话,用尽气力睁开眼,重重喘息着道,“我生病……与她何干?娘……再等一等罢……我很快便会好起来……娶她过门做我的新妇……”   大悲寺桂花树下的惊鸿一瞥,让他多看了那位少女一眼。只是一眼而已,那时候的他其实并未动心。可是,他却没料到,自己会因少女与弟弟说话时眼底浮起的狡黠与鲜活而怦然心动。这桩婚事确实是他求来的,他连做梦都想每天都能见着她微笑的模样。心心念念想娶的妻,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   “娘……再给我一些时间……九月,等到九月……”   闻言,丁夫人颤抖着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又一次泪如雨下。   ************   七月初三,是朱祐樘的千秋节。   太子的千秋节,宫内一向并不大办,朱祐樘自己也不甚在意。最近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朝堂上——自从李孜省再度受宠之后,便开始与内阁勾结,大肆排除异己。吏部尚书尹旻被构陷而丢官,兵部尚书马文升被排挤到了南京当兵部尚书,江西巡抚闵珪、洗马罗璟等直臣都接二连三被贬出了京城。添补这些空缺的,不是李孜省与彭华的江西老乡们,就是依附他们的朋党。朝堂上的乱象与从前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他不在意生辰,并不意味着别人毫不在意。周太后便记得格外清楚,特地吩咐御膳房在西宫给孙子备宴。见她兴致高昂,朱见深这位孝子自然很是捧场,特意将皇子皇女们都带了过来,嫔妃们则都不许来西宫扫太后的兴。   “皇帝。”望着正在悉心照顾弟妹们的朱祐樘,周太后叹道,“又是一年了。二哥儿的婚事,也该有章程了罢?他如今虚岁十七,转年就十八了。我还记得,你当初也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大婚成的亲。唉,不能再晚了,给他选个太子妃罢。他一个人在清宁宫孤零零的,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我才能放心。再说了,便是你不想抱孙子,我还想抱重孙呢。”   朱见深也望向身形越发挺拔的少年太子,不知为何,目光略有些复杂:“母后说得是。”他的儿子都要大婚了,他果然已经老了。   “他身边连一个知心人都没有,只有太子妃尚且不够,还得选两个才人、选侍才好。”周太后又道。孙儿不喜宫女,大约是觉得她们的言行举止都千篇一律,太过无趣罢。那她便给他多选几个宫外来的妻妾,应该会新鲜有趣些。   “都听母后的。”朱见深道,“儿子这便请那些高人进宫,好好算一算太子的婚事。”   “让他们来西宫算罢。”周太后不愿给万贵妃留下任何能从中作梗的机会,便道,“让我也听听,他们究竟是否能算出二哥儿的太子妃着落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天爷:戳,戳,戳,喂,快主动放弃啊!小子!   孙伯坚:……我还想再抢救一下……   老天爷:那我就让你抢救不回来了,呵呵哒!   孙伯坚:_(:3∠)_   张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对未知的新剧本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老天爷:o(* ̄︶ ̄*)o   太子殿下:→ →,还有两个月,我等。   ————————————————————————————————————————————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一章就要发布选太子妃的圣旨了吧╮(╯▽╰)╭   ps.明天外出培训ing,可能会晚一点更新,么么哒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2-25 09:01:39,谢谢亲的地雷 第58章 各方忙碌   “太子选妃?”   万贵妃回过首, 目光微微一沉, 唇角却勾了起来:“太后娘娘怎么忽然提到选妃了?”她原本只是斜倚在榻上, 此时竟是撑着引枕坐了起来,对此事显然很是关心:“唉,在臣妾的印象里,太子一直都还是个孩子呢。”   朱见深笑了:“可不是么?朕从前也觉得他年纪还小, 但方才算了算,过了今日他虚岁便十七了, 转年可不是十八岁了么?选太子妃总得耗费好几个月, 若是再耽误下去, 他都要及冠了。他倒是不着急, 朕也不着急, 可母后和大臣怕是都要急坏了。”   “是呢。”万贵妃接道,“眼见着他都这么大了,不少大臣怕是比太后娘娘还着紧些。若是陛下再不下旨让太子选妃, 怕是雪片似的奏折都要飞过来了。”   “朕还听母后说,二哥儿身边竟然连一个知心人都没有。”朱见深在榻边坐下,握住万贵妃的手,“母后给他赐了不少宫女,偏偏他像是丝毫没有开窍似的,只把那些宫女当寻常宫女使唤。贵妃, 你说朕该不该专程给他赐几个宫女?”   万贵妃禁不住笑了,嗔道:“哪有陛下专门赏赐宫女给太子的道理?这应该是后宫的分内事才是。唉,想是皇后娘娘与臣妾一样, 都以为太子年纪还小着呢,竟没能想起此事来。明日臣妾便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商议商议。”尽管王皇后无宠,却是正经的后宫之主。她若想趁着这个机会向清宁宫伸手,自然不可能越过她去。   朱见深道:“此事确实是皇后失职了,贵妃也该好好提点她才好。”这种时候,他丝毫不提王皇后几乎只是个摆设的事实。虽有执掌六宫事的权力,却不敢随意动用,更不敢做出任何惹出是非的举动。给太子的清宁宫里放人这种敏感之事,王皇后怎么可能主动去做呢?还愁他寻不着把柄将她废了不成?   就这样,在朱祐樘并不知情的时候,朱见深、周太后、万贵妃等,皆为他的婚事忙碌起来。万贵妃比谁都更热心些,翌日便主动去了坤宁宫见王皇后。清冷寂寥的坤宁宫迎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宫女太监们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谁不知道万贵妃一发怒便要鞭打他们这些奴婢?被她打死打伤的人几乎数以百计,再也没有在这宫里出现过。   王皇后穿着一身燕居服出来见了万贵妃。尽管万贵妃恃宠而骄,从来不给她行礼,她却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丝毫没有恼意:“贵妃怎么得空过来了?”   万贵妃注视着那身绣满百子金龙的火红色燕居服,眼底掠过一丝暗恨。便是再受宠,用度比王皇后还更宽几分,她也不可能逾越礼制穿皇后的常服、戴皇后的凤冠。王皇后便是再不受宠,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死后是能与朱见深合葬的。   她素来看不起王皇后,可同时也嫉妒她能成为朱见深的继后。这样的嫉妒几乎无法抑制,时时刻刻都如虫蚁般啃咬着她的心——毕竟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皇后,因此她也希望后位空悬,谁都无法成为皇后。可偏偏王皇后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小心,始终教人抓不住错处,竟是安安生生地在坤宁宫里过了二十多年。   定了定神后,万贵妃方道出了来意:“这不是为着太子的事来的么?听陛下说,太子身边连个人也没有,一直孤孤单单的。臣妾这才想起来,咱们都将他当成孩子,这么些年竟然一直没有张罗此事,实在是不该啊。”   “太子也该选妃了,身边确实须得放些懂事的人才好。”王皇后道,“不过,此事有些突然,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挑人。贵妃既然来了,不知可有甚么章程?”这便是暗示,既然万贵妃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万贵妃笑道:“仓促间,我哪有甚么好主意呢?不过是想着,既然太后娘娘之前挑了不少宫人赐给太子……不如皇后娘娘也选上十个八个的,赏赐给太子就是了。娘娘若是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挑人,我也可帮着出出主意。”   若不是因着担心引起朱祐樘的警惕,她昨天便直接塞十个人去清宁宫了。之所以将王皇后抬出来,便是为了将她的人夹杂在其中,无声无息地送进东宫里去。朱祐樘便是再小心,也不会太过在意王皇后给他送的人。若是这些人都得了宠,日后她要是想做什么就方便了。   王皇后垂下眼:“那贵妃便帮我挑一挑罢。”   得到王皇后的应许后,万贵妃满意地离开了坤宁宫。坤宁宫再一次冷寂下来,王皇后坐在空旷的殿中,静静地思索着。伺候她的亲信女官端来一盏茶:“娘娘何苦答应她呢?若是往后出了甚么事,牵连到娘娘可如何是好?”   “她既然想往清宁宫塞人,由我来成全她,总比她不知通过谁去塞人更好些。”王皇后淡淡地道,“选出了人后,你便找机会与太子提一声,这些人都不能信任,将她们都养起来就是。万贵妃想借着女人插手东宫,也得太子给她机会不是?”   “这回塞人不成,以贵妃的性格,定然还会有下一回。”   王皇后啜了口茶,语气越发淡然,眼底却含着笑意:“若是闹出下一回,那便是太子妃该管的事了。我倒是有些好奇,太后娘娘究竟会给太子选一位什么样的太子妃。若是万贵妃在其中插手,会不会有什么差池。”   以太子的脾性,无论这位太子妃的性情如何,都不可能轻易废黜或者冷落她。太子妃就算得不到寻常百姓家的两情长久,亦能得到足够的尊重。她是受过二十多年冷落磋磨的过来人,自然认为这样便已是足够幸福了。说实话,仔细想想,还真是……有些羡慕呢……   ************   数日后,朱见深便将一群高人召入宫中,询问太子选妃之事。   周太后原本还有些悬着心,担忧这些“高人”不靠谱,都是皇帝特意找来诳她的。若是他们说些什么太子命中不易早婚,须得熬过及冠再成婚之类的话,她又能如何反驳呢?说不得只能再费心思也请些高人过来与他们打擂台了。   没想到,自那位崇福寺的主持大师说完太子红鸾星动、佳缘已至后,其余高人都几乎是异口同声,认为太子的姻缘已经牵动了。有些高人说得格外直白,连皇帝什么时候下旨都算了良辰吉日;有些高人说得有些模糊,只说明年当可大婚。   周太后喜出望外:“诸位不妨再算算,我那孙媳该往何处寻呢?”   崇福寺的主持大师掐指一算,莫测高深地笑了:“东南。”   几乎所有高人都肯定了他的说法,还有人算得更详细:“河之东南。虽说征兆已出,我等才能算出来。不过,陛下与太后娘娘还是须得让钦天监夜观星象,再仔细瞧一瞧才是正理。”   朱见深与周太后自是应允,赏了他们一堆金银珠宝后,才让太监们送他们离开。周太后趁热打铁,对朱见深道:“大师们既然算出了日子,那皇帝便依那个良辰吉日明发敕旨罢。不过,礼部也该准备起来了,咱们国朝可是头一回遇上太子大婚呢。”   朱见深颔首称是:“母后放心,儿臣这便吩咐他们私底下赶紧先去查证商议。”他对高人们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自然也不愿换其他日子发圣旨:“这样的大喜事,也该告诉二哥儿才是。母后想说,还是让儿子去说?”   “当然由我来说。”周太后毫不客气地道,“你与他说甚么婚事?好好教一教他如何处理政务要紧。等他成了婚,便可跟着你仔细学一学了。你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亦可让太子来监国。”   听了此话,朱见深心底颇有些不舒服。不过,仔细想想,周太后所言也有道理。他若想安心在钦安殿“修炼”,自然不可能时不时便分神处置朝务。若有一个人帮忙,那他不是能沉迷于修炼,再也不必受时间所限么?   得知自己即将选妃后,朱祐樘自然也有些期许。他自己没什么想法,全然相信周太后的眼光与手段。无论如何,选出来的太子妃都是他的妻子,是头一个专属于他的家人。尽管他尚且无法明确地辨析自己心里的期盼与渴望,但欢喜却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尚在数个月之外的婚事,到底比不过眼下正风云变幻的朝政。而且,很快,商公商辂驾鹤西归的消息便传进了宫中。想起去年东宫不稳时他对自己的维护,朱祐樘便觉得略有些心酸。一时间,他暂且将选妃之事放到了一旁,专注于如何给商公合适的谥号一事——只谥号这件事,便足够朝臣们争论上一两天了。   朱见深采纳了礼部的奏请,赐商辂谥号“文毅”。文臣们心目中梦寐以求的谥号乃是“文正”,这是自唐宋之后所有文臣死后最高的尊荣。而这一回商辂却没能得到这个谥号,不少臣子都格外失落。有人不免暗暗地想,皇帝想是还记着商公对万贵妃的拉拢不假辞色,当初对抗汪直时亦是慷慨陈词伤了他的颜面罢。   紧接着,皇帝便下旨,命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左春坊左谕德兼司经局校书傅瀚为顺天府乡试考试官。秋闱终是要开始了,北直隶的举子们齐聚京师,又一次经历了三年一轮回的悲喜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 →,一日复一日,一日何其多——到底我什么时候才能大婚?   张姑娘:→ →,一回又一回,失败何其多——到底我的真命天子是谁啊?   作者:发生这样的事呢,其实我也不想的……   ————————————————————————————————————————   _(:3∠)_,写着写着觉得这些细节都蛮重要哒,所以得写明白才行。   嗯,明天圣旨就发出去!!一定!!   (我说的明天是周四,现在没睡,就当成还是周三吧) 第59章 太子选妃   张峦走出贡院的时候, 脚步略有些发飘, 神情则满是凝重。举目望去, 几乎处处皆是正扶着家人朋友离开的秀才,或悲或喜,或倦意浓浓,或兴奋至极。他望着这些如潮水般涌出的人们, 忽然停下了脚步,回首看向高耸的贡院大门。   瞬间, 他便似眼睛被灼伤似的收回了目光,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贡院。长随周大赶着车停在离贡院最近的街口, 因人流拥堵, 张峦费了些时间才来到马车边, 接过周大递来的食盒,随口问:“忱哥儿呢?可出来了?”   “还没见着人,张五已经特地去贡院门口等了。”周大道, 觑着张峦看起来无比平静的脸,却不敢问他究竟考得如何。尽管他是张峦的乳兄,但算起来毕竟只是个下人,对这些读书的事也半懂不懂,胡乱问只会平白招人厌烦。   不多时,满脸苍白的张忱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张五身后过来了。见着张峦后, 他张了张已经皲裂的嘴唇,什么都还未说,便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张峦赶紧将他扶上马车, 吩咐周大赶车:“回家后先去请大夫,厨下备些人参汤,好好给他补一补。”   一路赶回张家小院,张峦将侄儿安置在自己的卧房里。望着昏迷不醒的张忱,他皱着眉叹了口气,眼底带着浓浓的沉郁。其实,张忱的身子骨不算差。秋闱不比春闱,正值秋高气爽的时候。便是身子弱些的人在贡院里一连熬上九天,通常也不妨事。这回侄儿之所以会病,多半是因愧疚而起的心病,而且他心知肚明,必定与自己有关。   果真,相熟的老大夫过来诊治后,洋洋洒洒地开了药方,末了又道:“郁结在心,心头上的病才最难治。喝药毕竟解不了根结,秀才老爷还是得劝劝你这大侄儿才好。唉,秋闱三年一回,这回考不好还有下回呢,又何必生生将自己磨病了呢?老夫还得去你们胡同里的陈秀才家,听说也是一回来就倒下了。”   张峦谢过了他,将他送出门去,继续在床榻前神色沉沉地坐着。老大夫说的确实有道理,但他知道,大侄儿并不是因秋闱失利而心头郁结——而是因为在乡试之前,他的亲随不慎带出了话,透露了孙伯坚正病得奄奄一息的消息。   张峦偶然间听见此事,自是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询问。那亲随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孙伯坚如何病倒,病情如何渐渐沉重,张家族人又是如何传他的宝贝女儿命硬克夫,各种闲言碎语漫天飞等等。张峦立即大怒,若不是眼看着便要乡试了,怕是捋起袖子就要赶回兴济去了。   当然,亲随的话不能尽信,张峦便又找上了张忱仔细询问。刚开始,张忱怎么都不肯说实话,只说家中一切都好。直到张峦揪出了他的亲随,他才迫不得已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末了,他还试着宽慰暴怒中的堂叔,将张清皎抬出来安抚他莫要情绪激动,免得影响了秋闱。   然而,张峦又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呢?在他知晓女儿的婚事或者说未来半生极有可能出现变故的那一刹那,他便很清楚,这一回的秋闱也只能是落榜了。因为他从来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那一类人。心里挂念着女儿,替她忧心忡忡,他又怎么可能集中精神专注于乡试呢?   果然,九日之后,他清醒地走出了贡院,亦是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次必定会再度落榜。但这能怨谁呢?怨那群无事生非幸灾乐祸的族人?怨将此事当作谈资却不慎被他听见的长随?还是怨他自己心绪不宁?   明明家人为了能让他安心考乡试,千方百计地瞒着他这些消息,来往的信件皆是报喜不报忧;明明女儿已经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却依旧不肯向他透露一二,不让他这个父亲赶回去替她做主;明明他比谁都更明白,自己身上担负着张家再度振兴的希望,这一回秋闱绝不能轻易失手……   可退一步想,究竟是三年一次的秋闱更重要?还是女儿的未来更重要?作为一位父亲,他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   若不是不去乡试直接返回兴济实在无法向伯父张缙交代,他当时就想赶回家去。如今亦是如此,若是张忱没有病倒,他恐怕已经张罗着回乡了,一刻也不想在京城里多待。可眼下,如果让他抛下重病卧床的侄儿,心里怎么也说不过去。   “周大,拿笔墨纸砚。”闭了闭眼后,张峦给伯父张缙、女儿张清皎分别去了一封信。   给张缙的信中大意是:张忱病倒,他得在京中稍留些时日,等到他病情好转,秋闱桂榜高悬之后,叔侄俩便速速赶回兴济。至于女儿的婚事,既然孙家二公子病重,两家尚未商议婚期,倒不如稍等一等。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耽误女儿的年华。若是孙伯坚真是不成了,那便由他出面去与孙家商谈,将这桩婚事作罢。恶名也罢,恶评也罢,都由他一力承担。若是张氏一族不愿受此事影响,那他便分家,带着妻儿回到祖籍故地河南,或者远去山西交城、四川夔州等地。张家祖上曾在那些地方任职,还留了些故交旧友,仆从也有这些地方的人,总归能生活下去的。   给女儿的信则直言道:不必忧心,等父亲回来解决此事。亲事再等等也不迟,究竟是佳缘还是无缘,数个月间便能见分晓。闲言碎语都不必理会,你伯祖母必然会好好训斥他们,必定不会让这些人伤及你的名声。而且,孙家是积善人家,若是双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应当不会再强求。   写完信后,张峦不禁长长一叹:自家女儿什么都好,怎么婚事却如此不顺?莫非,真是受了什么冲撞?他是否也得去寺庙一趟,替女儿拜一拜神佛,求得佛菩萨保佑?可,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事事都问鬼神,哪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模样呢?   ************   到了九月初十,钦天监终是禀报说,昨晚夜观星象,算出了未来太子妃的来处。   朱见深立即招来了太子朱祐樘,父子二人一同听钦天监回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臣等夜观星象连续七七四十九日,昼夜不停歇地推演,终是在昨夜见到星辰异象——后星煌煌,照之东南。京畿之地,运河之东南,便是太子妃所出之吉地。”   “果真是河东南。”朱见深龙颜大悦,对立在旁边的司礼监大珰们道,“萧敬,覃吉,你们好好地给朕拟一封圣旨。将太子大婚之事说清楚些,言简意赅即可。这次选太子妃,就由戴义带上两三个女官一同去罢。”   这种事原本他多数情况下都是交由梁芳去办的。可先前梁芳在废太子一事上出了力,显然是不可能与太子相安无事了。为了宫中日后的安宁着想,他便换了个与朱祐樘关系不错的大珰前去。至少,戴义的人品是他们父子二人都信得过的。   朱祐樘闻言,果然微微一笑,朝着戴义道:“有劳竹楼先生了。”   戴义拱着手笑:“承蒙陛下与太子殿下信任,奴婢必不辜负所托。”虽说他一向沉迷于琴棋书画,却也从来不拒绝出去透透气的差使。毕竟,琴棋书画并非空中楼阁,唯有足够的历练与感悟,方能更上一层楼。   “呵呵,二哥儿可算是要成家了。”朱见深道,“戴义啊,可得替他用心挑一挑。”   “万岁爷放心,奴婢定会小心仔细的。”戴义道,冷不防忽然压低声音问,“千岁爷希望未来的太子妃是何等性情?”若是选出来的太子妃符合太子的喜好,对朝廷对万民都是一件幸事。毕竟,皇后的人选是关乎国本的大事,绝不可轻忽以对。谁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废后,不是么?   闻言,朱祐樘竟是愣住了,迟迟未能回过神来:“这……甚么样的性情……都好……”他从未注意过女子都有哪些性情,更未想过自己心悦什么样的女子,这种时候又能说得出什么话来呢?   戴义哈哈笑了起来,也不再为难他了:“千岁爷便等着老奴带回来的好消息罢!”   是夜,回到清宁宫里的太子殿下在书案上铺开了一张大宣纸,在上头勾勒出了国朝的舆图。一笔画出长江,一笔又画出黄河,再用淡墨勾出了横贯南北的大运河。而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北直隶运河东边与南边的数个州府上:“顺天府、永平府、河间府,沧州、兴济、静海、天津三卫……”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如婉转娇啼,格外诱人心弦。他眉头轻轻一动,不紧不慢地将宣纸卷了起来:“李广,何鼎,外头发生了何事?”   “殿下并未传召,却有宫女私自前来寝殿窥探。”何鼎从外头走进来,低声禀报道,“没规没矩的,是否要送去宫正司,交由宫正来处置?”   “是皇后娘娘送来的那群人里头的?”朱祐樘问。   何鼎道:“正是。这群宫女里有几个格外不安分,但奴婢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大胆。”   “……将她软禁起来,不许随意外出即可。”朱祐樘道。尽管他知道,这名宫女很可能是万贵妃的人,交由宫正司处置也不无辜。可在明面上,这群宫女却都是王皇后送来的,一旦有风吹草动,伤的只会是王皇后的名声。因此,他宁愿藏着捂着,让这群宫女浪费东宫的米粮,也不能公开处理她们。   “以后……”少年太子想了想,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这种事,便交给太子妃处置罢。”   成化二十二年九月十一,皇帝陛下谕礼部曰:皇太子年既长成,婚礼宜举,礼部其会翰林院查议以闻。朝中众臣登时欢欣无比,礼部仅用了短短两三日,便把详细的大婚章程都呈了上去,交给皇帝定夺。   朱见深让司礼监略改了改,终是正式下谕给太子选妃。不多时,几乎整个京城便传遍了——皇帝陛下开始为太子选妃,命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为使节,在运河之东南的河间府以及永平府、顺天府的部分地区遴选良家子三百人入京师。   刚从寺庙里替女儿施舍了香油钱归来的张峦听得路人们议论,沉默片刻后,忽然对周大道:“赶紧回去收拾,待会儿便动身,快马赶回兴济!!”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o(* ̄︶ ̄*)o,给儿子选妃了!赶紧的,有好的姑娘都给选上来!   群众甲:天啦噜!太子选妃了!赶紧把女儿嫁了吧!   群众乙:是啊是啊!万贵妃那么狠毒!万一……天啦噜!谁要娶我女儿啊!!   群众丙:qaq,实在不行,就只能从路上抓个秀才什么的嫁了!   群众丁:放心吧,一般般都选不上的!   张岳父:o(*≧▽≦)ツ┏━┓,机会来了!!女儿只能靠这个脱身了!咱不图选上,就要镀个金啊!!   太子殿下:→ →,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很不受欢迎?   ————————————————————————————————————————   每天都觉得困,_(:3∠)_   下一章,让男配的戏份暂时告一段落~   争取再下一章,竹楼先生就帮着开始选太子妃啦~   张岳父不是为了让女儿去选太子妃,只是想让女儿靠着这个把名声挽回一下,给孙家一点台阶下,顺便镀个金什么的(比如说进入了选太子妃的几轮几轮~),到时候就会有好姻缘啦! 第60章 别无选择   张峦急匆匆地回到兴济县后, 已是顾不得其他, 立刻带着女儿去见张缙与何氏。张清皎以为父亲是想为她劝服两位长辈答应与孙家退亲, 却未曾料到,他的第一句话便让她彻底呆怔在了原地,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伯父伯母,京里的万岁爷正在替东宫选太子妃, 咱们让皎姐儿去应选罢!”   正要啜口茶的张缙双手一颤,茶盏便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你……你说甚么?应选, 应选太子妃?!”尽管他曾经任过教谕, 算是在不入流的官场上沉浮了大半生, 儿子张岐风光无限时他也见过不少富贵景象, 甚至曾梦想过张家亦能成为钟鸣鼎食之族。可天家到底不同!禁城与皇家的无上尊荣, 可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为何如此突然?”何氏亦是猛然愣住了,“旁人听说宫中采选,都匆匆忙忙地赶紧将婚事办了, 就怕女儿入宫落得个生死不知,从此再也见不着面。你,你如此心疼皎姐儿,怎么会愿意让她去采选?”   每逢宫中有采选的旨意,作为采选重灾区的京畿地区便是一片兵荒马乱。疼爱女儿的人家无不想尽一切办法赶在宫中来使到达之前,立刻将女儿嫁出去。定亲的自不必说, 婚期提前便是了;没有定亲的立刻开始相看,宁可嫁给从街上临时寻得的年轻人,也不愿入宫生死两茫茫;甚至连孩童都慌不迭地赶紧成婚, 就怕宫里来使临时改主意,采选年龄更小的女童。   “况且,如今宫中有那位恶名远扬的万贵妃,光是她打死的宫女听说都能堆成一座山了,你忍心皎姐儿也受这样的磋磨么?便是你忍心,我还不忍心呢!”说着,何氏的眼眶都红了,“就算是你担心孙家二公子若有差池,风言风语便会毁了皎姐儿的名声,也不该想出如此下策啊!”   张峦见她言辞间皆是在为自家女儿打算,心里一热,马上解释道:“这回不是采选宫女,而是选太子妃。如同当年替万岁爷选皇后一般,是去做皇妃的,不是去做伺候人的宫女。因此,就算万一皎姐儿选上了,也不会有甚么危险。”   说着,他又望向女儿:“我自是觉得皎姐儿千好万好,比哪家的姑娘都强些。可这到底也是我这做父亲的偏心,皇宫里那些贵人未必能瞧得见皎姐儿的好处。所以,打从开始我便从来没有想过,只要她应选,日后就能成为太子妃。”   他从未想过女儿被选为太子妃之后,张家能得到什么泼天富贵。因为他将女儿送去应选,根本不是为了博取日后的荣华——若是足够理智,谁都明白,从三百名良家子里脱颖而出并不容易。   “但以咱们皎姐儿的资质,至少也能成为那三百位良家子之一。因采选而去往京城,便如同我去国子监一般,只会让名声更上一层楼,对她日后的婚配有益无害。而且,能采选太子妃,便意味着如今那些造谣她命硬克夫的风言风语皆不可信。”皇家怎么可能采选命硬克夫的女子作太子妃?事涉天家,那些无事生非闲言碎语的人哪里敢随意乱说?便是有胆大的继续乱传,也不会有人相信。   张峦顿了顿,接着道:“更何况,去采选便意味着来回至少须得耗时三五个月。到时候,孙家究竟是甚么情况应该已经很明朗了。如果孙伯坚渐渐痊愈,等皎姐儿从京城回来便让他们成婚;如果孙伯坚不幸病逝,咱们便当作没有交换庚帖,给皎姐儿另挑好人家。有这三五个月作为缓冲,孙家应该也能理解我们张家的选择。”   张缙略作思索,叹道:“唯有如此了。眼下孙家的孩子病得起不来身,如何能成亲呢?便是孙家想让皎姐儿嫁过去,咱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苦水里跳啊。可若是不能成亲,皎姐儿就必须应选……”   “此事还须得与孙家好好商议一番。”何氏皱紧眉,“咱们当然不能让皎姐儿就这么急匆匆地嫁过去,那还不如去应选呢。一切都交给佛菩萨来决定罢。若他们二人真的有缘,等采选之后再成亲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若他们二人实在无缘,便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不提起就是了。”   “不错,这是天赐良机。”张峦道,“咱们无论以甚么为理由,想退掉这门亲事,道义上都有些过不去。唯独采选太子妃的天家旨意,谁都不能违抗。以此作为契机让皎姐儿脱离困境,既不伤我们张家的声名,也不损孙家的声名,最为合适。”   “事不宜迟,明日我们便去孙家。”想通了之后,何氏比谁都更干脆,“来瞻(张峦字),你与金氏也一同去。宫中来使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来兴济,这件事咱们须得早日定下来,不能有任何差池。”   张峦颔首:“有劳伯母给孙家送上帖子,只说咱们去探望孙伯坚便是了。”   “孙家都是聪明人,应该也知道咱们这回上门所为何事。”何氏道,“他们一家都是善人……想是不会与我们太过计较的。谁家没有儿女,谁家不为自家儿女打算呢?将心比心,咱们好好与他们家说便是了。”   张峦点点头:“金氏不善言辞,烦劳伯母与丁夫人细细分说了。”若由金氏出面,他必定放心不下;有何氏在场,此事便应该有七八分可成了。   ************   三言两语定下了明日的行程后,张峦便领着始终沉默不语的女儿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父女俩去了书房,他坐下来啜口茶,自得知女儿婚事起变故以来便无比沉重的神情终是略微松了松:“皎姐儿以为如何?”   被这个惊天的消息震得始终魂游天外的张清皎眨了眨眼,望着他,脸上神色又茫然又复杂又纠结,迟迟未能反应过来。简而言之,她眼下脑海里唯有这段话在不停地循环反复: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要到何处去?   “皎姐儿?”   天啊!为什么她好端端地做着种田文的女主,却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宫斗文的女主?若是她曾经看过的小说里,作者在女主成婚之前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绝对是差评如潮的神转折好吗?!   宫中采选这种事,她只是在幼时听过几句,从来没往自个儿身上想啊!对于一位秀才的女儿来说,宫里那些荣华富贵离自己几乎有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需要她关注好么?!她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六年,一直努力地将自己培养成合格的种田文女主,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拿错剧本的可能啊!!   “皎姐儿?这是怎么了?吓住了?”   父亲应该是觉得,这次采选不过是去走一走过场罢了。她无须担心,只要当成是一次太子妃采选三月游,体验体验与众不同的生活即可。但是,联想到崇福寺的主持大师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她又怎么可能天真地以为,去一趟京师就能回来呢?   太子妃,那可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存在。无论是历朝历代的史书中,还是她所知道的宫斗剧本里,太子妃的悲喜生死都全系于太子一人。   倘若太子失败了,没能登上皇位,太子妃的下场自是不必说;便是太子成功登基了,太子妃也未必能成为皇后,说不得只能封个妃,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的真爱入主中宫;便是被封为皇后,也并不意味着能安安生生过日子,还有争宠呢,还有替儿子抢夺东宫之位呢……   这样“波澜壮阔”、“精彩非凡”的人生,与她曾经的人生目标离得太远了。她虽然并不是傻白甜,却也不一定能斗得过后宫中那些满身心眼子的人——等等,宫斗的天赋,能培养出来么?如果培养不出来,难道她这一辈子就只能杯具了?   就在这时候,她脑海里不经意间掠过了曾经见过的少年太子的面容。分明不过是数年前的惊鸿一瞥,她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他当时的神态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位十四五岁的俊美少年,清瘦高挑,目光浅淡,仪态端整,风度翩然,清贵至极。白得近乎苍白的皮肤,与琥珀色的头发互相映衬,简直令人见之忘俗。   她甚至还记得姑母张氏事后与她说的每一句皇家八卦,记得自己当时怜惜而又慨叹的心情。拥有这种身世的太子,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性情?冷漠无情?防备心重?这样的人成为她的相公,她……她承受不起啊!!   “皎姐儿!”   张峦的一声声呼唤,终于让张清皎回过了神。他赶紧让女儿饮了口热茶,宽慰道:“不过是去应选罢了,你无须担心,爹和娘都陪着你去。就当是见见世面,甚么时候落选了都无妨。”当然,他对女儿有信心,跻身三百良家子应该毫无问题。   “爹爹放心,女儿明白。”张清皎垂下眸,轻声道,“不过,自回来后,爹爹便只提此事,丝毫不提秋闱。难不成,桂榜还未出来么?”当然不可能,如今秋闱都已经结束将近一个月了,桂榜早该放出来了。如此说来,父亲又一次落榜了?   张峦的神情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我不提起,自是因为觉得无颜见你们。偏你还拆穿了我……这一回确实是落榜了,不过无妨,还有下回呢。三年后再试试就是了,迟早能考中。”   见他不似往年那般落寞自责、郁郁难安,张清皎心里自是松了口气。不过,她依然觉得父亲的行为似是有些异常,不像是考完秋闱之后才知道她的婚事有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自是不会明言,也不会让周大直说。她若想知道真相,只能等在京城里养病的从兄张忱回来再说了。   “爹爹,女儿还有一事,想请爹爹成全。”   “尽管说罢。”   “明日,女儿也想去孙家。”张清皎望着父亲,神情里带着坚定之意,“我想去探望孙二公子,在他清醒的时候,与他说明咱们家的顾虑。”她认为,丁夫人或许会因着太过顾虑儿子的病势,不会轻易与他说婚事相关之事。但是,便是病得再重,孙伯坚亦是这场婚事的另一位当事人,有权利知道一切,更有权利作出抉择。   她与这位桂花树下遇见的少年,便是要了断这场不可能的缘分,也必须断得清楚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我,我,我拿错剧本了?   老天爷:→ →,谁告诉你你是种田文剧本的?   张姑娘:qaq,那也不能神转折变成宫斗剧本啊!这也相差太大了!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老天爷:呵呵哒。   太子殿下:没关系,不需要任何准备,来吧来吧~   ——————————————————————————————————————————   读者a:明明是一篇种田文,突然神转折要选太子妃了?!作者是怎么想的?!   读者b:我期待的是甜甜蜜蜜的种田小甜饼!不是宫斗升级各种打脸好吗?!差评!!   读者c:弃文!从来没见过这种文!不是种田文你早说啊!!   作者:_(:3∠)_,这种事发生呢,我也不想的……   ——————————————————————————————————————————   把张岳父的想法写清楚啦,下一章是了断,再下一章正式选妃   作者明天滚回家,所以可能在高铁上写文,也可能……回家之后再写   嗯,大家别着急哈,我会努力恢复19:00更新的频率哒   如果没有意外,元旦加更哦~   凛扔了1个地雷*5 谢谢亲的地雷,么么哒   ps.我是真觉得,小张的人生经历,现在的言情作者们都不会这么写的,活脱脱的玛丽苏啊……otz 第61章 两家退亲   弥漫着苦涩药味的院子里, 丁夫人见着了何氏派来的管事娘子。她随意地问了几句话, 打开张家的帖子瞧了一眼:“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亲家了, 是该见见面才好。本该由我们主动邀请亲家才是,最近家里实在有些忙碌,来往间礼节难免有些不够周到,也难为亲家主动递话了。”   等到张家的管事娘子离开后, 她却握着帖子沉默了许久,忽地笑了笑:“张家终是坐不住了。这是迟早的事, 他们能忍到如今, 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带着淡淡寒气的秋风从她斑白的鬓边掠过, 她的笑容也仿佛像这秋风一般泛着冷意。   李氏立在旁边, 轻声问:“娘有何打算?”   “还能有甚么打算?张家这个媳妇, 原本便与二哥儿八字不相配。若不是二哥儿一直念叨着,我又心软,两三个月前就退掉这门亲事了。”丁夫人道, 眉目间带着浓浓的愁苦与淡淡的怨怼,“这回既然是张家之意,咱们孙家便成全他们就是了。毕竟结亲并非结仇,与其一直拖着这门婚事,倒不如干脆地放走他们家的姑娘。”   “也只能如此了。”李氏轻叹,“强扭的瓜不甜, 只当他们二人没缘分就是了。二哥儿素来性情温和,便是知道此事,应该也不会怨娘的。”   提起儿子, 丁夫人的双眸便微微红了起来。她当然不会告诉儿媳李氏,这两三个月来她比谁都更期望,张家能早些派人来退亲。可没想到,张家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便是孙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去借药材,便是坊间传闻孙家二哥儿病得就快死了,他们也只字不提退婚一事。不仅不提,连半点暗示也从未有过。   若不是张峦从京师归来,大概张家的打算便是与他们耗着罢。双方默默地等着结果,他们等的是悄然解脱,她等的却是儿子的一线生机。如此看来,聪明的一直是孙家,而愚蠢的一直是她——   明明七月相约去大悲寺进香时,她就已经隐隐意识到这门婚事不吉,后来又算出了八字不合,她却因疼爱儿子不忍让他伤心便一直不退亲。眼下想来,便是儿子怨她恨她又如何,保住性命才是最为紧要的!儿子这场病来得莫名,说不得真是张家女儿命硬相克呢?说不得退亲之后便真的好了呢?   丁夫人捏紧帖子,低声道:“无论如何,此事绝不可透露给二哥儿知晓!”在儿子病势渐好之前,她绝不容许任何消息让他受了刺激。他已是经不得半点情绪起伏了,便让他以为病愈后就能迎娶心上人就是了。   ************   翌日清晨,在白茫茫的秋雾中,张家的马车徐徐地驶入了孙家的三进院落。   孙举人与孙伯强父子二人招待张缙与张峦,丁夫人与李氏一同在内院门前等候。见到金氏时,她尚能勉强露出一抹笑意;见到搀着何氏的张清皎后,她却是怔住了。直到何氏笑着与她寒暄,她才反应过来,依旧带着几分亲近之意笑道:“老夫人应当也累了罢?不如且去我的院子里稍作歇息?”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发现短短两三个月间,丁夫人竟像是生生地老了十岁。原本精气神皆足,如今却是憔悴得令人满心不忍。而且,她应当没有看错,方才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丁夫人的反应并不是惊讶,而是淡淡的厌恶。莫非,她命硬克夫的传言,孙家也已经听说了?   孙家不似张家那般庭院深深,里外只是三进而已。丁夫人住在第三进的正院,旁边还有左右两个跨院。张家人经过的时候,闻见了从右边跨院里传出的浓浓药味。见她们的脚步都停顿了片刻,丁夫人淡淡地道:“这是二哥儿住的地方。”说罢,她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话了。   “这孩子最近如何?可有好转?”何氏问。   金氏看了看垂着眸的女儿,又瞧了瞧难掩忧色的何氏,也跟着低声问:“若是咱们兴济寻不见合适的大夫,不若让我家大姑姐在京中帮忙找找更好的大夫?京师到底不比兴济这种小地方,有许多医术高明的神医。”   丁夫人颇有些意动:“若是亲家愿意替我引荐令姐,那便感激不尽了。”只要她的儿子病情能好转,别说是耗费些许钱财了,无论让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一行人来到丁夫人的院子里,主宾各自坐下来。何氏说了些家长里短之事略作铺垫后,便直率地道:“不瞒亲家,这回我们之所以匆匆前来,只因皎姐儿的父亲在京中听说了一道旨意。当今万岁爷已经下旨,要给东宫的太子选太子妃。宫中来使将在咱们河间府、永平府、顺天府采选三百良家子入京。”   丁夫人一怔,不由得望了张清皎一眼:“老夫人的意思是?”她确实从未听说过采选的消息,却并不怀疑何氏所言究竟是真是假。毕竟,不过数日圣旨便将传到河间府,孰真孰假到时候便人尽皆知了,张家又何必欺骗孙家呢?   何氏直视着她:“宫中采选,所有适龄女子都须得应选,皎姐儿亦不例外。除非咱们两家立即将婚事办了,否则皎姐儿只能去采选。可如今二公子病势沉重,若是娶皎姐儿只为冲喜,这门婚事我们张家也不能答应。亲家亦是有儿有女,应当能理解我们对皎姐儿的疼惜。”   “如此说来,老夫人是想……解除婚约,尽快替皎姐儿另择良婿了?”丁夫人心头微微一喜——她与张缙同样觉得,这场采选是摆脱困境的天赐良机。张家与孙家都有充足的理由将这场婚事作罢,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不,我们打算让皎姐儿采选。”何氏道,“最近的那些风言风语,相信丁夫人也略有耳闻。虽说老身已经极力控制,但毕竟于皎姐儿名声有损。倒不如借着采选避一避,等三五个月过去,想必也没甚么人会妄言天家采选过的女子了。”   “是啊,皎姐儿这样好的品貌,说不得宫中的贵人就看上了呢?”丁夫人看向坐在何氏身侧的少女,眼底格外复杂。虽然她因儿子重病之故迁怒张清皎,心底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位难得一见的姑娘。因只见过几面,秉性如何她尚且不能断言,但仅仅是容貌便足以教人禁不住多看几眼了。   “这种事我们不敢妄想,不过是想让皎姐儿暂且离开这些是是非非罢了。等到采选过后,发还原籍,咱们两家再来议婚事也不迟。”何氏虽说得含糊,但谁都很清楚,所谓“再来议婚事”,便是须得看孙伯坚的病情究竟是否有起色。   “承蒙老夫人看重,犬子尚在病中,确实不该耽误了皎姐儿的前程。”丁夫人爽快地命人将庚帖取来,轻轻地放在了何氏手中,“既是应采选,庚帖便还给老夫人罢。咱们只当从未议过亲,等皎姐儿回来再说。”   这三五个月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说不得这姑娘飞上枝头就变凤凰了;说不得儿子心灰意冷便将她忘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答应将这个八字不合的媳妇娶进门,只当他们确实无缘便是了。   “孙家深明大义,我们张家感激不尽。”何氏轻轻一叹,也将袖子里的庚帖取了出来。旁边的金氏紧张地瞧着双方换回了庚帖,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忙跟着道:“多谢丁夫人,若有缘,咱们自然还是亲家。”   丁夫人将自家儿子的庚帖收起来,笑而不语。   始终“温顺乖巧”的张清皎抬起眸,忽道:“夫人,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夫人成全。”   丁夫人淡淡地道:“皎姐儿不必如此客气,且说来听听。”   “晚辈一直有些担忧二公子的病情,想去探望他。”张清皎轻声道,“夫人尽管放心,晚辈绝不会打扰二公子养病,只是希望能见他一面,祝愿他早日痊愈罢了。”来到孙家后,她才意识到,或许孙伯坚病得比她想象中更严重。本来是想亲自了断这段缘分,可仔细想想,她到底有些自私了。为了病人的身体着想,或许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单纯地去探望他反倒是更合适些。   丁夫人微微一怔,沉默片刻,方颔首道:“难为你有心了,去罢。只是,男女有别,人言可畏,你稍坐片刻就回罢。你们如今已不是未婚夫妻,只当是通家之好的兄弟姊妹就是了。”如今儿子整日里昏迷不醒,应该也见不着他的心上人,不会因受到什么刺激而心绪起伏。   于是,张清皎跟着李氏去了右边跨院。当瞧见床榻上瘦成一把骨头的少年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桂花树下的少年,竟然病得完全脱了形,已是奄奄一息了。所谓的天命,居然真能伤人如斯,或许她当初不应该仅仅只是听从主持大师的话,任一切“顺其自然”,而是该做些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边,轻声道:“二弟病势如此沉重,没有吓着姑娘罢?”   “若非规矩所限,我早该来探望他才是。”张清皎道,从袖中取出她又一次去大悲寺求来的平安符,挂在之前那张平安符旁边。   忽有一阵秋风穿过微微开启的窗户,将两张平安符吹得飘荡起来。当平安符落下的时候,床上的少年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略有些迷茫的视线渐渐地凝聚在了不知是真是幻的婀娜身影上,他的眼底顿时泛起了惊喜的光芒:“清皎姑娘……许久不见……”   “二公子,许久不见。”张清皎怔了怔,李氏也不由得惊奇不已,忙引着她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下来。   “清皎姑娘……是来探望我的么?教你失望了……我这场病……恐怕是熬不住了……”孙伯坚带着笑意与怅然,断断续续地道,“许是我与姑娘无缘罢……真……可惜啊……”   “不,有佛菩萨保佑,二公子一定能好起来。”张清皎低声道,“正好,我这段时间须得去一趟京城。京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大师,我再请他替二公子画几张平安符。或许,三五个月后,二公子便能痊愈了。”都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崇福寺的主持大师应当不会介意多给几张平安符,拯救一条人命罢。   “……去京城?”孙伯坚的目光轻轻一动,“原来,姑娘……真的要去京城……”病重的这些时日,他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他心仪的姑娘乘着御龙驾凤的辇车,奏着缥缈无痕的仙乐,被飘飘彩云簇拥着,翩然飞去了京城。从那个时刻开始,他便已经隐约意识到,或许这便是天命。上天注定,这段缘分并不属于他。   他的声音极轻,张清皎并未听清楚。李氏本想细听,孙伯坚却抬眼轻轻笑了:“大嫂……将清皎……张姑娘送出去罢……别让她过了病气。多谢姑娘挂念着我……我明白了……”   张清皎望着那双虽在病中却依旧清透的眼睛,忽然觉得,他洞悉了她的来意,甚至猜出了一切。为何他能洞悉,为何他能猜出,或许是人之常情,或许是聪慧过人,又或许是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所致罢。   “二公子,保重。”   “姑娘……保重……”   张家人告辞离开后,孙家众人都来到了跨院内,惊喜不已地打量着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孙伯坚。丁夫人越发坚信,必定是张清皎与儿子八字相冲。这不,这桩婚事刚退,儿子眼见着便精神些了。   孙伯坚忽然望向她:“娘……张姑娘为何要去京城?莫非是——”   “太子妃采选。”丁夫人犹豫片刻,知道他必定是猜出了什么才问,自是不能再欺瞒他,“我的儿,这姑娘的命格贵重,咱们寻常人家消受不起。倒不如放她去了,反倒是给咱们家结了一桩善缘。”   孙伯坚闭了闭眼:“我明白……既如此,这桩婚事只当从来没有过罢……我不想拖累了她……”倘若她真是御龙驾凤的贵人,那他希望她能飞翔于九天之上,便是在那片森森的宫禁之中,亦能过得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要说:  孙伯坚:_(:3∠)_,最近做梦,总觉得自己在梦里就是个配角,连男配都算不上。   老天爷:→ →,作为导演,我给你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想跟我家亲儿子抢女主的,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孙伯坚:谢谢您呐!   老天爷:╭(╯^╰)╮,不客气。   太子殿下: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成了老天的亲儿子?虐得我还不够多吗?   老天爷:不是我的错!要怪就怪写剧本的那些神佛去!!我只是导演!   太子殿下:呵呵哒,早点把我家卿卿给我,就是对我好了。   老天爷:放心,马上就给你了!   ————————————————————————————————————————————   家里冷,要窝火炉了……   明天就开始选妃~   选妃流程走一走,咱们张姑娘就能见到太子殿下啦~   ps.孙家其实心地不错,放了张姑娘也蛮大度的。 第62章 应许初选   数日后, 河间府果然传出太子妃采选的消息。兴济县衙门立即明发公文, 命里长、乡绅、耆老等向民众宣读解释。一则为安抚民心, 申明这并非采选宫人,百姓们皆无需惊慌;二则阐述择取的良家子必须符合的一些条件等等。   初时尚且有些惊慌的平民百姓冷静下来后,便又津津乐道地八卦起了哪家姑娘符合太子妃采选的条件。更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家的姑娘未来一定能进宫成为贵人。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 宫中来使是一位司礼监的大太监,正在河间府府城等着各地官府送上良家子应选呢。   九月末, 经过了一番沸沸扬扬后, 兴济县终是初步择取了一百位良家子, 打算择良辰吉日护送她们前往府城初选。就在这时候, 已有两三个月不曾回娘家的张清瑜匆匆而归。她甚至顾不上去给何氏问安, 便直奔钱氏的院落,毫无掩饰地问:“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日相公与我说, 清皎应选了太子妃!”   钱氏放下茶盏,嘴角轻轻勾了勾:“你没有听说么?孙家那个病重,眼见着就要不成了。你祖母怎么舍得让她嫁过去?这不是正好赶上太子妃采选,所以便去与孙家好好商议了一番。就当从来没有说过这桩亲,送她去府城试一试。”   张清瑜一愣:“采选的条件,她都符合?”   钱氏是她嫡亲的娘, 自然知道她真正想问的究竟是什么,眉宇间微微一沉:“倒也是巧了,她确实样样都符合。你公公与婆母还特地来了咱们家一趟, 对她甚是期许。莫急,我知道你究竟想问甚么。你爹爹从前的官职品级太高,后来又被朝廷除名罢职,璧姐儿显然是不合条件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只要一想到张清皎极有可能飞上枝头,从此成了遥不可及的贵人,张清瑜便觉得心中百般酸涩,哪里能平静得下来?“爹爹既然已经除名罢职,我们如今便不能算是官宦之后,去应选也是应该的啊!”   钱氏定定地望着她:“你们怎么就不算是官宦之后了?你不是自傲于是进士之女么?你不是轻视清皎是秀才之女么?怎么?如今为了一场采选,便不认你爹爹是进士,是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   “娘怎么只顾着挑我言语间的错处?”张清瑜红了眼眶,“我哪有不认爹爹是进士?只是为璧姐儿着急罢了。虽说这回只是太子妃采选,但对门户的限制也未免太苛刻了些,都是些小门小户。不仅七品以上文官之女皆不能参选,竟连六品以上武官之女也不能参选。分明本朝历代皇后有好几位都出身三品武官之家……”   “你也知道那是武官之家,而非文官之家,又何苦想这些呢?”钱氏哽咽着道,“更何况,你们父亲早逝,在讲究的人家看来便是不吉之兆。你难不成想让璧姐儿去府城后,让人给赶回来不成?”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旁边的丫鬟婆子也跟着抹眼泪。谁也不曾注意到,张清璧立在门外,将这一切都听了个正着。可她并不在意太子妃采选,反而注意到钱氏刚开始说的那句话:“甚么……孙二公子病重?婚约解除了?”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忽然转身便疾步走回了何氏的院子,直挺挺地跪在了何氏面前:“无论祖母觉得孙女是疯了也罢,是傻了也罢,孙女都只想求祖母一件事!这辈子,孙女就求祖母这一件事!恳请祖母答应!!”   何氏正在与张清皎商议去府城该准备什么,没想到张清璧就这样冲了进来。她是什么人,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眼底却透着执拗与坚毅,心头便禁不住一跳,猜出了她的来意:“皎姐儿,你先回去好好歇息罢。过两日便要启程了,这些天可不能太过劳累。”   “伯祖母放心,晚辈省得。”张清皎道,轻轻走出门外。谁能料到,当她经过张清璧身边时,就见她忽然抬起首,泪盈盈地咬牙道:“皎姐姐,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你抛下他去应选太子妃,我反倒要谢谢你才是!”   张清皎一怔,想不到她的执念竟是这样深。她默默地端详着从妹,忽然发觉她似是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天真了。至少,在如今这样的世道,她有勇气为自己心仪的男子跪在长辈跟前求成全,而不像先前那样指望着母亲与姊姊出头。这一点,倒是令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皎姐儿,去罢。”何氏道,“你妹妹这些浑话,莫要放在心上。”   张清皎微微颔首,弯下腰,淡淡地在张清璧耳边一笑:“缘分皆是上天注定,或许我合该遇上这样一遭,璧妹妹也合该经历先前的那一回失落。孙家确实是不错的人家,我诚心诚意地期望,璧妹妹能如愿以偿。”   张清璧含泪望着她,似是难以置信自己含沙射影的讽刺,得来的竟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一时间,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只能呆呆地望着她,迟迟没有言语。张清皎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髻,将她因疾走而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了,这才向着何氏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何氏凝视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动了动,一个无比胆大的念头猛然间浮了上来:也许,皎姐儿能比她想象中走得更远。   ************   两天后,兴济县的良家子们启程前往河间府府城。   清晨时分,张清皎行礼拜别张缙与何氏、钱氏、张岳夫妇等长辈,又向同辈兄弟姊妹们颔首致意。张忱带着一双儿女给她回礼,小钱氏轻轻地往她手中塞了一包沉甸甸的碎银,低声道:“去府城里见的人多,许是用得着呢?”   张清皎笑着谢过了她,便见脸色依然苍白的张清璧默不作声地上前来,往她袖子里塞了个香囊。也不知那香囊里放了什么,竟是只比那包碎银略轻了几分。她低声道谢,张清璧用眼角看了看她,什么也未说便转身回到了钱氏身后。   张伦本也想说几句话,冷不防瞥见从后头马车上探出脑袋来的张鹤龄与张延龄哥儿俩,顿时瞪圆了眼睛:“他们俩怎么也在马车上?他们俩怎么也能跟着姐姐一起去府城?!”   “姐姐说,就当是带着我们去一趟府城,见见世面。”张鹤龄嘿嘿笑了,已经两岁有余的张延龄也跟着奶声奶气地学话:“姐姐说……见……见世面!”   “我也想去见世面。”张伦眼睛都红了,各种羡慕嫉妒恨。张岳忙不迭地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拎回去,其他长辈倒是都笑了起来。   张清皎瞧了瞧张伦,又看了看满脸渴望却乖巧地一字不提的从侄张纯,微笑道:“若是伦哥儿与纯哥儿愿意,也跟着一起去如何?不过,如今准备已经来不及了。你们稍迟两日出发,正好让爹爹与大哥领着你们几个都去府学里走一走。”   孩子们自是忙不迭地点头,张缙抚了抚须,觉得也该让他们去见见世面,便满口答应下来。一时间,依依惜别的伤感倒是被小家伙们兴奋的呼唤声冲散了,长辈们脸上多少也浮现出了笑意。   时辰将至,金氏上了张鹤龄兄弟俩坐着的马车,张清皎独自上了前头的清油马车,张峦骑马在旁边护送。数名亲信仆从丫鬟坐在后头的马车上,跟着前头的车辙,渐渐地消失在了深秋的街头。   到得兴济县城外,上百辆清一色的清油马车已经顺着官道缓缓前行。张清皎乘坐的马车亦不例外,汇入车队中便再也分辨不清了。整整一百辆马车启程后,卫所的武官与士兵或骑马或步行护卫在侧。其后便是良家子们的亲眷——应宫中来使的要求,她们的父母需要陪伴在侧,共同经历这场初选。   张清皎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漫无边际地想道:相亲面试还须得面试家长,看来,这回太子妃采选应是相当慎重了。   ************   同一时刻,清宁宫。   “万岁爷应是私下与竹楼先生(戴义)提过几句,太子妃的出身不宜太高。不仅七品以上的文官之女不能应选,连六品以上的武官之女亦不能参选。”覃吉叹了口气,“明面上,万岁爷给太后娘娘说的是,就怕武官家的闺女性情太强悍,冲撞了千岁爷。”   可谁不知道呢?此前历代皇后绝大多数皆为武官家族出身——   /太/祖/高皇帝的孝慈皇后(马皇后)不必说,是滁阳王郭子兴的养女;太宗文皇帝的仁孝皇后(徐皇后),则是中山王徐达之女;仁宗昭皇帝的诚孝皇后(张皇后),是正三品指挥使张麒之女;宣宗章皇帝的恭让皇后(胡皇后)是正六品锦衣卫百户胡荣之女,孝恭皇后(孙皇后)是正九品永城县主簿孙忠之女;英宗睿皇帝的孝庄皇后(钱皇后)是正三品都指挥佥事钱贵之女;当今万岁的结发妻吴废后亦是正三品羽林前卫指挥使吴俊之女。   朱祐樘想起冷宫中那位过得随意自在的吴废后,微微一笑:“父皇也是将心比心,替我着想。就怕我也娶个性情强势的妻子,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覃吉亦想起了吴废后,嘴角禁不住也勾了起来。当年吴废后怒而鞭打万贵妃,可是这满宫廷上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至今无人能够超越。而她之所以被废之后依然能在宫里过得不错,与她出身名门不无关系。便是万贵妃想要寻她出气,也得掂量着她的父族与母族。要知道,她的父兄都是手握实权的指挥使,她的舅父更是曾经救过英宗睿皇帝的怀宁侯。   当然,不必明说,他们也清楚,太子妃出身一事或许是朱见深的想法,又或许是万贵妃的枕头风。毕竟,若有一位如吴废后那般的名门出身的太子妃入主东宫,万贵妃今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不过,也不排除朱见深对儿子的心结未除,不愿他借着婚姻接触兵权。   “老伴放心,祖母的眼光定是不错的。”朱祐樘又宽慰道,心情颇好地看了一眼书案角落里卷起的那幅北直隶的舆图。   覃吉轻叹,他是经历了几朝的老人,甚至连宣宗朝都曾经见识过。围绕着中宫与东宫的腥风血雨,从来不曾少过。他只希望,这位太子妃能成为千岁爷的贤内助——太子殿下的性情确实温善,有时候连他都觉得有些过于温善了,欠缺些杀伐果断之气,或许正需要一位骨子里强势些的太子妃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祖:谁说我们老朱家的皇后出身低?我的皇后是滁阳王郭子兴的养女!   judy:我的皇后是徐达的女儿!!   仁宗:我的皇后是指挥使的女儿,正三品。   宣宗:我的皇后出身好像稍微没那么显贵,一个是百户之女,正六品;一个是主簿之女,正九品。那是因为我结婚的时候是皇太孙!   英宗:我的皇后是都指挥佥事之女,正三品。   宪宗:→ →,我……废掉的那个皇后,是指挥使之女,正三品。   孝宗:^_^,我的皇后是秀才之女   太/祖:(╯‵□′)╯︵┻━┻,怎么回事!画风怎么不太一样?!   武宗:_(:3∠)_,我不知道我岳父是干嘛的,大概也是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吧。   judy:(╯‵□′)╯︵┻━┻,就是你们父子俩!就是你们父子俩!   世宗:我皇后是都督同知之女,从一品。   □□:没问你,叉出去!你给你儿子选的是啥!!   世宗:锦衣卫百户之女啊,好歹也是正六品呢。   judy:那前面那父子俩是怎么回事??!!   宪宗: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选的,是我娘选的呀~   英宗:滚!(ノ`Д)ノ   孝宗:我很满意,我很喜欢,谢谢父皇。   宪宗:╮(╯▽╰)╭,看,儿子喜欢就好嘛~   ————————————————————————————————————————   之前有亲说,明朝皇后出身低。但其实明朝刚开始皇后的人选是满严谨的   小张是怎么选上去的,真是有点匪夷所思,让我有点禁不住要阴谋论了   毕竟之前的好圣孙妃至少都是正六品武官的女儿啊,孙皇后不能算,她不是原配。   熊孩子朱厚照的夏皇后出身也不高,估计是小张闹的。到了嘉靖突然皇后身份就高了,结果因为身份高气性大,吃醋扔杯子,被嘉靖给吓得流产而死了。   后来的皇后至少也是六品、九品官家里出身,出身低的多半是王妃升为皇后什么的。虽然不算是勋贵女,但也不至于低到张皇后这个程度……比如,崇祯周皇后家里也不好,但她开始是信王妃啊……另一位孝哀张皇后的出身没有提过,查不到。 第63章 府城采选   十月初这几日, 河间府府城内忽然变得格外热闹。原因无他, 为太子选妃所采选的千余良家子已经齐聚府城, 落榻当地一位豪商进献给宫中来使的别院。尽管别院内外都有卫所官兵重兵把守,却依旧挡不住府城人们的熊熊八卦之心。一时间,关于这些良家子们的消息传得漫天飞,谁都想亲眼见见她们的风姿。   此刻, 来自河间府十县二州共计一千六百名良家子的画像与小传,均已经由知府专呈给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与随行的几位女官。戴义随手翻看着堆积如山的画像, 颇有些嫌弃当地画师粗糙的画工:“怎么每个人都长得一般模样?”   “这当地寻来的画师能有几个好的?”周太后的亲信郭女官微微一笑, “等到三百良家子进京之后, 再请宫廷画师替她们画像也不迟。画像不看也罢, 竹楼先生只管瞧瞧这些小传, 看看她们的出身是否合适。”   戴义一目十行地看了上百张小传,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这是给千岁爷挑选太子妃,怎么甚么样的人家都往上送?名门出身是不指望了, 但至少也须得是个识文断字的罢?否则怎么能成为未来的一国之母?此女不成,此女也不成,此女亦不成!”   郭女官点头称是,旁边的钟女官却笑道:“女子无才又如何?有德行便足够了。竹楼先生可不能用选弟子的眼光来挑选太子妃。否则,整个河间府还能有多少良家子能入眼呢?河间府至少须得挑出两百人来,略微放松些亦无不可。”   戴义知晓她是万贵妃安进来的人, 长眉微动,似笑非笑:“钟女官说得倒也有些道理。这样罢,由两位先挑一回, 我再来挑,如何?这小传也不必看了,毕竟文字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不看看人便筛选,确实有些不妥。等两位细细地看过了一千六百位良家子,将不合适的放回家去之后,我再考察她们亦不迟。”   郭女官看了钟女官一眼,脸上的笑容冷了几分:“一切都听竹楼先生的安排。这回采选,竹楼先生才是万岁爷钦点的使节,我们二人不过是襄助先生而来。择取甚么样的良家子,都由竹楼先生决定即可。”   “都怪我一时口快,望竹楼先生勿怪。”钟女官哪里还能多说什么?戴义可不是普通的大太监,尽管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因琴棋书画皆通,颇得万岁爷的信赖。更何况,他还有个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胜似掌印太监的徒弟萧敬。就算她有万贵妃撑腰,也不敢随意与这些大珰们过不去。要是将他们得罪狠了,便是万贵妃也不一定能护得住她。   “第一回 该如何挑选,两位女官做主罢。”说罢,戴义转身便抱着他的古琴离开了。   郭女官与钟女官对视,眉头挑了起来。如何挑选良家子,宫中早已有先例,她们自然不能随意胡乱安排,只能按照先例来办。至于是从严还是从宽,两人的意见自是不可能完全相同,于是只能去问戴义,第一回 挑选需要筛出多少人。   “至少去掉一半。”正沉迷于抚琴的戴义随意地道。   ************   翌日,住在别院里的良家子们便听说,宫中来使已经开始采选了。不过,因着人数众多,一天只能采选出自同一县的一百人。等到采选第一天结束,大家便又听说,已经有五十人得了二两银钱作为赏钱,被发回原籍了。   因彼此并不熟稔,张清皎也不经常与住在同一屋内的另外三位良家子说话。只偶然听她们玩闹的时候,传开了兴济县县丞家的姑娘所说的话——去了五十人倒也好,咱们住着也能宽敞一些。她不由得想道:这种话心里想想也就是了,随意说出口,这姑娘也真是心大。   到得采选的第五日,便有小太监前来传话,请兴济县出身的一百位良家子乘着小轿,前往别院之侧园会见亲人。许多姑娘都是头一回离开家人,听闻能见到父母,自是无比欢欣雀跃,每个人的笑容都是甜的。不过,当小轿摇摇晃晃地停在侧园的角门前,大家或扶着腰或扶着额或从容地出轿时,却发现那里竟是空无一人。   “众位良家子的母亲已在侧园中等候,请往里走。”小太监道,推开了那扇角门。   角门里是一段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侧墙壁高耸,颇有些森严之感。不过,所幸这段甬道并不长,不过三十来丈便望见了垂花门。垂花门外确实隐约有人影等候,细看之下仿佛依稀是熟悉的亲人。   几位性子急的姑娘赶紧往前走,剩下的姑娘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放慢了脚步。只是,有些人仿佛是匆匆地练习了一番礼仪,走得依旧有些僵硬;有些人为了让自己显得规矩,刻意踏着碎步;有些人则从容自然地往前行,不经意间便流露出几分优雅之态。   等到得垂花门时,果然有一群亲眷正在翘首以盼。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发现金氏正规规矩矩地等候在角落里,缓步上前行礼,轻声唤道:“娘亲。”   许是张峦仔细叮嘱了好几遍之故,金氏很是紧张,自进来之后不敢多说一句,也不敢多行一步,唯恐自己举止不合礼仪拖累了女儿。如今见女儿来了,看起来像是气色不错,她脸上也不由得松了松:“我的儿,可算是见着你了。”   就在这时候,张清皎感觉到数道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她却似什么都不曾发现似的,依然浅浅笑道:“此处不便说话,娘亲有甚么话,留待之后见了爹爹再说罢。”   “你爹在别院外头等着呢。”金氏道,“这几天他心里挂念着你,整个人都瘦了。这宫里的来使竟是这般好么?还能许你去见见他?”   张清皎握住她的手,笑而不语。金氏察觉自己许是话说得有些多了,讪讪一笑后也便不再多说。不多时,就听小太监又道:“请良家子并亲眷往这边来。”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又多了一位小太监,机灵地给一些姑娘一支大红色绢花,另一些姑娘一支鹅黄色绢花。他领着那些拿大红色绢花的姑娘走了一条路,刚开始的小太监则领着拿鹅黄色绢花的姑娘走了另外一条道。   张清皎打量着手中栩栩如生的大红色绢花,扶着金氏等在了又一座垂花门前。垂花门后有一条花木扶疏的小径,小太监道:“走过这条小径,众位良家子的贵亲便在外头等候。因须得避嫌之故,诸位只能一位一位地前去会见。且听唱名——”   “兴济县县丞刘郸之女刘氏!”   张清皎微微抬眼一瞧,就见一位体态婀娜的少女扶着母亲笑盈盈地走出了垂花门。约莫半盏茶之后,小太监又唱了另一位良家子的籍贯父亲姓名等等。张家母女静静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听小太监又唱道:“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张氏!”   张清皎扶着金氏缓步走入小径,几乎是本能地发现如今已经是不止一双眼睛在打量着她们了。她并不着急,而是像往常那般自在地扫了几眼小径两旁的花木,对金氏道:“娘,这家的茶梅养得真不错。”   金氏抬首望了望小径两旁绽放的火红茶梅,笑道:“这颜色不错,是个好兆头。”她虽仍然记挂着张峦的话,却不再那么紧张了,神态间自若许多。   母女俩就这样走过了小径,便是不久后就瞧见路尽头一身簇新的张峦正满脸整肃地等着,亦是不急不缓。张峦含笑望着她们母女俩行来,走到近前时,张清皎朝着他恭谨地行了一礼:“见过爹爹。”   “方才有宫中使节传话说,咱们只能见上一面,你便要回别院里头去了。我便不与你多说甚么了,万事小心些,好好照顾自己。旁的事你不必担心,这两天我与你娘一直在咱们家的院子里静静地等着传唤,也不会放鹤哥儿与延哥儿随意出门去惹祸的。”张家不少人都在府学读书,自然在府城内置办了宅子。三进的宅院,足够族中的秀才们都在这里借住了。   “大哥还未过来么?”想起拘在家里闷闷不乐的两个弟弟,张清皎笑了笑,“有大哥领着,他们一同去街市上走一走也好。”   “他已经来了,不过我到底有些不放心。这种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拖累你,倒不如留在家中省心呢。”张峦道,眼见着立在远处的侍女们已经在使眼色了,便示意女儿朝着她们走去。   张清皎随着一位侍女转回别院,数步之后再回首,张峦与金氏的背影已经消失了。这一次能匆匆见上一面,不过是因宫中人也要相看她的父母罢了。下一回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或许便很难说了。   等到傍晚时分,良家子们陆陆续续地回了她们暂住的院子。大家这才发现,留下来的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五十人。先前那些拿着鹅黄色绢花的姑娘们已经不见了,后来也有十来位姑娘去见亲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位县丞之女刘氏通过了初选,笑着对她同屋剩下的良家子道:“瞧瞧咱们的屋子里,可有甚么变化。若是她们连行李也收了,那便应该是放回原籍了。”   张清皎也回到了屋子里,却发现除了她的床铺外,剩下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良家子们自然不许带多少行李,不过是拿了些惯用的首饰物件随身罢了。来到别院后,大家穿的衣裳都是一样的襦裙,自己带的衣裳早就被送回给家人了。如今唯有她的小箱笼还在床头的梳妆台上放着,其他人的箱笼都已经不见踪影。   是夜,张清皎等来了新的同屋。这姑娘许是有些紧张,一晚上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倒是张姑娘睡得很是清甜,连两位女官悄悄推开门瞧了瞧她们的睡姿亦是不曾发觉。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面试的时候,果然任何时刻都不能大意。   太子殿下:???   张姑娘:真想不到,几百年前的面试就懂得给大家挖坑了。就像后世那些面试,突然跑出来一个人问你有没有时间,去给他送个文件。等有的人接受有的人拒绝,才知道这就是面试╮(╯▽╰)╭,或者地上的什么东西散落了,有的人捡起来有的人没看见什么的……   太子殿下:→ →   张姑娘:^_^,是好事,真的。比我想象中自然多啦!要知道,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面试呢!以后,我大概会是最高面试官之一,紫禁城的hr主管,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太子殿下:……??   ————————————————————————————————————————————   采选环节根据参考资料而来,暂时不在身边忘了那本书的名字,明天再告诉大家_(:3∠)_   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发挥啦,接下来的复选就是我自己想的了~~ 第64章 进入复选   这一夜, 同样辗转反侧整夜未眠者, 还有张峦与金氏。直到次日接到消息, 说是女儿已经通过了初选,两人才暗自松了口气。   张鹤龄听说有姐姐的消息后,忙不迭地奔过来问:“爹,娘, 姐姐甚么时候能回家?”   “你怎么一直盼着她回家?”金氏禁不住嗔道,“眼下这种时候, 她越晚回家反倒越好!”女儿若能过五关斩六将进京备选, 便是最终落选, 亦是声名远播, 往后也不愁嫁娶了。莫说什么耕读之家了, 便是名门望族也有求娶的。   已有将近十日不曾见到姐姐的张鹤龄垂头丧气,心里不由得腹诽起那位选妃的太子来:好好的选什么太子妃?选太子妃也就罢了,怎么将姐姐也采选了去?采选了也就罢了, 怎么还不赶紧结束?姐姐得独自在那间大别院里待多久才能回来啊!   另一厢,正过着临时集体生活的张姑娘仍是淡定得很,并不知家中的父母弟弟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本以为须得将这一千多位良家子都筛选完,才会开始第二轮甚至第三轮筛选。却不曾想,不过休息了一天,先前那位小太监便又来传话了:“别院的秋景甚美, 诸位良家子可入花园赏景。”   于是,姑娘们又一次乘着晃晃悠悠的小轿来到了传说中的花园。落地之后,张清皎环视四周, 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禁不住笑叹:这究竟是来赏景的?还是来赏人的?便是花园里景致再美,涌进来两三百位少女亦难免显得逼仄了些。想来,这些便是前六天通过初选的三百良家子了,不知今日又要筛去多少人?   因不知宫中来使究竟在何处观察,少女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缓步在园子里慢行。时而细声细语地点评身边的景致,时而引经据典说起了咏秋的诗词歌赋,时而摘了秋叶秋花装饰自己的发髻。初时大家尚且矜持,但不知不觉间便难免流露出自己真正的秉性,优雅者有之、淡泊者有之、娇憨者有之、开朗者有之、温柔者有之。   张清皎寻了处僻静的回廊坐下,静静地望向不远处的假山上种着的错落有致的银杏与枫树。辉煌的金色与绚烂的火红交织在一起,饱和的色彩渲染出最动人的秋景。假山顶的亭子里坐着的抚琴人拨弄的琴声仿佛与秋景遥相呼应,极致的绚丽之后便是冷寂与凋零。琴声借着秋意引动人心底的情感,绝对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琴艺大家。   只可惜,她所坐之处离得太远,瞧不清楚那位大家究竟是什么人。否则……不,便是知道那位大家是什么模样,以她如今的身份也不方便过去请教。谁知道,这是不是宫中来使之一,或者宫中来使请来的评判呢?   一曲琴声停下后,张清皎翘首等待下一曲。只可惜,抚琴之人似是没有继续的意思,她觉得很是惋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原地。   假山亭子里,戴义微微含笑道:“倒是引来了几位忘年知音。”他虽离得远,但一眼望去也大概能知晓,究竟谁曾认认真真地听他抚琴,谁又将琴声当成了景致中最为不起眼之物,始终不曾注意到。   “先生的意思是?”跟在他身边的是他另一位弟子王献。这位太监亦是精通琴技,方才听得如痴如醉,几乎忘记今日来花园的目的是甄选底下那群良家子。   “让方才那些观察她们的老太监过来禀报,顺道将她们请到旁边的花厅里喝茶。命机灵的小太监们进去服侍,一人服侍十来个良家子,务必将她们的仪态神情以及所言所语都记得清清楚楚。”戴义道。   不多时,少女们便翩然行入花厅中,戴义身边则聚了十来名老太监。这些老太监各自负责观察二十来位良家子,早已对她们的相貌以及小传熟记于心。每人顺次上前,大声禀报每一位良家子这段时间内的表现,旁边还有小太监对他们所言进行确认与补充。   “心思不正者,落选。”戴义时不时评论几句,简单得很,“胸怀狭隘者,落选;搬弄是非者,落选;仪态不端者,落选;行止轻佻者,落选。”确定王献删删减减,又划去了将近一百位良家子的名字后,他皱起眉:“今日顶多只能留一百五十人,你们再去花厅仔细瞧瞧,半个时辰后再来报。”   “是。”老太监们退下后,戴义想了想,忽然又问:“方才听我抚琴的都有哪些人?”   “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兴济县县丞刘郸之女,静海县主簿何陆之女……”王献问了旁边的几个小太监,报出了良家子们的名字,“这些都是听得极为认真的,应该是颇通琴艺。据说也有些听得不认真,还大放厥词的。”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明明不通琴艺,偏偏却敢对竹楼先生的琴技指指点点,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仔细听琴的几位,往后注意着些,许是能入三百之内。至于那些大放厥词的,直接落选。”戴义不假思索地回道。他话音尚未落下,便听后头传来钟女官的笑声:“哪里就这般严重了呢?竹楼先生的琴声高雅,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啊。不如再给那几位良家子一次机会罢。”   戴义看也不看她,对王献道:“没听见我说什么?还须得我再重复一遍不成?”   王献自是行礼赔罪,将那几个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钟女官见师徒二人完全无视了自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也不敢多语了。郭女官笑着接道:“还是竹楼先生的法子好,竟是短短一下午便又能择取出一百五十人。既是如此,咱们十月中旬应该就能结束河间府的采选,去往顺天府与永平府了。”   “不必再去顺天府与永平府了。”戴义道,“我已经命人将来自顺天府与永平府的一千余良家子接到河间府来,过两日便该到了。两位给河间府的良家子初选完后,便接着给顺天府和永平府的良家子初选。如此,十月下旬咱们就能带着三百良家子回京,我也好向万岁爷与千岁爷交差。”   郭女官与钟女官都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任性”,连顺天府与永平府都不想去,只待在河间府就想将所有事都办完。可她们又能说什么呢?这件差事本来便是万岁爷亲自交给戴义办的。他想怎么办,要怎么办,她们都无法置喙。   坐在花厅里饮了两盏茶,又用了一块小点心后,张清皎等人才乘着轿子回到院子里。众人皆有些忐忑,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表现究竟是否合适,都无心再议论什么,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等到用了晚膳后,那已经有些眼熟的小太监进来,唱了二十来位少女的名字:“来使奉万岁之命,赐每位良家子银五两,发还原籍。”   落选的少女们或失落或悲伤或难以置信,却没有一人敢拖延时间或者哭闹不休。其他人看着她们收拾行李,目送她们离开,心里多少也有些怅然。是夜,张清皎又一次换了新的同屋,依旧睡得很是安稳。   第二天,因着顺天府与永平府的良家子陆续赶到,河间府的良家子们便开始两县合住。其中,兴济县与静海县的少女们住在了一起,拢共将近六十人,再度恢复了前些日子的热闹场景。   又十日过去,河间府选出的四百良家子再度被小轿抬到花园,又一次会见亲人。时隔一旬有余,张清皎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金氏与张峦,心中颇有些想念。不过,这回到底与第一次不同,小太监给良家子们的任务是陪同贵亲在花园中稍走一走,也可带着贵亲回到小院里稍事歇息。   张清皎扶着金氏,随着众人一同缓步朝着花园而去。金氏禁不住握住她的手,叹道:“眼见着你似是瘦了些,可得好生照顾自己才好。唉,本想着这回也能见一见你爹的。自接到消息后,他可是一直盼着呢。”   “爹娘不必担心,迟早有机会见面。”张清皎微微一笑,“娘想去我住的地方瞧瞧么?”   金氏犹疑片刻,摇了摇首:“你爹说,这可是在采选,又是别人家中,最忌的便是胡乱走动。咱们娘俩在这花园里坐一坐就是了,又何必走得太远。”她确实有些按捺不住好奇,无奈张峦叮嘱了她无数遍,她哪里敢给女儿惹麻烦呢。   张清皎便带着她在花厅里坐了坐,接着就送她出去了。等她再回到院子里时,果不其然,又悄悄地少了十来个人。   前前后后,河间府的良家子们经历了四次甄选,共择出两百一十五人。其中,位于运河之东的兴济县、静海县、青县、沧州三县、宁津、吴桥等共有良家子一百七十人,其余几县仅有四十来人。顺天府择出良家子七十人,多数出身于天津三卫等运河东的县镇,永平府仅择出十五人。   十月下旬,三百良家子终于启程前往京城,父母亲眷从人等皆一同前去。张清皎入选的消息传回兴济县,县令又一次特地来到张家,与张缙、何氏夫妇叙亲家情谊之余,暗示之后数个月内,他都会及时将采选的消息送到张家,让他们不必焦急。   闻言,张缙与何氏自是笑逐颜开,而在一旁静静听着的钱氏与李氏却是满面复杂。心情更加复杂的,还有张清瑜与孙家的丁夫人。前者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只能勉强佯装出高兴的模样,私底下却是不知哭了多少回;后者望着身子骨渐渐有所好转的儿子,将这些繁杂的心绪压在心底,再也不愿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熊孩子:(╯‵□′)╯︵┻━┻,姐姐还给我啊!好端端的选什么太子妃啊!随便找个老婆不行吗?   太子殿下:→ →,不行。从今天开始,你姐姐就是我的了。   熊孩子:_(:3∠)_,姐夫,咱们商量一下好不好?你们迟点成亲嘛,让姐姐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   太子殿下:不行,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张姑娘:行了,行了,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鹤哥儿乖。   熊孩子:qaq,不想乖,不乖姐姐就会一直惦记我!   张姑娘:皮痒了是吗?   张岳父:皮痒了是吗?+1   ————————————————————————————————————————————   抱歉,昨天坐了一天车太累了,本来想睡一会儿就起来写文更新,结果就这么睡过去了、过去了、去了、了……   (づ ̄ 3 ̄)づ,本周末我修后面的大纲,顺便会不定时加更哒~   爱大家~   ps.文艺大家竹楼先生的存在还是蛮重要的,现在结了缘~   谢谢两位亲的地雷,抱抱~   菀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1 11:08:37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1 20:14:09 第65章 入诸王馆   时隔两载, 再一次来到京城, 张清皎的心底略有些复杂。当年离开的时候,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很难再踏入京城一步,难免有些怅然。可命运峰回路转,她到底还是回到了这座风雨千年的古老都城。而且,若无意外, 此世恐怕都再难离开了。   端坐在清油马车内的少女垂下眸,白皙柔嫩的手指轻轻地攥紧了杏红色遍刺折枝小葵花的六幅湘裙。既是命运, 那她便坦然接受, 只当自己前十六年过的平淡日子是难得的休憩, 日后便是处处纷争亦能拥有内心安宁的回忆。   入宫之后的生活不比从前, 她不会奢望“愿得一心人, 白首不相离”,更不会奢望朝朝暮暮、相依相伴。宫廷自有法度,谁能向皇帝索取专一与爱情呢?那分明不现实, 也并不是宫斗剧本的最终目标。便是受宠如万贵妃,骄横跋扈之余,不也得接受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的事实么?不也得接受存活下来的皇子皇女都并非她所出的事实么?   后宫里最成功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宠妃,也不是太子妃,更不会是皇后,而是太后。她的目标就是太后——太子妃有可能连皇后都做不成, 而皇后动辄可能被废,但任何人都无法废黜一位太后。唯有成为太后,才能尊荣华贵地好好活下去。   如果她能够成为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 或许曾经那些想要改变却不能改变的事,也能由她来开始。她所带来的蝴蝶效应,或许将会比她预想中还更加汹涌澎湃。若是如此,也不枉她在这个时代活一遭了。   三百辆清油马车徐徐驶入了诸王馆,将围观群众们的窃窃私语隔绝在外。京城的百姓们依旧是那样好凑热闹,尽管每一辆马车都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却并不妨碍他们对太子采选议论纷纷。   过了约半盏茶后,马车终是停了下来。张清皎披上观音兜,依旧静静地坐在车内。直到一位小太监尖着嗓子唱道:“请诸位良家子下车。”她这才扶着马车内一直陪伴着她的宫人,缓缓地下了车。   众人皆举目四望,发现大家正停在内院门前的巷道里。当那座连接内院的富丽堂皇的铜钉红门慢慢打开的时候,隐约可见里头的亭台楼阁与飞檐斗角。不过,她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欣赏这座宅邸内的富贵景象,宫人们很快扶着这些良家子,引着她们去往下榻的小院。   张清皎与另两位来自兴济县的良家子共享了一座院子。她住在正房内,其他两位住在厢房里。因有宫人陪伴,纵然那两位有些不解她为何能住正房,也不敢随意出言刺探什么。张清皎打量着正房内整洁干净的布置摆设,心里颇为满意。   “张娘子的衣衫瞧着似是略有些不合身,莫不是这一个月个子长了些?”宫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女,笑眯眯的模样格外讨喜,“倒也无妨,明日便会有尚功局的老娘子前来给良家子们量体裁衣了。”   “多谢提醒。”张清皎微微一笑,从袖子里取了块碎银与她,“我还不知此处究竟是何地呢,也不知最近有何安排。若是方便,娘子可否告知一二?”   圆脸宫女熟稔地将碎银放进袖口,笑得更甜了几分:“这里是诸王馆,是各地的藩王进京下榻的别馆。不过,因着藩王无事不得离开封地,更不得来到京城,所以常年都空着。这里地方大,所以采选的良家子们进京后通常都住在此处,等到重重筛选后,再入宫居住。”   “我曾听人说,我母亲也会过来陪我一同住,不知是真是假?”   “这倒是真的。不过如今人数太多,引贵亲同住怕是顾不过来。等到人少些,戴公公便会让人去接贵亲进诸王馆供奉了。到得那时候,诸位娘子的父亲与从人也不许在京中随意走动,须得去往同南馆安住。”   戴公公?宫中来使姓“戴”?张清皎轻轻颔首:“这些时日,便有劳娘子照料我了。”   “本便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张娘子何须如此客气。”圆脸宫女道,“张娘子可想吃茶?我这便出去瞧瞧。”她转身出去了,张清皎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坐在正房里沉思——不知这诸王馆里的筛选,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什么方式进行呢?   ************   同一时刻,戴义回到禁城,向周太后与朱见深回禀,将采选中发生的大小事皆一一说明。周太后特意将朱祐樘叫来一同听,很是高兴:“瞧瞧,还是戴义能干。都说至少须得十一月才能带回我的孙媳妇,如今可不是提前了十几日么?”   “良家子已经带回来了,之后该如何挑选,还请万岁爷与太后娘娘示下。”戴义道。   “还是按宫中的旧例罢。先给她们量体裁衣,再命积年的老宫女教她们宫中礼仪。”周太后略作思索,“想必不出十日,必定能筛出不少人来。至于之后——重庆已经答应过我,替二哥儿好好挑选媳妇了。”   重庆长公主是她的长女,亦是朱见深嫡亲的姐姐,素来颇得朱见深的尊重。尽管她性格温和,却到底身份尊贵。若有她镇着,便是万贵妃想横插一手,想必也很难如愿。周太后略作思索,又道:“若是能让淳安、嘉善她们同去,亦是极好的。”   朱见深想起万贵妃这几日悄悄与他说的话,眉头禁不住一动,忙道:“有重庆阿姐一人就够了,哪里须得姊姊妹妹们一同去呢?这么多长辈大张旗鼓地过去瞧她们,像什么样?按道家所言,岂不是平白折了那些孩子的福气?”   周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噢,那皇帝也举荐一两个人罢。”   朱见深轻咳一声,厚着脸皮道:“旁的不说,贵妃的娘家弟妹许是能帮得上忙的。重庆阿姐身份贵重,她不方便过问的事,还是由万家的弟妹来问更加妥当些。当然,一切都以重庆阿姐为主,她说选谁便选谁,朕都听她的。”   闻言,周太后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自家女儿是什么性情,她能不知道么?便是镇得住万家宫婢派来的小人,也很难与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抗争。于是,她便道:“总该有位经验丰富的长辈在场才好。这样罢,将我娘家的弟妹也叫上。”谁没有几个弟妹呢?万贵妃能使唤她的娘家人,她也能使唤。   朱见深见她的心情已经有些不妙了,自然不敢再争,只得笑呵呵地答应了。周太后不再理会他,只握住孙子的手道:“改明儿让宫里的画师给那些选出来的良家子好好画像,也好让二哥儿瞧瞧,是否有合眼缘的。”   朱祐樘微微笑道:“祖母,这……似乎与礼不合。”   “有甚么合不合的?合你的眼缘才最要紧。”周太后道。想起清宁宫里那些都是摆设的宫女,她便恨不得多挑几个孙儿感兴趣的良家子充实东宫才好:“我瞧着喜欢的孙媳妇,你未必喜欢,这可是不成的。”   “只要是祖母挑的,孙儿便喜欢。”朱祐樘忙道。   回想自己当年选后的时候可没有得到这般待遇,朱见深也在旁边帮腔:“母后挑出来的孙媳妇,谁不觉得好呢?到时候,等重庆阿姐选定几位良家子进宫安置,儿子也可帮着母后参详一二。”   周太后哪里不知道,他掺和这件事定然是万贵妃的意思。不然,最近只对修道感兴趣的皇帝,为何会对采选太子妃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若不是万贵妃吹的枕头风,他恐怕早就将这些事都交给她,自己去钦安殿歇着了。   只是,皇帝选定太子妃亦有先例。当年英庙便亲自看了吴氏、王氏与柏氏,从中择取了吴氏作为未来儿媳。她总不能以这是后宫事给堵回去——毕竟,太子妃或者说未来皇后,确实不仅仅只是后宫事而已。   见祖母与父皇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朱祐樘忙跪下来叩首:“有劳长辈为儿臣如此辛劳,儿臣叩谢祖母之关切与父皇之隆恩。”   朱见深挥挥手让他起身,转身便告退去了安喜宫。周太后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一阵气闷:“这可真是……甚么都听那个宫婢的!到时候,有他撑腰,那宫婢必定会不安好心!我的儿,你且看着罢,无论那宫婢如何胡闹,祖母都定会为你挑个最合适的媳妇。”   “孙儿明白,让祖母费心了。”朱祐樘道,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   再有数个月,他便能得到专属于自己的家人了。这教他如何能不高兴呢?便是从未见过面也罢,便是不知容貌性情也罢,只要她愿意待他好,他必定会百倍报之。   ************   次日,尚功局的老宫人果然前来给良家子们量体裁衣。张清皎张开双臂,挺直脊背站在房屋中央,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们。这几位老宫人却是面无表情,既无笑意,亦无怒意,让人瞧不出任何情绪来。   老宫人们量得很是仔细,张清皎甚至有种错觉,她们正在一寸一寸丈量与观察自己的身体——高矮、胖瘦、体态、皮肤、手足的长短、颈背是否挺直等等。她们还以做鞋子为名,脱下了她的绣鞋,仔细地打量着她那天生纤细的足部。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关系,今天小剧场暂时不放啦,么么 第66章 过关斩将   “张娘子不曾裹足?”   “年少时只略裹了裹, 后来长辈见我骨架生得纤细, 便不再裹了。”张清皎微微一笑, 纤嫩的足尖轻轻动了动,垂首缓缓穿上罗袜。   此世裹足的风尚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严重,不过是拿了布条缠着足,算是略作塑形罢了。但就连这样她也觉得不自在, 总觉得走动的时候有些难受。于是,她便央张峦替她向何氏说情, 允她不必再裹足。幸而这仅仅是张岐在京中为官时带回来的风尚, 河间府并不时兴裹足, 何氏也便没有再为难她。   “虽然不曾缠足, 但形状模样生得比那些缠足的都好呢。”圆脸宫女在旁边笑道。   几位老宫人并没有评论的意思, 脸上依旧瞧不出什么表情。其中一位不慌不忙地用细毛笔在小册子上记录着什么,另一位打量着张清皎带在身上的香囊配饰等物,还有一位忽然问道:“可给张娘子准备好了热水沐浴?”   圆脸宫女欢喜地应了一声, 转身就笑盈盈地出去了。不多时,便有几位小太监抬着浴桶进来,白茫茫的雾气笼罩在热水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见老宫人们没有走的意思,显然是要看着她沐浴,张清皎眉头轻轻一动:“几位老妈妈……”   “张娘子许是不习惯罢。老身等也无意冒犯, 不过是想替张娘子做些贴身的小衣,所以须得再仔细量一量罢了。”老宫人朝着圆脸宫女使了个眼色,“去罢, 将屏风推过来,替张娘子稍微遮一遮也好。”   张清皎当然知道,她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所谓的“贴身量体”,大约是想看看她身上有无胎记,或者进行更隐秘的检查。尽管她觉得很不舒服,但也只能催眠自己这不过是在大澡堂里,隐私什么的无须在意,更无需因别人的目光而惊慌。   罗衫尽解,乌发逶迤,洁白的背若隐若现。老宫人们不着痕迹地围了过去,立在并不算高的屏风外,细细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直到她们将该看的都看了,该探查的都探查了,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张清皎换了身新衣衫,依靠在薰笼边烤干头发,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内心深处因被冒犯了隐私而生出的不满。正当她打算稍作休憩,将这件不愉快的事遗忘的时候,出去转了一圈的圆脸宫女悄悄推门而入。   “张娘子,老妈妈们去了东厢房。没想到,那一位仅仅只是量完体就结束了。奴婢猜呀,必定是她的双手或者双足长短不一样,说不得待会儿就有人过来送她走了。奴婢以前还听说,给藩王们选妃的时候,有生着六只脚趾的,有腰上长着黑胎记的,都不能让留下来。”   张清皎有些疑惑:“身上就不许有半点瑕疵么?”有多少人能真正肤如凝脂,一点儿瑕疵都没有呢?若照这样严格挑选,岂不是选上的都是雪肌玉肤的大美人?仅仅只是河间府、顺天府、永平府三地又能挑出多少这样的美人来?   “不是不许,却也不能有不吉之兆。”圆脸宫女道,“若是胎记生得好看,那便是吉兆。生得难看,自然是不吉。不仅是选娘娘,连选宫女也得仔细瞧着呢。”她的性情与水云有些相像,不仅喜欢四处打听,还有些藏不住消息。只要递给她由头,话匣子一直都停不下来。   这倒是让苦于不知道采选该注意些什么的张清皎省了不少心。她也从来不吝啬,不仅经常给这圆脸宫女塞碎银,还时常托她适当打点外头守着的小太监们。幸而她带了不少随身银两,光是张峦给的、何氏给的以及小钱氏送的碎银就有足足三袋,张清璧给她的香囊里更是装满了指尖大小的珍珠。不然,恐怕光是打点这些人便已是捉襟见肘了,更不用提去了宫中还有更多人须得示好了。   傍晚时,终于熏干长发的张清皎走出正房透透气。只是随意地侧眼一瞧,她便发现,东厢房果然已经空了。西厢房里住着的姑娘推开窗,望着她笑了笑,便又关上了窗户。她披着毛绒绒的观音兜,在院子里漫步走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直到浑身微微有些发热,这才转身返回了正房内。   “外头这么冷,张娘子也不怕受了寒。”圆脸宫女絮絮叨叨地关上门,忽然眼睛一亮,“哎呀,竟是下雪了!”   张清皎轻轻推开窗户看了看,只见昏黄的灯火映照处,鹅毛大雪飘然落下。这般看去,仿佛冰雪也沾上了人间的烟火气。然而,黑洞洞的东厢房外,却是依旧孤寂冷清,仿佛转瞬间便会被大雪湮没。   翌日,小太监前来传话,说是宫中派来了积年的老宫女,教授良家子们宫中礼仪,免得面见贵人时失礼。因着良家子人数众多,故而选在一处颇为宽敞的宫殿里修习礼仪,望诸位良家子勤勉练习云云。   等到张清皎与同院的姑娘赶到那处宫殿里时,却发现进京时的三百良家子,此时仅仅只剩下一半左右。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不见了,兴济县的良家子们拢共剩下十人。整个河间府大约有一百位良家子留了下来,顺天府与永平府的良家子加起来也只剩四五十人。   教授礼仪的老宫人看起来更加严厉,目光仿佛针刺一般掠过每一位少女:“老奴知道,诸位娘子之中许是能飞出几只金凤凰。究竟谁能成为金凤凰,老奴并不在意。因为老奴只知道,若是连宫中礼仪也学不会,那便绝不可能飞入禁城。”   “丑话说在前头,老奴是谁的面子都不肯卖的。若是学得好,那便能有机会面见贵人,甚至是更进一步;若是学得不好,便只能拿着万岁爷赏赐的五十两银发回原籍。莫要叫苦,也莫要叫累,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宫里起居坐卧的常礼,与你们在家中学的并不一样。你们能通过初选,只能说明来自有礼的人家,家中的长辈教养得好。如今谁都须得重新再学一遍,可不能将民间那些俗礼带到宫中来。这头五日,我们便只教常礼,一分都不能出差错。老奴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有多少人能入老奴这双眼!”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瞧了瞧周围的姑娘们,只觉得她们仿佛都要被这位老宫人给吓哭了。倒是她已经见识过各种宫斗剧以及小说中的老宫女形象,深谙只要自己无懈可击,无论别人怎么挑也挑不出错来的道理,将自己的心神都投入到这场礼仪训练当中去了。   起、坐、卧、立、行,看起来简单无比的动作,却因常年习惯所致很难更改。包括张清皎在内,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是学的时候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便又夹杂着自家习惯的影子了。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形成本能反应,张清皎私下练习了无数次,日常坐卧也都改成了宫中礼节。她还给了圆脸宫女以及小太监们些许银钱,让他们随时随地记得给她挑错找茬。   终于,五天过去后,她成功地通过了老宫人的考察。而这一次考察,又筛出了二三十人。刚通过考察的良家子们正欣喜呢,转身就见那些未通过的少女含着泪离开的身影,心里多少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不过,大家的伤感与放松都不过维持了一瞬而已,下一刻,老宫人便开始了新的礼仪授课——饮、食、取物等常礼。被各种复杂的饮食礼仪搅得头昏脑涨的众人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恨不得自己能立即重复千百遍,将那些动作牢牢地刻印在脑海中。   ************   十五天后,新制的襦裙送到了每一位良家子房内。橘红色圆领窄袖遍刺梅花纹小袄,月白色十二幅湘裙。整整五套衣裳,颜色都一样,只是花纹稍有些变化罢了。张清皎仔细看了看绣工,果然与她所见过的绣娘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过两日就会有皇亲国戚家的贵人前来探望诸位娘子,张娘子来试试这衣衫,看看是否合身。”圆脸宫女道,“若是有些细节不合身,咱们可得赶紧改一改,可不能在贵人们面前失礼。”   “只怕我的女红不足以改这些衣裳啊。”张清皎一边试衣服一边苦笑,“若是改毁了,反倒是更不合适了。”这两年她确实练过绣工,甚至还完成了绣嫁衣这件以前的她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嫁衣若是裁错了或者一针刺错了,她还能自己想方设法补足。而这件看似普通实则不普通的衣裳,绣法针法皆是她前所未见,万万不能随意下手。   “张娘子放心罢,还有我呢!”圆脸宫女笑眯眯地道。   张清皎望着她的笑容,无奈地想:看来,这又是一次“测试”了。虽说此世一直要求女子须得德言容功皆备,但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何太子妃须得点亮女红的技能。难不成,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 →,谁来告诉我,太子妃或者皇后女红好有什么用?有空绣衣服吗?   王皇后:闲暇的时候,绣东西能打发时间。   吴皇后:爱绣不绣,做给人看的而已,打发时间……确实也算吧,绣一幅好的,一年半载的就过去了。   钱皇后:……真是一群不知忧患的孩子,女红技能有时候能救全家啊!   张姑娘:请说出您的故事。   英宗:别说了,咱们回裕陵吧。   钱皇后:好吧。总之女红很重要,非常重要,记住了啊。   太子殿下:祖父祖母放心,孙儿不会让我家卿卿陷入困境的。   英宗:……(╯‵□′)╯︵┻━┻,哪来的倒霉孩子,把他领走!   宪宗:_(:3∠)_,嗑药ing   ——————————————————————————————————————————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3 07:35:40,谢谢亲的地雷   最近好像有点感冒,所以脑袋跟着不怎么转了,请大家见谅,更新时间又开始浮动起来了   争取这周末调回正常的19:00,不让大家等啦~ 第67章 贵人遴选   十一月十五日, 大吉, 诸事皆宜。   张清皎坐在梳妆台前, 簪上碧玉钗与金绞丝米珠花,淡扫蛾眉,轻扑胭脂。虽非盛妆打扮,见贵人却也丝毫不显得失礼。她拢了拢鬓边的些许碎发, 只稍稍用了些桂花油,让头发显得更为顺滑整齐。   圆脸宫女云安捧着铜镜给她照, 疑惑道:“原本奴婢还想着, 今日张娘子必定会好生妆扮一番呢。娘子的模样这般出挑, 比之任何人亦是不逊色, 可不能因着妆容清淡、不够醒目, 被人比了下去。”   “我只适合清淡的妆容。”张清皎深知自己不过是生得秀丽而已,其实并不适合过于明艳的装扮。更何况,初见之时, 攻击性太强反倒并不适合。这种明艳动人的设定也不适合她。她早已经习惯于伪装成一位低眉顺眼时显得格外温柔的女子了,这模样也许更容易博得贵人的好感呢?   “那倒是未必。”云安道,“若有机会,张娘子不如换个妆容试试?”   “日后再说罢。”张清皎浅浅笑了,满脸皆是无害。她此时的气质确实不适合,但真正的她骨子里却与“温顺”二字无关。若是她执拗起来, 坚持起来,强势起来,或许烈焰红唇也值得一试罢?   这时候, 忽然有人在外头敲门,云安打开门一瞧,却是隔壁西厢房里服侍的宫女。她垂着首走进来,行礼道:“田娘子让奴婢过来,向张娘子借一两样首饰。若是张娘子愿意割爱,她日后必将百倍千倍回报。”   云安皱紧眉:“张娘子的首饰也不够使,哪能随意就借出去呢?”说着,她朝着张清皎使了个眼色,显然是一心替她着想。   张清皎当然很明白她的顾虑,毕竟她也读过史书,前世更是跟风看了不少火爆的宫斗大剧。在宫里,什么都能斗,什么都能拿来斗,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能轻易避得过去的。极其考验眼力与智商,更考验所谓的“情谊”与情商。   首饰之类的物品,自是绝不能轻易借给他人。虽说因诸王馆内看得很紧,尚未出现过什么栽赃陷害之类的事,却并不意味着往后也会安然无恙。若是对方拿了她的首饰做些什么,那她无论怎么替自己分辩都难以轻易脱身。   “对不住,我手头的首饰确实少。”想到此,张清皎带着歉意道,“若是田娘子想借,不如去寻刘娘子。她是咱们兴济县县丞的千金,想来妆匣一定比咱们更富足些。”因着性情开朗以及父亲官职之故,刘娘子已经隐隐成为兴济县众位娘子之首。以她的脾性,应该也是愿意借的。   宫女回去禀报后,西厢房里一片寂静无声。田娘子并没有再派出宫女,也仿佛没有因她的拒绝而气恼。张清皎便当没有这回事,到了该启程去往诸王馆正殿的时候,依旧让云安去唤田娘子同往。   谁料,田娘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了,云安唤了好几声,外头守着的小太监才给她使了个眼色。见状,云安忙回来禀报,张清皎也只是淡淡一笑:“罢了,我拒绝了她,她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人做伴,咱们便独自去就是。”   ************   乘着小轿走了一盏茶左右,张清皎便来到了正殿侧门外。正殿附近皆不允许小轿进出,因此所有良家子都只能扶着宫女步行前往。袅袅婷婷的少女们按着宫中的礼仪,走得庄重而又婉约,几乎每一位都独具风情。只是,能留到现在的良家子们,拢共也不过仅有五十位罢了。十五天的礼仪教习,以及那些随时随地观察、审视她们的言行的眼睛,已然遣送了一百多人回到原籍。   行至殿中后,张清皎便往同出兴济县的几位姑娘所在之处走去,笑着与她们寒暄起来。为首的刘娘子微微抬起下颌望着她,眸中带着几分兴味。其余姑娘的态度亦略有些微妙,田娘子更是始终沉默不语。   张清皎也并不在意她们的态度变化究竟因何而起。毕竟,她们只是同乡,并不是什么好姐妹。她与这些同乡走得不近不远,不过是比其他良家子略熟识一些罢了。彼此能维持面上情,互相尊重不算计什么,于她而言便已经是善缘了。   大家闲说了几句,忽地隐约听得小太监高唱:“迎重庆长公主驾!迎庆云侯夫人!迎都指挥使夫人!!”   声音未落,姑娘们便已经垂首散开,宛如一株株静静出水而立的芙蓉,含羞待放。每一位瞧上去皆是纯真明澈,却是姝态尽显,仿佛依稀似有清香溢出。   不多时,便有时轻时重的步伐从外而入。环佩玎珰,香风拂过。微微顿了顿之后,方从她们身边经过,继续前行,在殿中安置的主位上坐下。众女纷纷屈膝行礼,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齐齐响起来:“民女见过重庆长公主殿下,见过庆云侯夫人、都指挥使夫人。”   “宫礼倒是学得不错。”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似是含着浅浅的笑意,“都起来罢,抬起头来,让我们仔细瞧瞧。”   张清皎随着众人一同轻轻抬首,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三十出头的女子,旁边另有两位面相苍老衣着华贵的妇人。   主位上的女子不必说,自然便是重庆长公主了。她是当今皇帝陛下嫡亲的姐姐,听说今年应该整整四十岁了,看起来却保养得极佳。穿着一身绣着翟鸟的胭脂色短袄与湖蓝色十二幅长裙,金丝假髻上围着垂珠,插着点翠凤簪,衬得肤色愈发雪白。尽管她衣着华贵,气质却婉约温和,很容易令人生出亲近之心来,不似旁的贵人那般威严深重。   旁边坐着的较为年老的妇人应该便是周太后的弟妹庆云侯夫人了。她常年养尊处优,已经半点都瞧不出民妇出身的影子,看起来与绵延上百年的勋贵人家的老太君毫无二致。只是一眼看过来,她眼中的锐利就仿佛能洞穿所有的伪装。   另一边坐着的老妇,应该便是万贵妃的弟妹万喜夫人,瞧着竟是比重庆长公主年老二三十岁。虽然万家也富贵了二十多年,但毕竟一直都是暴发户的作风。所以就算她乍一看比庆云侯夫人还穿戴得贵气,也依旧盖不住来自市井的气息,浑身透着平民的精明与尖酸气。   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这三位贵人后,张清皎认为,自己的评价绝对是“客观”的,并不存在夹带着偏见去评判万贵妃家人的意思。毕竟,当初见过万贵妃之后,她可是毫不犹豫地推翻了前世所形成的“肥壮老妇”之类的刻板印象。   “竹楼先生的眼光可真是不错,挑出来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我都不知该怎么挑了。”重庆长公主笑道,望向旁边的大太监,“既然皇帝将采选太子妃一事交给了竹楼先生,先生不妨替我等主持一二如何?”   “公主殿下折煞老奴了。”大太监呵呵一笑。   这就是那位戴公公?张清皎再度抬眼望去——若不是声音圆柔了些,穿着一身曳撒,这位大太监无论是长相还是神态,都极像后世流行的老爷爷辈的明星人物。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真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刻板印象”里的内官。   “不如先让她们都通报籍贯姓名,说说自己可有甚么所长罢。老奴也从未听她们说过这些,小传里也不曾写明白,公主殿下且听听再说。”戴义望着眼前这些娇妍的少女,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位的姓氏籍贯以及这些时日以来的举止表现。他心中自然已有人选,可这次选择却并非他所能决定。所以,他也只能尽力地将不合格的都毫不留情地筛去了。   “如此甚好。”重庆长公主微微颔首,“那你们便都来说一说罢,就从你开始。”纤纤素指,点在了刘娘子身上。   刘娘子垂下首,上前一步屈膝行礼:“民女刘氏,兴济县县丞刘郸之女。平素喜读书练字,擅长琴艺。”说罢,她便退回了队列中,干干脆脆,丝毫不拖泥带水,更没有趁势在贵人们跟前表现自己的意思。   她身边的姑娘也跟着上前一步,轻声细语地作了自我介绍。轮到张清皎的时候,前头已经有三十几位姑娘都说完了。尽管知道这样的顺序对她来说有些吃亏,三位贵人怎么听也都听腻了,她却也不能独辟蹊径。这种时候大出风头,确实很容易吸引人,却怎么都有些不够稳重的意思。   于是,她也只是中规中矩地道:“民女张氏,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平素喜练字,颇通琴艺与棋艺。”既然别人都说了读书,那她便不提了。练字、弹琴与对弈的技能却是应该说的。毕竟她每日都不会忘记练习,这些既是她的兴趣,亦是让她足够有自信的能力。   五十位良家子,绝大部分都是规规矩矩地回答。唯有两三个稍有些出风头的,也不过是拿出腰间的香囊说是自己绣的,或者毛遂自荐可为贵人舞一曲而已。最出风头的莫过于一位工于诗文的姑娘,出口成章,给三位贵人都作了小诗,才华很是不俗。   重庆长公主听罢,拊掌而笑:“确实是一位才女。不过,只听你作诗,对其他良家子而言未免有些不公。不若,让擅长琴艺的都抚琴一曲,教竹楼先生品评如何?擅长书法与绘画者,也可习字作画。我虽不才,却也是能评得出高下的。至于擅长女红的,便交给舅母与都指挥使夫人了,评一评她们的绣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相公,我来到你身边真是太不容易了。数一数,这都闯了多少关了?   太子殿下:倒数第二关,眼看就要胜利了,再坚持一下。   张姑娘:竞争对手还有四十九个呢!   太子殿下:不管有多少个,我也只有你一个。   张姑娘:o(* ̄︶ ̄*)o,满血复活,继续战斗!   —————————————————————————————————————————————   这次大概是五十选九   嗯,选秀节目也没这么残忍,淘汰率超高……   明天争取进宫!!   怎么都得让太子殿下先看到画像啊! 第68章 脱颖而出   “凡抚琴者, 必定曾经习过《流水》一曲。众位娘子便分别弹一曲《流水》罢。”正殿的东暖阁内, 戴义说完这段话后, 便闭上眼坐于席上,“哪位娘子的《流水》能令我睁眼而视,琴技便可称得上不错了。”   几位少女互相瞧了瞧,均能从彼此眼中看出几分忐忑。毕竟, 谁都不知这位大太监究竟是什么来头,对于琴艺到底有多精通。若是班门弄斧, 岂不是贻笑大方?每个人都讨不着什么好处。   有人慌张, 有人懊悔, 亦有人淡然, 有人毫无畏惧。   张清皎很是想得开——大家都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 便是专门请过女先生学了琴艺,每日练习不辍,也只能称得上是略通技巧罢了, 自然不可能与琴艺大家媲美。这位竹楼先生想必本便没有太高的期望,对她们的水准也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若能发挥出平日里的水准便足矣。   刘娘子素来胆子大,这种场合自然也不会怯场。她头一个出列,朗声道:“兴济县县丞刘郸之女刘氏,望竹楼先生赐教。”起手拨琴, 袅袅琴声婉约而又深厚,瞬间便将人带入了山水之间,可见功力深厚。   张清皎是张家姊妹中最擅长抚琴的, 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琴艺比不过刘娘子。不过,听完这曲《流水》后,竹楼先生却依旧闭着眼,可见他对此曲并不满意。原本自信满满的刘娘子略有几分黯然,垂首退后。   “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张氏,望竹楼先生赐教。”张清皎温声道,并未被刘娘子的失败所震惊。她早便猜出,以她们的琴曲造诣,必定打动不了竹楼先生。何必慌张呢?能在琴艺大家前抚琴一曲,便已经是幸甚了。   琴音淙淙,时而如流水清越,时而如深山厚重。水流或缓和或激烈,深山或寂静或热闹,意境总有不同。每个人对《流水》都有不同的理解,张清皎亦然。女夫子虽时常赞她,却总觉得她这曲《流水》太过跳跃。但她认为,一首乐曲的演奏千变万化,没有高下之分,只是理解不同罢了。   戴义眼皮略动了动,依旧没有睁开眼。接下来的五位良家子也都演奏完了此曲,他自始至终都闭眼坐在原地,脸上面无表情,仿佛一位严格的考官,面对的是一群学艺不精的弟子。这让不少姑娘都更加不安,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失落的神情。   “回去罢。”演奏全部结束,戴义便毫不拖泥带水地领着这群小姑娘回到了正殿中。   重庆长公主正品评着姑娘们的书画,见状笑道:“方才我听着那些曲子,只觉得多数都弹奏得不错。竹楼先生缘何这付神情?难不成都不满意么?这可不是在给竹楼先生选弟子,可别吓着了她们才好。”   戴义垂首道:“长公主殿下说得是。承蒙万岁爷与殿下的信任,老奴自不会辜负。”   “哎哟,臣妇觉得,这群姑娘的女红可真是了不得。”一声颇有些尖利的笑声响起来,万喜夫人把着两位少女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与她们走出左暖阁。庆云侯夫人仪态庄重地随在后头,与重庆长公主使了个眼色。   重庆长公主淡淡地笑了笑:“噢?是么?我观她们的书画亦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字画如其人,每一个都很出众,倒是让我不知该怎么选了。舅母年纪长,见多识广,可有甚么建议么?我都听舅母的就是了。”   “既然才艺不分高低,那便是看性情了。”庆云侯夫人道,“太后娘娘也曾说过,太子妃应以庄重大方为要,才艺倒是其次。长公主殿下方才也说,字画如人——其实,绣品与琴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哪几位良家子合适,相信诸位心中早已有评断了。”   “舅母说得是。”重庆长公主道,从字画里选了两幅出来,都是瞧着极为工整大气的,“静海县主簿何陆之女何氏,庆云县举人陈杭之女陈氏。”而后她又挑了几幅字画斟酌,笑着对庆云侯夫人与万喜夫人道:“不知舅母与都指挥使夫人可选出合适的人了?”   不待庆云侯夫人回答,万喜夫人便抢着道:“方才臣妇揽着的两位姑娘就极为不错,性情温柔,太子殿下一定会喜欢的。宁津县秀才卢右珍之女卢氏,吴桥县王富之女王氏。”她已经说出了口,重庆长公主自是不能说不算数。如此,她竟然一举便占去了两个名额,其中一位居然还是平民之女,身份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庆云侯夫人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回道:“还有一位,天津三卫使司经历司经历焦赫之女焦氏。”这一位,是选中的良家子当中,父亲官职最高的——可也仅仅只是从七品的武官罢了,不带兵,对兵权的影响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而后,三位贵人都齐齐地望向了戴义。戴义扫了扫那几位方才奏曲的姑娘:“老奴斗胆,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张氏,兴济县县丞刘郸之女刘氏。”   刘娘子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身后角落的张清皎,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张清皎感觉到好些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转,依旧垂首不语。   这时候,万喜夫人忽又道:“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不是说择出九位么?可还有两位没有选出来呢。以臣妇看,方才那位给咱们作诗的小娘子便很是不错。虽说臣妇听不懂,但这可是这群良家子里头一份的,总不能将她舍了去。”   重庆长公主眉头微皱:尽管万喜夫人说得不无道理,但这可是在选太子妃,不是选甚么才女。方才那位姑娘确实才华出众,从她的诗画里透出的却非文人常有的清高孤傲之气,倒是颇有些繁华迷眼之感。从她方才替她们作诗的举止来看,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之人,而是过于世俗了些,有些近乎谄媚了。这样的人,有才却没有德行,绝不适合为太子妃。   “都指挥使夫人既然不懂,又怎么知道她的诗作得如何?”庆云侯夫人笑了笑,“更何况,钦天监有言,‘后星煌煌,照之东南’。这姑娘出身河间府府城,显然是不符合的。”她们之前筛选出来的良家子,每一个都是出身运河东南,完全符合京城诸位高人与钦天监的预示。   万喜夫人讪讪不语。她何尝不知道,凡是她选上的,便是入了宫,周太后也不可能挑中她们?但退一步想,她若是多占几个名额,重庆长公主等人就少了合适的人选。到时候便是选出来,也未必是最“合适”的太子妃。   “请长公主殿下决断。”为了防止万喜夫人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戴义果断地行礼道。   重庆长公主仔细挑了挑手头的诗画,又指了两位:“顺天府大兴县举人林忠之女林氏,永平府开平中屯卫知事周江之女周氏。”   至此,尘埃落定。其余良家子便是心里再不甘,也只能垂首行礼退下,留下九位中选的良家子立在殿中。重庆长公主打量着她们,除去万喜夫人选的那两个之外,其余人真是越看越喜欢:“来人,赏她们花钗。”   宫女们循声鱼贯而入,手托金盘。盘中是栩栩如生的蝶恋花金钗,花心镶嵌着火红的宝石,蝶的双目亦是小小的黑宝石,简直精致至极。九位中选的姑娘双手接过花钗,屈膝行礼道:“多谢长公主殿下赏赐。”   “这可不是我赏给你们的,是替母后赏给你们的。”重庆长公主笑道,让她们退下后便又对戴义道,“竹楼先生,事不宜迟,过两日便让她们进宫罢。母后可是一直等着呢,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孙媳妇。”   “老奴明白。不过,便是入了宫,她们也须得再练一练宫中礼仪,可不敢立刻带去见太后娘娘。若是太后娘娘等不及,今日老奴就让宫廷画师前来给她们画像。简单些勾勒,一两日即可成,也可让太后娘娘先睹为快。”戴义回道。   重庆长公主连连点头:“也好,不仅母后能看,皇帝和太子也能瞧瞧。”   ************   “恭喜张娘子!贺喜张娘子!!”   回到小院后,云安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意,瞧起来比张清皎更高兴,也更兴奋。说话间,她竟是跪在地上行礼,低声道:“奴婢早便瞧出张娘子必定是位贵人,如今可不是都应验了么?只望张娘子中选之后,还记得奴婢这个小宫女便好……”   “还不快起来。”张清皎忙将她扶起来,“不过是入宫而已,哪里就能中选了?云安,你平日里事事小心,今天却是怎么了?若是教人听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多猖狂呢。”隔墙有耳,她每一步都须得走得足够谨慎才好。   “是奴婢失态了。”云安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小宫女,有机会在未来的贵人身边伺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更不用提,这位娘子性情温和,待人极好,赏赐又大方,简直是位难得一见的好主子。若是不把握住这个机会,那她便是个傻子了。   “其实,我至今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然有今日……”张清皎笑了笑,“未到最后,一切皆有变数。”虽说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被完全扭转的事实,可到底也只是因崇福寺主持方丈那一席话而已。这命运究竟是不是真的,怎么就落在了区区一位秀才之女的身上,她其实也时常有些怀疑。   无论她是相信,或是怀疑,神转折就这样蛮不讲理地将她预想的生活冲毁了。她也确实正在一步一步往最难以置信的命运靠近——说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不到最后一刻始终都心怀忐忑。   尽管立下了成为太后的远大志向,但那也不过是因为生存与自保的需要而已。她当然不会自以为,太子妃定然是属于她的。太子妃若不是她,便不符合天理,不符合命运的安排。毕竟,她最近才知道,给太子选妃,一位中选后,或许还有两位作为陪媵。谁知道,她会不会是其中之一呢?   “张娘子,三成的机会,还怕不能中选么?”云安轻声道。   “是啊……”除去万贵妃娘家弟妹选的那两位,只剩下七位。七中取三,四舍五入便是五成机会了。只可惜,做陪媵如同小妾。就算是做太子的小妾,亦是让她这个从后世而来的人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这时,外头的小太监忽然高唱道:“奉戴公公之命,迎张娘子贵亲入住诸王馆!张娘子,已经有人去接贵亲了,傍晚时便可见着了!”   “多谢戴公公,多谢小内官告知。”张清皎立即取了块碎银,让云安出去给那位传话的小太监。说实话,她确实想念家中的亲人,比如爹爹张峦,比如弟弟张鹤龄以及张延龄。但对于金氏,却是担忧多过想念。只可惜,这种时候,爹爹与弟弟不可能入诸王馆来见她。   云安开门的时候,西厢房的田娘子正扶着宫女上轿,随身箱笼都带在身边,显然是要离开诸王馆返回原籍了。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接,田娘子立即垂下眸行了一礼:“望张娘子得偿所愿。”   张清皎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她究竟是想道歉,还是临来还想刺她一刺:“田娘子,有缘再会。”既然是无关之人,哪里值得她多费心神呢?倒不如一别两宽,将这些微末之事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主持人甲:这里是太子妃选秀现场!直播三百佳丽竞逐太子妃!欢迎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观看!今天,是我们的第六场评选,才艺大比拼!佳丽们将秀出自己最拿手的才艺,请评委评判!最终,五十名佳丽只能有九位入选下一轮!!现在,让我们先来看看四名评委的简介!   主持人乙:主评委是太子的姑姑重庆长公主殿下!副评委有:太后的弟妹庆云侯夫人!万贵妃的弟妹都指挥使夫人!这三位都是皇亲国戚评委!还有一位专业评委,那就是咱们大明朝的当世第一琴艺大师竹楼先生戴义!!我们再来看看,五十位佳丽往期的精彩表现!   张岳父:咱们乖女儿就要出来了!记得观众投票的时候咱们都投她!   张鹤龄:爹,听说现在可以刷票,要不然咱们去刷一波?   张岳父:哪来的歪心思!滚滚滚!你姐姐凭的是实力好吗?!   ————————————————————————————————   千里之外,某海岛出访ing的太子殿下   记者:听说殿下的选妃直播现在正在热播中,殿下喜欢哪一位啊?   太子殿下:这个节目,我还没看。   记者:……不会吧?殿下不好奇吗?   太子殿下:好奇,但现在很忙,又在国外,看不了电视,也没有时间上网看重播。   记者:殿下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看一看呢?   太子殿下:出访结束吧。   皇帝陛下:→ →,哦,明天让太子去另一个国家访问,去吧。   ————————————————————————————————————————   突然有个现代版脑洞……嗯,以后放番外吧   如果今天没有意外的话,会有加更,一定要让太子殿下看到画像!握拳! 第69章 画像眼缘   同一时刻, 京中张家小院。   “贵亲这便简单收拾行李, 随奴等走罢。”两辆清油马车停在门外, 两位小太监作了个揖,笑得格外亲善,“在诸王馆与同南馆中,许是得住上两三个月呢。”   张峦愣在原地, 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赶紧给了他们以及护卫的兵士们几块碎银:“有劳两位内官与诸位兵爷了。斗胆问一句, 我家的女儿……在诸王馆中过得可还好?”女儿一入诸王馆后便再无音讯, 他心里实在是煎熬得很。   “张娘子自是过得极好。”小太监笑道, “否则, 贵亲又如何能入住诸王馆与同南馆呢?”   见他们不愿细说, 周围邻里仿佛都在旁边窥探,张峦便只得将担忧都藏在心中,拱手道:“不才这便去收拾行李, 请稍后。”说罢,他转身回了正房,对里头喜形于色的金氏道:“听见了么?还不赶紧收拾起来?”   “相公,咱们家皎姐儿……真要进宫了?”金氏攥着帕子,满脸都是笑意,压低声音道, “这不是件好事么?你怎么满脸不高兴?就算皎姐儿没有选上,回兴济之后也不怕没有好姻缘哪!”   “你懂什么,收拾行李罢。进了诸王馆, 可须得万事小心,绝不能拖累皎姐儿。每天你就待在房中绣绣花,给皎姐儿做两身好看的衣裳,她都多久没有穿过你给她做的衣裳了?得空也给延哥儿和鹤哥儿做一身,好让他们穿着新衣裳过年。”张峦淡淡地道,丝毫也不愿流露出内心中的懊悔——   选不上倒是件好事,可要是万一选上了却不是太子妃,女儿还不知会受多少磋磨。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儿看似温柔顺从实则很有主意,本质上还有些过于良善天真。这样的孩子,需要面对的是万贵妃那样的恶毒庶婆母,她又如何能在宫里熬下来?更何况,一旦她入了宫,这辈子他还能见上她一面么?   “爹,姐姐还能回来么?”张鹤龄立在旁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连姐姐出嫁都不愿意,怎会愿意姐姐入宫?若不是他年纪还小,当时长辈们又都相信姐姐很难中选,他才不会让姐姐去应选!瞧瞧,应着应着,流言蜚语是躲过去了,可姐姐也回不来了!!早知道,他当时就该跳出来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养姐姐一辈子!!   张延龄抓着哥哥的衣角,睁着懵懂的眼睛,也跟着奶声奶气地问:“姐姐呢?”   张峦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揉了揉儿子们的脑袋:“安心罢。你们的姐姐……再过一两个月,便能回家与我们一同过年了。今年只有咱们一家人过年,你们俩应该高兴才是。到时候啊,压岁花钱随你们挑,怎么样?”   张延龄眼睛亮晶晶的,迅速地抱住他的腿不松手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玩意儿,花钱已是足够吸引他了。可张鹤龄转年虚岁都要十岁了,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话呢?怎么可能觉得压岁花钱会比姐姐更重要呢?   一个时辰后,张家人登上了前来迎接的清油马车。金氏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几乎难以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她身边坐着平沙和水云,对视了一眼后,轻轻地咳了一声。金氏这才略微收敛了些,掀起旁边的窗帘,一眼便瞥见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们,心里的自豪与骄傲更是油然而生。   另一边,张家父子却都是一片愁云惨雾。最小的张延龄倒是无知无觉,只顾着抱着爹要娘亲。张峦耐心地哄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张鹤龄独自抱膝坐在角落里,整个人身上都笼罩着阴云。张峦低声让他下车时露出笑脸来,别给姐姐惹事,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缓缓地咬紧了嘴唇。   清油马车与兵士们以及张家仆从都走远后,棉花胡同里的人们才纷纷走出了院子,遥遥地望着他们消失在巷口。   “难不成,这张家真的要出太子妃了?”   “啧啧,这可说不准。那姑娘当年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养得很是精心。”   等到张氏与沈禄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张家只剩下一座空院子了,仅仅留下了看门的周老儿。张氏仔仔细细地问了方才发生的事,沈禄又向邻里们打听了许久,两人这才又是忐忑又是欣喜地回了沈家。   马车上,张氏忽然道:“昨日我去了崇福寺给皎姐儿求签,得的是上上签,果然是应验了。明日我可得赶紧去还愿,多给些香油钱才行。”   沈禄点点头,又皱眉道:“方才听邻居说,几刻钟前,还有人前来打听皎姐儿,听着像是河间府那头的口音,你如何看?这回一同入选的,不也有兴济县县丞之女么?他们打听皎姐儿,恐怕……”   “我这就派人回兴济送信,让伯父伯母小心着些。”张氏道,想起之前侄女定下的那门婚事有不少人知晓,心里便有些慌张。若是被人告了个欺君之罪,那可如何是好啊!   ************   且不提张清皎与金氏母女相见的时候,金氏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兴奋之情;亦不提入住同南馆的张峦遇上了县丞刘郸,二人见礼作揖的时候,彼此的神色究竟有多复杂;更不提张鹤龄私底下究竟有多怨太子妃采选……   这一夜,许多人都辗转反侧:有人浮想联翩,以为前方等着的便是荣华富贵;有人忧愁难安,生怕再也见不着女儿一面;有人更是暗自盘算,日后该如何借势飞黄腾达;也有人百般期盼,自家的老祖宗坟上可得冒出青烟来,托起家里的那只金凤凰飞上梧桐枝。   第二日,便有宫中的画师前来给良家子们画像。九位画师,只用了一天,便详细地勾勒出了姑娘们的容貌神态。虽说宫廷画师必然画技出众,但见惯了照片的张清皎望着那张除了皮肤、脸型与眉眼之外丝毫看不出是自己的画像,依旧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画师们将画像交给了戴义。竹楼先生表示很满意,比地方上那些小画师画得传神多了。张清皎见他立即着人装裱送进宫,心里暗想道:只希望,那些看画像的贵人莫要先入为主才好。透过这样的画像脑补真人,实在是太考验想象力了。   不过,张姑娘显然是小觑了禁城几位主子的想象力。周太后见了这些画像后,简直是赞不绝口:“挑得好!实在是挑得好!有眉眼秀丽温柔的,也有端庄稳重的,更有俊俏灵动的;有身姿纤细的,也有略微丰腴的……皇帝呀,你可得好好赏重庆。”   朱见深端详着这些画像,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阿姐受累了,确实当赏。不过,赏阿姐她不见得高兴,若是赏给外甥,她必定会高兴的。”   “倒也是。”周太后又望向孙儿,满目期盼,“二哥儿,你觉得呢?哪个姑娘瞧着好?”   “孙儿觉得都好。”朱祐樘平静地扫了几眼,目光在某张画像上略停了停后,便自然而然地移开了,“祖母选的,孙儿都喜欢。”   “若是你喜欢啊,我便给你多选几个。”周太后道,“你身边没有人,倒也不必拘泥于选三人。选一位太子妃,两位才人,两位选侍如何?等大婚之后,就让才人与选侍进门,清宁宫里也热闹些。”   朱祐樘其实并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后院,但祖母的好意无法推却,他只得应道:“祖母做主便是。”说罢,他的目光又不着痕迹地在某张画像上转了转。不知为何,这画像中少女的眉眼其实并不算国色天香,但他却怎么都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意,让他禁不住想多看几眼、再看几眼。   周太后并没有发现孙儿的异样,因为朱见深忽地回过神来,道:“母后,二哥儿身体不够健壮。这回给他选五个人,着实有些过了罢。照儿臣看来,倒不如只选一位太子妃得好,也免得影响他的身子骨与学业。”   周太后皱紧眉:“你说得倒也有道理。但我相信二哥儿,必定会好好约束自个儿的。”   “母后此言差矣。新婚燕尔,哪里是能约束得住的?”朱见深说得越发直白了,“他身边本来就放了不少宫人,伺候的人也不必太多。”自家儿子这付身体,怕是吃不消艳福。等他开了窍,身边的姹紫嫣红便已是不少了,又何必加重他的负担呢?   周太后眉头一挑:“这些宫人他没碰过,都遣送出清宁宫便是了。”   朱见深忙道:“母后切勿动气。儿子说的是实话,若是一口气给二哥儿选了五个妃嫔,还不知朝廷里会传出什么话来呢!为了二哥儿的身体与名声着想,也须得慎重一些!儿子倒也不是不许他纳才人与选侍,母后多给他赐一些人就是了。”   “二哥儿,你先回宫去罢。”周太后把孙子遣走,见他满面担忧地离开,这才彻底爆发了:“说!这是不是那个宫婢的主意?!你先前不都说了让我做主?如今却又说出这等话来,话里话外都是指责我这当祖母的不为孙儿考虑!是何用意?!”   朱见深哪里肯承认,自己又被万贵妃吹了枕头风:“母后息怒,且想想,儿子说的是否有道理。这可是选太子妃,贵精不贵多。后院人太多,又耗费体力又耗费心神,实在是于二哥儿不利啊!”   “甚么好话都教你说尽了!”周太后气恼道,“太医院都没提呢!二哥儿的身子骨哪有那般娇弱?”   “他们那是怕母后担心,才不敢多提。”为了满足爱妃的小心思,朱见深不惜给儿子抹了一层黑,“我也是最近想起他们的禀报,这才觉得应当小心一些,确实与贵妃无关。二哥儿成婚之后,好好将养身子,母后还怕抱不上曾孙?”   周太后的情绪这才略微恢复了些:“若是如此,这太子妃,更得好好选才成。”   回到清宁宫的朱祐樘坐在书案前,又一次展开了那张北直隶的舆图。只是,这一回他并未看运河东南所有的州县,而是将目光定在了兴济县。眼前不期然又浮现出那秀丽的眉眼来,他轻声喃喃道:“国子监生张峦女……”声音低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奇怪,怎么总觉得这画像上的少女,好像在哪里见过?   张姑娘:我觉得,你应该是喜欢画这幅画的画师吧。   太子殿下:不,卿卿怎么会这么想?   张姑娘:看着那张画像,怎么也不可能想象出真人啊。   太子殿下:=///=,我想象出来了,真的。   ————————————————————————————————————————   太子殿下情窦未开,不知道合眼缘其实就是喜欢的开端~   这一下,说出“祖母挑的都喜欢”,可就违心了……   明天尽力争取面试,mua   我是上上颜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6 20:41:52   我是上上颜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6 20:45:23   谢谢亲的地雷,么么哒~ 第70章 踏入宫门   “娘, 安心地住着罢, 每日只管使唤平沙与水云就是。云安是宫人, 待她须得客气着些,莫忘了时常打赏她与外头的小内官。”张清皎握住金氏的手,轻声叮嘱道,“虽说爹让娘待在房内绣花做衣裳, 可总是闷着也不好。这个院子拢共也就住着你一个,时常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好。”   金氏环视着周遭的富丽堂皇, 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忐忑之色。初至这诸王馆时, 她简直都要被这里的衣食住行迷花了眼, 做梦都想日后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可如今女儿眼看着要入宫了, 只留下她一人, 不知怎地,心里却难受起来,一刻也不想在这陌生的地方多待了。   “我……我得独自在这里住多久?皎姐儿, 你入宫之后,甚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你爹与你弟弟都已经多久没见着你了,他们还想与你一同过年呢。眼看离年关也没多少日了,咱们也该早些回家去准备准备才是……”   见她用絮絮叨叨来掩盖紧张不安,张清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娘放心,等娘将新衣裳做好, 女儿或许便能回来了。只要娘好好地待在诸王馆,女儿在宫里也能安心许多。爹爹和弟弟在同南馆互相照顾,又有仆婢在身边, 应该也不会有事。”   “延哥儿年纪太小,你爹可顾不过来。不过,玛瑙与珍珠都在,应该没事。”金氏道,“你在宫中也万事小心着些。听说,越是大户人家规矩便越大,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别冒犯了宫里的贵人。”   “女儿明白。”张清皎朝着她屈膝行礼,“娘,女儿告辞了。”   金氏望着优雅拜下的女儿缓缓立起,而后转身离去,忽然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容貌分明还是她的女儿,体态与言谈举止却仿佛变成了一位真正的贵人,散发着让她不由自主地听话与遵从的雍容气质。   “贵亲,莫要担心,张娘子这一去,便是飞上梧桐枝的金凤凰了。”云安笑得格外欢喜,“张娘子已经让奴婢这些时日好好照顾贵亲。贵亲放心,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绝不让您受甚么委屈。”   “多谢云安姑娘。”金氏道,扶着平沙和水云回到绣架边,沉默地坐了半晌。等到云安出去之后,她忽然道:“皎姐儿……怕是回不来了,是不是?”   平沙与水云对视一眼,低声道:“夫人莫要多想。姑娘不是说了么?等夫人做完她的新衣裳,她便回来了。奴婢们还想着,给姑娘多做些香囊,打一些更漂亮的络子,来配姑娘的新衣裳呢。”   “是啊,也该给她打些时兴的首饰了。她生得这样好,首饰都是用来衬她的……”金氏复又打起了精神,低声道,“回来后,给她寻个好姻缘,必定会比之前的孙家更好。若是回不来,留在宫里当贵人,那更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福分……”   ************   成化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九位良家子正式入宫,暂居禁城西北侧的光辉殿。   前世,张清皎曾经在不同时节去过故宫。可是,无论何时去,这座庞大的宫殿群也从来不曾显露出真正拥有主人的时候那种鲜活气。如今,数百年前的紫禁城就在眼前,充满了生气的宫殿就在身边,她却无法光明正大地看,只能目不斜视地跟在戴义身后,越过长长的甬道,一直行至西北角落。   时而有女官带着宫人行过,礼节周到且不失好奇地打量着她们;时而有大太监经过,立在原处与戴义寒暄。从他们的行迹来看,这条夹道应当在内宫之外,专供宫女太监们通行。这意味着她们应该不会遇见什么主子,暂时不需要面对禁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贵人。   光辉殿位于英华殿与咸安宫之间,是专门辟出来供候选良家子们暂居之所。无论是选皇后、太子妃或者藩王妃,凡从诸王馆选中者,皆须得送到光辉殿中来。这一回的九位姑娘自然也不例外。   戴义将九位姑娘分别安置在东配殿、南配殿、西配殿中住下,正殿则特地空了出来。张清皎住在东配殿的左一间,与她同住的还有同出兴济县的县丞之女刘娘子,以及静海县主簿之女何娘子。两位武官家的姑娘和两位举人家的姑娘住在南配殿,分别是焦娘子、周娘子、陈娘子和林娘子。而万喜夫人选出的两位姑娘卢娘子和王娘子都住在西配殿。   尽管南配殿里挤了四个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想去西配殿住。西配殿的两位因出身较低,没有足够的钱财打点宫女太监,自是不知万喜夫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与她沾上边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们更不知道,自己早便被戴义算成了凑数的,索性便让她们单独住着。   “今日刚入宫,九位娘子便先安置罢。”戴义道,“明日会有女官前来,细细地给诸位教一教宫里的规矩。之前学的礼仪也不能有任何疏漏,否则若是在贵人面前失礼,那可不仅仅只是落选而已。”   众女齐声答应,在小宫女们的殷勤伺候下,各自回到殿中安置行李。张清皎正将梳妆盒从箱笼里取出来,忽听得门前传来一声轻唤:“张娘子。”   她打开门,刘娘子笑盈盈地立在外头,眼底光芒流转:“咱们都是兴济的同乡,能一同走到如今也算是缘分了。许是张娘子性情内敛,而我又过于跳脱的缘故,先前竟一直没有机会多说说话。如今咱们同住在东配殿,彼此距离也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若有闲暇,张娘子可千万别忘了来寻我聊天。”   “若刘娘子不嫌弃我沉闷,也不嫌弃我不会说话,我自是想与刘娘子谈天说地的。”张清皎微微弯起唇角,眉眼间透着温柔,“便是旁的不好说,咱们也可一起讨论琴艺,或者回忆咱们兴济县的风土人情啊。”   “张娘子说得是。”刘娘子回道,亲亲热热地把住她的手臂,“同乡之间的情谊,原本便是极为难得的。如果咱们能守望相助,自是更有益。我呀,在家中的时候便听说过你们张家了。你是不是有一位从姊,嫁入了县令家?我随着母亲见过她不少回呢。”   “这可真是缘分。”张清皎笑道,“瑜姐姐嫁入县令家也有两年了罢。”   两人手挽着手说了些话,时不时便传出笑声,感情迅速升温。同样住在东配殿里的何娘子静静地听着她们说话,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却不难猜出她们在说些什么。听着听着,她忽地轻轻嗤笑了一声。旁边忙碌的小宫女压低声音问:“娘子这是怎么了?想起甚么有趣之事了么?”   何娘子似笑非笑地轻声回道:“确实有趣。同乡之情,可不是一回两回套近乎就能得来的。一个正寻找合适的绿叶配她那朵红花,一个看起来温软好欺负实则半点不可能吃亏。还不知以后她们能闹出什么事来呢。”   听戴义禀报说,良家子们都已经在光辉殿安置后,周太后便派遣了一位心腹女官前去探看。女官细细地观察了一整天,瞧着姑娘们如何修习宫中的礼仪规矩,如何用午膳、喝茶、吃点心等等。回来后,她对姑娘们都赞不绝口,唯独不提万喜夫人选中的那两位。   在周太后看来,这回选的良家子也只有七位罢了:“你这么一说,我真想尽快见到她们。”   “太后娘娘,按照祖宗成例,这些良家子须得在宫里住上一个月。由内官宫女仔细观察她们的言行举止与性情,确认与以前无异后,才能让她们前来觐见。此外,东厂与锦衣卫都派了人去她们的故乡打听她们的家事,必须完全核实无误才好。”戴义回道,“等他们回来禀报,再最后甄选也不迟。”   “在甄选之前,我须得细细想一想,究竟是何等性情的女子才适合二哥儿。若是给他找了个冤家,往后的日子可少不了折腾。二哥儿性子好,我可不能让他受委屈。”周太后叹气,“可要是找了同样性情好的,我又怕他们俩一起受委屈。”   戴义不由得笑了:“太后娘娘一片慈心,若是千岁爷知道了,必定依旧是那句话——太后娘娘挑的,他都觉着好。不过,老奴斗胆揣测万岁爷的意思,应该是以婉柔贞顺为要。”   “呵呵。”周太后不由得冷笑起来,“他看上的那个宫婢,甚么时候‘婉柔贞顺’了?皇后不够温顺么?可他喜欢么?坤宁宫眼看着就要变成冷宫了,倒是安喜宫,整日整夜的都热闹得很!唉,若是二哥儿明言,他究竟喜欢甚么样的姑娘,我便好挑了。好不容易才大婚,总该让他如愿才好。戴义,若是甄选的时候让他在旁边瞧着,可妥当?”   “这……”戴义微微苦笑。给太子选妃的时候,太子在场,这可是没有先例的。   周太后瞥了他一眼:“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还有大半个月呢,你去清宁宫好好打听打听,二哥儿究竟心仪何种性情的女子。若是打听出来了,我重重有赏!”   “……老奴领命。”难道这便不是为难么?竹楼先生表示,这种突然加派的活,他真的不太喜欢。   片刻之后,清宁宫里的朱祐樘便等来了好几年不曾来过的竹楼先生。好不容易才见到这一位私下过来,他自是赶紧拿了自己最近练的楷书给他瞧瞧。谁料到,戴义朝着他行礼后,连看也不看他练的字,直接道:“千岁爷,九位良家子皆已入宫,在光辉殿安置了。太后娘娘差老奴来问,千岁爷究竟属意哪一位为太子妃。”   “……”太子殿下怔住了,脑海里不期然地闪现出那幅画上的温柔眉眼。可他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道:“竹楼先生之所以过来,便是为了此事?”   “千岁爷的婚姻大事,眼下比甚么都重要。”戴义肃然道。   朱祐樘垂下眼:“我……亦不知。一切听从祖母的安排。”   “那老奴明日再过来问。”   “……”   作者有话要说:  竹楼先生:千岁,你喜欢这个姑娘呢?还是那个姑娘呢?   太子殿下:我……我不知道。   竹楼先生:千岁,你掉的是这个娘子呢?还是那个娘子呢?   太子殿下:两个都不是,我娘子是卿卿。   竹楼先生:_(:3∠)_,卿卿是谁   太子殿下:=////=,其实我也不太说得准   竹楼先生:千岁说吧,咱不怕,说了就是千岁的。   太子殿下:国子监生张峦女   竹楼先生:风太大,老奴没听见。   太子殿下:你是故意的吧?   ————————————————————————————————————————   不要怪我没写到面试,突然觉得有几幕必须加个戏才行……   至于今天有木有加更,看情况   ps.资料显示,明朝后期的良家子们从诸王馆后出来都住光辉殿,据我查了半天的资料,应该在清宁宫前面。可是那时清宁宫实际上多数情况都是太后宫殿,也就是当年嘉庆给小张塞进了清宁宫,改名叫慈庆宫。太子东宫和光辉殿挨在一起,有点不符合礼仪。所以,我就直接借光辉殿的名字,把它安排在现在太后太妃们常住的西边一带,西北角上。   ps.ps.刘娘子这里,稍微会有点波折,大家应该也猜到了~ 第71章 波折暗起   夜色渐浓, 兴济县张家的院子里渐次燃起了灯火。仆人们三五成群, 低声议论着二房的皎姑娘或许真能成为太子妃, 脸上都是与有荣焉之色。内院正房里的主子们却不似他们那般乐观,张缙与何氏都仿佛如临大敌,听着孙儿张忱说族人们的反应。   “张氏一族同气连枝,他们应当也明白此事的轻重缓急。若有外人前来打探, 大家都知道该说什么。”张忱道,“孙儿也已经与孙伯强说了此事, 他答应劝服家人以及约束下人, 不许他们在这种时候在外胡言乱语。”   “如此甚好, 咱们也可放心些了。”张缙点点头, “这两天, 听说咱们兴济县来了些陌生面孔,四处打听我们张家与县丞刘家。想来,应该是京中也派出了人。”厂卫一词, 经历过前些年西厂横行的人们都不愿多提,他亦如此。   何氏亦微微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拖累了皎姐儿。她好不容易才入宫,说不得便是有大造化的。咱们家若能出一位贵人……”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儿媳钱氏与侄媳李氏身上:“日后张家也能托她的福。不敢说大富大贵,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不上不下。对了, 金家也须得好好打点一番,可不能教他们在外头败坏皎姐儿的声名。”   “不如找个由头,将亲家母请到家里来住几天。”钱氏犹豫了片刻, 低声道,“在金家,她便是主心骨。她若是不在,就算外头传得再如何沸沸扬扬,金家剩下的那几个亦是闹腾不起来。”   何氏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就这么办。就以我最近想在家里做道场为由,邀她也一同过来罢。这样的便宜,她不会介意多占的。至于县丞刘家——”   她微微眯起眼睛:“我已经给亲家送了信,应该这两天便会有消息了。”事关自家利益,县令家怎么也能做出决断:比起亲家来,下属算得了什么呢?亲家飞黄腾达能提携亲友,下属飞黄腾达还能提携曾经的上司不成?   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有丫鬟禀报道:“大姑娘回来了。”   话音方落,张清瑜便独自走进来,朝着长辈们行礼,脸上微微有些沉重:“祖父祖母,刘家的事,怕是不好了结。据婆母这两日回想,她们家经常来往县令府衙,当时应该也听过我与婆母闲说家事,知道我有个妹妹与孙家订了亲。如今刘家的人正变着法地打听,想知道皎姐儿是不是与孙家订过亲。”   何氏愣了愣,恼怒道:“难不成,他们还想趁此机会坏皎姐儿的名声?!”   “事关采选结果,眼看着飞出凤凰的机会就在眼前,谁都不会错过,自然甚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张清瑜道,“京里的锦衣卫已经白龙鱼服,来到了咱们兴济县。指不定甚么时候,刘家便会将此事抛出来,让锦衣卫来查。祖父祖母虽已经约束过族人,但孙女担心,锦衣卫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来。”不是她已经彻底想开,对张清皎已是毫无芥蒂。而是事关重大,她并不是不分轻重的愚蠢之辈,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家与婆家都被这件事带累。   “难不成,曾经说了亲事,就不许断了么?”李氏在旁边道,“这是咱们百姓婚嫁里常有的事,只要没有过聘礼,便算不得曾经订过亲事。”   “皇家择妇,自然比咱们寻常百姓更严格。”何氏皱紧眉。   便听张岳在旁边怒道:“刘家若是不仁,咱们张家便可不义!这两天咱们赶紧派人仔细查查他们家都出过什么事!若是他们敢对皎姐儿下手,那咱们也想个法子,将他们的家事传得满兴济县都是!”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既然他们想害皎姐儿,我们也只能出手了。”何氏性情刚强,气恼之下,自是半点也不愿向刘家示弱的。既然刘家想毁了皎姐儿的前程,那她便毁了他家女儿的前程,一报还一报!   “祖母,两败俱伤,却又是何必呢?”张清璧也缓步走了进来,环视诸位长辈后,看了看张清瑜,“刘家抛出此事,足以证明他们品性不端。我们若同样传出风言风语,于张家的声名同样不利。兴济县拢共也就咱们两户采选得中的人家,就这么相争起来,恐怕清皎姐姐与那位刘娘子都会双双落选。”   “倒不如以退为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抿了抿唇,接着道,“张家有女儿与孙家定亲,这是事实。除了咱们张家与孙家以外,或许兴济县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曾经听说过。锦衣卫若仔细询问盘查起来,无论如何总会有破绽。倒不如认了这桩婚事,将与孙家定亲的人换成我。”   “胡闹!”钱氏焦急地立了起来,伸手便要抓住她往外走。   张清璧却疾走几步,避让开来,跪在了张缙与何氏面前:“祖父祖母常言,咱们张氏一族同气连枝,须得守望相助,方能保家族不断繁衍壮大。清皎姐姐这件事传出去,咱们张家上下恐怕谁都逃不过天家怪罪。如今,我们只能力保清皎姐姐绝不能出任何事!孙女确实有私心,但此事不得不为!!”   张缙怔住了,何氏也垂下眼。他们自然知道,与孙家退婚一事仔细算起来,确实有不周密之处。若是被人抓住把柄大闹,便是天家再慈善,恐怕也会对张家甚至是兴济县县令生出不满。招惹了皇家不满,张家满门上下还能有什么前程?轻则三代不许出仕,重则判欺君之罪,一切皆有可能。在刘家盯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注定了只能想方设法将此事抹平,否则必定有后患。   “璧姐儿,你是否想过,这桩婚事便是暂时定下来了,也未必能成?孙家二公子的病尚未痊愈,谁都不知他究竟能不能好起来。便是这桩婚事成了,你甘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嫁给他么?绝不会后悔?毕竟,他当初看上的并不是你。”何氏凝视着小孙女的双眸,问题一个比一个更尖锐。   “孙女只知道,这便是孙女的天赐良机。”张清璧叩首道,“一则,张家必须有人与孙家定下婚事,方能度过如今的难关。二则……孙女的心愿,至今未变。无论他眼下想着的是谁,等到十年八载过去后,也只会是妻子儿女。”   何氏长叹一声,张缙也摇了摇首:“罢,罢,就这样罢。若是你不懊悔,倒也算是两全其美了。只是,此事还须得尽快与孙家商量才好。”   翌日,何氏与张缙一早便带着孙儿张忱来到孙家。丁夫人听了他们的来意后,刚开始怎么也不肯答应。好不容易儿子的病情有了起色,她自是不愿他再沾染上张家的任何一个姑娘。可孙举人、孙伯强接受了张家的劝慰,就连孙伯坚也觉得此事可行,她便只得勉强应下了,收了张清璧的庚帖。   等张家走后,丁夫人大怒,将相公儿子都训了个狗血淋头:“偏你们都是心善的!无论张家说甚么,都只会满口答应,三条胳膊肘尽往外拐!”   孙伯坚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娘,既然已经成全了张姑娘应选,又何不再成全她一回呢?眼看她便要成为贵人了,若是咱们能帮一把,自是该伸手的。更何况,如果流言当真传开,咱们孙家的名声恐怕也会落到谷底,同样得不着任何好处。”   “是啊。不过是交换了庚帖应急,也不一定会成婚。”孙举人在旁边附和道,“若不是如此,张家长房的嫡幼女,怎么可能看得上咱们家二哥儿呢?说不得此事一过,张家便会把庚帖拿走了,你也不必发愁娶不娶张家的闺女。”   “咱们二哥儿有什么不好的!”丁夫人横了父子三人一眼。尽管她口中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到底有些发虚。张岐之女,确实是他们家高攀不上的。若非事态紧急,张家恐怕也不会行如此下策。   一两日后,兴济县大街小巷都得知了张家与孙家已经定亲的消息。不过,等装扮成寻常百姓的锦衣卫前去打听之后,却发现其中流传着两个不同的版本。在甲版本中,说的是张家长房嫡幼女许给了孙家二公子;在乙版本中,说的却是张家二房姑娘许给了孙家二公子。这样有趣的消息,顿时引起了东厂与锦衣卫的兴趣。   ************   就在兴济县正暗潮涌动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光辉殿。   当正在修习礼仪的九位良家子听见外头小太监高唱“贵妃娘娘驾到”时,均不由得怔了怔。教她们礼仪的女官神色瞬间变得格外凝重,赶紧让她们出了正殿,去外头恭候万贵妃的舆驾。   万贵妃已经带着一群宫女太监堵在了光辉殿门口。数位小太监抬着覆盖着厚实皮毛的舆轿缓步走了进来,良家子们立即屈膝拜下:“民女见过贵妃娘娘。”   “起来罢。”舆轿中传出了万贵妃慵懒的声音。一名女官将轿帘打开一角,露出里头穿得雍容华贵的当朝宠妃——亦是恶名早已传遍民间的奸妃。“都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瞧瞧。”   九位姑娘缓缓抬起头,年轻而又娇妍的容貌,刺得万贵妃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疼。十五六岁的少女,便是妆容浅淡,便是穿得简单,亦是鲜嫩无比,足够吸引人的目光。与她们相比,她已经垂垂老矣,再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满脸的细纹。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瞧了瞧舆轿内的女子,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裙裾上,以示遵守礼节。虽然她脸上依旧带着微微有些羞怯的笑意,但心里却已经是波澜壮阔了:怎么回事?不过时隔一年有余,万贵妃看起来竟然老了足足有十岁!   当年围观御驾的时候,她宛如熊熊燃烧的明艳火焰,纵然不能完全掩饰年龄,却也自有一种风情之美。可如今她却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脸上是遮不住的垂垂老态,精神气也远远不比得当年,仿佛心底的信念已然几近垮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毒辣锐利,看似慵懒,实则如毒蛇一般阴冷。   万贵妃自是能感觉到这些小姑娘打量她的目光。有的许是性情柔顺怯懦,完全不敢多看;有的却是明艳大方,视线里颇有些藏不住的野心。她心里暗暗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些孩子都生得如此漂亮水灵,倒教我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了。不若随着我去一趟安喜宫,陪我用个晚膳罢。”   “贵妃娘娘……”女官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之色,“此事恐怕不合规矩。”   “我不过是想邀她们一起用膳,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哪条规矩上写着,我不能邀几位良家子去一趟安喜宫?”万贵妃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朝着身边的宫女太监使了个眼色,便有一群人涌过来,将九位姑娘都夹带在了中间。   “走罢。”万贵妃似笑非笑道。于是,她的亲信女官将轿帘放下,一群人鱼贯而出,朝着东面的安喜宫而去。   负责教习良家子们的女官紧皱眉头,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西宫报信:“还不赶紧去向太后娘娘讨个旨意,就说良家子们都被贵妃娘娘夹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竟然敢在宫里行绑架之事!   万阿姨:呵呵,我就绑架了,怎么了?   张姑娘:_(:3∠)_   万阿姨:带走!!   ————————————————————————————————————————————   宫里宫外都不太平,如果不出意外,下一章把这个风波解决一下,再下一章就正式面试太子妃啦!   嗯,不出意外(不加戏)的话……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07 08:05:26   谢谢亲的地雷 第72章 化险为夷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堂堂国朝紫禁城内, 竟有人无视阻拦, 公然“绑架”太子妃候选人回宫——这样的事,遍数宫廷之中,也唯有万贵妃能做得出来。   张清皎与众位良家子被宫人太监们裹夹着,几乎动弹不得。绝大多数人脸上掠过的皆是慌张, 眼底满是不安。毕竟,谁都无法预知, 去了万贵妃的安喜宫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她们尚且不是宫中的贵人, 仅仅只是平民女子。若是万贵妃想对她们做什么, 几乎没有人能反抗。以这位贵妃娘娘的受宠程度, 便是打死打伤一两个, 想必她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   她们能怎么办呢?自然只能接受这场“鸿门宴”了。   情绪起伏间,张姑娘脑海里涌现出了无数宫斗剧的剧本。以她所浏览过的宫斗大剧的逻辑,万贵妃突然请她们去安喜宫用晚膳, 定然居心不良。   最蠢也是最直接的做法,便是在她们的膳食里下毒,让这群姑娘都绝了子嗣。如此,别说东宫目前只选三位了,便是九位全都选上,恐怕也生不出皇孙来。没有子嗣, 东宫的位置就不算彻底稳妥,她还能有折腾的机会。   万贵妃会这样做么?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谋害未来太子妃, 对她而言定然是弊大于利。她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将自己的名声断送得干干净净。更何况,就算她将这群良家子除掉,太子照样可以选其他女子繁衍子嗣,对东宫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或者,她是想借着这一件事,作为离间太子与未来太子妃的手段?拉拢、利用、分化,只要未来太子妃接受了她的示好,必定会与太子渐行渐远。便是不接受,这一次晚膳之行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若是往后,万贵妃特地待太子妃亲近些,必定会让太子心生怀疑。她不必做什么,东宫内迟早也会乱起来。   正当她大开脑洞的时候,万贵妃的舆轿忽然慢了下来。她的亲信女官拨开门帘一角瞧了瞧,低声向万贵妃禀报了几句。众人听得不甚清楚,也不知前头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这时候,侧前方响起了一位少年的声音:“见过贵妃娘娘。”   “原来是太子殿下,这可真是巧了。”万贵妃似笑非笑道,“瞧瞧,我正打算将良家子们带回安喜宫,给她们开一场宴席,也算是替她们接风洗尘呢。既然有缘遇到太子殿下,不如也一同去,如何?你还不曾见过这些姑娘罢,一个个都生得很是水灵,你定然会喜欢的。”   听得“太子殿下”四字,几乎所有良家子们都本能地望了过去。可惜,因着舆轿与宫人的遮挡,她们或者什么都瞧不见,或者只能瞧见一个侧影。刘娘子的位置最好,眸光轻轻一动,竟是瞬间便垂下首来,任红晕在雪白的脖颈与脸上蔓延。张清皎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道:瞧着似乎是又长高了些。   “贵妃娘娘的好意,孤心领了。很遗憾,此事于礼不合,故而孤不可能前往。”朱祐樘道,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后头被宫人裹夹着的姑娘们。因着天寒风大,所有良家子几乎都是发钗散乱仪容不整,眉目间仿佛还带着慌乱与不安。他不由得轻轻攒了攒眉,目光在某个姑娘身上稍留片刻,便移开了。   “太子殿下还是这般讲究。”万贵妃勾起殷红的唇,“既如此,便让这些姑娘来给太子殿下行个礼罢。见到了太子,总不能失礼才是。”   朱祐樘微微颔首,目不斜视。良家子们袅袅婷婷地行至他跟前,屈膝行礼后,犹如莺声燕语:“民女见过太子殿下。”每个人的礼节都没有任何疏漏之处,举手投足间带着少女独有的风情,仿佛一阵春风拂开了冬日的严寒,吹走了累累的冰雪。   “起来罢。”朱祐樘道,转身便要离开。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李广躬身给他披上裘衣,撑起挡风的伞。与点头哈腰的小太监相比,太子殿下显得越发玉树临风,让不少良家子都有些舍不得挪开眼睛。   万贵妃冷眼瞧着这群年纪轻轻的姑娘努力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却根本掩盖不住眼底的蠢蠢欲动,心中不禁嗤笑起来:区区一个病秧子,竟然也能让这群少女春心萌动。啧,可真是瞧不出来啊!不过,既然春心动了,那野心也该跟着动了。这剩下的半个月,光辉殿内想必会非常精彩罢。   当然,万贵妃并不喜欢野心勃勃的太子妃——很难掌控,也容易给那病秧子带去助力。倒不如选个性情柔和的,容易控制,更容易暗算。若是那些野心勃勃的想不惜一切代价击溃对手,她这里也有合适的手段推荐给她们。如果能够一石二鸟,既将野心勃勃的筛去,又坏了温顺和气者的身子骨,那便是最佳的结果了。   朱祐樘离开后,依旧时不时地停留在万贵妃一行人的视野之内。万贵妃也乐得以他为诱饵,勾起那些或者安分或者不安分的鱼儿。于是,舆轿的速度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这时候,朱祐樘遇到了王皇后的舆驾,立即行礼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一向极少见你来御花园,今儿是做甚么来了?”王皇后微微一笑,目光越过他,望向不远处的万贵妃舆轿,“怎么,方才还遇到贵妃了?”   “儿臣原本是想作一幅御花园雪景图,故而特地来走一走。不过,方才见到贵妃带着九位良家子前去安喜宫,儿臣觉得不合礼仪,便先行告退了。”朱祐樘道。   王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贵妃怎么突然想到要将这些良家子带去安喜宫?好孩子,这确实于礼不合,你先下去罢。我且去问一问贵妃,究竟发生了何事。”说罢,便有小太监与宫人抬起她的舆驾,缓缓地走向了万贵妃。   朱祐樘从她的卤簿旁边经过,一个袖着手的小太监迅速地跟在了他身后。因着王皇后带的宫人也不少,万贵妃等人皆没有发觉,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小太监,正是随身服侍他的何鼎。   虽说万贵妃从未将王皇后放在眼里,遇见之后并不打算出舆轿给她行礼。可王皇后的舆驾挡在她旁边,她也不能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哟,皇后娘娘今儿也真是有闲情逸致。大冷的天儿,竟然来御花园赏花?”   “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王皇后道,打量着几位良家子,“倒是贵妃的兴致比我更浓些,竟然想到要宴请良家子们。都说远来是客,倒是我这做女主人的不是了。若是我能尽早好好招待她们,今日又何须贵妃替我烦恼。”   万贵妃怔了怔,听得“女主人”三字后,险些呕出一口心头血来:“皇后娘娘若想招待她们,不妨等明日再说罢。今日我已经将她们定下来了,便一定要在安喜宫宴请她们。就算是陛下来了,行程也绝不会更改。”   王皇后淡淡一笑:“贵妃又何必如此执着呢?她们若去了安喜宫,岂不是打扰了陛下与贵妃相处?反倒是不美了。”   万贵妃懒怠与她继续周旋,低声吩咐了一句,宫人们便抬起了舆轿。她算是看出来了,从那个病秧子到王皇后,其实每一个人都在拖时间,就指着周太后出现,将她“降服”了。她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再不走,恐怕周太后派来的人便要到了。   就在万贵妃的舆轿快步前行的时候,寒风中又抬来了一座绣满了佛家故事的舆轿。众人便听轿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倒是从未想过,贵妃竟然对这九位良家子这般感兴趣。不过,由贵妃来宴请她们也有些不像,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倒不如我来做东道主,你们都去西宫用晚膳罢。”   万贵妃知道,此事必定会惊动周太后,却没料到她竟然亲自过来了。若是派个女官,她尚且可以无视,可太后本人她却是不能轻慢的。这也是偌大的禁城里,唯一一个她根本对付不了的女人。   “多谢母后。”王皇后答应得很痛快,尽管除了请安之外她很少踏入西宫一步。   “……多谢太后娘娘。”万贵妃暗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面对周太后,她实在是横不起来。   “将九位良家子带回光辉殿去。等她们略作梳洗后,便把她们带来西宫,在南配殿给她们赐宴。”周太后扫了一眼那几个小姑娘,暗自将画像与每个人真实的面容联系在了一起。其中有生得讨喜的,也有生得让人怜惜的,更有生得明艳大方的。她不禁有些惋惜起来:这些姑娘的容貌都不错,只能从中选一位太子妃,实在是太可惜了。   是夜,周太后在西宫行宴,请了后宫中大大小小所有主子。朱见深也过来了,见万贵妃闷闷不乐,自是百般劝慰。朱祐樘饮了些许酒,脑海里不期然地又冒出了今日见到的良家子们。许是为了掩饰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某张不自禁地想要怜惜的面容,仰头便喝尽了杯中酒。   “皇兄,听说未来的皇嫂就在南配殿里饮宴,想不想去瞧瞧?”三皇子朱祐杬凑过来。   “休得胡闹。”或许是喝酒喝得太多,朱祐樘竟觉得自己的双颊略微有些发烧,“安安生生地坐着罢。等往后我大婚,你们再拜见嫂子也不迟。”   “我们就是想知道,哪位才是嫂子。”朱祐杬道,“皇兄便不好奇么?”   “一切都有祖母与父皇替我做主,没甚么可好奇的。”朱祐樘道,仰头又喝了半杯酒,才将某张仿佛不经意间已经在他记忆里扎根的脸孔尽力抹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一出场,就收获了n颗芳心,挺厉害的嘛。   太子殿下:卿卿的芳心呢?   张姑娘:……那时候我们才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真的不熟。   太子殿下:→ →   ————————————————————————————————   被流感击倒了,现在是整个人都不好的状态   大家么么哒,要小心别感冒呀~   明天一定要面试!! 第73章 觐见太后   随着厂卫从各地带回的消息不断传至宫中, 教习女官以及宫女每日不停歇地禀报, 周太后对九位良家子的了解也越来越深。不知不觉间, 这些姑娘已经在宫里生活了大半个月。周太后认为,也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成化二十二年,腊月初十,大吉之日, 诸事皆宜。皇太后召九位良家子往西宫觐见。良家子们穿着尚功局特地做的石榴红缠枝花鸟纹圆领衫,头戴假髻碎珠冠, 耳垂玉葫芦坠子, 乘着小轿前往西宫。   周太后身着燕居服, 坐在主位上。左边是厚着脸皮来凑热闹的朱见深, 右边是淡淡微笑的王皇后。朱见深下首坐着始终不放心所以非得过来掺和不可的万贵妃, 王皇后下首则坐着目不斜视一身正气的朱祐樘。   “……”戴义望着这群主子们,心里叹了口气。以往选太子妃,少则只有皇太后与皇后在场, 多则皇帝陛下也会亲自驾临。哪里像如今,殿中几乎都坐满了大大小小的主子?不仅万贵妃定要来凑热闹,太后还特地把太子殿下都唤了过来?   太后口谕一出,当时他便觉得很不妥当。可她老人家也不管有没有先例,只斜着他道:连万贵妃都来得?太子怎么就来不得?反正万贵妃已经将规矩坏了一回,那又何妨再破例一次呢?太子已经偶遇过这些良家子了, 就算再见一次,应该也没什么干系。   主子都已经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呢?只能答应下来了。想到此, 戴义打量着看起来格外不自在的太子殿下——难不成,太后娘娘真打算让千岁爷来选?有万岁爷和贵妃娘娘在旁边,千岁爷又尚未开窍,这人选……还不知会有多少计较呢!   “宣众良家子觐见!”   九位姑娘顺次进殿,垂首屈膝,款款拜下:“民女张氏(刘氏等),参见太后娘娘、万岁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她们也没想到,此时西宫里竟然坐着这座禁城里权势最煊赫的五位主子。用张姑娘正在腹诽的话来说,那便是——区区一次中层管理者的面试,大领导们居然都到齐了,简直就是腥风血雨即将开始的节奏。   “抬起头来。”周太后端详着姑娘们如鲜花般娇嫩的面容,笑着对王皇后道,“皇后,你瞧瞧这几个孩子。不过是数日不见,竟然生得越发灵动了。每一个瞧上去都让人欢喜,我真想将她们都留下来。”   “可不是么?儿臣一直觉得近年宫中少了些新鲜面孔。若有她们这样的小姑娘每天陪着,宫里许是能热闹不少呢。如果母后将小姑娘们都放在西宫里,儿臣每天定会不舍得回坤宁宫去。”王皇后掩唇笑道。   她们一位生得富态雍容,看起来红光满面气色极佳;一个生得清癯出尘,平淡的面容里笼罩着些许愁意。不必说,日子过得极好的自然是太后娘娘,日子过得并不好的便是皇后娘娘了。这两位禁城之主的模样,更令张姑娘坚定了自己的奋斗目标——必定要成为太后,才是宫廷中的人生赢家。   “既然母后这般喜欢她们,那便尽快将太子妃选出来,也好早些择取良辰吉日,将孙媳妇娶进来陪母后。”朱见深道。因万贵妃在旁边,他只是看了几眼这些小姑娘,便没有再多看了:“都说说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地。”   刘娘子照旧是第一个说话的:“民女刘氏,河间府兴济县县丞刘郸之女。”   紧接着便是立在她身侧的其他良家子,皆垂眼轻声自报家门。张清皎所立的位置是右排第二位,不前不后,很是不起眼。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六位了:“民女张氏,河间府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   一直端着茶盏静静品茶的朱祐樘耳朵轻轻动了动,啜了一口热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说实话,他并不是有意注意到某些人某些事。可偏偏,那清婉秀致的声音便生生地撞了过来,让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张他本以为已经极力忘记的温柔秀丽的面容。   “想不到,小小一个兴济县竟然出了两位好姑娘,可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听完所有人自我介绍后,周太后笑道,“我这一辈子,生在顺天府长在顺天府,还未踏足过其他地方呢。谁能与我说一说,这兴济县的风土人情与景致?”   “回禀太后娘娘,论起兴济县的景致,恐怕最出名的便是县城外的山湖相映了……一年到头每回遇到节庆,百姓们都会穿红着绿来到大街上踏歌,颇有些汉唐遗风之感。因着县城靠近运河,码头附近尤其热闹,街巷商铺里既能寻着南货也能见着北货,琳琅满目,大家都觉得很是新奇……”   不得不说,刘娘子很擅长讲述。原本并不如何出众的兴济县城,在她的娓娓道来中,仿佛一幅风景画正在徐徐展开,很是吸引人。只是她讲得太过面面俱到,几乎将值得讲的能讲的都讲了个遍,显然并不打算给张清皎留任何可以发挥的余地。   她说罢后,朱见深笑道:“这丫头可真是伶俐。”   万贵妃听了,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抬起眼皮看了看刘娘子。周太后眉头微挑,与王皇后对视一眼:“除此之外,兴济县还有甚么有趣的风俗?”   刘娘子犹豫片刻,张口欲再答,却听侧后方响起了张清皎的声音:“回禀太后娘娘,民女经常随长辈出门礼佛,倒是对兴济的佛寺与传说有些了解。兴济县城内外皆有佛寺,最有名的莫过于大悲寺与流佛寺。”   她观察到周太后手腕上戴着润泽非常的菩提子手串,当年也曾围观过皇家礼佛归来的场景,便生出了说寺庙的念头。想来,笃信佛教的太后娘娘应该对寺庙很感兴趣才是。再者,什么话都被刘娘子说尽了,除了寺庙之外,她也没什么其他的事能说了。   “大悲寺风景最佳,寺外有梅林与竹林,寺内种有海棠、芍药与木樨。一年四季皆有景可赏,皆有花香飘逸,文人儒士时常流连忘返。说起来,大悲寺倒与京中的崇福寺有些相似,只是没有香雪海之名罢了。”   “你也知道崇福寺?”周太后略有些惊讶,“是了,你父亲是国子监生,你可是听他提起过?或者,你便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   “三年前,民女一家随着父亲来到京师,住了将近一年之久。那时候,姑母便常带着民女去崇福寺进香。”张清皎轻轻抿了抿唇,“民女还曾经远远见过太后娘娘、万岁爷、太子殿下、贵妃娘娘礼佛归来呢。”   “噢?那倒是有缘了。”周太后笑起来,瞧了瞧温柔微笑的王皇后。王皇后轻轻颔首,转而又问起另一位良家子故乡的风物等等。   旁听的太子殿下却不免想道:她才说了一座大悲寺,尚有流佛寺还不曾说呢。这张氏的性情可真是温婉,或者说该称之为“老实”?该说的都不想着寻机会找由头继续,半点都没想过要如何出风头。完全不似方才那刘氏,滔滔不绝地说了有小半盏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抢着说了。   等到良家子们都说过了之后,周太后又随口问道:“平日里,你们都在家中做些甚么?”   刘娘子笑得明艳动人:“回太后娘娘,民女在家中,每日皆是读书习字抚琴。父母疼爱,特意延请了女先生,每日都须得跟着先生修习。隔三差五的,先生还会安排些考试。考得好了,父母都会夸赞。若是不慎考得差了,那便须得越发勤奋才不会受罚了。不然,戒尺打在手掌心里,可是疼得很呢。”   她说得这般详尽,虽然依然有抢风头的嫌疑,听起来却很是有趣。剩下的良家子只能或者仿照她说得栩栩如生,或者言简意赅一些。   轮到张清皎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地道:“民女家中设有女学,族中的姊姊妹妹每日都一同进学,很是热闹。女学里教读书习字,也教琴棋书画,还教女红。父亲得空的时候,便会考校民女的功课。”   “都是颇通才艺的好孩子。”周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女官将她们带到配殿里稍作歇息。女官领命刚要转身离去,戴义悄悄地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周太后也听见了,笑着摇首道:“你这老奴,可真是刁钻得很。”   “太后娘娘谬赞了,老奴不过是想让主子们瞧一瞧,这些姑娘真实的模样而已。”   等到少女们告退后,朱见深问:“母后瞧着如何?儿臣觉得,那几个温婉的姑娘便颇为不错。譬如卢氏,虽生在秀才之家,却工于女红,可见是个能持家的贤良女子;又譬如王氏,尽管是平民出身,性情质朴,却也显得很是纯真。”   “可不是么?这两个孩子是我弟妹特意挑出来的,样样都很是不错。虽说不怎么会读书习字,但关键是性子极好。至于识字,以后慢慢教就是了。”万贵妃掩唇。是她特意让皇帝这样说的,为的便是恶心恶心周太后与王皇后。既然明知道周太后不会选卢氏与王氏,她当然须得物尽其用,让她们发挥些用途,才不辜负她们来了宫中这一遭。   周太后冷冷一笑,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放下:“这可是在给二哥儿选太子妃,不是在给你们万家选儿媳妇。你能看得上,那是你的事,我可是看不上的!皇帝,别的都不会,只知道闷头做女红的姑娘,你竟然说能当你的儿媳妇?想想先帝是怎么给你选妻子的?咱们选的是太子妃!不是绣娘!”   闻言,朱见深老脸一红,轻轻咳了两声,斜了朱祐樘一眼。朱祐樘正襟危坐,佯作什么也不曾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天哪噜,不过是面试东宫的hr主管,大boss们怎么都到齐了?   周太后:好了,开始面试吧。   宪宗:首先,来个自我介绍。   王皇后:别忘了说说兴趣爱好特长。   万贵妃:还有,对这个职位有什么想法?   太子殿下:=///=   ————————————————————————————————————   周太后——前董事长夫人,现任董事,话语权最大   宪宗——现任董事长   王皇后——现董事长夫人,总公司hr总监   万贵妃——董事长真爱,hr主管之一,从来不听顶头上司的话,据说还把上一个董事长夫人弄得离了婚   太子殿下——公司的太子爷,目前只是东宫的区域经理,在总公司里没有实职。   ————————————————————————————————————   万阿姨其实已经神助攻好几次了,大家可以总结一下,她从选太子妃以来,做的都是神助攻,_(:3∠)_   太子殿下现在是情窦初开,自己没有意识,可是无意识地就会捕捉对方的信息、想起对方这种状态。他目前是轻度的一见钟情,看上的不是张姑娘的脸,是温婉的气质,也就是说这是他的理想型(嗯……这个理想型的形成大家可以猜猜)。如果我写得有些偏了,那可能是笔力不济,大家就按照这个强行解释一波吧。当然,他以后会发现,没有什么理想型,只有独一无二的她。 第74章 选定为妃   同一时刻, 南配殿明间内。宫人们呈上茶水点心后, 便垂首退了下去。留下九位良家子分散而坐, 各自端茶轻啜。一时间,殿内殿外几乎是寂静无声。   半盏茶时间过去,终是有人禁不住打破了沉寂。王娘子低声问卢娘子方才她表现得如何,卢娘子称赞了她几句。张清皎垂着眼放下茶盏, 拿起银箸轻轻地夹起点心,举起袖子遮住自己的唇。点心做得精致玲珑, 正巧是一口即可食, 吃罢后她才落袖放箸, 无比从容优雅。   这时候, 便听身边的刘娘子微微一笑:“张娘子可真是自在, 半点也不紧张。难不成,是对自己方才的表现格外满意么?唉,不像我, 总觉得自己每回都像是抢着答似的,生怕给贵人们落了个坏印象。”   “但天可怜见,我自小便是如此,从来受不得周围突然沉默,反应又极快。若是定要按捺住自己,甚么也不能说, 反倒要闷坏了。”说着,她满脸无辜地笑道:“每一回我都第一个答了,姊妹们不会怨怪我罢?”   闻言, 众位良家子不着痕迹地彼此对视一眼,勾起了神态各异的笑容。有不以为然的,有带着讽刺的,也有满不在乎的,更有懵懂无知的。不过,谁也没有说些什么话,只是笑了笑以示自己并不在意而已。至于心里到底在不在意,那便只有自个儿才知道了。   “那我便放心了。”刘娘子笑道,瞥着旁边的张清皎,“张娘子,咱们俩已经认了一家子姊妹罢?你若觉得我有甚么做得不对之处,可千万要告诉我,莫要自己闷在心里难受。我若是觉得你有做得不该之处,也会及时告诉你的。”   “此举甚好。”因她又一次点了自己的名,张清皎只得微微颔首,淡淡地道,“不过,我觉得方才你做得样样都好,实在没甚么可说的。但是,你这些天或许有些太紧张了,浑身总是绷得紧紧的,应该有些累了罢?倒不如放松些,说不得待会儿便能听到好消息呢?”   刘娘子眉头挑了挑,眸光一动。尽管她知道,对方说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几句话,并不是真心的祝福,可她脸上依旧是止不住涌出了甜蜜的笑容。仿佛下一刻这些话就会化为现实,她就能成为太子妃,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似的。   张清皎拿眼角余光看了看她,再次端起茶盏——自从见过太子之后,刘娘子便越发勤奋努力起来。不仅白日里认真,夜里还悄悄地避开人读书,不让其他人知晓。许是她对太子生出了好感,故而对太子妃之位越发执着。若非如此,今日她也不会争着抢着出风头,为了抢风头几乎失去了理智。   很显然,她表现得稍有些用力过猛。头一个说话的人确实占尽优势,可那也得给其他人留下发挥的余地才好。可她却偏偏为了打压大家,什么都不肯留给其他人,野心勃勃、自私自利与狂妄自大展露无遗。这种连掩饰真实的自己都不懂得的人,便是再聪明,或许也注定成不了太子妃。   这些话,张清皎不打算告诉她,亦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来往,她发现,这姑娘有些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原本她们之间便是竞争对手,所谓“一家子姊妹”之情恐怕比一张纸还更薄些。若是说出口,这张纸就彻底撕破了。   忽地,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良家子们立即正襟危坐,不敢再多言语。那脚步声极轻,一前一后越过了门边,渐渐地走远了些。直至角落的位置,方有人渐渐慢了下来,低声说起了话。也不知是谁将东梢间的窗户打开了,声音似有似无地传了过来——   “不是说要选三位贵人么?怎么好端端地却变了?”   “三位贵人也好,一位贵人也好,咱们都小心些,别贸然凑上去。还是等贵人选出来了,再示好也不迟。谁知道里头的姑娘,哪一个是真凤凰呢?”   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脚步声亦愈来愈远。等到什么也听不见了,张清皎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盏:这也未免太巧了些。宫里人会不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么?竟然公然在外头议论起了这回太子妃终选之事。不过,若是真的呢?九选三变成九选一,不,准确地说,是七选三变成七选一,能选上的概率太低了……   她正垂目细思的时候,旁边的刘娘子忽然侧过身欺近,在她耳畔似笑非笑道:“只选一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胜算很高?呵,先前说好了守望相助,你却想着夺我的风光,这回我可不会对你心软了。”   她自说自话,听得张清皎惊诧莫名——她们之间不过是多说几句话的交情罢了,谁会把“守望相助”当真?恐怕连她自个儿也半点不信罢?明明是她不给她留余地,在她的口中,却变成了她抢她的风头?贼喊捉贼,真是可笑至极。   她微蹙着眉侧过首,刘娘子笑得格外甜美,仿佛以耳语的声音说出的都是顽笑话,而不是指责与威胁:“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法子?不,我掌握着你的命门呢。曾听你的从姊说过,她的妹妹与一户姓孙的举人家订了婚,应该便是你罢?论年纪与出身,都是你最合适。想不到,你却隐瞒了订过婚的身份,来应选太子妃……啧,若是我将此事拆穿,你觉得自己会落得何等下场?”   张清皎心里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冷静如初。她亦作出耳语之状,低声道:“那你便去拆穿罢。我问心无愧,你只管去便是。”之前那桩婚事确实留有破绽,她承认。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软弱来,毕竟刘娘子没有任何证据。否则,她便是心虚,只能任人宰割了。   刘娘子双目微微张大,里头布满了红血丝: “你——你以为我不敢么?!”   张清皎轻轻回道:“那你就去啊。最好你因诬陷落狱,名声尽毁,而我受你连累发回原籍。鹬蚌相争,反倒教渔翁得了利。刘娘子,你最大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我。可惜你被执念给控制住了,甚么也看不清楚,真可怜。”   刘娘子浑身一震,无言以对。   张清皎垂首低眸,心里想着那桩已经过去却注定不能当作不存在的婚事,情绪难免有些起伏,秀丽的脸上也仿佛多了些忧愁,瞧上去可真是惹人怜惜得很。尽管其他良家子都不知道她们二人在说什么,但方才就见刘娘子话里话外地刺张娘子,心里难免有了偏向,脸色也都略微有些不好了。   一扇小窗后,教习女官静静地望着她们,转身便回到了正殿里,将方才姑娘们的言行举止一字不漏地告知了周太后。她并没有听见刘娘子与张娘子之间的对话,可刘娘子凑过去的时候,眼底的那抹沉沉暗光却没有瞒过她的利眼。   周太后轻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正略作歇息的朱见深听了,禁不住问:“母后,发生了何事?”   母子二人方才又因两位武官家的姑娘起了争执。周太后觉得孙儿或许需要稍微强势些的妻子主持东宫,武官家的姑娘性情干脆利落。朱见深却因吴废后之故,坚决反对娶武官家出身的儿媳妇,就算官职再低也不能要。母子俩谁也不肯让谁,周太后眼下看着他就有些心烦,自是懒得理会他。   朱见深便唤来教习女官,让她将方才所禀报之事重复一遍。女官不敢违背圣意,只得又详细地说了。听罢,皇帝陛下也叹道:“刚才那刘氏事事都抢着出头,果然不是个好的。可怜那张氏,性情本便柔顺,恐怕一直被她欺负罢。”   朱祐樘捏紧了茶盏,心头浮起了莫名的担忧。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了幼时母亲被宫人欺负时垂泪的模样,想到这张氏与刘氏朝夕相处时亦是时不时被欺侮得红了眼眶,就有些替她忧心。   “性情太好强的,容不得人。”万贵妃接道,仿佛丝毫不曾想起,自己从以前到如今都是那个“容不得人的”,“倒不如选柔顺些的才好。臣妾看,官宦之家出身的姑娘多少都被宠得傲气了些,刘氏与何氏都是如此。”   周太后听她将剩下的出身最好的何氏给排除了,冷笑道:“何氏哪里傲气了?我怎么瞧不出来?这姑娘知书达礼,眼光好,又知进退,怎么就不合适了?”   朱见深在旁边插嘴道:“儿臣听锦衣卫说,她家的旁支在静海县都传开了,说是她要当娘娘了。这样的家族,可不适合成为国戚。”其实,谁家没有几个极品亲戚呢?谁家没有些许做得不当之处呢?锦衣卫查出的事,各家都有不少,端看朱见深究竟想不想用罢了。   周太后本想反驳,但看朱见深与万贵妃一唱一和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起来。他们不是就想看着二哥儿娶出身低的太子妃么?在皇族看来,九品官与平民又有何区别?既然都是好姑娘,那便如了他们的愿:“好!还剩下陈氏、林氏与张氏,你们说,选谁?!”   朱见深忙道:“都由母后做主,儿臣不过是将锦衣卫传回的消息都告知母后罢了。先前没让他们禀报这些,只告诉母后几件有趣之事。如今看来,诸如刘家污蔑张家之女订过婚之类的事,也不必特意瞒着母后了。”   周太后神色有些冷:“你便直说罢,还有甚么‘有趣之事’?”   朱见深觑着她的神情,没有再多言。让太子娶平民之女为太子妃,已经是国朝前所未有之事。陈氏、林氏皆是举人之女,张氏是国子监生之女,对官宦们来说,出身其实相差无几。无论是选哪一个,他都觉得已经能够满足爱妃的小心思了。   谁料到,万贵妃笑了笑,张口就说了几件关于陈家与林家的亲戚曾经霸占乡民田地或者有恶少殴打平民之类的不良之事。即便是远亲犯的错,她此时也一定要扣在陈家和林家身上。朱见深闻言,仅仅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揭穿她,当然也不打算让其他人揭穿她。   是的,她就是想让太子朱祐樘只能娶身份低的女子。连举人之女都不能娶,只能娶秀才之女!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怯弱丫头——让一个母家都是些市侩之辈,父族内部矛盾也不少的丫头,成为太子妃!!让她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去败坏太子的名声!!   周太后并不知道锦衣卫对张家与金家的详尽调查,只以为万贵妃今日是铁了心思要让朱祐樘娶身份低性情又温顺好欺负的张氏。她咬紧唇就要发怒,眼角余光却瞧见朱祐樘依旧无比淡定,不由得问道:“二哥儿以为如何?若是你有看上的,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朱祐樘起身行礼:“祖母,孙儿觉得,唯有品行与亲眷都无暇的女子,方能成为太子妃。否则,日后清宁宫里必定过得不安稳。”他对如今的结果,简直是再满意不过了。其实,这些姑娘的出身都很低,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方才也已经想通了——既然要娶太子妃,为何不能娶自己一见便觉得如故的女子呢?何必刻意抗拒心底淡淡的挂记呢?   周太后险些想将孙儿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陈氏与林氏的亲眷未必不好,或许只是万贵妃在颠倒是非黑白罢了。那张氏固然是个好姑娘,可性情也未免太温顺了些,日后还不被那宫婢欺负得每日嘤嘤直哭?   这时候,戴义附在周太后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他从琴音中识人,自然知道,张氏绝非仅仅只是温顺而已,内里自有乾坤锦绣。这些时日她的表现亦说明,这孩子从来不是只吃亏的性情。方才她也并非被刘氏欺侮得不敢回口,不是没让刘氏占太大的便宜么?只是皇帝陛下说的那两句话,误导了所有人罢了。   周太后从恼怒中回过神,细细一想,果真如此。张氏答话的时候虽声音柔细,却是有进有退,对答如流,确实不像是个怯懦的孩子。若是柔中带刚,温顺中自有坚韧,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唯一可惜的,便是出身实在太低了些。如果选三人,她一定会将此女选入东宫当才人或者选侍。可如今选的是太子妃啊!   然而,选太子妃又能如何呢?皇帝与万贵妃摆明了不会松口,关键是孙儿已经认了,她还能怎么办?   王皇后轻轻笑着道:“母后,儿孙自有儿孙福。”朱祐樘就坐在她身边,她方才不经意间发现了太子的细微反应,已经看透了他如今的想法。既如此,何不成全了这孩子呢?便是如今只有些朦胧好感,迟早会散去,也总比自开始就是一对怨偶强些。   周太后闭了闭眼:“也罢,将她们宣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阿姨:身份最差的就她,那她就是太子妃了。   朱见深:爱妃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孩子被欺负得也挺可怜的。   王皇后:怎么都禁不住孩子喜欢,就她了。   周太后:现在没有别人可选了,只能是她了,唉。   太子殿下:=////=,以后我来保护她,不会让她被人欺负!   张姑娘:喵喵喵?   —————————————————————————————————————————————   大肥章,所以写了很久,_(:3∠)_   锦衣卫虽然没有用力地查,但是查些东西出来还是不难的……不过订婚这件事是暂时瞒过去啦!   另外,万阿姨是不是神助攻?   这周末一定要调时间!19:00!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10 07:07:21,谢谢亲的地雷,么么哒 第75章 喜讯传出   “宣良家子九人进殿!”   当张清皎垂首低眸, 随在众女身后入殿的时候, 忽然感觉到瞬间似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心里微微一动, 不免想到是不是方才刘娘子与她的小争执被人瞧见了,传入了贵人们耳中。若仅仅是此事,或许她还能略微松口气——可若是那桩婚事被人提起来,或许就是祸及家人的不幸了。   许是刘娘子的威胁让她意识到, 命运不仅会与她开顽笑,还会给她挖坑。如今的她竟是丝毫都不曾想到, 方才的众人瞩目意味着自己极有可能会被选为太子妃。毕竟, 若是只选一位太子妃, 她雀屏中选的可能性委实太低了。就算是命运, 也不能将她强行塞给太子罢?倒不如将她放回去, 也好过一直在宫里忐忑不安。   周太后打量着少女们,目光越过一张张鲜嫩的脸孔,终是落在她未来的孙媳妇那张令人怜惜的芙蓉面上。王皇后与万贵妃亦是光明正大地端详着那位姑娘, 越是看,都越是欢喜。王皇后喜欢张氏的宁静平和;万贵妃喜欢张氏的温顺柔弱。朱祐樘亦是不着痕迹地悄悄望过去,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已经被刘氏欺负得泪眼盈盈。   “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之女张氏,上前来。”打量够了,周太后方笑道。   众女无不身躯微僵,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张清皎亦是轻轻一怔, 缓步走到她跟前。   周太后从旁边的宫女所托的玉盘中取了一个金镶玉双龙衔珠臂钏,戴在她的手臂上。当冰冷的臂钏锁住手臂的时候,张清皎的长睫轻轻地抖了抖, 如纷飞的蝶翼。周太后复又从玉盘中取了青纱帕,覆在她的碎珠冠上。隔着薄薄的青纱看去,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朦胧起来,格外不真实。   戴义将其他八位良家子的庚帖取出来,每张庚帖上都有一个装着银两的纱囊。他正要亲自分发给姑娘们,内心涌动着不甘与嫉妒的刘娘子终是再也忍不住了,忽然抬起首,不管不顾地道:“太后娘娘……”   转眼间,戴义便立在了她面前,锐利的目光仿佛烈烈寒风,几乎要透过她的皮肉将她的每一寸骨头都冻得严严实实。顷刻间,刘娘子满腔的怨怼便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所淹没。她张了张口,竟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姑娘,带着你们的庚帖与太后娘娘的赏赐,归家去罢。”戴义微微一笑,笑中却没有任何温暖,唯有刺骨的寒意。   刘娘子僵硬着身体接了庚帖与纱囊,失魂落魄地跟在其他良家子们身后出了正殿。她毕竟只是一位少女,哪里曾经见过宫中这些大珰们生杀予夺的一面?简直连胆子都快要吓破了!她甚至都不敢再看一眼张清皎,唯恐那位平日里清高如文人,其实却与传闻中的东厂太监没什么不同的大珰再一次动怒。   “好孩子,今日应该也累了。”周太后握着张清皎白皙柔嫩的手,“回光辉殿歇息去罢。”说罢,便有一位年轻的女官前来扶住未来的太子妃,领着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她离开了西宫。   “还是母后眼光好。”朱见深含笑道,起身携着万贵妃告退。   周太后轻哼一声:“皇帝打算甚么时候下旨?”   “等钦天监算出成婚的吉日再说。”朱见深道。   这话倒也挑不出错处,周太后便道:“让钦天监好好地算一算,可不能太迟了。过了年,我就想看二哥儿大婚,如今诸事也都该准备起来了。不然,眼看着便要过年了,哪里还能富余出多少人来专程准备二哥儿的婚礼?”   “母后尽管放心,礼部已有成算。”朱见深安慰了她几句,便与万贵妃一同离开了。   周太后又留王皇后与朱祐樘用了午膳,这才放他们告退回宫。之后她也没有闲着,赶紧跪在佛前念经还愿,顺便向先帝报喜。选出了太子妃,离太子大婚还远么?太子大婚了,离抱曾孙还远么?国朝有了皇孙传承国祚,自然是件大喜事。   ************   就在宫中的尚功局、针工局与银作局已经得到消息,开始为未来的太子妃缝制新衣裳打造新首饰的时候,八位良家子已是陆续被送回了诸王馆。   云安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动静,一面盘算着日期,一面出了院子去打听。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呢,时常来往的小太监便飞也似地奔过来,眼底透着惊喜与艳羡:“张娘子……张娘子被选为太子妃了!”   云安握紧双拳,眼睛瞪得比谁都大:“真的?张娘子竟然成了太子妃?!”她总觉得张娘子应该会成为贵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会成为太子妃!“才人与选侍呢?还有哪两位娘子被选中了?”   “没有才人与选侍,只有太子妃!”小太监道,赶紧把张清皎以前赏给他的银钱都塞回给云安,“等咱们回了宫,你见到太子妃娘娘,别忘了替我说几句好话!若我能有机会去东宫,在太子妃娘娘身边服侍,必定会记着你的好!!”   云安抱着银钱胡乱地点点头:“太子妃娘娘是念旧的,定不会忘了我们的。便是不能去她身边服侍,想必咱们也能去东宫,过着稍微安稳些的日子。”说罢,她转身就往院子里疾走而去。   金氏正坐在榻上缝女儿的衣衫,一针一线都格外用心。冷不防云安推门而入,竟是笑中含泪地朝着她跪了下来:“恭喜金夫人,贺喜金夫人!奴婢听说,张娘子已经被选为太子妃,留在宫中了!”   针戳进了手指里,金氏却浑然不觉得疼痛。她反应有些迟钝地将针拔掉,殷红的血珠洇入了尚未完成的鹅黄色衣衫,留下了醒目的痕迹。她却似完全看不见,将衣服放在一旁:“你……你说甚么?皎姐儿被选为了太子妃?”   “是啊,金夫人。”云安道,“其他良家子都回来了,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明日离开。只有张娘子没有回来,可不是选上了么?”   金氏顿觉无比狂喜,想站起来,却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她抖着唇,扶着赶紧过来的平沙和水云:“我的皎姐儿,竟然成了太子妃?太子……太子妃……”那可是太子妃啊!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啊!她的女儿竟是这般争气,简直就像是做梦一般!!   同一时刻,同南馆。   张峦望着眼前喜气洋洋的小太监,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过,他仍是本能地从袖子里拿出银钱塞给了他。小太监推辞不受,连以前给的银钱都还给了他,忙不迭地走了。   张峦呆呆地坐在了窗前,低声一叹:“太子妃……竟然是太子妃……”   从理智而言,他很清楚,这是从天而降的福气,是此次应选最佳的结局。太子妃,那可是未来的皇后!这意味着,张家从此便是皇亲国戚了,张家所有人都会因他的女儿而获益,而他至少也可封个侯爵。   从情感而言,他也很清楚,自己日后必然很难再见女儿一面了。她嫁入的是深深的宫禁之中,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便是他思念女儿,也不可能贸然见她,而她更不可能轻易回到娘家,回到家人们身边小住。   “哥哥,甚么是‘太子妃’?”次间内,张延龄低声问满脸阴郁的张鹤龄。   张鹤龄闷声回道:“就是太子的妻子。”姐姐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家……他果然没有杞人忧天。真不该让姐姐应选的,瞧瞧,当初那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日后他若是想见姐姐,还能见着么?   “‘太子’是甚么?”张延龄眨巴着眼睛又问。   闻言,张鹤龄紧紧地盯住了他:“甚么也不是!!”   张延龄恍然大悟,紧接着又问:“那‘妻子’又是甚么呀?”   张鹤龄……郁闷至极的张鹤龄只能无言以对,把聒噪的熊弟弟丢给了自家爹。   ************   尽管并未明发敕旨,但太子妃已经选出的消息依旧很快便传了出来。沈禄与张氏忙不迭地去同南馆寻了张峦求证,得到明确的答复后,两人便带着儿子沈峘赶回了兴济送喜讯。   “太子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何氏欢喜得击案而起。许是因情绪太过激动,她竟是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身体不由得一软。立在旁边的张氏与钱氏忙扶着她坐下来,让她倚靠在引枕上歇息。   何氏却顾不得休息,而是紧紧地盯住了张氏,握住了她的手腕:“当真?咱们家皎姐儿,真的成了太子妃?!”   “这还有假?”张氏笑盈盈地道,“伯母放心,侄女已经去同南馆见了来瞻(张峦字),这可是他亲口说的!再说了,我们启程的时候,听说住在诸王馆里的那些良家子都已经离开,暂时在亲眷家里寄居。只有咱们皎姐儿还留在宫里,正等着万岁爷明发圣旨,让她与太子千岁尽快完婚呢!”   “哎哟,皎姐儿这孩子,果然是个有大福气的!咱们谁都没有看错!”李氏忙不迭地凑过来笑,“这么多良家子里,只选一位太子妃,偏偏就选中了她!当初那些在背后乱嚼舌头的,指不定如今心里怎么后悔呢!!”   何氏剜了她一眼,沉声道:“此事日后不许再提!今夜便将族人们都请来,好好地分说!须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从始至终,与孙家定亲的都是璧姐儿,而不是皎姐儿!无论如何,太子妃都绝不能出任何闪失!!”   李氏自知失言,只得赔笑。钱氏望了她一眼,又看向满脸皆是喜色的张氏,心里却难免有些忐忑起来。她以前待那孩子算不得有多亲热,如今也舍不下脸皮像李氏那般凑过去。日后,她的儿女们真能靠着太子妃得着好么?   正房外,张清瑜有些僵硬地立在门边,脑中一片混乱。她是被婆母叫回来的,说是京中的姑母归宁了,让她来见一见姑母。谁知道,婆母竟然是遣她来打听选妃消息的;更没想到,她只是走近正房,竟然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姐姐愣在这里做甚么?还不进去?”张清璧徐徐走来。   “她……她如今是太子妃了……”张清瑜望着妹妹,脸上已经摆不出任何表情,“她已经一飞冲天,将我们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太子妃……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啊!谁能料到,区区一个秀才的女儿,竟然会被选中为太子妃呢?   “皎姐姐被选中了?”张清璧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意,“这可是件大喜事!咱们张家出了一位太子妃,姐姐不觉得高兴么?”   “呵呵,高兴……高兴……”她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她一直想压倒从妹的风头,却想不到如今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她踩在脚底,她怎么可能高兴?!   “都是一家子姐妹,有甚么好计较的?年幼无知的时候那些想法,姐姐还放不下么?”张清璧挽住了张清瑜的手臂,笑道,“姐姐,便是你再不愿意接受现实,皎姐姐如今也已经是太子妃了。日后你在婆家受到的尊重与宠爱,究竟会有多少与皎姐姐相关,想必你也很清楚罢。”   “你如今也不比从前了。太子妃的从妹,还不知有多少人想来求娶呢。与孙家的婚事,确定不会变了么?”   “当然不变。”张清璧淡淡地道,“我求的便是这桩婚事,其余人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消息传到孙家后,丁夫人愣了许久,才禁不住叹道:“终于明白‘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了。”想娶太子妃,可不是折自家儿子的福分么?怨不得谁,只能怨命运弄人而已。不过,张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日后指不定来往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眼下这桩婚事,孙家还是该知趣地主动取消罢?   作者有话要说:  周太后:先帝啊,选出了太子妃,四舍五入就是太子大婚了!这可是大喜事啊!   英宗:……   周太后:太子大婚了,四舍五入就能抱曾孙了!咱们就有皇孙了!这可是大大喜事啊!   英宗:你这四舍五入是不是用得有点太溜了?还没定结婚的日子呢!就说起了皇孙!!   作者:_(:3∠)_,其实离抱皇孙还有点远,真的   ————————————————————————————————————————————   故事,宫中选大婚,一后以二贵人陪。中选,则皇太后幕以青纱帕,取金玉跳脱系其臂。不中,则以年月帖子纳淑女袖,侑以银币遣还。——《明史》 第76章 吉日已定   尽管张家已经足够低调, 并未将太子妃一事大肆宣扬, 但兴济县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听见了风声, 忙不迭地以各种借口过来示好。一时间,张家日渐门庭若市,每天来往的宾客如云,格外热闹。   在这种时候, 孙家人非但没有大肆宣扬自家与张家是亲家,反倒是默默地打算将这门亲事无声无息地退了。齐大非偶, 张家长房的嫡幼女原本便金贵, 如今隔房出了一位太子妃, 眼看着就要高升了, 他们自然更是高攀不上了。与其苦求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姻缘, 使两家结怨,倒不如安安生生地退回世交的位置,或许还能结下善缘。   于是, 这一日,孙家人以年前走动的名义,来到了张家做客。仆从们将孙举人与孙伯强父子带去了前院,拜见张缙;仆妇们则引着丁夫人、李氏与孙伯坚前往后院拜见何氏。一路行来,不知遇上了多少举人夫人,连住在河间府府城的人家都赶了过来, 令丁夫人不禁觉得有些惊讶。   到得后院正房后,何氏特意派孙媳妇小钱氏来迎接丁夫人与李氏。孙伯坚跟在她们身后,前去给何氏见礼。正房里此时坐着不少兴济县及附近的官宦内眷, 随便一位客人至少也是举人夫人,数十人和乐融融地聊着天,话里话外都是这回采选太子妃的盛事。   丁夫人的待遇却与寻常举人夫人不同,何氏直接把着她的手臂让她坐在了身边。旁边的县令夫人笑呵呵地问这位是谁,何氏笑道:“前一阵一直忙碌,倒是忘了与孺人提起。这便是另一位亲家母,孙家的丁娘子了。”   丁夫人怔了怔,忽然觉得放在袖子里的庚帖有些沉甸甸的。张家这究竟是何意?他们家都已经要飞黄腾达了,这门婚事居然还想继续么?他们真的愿意将千娇万宠的长房嫡女嫁给她的儿子?   “原来是亲家母。”县令夫人便是张清瑜的婆母,早已经得了何氏的暗示,笑得很是亲和,“你家的孩子可带来了?听说是一位少年才俊,我早便想着要好好看一看了。”   孙伯坚亦是略有些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笑着给长辈们行礼。他大病初愈,看起来略显得有些单薄瘦弱,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沉静内敛的模样,仅仅只是瞧着便足够让这些长辈都觉得很可靠了——全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意气十足,性情多少有些浮。   “果然是个好孩子。”县令夫人赞道,“孙家教得好,亲家的眼光也好。”   丁夫人忙不迭自谦几句,其他内眷们也跟着夸赞起来。其中有几位想和张家结亲的,此时亦不得不息了心思。虽然她们认为自家的底蕴比这孙家更深厚,好歹家族里也有中进士为官者,求娶张家的姑娘怎么看都是佳配。可张家既然已经公然承认了孙家这门婚事,她们再提起来就不合适了。   孙伯坚是男子,即便周围都是长辈,也不好在内眷中多留,片刻后便告退了。一位小丫鬟将他带到前院去,不知怎地却七拐八绕地来到了萧瑟的花园里。他停住了步子,问小丫鬟:“是谁想要见我?”   小丫鬟默然不语。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清脆如莺啼般的声音:“抱歉,是我想要见你。”张清璧披着火红色的大氅,缓步走了过来,“小女张清璧,见过孙二公子。”   “见过张姑娘。”孙伯坚并没有细看她,而是礼貌地垂下了眼:“不知张姑娘有何指教?”   “这门亲事,应是无可更改了。”张清璧笑了笑,“一则,太子妃娘娘不能出任何差池,只能将错就错将从前的流言蜚语彻底抹平。二则……我心悦孙二公子,想与公子相携终老,也希望婚事能成真。不知孙二公子有何想法?”   孙伯坚怔住了,缓缓地抬起眼,望着对面的少女。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直率的姑娘,更是他头一回听到姑娘说“心悦”自己。他简直有些难以相信,方才那些话,少女竟然就这样说出了口——连他一个堂堂男儿,都从未这般与心上人表白过。   张清璧的脸颊已是烧成了云霞,与火红的大氅相衬,更显得娇艳无比。她鼓起了平生所有的勇气,说完了方才那些话,如今其实已经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她也并不愧悔,只是觉得羞怯罢了。于是,她拢了拢大氅,轻声说了句“唐突了,告辞”,转身便离开了。   孙伯坚望着那火红的背影,只觉得这朵明亮的火焰看起来格外温暖。不知不觉间,他瞳眸里映着的火红剪影,便已经印刻在了他的意识里。即使他对这位张姑娘没有生出什么朦胧的好感,亦是将她深深地记住了。   ************   禁城,光辉殿。   张清皎望着殷勤地围着自己的小宫女们,依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像她正在做一个漫长的美梦一般。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让她这个秀才的女儿成了太子妃?虽说崇福寺的主持大师已经暗示过她了,她也觉得命运是不可违背的。但如今回首再看,采选过程简直堪称平和,她被选出亦是极为不可思议的。   说好的宫斗呢?说好的腥风血雨呢?怎么才刚品出被威胁的滋味,就莫名地结束了?莫非,宫斗剧本还自带新手保护功能?觉得她是个平民家的孩子,刚开始不适合面对太危险的挑战、太费脑力的宫斗,所以特意给了她一个新手任务?   若是成了太子妃,任务大约便会越来越重了罢。东宫暂时没有采选进来的才人与选侍,却少不了千娇百媚的宫女。若是里头再出一位万贵妃,那就是终极通关主线任务了,她必须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娘娘,可要试试这个镯子?”云安捧着沉甸甸的妆匣过来,“这是银作局刚送来的,娘娘看看可喜欢?”因皇帝陛下尚未明发圣旨,所以光辉殿所有人都只囫囵着称主子为娘娘,不敢直接称“太子妃娘娘”。   妆匣打开,里头简直是金碧辉煌,什么式样的镯子与臂钏都有。每一件都不过比周太后选妃时赏赐给张清皎的双龙衔珠臂钏稍逊一分罢了。换了是之前的她,大概就算靠着自己的嫁妆奋斗半辈子,也买不着其中的两三件。   张清皎轻轻地合上妆匣,摇了摇首:“先收起来罢,按我说的登记造册,顺带替我谢谢银作局的内官。”她穿着水色的绣凤夹袄,葱黄色的十二幅湘裙,头上插戴着展翅欲飞的五凤钗,完全是太子妃常服的妆扮,只是没有梳已婚妇人的发髻罢了。   “是。”云安不敢问,明明银作局应该已经登记造册了,为何娘娘还要造册,便抱着妆匣退了下去。她应当觉得庆幸才是,不过刚回宫,娘娘便问戴公公将她要了过来,随侍在身边。登记造册这种事,娘娘也都交给她来做,显然是非常信任她。   张清皎挥退了其余的宫女,独自走出了寝殿。她如今住在光辉殿的正殿,随身有十来个宫女服侍,俨然已经是一位地位极高的贵人才有的待遇。独享一个仅仅是卧室便超过两百平方,整个院子加起来则有一千五六百平方的“别墅”,她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正在院子里洒扫的小太监忙过来给她问安,她微微颔首,望着地上那层薄薄的雪:“也不必尽扫了,周围留出些来罢。”   小太监自是垂首答应,她便回殿里披上狐裘,在院子里绕圈踏雪散步。白雪上印下了她的足迹,蜿蜒环绕光辉殿,回首看去格外有稚趣。她微微一笑,继续提着裙子慢慢地踩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有些治愈了内心中隐隐的紧张感与孤独感。   不远处,西宫花园一角的观景台上,穿着宝蓝色四团龙圆领袍披着黑色大氅的太子殿下禁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方才亦是无意之间发现,西宫之北的观景台不仅能看见咸安宫,还能看见咸安宫之北的光辉殿。   那穿着白狐裘提着裙裾踩雪的姑娘,不是张氏还能是谁?之前见她柔柔弱弱的,还以为她很是守规矩,绝不会踏出光辉殿一步。谁能料到,她确实很守规矩,在殿内无人的时候,却仍留有稚子的童心呢?   旁边服侍的何鼎并未发现太子殿下的异样,只依旧唠唠叨叨地:“殿下,风有些大,还是早些下去罢,可不能受了凉。”太子的身体根骨较弱,严寒的时候他们自是格外担心,唯恐他受了风寒。   “无妨,再走一走罢。”朱祐樘道,在观景台上的薄雪上也留下了几个脚印。   “殿下小心些,别滑倒了。”花园的雪本来便是用来赏景的,洒扫太监们只是清理了青石路上的冰雪,哪里敢随便动其他的景致。何鼎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突然怎么了,竟然不赏雪景,改为“破坏”雪景了。   朱祐樘沿着薄雪,再度绕着盛开的红梅走了一段。转身再看时,他忽然觉得吐露暗香的红梅旁边多了些脚印,其实并不算煞风景。此时的景致仿佛多了些人间的烟火气,能令人生出不少遐思。   是夜,太子殿下勾勒出了他的红梅图,梅树边点缀着几个淡淡的脚印,仿佛有人曾经立在树下驻足欣赏,而后又飘然远去。题完字后,他仔细端详,又觉得仿佛还有些空。于是,他在图的角落里添了几笔,毛绒绒的似是狐裘的模样,不细看却瞧不出来。   画完后,朱祐樘便让李广将画拿去装裱,心情极好地睡下了。   ************   “二月初六?”同一时刻,安喜宫内,万贵妃听朱见深说钦天监已经算出了吉日,不由得笑了笑,“那可是不剩多少时间了,来得及准备么?”   “母后急着让太子成婚,这个日子最近,不然便只能拖到下半年了。”朱见深回道,“便是不能准备得万全,应当也不妨事。”   万贵妃巴不得太子大婚寒碜些呢,正好也配得上那个秀才之女。她勾着唇笑起来:“这样的好事,也该早些让太后娘娘和太子知道才好。不过,眼下已经近年节时分了,倒是不必急着颁旨。”那张氏现在没名没分地留在宫里,她总能抓住机会让她来安喜宫一趟。若是成了正经的太子妃,倒是不好蛮横地动手了。   朱见深自然舍不得让她失望,遂满口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想不到,卿卿还是这样的卿卿   张姑娘:喵喵喵?   太子殿下:以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和卿卿相处了。   张姑娘:喵喵喵?   ————————————————————————————————————————————   先发点小甜饼,以后类似的还有很多   ps.这周争取有加更,今天还是明天不是很确定,么么哒~   更新时间努力掰回19:00   不然大家会被我飘忽不定的更新时间给赶跑了   我是上上颜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12 23:36:02   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13 08:15:10   谢谢两位亲的地雷,么么哒~ 第77章 贵妃又临   得知钦天监将吉日定在了二月初六, 周太后很是欢喜, 立即催着朱见深赶紧给孙媳妇之父加官, 抬高张家的身份以准备婚礼。朱见深已经答应万贵妃别急着颁旨,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开年后再颁旨也不迟之类的话。他当然希望能尽量满足爱妃那些小心思,让她高高兴兴地过个年。   周太后无奈,疑心万贵妃会闹出事来, 便派了一位亲信女官去光辉殿服侍孙媳妇。张清皎听说太后娘娘派了女官前来,亲自披着裘衣出来相迎。一见却并非陌生人, 而是终选当日将她从西宫送回光辉殿的沈女官。   沈女官年约二十余岁, 浑身皆是书香气息, 生得很是清丽。据说她出身官宦人家, 写得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 平日里几乎不出西宫一步,不是帮着太后娘娘抄经,就是与竹楼先生戴义谈诗论画, 是宫中最为文艺的女官。   “太后娘娘担心娘娘这些时日过得孤单,特意让我来相陪。”沈女官微笑道,“若是娘娘不嫌弃,我会陪着娘娘直到大婚。对了,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二月初六。六礼开始之际, 将会送娘娘归家等候。在此之前,就烦劳娘娘与我共处一段时日了。”   “求之不得。”张清皎笑着挽起她的手臂,“早便听闻沈姐姐的簪花小楷是为一绝, 画技更是连竹楼先生都赞不绝口。这些时日正巧得空,姐姐能否教一教我?我练的簪花小楷总有些不够伸展,至于画技……对工笔情有独钟,工笔人物却有些不得其法。”   “工笔常画花鸟,画人物者也有,却不似花鸟那般逼真生动,尚未出大家……”提起画技,沈女官便双目微微一亮,说到此处才轻嗔道,“娘娘可不能胡乱称‘姐姐’,臣妾可万万不敢当。若是教人听去了,那便是冒犯娘娘了。”   “好,不提,不提。”张清皎笑道,也不细问究竟什么时候六礼才会开始,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中见着家人。沈女官觉得她小小年纪便能沉得下心来,心里不由得颇为佩服,与她谈书论画也越发投入了些。   没两日,光辉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正在屋内一同练字的张清皎与沈女官互相瞧了瞧,朝着宫女们使了个眼色。云安领着两三位宫女出了正殿去探看,没多久便脸色苍白地捂着额头上的伤口慌慌张张地回来了:“是……是贵妃娘娘!”   张清皎见她们都见了血,险些便破了相,心中自是恼怒:“将她们扶下去包扎。”虽说她尚未正式被封为太子妃,但怎么说也是公认的太子未来嫡妻。万贵妃让人打伤她的宫女,显然不仅不将她放在眼里,也并未将太子放在眼里。可她如今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圣旨没有册封,她便仅仅只是一位平民女子,怎么能抗衡皇帝心爱的宠妃?   “娘娘莫急,我先出去瞧瞧。”沈女官蹙紧眉,“上回贵妃闯入光辉殿后,太后娘娘便在殿外安排了不少守卫。他们见贵妃舆轿过来,定然会去禀报太后娘娘。只须撑得这一时片刻,等到太后娘娘派人过来,便足矣。”   “沈女官小心些。”张清皎道,“贵妃蛮不讲理,说动手便会动手。”就算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女官,万贵妃脾气一上来,也未必会控制住自己。即使惹得太后娘娘震怒,她还有皇帝撑腰,根本就不怕会有什么处罚。   沈女官微微颔首,带着几位瑟瑟发抖的宫女便出去了。张清皎实在是有些不放心,打开半扇窗户,远远地往殿外眺望。只见影壁后转出一辆舆轿,停在了旁边,万贵妃捏着马鞭走下轿子,对着向她行礼的沈女官就是狠狠的一鞭子!   沈女官形容举止分毫不变,依旧垂着首跪在地上,将礼节做足。鞭子从她耳畔挥过去,打断了她微微蓬松的鬓发,抽在她身后的宫女身上。宫女惨叫一声,捂着泛红的胳膊软倒在地上,却是连哭也不敢哭。万贵妃这才漫不经心地笑了,仿佛现在才认出来面前的女官是周太后身边的红人:“怎么是你?太后娘娘怎么舍得将你派出来,放在这偏僻的光辉殿里?”   “回贵妃娘娘,臣妾奉太后娘娘之命,服侍光辉殿的张娘娘。”沈女官低声答道。   万贵妃嗤笑一声:“甚么张娘娘?陛下还没封她为太子妃呢,称甚么‘娘娘’,名不正言不顺的。让张氏出来罢,我今儿心情不错,想招待她去安喜宫赴宴。也不是为了别的,上一回邀她们去安喜宫不是没成么?这回总算等到我也闲下来了,她应该也得空。”   “太后娘娘有命,让张娘娘留在光辉殿内好好地做功课,仔细地学一学日后该如何打理东宫以及御下。若无太后娘娘的懿旨,恕臣妾不能转达贵妃娘娘的意思。贵妃娘娘若是定要宴请张娘娘,先去西宫问一问太后娘娘亦不迟。”沈女官依旧不慌不忙地道。   万贵妃眸底冷光一闪,鞭子又一次从她耳畔飞了过去,打断了她鬓角的发丝:“区区一个女官而已,还想替主子做主不成?还不赶紧让张氏出来见我!否则,我便以不敬为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小蹄子!”   当她不知道么?这小贱妇时常拿她写的字勾得皇帝神魂颠倒,连她画的那几笔不知所云的画,皇帝也曾经击案叫好。若不是她这两年看得紧,不轻易让这种容易得皇帝青睐的女子爬上龙床,指不定就又封出好几位妃嫔来了。寻常女子她尚且能忍得,这种皇帝心心念念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仗着年轻颜色好夺走她的地位,她如何能忍得?!   “贵妃娘娘恕罪……”   沈女官还待再言,万贵妃眼底的凶光一动,鞭子便要冲着她的脸打过去。这时候,旁边忽地传来一声轻唤:“贵妃娘娘手下留情!”   她收了鞭子看去,就见张氏泪眼盈盈地拎着裙裾疾走过来,看起来好不可怜:“贵妃娘娘切莫怪罪沈女官,这也是太后娘娘的懿旨,谁都不能违背。民女亦是如此,不敢踏出这光辉殿一步啊。”   万贵妃见她泫然若泣,娇娇怯怯,心中不由得嗤笑一声,口里却道:“我哪里敢怪罪沈女官,不过是吓她一吓罢了。倒是你,何必守着所谓的太后娘娘的懿旨不放呢?太后娘娘素来仁慈,怎会将你拘在这光辉殿里不许出去,必定是以讹传讹传错了她老人家的好意。否则,你堂堂未来太子妃,岂不是过得比那些关闭宫门受罚的妃嫔还凄惨些?”   张清皎怔了怔,轻轻咬着唇道:“既是太后娘娘的懿旨,那便定然有道理。就算将民女拘在这里……民女……民女也是愿意的……”   万贵妃听了,斜瞥着她,心底忽然生出一条计策来。她将鞭子丢给旁边的亲信女官,假意叹了口气,亲昵地握住了张清皎的手。对方雪白细腻的手滑若凝脂,与她虽保养得当却依旧青筋直露的手全然不同。岁月流逝,她早便失去了少女才有的鲜嫩与灵气,而这一切都能在未来太子妃的身上见到。有一瞬间,万贵妃几乎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嫉妒与狰狞之色,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好孩子,你有所不知啊。”她难得露出几分关怀之色,“你之所以会被选为太子妃,全因陛下与我据理力争之故。太后娘娘觉得你出身太低,不适合为太子妃,许是这样才想着将你拘起来,好好再学学宫里的礼仪规矩呢。”   “……”张清皎抬起眼,眸中的泪水瞬间便打湿了脸颊,神色黯然无比,勉强才维持住笑容,“多谢贵妃娘娘替民女美言,民女必定会记住贵妃娘娘的恩情。不过,仔细说来,民女出身低是事实,确实配不上太子殿下。太后娘娘的担忧……民女能够理解……”   “你这孩子,性情未免也太好了些。”万贵妃勾起唇,“也罢,不好教你为难。我本想邀你去安喜宫赴宴,等往后得了空再说罢。你与太子成婚后,清宁宫离安喜宫也不远,可得时常往来才好。”   “贵妃娘娘放心,若是有机会,民女必定会去安喜宫探望娘娘。”张清皎回应得很是恳切,“民女一直觉得,自己许是与贵妃娘娘有缘,否则当年远远瞧见御驾的时候,怎么第一眼就望见娘娘了呢?娘娘当时穿了一身火红的曳撒,风姿勃发,宛如熊熊火焰,民女至今都没有忘记分毫呢。”   万贵妃不由得笑了:“那可真是有缘得很!”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话,直到寒风渐起,万贵妃才乘着舆轿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道:“回头让人送些东西过来,可别让你这个年过得寒碜了。唉,你这么没名没分地待在光辉殿怎么能行呢?连年节的宴席都无法参加,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年。可惜太后娘娘与陛下心意已定,我怎么劝也劝不服啊。”   “有娘娘的心意,民女便知足了。”张清皎道,亲自将她送到光辉殿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卤簿离开,这才转回来。   影壁后,沈女官与一众宫女太监都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像是瞧见一个陌生人似的。张清皎泰然自若地拭去脸上的残泪,娇怯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旧与往常毫无分别。她将一直跪在雪地里的沈女官扶起来,挽着她往正殿而去:“受伤的都赶紧去包扎,可别落了病根。沈女官方才在冰雪里跪了许久,也该好好暖一暖身子才好。你们去太医院问问,可否派人过来诊治开药。”   “是。”宫女们纷纷忙碌起来,沈女官见她们的注意力都移开了,方轻声道:“娘娘,贵妃娘娘所言……”这招挑拨离间,算是用得很妥当了,而且日后必定遗祸无穷。毕竟,太子妃与安喜宫交好,这可是生生地往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心里按钉子。   “放心罢。我自然懂得,谁才是真正为我好。”张清皎附在她耳畔,低声道,“贵妃娘娘许是很久不曾佯装关怀过甚么人了,说起话来都有些不自然。脸上的神色忽而狰狞忽而得意忽而虚假,就是不见一点真情,能瞒骗得了谁呢?”   闻言,沈女官禁不住笑了:“却没想到,原来娘娘的性情竟是如此……”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小女子亦是同样如此。”张清皎从容一笑,“面对强敌,不必拘于常法,有效用便足够了。”她这张脸既然给某些人造成了好欺负的假象,那便将错就错,扮猪吃老虎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阿姨:哎哟这小可怜,看着就好欺负啊。   张姑娘:qaq   万阿姨:啧啧,刚入宫,就算有点小聪明,哪里会是我的对手!   张姑娘:qaq   万阿姨:呵呵,新计策get!挑拨离间!必须挑拨离间啊!太后算什么,太子算什么,太子妃要是我的人,离成功还远吗?!   张姑娘:o(* ̄︶ ̄*)o 第78章 意图拉拢   当朱祐樘听说万贵妃又去了一趟光辉殿时, 已是一两个时辰之后了。平日里皆是淡淡微笑的太子殿下难得皱紧眉, 对侍卫们表示了不满:“光辉殿的守卫是怎么回事?若是随便甚么人都能闯进去, 要他们又有何用?”   何鼎与李广对视一眼,回道:“殿下,那一位可是贵妃娘娘。除了西宫她不能随便闯之外,这宫里还有甚么地方她去不了的?”   莫说是光辉殿了, 便是乾清宫与坤宁宫,万贵妃也并不是没有闯过。不经传召随意去见皇帝与皇后, 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之事, 宫里人也早就已经习惯了。就算是清宁宫, 她若是想来也如入无人之境。只是常年与太子两看两相厌, 周太后又帮着孙儿严防死守, 她才不敢妄动罢了。   联想到万贵妃的骄奢跋扈,以及上一回“绑架”众位良家子的蛮横行为,朱祐樘心里越发担忧了。不期然间, 他便仿佛想象出了当时张氏被欺负得泪落如雨的模样:“最终如何?可有人受伤或者受了惊吓?”   “好些个宫女都被抽了鞭子,女官被罚在雪地里跪了将近半个时辰。”李广赶紧道,“听说张娘娘被吓着了,似乎是哭了……后来,贵妃娘娘仿佛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没有将张娘娘带回安喜宫。”   闻言, 朱祐樘便有些坐不住了,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该去西宫向祖母问安了。” 万贵妃定不会放过张氏,这种事有了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欺负自己未来的妻子?但退一步来说,他眼下不过刚有能力自保,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未婚妻。在这禁城中生活,暂时还须得依靠祖母的护佑。   何鼎和李广难得见太子殿下流露出急切的情绪,不禁都颇有些惊讶。选完妃之后,他连提也不曾提过太子妃,对光辉殿也仿佛没有任何好奇。在今儿这件事发生之前,他们还以为太子殿下尚未开窍,对未来太子妃也没有什么兴趣呢。想不到,他竟是默默地将未婚妻放在了心里。   就在朱祐樘匆匆赶往西宫的时候,周太后听着沈女官描述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宫婢倒是想得简单,还以为谁都会轻易受她蒙骗呢。随口就挑拨离间,嘴里没有一句好话,果然从来没有想过死心,一直紧盯着东宫不肯放!!”   提起万贵妃,她的脸色便有些难看。再望向张清皎时,不禁愈发觉得这孙媳妇实在是挑得极好:“好孩子,幸得你聪敏过人,懂得与她虚与委蛇。不然,当时她若是蛮横起来,说不得就将你掳到安喜宫去了。安喜宫是她的地方,于你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回太后娘娘,民女也不过是灵机一动,耍了些小聪明罢了。”张清皎垂眼应道,“假意与她交好,为的便是暂时稳住她。不然,恐怕年前年后,光辉殿都会过得不甚安稳。等到不必与她虚情假意的时候,民女必会与她断绝往来,免得引起误会。”最重要的便是,绝不能引起太后与太子两位的误会。   “这样的小聪明,眼下确实也该用一用。就如同今日一般,消息总有不能及时传到的时候,我亦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你这也是不得已为之的自保之法。”周太后握住她的手,慈爱地笑了,“只是须得小心,这宫婢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甚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她送你的东西,可千万不能用。”   “太后娘娘放心,民女省得。”以万贵妃在后世留下来的名声,就算所有人都鉴定说她送的礼物能用,张清皎也是不敢用的。宫斗剧本的关键便是“防不胜防”,敌人送过来的东西,谁知道夹带着什么奇怪之物?   正说着呢,外头忽然传来高唱:“太子殿下前来给太后娘娘问安。”   “今儿怎么来得早了些?”周太后疑惑道,不由得看了一眼未来的孙媳妇。若不是朱祐樘在她跟前从未显露过什么情绪,她恐怕会以为今日孙儿是为自家的媳妇来的。略作思索后,她使了个眼色,让沈女官带着未来孙媳妇离开。毕竟圣旨未发,他们又尚未成婚,还是须得避嫌为好。   张清皎行礼告退,与沈女官带着宫女往外行去。为了不冲撞太子,她们刻意挑了侧边的游廊前行。却不想,因着外头忽然落了雪,朱祐樘亦是走到了游廊里来避雪。双方迎面遇上,张清皎立即垂首屈膝:“民女张氏,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罢。”朱祐樘的目光落在她乌压压的发髻上,发现她今日并未戴假髻花冠,亦没有戴宫中时兴的尖棕帽,而是梳着堕马髻,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散开似的。她穿的衣裳倒是襦裙样式,裙裾边的禁步在寒风中轻轻作响,犹如敲击奏乐,很是动听。   他其实想问她今日是否被吓着了,但望着她的发顶,他却迟迟没有问出口。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众目睽睽之下,贸然与她说话也似是有些唐突。旁人不会怨怪他失礼,只会责备她不该随意出现在他面前。   张清皎垂着眼,感觉到太子的步伐似是在她跟前略停了停,随后便缓步行远了。随在他身后的两位小太监低声唤了她一声“娘娘”,弓着身子跟了上去。她缓缓地立起来,亦是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外走去。   沈女官不着痕迹地端详着她的神色,又望向远处太子的背影,心中轻叹:两位贵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尚未开窍呢。连这般单独相遇的时候,都如此冷淡,简直是白白浪费了相见的机会。   ************   第二日早晨,万贵妃就张罗着让人大张旗鼓地送了一堆礼物去光辉殿——首饰摆设衣料吃食,简直是应有尽有,整整摆满了一屋子。不仅如此,她还以解闷为名,给张清皎送了一只嘴甜的鹦鹉。   收到这些礼物,张清皎表示很“欢喜”。不仅立刻吩咐宫人登记造册,还提着鸟笼子逗个不停。前来送东西的女官离开的时候,她还特意赏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笑道:“有劳李女官回去禀报贵妃娘娘,多谢她送来这么些贵重的礼物。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必定会给贵妃娘娘寻更好的礼物,以回报她的恩情。”   回到安喜宫后,李女官将张氏的神情举止描述得活灵活现,话里话外难免有些看不起之意。万贵妃斜倚在长榻上,嗤笑道:“小门小户出来的,这辈子哪里见过甚么好东西?都是些我看不上的玩意儿,也只有她才会当成宝贝。”   “可不是么?这张氏不过是秀才之女,哪有甚么眼光。贵妃娘娘随便给几样东西,她也会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李女官道,“就算她以后当了太子妃,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好东西。宫里顶尖儿的首饰,不是送到安喜宫就是送到西宫,再不济皇后那里也得有一两样,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太子妃呢?”   “若是她穿戴得太寒酸,也不像样。”万贵妃似笑非笑道,“到时候便将我那些压在箱底落灰尘的首饰,送她几件罢。”她的名贵首饰数不胜数,不少都是戴过几回就不想再动的,送给张氏也正好合适。就这么一个小可怜,能戴她的首饰便已经是幸运了。   主仆俩嘲弄着光辉殿那一位没见过世面,仿佛都忘记了万家亦只是椽吏出身。当年万父因亲眷犯罪被牵连,谪居霸州。由于生活无着,寻着机会便将年仅四岁的女儿送入宫中为宫女。若不是奉孙太后之命去照顾年幼的太子朱见深,万氏又哪里会有今日?顶多也不过是个曾经服侍过孙太后的老宫女罢了。   这时候,梁芳过来求见。废太子之事暂告一段落后,他虽然保住了御马监太监的职缺,却远远不如从前受宠了。一则朱见深不喜他涉入前朝过甚,认为他过界了;二则李孜省与继晓复宠后,都对他展开了报复。   李孜省认为自己是受了他的牵连,连继晓都觉得他当时弃车保帅很不地道,两人遂想方设法渐渐将他从皇帝陛下身边挤开了。便是他绞尽脑汁想进献更多的小药丸也没有用,因为李孜省炼出来的丹药也有同样的效果,甚至继晓进贡的欢喜佛香亦有助兴之用。于是,梁芳慢慢地失业了,眼下也只剩下万贵妃这座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靠山了。   “听说贵妃娘娘送了好些礼物去光辉殿,宫中都已经传遍了。”梁芳前来,照例是带了不少好东西,“老奴想着,贵妃娘娘的库房空了,总得有更好的添补上,这便来给贵妃娘娘送些小玩意儿了。”   “你倒是一直都很有心。”万贵妃道,懒洋洋地看了一眼他送的那些宝贝,显然并不算太感兴趣。   “老奴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梁芳说着,左右看了看。   看在他伺候得用心的份上,万贵妃示意周围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便听梁芳压低声音道:“贵妃娘娘既然能送礼物去光辉殿,为何不送给清宁宫一份呢?太子若是承了情,暂时不计较之前的事了,日后甚么事不好办?”   “他会承情么?”万贵妃冷笑,“送给他的宫女,一个都没有碰过。甚至连看一眼都懒得,全都扔在旁边不管。连千娇百媚的宫女都如此了,还有甚么礼物是他能看得上的?”   “宫女他看不上,那是因为他不开窍。太后送的,皇后送的,他不都没碰过么?这是件好事,他指不定连太子妃都不想碰呢,往后哪里能生得出皇太孙来。”梁芳笑呵呵道,“贵重礼物就不同了。贵妃娘娘送了礼物,太子殿下哪能有不收的道理?便是他不愿意收,有陛下在旁边,也必须恭恭敬敬地收了!”   “收下贵妃娘娘的礼物,往后他还敢待娘娘无礼么?贵妃娘娘是长辈,送了礼物也算是主动与他和好了,东宫再也寻不着借口折腾出什么事来。再加上有位倾向于娘娘的太子妃,娘娘掌控东宫还不是早晚之事?老奴以前不提,是担心娘娘一直在气头上,不想对东宫用水磨工夫……”   万贵妃仔细思索,冷笑道:“也罢,就让那病秧子得意一段时日,以为是我做小伏低罢。横竖也须得与张氏往来交好,降低他的警惕也方便日后行事。”至于行什么事——还用说么?皇帝还没有驾崩,谁说太子之位就一定是稳当的?指不定这棵病秧子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呢?   这天晚上,安喜宫又光明正大地送了一堆礼物去清宁宫。   朱祐樘提着一只鸟笼,瞧着里头蹦蹦跳跳的鹦鹉,听它聒噪着喊“太子万福”之类的吉祥话,禁不住问:“所有的鹦鹉都是这般吵闹?”听说今儿光辉殿也得了一只,那一只也这般吵吵嚷嚷的,几乎都停不下来么?   “许是刚过来,所以有些控制不住罢。”何鼎道,“寻常鹦鹉也只是热闹些罢了。听说,光辉殿的张娘娘便很喜欢。”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原本想说将这只鹦鹉也送去光辉殿,仔细想想却不妥。罢了罢了,若是张氏喜欢,他便暂且养着它罢,再过两个月就能交给张氏一起养着了。总归不过是只扁毛畜生,也不必太在意究竟是谁送来的。再者,第一天送来,他便弃而不养,传到父皇耳中也不太像样。   作者有话要说:  _(:3∠)_……   最近有一点点卡文,大家见谅~   时间关系,今天的小剧场暂时省略啦~   ps.大家可以为万阿姨倒计时了~ 第79章 归家待嫁   转眼便又到了除夕, 皇家夜宴上, 朱祐樘的婚事自然成了大家的谈资。公主们纷纷围在周太后与重庆长公主身边, 询问着未来太子妃的容貌品性。这不仅仅因着她们“关心后辈”,也关系到日后如何与她打交道,她们怎么会不在意呢?   重庆长公主微微一笑:“是个性情温柔的好孩子,生得也秀丽温婉。虽是秀才之女, 父祖却过得很殷实,族中也曾出过进士。她家里还专门设了女学, 琴棋书画都通晓, 尤其擅长弹琴, 写得一手好字, 连母后身边的沈女官都夸她的字颇具风骨。这可不是甚么小门小户的人家都能教养出来的。”   诸位公主均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位温柔浅笑的少女, 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松。性情温柔便是不错了,知书达理更是极好的。谁愿意真心与性情强悍蛮横无知的人来往呢?她们好不容易忍了这么些年,未来若是还须得继续忍下去, 让某些粗鄙不堪的“国戚”骑在她们这些金枝玉叶的头顶上,教她们的颜面往哪里搁?   坐在一旁的周太后望着她们,笑而不语。先帝的姊妹都已经不在了,如今还在的公主都是先帝的女儿,除去早夭的以及在前些年去世的,拢共也只剩下五人而已。她们从小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自然清楚她们的脾性。   如嘉善长公主、淳安长公主,无不生性正直,宁可日子过得苦一些也不愿依附万贵妃。但也有嫁得不如意, 庄田不够过日子,所以暗中依附万贵妃想求得好处的。无论是否从万贵妃那里得到过好处,作为金枝玉叶的公主也都受够了万氏与万家的嚣张跋扈。几乎不用说,她们骨子里的骄傲也能让她们看得很清楚,以后该支持的究竟是谁。尽管公主与驸马都不涉及权力,但在皇亲宗族中都是长辈,得到她们的支持自然没有什么坏处。   当然,若是她们见太子妃年幼又温顺,便打着欺瞒诱骗太子妃的算盘,那可是算错了。周太后不介意支持自家孙媳妇,帮某些趋利的公主正一正身子骨。好歹也都是先帝的皇女,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可不能做些寻常民妇才能干得出来的事。   万贵妃远远地听了几句,脸色不由得一沉,觉得重庆长公主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在讽刺她。张氏样样都好,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养出来的,不就是意味着她这样的“粗鄙”人才是小门小户女么?可她就是见不得她们掩耳盗铃,往张氏身上贴金。秀才之女,身份还不够低?她曾经是宫女,门户低些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张氏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她们偏要捧起来,不就是打从心底不愿意承认,这回选太子妃完全是失败的么?想到此,万贵妃也不再恼恨张清皎了,反倒是勾起唇角笑了笑,对朱见深道:“夜宴这般热闹,倒教臣妾想起光辉殿里的张氏了。可怜她小小年纪,孤孤单单地在光辉殿里过除夕,应该很不习惯罢。”   “还是爱妃心善,竟能想到张氏。”朱见深大为感动,“不如爱妃赐她一些宴席上的吃食,也让她好好过个年?”   作为皇帝,他时常会赐除夕宴上的好菜给看重的臣子们。这对群臣而言,亦是圣眷正浓的暗示。不过,前朝后宫有分别,他不能直接将吃食赐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这应当是皇后或者说摄后宫事者的权责。此时他不提皇后,只提贵妃,自然是为了讨得爱妃的欢心。至于皇后事后会如何想,他并不在意。   万贵妃遂挑了些尚未动过的“好菜”,命自己身边的李女官拿了食盒送去光辉殿。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王皇后身侧时,却发现她身后的亲信女官也不见了踪影,她面前的案桌上亦缺了好几道菜品。   万贵妃微微眯起眼来,王皇后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平静如旧。   太子殿下看了一眼自己桌上那些没有动过的菜品,按捺住想让何鼎也拿个食盒过来的心思。他还不知道张氏究竟喜欢吃些什么呢,凑什么热闹?再等一个来月,他们便要大婚了,到时候再投她所好也不迟。   “太子哥哥,我们今天能见着嫂嫂么?”朱祐杬带着几个弟弟凑过来,满眼都是好奇。   “我尚未娶妻,你们哪里来的嫂嫂?”朱祐樘笑道,将自己案桌上那几品较为独特的点心干果都分给了弟弟妹妹们。这是太子的份例,是御膳房做出来的新菜式,寻常皇子皇女都不曾见过。“等到婚礼之后,你们就能见着了。”   除了几个稍大些的弟妹外,剩下的皇子皇女们尚不足五六岁,得了太子哥哥的照顾便已经很高兴了,欢喜得完全忘了嫂嫂是谁。朱祐杬转了转眼睛,又提议去光辉殿瞧一瞧,被朱祐樘无视了。他正觉得没意思,就听太子哥哥道:“待会儿去西宫陪祖母看焰火,许你们在花园的观景台上看,如何?”   这个新鲜主意立刻得到了所有皇子皇女的拥护。光辉殿那位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未来嫂嫂,很快就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同一时刻,正在光辉殿里独自过除夕的张清皎,先后接到了王皇后与万贵妃赏赐的菜品。   仔细说起来,御膳房给她送来的除夕宴也并不差,按的应该是太子妃该有的份例。因天候寒冷,菜送来时只剩一层余温。有些菜完全凉了,她便命宫女在木炭炉上温热了吃。纵是重新经过了加工,味道也甚是不错。毕竟是御膳房的专业厨子做的,比他们张家的厨娘高明多了。也正因如此,吃饱喝足的她对于新赏赐下来的菜品(剩菜)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不过,再没有兴趣,她也依然得做足了感激的模样。当着两位女官的面,她让宫女稍微温了温这些菜品,每一样都略尝了尝,表示非常喜欢。女官们对视一眼,眼底仿佛有电闪雷鸣掠过,接了她塞的银钱便转身离开了。   “娘娘,贵妃娘娘送的菜品……可要用些药?”云安捧着药瓶过来,满脸都是忐忑。   张清皎思索片刻,不得不作出痛苦的抉择。毕竟,万贵妃送来的东西实在是没有保障。她就当是吃错了东西,还是赶紧催吐出来要紧。罢了,该尝的美味也尝了,待会儿还能拿皇后娘娘送来的菜品垫一垫,总归不会在除夕之夜饿着的。   听女官转述完当时的情景后,王皇后与万贵妃都很是高兴。尽管第二天便是元日,但忙碌的两人还是抽空派了人去给光辉殿送礼物。这一回,王皇后遣来的人特地落在后头,确定万贵妃派来的人离开后,才进入了光辉殿。   西宫的周太后听说了,也凑了个热闹,着女官赏赐光辉殿。朱见深亦是不甘落后,听说大家都赏了,他自是不能吝啬。不知不觉间,光辉殿竟成了禁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就连邵宸妃等妃嫔也纷纷派人送了礼物,为的便是与未来太子妃交好。   倒是清宁宫依旧一片安宁,谁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最近有些烦恼——究竟是悄悄地将那只聒噪的鹦鹉送过去,还是将他最近几天画的鹦鹉图送过去呢?   ************   在一片和乐融融之中,正月初六,朱见深终于下旨“授国子监生张峦为鸿胪寺卿,时峦女选定为皇太子妃,择日将行礼,固有是命。”父凭女贵,张峦不仅得了个从天而降的正四品官职,转眼就和堂兄张岐曾经的都察院右佥都御使平级——他还得了御赐的府邸,一座位于禁城正南的大时雍坊里的三路五进大宅院。   在同南馆里和两个儿子忐忑不安地过了年的张峦接旨之后,犹自不敢相信他竟然成为了皇太子的岳父。晕晕乎乎的他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似的云上,周围的恭贺声仿佛隔得极远,听上去极为不真实。   张鹤龄牵着张延龄跟在自家爹身后,脸上伪装出惊喜的笑容,心里越发难过了。对他来说,鸿胪寺卿什么的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自家姐姐的一片衣角。要知道,他几乎有小半年不曾见到自家姐姐了,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姐姐。   “张皇亲,陛下还赐了一座宅子,请上车。”前来颁旨的是戴义,也算是有始有终了。他让张峦坐了符合他品阶的马车,又转去诸王馆接了金氏。数十侍卫与太监护着几辆马车前往张家的新宅邸,顿时引来了平民百姓们的围观。   “看!这就是太子妃的娘家了!”   “啧啧,听说也不过是个国子监生而已。”   “他家可真是运道好啊!方才你们是不知道,万岁爷直接给他们家封了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是什么官儿?”   “不管是什么官,总比国子监生强些!”   伴随着这些议论,张家人风风光光地来到了他们的新宅院。张峦谢过了戴义,带着金氏、两个儿子以及家仆们走入“鸿胪寺卿张府”,几乎每个人的神情都尚有些恍惚。唯有张鹤龄面无表情地想:要这么大的宅院又有什么用处?家里总共也就几口人,就算每个人占一个大院子也绰绰有余。倒不如将他的姐姐还回来呢!他宁愿回棉花胡同的小院子里去住!   次日,张峦终是恢复了清醒,一面派人回兴济县报喜讯顺便将伯父伯母以及亲眷都接来,一面在张氏的协助下,慢慢安排家里的诸事。金氏还不曾从突如其来的富贵里回过神来,这些事他也不放心交给她来办。   就在这时候,宫里又传来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说是送太子妃娘娘归家待嫁。一时间,张家一片沸腾。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一辆装饰华贵的舆车驶入了张家,伴随着的还有女官、宫女以及小太监等足足十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张岳父:=口=,我是鸿胪寺卿了……   张岐:_(:3∠)_   张岳父:堂兄,我是鸿胪寺卿了!和你没有丢官之前同品!正四品!!   张岐:滚……   张岳父:前一刻还是秀才,后一刻就正四品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你明白吗?   张岐:我不明白,还有,我已经死了,谢谢。   张岳父:堂兄,我觉得就算我没有考中举人,好像也能扛得起张家了,你安心的去吧。   张岐:呵呵,生了个好女儿啊。   张岳父:o(* ̄︶ ̄*)o,没错,我女儿天下第一~   张岐:_(:3∠)_(无言以对)   ————————————————————————————————————————   张家的鸡犬升天,从这一刻开始   呵呵哒,正四品的鸿胪寺卿算神马,太子殿下表示,我要给岳父岳母封封封!所有亲眷都一起封封封!   ╮(╯▽╰)╭   ps.万阿姨最近好像很抢戏,是因为……马上要给她发便当了。   为了准确地推算她到底是神马时候便当的,昨天点开宪宗实录和万年历算了好久→ →   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算对了,万一算错了大家也就当对了吧   嗯,开启万阿姨的倒计时,咱们家小张和宫斗是没缘分的……   授国子监生张峦为鸿胪寺卿,时峦女选定为皇太子妃,择日将行礼,固是命——《宪宗实录》 第80章 家人再会   “微臣携家眷, 拜见太子妃娘娘。”   张清皎望着恭恭敬敬行礼的父母与弟弟们, 眉头微微一动。她想象当中的家人重逢, 并不是眼下这种冷淡疏离的场景,而是像以往那般亲近无间。   将近半年未见,她知道家人们与她一样,早已在心里存了许多话。采选以来的所见所闻, 她一直闷在心底,一直想着和他们分享。然而, 如今在女官与宫女太监们的注视下, 他们之间的相处却不能一如从前。   不过, 虽然新来的肖女官瞧着便很是严肃, 但张清皎依然不打算听从她一路过来时的规劝——无非是些“今时已经不同往日, 娘娘须得自持身份,不能放纵家人逾礼”之类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她从主位上起身, 亲昵地将张峦和金氏扶了起来:“爹爹与娘亲不必多礼,鹤哥儿、延哥儿也都起来罢。”   见她的举止仿佛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张峦和金氏不由得略微松快了些。张鹤龄也咧开嘴笑了:“姐姐,这些天我好想你!”张延龄赶紧跟着重复道:“姐姐,我也想你!!”他才不会承认,若不是哥哥每日念叨着姐姐, 他恐怕早就将自家姐姐忘了呢。   “我也一直都念着你们。”张清皎揉了揉弟弟们的小脑袋,笑盈盈的。   “娘娘……”旁边的肖女官轻轻一咳,提醒她注意身份。   “我是张家女, 尚未正式被封为太子妃。出嫁之前,在家中自然只叙家礼,不叙国礼。”张清皎淡笑着回道,见肖女官皱起眉还待再言,又道,“肖女官若是觉得不舒服,便先退下罢。我会告诉厨下,给你熬些冰糖雪梨汤,好好润一润喉咙。”   肖女官的神色顿时更加严肃了,浑身散发出的气息令旁边的宫女太监们都禁不住微微有些瑟缩。张峦打量着这个年约四十来岁,身形瘦削、面无表情的女官,觉得不好得罪,便笑道:“一家人许久不见,有些失态,还望肖女官通融一二。”   闻言,肖女官的表情略松了松:“虽是如此,诸位贵亲亦不可太过逾越。”她自恃是周太后特意派到未来太子妃身边,协助她打理东宫事务的,颇有些自视甚高,言语间都远不似沈女官那般亲近。   张清皎并不喜欢她这种性情,亲昵与信任便更不必提了:“我知道,肖女官也是一心替我着想。安心罢,我也就在家里悄悄放肆这么几天了,不会有甚么妨碍的。”再怎么不喜欢,她也明白,肖女官是周太后身边的人,轻易不能得罪。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必须一退再退,任由她拿捏。   纵然她是晚辈,肖女官是长辈赐的女官,她也没有必要事事听从。尤其在这群宫女太监面前,必须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东宫未来的女主人,谁才是主事者,谁才是做决定之人。她会尊重肖女官,也会遵从宫中的礼仪规矩。但若是其他事肖女官也想拿捏着她,控制着她,她绝不会委屈自己一直忍耐下去。   今日这一出,亦是她们彼此之间的一次试探。肖女官退一步,她也退一步,未来才能相安无事。如肖女官这种在宫中生活多年的人,应当也知道分寸与进退。就算是性情再怎么一板一眼,亦不可能不通人情。除非,她是真的不将她这个太子妃放在眼里。   肖女官注视着眼前的少女,迟疑片刻,垂下首道:“是臣妾多想了。想必太后娘娘若是知道了,也会觉得天伦之乐是人之常情。臣妾相信娘娘,便不打搅娘娘与诸位贵亲了。”说着,她使了个眼色,将宫女太监们都带走了。   当所有人都退下后,张家人才彻底放松下来,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叙话。   张峦仔细端详着女儿,觉得她似乎有些变化,又仿佛从未变过。变的是举手投足间的仪态气度,不经意之间仿佛都透着优雅从容之态。不变的是她的言谈与笑颜,还有眼底的温和与坚韧。   张鹤龄与张延龄倒是什么都不曾察觉,只顾着围住姐姐说些他们的见闻。同南馆已经是他们所见过的最为富贵的所在了。在里头生活了将近两个月,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对他们来说,都非常新鲜。当然,他们更好奇的是诸王馆,是皇宫大内。   张清皎耐心地描述着诸王馆的生活,说起了第一回 踏入禁城时的所见所闻。周太后,皇帝,皇后,万贵妃,太子——在她的言语勾勒中,每一位禁城的主子都性情鲜明。许多细节她不方便说,只是轻描淡写。不过,能说的她都会毫无保留地道出来,免得日后张家人无意之间犯了哪一位的忌讳。   “你见过太子了?”金氏抓住了她所认为的关键,“宫里的规矩不是很大么?怎么太后娘娘还会让你们见上面?太子千岁待你如何?”   “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还未说过话呢。”张清皎道。   金氏见她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关心太子的想法,不禁有些替女儿着急起来:“怎么瞧着你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似的?这可不成!女人呐,最要紧的便是讨得相公的欢心,赶紧生几个儿子出来。不然宫里美人这么多,他若是寻了别的女人,你又没有一个孩儿伴身,这日子过得还有甚么滋味?像是你说的皇后娘娘,明明有相公,过得却比太后娘娘差得远了……”   “唉,不过,她虽然过得不好,但家里也因为她都得了官职。听说还是个爵位呢,比万家也不差了。这就叫甚么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们家以后应该也能继续升罢?你爹眼下的官职和他们比起来,可有些不够看呢!”因本性市侩,她的目光从来都离不开“利益”二字,时不时就会暴露出来。   “哪有这么说自家的?”张清皎看了她一眼,语气越发平淡了,“咱们家谁是‘鸡犬’?”   金氏的笑容不由得滞了滞,觑着女儿不怒自威的模样,竟是再也说不出话了。听说女儿被选为太子妃后,她便处处受恭维,早已忘了对女儿的怜惜与思念,满脑子都是飘飘然与得意洋洋。不仅憧憬着往后的荣华富贵,更是憧憬着所有亲眷对自己的吹捧。甚至,她还隐隐期待伯母何氏、嫂子钱氏、弟妹李氏等人皆对她低头,从此张家上下便由她来做主。   谁知道,美梦还未成真呢,亲眷都还没见着呢,她还没来得及翻身做主给其他人一点脸色看看呢——头一个给她泼冷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女儿。   “赐给国亲官职,是皇帝陛下的恩赏,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更不是强求而来的。随随便便就提起升官加爵,娘难道以为朝廷之事都是儿戏不成?凭着自己是太子妃的娘家,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呵,便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也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张清皎望着她,语气不轻不重。   金氏低下头,呐呐不敢再多言。她其实让人打听了不少消息,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如今只提了一两句,女儿就给她脸色看,她哪里还敢再多言。若是因为这些念头,女儿连带着儿子又不理会她了,就算是再富贵的日子,也过得没滋没味的。   “爹爹,也不知道是谁在娘跟前嚼舌头,说的竟然都是些大逆不道之语。”张清皎又看向父亲,“这两天想必有人送了不少奴仆过来,咱们也不能都留下来用。好好查一查府内的人,将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干净,免得她们带坏了母亲与弟弟。”   张峦立即点头答应了。他不似金氏那般,被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见着人送礼便眉开眼笑,只恨不得礼物能将这偌大的府邸都填满才好。他比谁都清楚,作为太子妃的娘家,张家日后必须比以前更加谨言慎行,才不会给女儿惹麻烦。有些礼物他能不收就不收,推脱不了的也得仔细记上,往后找机会还回去。至于送来的人,都是礼物的添头,退也退不掉,只能再想办法安置了。   “这几天,鹤哥儿与延哥儿的功课照常由我负责。”张清皎又道,“延哥儿年纪渐长,也该适当启蒙了,我会给他寻些合适的蒙学读物。至于鹤哥儿,这半年来跟着东奔西跑,学业进度是否如预期?”   张鹤龄愣了愣,突然有种转身就跑出去的冲动——这半年来他只顾着思念姐姐,哪有多少空闲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进学?   张清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鹤哥儿,还不赶紧将你的功课拿过来给我瞧瞧?”她就知道,这些时日小家伙脑袋里塞满了各种见闻,爹爹又满心担忧顾不上考察他的功课,他哪里还记得读书?   “……”张鹤龄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现在补,还来得及么?   ************   张清皎出宫后,光辉殿留下之物都转送到了西宫。其中既有能装满好几个库房的各种首饰、布料、摆件等礼物,亦有万贵妃送给她的那只鹦鹉。周太后厌恶万贵妃,恨屋及乌,对这只鹦鹉亦是没什么逗弄之心。再者,她日常礼佛念经,鹦鹉时不时就发出声音,着实有些打扰她的清静。   于是,朱祐樘第二日早晨过来问安时,就见一只鹦鹉被挂在了正殿外游廊的角落里,孤孤单单地无人搭理。他从未见过西宫有鹦鹉,不免多问了几句。听说这是张氏留下的鹦鹉后,傍晚时分,太子殿下便将东宫那只鹦鹉也提了过来,将笼子挂在了那只鹦鹉旁边。   “好端端地提过来作甚?”周太后问。   太子殿下回道:“这鹦鹉平日里总说些不着调的,也打扰孙儿念书习字。清宁宫内耳目众多,孙儿不好处置,不如送到祖母这里来,将它也‘打入冷宫’。”在长辈面前,他当然不会明说,东宫的鹦鹉是送来与这只鹦鹉作伴的。   周太后笑道:“连鹦鹉你都不方便处置,那宫婢送的其他东西呢?”   “都是些死物,放在库房里就是了。倒是活物,一向最难处置。”朱祐樘道,说的不仅仅是鹦鹉,也有万贵妃塞进来的那些宫女。   告退回清宁宫的时候,朱祐樘特地从游廊角落处经过。望见相邻的笼子里两只鸟儿蹦跳着说话,仿佛已经认识了彼此,嘴角便不由得轻轻勾了起来。等张氏嫁给他的时候,或许这两只鸟儿就真正熟悉起来了。到时候,将它们都给张氏养着,她应该会觉得很高兴罢。   怀着不为人知的微小愿望,太子殿下这一天的心情格外好。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等他趁着给祖母问安,再去看那两只鸟儿的时候,见到的只有剩下几片带血翎羽的空笼子。太子殿下在空笼子跟前立了片刻,负责看守笼子的小太监哭丧着脸奔过来,手里捧着两只被啃咬得不像样的鹦鹉:“……不知哪个宫里跑来一只猫……”   “……罢了,将它们葬了就是……”太子殿下转身离开,决定以后自己送一对鹦鹉给张氏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张氏这只鹦鹉挂在这里孤零零的,还是把东宫那只也一起挂过来好了。   张姑娘:……请问,你现在真正的心情是……   太子殿下:=///=,四舍五入就是我们俩……在一起生活了……   张姑娘:=///=   第二天,鹦鹉,卒。   太子殿下:→ →,别人送的不靠谱,以后我自己送。   ————————————————————————————————————————————   在朝鲜的李朝实录里写了个不靠谱的故事╮(╯▽╰)╭   我化用到这里来了,嗯,关于鹦鹉的故事~   等万贵妃的便当发了,我会告诉大家李朝实录里的脑洞……   ps.如果万贵妃便当了,大家就马上倒计时成婚吧!本周内肯定完婚啦~ 第81章 贵妃薨逝   “甚么?!鹦鹉被猫咬死了?!”   安喜宫, 一只茶盏狠狠地朝着报信的小太监脑袋上砸去。被滚烫的茶水浇了一脸, 又被碎瓷片划伤额头的小太监瑟瑟发抖, 连惨叫声都不敢发出来。可万贵妃似是还觉得不解气,连着将鲜果盘、干果碟都扔在了他身上。   眼看着她的怒火越发旺盛,想起太医的叮嘱与朱见深的命令,李女官不得不壮着胆子劝道:“娘娘, 不过是只鹦鹉而已……”   “蠢货!这可不仅仅是一只鹦鹉!”万贵妃依旧怒不可遏,柳眉倒竖, “一定是那老妇故意让人放了猫!果然, 我说呢, 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拉拢张氏!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刻意放猫把我送给张氏的鹦鹉咬死, 杀鸡儆猴!!”   李女官怎么都觉得, 贵妃娘娘似乎是想得太多了些。周太后是什么人?就算她不喜贵妃娘娘与未来太子妃交好,将太子妃唤过去好好敲打一番就是了,还用得着和一只小小的鹦鹉过不去么?   但万贵妃显然并不这样想, 她对周太后恚恨已久,却又始终拿她没有办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太后确实没有少给她添堵。久而久之,在她看来,无论周太后做了什么, 必定都是在针对她。   “娘娘,不只是张娘娘的鹦鹉,连太子殿下的鹦鹉也……”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继续道, “听说昨儿晚上,太子殿下去西宫问安的时候,便将鹦鹉从清宁宫提了过去,今儿早上来就只见着空笼子了。”   万贵妃怔了怔,越发咬牙切齿了,脸色一片铁青:“这祖孙二人,是在明晃晃地抽我的脸呢!这么多年来,我给谁送过重礼?好不容易才送出这么两回,好歹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他们却偏偏将我送的鹦鹉弄死!这是活生生地将我的脸面往地上踩啊!!”   “我就知道,那病秧子从小就是个蔫坏的!当年我招待他用膳,那么小的年纪,就说甚么怕饭菜里有毒,不能吃!如今我主动向他示好,他哪里将我放在眼里?心里指不定怎么恨我呢!早知道,当年就该让他陪着他那短命鬼娘一起去死!!否则,若是真让他登基,恐怕我就没有活路了!!”   李女官吓得脸色都白了,忙不迭地往周围瞧了瞧,记下了每一位当值的宫女太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贵妃娘娘才能说得出口了。换了是宫中任何一位妃嫔,甚至是王皇后与周太后,都断然说不出这等狠厉的话来。   而原本泥塑木雕似的宫女太监们听见这番话后,额角也禁不住渗出了冷汗。这种话,他们连听见都是罪过,还能活得过今天么?   就在众人战战兢兢的时候,狂怒的万贵妃砸起了多宝架上的摆设。砸着砸着,她额角的青筋愈来愈跳得厉害,竟是仰头便厥了过去。   朱见深听说贵妃病了,顾不得询问郊祀准备之事,立即摆驾来到安喜宫。太医正在针灸,万贵妃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依旧是昏迷不醒。他皱着眉头将李女官叫了过来,询问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贵妃动了怒。   听说事情的缘由不过是两只鹦鹉后,连皇帝陛下都无言以对。他也知道鹦鹉被猫咬死这件事,今早去西宫请安的时候,听周太后提起过。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却没想到贵妃竟然思虑得如此之深。   “若是贵妃想岔了,你在旁边可得规劝一二才是。她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气坏了身子骨。”朱见深也曾听太医提起过,贵妃有脑卒中之虑,不可轻易动怒。可她本便性烈,便是百般叮嘱她控制住情绪,亦是三天两头的发怒生气。像这般厥过去之类的事,最近两年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了。   “臣妾省得。”李女官应道,丝毫不敢提若是万贵妃的脾气一上来,她根本不敢出声。   是夜,朱见深一直陪在万贵妃床边,直到她醒过来才安歇。万贵妃恹恹地躺着,从床帐里瞥见一位宫女婀娜的背影,强忍住心底的嫉妒与恼怒,示意李女官让她去服侍朱见深歇息。不久之后,李女官回来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的眼底便不由得燃起了妒火,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将那个贱人撕碎。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到自己青筋直露的手上时,居然发现上头竟是浮起了些许皱纹与老人惯有的斑痕。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拨开自己的衣衫——果不其然,衣襟内的身体已经再也掩盖不住臃肿与衰老了。   是啊,她虚岁都已经五十八岁了,早就不再年轻了。便是保养得再精心,也远远比不上年轻女子娇嫩的身体。谁不喜欢年轻鲜嫩的身体呢?谁不喜欢生机勃勃的青年人呢?   只可惜,当年她还像张氏那般青春年少的时候,朱见深尚未出生,还在与她同岁的周太后的腹中。等他长大了,成了翩翩少年郎,她自然而然也老了。更不用提,如今他已是四十不惑的年纪,而她早已是垂垂老矣……   尽管她并未读过多少书,此时心里也不由得浮起几句诗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她恨的是自己,与他相比,生得实在是太早了。若是能像孙太后那般,自幼与宣庙一同长大,便是刚开始只是贵妃,不是也能靠着宠爱登上皇后之位么?她亏就亏在年纪太大了,周太后与群臣都反对她、指责她。不然,陛下一定会力排众议让她做皇后的。最终她能得到的一切,绝不会比孙太后少。   君生我已老,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啊。   ************   次日是正月初九,朱见深凌晨便起来前往南郊天坛郊祀。御驾出宫的时候,竟然突降大雾。咫尺之内,连人影都无法分辨。卫士们举着火把,火光在白雾里映出朦胧的光晕,犹如延绵不断的火龙,一直延伸至远方。   朱祐樘坐在太子舆驾里,听何鼎低声禀报外头的情况,让他轻轻拨开门帘一角。浓浓的雾气在外头翻滚奔涌,衬得周围仿佛像是神话传说当中的仙宫一般。冬季大雾,很是罕见,或许这也算是一种预兆罢。   直至祭祀结束,朱见深领着朱祐樘回宫拜见周太后,又独自去了奉天殿受群臣拜见,大雾才缓缓散去。如此异象,钦天监自是忙不迭地开始占卜问卦,打算连夜观察星象。李孜省、继晓等人亦说了些他们卦算出来的话,囫囵模糊,无论皇帝陛下自己怎么解读都无妨。   这天夜里,朱见深又一次去了安喜宫探望。万贵妃的病情已是好多了,但精神却不比从前。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朱见深便命人将百鸟房里/调/教/好的一对鹦鹉带上来,哄万贵妃开心。可万贵妃本便不是因着鹦鹉而发怒,见了这两只毛色鲜艳口舌伶俐的鹦鹉,也只是勉强露出笑容罢了。   “夜色深了,朕便不扰你了。”朱见深给她拢了拢锦被,“好好歇息罢,明儿朕再来。”   “陛下是打算回乾清宫歇息?”万贵妃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是留下来罢,免得出去再受一阵寒风。回乾清宫且还得折腾一会儿呢,甚么时候才能安歇呢?”   “你说得是。”朱见深道,便照旧去隔壁的次间里歇下了。   万贵妃依旧让昨夜那个宫女去服侍,又命李女官以及所有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似是依稀听见了仿佛猫儿叫似的声音。那声音时断时续,听着无比诱人,却像是在她心底生生地剜了几刀。   万贵妃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那声音渐渐停歇,始终睁着眼睛望着绣满金凤与葫芦藤蔓的床帐,生生地熬了一夜。直到宫殿里再度热闹起来,朱见深的御驾离开了,李女官轻声在外头唤了声“娘娘”,她才嘶哑着声音道:“进来。”   “娘娘的眼睛怎么都红了?昨夜睡得不好么?”   “白日里睡得太多了而已。”万贵妃垂下眼,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婀娜身影,便指了指,“让她来服侍我洗漱。”   “是。”李女官使了个眼色,那位宫女遂捧着盛满温水的金盆上前。   万贵妃紧紧地盯着她,觉得她生得很寻常。可是就算容貌再寻常,也是鲜嫩的小姑娘。不像她,已经是留不住男人的老妇了。她心里冷冷地笑了起来,目光忽而落在了宫女衣襟内露出的青紫痕迹上。   她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丝毫不觉自己已经望了许久。而那位宫女刚开始尚且平静,经受了她的冰冷目光后,渐渐地禁不住发起抖来。金盆中的水跟着她一起颤抖,微微地泛起涟漪。这时候,万贵妃忽而又像是听见了昨夜的声音。   “贱妇!”她忽然暴怒而起,打翻了金盆,声嘶力竭地让李女官将鞭子拿过来,“敢在我的身边勾引陛下的贱妇!我怎么能容你!!”   宫女怔愣地跪倒在地上,根本不敢辩解,分明是她命她去服侍皇帝起居的:“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贱妇!贱妇!!你这个该死的贱妇!!”   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将那张鲜嫩的脸孔抽得血肉模糊。万贵妃只觉得心里格外快意,却又格外愤懑——凭什么?凭什么她必须将她的男人让出去?!二十多年了!她足足忍让了二十多年!多少女人明里暗里地爬上了龙床?!凭什么?!凭什么她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女人被她的男人疼爱?!   凭什么?!   眼前忽地一黑,万贵妃的瞳孔微微一张,不断地扩散放大,就这样仰头倒了下去。   这一回,她再也没能醒过来。   这时候,朱见深刚刚在奉天殿举行完郊祀的庆成宴。回到乾清宫后,宫人们服侍他脱去衮冕,换上平日里穿的常服。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好不容易扶住了旁边的萧敬,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赶紧去唤太医过来,给陛下诊脉!”覃吉立即吩咐小太监。   萧敬搀扶着朱见深在榻上坐下,正要劝他歇息,便听外头传来李女官的一声哭喊:“陛下!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薨了!!”   “甚么?!”朱见深从榻上一跃而起,震惊无比,“你说甚么?!”   “贵妃娘娘,方才已经去了……”李女官跪在地上,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朱见深摇了摇首,难以置信道:“不,不可能!走!快去安喜宫!!”   作者有话要说:  万阿姨:(╯‵□′)╯︵┻━┻,等等!我还没抽够鞭子!!怎么就没戏份了?!   宪宗:嘤嘤嘤嘤嘤嘤   张姑娘:=口=,等等,说好的她是宫斗boss呢?   太子殿下:→ →,和谁说好的?   张姑娘:_(:3∠)_,突然觉得有点小寂寞呢……难道属于我的终极boss还没出现吗?   太子殿下:……   作者:正月初十,万贵妃,领便当。这是本文宫斗最有分量的boss,给你一个豪华便当吧,永别啦~   ————————————————————————————————————————————   所以说,小张的宫斗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一章万贵妃死,让她当一章的主角吧。   至于李朝实录里的八卦是这么说的:   【彼万氏见宠于大行皇帝,晚年色衰宠弛,私取远方美女进之以悦其心,敦以固其宠。新皇帝在东宫,又欲求宠。养得老鹦鹉一只,教之曰:‘皇太子享千万岁’以送于太子。太子闻其语,怒日:‘此是妖物也’,即欲以刀断其项。万氏闻之,自知其不见宠而反敢怒也,自缢而死。然未知其详。】   人设真崩啊,和太子殿下、万贵妃的人设都崩了十万八千里。不过鹦鹉这个很有趣,所以我就化用了。   ps.大家可以倒计时大婚啦~ 第82章 宫中举丧   不久之后, 清宁宫也接到了报丧的消息。朱祐樘独自静坐了片刻, 不期然地想起了这么些年来万贵妃给他带来的痛苦与阴影。在他出生之前, 她便是笼罩在他们母子俩身上的阴云。他曾经被这片阴云折磨得夜不能寐,不得不时时谨慎,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而今,在他成家之前, 它终是散去了。   折磨了他这么久的阴云,没有机会再继续折磨他的妻儿, 确实是值得庆幸之事——自从确定万家数人都因脑卒中而亡之后, 他等这一天其实等了许久, 暗中也悄悄做了些布置。从万贵妃越来越频繁的昏厥来看, 他很清楚这个消息或许随时都有可能传过来。只可惜, 依旧有些太突然了,他还来不及为母亲做些什么……   想到此处,朱祐樘眼底掠过一抹沉沉的郁色。不过, 他很快便将这些情绪藏进了心底,唤道:“更衣。”此时他穿着枣红色的八团龙燕居服,并不适合出现在安喜宫。唯有立刻换上一身素服,才不会被有心人挑出错来。   当朱祐樘赶到安喜宫的时候,里头早已是一片慌乱。萧敬正奉朱见深的口谕,将所有宫女太监都关押起来, 仔细审问万贵妃薨逝前后可有异状。一时间,喊冤的,叫嚷着救命的, 跪下来求饶命的,妄想冲出去的,绝望哭泣的,几乎是随处可见。   “千岁爷救命啊!”还有人将他当成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扑了过来。   何鼎与李广忙将这些人挡住,唯恐他们冲撞了自家主子。朱祐樘微微皱起眉:“萧伴伴素来公允,不过是奉旨问你们几句话罢了,何须如此惊慌。闹得安喜宫如今不得安宁,处处混乱不堪,成何体统?”   他温雅俊美的面容虽看起来温和如旧,却也透着几分东宫太子的威势。这几句话亦是说得不轻不重,令不少宫女太监都猛然醒悟过来,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给自己谋取一条活路——哭哭嚷嚷只会让皇帝陛下更疑心贵妃死因不明。若是他们能证明,贵妃之死确实是意外,皇帝陛下总不会像贵妃那样狠心,让他们都去地下继续侍奉贵妃。   这时候,太后的舆驾也已经到了。朱祐樘忙上前给周太后行礼,扶着她登下舆车。周太后环视着周围,眉头轻轻一动:“该问的确实须得问清楚。不过,倘若他们没有过错,便是看在他们曾经侍奉过万氏的份上,也不该处罚他们。就当是为咱们家里积攒些功德也好,不可枉造杀孽。”   “老奴明白。”萧敬回道。他当然很清楚,这些宫女太监其实都是一群苦命人。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功劳,也有苦劳。毕竟,这宫里谁不知道,侍奉万氏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活儿。每年从安喜宫里拖出去的尸首和丢进安乐堂的人还少么?   祖孙二人缓步走入安喜宫正殿内,就见朱见深呆怔着坐在床边,正紧紧地握住万贵妃的手不放。而万贵妃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地躺在床上,显然早已没了气息。她的表情仿佛定格在了狂怒的那一刹那,狰狞而又扭曲,好似是一位发了疯的老妇,半点也没有往常的模样了。   即使如此,朱见深亦是毫不在意。仿佛能透过她的遗体,望见当年那位奉孙太后之命前来照顾他的芳华正茂的侍女。无论她是否随着时间渐渐变老了,在他的心里,永远都铭记着她青春年少时的面容。   可是,如今掌心里的温度正在慢慢流失,这具身体正在变得僵硬。即使他再不愿意承认,他的万侍长也已经死了。意识到残酷现实的这一刹那,朱见深的精神瞬间便萎靡下来。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茫然与无措,仿佛一位失去了怙恃的孤儿,再也寻不着自己的依靠。   当他的目光落在周太后与朱祐樘身上的时候,意识才恢复了片刻的清醒,张口便道:“……贵妃去了,我也活不长了……”说罢,竟是双目发红,泪如雨下。   “堂堂皇帝,浑说甚么?!”周太后喝道,使眼色让旁边的覃吉等人将他扶起来。朱见深挣扎着不愿起身,她淡淡地道:“你难道愿意万氏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入棺?不想让她大殓了?若是身体完全僵硬了,连丧服都穿不进去!你自个儿选罢!”   朱见深愣住了,呆呆地望向他心爱的女人。她那般爱美,定然不愿意这么狼狈的下葬……连她的神情,也不能这样狰狞地去往地府。于是,他不再挣扎,只是将手覆在了万贵妃的脸孔上,低声道:“安心去罢,朕迟早会来陪你的。”   说来也奇怪,等他移开手掌的时候,万贵妃的遗容便平静了许多。朱见深似悲似喜,命李女官给她大殓,便扶着覃吉等大太监来到外头的燕居室里。此时,皇后、邵宸妃等后妃也都纷纷赶到了,各怀心思地静静立在他跟前。   朱见深缓缓地环视她们,用依旧带着哽咽的声音道:“皇贵妃薨逝,以高祖所颁的《孝慈录》礼制服丧。太子与诸皇子,皆为庶母服齐衰杖期一年。文武百官与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着丧服哭灵一日。你们回宫去,将衣裳换了再过来。”   皇后与众妃皆应诺,带着皇子皇女们离开了,朱祐樘也行礼告退。等他们都走远了,周太后方皱眉道:“皇帝,便是按《孝慈录》守制,也应遵循仁庙(朱高炽)与诚孝太皇太后(张氏)的遗命,以日易月,十二日即除。此外,二哥儿的婚事亦不能耽误。”   朱见深望着她,看起来格外疲惫:“宫中举丧,不宜举行婚礼,不如推迟数个月得好。”   “万氏不是皇后,并非太子嫡母。只是庶母而已,就算举丧也不妨碍二哥儿的婚事。”周太后坚持道,“今儿是正月初十,以日易月,二十一日正好除服。除服之后,谁也没有不让年轻一辈成婚的道理。”   “母后满心就想着除服,想着成婚!可曾想过儿臣如今正在想些什么?!心爱之人刚去世,儿臣哪有甚么心思看着儿子欢欢喜喜地成婚!只是等几个月而已,母后都等不得么?莫非并不是母后等不得,而是太子已经等不得了?!”朱见深终于情绪失控,拍案而起。   周太后并没有发怒,反倒是格外冷静:“太子倒是一直都等得,等到了这般年纪才成婚,亦是没有半点怨言。只是我的耐性不如他,想着你膝下连个孙儿孙女都没有,无颜去地下见先帝,所以再也不能等了而已。”   “为了万氏,你曾薄待过他多少回,你心里很清楚。若是这一回,你还因着万氏对不住他,我断不会准许。二哥儿愿意为万氏服丧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也为他想一想罢。再者,便是我不反对,群臣也会反对的。太子都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万万没有因为庶母丧礼便推迟婚礼的道理。”   朱见深垂下眼,冷笑了几声,再也没有言语。   这时候,忽又有人来报:“皇五女薨了!”   皇五女是一位尚且没有位份的淑女所生,不过才四五岁而已。因母亲位份低,她平日里就像个透明人似的,几乎得不到多少关注。连周太后都已经记不起来,她有多少日没见过这个孩子了,更不必提连孩子的面容都记不清楚的朱见深了。   周太后蹙紧眉,刚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怎么无声无息地便夭折了。就听朱见深道:“这孩子倒与贵妃有缘,贵妃走了,她也跟着走了。可惜她没有投生在贵妃腹中,便将她封为长泰公主,过继到贵妃膝下,与贵妃合葬罢。”   ************   万贵妃薨逝的消息,很快便传出了宫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很是震惊,好端端地怎么突然便薨逝了呢?万家更是如丧考妣,只觉得整个家里的主心骨都倒了,慌慌张张地上折子想要进宫哭灵。当然,更多的人在震惊之余,却是难免窃喜。万贵妃对朝局的影响甚大,几乎都是负面作用。如今她走了,说不得朝堂的风气就能为之一变呢?   悲痛难当的皇帝陛下决定辍朝七日,将他的那群道士和尚都唤进宫来,给他的爱妃大作法事。安喜宫内外几乎每天都能瞧见和尚与道士们来来往往,念经敲木鱼,燃香烧黄符,很是忙碌。皇帝陛下还亲自给贵妃取了谥号“恭肃端慎荣靖”——便是如此,他也依然觉得不够,只恨不得将所有美谥都加在里头,群臣好说歹说才劝阻了他:谁见过皇贵妃的谥号比皇后、皇太后谥号还长的?   皇帝陛下还亲自为万贵妃挑选了墓地,定在了天寿山西南。不必说,丧礼所用之物各种逾制,除了极个别之外,几乎与皇后丧礼无异。对此,不少臣子都提出了反对,作为后宫之主的王皇后却很淡定。她好不容易才熬死了万贵妃,人死如灯灭,又何必在丧礼这种小事上给皇帝找不痛快呢?   张清皎亦是在万贵妃薨逝的当天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宫里的周太后特地派了女官前来告诉她,宽慰她不必担心,一切如常即可。她倒是不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压在头顶上的大山终于自动消失了,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惘而已——   原来,她宫斗前期的对手并不是万贵妃,而是另有其人。不必与声名远扬的万贵妃过招,自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换个角度而言,堪称是成婚之前老天爷给她的大惊喜了。不过,防备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敌人也不容易,她可得时刻做好准备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qaq,爱妃走了,我也活不长了。   周太后:让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你倒是很孝顺嘛。   太子殿下:父皇,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张姑娘:……(放心地去吧)   宪宗:_(:3∠)_,我还能再熬几个月,该干的事儿都得干完才能放心地去找爱妃。   作者:豪华便当已经在前方等着你了,陛下。   ————————————————————————————————————————————   贵妃薨逝了,宪宗的便当也已经在制作途中了。   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太子和小张得大婚啦~~   明天开始大婚,么么哒~   正在思考,怎么把这套繁杂的程序走下来…… 第83章 纳彩问名   整整十天过去后, 朱见深的情绪终是渐渐平静下来了。尽管这些时日, 他几乎是日夜都守在安喜宫里, 除非必要之外绝不离开万贵妃的棺椁半步——论痴情与悲痛的程度,足以令宫内宫外所有人都为之侧目。但从行为举止来看,他应该已是冷静了不少,不再茫然失措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偶尔, 他会定定地望着前来哭灵的后妃儿女,似是在观察他们是否是真情实意的悲痛。尤其是太子, 他与万贵妃的渊源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 就算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 朱祐樘的表现亦是处处合乎礼仪。甚至, 当年幼的弟妹不知遵循丧礼的时候, 他还会耐心地教导他们。   朱见深看着看着,回想起这么些年来周围人对于太子的评价,连一句带着真凭实据的不好都似乎没有听过。看上去, 他拥有一位完美的太子,却完美得并不真实。   说实话,自从断断续续有了这么多孩子之后,他就很少再真正地从父亲的角度去看他的太子。因此,太子的成长并未让他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与欣慰。如今换了从君臣的角度去看他的太子,更多的却不是欣喜, 而是心惊。   毕竟,哪一位皇帝都不会喜欢在群臣中的名望远远超过自己的太子。尽管朱祐樘还只是一个正在文华殿中读书的少年,尚未参政议政, 但他已经隐隐能预想到,文武百官对他的态度必然完全不同。   “父皇?可是觉得身体有些疲惫?”   瞧,他的完美太子不仅注意到了弟妹,也没忘记关怀他这位老父亲。朱见深望着穿着一身齐衰孝服,手里拿着孝杖的朱祐樘,垂下了眼:“纳彩问名礼,定在了正月二十一日。朕已经命保国公朱永为正使,谨身殿大学士刘吉为副使。”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朱祐樘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礼。这两位都算得上是他的老师,亦是朱见深的老师。保国公朱永是当朝第一猛将,亦是太傅兼太子太师;谨身殿大学士刘吉刘阁老,不仅是少保兼太子太傅,同时亦是户部尚书。   “父子之间,没甚么好叩谢的。”朱见深淡淡地道,“你抽出空来,用心给贵妃抄些《地藏经》就是了。”   “儿臣明白。”朱祐樘回道,“明日便将《地藏经》送过来,供在地藏菩萨面前。”   他其实并不是什么至纯至善之人,万贵妃虽然死了,可他心底的恨意并未完全消弭。带着这样的情绪去抄《地藏经》,或许多少能平复一些恨意罢。至于会不会让万贵妃在地府中好过一些,那便不是他在意的事了。若是地府阎王要判罪恶,万贵妃背负的人命恐怕数百年都清算不过来。自个儿犯的恶自个儿偿还,谁也帮不了她。   “等太子妃来了,她也能帮你抄一抄经。不是说她写得一笔好字么?”朱见深又道,“你也该渐渐接触一些政事了。娶了媳妇,确实多少能替你分担一些清宁宫的杂务。”   “父皇说得是。”   远远地,邵宸妃望着低声说话的父子二人,目光略有些深。当朱见深的视线再度扫过来的时候,她便垂下首,继续拿着素帕擦着眼睛。真可惜,万贵妃死得真是太不是时候了。太子的东宫之位,恐怕是坐稳了。也罢,她也只能彻底忘记废太子那一出,当作她的儿子从未有过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了。   ************   正月二十日,上元节的赐假十日刚结束,朱见深便遣重庆长公主驸马周景前往太庙,告知诸位祖先,皇太子的纳彩问名礼即将在次日举行。礼部、鸿胪寺以及内官监等相关部门,亦已经在奉天殿内外准备好相应的礼仪物件以及赠送给太子妃家的礼物等等。   正月二十一日,朱见深身着衮冕驾临华盖殿。鸿胪寺官员叩请皇帝升殿,礼仪官便引着皇帝的銮驾来到了奉天殿。文武百官皆向着皇帝陛下叩首行礼,正使保国公朱永,副使阁老刘吉再朝着皇帝陛下行四拜礼,便听传制官宣读道:“兹择鸿胪寺卿张峦嫡长女为皇太子妃,命卿等持节行纳彩问名礼。”   朱永和刘吉叩谢圣恩,再行四拜礼,退去专门准备好的更衣室里,将身上的朝服换成了吉服。不久之后,吉时已至,庄严而又热闹的礼乐奏响,盛大的仪仗与带给太子妃家的礼物徐徐行出东长安门。朱永和刘吉骑着马随行在后,前往皇太子妃家。   鸿胪寺卿张家也已经准备妥当。在宫中来使以及肖女官的辅助下,一切礼仪规矩张峦都已经熟记在心。家中该准备之物也都备好了,他亲自检查了好几遍,又让宫中来使也确认了,这才略微放心些。   远远地听见礼乐奏响的声音后,穿着朝服的张峦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手心都汗湿了。他不由得看向坐在榻上的女儿,见她依然平静如旧,这才觉得心境平和了些:“皎姐儿,我该出去了。”   “爹爹放心罢,不过是行纳彩问名礼而已。爹爹都已经练习过好几回了,必定不会出差错的。”张清皎微微一笑,“再者,还有礼官在旁边呢,照着他们的指引去做便是了。便是不慎出了些错处,他们也会帮爹爹遮掩过去的。”   张峦微微点头,起身便出去了。这种时候,他确实不该紧张。就在正月初十时,他也曾参加郊祀庆成宴,不仅见到了文武百官,还见到了番邦的使臣,甚至是太子殿下和皇帝陛下,很是体验了一番宫中宴会的场景。在他的印象里,保国公朱永和阁老刘吉都是瞧着很和善的人。既然都已经见过大世面了,这种小场面又有何惧呢?   等他离开后,坐满一屋子的张家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每个人看起来都越发紧张不安了。两位长辈张缙与何氏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钱氏、李氏的心情则更是越发复杂。小钱氏和张清璧倒是真情实意地替张清皎高兴,只是在眼下这种气氛下,什么都不太方便说。倒是张鹤龄有些坐不住,使眼色唤上堂兄张伦与从侄儿张纯,想去外头凑凑热闹。   “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是能凑热闹的时候。”金氏忙道,生怕他们不知轻重去添乱,“都去旁边的次间里待着罢,随便你们怎么闹也好,就是不许去前头。”   张清皎也道:“今儿许你们松散一天,去里头顽罢。”   见母亲与姐姐都不松口,张鹤龄只得垂头丧气地去了隔壁。他并不知道这次的纳彩问名礼太子根本不会出现,还想悄悄地看看未来的姐夫是什么模样呢。可惜,连这样“微小的愿望”,也被金氏和张清皎无情地联手掐灭了。   这时候,朱永和刘吉已经来到了张府大门外。仪仗与大乐在门外分列,两人带着采舆、制案和节案来到正堂外等候,带给太子妃家的礼物则陈列在正堂内。礼官走入正堂里,站在东面,张峦立在西面。   便听礼官道:“奉制聘太子妃,遣使行纳彩问名礼。”说完,他引着张峦走出正堂相迎,请朱永和刘吉捧着制书和节进入正堂内。   张峦在放置制书和节的香案前四拜,跪在地上接受制书。就听朱永宣纳彩制书道:“皇帝制谕鸿胪寺卿张峦,朕惟经国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礼,必慎于择德。兹皇太子年及婚期,须得贤淑以为之配。今特遣使持节以礼,采择问名。”   张峦接过制书,行礼。又听刘吉宣问名制书道:“朕惟正始之道,婚礼为先。皇太子之配宜选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俟来闻。”   张峦再接过制书,再拜,将早已准备的问名表给朱永,回道:“臣峦伏承嘉命。臣女,乃臣夫妇所生嫡长女。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孙,先臣绶之孙,今年十八,谨具奏闻。”   说完,他再次行四拜礼。朱永接过问名表,和刘吉一起将薄薄的一张折子放到采舆中。按照礼仪,张峦请他们喝了几杯酒,给他们送了谢礼。两人遂回宫,再次从东长安门入,至奉天门外,将节表都交给司礼监掌印太监覃吉,再往乾清宫向朱见深复命。   朱见深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问,就让他们下去了。毕竟,纳彩问名礼只是婚礼的前二礼罢了,并不怎么要紧。而且,虽说先前他觉得这个儿媳妇挑得不错,很合他和万贵妃的心意——但是,刚颁布完圣旨,万贵妃就去世了。他难免觉得儿媳妇似是有些不吉,连带着对她的观感也很是微妙起来。   与他相反,西宫的周太后对孙媳妇简直不能更满意,对朱祐樘道:“你媳妇是有福之人。这话我也只在你跟前说,她一来,那宫婢就突然死了。可见她是个有大福气的,带着晦气的人怎么也制不住她,只能给她让路了。”   朱祐樘微微一笑,并未回话。其实,他也早已经想过此事了。何鼎与李广也早就悄悄私下里说过:咱们的太子妃娘娘莫不是位福星?婚礼的圣旨才刚发出没有两天呢,某些人便受不住她的运道了。   “这话,咱们谁也不许在皇帝跟前说。”周太后道,眉眼间皆是神清气爽,“自个儿心里知道就好。二哥儿啊,你往后可得对你的媳妇好些。别学你父皇,想宠的便被他宠上了天,不宠的就被他踩到了泥地里。后宫中若是没有雨露均沾,可是迟早要出大乱子的。”   “祖母放心,孙儿省得。”无须任何人叮嘱,他也会待他的妻子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周太后:别学你父皇,想宠的便被他宠上了天,不宠的就被他踩到了泥地里……   太子殿下:祖母放心,孙儿省得。   n年后   周太后:呵呵,可真是宠上了天……   张姑娘:o(* ̄︶ ̄*)o   太子殿下:o(* ̄︶ ̄*)o,都是祖母教得好   周太后:呵呵哒   ——————————————————————————————————————————   典礼参考《明代宫廷典制史》   里面的圣旨以及回应,来自《宪宗实录》   本来我觉得可以写得快点,但是……就是快不起来啊!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啦!   ╮(╯▽╰)╭   下一章该纳征了,皇家给的纳征肯定不是普通的东西……可惜我没查到具体给了什么~ 第84章 纳征册封   翌日, 朱祐樘与皇子皇女们便正式除服。宫中不再穿孝, 但顾及到朱见深的情绪, 大家依然身着颜色浅的素服。所有鲜艳的色彩仍是在禁城中绝迹了,安喜宫的丧事带来的压抑气氛依旧不曾消减半分。   只是,再如何压抑,也更改不了喜事即将来临的事实。转眼又过了数日, 一月三十日那天,朱见深命嘉善长公主驸马王增前往太庙, 告知诸位祖先, 皇太子的纳征告期册封礼即将举行。直到这时候, 清宁宫内的朱祐樘才终于得知, 纳征告期册封礼的正使是英国公张懋, 副使则是少傅兼太子太师与吏部尚书的华盖殿大学士万安万首辅。   “万安……”太子殿下仔细擦拭着供在案头的泰山,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最近万首辅对他格外殷勤,很是关注他的课业。以往在文华殿听他的功课时, 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的点评,评完后就紧赶慢赶地回去处置政务。如今他却舍出了不少时间留在文华殿,不仅不着痕迹地吹捧他,还试图投他所好。   果然,万贵妃薨逝,着急的不仅仅是万喜万达等娘家人, 还有曾经依附她的所有人。梁芳如是,万安如是,还有许多正惶惶然不知道该走谁的门路来讨好他的许多人亦如是。   可梁芳是什么人?万安又是什么人?堂堂国朝首辅, 毫无文人名士的风骨,更无臣子的忠诚,犹如一个卑劣的小人般只知媚上,与梁芳、李孜省以及继晓之流的佞幸之辈又有何异?万首辅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单从他不顾脸面,死活要与万贵妃娘家论亲戚一事来看,日后他便绝不可能将他留在内阁当中。   当然,太子殿下正在想些什么,万安万首辅并不知道。他正一心想借着婚礼一事让太子殿下对他改观,同时也暗中寻宫人仔细打听千岁爷的喜好。既然他能靠着给皇帝陛下进献避火图与小药丸获得重用,未必不能靠着这些获得千岁爷的青睐。毕竟,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些呢?太子殿下不过是还没开窍,所以刚开始须得慎重行事罢了。等到新婚燕尔之后,他万安又何愁寻不着机会进献些好东西呢?   二月初一,朱见深依旧身着衮冕来到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拜。正使张懋与副使万安皆是一片喜色,向着皇帝陛下四拜。皇帝脸上却并没有分毫喜意,只是示意传制官宣读制词:“兹择鸿胪寺卿张峦嫡长女为皇太子妃,命卿等持节行纳征告期册封礼。”   张懋与万安领命,将朝服换成吉服。照旧是仪仗礼乐在前头开路,接着,给太子妃家准备的一百二十八抬纳征礼一抬又一抬地出了左顺门,皇太子妃的仪仗车辂紧随其后。张懋和万安骑马随行,浩浩荡荡地往大时雍坊的张府而去,引来了无数平民百姓围观。   到得张府,一百二十八抬纳征礼整整齐齐地列在正堂前。皇太子妃的仪仗车辂亦停驻在大门内,戴义命女官从车辂里头取出皇太子妃冠服以及配饰等放在正堂内,同时还有行礼时必要的玄纁束帛谷圭等物。   礼官进入正堂,穿着朝服的张峦缓步而出,便听他道:“奉制封皇太子妃,遣使行纳征告期册封礼。”在他的指引下,张峦出正堂相迎。张懋与万安分别捧起纳征制书与告期制书,众人才转身依次进入正堂。   这时,另一位礼官举着玉帛册案上前,供正副使将节与制书放下。张峦朝着玉帛册案行了四拜礼,跪在案前。张懋宣读纳征制书,将玉圭授予张峦;万安宣读告期制书,也将玄纁授予张峦。张峦跪拜,行完四拜礼,请他们两位进入次间,暂时休息片刻。   这时候,纳征礼与告期礼都已经结束,剩下的便只有册封礼了。肖女官捧着皇太子妃首饰和冠服进入中堂,戴义命太监们将太子妃的仪仗与车辂引到中堂前。   中堂内,披散着长发的张清皎端坐在主位上,目光清湛,神态庄重。肖女官与众宫女跪满一地,举起翟衣与凤冠:“太子妃娘娘,请更衣。”   张清皎望着绣满翟鸟的蓝色红镶边翟衣与饰满红蓝宝石点翠的凤冠,久久不曾言语。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很清楚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可当曾经在博物馆中见到的翟衣凤冠出现在面前时,她的心里依然不由得一震。   太子妃,皇后,皇太后……   等待着她的不仅仅是残酷的宫廷斗争,还有沉甸甸的责任。毕竟,在后世受过十余年教育的她,本便不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她所考虑的,也绝不仅仅是自己的幸福与家族的兴衰,而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度的兴衰与历史更替。   曾经的她,也曾想象过自己之所以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掀起蝴蝶效应,改变遥不可及的未来。可当漫无目标的想象即将变成探手可得的现实的时候,当她无比靠近权力的中心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历史的重量。   所谓的“蝴蝶效应”,并不仅仅是想象中的变化,更不是一时兴起的兴致。当她有能力的时候,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如何避免数百年后那场持续了一百余年的深重苦难,还有此时此刻这个国家的所有民众。   她能做什么?需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答案绝不可仅仅靠一时冲动和一腔热血,更不能依靠曾经看过的那些玛丽苏或者杰克苏小说,而是要靠她自己去找寻,去发现。历史,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而是一群人才能改变的;历史,也绝不是一代人能改变的,而是数代人才能改变的。   如果上天让她来到这个世界,赋予她的是这样的使命,那她便从今日开始,彻底接纳罢。她应该追求的不再是小情小爱,不再是围绕着一个男人的生活,而是力量,改变的力量——在宫廷里,追求小情小爱反倒不现实,还是追求力量更实在一些。   “太子妃娘娘,请更衣。”见她久久没有回应,肖女官又一次重复道。   “起来罢。”张清皎道,徐徐起身,张开了双臂。   宫女们立即围拢上来,帮她脱去衣衫,只留下贴身的小衣。而后,一件一件穿上翟衣。如云般的鸦发也簪成了高髻,戴上了沉甸甸的凤冠。耳上垂了金凤,手腕上戴上周太后赐的双龙衔珠臂钏,手中持着碧玉笏。   细腻的宫粉轻轻地扑在脸上,淡扫蛾眉,轻抿胭脂。清丽秀美的面容被掩盖在了脂粉与胭脂底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贵妇。妆扮完毕后,宫女们捧来铜镜,张清皎对着镜子里似熟悉似陌生的少女微微一笑。这笑容里并没有她往日里的模样,而是雍容华贵,仿佛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听说太子妃娘娘已经大妆完毕,戴义遂去往正堂请节册。张懋与万安将节和册书给他,立在正堂前等候。戴义则捧着节册来到中堂前,将节和册书放在案上。   随着肖女官的一声轻唱,盛妆的张清皎在宫人们的拥护下,缓步从中堂内走出,跪拜香案后缓缓起立。宫中派来的赞礼女官朝她行四拜礼,又朝着册书的方向行礼。而后,赞礼女官跪下,张清皎也跟着跪下。   宣册女官捧着册书宣读道:“帝王之统天下,必致重于国本婚姻,以嗣万世!寔关系于化原,惟选淑德以配元良,斯迓鸿休而永宗社,礼典具在,今昔攸同。朕长子皇太子祐樘,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张氏,鸿胪寺卿张峦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兹特授金册,立尔为皇太子妃。尔其祗服荣恩,恪修妇道。惟孝惟诚,以事上奉祀。惟勤惟俭,以持己。率人存鸡鸣儆戒之心,笃麟趾仁厚之化,有蕃嗣续,庆衍邦家亿万斯年,允光内助。尔惟敬哉!”   读完后,宣册女官将册书捧给张清皎,赞礼女官捧着玉圭也献给了张清皎。张清皎接过来,将册书交给肖女官保管。肖女官跪拜,而后众位女官与宫人以及戴义等太监等,皆四拜太子妃:“恭贺太子妃娘娘。”   张清皎微微颔首:“诸位请起。”随后,便扶着肖女官转身进了中堂。   册封礼结束,戴义拿着节出来禀报给张懋与万安。两人便将节放回采舆中,而后张峦照旧请他们喝了几杯酒,拿出礼物送给两位以及戴义与女官等。张懋和万安都笑着恭喜他,这才返回禁城复命。   进入乾清宫复命之前,戴义特地叮嘱了徒弟王献几句:“去清宁宫向千岁爷报个信,就说一切平安顺利。太子妃娘娘瞧着气色极好。”许是人靠衣装,他在见到翟衣凤冠妆扮的太子妃的时候,竟是一时间都认不出当初那个清丽秀美的少女了。当然,这样的小细节便不必告诉太子殿下了,等到大婚的时候留待他自个儿发现去罢。   张府内,众人望着身穿翟衣头戴凤冠的张清皎,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崇敬之意。在肖女官的坚持下,张家所有人都对太子妃行了国礼。然而,本应该很是肃穆的行礼,却因太子妃忽然起身而中断了。   张清皎亲手将张缙与何氏、张峦与金氏以及钱氏、张岳、李氏等诸位长辈扶起来,弯着唇笑了:“既然叙完国礼,便该叙家礼了。此外,我还有些话想与长辈们说。不过,这些时日以来,爹爹与诸位都忙着筹备六礼,实在是辛苦了。今天且去歇息罢,明天我们再细说也不迟。况且,我这身衣衫大家见着都不甚自在。还是将它换下来,咱们一家人再好好说话罢。”   众人互相看了看,每个人心里瞬间都转过了不同的念头。   肖女官不着痕迹地摇了摇首,不由得想道:究竟是谁与她说的,太子妃娘娘温柔和顺?必定是位极好伺候的主子?以她看,这位娘娘极有主见,往后可不是普通的难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张姑娘:我明白了,我拿的是改变世界的宫廷大女主剧本。放心,我会努力追求权力的!   老天爷: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张姑娘:剧本我已经很清楚了,导演!   老天爷:不,导演不是这么想的啊!!   太子殿下:_(:3∠)_,怎么觉得我家的卿卿一回家后就变了个人似的?泰山泰山,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泰山:o(* ̄︶ ̄*)o   ————————————————————————————————————————————   拿错剧本,太子妃重建人设ing   拿正确剧本的太子殿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   走礼仪的时候可能会有点枯燥,么么哒,带着考据的心,差点写成了论文,大家原谅我吧。   礼仪参考《明朝宫廷典制史》,太子妃册书参考了它和《宪宗实录》   至于皇太子妃的翟衣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家可以去网上搜q版大明衣冠图志,衣冠都非常美貌,我都是拿它当参考哒~ 第85章 安排家事   翌日, 张清皎便以举行家宴为由, 特意遣开了肖女官等人, 身边只留下平沙与水云伺候。许是因没有外人在场,张家众人围坐在花厅里以屏风隔开的两张桌上,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犹如往日的团圆宴一般热闹。   只是,家中的地位到底是不同了。以往内外都以两位长辈为首, 如今外头那桌隐约以张峦为重, 内眷们自然以张清皎为尊。张缙与何氏也早已认同了这种变化, 他们比谁都更清楚, 谁才是如今张家当家作主之人。   宴席结束后, 众人来到次间里歇息。张清皎坐于主位,长辈们依次上座,晚辈们则顺次坐在下首。尽管还有不少人并不习惯主位上坐着的是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 但思及她如今的地位,难免升起些许敬畏之心。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地落在了主位上,次间里顿时一片寂静。少女神色从容,淡淡一笑:“今日,我想与长辈们说些心里话。我被封为太子妃,实属幸运。直到如今, 我也时常疑心,自己是不是正在睡梦之中,梦醒之后会不会回到现实。”   “我依然只是我, 国子监生张峦之女,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张家也依然只是张家,河间府兴济县里并不算起眼的书香门第,出了兴济县大概便无人知晓。我想,诸位长辈应该也曾经有同样的念头罢?”   张缙、何氏等人纷纷点了点头。他们何尝不曾觉得“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呢?明明只是想让侄孙女转变名声,却不想她竟然最终脱颖而出,成了太子妃。这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曾预想过的结果,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倏然富贵,成为皇亲国戚,确实值得惊喜。说不得,咱们张家还能借着东风继续青云直上——”说到此处,张清皎顿了顿,环视众人。并非所有人都领悟了她的言下之意,但每个人显然都想象出了“美好的未来”,神情各不相同。有窃喜者,有激动者,有忐忑者,亦有忧心者。   “我自是不会吝啬于扶持娘家,可我的扶持绝不仅仅是求官求财这样简单。遍数历朝历代皇亲国戚,绝大多数因家中的女儿而富贵,也因失去宫中的依仗而衰败。尤其国朝不喜外戚擅权,封赏几乎都是虚衔,往往难以掌握实权。富贵更如空中楼阁一般,无法持续。如同最近的万家,看着风头无二,连首辅与阁老都得讨好他们。可万贵妃死了,不出一年半载,万家便必定会消失在京城里。”   听到此,张缙等人皆若有所思。或许直到如今,他们才猛然发觉,张峦曾经的感慨究竟是多么有道理——若是这孩子生而为男,何须愁张家往后没有前程?但仔细想想,生而为女又如何?不是照样会给张家带来泼天富贵么?   便听张清皎又道:“凭着我得到富贵,并不算难。可要维持富贵,让咱们张家一直显赫下去,耕读传家的家风便不能舍去。否则,富贵必然不能过三代。为子孙后代计,必须严格约束族人,敦促他们不断地科举取士。便是一时间难以中进士,秀才举人亦是无妨。”   “咱们舍些钱财,好好修缮族学,延请来好先生,总归不会让那些才华出众的子弟被埋没。当然,姑娘们也都应该上女学。咱们现在的女学便很是不错,好好教她们读书习字,琴棋书画,让她们明白事理,懂得经济庶务。日后,无论是张家的男子或是女子,必定都是见识广博、与众不同的,自然也都会给咱们张家带来无尽的声名。”   “此外,最紧要的便是家规与家训。此事还须得请伯祖父、爹爹、叔父和从兄仔细商量,尽早定下来为好。我希望,在家训的约束下,张家不会出纨绔子弟,更不会出横行霸道欺凌百姓者,亦不会出触犯国朝律法者。”   “为家风计,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女子只可为妻不能为妾。这些都应在家规中写明,若有违背家规家训者,直接出族。”   “太子妃娘娘说得是。”张缙接道,“这些年来,族里确实有些不争气的子弟。这两天,我们就赶紧将家规与家训商量出来。等老夫回乡后,立即将家规与家训传给全族。若有违反者,绝不会姑息。”   “张家是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氏道,“太子妃娘娘扶持娘家,这恩情咱们可都得记在心里。作为娘家人,我们也绝不能让太子妃娘娘蒙羞。那些一犯再犯百劝不听的,以后也不必再心软,直接将他们出族。否则,若是他们打着太子妃娘娘的旗号在外头欺男霸女,岂不是平白坏了太子妃娘娘的名声?”   两位长辈都这样说了,众人当然点头称是。金氏联想到了金家,心里颇有些复杂。但她深知女儿已经与以往全然不同了,骨子里的烈性和主见无须掩饰。若是她在这种时候替金家说好话,恐怕只会闹个没脸。于是,她也只能捏了捏手中的帕子,不敢多说什么。   便听张清皎继续道:“亲眷亦是如此。虽说一家子都是亲戚,多少都有些情分,却也有好坏之分。若是品性好又上进的,咱们不妨扶上一把,日后多来往些;若是品行不好经常惹事的,还是尽量少往来得好。”   “以后替孩子们择取婚事的时候,也必须细细查明,不可草率行事。”张峦接道,“尤其是咱们自家,宁可选家风好的寒门子弟,也不可选那些招猫逗狗的官宦子弟。免得近墨者黑,坏了咱们家的风气。”   张清皎眉头轻轻一挑:“丑话说在前头,我也只认品性好的亲戚。若是有人将做下的糊涂事传到我耳中来,我绝不会姑息。如果没有人愿意管教,那我必定会大义灭亲,好好地惩戒一番。”   不知为何,听了自家姊姊的话,张鹤龄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寒,不由得轻轻地抖了抖。坐在旁边顽耍的张延龄抬起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角落里生着火盆,暖和着呢,哥哥怎么像是特别冷似的?   “该如何扶持咱们张家,我心里也有数。”张清皎道,“该是咱们家的,我不会推辞;不该是咱们家的,我也不会贪心。诸位长辈应该也都清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给张家恩典,是万岁爷看重;不给张家恩典,也必有其道理。咱们做臣下的,只须领受君恩便足矣,其余一切都不必多提。”   张缙叹道:“太子妃娘娘,正四品的鸿胪寺卿已经是不错的职缺了。咱们家一跃成为官宦人家,我也已经很满足了。等到日后封爵,反倒是暴发户一般了……”鸿胪寺卿是文官,封伯封侯则是勋贵,完全不同。国朝的文官几乎是一茬又一茬地涌现,没有多少世家;勋贵是世袭,延绵上百年且不衰败者才能得人高看一眼,否则不过是空有爵位罢了。   “伯祖父,咱们修缮家学,定家规家训,不就是为了不被人指指点点,说成是暴发户么?”张清皎笑起来,“等到数十年上百年过去,咱们家代代都有人才出众的后辈,谁不会夸赞呢?到时候,谁还会记得咱们是因着什么得到爵位的?”   张缙捋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   “鹤哥儿与延哥儿更是须得由爹爹来好好教养。”张清皎又望向两个熊弟弟,“不可怠慢功课,却也不必过分逼着他们。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让他们去考秀才考举人也不迟。”她必须将张延龄的教养权交给父亲,不然迟早都会被母亲金氏宠坏。   张峦自是满口答应。已经被封了官职,他自然再无桂榜提名的希望,只能将遗憾寄托在儿孙身上了。就算是女儿不提,他也早就有此打算了——鸿胪寺卿是闲职,他却不能让自己也闲着,怎么都须得寻些事来投入精力与时间才好。   金氏怔了怔,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在望见张鹤龄的时候,呆住了。张鹤龄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他对她满脸依赖、濡慕的模样,以及不耐烦、厌恶的神态。   “娘亲便在平沙与水云的扶助下,好好地打理家事罢。爹爹与弟弟们的衣食住行,都须得娘来操心呢。”张清皎望着金氏,眉眼弯弯,“我本想将这两个丫头都放了良,让她们去外头做正头娘子。她们却怎么都不舍得离开,所以我问了问她们的意愿,给她们安排了婚事。怕是须得烦劳伯祖母舍些人到这边府中来了。”   “这可是喜事,哪有不成全的道理?”何氏笑道,“她们若有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她几乎是顷刻间便明白了侄孙女的言下之意:显然是不放心金氏的能力,就怕她将好端端的家里折腾出事来。等两个丫鬟成了管事娘子,金氏便只需要享福即可,府里也能一直平静安泰,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伯祖母教给我的大大小小的道理,我可都教给她们了。”张清皎轻轻握着平沙和水云的手,示意她们去往何氏身边,“不过,还须得伯祖母亲自教一教才好,我才能更放心一些。” 第86章 亲迎之前   一番推心置腹后, 诸人的反应自是各不相同。张缙立即领着侄儿孙儿去书房议论家训与家规, 何氏携着平沙和水云回房中好好指点她们。钱氏坐在原地怔忪许久, 带着小钱氏与张清璧回去悄悄议论起了什么。李氏也想离开,才走了两步,便见金氏忽然眼眶一红垂首抹起了泪,转身便坐了回去。   张清皎淡淡地看了李氏一眼, 起身将金氏扶起来往外走:“娘亲这是怎么了?”   金氏满脸都是委屈:“延哥儿让你父亲教养,家里的事又有平沙和水云打理, 我还能做甚么?皎姐儿……你, 你就是不放心我, 觉得我教不好你弟弟, 也觉得我做不成主母。可怎么说我都是张家的主母, 总该管事理事罢?不然,我与那些丫鬟婆子又有甚么区别?”   “娘亲可真是想岔了,怎么不明白女儿的苦心呢?”张清皎耐心地宽慰她, “您日后可是正四品的诰命夫人,谁见着都得称呼金恭人的。哪家的诰命夫人不是好好地在家里享福,反倒要操心各种事务?娘亲既然不擅长经济庶务,有平沙和水云打理又有甚么不好?平日里你只须花用顽耍,还有比这种日子更舒服的么?”   金氏怔了怔,钻进牛角尖里的心思终是稍稍转了回来:“无论我想吃甚么用甚么, 都只管差人去买?”   “只要爹爹的俸禄与庄田铺子的出息足够,娘亲过的日子舒服着呢。”张清皎笑道,“时常让姑母过来陪一陪, 两人去寺庙里上香、去庄子里小住、去银楼里逛一逛,或者待在家里叫上管事娘子打马吊牌,日子过得比宫里的娘娘还舒坦些呢。”   金氏终是转悲为喜,含着泪水笑起来:“这样的好日子,听起来倒是不错。可万一鹤哥儿与延哥儿与我生疏了可怎么是好?”   “怎么会呢?他们不过是跟着爹爹读书而已,娘亲若是想见他们,随时都能去书房瞧一瞧。若是觉得没有人在身边吵吵嚷嚷不习惯,便养只猫儿狗儿的,抱着多走一走也好。再不然,等鹤哥儿年纪渐长,女儿给他寻个合适的媳妇,娘便能等着孙儿出世了。”张清皎笑着挽住她的手臂,将她送回内堂里,“娘且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这可是各家的老封君才能过得上的好日子,谁不欢喜呢?”   “确实如此……”金氏道,仔细想了想,仍禁不住提起了金家,“我知道你外家曾对你不住,可那到底是你的母家,多少也想着他们一些。我也不求甚么富贵,只要他们也过着万事不愁的日子就够了……”   张清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望着她宛如望着一个不知事的孩童:“娘放心罢,此事女儿交给了爹爹处置。爹爹必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会让他们过着眼下的日子。实在不成,让外家搬到张家去住着,由伯祖父与伯祖母看顾他们,你我都能放心些。”   “你伯祖母哪里能看得上他们……”金氏倒是有自知之明,嘀咕了一句后便也不再多语了。张清皎便让她好好歇息,转身翩然离开了。   张五家的一直跟在母女俩身后,这时候忽然道:“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太子妃娘娘可是一心为您打算的。奴婢也知道,您亲手将延哥儿带大,不想放开手让他去亲近老爷,担心他反倒与自己离得远了。可夫人怎么也不想想,玛瑙不是有了身子么?到时候她生了孩子交给老爷教养,老爷究竟是会亲近自己带大的,还是夫人带大的?”   金氏的脸色猛地一变,想起自己曾经的贴身大丫鬟,她亲手送给张峦的良妾汤玛瑙,手里的帕子不由得攥成了一团。   “太子妃娘娘是女儿,有些话不方便直接和夫人说,奴婢也是好不容易才猜明白。她将延哥儿给老爷教养,为的便是让老爷一直亲近嫡亲的弟弟呢。至于玛瑙生的孩子,就让她自个儿带着罢。她的事儿多了,自然也不会烦扰老爷,夫人说是也不是?”   金氏终于转过弯来,涩然感叹道:“还是嫡亲的女儿贴心啊。”若是没有人将这些事掰开来揉碎了与她仔细讲明白,恐怕她早就已经钻进牛角尖了,还以为是女儿刻意不想让她接近儿子,刻意不让她掌管家事呢。   “可不是么?太子妃娘娘如今是贵人,见识自是不同了。事事都听太子妃娘娘的,保准错不了。”张五家的道。   金氏连连点头,发自内心道:“要是连皎姐儿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呢?”   张清皎并不知张五家的暗地里还给自己神助攻了一回,彻底解决了金氏的心结。她刚回到自己住的院落,张清璧便过来了。   见她欲言又止,张清皎遂挥退周围侍奉的人,微笑道:“怎么?是有甚么话想与我说么?”   “太子妃娘娘可知道,我……”张清璧微微蹙起眉,低声道,“我与孙二公子即将成婚?”   “伯祖母与我提过,听说你们的婚期定在四月。可惜我不能去观礼,无法亲自送你出嫁,只能恭喜你们了。”张清皎笑着握住她的手,“别的我不多说,只想问你——你确定,为了心之所向,无论遇到甚么事,都绝不会后悔?”   张清璧慎重地颔首道:“绝不会后悔。与其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倒不如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望。清皎姐姐,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且不提我对孙二公子的情意,只说他的人品与孙家人的秉性。他们家能给我的平安喜乐,或许是很多人家都不能给的。”   “我不想像大姐姐一样,因着怀不上孩子而忧虑;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又因担忧不是儿子而煎熬。若不是清皎姐姐选上了太子妃,恐怕她已经被逼着给相公纳妾了。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想过。”   张清皎怔了怔,神情越发柔软了:“你想得很明白。这方面,大姐姐不如你。安心过日子罢,只要一家人和乐,往后咱们的日子都不会过得差。”说着,她牵着张清璧来到次间,从妆匣里取出两支蝶恋花金镶玉簪。   “这是宫中之物,给你和大姐姐簪戴。我另外给你准备了添妆,到时候命人风风光光地送到兴济去。璧姐儿——”顿了顿,她再度勾起了唇角,“本想再叮嘱你几句,却发现一家子兄弟姐妹里,你才是最令我放心的。若是遇上难事,不必犹疑,立即使人告知我娘亲,让娘亲进宫转告我即可。”   “谢谢清皎姐姐。”闻言,张清璧绽放出了明媚的笑容,比从前更加绚烂,“往日祖母总说你的心胸最宽广,说实话那时候我是不信的。直到如今,方真正体会了祖母所言极是。清皎姐姐这样好,佛菩萨一定会保佑你,走得更高,看得更远。”   “承你吉言了。”张清皎抿唇笑了起来,“往后家里你也多看顾着些。”   “清皎姐姐尽管放心,我会时常回去探望祖父祖母的。不过,究竟是我看顾长辈,还是长辈们反过来看顾我,一时间我却不敢确定了。毕竟,虽然我口中说得笃定,看起来也很平静,心里却紧张得很。姐姐呢?觉得紧张么?过两天便要成婚了。”   “……当然紧张。”张清皎垂下眸,“此去宫中只有我孤身一人,周围都是陌生人,怎么能不紧张呢?”   她如今就像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女战士,纵然紧张,却也激动,内心更是战意满满。   ************   清宁宫,微笑着的太子殿下打开李广递上来的檀木匣子后,笑容几乎是瞬间便收了起来。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李广,拎起里头的一张避火图,随意地看了两眼后,便放回了原处,合上了匣子。   “千岁爷,这是……这是覃爷爷让奴婢呈上来的……”李广见他神色不愉,忙收起了脸上的笑,“这不是……过两天千岁爷便要成婚了么?覃爷爷心里实在担忧,才搜罗了这些献给千岁爷。就算千岁爷不爱看,好歹也是覃爷爷的一片心意。”   朱祐樘瞥了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放在旁边罢,我自有分寸。”   “听说太后娘娘本想再赐几个宫女过来,又怕千岁爷不理会她们,便差了两名专门看管……某些器具的老爷爷过来。眼下,他们正在外头等着千岁爷召见呢……”李广越说越不自在,索性闭上了嘴,将另一个红漆圆盒放在了书案上。   朱祐樘的耳尖微微有些发红,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轻轻地咳了一声,道:“把器具留下就是,人就不必过来了。何鼎呢?何鼎又去做甚么了?”他话音方落,便听外头传来一声猫凄厉的惨叫声,犹如婴儿哭泣,足以将人惊一跳。   何鼎怀里搂着两只不断挣扎的猫,满头大汗地走入殿中:“千岁爷,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两只猫前来。也不知这猫是怎么了,一路上叫得格外凄惨,活像是以为奴婢要将它杀了似的。另一只猫不声不响地总去挠它……猫狗房究竟是做甚么的?没有管教好的猫也敢放出来?”   许是他没抱紧,两只猫竟是一前一后从他怀里蹿了出来,跳到了太子殿下的书案上。朱祐樘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爪子踩上墨汁,在他刚展开的宣纸上印了好些个梅花印。李广与何鼎忙不迭地走过来,要将它们赶下去,却见一只猫围着另一只绕了几圈,忽然伏身上去——   不久之后,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道:“将它们抱出去,书案收拾干净。”   “奴婢……奴婢……”何鼎都快哭出来了,他哪里知道皇后娘娘赏赐这两只猫原来另有深意呢?李广赶紧撞了撞他,两人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猫和纸墨都收拾干净,立即告退离开了。   许是过了片刻,又许是数刻,红着双耳的太子殿下缓缓地伸手,轻轻地打开了放着避火图的檀木盒。又过了半晌,红晕已经蔓延到脖颈上的太子殿下打开了红漆圆盒,拿出了里头正搂抱在一起的两个偶人。他的手微微一动,偶人就跟着动了动,竟然是可拆卸的。   这敦伦之事有什么好的?听那母猫叫得如此凄惨,显然是极为不舒服的。那为何普天之下的男男女女们偏偏又乐此不疲呢?   真是奇怪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眼看着太子殿下马上要成婚了,却依旧懵懂无知——   宫中众人忧心忡忡,都很担心太子殿下的x教育问题。   覃伴伴:避火图,是谁成婚的时候都必须有的。这个算是教材了,一定得要。   周太后:体验式教学?不,不行啊,宫女他不碰,换一个。   王皇后:模仿式教学?这个可以有,从猫狗房里抱两只猫来。   周太后:那只能换另一种人体模型教材了,宫里都有,都挑最好的!!   太子殿下:……   一会儿之后   太子殿下:=/////=   ————————————————————————————————————————————   太子殿下的理论知识,说实话,不如咱们太子妃娘娘丰富。   但没关系,实战经验可以共同进步嘛。 第87章 醮戒亲迎   二月初六, 皇太子大婚。   这日一早, 朱祐樘便亲自选了一身大红色四团龙常服穿上, 来到文华殿中静静等候。不多时,就有鸿胪寺礼官来到殿外。当东宫侍从官高唱的时候,朱祐樘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淡淡喜意, 缓步走出文华殿。   “臣等参见皇太子殿下。”鸿胪寺礼官跪地叩首行礼。   若在平日,朱祐樘定会微笑以待。但眼下正在行醮戒礼, 故而他的神情也略有些严肃, 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一位即将成亲的新郎官:“平身。”如此庄重的态度也令官员们颇为惊讶, 越发觉得太子殿下生性稳重。   随后, 鸿胪寺礼官便与东宫侍从官一同引着朱祐樘从奉天门左门而入。此时, 奉天门附近已经围起了明黄色的行障围幕。里头生着暖融融的火盆,中间的长案上放着红漆盘,盘中则是皇太子的衮冕服。   朱祐樘挥退里头伺候的宫女, 在何鼎与李广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衮冕服。玄衣纁裳,九旒冠,这是最为隆重的礼服。轻轻摇动的九旒之下,没有人能看清少年太子眼眸中的情绪。他的期待与雀跃,他的喜悦与兴奋, 就像是只有自己独享的秘密,悄悄地掩藏在庄严肃穆的表象之下。   鼓点奏响,朱见深穿着通天冠绛纱袍来到奉天殿御座旁坐下。文武百官皆着朝服叩首行礼, 随后分班而列宛如平日里上朝一般。朱祐樘随在礼官身后,缓步从奉天殿东陛上拾阶而上。在朱见深微微有些冷淡的目光里,在文武百官的视线中,少年太子出现在丹陛上,优雅地在拜位上停了下来。   朱见深望着立在寒风中亦是依旧背脊挺直风度翩然的太子,目光忽而变得有些悠远。当年他的父皇望见风华正茂的他时,是否也像他眼下这般情绪复杂?光阴似箭,岁月无情。儿子长成了,便意味着他已经老了。   他几乎已经有些记不得,当年自己怅惘年近三十膝下无子,猛然听说有个儿子安安生生地在安乐堂长大的时候,心里究竟是如何狂喜了。不过,那个怯怯地出现在他视野中的瘦瘦小小的孩童的模样,却仿佛铭刻在脑海中一般清晰无比。孩子奔向他,唤着“父皇”的稚嫩声音,亦是犹在耳边。   他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本以为已经过去十余年了,该忘的不该忘的他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却没想到,原来他始终没有忘记,只是不愿去想罢了。是啊,十余年过去了,他已经拥有了许多儿女,但……这孩子到底是不同的。   这时候,朱祐樘已经躬下身,朝着御座的方向行了四拜礼。他目不斜视,仿佛并不在意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步伐从容淡定,从奉天殿的左门走进来,面朝北立在醮戒位上。   司爵礼官斟酒奉上,赞引礼官跪地,他也跪下来,将手中的玉圭交给赞引礼官,从司爵礼官手中接过酒爵,微微仰头饮了一口。司馔礼官举着果盒跪下来,朱祐樘也象征性地拿了些干果吃下。酒食用完,他便从赞引礼官处取回了玉圭,微微躬身向着御座行礼。   朱见深注视着他,打量着他掩盖在九旒下的面容,淡淡地说:“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朱祐樘回道:“臣谨受命。”说完,再度跪下行礼。随后,礼官便引着他从左门离开奉天殿,回到殿外的拜位上再次鞠躬行四拜礼。醮戒礼完全结束,奉天殿里的朱见深在礼乐声中离开了御座,回到乾清宫,文武百官也分列离开。   然后,在礼官的引导下,朱祐樘独自走下了丹陛,来到午门外另设的行障围幕里,换了身火红色的皮弁服。午门外早已经备好了皇太子辂,教坊司礼乐仪仗,随行的东宫侍从官、侍卫官军等。只等皇太子坐上辂,便能热热闹闹地从东长安门出,前往太子妃家迎亲了。   ************   同一时刻,张家也正在举行醮戒礼。   张清皎穿着火红的燕居冠服,随着张峦和金氏来到祠堂内,给祖先们行礼敬酒,轻读祝文,放在火盆里烧给诸位祖先。祭祀之后,张峦和金氏回房换朝服和诰命服,前往正堂,张清皎则回到内堂。肖女官端着酒食呈上来,她也只是举起酒爵润了润唇,吃了一个小点心,就示意可以撤下了。   随后,肖女官便引着张清皎来到正堂,在张峦与金氏面前各行了四拜礼。   金氏红着鼻尖,略带着些微哽咽道:“尔父有训,尔当敬承。”   听出她声音中的异样,张清皎心里颇有些复杂,轻轻颔首。   张峦望着眼前袅袅婷婷的女儿,眼眶亦是微微有些发红:“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在“醮戒礼”上却只能说这种千篇一律的词句。剩下的千言万语,只能无奈地藏在心底了。不过,或许即使他什么也不提,女儿也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与想法。   果然,似是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情绪,张清皎微微抬起眸,望着父亲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担忧。张峦险些没能忍住眼泪,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神情。旁边的金氏见了,亦差点哭出声来。两人面上都没有多少喜色,肖女官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他们才勉强露出了笑意。   听完双亲的教导,张清皎转身去了次间,见过其他长辈。张缙、何氏等人穿着最华贵的衣裳,分别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张清皎给他们屈膝行礼,他们也只能带着怜惜而又喜悦的笑容默默地注视着她。   醮戒礼结束后,张清皎便回到内堂里换上凤冠翟衣。这一回,她的妆容比上次册封礼时厚实许多。宫女们仿佛恨不得将她的脸用脂粉刷成白墙,连脖颈也没有放过。娥眉细细描画,胭脂在脸颊上画出两团红,口脂反倒像是咬唇妆,内深外淡。   张清皎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颇有种立即去洗脸的冲动。想不到宫中平日里妆容偏素淡,婚礼的妆容却是如此“隆重”。红白对比,简直令她无法直视。不过想想这是传承上百年的传统,轻易不能改动,她也只能勉强忍耐了。反正若是没有镜子,她是见不到自己如今的模样的。   这时候,外头似乎遥遥传来礼乐声,水云禁不住在她耳畔轻声道:“太子殿下来了。”   张清皎的眼睫轻轻地抖了抖,命众人挪开铜镜。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隐约有些庆幸,太子曾经见过她的真实模样。如果是盲婚哑嫁,婚前从未见过面,乍一瞧见这般妆容的妻子,恐怕会被吓着罢。不过,或许——太子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会怀疑他娶的是不是当初见过的那位“张氏”?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不免勾勒出少年太子微微呆怔的样子,禁不住轻轻地勾起唇角,眼眸里难得地透出了些许愉快。   ************   “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殿下的舆驾到了!!”   随着礼乐声越来越近,张家下人们都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没有人注意到,张鹤龄牵着张延龄,蹲在正堂侧门外的角落里,正悄悄地探头探脑。中门外已经设起了明黄色的行障围幕,旁边站满了侍卫兵士以及太监。人头攒动中,兄弟俩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从辂中走下来,进入围幕里。   “哥哥,那就是咱们的姐夫?”张延龄奶声奶气地问。   “嗯。”张鹤龄有些不耐烦地回道,踮起脚尖努力地往外看,只恨不得能冲过去把那个碍眼的围幕给拆了。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这么久,竟然连个正脸都没有看见。这位传说中的皇太子姐夫,到底长什么样啊?要是长得不好看,就算是皇太子殿下,那也配不上他家姐姐!!   “哥哥,我看不见!”   “他都已经进到那个帐篷里了,你怎么能看得见?”   兄弟俩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行障围幕的一角被掀了起来。早就已经蹲不住的张延龄立即跳了起来:“哥哥!有人出来了!!”   张鹤龄心里一喜,定睛一看,却是一位穿着朝服的白胡子老头儿。他瞪着这位无辜的礼官,看着他走进正堂,气哼哼地道:“我们的姐夫不可能这么老。这人是干甚么的?为甚么非得进去正堂里见咱爹?”   两个熊孩子当然想象不出来,皇室的婚礼究竟有多繁琐。一环又一环,几乎处处都是礼仪,都需要礼官的引导。   礼官来到正堂里,见到穿着朝服的张峦后,笑着道:“皇太子奉制行亲迎礼。”   张峦定了定神,跟着礼官走出正堂,前去迎接太子殿下。他其实并不是头一回见到皇太子,但庆成宴的时候离得远,看得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一位身量颀长的清瘦少年。所以,此时此刻,张岳父的心情竟是和外头两个熊孩子一样,略带着几分忐忑。回想起当年他自个儿成婚的时候,仿佛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微臣张峦,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随着温润的声音响起,张峦直起身抬首,就见一位俊美如玉的少年从围幕里缓步而出。他气度尊贵,举止优雅从容。然而脸上的笑意与眼眸中透出的善意,却足以让人暂时忘记他贵重的身份,禁不住想要与他亲近起来。   就算以岳父的身份看来,皇太子殿下亦是他所见过的相貌举止最出众的少年郎。只有一样不足,那便是太过清瘦了些。而且,他生得极为白皙,在那身火红色的皮弁服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苍白,印证了东宫的身子骨生来便有些羸弱的传言。   作者有话要说:  张岳父:0 - 0,这就是我女婿!   太子殿下:=////=,岳父好。   张岳父:有种……女儿好像不吃亏的感觉,肿么破?   太子殿下:多谢岳父夸赞, - w -   ————————————————————————————   集中抓虫,皮牟改成皮弁 第88章 大婚之礼   “太子殿下, 请。”作为岳父, 张峦此刻的心情充满了矛盾。太子殿下不仅生得俊美非凡, 气度尊贵,亦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倒是待他彬彬有礼。有这般出众的女婿,自是值得欣喜之事。可他身体羸弱, 瞧起来便不够康健,若是时常生病, 甚至于寿命有碍可怎么是好?倘若让女儿日后孤零零地过大半辈子可怎么办?   一不留神便想多了的张岳父不经意间望向旁边的角门, 就见两个熊孩子正探头探脑的, 立即横眉竖目起来。张鹤龄趁着他转头的时机, 终于看清楚了太子殿下的容貌, 赶紧牵着张延龄转身就跑,毫不犹豫地抄小路直奔中堂。   兄弟俩一溜烟地来到中堂旁边的厢房里,按品大妆的金氏正满脸紧张地与何氏说着什么, 见他们满头大汗的闯进来,忙不迭地让平沙和水云给他们擦汗。张鹤龄关上厢房门,压低声音道:“娘,我们见着太子殿下了!!”   厢房内老老少少的一群女人无不眼眸微亮,难掩几分期待之色。金氏捏紧帕子,追问道:“太子殿下长什么样?”虽说她待会儿就能亲眼得见这位太子女婿的真面目了, 但在没有见面之前,她总觉得这样的贵人必定气势强盛,光是看着或许都会有些腿软。   “挺好看的。”张鹤龄公允地评价道, “就是皮肤太白了些,几乎和姐姐一样白!他生得也很高,比爹还高出半头呢!脾气应该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如果这位太子姐夫的脾气真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善,应该会对姐姐很好罢?   “他穿了一身火红的衣衫!”张延龄在旁边补充道,“浑身都红通通的!”   众人来不及细问,便听见外头传来肖女官的声音:“金恭人,太子殿下已经到了。若是恭人已经准备好了,我便让宫里来的郭女官进来再给恭人讲一讲之后的礼节。不过,恭人也不必担心,郭女官会随侍在侧,随时提醒。”   “有劳肖女官与郭女官了。”金氏回道。她话音方落,便有一位生得富态面带笑容的女官推门而入。在宫中女官面前,张家的女眷们自是不敢再追问张鹤龄与张延龄,都规规矩矩地各自坐下来。何氏特地将他们兄弟俩唤到身边,轻轻揽住他们,静静等待吉时到来。   不多时,礼乐渐行渐近,几乎是近在咫尺了。在郭女官的引导下,金氏走出厢房,微微抬眼看向立在张峦身前的少年郎。那少年郎果真生得极为出众,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仿佛鹤立鸡群一般,几乎一眼望过去便只能瞧见他。与他相比,所有她曾经给女儿相看过的少年都黯然失色,宛如太阳与明珠,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重要的是,与张峦的忧心忡忡不同,金氏几乎是在望见太子的第一眼就放下了心。她莫名觉得,这位太子女婿很容易令人不由自主地便信赖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不会待女儿不好的。   随着礼官高唱一声,张峦与金氏率先踏入了中堂,一人站在堂左,一人立在堂右。紧接着,朱祐樘也缓步入内,立在正中央。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声,不着痕迹地回首看去——   他的太子妃正翩然而至。蓝底红镶边的翟衣,缀满珠翠宝石的凤冠,雍容华贵,衬托得她犹如神仙妃子降临,令他怎么也挪不开视线。只可惜,她的凤冠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火红绸帕,隐隐约约透出了她面部的轮廓,却瞧不清楚她的神情。   朱祐樘不由得暗自想道:她眼下究竟是欣喜还是伤怀?是忐忑还是娇羞?看不见她的神色,瞧不出她的情绪,真是可惜了。   张清皎自是不知,太子殿下正在猜想她的情绪如何。她无比淡定地微垂着眸,借着眼角余光观察中堂内的人们。透过一方红绸瞧见的世界,处处皆是醒目的红色,朦朦胧胧,如梦如幻。便是她细细看去,也依旧看不清张峦与金氏,更看不清身着火红色皮弁的太子。他仿佛已经融入视野里的红色当中,成为了梦幻的一部分。   就在太子殿下多少有些走神的时候,何鼎与李广抱来一双雁,跪下来呈给他。他回过神来,将两只雁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祭案上。而后,他退往东面,离张清皎微微近了些,禁不住又迅速地看了自家太子妃一眼,越是看便越觉得她样样都好。   张峦来到祭案前,行了八拜礼,奠雁礼便算是结束了。等他不情不愿起身的时候,朱祐樘已经在内官的高唱声中走出了中堂,前往中门。张清皎随在他身后,行至中门内的凤轿前停了下来。   这顶凤轿看上去便像是一座缩小版的红色宫殿,周围镂空雕着各式各样的鸾凤。每只鸾凤上都贴着金箔,眼睛的位置上镶嵌着玉或者宝石,简直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太子妃娘娘,请升轿。”肖女官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张清皎轻轻颔首,似有所感般回过头,耳边的凤形坠微微一动。红纱之外,她仿佛隐约能瞧见父母与两位弟弟正远远地立在礼官们外头,满目殷切与祝愿。尽管瞧不见他们的神情,但她相信,此时自己心中的酸涩之情与他们是同样的。   此去深宫,一别或许就是数月甚至是数年了。母亲作为女眷尚有机会来往东宫,可父亲与弟弟毕竟是男子,也许三两年都难得再见一回了。这样的时刻,离别的伤怀远远胜过成婚的欣喜。亦是直到这种时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强。家人,永远都是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太子妃娘娘……”肖女官再度领着宫女太监们拜下。   “起来罢。”张清皎终是走入了凤轿内,抬轿的粗使宫女们闷不吭声地便将轿子抬起来,走向中门。朱祐樘已经坐进了辂中,听何鼎禀报说太子妃已经升轿后,他便示意回宫。于是,礼乐再次大作,朱祐樘乘坐的辂与仪仗在前,太子妃的仪仗在后,浩浩荡荡地返回禁城。   许是礼乐太热闹,尽管有许多围观群众,但张清皎却并未听见热烈的议论声。回想当年,她也曾是围观御驾的一员;到了如今,她却成了被众人围观的贵人。这样戏剧性的转变,或许只有命运才能做出安排罢。   由东长安门进至午门后,朱祐樘降辂而出。禁城便是他的家,回到禁城里,自然不再需要那么大的排场,更不必乘坐辂。而且,进了午门之后,应该算是他将太子妃迎回了家中。太子妃初次进门,自然须得经过一些仪式。   张清皎感觉到凤轿停了下来,正等着外头肖女官的提醒呢,便察觉有人轻轻掀开了轿帘。她螓首轻抬,凤冠微微一动,隔着红纱望向了轿帘外的人。朱祐樘立在轿外,忽然觉得她仰首望着自己的模样分外惹人怜惜,令他不自禁地想将亲手将她从轿中牵出来。只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不能做。   “太子殿下……”旁边侍立的太监轻声提醒,朱祐樘这才放下轿帘,转身往东边的左顺门行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脚步放得有些缓慢,直到听见后头众人有序的脚步声后,方略微加快了些。张清皎扶着肖女官,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在云安等宫女抬着的行障遮掩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进入左顺门,便已是东宫太子常用的生活空间了。文华殿在前,为读书进学之地;清宁宫在后,为起居坐卧之所。朱祐樘在文华殿外换了舆轿先行;张清皎也坐上了皇太子妃的舆轿后行。一前一后到达清宁宫外,太子殿下的舆轿先落下,等到太子妃娘娘的轿子来了,两人才一同出轿。   这时候,肖女官与郭女官在前头引路。新婚的皇太子夫妇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来到内殿前的明黄色行障围幕内。围幕被隔成了两半,各有太监宫女围拢上来,分别给他们整理衣冠。微微有些发皱的衣襟理的平平整整,因行走而偏移了位置的玉佩小绶挪回腰间,凤冠上险些被风吹起的红绸亦是重新覆了上去。   新婚夫妇以最完美的姿态进入了内殿。礼官遂带着皇太子殿下来到拜位上,女官也引着太子妃娘娘来到拜位上。   “一拜!”在高唱声中,朱祐樘双手持玉圭,向着他的新娘缓缓拜下。张清皎也微垂着首,朝着她的新郎缓缓拜下。   “二拜!”两人再拜。   “三拜!四拜!”最后两拜只有太子妃拜下,太子立在原地受礼。大约谁都不知晓,太子殿下望着头戴沉重的凤冠朝自己行礼的太子妃,满心都只有担忧她的颈项被压得生疼的念头,越发想亲手将她扶起来了。   交拜过后,礼官与女官分别请两位升座。朱祐樘坐东面西,张清皎坐西面东,两人中间放着一张酒案,上头摆着两只酒爵与一只连在一起的合卺玉杯。两位女官举着馔案放在新婚夫妇跟前,给金酒爵里斟酒。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啜了酒,略选了些食物吃了。女官又往合卺玉杯里斟酒,朱祐樘与张清皎微微向前倾身,同时端起玉杯。玉雕的龙凤在杯沿上交缠,酒液在中间联通处轻轻荡漾。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仿佛连呼吸的气息都能感觉到。   这是迄今为止他们二人距离最近的时刻,似乎连对面之人的长长睫羽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尽管才不过略饮了几口酒,朱祐樘却忽然有种微醺的感觉。酒液的香气和近在咫尺的脂粉香气交融在一起,分外催人沉醉。垂首饮酒的时候,凤冠与皮弁不免轻轻地碰在了一起,两人的神色都略有些不自在。   旁边围观的太监宫女们不敢说话,只笑着互相使着眼色。主持合卺礼的礼官和女官也止不住勾起了嘴角,赶紧将剩下的礼仪走完,把酒案与馔案都撤下,给新婚的太子与太子妃留下足够多的时间相处。   礼官们纷纷离开后,朱祐樘望了望对面垂着首的张清皎,轻咳一声,低声道:“更衣。”   李广与何鼎忙不迭地跟着他去西次间更换常服,肖女官与宫女们也服侍张清皎去往床榻所在的东次间更换燕居服。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岳父岳母好像对我挺满意的。   太子妃:……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公公对我应该不那么满意吧?   宪宗:呵呵哒   ————————————————————————————————————————   _(:3∠)_,昨天工作太累,所以写着写着睡着了……   然后今天继续写,发现卡文了……otz   竟然卡在这种关键时刻,其实我也不想的!   等我度过了卡文期,大家再说加更的问题吧~~   下一章洞房之夜,当然,拉灯拉灯,都靠大家想象啦~ 第89章 洞房之夜   更换燕居服之前, 香汤沐浴必不可少。张清皎并不习惯一群人在旁边服侍, 便让肖女官等人退到明间等候。她独自解下罗衫, 挽起长发,踩着圆凳进入浴桶中坐下。当热腾腾的水包裹住身体的那一瞬间,她不由得发出了舒服的叹息声。   古往今来,婚礼对于新人而言都是一种甜蜜的折磨。整整一天, 她穿着层层叠叠的翟衣,戴着沉重的凤冠, 不断地起坐、跪拜、行走, 简直与负重运动没什么两样。刚开始她尚且不觉得这套礼服会给自己带来负担, 直到腰间与后颈的肌肉渐渐变得酸痛, 凤冠仿佛重逾千斤, 她才深感自己错估了深宫后妃们的体力。   若仅仅只是身累,倒也罢了。不过是让人来按揉一番,歇息几天的事而已。可身为太子妃, 时时刻刻都须得维持最佳的仪态,连半分错都不容许出,令她觉得心比身更累。一想到日后天天都要过着这样的日子,某一瞬间,新晋太子妃娘娘险些失去了这些时日以来蓄积的所有战意。   也许最终只有洗浴的时候,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她才能毫无顾忌地放松下来罢。想到此,张清皎越发觉得此时此刻弥足珍贵。   更不必说,之后她即将面临“洞房花烛夜”, 与一位只见过几面的少年完成生命的大和谐——这可是前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事。就算她是“见多识广”的未来人士,也难免会觉得有些紧张。毕竟,她前世一直忙于学业,疏忽了异/性/交/往/问题,所拥有的只有理论知识,连亲吻都从来没有身体力行过。   这时候,朱祐樘已经洗浴更衣完毕,换了身大红过肩通袖龙襕袍,从西次间内缓步出来。见肖女官领着一群宫女垂首侍立在明间里,他扫了她们一眼,微微挑起眉:“太子妃身边没有留人伺候?”   “回千岁爷,娘娘不习惯洗浴时有人在旁边服侍。”肖女官回道。   真巧,他亦是如此。朱祐樘勾起唇角:“那你们都出去罢,想来之后应该也不需要你们服侍了。我不喜就寝时有人留在殿内,值夜时何鼎与李广通常都歇在东配殿里,你们往后也留一两人在西配殿里即可。”   “千岁爷……”肖女官怔了怔,还待再言,何鼎和李广立刻朝她使了个眼色。主子的吩咐,他们当然只有听从的道理,何必在这种小事上违背主子的意愿呢?更何况,太子殿下的性情确实很和善没错,但在生活起居之类的小事上可从未轻易妥协过。   无奈之下,肖女官只得道:“千岁爷,等娘娘洗浴完,臣等还须得收拾一番。待到东次间收拾妥当之后,臣再带着宫女们退下亦不迟。”她在宫中待了数十年,何曾见过夜里不需要伺候的主子?便是以前不需要,等到成婚之后,怎么也须得留一两人听用才是。果然,都说太子殿下尚未开窍,确实是真的。   朱祐樘轻轻颔首,转身坐在主座上,示意李广去前头他的寝殿里拿几本书过来。李广的动作倒是挺快,不多时便将书取过来了。可他翻着书页,注意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东次间内断断续续响起的水声吸引过去。   一刻之后,张清皎的声音终是打破了明间内莫名的寂静:“肖女官,让人过来收拾罢。”   肖女官立即领着宫女们顺次走进东次间,朱祐樘亦是放下了没有看几页的书。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太子妃方才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慵懒与放松,与印象中全然不同。记忆里的她温婉秀致,即使是说话也很秀气,却并不怯场。可如今听来,仿佛多了一二分沙哑,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这一刻,太子殿下终于明白“心猿意马”一词究竟是何意。一向沉静的他,竟然因为区区一句话,便浮想联翩起来。别说是看书了,就连坐都有些坐不住了。   仔细想想,他们都已经有多久不曾见面了?她离宫足足有两个月,即使住在宫中,他们也不过是在周太后的西宫里遇见过一回罢了。这两个月对于他来说,发生了太多的事,欣喜有之,煎熬有之。因此,他比谁都更期待太子妃的到来,期待专属于他的家人,期待这位难得令他一见如故的女子——   一向耐心十足的太子殿下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在东次间内进进出出的太监宫女们:平日里他尚且没有感觉,今天怎么忽然觉得这群人干活这么不利落呢?连收拾一间屋子都磨磨蹭蹭的,难道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   当宫女太监们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出的时候,勉强按捺住紧张之情的张清皎定了定心,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床边。不多时,便有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直到她垂下的双眸中出现了一双绣着龙的皂靴,对方的脚步才停下来,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两人一坐一立,静静地相对良久,谁都不知该如何打破眼下的沉寂。直到旁边燃着的龙凤烛忽然爆出了火花,朱祐樘才低声道:“天色不早了,该歇息了。”   张清皎轻轻地应了一声,依旧垂首不语。   朱祐樘思忖片刻,转过身,去了旁边的屏风后解外袍,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张清皎遂将外头的凤袍脱下,跪坐在床上,将帷帐放了下来。等朱祐樘穿着中单回到床边时,便见帷帐将床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瞧见里头坐着一个人影。他微微一笑,撩开帷帐,跪坐在自家太子妃对面。   朦胧的灯光中,垂着螓首的太子妃乌鬓如云,以一根碧玉钗松松散散地簪住,似坠非坠。几缕发丝已经不听话地落下来,遮住了她小巧的耳朵与晕红的香腮。可她白皙细腻的颈部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犹如一片极品羊脂白玉,令人不自禁地便想要伸手触上去,欲试试它的莹润与温度。   朱祐樘忽然觉得帷帐内似是生了火盆,变得越来越炙热了。或许,炙热的并不是什么火盆,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内心,是他的身体。这些火焰并不陌生,曾经的他轻而易举便能克制住,如今的他却能感觉到这场火焰的来势汹汹。   他决定顺从自己内心的渴求,抬起手,轻轻地拔下那根碧玉钗。乌黑的长发垂落,披在雪白的颈项上。白得皎洁,黑得纯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美景”,令他的喉结不由得动了动,手再度伸过去,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颌。   温热的手指轻柔而又坚定地托住了下颌,迫使张清皎不得不抬起脸来。她的目光终于与坐在对面的少年相遇,两人的眸底都掠过了掩饰不住的惊艳之色。   尽管他们已经见过面,却从未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对方。所以,这也是他们头一回真真正正地望着彼此。容貌自不必说,一个清丽一个俊美,皆是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身段亦不必说,一个清瘦高挑一个窈窕动人;气度更不必说,一个华贵中透着温润,一个温柔中带着从容,仿佛一双美玉琢成了一对璧人。   记忆里多少有些刻板的人,此时此刻才真正鲜活起来。朱祐樘红着耳尖,轻轻地摩挲着张清皎的下颌,竟有些微醺之意。这种肌肤相触的感觉,这种令人流连的温暖,他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了?已经渴求了多久?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估量罢。   许是指尖细腻的肌肤吸引了他,又许是她微红的双颊留下了他的目光,或许是她微微抖动的双睫令他心里轻轻一动——朱祐樘忽然感觉到,身体内升腾起前所未有的熊熊烈焰,几乎是狂卷一般要将他的血肉都燃烧殆尽。这一回,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   他想得到更多的温暖,他想得到更多的她……   朱祐樘向前微微倾身,唇轻轻地覆在了张清皎红嫩的唇瓣上。而后,他温柔地将她推倒在床上。张清皎原本有些不自在,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想要躲开的念头,不经意间却望见了他红透的耳朵与一直延伸到颈部背部的红晕。   毫无疑问,他的吻是没有什么章法的,甚至显得有些笨拙。而他的双手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不肯放手,另一只手垫在她的脑后,似乎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磕疼。这令张清皎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个念头:莫非,他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人?莫非,他……身边没有人?   这样的念头一出,她对眼前的少年竟然再也生不出多少抵触之心,轻轻启开唇接纳了他。随着这一吻的试探渐渐变成了厮磨,琥珀色的长发与乌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凌乱中带着亲昵感,看上去竟是异常的相合。   这一夜,龙凤烛始终亮着,映照着轻轻摇动的帷帐。帐内时而传出泫然若泣的声音,时而传出轻柔而又有些紧张的宽慰声,时而传出闷闷的哼声,时而传出细碎的衣料摩擦声,一直到四更时分才渐渐安静下来。   ************   在偏殿里等候的宫女太监们整夜不敢睡,到得凌晨时分,何鼎才奉命带着小太监们去送了一回热水。好不容易等两位主子歇下了,他们只是眯了眯眼,便又忙不迭地将新婚的太子夫妇唤醒。原因无他,今日太子妃娘娘可是须得朝见两宫的,万万耽误不得。   张清皎将“朝见两宫”视作民间的认亲仪式。民间婚礼中,新婚次日也须得见过夫家众人,拜见婆家的诸位长辈。宫中的婚礼尽管仪式繁琐,用意却是极为相似的。与民间不同的是,宫里的公公婆婆都身份尊贵,她须得分别拜见,相公也不能陪在身侧给她壮胆。   想到“相公”,她便禁不住悄悄地揉了揉腰。   说实话,根据太子殿下的表现来判断,她已经可以断定——他绝对是皇族中难得一见的奇男子,竟然没有经历过传说中“体验式教育”。缺乏经验让两人都受了不少罪,若不是肖女官事先在床头放了一个神秘小玉盒,里头藏着药膏,恐怕就算折腾好几个晚上他们都无法成功。可是,身体虽然是痛苦的,她的心里却是异常愉悦。毕竟,谁都喜欢没有任何“前任”的相公。   思及此,太子妃娘娘忽然皱了皱眉,赶紧把散乱的心思收回来:   她可是来宫里战斗的!怎么能因为新婚之夜的温存就对自己的目标产生了动摇呢?必须记住,在宫里,这个男人只是为了获取权力必须维系好感度的任务对象!绝对不是她的目标!尽管他现在只有她一个女人,以后一定是后宫佳丽三千——这才是现实,谁都阻挡不住现实的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我知道自己表现得不太好,但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嘛……技术也是需要磨炼的。   太子妃:=///=,求别再说了。   太子殿下:好,那我不说了,嗯,赏肖女官。   太子妃:=///=   ————————————————————————————————————   严格遵守脖子以上的规则,所以大家自由脑补…… 第90章 朝见两宫   尽管困倦而又疲惫, 但张清皎依旧强撑着打起精神来。而且, 翟衣凤冠便仿佛她的战斗服, 雍容的妆容便仿佛她的战斗面具。在进入战斗状态的那一刹那,她就犹如忘却了疲倦一般,再度成为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的太子妃娘娘。   朱祐樘更衣出来后,就见肖女官等人围拢在太子妃身边, 正紧张而又有序地替她整理衣冠。凤冠翟衣的太子妃看起来亦有些紧绷,秀眉似蹙非蹙。宫女们用脂粉渐渐地覆盖住了她那清丽的面容, 将她变成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化着宫妆的贵妇。不知为何, 他觉得这样的太子妃似乎有些疏远之感。   看看外头的天色, 他低声吩咐了何鼎几句, 方朗声朝着张清皎道:“太子妃, 略用些吃食再去朝见两宫。”   张清皎侧过首,眉头微蹙:“可时辰已经不早了……”她也不想腹中空空浑身没力气地去战斗,这种战斗状态显然撑不了太久。若是遇上厉害些的敌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反应不过来就输了。   当然,以她目前对王皇后的了解,她应该不算是她的敌人,而是她的支持者或者说同盟军。二十多年来,她在宫中地位尴尬。而今好不容易熬死了万贵妃,与东宫密切往来便不需要避讳任何人了。毕竟, 只要是聪明人便知晓,成为母后皇太后的日子可比眼下不受宠的傀儡皇后舒服多了。   那么,极有可能成为战斗对象的, 只会是皇帝陛下了。他有废太子的前科,即使眼下正沉浸在万贵妃去世的悲痛里不可自拔,亦是依旧能对东宫生杀予夺。虽然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几乎不可能第二次再废太子,但以太子目前的地位,宫中唯一需要警惕的也只有他而已。作为儿媳妇,她眼下没有任何能力做什么,战斗策略只能是——顺从、顺从、再顺从,藏拙、藏拙、再藏拙。   “不妨事。”朱祐樘微微一笑,“路上让抬舆轿的粗使宫女稍微走快些就是了,不会耽误的。朝见两宫也没有规定甚么吉时,只需在平日里问安的时辰去即可。”   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好意,张清皎自然不会拒绝。她微微颔首,吩咐肖女官先将凤冠解下来。这时候,何鼎已经领着一群小太监捧着十来个食盒进来了。丰盛的朝食摆满了明间的长桌,太子与太子妃分坐两侧,默默地享用起来。   明明昨夜两人之间曾经没有任何距离,无比亲近地用体温温暖着彼此。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眼角眉梢却并没有多少新婚夫妇的甜蜜与羞涩,举手投足间也没有什么太过亲昵的举动。似乎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在这种时刻“克制地”关怀对方,所以唯有暂时什么都不做。谁都没有注意到,敏感的两人皆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对方,将对方疑似的喜好都记在了心里。   优雅而又迅速地用了朝食后,张清皎复又戴上凤冠,扶着肖女官往外行去。朱祐樘与她同行了一段路,打算回到自己的寝殿里读一会儿书。两人在正殿外头互相点了点头算是分别,朱祐樘便回了寝殿。张清皎正要登舆上轿,就见一位穿着曳撒的老太监带着一群小太监匆匆走来。   “太子妃娘娘请留步。”这位眉毛头发皆是一片雪白的老太监看起来很是和蔼,但他所说的话却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忽视。   张清皎微微颔首致意:“我正要去朝见父皇呢,不知覃先生前来,可是父皇有甚么旨意?”她曾经见过这位老太监一两回,知道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覃吉。肖女官提过,覃吉性格温和,曾经给太子启蒙,与东宫颇有情分。可她依旧待他很慎重,毕竟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位高权重,虽说与东宫有情分,却也应该是皇帝的亲信,绝不能轻易得罪。   “老奴就是奉命传万岁爷的口谕而来。”覃吉呵呵笑道。   听见小太监的高唱声,朱祐樘亦从正殿匆匆而出:“老伴,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如此亲近的呼唤,令张清皎微微怔了怔。便听覃吉道:“千岁爷,太子妃娘娘,传万岁爷口谕:朝见两宫不必拘泥于高祖年间所行的礼节。既然长辈健在,便由千岁爷和太子妃娘娘一同先去西宫拜见太后娘娘,而后再往乾清宫、坤宁宫、安喜宫、永宁宫、万安宫拜见。安喜宫、永宁宫、万安宫礼节减半。”   张清皎知道,永宁宫的一宫之主为邵宸妃,万安宫的一宫之主为张德妃。这两位因生育有功而被周太后褒奖,晋为妃位。她们亦是宫中唯二经过册封的妃子,其余都不过是嫔罢了。仔细说起来,她们是地位较高的庶母,倒也应当拜见。可安喜宫是怎么回事?万贵妃确实是皇贵妃,宫中的位次仅次于王皇后,但她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朱祐樘亦是一愣——他比谁都更清楚朱见深对万贵妃的执念,自然明白,自家父皇这番苦心都是为了万贵妃。他的用意或许很简单,就是让他这个太子再度给万贵妃低一回头,让太子妃也跟着向万贵妃行礼,补上先前守孝的人里没有她的“缺憾”。至于邵宸妃和张德妃,不过是附带的罢了。   再往深处想一想,特地这样安排,让他向死去的万贵妃低头,父皇究竟是想证明什么?   万氏虽然死了,但他作为太子,也绝对不能对她不敬?又或者说,他觉得万贵妃就算是死了,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太子的礼?甚至是,他觉得只要万贵妃一日没有下葬,就必须像是没有死去一般,依旧能享受他给的无上恩宠,宛如始终盘踞在禁城上空迟迟不肯散去的阴云?   朱祐樘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是的,他觉得很不愉快。任何人在新婚的第二日遇见这种事,也不可能会觉得愉快。让新婚夫妇向死去的庶母行礼,这不是一位寻常的父亲能做得出来的事。   可他不能反抗,因为父皇整段话里的起始是祖母,安喜宫不过是“顺带一提”而已。他若是有异议,不孝的名声就会被扣下来。更何况,他很清楚,万贵妃死后,父皇非但没有珍视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反倒对他生出了莫名的芥蒂。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他只要作出任何不符合他期待的行为,他或许就会发散思考。   “既是父皇的口谕,我自当领命。”万千念头不过是瞬间即逝,朱祐樘答应下来的时候,旁边的张清皎觉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覃吉笑了笑:“那千岁爷便赶紧换上衮服,可不能让太后娘娘久等。萧敬等人已经分别去各宫传话了,想必太后娘娘见到千岁爷与太子妃娘娘,一定会很惊喜。”   朱祐樘颔首称是,对张清皎道:“太子妃且随我来,在殿中稍等片刻。”外头寒风刺骨,便是在舆轿里等候也不见得舒服,他当然不会将新婚妻子留在外面。   对于他的体贴,张清皎怔了怔方欣然领受,跟在他身后进了正殿。李广和何鼎捧着衮服,随着朱祐樘去了东次间更衣。她坐在明间的椅子上,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的摆设。这明间应当算是书房,靠墙处放着比人还高的大书柜,里头几乎装满了书。书柜前是书案,摆着笔墨纸砚,案头一角还放置着一个山峦形状的木雕。   木雕的刀法相当质朴,多余的刀痕刻痕几乎处处皆是。仿佛是一位初学者,费尽了所有心思才雕成了这座山。这样粗糙的木雕能摆在太子殿下的书案上,只有一种解释——这木雕不是他自己雕的,便是与他亲近的人甚至是地位比他更高的人送给他的。   想起宫中比太子地位更高的那三位,张清皎怎么都觉得,他们的爱好不会是做木雕。因此,雕刻的爱好也只能属于太子殿下了。这时候,她模模糊糊想起,历史中明朝似乎确实有一位爱好木工的皇帝,可听说那一位的木工活是匠人级别的……应该、大概、可能、也许不会是眼前这位罢?   朱祐樘并不知他私底下供着的泰山已经让太子妃产生了惊人的联想。换了冕服后,他便与张清皎一同出了正殿,乘着舆轿前往西宫行礼。   到了西宫,朱祐樘便按照覃吉的指引先入左门,张清皎随后。周太后已经按着礼仪着燕居服在殿内升座,见孙子与孙媳盛装进来,嘴角禁不住勾了起来。她难得见到孙儿穿冕服的模样,穿翟衣的孙媳就更不必说了,破天荒头一次见着。   太子和太子妃一东一西,朝着她行了八拜礼:“孙儿(孙媳)拜见祖母。”   “起来,起来。”周太后笑着嗔道,“今天一早皇帝使人来告诉我,他改了朝见两宫之礼的时候,我就说了,不该这样大费周章的。你们昨儿辛苦了一整天,今儿又让你们不停地从这个宫殿去往那个宫殿,哪有这样不体恤的长辈呢?”   “本便是应该的。孙儿成婚,怎么能不赶紧领着媳妇来拜见祖母呢?”朱祐樘回道。   闻言,周太后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旁边的覃吉赶紧接道:“太后娘娘,千岁爷,这礼仪还没有结束呢。太子妃娘娘还在等着给太后娘娘进献腶呢。”   周太后回头一瞧,张清皎早已经从宫人手里拿过了盛着腶的玉盘:“这都拿了多久了?累不累?快过来罢。”   “孙媳不累。”张清皎轻声回道,微微笑着缓步上前,将玉盘放在她跟前的玉案上,“请祖母用腶。”所谓的“腶”,便是切成薄片,加上姜粉桂皮经过捶捣制成的干肉。看起来像是后世的肉脯,滋味大概也差不离。   周太后象征性地用了一小块,便放下了玉箸。张清皎又回到了拜位上,和朱祐樘一起再行八拜礼。等他们拜完后,周太后让人将他们扶了起来:“来之前可曾用膳?若是没有,就陪我用了早膳,再去朝见皇帝。”   “多谢祖母。孙儿与太子妃都已经用过早膳了。父皇政务忙碌,时间耽搁不得。孙儿与太子妃还是尽快赶过去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周太后:我的兴趣爱好?好像没什么,也就是含饴弄孙而已。拜佛算是爱好?或者说信仰。   王皇后:平时也就亲手绣些东西打发时间,兴趣爱好?这种东西,没有的。   宪宗:→ →,兴趣爱好?嗑药?什么药?丹药,小药丸,都有。还有捶丸什么的,很有趣的。   太子殿下:我的兴趣爱好?不,不是木雕,是读书习字画画。弹琴对弈也不错,可惜竹楼先生一直不肯教我。   太子妃:……你的爱好还挺文艺的啊……是时候给你平衡一下了。   太子殿下:???   ——————————————————————————————————————————————   查资料的时候,朝见两宫的礼仪是成化二十三年变了的。刚开始只要太子妃去见皇帝和皇后,太子不必陪同。自从成化二十三年后,就改成了太子和太子妃一起去见太后、皇帝、皇后以及后宫妃子。╮(╯▽╰)╭   ps.太子是天生暖男,真不是现在对太子妃有多么真情实感的爱了,就是觉得这是理想型的姑娘成了自己的妻子,专属于他的家人,所以要待她好而已。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好,甜度只算是普通啦。他对弟弟妹妹也一直很好很暖,对下人也很好很暖,对臣子们也很好很暖……otz,说起来以他的童年阴影能成长得这么暖,只能说是纪淑妃教得好,而且天生很正,宪宗和万贵妃的阴影太深吧。   两人之间暂时没有到信任的程度,其实都还没有互相了解呢。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才能真正相爱~ 第91章 首日日常   当新婚夫妇来到乾清宫朝见的时候, 朱见深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极为平淡地望着他们。等张清皎上前进献枣和栗之后, 他淡淡地看了她半晌,仿佛好不容易才认出这是他亲自给太子挑选的儿媳妇。   也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万贵妃去世,选妃时的热闹再也不可能重现,神色间更冷淡了。随手拿起玉箸夹起一颗枣吃了, 又啜了口茶,他才平平地道:“太子先去朝见罢, 忙完之后再来见我。”   “是, 父皇。”朱祐樘垂首应道, 感觉到他的声音似有些嘶哑, 抬起眼又道, “父皇的声音听着有些不对,是不是觉得喉咙不舒服?是否已经让太医来看过了?太医是怎么说的?”   “偶感风寒罢了,无妨。”朱见深捏起拳头放在嘴边, 轻轻地咳了两声,“你去罢。”自从万贵妃薨逝后,他伤心过度之余,似是有些伤了身子。不过是前两天夜里守灵堂受了些寒风,咳嗽便一直持续到现在。苦药汤也喝了,丹药也磕了, 始终不怎么见效。   朱祐樘只得行礼告退,领着张清皎去了坤宁宫。因着两宫离得近,二人并未乘坐舆轿, 而是步行前往。他缓步走在前头,忽然觉得左右有些空落落的,便停了下来,侧过身似是在等太子妃过来并肩而行。张清皎看了一眼肖女官,无视了她正微微摇首,拢了拢外头的貂裘,行至他身旁。   因着太子殿下始终沉默,太子妃娘娘自然不会刻意出声询问什么,眼下的场合也不适宜谈论某些敏感的话题。尽管她已经从客观的角度审视了方才父子二人之间相处的场景,隐约察觉了不少问题——诸如,皇帝陛下对太子并没有多少慈爱之情,面对太子的关心也并不觉得感动等等。   倘若这是父子俩相处的常态,放在后世,这样的父亲无疑可称得上“渣”了。因为作为一位父亲,他并未回馈给儿子足够的关怀和感情,会让儿子极度没有安全感,也极度缺乏爱。   不过,这可是在宫中,这可是皇帝与太子。   据史书记载,皇帝与儿子的感情淡薄,几乎可称得上普遍。区别只在于,这种“淡薄”究竟是“偏爱”、“凉薄”或者仅仅只是“无情”而已。对太子而言,“偏爱”与“无情”最为致命。前者如履薄冰,随时可能被皇帝寻着借口易储;后者更是步步惊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一切甚至于性命。若只是“凉薄”,倒还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张清皎认为:万贵妃还活着的时候,皇帝陛下便对她过于“偏爱”,因此才会听她吹了枕头风就想着废太子。而如今,“偏爱”的人不在了,他对太子的感情就变成了“凉薄”。若能一直维持这种状态倒也罢了,就怕他一时兴起忽然偏宠某个儿子,又造成东宫的动荡。   太子妃夫妇各有所思地来到坤宁宫,王皇后待他们倒是很和善,始终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坤宁宫平日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多少访客,说来也有些寂寞。我虽不是喜好热闹的人,却也难免觉得这宫里少了些烟火气息。日后太子妃若是得空,不妨多过来走动走动,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若是母后不嫌弃,儿臣会天天过来。”张清皎笑着回道,垂眸的时候,自然而然便透出两三分独属于新妇的柔弱羞涩之态,“儿臣初来宫中,有许多事都想向母后请教。还望母后在闲暇的时候,随意指点儿臣几句。”   “我其实也没有甚么能指点你的。无非是在宫中待得久了,经历的事多了,所以积累了些许经验罢了。”王皇后望向含笑坐在旁边的太子,“至于打理清宁宫,你只管照着规矩来就是。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便问问太子。清宁宫是你们二人的家,自然该由你们俩来做主。”   说罢,她又随意地提点了几句,张清皎皆一一应下,恳切地谢过了她。   闻言,王皇后勾起了唇角:“太子妃,还有一句话,我必须此时此刻与你说。希望你能记住,在这宫里,几乎所有人都免不了会受委屈。就算是万岁爷,也有人能给他委屈受。太子与你亦是无法避免,你也该尽快学着如何忍受这些委屈,才能渐渐替太子分担。”   张清皎怔了怔:“多谢母后指教。”这番话堪称肺腑之言了,或许也是王皇后忍耐了这么多年才寻找出的信念罢。连她这位正经册封的皇后都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才等到了今日,她也该做好心理准备才是。宫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乱战,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绝不能被卷入任何一场战斗,更不能轻易发起一场战斗。   坤宁宫的朝见结束后,在覃吉的带领下,太子夫妇径直去了安喜宫。此时的安喜宫依旧是一片缟素,穿着冕服与翟衣的新婚夫妇立在一片白当中,显得尤为突兀。万贵妃已经去世,安喜宫的正殿已经布置成了灵堂,朝见礼索性便安排在灵堂内举行。   朱祐樘与张清皎向着棺木四拜,又由张清皎献上腶为祭品,再四拜。行完礼后,朱祐樘看向身边的太子妃,见她怔怔地望着奠幕后乌沉而又阴森的棺木,不由得轻声宽慰道:“别怕,我们敬完香就离开。”   众目睽睽之下,张清皎并未解释,她其实不是害怕,而是觉得生死无常。命运的安排总是令人措不及防,诸如自以为已经走上人生巅峰的万贵妃突然暴病身亡,诸如觉得自己会平平淡淡过一世的她竟然拿错了人生的剧本。   敬香后,两人带着一身檀香味去了永宁宫和万安宫。邵宸妃与张德妃皆对他们笑脸相迎,还将几位皇子唤出来见过嫂嫂。这两位分别诞育了三位皇子,宫里自然很是热闹。大些的如朱祐杬,虚岁已经十二岁,也快到知人事的年纪了;小些的如朱祐梈,虚岁不过四岁而已,什么都不懂。   朱祐樘最近忙着大婚,难得见到他们,自是免不了问了几句弟弟们的功课。皇子们的心思却显然不在功课上,答话的时候心不在焉,反倒是对新嫂嫂无比好奇。幸而宫中的孩子都早熟,不是什么熊孩子,就算是围观嫂嫂,行为举止也并不会太过唐突。邵宸妃与张德妃见太子妃有些“拘谨”,随意说了两句便替她解了围。   ************   经过整整一个上午的东奔西走,朝见礼终于结束,太子夫妇遂回到清宁宫更衣。   无声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战袍也解了下来,战意已然随之消散的太子妃娘娘眨了眨眼,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困倦。肖女官取来用冰水浸过的帕子,在她脸上贴了帖。寒冷的刺激令她不自禁一个激灵,瞬间变得清醒许多,眼底的疲惫却更甚了。   “已经甚么时辰了?”   “回娘娘,快到午时了,午膳马上就准备好了。”   若是在家里,用过午膳之后,她一定会回房歇息片刻,养足精神。可如今,宫中几乎处处都是规矩。作为一位太子妃,似乎也没有青天白日便开始休息的道理。想到此,张清皎难免在心里轻轻叹息——宫里的女人,除了被宠上天的宠妃以及登上巅峰的太后之外,过得都不容易,竟然连自己的作息时间都无法自由安排。   朱祐樘原本打算更衣之后便去乾清宫拜见,正要出殿门,就见李广一路小跑着前来禀报道:“内殿派了宫女来传太子妃娘娘的话。说是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千岁爷不妨用过了膳再去乾清宫也不迟。”   既然是太子妃的安排,朱祐樘略作思索,颔首答应了。片刻之后,他便来到内殿里,果然见明间的长桌上摆满了菜肴吃食。张清皎正吩咐宫女将几个盘子换去他跟前,仔细一看,至少有两三样都是合他口味的。   朱祐樘目光轻轻一动,在桌子前坐下来。在食物的喜好上,他其实极为小心,不会轻易让人瞧出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口味,免得让万贵妃或者其他人发觉,做出什么布置来。可或许是新婚翌日有些放松了,今天早上用膳的时候,他显然展露了些许情绪,才会让太子妃察觉出了他的好恶。   朱祐樘很难形容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心情——并非不悦,也并非纯然的喜悦。而是仿佛有什么温暖之物充满了他的心底,令他觉得浑身暖融融的。从来没有人如此在意他的情绪与喜好,更没有人如此妥帖细致地关怀着他。   原来,这就是拥有真正的家人的感觉么?   原来,这就是娘亲昔年说过的,娶妻成家的感觉么?   太子殿下微微笑起来,也低声让何鼎换了几样菜肴,放在太子妃面前。真幸运,在他关注她的时候,她也在关注他。唯有这样有往有来,而非他独自付出,感情才不会变成痛苦的折磨,而是会成为愉悦的源泉罢?   自从失去了母亲之后,他从父亲那里得不到关爱,从祖母那里得不到足够的关注。这一切,是否都能从太子妃这里得到呢?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期待太高。因为以他的经验,唯有先付出,方能得到有限的回应。可感情告诉他,他可以期待。仅仅只是肌肤接触的温暖,对他来说还不够。自从见到她的画像开始,冥冥之中他似乎就已经意识到,温婉秀致的她或许便是那个能够给他温暖与关怀的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卿卿真好。   太子妃:……这样就算好了?   太子殿下:已经很好了,但我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太子妃:(果然缺爱……)   ————————————————————————————————————————————   就算是付出,或许也什么都得不到,是太子殿下习惯的日常,却不是他期待的日常。   所以,缺爱的他需要爱。只要能得到足够的爱,让他放弃三千佳丽什么的,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ps.雪花飞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27 19:06:23   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28 20:53:51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1-28 21:46:55   谢谢亲们的地雷   话说回来,晚了二十几分钟,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otz   忙完这周立刻调整!   二月份每日6000~奋斗! 第92章 和谐相处   用过午膳之后, 朱祐樘便去了乾清宫。张清皎遂以练字静心为名, 让肖女官领着宫女太监们退出去, 留她一人独自待在东次间往里的东梢间里。这梢间已经布置成了她的书房,书案书柜琴案棋盘等样样俱全,与她闺中时的摆设习惯极为相似,不过是每一样东西都是外头难以寻着的极品之物而已。   棋盘放在靠窗的贵妃榻上, 她将它稍稍挪开,披着貂裘往榻上一歪, 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肖女官立在梢间外, 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也罢, 今日情况确实特殊, 就让太子妃略微松快些。若是往后,绝不能这样没规没矩的,传到长辈们耳中可不像样。   想到此, 她转身给宫女们布置了活计,让她们都忙碌起来,再也无暇关注梢间内的太子妃究竟在做什么。譬如重新清点太子妃的小库房,造册查缺补漏;又譬如打听太子殿下的起居情形,以及探一探养在后头罩房里的宫女都是什么来头等等。   她虽在宫中生活多年,但一直都在周太后身边伺候, 于清宁宫也几乎是一无所知。若想好好辅佐太子妃,自然得抓紧时间将清宁宫内的情况都寻摸清楚,帮着太子妃尽快立稳脚跟。如此, 或许太子妃也会更信赖她一些罢。   约一个时辰后,朱祐樘自乾清宫回来了。不知怎地,他立在自己的寝殿里,望着空空荡荡的周围,忽然觉得有些孤冷。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吩咐李广与何鼎抱上他常用的笔墨纸砚,前往太子妃所在的内殿。   内殿里亦是静悄悄的不见几个人影,唯有肖女官带着云安守在东次间外。见他来了,两人立即屈膝行礼。朱祐樘望了望次间内:“太子妃在歇息?”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在东梢间里习字呢。”肖女官应道,“因着习字须得平心静气,她便让臣等候在外头,随时听候吩咐。”就算是对着太子,她也不能直说太子妃确实是在歇息,免得给太子留下懒怠的不良印象。   “是么?我还没见过太子妃写的字,正好去瞧瞧。”朱祐樘并非没有瞧出她眼底的些微慌乱,颇有些好奇太子妃究竟是在里头做什么。以往的他从来都很体贴,便是瞧出不对劲,大约也只会当作没瞧见,给人留出足够的空间。可如今的他决定听凭内心——若是连在太子妃跟前,他都不能小小地任性片刻,他们哪能算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又哪能算是彼此依靠的家人?   肖女官不敢拦阻,只得略提高声音道:“启禀太子妃娘娘,千岁爷回宫了。”只希望太子妃娘娘别睡得太熟,连她的提醒都没有听见。若是一眼就让太子瞧见她在休憩,倒不如不拿习字静心当借口,直接说她在歇息得好。   朱祐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举步穿过东次间,往梢间而去。行至门前时,正好听见里头传来张清皎的声音:“请千岁爷进来罢。”   他掀开门帘,便见太子妃正坐在书案前写簪花小楷。细细看去,他发现前头几行字里略有几分行楷之意,勾撇捺尾都隐含着些许锋锐之气。倒是后头几行字更像是寻常女子们写的簪花小楷,每个字都圆融秀丽。而刚落笔的字则是馆阁体,横平竖直犹如印出来的一般。   “太子妃的字,已然颇见功底。”坦白地说,朱祐樘有些惊喜。若不是经过十来年如一日的辛勤积累,谁都写不出这样的字来。太子妃从来都只说她修习过琴艺,可从未提过书法,想来是她过于自谦,不爱在众人面前出风头之故。   “让千岁爷见笑了。”张清皎搁下笔,颊上微红,犹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精神亦是放松了不少。不过,她自己显然并未察觉:“不如千岁爷帮臣妾评一评罢,哪种字体更好些?”   “这一种。”朱祐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种,“已经脱出了清秀婉丽,风骨初成。而且,看字也像是最常练习的。其次便是簪花小楷,圆融如意,亦是练得很用心。至于馆阁体,像是最近几年练起来的,写得规规矩矩,确实很不错了,却不出众。”   张清皎怔了怔,垂眸笑道:“馆阁体确实是最近练的。家里的弟弟正在进学,也须得学馆阁体。臣妾便索性与他一起学了,每日与他写了字,一同让家里的长辈评一评究竟是谁写得更好些。臣妾从来都没有输过,还以为自己的馆阁体已经练得不错了呢。”   朱祐樘弯起唇角,从她手中取过笔,一笔写就几个字,正是馆阁体:“太子妃以为,我的馆阁体练得如何?”   张清皎仔细端详着,叹道:“臣妾不如千岁爷多矣。”何止她不如?就连她爹爹张峦写的馆阁体,也未必有眼前的字好。看着虽是同样横平竖直,却有种大度从容之美,可见太子殿下每日在读书习字上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夫妇俩就这样坐在书案前,你练几个字我练几个字,互相品评一番。在旁人看来,或许光是看着都会觉得有些枯燥,他们却皆是乐趣盎然、非常投入。   李广与何鼎抱着笔墨纸砚立在梢间门口,无言地默默对视——太子殿下从来都不习惯用别人的笔墨纸砚,怎么用太子妃的就这般顺手呢?那他们二人还需要等候在门口么?也许,默默地从门口消失,反倒会更合千岁爷的心意?   当太子妃脸颊上的慵懒之态渐渐褪尽的时候,朱祐樘颇觉得有些惋惜。他看了一眼贵妃榻上被挪开的棋盘,忽然道:“太子妃的棋艺如何?不如趁着尚未到晚膳的时候,手谈一局?”   “臣妾的棋艺寻常,只希望不会让千岁爷失望才好。”张清皎回道,将搭在贵妃榻上的貂裘顺手放在旁边的屏风上头,再将棋盘挪回原位,从容淡定地坐了下来。朱祐樘心底有些忍俊不禁,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现了太子妃隐藏的一面。   她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唯有温婉柔和?那也不错,总归都是真实的她。换而言之,温婉柔和或许只是她给陌生人的印象,就像温柔从容只是他愿意给所有人看的性情一般。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只有一面,他能理解,也有些好奇太子妃究竟还隐藏着什么样的性格。   两人随意地下着棋,朱祐樘忽然轻轻一叹:“若是以后也能忙里偷闲,与太子妃谈论琴棋书画便好了。”他很喜欢如今的气氛,总觉得比昨夜还更教他欢喜些。只可惜,往后不可能每一日都如此悠然度过。   “臣妾听说,千岁爷每日都须得去文华殿听讲,还有繁重的课业。想来,还是课业更要紧些,谈论琴棋书画不过是闲暇时的调剂罢了。”张清皎回道,“当然,若是千岁爷不介意听臣妾的浅见,臣妾时时都会在。只要千岁爷得了空闲,随时过来内殿便可。”   “若只是课业,倒是能安排出时间来。”朱祐樘轻轻摇了摇首,想起方才去乾清宫的时候,坐在阴影里的父皇所说的话——既然你已经成家,那便该让你接触政事,渐渐开始历练了。三日之后,你继续去文华殿听讲。朕会着讲官们给你讲解政事,辅助你尽快了解朝政。   接触朝政,意味着父皇已经完全承认他的地位,让他有机会从徒有虚名的太子变为实权太子。他本来应该觉得欣喜,可感觉到父皇眼底难以捉摸的估量目光后,他却怎么也欣喜不起来。   不错,这是他属于他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掌握住。可同时,敏感的他也从父皇的神情态度中发现了危机。联想到近日以来,父子俩相处时的微妙气氛,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不仅仅是“承认”,而是一次“试探”。若是他没有把握好分寸,令父皇感觉到了“威胁”,那他的太子之位便会岌岌可危。   何为分寸?不过是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逾矩罢了。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十来年了,早便习惯了。   关键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逾矩,更未想过做任何唐突之事。因此,他几乎从未考虑过,自己竟然也会有被父皇怀疑的一天。他毕竟不是石头做的人,便是已经习惯了来自父亲的伤害,也依旧被他的不信任彻底刺伤了。   原来,就算没有万贵妃,他们之间的父子情谊也早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认知,让他心底既痛苦,又无奈、失落,更觉得寒心。   “千岁爷?”见他微微有些出神,张清皎轻声唤道。   朱祐樘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若是你不习惯独自待在清宁宫,便去西宫或者坤宁宫陪祖母与母后说说话。祖母好热闹,弟弟妹妹们也常过去,你正好可以与他们熟悉些;母后爱清静,却也难免寂寞,陪陪她也好。”   “臣妾明白。”张清皎道,眉头微微蹙起,拈起棋子放下。   朱祐樘打量着棋局的走势,也挑起眉来:“太子妃说自己棋艺寻常,若不是自谦之语,那便说明,我的棋艺也不过如此而已。”   “千岁爷常与人对弈么?”   “不常对弈。懂得棋艺的人总是很忙碌,身边的人偏偏不懂,教也教不会。”   “臣妾也只与父亲下过棋,勉强算是比闺中的姊妹们棋高一着。”   “那我便先以胜过太子妃为目标罢。”   “……”这个目标,未免也太容易达成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才新婚第二天,就进入了日常   咦……总觉得,好像节奏突然就慢了(什么?本来就慢?)   _(:3∠)_   感情要日积月累,大家就慢慢地多看点日常吧~~ 第93章 新婚后续   新婚第二夜, 太子殿下依旧经受不住太子妃乌发披散的慵懒诱惑, 再度尝试着求欢。这一回倒是顺利了不少, 两人终于初次尝得了些许情热的滋味。云收雨歇后,许是因有些疲惫,他们只要了些热水略擦了擦身子,便相拥着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翌日醒过来时,朱祐樘本能地向着身边的温暖靠了过去, 直到将他的太子妃拥进怀中, 心底才安稳了些。半睡半醒之间的张清皎本能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他望着她微微带着些红晕的脸庞, 禁不住勾起了唇角。   在这种时刻, 再回想昨日受到的伤害,朱祐樘便发现,他已经能够冷静对待心底层层叠叠的伤痕了。既然他已经拥有了妻子, 拥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家人,又何必再从父皇那里寻求信任与关怀呢?他们的父子之情原本就有些浅,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被消磨得不剩下什么了。这是他必须接受的现实。   解决之策很简单——只要不再心存期待,不再心怀希冀,他就不会再因为父皇的态度而受伤了。从今往后,乾清宫的那位只是皇帝, 不是父亲。他会尊重他,会敬仰他,却不会再渴求任何回应。   片刻之后, 外头便传来了肖女官吩咐宫女们的声音。朱祐樘注视着怀里的太子妃,看着她的睫毛轻轻扇了扇,而后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眸:“今日本想着让你多睡片刻,但盥馈之礼还未行完,须得劳累你了。”   张清皎依旧有些睡意朦胧:“本便是臣妾该做的。在民间也有新妇下厨的传统,臣妾倒是不必去御膳房,只需象征性地捧一捧膳罢了,没甚么劳累的。倒是千岁爷,今儿便要去文华殿了么?”   “与你一同用了早膳便过去。”朱祐樘应道,扶着她起来,见她依旧似醒非醒地呆望着他,不由得又笑了,“从明日起,便不必起这么早了。早晚去西宫和坤宁宫问安,也不必赶在长辈们用早膳与晚膳的时候去。”   张清皎点了点头,终于清醒了不少。朱祐樘很快便发现,一旦太子妃清醒,神情举止便完全不同了。明明放松自在的时候,还是充满了各种小秘密的她;清醒之时却略有些紧绷,处处都合乎规矩,简直便是一位完美的太子妃——只可惜,她并不知道,她隐藏起来的那一面,他早就已经察觉了。   两人用了早膳,张清皎再一次穿上翟衣戴上凤冠,庄严肃穆地扶着肖女官缓步往外行去。朱祐樘让太子妃的舆轿停在了内殿门口,不过走几步路就到了。目送着太子妃精神奕奕地乘着舆轿离开后,他才不急不缓地带着李广和何鼎去了文华殿。   盥馈之礼,其实便是民间新妇下厨以及侍奉翁姑立规矩的制式礼仪。张清皎来到西宫后,所需要做的不过是给周太后行八拜礼,将尚食女官准备好的早膳捧到玉案前,再度行八拜礼,然后退到一旁等着周太后用完早膳罢了。   周太后挺喜欢这位孙媳妇,豪爽地赏了她不少首饰头面,才放她去乾清宫。来到乾清宫后,张清皎的注意力格外集中,行为举止也越发谨慎小心了。   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的朱见深和王皇后因着盥馈之礼,终是坐在了一起。两人神色淡淡地望着她行八拜礼,将早膳捧过来请他们进膳,而后退回去再度行礼,一举一动就像是尺子丈量出的那般标准。   “这孩子的礼仪学得很不错。”王皇后轻轻地道,垂下眸,放下掌中的小盏。   “确实不错。”朱见深难得回应,“不过,听说她身边只有母后赐的一位女官,似乎有些不够用罢。你再给她选一个,帮她尽快适应宫里,让她好好学一学怎么打理清宁宫的事务。”   王皇后怔了怔,浅笑道:“那臣妾可得好好选一选了。”太后明明已经赐了女官,她再赐一位给清宁宫,皇帝陛下是生怕东宫不够热闹么?都是长辈赐下来的,势必需要有一个为主一个为辅,到时候让太子妃选择谁呢?选了太后赐的,担心她不痛快;选了她赐的,更担心太后不痛快。这哪里是帮忙?不是给太子妃添堵添乱么?   再者,这么些年来她一直韬光养晦,身边倒是有几个亲信女官,却都是她离不开的,一个都不能往清宁宫里派。至于其他女官,不是她的亲信,更不知道都是谁的人,派过去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   太后那里,她尚且可以就派女官一事解释一番,或许她也能够理解自己的不容易。可要是因着这个女官,与东宫太子妃甚至是太子生出了龃龉,那她可就得不偿失了。这件事,还须得从长计议才好,人选绝不能出现纰漏。   张清皎离得远,并未听见帝后二人的谈话,也不知皇帝陛下又打算给东宫添乱了。离开乾清宫后,她便去了安喜宫、永宁宫和万安宫。万贵妃那里不必说,不过是奉上祭品罢了。邵宸妃与张德妃为了等她过来,都不得不推迟用早膳。两人也和昨日一样友善,邵宸妃甚至称得上热情,邀太子妃常来她的永宁宫坐一坐。   张清皎淡淡笑着应下来,却并不往心里去。据肖女官所说,当初废太子的时候,万贵妃打的主意便是将邵宸妃的儿子朱祐杬推出来立为太子。此事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时永宁宫的热闹与清宁宫的冷清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绝不相信,邵宸妃当时并没有心动,更没有曾经做过“圣母皇太后”的美梦。只是她是个聪明人,能收能放,见时机不妙便主动寻了太子殿下求和罢了。因此,除了她高攀不上的皇帝陛下之外,若是要从后宫里再寻出一位潜在的敌人,除了邵宸妃也没有别人了。对于敌人,太子妃娘娘一向是严阵以待,就算是面上如沐春风,心底也和冬日一样寒冷。   这一厢,太子妃娘娘行走在诸多宫殿之间;另一厢,太子殿下却是早早地来到了文华殿读书。今日本应轮到新晋阁老彭华彭阁老先讲,但来的却是万安万首辅,作为侍讲官轮值的还有李东阳和谢迁。   “彭先生呢?”待到老师们行礼之后,朱祐樘问道。其实他并不关心彭华如何,只是照例问上一句而已。这几年陆续见识到彭华排除异己的手段,与李孜省公然勾结的厚脸皮与黑心肠后,他对此人的印象已经落到了谷底。比起他来,或许万安还稍稍好些,至少做过一件好事——对汪直落井下石,将他赶出了京城。   “前几天忽然病了,告了假。”万安笑道,“日后,便由微臣代替他给太子讲学。微臣已经听万岁爷提过,说是千岁爷已经成家,也该学一学朝政了。不如,今日微臣便先讲一讲国朝诸多京官与外官的职责?”   “万先生就从内阁开始讲罢。”朱祐樘道,“孤一直都有些好奇,内阁每日究竟都在做些甚么?有时候似乎很忙碌,有时候又似乎很清闲?”   万安的笑容僵了僵,端详着少年太子微微含笑的脸孔,心里有些拿不准他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在认真提问。以他对太子的印象,毫无疑问应该是后者。温善端方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会讽刺他这位太子太师呢?   旁边的李东阳与谢迁对视一眼,谢迁露出了诙谐的笑容,暗示道:果然,新婚燕尔便要进学,太子殿下应该是心里不高兴呢。唉,他们俩的运道怎么这样差?怎么偏偏就轮到了今天?还和万首辅排在了一起?   李东阳眉头一抬,沉默以对。   等到万安离开后,谢迁便笑道:“太子殿下可还有甚么问题么?若是没有,只需练一练字即可。练完后,早些回清宁宫里去罢。”他们可都是中年人了,谁没有当过新郎官?谁能不知道新郎官的心情呢?新婚的好时光,可不能耗费在文华殿里。   朱祐樘笑了笑,只当没有听懂他的调侃:“问题多着呢,还须得烦劳两位先生为我解答了。”万安解释过的,或者不曾解释过的,他都想再听一听两位先生的想法。以及,他对司礼监也不够了解,还是须得问一问老伴和萧伴伴才好。若是能够将戴先生从凤阳接回来,戴先生或许会给他更深刻、更引人思考的答案。毕竟,他当了数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比他更清楚司礼监的人了。   ************   新婚第四日,太子与太子妃至奉先殿,拜见列祖列宗,向诸位皇帝皇后进献祭品。此举与民间拜见宗祠无异,太子妃表示很容易理解。尽管她不得不再次穿上翟衣戴上凤冠,浑身沉甸甸地去完成各种繁冗的礼节,但庙见的意义不同寻常,便是再苦再累她也必须坚持下来。   从德祖玄皇帝皇后、懿祖恒皇帝皇后、熙祖裕皇帝皇后、仁祖淳皇帝皇后,一直拜到□□高皇帝皇后(朱元璋)、太宗文皇帝皇后(朱棣)、仁宗昭皇帝皇后(朱高炽)、宣宗章皇帝皇后(朱瞻基)、英宗睿皇帝皇后(朱祁镇)——所有礼节都行完后,太子妃娘娘只觉得腰酸背痛,回宫后让宫女们按了许久才好转。   同样正接受着何鼎与李广伺候按摩的朱祐樘在旁边宽慰道:“明日庆贺宴结束,太子妃就能好好歇息了。”   张清皎望了望他,依旧强撑着完美太子妃的形象:“不妨事,只是今日稍有些疲倦罢了,明日便好了。”说不定,明天还能远远地见上金氏一面?不知这几天家里怎么样了,她既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万安:我知道的太子殿下是个好孩子,从来都不会讽刺人的。   太子殿下:呵呵,先生多想了,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请看我真诚的眼睛。   李东阳:→ →   谢迁:→ →   太子妃:→ →   ————————————————————————————————   _(:3∠)_,这一章算作二月第一章 行不行?   说好的二月日更6000的……说不定这样就会有不错的开始…… 第94章 庆贺赐宴   二月初十, 正是皇太子大婚的庆贺日。清晨时分, 鸿胪寺卿张家便处处皆是忙碌之态, 唯恐动作慢些便耽误了两位主子入宫庆贺。   内院正房明间里,金氏已经按品大妆。她穿了四品恭人的大衫,戴着双凤冠,正满脸紧张地对着铜镜左瞧右瞧, 抚了抚自己敷满脂粉之后显得年轻许多的脸:“应该没有错漏,不会失礼罢?”   “夫人放心, 奴婢们已经检查了好几遍, 不会有错漏的。”平沙与水云都已经成为伺候她的贴身大丫鬟, 地位甚至比珍珠还高些。她们二人早已经由张清皎指婚, 再过些时日便会成亲。到了那时候, 她们便是仅次于张五家的内院管事娘子,专门负责府内府外的经济庶务,其余中馈之事依旧交由张五家的打理。   “这回不知能不能见着皎姐儿……”金氏忽然又叹道, “她嫁进了宫里,又不能回门,我们哪里知道她这几天究竟过得好不好?”先前她笃定太子性情不错,一直不怎么担忧女儿的新婚生活。但张峦不同,这几日天天愁眉苦脸的,连带着她也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夫人不必担心, 太子妃娘娘那般聪慧谨慎,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水云笑盈盈地接道,“若是能见着娘娘, 到时候夫人不妨仔细瞧一瞧她的气色?若是气色红润,必然便是日子过得不错了。”   金氏点了点头,心里又默默地回顾了一番入宫之后的礼仪。虽说张清皎尚在家中的时候,肖女官便已经帮她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她依旧生怕出错。这一回可不同于婚礼的时候,没有一位女官在身边随时提醒叮嘱。要是稍稍出了纰漏,丢的不仅仅是她的脸面,更是女儿的脸面。这一口气,她怎么也得帮着女儿挣得。   张峦也换了身朝服,仔细地打理了一番自己的形象。注意到时间已经不早后,他立即满脸肃穆地派人去催金氏,自己则快步来到中门前,准备乘轿进宫。谁料到,他刚踏进轿内,就见里头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他立即皱起眉来:“你们怎么会藏在这里?这是打算做甚么?”   大熊孩子望着他,不仅丝毫不将他的责问放在眼里,竟然还厚着脸皮问:“爹,能不能将我们也捎进宫去看看姐姐?”   “进宫!我们也要进宫!”被他煽动的小熊孩子吐字不清地跟风嚷嚷起来。   张峦黑着脸,直接将两个熊孩子拎出了轿子:“胡闹!宫里是你们想去就能去的?!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鹤哥儿,今日必须练五百个大字!顺带将《论语》背一遍!听懂了么?回来我会检查!!”   张鹤龄犹自不肯放弃,抱住轿子的抬杆不愿意走:“我就是想去看看姐姐!姐姐不能回门,换我们去宫里探望她还不成么?爹,你若是见到太子姐夫,就替我问问,甚么时候才能去宫里看一看姐姐!”   张峦见他不肯罢休,险些将轿子都拉倒了,只得应道:“若有机会,便帮你问问。不过,今日未必能见到太子殿下,等改天见到他之后再说罢。但你可得想清楚,若让你姐姐知道,自从她出嫁后你读书便不尽心了,看她怎么说你!”   张鹤龄笑逐颜开,拍着胸脯应道:“这不是因为姐姐刚嫁出去,我心情不好,所以才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么?爹你放心吧,我这就开始好好读书进学,过两年便去考秀才,给姐姐挣脸面。”他说得无比轻描淡写,就像是考中秀才不过是手到擒来似的。   闻言,张峦呵呵一笑。某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竟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去考秀才了?正经读书还没几年呢,连尝试作时文都不会,居然就狂妄自傲起来了。看来,他确实是该好好管一管这个熊孩子了,免得他继续自我膨胀下去,迟早会成为一个熊少年。   若不是没有时间与熊孩子纠缠,张峦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教子的时机。但眼下出发在即,他便只能命张五将这两个熊孩子带出去,送给侄儿张忱管教——因着天候尚冷,张缙与何氏年事已高不便赶路,张家诸人依旧在鸿胪寺卿府中住着。等到三月初的时候再返回兴济,筹备张清璧的婚礼。   不久后,张府终于打开了大门,从里头抬出两顶轿子来。张峦坐在前,金氏坐在后,两人心思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想见女儿。哪怕不能随意说甚么话,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   张氏夫妇来到宫里后,张峦随着文武百官一同去奉天殿,金氏则跟着一群诰命夫人前往西宫。因着先前参加过一回宴会,后来也见过几位作为婚使的高官,张峦很快便平复了紧张之态,一路上与人寒暄了几句。金氏却是头一回进宫,谨记着肖女官的叮嘱,一眼不敢多看,一步不敢多走。若有旁人与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以对,用些万能词稍稍应付一二。   群臣来到奉天殿后,张峦便在善意的提醒下,进入了文官的队列里站着。在他之前的,是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督察院、通政使司以及与他同级的五寺卿等。在他之后的,则是一群乌泱泱的京官们。察觉到他的目光的人们神情各不相同,有笑脸相迎的,有冷淡以对的,有完全无视的,也有难掩鄙夷的。   张岳父突然想道:在这群文官里,应该数他的才学最低罢。旁人不是进士便是同进士,而他只是位国子监的监生。仅仅靠着女儿成了太子妃,他便被封为鸿胪寺卿,瞬间青云直上。虽说鸿胪寺实权有限,但这可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攀不上的职缺。无怪乎众人对他的观感如此矛盾复杂了,就连他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不舒服。   当然,一想到女儿出嫁前的殷切叮嘱,所有的不舒服便都化为了乌有。他就是靠着女儿才得来了职缺,那又怎么样呢?谁叫其他人没有生下这么一位好女儿?他的女儿就是这么争气呢?谁说享儿子的福被追封散官虚衔才是真福分,享女儿的福便不是真福分?满脑子都是羡慕嫉妒恨的人才会这般想。   就在这时候,皇帝陛下身着皮弁服升殿。文武百官立即行四拜礼,礼毕之后由鸿胪寺礼官出列,跪下致词道:“臣等恭惟皇太子嘉礼既成,益绵宗社隆长之福。臣等不胜忻忭之至,谨当庆贺!”   以万安为首的群臣亦跪下,齐声道:“臣等恭贺皇太子嘉礼已成!”说完,又四拜。   朱见深垂眼望着他们,神情依然是淡淡的:“赐宴奉天殿。”赐宴奉天殿是极为隆重的庆贺宴,与冬至和正旦元日的礼仪完全一样。这说明,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皇太子的婚礼对于国朝来说都确实意义重大。   另一边,金氏跟着一众命妇来到西宫,小心翼翼地站在四品命妇们中间,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智慧,才勉强算是得体地回应了周围命妇们的示好。她的慌张失措皆落在贵妇们的眼中,众人的反应自是各不相同。   一些贵妇怜惜她不过是位平民女子,对宫里的礼仪不熟悉,便善意地提点了她几句;另一些贵妇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是嗤笑着这位太子妃的母亲显然上不得台面。说起来,如今这位太子妃的身份与前几代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真真正正是位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女子。   这些时日以来,京中不知有多少高门都在私下猜测,为何宫里选了一位平民女子作为太子妃。便是万贵妃从中作梗,不想给太子娶身份高的妻子,太后娘娘也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认了。至于太子殿下,更是毫无反应,与往常无异。   难不成,是太子妃格外出众,所以才令太后、皇后与万贵妃都很满意?可是,仔细想想,这样一位母亲教出来的女儿,又能出众到哪里去呢?   只能说,新晋太子妃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明明不过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女子,却瞬间飞上了枝头成了凤凰。便是她们出身再富贵又如何?从今往后,她们便不得不跪拜仰望这位娘娘了。若是不出意外,还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皇后、成为太后……   每当想到这些,少数人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来。谁让国朝的宫廷从刚开始便没有给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勋贵们留下任何成为皇亲国戚的机会呢?她们早就已经习惯向着出身远不如她们的后妃们跪拜了。   当然,所有人也对传说中的太子妃格外感兴趣,期盼着今天能有机会一睹太子妃娘娘的真面貌,好教她们知晓自己日后将要跪拜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贵人。   “臣妇等恭贺皇太子嘉聘礼成,益绵景福!”众位命妇给周太后行礼致词后,又向着坐在旁边的王皇后跪拜。等到礼毕,周太后方笑道:“都起来罢,赐宴!”   外命妇们都规规矩矩地等候着女官引领她们前往配殿,唯有几位公主翩然来到周太后与王皇后身侧。嘉善长公主在重庆长公主身边坐下,低声笑道:“母后,儿臣还不曾见过太子妃呢。今日可有机会见一见她?”   “是啊,咱们这些做姑母的,也只有大姐姐才见过太子妃。”淳安长公主接道,“母后可得怜恤我们才好,别让我们兴冲冲地进宫来,失落地归家去。”   崇德长公主与宜兴长公主也凑趣地说了几句话。既然万贵妃死了,她们自然须得赶紧结交东宫。再不为日后盘算,那可就迟了。若是让太子和太子妃知道,先前她们还曾经结交过万氏,往后她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周太后呵呵笑着,应道:“都依你们,都依你们。太子妃也应该拜见几位姑母——等等,哪一位是太子妃的母亲?”   人群中的金氏怔了怔,有些茫然地回过首:“臣妇参见太后娘娘。”   周太后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摆了摆手道:“你好不容易进一趟宫,待会儿便去见一见太子妃罢。”她也是一时兴起,随意地给孙媳妇一个人情罢了。对于眼前这位并不出众的妇人,她并没有兴趣了解,也对她能生出太子妃那样的女儿并不感到好奇。   倒是王皇后瞧了瞧金氏,弯起唇微微笑起来:“还是母后更疼太子妃。儿臣竟然没有想到,让她们母女二人见上一面。这样罢,赏金氏一百金,也算是奖励她养了如此出众的女儿。”   “臣妇叩谢太后娘娘隆恩,叩谢皇后娘娘隆恩。”金氏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满面惊喜地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鹤龄:_(:3∠)_,去见姐姐都不带我,差评!   张延龄:差评!   ——————————————————————————————————————   话说,熊弟弟能不能考上秀才,看我的心情   ps.他也是一辈子都考不上举人——当然也没有必要考上啦~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01 10:35:56,谢谢亲的地雷,么么哒 第95章 见过长辈   其实, 张清皎此时亦在西宫内。尽管今日的赐宴无须她在命妇们跟前露面, 她也依旧是盛妆打扮, 一早便来到西宫向周太后问安。她到得甚至比王皇后还早些,着实令周太后有些惊讶,问她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息。   张清皎笑着回道:“祖母和母后因着晚辈而忙碌,晚辈怎么能留在清宁宫里歇息呢?便是帮不上忙, 在旁边学一学祖母与母后如何处事,想必亦是受益匪浅的。”   作为资历最浅的新入职太子妃, 她自然须得抓紧一切机会向前辈们好好学习。周太后与王皇后, 那可都是宫斗的人生赢家——周太后母凭子贵, 借着生了庶长子最终成为太后;王皇后无宠无子, 借着忍耐熬过了敌人, 成了最后的胜利者。虽然两人的成功路线各不相同,但最终都笑到了最后,她们的宫斗经验显然是非常丰富的。   “可真是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周太后笑道, 用完早膳后,便带着她一起拜佛念经。   佛龛上供着一卷卷层层叠叠垒起来的经书,其中一卷微微展开,露出了里头的漂亮字体。张清皎认出了太子殿下的字,周太后察觉了她的目光,拨弄着手腕上的菩提子:“大部分都是二哥儿抄的, 供足了一年再献给佛菩萨,才能显示敬佛的诚心。”   “祖母,日后我能帮着抄经么?”不知为何, 想到朱祐樘每日里早出晚归地待在文华殿里进学,张清皎便觉得心里微微一动。   课业繁重之余,竟然还孝顺祖母抄了这么多遍经文,足可见太子殿下以往从来没有过多少清闲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被各种各样的事占满了。可想而知,这样的生活究竟有多劳累,难怪他的身子骨一直都没有养好。   就算只能替他减轻一点负担也好,能让他稍微得空喘口气也好,她也该主动替他分担一些——且不提什么虚无缥缈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千年修得共枕眠”了。从最现实的角度考虑,一旦他有什么差池,她的人生恐怕也到此为止了。   周太后自是答应了,她也已经听沈女官说起,太子妃的字练得不错。若是如此,抄写出来的经文恐怕也很是赏心悦目。   后来,周太后派人来传唤的时候,张清皎便静静地坐在某座配殿里一字接着一字地抄写经文。她不敢图快,免得一时不慎露出破绽来,像新婚次日匆匆忙忙遮掩一样,将自己真正的字体泄露出去。都说字如其人,便是太子殿下那时候没有多想,周太后和王皇后此时未必不会有所猜测。这个时代的长辈几乎都喜欢温顺柔和的晚辈,她很难成为那个例外,也不宜在宫斗的战场上平添许多变数。   她暂时舍下抄经,前往正殿,就见五位身着公主才能穿的火红色大衫的女子正笑容晏晏地围在周太后与王皇后身边。她只见过其中之一的重庆长公主,其余几位公主皆是头一次见,于是缓步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诸位姑母。”   五位公主侧眼望向这位穿着明黄色大衫的年轻少妇,除了重庆长公主之外,其余四位皆是暗自打量起来。不过,无论怎么瞧,眼前的太子妃也一如传说中那般性情温和。嘉善长公主与淳安长公主绽开了笑容,崇德长公主与宜兴长公主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果然还是母后和嫂嫂的眼光好,一眼就将太子妃挑了出来。重庆姐姐也有功劳,若不是你将太子妃从乌泱泱的人里选出来,送到母后和嫂嫂跟前,咱们今日可就见不着她了。”淳安长公主开朗明快,说起话来语速略快,笑容亦是分外灿烂。   嘉善长公主较为随意,眼底亦是带着笑意:“你若是羡慕重庆姐姐,改明儿其他侄儿选妃的时候,就将重任交给你了。想来,你应当也能够替母后和嫂嫂分担一二,为侄儿们选出可心的侄媳妇。”   崇德长公主面带病容,笑起来亦带着些许苍白之态,闻言也只是有气无力地附和了两句。宜兴长公主笑意里亦带着几分复杂之感,打量太子妃的时候更多了些许估量的意味。她是先帝目前活下来的最小的公主,仅仅听着姐姐们互相打趣,也并未随意答话。   几乎只是片刻之间,张清皎便将这几位长公主与肖女官的描述对应起来。她们都是异母姊妹,生长环境不同,性情不同,婚姻不同,际遇与经历也完全不同。虽然都是长辈,却也分好相处与不好相处,心思纯净或者复杂者。   当然,就算怀着什么小心思也不必担忧。国朝的公主素来都是透明人,不可能干扰政务与宫中的事务,几乎不可能成为影响她战斗结果的相关因素。不适合来往的,她便只需要当成远房长辈即可。   与五位长公主寒暄片刻后,周太后便道:“太子妃,你娘今日也进宫了。我已命人将她带去旁边的配殿,你去见一见她罢。”都是深宫女子,谁不知道见亲眷的不容易呢?只要时机合适,周太后自然不会太过吝啬。   张清皎怔了怔,难掩喜色,垂首道:“多谢祖母体恤!”   ************   配殿门忽地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忐忑不安地坐在里头的金氏惊了一跳,慌张地抬首看去,就见一身明黄色大衫的女儿出现在门口。尽管她已经见过女儿身着更为庄重的翟衣的模样,可时隔几日不见,满身华贵的女儿却仿佛变得更陌生了些。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不过,今天见到了那么多贵妇,甚至还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她心底自然也多了不少能够比较的对象。此时此刻,她便倏然觉得,女儿的气度不比任何一位贵人逊色。   “娘,用过膳了么?”张清皎见她只是略动了动面前桌子上的菜肴,担心她之后撑不住。   金氏摇了摇首,又点了点头:“算是用过了。都是些冷饭冷菜,不敢多吃,也……”不怎么好吃——最后半句她并未说出口,而是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唯恐印证了张峦每天对她灌输的“隔墙有耳”。   “菜肴是冷的,燕窝粥和羹汤是温的,用一些罢。”张清皎劝道,亲自将燕窝粥与羹汤挪到她跟前。方才金氏下意识的动作令她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眼底眉梢都透着笑意——看来,父亲在家中也颇下了一番功夫。   说实话,最近一段时日,金氏的表现已经足够让她满意了。若是往后她都能谨记着父亲以及她的劝告,家里的日子定会过得顺顺利利。就怕她耳朵软,随意听别人说了几句,便又左右摇摆不定起来。或者,忽然记起娘家的好处,再一次毫无底线地贴补金家。   等到金氏用完膳,张清皎便问了她几句家常。诸如父亲与弟弟们可还好,伯祖父伯祖母身体如何之类的话。金氏絮絮叨叨地与她说了不少,绝大多数都零零碎碎的,却也透出了些新的消息:姑父姑母最近常上门走动,伯祖母与姑母正在合计如何帮着他们家拿下合适的产业。另外,二表姐沈洛又一次生产,这回总算生了个儿子。   “洗三的时候,母亲记得替我问候二表姐,也帮我给小家伙添一添盆。我待会儿会选些礼物,这两天便派人送回去,母亲帮我送给二表姐罢。”张清皎道。想想三年前的此时,沈洛还在准备婚礼。没想到,三年过去之后,她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果然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三年抱俩,先开花后结果,很是争气。”金氏喜滋滋地道,“听说她经常去崇福寺上香,恐怕是得了佛菩萨保佑,才这么顺利。我已经约了你姑母,常去崇福寺上香敬佛,也保佑你早些开怀。”   张清皎愣了愣,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是啊,她已经成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当母亲了。这个孩子无论是对她而言,或是对太子殿下而言,都至关重要。她确实期待孩子的到来,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这其实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而今正值情势略有些复杂的时候,孩子的降生很可能彻底巩固东宫的地位,却也极有可能面临危险。从一位母亲的角度而言,她并不愿意她的孩子降生在不安全的环境里,也不愿意她生了宝贝女儿,周围的人却是一片失望之状。   但是,她别无选择。   ************   同一时刻,正在文华殿里独自温习课业的朱祐樘见着了好不容易从赐宴上脱身的萧敬。因着萧敬事务繁忙,且如今身份敏感,他们其实已经有一阵不曾见面了。而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萧敬便道:   “千岁爷,老奴往后恐怕是不能常来相见了。万岁爷最近……若是不慎,司礼监里的情况岌岌可危。”司礼监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一条心。尤其自怀恩被贬后,皇帝陛下又提拔了不少太监进来,人多繁杂,心思各异,不像过去那般方便行事了。   “我明白,萧伴伴放心。”朱祐樘淡定地点了点头,“父皇那边,便有劳萧伴伴照顾了。”自从失去万贵妃之后,皇帝陛下逐渐变得疑神疑鬼起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他怀疑的并不仅仅是他这位太子,还有后宫嫔妃与其他儿子,文武百官与身边的太监等等。唯有李孜省与继晓等妖道妖僧凭借着药丸檀香等物,依旧受他的信任。   最近,李孜省甚至还升了官。不但依旧掌管通政司的事,还摇身一变成了礼部左侍郎。吏部请旨说通政司缺官吏,皇帝陛下的回复是让李孜省来决定他手下该有什么人,李孜省便大肆提拔了他的同党。一时间,朝中皆忿忿不平,御史们却不敢再出来弹劾了。   听说此事后,太子殿下毫不留情地在心里给李孜省涂了个黑圈。就算他脾气再好,也是有底线的。对于那些已经突破他的底线的人,他也绝不会容情。   作者有话要说:  张氏:三年抱俩,我女儿棒棒哒!   金氏:我女儿一定也会三年抱俩的!   太子妃:→ →,我并不希望三年抱俩,谢谢。   太子殿下:→ →,现在说这种事好像有点太早了?   作者:放心吧,你们是三年想抱一个都抱不上╮(╯▽╰)╭   ——————————————————————————————————————   今天搬家,忙到九点半,所以……又食言了   我会找时间一天三更补回来哒!   眼看就要放假了,热泪盈眶~ 第96章 心生动摇   除去李孜省李侍郎的近况外, 萧敬还提起了万家。据说, 万达万喜万祥以及万通亲子万从善与养子万牛儿都已经上疏辞官, 并同时辞去圣上所赐的田宅等家产。皇帝陛下都没有答应,反倒表示:贵妃虽薨,他仍会好好照顾她的家人。万家人自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若没有人指点, 万家人绝不会知道何为‘以退为进’。”朱祐樘神色淡淡。仔细说来,他对万家人的恶感皆来自于万贵妃。万贵妃身故后, 他便不再关注万家人了。毕竟, 没有了惯会作恶的万通, 又失去了靠山与凭仗, 万喜万达等人能闹出的事也有限。不像李孜省, 祸乱朝政、挑起党争、卖官鬻爵,几乎是贻害无穷。   “千岁爷明鉴。”萧敬道,“听说贵妃薨逝后, 万家人悄悄地给三位阁老与李侍郎都送了重礼。希望他们能看在贵妃曾经的恩情上,继续照拂万家人。没想到,万首辅与刘阁老避而不见,彭阁老称病不出,唯有李侍郎才给了他们几分颜面。想必,这个主意便是李侍郎给他们出的罢。”   “苟延残喘而已。”朱祐樘道, 遂不再提万家以及李孜省等事,专门向萧敬请教起司礼监的权责来。萧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叹道:“司礼监里都是万岁爷用得最顺手的奴才, 只要万岁爷的念头一变,司礼监的权责便全然不同。煊赫时,甚至越过了朝廷与内阁;沉寂时也不过是给奏折分一分类罢了。”   “萧伴伴,如此说来,其实无论是司礼监或是内阁朝廷,其实兴衰起伏都取决于皇帝一人。皇帝更信任身边的伴伴,司礼监的权力便会膨胀;皇帝更信任朝臣,内阁与朝廷便会重于司礼监。利弊得失,选择皆在于皇帝一人。”   “确实如此。毕竟,万岁爷乃天子,天下之主。司礼监不过是万岁爷的奴婢,内阁朝廷也只是万岁爷的臣子。归根究底,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该如何治理,自然还是须得听万岁爷的。”   “……”朱祐樘或许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凝重了些。萧敬知道他的思虑已经有些远了,遂也不再继续这番话,只是道:“老奴虽在司礼监里待了这么些年,但毕竟不比戴先生经验丰富。如今司礼监里头盘根错节,日后还须得戴先生回来,才更容易上手整饬。”   “萧伴伴甘为辅佐?”闻言,朱祐樘挑起眉,笑问。萧敬如今虽无掌印太监之名,却有掌印太监之实,这可是多少太监做梦都想坐上的位置。都说太监恋眷权势,但其实许多人都舍不得拿到手里的重权。这也是人之常情,有几人能高风亮节,会心甘情愿地将叱咤风云的权力交回给其他人呢?   萧敬笑起来:“本便是意外捡了戴先生的漏,自然该还给戴先生。论威望与处事之能,老奴不足戴先生,这是事实。更何况,老奴身上还有污点,随时都有可能被言官弹劾。恐怕日后不仅老奴自个儿受累,连千岁爷也免不了被牵连。说来说去,这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还是戴先生最为合适。”   提起所谓的污点,他极为坦然。这几年也并不是没有言官一直抓住尚铭之事弹劾他,他亦从焦虑不安渐渐地变得越发坦然了。他与尚铭之间的交情,并不是“交友不慎”四字可以概括的。就算尚铭满身都是过错,他也不忍心与他划清界限,所以便只能生生受着这些他本便该受的攻讦了。   两人这次见面并未持续太久,不多时萧敬便又悄悄回到了奉天殿。朱祐樘独自坐在文华殿里,回顾着方才的对话,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   即使子不言父之过,他也应该公允地说:朝堂内外之所以如此乌烟瘴气,并非仅仅只是佞幸们的过错,而是宠爱纵容他们的帝皇之错。他确实没有办法改变现状,甚至连谏言都必须慎之又慎,免得触动如今神经格外敏感的父皇。但他可以引以为鉴,以身作则,在他能够做主的时候,缓缓改变国朝的未来。   ************   赐宴结束后,张清皎回到清宁宫,便见内殿的明间角落里挂着一对鹦鹉。这对鹦鹉生得极为艳丽,一只身上是火红色的羽毛蓝黄相间的翅尖,另一只身上是鹅黄色的羽毛绿蓝相间的翅尖。见她进来了,它们竟像是认得这个陌生女子似的,在架子上拍着翅膀飞了起来,口中叫道:“见过娘娘,见过娘娘!”   张清皎颇觉得稀奇,逗了逗它们,问左右:“这是哪里来的鹦鹉?”   她早已知道,先前万贵妃送的鹦鹉刚送去西宫没两天,就被猫儿扑杀了。听说此事还导致了万贵妃昏厥,引发了她的脑卒中之症。虽说她去世不一定与鹦鹉有关,但至少乾清宫里的那位这两年是见不得鹦鹉了。也因此,据说后宫里许多嫔妃都不得不将自己养的鹦鹉送回了百鸟房。   “是太子殿下让李广送来的。”云安脆生生地答道。   张清皎怔了怔,坐在铜镜前卸妆更衣的时候,不免想道:在这种时候去百鸟房要鹦鹉,会不会犯了乾清宫那位的忌讳?虽说太子殿下许是知道她的鹦鹉被扑杀了,所以一直想着怎么补偿她,她也很喜欢这样的惊喜。可若是因此触怒了皇帝陛下,那便得不偿失了……   正思索着呢,身后忽然又传来鹦鹉的声音:“见过殿下,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她从铜镜里望见了朱祐樘的身影,他正立在鹦鹉架前,望着两只小家伙上蹿下跳,似乎有些没料到它们竟然连他都认识。在旁边的李广殷勤的介绍下,他有些迟疑地拿了几颗葵瓜子仁放在鹦鹉的食盘里。两只鹦鹉叽叽呱呱地吃了,又憨态可掬地叫道:“谢殿下!”   “……”这一刻,太子夫妇二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这该不会是成了精罢?   “怎么样?太子妃可还喜欢这两只鹦鹉?若觉得它们太嘈杂了,我便让李广再去换两只安静些的过来。”说话时,朱祐樘已经来到了东次间里,望着太子妃披散着秀发的背影,微微笑起来。肖女官等人皆退到了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   “喜欢。”其实,张清皎最喜欢的动物并不是鹦鹉。毕竟后世养鹦鹉的人少,她的喜好更偏大众化一些。万贵妃送来鹦鹉的时候,她只是纯粹觉得很稀奇,在光辉殿里住着又孤单,所以才对那只鹦鹉格外上心罢了。当然,这些话没有必要对太子殿下明说。无论太子殿下送什么礼物,都是一种惊喜。   “真的喜欢?”朱祐樘对旁人的情绪格外敏感,听出了她语中的犹疑,“若是不喜欢,也莫要勉强。我只是想着内殿里/太/安/静了,若有两只鸟儿陪着你,日子也热闹一些。你若是觉得不好,就换成别的。”   “不是不好,只是……”张清皎思索片刻,到底还是道出了心底的担忧,“臣妾听说,父皇不喜鹦鹉,最近许多嫔妃养的鹦鹉都退回百鸟房了。若是让父皇知道咱们清宁宫在这种时候还公然养着鹦鹉,恐怕不太好……”   “不过是两只鸟罢了,父皇不会在意的。”朱祐樘道,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柔软了。他本来一直期待,太子妃收到鹦鹉之后会惊喜而笑,会笑盈盈地向他致谢。可如今却忽然觉得,一心替他考虑的太子妃更令他心底暖融融的。   “更何况,他只是眼不见为净,就怕触景生情罢了。咱们清宁宫便是养着鹦鹉,他也不会特地过来瞧,见不着便没事。而且,我另外送了两对给祖母和母后,他见得多了,渐渐地应该就会习惯了。”   为了能养一对鹦鹉,他也真是考虑得面面俱到了。连周太后与王皇后都养着鹦鹉,皇帝陛下还能怎么样呢?王皇后那里他不常去,周太后那里便是去了也只能忍受,久而久之或许真的就习惯了。   不过,更令张清皎感慨的并不是太子殿下行事的滴水不漏,而是他为此事所费的心思。若是她对于这种事并不敏锐,只是欣喜于收到了一对鹦鹉,他恐怕也不会提起为了送这对鹦鹉,他私底下究竟还做了哪些准备。如此默默地付出了远比送礼更多的心思,却藏着不说,可真是……教人心底不禁软绵绵的,又替他心疼。   想到此,太子妃忽然又一凛——   不成!她万万不能被如今新婚燕尔的“浓情蜜意”冲昏了头脑。太子殿下待她好,是因为她目前是他唯一的女人,又是他新婚的妻子。她绝不能因为这些好而动心,彻底忘记了自己的战斗目标。如今他只有她,所以才一心一意对她好。然而,谁知道他以后会有多少女人,又会为她们费多少心思呢?   她正试图坚定意志,将太子殿下的糖衣炮弹都挡住呢,对此一无所知的太子殿下又问:“今日赐宴,你一直在西宫,可见过了岳母?”   “见过了。”张清皎回过神来,道,“只是觉得见面的时辰太短,还没有来得及说上多少话,母亲就回到宴席上了。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年到头来,或许也难得见母亲几面,更不用提父亲与两个弟弟了。”   “以后会有机会的。”朱祐樘听出她声音里的怅惘,忽而想起了某个既遥远又无比深刻的身影,不由得温柔地笑起来,“到时候,你甚么时候想见岳父岳母,便随时传唤他们进宫就是。一年到头还有许多节日,便是没有由头让他们进宫,也可借着节日与他们见面。”   张清皎怔住了,轻轻地咬了咬唇角——   怎么办?就算心底再三重申,她的目标是太后,是权势,绝不能陷入抢夺一个男人的困境里去,她还是可耻地……觉得微微有些动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礼物喜欢吗?   太子妃:喜欢。   太子:和岳母谈得怎么样?   太子妃:时间有点短,而且见不到爹爹和弟弟有点不开森。   太子:放心,以后等我做了主,想见随时可以见。   太子妃:……(受到会心一击)   ————————————————————————————————————————————   _(:3∠)_,这章搞定得赶紧弄下一章! 第97章 顺其自然   时间流逝, 不经意间便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对于太子妃而言, 在宫廷里的每一日几乎都是循环往复, 却也充满了各种未知的惊喜。   之所以循环往复,是相对于闺中生活而言,她如今的起居作息都安排得太规律了,而且完全不由她自己做主。早晨侍奉周太后, 下午陪着王皇后,早出晚归犹如上班族, 而且并没有周六日可供歇息。   之所以惊喜, 则是太子殿下所带来的。   她本来以为, 费尽心思送一对鹦鹉, 体贴地满足她思念家人之情, 便已经是太子殿下最浪漫的举动了。却没想到,原来他的浪漫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该如何向自己的女人表达关怀之情。更难得的是, 没有任何人给他出主意,所有一切皆出自他的真情实意,纯粹而又无暇。   诸如,他会忽然带回一幅画,笑着说他今天闲暇时忽有所感,因此作了一幅画。画上是穿着常服的她正在逗鹦鹉的场景, 尽管她实在瞧不出上头的女子哪里长得像她,可眉眼间的神韵却捕捉得极为传神。   又如,他会在对弈的时候, 很快察觉她下错棋的懊悔之意,主动地将棋子拈起来,体贴地问她想不想试试另一种棋路。若是她连续输了两局,他便会刻意败一局,让她扬眉吐气一番。就连输棋,他也输得极其自然。若不是她偶然知道他正在向李东阳和谢迁两位先生请教对弈之道,恐怕真会以为他的棋力与她相当。   他还会问她,在闺阁中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在内殿里其实也不必太拘谨。她思来想去,终是受不住不能午睡的规矩,委婉地向他提了出来。他微微一笑,侧首对肖女官道:“清宁宫里的规矩,便是太子妃想歇息的时候就能歇息。若是肖女官觉得不妥当,只管不外传就是了。这样的小事,也无需让祖母和母后知晓。”   这些看似微末的小事不断地发生,一桩桩一件件,张清皎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也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动摇已是怎么也无法抑制。她一直试图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但在面对这位无论是外貌性情还是行为举止都正好击中她的少年时,她却始终无法坚定地抗拒他接近自己的内心。   谁能拒绝他?谁能拒绝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谁能拒绝一颗纯粹的心?更何况,他是你的夫君,是你合法的另一半,是你人生中的第一位伴侣,亦是你最理想的那一个接近于完美的“他”。   至少,她不能。   这一日,太子妃再度于傍晚时分回到清宁宫。甫入内殿,她便发现角落的梅瓶里插着刚绽出花苞的桃花枝,不由得笑问:“这是谁去了御花园,还特意给我折几枝桃花回来?这桃花挑得不错,有将放未放的,也有花骨朵,能养好几天呢。”   “是太子殿下在文华殿里摘的。”有宫女回道,“中午派了何鼎送回来,说是娘娘晚上回到殿里便能见着了。”   立在梅瓶前的张清皎怔了怔,忽然觉得身边飘过几缕桃花香气,不由得又定睛看向梅瓶里的桃花枝。原来,许是觉得殿中足够温暖,那将开未开的桃花竟然盛开了,虽只有单薄的一朵,花香却仿佛更浓了几分。   注视着那朵梅花,她恍然想道:她又何必拒绝呢?他对她好,她便也对他好。以一颗真心换取另一颗真心,不是应有之义么?若是他对她是一片纯粹,她对他却虚与委蛇,又怎么对得起他?   当然,必须谨记,付出真心并不是没有任何保留的。毕竟,未来还有许多的可能性。   只要暂时无视婚姻的状态,将如今视作“恋爱期”便足够了。他对她好,她也对他好,尽情享受这段时期的情意绵绵。假如有一天,感情不再纯粹,他身边又有了其他人,那他们的恋爱就结束了,便当做是只有亲情没有爱情的伴侣。假如还有一天,他们已经没有了感情,她与孩子的地位都岌岌可危,那便当做是感情破碎貌合神离的夫妇。她自然必须用尽全力替自己和孩子争取到足够的“补偿”。   是啊,心与感情是管不住的。   也许付出心与感情,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他的变心感到很痛苦。可她还有理智,她很清楚地知道,这场爱情不能毫无保留。所以,就算是感情破碎了,她也不会成为一位深宫怨妇。因为她始终很明白,自己在宫廷中的生存目标究竟是什么。   宫斗,斗的永远不是男人,而是权势。但人生太漫长了,如今的太子太美好了,为何不尝试着先享受一段时日呢?就算是这段日期很短,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时光,但那或许也已经是她前世今生最美好的爱情了。   所以,既然心动,便由得自己心动罢。   不必克制,不必压抑,不必紧张,更不必警惕。一切顺其自然,像刚刚进入心动期的寻常男女那样相处。若是会有爱情,那就让爱情自然而然发生;若是没有爱情就已经结束了,仅仅止于心动期也是美好的初恋回忆。   想到此,太子妃微微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这段时间,或许自己是作茧自缚了。不论身处何时何地,日子总是她自己过出来的。只要自己一直很清醒,轻松愉快地过日子,总比警惕万分地过日子强多了。   只要身在宫廷里,战斗便会一直继续。但是她必须认清,敌人究竟是谁,同伴究竟是谁,可依靠的人又是谁。她也必须明白,什么时候该处于战斗状态,什么时候是非战斗状态。一直保持战斗状态实在是太累了,略微调整调整生活方式或许更适合她,也没什么不好。   忽然,后头传来太子含笑的声音:“桃花开了?”   “开了。”张清皎转过身,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方才回来的时候还是将开未开,忽然就盛放了。殿下这枝花挑得极好,怎么瞧都很漂亮。臣妾正想吩咐她们,这几日内殿中便别熏香了,只有桃花香闻起来更好。”   “若是太子妃喜欢,过两天我再去挑一枝。”朱祐樘敏锐地发觉她的笑容无比放松。这大约是这一段时日以来,她笑得最灿烂的时候了,仿佛想通了什么,又仿佛彻底放下了什么。“若是你喜欢花花草草,不妨在内殿前种一些。清宁宫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种什么可供观赏的花草树木,景致有些差了。”   “臣妾倒是想种,只是没想好种在甚么地方。”张清皎看了看周围,见宫女们都在忙碌,便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道,“太子殿下眼下可得空?不如咱们去廊下走一走,看看何处能开辟作花圃?”   朱祐樘愣了愣,没来由地忽然觉得耳尖有些发热:“……得空,晚上都得空。太子妃想去哪里,我都能作陪……”   小夫妻两个微垂着首,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悄悄地避开众人的目光,独自来到了内殿外头。火红的宫灯散发着光芒,洒在他们的脸庞上,衬得两人面上都仿佛浮起了红晕。虽说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但此时的气氛就像是他们的新婚之夜那般,尴尬中带着些许雀跃。   阳春三月,日夜的温度都很适宜,连吹来的风亦是轻柔的,正好适合散步。两人沿着廊下缓步行走,从内殿一直绕到了前头的正殿,每瞧见一丛文竹或者角落里放的花盆,便会停下来瞧一瞧。   “清宁宫里但凡能算是景致的,我都画遍了。不过,画来画去还是觉得,这根本算不上是景致。倒不如去御花园里瞧瞧,或者去西宫的花园里看看。但就算如此,那两个园子也比不上后头的万岁山,更比不上西苑和东苑。”   “是么?那臣妾改日也想去西苑和东苑瞧瞧。”   “进入五月后,祖母可能会去西苑避暑。到时候咱们奉着祖母一同去,也在西苑多住上一段时日。”   两人随意地说着家常话,就这样在清宁宫里缓缓地走了好几圈。李广和何鼎远远地跟在后头,完全不理解为何太子与太子妃竟然会这样有兴致。明明两人没有掌灯,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夜空中的明月星辰更是寻常,怎么两人却一直有说有笑的呢? 第98章 众人侍疾   正当太子夫妇颇有兴致地选择地方开辟花圃的时候, 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的安喜宫终于安静下来。万贵妃的陵墓已经准备好了, 宫中遂派人与万家一同扶棺, 归葬天寿山西南。   她并非皇后,只是皇贵妃,并没有停棺等候皇帝合葬的道理。更何况,朱见深的皇陵尚未选址开始营造, 显然是不可能因她便开始造帝陵的。而天寿山一带正是离皇陵区域最近的地方,朱见深坚持给她挑了这样一块吉地, 显然存着以后或许方便与她合葬的意图。   只可惜, 至少在他在世的这一段时日, 万贵妃只能孤零零地待在地底下了。作为皇帝, 他再如何坚持, 周太后与大臣们也不许他最后送她一程。因此,他只能立在禁城的城门上,望着蜿蜒的送葬队伍缓缓地行远。   失去了主人之后, 安喜宫很快便破败下来。时隔数日,朱见深再去探看的时候,发现整座宫殿都散发着腐朽之气。他坐在万贵妃时常倚靠的长榻上,四顾周围,试图回忆起她还在时那些鲜活的场景。只可惜,所有美好的回忆, 最终都会被她的死亡冲走。他的情绪就这样高低起伏着,每一回的结局,都是郁郁地离开。   就这样折腾了数回, 朱见深终是病了。此前他的风寒便并未痊愈,如今又一次病气入体,风寒竟再度发作起来。周太后过来探望他,垂泪道:“先前我只当你说的是胡话,没想到你竟是如此任性。你离不开万氏,我便能离得开你么?你真的能舍得下我这个当娘的?真的忍心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母后,儿子只有她,但你还有大姐(重庆长公主),还有六弟(崇王朱见泽)。”朱见深淡淡地道,“太子也很孝顺,你们祖孙之间不是一直很亲近么?放心罢,就算是儿子走了,他这个孙子也会好好孝敬你的。”   周太后又怒又心疼:“甚么叫做你只有她?她也就陪了你那几年,你还要记挂她多久才肯罢休?你是我的长子,忍心将我推给你大姐和六弟照顾么?忍心将我推给二哥儿照顾么?你究竟还有没有孝心?”   朱见深沉默不语,周太后见状,软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头的想望究竟是甚么。我答应你,到时候会好好劝服二哥儿,必定会成全你这片心意,也绝不会轻易坏了她的身后名。这样还不成么?”   朱见深望向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母后,儿子只能尽力而为。”   他只知道,万贵妃死去的那一刹那,自己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她在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他都觉得很安心。她不在了,就算仅仅是起居坐卧,他也不得安宁。若非借助丹药,他恐怕每天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此,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连他自个儿也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应当不会让她等得太久。   “尽力即可。”周太后慈和地笑了笑,“从今儿起,便让后宫嫔妃与皇子皇女们都过来侍疾。孩子们都在,你周围也热闹些。”乾清宫如今一片死寂,仅仅只是瞧着都让她觉得不舒服,更不必提在里头住着了。孩子们来来往往带来的生气,至少会令人觉得舒服一些。   侍疾的消息传到清宁宫后,朱祐樘立即换了身宝蓝色的八团龙常服,前去乾清宫拜见。张清皎也略微收拾了一番,去坤宁宫见王皇后。王皇后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侍疾的事宜,见她来了,便让她自己选个合适的日子。   王皇后安排得倒也简单,将嫔妃们与她们的孩子安排在一起侍疾,如此既能照顾皇子皇女,彼此之间相处起来也融洽。若是无子,便选平日里交情不错的嫔妃两两结伴。唯有她独自一人,朱祐樘亦是独自侍疾。   “儿臣想陪着母后。”张清皎不假思索地道。朱祐樘侍疾的时候,父子俩极有可能提起朝政事务,不宜让女眷听见。也因此,王皇后并没有建议她与朱祐樘一同侍疾,显然便是暗示与提醒了。   “也好。”王皇后微微一笑,“到时候你便跟在我身边就是。不过,因我之故,陛下可能会对你有些冷淡,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母后放心,儿臣明白。”张清皎道。她其实也想亲眼见一见,感情彻底破裂的皇帝皇后夫妇究竟是如何相处的,为日后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再也没有比观摩这一对帝后相处更直观的体验了。   离开坤宁宫后,张清皎又去了一趟西宫给周太后问安,这才转回清宁宫。路过某条夹道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孩童的哭嚷声,舆轿外头的肖女官轻轻地敲了敲轿沿,低声禀报道:“娘娘,是皇七子。”   “这是怎么了?”皇七子朱祐枟,今年刚六岁,正是邵宸妃的幼子。因着邵宸妃颇为得宠,她的三个儿子在宫中都过得不错。谁敢欺负她的宝贝儿子呢?可若不是遭了欺侮,朱祐枟怎么会公然在外头哭哭嚷嚷?   “臣去问问。”肖女官道。   张清皎在舆轿里等着,不多时便见她回转,无奈地叹道:“皇七子也不知是听谁说,胆子大的就该去安乐堂走一遭,便执意要去安乐堂。他身边的那些宫女太监被他的念头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愿意跟着他去?没想到这孩子性情固执,不达成目标誓不罢休。既然身边的人都不愿意陪他,那他便打算自己去。”   “结果,他迷路了?”张清皎勾了勾唇角,“他身边的人恐怕都急了罢?赶紧将皇七子送回去……别送到东西五所,直接送去邵宸妃那里。”虽说她对邵宸妃很警惕,却也不至于不帮助一个迷路的孩子。   肖女官立即着人护送皇七子回了永宁宫。当夜,清宁宫就收到了邵宸妃送来的谢礼。   朱祐樘挑起眉,听自家太子妃说起始末,沉默了片刻方道:“还须得查一查,究竟是谁引着七弟去安乐堂,意欲何为。”吐出“安乐堂”三字的时候,他眼底的情绪微微有些发沉,又似乎有些飞扬,仿佛想起了曾经沉淀在过去的时光。   “听说安乐堂是患病的宫女太监养病之所。”张清皎道,“皇七子若是过去染了病气,那可就不是件寻常的事了。”   其实,说起安乐堂的时候,她倏然想起肖女官当初提起来时,神色似是颇有些复杂。这令她意识到,安乐堂或许并不单纯是什么宫女太监的养病之所,而是另有故事隐藏其中。而肖女官之所以不方便提,大概是与太子殿下有关?若是如此,便能解释方才太子为何会神色变幻了。   “我会让李广和何鼎去查,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朱祐樘宽慰道,“至于谢礼,邵宸妃既然给了,咱们就收着。不过,因此与她密切往来,便大可不必了。”尽管邵宸妃几乎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女子。即使他的推断有误,清宁宫也不适合与父皇后宫的嫔妃来往。   “殿下放心,臣妾明白。”张清皎道,决定将对于安乐堂的疑惑暂时藏在心底。等到太子殿下愿意说的时候,她再顺势问几句也不迟。   ************   给皇帝陛下侍疾,其实并不算是甚么苦差事。毕竟,皇帝陛下有宫女太监服侍,动作比养尊处优的妃嫔以及皇子皇女们更轻柔,照顾得也更周到。侍疾之人无非只是需要在合适的时候说几句话,表露出自己的担忧以及孝敬之心罢了。   张清皎跟着王皇后往来乾清宫数日,皇帝陛下都从来不曾说过什么,仿佛当她是透明人似的。而他与王皇后亦是无话可说,王皇后端坐在龙床前摆着的座椅上望着他,同样沉默不语。这样的静默,有时候甚至会持续一天。   仅仅只是在旁边看着的张清皎觉得,他们与其这样彼此互相煎熬下去,倒不如和离算了——只可惜,皇帝与皇后,向来没有什么和离之说。若要分开,唯一的法子便是废后。   这一日,并非张清皎前来侍疾,她便去了西宫探望周太后。谁料到,周太后竟然又派她来乾清宫瞧瞧皇帝的病情如何。于是她只得来了,正好遇上当值的邵宸妃与她的三位皇子。   皇帝陛下正在歇息,三位皇子轻声细语地在明间的角落里顽耍,邵宸妃满面惊喜地立起来:“太子妃怎么来了?”   “宸妃娘娘安好。我是奉祖母之命,前来探望父皇。”   “陛下刚用过药,正睡着呢。太子妃只管让太后娘娘莫要担心便是了,陛下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指不定再过些时日就痊愈了。”   张清皎去了次间瞧了几眼,便退了出来。说实话,她倒是一直都觉得,朱见深并非病在身上,而是病在心里。若是心病不除,就算身体略有些好转,也不可能完全恢复成往日的模样。不过,眼下有好转便已经足够了:“宸妃娘娘,我还须得去给祖母复命,便不再多留了。”   “好,我送一送太子妃。”   “不必送了,宸妃娘娘不是正在侍疾么?轻易不能离开父皇身边罢。”   作者有话要说:  _(:3∠)_,看第二章 能不能赶得上今天晚上 第99章 平生波澜   邵宸妃笑着微微颔首:“也是, 倒是我失态了。不过, 七哥儿的事, 我还未当面谢过太子妃呢。若不是遇见了太子妃,这孩子指不定会做出甚么傻事来。”尽管她语中带着抱怨,面上却依旧无比温和,望向正在与两位兄长顽耍的皇七子朱祐枟时, 也并没有什么懊恼之色。   张清皎摇摇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于太子妃而言,或许确实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却是真真切切地救了他。毕竟……”邵宸妃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那可是安乐堂。”   安乐堂, 难不成是龙潭虎穴么?怎么所有人都仿佛有些讳莫如深?张清皎眨了眨眼, 不由得想道:若是安乐堂果真是个特殊的所在, 究竟如何特殊呢?大家都遮遮掩掩的,反倒让她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见她仿佛有些茫然,对“安乐堂”似是一无所知, 邵宸妃遂轻声解释道,“说是宫女与太监养病之所,却也不完全如此。那里离冷宫极近,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遇见冷宫里的……那位娘娘。若是此事让陛下知道了,七哥儿指不定会挨甚么样的罚呢。”   那位娘娘,指的莫非是吴废后?张清皎暗忖。她也曾经听肖女官提过一次吴废后, 知道这位曾经的“彪悍”作为。不得不说,她的胆量简直是超越了所有人,做了整个宫里的女人做梦都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鞭打万贵妃。不过, 她却为此赔上了一辈子。   尽管因着她的父兄舅父身在高位,多少能护着她,她才能在冷宫里生活无忧,不必担心万贵妃的报复。可她家里到底还是因为她而受了牵连。据说,皇帝陛下有一段时间专门找吴家的麻烦,给他们家贬官。幸得她的舅父怀宁侯手握重权,又对先帝有救命之恩,才勉强将吴家护住了。   她还听说,因着她的胆大妄为,皇帝陛下对她极为厌恶。有关她的事,是朱见深最不愿意听见的。甚至连带着连“冷宫”以及“安乐堂”,都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厌弃。也因此,宫中都不会随意提起这些,免得皇帝陛下龙颜大怒。   “‘安乐堂’?”这时候,次间内忽然传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宸妃,怎么突然提起了安乐堂?”   邵宸妃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即进去将刚醒来的皇帝陛下扶了起来,温声温语道:“都是臣妾嘴碎。方才与太子妃说起,臣妾宫里的宫女太监一旦病了,都会送到安乐堂里去。清宁宫若是遇上同样的事,也大可如此办理,毕竟这都是宫中的老规矩了。”   朱见深既然听见了“安乐堂”三字,怎么会没听着后头她提起吴废后的那些话呢?不过是他连那个女人的姓氏都不想提,所以才直接省略了而已。没想到,邵宸妃的胆量竟是如此之大,竟然还敢在乾清宫议论那个女人!   于是,皇帝陛下毫不留情地道:“确实嘴碎。看来,你虽然已经是三个皇子的娘,该说的不该说的却并不知晓。罚你关闭宫门思过一个月,这段时日不许再见三哥儿他们三个,免得教坏了他们!!”   邵宸妃泪眼盈盈,张了张口想求情,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跪在地上行了一礼。朱祐杬三兄弟立在门外,呆呆地望着她泪落如雨,有心想说两句话,却被覃吉和萧敬眼明手快地让人带了下去。   “至于你,太子妃。”朱见深沉沉的目光又望向跪下来请罪的张清皎,“皇后说你礼仪规矩学得不错,朕实在是不能认同——犯口舌可并不合乎宫中的礼仪。看来,你身边仅仅只有一个女官还不够,确实缺少能让你学会遵守规矩的女官。皇后既然忙着打理宫务,不记得朕说过的话,那朕就亲自给你赐一个专门教礼仪的女官!”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张清皎心底一凛,垂首拜下。   “好好地去学礼仪,等规矩都学好了,再来侍疾也不迟!!”   “是,儿臣谨遵父皇的口谕。”   ************   太子妃不过是去了乾清宫一趟,回西宫却带上了一位面目有些陌生的女官。周太后皱了皱眉,将孙媳妇招到跟前:“这女官是从何处来的?你身边已经有了肖女官,可是觉得她年纪大了,帮不上多少忙?”   “祖母,肖女官年富力强,哪里称得上是年纪大了?她可是孙媳的左膀右臂,孙媳简直一刻都离不开她呢。”张清皎含笑道,“至于这位曾女官,是父皇赐给孙媳的。专程教导孙媳宫中的礼仪规矩,与打理清宁宫的事务无关。”   “皇帝怎么将皇后的活儿揽了过去?”周太后扫视着满脸刻板,比肖女官还更严肃几分的曾女官,“也罢,你身边的女官确实少了些。试着将她们二人的权责分开,以后行事也会更方便些。”   张清皎也不指望她会替自己出头,乖巧地颔首答应了。毕竟,她不过是孙媳妇,而另一位可是嫡亲的儿子。这种“小事”,周太后又何必插手,平白让正在养病的皇帝陛下觉得不舒服呢?   回到清宁宫后,张清皎便向众宫女太监提起了曾女官。她虽然不管清宁宫中的事,却是皇帝陛下赐来的人,所有人都必须好好尊重她。肖女官也过来见礼,望着她这位比她当初更傲慢肃穆的同僚,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晚上,朱祐樘回到内殿,就见一位陌生的女官正冷着脸对张清皎道:“太子妃娘娘,书房里摆放的那些书,恐怕是有些不妥当罢。女子修的是德言容功,可不是甚么《史记》、《诗经》。与其每日费时间看那些书,倒不如好好地练一练咱们宫中的规矩呢。”   他皱起眉,上前道:“书是我送给太子妃的,也是我让她看的。我从未听说过,宫里还有太子妃不许读书的规矩。这是哪一年哪一位祖先定下的规矩?不如与我说一说?”他的性情一直都很温和,但也并不是没有火气,哪里能容得下陌生人欺侮自己的妻子?   便是面对太子,女官亦是毫无惧意,冷冰冰地道:“既然是太子殿下准许的,倒也并无不可。臣还想说,里头放的琴棋也都不合适,很容易让太子妃移了性情。这些也都是太子殿下放的么?”   “是我。”朱祐樘道,颇有些心疼地望向垂眸静默不语的张清皎:“太子妃,这位女官是从何处来的?祖母赐的?还是母后赐的?”   “是父皇赐的。”张清皎轻声道,“专程来教我礼仪规矩。我最近确实有些轻狂了,定一定心也好,千岁爷不必担忧。”   她方才一直在思索,为何邵宸妃这样的人精,会在乾清宫内提起安乐堂与吴废后。她做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又有何用?难不成,就是为了给她套上沉甸甸的枷锁么?或者是意在毁掉清宁宫内的平静安宁,让太子内院起火?   可是,仅仅只是做这些,对太子的位置又会有什么影响?难不成她还有后招?或者……她想掩盖什么?声东击西?宫斗这门学问,她最缺的就是实战经验,实在是很难准确地推测出“敌人”的动机。与邵宸妃莫名的行为相比,这位曾女官只能说是给她添乱来了,并不算多难应付。需要的,唯有忍耐而已。   朱祐樘皱紧眉:“不必太过勉强。我会——”   “不勉强。”张清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宽慰他,“父皇一片苦心,我们自是须得好好领受才是。”让一无所知的太子殿下去求情,岂不是会连累了他?此事只是她该面对的问题,与他无关。   不过,太子妃显然小觑了这位曾女官。只见她一双厉眼盯着小夫妻俩交握的手,冷声道:“大庭广众之下,太子妃娘娘怎么能做出如此轻浮之举?”   她在自己的寝殿里,握着自己夫君的手,竟然被人称之为“轻浮”?!张清皎惊呆了,简直无法理解这位女官的脑回路。话说回来,宫里有这样的规矩么?规定皇帝与后妃们、太子与太子妃都不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双手交握?   若是没有这样的规矩,那这位曾女官毫无疑问就是皇帝陛下派来给她添堵的?他刚死了“爱妃”,见不得东宫恩爱,更见不得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好,所以便派了这样一位泥雕木塑来毁掉他们的生活?   因着难以置信的恼怒,太子妃娘娘的脑洞大开,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番没事也要闹腾的皇帝陛下。可是,眼前的曾女官是皇帝陛下赏赐的,他们作为晚辈,总不能在第一天就闹起来要将她赶出去罢!   于是,年轻的太子夫妇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而后,内殿里便时不时传来曾女官的指指点点。原本祥和温暖的气氛,在她硬邦邦的各种教条中,渐渐变得冷淡僵硬。朱祐樘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拧眉望着这个丝毫不将他与太子妃放在眼里的女官。张清皎则暂时顺着她的话,一层又一层地给自己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宫女太监们面面相觑,每人的眼底都藏着忧虑与担心。 第100章 忍无可忍   “太子妃娘娘, 请注意您的身份。食不言, 寝不语。不仅如此, 便是服侍太子殿下,也无须娘娘亲自动手。臣觉得,娘娘给太子殿下夹菜的行为,何止轻浮, 简直便是有失皇家仪态。这种事若是传到万岁爷与太后娘娘耳里,怕是不好听罢。”   张清皎怔了怔, 垂下眸来, 将双箸上夹着的菜放回自己的玉碗里。许是因着旁边杵着一个令人厌烦的人, 她今天的胃口极差, 几乎并没有吃什么。不过是用公筷随手给朱祐樘夹了些他喜欢的菜式, 没想到也成了曾女官讽刺与攻击的凭据。   如果她仅仅只是单纯说说也就罢了,竟然还公然抬出了皇帝与周太后。这令她即便是满腔怒火,也寻不着发泄的渠道。毕竟, 曾女官身后依靠的可是皇帝陛下。若是她向皇帝哭诉告状,只消“不孝”与“藐视万岁爷”的罪名压下来,她便只能沦落到被废的境地。在这座禁城里,东宫的地位确实重要,却始终不过是空无实权的晚辈罢了。   朱祐樘望着眼睫微微颤动、脸色苍白的太子妃,瞬间有些怀疑她被曾女官欺负得几乎落泪了。这位女官的存在, 可真是倒胃口。偏偏她是父皇送过来的人,怎么也不能公然处罚她,甚至连训斥她也得考虑父皇的反应……   想到此, 太子殿下放下双箸,淡淡地道:“你们都下去罢。这么多人立在旁边,我都没胃口了。如今也到了你们该用晚膳的时间,都去配殿里用完膳,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入内殿。”   曾女官抬眼望着他,肃然道:“太子殿下用膳的时候怎么能没有人在旁边服侍呢?若是传出去,会让人怎么想?莫非殿下是觉得臣多言了?臣这也是为了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好,望殿下能理解臣的一片苦心才是。”   “与曾女官无关,我只是不喜欢周围人多。如果你们继续围在这里,那就不必用晚膳了,服侍我和太子妃更衣就寝罢。”朱祐樘淡淡地立起来,目光在曾女官身上停了停,“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为了排场与面子,我在私底下的场合也必须忍耐自己的喜好。曾女官奉父皇之命教导太子妃,难不成也是奉命来教导我的?”   曾女官脸皮微微一颤:“臣不敢。若是太子殿下觉得臣不适合教导太子妃,便让万岁爷换一位女官来罢。臣只能说,自己无愧于心。”   “太子殿下素来喜好清静。”肖女官在旁边圆场道,“曾女官虽说是奉命教导太子妃娘娘,但万岁爷应该也没说过,让你对着太子殿下的喜好指手画脚罢。太子殿下既然都让我们退下了,退下又何妨?难不成,清宁宫里不听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的,反倒都要听你的调遣?你是教导女官,却也是臣子,须得看清自己的身份才是。”   曾女官眼底掠过一分厉色,怒目直视。肖女官丝毫不惧,笑了笑:“既然太子殿/下/体/恤咱们的辛劳,咱们便该感激殿下的恩情才是。用了晚膳再过来,再好好服侍两位主子也不迟。曾女官在清宁宫的日子还多着呢,便是想教导太子妃熟悉礼仪规矩,也不必急于一时,是也不是?”   “……肖女官说得是。”曾女官硬邦邦地答道,扫了一眼垂眼作委屈之态的太子妃,心里难免带着几分轻视。这样的太子妃,哪有未来/国/母/的气派?万岁爷将她派来果然是对的,若不好好地教导她,恐怕不仅她浑身小家子气,还会将那些小家子气都带进宫里来。   于是,众人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肖女官合上了门。   生着一张容易被人误解为可怜委屈的脸庞,实则正在忍耐眼底的怒火的太子妃抬起眼,拿起公筷,泄愤似的将小山似的菜肴都堆在了朱祐樘的玉碗里。朱祐樘打量着她,见她并没有眼眶微红、泪盈于睫,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有我和肖女官帮忙,想必这位曾女官也不敢太过分。太子妃且忍了这段时日,等过些日子,咱们再一起向祖母求求情……”   “殿下放心,臣妾会忍耐的。”张清皎笑了笑,“平日里臣妾都在祖母和母后那里待着,料想她也不敢太过分。回了清宁宫之后,只要用膳与就寝的时候安宁些,日子便能勉强过得下去。对付她的法子我也有,不必劳烦祖母。来,试试这些菜品,看看你喜不喜欢?”   “喜欢。”朱祐樘道,也用公筷给她夹了菜,“我就喜欢咱们这样用膳,像寻常人家那般。而不是冷冰冰的,仿佛祭祀或者宴会上那样拘谨。谁喜欢过那样的日子,就让谁过,总归咱们俩不过。”   “嗯。”张清皎笑弯了双眼。   等朱祐樘再传唤众人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准备更衣就寝了。张清皎坐在铜镜前,正摘着发髻上的凤钗步摇珠花。云安捧着热水过来,轻轻地给她洁面。朱祐樘则去了西次间,由李广和何鼎服侍着洗浴更衣。   待到张清皎也传唤了热水,略擦洗过身体后,宫女们便捧着各式洗漱用具陆续往外退去。不多时,东次间里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半个人也没有剩下。曾女官立在门口,皱着眉道:“太子妃娘娘,听说您最近有些不方便,怎么能与太子殿下同眠共处呢?”   不等张清皎回应,她便又道:“若是娘娘忧心太子殿下无人服侍,不如安排一位宫人好好服侍殿下?如果娘娘心里不愿意,这可不成。妇人之道,从父从夫从子。无论是谁,都须得好好为夫君着想才是。从明日开始,臣便监督娘娘好好学一学女四书,再仔细读一读仁孝皇后的《内训》。”   张清皎垂眼道:“女四书与《内训》,我都已经学过了。曾女官是想让我默写,还是想让我背诵呢?”   “光是默写与背诵是没有用处的。关键在于学了之后,便要用在日常起居当中。”   曾女官还待再言,便见太子殿下缓步走近:“曾女官说得是。妇人之道,从父,从夫,从子。是我不许其他人服侍,也是我不许太子妃分榻而眠。太子妃从来都只听我的话,有何不可么?”   曾女官一噎,低声道:“癸水污浊,若是沾染了殿下……”   “我不觉得污浊。”朱祐樘握住自家太子妃的手,牵着她来到床前坐下来,“怎么?曾女官想立在这里服侍我们就寝?倒也并无不可,只是你年纪有些大,恐怕每天晚上值夜,身子骨熬不住罢。”   知道太子殿下正在为太子妃出头,曾女官哪里愿意就这样服软?否则,太子妃对她哪还会有半点尊重?恐怕会仗着太子殿下的宠爱,一直阳奉阴违呢!于是,她挺直脊背,冷淡地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一向身子康健,必定能熬得住。”   “那便有劳曾女官在外头候着了。”朱祐樘轻轻揽着张清皎的腰,似笑非笑地放下了厚重的床帐。   曾女官立在外头,望着那绣着百子千孙的火红床帐,依稀仿佛听见帐内正在窃窃私语。可她只能约束太子妃的行为举止,如何能约束太子妃与太子的闺中低语呢?于是,她只能尽量竖起耳朵,希望能听见里头是不是响起什么不合规矩的声音,正好可以寻着机会发作立威——   “方才你说,你有对付她的法子,怎么不使出来?我不过是离开了片刻,转眼间你便又被她欺负了。这让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太子殿下在太子妃鬓边耳语道。   “来日方长,不急。”太子妃笑眯眯地回道,“她也就只能趁着臣妾在清宁宫里这会儿折腾臣妾了。无论如何,臣妾也得做一做样子,让父皇顺一顺心不是?等父皇顺完心,大概也没有余裕与空闲关注清宁宫了。到了那时候,每日尽职尽责不辞劳苦的曾女官,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累出病来。”   提起皇帝陛下,太子殿下皱起了眉头。说实话,他对父皇真是越发失望了。折腾他这个儿子也就罢了,哪有做公爹的折腾儿媳妇的道理?内眷自有内眷的相处之道,他这一回未免也太计较了些。   不过,借着床帐外昏黄的灯光,太子殿下依稀发现,太子妃笑得很是愉快,禁不住叹道:“受了欺负,你还这么高兴?原以为你不过是性情温和而已,谁能料到,你竟是被人欺负了倒还觉得愉快?嗯?”   “臣妾当然高兴,因为千岁爷一直在维护臣妾呀。”太子妃揽住了太子殿下的肩背,给了他一个亲密的拥抱,“有千岁爷维护,臣妾谁都不怕。”   太子殿下被她抱了个满怀,瞬间脸热得发烫,红晕一直从面部延伸到颈部与背部,火辣辣的犹如被炙烤着一般。他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耳中再也听不见其他,能听见的唯有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甚至无法思考,仅仅只能依靠着本能,将太子妃搂入怀中,想将她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千岁爷安心罢,臣妾虽然瞧着柔弱,却也不是随意被人欺负的。”   “是么?可当初选妃的时候,你便被那个刘氏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   “……千岁爷怎么会知道?不,臣妾并没有被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臣妾明明还手了。”   “软绵绵的说几句话,也算是还手么?”   “君子动口不动手。”温热柔嫩的手轻轻地在太子殿下背后拍了拍,“放心罢,臣妾自有分寸。而且这是内眷的事,是臣妾分内之事。若是让千岁爷一直挂心,岂不是意味着臣妾无能?千岁爷有朝政要事需要考虑,无须为这些细枝末节分心。”外朝是他的战场,内廷是她的战场。她坚信,只有并肩作战,彼此依靠,才能获取胜利。   朱祐樘垂下首,埋在她柔嫩的肩膀上,无声地笑了:“好,那就让我瞧瞧你的手段罢。”   作者有话要说:  曾女官:啧啧,柔弱,没有担当,小家子气……哪里像是个太子妃?   太子妃:喵喵喵?长着一张让人觉得柔弱可怜的脸,怪我咯?   太子殿下:……揉一揉   ——————————————————————————————————————————   _(:3∠)_,大家别担心啦,现在曾女官也就是趁着皇帝还在,所以不停地蹦跶   说起来,她是皇帝的人,当然是奉着皇帝的命来为难太子妃,就会尽心尽力地干。皇帝现在也没有病重,她哪里知道这个靠山马上就得倒掉╮(╯▽╰)╭,要有这份眼力见,就不会故意和太子妃与太子过不去啦!   嗯,这种人蹦跶起来,也是太子夫妇感情的催化剂啦~ 第101章 无须再忍   自从给太子妃安排了教导女官, 朱见深便欣慰地发现, 果然颇有成效。据曾女官所言, 太子妃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将女四书与《内训》都默写了好几遍,平日里的言行亦越发规矩了,得到了周太后与王皇后的一致夸赞。   不仅如此,太子妃也越发有孝心了。隔三差五便会精心抄写经文, 送到周太后那里供起来,说是给父皇祈福。周太后还将一卷经文给他看了看, 漂亮的簪花小楷犹如印上去的一般, 怎么瞧都觉得圆融温顺。   于是, 朱见深大发慈悲地见了太子妃一面。见她一步不敢多走, 一眼不敢多看, 一声不敢多出,竟比王皇后还更像是泥雕木塑,仿佛一位没有半点性情的假人。他顿时觉得有些无趣, 挥挥手就让她退下了。至于劳苦功高的曾女官,自然得了重重的赏赐,继续留在清宁宫,好好教导太子妃。   作为上位者,朱见深自然不会发现,因为连续值夜多日, 曾女官已是眼下青黑、满脸惨白。若不是因着常年在宫中生活的本能,令她以强悍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的举止,恐怕她早就脚步虚浮, 在面圣的时候失态,歪倒在一旁了。   此时已经是四月中旬,宫中即将迎来给周太后上徽号的吉礼。张清皎将曾女官与肖女官留在身边,虚心请教这种不算正式的吉礼究竟该如何应对。肖女官指点了她应该身着燕居服等等,曾女官却是神情恍惚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张清皎温声唤了好几遍:“曾女官?关于礼仪,曾女官有何看法?曾女官?”   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眍的双目内皆是茫然,仿佛并没有听懂似的。肖女官打量着仅仅过了一个月便生生老了十岁的她,心里略有些复杂。   其实,太子妃私下与她说起自己的计策的时候,她几乎是将信将疑的。因为这根本称不上是计策,更不算是手段,看起来不过是一种寻常的应对方式罢了。谁能料到,这样普通的方法,却偏偏能将一个好端端的人磨成这般模样呢?   是的,太子妃的计策很简单,那就是最大限度地剥夺睡眠。   既然曾女官喜欢值夜,也想随时随地盯着她,那便不妨让她好好享受值夜。值夜值得不慎睡着了?当然不行,宫女太监们都排了班,轮流寻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扰她。每天晚上清宁宫里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非无所不能的曾女官不能解决。   刚开始,曾女官以为这是能树立威信的机会,几乎每位宫女太监来寻她,她都有求必应。过了好几天,她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了,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折腾她呢。她当然不认为,这是只知道作委屈状的太子妃安排的,反而认为是肖女官与她过不去。于是,她便再也不应答,而且强硬地规定绝不能扰她值夜,没有任何事比值夜更重要。   值夜这般重要?那么曾女官怎么能在值夜的时候睡着呢?某一次半夜里叫水叫不应的太子妃暗示说,对曾女官的不敬业表示很失望。曾女官生性固执,不肯退让,自然只得强硬地道,她绝不会辜负太子妃的期望。她甚至寻了个应对之法,趁着太子与太子妃用晚膳以及睡前的一个多时辰歇息片刻,再支撑一整晚。   但短短一个半时辰,怎么能歇息得过来呢?更何况,日夜颠倒,本便对身子不好。白日里太子妃又来往于西宫和坤宁宫,曾女官根本找不到任何空闲歇息。因此,看似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没有任何人再排挤曾女官。可不知不觉间,曾女官便已经反应迟钝起来。   她年纪大了,其实根本受不得这样的起居作息。可她偏偏又固执,不愿意对太子妃示弱,连不再值夜的话都不肯说。肖女官眼见着她变得衰老虚弱,有心想劝她暂退一步,又觉得自己无须多管闲事。太子妃娘娘的反击,就像是毫不锋利的软刀子。初时并不觉得疼痛,等到肉都已经渐渐地磨下来了,血流了一地,才发现这才是最痛苦的。   “曾女官?”张清皎又询问了一声。   曾女官涣散的目光这才微微凝聚起来:“太子妃娘娘是询问太后娘娘的上徽号吉礼?其实这并不是正经的吉礼,只需前去西宫庆贺即可。太后娘娘应该会赐宴,好好热闹一番。太子妃娘娘遵循宴会礼仪便足矣……”   “明白了。”张清皎道,“曾女官,你的脸色看着有些不好,是不是需要休息?”   “不,不需要。”曾女官咬了咬牙,勉强自己立起来,“臣还能服侍太子妃娘娘。”说罢,她暗暗地瞪了肖女官一眼,显然将这些日子自己所受的折腾都算在了肖女官的头上。等她身子骨恢复了,必定会好好对付这个暗中给她使绊子的老妇!   无辜的肖女官眉头轻轻一动,看了看外头的艳阳天,决定给太子妃娘娘助攻。怎么说,她也不能平白背着折腾她的罪名不是?那就落在实处罢,真正折腾她一回。若不是她来到清宁宫,宫里的气氛不知有多温馨呢。连她都已经渐渐软化了,谁知她却像是一根朽木,一门心思地替万岁爷“教(欺)导(负)”太子妃,说句狐假虎威也不为过。   “太子妃娘娘,昨日皇后娘娘不是提起御花园的海棠该开了么?不如去御花园里走一走,看看海棠开得如何?若是开得极好,咱们便给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带些海棠过去,两位娘娘应该会很欢喜的。”   “是呢,我一直觉得西宫和坤宁宫里似是少了几分色彩。将海棠插在梅瓶里,光是瞧着,就觉得喜气洋洋。”张清皎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笑着道,“两位女官都与我同去罢,帮我挑一挑哪朵海棠品相好些。”   “是,托娘娘的福,臣已经有一段时日不曾去过御花园了。”肖女官接道。曾女官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给长辈摘花,也算是孝心了。不过,娘娘在御花园里可不能逗留太久。几位皇子也会时常去顽耍,尤其皇三子年纪已经渐渐长了,还是须得避嫌才好。”   张清皎已经学会过滤她的话,只当没听见,转身道:“走罢。赶在几位皇子没有过去之前,咱们先去寻一寻海棠。虽说眼下的日头有些大,但也没有办法不是?为了避、嫌,也只能我们劳累一些了。”她刻意加重“避嫌”二字,颇有些讽刺之意。   四月中旬的日头,已经颇有几分毒意了。张清皎坐在舆轿上,自是觉得尚且凉爽。跟在舆轿边行走的宫女太监们却都出了一身薄薄的汗,尤其曾女官更是汗如雨下,浑身都冒着冷意。见她脸色惨白,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神情也开始恍惚,肖女官刻意让抬轿的粗使宫女们多绕了几圈。   等到终于到达御花园,曾女官不负众望地倒了下去。   “昏倒了?”舆轿里的张清皎吩咐众人暂且放下轿子,亲自下轿探看。见曾女官已经是不省人事,她露出了怜惜之色,掩盖住眼底的几分冷意:“还不快将曾女官抬回清宁宫去,请太医来给她好好瞧一瞧?”   “是。”肖女官遂吩咐下去,让云安带着人抬曾女官回清宁宫好好歇息。   一个时辰后,张清皎亲自摘了海棠,送到了西宫。周太后很喜欢红艳艳的海棠,赞了几句后,不经意间望了望她身后:“怎么今日跟在你身后的只有肖女官?另一个女官呢?”   “回祖母,曾女官今日在御花园里昏倒了。孙媳已经让人将她带回清宁宫,请了御医过去诊治。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虽然对孙媳颇多要求,却也都是一心为了孙媳好。孙媳领她的这份情,也希望她能早日好起来。”太子妃柔声回道。   闻言,周太后叹了口气:“早先我就觉得她脸色不太好,似是个体弱多病的。先看看她究竟是生了什么病罢,再说要不要移去安乐堂。你也别只顾着怜惜她,还是得让她单独休养才好,免得将病气过给你和二哥儿。”   “孙媳省得。”张清皎垂眸,看起来还是那般乖巧,言行举止无疑更加规矩了。   不知怎地,望着眼前的孙媳妇,周太后倏然有些怀念之前巧笑倩兮的她来。那时候的她,眼底带着灵气,令人望着就觉得舒服。如今的她,虽说依然带着些许娇俏之意,却已然与宫中嫔妃们没有任何区别了。这番规矩究竟教得好还是不好?连她也难以分辨了。   之后,张清皎又去了坤宁宫,给王皇后也送去了海棠。   王皇后望着娇嫩的海棠,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段时日的委屈,总算是没有白受。”她比周太后更敏锐几分,也曾经有过同样的被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经历,自然知道太子妃绝不会真情实意地喜欢曾女官。是啊,谁会喜欢一个喋喋不休的,只想将你的性情全部磨灭,只剩下一具没有思想的躯体的人呢?   “儿臣也是想着母后说的,只要在宫里,便多少会受些委屈,这才熬了下来。”她仅仅只是熬了一个多月,便觉得日子过得艰难。不知王皇后该是如何心性坚定,才熬过了这二十多年。也正是因为这些时日真正展开了一场战斗,张清皎发现,自己果然并不喜欢宫斗的生活。不喜欢无时无刻都需要战斗,不喜欢连自己身边都不得安生。   可是,喜欢与不喜欢又如何呢?   她已经来到这里,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_(:3∠)_,觉得这几天我都挺赶的……为了日更6000,也是拼了   ——————————————————————   amand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2-01 10:35:56   amand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2-03 08:19:48   amand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2-04 09:18:56   谢谢亲的地雷 第102章 迫不及待   命文武群臣斋戒三日, 并且遣保国公朱永告天地、驸马都尉周景告太庙、襄城侯李瑾告社稷后——四月十七日, 朱见深终是正式给周太后上了徽号, 称圣慈仁寿皇太后。颁诏册文中提到,太后的慈恩不仅在于养育并且教导了皇帝陛下,而且还勤勉照顾皇太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为了让皇太后的恩泽被及百姓,诏书中还提到:宗室庶人及其子女、八十以上民间长者、七十以上民间长者、两京文武官员七品至四品父母健在却无诰封者、在京文职以礼致仕五品以上者、年七十进散官一阶者等等, 都各有赏赐。或为绢帛粮米,或为给假省亲, 或为减免杂役, 或为敕封诰命, 或为任不入流职吏, 不一而足。   这一天, 朱见深驾临奉天殿,接受了文武百官对皇太后上徽号一事的贺表并赐宴。西宫内,周太后亦是笑着接受了三品以上诰命们的道贺, 给内外命妇分别赐宴。张清皎远远地望着她红光满面的模样,再看王皇后的淡淡浅笑,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世道,母凭子贵确实是巩固地位最有效的方式。尤其是后宫中的女人,拥有儿子比什么都更现实一些。唯有儿子成为太子, 日后成为皇帝,才是宫斗中登上人生巅峰的正确道路。   不然,便是再受宠又如何?如万贵妃, 到死了依然只是一位皇贵妃而已。如孝庄钱太后,作为嫡后,英庙也指定了两人将来合葬。却因不过是母后皇太后,在世的时候不受尊重、郁郁寡欢,崩逝的时候依旧要受周太后的报复,险些没能与英庙合葬。   咳咳,周太后相关的事,肖女官自然不会与她明说。可当年钱太后葬仪的问题可是引发了哭跪文华门的事件,宫里上了年纪的宫女与太监谁不知道呢?云安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悄悄地与她提起了这件陈年旧事,让她对如今吃斋念佛一片慈孝之态的周太后刮目相看。   不说祖辈了,单说王皇后罢。尽管她没有儿子,却与孝庄钱太后完全不同。因为,她也没有对手。太子殿下的生母早逝,她这位母后皇太后的位置自然坐得很稳当。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她这样的忍耐力,以及否极泰来的运道。   所以,这就是现实。意味着她虽然新婚,正在享受这一段恋爱的时光,却也不得不考虑生儿育女这个严峻的问题了。太医隔三差五就会过来请平安脉,随行的还有医女。她是不是需要委婉地询问这些专业人士,是否应该做些准备呢?   当然,肖女官秘传的“生男生女秘笈”,她是半点也不相信的。且不说别的,易孕期就算错了。作为后世来的女性,她更相信科学,更相信自己曾受到的教育——尽管她这一世的经历便一点也不科学。   这一夜,左思右想满脑子都是生孩子的太子妃被太子殿下揽进怀里的时候,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殿下是更喜欢儿子,还是更喜欢女儿?”她猜想,这个时代的男人绝大部分都更喜欢儿子。毕竟,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对于皇家来说尤其重要,对于眼下的太子殿下来说更是政治筹码之一。   朱祐樘怔了怔,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捧住了她的脸庞:“难不成……”   张清皎瞬间反应过来,她的问题很容易惹人误会,于是赶紧澄清道:“臣妾只是突然想问一问殿下罢了,并没有……”她搂住太子殿下的腰:“今日在宫宴上见到皇十二子与皇六女,觉得他们生得肉乎乎的很是可爱,所以便胡思乱想起来了。殿下可不许笑话臣妾。”皇十二子生于今年正月,眼下不到四个月;皇六女也不过才两岁,正是咿咿呀呀学语的时候。   闻言,朱祐樘的情绪颇有些复杂。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略有些失落,还是暗暗地松了口气。但无论如何,他其实并没有做好成为一位父亲的准备。作为父亲应当如何爱护与关怀孩子,他也并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对象。若是太子妃告诉他,九个月后他就要当父亲了,恐怕他会觉得手足无措罢。   “儿子与女儿,我都喜欢。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朱祐樘低声回道,“你呢?你更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自己的孩子,当然都喜欢,哪有甚么高下之分?臣妾希望,咱们的儿子生得像殿下,性情也像殿下;咱们的女儿生得像臣妾,性情也像臣妾。”儿子温良恭俭让,又聪慧又勤勉,日后一定是一位好皇帝。女儿外柔内刚,又理性又感性,才能拥有自己的精彩生活。   “都说儿子肖母、女儿肖父,恐怕未必会如你所期望的那般——”朱祐樘笑道,“无论他们生得像谁,性情又像谁,我都觉得很好。说来,按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辈分,咱们的孩子应该是‘厚’字辈,最后一个字应该属火行。”   “名字能由殿下来取么?”   “照理说,是由礼部先取,到时候让父皇或者我来选。不过,我可以先想一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添进去便是了。”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在他怀里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常听说恋爱之后,情侣们的智商定然会倒退,果然如此。她还没有怀上孩子呢,他们两个就煞有介事地讨论起了孩子是男是女,还说起了给孩子取名字。果然蠢笨得可爱……   ************   翌日,文华殿。   太子殿下沉吟片刻,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仔细看了看后,他似是觉得不满意,又从角落的书柜里取下了《说文解字》,仔细翻阅参考起来。当值的讲官李东阳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未曾察觉,依旧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中。   李东阳随意地瞄了一眼,发现太子殿下正沉浸在给孩子取名的乐趣中,略有些惊讶:“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难不成太子妃娘娘……”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速度啊。太子刚新婚两个月有余,太子妃娘娘就有了好消息?若是此事传到前朝,谁还会担心东宫的位置不稳?便是皇帝陛下最近总犯奇奇怪怪的疑心病,有了皇太孙,那便是彻底尘埃落定了啊。   “不,没有的事,我只是看看罢了。”朱祐樘赶紧将宣纸合上,拿《说文解字》压住,“李先生今日到得略有些晚了。而且,本该过来的万首辅也告了假。这是怎么了?莫非万首辅也病倒了?”万安都已经是古稀老人了,其实病倒也并不稀奇,告老致仕更不稀奇。无奈他似乎立志要在首辅的位置上落地生根了,连佯装告老的架势都不曾做出过。   “万首辅精神奕奕,好得很。”李东阳道,“倒是彭阁老,听说今天凌晨刚去世。”   朱祐樘一怔,垂下眼:“我记得,前些时日,他刚以疾病求致仕罢。只是父皇不许,反倒是嘉奖了他一番。”彭华自去年六月以来,就不断重复生病与治愈的循环。虽是如此,疾病并没有耽误他排除异己拉拢李孜省,更没有耽误他爬上了阁老的位置。前一段时日他病了,众人也都以为过些时日他就会痊愈,谁能料到这一次他竟是一病不复起了呢?   “如今内阁正因着彭阁老去世所留出的空缺而忙碌。朝廷中亦是人声鼎沸,各派皆有推举入阁者。太子殿下觉得,哪一位会有胜算?”李东阳又问。   “……”朱祐樘皱紧眉,“若按我的想法,吏部左侍郎徐溥可入阁。但他并非尚书,手无实权,很难越过上头的吏部尚书李裕。李裕此人,确实是能人。可惜他之所以成为吏部尚书,是因为尹旻被构陷,李孜省推举同乡之故。若是我所料不错,新阁老必定也是一位李孜省的同党。”   “太子殿下高见。这两年,眼看着李侍郎真是越发出息了。既然能推举尚书,又为何不能推举阁老?眼见着整个朝堂都要被他掌控了,内阁那两位却丝毫不着急。”李东阳哂笑,“都说他们是纸糊阁老,果真不欺我。”   “原本便是沆瀣一气的同党,为何会着急呢?”朱祐樘淡淡地道,“唯有一心为国为民者,才会因此事而痛心疾首。那些为权为利者,只会想到多了一条更便宜的晋身之途。这种眼界小、心无格局之辈,也不可能忧国忧民。”   李东阳难掩赞赏之态,颔首道:“罢,罢,此事与微臣这等翰林院小官毫无干系。太子殿下也不方便向陛下谏言,就不必再提了。昨日谢木斋(谢迁)给太子殿下讲了甚么?微臣便接着讲罢。”   “先生稍候片刻。”朱祐樘注意到门外忽然出现了何鼎的身影,且他脸上略带着几分焦急的神色,便缓步走了过去。   何鼎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等回到书案边后,方在一张新的宣纸上写了几句话:“适才接到消息,说是父皇召见了万首辅与刘阁老,商议为五位皇弟行冠礼一事。初步定在六月初六。”   皇三子朱祐杬,邵宸妃所出,今年虚岁不过十二岁;皇四子朱祐棆,同样是邵宸妃所出,虚岁十岁;皇五子朱祐槟,张德妃所出,亦是虚岁十岁;皇六子朱祐楎虚岁九岁,同样是张德妃所出;皇七子朱祐枟,邵宸妃所出幼子,虚岁只有七岁。   从年纪来看,他这几个弟弟怎么也够不着行冠礼。而且,冠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行冠礼只会是为了一个目的——封王。   太子殿下颇有些疑惑:他明明记得父皇的病已经接近痊愈了,怎么忽然又想到了这么一出,迫不及待地给几位皇弟行冠礼封王?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我希望,儿子像殿下,女儿像我。   太子殿下:^_^,说不定是儿子像你,女儿像我。   朱厚照:喵喵喵?   太子妃:……   太子殿下:……   太子妃:能把他重新塞回肚子里再生一次嘛?   太子殿下:恐怕不能……   ————————————————————————————————————   进入到史实里,我就得查资料,然后就……   好吧,所以今天没有二更啦,明天我会加油哒   保守估计,大概三四章内,宪宗就会领便当拜拜了   _(:3∠)_,所以大家可以为宪宗陛下倒计时了~~   另外:有位亲提到那时候应该是宫内苑不是御花园,确实是这样。但因为前面写错了,所以我就……将错就错啦,见谅。还有,其实张德妃不该现在有封号,但是我一开始写错了,所以索性就将错就错啦。平行世界嘛,肯定会有一点不同的(别辩解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考据党们见谅啦~ 第103章 未雨绸缪   事实上, 朱祐樘并不知晓, 朱见深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 尤其在他喝了无数名贵药材熬制的珍品秘方汤药,却只能短时间内补益元气的时候。皇帝陛下终于察觉,他的躯壳已经是千疮百孔,就像一艘腐朽破旧的宝船航行在风浪滔天的海洋上,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散架沉入海底。   若是太医敢说实话,一定会告诉他, 常年服食丹药与那些来路不明的小药丸, 不知不觉间早已摧毁了他的身体。可太医不敢, 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喝完汤药之后, 还不忘服食李孜省李侍郎进献上来的丹药。因为只有丹药才能在瞬间让他觉得自己恢复了气力, 脸上的气色也恢复红润,让他彻底遗忘身体内部的隐痛。   病情不断反复,每一天都是煎熬, 每一天都仿佛距离死亡更近一些。   朱见深并不是不曾恐惧过死亡的降临,也并不是不曾嫉妒过青春年少的太子。可仅仅只是恐惧与嫉妒,依然无法挽回他的生命力。他也曾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害怕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刻转眼就会到来。可不好好休息,只会让他的神智更混沌, 浑身更加虚弱无力。   许是察觉了皇帝陛下的诸般念头,萧敬悄悄地去了安喜宫一趟,带回了万贵妃常把玩的物件。睹物思人之下, 只要想到死了便能去地下陪伴爱妃,朱见深竟然渐渐地忘却了恐惧。没几天,乾清宫内就几乎处处留下了万贵妃的痕迹——她把玩的物件,她常穿戴的首饰与衣物,她供奉的佛菩萨像,以及她的牌位。   侍疾的后妃们刚开始还有些惊讶,甚至觉得恐惧,后来便已是渐渐麻木了。她们本以为,万贵妃薨逝后,怎么也该轮到她们彼此争宠,胜利者便可肆意享受一番宠妃过的日子了。却没想到,万贵妃就算是死了,也依旧是阴魂不散,牢牢地霸占着皇帝陛下不肯放手。   她们还能怎么样呢?没有“宠”可争,皇帝陛下的身体看着也像是很难彻底好转了,那便无须再争了。好歹寻着合适的时机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儿,也算是为日后漫长孤寂的生活留下些念想罢。   王皇后对这一切视如不见,依旧是定时定点地领着张清皎过来侍疾,到了时候便毫不留恋地离开。察觉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些万贵妃之物,她轻轻一笑,低声道:“好孩子,记住,她已经死了,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活着的人所掌握的,才是最实在的。”   张清皎微微颔首:“母后放心,儿臣明白。”是啊,帝皇的宠爱与思念,对于已经死去的万贵妃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在活着的时候,她没有成为皇后,诞育的皇子没能活下来,死后便是得到再多的尊荣,亦是毫无价值。   她确实曾经弄过权,可那是因为受宠从皇帝那里借来的权势,并非她所拥有。这样的权势,极有可能因为失宠而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其实是极为不稳定的,也无法遗泽家族后辈。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她那样的经历与运道,千百年来也只出过一位万贵妃而已。   前来乾清宫探望皇帝的周太后目睹了这些后,除了愤怒之外只剩下叹息。事到如今,她还能与一个死人过不去么?尽管她认为,皇帝的人生几乎全都被那个宫婢所控制,过得实在是有些窝囊。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那个宫婢,皇帝能不能安安生生活到如今还很难说。所以,她沉默了。   ************   六月初六,五位皇子同时行冠礼。   张清皎在冠礼庆贺宴上,终于又见到了邵宸妃。其实她前些日子就已经结束了思过期,能够出宫自由走动了。只是她以为皇帝祈福为由,又斋戒了半个月,这才走出了永宁宫。此时的她,看起来清瘦得宛如一阵风便能吹起来,带着些许道门仙师的脱俗气质,浅浅微笑的时候更是我见犹怜。   妃嫔们皆围拢起来,给她与张德妃道喜。原本她们二人并没有高低之分,可因着这一次关闭宫门思过,两人的地位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从众人的贺词中便能听得出来,大家显然对张德妃更尊重些:“恭贺德妃娘娘,恭喜宸妃娘娘。”   张德妃笑容晏晏:“不过是提前给他们几个举行冠礼罢了,其他皇子亦是迟早的事。”   “可不是么?便是要道喜,姊妹们也该给几位皇子道喜才是。”邵宸妃抿唇一笑。   “既该给德妃娘娘与宸妃娘娘道喜,也该给几位皇弟道喜。”缓步行来的张清皎笑道。   张德妃热情地把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边带:“既是来给我道喜的,我可不能怠慢了太子妃这位贵客。来,陪我坐会儿罢。”   “天气这般炎热,德妃娘娘若是不嫌弃我体热,自当奉陪。”张清皎道。   邵宸妃望着她们俩亲亲热热的模样,目光仿佛有些远,眼底的情绪就像微风吹起湖面的涟漪,似动非动,似静非静。其实她早就料到了,在她那日刻意提起吴废后之后,她与太子妃之间的关系便注定了不可能再有深交。   眼前的太子妃很是陌生,上一刻似是寻常,下一刻又仿佛规矩不差毫厘的偶人。哪一位才是真正的太子妃,她无法分辨,也觉得不需要分辨。   当然,若太子妃当真已经被女官教成了木头人,太子就算再温柔再体贴,想必也持续不了太久。毕竟,谁会长久地喜爱一座泥雕木塑呢?说不得,以后的宫廷应该会比想象中更热闹。她未必寻不着机会——只要她愿意耐心地等待,足足等上数十年。   “太子妃,有件事,我真是不吐不快。”张德妃倏然压低声音,在张清皎耳畔道。   张清皎挑了挑眉,便听她轻轻哼了一声:“最近五哥儿与六哥儿不知怎地,也私下说起了想去各处偏僻的宫殿里瞧瞧,安乐堂与冷宫都是他们的目标。我知道后,唬了一跳,连敲带打,总算是暂时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可若是还有人从中煽动,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便会瞒着我,悄悄地去闯祸了。”   “德妃娘娘可知道,五弟与六弟是怎么起的心思么?”   “我仔细问了他们好几遍,他们都说是自己的主意,别的什么也不肯说。但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突然想去安乐堂与冷宫?他们二人一向乖巧,我可一点也不信,这是他们自个儿想出来的主意。”   每一位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很乖巧,事实上,孩子们总有不那么乖巧的时候。张清皎略作思索,脑海里的线索渐渐清晰起来,对于邵宸妃当初莫名的行为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也许,她是害怕她拿着皇七子想去安乐堂一事做文章,或者太子插手调查出什么,所以才“先发制人”?   能让一位母亲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孩子了。她想保护的,应该也不仅仅只是皇七子。毕竟,他年纪尚小,便是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也受不着什么惩罚。她要保护的人……   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满脑子都是叛逆与探险。其实,这件事说来说去,并不出格,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事关皇帝陛下的好恶,那便严重了。若是惹得皇帝厌弃,他们母子多年来受到的关注与宠爱都会付诸流水,她内心中隐秘的野心也将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   宫里人的心思可真是九曲八弯。好心好意送一位迷路的孩子回母亲身边,得来的不是感激,而是祸水东引。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这样的事若是遇得多了,再善良的人也会渐渐磨灭真心,变得与这些人一样自私自利。   “德妃娘娘不妨让信得过的女官或者太监,亲自领着他们去一些尚未修缮的废弃宫殿先探探险?这些天他们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甩开宫女太监,自己四处去寻偏僻宫殿了。倒不如先平息他们的好奇,等到他们对废弃宫殿不感兴趣之后,再仔细问问缘由也不迟。”   张德妃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太子妃有办法。他们如今都倔得很,若是一味压制他们,反倒是容易越发倔强,不肯听我的教导。”说着,她叹了口气,又笑道:“要是太子妃做了母亲,一定是游刃有余。不像我,成天对着这三只皮猴子,有时候简直是不知所措了。”   两人相对而笑,不远处的邵宸妃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远处的周太后和王皇后见了,不由得互相看了看:她们很乐见于太子妃与张德妃、邵宸妃交好,这意味着太子与弟弟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和谐。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没有比兄友弟恭更令人欣慰的场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第一更 第104章 预兆来临   奉天殿御座上, 朱见深远远地望着奉天门前正在举行冠礼的场景, 满脸都是慈爱之态。尽管距离如此遥远, 他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但他也依然能想象出五个年纪尚幼的儿子身着衮冕的精神劲儿。   立在他下侧的朱祐樘不着痕迹地望着他,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他离得近,一眼便瞧出朱见深如今的模样并不正常。一双眼睛看似聚精会神, 实则眼神有些涣散,面部更涌出了异样的潮红之色, 鬓角处亦是汗如雨下。显然, 前来参加冠礼之前, 他磕了丹药, 而且药性十分强烈。   明明病情时常反复, 久病迟迟不愈,父皇为何还进食丹药?难不成没有太医敢说,丹药乃金石之性, 时常与汤药的药性相冲么?罢了,他又有何颜面苛责太医呢?司礼监难道不知道么?他如今不也发现了么?可面对眼下疑心病奇重无比的父皇,无论是司礼监的伴伴们或是他,都不敢跪下来叩首进谏。   “咳咳。”倏然,朱见深压制不住喉咙深处的痒意,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他不想引起众人的注意, 握拳抵在口边,遮掩住了自己的异状。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落进了朱祐樘的眼中。他忧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一个声音道:纵然极有可能被斥责,甚至是引来难以承受的后果,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就算你心里只认他为君,他是父亲的事实依然无法改变。身为人子,怎么能眼睁睁地见着父亲胡乱服食丹药,损害自己的身体呢?即便只是臣子,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君父沉迷丹药之中呢?   另一个声音道:别被心底的感情所迷惑。明明你很清楚,进谏绝不可能被采纳,反倒只会引发他的震怒,那为何要进谏?你并非不曾进谏,最终得来的不过是怒斥与罚跪罢了;你也并非不曾委婉地关怀他的身体,可得到的只有警惕与疑心。你曾经用过所有办法,试图打动他劝诫他,可从来都没有效果。即使你想阻止他在这种时候进食丹药,也必须另想办法。因为单凭你自己,不但没有能力劝他,还会将自己也折进去。   量力而为,尽心则已——这是朱祐樘被封为东宫太子以来,自己摸索出的行事准则。没有人教他,也没有人点拨他,他从艰难而又狭窄的生存空间里领悟出了这两个词。若没有它们,他恐怕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这一件事,也依旧必须按照这两条准则来办理。   从心底来说,他希望劝谏父皇停止服食丹药,注重保养身体。因此,此事势在必行,他必须想法设法让他知晓这种时候服食丹药有害无益。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出面毫无意义。必须是一位能够影响父皇的人出言,他或许才愿意听从。   故而,唯一的劝诫人选,只有祖母周太后。   等到冠礼结束,朱见深回了乾清宫等候五位皇子谒见,朱祐樘也转身向着清宁宫而去。只不过,他派出了何鼎去见竹楼先生戴义,烦劳戴义去西宫走一遭。戴义听了何鼎这番话后,银白的眉都皱成了一团。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就往西宫去了。   ************   回到清宁宫后,朱祐樘便换了身皮弁服,与身着大衫的张清皎坐在正殿里,等候几个弟弟过来谒见。按尊亲顺序,朱祐杬等五位皇子应该先去奉先殿祭祀,再拜见周太后、皇帝陛下、皇后、张德妃与邵宸妃,最后才轮到东宫太子与太子妃。   按照他们大婚时的经验,至少也须得等到傍晚时分,皇子们才能来到东宫。于是,朱祐樘侧首望向自家太子妃,轻声问:“先去后头歇一歇?上午西宫行宫宴,你四处应酬,应该也觉得有些累了罢。”   “尚可。”张清皎回道,“倒是殿下,恐怕还不曾用午膳罢。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朱祐樘确实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遂颔首道:“你在宫宴上应该也没有空闲用吃食,陪着我一起用午膳罢。”宫宴上的吃食,都是中看不中吃。虽说如今是盛夏,不比冬天那般,碗里还飘着一层肥腻的浮油,味道却也强不到哪里去。   小夫妻俩亲亲热热地用完膳,相携在正殿廊下散步。足足绕着廊下走了十几圈,两人才回到殿中坐下。张清皎见朱祐樘始终锁着眉头,似是在等待某些消息传回来,便没有告诉他今日自己的发现。那只是一件小事,无须太子殿下分心担忧。   不多时,何鼎低着头过来行礼,凑在朱祐樘耳边说了几句话。朱祐樘眉头略松了松:“祖母的反应如此平淡?不,或许并不是平淡。只是今日是三弟他们的冠礼,她若是震怒,恐怕宫里马上就会传开各种流言。”   “也罢,你先下去罢。竹楼先生那里若是有消息,你便尽快过来禀告。若是没有消息,继续远远地关注乾清宫即可。”三言两语安排完后,朱祐樘就见张清皎垂着眸静静地坐在旁边,仿佛若有所思之态。   他迟疑片刻,觉得此事并不需要告诉太子妃。毕竟,事关父皇的龙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她会跟着担忧。况且,她时常需要去侍疾,若是万一遮掩不住神情,被父皇察觉了异样便不合适了。   “太子妃,难得我们有空闲,手谈一局如何?”   “好啊。不过,上回殿下赢了臣妾两局,这一局可得让臣妾赢回来。”   “说不得你真能赢回去呢?”朱祐樘牵起她的手,来到旁边的次间内。窗前的短榻上摆着棋盘,正等着主人前来大杀四方。不过,两人甚少留在正殿里起居,这张棋盘用得很少。张清皎拈着棋子,颇觉得有几分新鲜之意。   “今儿臣妾的心情不错,许是个好兆头。”   傍晚时分,朱祐杬等五位皇子身着衮冕,终是来到了东宫谒见。朱祐樘望着按年龄站着的弟弟们躬身,整整齐齐地行四拜礼,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张清皎亦发现,除了年纪相近的皇四子与皇五子看不出差异之外,剩下的皇弟们都是按高矮排列的。   “一天下来,你们也累了罢?留下来用晚膳如何?”皇兄相邀,皇弟们互相瞧了瞧,自是应了下来。他们的随身太监宫女们立即伺候主子更衣,换回了常服打扮。朱祐樘倒是没换衣衫,张清皎则回了内殿。   朱祐杬等几个平常甚少来清宁宫,对正殿内的摆设很是好奇。朱祐樘带着他们走了一圈,才让他们安坐用膳。用完晚膳,他亲自将弟弟们送出清宁宫,临别的时候语重心长地道:“既然已经行了冠礼,便不再是孩子了。日后,你们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行事,莫要让祖母、母后与你们的母亲担忧。”   朱祐杬总觉得他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自在,回道:“二哥放心罢。”   等到离开清宁宫后,他们便要分道扬镳,分别前往邵宸妃的永宁宫与张德妃的万安宫问安了。朱祐杬扫视着四个弟弟,压低声音道:“以前的那些事,你们就当做从来不曾发生过,都不许再提!懂了么?!”   说罢,他也不等他们回答,领着朱祐棆和朱祐枟转身走了。朱祐槟和朱祐楎直奔万安宫,给张德妃问安后,提起了朱祐樘临别时的叮嘱,却不提朱祐杬之后的那番话。张德妃瞧出他们哥俩似是隐瞒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揉着儿子们的脑袋道:“你们太子哥哥性情温善,一心替你们着想,殊为难得。往后无论发生何事,只管听他的就是了。”   翌日,周太后驾临乾清宫,正逢朱见深进丹药,顿时气恼交加。进了丹药浑身飘飘然的朱见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母子俩遂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无法原谅谁,双双地气病了。   听说即使病情加重,皇帝也依旧不愿放弃丹药,隔三差五就让李孜省进献,病中的周太后泪如雨下。朱祐樘前来探病,她便握着孙儿的手,咬牙切齿道:“若非李孜省之辈巧言令色,你父皇又如何会着了他们的道?”   “祖母,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朱祐樘眉头紧锁。   “罢了,罢了。”想起皇帝先前口不择言,指责她的那些话,周太后颇有些心灰意冷,“我是劝不住他了。若非这回争吵起来,我尚且不知,原来他一直都在怨我。怨我当年不肯支持他让万氏当皇后,怨我对万氏横眉竖目,怨我对他不够关心……”   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皇帝的怨恨大都源于当年他孤独地被景泰帝关在另外一处宫殿里,身边除了万氏无人相伴。她作为母亲,足足有八年不曾见过儿子。因为被软禁的畏惧和恐慌,也不敢轻易寻人去关心儿子。   可那不是没法子的事么?他们被关在南宫,连衣食住行都须得钱皇后带着她们做针线才能勉强保证生活,哪有余裕去关注被改立为王的长子呢?至少,她知道有孙太后在,长子必定安全无虞,生活也无忧。她又哪里知道,那段日子留给他的,竟然是那样深重的阴影呢?   “祖母,父皇不过是一时情急罢了,必定不是有心的。”朱祐樘劝道。   “……无意也罢,有心也罢,都是他深藏多年的心里话。”周太后苦笑道。   坐在旁边的张清皎倏然想到——也许,皇帝陛下一直都困守在当年,从未真正长大过。故而,他依恋万贵妃,失去万贵妃便失去了安全感;故而,他对太子殿下凉薄,因为他刚开始从未将自己当成过一位父亲;故而,他随性妄为又从未坚持到底,因为他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一个成年男子,没有韧性。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qaq,其实我一直都是个需要关爱的宝宝   英宗:冷漠脸   孝宗:冷漠脸   ————————————————————————————————————————————   童年阴影什么的,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很大的   ps.我最近好像一直在犯懒,勤奋了两天后……   好吧,我努力继续_(:3∠)_ 第105章 大肆册封   因着皇帝与周太后双双病倒, 禁城内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重。谁都不敢露出一丝笑意与喜色来, 举目望去, 人人脸上皆是一片忧愁。就连朱祐樘的千秋节来临,也不过是循例在文华殿接受文武群臣的拜见庆贺而已。   即使在清宁宫内,张清皎亦不能给他庆祝,只能吩咐御膳房格外准备了一碗寿面。朱祐樘见她笑得着实有些勉强, 将寿面分了她一半:“咱们俩安安静静地庆贺生辰又有什么不好?若是举办宫宴,热闹倒是热闹了, 恐怕你我光是应酬都会觉得疲惫罢。若依我所见, 今年有你陪我度过生辰, 已经远远胜过往年了。”   张清皎眸光微动, 嗔道:“臣妾哪里是期盼热闹?只是觉得, 即便是咱们自己的庆贺生辰宴,也须得好生准备一番才是。哪里像是眼下,一碗寿面便将殿下的千秋节给打发了?虽说长辈们生病, 咱们确实不该庆贺甚么。但若是清宁宫里有膳房,无须劳动其他人,臣妾自己便能悄悄整治些吃食。尽管只是些民间菜肴,怎么也能让殿下尝尝新鲜啊。”   “太子妃懂得下厨?”朱祐樘勾起唇角,有些惊喜。   “臣妾也不过知道些家常菜罢了,偶尔做些糕点给弟弟们解馋。”技多不压身, 规划自己的种田生活时,张姑娘可是很用心的。再者,尽管她前世并不是什么美食博主, 但对美食有强烈的兴趣,经常在网上“云做菜”。好不容易有机会练手,才知道真正下起厨来并不简单——她的厨艺,哄哄熊孩子是够了,“征服男人的胃”恐怕就难了。   “若有机会,我可得尝尝。”朱祐樘道,想了想又问,“我记得,太子妃的庚帖上写着,生辰是一月二十九?那也就是咱们大婚之前的那几天,才刚过完生辰?”   “家人难得齐聚在一起,这次生辰过得很是热闹。不仅兴济的家人们都在,京中的姑父姑母与表弟也都过来庆贺了。”张清皎微微笑起来,“而且,托殿下的福,这回过生辰所得的生辰礼,可不是一般的丰厚。”   所谓的“丰厚”,当然不过是顽笑之语。连幼弟张延龄都特地给她准备了一份涂鸦当作礼物,她自是觉得欣喜万分。甚至还有不知哪来的消息灵通之辈,居然也打听到了她的生辰,堵在鸿胪寺卿府外头送礼。幸而家人们早已学会完全无视外头的纷纷扰扰,那一天才算过得悠闲自在。   “明年一月二十九,我也会给你准备丰厚的生辰礼。”朱祐樘笑道,“你给我准备的生辰礼,便用你亲自做的寿宴来替代罢。”他一直都觉得,用心准备的生辰礼,比什么名贵的礼物都更珍贵,更值得他爱惜。   张清皎禁不住摇了摇首,笑叹道:“殿下可真是容易满足。臣妾给殿下准备的生辰礼,自然不会仅仅只是一席寿宴而已。”说罢,她眉眼弯弯地将半碗寿面轻轻地推了推:“殿下,再不吃,寿面可就要糊了。”   朱祐樘怔了怔,转念想到自家太子妃这回说不定也准备了生辰礼,心底顿时一片火热。明明知道,无论是急是缓,生辰礼迟早都会送给他。可他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期望能赶紧用完膳,让太子妃揭开谜底才好。   小夫妻俩用过午膳,张清皎便牵着朱祐樘来到东次间。肖女官领着宫女太监们退了下去,整座内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太子妃从角落的箱笼里取出自己精心做的针线,低声道:“殿下试试看,合不合脚?”   朱祐樘望着她掌中的明黄色龙云纹绸袜,弯着唇角接过来:“太子妃的女红很不错。”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收到针线所做的生辰礼,着实有些怀念。   夸她什么也不该夸女红啊,这她可实在是受不起。张清皎脸上微微一红:“原本想给殿下做一身里衣,却怎么都觉得针脚不够好。所以,只能委屈殿下今年先试穿臣妾做的袜子。等到明年,臣妾一定会给殿下做出一身衣衫来。”   “你惯常自谦,说是针脚不好,却是否想过,也许我已经很满意了呢?既然刚开始想送我里衣,想必也做了罢?不妨拿出来给我试试?”   “……殿下真想试试?”   “拿出来罢。无论你做成甚么样,总比我强些。我可是连针线都不会拿的。”   无奈之下,张清皎只能从箱笼底部取出了她觉得不太能见人的半成品里衣。她确实给自己绣过一身嫁衣,可是做起绵软舒适的里衣来,依旧觉得女红功夫不够用。与朱祐樘常穿的里衣相比,这件里衣无疑是处处瑕疵的。   但朱祐樘却丝毫瞧不出来,只觉得裁剪得很合适,也瞧不出什么不好的针脚。他脱下衣服鞋袜,当即便试起新衣与新袜来:“里衣不错,穿着很舒适。袜子也正合适,不滑也不硌脚。待会儿我就穿着新衣与新袜去给祖母和父皇问安。”   “当真?”   “当真。这可是生辰礼,怎么能不穿出去走一走呢?”   横竖只是里衣和袜子,不是外袍与鞋子,应该无妨罢?寻常人哪里会仔细看别人的里衣与袜子呢?想看也看不着啊。如此一想,张清皎也放松许多,颔首道:“待会儿臣妾与殿下一同去罢。”   ************   且不提清宁宫里的小夫妻俩是如何暗暗地相互关怀的,几日后,病情有所好转的朱见深倏然催着司礼监拟旨,决定给他的五个儿子封王。同样是这封圣旨,改变了皇子们的序齿,不再将悼恭太子朱佑极列为长子,而称太子朱祐樘为皇长子。   “第二皇子祐杬为兴王,第三皇子祐棆为岐王,第四皇子祐槟为益王,第五皇子祐楎为衡王,第六皇子祐枟为雍王……”某座宫殿内,一位纤瘦苍白的中年女子几乎是摇摇欲坠地软倒在了地上,泪落如雨,“那我的极儿呢……我的孩子呢……”   “贤妃娘娘!”旁边的宫女赶紧将她扶起来,“悼恭太子殿下还有娘娘呢!还有奴婢们呢!咱们宫里的人永远都会记得殿下的!”   柏贤妃哭得眼眸通红,倒在长榻上,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若不是那万氏贱妇……我的孩儿怎么会好端端地生病而亡?她当我不知道是她下的手么,后来纪淑妃暴亡也是她做的!都是她!!都是她!!”   “都说恶有恶报,可为什么如今她死了,却风风光光地葬下了?!而我的孩儿,反倒是被人忘得干干净净!!万岁爷真是好狠的心,竟然连序齿也不愿留给他!!不,我早该知道的,他的心一直都那么狠。儿女们的命在他眼里,远远比不上万氏那个贱妇!”   坤宁宫,王皇后听女官俯身说了几句话后,轻轻一叹:“闷了这么些年,能哭出来也好。明儿我便去探望她,好好宽慰她一番。陛下此举虽对祐极无情,对太子而言却是好事。他也确实早已是实质上的长子,给了他皇长子的名分也好。”   “臣说句不敬的话,悼恭太子三岁而殇,不序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贤妃娘娘膝下只有一子,往后恐怕是走不出来了。”   “当年英庙与孝庄钱太后将我们三人从良家子们中挑选出来的时候,怎么可能想过,我们竟会过得一个不如一个?”王皇后淡淡地苦笑,“吴氏被废,我被立为皇后却成日里战战兢兢,她生下悼恭太子却最终没有保住。我们三人被万氏打压得抬不起头来,苦苦熬了一辈子,才熬到了如今。”   “娘娘……”   王皇后垂下眼:“安心罢,这种日子,眼看着……”眼看着就要到头了。到得那一日,她真恨不得大肆庆祝一番才好。呵,即便不能庆祝,也该与柏贤妃和吴氏聚一场,共饮一杯酒才是。   永宁宫,邵宸妃捧着朱祐杬的脸庞,轻声道:“吾儿兴王。”紧接着又捧着朱祐棆的脸道:“吾儿岐王。”最终爱怜地揉了揉朱祐枟的脸蛋:“吾儿雍王。”   她的三个儿子,尽皆封王。之前的贸然之举,并未影响万岁爷对他们的疼爱,显然意味着那一步棋没有走错,她总算能够彻底松口气了。只可惜,他们只是第二皇子、第三皇子、第六皇子,来得太迟了些。皇长子是太子,太子的清宁宫也依旧平静。   “母亲,封王之后,我们是不是就得去封地了?”朱祐杬忽然问,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个年纪的少年,比谁都更渴望自由自在,比谁都更渴望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比谁都更渴望离开禁城去外头瞧一瞧。他自然尚未意识到,去了封地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禁罢了。   邵宸妃叹道:“是啊,也许今年,也许再过两载,你就得离开京城,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只要他们离开,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到她的孩子、她的骨肉了。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为何始终没有一个后妃提出不满呢?为何始终没有一个后妃向皇帝求情呢?   没有人愿意帮她这样的母亲,那她便唯有冀望于宫廷中的变幻了。毕竟——唯有当上太子,唯有继任皇帝,才不必忍受所有骨肉尽皆分离的痛苦。   五位皇子封王的喜悦尚未在宫中散尽,皇帝陛下便又属意司礼监拟旨:   册德妃张氏为贵妃,宸妃邵氏为德妃,郭氏为惠妃,章氏为丽妃,姚氏为安妃,王氏为敬妃,唐氏为荣妃,杨氏为恭妃,潘氏为端妃,岳氏为静妃。除了柏贤妃、王顺妃之外,所有曾经诞下过皇子皇女的妃嫔都享有一定的册封。其中,改封为贵妃的张德妃,改封为德妃的邵宸妃无疑是最受宠,亦是最引人瞩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宪宗实录里,邵宸妃这次被封的是贵妃。   但咱们这是平行世界,邵宸妃刚闹了幺蛾子,所以贵妃就被我塞给张德妃啦~~╮(╯▽╰)╭   其他的都没变,话说回来,邵宸妃还真是受宠呢,一般有了妃称号的这一次都没有加封——比如生了悼恭太子的柏贤妃,生了皇长女仁和公主的王顺妃。偏偏她就加封了,嗯,因为某个小错误,将错就错,我把张德妃的位置也提到和她同等待遇了。都是生了三个儿子的,也不偏着谁   ——————————————————————————————————————————————   给皇帝陛下倒计时吧,估计也就是明天的事儿了   ——————————————————————————————————————————————   ps.大家如果有兴趣加读者群,记得扣扣群:524527465,虚拟空间号飞船。   本群大部分时间很沉寂,偶尔过年或者过节放假的时候会high一high,另外偶尔有福利发放_(:3∠)_   ——————————————————————————————————————————————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07 06:56:41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09 20:24:39   谢谢亲的地雷,么么哒   抓虫,改了太子妃的生日,是我把公历和农历弄混了,么么哒~ 第106章 喜怒不定   “册德妃为贵妃, 宸妃为德妃?”清宁宫里, 张清皎放下笔, 宣纸上勾勒出了这回光荣“晋升”的诸妃以及她们的儿女,“让她用张德妃曾经的封号,这不是在活生生地抽邵宸妃的脸么?”   “太子妃娘娘,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肖女官立在她身侧, 依旧是一丝不苟,“虽说国朝的妃嫔等级不似隋唐时那般分明, 但除去皇贵妃之外, 贵妃、贤妃、德妃、淑妃的位份比起寻常妃嫔来, 无疑更高一些。张德妃与邵宸妃皆诞育有功, 若是直接封邵宸妃为贵妃, 张德妃便无法加封了。故而,也只能让邵宸妃略受些委屈了。”   确实如此,皇贵妃是皇帝陛下专程留给万贵妃的, 自然不愿意拱手封给其他人。要知道,万贵妃在世的时候,后宫可是连“贵妃”都不曾封过,宫中的“贵妃娘娘”唯有万氏一人。直到如今,高位的妃子封号不够用了,皇帝陛下才舍得将“贵妃”封号给舍出来。   贤妃柏氏, 悼恭太子之母;淑妃纪氏,太子殿下之母。这两位的封号自然是动不得的。数来数去,邵宸妃也只能用“德妃”的封号聊以慰藉了。或许, 这也与她之前闹出那桩事来有关罢。皇帝陛下究竟是有多厌恶吴废后?连这种小事都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处罚过一次还不够,竟罚了第二回 ?   想起那件事,张清皎便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她几乎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曾女官:“肖女官,可知曾女官的病情如何?”都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曾女官依然无声无息,莫不是还在休养?自从她病倒后,她无暇继续关注,早就扔给肖女官全权处置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都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能像年轻人一样,转瞬间便活蹦乱跳呢?”肖女官淡淡地道,“臣前两日还去探望她了,瞧着倒是精神些,但依旧时不时咳嗽着,想是尚未痊愈。不过,她也说了,若是太子妃娘娘需要她,她随时都能前来侍奉娘娘。”   “还是让她安心好好养着罢。”太子妃表示,她从来都是一位格外慈悲的主子,“只等她彻底痊愈,再过来服侍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曾女官迟早会痊愈,但皇帝陛下却是未必了。最近他大肆册封,未必不是感觉到大限将至,想提前做出安排。失去了皇帝陛下这位靠山,曾女官又有何惧?   万安宫,张德妃抱起了她年仅三岁的幼子朱祐梈,笑盈盈地道:“万岁爷隆恩,想不到我也有被称为‘贵妃娘娘’的这一日。日后,你们若是遇上邵娘娘,可千万别唤错了。”她本以为,这一回她极有可能会像柏贤妃那样,无法加封了呢。却想不到,还是托了太子妃的福。谁让邵氏如此想不开,当初刻意去招惹东宫呢?   永宁宫,邵宸妃呆怔着坐在原地,眸光略有些涣散。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会让她用张氏的封号。只要想到日后众人都会唤她“德妃娘娘”,她宁可自己没有改封。但事已至此,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接受现实了。   坤宁宫,王皇后轻轻地握住柏贤妃的手:“封又如何?不封又如何?这样的恩宠,不要也罢。等到合适的时候,你便搬过来与我同住。咱们闲时养几只鸟雀,种些花草,怎么也比如今的日子舒服。”   柏贤妃红着眼眶,微微颔首:“承蒙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往后便与娘娘作伴了。”自从朱佑极夭折后,她便成了禁城里的透明人,几乎被所有人忘得一干二净。或许,也只有王皇后还记得她了。当年应选的时候,谁能想到,同时入宫的情分竟然能持续一辈子呢?   ************   七月二十七日,众妃分别在各宫中行册封之礼。礼毕之后,在张贵妃的带领下,众妃一同前往奉先殿祭拜,再谒见周太后、皇帝陛下与王皇后。朱见深又服了丹药,这才硬撑着接受了她们的八拜礼。王皇后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无视了他的异样,受礼后便恭送他离开了坤宁宫。   回到乾清宫后,朱见深忽然觉得方才还轻飘飘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沉重得他仿佛挪一步都像挪动千万斤巨石那般,险些倒在地上。他扶着萧敬,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咬着牙挪到龙床上,喘着气道:“传太医。”   “是。”萧敬应道,赶紧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东暖阁将当值侍候的太医唤过来。   骤然而起的耳鸣,令朱见深完全听不见他们正在说些什么,不由得心头慌乱起来。正焦急间,眼前猛然变得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他独自一人被扔在了幽冥之地。他不由得心头狂跳,高喊道:“万侍长!万侍长在哪里?!”   萧敬一怔,跪倒在龙床前,扶住皇帝在空中胡乱挥动的手:“陛下,老奴在此!”   “万侍长!别丢下孤!别丢下我!”朱见深瞪大了失去焦点的双目,挣扎着想从那只陌生的手中挣脱,“娘丢下我了,父皇也丢下我了,连你也要离开我么?!我……我是不是……是不是会被叔父……”   太医匆匆地赶过来,立刻行急针,好不容易才让皇帝陛下安静下来。萧敬立在旁边,悄无声息地对着覃吉摇了摇首。覃吉做了个细微的手势,守在门外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退后几步,向御茶房里的某个小太监说了一句话。那小太监便借着轮值的时机,悄悄地去了一趟清宁宫。   针灸总算是让朱见深睡了片刻,当他醒过来的那一刹那,噩梦般的记忆便像潮起潮落的海水,时不时地涌过来,令他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何处。再看周围侍立的熟悉的太监们,又费力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传太子觐见。”   “万岁爷口谕,传太子殿下觐见!”   清宁宫内,朱祐樘已经换好了常服,做好了紧急侍疾的准备。听得口谕后,他转身便往宫外而去。张清皎目送着他离开,心里充满了担忧与不安。最近皇帝陛下待清宁宫一直很冷淡,只希望太子殿下莫要太在意来自于他的伤害才好……   不多时,朱祐樘便赶到了乾清宫,敏锐地发现这里几乎聚集了宫内所有太医。他满脸担忧地来到龙床前,见朱见深的脸色虽是苍白了些,一双眼睛内却多了几分神采,心里略松了口气:“儿臣参见父皇。”   朱见深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的长子,他存活下来的头一个孩子,仿佛想透过他那张忧心忡忡的面孔,窥见他内心中真正的念头。只可惜,便是他细细地打量了许久,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先起来罢,咳咳。”   “太医,还不过来给父皇切脉!”见他咳嗽起来,朱祐樘便禁不住焦急地上前一步。旁边离得最近的太医也赶紧快步行过来,却被朱见深制止了:“无妨,不过是咳嗽两声罢了,不碍事。”   “祐樘,听说这几个月来,你学习政务都很用心。万首辅、刘阁老与尹阁老都在朕跟前夸过你,说你勤奋努力。朕听了,也觉着很欣慰——总算是可以放心地将政事渐渐地交给你,让你替朕分忧了。”   “父皇,儿臣不过是初学而已,还有许多事想向父皇请教,请父皇指点……”   “朕如今已经是力不从心了。别说教导你,便是寻常的指点,恐怕也有心无力。”朱见深道,俯视着再度跪在地上的儿子,迟迟没有让他起身,“从明天开始,你便暂代朕监国。司礼监递上来的折子,抄写给你一份。若有不懂的,你尽管问覃吉与萧敬。再有不懂的,去问三位阁老。”   “父皇,儿臣难以承担如此重任——”   朱见深闭了闭眼,疲惫地叹了口气:“祐樘,别让朕失望,去罢。”   朱祐樘怔了怔,凝望着他几乎已是血色尽失的面容,叩首道:“是,儿臣遵旨。”   ************   太子监国一事,张清皎并未听朱祐樘提起。直到去坤宁宫陪王皇后说话,字里行间才听得王皇后委婉地提点她。联想到最近太子殿下早出晚归,每日眉头紧锁,总是在正殿里忙碌到深夜,她既觉得心疼又有些怅惘。   在他心里,她总归只是一介妇人。前朝之事,无须她知晓。他已经开始监国,她作为枕边人竟是一无所知。直到旁人告诉她,她才知道他已经担负起了如此重任。   也许,在这个时代的男人心底,女人便只能在内宅中打转罢。尤其在/太/祖/高皇帝的遗训下,后宫不可干政的思想更是深入人心。如太子殿下这样几近完美的男人,也依旧遵循着祖训,从来不与她讨论任何前朝政事。   时代如此局限女子,可她却依旧……不甘心……   另一厢,太子殿下监国遇到的第一桩大事,便是万安万首辅突然递上折子,声称自己已经年逾七十,年老体衰,不足以担任首辅之职,自请乞休。   说实话,朱祐樘很想在折子上批“允”。但仔细想想,如果让他这么风风光光地荣归故里,等过几年,还会有谁记得他曾经做过的各种谄媚之事?又有谁记得他曾经行过的佞幸之举?恐怕都以为他当真是国之栋梁,足以与商公相比。更何况,以他对此人的了解,他恨不得扎在内阁里终老,又怎么舍得放下首辅所带来的荣华富贵呢?   “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千岁爷便如他所愿,不允他辞官就是。”萧敬道。   覃吉也道:“这既是万首辅的试探,也是万岁爷的考验。千岁爷谨慎行事。”   太子殿下沉默片刻,将折子交给了萧敬批红。他在萧敬的批红后批注道:卿才识老成,宜勉就职,不允所辞。却想不到,皇帝陛下听说后,还让萧敬另外加了一句:兹以年劳,升秩加俸。   万首辅表示很高兴,喜滋滋地接受了升职加薪。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 →,这就是一种升职加薪的手段。这种人都是用辞职来要挟老板的。   太子殿下:→ →,真想让他自己辞了算了,还不用赔偿金什么的。   太子妃:咱们这个时代没有赔偿金,等到合适的时候让他卷铺盖走人 第107章 最终时日   皇帝陛下终于托付太子监国, 令司礼监与内阁全力辅佐太子处理政事——消息传出后, 朝廷文武百官皆不胜欢喜。他们认为, 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已经顺利度过了疑神疑鬼的阶段,重新开始信任太子殿下。于国于民,这都是一件足以安定社稷的大事。   禁城中的后妃们听说此事后,却是各怀心思。既有欣慰者, 如周太后与王皇后;亦有不满者,诸如新晋封的邵德妃。但便是再如何不满, 也毫无意义。事到如今, 除非太子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 否则东宫的位置已是无可更改。   尽管在绝大多数人看来, 皇帝陛下已经恢复了慈父之情。但作为当事人的朱祐樘依然小心谨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每一次面圣的时候,躺在龙床上的父皇究竟是用何等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愈是这种波澜不惊的平淡时刻,他愈是须得格外小心。一旦不慎行差踏错, 那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他绷紧的态度中,张清皎也察觉了“父慈子孝”之下隐藏的暗流。她依旧约束着自己,伪装着自己,将疑惑与不安都暂时按捺在心底。这种时候,暂时不需要一位长袖善舞的太子妃在宫中博取存在感。   清宁宫外,她始终遵循礼仪规矩, 一举一动完全符合宫中的标准。除了侍奉周太后与王皇后外,不再与任何嫔妃来往,谁都挑不出错处。清宁宫内, 她将正殿与内殿经营得如世外桃源。宛如和风细雨一般,随时随地关怀朱祐樘,让他至少能在东宫里完全放松下来歇息。   果然不出所料,刚进入八月,皇帝陛下的态度便又发生了反复。   事情的起因是宁王朱奠培派遣官员进京上表庆贺皇太子婚礼,在表文中称这次婚礼为“大婚”。朱见深听萧敬读了表文后,竟是似笑非笑道:“太子婚礼,竟然也能称为‘大婚’?宁王突然进贺表,究竟是何意?”   笑罢,他又问:“太子可见到了这张表文?如何批注的?”   萧敬垂首道:“太子殿下并未阅看此张表文,说是宁王殿下是曾祖父辈,作为晚辈擅自阅看,有些不敬。”一代宁王(朱权)乃是太宗文皇帝(朱棣)之弟,传位王孙朱奠培,是为二代宁王。故而,朱奠培和宣宗章皇帝(朱瞻基)同辈,是英宗睿皇帝(朱祁镇)之叔父,当今皇帝陛下之叔祖父,在宗室中可谓是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辈之一。   朱见深垂下眼,淡淡地道:“宁王年迈,未必亲自读过这张表文。让礼部仔细查查旧例,宁王府派来的属官,一个都不许走。”   礼部听说皇帝陛下震怒,哪里敢怠慢,立即查遍了国朝的礼仪旧例,奏道:皇太子婚礼,并没有亲王上表庆贺的旧例。在婚礼之前加称“大”,确实并不适宜。   仔细说来,以皇太子的身份举行婚礼的,遍数国朝历朝历代,此前拢共也就懿文太子(朱标)一位。当时一众亲王都是弟弟,年幼且尚未就藩,哪里需要上表给兄长庆贺呢?旧例与相关的礼仪皆无,宁王殿下忽然来这么一着,可不是“处处违例”么?   朱见深遂将朱祐樘唤过来,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道:“宁王不依据礼仪遵照旧例,擅自遣人奉表文贺你成婚,虽然找的借口是致敬,但行事却不遵礼。更何况,表中不知轻重,谬称‘大婚’。虽然他是长辈,这样的错也不能轻轻放过。祐樘,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宁王叔曾祖父已经年近古稀,平日里沉迷书法作画,想必对这些礼仪旧例并不精通。得知儿子举行婚礼,他许是一时高兴,便想岔了。”朱祐樘叩首回道,“若说有错,也都是他的属官之错。不仔细查证礼仪旧例,撰写表文亦有错漏,连应有的职责都未能履行,的确该罚。父皇不妨让巡按御史前往宁王府,好好教导宁王府长史等属官。”   “仅仅只是‘教导’而已?”朱见深皱起眉,“玩忽职守,致使宁王犯错,岂能容他们继续留在宁王府?就让巡按御史将这些人逮住,削去他们的官职罢。至于宁王府的属官,再派合适的人才过去即可。”   “父皇英明。”朱祐樘心底微微一沉。   谁不知道,这件事其实可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呢?宁王可是宗族中辈分极高的长辈,便是不慎犯了错,也不该处置得如此严厉。将王府所有属官都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宁王府犯了什么逆伦、谋逆之类的大罪!这让宁王的脸面往哪里搁?   当然,朱祐樘更清楚,父皇其实根本不在乎宁王心里究竟会如何想,也丝毫不在乎分封各地的宗室长辈究竟会生出什么念头来。他不过是想借题发挥,敲打他这个儿子罢了。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从来不曾放松过,若是他有一丝懈怠,便会如今日宁王这般,得到的只会是毫不留情的暴风骤雨。   宁王之事造成的风波渐渐平息,朝堂中不少人都瞧出了此事的微妙之处,不敢像此前那般自以为东宫彻底安定便喜形于色。至于后宫,张清皎依然并未从太子殿下那里得到消息,不过是听周太后提了几句罢了。   “皇帝怎么能这么对待长辈?不听长哥儿的提议,将宁王府的属官都削了,这让宁王今后如何自处?宁王分明也是好意,哪里需要如此大惊小怪!”周太后对皇帝的“小题大做”感到很不满,觉得他对宗室长辈太严苛了些。为了不让宁王被皇帝的雷厉风行吓住,她立即发了懿旨,命人将赏赐带去南昌宁王府给宁王压压惊。   “……”太子妃只觉得“宁王”的封号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听说过。她也有些同情这位老人,但更关心的是无辜被牵连的太子殿下。皇帝陛下真是深谙“连坐”的道理,说不得早就等着抓住时机狠狠地挫一挫太子殿下的锐气了。   明明太子殿下已经足够孝顺、足够努力,他却怎么都对他不满意,无论如何都想挑出错来敲打一番。她对皇帝陛下的“慈爱”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替太子殿下觉得不值罢了。更何况,以朱祐樘最近精神紧张的程度,她真担心他会支撑不住,迟早要病倒。   ************   在脸色日渐苍白的朱祐樘病倒之前,朱见深终是再一次倒了下来。即使连续嗑药,都无法让他打起精神来视朝,他早已不能维持坐姿超过半刻钟。实在无法,他只能发敕旨给文武群臣,替自己请假。   虽然敕旨上说:皇帝陛下不过是“偶犯”疾病,已无大碍,只是觉得身体尚弱,需要调理数日,所以暂免视朝。至于每日例行政务并谢恩上表等等,都用奏折送上来即可。但群臣早就察觉他的身体已经越发虚弱了,无论是那些有先见之明者或是某些浑浑噩噩者都猛然警醒——   不管他们是否期待,某个日子也许越来越近了。   连续五日,皇帝陛下都并未视朝,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安的群臣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上折子求见天颜。朱见深在浑浑噩噩的间隙里偶尔清醒,听见萧敬念奏折后,用嘶哑的声音道:“就说朕已经逐渐平复,只是想再调理几日而已……让太子在文华殿替朕视朝罢……文武百官朝见他的时候……按照常礼即可。”   “是,老奴遵命。”萧敬亲手拟了折子,递给他看。他已经没有力气拿起折子,萧敬遂跪下来,将折子朝着他举起来。   朱见深侧过首,好不容易聚集了精神仔细看那简简单单的几行字,确定没有错误之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等到萧敬出去宣旨后再回来,闭上眼睛沉默许久的皇帝陛下忽然道:“让贵妃来陪陪朕。”   他所言的“贵妃”,自然不是张贵妃,而是万贵妃。萧敬等人遂将万贵妃的遗物都取过来,铺满了整张龙床。朱见深轻轻地摩挲着那些衣衫,闻着他无比熟悉的香气,闭上眼沉入了睡梦之中。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十七日。太子朱祐樘首次在文华殿视朝。   当他坐在文华殿的主位上,望着底下躬身行礼的文武百官时,他终是真正地感觉到了肩头沉甸甸的重量。他曾经对父皇那些荒唐的作为很不满,曾经想过许多急需改变的举措——但通过这些日子以来学习处置朝政,他发觉自己以往的想法与打算仍然太简单了些。   从民生的角度考虑,他的念头是无穷无尽的。但若想真正落实,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有时候,未必是举措不对,而是人不对;有时候,未必是人不对,只是行事的手段不对……   朝政太过复杂,天下万民的责任太过沉重。并不是如今只是监国太子的他能担负得起的。若是他想改变一切,还需再等一等,还需继续忍耐。   当然,他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作为儿子,他从不曾期待父亲离开;作为臣子,他当然不可能期待君父驾崩。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避免,只能顺其自然了。   心事沉重的太子殿下并未注意到,其实遥遥望着他的文武百官亦是各有想法。打量着眼前青春年少却庄重坚韧的少年太子,思及乾清宫里那位荒唐了大半辈子的皇帝陛下——不少臣子想到自己的未来,禁不住有些瑟瑟发抖。亦有人颇有些大不敬地期盼着,那个日子尽快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都已经说了要给便当要给便当……   明天一定给!!   宪宗:qaq   嗯,看看明天能不能加更_(:3∠)_   ——————————————————————————————————————————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2 10:03:27   菀柳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2-12 15:57:15   谢谢两位亲的地雷~   第一代宁王是朱权,也就是judy弟弟,第二代宁王就是这一位了,朱奠培,辈分来说和朱瞻基同辈。对朱见深来说是祖父辈,对太子殿下来说是曾祖父辈了。然后呢,除了朱权之外,最有名的宁王大家都懂得的,第四代宁王朱宸濠。说起来,他也算是太子殿下的叔父,照照的叔祖父_(:3∠)_,长辈,也是永远的反派。但现在嘛,也就是个八岁的孩纸…… 第108章 皇帝崩逝   张清皎垂眸随在王皇后身后, 缓步踏入了气氛沉凝的乾清宫。药香气与重病之人散发出的特殊气味交织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仿佛乌云一般盘踞在此处,压弯了每个匆匆忙忙的人的脊背,拉紧了每个来来往往的人的神经。   无论是太医或是太监宫女,脸上都带着疲惫, 眼底深处皆掩盖着惶恐之色。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皇帝的身子骨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昏迷的时日渐长, 清醒的时候渐短, 这一回甚至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两日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若不是太医赶紧用药效最强劲的参汤吊着, 恐怕昏迷着昏迷着就熬不过去了。   王皇后在明间内停下来, 低声询问太医院院使, 皇帝的病情如何。院使轻声回答,说了些病症以及用药之类的专业术语,眉眼间皆是沉重之色。张清皎曾经在好奇之下, 囫囵吞枣读过一两本医书,此时却也只能勉强听懂只言片语,知道院使的意思是皇帝的气血已经亏空太过,而今是怎么补也补不回来了。   王皇后蹙起眉,没有再细问,只是亲自去看了看药材与熬药的情况。张清皎紧随其后, 忽然觉得皇帝所居的东次间内似乎变得格外安静。片刻后,只听得一阵沉重浑浊的喘息声传来:“现在……现在是甚么时辰……”   “回万岁爷。”萧敬低声答道,“已经是巳时了, 十九日巳时。”   原来他一睡就睡了两天。醒过来的时候似乎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连周围的人影都变得越发模糊。朱见深眯着眼睛,扶着覃吉费力地想要坐起来,浑身却是半点力气也没有。萧敬赶紧上前帮了一把,让他靠在了松软的引枕上。   已是病容枯槁的皇帝勉强进了些流食,便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他歪在引枕上,扫视着周围朦朦胧胧的影子,却不见平日里总是很孝顺的太子,不由得问:“这么说,这几日……都在文华殿视朝……”   “是,千岁爷每天去了文华殿后便回到乾清宫侍疾,稍有空闲便往东暖阁看折子。”覃吉道,“方才也是来了不少紧急奏折,千岁爷才不得不前往东暖阁理事。若是得知万岁爷醒了,他定然非常欢喜。老奴这便去东暖阁将千岁爷请过来。”   “不必了。”朱见深并不想见到风华正茂的儿子,沉默了片刻,“朝中如何?”   “昨日内阁三位阁老上疏,说是希望万岁爷不必担忧朝政,好好顾养身体,早日痊愈。只是,他们已经有数日不曾见过天颜,心里实在是担忧,希望能来乾清宫探望万岁爷。”萧敬道,“万岁爷可要见一见他们?”   皇帝病情渐重,眼看着便要驾崩了,朝堂中自是人心浮动,每一派都各怀心思。忠臣直臣不必说,一心为国为民,也并不担忧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佞幸奸臣便慌张了,生怕皇帝陛下这一去,太子殿下登基后便会毫不留情地碾碎他们,根本无心再考虑其他。   最无奈的是,这样的佞幸奸臣,朝堂上几乎是随处可见,连内阁中的三位阁老都不例外。尤其是新晋的李孜省同党尹直,和李孜省李侍郎一样,比谁都更关心皇帝陛下的病情,比谁都更期待皇帝陛下痊愈。   “……”朱见深摇了摇首,“不见。告诉他们……朕服药后,病情已经有所好转……让他们别忧虑,安心办事……”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见臣子了,索性便不见了。再说了,见了内阁三人能让他病情好转么?又不是李仙师,能向他进献灵丹妙药。   想到李孜省,他向着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见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多宝格上,从上头取下了圆形的龙凤描金红漆木盒。打开木盒,里头是一粒又一粒如鸽卵大小的朱红色丹药。朱见深颤抖着手,从里头选了三粒,费尽气力地吞了下去。   同样在他跟前侍奉的太医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也不敢说。朱见深只觉得吞下去的三颗丹药就像一股热流一般,温暖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沉重且完全不受他控制的身体再度轻松起来,浑身也充满了力气;眼前的世界更是渐渐变得清亮,不再像雾里看花那般朦朦胧胧。   这时候,朱祐樘已经闻讯而来,抬眼便见到朱见深面上诡异的红潮,衬托得他脸色越发惨白。他的目光在萧敬捧着的龙凤描金红漆木盒上停了停,来到龙床跟前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朱见深斜眼望着他,反应非常迟钝,好不容易才应了一声。王皇后带着张清皎也进入了东次间,向着他问候行礼。因前来侍疾,她们二人穿得很素净,头上插戴的饰品少得可怜。这本该早已习惯的情景,却让朱见深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还没死呢,这婆媳俩是在给他披麻戴孝?!   恼怒之意尚未形成意识,他便又瞧见几位妃嫔带着皇子皇女们进来了。妃嫔们都穿着素色襦裙,皇子们穿的是明黄色,唯有最年幼的皇女皇子穿的是火红色。朱见深目光一顿,又觉得他们那身衣裳刺眼至极:他都已经病重了,居然还穿成这样?!难道竟然觉得这是件喜事不成?!   王皇后敏锐地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扭曲,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仿佛恼恨、怒火与嫉妒都混杂在了一起,随时将要爆发。她当机立断,低声对张清皎道:“太子妃,将皇弟皇妹都带去西宫,如实向母后禀报。”   “是。”张清皎也觉得凝重的气氛里仿佛有什么正在蔓延,似乎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她走向张贵妃与邵德妃等人,张贵妃望了望王皇后,猜着了她的用意后,低声叮嘱了儿子们几句,将他们推向她:“有劳太子妃了。”   张清皎轻轻颔首,因是在乾清宫里,格外像一位柔顺的小媳妇:“不过是分内事而已。”其余妃嫔亦是毫不犹豫地将孩子们都托付给了太子妃,唯有邵德妃似是有些犹豫不决,低声道:“兴王他们兄弟三人一直念着万岁爷……”   牵着两个弟弟的朱祐杬瞧了她一眼,立即低声接道:“我们想留下来侍疾。”   张清皎自然不可能勉强他们,目光在仅仅只有七岁的朱祐枟身上停了停,便带着其他皇子皇女离开了。皇长女抿唇走了几步,又轻轻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她想留下来。她点了点头,目送她回到了王顺妃身边。   刚走出乾清宫,他们便听得里头传来“砰”的一声,仿佛炸雷一般,伴随着皇帝充满了不甘的沉重嘶吼。年幼的皇子皇女们皆是怔了怔,张清皎轻轻地揉了揉他们的小脑袋,示意他们不必多想,继续往前走便是。   ************   将孩子们送到西宫后,张清皎又伴着周太后回了乾清宫。与周太后的忧心忡忡相比,她的内心无比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毕竟,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带给她任何温暖的记忆,既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皇帝。当然,她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担忧与恐惧交织,仿佛被最近宫里的凝重给压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到得乾清宫,便发现里头已然一片慌张——   因着控制不住情绪,皇帝突发脑卒中,太医们正在一团慌乱地扎针施救。明间内则站满了人:朱祐樘皱紧眉头静静等着里头传消息;王皇后拿帕子按着眼角,满面忧虑;她身后的妃嫔们嘤嘤啼哭;朱祐杬与朱祐棆都呆怔住了,年纪较小的朱祐枟更是吓得昏了过去。   周太后心底又焦急又慌张,实在是受不住一群人在旁边哭哭啼啼,索性重重地杵了杵拐杖:“哭甚么哭!皇帝好好的!还没死呢!实在是晦气!都给我回宫里去!想哭也别让我听见!!年纪小的孩子别再带过来添乱了!!”   张贵妃忙擦着眼泪应声,邵德妃又恼又羞,连声赔罪。周太后完全无视了她,只紧紧地盯着东次间。谁都不敢再造次,忙不迭地退了下去。直到太医院院使出来禀告,说是皇帝陛下醒了,周太后才扶着女官,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   王皇后示意朱祐樘与张清皎都留在明间内,给皇帝母子二人留些空间,不多时,便听得里头传来低语声。   “母后……儿子,儿子应该是撑不过去了……”朱见深喘息着,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不能……不能留在母后膝下孝顺了……”   周太后握住他的手,望着他身边围拢的万贵妃的遗物,泪流满面:“你这个狠心的,真的要抛下为娘不管了么……”   “她,她在底下等着我呢……若是不去,怕她等不及……”朱见深的目光渐渐地涣散,声音也越发低了,“娘……先前那些话,都是儿子的气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我早就忘了……”就算他始终没有忘怀,也当作忘了罢。总不能成为母子二人的心结,直到他死也无法解开。   周太后连声应是,哭道:“忘了罢,咱们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以前那些事,都忘了罢……”记得又如何?忘了又如何呢?她拢共生了二子一女,皇帝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亦是她头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孩子。如今她心都要碎了,哪里顾得了那等小事?   “娘莫要忘了……曾经的承诺……”朱见深说着,闭上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周太后流泪望了他许久,吩咐太监宫女等人好好照顾他,这才叹着气满面泪光地出去:“从今儿开始,咱们便都在乾清宫里守着……”她瞧着像是瞬间老了许多,浑身皆是疲惫之态,再也不复往日的雍容。   “母后还是回西宫去罢,这里有儿臣和太子、太子妃呢。”王皇后劝道。   周太后摇了摇首,垂泪道:“他还能睁几次眼呢?我只希望,他最后几次睁眼,都能见着我这个当娘的。不然,他还真以为我将他抛下了……”   王皇后不敢再劝,朱祐樘与张清皎也只得宽慰了周太后几句。   ************   是夜,朱见深又陷入了昏迷,这一回再度昏迷了两日。周太后、王皇后、朱祐樘与张清皎一直在乾清宫里守着。除了周太后稍作歇息之外,其他三人都没敢合过眼。等到第三日清晨,朱见深才又一次醒了过来。   这一回,便是没有服食丹药,他的气色看起来也好转了不少,脸上竟是带着些血色,目光清明平静。朱祐樘见状,心底不由得有些往下沉——显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好转”,而是回光返照。   “传唤内阁大学士,与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简单地下了一道口谕后,朱见深又望向朝他跪倒行礼的太子,“祐樘,过来。”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唤着儿子的名字,朱祐樘微不可查地怔了怔,膝行到龙床边,眼眶通红:“父皇……”   朱见深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端详着他被泪水打湿的脸庞。他已经不记得久远之前那位沉默而安静的女子,却始终记得瘦弱的孩子朝着他奔跑过来唤着他父皇的模样。只是,除去那一次情不自禁的拥抱之外,他再也没有像那般亲近过他。或许,父子之间的感情就在距离中渐渐地生疏了罢。   “父皇……”朱祐樘哽咽着。他尚且年少,身形瘦削,躬身哭泣的时候肩胛犹如蝴蝶般支起来,显得尤为单薄。单薄得令朱见深忽然有些怀疑,他一个人是否能撑得起这个天下。不过,他当初亦是这般年纪继承大统,应当无妨罢。父皇给他留了朝臣辅佐,他也给儿子留了朝臣辅佐,宫内还有母后与王氏……   想到这里,外头明间内忽而涌进了一群臣子,纷纷慌乱地跪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朱见深让他们平身,命几位深得信重的文武大臣进入东次间。随后,他略作思索,想了想当年父皇对他说的那些话,低声对朱祐樘道:“待朕走后,你早些即位。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凡重要的国事,须得诲谕备至,慎重行事。”   朱祐樘愣了愣,哭着顿首:“儿臣遵旨。”   随后,朱见深又让周太后与王皇后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命萧敬听他的口述起草遗诏。他一句一句说完,萧敬跪在地上写就,呈给他阅览,又呈给三位阁老,最终盖上玺印收起来,放在皇帝枕边。   大事已了,朱见深便再也撑不住了,闭上眼又一次昏迷。这一次昏迷,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年幼的时候,正在宫殿里无忧无虑地顽耍。忽然回过首,一位婀娜的少女在阳光下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奴婢见过千岁爷。”   “你是谁呀?”   “奴婢万氏,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伺候千岁爷。”   “我有很多伺候的人了,不缺你一个。”   “奴婢是来陪千岁爷顽耍的。”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千岁爷放心,奴婢永远都不会离开。”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皇帝崩逝。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来,陛下,来领你的豪华便当。   宪宗:qaq,朕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你就拿便当打发朕。   作者:谢谢你这一百多章拉的仇恨,辛苦啦!   宪宗:_(:3∠)_   作者:再见,你家万贵妃还在等你呢   宪宗:……   作者:来,大家鼓掌,欢送咱们陛下下场~~   ——————————————————————————————————————   ……整个人都不好了,想不到这一章这么肥厚 第109章 宪宗大丧   “朕以菲薄, 绍承祖宗丕业, 二十有三年矣。宵旰忧勤, 图臻至治,惟恐有孤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所幸继统得人, 宗社生民有赖,吾虽弃世, 亦复奚憾焉。皇太子祐樘, 聪明仁孝, 德器夙成, 宜即皇帝位。中外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 凡内外事一依祖宗旧制行,用副予志。”   “丧礼遵皇考遗制,以日易月, 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攸系,毋辄离封域。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各固守疆境,抚安军民, 毋擅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所属府州县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隶七品以下衙门, 俱免进香。诏谕中外,咸使闻知。”   朱祐樘俯身叩首,听着萧敬宣读完遗诏,忽觉浑身猛然一松,又觉万钧重担沉沉地压了下来。但他丝毫无惧,依旧挺直脊背,仿佛以他单薄瘦削的少年之躯,便能顶天立地撑起父皇给他留下的江山社稷与万万百姓。   “尊奉大行皇帝遗诏,请太子殿下承继大统!”内阁首辅万安一个激灵,赶紧朝着他叩拜。刘吉、尹直等人不甘落后,都纷纷接道:“请太子殿下承继大统!!”文武大臣们也都反应过来,乌压压地叩首,齐声道:“请太子殿下承继大统!!”   “父皇骤然崩逝,孤内心悲痛难安……暂不考虑承继大统之事。”朱祐樘哽咽着,垂首伏在地上,声音低哑得几乎难以说出连续的词句,“身为人子,自当以孝为先。无论如何,应以给父皇治丧为要,其余诸事,皆可往后延。”   “臣等僭越!”群臣再度叩首。尽管继承皇位的时候再三推辞已经是“常态”,但从眼前这位太子殿下身上,他们确实见不到任何虚伪之态,而是真真正正的哀痛。   安顿完众臣后,朱祐樘膝行至龙床前:“请皇祖母与母后示下。”   坐在龙床边痛哭的周太后握住朱见深渐渐冰凉的手,对方才所有的动静皆是充耳不闻;王皇后跪在她身侧默默地流泪,也仿佛已经对外界之事毫无反应;张清皎在她们身后伏地哭泣,哀切至极。   “还请皇祖母与母后示下。”朱祐樘嘶哑着声音,再一次重复道。   周太后闭了闭眼,红肿的眼睛终于望向了孙儿,亦扫视着内外跪倒一片的群臣:“既然大行皇帝有遗诏,那就按照遗诏来办丧礼,丧礼制式谨遵先皇大行时的仪制。一切由皇太子主持,不过,太子尚且年少,有劳众卿辅佐。”   “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如雷鸣般的呼声应道。   朱祐樘亦道:“孙儿领命,请祖母放心。”说罢,他便立起来,接过旁边太监递来的麻布孝衣披上,对众臣道:“皇考大行皇帝驾崩,从即刻起——其一,准备梓宫与小敛;其二,孤亲自前往奉先殿,告知大行皇帝宾天之事;其三,颁布遗诏于天下;其四,报讣音于宗室诸王;其五,明日一早,礼部呈上大丧仪注。”   “臣等遵命!”群臣再拜,纷纷退下准备丧礼。   ************   随着“大行皇帝宾天”的报丧传开,东西六宫的妃嫔以及东西五所的皇子皇女都纷纷来到了乾清宫内。各种嗓音语调的哭声几欲震天,附加伴随着恸哭的动作与辞句,围绕着大行皇帝的遗体,久久不散。   感觉到掌中的手几乎已经快要完全失去温度,若是再不小敛,恐怕衣裳都难以穿上去了,周太后这才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左右各扶着王皇后与张清皎,环视着张贵妃、邵德妃等嫔妃以及皇子皇女们:“大行皇帝该小敛了,你们便是要哭,也到西暖阁去哭。”说罢,她率先转身,往西暖阁而去。   到得西暖阁,王皇后便劝周太后稍事歇息,张清皎也满面泪痕地张罗着让太医前来诊脉。周太后斜倚在长榻上,环视着周围那些皇帝平素常用的物件,长吁短叹,泪流不止。不过,见儿媳与孙媳皆是带着泪意红着眼眶忙碌,她心里也有几分欣慰。   至于其他妃嫔,哪些是真情实意哭的,哪些是虚情假意哭的,她一望即知。皇子皇女们亦然:年长者知道何谓崩逝,怎么也能哭几声;年幼者懵懂无知,只擦红了眼睛却不知如何哭泣;婴孩则似是被哭声所感染,一直呜哇大哭不止。   等到皇帝小敛完毕,在覃吉与萧敬的调派下,乾清宫明间已经设好大行皇帝灵堂以供祭拜。虽梓宫尚未完成,但已经将大行皇帝的遗体暂时停在了灵堂内。周太后遂再次带着后妃与皇子皇女们在灵堂内痛哭。不多时,重庆长公主等诸位公主与驸马都尉纷纷赶到,也陪着一起哭灵。   尽管乾清宫内外哭声哀切,充溢着不知真假的沉痛与悲伤,但一切却井然有序、杂而不乱。痛哭的间歇里,张清皎终于又见到了朱祐樘。他已经去了一趟奉先殿归来,再一次跪在灵堂前,叩首哽咽流泪。   是夜,周太后因悲痛过度而昏倒,重庆长公主等几位长公主皆往西宫侍疾。见王皇后亦有些摇摇欲坠之态,朱祐樘便让张清皎扶着她回坤宁宫稍作歇息,张贵妃、邵德妃等嫔妃亦各还宫休息片刻。不过是婴孩的皇子皇女暂时跟随母亲进退,剩下的皇子皇女则随在太子与太子妃身后守灵。   尽管灵堂本应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但因灯火通明,周围皆是太监宫女,又有朱祐樘在前之故,张清皎竟一点也不觉得惧怕。倒是皇二女、皇三女年纪尚幼,有些畏惧如今的场景,跪在她与皇长女身侧,都有些瑟瑟发抖。   张清皎便使肖女官去让李广或者何鼎问问司礼监的几位大珰,可否让年纪尚小的皇子皇女去西暖阁歇息片刻,用些清粥小食再回来。覃吉与萧敬自是不敢怠慢,在跪起的间歇里,稍作了些安排。   翌日清晨,连夜忙碌查证往昔旧例的礼部呈上大丧仪注——自闻丧之日开始,京中不鸣钟鼓;在京文武官员闻丧后,自第二日至第三日素服乌纱帽黑角带,自晨至夜,在京城思善门外哭灵,晚上退宿衙门内,斋戒不饮酒食肉;第四日服斩衰,在思善门外朝夕哭灵三日,又朝临七日;在京文武官员命妇俱素服去金银首饰,既成服用麻布大袖圆领长衫麻布盖头,自于本家哭临三日,素服二十七日而除;在京寺观鸣钟三万……   张清皎原以为会在皇城内见到素服哭灵的文武百官与诰命,却没想到,只能隐隐听闻外头的哭声震天,皇宫内依旧只有皇室以及皇亲国戚们哭灵祭奠。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没有声势浩大的场景,举目望去皆是一片缟素与苍茫。   饶是如此,哭灵、大殓、成服,几日下来不得歇息,她几乎整个人都是昏沉的状态。每每见到一日比一日更消瘦的朱祐樘,却又止不住地心疼。她的累不过是身体疲惫,他的累却是身心俱疲,且无法交给任何人来承担。   终于,成服那一夜,朱祐樘听了王皇后与覃吉等人的劝告,回到清宁宫暂歇片刻。他已经连续多日守夜哭灵,脸色与病容无异。可或许是太过疲惫,又或许是心中充满了感慨与哀伤,面对丰盛的素膳,他却依旧是没有半点食欲。   张清皎亲自给他盛了一盏益气养生的参汤,劝道:“臣妾明白,千岁爷哀思深重,起居饮食都毫无心思。可连续几日不思饮食,臣妾眼睁睁地看着千岁爷清瘦了许多,脸上的气血也不足,心底怎么能放心呢?都说民以食为天,唯有仔细饮食,方能真正养生啊。若是殿下病倒了,失去了主心骨,宫廷内外又还有谁能依靠呢?”   太子殿下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她怎么忍心见他生生地将自己的身体折腾病了呢?怎么着也得劝他将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才成。之前是没有足够的空间与时间渐渐改变他的饮食起居与习惯,日后可不能如此了,健康才是第一要务。   朱祐樘不忍心让她担忧,颔首接过参汤,勉强喝了下去。张清皎又给他夹了些他平时较为喜欢的素菜,他也都一一地吃了。不久之后,张清皎估量着应该差不多了,不能让他积食,便不再多劝,自己也略用了些东西。   随后,朱祐樘在长榻上闭眼假寐。何鼎正要去给他按一按,张清皎便使眼色让他门都退下。她自个儿挽起袖子,亲自给他轻轻地按揉着太阳穴,捏一捏肩背等等。尽管太子妃按得并不如何鼎舒服,朱祐樘的神色却是渐渐轻松了许多。   “千岁爷,睡不着么?如今的事太多了,积压在心里,自然难以入眠。不妨试试暂时甚么都不想,放空思绪?”   温柔的按揉带来了温暖的皮肤接触,朱祐樘有意地抛开所有纷纷扰扰,确实渐渐觉得身体确实放松了些:“太子妃懂得不少……”   “臣妾的父亲几次秋闱失利,亦是困守家中,夜不能寐。臣妾当时就是这样劝他的,据他所言,效果甚为不错。”   “……”确实不错。半梦半醒之间,太子殿下这样想道。但是,若是没有身畔那始终没有离开的温暖,他便是什么也不想,恐怕也不能像如今这般安然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遗诏、大丧仪注,都来自于《宪宗实录》   我本来也觉得可能大家都进宫哭灵什么的,但其实没有,百官就在外面哭哭,诰命就在家里哭哭……嗯,目前查到的资料就是这么简单,至少宪宗大丧的时候是这样~   ————————————————————————————————————————————   张岳父:什么?皇帝驾崩了?   金岳母:什么?我家闺女要当皇后了?   张岳父:你这是怎么抓重点的?   金岳母:我觉得这个重点抓得很准啊……   围观群众:天哪噜,去年还是个平民,过年的时候突然就选上太子妃了,年后成婚竟然还是独宠,现在皇帝驾崩太子眼看要变皇帝,太子妃不是马上就变皇后吗?命怎么这么好!!   老天爷:是的,我家亲闺女,命就是这么好!   太子妃:嗯,短短半年,我就要升职了,已经准备好了享受恋爱,同时开宫斗大戏(ps.皇后通常不是受害者就是boss?)   ————————————————————————————————————————————   本来说,情人节能不能写到封后   结果发现,我多想了   呵呵哒╮(╯▽╰)╭   下一章咱们太子殿下登基,作为情人节加更礼物,嗯~~   大家情人节快乐哟~ 第110章 继承大统   大行皇帝的丧事如序进行, 太子与太子妃几乎都已经习惯了每日哭灵守灵, 习惯了京城中连绵不绝的钟声, 习惯了宽慰与安抚他人,也习惯了在寂静无人的时候两人相濡以沫,默默地互相依偎,难得地歇息片刻。   不知不觉间便已是八月底, 除去大丧哭灵之外,朝廷内外最关注的, 莫过于皇位承继问题。人选自然不必说, 东宫太子册立多年, 先帝又颁布了遗诏。只是, 在太子答应登基之前, 他们还须得费些许功夫。   依照惯例,文武百官、军民耆老等纷纷上笺劝进,请太子殿下尽早即位。用的是礼部早已拟好的词句, 无非是“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君,生民不可一日以无主臣”之类的话语。朱祐樘却亲自拟谕旨,以大行皇帝终天之痛尚在,他无心考虑继承大统之事为由,婉拒了他们。   第一次劝进,皇太子不答应也在情理之中。翌日, 文武百官、军民耆老等再度上笺劝进,请太子殿下以国家社稷为重。朱祐樘再次亲自拟谕旨,谢过众卿心忧国家社稷的诚意, 重申自己如今悲痛难忍,暂不考虑继承大位。   第二次劝进,皇太子不答应亦是旧例了。第三日,文武百官、军民耆老等又一次上笺劝进,强调帝王的孝顺不能拘泥于寻常人的行为,希望太子殿下能够稍微控制哀思,早日继承先皇之志。朱祐樘翻阅着千篇一律的笺表,不知为何,心底略有几分复杂之意。   这时候,覃吉忽然喜道:“千岁爷瞧瞧,这是谁来了?”   闻言,他抬起首,便见一位风尘仆仆的人举步而入,跪地叩首:“老奴参见太子千岁。”熟悉的面容依旧坚毅而又温和,却已经染满了风霜。几年不见,他渐渐年长,不再像当年那般柔弱,对方虽在磋磨中渐渐老去,却依旧是沉稳可靠。   朱祐樘心中充满了感慨,忙上前将对方扶起来:“戴先生总算是回来了。”先帝大行的那一日,他当机立断,命东厂督主陈准即刻派人前往凤阳将怀恩带回京城。怀恩因保护他而被流放,他怎么也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凤阳受苦,哪怕是多熬一天也不成。   “老奴接到千岁爷的谕旨后,便日夜兼程往京城里赶。紧赶慢赶,总算是回来了。”怀恩道,扫了一眼摆满了御案的笺表,又跪了下来行稽首大礼,“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千岁爷早日继承大统!”   他这一跪,便像是做了榜样一般。覃吉、萧敬、戴义等司礼监的大珰们都纷纷跪下来,也齐声道:“恳请千岁爷早日继承大统!!”   朱祐樘无奈而笑:“放心罢,事不过三,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再拒绝。”他只是觉得“一劝一拒,再劝再拒,三劝答应”这样的“旧例”,多少显得有些矫情而已。于是,太子殿下挥笔亲自拟定了谕旨:卿等惓惓陈请至再至三,为国家弘远之虑至矣。大宝之位诚难久虚,况予已承遗命,无所逊避,勉从所请。   “万岁爷。”覃吉自是瞧出了他心底的念头,自然而然便改了口,“有些面上之事,可是省不得的。不过,若是万岁爷觉得无关紧要,等到合适的时候,改了这些繁文缛节就是了。有戴先生帮着参详,老奴也能放心地回内书堂去了。”   怀恩摇首道:“覃老此言差矣,我回来,可不是为了掌印太监之位而来。”若是他满心挂念的是掌印太监的位置,当初便不会那般坚持,惹得大行皇帝大怒也依旧不肯示弱了。   “戴先生的人品,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朱祐樘平和地道,“但说句公道话,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非戴先生莫属。老伴的心思我很清楚,他只有待在内书堂里才觉得浑身舒畅。萧伴伴也一直希望戴先生能早日回来,在他看来,没有人能比得过戴先生。更何况,眼下的司礼监不同于往日,还须得戴先生好好理干净,我才能放心。”   怀恩沉吟片刻,不再推辞,行礼道:“老奴必不会辜负万岁爷所望。老奴还有一事,恳请万岁爷通融。”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赶回京城,一则不正是满心热忱地想辅佐他心目中的未来明君么?二则不正是想替他的旧主大行皇帝守灵么?   “戴先生但说无妨。”   “老奴想给大行皇帝守灵,望万岁爷恩准。”   闻言,朱祐樘的神情越发柔和了些,自是颔首答应了。这等有情有义的内臣,父皇当初怎么舍得将他驱逐出京城,流放到凤阳去守陵呢?他真的一直都想不明白,父皇用人的喜恶为何如此之极端。更疑惑的是,为何即使如此,也有戴先生这般的忠良之辈一直忠心耿耿地向着他呢?   若是他将这些问题告诉太子妃,张清皎或许答不出最后那个问题,前面的问题却可以回答他——与一个没有长大的孩童讨论好恶的标准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喜爱与厌恶转换如风,根本不会考虑前因后果。   至于最后那个问题,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回答:也许,正因为大行皇帝像是个孩童,所以才会有一群臣子怀着宽容之心待他?毕竟,在他们眼里,大行皇帝只是任性了些,并不完全是什么昏君暴君之流。当然,这只是一部分臣子的想法,另外一些臣子未必会这样想。   ************   九月初一,朱祐樘正式给礼部下谕,命他们制定登基即位的仪注,并且择日派遣官员告天地、宗庙与社稷。一切按照登基的仪注办事,不可失礼,亦不能过于铺张浪费等云云。接到皇太子谕旨后,文武官员们不胜欢喜。虽然给大行皇帝举哀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悲痛之色,但绝大部分人心里简直要乐得开出花来。   是的,经历了大行皇帝二十几年如一日的不靠谱之后,他们无比期待新皇继位。怎么说,聪敏沉静的新皇也不会比大行皇帝更糟心啊。更何况,他们还特地围着程敏政、刘健、李东阳、谢迁等讲官仔细打听了一番,听到的毫无例外都是夸赞,与他们印象中的明君之相完美相符,简直令他们心花怒放。   而且,新皇还悄悄地将怀恩召了回来,立即任命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任何人会反对这份任命,或者说,怀恩归来意味着内廷的那些太监也变得能够信任了。毕竟,他可是再怎么固执的文臣都不得不认可其为人秉性的一位大太监。   张清皎亦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怀恩”,宫里太监们钦佩的榜样。这位已经年老的大太监生得高大刚健,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朝廷重臣,而不是伺候皇帝的内臣。一望便知,他应该是一位正直威严亦不乏暖意的老者。   不过,太子妃最关注的并不是他曾经做过哪些事,而是他的健康状况。没办法,谁让她家相公信任的大珰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呢?老人的身体总是轻忽不得的,何况他们又是太监,更需要仔细保养。于是,太子妃便特意叮嘱一位太医院御医专门负责给几位大珰诊脉用药,还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了不少好药材送给大太监们。   一则,她是后世而来之人,并不计较大太监们的身份。这也算是关爱孤寡老人,就当成做善事了。二则,他们都是有德有能之辈,曾经与朱祐樘同甘共苦之人,值得她的尊重。三则,笼络自家相公的下属这种事,绝不能掉以轻心——   毕竟,这些大太监与朱祐樘相识多年,情分更深厚,有些更与家人长辈无异。若是不经意间得罪了这些人,他们长年累月地在相公身边说你的坏话,质疑你的付出,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的挑拨离间。而她其实也不需要他们替她说好话,只要保持友好或者中立即可。   太子妃的意图,几位大太监并没有完全领会。因为,除了戴义由于选妃之事与她接触稍多些之外,其他人都不过是时常见到她罢了。不过,既然是娘娘好心好意送的,他们自然不会推拒。便是他们,也得好好揣摩女主子的性情,和平相处才是。   怀恩接到太子妃的礼物后,却是颇觉意外。他刚回宫没几日,太子妃便向他施恩,目标显然不是他,而是新皇。这样一位年纪尚轻便八面玲珑的太子妃,对新皇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呢?他尚且无法断定。   谁知道,朱祐樘自始至终都知道此事。因为,张清皎可不是背着他行事的,而是光明正大地向他说明了自己的用意,连送出的药材清单都让他帮着参详一二。他自然又是感动又觉得太子妃果然性情温善、考虑得面面俱到。   见身边的大太监们反应不一,他不由得笑道:“既然是太子妃的好意,伴伴们便安心领受罢。还是太子妃细心,想得更为周到。我最近一直忙碌,竟没有注意到伴伴们的身体。你们也别只顾着提醒我,自己更该好好保养才是。”   “恕老奴僭越,万岁爷如今可不能自称‘我’,该自称‘朕’了。”怀恩习惯性地更正道,略作思索,“改日,老奴该去拜见娘娘,给娘娘谢恩才是。也唯有娘娘还挂记着老奴等人,老奴心里确实十分感动。”   “可不是么?”覃吉也笑道,“头一回见,老奴便觉得娘娘心地纯善,性情体贴,是宫中难得一见的温和人儿。万岁爷与娘娘,果然是天生佳配。”   听他们夸赞自家太子妃,朱祐樘禁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太子妃聪敏温善,伴伴们以后也得照顾着她一些,可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当初那位曾女官欺压得太子妃喘不过气来的事,他可还记着呢。如今他即将成为皇帝,太子妃也即将成为皇后,但保不准便有连皇后都敢欺压的宫人呢?自家的娘子,他可得好好护着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觉得昨天晚上应该能够加更   但是没想到写了一半睡着了,所以今天更啦~~~   么么哒,祝大家新年快乐!狗年吉祥!旺旺旺!   今天留言的亲们,每个人都会获得小红包一个,作为我的新年礼物~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哒!   ————————————————————————————————————   我觉得今天我要是不能加更一次,信誉分应该就会扣光了……所以相信我,在除夕的钟声敲响之前,肯定会有加更的,一更还是二更,我不能断定啦!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4 22:12:33,谢谢亲的地雷,mua 第111章 太子登基   大行皇帝驾崩后, 宫中始终笼罩在悲痛当中。但再深重的悲痛, 也会渐渐被时光冲淡。更何况, 除了周太后之外,满宫的后妃以及诸位皇子皇女对大行皇帝的感情都颇为复杂。故而,皇太子即将择日登基的消息传出后,众人脸上多少添了些喜色。   就连周太后都特意将朱祐樘唤过来, 语重心长地道:“好孩子,你的孝顺, 我与你父皇早已看在眼里了, 今后还须得好生克制些才是。你的身体本便不好, 可别因为哀毁过甚, 反倒是伤了身子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若是病倒了,让满朝文武和我们后宫里这些老弱妇孺依靠谁去?”   “祖母安心罢,最近孙儿每天都会好生休息, 不碍事的。”朱祐樘温声回道,“父皇既然将国家社稷托付给孙儿,孙儿便会以此为重。可眼下正是热丧期,孙儿还是想为父皇尽最后一份心意。”   闻言,周太后叹息一声,又将张清皎也叫过来叮嘱了几句。见朱祐樘去忙了, 她忽然慢条斯理地道:“先前你们在宫里的时候,只教了些寻常礼仪,原本觉得已经足够用了。却没想到, 眼下瞧着已是不够了。”是啊,谁能知道,转眼间这位去年此时还仅仅只是位平民的少女,今年不仅成了太子妃,还即将升为皇后呢?   张清皎垂眸应道:“晚辈尚有许多不足之处,恳请祖母与母后教导。”   “我精力不济,可教不了你,倒是可让皇后指点你一二。”周太后笑了笑,“不过,你更需要的是女官。说来,先前你父皇不是赐了一位姓曾的女官给你么?我记得,那时候你们仿佛相处得不错。听说她的病也好了,不如便让她继续跟着你就是。若觉得身边还缺女官,再慢慢提拔也不迟。”   张清皎怔愣片刻,垂首应道:“多谢祖母教导,晚辈必会事事尽心,不辜负祖母所望。”曾女官倒是不足为惧,不过是需要再费些功夫罢了。与她相比,她对周太后那句“听说她的病也好了”更为在意。究竟是何人传出了清宁宫的消息?又是谁将消息送到了西宫?若是此事不查清楚,她恐怕连睡都睡不安稳了。   周太后轻轻颔首,也不再说其他事,便放她去了。待得张清皎行至僻静处,肖女官立即请罪道:“都怪臣看顾不周,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将清宁宫的消息往外传。臣这便仔细地去查清楚。”   “今儿回去,便请医女再去给曾女官诊一诊脉。若她果真好了,就让她照旧跟着我罢。至于调查此事始末,稍微用些心,看看这些时日她究竟和哪些宫女太监有往来。先不必打草惊蛇,日后寻了合适的时机再发落。”张清皎神色平静,不辨喜怒。   “娘娘,此事是否需要告诉万岁爷?”肖女官知道,此时的主子不过是勉强忍耐着对曾女官的厌恶罢了。若是须得再一次重复几个月之前那种被束缚得喘不过气来的生活,就连她都替主子感到委屈。   “不必了。”张清皎摇了摇首,“万岁爷过两日便要登基了,怎么能拿这样的小事烦扰他?”以前肖女官有大行皇帝作为后盾,她尚且丝毫不惧,不过是稍稍费些功夫罢了。如今她能依仗的人已经没了,周太后与她也不算亲近,不可能无缘无故因着一位女官厌恶她这位孙媳妇。只要她不留下把柄,拿捏一个女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肖女官轻轻一叹:“太后娘娘究竟是怎么想的?无缘无故替那个曾女官出头?”   “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张清皎淡淡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能理解这种移情的冲动,只恨不得实现儿子遗留下来的所有意念。可事不过三,这一回她记在心底,下一回她也暂且忍了,第三回 却是未必了。当然,面对周太后这样的长辈,怎么拒绝才能委婉而不失礼,她还须得仔细考虑一番。   ************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六,新皇登基。   子时刚过,朱祐樘便开始沐浴更衣。钦天监将吉时定在丑时,其实此时已经不早了。但他依旧坚持不用宫女伺候,身边只留下李广与何鼎。沐浴后,他披着湿发转出屏风,迎面便见张清皎捧着厚实的毛巾,立在角落里的铜镜边笑盈盈地望着他。   “太子妃怎么过来了?”他唇边浮起笑意,“这种事,让何鼎他们二人来做便是。”   “臣妾想给万岁爷擦干头发。”张清皎笑道。在她看来,擦头发这样的事,是恋人之间的情趣。既然能够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他们俩还得服侍万岁爷穿戴衮冕,正忙着呢。”   朱祐樘往旁边瞥去,何鼎与李广很识相地佯装忙碌起来。原本已经理得清清楚楚的衮冕配饰又小心翼翼地擦了一遍,崭新的衮服、中单、蔽膝、大带等从这一头挪到另一头,再悄悄地换了回来。   即将继位的皇帝陛下对两人的识相表示很满意,便在旁边坐了下来。柔软的毛巾随后覆盖在头顶,轻柔而又舒缓地揉搓,将湿润发丝间的水汽慢慢带走。纤纤十指在头顶穿梭按揉,舒适得令他禁不住有些困乏起来。   “时候还早,万岁爷不如歇息片刻罢。”张清皎道,“等头发擦干后,臣妾便将您叫起来,绝不会耽误待会儿的吉时。”   朱祐樘轻轻点了点头,牵着她来到窗前的榻上躺下。张清皎坐在旁边,缓缓地给他擦头发顺带按压头部的穴道。这是她最近一段时日特地向医女学来的,还仔细咨询了专程负责给朱祐樘看诊的太医院院判。类似这种亲密而又能缓解疲惫的按捏手法,她宁可自己多下些功夫,也不愿将这些事交给宫女来做。   不久之后,朱祐樘在她的轻唤声中醒了过来。甫张开眼,他便见她垂眸浅笑,灯光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勾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   这一瞬间,他有些怔住了,竟是一时间看得几乎转不开眼。他倏然发觉,自己似乎不再是一个在黑夜中踽踽独行的人了。她宛如一弯明月,既徐徐照亮了他周围,也渐渐地将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与乌云缓缓驱散。   “万岁爷,该更衣了。”就算是再不情愿,李广也不得不壮着胆子出声,打破了二人对视的宁静。朱祐樘站起来,将张清皎按回了榻上:“你还不曾见过我着衮冕的模样罢?不如坐在这里,仔细瞧瞧?”   张清皎微笑着答应了,注视着他穿上素纱中单,裹上玄衣纁裳,蔽膝大带以革带固定,佩绶相系,再戴上前后各十二旒珠的冕冠。不多时,那温和如春风般的少年,便已经被华美庄重的衮冕礼服武装成了威严初成的年轻帝王。   她忽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眼眸里仿佛再也放不下别人,而是盛满了他的模样。原来,他体贴的时候,她觉得心动;他温柔的时候,她也觉得心动;就连他流露出霸气威严的时候,她同样觉得心动。   当他回过首,旒珠轻轻晃动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藏在旒珠后头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望过来时,就见她粉面微红,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跪坐在榻上,躬身行了个稽首大礼:“臣妾恭贺陛下登基。”   朱祐樘缓步行过去,将她扶起来:“好好歇息,皇后,等朕回来。”   “那……臣妾恭送陛下。”张清皎目送他转身往外行去,背影依旧清瘦,却因那一身衮冕而显得格外顶天立地。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想起他那一声“皇后”,心底忽觉复杂起来——   他登基为帝,她即将成为皇后。他已经达到了他的人生巅峰,但她依旧须得步步小心。他们再也没有共同的敌人与压力,那她与他之间的恋情,还能持续多久呢?   吉时将至,禁城内灯火通明。一派庄严肃穆之中,朱祐樘独自行在奉天殿前的御道上。丹陛上已经设了祭天的铜鼎香案,他拾级而上,来到铜鼎前,五拜三叩。天穹之上,星辰明月熠熠生辉,银光披洒在他周身,给他笼上了一层带着些许冷峻的清辉。   而后,他又乘辂来到奉先殿,叩拜每一位祖先。因着大行皇帝的神主尚未入宗庙,拜完奉先殿,他便去了一趟乾清宫,在灵堂前叩拜。紧接着,他又去了西宫诣见圣慈仁寿皇太后,再去坤宁宫诣见王皇后。   叩拜结束,昭示着皇帝正式登基,也即将首度临朝。   随着凌晨的钟鼓鸣响,帝王卤簿驾临华盖殿,再至奉天殿正式升殿。朱祐樘在内官与礼官们的簇拥下,从空空荡荡的奉天殿内缓步行出,立在丹陛之上俯视着底下乌压压的文武百官。锦衣卫的鸣鞭声与钟鼓声陆续响起,群臣齐齐地跪下叩首:“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祐樘透过微微摇动的旒珠,望着他的朝臣们,而后目光渐渐放远,看向远处的奉天门、午门,依稀间更似乎出了禁城、出了京师。这时候,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舆图——此时此刻,他望见了属于他的天下,属于他的江山,属于他的万民。   新帝登基,颁诏大赦天下。京师内外,国朝疆域内皆是一片沸腾。百姓们奔走相告,喜不自胜。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妃:晚辈尚有许多不足之处,恳请祖母与母后教导。   周太后:我精力不济,可教不了你。   钱太后:呵呵哒   英宗:呵呵哒   周太后:(╯‵□′)╯︵┻━┻,我跟晚辈说话呢,你们什么意思?   英宗:→ →,你当过皇后吗?还大言不惭地要教导这个孩子?   周太后:膝盖好疼,_(:3∠)_   ——————————————————————————————————————————   心动归心动,尚且没有足够的信任   所以,两人之间还没有足够的爱,也没有完全放下礼仪规矩什么的   嗯,我是睡觉之前更新的,就当做是给大家拜年啦   么么哒~   祝大家狗年吉祥!旺旺旺! 第112章 清除妖道   朱祐樘登基为帝, 定年号为弘治, 以明年为弘治元年, 同时大赦天下。尽管眼下依旧在大行皇帝的国丧期间,沉重悲伤的氛围依然未改,但人们眼角眉梢透出的丝丝缕缕的喜悦,朝堂与宫廷内细微处发生的变化, 已经昭示着: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不过,对于张清皎而言, 她的生活暂时并没有变化。或者, 更准确地说, 新帝登基反倒带给了她更沉重的压力。每日侍奉周太后与王皇后时都须得仔细听她们的教导, 在大行皇帝灵堂里的表现也须得越发无可挑剔。因为, 所有人都不再以太子妃的身份来要求她,而是以未来皇后的身份来估量她。   若是她不慎出现错漏,日后作为皇后的威信便会无形之中减损几分, 或许就连独立处置宫务都会受到制约。毕竟她还年轻,此前仅仅只是明面上的一宫之主的王皇后会不会痛快地交出权力尚且难说,更不必提实际插手后宫多年的周太后了。   在这种时候,重新出现在她身边的曾女官倒也算是颇有些用处。至少,在教导她皇后礼仪的时候,称得上尽心尽力。而且, 在未来的皇后娘娘面前,她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盛气凌人,只是满脑子的礼仪规矩依旧从未变过。看来, 当初她倒也不是看人下菜碟,而是自己便已经被所谓的礼仪规矩给框死了,便以为所有人都须得和她一般模样。   朱祐樘忙于国事与丧礼,接连数日都不曾回清宁宫,张清皎也不经常将曾女官带在身边。故而,等他知道曾女官已经悄悄回到自家太子妃身畔的时候,早已经是尘埃落定了。新晋的皇帝陛下微微皱起眉,望着垂首躬身行礼的曾女官,问道:“她怎么在?”   张清皎淡淡一笑:“休养了这么久,总算是痊愈了,自然该回到臣妾的身边。”   朱祐樘牵住她的手,眼角余光瞥见曾女官在那一瞬间张口欲言又止,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一直念着旧情。也罢,暂且将她留着。若是往后你觉得她哪里做得不好,便再换人就是了。宫中女官不少,怎么也能寻出合你意的来。”   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用寥寥数语替自家爱妻撑腰,换来了她宛如春日暖阳般的笑容。曾女官则只觉得脊背一寒,依稀间似乎瞧见了凄风苦雨的未来。她总算是看明白了,得罪未来的皇后娘娘,便如同得罪皇帝陛下。在这种情况下,她哪里敢像以前那般不管不顾地挑主子的错处?自以为是地“教导”主子?   就算是再一次瞧见未来皇后娘娘毫不避讳地给皇帝陛下夹菜,亲自调换菜肴的顺序,她亦是只能苦苦地忍耐下来,只当作没有瞧见。罢了,她也不是全然死脑筋的人,否则也活不到如今。就算是再不符合礼仪规矩,有些话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说,在皇帝陛下面前说,私下再提醒主子几句就是了。   肖女官瞥见她轻咬牙关的模样,禁不住勾起了唇角。啧啧,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明明不是完全不识眼色之辈,那时候却自以为是,猖狂得连太子都敢不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太子妃娘娘了。如今倒是懂得收敛了,只是已经太迟了。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被娘娘当成亲信。   晚膳过后,张清皎眼尾轻挑,肖女官等人便很是知机地告退了。曾女官倒是有满腔的“忠言”想说,但瞧着皇帝陛下也像是不爱听的模样,只得皱紧眉头退了下去。张清皎也并不将她的反应放在心上,温声道:“万岁爷,今日咱们入睡早些,应该能歇息三个时辰。”   虽说眼下仍在热孝期间,但毕竟孝期早已过半,不需要整夜整夜地守灵。夫妇二人只需在子时左右出现在乾清宫灵堂里便足矣。他们也渐渐适应了这种休息时间,前段时日的疲惫与困乏已经略微有所缓解。   “累不累?”朱祐樘将妻子揽入怀里。   “若是强撑着说不累,万岁爷一定不相信。”张清皎依偎在他怀中,也搂住他的腰,只觉得他的腰肢仿佛又纤细了些,“臣妾只要一想到,万岁爷比臣妾更忙碌、更疲倦、更累,便觉得尚可支撑下去了。但,心里还是有些忧心万岁爷的身体……”   “我很好,你放心。”朱祐樘轻轻笑起来,“身体虽累,但精神很足。”   “那臣妾便放心了。”张清皎合上眼道。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休息更重要。   而且,她的满腔好奇并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表露出来——对朝堂政事有兴趣的妻子,也许并不是皇帝陛下所期待的。恋爱归恋爱,对方的底线绝不能轻易碰触,更不能随意试探。否则,他们的热恋期说不定等不到第三者出现就会结束。   朱祐樘思索片刻,决定暂时不管曾女官之事。以他的太子妃对曾女官的厌恶程度,必定不会主动将她召回身边。母后一贯谨慎,绝不会轻易插手清宁宫的事,那么,此事一定与祖母有关。既然有长辈旁观,那便只能先放置着了。   不过,就如他先前所言。等太子妃封为皇后,能够正大光明地打理宫务的时候,想换一位女官并不是件难事。就算是父皇所赐,就算有祖母在后头撑着,也不过是一位女官罢了。断没有因着一个小小的女官,长辈就与皇后过不去的道理。祖母若是觉得不高兴,他便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就是。   ************   对于新晋的皇帝陛下而言,女官这种小事不足以挂齿。转眼间,朝堂政务便已经占满了他的精力与时间。   礼部在前些时日便已经启奏,认为大行皇帝大丧礼已经能够成服了,皇上当可以在奉天门的西角门上朝了。于是,朱祐樘决定,政务繁重不能再拖延,便从九月十二日开始视朝。但他并不认同礼部所言,十三日就释服斩衰。丧期整整二十七日,他便必须穿二十七天的斩衰,等到九月二十日再正式释服。   不过,早已摩拳擦掌的言官们已经等不及皇帝陛下正式举行常朝了。没两天,朱祐樘便接到礼科给事中韩重等人的奏疏,弹劾通政司掌司事、礼部侍郎李孜省是奸邪小人,洋洋洒洒足足用了上千余字陈述各项罪名。顺便,御马监太监梁芳、韦兴、陈喜,以及万贵妃之弟万喜、万达等人,太常寺卿等官邓常恩、赵玉芝、黄大经等人,都在被弹劾之列。   一时间,被弹劾者以及勾连甚深者都惶惶不可终日,而早便期待这一天的群臣们则扬眉吐气。众人都等着皇帝陛下的决断,当然也有人不会安于等待,诸如内阁三位阁老,对这张奏折的票拟便很是耐人寻味。   朱祐樘看着票拟上头的“当禁言官假风闻挟私”,眉头轻轻一挑,就将三位阁老都唤进了东暖阁。万安、刘吉和尹直自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唤过来,果不其然听见少年皇帝问:“爱卿们所言,‘禁言官假风闻挟私’,究竟是甚么意思?”   “回陛下,臣等不过是觉得,有些言官惯常听风就是雨,只听得一二风言风语就忙不迭地弹劾,总是闹得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罢了。弹劾,须得有证有据。若是连凭证都没有,胡乱弹劾,与攀咬捏造又有何异呢?”万安侃侃而谈。   刘吉眯着眼睛不语,尹直在旁边道:“这并不是针对此次的奏折,不过是臣等有感而发罢了,还望陛下明鉴。”   “噢?既然并不是针对此次的奏折,那韩重等人所奏便是有理有据?既是如此,李孜省等人欺瞒大行皇帝,结党营私,卖官鬻爵,堪称罪大恶极——三位爱卿以为,当如何处置?”朱祐樘收起笑意,淡淡地望着三人。   万安忽然觉得额头上沁出了些许冷汗,回道:“启禀陛下,若是李孜省所犯之罪属实,当先下狱,着大理寺、刑部与督察院三司会审。其余人等,亦须得一一查明所犯何事,是否有违律法,再按律法处置。”   “刘爱卿与尹爱卿觉得呢?”   “臣附议。”刘吉老神在在,并没有出头的意思。   “臣附议。”与李孜省走得最近的尹直毫不犹豫地道。这种时候他怎么会替李孜省说话,连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呢。只是,忍不住悄悄打量御座上的少年皇帝的尹阁老却发现,皇帝陛下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沉稳,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不好糊弄。   他心底不由得生出了焦躁之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护住自己,护住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阁老之位呢?万安?看模样绝对是不会愿意保他的。刘吉?他巴不得把自己踩下去呢!——也许,他是不可能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了。毕竟,朝廷内外谁都知道,彭华去世之后,他便是靠着李孜省的门路,才挤进了内阁。若说李孜省“结党营私”,那么头一个“同党”就是他。   当日,皇帝陛下便下口谕,命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会审李孜省。除此之外,他深知先帝曾受不少妖僧与妖道所迷惑,凡与僧道有关而得官职之辈,都与李孜省一样,必须下狱调查。   由此,大行皇帝养的数百名僧僧道道转眼间便从高高供起来的“座上宾”,变成了人人厌憎的阶下之囚。   作者有话要说:  mua,之前抓了个小虫子   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继续! 第113章 婉转进谏   当然, 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也不知是谁, 竟将这件事添油加醋传到了周太后跟前。周太后左思右想, 派人请朱祐樘来到西宫,询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朱祐樘沉默片刻:“都是孙儿的错,这种事本不该让祖母费心的。”   “此事与你无干,都是那些个不消停的言官, 偏偏选在这种时候闹腾起来。”周太后叹道,“大行皇帝的丧期还没有过去呢, 便迫不及待地弹劾他昔日看重的仙师与大师, 岂不是存心让大行皇帝走得不安生么?”   朱祐樘没想到, 周太后竟是不打算与他讲什么道理, 直接便将大行皇帝抬了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要冒着“让大行皇帝走得不安生”的指责, 坚持己见,一定要将这些僧僧道道都处置干净不成?到时候,宫里倒是不再乌烟瘴气了, 但若是“不孝”的罪名扣下来,就算他是皇帝也担待不起。   更何况,他其实很清楚,祖母周太后一旦陷入执念,比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更难缠。单从她当年为了钱太后与英庙合葬一事闹得后宫前朝不能安生便可瞧得出来——若是真惹急了她,她不管不顾起来, 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当年父皇身为儿子拿她没有办法,他身为孙子,便更是无计可施了。   因此, 他只得暂退一步,低声道:“孙儿明白了,且将那张奏折搁置便是了。”先将这群僧僧道道都软禁起来,严加看守。等到大行皇帝孝期过了,再按照律法来定罪。对于这群人,他早就无法忍耐了,怎么能容他们继续在宫廷内外猖狂下去呢?   大理寺、刑部与督察院正要三司会审,冷不防宫里又传出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说是暂时将嫌犯放回宫内的钦安殿。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都不解其意,纷纷求见皇帝陛下。原本以为已经弹劾成功的六科给事中们更是仿佛被一闷棍敲昏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了言辞越发激烈的奏折。   朱祐樘将这些奏折都暂时按了下来,又将自己的用意暗示给了三司,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清宁宫歇息。没想到,他正好撞上御马监大太监梁芳、韦兴点头哈腰地从内宫出来。两名太监朝着他行礼,涎着脸变着花样赞誉了他一番,这才弓着腰离开了。   朱祐樘意味深长地瞥了瞥留在清宁宫当值的李广。李广一个激灵,忙跪下来请罪:“他们已经数次过来,说想求见娘娘了,奴婢和何鼎都挡了回去。却没想到,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娘娘的行踪,今儿正好赶在娘娘回宫的时候过来。娘娘从未见过他们,对他们很是好奇,便说让他们进去说话……”   朱祐樘微微皱起眉,踏入内宫后,抬眼就见满室的珠光宝气。他家太子妃坐在一盒又一盒的珍宝中间,纤纤素手中托着几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轻轻一叹:“万岁爷,这年头,竟连御马监太监的珠宝珍玩都比咱们多些。”   “……”皇帝陛下顿时想起了父皇给他留下的空空如也的内库。怀恩还给他讲过历代祖先积存下的七窖金的故事——只可惜,等他亲自去验看的时候,别说七窖金了,就连半窖金都是勉强凑起来的。而这半窖金他已经封存起来了,决意不再轻易动用。他与父皇不同,不可能安心地给儿子留下这样空旷的内库,必须想方设法将七窖金给补足了,才有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如此想来,他怕是比寻常男子还不如,手头紧得很。便是有心想给爱妻置办些珠宝珍玩让她欢喜,也已经是囊中羞涩,什么都拿不出来了。照这样想,梁芳与韦兴倒是有点儿用处,至少能舍得财物讨他的太子妃欢心。   不过,他没想到,自家太子妃却与寻常女子全然不同。感叹完后,她皱着眉环视着这堆宝贝,挽着他的手又叹道:“他们究竟是贪了多少,又收受了多少贿赂,才能拿得出这样多的珍宝?这必定不是他们拥有的全部家财,应该还藏了不少。臣妾曾经向家中长辈学过如何打理中馈,只要想到家里有这样两只大蛀虫,在内贪墨财物,在外败坏家里的名声,心里就觉得难受。”   朱祐樘微微怔了怔,最为感触的便是她这一番“内外祸害”的分析,其次便是对她提起“家”字格外在意。她的意思应该是:禁城就是他们的“家”,所以不能容忍家中有这样的蛀虫存在罢。   这让一直无比渴望能够拥有家人的皇帝陛下不由得心里涌出暖意。他揽着自家太子妃坐下来,含笑问:“既然你学过如何打理中馈,那若是家里一时不察,出了这样的蛀虫,究竟该如何处理呢?”   张清皎毫不犹豫地道:“首先,自然该将他们贪墨的财产与收受的贿赂都清算出来。这样的人很是狡猾,明面上的家财或许仅仅只是一部分,还有更多藏在了他们的家人甚至是族人那里。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必须取回来。其次,便要按照家规或者国法来处置他们的罪行。若是轻易放过了他们,必定无法让其他人以儆效尤,亦不能正家风。”   “我们张家是书香门第,对家风尤为看重,断不能接受任何败坏家族声名之举。因此,犯错者必定要严惩,才能维护家规与家风。一门的风气,仅仅靠着传承家规并不够,实际上需要靠奖惩分明来维持。打理中馈尤其需要赏罚并举,否则这个例外那个也例外,家里岂不是一团乱麻?”   太子妃清楚明白地说完后,望向若有所思的皇帝陛下:“万岁爷可觉得,臣妾所言,还算有道理?年幼的时候,臣妾也不明白为何长辈们定要铁面无私,为何不能对犯错者网开一面。但后来学了《论语》,臣妾便恍然大悟了。”   朱祐樘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确实,圣人早便强调了,做事必须赏罚分明,而不能一味宽容待之。该鼓励的是善举,而不是助长那些为恶之人的邪心。”   “所以,臣妾觉得,梁芳与韦兴这样的人,绝不能轻易放过。”张清皎顿了顿,又道,“臣妾还听肖女官说,他们俩当年因贪墨之事受了大行皇帝责备,所以恶向胆边生,便鼓动万贵妃要废黜太子?”   “……”朱祐樘颔首道,“确有此事。”   “那便更不能放过他们了。”太子妃很是义愤填膺,“区区御马监太监,不过是皇家的奴仆而已,居然敢因为私利而图谋废黜太子。这样的人,说是有谋反之心也不为过。反正,只要有意伤害万岁爷的人,臣妾便觉得绝不能轻饶。”   一时间,朱祐樘只觉得心里百味交杂。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一个人真正为他主持公道,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些“小事”。即使是保护了他的祖母,亦只是想护住他的一条性命便罢了。唯有太子妃,唯有她……   他注视着睁圆了眼睛作怒态的张清皎,只觉得心里一片柔软,怎么看她都觉得神态明媚动人,仿佛带着勃勃的生气,令他竟有些目眩神迷。这样的她与平常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却更令他心头触动,令他禁不住想要紧紧地拥抱住她。   “臣妾知道,万岁爷性情温柔、宽容仁慈。不仅待好人如此,待坏人大概也如此。但臣妾不一样,臣妾是一介妇人,心眼儿小,睚眦必报。”在皇帝陛下想要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的时候,张清皎已经丢开了手中的夜明珠,搂住了他的腰,“所以,万岁爷平日里也顾念顾念臣妾罢,别让臣妾气得坐卧不宁……替万岁爷觉得不值……”   “放心罢,不会的。”原本已经有些想法的皇帝陛下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打算,陷入了软玉温香之中。   唔,处置臣子当可宽和一些,毕竟君臣不是主奴,但也须得按律法行事,绝不能纵容。处置家奴么,就该依太子妃所言,从重处罚才是。否则,很难将宫里奢靡、贪污、贿赂的风气扭转过来……   梁芳与韦兴自是不知,他们巴巴地送给太子妃那么多珍奇珠宝,反倒是惹来了这位的怒火。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与他们曾经巴结奉承的万贵妃完全不是一路人呢?若是他们知道走这么一趟反倒是给自己惹来了祸患,想必会后悔不迭罢。   ************   接连几日,禁城内看似很是安宁,殊不知却有暗流隐藏其中。皇帝陛下招来了东厂督主陈准,命他主办梁芳、韦兴与陈喜之事,务必将他们的贪墨以及勾连、贿赂等事实都调查清楚。另外,他也招了掌锦衣卫事的都指挥同知朱骥,命锦衣卫辅佐东厂行事,并暗中将李孜省之事调查清楚,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李孜省的同党。   朱骥退下的时候,皇帝陛下忽然道:“锦衣卫内有位叫牟斌的百户,爱卿可好好用他。”他尚是太子的时候,牟斌替他办事就很是尽心尽力,从锦衣卫小旗升到总旗,后来又升到了试百户。最近终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了正六品的百户。   朱骥躬身行礼:“微臣明白。”也不知是哪个小兔崽子,竟然得了皇上的青眼,恐怕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啧啧,若是这小兔崽子果然可用,性情也不错。那这锦衣卫的指挥使,也许是后继有人了。   十二日一早,朱祐樘便穿着斩衰服,去了奉天门的西角门,视事文武百官,行奉慰礼。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都说后妃不可干政,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皇帝陛下:→ →,父皇,我家卿卿只是在交流打理中馈的经验,没有干政。   宪宗:别狡辩了!   太子妃:→ →,喔,万贵妃干政就不叫干政,我交流经验就叫干政啊。她连太子都能让您废呢,真是双重标准!   宪宗:……等等,这和说好的儿媳妇的性格不一样啊……   皇帝陛下:放心罢,她是您熟悉的那个儿媳妇,大多数时候都很温柔的。   太子妃:→ →,是的,偶尔很想怼人,比如说现在。   ——————————————————————————————————————————   雪花飞暖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5 19:39:03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5 22:18:04   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5 23:12:51   我是上上颜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6 01:01:53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8 07:21:26   谢谢亲们的地雷,么么哒 第114章 快刀乱麻   国朝的朝仪素来繁琐, 不仅有朔望大朝、常朝御殿、常朝御门, 甚至还有午朝或者晚朝。不过, 那已经是生性勤政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与/太/宗/文皇帝(朱棣)时期的事了。时至大行皇帝时期,诸多朝仪都已经名存实亡。除去于奉天殿举行的朔望大朝之外,能勉强坚持下来的,便只剩下常朝御门了。   所谓御门, 便是皇帝陛下驾临奉天门,群臣叩拜之后奏事。若是遇上天候不好的时候, 行礼之后君臣们就集体转移到右顺门内便殿奏事。不过, 如今正是国丧期间, 故而召见群臣便改在了奉天门的西角门。   奉慰礼结束后, 众位言官还来不及踊跃上奏, 朱祐樘便命覃吉颁布敕谕,命礼部为大行皇帝拟尊谥。上尊谥的良辰吉日则由钦天监仔细计算,同时礼部须得尽快呈上到时候该采用的仪注, 一切按照仪注办事。   尽管内库几乎已经被消耗殆尽,但该用钱的时候还是必须不含糊地用。比如说,以即位为名给宗室亲王和郡王赐金银等等。皇帝陛下在心里计算了一番,仔细说来,拢共加起来也不足万两金。但是,只要想到空空荡荡的内库, 想到被先帝挥霍一空的七窖金,他那所剩无几的对罪魁祸首们的宽容之心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朱祐樘以忙碌尊谥为由, 暂时不再回应群情激奋的言官们,任由雪片般的折子飞到御案上。摩拳擦掌的言官们自是不知,东厂早已经将梁芳、韦兴、陈喜以及与他们勾连的太监都扣了下来,锦衣卫也没有放掉任何一个与李孜省同流合污之辈。不过,因着此案与朝堂干系颇深,真要抓捕的话,恐怕上朝时文武百官都会空了一半,所以,身负官职的犯人都只是列出了名单,暂时没有住到诏狱里去。   朱祐樘看完外朝内廷两份涉案名单后,皱着眉将陈准和朱骥招来:“这些名单上的人所犯之罪,核实无误?哪些是风闻,哪些是证据确凿?哪些应该是轻罪,哪些又是罪无可赦的重罪?朕要的不仅仅是名单,而是确实的证据。”   陈准与朱骥领旨,继续日以继夜地办理这两个重案。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无处不在,若是陛下想要确实的证据,即便只是旁证,他们也能在不惊动主犯的情况下将该找的都找出来。因着牟斌深得皇帝陛下信任,也知道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证据,朱骥特地让他将所有证据都审核一遍,不合格的发回去重新寻访。   “老奴斗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侍立在旁边的怀恩问。   朱祐樘答道:“轻罪者暂时不予计较,以观后效;中罪者夺官去职,或者罚俸;重罪者按照刑律处置,不可轻饶。”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觉得唯有清正不阿者方能成为可用之臣。相反,他曾经想给每一个人将功补过的机会,想看在他们曾经服侍过先皇或者为先皇尽忠的份上给他们一些体面。   只是,自家太子妃那番打理中馈的言语令他醒悟过来——治大国若烹小鲜,无论如何也该有基本的规矩在。某些人格低劣,只会祸乱朝堂者,绝不能留。   怀恩欣慰一笑:“万岁爷虽年少,但沉稳有度,真是国之大幸。”他盼了那么久,终于盼来了这一位登基。总算是不必时时刻刻忧虑主子将朝政当做儿戏,更不必忧虑不知什么时候主子就玩火自焚了。   “朕经验不足,还须得依赖各位伴伴的指点。”朱祐樘道,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不免忧心他的身体:“近日并无大事,戴先生不如歇息一段时日罢。有老伴与萧伴伴在,司礼监应该无碍。”   “唉,老奴年纪大了,身子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怀恩道,“既是如此,老奴便负责清点大行皇帝的遗物罢。”哪些该与大行皇帝合葬,哪些该留下来,哪些该索性烧了送入地下,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毕竟,他已经侍奉大行皇帝二十余年了。   朱祐樘自是颔首答应了,叮嘱道:“父皇的遗物,戴先生也留几个箱笼与朕,让朕日后便于寄托哀思。”就算他心底对父亲的情感已经变得又复杂又淡漠,这种明面上的情分也该做得尽量周到一些,免得落人口实。   “老奴明白。”怀恩遂告退,离开的时候望了萧敬一眼。萧敬朝他笑了笑,神色间带着几分了然。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哪里会不清楚,言官们掀起的战火已经再一次烧到他头上了呢?昔年尚铭那些事,他们到底还是忘不掉。   ************   数天过后,终于到了该给大行皇帝上尊谥的吉日。经礼部商议,朝廷众臣与朱祐樘审定,为大行皇帝上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钦天监也算出了合适的下葬日期,宪宗将于十二月壬午那一天葬入茂陵。   九月二十日,国丧期满,皇帝陛下以及后宫嫔妃、皇子皇女等皆释服。释服的第二日,朱祐樘便下令三司审办李孜省一案。除此之外,对于言官们弹劾的诸多问题,他也统一进行了批复:   其一,近年来先皇受佞幸小人蛊惑,在宫廷内外供养了不少擅长异端方术或者奇技淫巧的妖僧妖道。此类僧道皆交给三司来处理,身负官职者全部罢黜。因妖风肆虐,助长了民间无度牒番僧番道泛滥的风气。若有大肆传教的,全部发回原籍,为了逃避差役从学番僧番道的百姓皆不予承认。   其二,近年以来以进献珍宝玩物而直接封官的传奉官,由吏部主持进行考绩。考绩为中上和上上者,可以暂时留用,但文官必须尽快通过乡试考取举人功名。考绩为中下、下下者,罢黜官职,且追回所得官职俸禄,并必须交纳定量罚金。   其三,吏部彻查冗官,同一职缺不许容纳无关紧要的多余人员。待计算出应有官员数量与冗官数量后,以弘治元年为官员考课大计之时。大计考绩为中下与下下者,令各回原籍,不得占用职缺。   其四,内官也将实施考课,由司礼监暂定规矩。日后若弹劾内官,经东厂与锦衣卫查明审理属实后,由司礼监判定惩罚举措,最终由皇帝确认如何处罚。梁芳、韦兴、陈喜案便按照此法度办理。   尽管皇帝陛下并没有明确会如何处置梁芳等太监,但这几条的答复已经让朝廷文武官员都无不为之一振了。除了少数追着萧敬、尚铭、汪直等不放的人之外,其他人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李孜省一案。所有与李孜省曾经有往来的官员纷纷撇清关系,而一贯清正的言官们马上一个都不放过地开始弹劾。   被弹劾得无地可容的尹直尹阁老当机立断上奏折求致仕,却被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留了下来。就在不明就里的家人都恭贺他深得皇帝陛下信任的时候,尹直心里已经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莫非,这一次他即将晚节不保?   不久,李孜省案以及相关的僧僧道道之事也传到了后宫。周太后非常震惊,立即唤朱祐樘去西宫,问道:“先前不是说,要将此事轻轻放下么?要是惊动了大行皇帝的在天之灵,可怎么是好?”   朱祐樘垂眸道:“祖母,孙儿也是没有办法。言官上的折子都已经快塞满东暖阁了,孙儿好不容易才拖过了父皇的丧期,如今是怎么捂也捂不住了。”少年皇帝脸上带着无奈,仿佛像是被前朝那些老狐狸哄骗胁迫得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周太后皱眉道:“皇帝,你年纪虽轻,却不能被臣子摆布啊!”想到万安、刘吉与尹直这三个不靠谱的阁老,连底下那些文武官员都弹压不住,她不禁有些怀念起了当初英庙托付的彭时、商辂等人。尽管这些人只知道与她作对,但在大事上都算是有魄力的,威望也高。若是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想出合适的法子应对了。   “孙儿明白,最终该如何处罚,必须由孙儿来定。”朱祐樘回道,“毕竟父皇丧期刚过,一应罪责都该减三分才是。”比如说,该判凌迟的改判斩首,该判斩首的改判流放三千里并抄没家产——他觉得对于重罪者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周太后听了,这才略微放心了些,又道:“驱逐番僧番道,若是误伤了真正的高僧大德,那便是有损功德的大事啊!此事你可得小心行事,好好甄别。你父皇供着的那些仙师与大师,也未必没有道法高明的……”   “此外,万家那个惹事的万通不是早就死了么?剩下的万喜与万达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莫要轻易动那宫婢的家里人,免得让你父皇走得不安心。唉,他一直念着去了地下也要与那宫婢相会,但我是决计不会让她葬入茂陵的。作为补偿,怎么也该想法子让你父皇放心些才是……”   朱祐樘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回到清宁宫后,迎接他的是太子妃的指压太阳穴按摩:“万岁爷,臣妾今天也听祖母说起了李孜省一案。旁的大事臣妾也不懂,没甚么可说的。但祖母不是担心误伤高僧大德么?这臣妾却是想出了一个法子,万岁爷想不想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坐高铁滚回北京啦   嗯……看明天的更新能不能在火车上完成吧~   这一段时间皇帝陛下会遇到很多事,咱们太子妃娘娘在增加影响力   同时也能增进他们的感情 第115章 了结两案   朱祐樘发现, 自己竟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的太子妃如此聪慧, 自然与寻常妇人不同, 甚至与他们初见时的印象亦是相去甚远。但那又如何呢?她是他唯一的家人,无论她还隐藏着多少面,无论她真正的性情如何,他都觉得甚为可爱。   想到此, 他闭着眼睛,微微笑起来:“你想的法子, 定然不错。不妨说来听听?”   张清皎给他揉压着太阳穴, 温声道:“朝廷内外都是凡夫俗子, 哪里能认得出谁是欺哄瞒骗之辈, 谁又是高僧大德?但, 真正的高僧大德不同,每一位皆是火眼金睛,定然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无辜的僧道高人, 哪些是鸡鸣狗盗之辈。”   朱祐樘张开眸,抬起双手,轻轻地覆盖住在他头部按揉的纤纤素手,笑叹道:“太子妃果然是我的贤内助。昔年李孜省等人受万氏指使诬陷我,父皇心生动摇打算废太子。这时候正逢泰山屡屡地震,钦天监说这是东宫不稳的不祥之兆。父皇惊惧不已, 便将京中所有的高人都请了过来……”   他还记得自己也曾经见过那些位高僧名道,每一双眼中都带着慈悲、睿智与看破世事的透彻。因为他们,他始终相信世间定有高人存在。可高人之所以是高人, 正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受凡俗名利的诱惑,超然世外。诸如李孜省之辈,便是当真修习了道法,也绝不能称之为“高人”。   “臣妾与崇福寺的主持大师有过几面之缘。祖母提起来的时候,正好便想到这位大师了。”张清皎道,“若是能有幸见到这些大师,臣妾想抄些经书,请大师们供在佛菩萨面前,求佛菩萨保佑万岁爷。”   朱祐樘怔了怔,温声问:“为何只让佛菩萨保佑我?你呢?”   “万岁爷一旦忙起政务来,便不顾自个儿的身体,臣妾心里一直很担忧。”张清皎跪坐下来,自后头缓缓地搂住了他,“可臣妾也知道,朝政要紧,所以甚么都不能说……只希望万岁爷多顾念着自己,便是顾念着臣妾了……”   背脊上的温暖与柔软令朱祐樘的心底也宛如融化了一般。尽管他仍有些不习惯自家太子妃越发直率坦诚地表露出感情,可不得不说,他喜欢这样的直率,更喜欢这样的坦诚。只是,获得越多,他便越不满足——   此时此刻,他尚且无法理清心底的疑问:为何自己明明已经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与感情,却仍是不满足?仍是隐约觉得她似乎有所保留?他唯一能确认的是,他想得到的是她的全部,是真正的她,是所有的她。   “待忙过这一阵后,无论你想让我做甚么,我都听你的。”朱祐樘弯起唇角。她给他多少,他便百倍千倍还她多少。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能够理解父皇对万贵妃的纵容。因为他时不时也有这样的念头,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满足她。   “真的么?”张清皎双眸微动。   “当然是真的。”朱祐樘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应该说,这是万岁爷的金口玉言,必定说一不二。”张清皎不禁分神琢磨起皇帝陛下的强身健体计划来。他的身子骨一直都令她忧心忡忡,胎里带来的病弱,光是靠着补药是补不回来的。他每日勤勉处理政事,只喝药却几乎从来不运动,哪里能健康得起来呢?运动、良好作息与食补才是健康的不二法宝,长年累月喝药可是不成的。   且不提太子妃已经悄悄地开始列皇帝陛下的健康计划,翌日,朱祐樘便命覃吉与戴义前去京城的名寺名观传他的口谕,将各大寺观里的高僧大师都请进了皇宫。在这些大师、周太后以及三司官员的见证下,数百名僧道将在文华殿举行辩经会。届时,由大师们判定,究竟哪些是不明真相误入皇宫的僧人与道人,哪些是欺瞒先帝的招摇撞骗之徒。   至于罪魁祸首李孜省,根本不需要大师们判定,早已经进了诏狱中。扣押在三司的时候,他一直狡辩,不肯如实招认。三司拿他没有办法,索性将他送给了锦衣卫。传说中的锦衣卫自然会有很多法子,让他恨不得早日认罪,甚至恨不得早日解脱。   时隔两载有余,张清皎再一次见到了崇福寺的主持大师。但主持大师只是笑着瞧了瞧她,便佯作从未见过她。她猜想,大约是众目睽睽之下主持大师不方便说话,便也只微微一笑,将她抄的经书送给主持大师带回崇福寺供奉。   亲自捧着那些卷放得整整齐齐的经书,主持大师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其他大师都禁不住多看了张清皎几眼,面上毫无动容,心底却是啧啧称奇。难怪这次新皇登基后,他们怎么算都算不出国运如何,原来是多了变数。这可是老天爷护着的真凤,不知会对大小真龙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辩经会足足举行了三日,经大师们判定,九成九僧道不是骗子便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这样的人,他们可不会承认其是佛门弟子或者道门弟子。剩下的寥寥几人确实是误入其中,便由大师们领回去,在寺观中继续修行。另还有些番僧番道,看似满口道理,其实却是曲解了经意,必须继续分辨清楚。   一时间,京中各寺观兴起了辩经之风,甚至连笃信佛道的老百姓们也时常去看热闹。一贯信佛的周太后亦有些忍耐不住,悄悄地出宫去听了好几场辩经。听罢之后,她回想起李孜省当年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禁不住长叹:若是早些举行辩经会,先帝何至于会沉迷神仙方术之中?服食丹药不可自拔?   数日后,李孜省一案正式了结。李孜省判斩首,择期问斩;与他勾连的方士皆判流放三千里;与他同流合污排挤诬陷他人的朝廷官员,或流放三千里,或入狱问罪,皆依律法酌情处置;为谋求荣华富贵依附于他的官员,或罢黜官职,或罚俸,或降职,视情节轻重而定;因同乡之故,无缘无故成为他的同党的官员,暂留原职,以观后效。   另一位妖僧的代表人物继晓则仿佛早有预料。他早年曾向先帝求了五百道空名度牒,靠着这些度牒以及住在宫外的习惯,他竟然在东厂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朱祐樘并未责备东厂和锦衣卫,只是命三司发布了通缉令。不过,此人却似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从此再也不曾出现过。   万家兄弟亦算是李孜省同党,吓得战战兢兢,只以为即将大祸临头,全家一个都跑不掉。却没想到,皇帝陛下仁慈,只将万喜降为指挥使,万达、万祥都降为副千户。苟延残喘的万家逃过一劫,纷纷觉得无比庆幸。   随后,梁芳、韦兴与陈喜案也经由司礼监判定结束。原以为自己向未来的皇后娘娘投诚后,极有可能全身而退的梁芳不敢顽抗。他深知新任的皇帝陛下并非心狠手辣之辈,自己当初一时昏了头煽动万贵妃废太子,这条命定然是保不住了。苦苦相求讨得了不会牵连家族的口谕后,他便爽快地都招认了,且将这些年收纳的不义之财全部上交。   韦兴和陈喜却挣扎着不愿认罪,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梁芳。可东厂与锦衣卫的手段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证据确凿之下,他们就算再不想认也只能认了。两人也都判了斩首,私藏的钱财全部收归内库。   不过是严厉处理了三名太监,祖先们积存的七窖金竟然便装满了三窖。更多的珍宝古玩也都登记造册,转眼就将好几座空空荡荡的库房都塞满了。朱祐樘望着重新封上的库房门,深感御马监的重要性。御马监太监空缺,他必须提拔亲信来掌管。可那些他信任的大珰,几乎都在司礼监。   感觉到皇帝陛下打量的目光,戴义只恨不得拿出一张琴挡住自己,覃吉老神在在地呵呵笑着,萧敬兴致缺缺地打量了几眼库房单子……很不幸,司礼监的大珰们都对这个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紧要位置毫无兴趣。   无奈之下,朱祐樘只得让御马监太监暂时从缺,库房之事由戴义的另一位徒弟王献暂时监管。可怜从来都只会握笔写字作画的王献对清点库房以及算账等丝毫不感兴趣,接到皇帝陛下的口谕后,整个人都懵了。   “只是代管罢了。”朱祐樘宽慰道,“等到寻着了合适的人选,你便再回司礼监去。”他还须得仔细瞧瞧,御马监那群太监里究竟有没有可造之辈。若是实在不成,只能慢慢挑选,在小太监们中间好好培养了。   清宁宫,听说此事的太子妃颇有些蠢蠢欲动。皇家内库便相当于皇室的私产,一般由御马监管理。除此之外,御马监管辖的还有皇庄、马场等等。仔细来说,皇室的经济庶务都由御马监掌控,自然是个肥缺,亦是无比关键的职缺。   她向伯祖母学了那么多打理中馈与经济庶务的经验,真想试一试管管皇家私产这样的庞然大物啊。只可惜,留给皇后的不过是人力资源主管以及总务主管的职务罢了,财务可不归皇后管。唉,连财务都无法掌握在手中,可真是没有安全感。   她可从来都没有忘记——唯有掌控经济大权,才能提升自己的家庭地位。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梁芳竟然是善终   唉,孝宗太温和了~ 第116章 陈年旧事   将该处置的人都处理干净后, 朱祐樘略微松了口气, 再度忙碌起来。眼下, 最紧要的事拢共有四件,一件比一件不容轻忽:   其一便是大行皇帝陵寝的营建,必须托付给值得信赖的大臣与内侍负责。其二便是给周太后上尊号,尊封太皇太后, 给王皇后上尊号,尊封母后皇太后。太皇太后是否继续住在西宫, 母后皇太后的居所又将定在何处, 都需要商讨。其三, 他的太子妃必须尽快封为皇后, 取得打理宫廷诸事的权柄, 才能更好地辅佐他。而他的岳家自然也该得到合适的封赏。其四,他的母亲纪淑妃理应得到追封与尊谥,他的母族也需要寻找与确认。   就在诸事都有条不紊持续进行的时候, 冥冥之中,朱祐樘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折子。这个折子上既无内阁的票拟也没有司礼监的批红,令他心里不由得浮起了些许疑惑。当他缓缓打开折子的时候,熟悉而又陌生的战栗感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殆尽。   山东鱼台县县丞徐顼上疏,认为圣母纪淑妃之薨与万贵妃有关,恐是被万氏所谋害。只是宫中多年处于万氏淫威之下, 无人胆敢揭发此事而已。奏请重新调查此事,并且削去万氏谥号、迁葬其陵墓,以及重新追究万喜等万氏族人之罪, 罢黜官职、抄没家产等等。   朱祐樘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颤抖着的双手竟是一时拿不住这封奏折,任它落在了地上。记忆深处的温暖、离别、痛苦、哀伤、恐惧、孤单,仿佛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在潮水的尽头,是他从未忘记过的温柔身影。   原本他以为,万氏既然死得如此恰到好处,又有父皇的维护与执念,过去的事他便不再过多追究了。毕竟,仇人已经死了,再多的仇恨与报复也无济于事。可是没想到,这封奏折却迫使他不得不面对内心深处的渴望与痛恨。   他到底还是无法如此轻易地原谅万氏,他到底还是无法如此轻易地忘却母亲曾经遭受的痛楚,他到底还是无法让过去的事彻底变成过去。他恨万贵妃,他恨她害死了他温柔无辜的母亲,他恨她!!   与生俱来的温柔仁慈,童年短暂的幸福与苦难,失去母亲后所承受的漫长的折磨和痛苦,在宫中成长不得不学会的忍耐算计——组成了一个复杂而又矛盾的他。当他压抑着痛苦,觉得自己已然得到幸福的时候,事实却告诉他,痛苦是压抑不住的。有些事,即使刻意不去想起,依旧是他心底永远难以愈合的累累伤痕。   他的母亲需要真相,他也需要真相;他的母亲需要公正,他也需要公正。谁知道除了万贵妃之外,当年的经手者、知情者还是不是依然苟活在禁城之内?这些人又该为母亲薨逝负什么责任?这些人又该得到什么惩罚?   良久之后,声音微微有些低哑的年轻皇帝抬起首:“宣内阁三位阁老。”   “……遵命。”萧敬垂着首,退出了东暖阁。覃吉立在门边,脸上皆是忧虑。他们当然早就看过了这封奏折,也从上头看出了暴风骤雨的前兆。与内阁一样,司礼监不敢做出任何评判,只能原封不动地将奏折呈给皇帝陛下。而皇帝陛下此时的反应,亦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三位阁老很快便来到了东暖阁。每个人眼底都带着惶惶然,尤其是与万家来往甚密的万安以及早已和万家联姻的刘吉,惊惧与不安几乎已经掩饰不住了,全然不复平时老谋深算的油滑模样。尹直则因深陷李孜省一案而近乎绝望,最近就连六部侍郎与尚书都受到了锦衣卫的调查,离锦衣卫踹破他家大门的日子大概也不远了。   朱祐樘将他们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冷淡地将那封奏折扔了过去:“三位爱卿应该已经见过这封奏折了罢?为何不在上头贴票拟,让朕看看你们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事关恭恪庄僖淑妃(纪淑妃谥号),臣等不敢冒犯……”万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刘吉和尹直见状,也忙不迭地跟着跪下来:“望陛下明鉴!”   朱祐樘淡淡地望着他们:“朕曾听说,万首辅家曾经与万氏族人连宗,万首辅甚至称万通等人为长辈。朕还曾听说,刘阁老家与万家联姻,成就了一桩佳话。这些可是真的?若是这些事属实——”   万安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叩首道:“微臣已经很久没有与万家往来了!陛下可以派东厂与锦衣卫调查!至于连宗之事,微臣……微臣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啊!!”   当年万贵妃受宠,不仅在宫廷内横行跋扈,亦是各种随心所欲地插手朝堂之事,先帝几乎对她言听计从。那时候的他刚刚因着巴结权宦养子而入阁,几乎被彭时与商辂压制得完全喘不过气来。这种关键时刻,他自然需要接近先帝、得到先帝信任的机会。万贵妃无疑便是最合适的良机。   不过,自从万贵妃计划废太子失败后,他就意识到此消彼长,东宫稳定意味着万家迟早会衰落,于是便极为微妙地与万家拉开了距离。今年以来,更是连年礼与节礼都不曾送过。得知万贵妃薨逝后,他心里甚至还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选择果然一如既往地符合时宜。   刘吉也苦着脸道:“不过是一桩小儿女间的婚事罢了,陛下放心,微臣绝不会徇私!”眼看着万家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中了,他早就想断绝这门亲事了。可是在这种时候撇清关系,恐怕已经太迟了!   朱祐樘俯视着他们,眼中几乎是平静无波:“此事是宫廷内事,朕打算交由锦衣卫处置。”   万安与刘吉浑身一震,依稀间已经脑补了他们俩蹲在诏狱里的可怜相。可除了答应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这个时候,两人脑海里忽然灵光一现,极为隐秘地对视了一眼:虽然事已至此,他们是怎么也摆脱不了万家的痕迹了,但也许他们还留有一线生机呢?!   三人退下后,行到僻静处时,尹直忽然唤住了他们,低声道:“万公,刘公,你我都已是身在危墙之下了,除了破而立之,别无他法。陛下生性仁慈,在这种紧要的时候,必定不会行事太过激烈。你我只要能保住身前身后名,便足矣。”   万安与刘吉瞬间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思索片刻后,都颔首答应了。   ************   朱祐樘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梦里的他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时候,穿梭在简陋的安乐堂与孤寂破败的冷宫里。安乐堂里处处都是疾病与死亡,冷宫里处处都是孤独与寂寞,他却懵懂无知,只瞧见人们在绝望里仍然留存的善意、笑容与希望。   对幼年的他而言,安乐堂和冷宫就是他的家。   除了母亲之外,那些善良的宫女太监都是他的家人。他们会舍下自己所剩无几的口粮,时不时地喂他几口,抚慰总是觉得吃不饱、总是饿得发慌的他。他们会在突如其来的搜查时,将他往橱柜、床底下等各种地方塞,帮他掩藏行踪。嘴硬心软的吴废后会悄无声息地送些粮米过来,也会悄悄地拿她的旧衣衫改成一件件小衣衫给他穿。   他曾经以为,饿肚子就是生活,躲藏就是游戏。尽管生存如此艰难,但对于他来说却遍布着希望与温暖。因为他的世界是由一个温柔和善的女人支撑起来的,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好心人填补起来的。   “娘,为什么我没有名字?”   “哥儿怎么忽然想要有名字?”   “娘,哥儿不是名字。大家都有名字,只有我没有。”   “可哥儿也是绝无仅有的呀。咱们安乐堂里,拢共也只有你一个哥儿。”   “娘,我想要一个名字。”   “……好,等你见到你父皇了,就让他替你取名字吧。”   后来,他真的见到父皇了。他穿着明黄色的绣着张牙舞爪的龙的长袍,留着络腮胡子——娘说,记住,穿着黄袍面上有胡须的就是你的父皇。所以,他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去,睁大眼睛望着他,叫着他“父皇”。   直到许久之后,他都想不明白,被父皇承认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如果没有这位父皇,他也许会在安乐堂里悄悄长大,也许会与母亲一起被万贵妃发现,被她寻个借口一起杀死。但是,他不会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便失去母亲,不会品尝到自己的世界瞬间彻底破碎的痛楚。   ************   “娘……”   呓语声惊醒了张清皎,她张开朦胧的睡眼,轻轻地搂住了身边正在不安辗转的朱祐樘。朱祐樘仿佛像抓住了珍宝一般紧紧地揽住了她,将她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可是,他依然深陷在噩梦里,再次唤道:“娘……”   因为他的怀抱太紧而惊醒的张清皎彻底清醒过来,好不容易才挣扎着脱身,结果他又像寻求温暖一般抱住了她的腰,以蜷缩的姿势贴进了她的怀里。借着床帐外朦胧的灯光,张清皎瞧见了他脸上反射出来的光亮,不由得伸手抚上去。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她的手,她怔了怔,便听他又一次唤道:“娘……别丢下我……” 第117章 各怀心思   夜半时分, 太子妃忽地披着衣裳叫了一盆热水。这让曾女官很是焦虑, 觉得未来的皇后娘娘实在是有些不讲究。她简直恨不得再度提出来要去给主子站岗值夜了, 但想想对她甚为不喜的皇帝陛下,她又默默地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张清皎用温暖的湿巾给依旧陷在噩梦中的朱祐樘轻轻擦着脸,温暖轻柔的触感犹如无声的呼唤,让朱祐樘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清醒的瞬间, 他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用低哑的声音道:“我没事, 睡吧。”   张清皎仔细地给他敷了敷脸, 这才答应了一声。她并不问他做了什么噩梦, 更不问他关于纪淑妃的过往回忆。因为她知道, 能让一贯温柔而又坚定的他在睡梦中流泪的, 必定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询问与唤醒这样的记忆,无异于又一次伤害。   关于纪淑妃当年薨逝之事,肖女官在给她讲述宫中人物关系的时候, 也只是囫囵着提了几句而已。她曾经细细追问,她却一直推说不清楚,显然仍是讳莫如深。不过,不需要旁人提醒,她几乎也能猜得出来。当时笼罩在母子俩身上的,必定不仅仅是认祖归宗之后, 即刻被立为太子与被封为淑妃的幸运——   难不成万贵妃会眼睁睁地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接受皇帝有了活生生的继承人的事实?接受这个本该受她掌控的宫廷早就脱离了她的手心的真相?   寂静的夜色里,唯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朱祐樘搂着怀里的爱妻,慢慢地回想那些被他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那时候他年纪小, 许多事都不清楚,只知道明明刚开始还好好的,可他被立为太子后,便几乎是顷刻间风云突变了。   万贵妃突然对父皇说,与他有缘,想要抚养他。明明王皇后尚在,怎么也该由她来抚养东宫太子,轮不到这位皇贵妃,可父皇还是将他交给了万贵妃。他虽年幼,但在安乐堂里见惯了真正的喜爱与善意,很快便敏锐地察觉出,万贵妃其实并不喜欢自己。   在父皇面前,她状似殷勤慈爱,可一旦父皇离开,她的眼睛就变得无比冰冷,目光犹如寒风一般刺得他瑟瑟发抖。他害怕她,他不喜欢她,他一心想回到母亲身边,哪里能伪装得出亲近之态来?可还没等他寻着机会告诉母亲自己的想法,母亲便突然薨逝了。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万贵妃的亲信女官领着他去的。母亲苍白得仿佛即将枯萎的花朵,手心冰冷。他以为她不慎病了,便叮嘱母亲要听太医的话,好好喝药治病,她微笑着答应了。临别的时候,母亲忽然唤住他,笑道:“哥儿,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别像我一样病倒了,也别教我一直替你担心。”   他以为母亲是在告诉他,即使她不在他身边,也一直担忧着他、思念着他。那时的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想回到母亲身边的念头,也许只会让她为难而已。是啊,所有人都告诉他,父皇是这片天地的主宰,母亲又怎么能违背父皇的意思呢?就算他在安喜宫过得不高兴,也不该说出来让母亲难过担忧。于是,他认真地点着头答应了,回道:“娘放心吧!”   母亲扶着宫门,一直目送着他离开,而他频频回首,直到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才闷闷地跟着女官回了安喜宫。第二天,万贵妃便把他唤到跟前,面上带着怜惜,眼底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告诉他纪淑妃薨逝了。   他不肯相信,他哭着说昨天还见到她了,他想冲出安喜宫再去见她一面——可事实便是,所有人都告诉他,母亲真的在一夜之间便暴病逝世了。万贵妃是这样说的,父皇是这样说的,祖母是这样说的,母后……母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抱着他哄了许久许久。   想到此,朱祐樘眼眸轻轻一动。他怎么会忘了母后呢?也许,这宫里会告诉他真相或者线索的,便只剩下王皇后了。   ************   翌日,趁着上朝奏事的时机,万安、刘吉与尹直竟然将那封奏折提了出来,建议由礼部召集文武大臣一起讨论此案的解决之道。群臣顿时大哗,年纪大资格老的人,不免都回忆起了当年宫内宫外对于纪淑妃薨逝的揣测。   朱祐樘神色冷淡地望着三位阁老,眼底隐含着怒火。   他何尝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万安与刘吉就怕锦衣卫暗自调查之后,此事便会经万家而牵连到他们,让他们丢官去职。所以,他们必须让此事公之于众,闹得满朝风雨,群臣争执不休,拖延调查的进度。而尹直因李孜省一案引火烧身,如今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自然希望闹大这件案子,转移东厂、锦衣卫甚至是三司的注意力,自己抓紧机会暂时躲过这一劫。   说不得,他们还希望这一闹,能将周太后闹出来,由她来将这个案子压下去。毕竟,此事若是传得满城风雨,皇家的颜面就要丢尽了,先帝的形象更是摇摇欲坠。在这种情况下,周太后怎么可能坐视锦衣卫继续调查此案?   许是感觉到皇帝陛下的盛怒之意,三位阁老不约而同地跪在地上叩首,交上了他们奏请致仕的折子。三个人口口声声说是自己无能,不能给陛下分忧,望另选贤德入阁代替他们。朱祐樘听了,险些生生地气笑了。   好一个以退为进!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都撂担子不干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内阁空缺一人或者两人还好说,三人都空缺了,提拔谁,让谁来当首辅,恐怕都是问题!更何况,他刚登基不久,先帝时期入阁的三位阁老便齐齐地请辞,这让文武百官会怎么想?   最紧要的是,朱祐樘不可能让他们背负着“急流勇退”的美名离开。无论他们是利欲熏心还是明哲保身,都必须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负责,都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唯有内阁风气一正,朝廷百官的风气才会正。他必须以他们作为实例,让朝廷所有的官员知道——尽管他性情不错,但他绝不能容忍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年轻的皇帝只得按捺住怒意,笑道:“朕刚嗣位不久,正需要倚重三位爱卿的才智与经验,爱卿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提致仕呢?若是失去了你们的辅佐,毫无治国经验的朕,哪里能治理得好偌大的天下?”   万安等三人遂顺水推舟地不再提什么致仕,仿佛遇到伯乐的千里马一般,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派君臣相得、齐心协力的典范。似有触动的文武群臣中,刘健、李东阳与谢迁等人看着看着,颇有些腻歪之感:从什么时候开始,阁老们才能把精力放到正事上来呢?   ************   前朝的风风雨雨,不多时便传到了后宫。周太后自然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闻言竟是猛地立起来,脸上神色大变。她迅速地转动着手腕上的菩提珠,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情绪,吩咐身边的女官:“将皇后与太子妃都带到西宫里来。若是皇帝去坤宁宫向皇后请安,便请他直接来西宫见我。”   此时,张清皎正陪着王皇后说话。她委婉地提起不知万岁爷年幼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情,王皇后便笑眯眯地与她说了些陈年往事。两人正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呢,但是,还没有等她自然而然地表露出对于纪淑妃的好奇,周太后的女官便过来了。   听了女官转述的口谕,王皇后怔了怔,与张清皎对视一眼。两人都隐约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不过,一向习惯于忍耐的王皇后并没有细问,扶着张清皎便往西宫而去,一路上还提起了她想尽快从坤宁宫搬出来:“总不能让你们一直住在清宁宫里。眼下大行皇帝的梓宫已经停灵仁智殿,乾清宫也腾出来了。我若是不搬出去,就连皇帝也不方便移宫。”   “那母后想住在何处?”   “西宫之北的咸安宫便不错,不仅离太后近,也清静。我想与柏贤妃一起搬过去住着,大行皇帝的其他妃子也尽可在咸安宫附近的宫室里住下。”   “可咸安宫已经有些日子不曾修缮了,还是等到修缮之后,母后再移宫也不迟。至于儿臣,在清宁宫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王皇后沉吟片刻,忽然道:“既如此,那便不必太麻烦了。不如将安喜宫稍作整理,改个名字罢。横竖我与万氏有缘,住了她的宫殿倒也合适。而且,安喜宫很是宽敞,大行皇帝的妃嫔们应该都住得下。”安喜宫可是宪庙精心替万贵妃修的宫殿,论占地广阔,其实不比西宫小;论奢华与舒适的程度,恐怕也不比坤宁宫逊色。若是就这样白白放着荒废,实在是太可惜了。   张清皎怔住了,微微蹙起眉:“怎么能委屈母后住在安喜宫里呢?”若换了是她,一定会离生平最大的敌人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你怕是没怎么仔细瞧过安喜宫罢。”王皇后勾起唇角,“便是我住在那里,也称不上委屈。只是有些瞧不上这座宫殿的名字罢了,改明儿咱们娘儿俩好好想一想,早些给它换个牌匾。”万贵妃若是地下有灵,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柏贤妃以及先帝众多妃嫔住在她的宫殿里,将她存在的痕迹全部抹去,应该会暴跳如雷罢。   光是想一想,她就觉得心中非常愉快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万贵妃:我的安喜宫!你竟然占了我的安喜宫!!   王皇后: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忍心让这座宫殿荒废而已。   太子妃:→ →,怎么,住过了就成你的安喜宫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来,把牌匾摘下来!   王皇后:^_^,现在,没有安喜宫了,只有属于我的仁寿宫了。   万贵妃:qaq,我的东西呢?   王皇后:扔了。   太子妃:和先帝一起埋了。   万贵妃:万岁爷……他一直念着我……   王皇后:唉,是啊,他也只能带东西陪葬了,谁叫我才是以后能光明正大与他合葬的呢?虽然我心里其实不怎么愿意。噢,还有纪淑妃,不,应该是纪太后了,她也能祔葬哦。   万贵妃:_(:3∠)_   ————————————————————————————————————————————   我是上上老母亲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6 01:01:53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8 07:21:26   coc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9 00:51:18   美好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19 12:18:21   谢谢亲们的地雷,么么哒~ 第118章 祖孙对峙   等到早朝结束的时候, 群臣终于商议出了调查此案的可行之法。因为宫闱之事不可臆度, 三司也不方便在宫廷里办案, 故而众臣也不得不承认,此案应交由东厂和锦衣卫来调查。一方面秘密探访当年在万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一方面仔细调查曾经出入宫闱的万氏亲属等等。   朱祐樘遂命刚闲下来没多久的东厂督主陈准负责此事,朱骥领着锦衣卫从旁协助。皇帝陛下以眼角余光瞥着低下头的尹直, 淡淡地道:“李孜省一案毕竟尚未了结,三司还需锦衣卫继续搜罗证据, 此案便以东厂为主。”   听罢, 群臣高呼万岁英明, 唯独尹直脸上血色尽失, 几乎是踉跄着跪倒在地。万安与刘吉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虚情假意地宽慰了他几句。尹直哪里还有耐性听这些场面话,随意搪塞着,转身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离开奉天门后, 朱祐樘便吩咐摆驾坤宁宫。却不想,御驾刚来到坤宁宫外,便有周太后身边的亲信女官守在外头行礼道:“万岁爷,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已经离开坤宁宫,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太后娘娘特意遣臣前来,请万岁爷前往西宫。”   朱祐樘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想来,祖母应该是有话想与朕说。”不然,也不会刻意隔离他与王皇后, 不给他机会询问真相了。   周太后确实有许多话想说,王皇后和张清皎一到西宫,便听她怒火冲天地数落那位揭露纪淑妃受万贵妃迫害的县丞:“也不知是哪里听来的流言,竟然敢就这么写成奏折呈给皇帝?!简直就是反了天了!!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宫里平平安安的,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此事,他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知道的?散播这样的流言,究竟是何居心?!”   “依我看,此人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贼子!长哥儿明明过得好好的,外朝内廷一片平静祥和,他偏偏没事也要搅出乱局来!!看到这样的折子,长哥儿心里能好受么?不仅会怨恨那个宫婢,说不得还会对他父皇生出龃龉!!挑拨天家父子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其心可诛!!”   越是数落,周太后越是愤怒,什么罪名都往那个县丞身上安。若是真按照她所说的罪名来处置此人,大概这位徐顼足以被凌迟数遍了。朱祐樘静静地立在殿外,听着她带着熊熊怒火的指责,忽然道:“孙儿参见祖母,给祖母请安。”   见他来了,周太后这才勉强收敛了些许,皱着眉道:“皇帝,那个鱼台县县丞奏议的事无凭无据,反倒是将前朝后宫搅得一团乱,实在是不能轻饶。拿着流言来奏事,此人定然只是为了博得名声,想借着咱们皇家的声名与混乱扶摇而上,必定不是甚么好东西。”   “是么?”朱祐樘平静地望着她,“那真的只是流言么?”   “……”周太后怔了怔,定定地回望着他,“否则呢?你以为这种无稽之谈是真的?”   “祖母,孙儿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也并不是甚么都不懂。当时的情形,如今依旧是历历在目。其中有多少疑点,孙儿心里很清楚。”朱祐樘接道,“原本万氏已死,孙儿也并不打算追究甚么罪责。可是,身为人子,至少应当求得一个真相。”   “真相便是,纪淑妃突发急病,来不及见你一面便走了。”周太后捏着手腕上的菩提珠,淡淡地道,“外头传的都是无凭无据之言,根本没有必要理会。否则,咱们皇家岂不是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祖母,孙儿也不愿意咱们皇室的声名受损。孙儿只想要真相,只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甚么。”朱祐樘道,眼眶微微发红,“我的母亲究竟因着什么而逝世,至少我应该知道事实,而不是那些充满虚伪、粉饰太平的借口。”   周太后尚是首次见到他如此固执的模样,不自禁地想起了同样是死不悔改的大行皇帝。她怎么会以为,这父子俩的秉性全然不同呢?在这种莫名的固执上,他们简直是像极了,谁都无法说服他们,更不可能动摇他们的意志。   想到此,她越发焦躁了,怒道:“知道之后呢?你待如何?真要将万氏的谥号削掉?!将她的坟墓掘开?!将万家人都全部处死?!让你父皇不仅挣了个昏庸的名声,连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你明知道他最在乎的便是那个宫婢!若不是事涉你父皇的遗言,事涉他的生前身后名,事涉咱们皇室的名声,我又何必替那个宫婢说话?!”   “不,祖母误会了。已死之人,孙儿不打算追究;与此事无关的人,孙儿也不打算连坐。孙儿只是纯粹地想要得到真相,想让还活在世上的证人出面,想让逍遥法外的从犯伏罪,仅此而已。”朱祐樘恳切地回道,“此案可以悄无声息地调查,不惊动任何人,调查结果也不必公之于众。如此,祖母便不必担心父皇的名声,亦不必担心皇室的名声了。”   虽然他并不认为,经过父皇这些年的闹腾之后,父皇与皇室还剩下什么好名声。不过,他的本意只是追求真相,也仅此而已。此案轰轰烈烈地闹出来,确实于皇室不利。明面上可以将此案视为流言,可私底下该做的必须做足。他不能让他的母亲蒙冤而逝,也必须将母亲该得的一切都给她——譬如公正,譬如真实,譬如尊谥,譬如地位,譬如祔葬。   周太后蹙紧眉,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坐在了软榻上:“罢了,罢了。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罢。”她定了定神,低声道:“你的母亲,其实是被万贵妃逼着服毒自尽而亡。你应该明白,她为何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朱祐樘怔住了,泪水再也止不住,打湿了他的脸颊。   原来,原来到底是他拖累了她。   张清皎望着他,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怜惜,只恨不得能紧紧地抱住他、温声地安慰他。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牵他的手,都是一种违背礼仪的“逾越”。   王皇后闭了闭眼,低声道:“太子妃,将皇帝扶回清宁宫,好好歇息罢。”她从未当过母亲,却也知道,绝大多数母亲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为孩子献出自己的生命。但这对活下来的孩子而言,却是无比残酷的真相。所以,她选择始终保守这个秘密。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躲不过这么一天。   ************   “她是为了我,才不得不服毒自尽的。当时,我被万贵妃‘收养’,住在安喜宫内。她若是想要我的性命,随时都有可能下手。万贵妃定然是百般暗示,胁迫母亲不得不做出选择,以她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   “呵呵,是啊,我怎么会一直没有想到呢?那时候万贵妃收养我的目的,便是想成为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可生母尚在,养母哪里能称得上是‘圣母皇太后’?我怎么可能轻易与她亲近得起来?因此,她必定不会让母亲活下去……”   “都是我拖累了她……害得她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唯恐被万贵妃发现我的存在。连我认祖归宗也是拖累了她……我们实在是太弱小了,她怎么可能在危机四伏之中护得住自己……”   朱祐樘紧紧地握住张清皎的手,喃喃地低声说着,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中,都充满了愧疚与懊悔——如果母亲没有怀孕,如果他没有出生,至少她还能安然地活在宫廷的角落里,悄悄地老去。而不是像如今那般,年纪轻轻地就离开了人世。   张清皎默默地听着,既不询问,亦没有开解他。她很清楚,他的忍耐力太强了,很多事情、很多情绪都习惯性地藏在了心底深处,不愿意诉说,亦没有机会诉说。可这些事情与情绪若是积压得太多,迟早有一天会腐烂,会腐蚀他的内心。因此,他正好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心中一切懊恼与悔恨都说出来,将自己深深藏起来的情绪都表露出来。   他当然也需要宽慰,但并不是此时,并不是此刻。   这时候,外头肖女官忽然禀报道:“万岁爷,太子妃娘娘,贤妃娘娘来了。”   柏贤妃?张清皎怔住了。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柏贤妃,几乎从来不与清宁宫打交道。她甚至听传闻说,柏贤妃一直觉得是太子夺走了原本属于悼恭太子的一切,因此对他总是十分冷淡。即使太子殿下已经登基为帝,她亦是不冷不热的。   可如今,柏贤妃又是因着什么而过来呢?   “走,我们去见她罢。”朱祐樘回过神来,嘶哑着声音道,牵着自家太子妃缓步走出了东次间。张清皎回握住他的手掌,低声道:“万岁爷,柏贤妃过来,说不得也是想说一说她所知道的真相。祖母所言不过是一面,柏贤妃所言亦只是另一面,唯有将所有人的言论互相印证,才是完整的事实。”   “我明白。”朱祐樘道,“我想要的,也只是完整的事实,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嗯,采用了某一种对纪淑妃之死的猜测   → →,我觉得以纪淑妃当时的地位,万贵妃不可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所以用的是更“聪明”的做法。   但是,罪魁祸首还是她~~ 第119章 探访故人   柏贤妃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我记得当年在万氏与纪淑妃身边服侍的宫人与太监, 这是他们的名单。时隔多年, 他们不一定还活着, 因为万氏、先帝与太后娘娘已经先后清理了三遍。能逃得过的人,必定早已改头换面,悄悄隐藏在宫中的某个角落里。”   张清皎接过薄薄的笺纸:“多谢贤妃娘娘。不知……贤妃娘娘对当年之事有何看法?”   柏贤妃垂下眸:“都说为母则强,但我到底没能护得住祐极。在这点上, 纪淑妃比我强多了,我很佩服她。”论爱护孩子的心意, 她并不认为自己不如纪淑妃;可若是论保护孩子的勇气与决断, 她确实多有不如。   “都说万氏那贱婢一贯嚣张跋扈, 连皇后都敢欺负。但其实她行事并非丝毫没有章法, 也是因人而异的。谋害祐极, 她是买通了东宫里伺候的太监与宫女。趁着天寒地冻,开窗关窗,一冷一热便让他受了风寒。谋害纪淑妃, 她却没能买通甚么人。毕竟当时万岁爷认祖归宗的时日尚短,她的手还没有伸过去。所以,她便换了一种威胁的法子,迫使纪淑妃不得不作出抉择。”   说到此,柏贤妃顿了顿,方低声道:“若是时光能倒转, 我真恨不得万贵妃冲着我下手,让我替祐极去死,换来他安安生生地活着。”如果早知道万贵妃会如此不择手段, 连太子也敢谋害,她怎么会忍心让儿子孤孤单单地住在东宫?就算东宫里布满了周太后、王皇后与她的人,她也不该以为孩子能高枕无忧……   “若是时光能倒转——”朱祐樘接道,“我亦恨不得替母亲而死,换来她平平安安。”他的母亲愿意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可惜,时光无法倒转,过去不能重来,他只能接受现实。   柏贤妃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依稀间仿佛从他身上瞧见了悼恭太子的影子,目光不由得柔软了些许:“若是万岁爷寻得这些宫人与太监,却不能断定他们的身份,我以及身边的人都能指认。皇后娘娘与坤宁宫的女官们亦有此意,只是今日碍于太后娘娘,没有机会向万岁爷说明而已。”说罢,她便告辞离开了,瘦弱的身体在灯光下投出了细长的影子。   张清皎与朱祐樘将那张笺纸读了一遍,誊抄了一份,而后交给了东厂督主陈准处理。陈准亦是宫中的老人了,对这些名字也稍稍有些印象,便按照自己记忆里的线索分派人员去四处寻找了。   此时月色正浓,朱祐樘忽然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罢?”   “见谁?”张清皎问。   “你大约早便想见,却一直碍于父皇不能前去拜见的那一位。”朱祐樘回道。不知为何,方才痛苦焦躁的时候,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因着父皇忌讳之故,他们已经有许久不曾相见,但他却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与信任从未变过。   如今,父皇已经崩逝,也是时候让她从那个孤冷寂寞的地方出来了。   ************   小夫妻俩轻装简从,踏着月色离开了清宁宫,身边只留下何鼎与云安伺候。曾女官倒是满心想着随过去,却在皇帝陛下难得冷淡的神色中默默地退却了。肖女官懒怠笑话她,趁着主子不在,吩咐宫人们赶紧将内殿彻底清扫整理了一遍。   偌大的禁城,足足有数千间屋子,却并不是每间屋子都有主人。有些宫殿华丽精巧,每年都仔细维护,甚至是不断地改建扩建,无论任何时候都能彰显出皇家的风度;有些宫殿则荒废破败,已经有数年没有修缮,犹如荒凉偏僻的无人角落,阴森可怕。   张清皎犹记得,在兴王朱祐杬的带动下,几位皇子都曾经对这些废弃的宫殿很感兴趣。这种痴迷来源于少年们对于未知的好奇,也来源于他们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在她看来,这应该是相对较为健康的兴趣。只可惜,却让对先帝的喜好格外敏感的邵德妃慌了手脚,使出了移花接木之计。   算了,这种不愉快的记忆,便不必再多提了。她只是觉得——小少年们的爱好果然非同寻常,至少她便对这种阴暗荒废的角落并不感兴趣,也不喜欢探险。仅仅只是穿梭在疯长的野草丛中,她都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唯恐从草丛里跳出什么危险的动物来。   发觉自家太子妃悄悄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贴在自己身边,朱祐樘放慢了步子,宽慰道:“安心罢,有何鼎在前头开路呢。”   张清皎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问道:“吴娘娘是甚么样的人?”关于吴废后的传闻,肖女官也没有吝啬,早便告诉了她,言语之间对这位废后又是赞赏又是惋惜。因为以她那样的性情,注定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待在大行皇帝的后宫里。   “她瞧着不容易亲近,眼里揉不得沙子,其实亦有心软的一面。”朱祐樘回道。温暖的记忆驱散了笼罩在他周身的阴云,令他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轻松之意:“她平生最恨的便是‘忍耐’二字。在她看来,若有人犯到她头上,她便是再肆意一些也不为过。毕竟是武将家出身的姑娘,发起怒来便容易控制不住情绪,觉得唯有动武才能解决问题。”   随着他的讲述,张清皎渐渐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位身姿矫健的将门虎女的形象。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样的女子已经是极为罕见了。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往往活得很是随心所欲,比那些被所谓的规矩带来的条条框框桎梏住的女子潇洒多了。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一处荒废已久的院子。院子内并没有燃起烛火,森然无声,仿佛是一片没有人居住的废墟。不过,何鼎轻轻地拍了几下门后,那略有些腐朽的门竟是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门内的老宫人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恭恭敬敬地给朱祐樘与张清皎行了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院子内亦是长满了野草,野草中间开辟出了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正殿。恍惚间,朱祐樘仿佛瞧见了幼时无知无惧地穿梭在野草丛中的自己。   他回过神,才牵着张清皎往正殿而去。不过是走了数步,两人就见屋檐底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阴影正好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素白的裙裾。片刻后,那身影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让月光映照出了她的模样。   说实话,吴废后的容貌更像是一位文臣家庭出身的纤弱女子,而不是武将家庭的姑娘。单瞧着她眉眼细长,静静地望过来、娴静无比的模样,张清皎实在难以想象出她曾经亲自拿起鞭子抽打万贵妃的场景。   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少年,发觉他的穿着果然已经变了,吴废后淡淡地弯了弯唇,跪下叩首道:“罪妇参见陛下。”   “吴娘娘不必多礼。”朱祐樘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娘娘是长辈,不必行此大礼。”虽有数年不曾见面,他却一直将吴废后视为恩人与亲眷,自然不可能安然领受她行的大礼。   吴废后却是坚持给他叩首,这才起身淡淡地道:“向陛下磕头,我心甘情愿,并不觉得委屈。若是换了其他人当了皇帝,我心里却是未必会觉得如此畅快了。幸好,陛下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这一位,是陛下的皇后么?”   “尚未来得及册封。”朱祐樘点头道。   张清皎遂轻轻地躬身福了福,行了民间的晚辈礼。吴废后眸光微微一动,给她还礼道:“罪妇可受不得皇后娘娘的礼。”   一番见礼后,吴废后便将他们引到了正殿中。殿外破败荒凉,殿内的摆设用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家什门窗上的清漆早已脱落斑驳,却是处处都干干净净。墙上并没有鞭子或者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倒是书柜里摆满了书,笔墨纸砚亦是一应俱全。由此看来,更像是一位清寒书香世家出身的女子的屋子。   “陋室破败,无法好好招待陛下与皇后娘娘,望恕罪。”吴废后道,“不过,陛下与娘娘怎么突然趁着夜色过来了?此处偏僻,便是身在宫内,也难免会有些危险。陛下与娘娘是万金之体,怎么能冒险行事呢?”   “许久不见吴娘娘,我心里很是思念,所以特地带着妻子前来拜见。”朱祐樘回道,“本想过些时日将吴娘娘从这里接出来,到时候再正式见面。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我便有些等不及了。”   “陛下,罪妇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不必出去了。”吴废后摇了摇首道,“只要想到皇帝已经大行了,万氏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了,罪妇便已经很满足了。”在她数十年如一日的孤寂生活里,几乎没有多少比见证敌人落魄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吴娘娘,在今年正月的时候,万贵妃早已先于大行皇帝逝世了。”张清皎道。   吴废后怔了怔,皱眉道:“那……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敢为难陛下呢?”   朱祐樘沉默片刻,方道:“我想知道母亲当年‘暴病而亡’的真相。祖母甚为不喜,但到底还是告诉我了……”   “在太后娘娘心里,最重要的是自个儿,其次便是她的儿子。至于你心里究竟会怎么想,她或许并不那么在意。不过,陛下,即使我对你母亲之事一无所知,也明白一个道理——既然她认为你重于一切,那你便好好地替她活下去罢。每一时每一刻都过得平安喜乐,才不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朱祐樘心头微震,眼眸再度微微发红,默然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柏贤妃:呵呵哒,报应。   王皇后:呵呵哒,报应。   吴废后:呵呵哒,报应。   ————————————————————————————————————————————   吴废后、王皇后、柏贤妃,是英宗给宪宗选的三个皇后候选人。   吴废后鞭打万贵妃一事闹出来后,宪宗以当年英宗看中的不是吴废后而是王皇后为借口,用了各种手段污蔑吴废后及吴家(欺上瞒下啦、贿赂勾结啦之类的),终于废掉了她。然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王皇后顶上去了。   嗯,幸好,这三位的寿命都比宪宗和万贵妃长╮(╯▽╰)╭ 第120章 两相妥协   辞别吴废后, 朱祐樘牵着张清皎, 披着银光流泻的月色, 缓步回到清宁宫。眼见着灯火通明的内殿就在面前,热闹喧嚣也越来越近,张清皎忽然停步,凝视着微微垂首望过来的朱祐樘, 认真地道:“无论如何,臣妾都会一直陪在万岁爷身边, 永远不会离开。”   朱祐樘怔了怔, 注视着她坚定肃然的面容, 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嗯。”   “万岁爷也要答应臣妾, 好好顾惜自己的身体。”张清皎握紧他温暖的手掌, 低声道,“臣妾想要的陪伴,不是十年二十年, 而是数十年如一日。等到我们步入古稀之年后,再一同离开人世……”正在恋爱的人,智商果然倒退得厉害。明明理智告诉她,要求一位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绝不可能的,但感情依然让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种可笑的情话。   “好,我答应你。”朱祐樘莞尔。她可真是随时随地都不忘记叮嘱他保重身体, 难不成他的身子骨已经差到了让她如此紧张的地步?明明只是这两天因着情绪不稳,所以他的脸色才瞧着难看了些,却并没有到病倒的程度。   张清皎眼眸微微一亮, 随后便又收敛了眼角眉梢透出的喜意,有些黯然地想道: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她,或许是并没有真正理解她的言下之意罢——她想要的陪伴,不仅仅是长长久久,而且是独一无二,不会有任何人插足他们之间。   可是,历朝历代又有多少皇帝能做到仅有皇后一人呢?纵然年少时信誓旦旦,最后因为不得已或者变心又纳入新人的皇帝,依旧被人们称赞足够情深。退一步来说,就算是这个时代的普通男子,也未必能守着一位妻子生活。对于皇帝而言,这种念头更是一种奢望,绝无可能实现。   每每想到这些,她满心的渴望与热情都会在理智的控制下,不得不收敛起来。纵然情到深处的时候,她也无比希望这份专属于她的感情能够持续一生,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给他。但岌岌可危的理性始终警告她:决不能越过界限。   她的感情与情绪可真是奇妙。明明早有预料,却依旧是患得患失;明明一切尚未发生,却依然会黯然神伤。恋爱虽然甜蜜,却总是伴随着随时可能失去的忧伤和痛苦。投入的感情越深,就越难以接受必然的结局。   不过,尽管她与他的恋爱终有结束的时候,但只要他们还是家人,只要他们之间依然有信任,她的许诺便会持续终生。   ************   这一夜,有人因为宫中的暗流涌动而松了口气,暗自窃喜;这一夜,也有人因为听说纪淑妃之死将重新调查,惶惶然不知所措。万安万首辅听仆人禀报说万喜亲自前来拜访,断然说不见;刘吉刘阁老听闻万达来拜见,摇摇首也避而不见。   万喜与万达兄弟二人都吃了闭门羹,怀着最后的希望前来寻尹直尹阁老。尹直倒是见了他们,却是满面晦涩之意,毫无掩饰地直言道:“你们是想要活命,还是想抱着眼前的荣华富贵,与贵妃娘娘在地下团聚?”   万喜和万达都不自禁地抖了抖,对视一眼:“当然,当然是想要活命!!”   “那便赶紧上折子,辞官,将先帝赐的房产与所有金银以及违禁物等都退还回去。听说你们万家历年来还从内府那里支取了不少东西,能还的都尽数还了。若是舍得这些本来就不属于你们的身外之物,全家应该都能保住。”   “尹阁老……没有别的法子了么?”万达到底还是舍不得已经享用了二十多年的富贵生活,迟疑着问道,“贵妃娘娘都已经薨逝了,我们那时候也不经常入宫,哪里知道她与纪淑妃之间有什么恩恩怨怨呢?咱们陛下自小是个慈善人,只要我们愿意辞官,应该便会既往不咎了吧?”   尹直听了,不由得冷笑起来:“你以为陛下仁慈,就意味着任人欺凌么?李孜省一案、梁芳一案都是甚么下场,还需要我提醒你们?那还只是报当年废太子之仇而已,如今再加上杀母之仇,陛下该有多恨贵妃娘娘,你们还想象不出来么?只是杀掉你们,已经算是很仁慈了。便是夷三族,甚至是夷九族,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万达吓得面无血色双股战战,险些就瘫软在地上了。万喜沉默片刻,拱手道:“多谢尹阁老指点,我们兄弟二人必不会忘记尹阁老的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会报答尹阁老。”借着这件事,他也终于看清了哪些人有情有义、哪些人无情无义。万家败落之后,那些无情无义之人说不得还会来踩一脚,他必须做好准备。   “……呵呵……”尹直笑了起来,目光里满是阴郁与无奈,“不过是觉得你我同病相怜,理应互相援助罢了。但愿我们尹家落难的时候,阁下能记得如今的承诺。”若是他并非深陷如今这等摇摇欲坠的境地,大约也会和万安、刘吉一样选择自保,绝不会再接触万家人罢。可悲的是,万家人尚有他能求助,他却不知自己还能求助于何人。   经过今日的早朝,他已经彻底抛弃了侥幸偷生的心思。若是能像万家人一样,献出官职与家产自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只可惜,不知年轻的皇帝陛下会不会容许他有机会做出选择……   ************   翌日的早朝,借口替万贵妃守孝从未出现过的万喜万达等人顶着文武百官的审视目光,艰难地进入了奉天门。朱祐樘刚在御座上坐下,他们就忙不迭地跪下来叩拜,递上了辞官以及交还所有资产的奏折。   朱祐樘听怀恩念完奏折后,眉头轻轻一动,点头道:“准。”以他对万家人的了解,万贵妃从未倚重过万喜与万达,有什么事总是会找万通商量。如今罪魁祸首万贵妃与万通都死了,追究无辜之辈也没有意义。何况这件事皇家不能承认,更不能闹大。故而,万家如此识时务,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接下来,群臣默契地避开了纪淑妃一案,陆续奏事。等到奏事完毕后,怀恩便高唱退朝。朱祐樘立即派出了锦衣卫,跟着万喜和万达去万家,“收取”他们献上来的家财,充实内库与内府。   万家资财之丰厚,足以令奉命去“收取”的牟斌等人感到震惊。皇帝陛下听王献禀报说,锦衣卫押送了数十车金银珠宝进宫,默然片刻,问道:“能装满三窖金么?”抄家可真是积攒“七窖金”的捷径——若是将朝廷上下的蛀虫都抄一遍,别说七窖金了,便是七十窖金也能攒得起来罢。   “陛下,奴婢粗略地算了算,金银并不算多,反倒是珍玩、珠宝、字画很是不少。”唯有像梁芳那样的太监,才会对金银财物格外有执念。万家到底已经富贵了二十多年,世家们的爱好也学了七八成像,对金银反倒没有那么在意了。   “就算只有一窖金也不少了。等朕再攒三窖金,就能将列祖列宗积攒的七窖金都留给嗣皇帝了。”朱祐樘道,“登记造册的时候,将所有珠宝都挑出来,让银作局重新炸了,准备给皇后用。”   “陛下,那可是数以千件的珠宝,都按皇后娘娘的形制来做?”王献怔了怔。上千件珠宝,若都给未来的皇后娘娘佩戴,便是轮流戴好几年也不会重样。就算陛下再宠皇后娘娘,也该留一些以备日后赏赐其他妃嫔的时候用罢。   朱祐樘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分出六分之一,孝敬祖母;再有六分之一,孝敬母后;再有六分之一,给母亲祔葬时作陪葬品。剩下的所有珠宝,都给皇后,务必做得精巧些。她还年轻,饰物不必完全拘泥礼制,做些符合她年纪的饰物。”   王献愣住了,本想说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但眼见着皇帝陛下已经微微笑了起来,他也只得低头应了:“奴婢明白了。”他无法想象,等到万岁爷想赏珠宝给其他妃嫔的时候,他却说所有的珠宝都是皇后娘娘的形制,万岁爷的神情该有多精彩。幸好内库里还有些珠宝留存,以后搜罗出来还能备用。   傍晚,朱祐樘携着张清皎前往西宫给周太后问安。   祖孙二人只是说了几句话,周太后便将话题转回了万家交还资产一事:“既然万家已经辞官,交还了所有家财……皇帝,你有何打算?”   “祖母,孙儿的打算,便是追寻真相,惩戒当年之事的从犯。至于万家人如何,并不重要。若不是觉得他们二人没有那个本事掺和当年的事,孙儿也不会放过他们。”朱祐樘道,“不过,母亲毕竟为尊,若想彻底平息此事,孙儿不方便出面。”   周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便由我和皇后出面,明发懿旨。只要你父皇的声名无损,咱们皇家也不会任人谈论笑话,其余诸事皆由你做主。”孙子既然已经退了一步,她也须得退一步,往后的日子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这是她从多年来与儿子相处的经历中,渐渐摸索出来的相安之道。   “有劳祖母与母后。”朱祐樘恭恭敬敬地颔首道。   仅仅过了两三日,皇帝陛下便正式下谕旨:称万贵妃的追谥与迁葬,先帝与朝廷已有定论。万喜等人的罪状也没有证据,况且已经辞官并退还资产,所以无论他们是否曾经助纣为虐,都不再追问。   而周太后与王皇后也下了懿旨:宣称纪淑妃一事已经调查明白,都是外头的无据之言,不必再追究下去。一切流言蜚语,也应到此为止。   由此,不过是几日之间,纪淑妃一案便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啧,虽然金银少了些,但好歹有珠宝。送给卿卿的礼物get!   王献:_(:3∠)_,陛下,真的全都按皇后娘娘的形制打造吗?   皇帝陛下:当然,去吧去吧,朕还等着给卿卿惊喜呢。   王献:以后要送给其他人怎么办?   皇帝陛下:→ →,除了卿卿朕还能送给谁?   皇后娘娘:是啊,还能送给谁?   王献:_(:3∠)_,我已经死了,师父师兄记得给我收尸。   戴义:呵呵哒   萧敬:呵呵哒   ——————————————————————————————————————————   孝宗确实放过了万家人,尽管有杀母之仇,他真的没有迁怒。   性格真的是很好了——也许是太仁慈了一点……   但是我看实录的记述,总觉得有点微妙。想必,周太后与王皇后多少还是给他施过压的……   当然,这是我的臆测啦!   下一章,咱们小张要封后啦!   然后第二卷 结束~ 第121章 晋封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很多亲看不到正文,正文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仅这一章防抽,其他章目前反应都是正常的,看不到可能是因为订阅率不足50%的缘故。   ——————————————————————————————   一切尘埃落定后,为周太后与王皇后上尊号以及册封皇后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成化二十三年十月初,周太后被册为圣慈仁寿太皇太后、王皇后被册为皇太后,同时举行上尊号仪式。这时候,先帝留下的嫔妃也纷纷改了称呼。无论是张贵妃、邵德妃还是柏贤妃,都只称“太妃”。她们都随着王皇后一起移宫,住进了被重新命名为“慈寿宫”的安喜宫。   这无疑意味着,属于大行皇帝的禁城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不仅他的梓宫离开乾清宫停灵在了仁智殿里,他的妃嫔们也离开了东西六宫,未来只能生活在少有人踏足的慈寿宫偏殿中,默默老去。而这座宫殿的真正主人,是登基为帝不过月余的年轻皇帝朱祐樘,以及他即将正式册封的皇后张清皎。   因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上尊号是在同一日,故而受册宝礼、谒谢礼与庆贺礼都重复了两次。作为晚辈,朱祐樘和张清皎都穿着最隆重的礼服,不断地按照礼仪跪拜叩首。不仅仅是他们,太妃、先帝的皇子皇女以及长公主们也都在场,改名为“仁寿宫”的西宫和慈寿宫都因他们齐聚在一起而显得格外热闹。   等到慈寿宫的庆贺礼结束,时候已经不早了。王太后温声对众人道:“这几日且忙着呢,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罢。”大家纷纷颔首,笑着告辞。宫中的礼仪无比繁琐,上尊号礼还没有完全结束,命妇都来不及进贺表呢,皇后册封礼又该来了。连续数日忙忙碌碌,身子骨弱的人怕是能累出病来,可不得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么?   朱祐樘与张清皎亦告退离开,王太后特意叮嘱道:“太子妃最该好好歇一歇。明天是你的册封礼,气色可不能差了。肖女官也很不必拘泥甚么宫中的规矩,好好地给咱们的皇后娘娘妆扮妆扮。”   “母后放心,儿臣都明白。”张清皎笑着应道,“这样的好日子,怎么能不妆扮得神采飞扬一些呢?”对于她而言,这可是仅次于成婚的大日子,当然不能怠慢了。皇后的雍容典雅、皇后的尊贵气度,她都必须展现出来,才能震慑住宫内宫外无数各怀心思的人。   因着此时王太后刚移宫没两日,乾清宫与坤宁宫都需要适当地改建与修缮,所以小夫妻二人依旧住在清宁宫里。   乘着舆驾回到清宁宫后,他们便各自去更衣。等到朱祐樘更衣沐浴出来,却见张清皎依旧身着翟衣坐在铜镜前,似是正在端详镜中的自己。他勾起唇来到她身后,面容倒映在了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怎么不更衣?凤冠一直压着脑袋,不累么?”   “臣妾忽然有些舍不得了。”张清皎从镜中望向他,抚了抚耳鬓的双博鬓,“今日可是臣妾最后一次穿太子妃的翟衣,总觉得有些不忍心将它换下来……”   “但我却觉得,皇后的袆衣更适合你,九龙九凤冠也更适合你。”朱祐樘摇了摇首,“没甚么舍不得的,皇后的礼服与常服都更华贵,你穿起来也必定会更美。若是不喜宫中的常服制式,咱们便命针工局与银作局做别的样式。”   闻言,张清皎的眸光里已是满含了笑意,娇嗔道:“臣妾可是穿着这身翟衣嫁给万岁爷的。方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臣妾便想起了咱们成婚的时候,不自禁地,就越发喜欢这一身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再一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天何其厚爱她,让她在已经对宫廷生活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遇上了他。   朱祐樘怔了怔,注视着镜中的目光渐渐热了起来。他又何尝会忘记,成婚那一日的喜悦与忐忑呢?上天终究是向着他的,在夺走了他的母亲,让他苦熬了这么多年后,终于给他送来了他的爱妻。   两人充满情意的视线在铜镜里纠缠厮磨,周围的气氛比任何时候都更温情脉脉、更暧昧丛生。后知后觉地想起大行皇帝的孝期早就已经过去了,朱祐樘缓缓俯下身,吻住了他的皇后。那凤冠上的龙凤衔珠轻轻颤动,撞在他额头上,染上了他的温度。   随着这一吻渐渐深入,朱祐樘似是觉得凤冠有些妨碍了,便将它轻轻地取了下来,搁在了旁边。随后,在他的手指下,华美的翟衣也仿佛花一样绽开,露出了里头令他无比渴望的人。铜镜里倒映出两人交缠的模样,情至浓处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屏风内。   ************   翌日凌晨时分,清宁宫已是灯火通明。   再度更衣沐浴的朱祐樘穿上了衮冕后,便立在东次间门口,隔着十二旒珠望着里头静静张开双臂站着的张清皎。他的皇后已经穿上了袆衣,九龙九凤冠雍容隆重,深青色衣裳上绣着翟鸟与小轮花,领口袖襟则为火红色,绣金云龙纹。蔽膝、大带、玉圭、革带、玉佩、五彩大绶与三彩小绶,一层又一层的衣物与饰物将她包裹起来,装饰得尊贵无比。   她收敛着神情的时候,确实带着几分威严之态。可是在望见他的那一刹那,却笑了起来,双眸如两泓弯月,分外动人。朱祐樘也不自禁地笑了,轻声道:“皇后,朕先行一步。”这一句话,无疑与他登基那一日离开的时候所说的话相映成趣。   “臣妾恭送陛下。”张清皎也笑着应道,这是与那天同样的回答。   两人如此心有灵犀,朱祐樘忽然有些不舍得挪开目光,更有些不舍得转身离开了。虽然册封礼须得由他前往奉天殿开始,但之后他却只能在殿内等待,不能去举行册封礼的坤宁宫亲眼见证她接过册宝,真是有些遗憾。不过,幸好,他第一个见到了穿袆衣的她。   张清皎目送着他离去,闭了闭眼,回顾起了曾女官给她讲解过的册封皇后的礼仪,看上去无比淡定。倒是肖女官与曾女官都比她更紧张几分,又是催促着宫女们给她抚平袆衣上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微折痕,又是亲自躬身替她抚平大绶与小绶上的五彩。   等到终于装扮妥当,她才扶着肖女官,缓步走出清宁宫,坐上舆轿前往坤宁宫。舆轿绕向坤宁宫的时候,她透过随风摇动的珠帘,瞧了瞧远处响起鼓乐的奉天殿。乐声清和悠远,仿佛能传遍整座禁城。   此时,奉天殿中,朱祐樘已经遣了正使张懋与副使万安带着册宝前往坤宁宫。正副两位使节遂随着册宝来到坤宁宫,于宫门外止步。张清皎在女官的指引下,缓步来到宫门外迎接册宝。这是两位重臣首次见到皇后娘娘,远远望去只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瞧上去很是沉稳。不过,因守礼之故,两人立即垂下首回避,躬身行四拜礼。   而后,由奉册内官怀恩与奉宝内官覃吉带着册案与宝案来到坤宁宫的正殿内。张清皎随着他们入内,在拜位上静静立着。便听怀恩朗声宣读册文道:   “朕惟天地定位而万物以生,日月并明而六合以照,肆君后之合德,斯化理之有成。懿典具存,国家所重。朕嗣大历,服稽古礼,文尊称列上。于圣慈徽号祗荐于先帝,乃顾宗祧之重,允资内德之贤。眷尔张氏,庆钟名阀,气禀柔嘉,言循图史之规,动中珩璜之节,金和玉粹素含法地之贞,桂郁兰芳夙炳伣天之表。顷膺礼聘来嫔春宫,有关睢乐得之风,有鸡鸣警戒之益,佥言贤淑,宜正号名。特颁册宝立尔为皇后,于戏帷诚敬可以相九庙之禋,惟孝爱可以奉两宫之餋,惟仁惠以逮下,惟恭俭以持身,庶成雍睦之风,克介绥和之福,茂隆化本,亿万斯年。”   这是她亲眼瞧着朱祐樘写就的册文,内中的辞句她都很熟悉。她原以为,在欣喜过后,这些文字已经不会带给她更多的惊喜了。可是,在如今这种庄严肃穆的场合,被人如此庄重地高声念出来,她却是别有一番感触。   直到此时此刻,她仿佛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已经成为了皇后。   一切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却又似乎与以前没有任何分别。她静静地站在坤宁宫内,左右环顾着这座正在修缮中的殿堂。它比清宁宫内殿更宽阔、更壮丽,摆设布置也更加华美。不过,除此之外,仿佛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差异了。   她曾经见过数百年之后的它,屋檐上生着杂草,里头的摆设几乎被清空,寂寥而又没落。与时常围拢了层层观众布置丰富的乾清宫相比,它总是令往里探看的观众们有些失望。甚至,关于它的爱恨情仇故事,还不如东西六宫更令人记忆深刻。毕竟,人们爱看的都是低位嫔妃的逆袭,而不是皇后的日常。而在这样的故事中,皇后通常都是反派。   也许,她在自己的人生故事中是主角,是无可动摇的禁城的女主人。但是,迟早有一天,她在别人的人生故事中也会成为反派,也会摇摇欲坠罢。   想到此处,年少的皇后娘娘轻轻弯了弯唇,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坤宁宫:“走罢,回宫。”册封礼尚未完全结束,她还得忙上几日,也顾不得想象那些尚未发生的事了。   既然她已经是正宫皇后,便不会再将这个位置让给任何一个人。即使最终她留不住喜欢的男人,至少还能留得住权力。   ——————————————————————————————————————————————   皇后娘娘:╭(╯^╰)╮,留不住男人,但留得住权力!   皇帝陛下:???为什么朕有点听不懂?   皇后娘娘:没事,臣妾自言自语而已~   皇帝陛下:……卿卿,你又脑补什么了?   皇后娘娘:什么都没有脑补啊,我很好!这就是宫斗剧本的打开方式嘛。   ————————————————————————————————————————   皇后册文是我百度来哒,不保证准确性。   大家看着就好,因为我在实录里只找到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册文 第122章 入主坤宁   数日后, 张清皎正式移宫, 成为了坤宁宫的新主人。   经过修缮, 坤宁宫再度恢复了往日的荣光,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处处皆是精雕细琢。门窗与横梁上的彩绘栩栩如生, 屋顶上的琉璃瓦也都焕然一新,就连立在屋脊上的七头神兽亦是精神奕奕。瞧上去, 它全然不像是一座已经历经百年风雨的旧宫殿, 反倒更像是刚建好的新宫殿, 正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到来。   随着忙碌的宫人们在殿内不断穿梭来去, 属于主人的箱笼物件均归置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位置。空空荡荡的坤宁宫终于多了几分生活的感觉, 也添了不少鲜活的气息。不久之后,殿外缓缓行来浩浩荡荡的卤簿队列,在宫女太监们的簇拥下, 一辆绣满龙凤的明黄色舆轿缓缓地落在了地上。   大宫女云安将轿帘徐徐掀开,里头随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扶住了上前行礼的肖女官。肖女官到底还是将礼节行完了,这才改为搀扶着轿中的皇后娘娘。头戴金丝嵌蓝宝假髻,身穿明黄色龙凤襕肩上襦与秋香色十二幅长裙的张清皎出了舆轿,扫了一眼井井有条的殿内, 微微笑道:“辛苦了。”   “不过是臣的分内事罢了。”肖女官扶着她走入明间内,“一切都是按娘娘的吩咐布置的。只是坤宁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远比清宁宫内殿更轩阔, 眼下瞧来仍是空旷了些。若是娘娘有意,臣便让内府再挑些摆设过来。”   “轩阔些也好。”张清皎勾起唇,“足足九间,哪里能都塞得满满当当呢?”她环视周遭,颇有些满意地颔首道,“明间的摆设少,果然瞧着宽敞许多。”在她看来,明间犹如客厅,自然须得宽敞些才方便待客与日常活动。   “娘娘可要去里头瞧瞧,看看可还有甚么需要改动?”   张清皎正要点头答应,便听外头倏然传来万岁驾到的高唱声。她回首望去,正好瞧见朱祐樘越过交泰殿缓步走来,于是笑盈盈地向着他屈膝行礼。朱祐樘立即快走了几步,将她扶了起来:“怎么样?坤宁宫修缮完后,你可喜欢?”   “臣妾很喜欢。”张清皎牵着他,“正要逛一逛新居呢,万岁爷若是得空,便陪臣妾一同走走如何?臣妾尚是头一回迁居,多少有些随意。若是臣妾的安排有哪里不妥当,万岁爷便让他们赶紧改了就是。”   “这是你的寝宫,按你的想法安排便足矣。”朱祐樘道,反握住她温暖细腻的手掌。   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牵着的手半掩在窄袖的袖口底下,旁边侍立的宫女与太监都不敢多看,低垂着头退后了几步。曾女官又一次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敢触怒看似温和其实也日益威严的皇帝陛下,只得勉强按捺住不提。   “这是东次间,臣妾打算用来做燕居之所。平日里咱们用膳也都在此处,下棋以及玩乐也可在这里。瞧,窗前的软榻上已经放了咱们惯用的棋盘,榻边的瓷瓶可以拿来顽投壶,也可以插些花草。”   朱祐樘望着那只方方正正的窄口瓷瓶,微微笑起来:“燕居之所,不是能用明间么?”他怎么不知道,皇后什么时候对投壶也有兴趣了?莫不是又发现了她令人意外的一面?除了投壶,也不知她还喜欢什么游戏。   张清皎解释道:“明间只是待客之地。臣妾想着,既然日常免不了时常见外人,便将明间单独辟出来。若是无须见外客,臣妾便待在只属于咱们自己的生活起居之所。往后万岁爷若是见到臣妾坐在明间,那便必定是不得闲暇的时候。若是明间里空空如也,那便意味着臣妾或者是外出了,或者是正在偷空休憩。”   朱祐樘笑道:“不如我让何鼎或者李广常来瞧一瞧,打听你究竟在不在。若是你不在,我过来也只能待在书房里了。里头的东梢间是寝房么?”   张清皎牵着他,来到了她梦想中的超级大卧室:“臣妾让他们将东梢间、次梢间合在一处,作为寝房。万岁爷瞧瞧,是不是开阔了不少?这里放着臣妾的梳妆台与妆匣,这里放着屏风与软榻,这里放着床,这里是并墙而立的衣柜箱笼。”   朱祐樘注视着那个与高达将近一丈,平整地与整面墙严丝合缝地“镶”在一起的巨大柜子,不免怔了怔。这样一个大柜子,足可媲美三四个寻常惯用的柜子。他家皇后有这么多衣裳需要放进去么?多数应该都是空的罢?看来,他可得让针工局给她多做些衣裳,填满这个大柜子才好。   “臣妾不喜欢处处都放着柜子,总觉得太占地方,也容易想不起来某样东西究竟放在何处。所以特地叮嘱了他们别用寻常的柜子,而是做出贴合整面墙摆放,犹如镶嵌在墙上一般的大柜子。而且,前头还装饰着绸帐,平时将帐子放下来便能将它遮住。瞧不见它,就不觉得它累赘笨重了。”   “倒是有些像太医院里放药材的七星斗柜,与寻常柜子相比,更平整宽大。”   “能装不少东西呢。臣妾都打算好了——左边放万岁爷的衣物与配饰,右边放臣妾的衣物首饰和箱笼,寻常穿戴的四季常服应该都能装得下。”至于庄重的礼服,通常由女官们保管,会放在专门的库房中仔细清洗和保养。   “我的衣物……”想起没花什么功夫改建,搬完先帝的东西后就变得格外空旷冷寂的乾清宫,朱祐樘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到时候,让何鼎他们收拾了,都放过来罢。”他的寝宫虽然是乾清宫,但宫中也没有什么规矩要求,他必须经常住在乾清宫里。无论如何,皇帝在皇后的坤宁宫过夜起居都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既然他们是一家人,自然应该起居坐卧都在一处。若是时常分离,感情定然会冷淡下来。寻常的民间夫妇不就是如此么?每一夜都抵足而眠,同卧同起,方能平和地相处数十年,直至去世同葬,依旧感情深厚。   “还有尽间呢?用来做甚么?”   “尽间是更衣之所与浴房,格外开了小门给值夜的宫人进出。不过,通往寝房的门可以在咱们这边栓住,避免有不懂事的人擅闯。”张清皎将小门打开,露出里头同样敞阔的更衣之所。此时窗户已经支开,北风将这间更衣室吹得格外清透。角落的香炉里正燃着徐徐清香,似有似无的香气极容易被人忽略。   之后,两人又返回明间,来到了西面。   “书房在西次间,将西次间与西梢间打通,做了个大书房。连书柜臣妾也是让他们按着整面墙来做的。”张清皎的话音刚落下,朱祐樘的目光便定定地望向了整整三面墙的书柜。此时的书柜大都空空如也,但他能够想象出来,若是用书将这里填满,便无异于拥有一座小藏书阁了。   “臣妾的书不多,连中间一行都很难摆满。不如万岁爷将惯常看的书都放过来,若是还不够,以后咱们便仔细搜罗各种好书,将这里渐渐地填满。”无论是正经书、诗文集或是杂书、医书、工技书、算书等等,她都来者不拒。   以前因受限于条件,她所看的书无非是从父亲张峦书房里借的常见的经典与史书、诗文等等,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充分了解这个世界。杂书、医书、工技书、算书甚至话本等等,才能让她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人们的生活状态。   “次梢间与尽间呢?用来做甚么?”   “……以后有其他用处。”张清皎轻轻咬了咬唇,道。她一直打算将那两间当作婴儿室与游戏室,所以只让人铺满了柔软的地毯,两间都空着。眼下连孩子的影子都没有,她自然不会明白地告诉他,这是她给孩子准备的房间。等到他们的孩子来到世上后,她打算争取抚养权,绝不会将孩子交给乳母全权照顾。   “原来,前一段时日你一直捧着营造例图瞧,便是为了重新归置和改建。”朱祐樘笑着道,“眼下瞧着,确实是很用心思。如今的坤宁宫与母后的坤宁宫已经截然不同了。”王太后当年的坤宁宫显得清冷寂寞,如今的坤宁宫却是舒适温馨,独具一格。   “万岁爷也觉得这样住着舒服?”张清皎笑着问。   朱祐樘自是颔首道:“比乾清宫舒服。”   “那……往后咱们就住在坤宁宫便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完这样大胆的话后,张清皎便不自禁地垂下了眼,睫羽抖了抖。这一瞬间,她心里很是懊悔:自己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快?顺口就将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哪位皇后会邀请皇帝长住坤宁宫?这不是摆明了‘善妒’,只想要独宠么?恐怕他听了,也不好回答罢。   想到此,张清皎也顾不得听回应了,略有些紧张地转过身,掩饰一般对侍立在身畔的肖女官道:“甚么时辰了?是不是该去给祖母和母后问安了?”为了避免尴尬,或许她应该佯作自己从未说过那句话。就当做是一时口误,默契地忽略它就是了。   肖女官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从皇后娘娘那句话给她造成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娘娘忘了么?昨日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便说,今日娘娘移宫,想必事务繁多,定然是忙不过来,就不必去问安了。”   她究竟是该称赞自家主子勇敢呢?还是该说她胆大妄为呢?她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未见过这样一位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的皇后。是的,谁都想要独宠。可这种事在心里想一想也就罢了,暗中做些安排也就是了,又何必要明说呢?   “我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动一动口,吩咐你们几句罢了。咱们走罢,给长辈请安可不能怠慢。”说着,张清皎转身便要往外走——   “好。”朱祐樘忽然道,就见他家皇后已经定在了原地。他含着笑,望着她纤细婀娜的背影:“坤宁宫便是我们的家,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她是他仅有的家人,有她的地方才有家,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肖女官:……本来觉得皇后娘娘也就是位温和的主子,却没想到她很聪慧,手段也不一般。   曾女官:_(:3∠)_   肖女官:……本来觉得皇后娘娘也就是位聪慧的主子,却没想到她也强势,都想以自己的规矩来行事。   曾女官:_(:3∠)_   肖女官:……本来觉得皇后娘娘也就是位强势的主子,却没想到她如此胆大妄为……   曾女官: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皇后。简直就是……就是……   肖女官:明明是皇后,却干着宠妃才会干的事。   曾女官:是啊,一点也不矜持!   皇后娘娘:→ →,矜持是什么?能吃吗?   ——————————————————————————————————————————   弹琴的艺术家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8-02-25 05:56:08   谢谢亲的手榴弹   最近大家留言的热情降低了,作者写文的热情也降低了(喂)   _(:3∠)_,好想念至少有五六个留言的日子,是我要求太高了么……泪……   总之全勤没有到手,好失落……   嗯,三月会继续努力哒!   嗯,皇后娘娘的独栋平层豪华大别墅get 第123章 父母晋封   是日, 朱祐樘便让李广与何鼎将他的衣物箱笼都搬到了坤宁宫, 只在乾清宫里留下了些换洗衣裳。肖女官望着忙忙碌碌的小太监, 满脸皆是笑的司礼监大珰们,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少见多怪了。有如此宠爱皇后娘娘的万岁爷,她便是任性一些又如何呢?随意一些又如何呢?还有谁敢背后道她的不是不成?   与她的淡定相比,曾女官则是一脸茫然状, 仿佛已经被“极度不守规矩”的皇后娘娘吓得惊慌失措,又被只知“纵容”她的万岁爷唬得完全不敢相信现实。她立在角落里, 望着正在拿几支小箭朝着窄口瓷瓶比划的皇后娘娘, 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张清皎浑然不知自己带给两位女官的震惊与冲击, 试着投了一支箭, 稳稳当当地/插/进/了瓷瓶里。朱祐樘立在旁边, 笑道:“皇后的姿势很熟稔,在家中经常投壶么?”   “年少的时候曾与姊妹们顽耍,但已经有些日子不曾顽过了。”张清皎笑盈盈地回过首, 带着连她自个儿或许也不知晓的神采飞扬,“该轮到万岁爷了,万岁爷顽过投壶么?”以她对他的观察,他根本就没有时间顽游戏,似乎也不太喜爱这类需要运动伸展的活动。   “年幼的时候,伴伴们陪我顽过。”朱祐樘颇有些怀念地望了覃吉一眼, 将箭投了出去。此时他们离瓷瓶不过七步远,箭自然稳稳地进了瓷瓶口里。   “好,第二轮。”张清皎牵着他后退一步, 继续认真地比划着。朱祐樘望着她的侧脸,轻轻笑起来,忽地将手中的箭投了出去。许是被他的动作影响了,张清皎也下意识地投出了她的箭。结果自然是准备充足的投中了,匆匆忙忙的没投中。   “……”皇后娘娘简直要惊呆了,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也有如此顽皮的一面,“怎么能这样?万岁爷,这可不能算数。若不是万岁爷突然投箭,影响了臣妾的判断,臣妾一定能够投进的。本来也该臣妾先投的……”   皇帝陛下笑起来,温声宽慰道:“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这样罢,你重新再投,这次不作数。”   “万岁爷这支箭也不能作数。”皇后娘娘立即趁胜追击,“本该在臣妾后头投的,那才算数。”这在肖女官和曾女官看来,简直就是宠妃们“恃宠而骄”的典范了,庄重的皇后万万不能如此随意。可是——   “好,好,好。你说了算。这一回都不作数。”谁让皇帝陛下就是这么纵容皇后娘娘呢?她们又能怎么办呢?   萧敬立在旁边,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因为恍然间,他仿佛透过年轻的帝后,看到了当年的宪庙与万贵妃。看上去,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确实很不一样。但那种“纵容”与“宠爱”,甚至或明显或不明显的“依赖”,都足以让他有些警惕起来:即使皇帝陛下再英明,若是对皇后娘娘无限宠溺下去,宫里宫外说不得也迟早会像以前那样乌烟瘴气。   覃吉倒是呵呵笑着将双手拢进袖子里,笑眯眯地看着年轻的帝后说说笑笑。他发现,只要是在皇后娘娘身边,万岁爷的神色姿态便很是放松。这令他觉得很欣慰,毕竟他比谁都更了解这么多年来万岁爷所背负的沉重压力。若有一刻,他能忘却那些烦恼与疲惫,真情实意地笑起来,他便觉得很满足了。   至于萧敬的愁眉苦脸,他并非没有瞧见。可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呢,又何必要杞人忧天呢?   在他看来,这位皇后娘娘可是个难得聪敏剔透的人儿。该做的,不该做的,她应当看得很清楚。更何况,受宠又如何?她可是中宫嫡后,受宠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帝后的感情稳定,便意味着后宫稳定,今后的东宫稳定。不会再有无数悲欢离合,更不会再有无数冤魂怨鬼。而这或许正是皇帝陛下所希望的。   投壶游戏最终以皇后娘娘的胜利而告终,皇帝陛下以一箭之差惜败。当然,他们俩都很清楚,这其实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运道的问题。否则,两人都连续失手七八箭,皇后娘娘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突然发威呢?   “我输了,皇后想要甚么彩头?”朱祐樘很是坦然,含笑问道。   张清皎略作思索,她什么都不缺,衣物珠宝首饰什么的都已经吸引不了她了。仔细想了想后,她忽然神情微微一动:“臣妾想要的彩头,便是只要陛下有空闲,不妨每日陪着臣妾去宫内苑里稍稍走一走。”每一日行走万步,对于身体稍弱的人而言,运动量应该算是足够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再提出新的运动项目,务必让皇帝陛下通过锻炼来强身健体。   “好,我答应你。”朱祐樘颔首道,“最近白天很难得甚么空闲,不如每日的晚膳之后,我陪你散步。”   “可惜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能让万岁爷立即兑现彩头。”张清皎望了一眼支起的窗外,忽然惊讶道,“万岁爷,应该是下雪了?”不知何时,外头的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还有细小的雪粒正在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响起了轻微的沙沙声。   朱祐樘揽着她来到窗前,望着堪堪盖住地面的雪,忽然想起了去年年末他在西宫花园里远眺时望见她踩雪的那一幕。他不由得微微勾起唇:“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就在交泰殿附近绕上几圈。”   说实话,张清皎有些动心:“那咱们可得裹得严实一些。”   肖女官闻言,立刻低声吩咐宫女们取来厚实的貂裘。朱祐樘着一身黑貂裘,张清皎着一身白貂裘,两人挽着手走出了坤宁宫,缓缓地向着交泰殿而去。灯光透过纷纷扬扬的雪粒,有些朦胧地映照在地面上,两双浅浅的脚印在雪上一直延续着。   ************   翌日,朱祐樘下旨,给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吴废后的家人都升了官。   因太皇太后的两位弟弟周寿已经封为庆云侯,周彧封为长宁伯,爵位上已是无法再加封了,他便格外给周寿加封太保。王太后的父亲已经去世,兄长王源被封为瑞安伯,大弟王清和幼弟王浚都只是锦衣卫千户,他便给两人都升为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吴废后的父兄曾因她受到牵连,他便着令他们暂时官复原职。她的父亲已经去世,重新被追封为都督同知,她的兄长则恢复了羽林前卫带俸指挥使的职位。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岳父岳母。鸿胪寺卿张峦,被封为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荣禄大夫是从一品的武散官,而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是从一品的武官。除了多了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荣禄大夫”外,都督同知是大多数皇后的父亲都该得的职缺,没有什么稀奇的。岳父升官了,岳母金夫人自然也成为了一品诰命夫人。   因着这次加封并没有特别之处,文武百官也没有任何异议。加之他们对吴废后父兄的遭遇较为同情,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吴家身上,反倒是对张家得到该有的外戚待遇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开始而已。   张峦跪地谢恩后,抬首悄悄地望了望御座上的皇帝女婿,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复杂。去年的此时,他还在忧虑女儿入宫之后会不会被筛下来,回乡后给女儿找什么样的夫婿才合适。却没想到,今年的此时,他不仅有了个皇帝女婿,还父凭女贵成了从一品的高官——要知道,一年前,他只是个刚落榜的国子监生而已。   骤然富贵,他当然高兴,当然觉得兴奋。可一想起女儿出嫁前的那些叮嘱,又不免担忧她在宫中究竟过得好不好,也忧心自己若是没有控制好家人的言行举止,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新晋的皇后之父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脸愁绪地回到了家里。金夫人刚接到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旨意,正是红光满面、喜不自禁的时候,见状便问:“怎么了?不是刚封了官么?怎么还这付模样?”   “唉,我还不习惯鸿胪寺卿的公职呢,突然就晋升为从一品了……”张峦叹道。如果说当鸿胪寺卿他还能学着处理些公务,勉强不做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吉祥物——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可是调兵遣将的将军,他也只能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吉祥物了。当然,兵书不是不能看,但就算是看懂了,大概也永远不会有起作用的时候。   金夫人自然无法理解他那种闲得发慌、总觉得自己是白领俸禄的念头,嗔道:“升了从一品不好么?若不是托了皎姐儿的福,你们张家上数十代、下数十代也不可能出一个这么高的官儿,你就知足罢。”   “……”张峦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甩了甩袖子回书房去了。   本该待在书房里苦读的张鹤龄与张延龄不知去哪里上蹿下跳了,他命仆人立刻将他们逮回来,自己则拿出一本空白折子。细细地思索了许久后,他最终还是落了笔,用馆阁体小心翼翼地措辞写了起来。   他希望,能借着这次封赏的机会入宫谢恩,见一见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面的宝贝闺女。皎姐儿在宫中究竟过得怎么样,光是靠着听闻与猜测定然不够,只有他亲眼见到,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给岳父加封从一品荣禄大夫,从一品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张岳父:=口=,臣叩谢圣恩。   文武百官:好像没啥稀奇的,听说皇后听受宠的,看来也不过如此。   皇帝陛下:^_^,这才开始呢,你们且等着看吧。   ————————————————————————————————————————————   coc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28 23:07:10   coco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28 23:10:17   谢谢亲的地雷 第124章 入宫谢恩   张峦的奏折刚递上去, 朱祐樘便在折子上头批复了“可”。   翌日, 张家人便见到了前来接他们入宫的李广。对于这位在皇帝女婿身边服侍的小太监, 张峦的态度很是谨慎,上马车之前便塞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给他。但李广哪里敢接?这可是皇后娘娘的父亲,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是万岁爷的心头宝?他还巴不得塞给他一些金银,托他在皇后娘娘面前给自己带几句好话呢。   马车辚辚驶往禁城, 在巍峨高大的西华门外停了下来,换成了步行。张峦左手牵着张鹤龄, 右手牵着张延龄, 唯恐两个不省心的臭小子突发奇想, 在宫里惹出什么事来, 还得烦劳女儿来收拾残局。   不过, 看起来张鹤龄却意外地懂事了不少。见张延龄瞪圆了眼睛四处看,他还叮嘱弟弟道:“别乱跑,别给姐姐添乱。”   “这里太大了, 跑丢了会迷路。”张延龄奶声奶气地回道。   “安静些。”张峦忙道,向着李广笑了笑以示歉意。这两个孩子都是头一回入宫,尽管之前他已经给他们讲过宫中的礼仪如何如何,但新鲜感一上来,两人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张延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恐怕很难理解他的用意。这么一想,若是他昨夜没有被他们央求得心软,答应带他们进宫, 反倒还舒心些。   “国丈爷家的两位小公子是头一回入宫,难免觉得好奇了些。不如奴婢给国丈爷、夫人和小公子稍讲一讲罢。”李广躬身在前面引路,介绍起了沿途的宫殿,“咱们方才是从禁城之西的西华门进来的,正要越过武英殿,先帝的灵柩便在里头的仁智殿里停灵。绕过了武英殿,顺着宽阔的夹道一直往北行,穿过养心殿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皇后娘娘所居的坤宁宫。”   坤宁宫是后宫,原本是必须避嫌的。即使张峦是皇后的父亲,也不能进入。但朱祐樘眼下只有皇后一位正宫嫡妻,东西六宫都空着,也无所谓避嫌与否了。当然,张家人入宫的事只有乾清宫与坤宁宫的人知道,仁寿宫与慈寿宫并不知情。毕竟,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违背了宫中的规矩。   金夫人忽然道:“我曾经进宫给太后……不,太皇太后娘娘恭贺问安,去过西宫。那西宫又在哪里?”   “西宫如今已经更名为仁寿宫,就在养心殿的西面。”李广答道,“今年太皇太后娘娘不过寿诞,等明年千秋节的时候,夫人可以再去仁寿宫给她老人家恭贺问安。太后娘娘如今住在慈寿宫,在东北边。她老人家也是明年过千秋节。”   如此这般一路介绍着,李广给张家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坤宁宫前,张峦低声给张鹤龄张延龄叮嘱了几句,一踏进宫门便都齐齐地冲着北面主座的位置跪下来行礼:“臣张峦(臣妇金氏),叩见皇后娘娘!”   这时候,便听得无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爹,娘,快起来。”   两人抬首望去,就见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儿正从主座上起身,快步行来。她戴着宫中时兴的黑纱尖棕帽,上头插戴着顶簪与玉簪、宝钗,穿着宝蓝色百子衣与明黄色绣水龙波浪纹的十二幅襕裙,望上去便如神仙一般,每一步仿佛都摇曳生辉。   张峦看得呆了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女儿看起来过得很好,他在安心之余,又觉得自己不能安心得太早了。眼下女儿受宠是真,皇帝女婿待她好也是真,但谁知道未来会如何呢?毕竟,东西六宫还空着呢。要是添了人,每个人都会给女儿添堵。   金氏更是在怔愣过后,心里隐约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有一瞬间,她甚至想道:这真的是她的女儿么?真的是从她的肚子里托生出来的孩子么?为何看起来竟是格外陌生了呢?——就像是一位自幼在宫中长大的贵人,雍容华贵,完全看不出过去的影子。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令她自惭形秽的优雅气度;目光轻轻一扫,也含着令她不自禁觉得有些腿软的强大气势。   张清皎亲自将怔住的父母扶起来,让宫女们看座。见他们都有些愣愣地打量着自己,她有些心酸也有些怀念:“怎么,这么久不见女儿,难道竟是认不出来了不成?”   众目睽睽之下,张峦与金氏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张鹤龄一点也不怕生,盯着自家姐姐看了半晌,瓮声瓮气道:“姐姐就是穿戴得不一样了,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可不是么?还是鹤哥儿看得准。”张清皎笑道,感慨万分地打量着弟弟,“鹤哥儿长高了……”明明她出嫁的时候,小家伙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时隔大半年,却有了些许青涩少年的影子。十一二岁的少年,也该渐渐成长起来了。   “我也长高啦!”张延龄在原地蹦了两下,好似有些不满自己被忽视了。   “我瞧见了,延哥儿长高了不少呢。对了,你可还记得姐姐么?”张清皎俯身逗他。   小家伙哼哧哼哧了一会儿,悄悄地看了看哥哥,果断地说了实话:“姐姐出嫁后就没有回过家,我差点就不记得了。可是,大哥天天都说起姐姐,还给姐姐画了像!我就记住啦!嗯……其实,那些画像一点也不像姐姐!”   “闭嘴……”张鹤龄涨红了脸。要不是有一群宫女太监在旁边,他一定会将这个熊弟弟拎起来,好好教训一顿。明明来之前已经和他说了无数遍,让他什么也别提,但这个蠢货就是藏不住话!   “原来鹤哥儿还给我画了小像啊。”张清皎笑弯了眼,“连延哥儿都知道,我却不知道,这可不行呢。改天你将画像送过来给我瞧瞧,让我看看到底像不像。”以如今人物画的细腻程度,一个半大的孩子画出来的小像九成九是不像的。但她有些好奇,自家弟弟究竟有没有绘画的天赋。   “一点也不像……不用看了……”颇有几分叛逆少年感的张鹤龄嘀咕着说,有些别扭地转过了脸。张延龄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嘿嘿笑着抓住张清皎的裙裾:“姐姐,这个坤宁宫就是你住的房子?”   “是啊,坤宁宫是我的寝宫。如果以后你们想要进宫来见我,就让娘带着你们来坤宁宫见面。”张清皎答道,吩咐肖女官取了一箱子玩具给他。安顿好最小的弟弟后,她便让宫女太监们都退下,示意张鹤龄也坐下来,笑问:“爹,娘,鹤哥儿,最近家里过得怎么样?”   “娘娘不必担心,家中一切都好。”尽管周围已经没有旁人,张峦还是中规中矩地道,“臣昨日被陛下封为了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心里多少有些惶恐,这才想着要进宫谢恩。听说,因为官职升了,陛下还打算赏给臣一座更大的宅子,臣实在是愧不敢受。”   “什么?还要赏大宅子?”金氏在旁边睁大了双眼,“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叫“愧不敢受”?这不是皇帝女婿给他们的恩典么?为什么要拒绝呢?那可是大宅子啊,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得值多少钱啊!   张峦不理会她,继续道:“咱们一家也就这么几口人,用不着住太大的宅子。就算以后鹤哥儿和延哥儿都成了家,还有好些院子能住开呢。所以,臣打算辞谢陛下的恩典,娘娘觉得是否合适?”   张清皎轻轻勾起唇角,望向旁边的张鹤龄:“鹤哥儿,你觉得呢?”   张鹤龄愣了愣,没想到她竟然会问他。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信任与肯定,仿佛将他当成了已经及冠、可以独当一面的成人。这让最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再是孩子的他觉得受到了尊重。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我不喜欢家里来更多的陌生人。现在那些仆婢已经够眼生了,搬了大宅子就需要更多仆婢,何必那么麻烦呢?”他并没有说出口的是,总觉得某些个年轻的婢女瞧着他的样子有些奇奇怪怪的。这些奇怪的婢女都是后来买的,家里绝对不能再增加了。   “你们——”金夫人急了,还待与他们父子俩争辩,张清皎便瞥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一时间便哑口无言了。   等到她安静下来,张清皎方道:“父亲和鹤哥儿所言都有道理。咱们家人口少,就算将伯祖父伯祖母以及堂伯母、叔父叔母都接过来住,也能住得下来。眼下暂时不必考虑要什么大宅子,还是低调些好。我立得越高,咱们张家便越发需要小心一些,而不是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为所欲为。否则,万家便是咱们的前车之鉴。”   金夫人抖了抖,总觉得女儿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前一阵她从某位夫人那里听了几句,说是皇亲国戚可以上折子向皇帝女婿讨要庄田,她便鼓动张峦去上奏折。张峦一直不搭理她,她犹自不肯死心,还打算给兴济去信,让长辈来劝他。没想到,信才刚送出去,女儿就已经知道了。莫非是水云和平沙透露的消息?   张清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该是咱们家的封赏,我不会推辞。不该是咱们家的封赏,绝不能擅自讨要——这句话,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如今便再说一回。不过,宅邸之事有些特殊,等日后有需要的时候再换也不迟。” 第125章 疑惑难解   正在坤宁宫外等候的肖女官与曾女官带着一群宫女太监默默地静立在数步之外。张家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距离如此之远, 没有人能听得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只能隐约分辨出正在说话的人是谁。   就在这时候,肖女官忽然望见从交泰殿方向缓步行来的皇帝陛下。在众人反应过来立刻跪下来行礼之时,朱祐樘已经示意他们不必往内通报,低声道:“不必打搅皇后。”听说皇后与家人的感情很是不错, 阔别数个月,她应当有许多心里话想叙说。他只是抽空过来瞧瞧, 想看她一眼, 确认她是不是正高兴着罢了。   东次间燕居室的窗户开着, 朱祐樘绕到窗前, 往明间看去, 正好望见笑盈盈的张清皎。但那一瞬间,他并没有因心满意足而微笑,反而怔住了——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她:自信而又飞扬, 轻松而又愉快,举手投足间皆是随意之态,真实而又自然,充满了亲近与信任。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笑意婉转,明媚可爱, 目光温柔而又坚定;微微蹙眉的时候,神情变得淡淡的,不怒而威, 视线里也带着审视之意。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他们的谈话。时而响起岳父张峦的声音:“娘娘放心,不该做的事,臣是绝对不会做的。咱们家如今也不缺金银赏赐,更不缺庄田,又何必为了些许小事烦扰万岁爷呢?对了,伯母已经专门拿出了两个庄子供养家学,给读书的孩子们提供饭食,听说族人们都很欢喜。伯父也提出了家规与家法,他们并没有异议。”   时而响起她的回应:“如此甚好。不知伯祖父与伯祖母最近身子如何?”   “他们年纪都有些大了,身上多少有些不爽利。忱哥儿最近来信说,伯父病了一场,至今仍是没有好利索。臣正打算从京城延请一位名医,专程赶到兴济去给他医治。臣还想带着一家人回乡,给他老人家侍疾。”   “伯祖父待爹爹如亲子,爹爹也视他为亲父,侍疾是应该的。我也担忧他老人家的身体,爹爹过两天便上折子罢。若是爹爹想回报两位长辈的恩情,等伯祖父病情稳定了,便将老人家都接到京中来休养。若是以后再有病情,我也可从宫中派出御医。”   “他老人家怕是不舍得离开兴济。罢了罢了,回头再问罢。”   “说来,爹爹虽然公务不繁忙,但每日都带着鹤哥儿和延哥儿进学,可觉得辛苦?若是顾不过来,可以延请一位先生帮忙。鹤哥儿,你的进度如何了?再学几年,是否能下场考童生试?我还想着,若是你能像爹爹一样年少时便中秀才,美名远扬才好呢。”   “臣一人教养他们足矣。至于他的学业进度——娘娘问你呢,怎么不说了?”   “……进度……挺不错啊……姐姐放心,再过五六年,我一定下场考个秀才回家!”   “娘娘,鹤哥儿聪明着呢,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就算是万一失了手,也只能怨运道不好,不能怪他不够勤奋。他啊,每日足足得在书房里待上四五个时辰,臣妇可都看在眼里了。说起来,娘娘也该顾一顾自个儿才是。臣妇这些天一直都去崇福寺,摇的签都是小吉,应该是个好兆头……”   在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朱祐樘注视着他的皇后。她看起来很平静,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愉悦,却也饱含耐心。听罢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后,她直指关键地问了几句,温言安抚了金夫人的忐忑:“娘不如再去崇福寺,给伯祖父点一盏长明灯,愿佛祖保佑他。顺道,也替爹爹和两位弟弟求几道平安符随身带着。”   陌生而又熟悉的模样,令朱祐樘觉得心里百味陈杂。尽管他已经知道,他的皇后其实性格有很多面,并不似她表现出的那样温柔娴静。但眼下的她却无疑是张家的主事人,冷静而又理智,温和底下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她的这一面,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转过身,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一句话:为什么她在我面前不是这般随意?   其实,答案很简单,他的理智告诉他——为什么?大约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她认为你不足以信任,不足以让她真正地当成家人来依赖与亲近,不足以让她展露出真实的自己。也可能是你们相处的时间太短,她还无法放下宫里繁琐的规矩、放下心里的戒备。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才算是待她好呢?才能得到她的信赖呢?   除了母亲之外,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与家庭。他不知晓家人之间究竟该如何相处是好,不知晓一位普通的丈夫该怎样对待他的妻子。他只是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这样也不够么?   张家人之间的氛围,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家人的模样罢?须得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像对父母弟弟一样,如此真实而亲近地与他相处呢?不需要矫饰,不需要顾忌,他只想要她以最真实最百变的模样,绽放在他的生命里。   呵,原来,人的欲望都是这样毫无止境。   明明在今日之前,他只是偶尔觉得疑惑,总觉得她某些时刻似是欲言又止,但他们剩下的时光都是欢愉。可是如今,他再看那些时光,欢愉之中却隐约含着经过克制的小心翼翼。犹如淡淡的苦涩,再也不似以往那样令他回想起来只有温暖与心动。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更多,想要得到全部的她。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她离他其实还很遥远……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她待他的情意是真的,她对他的关怀是真的,她给予他的温暖是真的。是啊,都是真的,都是他失去母亲后从未得到过的,让他沉溺在其中无法自拔。可这些却并不是她的全部,远远无法满足他愈来愈膨胀的占有欲。   朱祐樘在窗前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开了。返回乾清宫后,他还不忘吩咐道:“给张家赐宴,留他们在宫中用午膳,皇后也陪他们用罢。用完午膳后,赐他们两百金,再让李广送他们回去。”   萧敬答应了一声,出去安排诸事了。覃吉有些忧虑地立在角落里,望着浑身忽然笼罩着一层沉郁的皇帝陛下。明明刚出去的时候,万岁爷脸上还像是春风拂面一般,怎么在坤宁宫外站了片刻,突然就成了一脸萧瑟秋风呢?   莫非是听皇后娘娘提起了什么,心里不高兴了?唉,年轻人心里就是藏不住事,患得患失的。也不知是不是该提醒皇后娘娘一声,免得两人因为几句话心里便存下了龃龉。之前的他们,过得多高兴啊。他这样的老人家,最爱看的便是帝后两人日常的相处了。   ************   张家离宫前,特意去乾清宫叩拜朱祐樘,跪谢加封之恩。朱祐樘又赏了他们一些绫罗绸缎,这才让李广送他们回府。而此时的张清皎也听肖女官说起,他曾经在东次间窗户外静立了片刻,因不想打搅他们一家人团聚,便又悄悄地离开了。   她看了一眼东次间的窗户,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方才家人们说过的话,确定没有任何大碍后,才微微笑道:“你们该通报给我的。哪能让万岁爷在寒风里静立这么久?传出去岂不是咱们坤宁宫对万岁爷不敬?”   肖女官无奈道:“这是万岁爷的口谕,臣等哪敢违背呢?”   “不许再有下一回了。万岁爷身子骨较常人弱些,受不得风寒,可千万小心些。”说着,张清皎忽然感觉到似有人在注视着她,回过首便见朱祐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踏进了坤宁宫,正定定地望着她。   她不自禁地便勾起唇,起身迎了上去,嗔道:“万岁爷这样悄悄地过来,吓了臣妾一跳。”   “为何会吓一跳?”朱祐樘深深地望着她,“难不成见我的时候,皇后还需要做准备?”   “当然多少须得做些准备,总不能仪容不整地参见万岁爷罢?”张清皎牵着他的手,觉得那只大掌有些冷,便赶紧让人将手炉拿过来给他暖一暖,“说不得,臣妾还要换身衣裳,补一补妆容呢。”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么?”朱祐樘道,忽地笑了,“放心罢,我觉得你什么模样都很好。横竖睡眼惺忪我也见过了,素面朝天我也见过了,盛妆打扮我也见过了——还有甚么我没见过的,尽管让我见一见就是。”   “臣妾不敢。”   “为甚么?”   “就怕万岁爷见了,会觉得失望。”张清皎笑盈盈地将他的手放在包着狐皮套的暖炉上,手掌也轻轻地按在他的双手上,“乾清宫里烧的炭火不热么?怎么万岁爷的手这么凉?臣妾都有些担心,咱们晚膳后还该不该去宫内苑散步了。””   “只是觉得炭火太暖,容易昏昏欲睡罢了,所以让他们减了几盆。”朱祐樘回道,“不妨事,我的许诺怎么能不兑现呢?而且,我还想去一趟慈寿宫拜见母后,问一问她吴娘娘该如何安置。”   “吴娘娘还是坚决不想搬离冷宫么?”   “她说自己已经清静惯了,不想住在人事繁杂之地。可冷宫已经破败至此,哪里还能住人?如今天候不算太冷,冷宫都已经和冰窟没甚么两样了。就算我命人添了炭火,也依然是四处漏风,很容易受风寒。”   “母后也许有法子说服她,万岁爷不必太过忧心了。”张清皎道,“臣妾觉得,万岁爷瞧上去似有些疲倦,不如小憩片刻?眼下离晚膳还有些时间,万岁爷就在长榻上躺一会儿罢。”   朱祐樘颔首答应了,无视了萧敬等人惊讶的目光。等在长榻上躺下后,张清皎便给他盖了一层锦被。他望着她温柔的侧脸,又想起上午她与张家人相处的随意模样,一句话忽然禁不住冲口而出:“你会陪着我么?”   张清皎怔了怔,在榻边坐下来:“臣妾会一直陪着万岁爷的。”   朱祐樘这才闭上了双眼。其实,他心里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他到底并未贸然出口。他们还需要时间,还需要相处,还需要互相了解——新婚不过半年有余,他不该太过心急,也不该太过强求。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口=,我家卿卿原来是这种性格?   皇后娘娘:……吓到了?我一直不想吓到你的……_(:3∠)_   皇帝陛下:^_^,没有,卿卿什么性格我都喜欢。   皇后娘娘:真的?万一我还有没有暴露出来的一面呢?   皇帝陛下:尽管暴露出来吧,我都会喜欢的。   皇后娘娘:=////=,不许后悔。   皇帝陛下:永远不悔。   ——————————————————————————————————————————   给大家吃点狗粮,顺便想解释几个历史事件。   第一:其实周太皇太后搬到了仁寿宫,但仁寿宫是安喜宫的位置,也就是安喜宫改造哒,紫禁城东北角。那里后来似乎专门是太皇太后住的。而王太后应该是住西宫,一直也没有变名字,直到嘉靖上台后,有了两位太后需要安置。他就把蒋太后安置在西宫,取了慈宁宫作为名字,是不是很耳熟?至于小张,不对,老张张太后,被他赶到了东宫清宁宫住,改名叫做慈寿宫。嗯,后来张太后去世,慈寿宫又成了东宫,而且好像没有换名字。我这里改了改。   第二:历史上,张峦在刚成为皇帝岳父的时候,求了两个庄子。但是孝宗没有批准,可见那时候帝后之间的感情还不算是非常深厚。嗯,当然,在咱们平行世界,岳父耳根子不软,不会乱求什么恩典哒。孝宗很多时候都是有求必应,对皇亲国戚们都很好,也是变相纵容他们占了好多庄田。唉……   以上,昨天太匆忙,也没有跟大家说   给大家补一句——元宵节快乐!   明天我试着19点准时更新,么么哒 第126章 安置吴后   慈寿宫, 王太后听了朱祐樘所言, 叹道:“她的性情还是那样固执, 年轻的时候便是如此了……不过,我能理解她不想被人打扰的念头。皇帝,你打算将她安置在何处?如何安置?不太常用的宫殿,如今都在西北角, 但一则离仁寿宫太近,二则太皇太后打算选一处宫殿做佛堂, 可别相冲了。”   “吴娘娘当初被废, 其中颇有内情。虽说顾念着父皇, 实在不方便给她恢复位份, 但她理应享有太后的供奉。儿臣当年在安乐堂时, 吴娘娘也曾视儿臣为子,一向颇为照顾。因此,于情于理, 儿臣都应当将她视为母后才是。”朱祐樘回道,“至于宫殿,儿臣尚未想好。若是她想清静些,西北角不合适,仁寿宫北面的宫殿也可略作修缮。”   “就让她住在仁寿宫里罢。”王太后略作思索,似笑非笑道, “我们三人都与万氏有缘,二十几年前因万氏而分离,如今在万氏曾经居住的宫殿里相聚, 想想似乎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而且,仁寿宫里有我做主,断不会让闲杂人等去扰她的清静。若是她独自住着,可保不准宫里人捧高踩低。”   朱祐樘怔了怔,张清皎也疑惑道:“母后,仁寿宫里有足够的地方么?”   “不过是腾出一座宫殿来罢了,无妨。让那群好热闹不甘寂寞的太妃住得紧凑些,她们反倒不会觉得太孤单。”王太后道,“就让她与柏太妃做邻居罢。走,你们带我去见一见她,我亲自说服她。”   “母后,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去罢。”朱祐樘没料到她竟然说走就要走,禁不住劝道,“冷宫阴寒,儿臣担心会冲撞了母后。”   “她都在里头住了二十几年了,我不过是去瞧一瞧,又有甚么可冲撞的?”王太后摇了摇首,扶着张清皎,“去罢。早些将她接出来,你我才能安心。否则,过些日子天候更冷了,还不知她在里头该是如何苦熬呢。”   张清皎见实在是劝不住了,便使眼色让女官们赶紧去准备暖轿与灯笼。见她扶着王太后上了暖轿,朱祐樘也坐进了他的御轿里,吩咐道:“悄悄地过去,别惊动了其他人。天黑路滑,脚下也仔细些。”   数盏灯笼照亮了荒废的宫城一角,缓慢地蜿蜒前行着,仿佛一条火龙正在游动。   暖轿内,王太后握着张清皎的手,低声问:“最近可有让太医给你好好调养身子?你们成婚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倒是不急,但宫里宫外急的人却很是不少。”   “儿臣……儿臣一直调养着呢。”张清皎垂下眸。她毫不意外王太后会私下与她提起此事,毕竟她已经感觉到太皇太后不止一次悄悄地看了看她的腹部,而后又望向年幼的先帝皇子皇女们,两相对比之下好像颇为失望。   但这又有什么可失望的呢?孩子的到来都是缘分,分毫也急不得。据她所知,先帝的头一个孩子是万贵妃所生,那也是成化二年正月出生的。这说明,伺候先帝这么多年的万贵妃怀上孩子也颇为不容易。这个孩子夭折后,又隔了三年,柏贤妃才生下了悼恭太子。而英庙的头一个孩子便是重庆长公主,那也是他十九岁的时候得的长女,二十岁的时候才得了先帝。   如今万岁爷才多大年纪?她也才多大年纪?算虚岁,他们也不过是十八岁而已。若在前世,都还是懵懵懂懂的高中生呢。如果在初高中生这样的年纪就当父母,于父母或者孩子都不利。不如仔细调养几年,等他们的身体都养好,生出来的孩子才会健康可爱。   从优生学的角度考虑,皇后娘娘觉得自己的计划很科学。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是谁知道变化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呢?倒不如先仔细计划着。当然,其他人是不是同样这么想,她不太在意,只要皇帝陛下也认同便足够了。所以,她或许应当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讨论“优生学”——为什么忽然觉得,就算是正儿八经地讨论“科学问题”,她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呢?   “别担心,只要你心里时不时想着这件事,便足够了。”王太后见她的眼睫一直轻轻抖动,仿佛有些不安,便温声宽慰道:“越是心急,儿女的缘分便越是难得。慢慢来罢,当年先帝‘三十无子’的时候,都没见宫内宫外处处着急上火呢。太皇太后只是年纪大了,越发想着尽享天伦之乐而已。”   不多时,暖轿便已经抵达冷宫外。王太后望着眼前的满目萧索与破败,轻声道:“皇帝皇后,你们在外头等着,我去劝她。若是觉得冷,便回轿子里去坐一会儿。”说罢,她便扶着女官上前,命人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王太后缓步走进了门内。她的华贵温雅,和这座冷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像是格格不入,但又有种奇异的融洽感与诡秘的落差之美。透过半开的门,张清皎瞧见了屋檐下静立的吴废后。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确实有种时间轮回之感。当年她们共同入选,吴氏贵为皇后,王氏尚且只是没有册封的妃嫔;不过短短一个月,吴氏却被废,王氏被册为皇后;而今她们再度相见,一个是冷宫里的废后,一个则已经是安享荣华富贵的太后——宫廷里的是非成败与悲欢离合,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就是这样不留余地。   “冷么?”朱祐樘轻声问。   “不冷。”张清皎道,将怀里的手炉塞进了他手中,“只是,如果一直在原地静静立着等候,不多时就会觉得浑身寒冷了。若是万岁爷觉得无妨,我们在四周走一走如何?虽然看起来附近破败荒废,但也别有一种荒凉之美。”   “……皇后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朱祐樘轻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有幼年的我才会觉得,这里的景致算是不错,而且角落里处处都充满了趣味。有疯长的野草,有鸣叫的虫子,有不知名的野花,还有在墙角暗自生长的矮树。”   说着,他牵起他的皇后,缓步朝着蔓延的荒草而去。李广和何鼎连忙掌着灯笼,给他们俩开路。两人无不小心翼翼,觉得脚下有异或者碰到了什么的时候,都像兔子一样一惊一乍的,险些原地跳将起来。   张清皎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道:“万岁爷,臣妾险些忘了,坤宁宫还缺了一位总管。臣妾这些天左思右想,觉得司礼监那几位伴伴恐怕是对区区总管之职没甚么兴趣,但臣妾又没有见过其他合适的内侍。不知万岁爷可否为臣妾挑一位?”   朱祐樘看了看何鼎与李广,察觉他们俩都竖着耳朵听着呢,便道:“我给你好好物色几个人选,你再仔细挑一挑。坤宁宫总管可轻忽不得,日后可是要帮你打理宫务的。母后已经说了,等父皇出殡下葬,便将宫务陆续移交给你。”   “那臣妾可得向母后好好请教。打理庞杂的宫务,可不比清宁宫里那点儿事。”   帝后在冷宫附近转了转,朱祐樘还给张清皎指了指通往安乐堂的小路:“眼下不方便大肆动土木,内库也不够丰足,只能给安乐堂里的人多放些份例。再过一阵,我想重修安乐堂与冷宫。不,这里到时候便不会是冷宫了。皇后帮我想想,要将这里建成什么样。”   “好,臣妾好好算一算,咱们宫里还缺什么。”皇宫里其实什么也不缺,但各处宫殿的用途都需要重新规划一番。否则,若是白白放着不用,多好的宫殿失去了人气之后,也会渐渐变得萧条荒废。   不多时,冷宫的门又响起吱呀的声音,却是王太后挽着吴废后走了出来。数十年没有迈出冷宫一步的吴废后望着眼前乌压压的人群,一时间似是有些恍惚。直到王太后想让她同坐在暖轿上,她才回过神来:“罪妇不敢与太后娘娘同乘。”   张清皎便使人又准备了一顶小暖轿:“吴娘娘,请坐罢。”   “多谢皇后娘娘。”吴废后望着她,目光从她眼角眉梢含着的笑意,落在她披着的狐裘底下露出的一角裙裾上。上一回相见,她并没有仔细打量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的容貌。如今周围灯火通明,她才将她瞧得清清楚楚——难得聪敏而又温和的孩子,不似她当年那般年轻气盛,却也有种别样的坚毅之态。若是纪妃在世,定然会喜欢这位儿媳妇罢。   真可惜,最应该享受福分的人早已不在了。而她这个苟延残喘多年的人,却等到了苦尽甘来的这一日。也许,王太后说得对,这其实是她们该得的生活,不过是迟来了二十几年罢了。而且,唯有替纪妃守候着这个尝尽苦楚的孩子,目睹着他幸福安康,才算是不辜负了纪妃当年的胆气与勇敢。   帝后将王太后与吴废后送到仁寿宫,这才告辞离开。次日,张清皎便又去了仁寿宫帮忙,辅助王太后将吴废后安置在柏太妃旁边的宫殿里,归置各种家居物品。张太妃、邵太妃等都听说了此事,派人过来给吴废后送了迁居礼物。吴废后的身份毕竟特殊,所以她们都没有亲身前来,未来大概也不会经常与她见面。   望着眼前辉煌富贵的宫殿,吴废后垂眸,轻轻一叹:“皇后娘娘,罪妇有个不情之请。”   张清皎颔首行礼道:“吴娘娘尽管说。”   吴废后避开不受礼,道:“罪妇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见过父母兄长了。听说父亲早已去世,但母亲与兄长都健在。可否请皇后娘娘恩准,让罪妇能见他们一面呢?”   “吴娘娘放心,晚辈会尽快安排的。”张清皎道,转而望向王太后,“母后以为如何?”   “只要你们觉得合适,便以我的名义将吴家人召进宫来就是。慈寿宫不方便相见,不如选在清宁宫附近的宫殿罢。”王太后道,“吴家也不宜例外,其他太妃若想见家人,也可安排一二。不过,这件事还须得先帝出殡后,才方便行事。”   “儿臣明白了。”张清皎颔首道,思忖着是不是该给宫里制定一个定时会见亲人的规矩。皇宫又不是监狱,就算是监狱,也没有不让亲人探视的道理。数十年不能与亲人相见,骨肉生生分离,实在是太不人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safe!   _(:3∠)_   看情况今晚也许会有加更……嗯,看情况哈……   皇后娘娘放心,你们就是遵循优生学的……二十岁以内绝对没有任何消息的~~   到了咱们天/朝法定结婚年龄,才能生娃啊(大雾) 第127章 万安事发   乾清宫, 李广与何鼎忙忙碌碌后, 终于得了空, 坐在值房里歇息片刻。见四下左右无人,李广压低声音问:“昨夜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的?坤宁宫总管,虽不是十二监里的大太监, 身份却比咱们俩高多了。”他们俩至今还是万岁爷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不过是长随的级别, 万岁爷似乎也暂时没有让他们去十二监里历练的打算。   何鼎瞥了他一眼, 察觉了他眼底火热的野心, 含糊道:“我只想待在万岁爷身边, 一直伺候万岁爷, 旁的没想过。再说了,坤宁宫总管看起来威风,但若没有在二十四衙门里任职, 就算想帮着皇后娘娘打理宫务,恐怕也使唤不动顶上那些老爷爷。”   “有皇后娘娘在,还愁不能进二十四衙门?十二监倒是不好进,四司咱们也不稀罕,可八局怎么着也能混个掌印太监当当。”李广紧紧地盯着他,仿佛担心他随时变卦, “你若是不想去,到时候可别反悔。我可是想好了,如果万岁爷提起此事, 我必定要毛遂自荐!”   “皇后娘娘也就是随口一提,未必是瞧中了你我。”何鼎劝道,“我们二人太年轻了,她显然更希望司礼监的老爷爷们过去。老爷爷们面子大,无论办什么事都没有人敢不听他们的。皇后娘娘依仗着他们,更容易理顺宫务……”   “你别说了!面子大也是慢慢累积而来的。谁一开始不是四处受气的份?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李广摇首道,“况且,司礼监那些老爷爷哪里看得上坤宁宫总管的职缺?光是忙着司礼监的事都忙不过来呢。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太监们也都忙,至于少监、监丞之流,咱们可是在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哪里不比他们更吃香些?”   何鼎见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不敢再劝,只得沉默片刻,道:“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便不再多说了。无论是服侍万岁爷还是服侍皇后娘娘,咱们都须得尽心尽力,才不辜负万岁爷与娘娘的信任。”   “这是自然。若不是见万岁爷这么宠皇后娘娘,我怎么会一心想着去给皇后娘娘分忧呢?”李广笑眯了眼。在宫里,谁都有几分眼色,知道该依附哪个主子才能发达。尽管他现在服侍万岁爷,跟的就是最尊贵的主子,但可惜主子不重用他,前头还有许多大太监更得主子的信任,说不得会白白蹉跎数十年。   因此,为了早日攀升,他不得不另寻它法。经过这大半年的观察,以他多年来对万岁爷的了解,必定不会有错——皇后娘娘便是他能够借力的东风。想想当年的梁芳,若不是攀上了万贵妃,有枕头风助阵,他又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掌控御马监这么多年?连司礼监与东厂都争相拉拢他?还攒下那么大的家业?   当然,他并不是想效仿梁芳,只是想替自己寻得最适合的主子罢了。若能得到主子的重用,相信以皇后娘娘的慷慨,必定少不了他的好处。光明正大得来的赏赐,稍稍费些心思得来的名利,总比默默无名数十年舒坦多了。   两位小太监一边烤着火一边低声轻语,却不知此时值房内的长榻上还躺着一个人,将他们的话尽数听在耳中。等他们又匆匆离开后,那人从长榻上下来,绕过屏风,扫了扫小太监们方才坐着的位置,轻轻一哂。   这两个小东西都不是甚么省油的灯。从李广坐的位置来看,他正好被屏风挡着,没有瞧见他睡在里头,所以才敢说出那些野心勃勃的话。但何鼎却只要侧首一望,就能瞧见屏风后头的长榻,怎么可能没有看见他?可这小东西却没有提醒李广,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想借着李广的口,将这件事透给他?啧啧,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细细一想,也只能说何鼎这小东西为人确实正直。自己阻止不了李广的野心,便让他来出面,免得那个一头栽进名利中的小东西走错了路、做错了事,反倒是祸害了皇后娘娘。有这份心,倒也是难得了。   “既然是天意,那何不成全了他?”此人暗忖道,遂神采飞扬地直奔乾清宫而去。   朱祐樘正在稍事歇息,略用了一品易克化的养生益气粥,便让李广与何鼎将新鲜点心拣了几样,送去坤宁宫给皇后尝尝鲜。两个小太监前脚刚踏出乾清宫,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戴义便甩着拂尘,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   “甚么?竹楼先生想去坤宁宫当总管事?”朱祐樘以为自己听错了,挑起眉来,“此事朕尚未明言,竹楼先生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望万岁爷明鉴,老奴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奴觉得自己最适合去坤宁宫扶助皇后娘娘。”戴义义正言辞地道,“一则,老奴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宫中的各种事,皇后娘娘若遇到难事,老奴便可想方设法解决;二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太监多少与老奴有交情,办事的时候必然也会干脆利索些;三则,老奴与皇后娘娘有缘,相处起来想必也很融洽——”   朱祐樘禁不住打断了他:“那司礼监的事呢?竹楼先生不打算管了?”   戴义振振有词道:“司礼监如今不缺能人,万岁爷又何必强留老奴呢?更何况,老奴已经多次向万岁爷乞休,说想回内书堂教习琴艺和书法。偏偏万岁爷以覃老在内书堂为借口,一直搪塞老奴。既然万岁爷舍不得老奴,老奴便不去内书堂了。帮一帮皇后娘娘的忙,多少也能尽一份心意。”   “……竹楼先生当时乞休,朕记得,理由是:在内书堂有足够的时间抚琴、练习书法。如今想去坤宁宫,怎么不想想,皇后马上就要接手宫务,正是繁忙的时候?竹楼先生就不担心,去了坤宁宫,便没有空闲抚琴以及练习书法了?”   “皇后娘娘聪慧睿智,想必也就是刚接手的时候忙一些罢了。若是娘娘有兴致抚琴与修习书法,老奴正好能教导娘娘。”   朱祐樘有些无言以对:“当年你连朕都不肯教导,却主动提出教导皇后。皇后可是于琴艺与书法上极有天赋?”想当年,他想让竹楼先生品评他的书法,却被残忍地拒绝了。幸而萧伴伴答应指点他,他于书法之道才有了长足的进步。   戴义可疑地默然了片刻,最终依旧是选择了实话实说:“若说是‘极有天赋’,倒也称不上。但皇后娘娘不将抚琴和书法视为技艺,而是视为享受。老奴很欣赏这样的心态,也相信假以时日,皇后娘娘必有进益。”   朱祐樘禁不住笑了:“说得就像是朕将书法当成苦修似的。这样罢,你若答应连朕一起教导,朕便让你去坤宁宫当管事。不过,司礼监的事却不能辞了,免得身份不高遭人看轻了去。历来坤宁宫的管事便兼任着二十四衙门的职缺,只是有职缺高低之分罢了。日后再给竹楼先生换成清闲衙门的掌印太监,如何?”   “……”戴义无奈,“万岁爷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了讨价还价的功夫?好罢,老奴答应了。”罢了罢了,他一直很看好皇后娘娘。为了能离开司礼监,享受更为自由自在、更为有趣的生活,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   就在此时,怀恩忽然抱着一个竹箱笼进来了,神色间满是肃然与沉郁。朱祐樘敏锐地觉察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立即收起了笑意,拧着眉问:“戴先生这是怎么了?箱笼里是甚么?”   怀恩低声道:“回万岁爷的话:老奴近日一直在整理先帝的遗物,将所有遗物都登记造册。丹药之流便不提了,李孜省已经扣押在诏狱里,不日便要处死。但却没想到,那些箱笼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玩意儿!老奴本不想污了万岁爷的眼,可此事事关重大,唯有万岁爷方能作出决断。”   朱祐樘颔首道:“朕明白了,戴先生先呈上来罢。”   怀恩却并没有将箱笼放在御案上,而是放在了龙椅旁的地上,打开供他查看:“万岁爷,将这些污糟之物放在御案上有大不敬之嫌。老奴觉得,过一过眼也就罢了。”戴义也俯身看去,嗅见了熟悉的药香气,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之色。   朱祐樘垂目瞧去,就见箱笼里装满了奏疏,透着浓烈的药香气,看起来整整齐齐、无比正经。可当他随意拿起一本折子展开,读了两三句,便知道这些折子里都写着什么了——房中术、避火图,以及试用小药丸的心得等等。折子上还有先帝的御笔朱批,诸如哪种小药丸好用之流。   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折子末署名:臣安进。   他又展开另一本奏疏,不看内容只看折子末的署名,依旧是“臣安进”。整整一箱笼的奏疏,足足有数十本折子,竟然都是同样的内容,都是内阁首辅万安写的。其中还附有若干避火图,小药丸却都不见踪影,想是都已经被先帝“享用”了。   “一共六十七本折子,都是内阁首辅万安所进。”怀恩跪倒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怀恩斗胆,弹劾内阁首辅万安!堂堂首辅,竟然行这等佞幸之举!丑态毕露!斯文尽丧!简直是数千年来闻所未闻!!”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最后一刻双更啦~   话说万安的事是真的,他确实这么干过。史书上记载,这一箱笼奏疏,还是孝宗发现的。我觉得有点不可能,就改成怀恩发现的了。   这样的首辅,相信也是千百年来唯一的一个了╮(╯▽╰)╭   万安:文人的风骨?臣子的正直?那是神马?能吃吗?   另外,有亲也提过,我之前也铺垫过,李广这个太监不是什么好货,何鼎是好人,李广蹦跶不起来哒~他也只能跟熊孩子们一样,一心向上,重新做人了。   ————————————————————————————————————————————   amand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3-02 19:48:19   谢谢亲的地雷~ 第128章 驱逐首辅   看着这些内容不堪入目的奏折, 想着内阁三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朱祐樘只觉得一股愤懑郁积之气从肺腑内直冲上脑, 宛如熊熊烈火一般,险些将他的理智都烧得精光——   这就是父皇提拔的内阁首辅?!这就是父皇信赖有加的大臣?!这就是父皇托付给他的辅政重臣?!简直就是荒唐可笑!别说有没有文人的风骨,有没有大臣的忠直了,就连寻常的佞幸之辈都不会做到这种程度!万安万首辅, 可真是让他“刮目相看”啊!!   他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不过, 此时他的脸上已经再也没有温柔雅致的笑容, 而是难得的面无表情, 眸中透出了几分冷意。“戴先生, 将这个箱笼带到内阁去,让万首辅好好地瞧一瞧,他都做了些甚么。他若是愿意请罪告老, 朕不介意放他回乡。但若是不愿意,就将他驱逐出去罢。朕的内阁容不下这样的小人。”   “老奴遵旨。”怀恩道,抱着箱笼便离开了。   朱祐樘皱紧眉,随即亲自拟了旨意,命刘吉接替万安成为首辅,同时提拔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徐溥入阁。放下笔后, 他略作沉吟,又写了尹直的名字,而后将他划去, 换上了他的先生刘健。有徐溥与刘健两位正直之臣在,想必刘吉也不敢如以前那般,当他的纸糊阁老了罢。只可惜李孜省一案尚未审完,短时期内,还不能立刻拿下尹直。   却说怀恩直奔内阁而去,不经通报便走进三位阁老的值房,将箱笼扔到了万安面前,质问道:“万首辅瞧瞧,这是不是很眼熟?!万岁爷已经看过了,托老奴来问你一句:这是一位大臣该做的事么?!”   万安愣愣地望着从箱笼里倾倒出来的折子,闻见熟悉的药香气,几乎是瞬间就汗出如浆。他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东西先帝怎么还会保存下来,更无法想象新帝瞧见奏疏的时候会是何种神色。惊惶焦急之下,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能跪倒在地上,叩首不语。   刘吉和尹直闻声从他们各自的值房内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都有些茫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万首辅露出如此绝望的表情?才会让他说不出话,却舍去了首辅的颜面,跪在怀恩面前叩首求情?   这时候,朱祐樘又特地令萧敬与戴义将这些天来弹劾万安的奏折都收在一起,也抱到内阁里去。萧敬奉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将所有奏折都放在万安跟前:“万岁爷说,让万首辅读一读这些奏折,看首辅对这些事究竟是否心知肚明。”   万安扫了一眼那些言辞激烈的弹劾之语,不禁满身的冷汗。这些奏折他怎么能读?读出来不是意味着他变相承认了自己犯的罪过么?不管是如实写明的,还是夸大的,他都一概不能承认。可这种时候,承认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想要辩解也太迟了。   “万首辅想要抗旨不遵么?”萧敬垂眼望着他,冷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首辅都做过些甚么,不仅你自己心里清楚,万岁爷与群臣也很清楚。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呢?”   “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啊!望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万安终是发出了声音,抖着嘴唇道。他露出了满面哀求之色,起身复又跪倒,身形蹒跚,摇摇欲坠:“两位可否替微臣通报一声?微臣要见陛下!求求两位,让微臣再见陛下一面罢!!”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竟然连连三跪九叩,额头上都叩出了血,看起来极为凄惨。   刘吉与尹直都颇有些不忍,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却不敢替他求情。眼看着万安犯了大错,他们与他划清界限还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和他接触?万一被皇帝陛下视为他的同党,他们俩日后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尤其尹直已经自身难保,瞧着万安这般模样,不自禁地便联想到了自己,难免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陛下恐怕是不想再见到你了。”萧敬不为所动,依旧立在原地,“万首辅,该做出决断了。”这位厚着脸皮垂死挣扎的万首辅,在国朝历代的首辅中,可谓是“独一份”了。他难不成以为,自己做下的好事被揭露后,他还能得到万岁爷的谅解甚至是重用?   “微臣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啊!!”万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一次跪倒在地。   怀恩皱紧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直接上前将他腰间系的牙牌摘了下来,冷淡地道:“万首辅,你可以走了。”   万安瞪大了双眼,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他拿着的牙牌,却不敢上前去抢回来。牙牌便是他为官的身份凭证,若是没了牙牌,他就无法进出宫禁。就算是留了个首辅之名,也失去了首辅之实。更何况,丢失牙牌可是大罪啊!   怀恩冷冷地注视着他,万安终是被他目光中的鄙视与冷漠激起了心底的惊惧,再也没有半点侥幸之心了。刹那间,他仿佛便生生地老了十岁,从一位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权臣变成了垂垂老矣的古稀老人。   “罪臣万安,叩谢陛下隆恩。”摇摇晃晃的万安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跪下,涕泪四下地回到值房里写了他最后一封乞休的奏折。曾经他写过好几次假模假样请求致仕的折子,通篇都是花团锦簇。这样的官样文章,他不假思索便能写出数百言。可如今,他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艰难,每一句话都蕴含着他的真情实感。   后悔么?或许是罢。毕竟他从未想过,自己风光了一辈子,临老了却是晚节不保。   不悔么?或许也有罢。若是没有那些曲意讨好,若是没有与万家往来,他怎么可能在彭时与商辂两位声望极高的名臣之后脱颖而出?怎么可能在首辅的位置上屹立不倒?这可是整整十年啊!在汪直、尚铭、李孜省等人相继弄权的时候,在万贵妃祸乱朝政的时候,他始终是首辅啊!!   隐晦地在折子里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万安百般不舍地提出辞去内阁首辅、少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等一连串的职位。看着这些他钻营了一辈子才得来的职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头肉都被割出去了,不禁悲从心来,哭得越发动情。   写完了折子,万安便交给了怀恩与萧敬代为呈上,自己一步一步地流着泪挪出了宫。刘吉和尹直望着他萧索佝偻的背影,心里的复杂滋味简直难以言明。他们二人谁都没有想过,牢牢霸占着权力不放的首辅万安,竟然成了三人中间最早离开的那一个,离开得还如此狼狈。   片刻后,朱祐樘便拿到了这封奏折。通读一遍后,他将奏折递给了怀恩:“戴先生以为如何?万安倒也识趣,没有再狡辩,该认的都认了。只是,罢免他之事涉及到父皇,到底不便明言,否则有损父皇的声名。”   “些许虚名,便暂且给他留着罢。言官们弹劾他的那些罪状,便足够让他自请致仕了。”怀恩道,“万岁爷也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里。等徐公和刘公相继入阁后,内阁必定会有一番新气象。尹直今日目睹了万安求去,想必也已经看清了局势。”   “万安多少曾经驱逐过汪直,也算是办过一件大好事。至于尹直,自从与李孜省结党之后,他可是连半件好事都没有做过,一心只想着党争。对于万安,朕尚能后退一步,默许他辞官全身而退;对于尹直,朕却不能姑息,否则党争之风迟早又该重演了。”   怀恩有些意外,颔首道:“万岁爷英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过心善,反倒容易纵出恶人。老奴读史的时候,便觉得对善人该有善法,对恶人该有恶法。看来,万岁爷也有同感,已经初得其中之味了。”   “这都是皇后提醒了朕。”想起自家皇后,朱祐樘便不自禁地勾起唇笑了,先前的沉郁之状一扫而空,“‘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贤所著的那些书,隐含着各种治国之道,朕还须得好生多品一品才是。”   ************   前朝的变故,不久便传到了后宫。张清皎听小太监们绘声绘色地讲着首辅万安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也颇有些唏嘘。不过,她只是听了些传闻,便制止了所有人继续谈论此事。/太/祖/高皇帝有言,后宫不能干政。眼下她不过是新册封的皇后,根基尚且不稳,可不能对政事表露出太过强烈的兴趣。   等到朱祐樘回到坤宁宫,她便不提此事,只说起了吴废后想见家人,自己忽然萌生了改动宫规的念头:“臣妾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合适。太妃们都已经有些年头不曾见过亲眷了,心里应该很思念家人。若是宫规中允许她们半年或者一年与家人见一次面,应当能稍稍慰藉她们罢。”   “皇后真是仁善,不仅考虑到吴娘娘,还一心为其他太妃着想。”朱祐樘含笑望着她,“朕倒是觉得不错,只是须得安排专门的会见之所,免得宫中闲杂人等来往得太勤。而且,会见之日宜安排在同一天,禁卫与二十四衙门才能抽空应对得当。此外,有些太妃的家人不在京城,远在千里之外。若想见面,可不容易。”   “还是陛下想得更周到。臣妾不过是有了个念头,陛下随口便列出了该有的规矩。”张清皎一脸惊喜,“这样罢,臣妾先拟定计划。陛下到时候给臣妾掌一掌眼,再去问问祖母与母后的意思。若是时机合适,等到弘治元年便实施,如何?”   “很妥当。”朱祐樘颔首笑道。他家皇后处理宫务时,果然如他想象中那般利落。   作者有话要说:  帝一日于宫中得疏一小箧,则皆论房中术者,末署曰“臣安进”。帝命太监怀恩持至阁曰:“此大臣所为耶?”安愧汗伏地,不能出声。及诸臣弹章入,复令恩就安读之。安数跪起求哀,无去意。恩直前摘其牙牌曰:“可出矣。”始惶遽索马归第,乞休去。时年已七十余。尚于道上望三台星,冀复用。居一年卒,赠太师,谥文康。   ————————————————————————————————————————————   大家品一品明史原文,万安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没节操了,恋权之心也是一直没有熄灭过…… 第129章 追封纪妃   翌日, 万安乞求致仕的消息便传遍了朝堂内外。不少文武大臣都以为, 这是万首辅的又一次表演——不过是以退为进, 想借着皇帝陛下的挽留堵住悠悠众口,暂时避免众言官的弹劾一致对准他罢了。   可谁又能料到,上早朝议事的时候,朱祐樘竟然命怀恩当众朗读万安昨天写的奏折, 末了叹息道:“万爱卿为先帝以及朕效劳得太久了,都已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 确实该回乡享受天伦之乐。”   刘吉和尹直隐晦地对望一眼:这是连京城都不让待着的意思么?   他们身后的一群言官有些跃跃欲试, 想给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们普及自己弹劾万首辅所用的罪名, 更想三呼万岁以示对皇帝陛下的敬仰。说起来, 这可是他们以“区区”言官之身, 将这位霸占内阁整整十年的纸糊首辅赶走的实绩啊!!   “特许万爱卿及家人用官驿回乡,每月给五石米。”朱祐樘的目光落到了万安之孙,时任翰林编修的万弘璧身上。   万弘璧脸色苍白, 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迟迟不敢抬起首来。从昨日起,他便比任何人都清楚,万家就要倒了。祖父因罪而丢官,犹自做着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帝陛下就会召回自己、重新启用的美梦。可他却觉得,不仅祖父不可能再回官场, 就算父亲万翼已经升为南京礼部侍郎,大概也将终身不得寸进了。   “以年资而言,应由刘爱卿接替为首辅。内阁空缺一人, 朕考虑良久,已有决断。”说罢,朱祐樘便命怀恩宣读圣旨,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徐溥入阁。所有人都有些震惊,没想到他竟会越过其他几位六部尚书,直接钦点了徐溥。而徐溥亦是怔愣片刻,出列跪下来行礼谢恩。   刘吉与尹直打量着他们的新同僚,几乎是瞬间领悟了——原来年轻的皇帝陛下喜欢这种实干且名望德行出众的臣子。片刻后,两人心里都已经有了打算,各自在心底谋划起来。只是,他们的目标截然不同。一个是打算将刚新鲜出炉的“首辅”之位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另一个则恨不得能立即全须全尾地脱身。   新任首辅张罗的头一件要事,便是圣母纪妃的追封。在他的催促下,礼部很快便呈上了将圣母恭恪庄僖淑妃尊为皇太后的仪注,并确定其谥号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甚至不必朱祐樘主动提出,刘吉就上了折子建议让孝穆皇太后祔葬茂陵。   看到这封墨迹簇新的折子,朱祐樘微微皱起眉。   其实,在英庙之前,唯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而历任皇帝也几乎都是皇后所出,因此并不存在追封圣母皇太后的事。但先帝并非嫡后孝庄钱太后所出,而是祖母周太皇太后所生,这便带来了矛盾与争议。   只有嫡后才能祔葬,那母以子贵的圣母皇太后薨逝后又该葬在何处?难道还另建陵寝不成?自然是两位都祔葬,才符合规矩与人情。然而,祖母当时并不满足于这个结果,而是无视了英庙的遗诏,闹着不许钱太后葬入裕陵,结果引发了群臣哭跪文华门……   这条列祖列宗默认的规矩,就在那一场大闹与争执里,无声无息地破灭了。如今臣子们甚至不过问他,便直接提起了祔葬之事。说实话,他此时此刻的心情颇有些复杂。若是答应,心里也不是滋味;若是不答应,大概会被视为不孝罢。   ************   回到坤宁宫后,朱祐樘注视着笑盈盈地迎上前来的张清皎,心里的烦恼与矛盾不由自主地便软和了许多。两人牵着手,来到东次间内的暖炉边坐下。许是气氛太温暖了,不知不觉地,他便将自己的思虑都说出了口。   “礼部已经给娘议定了谥号,‘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听起来,倒是比四个字‘恭恪庄僖’好上许多。”尽管“僖”并不完全是美谥,但如今也只作美谥来解,所以他只能尽量忽略。毕竟,先帝定的谥号,他这个当儿子的是不能改的。   “‘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贤德信修曰穆,德政应和曰穆,敬和在位曰穆,德化肃和曰穆,圣敬有仪曰穆,粹德深远曰穆,肃容持敬曰穆,容仪肃敬曰穆’。‘穆’字很不错,听起来很像娘的性情。”张清皎道。   那么长的谥号,寻常人提起来,自然不会这样称呼。故而,往后,“孝穆皇太后”才是纪太后的准确称谓。其他那些谥号可以忽略,最前头两个字才是最重要的。而“孝”是国朝所有皇后、皇太后的标配,“穆”才是区别纪太后与其他人的关键——仁孝徐皇后、诚孝张皇后是唯二的例外,足以证明她们辅佐夫君登基的贡献。   听她跟着自己口称“娘”,不知不觉便显露出几分亲热劲儿来,朱祐樘禁不住勾起了唇角:“只是,追封加谥之后,刘首辅便上了折子,说是要让娘祔葬茂陵。呵,我想娘或许并不稀罕甚么祔葬茂陵。”   张清皎心里想道:别说纪太后不稀罕了,便是正经的嫡后王太后也未必稀罕,原配吴废后就更不稀罕了。而且,先帝大概也只想和自己的真爱万贵妃一起合葬。什么王太后,什么纪太后,他根本不在意。只可惜,无论是周太皇太后还是王太后,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文武群臣,都不可能让他如愿。   “我觉得,娘或许宁愿独自在地下长眠,也不想见一心思念着万氏的父皇。”朱祐樘又道,“她无法出言拒绝,我也不可能替她拒绝。否则,在其他人看来便有违常理。当年父皇为了满足祖母不切实际的念头,与满朝文武争执,那或许才是他们所以为的孝顺。”   “臣妾猜,万岁爷之所以不拒绝,并非不是不能用祖宗规矩为借口,而是不能让祖母失望。”张清皎温声道,“祖母当年好不容易才让群臣认可,她日后也要与英庙合葬,裕陵里必须有她的位置。若是万岁爷又将规矩立起来,便有违祖母的期望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辈子,闹得最疯狂的就是这件事,想必给满朝文武都留下了心理阴影。若是如今贸然触碰她的逆鳞,指不定她会干出什么来,给孙子都留下心理阴影。以皇帝陛下的性情,也许多半是不忍心让她这么大年纪还情绪波动起伏。但她却觉得,关键在于不能点燃这颗威力极其强悍的□□。   “还是你了解我的心思。”朱祐樘轻轻一叹,“所以,我只能同意,不能拒绝……也只能让娘在地下受委屈了。”   张清皎劝道:“万岁爷怎么会这样想?臣妾倒是觉得,娘一直都是很豁达坚韧的女子。或许刚开始会觉得闷闷不乐,但她只要想到万岁爷过得平安喜乐,定然便会渐渐高兴起来了。万岁爷不仅登基为皇帝,还迎回了她的神主位,让她能时时刻刻见到我们,她必定只会觉得欣慰,哪里还有空闲理会父皇呢?”   她用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纪太后的举动与神情,朱祐樘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些场景,眉头终是彻底松开了:“你说得是,是我想岔了。好好侍奉娘的神主,公明正大地常去探望她,她不知该有多愉悦呢……”   “万岁爷若去探望娘,可别忘了捎带上臣妾。臣妾与娘神交已久,早便期待着见面了。若是万岁爷能再给臣妾多讲些关于娘的旧事,让臣妾尽情领略娘的风采,臣妾定然会与她更加投契的。”   “好啊,只要你想听,我随时都能给你讲。不过,你确定只想听关于娘的旧事,不想听听我幼年时的故事?这些隐秘之事,便是肖女官也不知晓,满宫廷里几乎谁都不可能打探出来,都是秘密中的秘密。”   “臣妾爱听故事,也爱听秘密。万岁爷尽管说便是,臣妾来端茶倒水。”   “也不能仅仅只是我讲。皇后提起幼年与少年时,总是一笔带过。其实我也觉得很神秘,也想知道一些细节。怎么样?我们便以一段旧事换一段旧事?以一段回忆换另外一段回忆?如何?这才公平罢。”   “只要万岁爷不嫌弃臣妾的故事平淡,又有何不可呢?”   说罢,帝后二人遂相视一笑,悄悄约定夜里躺在床上讲这些隐秘旧事。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能不需要在意其他人的存在,尽情地分享与议论自己的童年——那些或者高兴,或者痛苦,或者平淡,或者惊险的经历;那些或者温暖,或者冰冷,或者清晰,或者模糊的久远回忆。   他们俩都很清楚,这是深入了解彼此的必经之路,亦是他们更加亲密无间的关键。   ************   同一时刻,尹直也在内阁值房里,艰难地写出了他打算呈上的奏折。一字一字地推敲,一字一字地犹疑。他从未如此用心地写过奏折,更是从未如此忐忑不安地反复修改,地上几乎已经铺满了他写废的折子。耗费了整整一天,他才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词句。   静坐良久后,他长叹一声,亲自将这张折子送去了司礼监,请怀恩转呈给皇帝陛下。而后,他同样背影萧索地走出了皇宫,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作者有话要说:  嗯,从10号-14号似乎有日更万字活动   目前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参加_(:3∠)_   对我来说这很要命啊   但是不参加收藏一直上不去,otz 第130章 尹直辞官   翌日早朝, 朱祐樘命怀恩当众朗读了尹直的请罪奏疏。   在这封奏疏中, 尹直诚恳而又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多年来的过失与偏激行为, 用词堪比自我弹劾,简直是毫不留情。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请求致仕,并且将所有不正当所得的财物皆进献内库。他也知晓, 这样的惩罚不足以偿还过错,愿致仕后自请流放, 去岭南甚至是雷州府(广东)、琼州府(海南)等苦寒之地教化蛮夷。   群臣听了, 不禁面面相觑, 即使是那群摩拳擦掌正打算一起使劲将这位尹阁老也弹劾下去的言官, 也觉得胜利来得未免太快了些。昨天才刚将万安万首辅赶出内阁呢, 今天竟然又有尹直尹阁老主动认罪?这场成功,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朱祐樘环视众人,淡淡地给此事定下了基调:“尹爱卿所言, 字字真挚,足可见他的悔过之意。人非圣贤,谁能不犯过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对尹爱卿的迷途知返,朕深感欣慰。只是,过错有大小——有些过错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 有些过错却必须以律法来裁决。”   “三司觉得,尹爱卿之罪,该如何责罚最为合适?朕觉得他有心悔过, 可罪减一等;主动请罚,再减一等。你们以为如何?”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出列,互相瞧了瞧。刑部尚书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回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若是罪减二等,便只需将尹阁老削职为民,流放两千里并杖一百。不过,律法中可以用财物赎罪。尹阁老在献出不当所得的财物后,再交铜钱五十贯,就能安然回乡了。”   朱祐樘略作思索,微微颔首:“就照此办理,尹爱卿之罪过,不祸及家人子孙。尹家子弟为官,若是品性正直、能力斐然,亦可照常升迁。”这句话并不仅仅是说给尹直听的,毕竟尹直掌权之日尚短,来不及提携自家子孙。传奉官废黜后,剩下来的尹家人多半是靠着真才实学才留在了朝堂里。   皇帝陛下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从来都是宽容大度的,臣下犯错,若勇于承认与自省,便会得到宽宥。即使需要为过错付出代价,也不会祸及家人子弟。可若是犯了错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或者用谎言来搪塞,那大概便会是另外一种下场了。   眼见着内阁又空出了位置,朱祐樘早已有了下一位阁老的人选,目光在众臣身上掠过。谁料到,昨日刚入阁的徐溥忽然出列,跪下来委婉地表明自己才疏识浅,不适合入内阁。他希望皇帝陛下收回成命,并且求致仕。   朱祐樘自然不可能答应,摇摇首道:“徐爱卿太过自谦了。爱卿学识老成,秉性正直,为官以来办了许多实事,朕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朕也不会选择爱卿入阁。这样罢,以侍郎入阁确实不妥。朕会命中书科舍人拟旨,进爱卿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正式入阁。”   徐溥怔住了:他只是礼节性地婉拒任命而已,谦逊的阁老们入阁之前不都该走这么一遭么?礼节性地拒绝,陛下驳回,而后低调地接受任命——他只是按照众人默认的规矩行事,怎么却偏偏变了味,品起来仿佛是在向陛下求官呢?简直是太冤枉了!   朱祐樘弯起唇角,目光落在刘健身上。罢了,刚任命了徐溥,晦庵先生(刘健号)就再等一等罢。西崖先生(李东阳号)在守制中,升迁须得暂时缓一缓;木斋先生(谢迁号)尚且年轻,且让他再当几年自己的先生罢;程先生才华出众却不擅长实务,也可继续当讲官,还可让他修父皇的实录……   没有多少人知晓,皇帝陛下早已给自己的先生们都做出了最合适的安排。自此之后,朝堂上下的风气为之一新。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为即将到来的,属于这位年轻皇帝的弘治朝带来了新的气象。   ************   这一日退朝后,朱祐樘就命萧敬前往尹直府中传旨。萧敬奉命而去,而尹直也正带着家人静静地等着最后的宣判。听萧敬将旨意从头到尾读完后,他瞬间松了口气,微微红着眼拜下叩首:“罪臣叩谢陛下隆恩。”   “尹阁老还乡虽不比万首辅风光,但心里若是想得清楚,怎么过都比糊涂的人强些。”临走之前,萧敬若有所指地笑道,“只是,天下间也难有几个人能像尹阁老这样急流勇退了,多的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   “多谢提点。”尹直捧着圣旨道,“望萧先生回宫禀报万岁爷,罪臣虽蒙恩回乡,悔过之心却也丝毫未改。教化乡邻,也算是罪臣能为国朝、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不会像万安那样,还做着迟早会被召回京城启用的美梦,而是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基于此,他才做出了最合适的抉择。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更没有选错。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皇帝陛下的宽容了。   “尹阁老放心罢,老奴必定会将这些话禀告万岁爷的。”萧敬道,望着他的目光里颇有些惋惜之意。尹直此人并非没有才能,更并非没有过人的眼光,可惜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后,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回宫之后,萧敬一字不漏地将他与尹直的对话转述给了朱祐樘。朱祐樘亦觉得惋惜,不过更多的却是反思——若是当年朝堂里没有那么多歪风邪气,若是父皇没有一心信任李孜省,将权力都放给这位妖道,像尹直这样的臣子怎么会与他结党?   果然,风气是最重要的。他自身正,则内阁正;内阁正,则朝堂正;朝堂正,则官员正;官员正,则为国朝为百姓谋福利,最终百姓方能安居乐业。   ************   因着尹直其实就是李孜省案中地位最高、涉案最深之人,他认罪辞官后,这个案件便已经能够彻底了结了。有他作为前例,那些明明证据确凿却死不承认的大臣终于松了口,想求得轻判;而不过是涉入案中无缘无故得了好处的人,如作为同乡被提拔的吏部尚书李裕,则全部留用,以观后效。   三司很利索地将该判的人都判了,该放的人也都放了,罪魁祸首李孜省也定了处斩的日期。然而,已经落在诏狱里多日的李孜省却并没有能够等到他的死期到来。   他常年养尊处优,受不了诏狱里的环境,早就已经生病了。罪犯是不管治病的,而且就算病了也依旧需要受刑。于是,他的身体越发虚弱。这时候,天降一场大雪,严冬已至。这位妖道终是没有熬过突如其来的风寒,死在了诏狱中。   接到锦衣卫报来的消息时,朱祐樘正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听得牟斌禀报后,他只是抬了抬眉,将朱笔搁在了笔洗上:“这场雪倒是下得很好,瑞雪兆丰年。”   牟斌应是:“臣刚过来的时候,又飘起了雪。”   “是么?”朱祐樘披上了大氅,让何鼎推开乾清宫的门。门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飘扬飞舞,覆盖在御道与汉白玉广场上。他望着飘飞的雪花,忽然笑了:“皇后一定很喜欢。走罢,回坤宁宫。”   牟斌怔了怔,立即识相地告退了。何鼎忙带着几个比他年纪更轻的小太监,撑起了明黄色的伞盖。朱祐樘大步走在前头,他们小步疾跑跟在后头给他遮雪。可北风呼啸,这样的大雪哪里是能遮得住的?不多时,朱祐樘便已然满头满脸都是白色。   在坤宁宫内歇息的张清皎听见传报后,忙迎出来。见他浑身是雪,连头发与眉毛上都是白的,禁不住笑了起来,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拭:“万岁爷怎么偏赶在这种时候回来?风雪这么大,怎么也遮不住,兜头就扑过来了。若是融化的雪水沾湿了衣裳,指不定甚么时候就染了风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方才已经出去过了?”朱祐樘笑问。   “是啊,所以臣妾正在烤火,好好地暖一暖身子。”张清皎道,牵着他来到暖炉边,给他怀里塞了手炉,“万岁爷也小心些。暖一暖后,先去更衣。免得穿着带了潮意的衣裳会受寒。臣妾已经让人将衣裳放在薰笼上了,穿着可暖和呢。”   “原本我是想陪你一起出去看雪、踏雪的。你不是喜欢雪么?”朱祐樘略有几分遗憾。   张清皎笑了:“就算喜欢雪,臣妾也不喜欢寒冷啊。还是等雪小些,风也轻些,咱们再出门罢。说起来,臣妾还想看看宫内苑的红梅开了不曾。前两日我们散步的时候,便发现花蕾已经绽开了,不是么?”   朱祐樘点了点头:“也好。若是梅花开了,我得空的话,想画一幅傲雪寒梅图。”他喜欢这样的生活。来到坤宁宫,便仿佛从无穷无尽的政事里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这个时候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名叫朱祐樘的普通男子,与妻子相依相守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_(:3∠)_,今天突然犯懒了   嗯,昨天来不及改就发上来了   所以抓点小虫子   今天可能还是来不及改就先放上来,也有可能……卡文……总而言之,我尽量从10号到14号专注万更活动~~到时候不管怎么样都会给大家补回来哒 第131章 宪宗下葬   这一段时日, 周太皇太后一直在筹备佛堂之事。好不容易遴选出了英华殿略作修缮, 又忙着从京中名寺里请回了大日如来佛、观世音菩萨等佛菩萨。等她分出神来关注朝堂诸事的时候, 便听闻万安、尹直已经颇为狼狈地告老还乡,李孜省也死在了诏狱中。   她沉默良久,皱眉问身边的女官:“皇帝待旧臣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万首辅、尹阁老虽说多少德行有亏,但毕竟是先帝留给他的重臣。这才过了几个月, 就将他们都赶出了朝廷?多少也给他们留些颜面罢,毕竟都是先帝时期的旧人……”   女官哪里敢回话, 只唯唯诺诺地附和了几句。周太皇太后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便趁着王太后与张清皎前来向她问安的时候, 提起了此事:“你们婆媳二人便不劝一劝他?待旧臣如此苛刻, 这让满朝文武心里怎么想?”   “母后, 儿臣在慈寿宫里躲清静,竟是甚么消息也不曾听见。皇帝过来问安,也从来不提起政事, 只是说些家常。”王太后微微苦笑,“不过,儿臣以为,此事既然已经了结,万首辅和尹阁老也都已经告老还乡了,若是再刻意问起来, 似有些替他们求情之意。皇帝一向仁孝,儿臣不忍心让他觉得为难。”   感觉到周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张清皎垂眼轻声道:“祖母, 母后,万岁爷也从来没有向儿臣提过前朝政事。甚么万首辅……尹阁老……儿臣从未听说过……”朱祐樘不提,她自然不会多问。而且,她相信他的判断。连他这种宽容温和的性格都忍不下去的阁老,想必早已是罪责累累,本来就不应该再留在内阁里了。   婆媳二人虽没有明言“后宫不可干政”,但有意无意地便仿佛透出了一二分来。周太皇太后有些气闷,转念一想这意味着两人没有什么野心,又难免放松了不少:“也罢,这朝廷天下都是皇帝的,便由得他就是。我已经是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又何必每时每刻都替他操着这份心呢?”   “母后这是甚么话?您如此德高望重,皇帝年纪又太轻,正好须得母后好生教导他呢。”王太后赶紧道,“我们婆媳俩都是寻常的妇道人家,连后宫这摊子事儿都未必理得清楚,哪里像母后这么见多识广?”   “母后说得极是。祖母这样的性情决断,这样的见识广博,孙媳一直想着须得好生学一学才是。就算不能学得六分像,只要能学了三分,也是好的。”张清皎接道,“祖母若是得空,便教一教孙媳罢。”   周太皇太后被她们捧得心情好了许多,抿唇笑道:“你们婆媳俩一唱一和,可真是默契得很哪。我这老婆子独居在仁寿宫,每日除了诵经供奉佛菩萨外,也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了,哪里有甚么得空不得空的?就怕你们都觉得这里冷清,不愿意过来陪着我。”   “母后这却是猜错了。每日里,也只有母后这儿才最热闹。”王太后笑道,“儿臣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来凑热闹呢。”先帝的那些太妃们经常带着皇子皇女到仁寿宫来问安,有这些孩子在,可不是宫中最有生气的地方么?   “这宫里的人到底还是少了些,我啊,只盼着越来越热闹才好。”周太皇太后说着,又瞥了张清皎一眼,目光极为明显地在她的小腹处转了转,“譬如,东西六宫如今便是空的。等到六宫都装满了,哪里还愁能不能热闹起来?”   王太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儿媳妇,笑应道:“皇帝身子骨不好,最近政事又极为忙碌,儿臣以为,还是当以仔细调养为先。等到调养妥当后,咱们细细问问太医院,再给皇帝充实六宫也不迟。”   “孙媳从未料理过这种事,还请祖母与母后教我。”张清皎面上虽没有任何异状,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心里却已是苦涩至极。她们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以一己之力抵挡多久呢?难不成要买通太医,告诉她们朱祐樘的身子骨没有十年八年是调养不好的?   不,她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漏洞的事。她期望朱祐樘能尽快养好身体,变得健康起来。而身体是他自己的,健康或者不健康,当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调养好了,自然不可能认同庸医的欺骗。就算他一时间没想过充实后宫的事,太皇太后也会让他兴起念头的——   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便好好地享受现在罢。   ************   皇后娘娘的“享受现在”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过是趁着休沐日去了一趟皇城北面的万岁山(景山)而已。彼时正逢雪后初晴,帝后二人牵着手缓步沿阶而上,立在山顶的观景台上,眺望山下的巍巍京师。   白雪覆盖下的京城,有种古朴而又纯净的美。张清皎看得有些痴了,四下顾望,京城的边界无不清晰可见——西直门、东直门、德胜门、安定门、朝阳门、阜成门、宣武门、崇文门、正阳门……   后世那座往外不断辐射延伸的国际都市,而今不过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罢了。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的壮丽巍峨,亦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的“小巧玲珑”。禁城与西苑、东苑、南城等皇家园林,足足占了整座城池四分之一的面积,亦是最为金碧辉煌、华美雍容的建筑群。   不过,如今大概没有几个人完整地见识过这些建筑与园林的动人之处。毕竟,就连贵为皇后的她,也不过是在禁城里的某几座宫殿之间打转,以及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万岁山罢了。   “春日的时候,我曾经提过,想带着你去西苑走一走。”朱祐樘遥遥地指着北海、中海与南海,“今年夏天发生了太多事,未能成行。等到明年夏天,咱们便奉着祖母和母后,一起去西苑里避暑,如何?”   “好。”皇后娘娘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万岁爷,到时候,臣妾想住在中海或者南海。”北海公园她曾经去过许多次,可传说中的中南海却无比神秘,从未踏足过。去中南海避暑,这可是后世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怎么?还没去呢,便看上了中海或者南海?说不得,北海的景致更好呢?”   “若是景致好,那便更该留给祖母和母后享用了。臣妾还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中海与南海罢。”入住中南海,她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罢,罢,罢,随你就是。”望着自家皇后莫名执着的小模样,朱祐樘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你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到时候,你可得替咱们俩好好选一选。不能离禁城太远,否则来不及传送奏章、召群臣应对;也不能离太液池太远,否则便没有避暑的功效了,水边凉快些。”   “万岁爷尽管放心,只要将西苑的营造法式图找出来,臣妾保管会提供最佳的选择。”   这一次“远足”,让张清皎暂时忘却了充实后宫以及生育皇子之类的糟心事,全心全意地开始规划半年后的避暑事宜。不过,没有等她将避暑计划制定好,转眼间便临近宪宗纯皇帝梓宫发引的日子了。   根据钦天监夜观星象算出来的吉日,宪宗梓宫发引至祔享的礼仪从十二月初七日开始。皇室以及文武百官如国孝期般,开始斋戒,并且只能宿在衙门内,不能归家。至下葬结束为止,禁止屠宰;至祔庙之日为止,禁止音乐。   由于丧礼参照仁宗帝后从简,梓宫发引的礼仪并不似当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与太/宗/文/皇帝(朱棣)那般盛大。对于张清皎这位小辈皇后而言,需要做的事情更是有限,听曾女官反复说了几次礼仪规矩也就足够了。   等到斋戒结束,十二日那天,思善门外再度响起了百官的哭临声。朱祐樘与张清皎都换上了斩衰,坐在坤宁宫里静静地听着。直到仁寿宫派人来报,说是太皇太后哭得厥了过去,两人才赶紧乘着素色舆轿前去探视宽慰。   他们俩赶到时,仁寿宫已经从一片兵荒马乱中恢复过来。原来王太后正巧过来问安,没有多久,便将慌乱的仁寿宫上下安排得紧紧有条。见他们来了,她道:“皇帝晚上还须得去仁智殿里祭祀,尽管去罢。只需皇后留下来就够了。”   朱祐樘问了几句太医太皇太后的病情,得知她只是一时悲极冲心,并没有大碍后,才放心地离开了。王太后遂带着张清皎去寝殿里,细细地教导她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主持大局。等到一切暂时平息,床帐中躺着的太皇太后也睡了过去,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间有几分淡淡的:“福气这种事,都是命数。好孩子,你可别辜负了自己的好福气。”   张清皎微微一怔,沉默不语。   什么是福气呢?别人眼中的福气与她自己以为的福气是不是相同呢?她所在意的福气又能持续多久呢?别人所在意的那种福气最终会不会消失呢?   她心里没有答案。幸福的表象下,似乎一切都摇摇欲坠,又似乎都很顺利。可是她自己其实很清楚,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不安全感。这些不安全感,其实并不是朱祐樘带给她的——而是他的身份、这个时代、后宫长辈们施加给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我一定要住在中南海!!!   皇帝陛下:→ →,卿卿对中南海有什么执念么?   皇后娘娘:_(:3∠)_,我就是觉得,中南海挺适合咱们的。   皇帝陛下:你高兴就好。   皇后娘娘:中南海!我来了!   ——————————————————————————————————————————   作者:都已经是国母了,你其实没有必要对中南海那么执着的。   小张:这是前世的执念,住过了就好多了。   作者:你应该换个角度想,前世还没有人住过坤宁宫呢╮(╯▽╰)╭   小张:0口0,对啊!   ——————————————————————————————————————————   不出意外的话,参加接下来的日更万字活动,_(:3∠)_   mua,整整十五更啊……半个月的量啊,我觉得我的魂魄都像要提前飘出来了……   裸更的我,今天也觉得自己棒棒哒 第132章 葬仪结束   是夜, 朱祐樘来到仁智殿, 在梓宫几筵前行祭礼, 辞别先帝。沉默着叩拜之后,他缓缓起身,望向随风轻轻飘荡的素白孝帐,以及帐后由金丝楠木做成的高大梓宫。先帝停灵仁智殿后, 他也时常前来祭祀,但从未像今晚这般感触良多——仿佛依旧有些不舍, 又仿佛彻底松了口气。   按照礼仪, 接下来便该由周太皇太后行祭礼了。可她之前曾经昏厥, 也不知如今身体状况如何, 朱祐樘便遣了萧敬去仁寿宫问询。不过, 没有等多久,萧敬便很快回转了,身后跟着数抬素色舆轿:“万岁爷, 太皇太后娘娘已经到了。”   朱祐樘立即快步上前,扶住颤颤巍巍下了暖轿的周太皇太后:“祖母莫急,慢些走。”   “怎么能不急?祭礼都是定好时辰的,若不按时举行,就怕对你父皇不好。如果这一回赶不及送他走,怕是这一辈子我都无法安心。”周太皇太后道, 另一只手放在了重庆长公主的手心里。旁边的张清皎也扶着王太后缓步前行,英庙与宪庙的太妃们、皇子皇女们都紧随其后。驸马们虽然也着丧服前来,却不能进入仁智殿内, 只能顶着寒风立在殿外。   周太皇太后是长辈,祭礼更为简单,但她却在几筵前停留了许久,还扶着朱祐樘绕着梓宫转了几圈。而后便是王太后的祭礼,叩拜之后便来到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英庙的太妃太嫔们接着行礼,此后是宪庙的太妃们。   之后便是皇后张清皎,独自三跪九叩,无声无息地退到了王太后身侧。兴王、岐王、益王、衡王、雍王已经封为亲王,祭祀的顺序在重庆长公主等人之前。等到长公主们祭祀完毕,才轮到剩下的皇子皇女们。   一切结束后,时辰已经不早了。张清皎特意咨询了王太后,准备了几座空置的宫室,请诸位长公主与驸马留下来歇息。虽说此举稍有些不合规矩,但此时众人都已经疲惫不堪,第二日还须得哭灵送灵,所以长公主们都没有推辞。周太皇太后也不提什么,只将重庆长公主及驸马留在了仁寿宫。   次日,宪庙的梓宫启行。奠礼无须女眷在场,由朱祐樘带着五位已经封为亲王的弟弟叩拜祭奠。直到梓宫从仁智殿的左门出来的时候,女眷们才跟在梓宫后面哀声哭灵。一时间,宫内宫外再度满目缟素,复又哭声震天。   朱祐樘与宫眷们哭着将梓宫送到了午门,便由怀恩劝回了宫。原本,这时候该由太子代替皇帝,亲自将梓宫送入陵寝。但皇帝陛下尚且年轻,没有儿女,只有五位亲王弟弟。其中,兴王朱祐杬年纪较长,便由他代替兄长在太庙前行谒辞礼。不过,丧礼从简,无须太过兴师动众,亲王们也只是步行将梓宫送到了京城的南门——大明门中门外而已。   这时候,哭得不能自已的周太皇太后忽然道:“皇帝,万岁山上能看见你父皇么?”闻言,在旁边纷纷劝慰她的王太后与长公主们怔了怔。说实话,因礼节所限不能远送先帝梓宫,她们都能理解太皇太后此时此刻的心情。不过,若换了是她们,定然想不到还能上万岁山远远目送梓宫。   “……能。”朱祐樘道,立刻命人安排。   不久之后,数顶舆轿先后被抬上了万岁山。周太皇太后一手扶着孙儿,一手扶着女儿,远远地目送梓宫缓缓远去。浩浩荡荡的素服送葬队伍簇拥着覆盖着明黄色九龙缎的巨大梓宫,在太庙前停驻片刻,在大明门外停驻片刻。然后绕道北上,直至德胜门外,扶棺而去的文武百官祭祀完毕还朝,梓宫这才继续朝着北面的茂陵行去。   路途上,亲王们派出的好不容易从国朝各地赶过来的祭祀官已经安置了祭案,群臣与命妇也都准备好了祭案。等梓宫经过的时候,便跪下来祭祀哭灵。不过,这些场景都已经太过遥远,立在万岁山顶的朱祐樘、周太皇太后等人都不可能瞧见。   只有雪片般的急奏不断地传到了乾清宫的案头,诸如:   梓宫已经过清河;梓宫已经过沙河;梓宫已经过凉水河;梓宫已经到达山陵附近。驸马都尉王增等祭祀长陵(朱棣)、献陵(朱高炽)、景陵(朱瞻基)、裕陵(朱祁镇),工部侍郎陈政祭祀后土之神,保国公朱永祭祀天寿山之神等等。   三天后,宪宗梓宫入茂陵,纪太后的梓宫同时祔葬,随后掩埋封陵。又三天,宪宗的神主先回京,经过一番隆重而又繁琐的礼仪后,终于安置在太庙祔享。   随后,纪太后的神主也回京。因她并非嫡后,不能祔享太庙,朱祐樘也觉得她不待在太庙里反而会更高兴一些,便将她的神主安置在事先专门开辟出的奉慈殿内。奉慈殿就在奉先殿旁边,距离乾清宫、坤宁宫不过是数步之遥,他随时都能够过来,倒是便利得很。   ************   自先帝驾崩后,这场旷日持久的葬礼终于彻底结束。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年末,离除夕只剩下两三日而已。作为皇后——主持皇宫中馈的新妇,张清皎不禁觉得,留给自己筹备新春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面临的不仅仅是“无米”的窘境,还有时间严重不足的问题。就在她眉头紧锁,正打算去请教王太后的时候,临时回坤宁宫歇息的朱祐樘倏然将戴义唤了过来,特意指明:“这就是我给你寻的坤宁宫总管太监,怎么样?”   张清皎怔了怔,惊讶地望向满身文艺气质的竹楼先生。这位与她颇有缘分,气质格外出众的老人微笑着朝她行礼:“老奴戴义,参见皇后娘娘。”   “万岁爷,竹楼先生不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么?怎么将他给了臣妾,这不是委屈了他么?”她比谁都清楚,所谓的坤宁宫总管太监,论起权势与地位远远不如司礼监那些大珰们,亦不如手握实权、掌控内库的御马监。说起来,不过是因为服侍她,又能插手宫务,而稍有几分颜面罢了。戴义从司礼监转过来,不是升迁,反而是贬官。   “我也觉得委屈了他。”朱祐樘浅浅笑道,“可他数度毛遂自荐,我实在是拗不过他。皇后也不必担心,竹楼先生依旧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不过是兼任坤宁宫总管太监罢了,算不得贬斥他。你也只需将他当成教导先生即可。为了能来到你身边忙里偷闲,顺便教导你的琴艺与书法,竹楼先生还打算附带着教一教我。这样的好机会,咱们绝不能错过。”   张清皎实在无法理解这位文艺老年人的追求,左思右想,觉得不能以常人或者宫斗剧本的逻辑来判断此人,只能半是不解半是疑惑地颔首答应了:“既然竹楼先生不嫌弃,我自然欢迎先生前来。”   “能为皇后娘娘效劳,哪里能称得上是委屈呢?”戴义笑呵呵道,不着痕迹地表忠心,“老奴在宫里这么多年,也只积存了些许人脉和经验,只希望不会让娘娘失望才好。”说实话,他的人脉和经验可不仅仅只存在于宫中。即便在素来轻视宦官的文人当中,他的琴艺与书法亦是足以令人佩服的。   守候在明间里的李广闻言,猛地抬起首望了里头的戴义一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本以为,这坤宁宫总管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怎么能料到,像戴义这样的大太监竟然也能看得上什么坤宁宫总管之职呢?   何鼎不着痕迹地挡在他身前,帮他掩盖住失礼的姿态与神情,压低声音提醒道:“这是坤宁宫。”坤宁宫内,处处都有宫女与女官的目光。若是在这里失礼,落在了她们眼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到皇后娘娘耳中去了。   “……”李广垂下眼,极力掩饰住满脸的不满与不甘。凭什么?凭什么戴义这种什么都不缺的大太监,还和他抢晋身之途?!他都已经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了,他的徒弟眼看着一个未来即将掌管司礼监,一个掌管御马监——钱财、权势、地位、名声,他一个都不缺!凭什么还与他争抢?!   他不服!他不服!!   “万岁爷,竹楼先生真是意外之喜。”东次间内,张清皎浅笑着道,“不过,先生这样珍贵的人才,臣妾可舍不得天天使唤,只想将他供起来才好。不如万岁爷再舍一个人给臣妾,也让臣妾有个又机灵又能四处跑腿的人如何?”   朱祐樘挑起眉:“倒也是。就连我平日里也舍不得使唤竹楼先生。如今你尚未正式接手宫务,想必眼看就要到忙碌的时候了,他这样的年纪也不适合风里来雪里去的。好罢,你还看中了谁?只要别将戴先生、萧伴伴抢走,任谁你都能挑。”   怀恩和萧敬是司礼监的顶梁柱,说是他的内相与尚书也不为过,他实在是有些离不开。除此之外,覃吉在内书堂养老,年纪上大概也不适合。至于其他人,那便无妨了。横竖服侍他也是服侍,服侍皇后也是服侍,于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   戴义听了,也不知是该感激帝后的体贴,还是苦笑。他的年纪确实不小了,但怎么也比覃吉年轻些罢,比怀恩还小一两岁呢。怀恩如今尚且能四处传旨,还能强抢万安的牙牌,他哪里就这么老了?去年不还负责太子选妃一事,潇潇洒洒地出京走了一趟么?   “那……万岁爷便将李广舍给臣妾,如何?”张清皎瞥了一眼立在外头的两名小太监,“臣妾观他行事里带着一股机灵劲儿,先前父亲与母亲进宫的时候,也觉得他性情不错,做事很是妥当。臣妾身边啊,就缺这种会办事的人。”   “他确实挺能干的。”朱祐樘道,中肯地评论,“与其说是机灵,不如说是圆滑。处置宫务,不仅需要竹楼先生这样的经验丰富的前辈,也需要他这样的机灵鬼。李广,过来!”   明间外,李广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梦中。前一刻还心里怨怼,不满于戴义抢了他的差事。没想到,下一瞬皇后娘娘便亲自点了他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皇后娘娘真的早就看中了他?国丈果真曾经夸赞过他?!   他有些飘飘然地应了一声,直到何鼎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满脸笑容地躬身进去:“奴婢李广,叩见万岁爷,叩见皇后娘娘!!”   “从今往后,你就在皇后跟前听命了。你与何鼎从幼时就跟在朕身边,从来都不曾懈怠过。你们二人服侍朕的用心,朕也一直看在眼里。这样罢,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在御马监挂个监官的名,但照旧跟在朕与皇后身边。日后侍奉皇后,也当像侍奉朕一样尽责尽忠,明白了么?”   “是!奴婢明白!叩谢万岁爷隆恩!”李广难掩喜意,利落地跪下来重重叩首。何鼎没想到连自己也升了官职,忙也跟着跪下行礼:“奴婢叩谢万岁爷隆恩!”   戴义望着这两个小东西,眼底闪过了几分兴味——也不知皇后娘娘究竟知不知道,她选择的这个小家伙,反而是野心最重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说一说我对几位大太监的定位——   怀恩:正直忠臣feel,武力值+智慧值极高,忠诚值upup   萧敬:机敏良臣feel,武力值+智慧值很高,还在成长中,忠诚值up,也在成长中。   覃吉:慈祥爷爷feel,武力值极低,智慧值很高,忠诚值upup   戴义:文艺老年feel,武力值低,智慧值很高,忠诚值up,更重要的是任性值up   王献:文艺中年feel,武力值低,智慧值一般,忠诚值up,郁闷值up,因为在做不喜欢的事所以每天发愁   ps.其实宪宗朝留下来的大太监还有不少,但是这里够多了,都有点传奇色彩。所以,我就不带历史中也存在但后来无声无息的覃昌等等出场了,因为可能记不住。大家只需要知道,现在是平行世界,会产生很多变化就对了   ——————————————————————————————————————————   第一更!qaq   泪牛满面,想想还有两更我的心都碎了 第133章 移交宫务   张清皎当然知道, 李广究竟有多么野心勃勃。在清宁宫生活了半年有余, 她早便看清了朱祐樘身边这两个小太监的性情。李广圆滑, 看似机灵,其实论智慧与透彻却不如何鼎。也因为他太不满足于现状,所以忠诚度必定不如何鼎。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借着坤宁宫总管之名, 想将李广要过来。朱祐樘性情温和宽容,李广又是从小便跟着他的, 主仆的情分浓厚。若是这个小太监野心膨胀, 日后心念稍稍一歪, 便指不定会打着他的旗号做出什么事来。或许, 会成为第二个梁芳, 第二个韦兴,甚至是第二个王振。   朱祐樘不是宪宗,也不是英宗, 不可能闹出像他们那样的荒唐事来。可是这样一个人留在他身边,总觉得像是不/定/时/炸/弹/,随时都会闹出事。如果跟在她身边,至少只能在后宫里打转。有她时时注意着,有肖女官监管,想必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如今更有戴义这种经验丰富的老狐狸在, 镇住这只小狐狸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她也不打算苛待李广。如果他能尽心尽力办事,不背叛她, 奖赏必定是少不了他的。就算他做不成她的心腹,她也会让他觉得自己一直受到了厚待与重视。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得到权力与财富,便是最好的犒赏。如果心正,他自然能拿到该得的;如果心不正,她也绝不会放纵姑息。   作为皇宫的人力资源主管,她不会因自己的好恶而处罚或者奖赏任何人,只会光明正大地靠着制度做到赏罚分明。而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必须先光明正大地从王太后那里取得所有的宫务权力,才能慢慢地接管工作。   张清皎正思索着该如何委婉地提醒王太后呢,次日她去慈寿宫请安,王太后便主动地说起了宫务诸事:“好孩子,之前我便向皇帝说过,往后我只想在慈寿宫与柏太妃、吴娘娘一起相伴养老,过清闲自在的日子。至于宫务,便都交给你来打理。你可曾听他提起此事?”   “万岁爷确实提过。但儿臣……只在家里协助长辈打理过中馈,怕是一时很难承担重任……儿臣眼下也有些心虚呢。”张清皎忙回道。   她倒也不是谦虚。平民之家的中馈就算再复杂,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可宫廷就不一样了,不仅自有制度,人数还无比众多。即使她有些经验,但刚开始应付诸事,也只会手忙脚乱。从一个民营小企业的人力资源助理兼总务助理兼财务助理,贸然成为头号国企的人力资源主管兼总务主管,怎么可能工作得得心应手、有如神助呢?   “都是中馈,不过是事情简单与繁琐的区别罢了。”王太后笑着宽慰道,“更何况,宫里还有这么多积年的女官女史,她们自然能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谁不是从一无所知过来的呢?你便安心罢。”   “听母后说起来,似乎并不难。可儿臣心里还是没底,求母后指点指点儿臣罢。”因这些时日与王皇后相处融洽,不自禁地,张清皎便渐渐地将她当成了家里的长辈。所以,偶尔她也会不自知地向着她示弱撒娇,俨然像是普通人家的长辈与晚辈相处。   王皇后很喜欢她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态,便笑道:“好罢,我简单地给你讲一讲。自/太/祖/高皇帝起,皇后便负责主持大内的事务,务必令皇帝无后顾之忧,专注于前朝。但因孝慈高皇后、仁孝皇后去得早,又久不立继后,女官逐渐无人掌管,许多事便被二十四监接了过去。因此,如今打理宫务不仅要靠着女官,还须得与二十四监打交道。”   张清皎点点头:“儿臣听肖女官与曾女官提起,女官一共有六局一司,均仿照唐制设立。不过,咱们宫里的女官与女史人数较少,总共不超过三百人之数。”在她看来,三百人已经是足够庞大的数目,甚至庞大得有些不合理。但想想宫女与太监据说都数以万计,甚至更多,这三百人看起来便不足挂齿了。   “别看三百人仿佛很多,但都散落在各处,用起人来只会觉得少。”王太后命身边的女官给她递了一份名单:“按照/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女官职掌之制,目前六局一司都是满额的,共有女官与女史二百八十三人。”   “绝大部分都在六局一司,剩下寥寥数人挂职于尚功局与尚仪局,皆在太皇太后与我身边服侍。当年万氏被册为皇贵妃,身边也有几位女官,如今已经裁撤,另从宫女里择女秀才充女史。有些曾经作为一宫主位的太妃们也有伴身的女官,不过至多只有一人而已,如柏太妃、张太妃、邵太妃等等。”   “儿臣明白了。”张清皎颔首道,略看了看密密麻麻的名单以及各自执掌之职,“这两日,儿臣先熟悉熟悉六局一司的情况,等到年后再召见她们,母后觉得如何?”将近三百个人,她自然须得做些功课才行。而且,视情况而定,也须得看看六尚一司之首需不需要变动。   “无妨,你想甚么时候召见她们,只管派人传召就是了。”王太后淡淡笑道,“此前,尚宫与尚仪都是由我身边的女官担任。这么多年下来,我与她们甘苦与共,轻易离不得她们。便是你想将她们要过去,我也是舍不得的。所以,你须得早些提拔两个人,将她们的职位接过去。”   “儿臣明白了,多谢母后指点。”说实话,张清皎非常感动。寻常人哪里会像王太后这般坦然地放权呢?不拼命地往六尚一司里安插人手,都已经算是对得起继任的皇后儿媳了,更不必提主动地将自己的人剔除出来了——说不得,周太皇太后的人至今都还在女官们里头藏着呢。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生分。”王太后笑道。   “这哪里是生分,儿臣可不能仗着母后的宠爱恃宠而骄,忘了感激母后的恩情。不过,母后,眼看过两天便是除夕和正旦了,年后又要过上元节。儿臣有些担心,自己顾不过来……”张清皎又道,微微蹙起眉的模样,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怕甚么?”王太后的眉头轻轻挑起来,“而今先帝刚下葬茂陵,葬仪才结束几天,宫里哪能大肆地庆祝呢?都从简办就是了。皇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二十四监这些天也不慌不忙的。太皇太后眼下情绪还低落着呢,更没有心思过除夕与上元节,所以你也不必担忧了。”   “儿臣也想过简办,可到底没有甚么章程,也不知六局一司能做些甚么。”张清皎道,想起朱祐樘既然已经吩咐了二十四监筹备年节之事,却没有与她提过,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男主外女主内的事实,但如今连“主内”的权利都被拿走了,能不觉得心里复杂么?   不过,她也知道,这怨不得他。在先帝年间,王皇后的宫务权就已经被越分越薄了。二十四监早已习惯于代行六宫一司的职责,先帝也早就习惯用二十四监来代替自己在宫中各种发号施令。朱祐樘忙于政务,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二十四监问了他,他当然只会说按前朝的规矩来办。   “无妨,回去问问肖女官和曾女官罢。而且,你身边不是多了一位得力的智囊么?”王皇后抿唇而笑,望向立在旁边的戴义,“竹楼先生在宫中这么多年,什么都知道,尽管问他就是了。”   张清皎不禁笑了:“母后说得是,儿臣真是怀有重宝却不自知。”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谬赞了。”戴义施施然地行礼道,“能为皇后娘娘效劳,是老奴之幸。”   婆媳二人又谈笑了片刻,张清皎这才告辞离开。离开前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回首笑道:“母后,宫内苑的梅花开得正好。这两天,若是母后得空,儿臣陪着母后去走一走如何?有几枝梅品相很不错,若是用梅瓶插起来放在母后寝殿里,正正好呢。”   王太后怔了怔,莞尔道:“也好。明日我约着柏太妃与吴娘娘,咱们一起去看看。”   待到她出了慈寿宫,王太后才扶着女官来到东次间里。柏太妃与吴废后正在里头对弈,棋子却已经许久没有动了。柏太妃依旧沉默,吴废后却抬首笑道:“倒是我看错了,这孩子也不是瞧上去那般温柔软和的,恐怕心思不少。”   “心思多些也无妨,只须都在正道上便够了。而且,她的温柔软和也是真的,这样的脾性,倒是与皇帝正好相合。皇帝宽容些,那她便严厉些,皇帝规矩些,那她便随性些,才能彼此互补。”王太后淡然笑道,“也难为她这大半年都没有变过,我才觉得宫里仿佛有甚么变得不太一样了。若是她始终未变,我倒是舍不得这孩子日后吃亏了,更是舍不得她伤心。”   吴废后接道:“你倒是心疼她,可见你们之间颇有缘分。”   “教我说,皇帝才与她有缘。你若是心疼皇帝,便也该好好心疼儿媳才是。”王太后端详着她们二人的棋局,朝着柏太妃眨了眨眼,手指似不经意地指了指,“指不定,皇帝与皇后日后会让我们有更多的惊喜呢?横竖宫里无趣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也该给咱们自个儿稍稍寻些趣味了。”   柏太妃立即拈子下在了她指定的地方,接道:“太皇太后呢?那一位看似温情慈爱,其实却未必。”   “你们呀,不仅将太皇太后看轻了,也将她看得太重了。她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事,容忍度说不得比咱们想的还高些呢。”王太后笑道,“再说,这不是有我么?”   吴废后与柏太妃怔了怔,禁不住仔细地端详了她半晌,便都轻轻地勾起了唇角。这么多年过去,她们都变了,也都没有变——   岁月,真是无情而又有情之物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三更很可能只赶出草稿   亲们不要惊讶,改天我再捉虫   嗯……总之赶在十二点之前吧~ 第134章 共度除夕   就在皇后娘娘正在针对六局一司众位女官做功课, 顺便不忘记好好侍奉长辈的时候, 皇帝陛下面对各种各样的奏疏, 也时常有些无奈之感。有些奏疏说的都是实事,倒是让他见之欣喜;但有些奏疏却像是对他指点江山,怎么看都让他有些啼笑皆非。   先说前者罢,刘吉刘首辅最近倒是一改以前的纸糊阁老风格, 变得格外勤快正直。也不知他是不是分外擅长体察上意,竟然提出召回那些在先帝时期被李孜省、梁芳等人挤走, 贬斥边疆的直臣与能臣。他早已悄悄记下来, 打算适时召回京城的徐镛、张淮、林俊、贺钦等等, 都在此列, 一个都没有落下来。   除此之外, 他对吏部举用官员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认为论资排辈太严重,都是一群老人在干活,看上去暮气沉沉, 也没有足够的精力,精神气十足的年轻人却迟迟得不到拔擢。这倒是与朱祐樘心底的想法不谋而合,如何考计官员也是他最近一直在思虑的问题。   如此看来,纸糊阁老也并非没有才能。若是刘吉刘首辅愿意将聪敏才智都用在正事上,不再保留前朝的歪风邪气,他倒是可以考虑一直留用他。无论御史是不是弹劾他虚伪, 弹劾他媚上,根据皇帝的性情喜好来行事,他都可以容忍。   毕竟, 御史们的话也需要有选择性地听。诸如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人,仿佛觉得他不按他们所说的做便不成的人,他却是有些不满意的。若是想真正给他提建议,便拿出务实的风格的来,别总是务虚,甚至是说些套话与空话。更不必总是纠结一些早已有定论的事,平白浪费时光。   比如,巡按直隶的监察御史汤鼐,便在盛赞了他的先生们一番之后,再次攻击吏部尚书李裕是李孜省的同党。许是他尚未更新消息,没能及时拿到邸报,就连已经辞官的尹直他也没有放过——当然,尹直每天都会受到弹劾,对此他已是见怪不怪了。   不过,让他不满的是,这人竟然还提起了萧敬。说是言官们已经弹劾了他很多次,却不见皇帝陛下处理他,希望陛下明正典刑云云。   朱祐樘沉吟片刻,在奏折上批复:萧敬并未在司礼监任要职,其余所提的太监都已经调用他处。另外,其他官员是不是贤能,到底该升迁还是该贬职,自有公论。吏部会按朝廷的规矩法度行事,提拔有才之士。   又比如,监察御史曾璘奏请皇帝陛下应该在宫中遵循三年之丧的守制期,并且要好好孝敬太皇太后与太后、友爱弟妹等等。他还不忘记老调重弹,说万氏有罪,必须要迁葬、削她的谥号才能平息众人之愤。   朱祐樘毫不客气地批复道:三年之丧以及孝养两宫、友爱诸王公主等,朕自会尽心。削万氏谥号以及迁葬之事已经有定论,不要再提起了。   诸如此类的奏疏,占用了朱祐樘大量的时间。他将刘吉的折子发往内阁,命内阁与吏部一起讨论。让吏部尽快着手,将当年无辜被贬斥的臣子们都召回来,顺便拟定新的考课之法,务必要将能人志士拔擢出来。   就算已经做出了不少批复,御案上仍然堆积着一叠叠奏疏。朱祐樘略扫了几眼,想起了张清皎的叮嘱,侧首问何鼎:“眼下甚么时辰了?”他的皇后劝他,只要过了半个时辰,便须得稍微歇息片刻。或用些汤羹,或用些茶水点心,而且须得起身围着乾清宫走动两圈。他觉得倒也有些养生的道理,便满口答应下来。不过,真正执行起来却并不容易。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何鼎正带着小太监们准备茶点,又有尚食局的女官们送来了补益气血的汤羹。朱祐樘缓步走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李广捧着一只插着雪白寒梅的秘色瓷梅瓶走进来:“这是皇后剪的?”   “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刚刚陪着太后娘娘在宫内苑里转了转。见有一树雪梅开得好,便特地剪了几枝。这梅瓶也是娘娘选的,几枝梅是娘娘修剪过的,刚插好便让奴婢送过来了。万岁爷觉着,放在哪里合适呢?”李广满面笑容地问。   “就放在御案上罢,那堆奏折旁边。”朱祐樘道,思索片刻又问,“皇后眼下正在坤宁宫里歇息?”   “是,娘娘才回宫。”   “走罢,去坤宁宫。”朱祐樘便道,让何鼎将吃食都收进食盒里。他独自一人用这些,怎么也有些没滋没味。若是有皇后相陪,自然便觉得这些吃食更美味,也更有几分温情脉脉之意了。而且,横竖在乾清宫周围转转也费时间,倒不如在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来回两趟呢。   片刻后,皇帝陛下来到坤宁宫,就见皇后娘娘正在书房里观赏他前些时日得空画的傲雪寒梅图。白雪红梅,相形衬托,格外夺人目光。她看得也很专注,连他已经来了坤宁宫,就立在她身后都并未察觉。   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轻笑起来:“怎么?今日去了一趟宫内苑,观赏了实实在在的白雪红梅尚且不够么?”   “红梅之美,与雪梅之美全然不同。臣妾看着万岁爷这幅画,便想着该如何画一幅雪梅图。方才赏梅的时候,臣妾想起了‘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万岁爷觉得,怎么才能将诗中的意境画出来呢?”   “这却是有些难倒我了,待我想想,再给你解答罢。”朱祐樘沉吟片刻,回道。   张清皎回过首,嫣然一笑:“臣妾倒也不急。不过,今天都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万岁爷怎么还是那般忙碌?不是除夕马上便要封印了么?连封印前一天,也不能让万岁爷好好歇息歇息?臣妾还想着,好不容易休沐整整四天,之后又有上元节的十日,可得让万岁爷好生缓一缓呢。”   朱祐樘笑道:“你有甚么安排?”   “唯有没有任何安排,万岁爷才能真正得到休息。”张清皎认真地道,“那些宫宴、廷宴、庆贺宴,能简办的便简办,万岁爷能早些退席便早些退席。若能在软榻上躺着小憩,怎么也比在宴席上正襟危坐强些。”   他的身子骨本来便不好,就该在休假的时候好好享受休闲时光才对,哪里能全年无休地工作呢?照她来说,就该向宣庙学习,将处理朝政与闲暇时间分得泾渭分明,这才能真正将身体养得健康起来。当然,既然她家的皇帝陛下不是这样的性情,那便由她来安排,由她来监督就是了。   朱祐樘禁不住笑出了声,连连颔首道:“你说得是,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可得真正闲下来才好。不过,我若是闲了,你却不得闲,也没有甚么意思。打理宫务之类的,也可稍微缓一缓,不必着急。”   “臣妾才不着急呢。”张清皎道,“等到上元节休沐过去之后再说罢。”区区半个月,就想接手宫务以及开始谋划整顿,是不可能的事。倒不如先详细地了解目前的状况,让竹楼先生和李广好好打听一番,才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   对于自家皇后这种生活态度,朱祐樘极为接纳。有时候,他也禁不住会想,其实他亦不必着急。毕竟他还没有凑齐最适合的内阁以及六部尚书人选,对于该如何一步一步整顿朝政也没有完整的构思。不如先辨别朝堂内外的问题都有多少,再根据紧要与否做出应对。否则,朝政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有考虑不周全之处,便很难继续推行下去。   ************   次日除夕,朝廷上下、京师内外大大小小的衙门都正式封印休沐。   一早,帝后起来便一起给挂在书房里的九九消寒图添了一笔。而后,朱祐樘携着张清皎去给周太皇太后、王太后问安。两位长辈一个精神略有些不济,尚未从年前的丧事中完全走出来,一位看穿了小夫妻俩想单独待着的小心思,便让他们回宫休息。   不过,从慈寿宫出来之后,帝后却并不急着回坤宁宫。难得有了小半日的闲暇。两人对视一眼,又去了一趟万岁山。一面踏雪,一面观赏松树上挂着的冰凌,悠闲得仿佛民间寻常的新婚小夫妻似的。   “臣妾听说,再往北,出了山海关,如今应该是一片雪国。那里的冬天,刚入冬就会下大雪。树上会挂满了冰晶,树枝都被冰雪封起来,仿佛真正的玉树琼枝。”   “是么?我也听说,南方很少降雪。在岭南之地,冬日里只有绵绵细雨,树木花草依旧郁郁葱葱。甚至他们还会有花市,不像咱们,梅瓶里只能插着梅,他们可是甚么稀奇古怪的花都能插上。”   “臣妾还真没见过,冬日里能开各种各样的花。”前世当然见过,今生对时令却有了更深的认识。万事万物都按照时令生长盛放,虽不似未来那般多姿多彩,但亦是别有一番趣味。   “改日我寻一寻,看看有没有关于岭南风物的书,给你瞧瞧。”   “好啊。其实,国朝各地的风物,臣妾都有些好奇。”   “那便都找出书来看看。”   “万岁爷一人找,未免太辛苦了些。不如,臣妾和万岁爷一起找罢。”   “也好。”   平淡而又温柔的絮语,消失在冬日暖阳之中。成化二十三年的最后一日,是难得雪后天晴的好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一个结尾~   昨天太急了,没有来得及改动~   么么哒~ 第135章 除夕之夜   尽管一切皆从简, 二十四监依旧精心准备了丰盛的除夕夜宴。因考虑到周太皇太后的身体情况, 皇室众人都齐聚在仁寿宫, 看似其乐融融地团圆在一起。孩童们无忧无虑的笑声驱散了这一段时日以来笼罩在仁寿宫内的沉郁氛围,就连在周围服侍的女官与宫女太监们的脚步都仿佛轻松了几分。   尽管暂时没有多少庆祝佳节的心思,但到底是除夕,又有重庆大长公主与儿孙们陪在身边, 周太皇太后脸上倒也带着淡淡的笑意。重庆大长公主说了自家些儿孙们的趣事,让她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笑容:“你啊, 都是当祖母的人了, 怎么倒是在看他们的笑话似的?”   “儿臣就当他们是彩衣娱亲了。”重庆大长公主笑道, “无论如何, 能博得母后一笑, 也算是他们和儿臣的孝顺了。日子一年又一年地过,若是少了这些趣事,怎么都缺了些滋味不是?”说着, 她垂下眸,笑吟吟地抚了抚坐在怀里的小侄子。   周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膝下子孙俱全,我也替你高兴。只可惜你弟弟,还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当上祖父呢。说来,皇帝和皇后成亲也快足足一年了, 两人始终如胶似漆的,却偏偏一直都没有好消息。”   重庆大长公主怔了怔,忙道:“母后, 这儿孙甚么时候来都是缘分,强求不得。皇帝皇后两人都年轻着呢,别说一年了,便是再等几年才开怀,在官宦人家与民间也都是常有的事。母后且等等罢,曾孙与曾孙女迟早都会来的。”   “我倒是想等等,就怕这身老骨头等不到啊。”周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皇后不开怀,倒也没甚么。但皇帝的性子一向执拗,至今只肯宠幸皇后一人,碰都不碰甚么宫女。我只怕啊,就算皇后迟迟没有生养,他也不会往东西六宫里去。”   “母后多虑了。皇帝的子嗣可是大事,他不会那般执拗任性的。再者,儿臣看皇后也不像是善妒之人,应当很识大体才是。到时候让她好好劝一劝皇帝就是了。民间男子无子还会纳妾呢,天家哪里会没有三妃六嫔?”   母女二人低声说着话,也只有坐在重庆大长公主怀中的皇幼子听见了。但他至今不满一岁,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完全无法理解她们正在议论什么。   另一厢,王太后以及柏太妃身边坐着嘉善大长公主与淳安大长公主、张太妃等,看起来亦是言笑晏晏。邵太妃以及其他数位太妃独自坐在一处,寒暄了数句之后,便只默默地照顾自己年幼的孩子,并未上前凑趣。   宜兴大长公主远远地望着她们,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去凑热闹。崇德大长公主恹恹地咳嗽了两声,压低声音道:“本以为咱们这位嫂嫂熬了这么多年,怎么也该扬眉吐气了,却不想她还是怎么都扶不上墙。”   “听说,她已经将宫务都交给了皇后?皇后才多大年纪?入宫尚且不满一年,哪里懂得处理甚么宫务?她啊,就是迂腐了些,脾气也太好了些。”宜兴大长公主接道,不着痕迹地望向坐于主位上的两个年轻人,眼底掠过了无比复杂之色:“这人和人的命啊,可真是不一样……”   “是啊,按说咱们是金枝玉叶,自幼锦衣玉食地在宫里长大,结果又怎么样呢?”崇德大长公主拿帕子按住嘴角,轻哼了一声,“最终还不是得向着这些宫外来的平民女子屈膝?无论是平辈还是晚辈,都得仰仗她们度日。甚至,就连受宠的宫婢都不敢得罪,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谁叫我们纵然生得富贵,却不是甚么万里挑一的凤命呢?”宜兴大长公主挑起眉,“更何况,这位侄媳妇的命格似乎格外好。瞧瞧咱们的嫂嫂,做了数十年的透明人,一辈子都没有让先帝正眼看过。终于熬成了太后,依旧须得低眉顺眼地侍奉母后,哪里能过得像寻常太后那样痛快?这位侄媳妇便不一样了,手段是一等一的,听说咱们侄儿可是半步都离不得她呢。”   “罢了,不提这些了。”崇德大长公主道,“她到底是皇后,咱们与她走得近些,对咱们也有好处。不过,人们都说花无百日红,宫里又有多少人能盛宠不衰呢?且看看她还能受宠多久罢。”   两位大长公主的窃窃私语,朱祐樘和张清皎自然没有听见。他们正笑望着特地过来拜年的一群弟弟妹妹,亲手将正要叩首行礼的他们都扶了起来。为首的朱祐杬朗声说了好些吉祥话,左右看了看后,趁着邵太妃没有注意,压低声音问:“皇兄,年后我们能去西苑冰嬉么?”   朱祐樘挑起眉,摇首道:“冰嬉危险,你们只能远观。而且,不许大张旗鼓地去,必须带足了人手,免得让祖母和母后她们担忧。”   朱祐杬自然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颇有些失落:“一年也就这么几日能冰嬉。皇兄若是不许,我们只得等到明年。明年不许,我们还得再等——等着等着,我们就该出宫了!我保证,一定仔细盯着几个弟弟,不让他们摔跤,更不让他们接近太液池中央,只在边缘顽!”   “就你一个人,哪里能顾得了他们?若是顽得有了兴致,说不得连你自己都顾不过来。”朱祐樘再度摇首道,“罢了,还是有些危险。若是我不在旁边瞧着,你们几个人哪里会乖乖地远观冰嬉?”   张清皎终于听明白,他们兄弟二人所说的冰嬉,便是去湖上滑冰之类的游戏,也觉得很危险。若是哪里冻得不严实,直接掉进冰窟窿里受了风寒,那可不是甚么小病小痛,说不得便会有生命危险。   她思索片刻,劝道:“若想冰嬉,何必去西苑呢?路途又远,又空旷,便是摔了一跤,来不及叫御医瞧瞧,也是极为危险的。不如咱们寻个合适的空地,冻出一层厚厚的冰来顽耍就是了。”   “皇嫂,虽说眼下天候寒冷,但哪里能随随便便冻出一层厚厚的冰来?”朱祐杬觉得她在说笑,“若是真冻出来了,那我们就在宫里顽耍!”   “好,一言为定。”   “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二弟且等两三日,做好了合适的冰场,我便派人告诉你。”张清皎微微一笑。   见她如此胸有成竹,朱祐杬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若是两三日不够,再给皇嫂几日也成。如果能在宫里顽冰嬉,我们也不想跑到西苑去。”毕竟,此事若是被祖母、母后或者他们母亲知道了,他们恐怕也讨不得任何好处,只有乖乖受罚。   “你们且安心便是。”张清皎笑道。朱祐樘见她笑容中仿佛带着几分狡黠之意,心里不禁一热,轻声道:“皇后有甚么妙计?可需我帮忙?”   “万岁爷想顽冰嬉么?”皇后娘娘双眸中含着笑意,“若是冰场做出来了,咱们头一个试玩,如何?”她正好觉得这几天太冷,少了些运动量呢。就算是每天坚持散步,也冷得走不了多久。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温柔淑女,也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冰雪了。悄悄地避开人群松散松散,应该很有趣味。   “好。”朱祐樘一直以为自己喜静不喜动,但此时望着笑容明媚的她,却忽然感觉到了来自于血脉深处的蠢蠢欲动。又或许,他尚且年轻,而每一个年轻人心底深处,也总有几分做些与以往不同之事的冲动罢。   ************   夜色渐深,除夕之宴结束,诸位大长公主纷纷告辞。周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守不得夜,便早早地回寝宫歇息了。朱祐樘和张清皎将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送回慈寿宫,这才返回坤宁宫继续守夜。   帝后二人坐在他们上次还没有下完的棋局边,一面闲闲地落着棋子,一面听着外头响起的鞭炮声。不多时,李广便满身风雪地从外头回来了,禀报道:“回禀娘娘,奴才去看过了,未央宫便很合适。”   “那便好。若是能够,先将里头的水缸铜鹤之类的摆设暂时搬开,腾出一座空空整整的院子来。”东西六宫里此时没有任何人居住,未央宫也已经空了一两个月了。张清皎选择它来造自建冰场,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等天气转暖,冰雪便融化了,也不会对宫殿造成任何损害。   朱祐樘听着她吩咐下去,眉尾微微一动。便听她继续道:“用些废旧棉被,将那些容易磕磕碰碰的边角都包裹起来,台阶、门槛之类都须得铺得厚实些。然后,你们再让人往地上泼水。待结了冰,便再泼一层。一层又一层,冻得严严实实后,记得修得略微平整些。此外,除了准备冰鞋外,再做些能推能坐的冰车。”   李广连声答应,便兴冲冲地又出去忙了。   听到此,朱祐樘不禁哑然失笑:“做一个冰场,听起来倒也并不难。怎么以前偏偏却没有想过呢?”说费劲倒是不费劲,场地固然小了些,没有太液池那样广阔,但是给弟弟们玩乐已经足够了。   “以前可腾不出一座宫殿来当冰场。”张清皎笑道,“而且,有了太液池那样的大冰场,大家都不想再费时费力。如此倒也好,去太液池玩乐太过兴师动众,先帝的葬仪又刚过去,说起来确实有些不合适。若是让前朝文武官员知道了,说不得会惹来言官弹劾。咱们只管悄悄地在未央宫里顽,谁都不会知道。”   在她看来,言官们管得有些太宽了,仿佛皇帝便不该有闲暇与休息的时间似的。甚至连对弈这样的活动,都会被极端的言官视为不务正业。所以,若是能够,还是让朱祐樘耳边尽量清静些得好。   “不必理会他们,他们的弹劾也并非每回都有道理。”朱祐樘宽慰道,“若是事事都听他们的,咱们还过甚么日子?我还当甚么皇帝?”   “这倒也是。”张清皎拈起棋子,笑道,“那万岁爷和臣妾,便偶尔任性一回罢。”若是有机会,她自然不会做人人传唱的贤良皇后,更不会做甚么安享晚年的慈祥太后。她的行事风格,还是须得让他与众人都渐渐适应才好。温水煮青蛙,迟早他们应该都会习惯的。   作者有话要说:  → →   其实我觉得,照照这个熊孩子那么跳脱,一定是有基因的   ╮(╯▽╰)╭,据说史上张后的性情就挺活泼的……   ps.之前忘了给大长公主们升级,今天都正式升级吧~   ————————————————————————————————————   嗯,现在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偶尔任性任性,以后大臣们会习惯的   以及,皇后娘娘对皇帝陛下活动起来的执念,你们也会习惯的……   ————————————————————————————————————   美好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3-10 20:19:46   谢谢亲的地雷,今天的第一更~ 第136章 弘治元年   这一夜, 帝后二人都守到了子时。待听见更鼓声响起, 张清皎隔着棋盘握住了朱祐樘的手, 眉眼弯弯地笑了:“万岁爷,弘治元年来了。”漫长而又煎熬的成化二十三年终于彻底结束了,专属于他的时代来临了。   朱祐樘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将棋盘推开, 轻轻地一牵便将她带入怀中:“听起来,确实像是完全不同了。”他没有改年号的兴趣, 因此, 这是属于他的唯一的年号, 带着他的印记, 也将伴随着他的一生。   “万岁爷一定会是一位传唱千古的明君。臣妾希望, 就像所有人提起‘贞观’便会想到唐太宗,提起‘永乐’便会想到咱们太宗文皇帝(朱棣)一样,后人提起‘弘治’便会想到万岁爷。”她希望他不会像诸多皇帝一样, 只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而是存在感鲜明;更不希望人们想起他的时候,只会想到他离奇的身世与苦难的童年,这些都只能作为他的陪衬。   “你……这么相信我?”   “万岁爷不仅性情宽容温和,聪慧勤奋,虚怀纳谏, 又渐渐有了杀伐果断的气度,自然会是明君。中兴之主,或许就该是如此——臣妾最近读史书的时候, 经常会这样想。万岁爷难道没有信心么?”   “我只能说,尽力而为。或许等到弘治年结束的时候,我真的能让你亲眼目睹盛世再临罢。”朱祐樘揽着怀里的人,感觉着她身上的温暖渐渐地暖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不禁想道:他确实并非一个极有自信之人,因为他的自信在幼年至少年这段时期被摧折过许多回。可是,她对他有信心,她相信他,他的文武大臣们似乎也相信他。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会带来他们所期盼的太平盛世呢?   这时候,京城内外都响起了剧烈的鞭炮声,仿佛雷霆一般响彻天地,驱走了过往的晦暗,驱走了常年的不安,带来了新的希望。更有焰火飞上天空,照亮了寒冷的雪夜,也似乎照亮了这个国度的前程。   在鞭炮声声中,年轻的弘治皇帝牵着他的皇后立在窗前看焰火。两人脸上忽而明亮忽而黑暗,眸中却都仿佛倒映着漫天的星光。   朱祐樘悄悄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张清皎,含着笑意的目光格外温柔:这是他们俩相携度过的第一个年头。他相信,今后他们还会牵手走过许多个年头。直至年华老去,死亡将他们分离为止。   ************   不过睡了两三个时辰,朱祐樘与张清皎便起身了。两人分别沐浴更衣,皇帝陛下穿上衮冕,皇后娘娘身着袆衣。这是自张清皎被封为皇后之后,他们第二次同时穿上最为隆重的礼服。彼此互相凝望着,总觉得与平常并不相同。   张清皎亲自给朱祐樘理了理衣裾,微微屈膝行礼,凤冠上的龙凤轻轻摇动起来:“臣妾恭送万岁爷。”周太皇太后、王太后都免了命妇朝贺,她自然也免了。所以,今天虽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日子之一,但她需要做的事却很少。无非是在坤宁宫里稍候片刻,等着他去奉先殿祭祀归来,再一起去仁寿宫和慈寿宫行礼罢了。   朱祐樘轻轻颔首,转身离开坤宁宫,登上御辇,向着奉先殿而去。一路上,他不忘吩咐萧敬出宫传旨,命嘉善大长公主驸马王增、淳安大长公主蔡震等分别祭祀长陵、献陵、景陵、裕陵与茂陵。   等他亲自祭祀了列祖列宗后,再与张清皎汇合,前往仁寿宫给周太皇太后行礼问安,又前往慈寿宫给王太后行礼问安。紧接着,他便去了奉天殿,接受在京的文武群臣齐齐五拜三叩,听他们如排山倒海般高呼万岁。   而回到坤宁宫里的张清皎则等来了向她问安的皇弟皇妹们。年纪较长的由朱祐杬和皇长女领着一字排开给她行礼,年纪较幼的被奶娘抱在怀里,由奶娘跪下来代为行礼。她含笑亲自将他们扶起来,顺便给了他们一袋沉甸甸的压岁金锞子。   宫里本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她想着这样也热闹喜庆,便特意让银作局给他们做了各种各样的花样。朱祐杬打开一瞧,颇为意外:“皇嫂,这是宫外的习俗么?式样都很有趣。”   “不过是图个喜庆罢了,算是我送给你们的新春小礼物。”张清皎笑道,“各种各样的式样都有,你们若是喜欢,还可以让银作局多打造一些。”小小的金锞子打造得极为精致,犹如艺术品,连她自己都禁不住截留了几袋。   “倒是不错,他们年纪小的或许会喜欢。”朱祐杬道,见朱祐樘不在,忙压低声音问,“好皇嫂,我只想知道,冰场的事怎么样了?”   “这才刚过了半日呢。”张清皎笑眯眯地道,“就算这两天都是滴水成冰的天候,要想凝结出一座冰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还有两三日么?等到初三那天你再来问我,我保准让人带着你们亲眼去瞧瞧,如何?”   朱祐杬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哪里能静静地等上那么久?不过,不管他再怎么说,张清皎也不松口,只答应他会着人问问冰场的进度。若是能提早完成,也定然会及时告知他。朱祐杬实在是无法,只能又是期待又是急切地告辞离开了。   朱祐棆、朱祐槟几个见他神色复杂,便都缠过来问:“二哥,怎么样?皇嫂造出冰场了么?若是造不出来,咱们还是去问问皇兄吧?只要咱们缠得紧些,皇兄怎么都会松口让我们去的。大不了多带几个人就是了。”   “嘘,声音小些!”朱祐杬环视周围,压低声音,“无论皇嫂能不能造出冰场来,你们都不能告诉娘和张太妃。谁都不许说!”他可不希望最后所有的过错都变成了他的——尽管确实是他提出想冰嬉的。可那不是父皇这些年经常在冬日里观赏么?每逢冬日,冰嬉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啊。那时候一切都以父皇的喜好为准,哪有如今这么多条条框框?   坤宁宫里,张清皎读着张峦特意从兴济送来的贺岁信,眉头微微皱起来。信中提到,伯祖父张缙的病情有所反复,短时期内恐怕一家人都须得继续留在兴济侍疾。此外,他顺带着提了一句,他的小妾汤氏(玛瑙)所生的次女前几日夭折了。   张清皎还记得,去年她成婚的时候,玛瑙刚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这孩子应该是在先帝驾崩的时候出世的,因是国丧期又是庶出女,洗三以及满月都没有办。却没想到,她连四个月都没有撑到便幼殇了。   不过,说来这虽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但她对她却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只有些许怜惜与不忍之意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事先准备好的三袋金锞子减为了两袋,其余年礼照旧:“有劳竹楼先生了。”   “不过是托人走一趟罢了,娘娘放心。”戴义甩着拂尘,“娘娘可还有甚么话带给国丈?”   “只希望家里一切安宁。”张清皎道,“其余事便不必多提了,若是伯祖父那边需要派御医,我会让人过去一趟。此外,给亲戚与姊妹们的年礼都贴了名签,伯祖母自会替我送过去的。”说来,她的年礼也算是首次光明正大的赏赐,应该在年前送出去的。但年前事忙,没能及时整理出来,便只能节后再送了。   戴义前脚刚离开,免去赐宴群臣的朱祐樘便回到了坤宁宫。帝后二人便又换回了常服,在宫中歇息。难得如此悠闲,朱祐樘不免问:“皇后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般悠闲地过初一正旦么?”   “当然不是。初一早上,怎么能不包些扁食呢?臣妾方才就想着,能不能悄悄地让御膳房送些生面粉和肉菜过来,也好亲自做几个扁食给万岁爷尝尝。”提起此事,张清皎忽然觉得,不能自己随意做点家常菜与小点心,似乎也失去了不少自由自在。就算绝大多数时候,御膳房与司膳女官做的膳食味道都很令人惊艳——可她也总有想亲自动手,试试自己的手艺有没有退步,或者兴致一来开发一点黑暗料理的时候啊。   “我这就让他们送过来。”朱祐樘道,立即吩咐何鼎去御膳房走一遭。   何鼎见司礼监几位大珰都没有劝阻的意思,便带着小太监们一溜烟地出去了。万岁爷和皇后娘娘不过是想做点扁食而已,连这样的想法都不能满足,他们这些服侍的奴婢哪里能称得上尽心呢?不管怎么样,他都必须去御膳房将东西都拿过来!   见皇帝陛下如此干脆利落,张清皎的眼眸忽地亮了起来:“万岁爷,坤宁宫侧面的庑房能不能辟出一间来做小厨房?修缮坤宁宫的时候,臣妾原本想着在坤宁宫里造一间厨房的。但那样好像有些太危险了,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她不想轻易挑战木质结构的宫殿的耐火程度,毕竟这可是她自个儿的地盘。   “即使是拿旁边的庑房来当厨房,也有些危险。不过,仁寿宫里有小厨房,慈寿宫里也有小厨房,你想要一个小厨房,应该也不算很不合规矩。”朱祐樘略作沉吟,“过些日子再说罢,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咱们先从不需要厨房便能做成的吃食开始。我也希望时不时便能尝尝你的手艺。”   “臣妾的手艺……远远不能与宫里的御厨相比,万岁爷可别抱着太高的期望。”   “无妨,我品尝的不是滋味,而是心意。”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是平常民间夫妇之间日常的相处,没有争权夺利的矛盾,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与分歧,没有胆怯畏惧和不安,有的只是相依相偎、相濡以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嗯,凡是没有内容提要的,大概都是没完全修改完成的   就像昨天的第三更,我会再加个尾巴或者抓虫哒~   对了,扁食就是饺子~ 第137章 佳节之乐   听说皇后娘娘想做扁食, 御膳房与尚食局都有些紧张。原因无他, 无论皇后娘娘厨艺如何, 万一若是万岁爷吃着觉得不满意,指不定会觉得是他们提供的面粉以及肉菜调料不够好。若是两位因品尝扁食而有了什么症状,那他们更是逃不脱罪责了。   因此,尽管何鼎确实要来了所有原料以及厨具, 但他身后却跟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御膳房的白案太监,尚食以及司膳女官等等, 足足十来个人都跟过来请安了。   张清皎见他们隐含担忧之色, 也不想为难他们, 便默许他们在旁边静静地侍立。朱祐樘皱了皱眉, 觉得他们的人数实在有些太多了, 眼见着都将东次间占满了,只让御膳房的白案太监与尚食两人留下来。其余人等都在明间里等候,负责在合适的时候用炭盆将铁锅里的水烧开。   “肉馅儿竟然都剁好了?”打开放着原料的食盒, 张清皎便发现,猪肉馅儿、羊肉馅儿都已经细细地剁好了,大概也都调好了味道。就连能放在馅儿中的白菜、酸菜以及木耳、香菇等发好的干货都剁碎了放在旁边,只需要她拌一拌就够了。   算了,他们也是好心。下次注意事先吩咐他们,别剥夺她的乐趣就是了。皇后娘娘这么安慰自己, 又打开面粉袋子——幸好看到的不是已经揉好饧过的面团,甚至是擀好的面皮,揉面还是需要她自己动手的。   她便吩咐云安给她捋起袖子, 用绸带绑上一圈,免得沾上面粉。白生生的一截皓腕在眼前晃动,朱祐樘忽然有些后悔,怎么没有将周围的闲杂人等都赶出去。若是只有他们俩,指不定他还能帮得上忙。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定然是不会让他碰这种庖厨之事的。   他踱步来到自家皇后身边,专注地望着她不慌不忙地净手,往揉面的小盆里倒上水,将面粉慢慢地揉成面团。   揉面似乎是力气活儿,忙乎了许久,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晶莹的汗水,张清皎才将面揉好。她也不打算做太多,揉完够他们俩吃一顿的面团后,将它放在旁边,就开始调馅儿——准确地说,是拌馅儿了。   “万岁爷,各种馅儿都试试么?”   “方便么?会不会太累?”   “臣妾只要拌一拌就好,倒是谈不上累。”张清皎便用不同的小碗,将几种馅儿都拌了小半碗,再放在一旁让馅儿继续入味。   许是朱祐樘在自己身边转的模样让她觉得格外可爱,她笑得眉眼弯弯:“面团还须得放置一段时间,万岁爷,咱们先下一局棋罢。”瞬间,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就仿佛从她身上褪去了,隐约又恢复成了平日雍容的模样。   不过,朱祐樘望着她绑紧的袖子,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沾着的面粉,忽然觉得她仿佛像是一个诱人的矛盾体。分明已经贵至母仪天下,亲自动手下厨对她而言,却仿佛与对弈、读书、弹琴没有任何区别。当然,风花雪月与庖厨之事或许确实没有分别,不过是古来人们一定要将它们分出高下罢了。   半局棋后,皇后娘娘便以包扁食为名,暂时中止了已经初露败势的棋局。她开始擀皮,包扁食,拒绝了司膳女官想帮忙的好意,包揽了剩下的所有步骤。   尽管她的速度不快,扁食的模样也远不及御膳房与司膳呈上来的扁食那般精致巧妙,皇帝陛下却一直打量着那些她为他亲手做的不规整的扁食,甚至都有些舍不得让人拿去煮了。   “这可是你给我做的。”皇帝陛下叹着气,像护崽一样挡住那些圆圆胖胖的小扁食。   皇后娘娘笑道:“正因为是特地给万岁爷做的,臣妾才想让万岁爷尝尝滋味啊。难道,万岁爷只想看着它们,不想试试味道么?扁食做出来,本来便是为了吃的,而不是为了收藏的。咱们可不能浪费粮食,本末倒置了。”   “……”司礼监的大珰们望着难得带着几分少年稚气、莫名有些执拗的皇帝陛下,都假装什么也没有瞧见。呵呵,眼前的万岁爷怎么会是他们印象中沉静可靠、聪慧出众的皇帝陛下呢?一定是他们的错觉!!   御膳房的白案太监和尚食都默默地退出了东次间,立在明间里“监督”水烧开的情况。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看到这样的一幕。看来,他们还是对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够了解,对坤宁宫里的日常更不了解   最终,朱祐樘自然是被张清皎说服了,只能目睹着她亲自去煮了扁食。当白花花的小东西们在沸腾的水里上下浮沉的时候,他仍是觉得有些不忍心。不过,等到他的皇后将一碗扁食端到他面前,他却是毫不犹豫地举箸品尝起来。   看他吃了一个,张清皎禁不住轻声问:“滋味如何?”在这种时候,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早就已经被她丢到九霄云外了。横竖她今日破坏的规矩已经不止十项八项了,也不差这一项。曾女官就算看得再如何焦躁不安,也不敢在此时此刻冲出来破坏气氛。   “人间美味。”朱祐樘回道,不知是怎么福至心灵,竟是自然而然地就夹起一个送到她唇边,“你也尝尝。”   张清皎怔了怔,悄悄地看了一眼周围宛如呆滞状态的太监宫女们,笑着眯起眼,张开口咬住了小扁食的一角:“嗯,果然不愧是臣妾做的,味道确实不错。”虽然馅儿不是她调制的,但好歹也是她拌出来的。十之七八都是她的功劳,四舍五入就算是她做的了。   “再尝尝?”朱祐樘将她尝过的扁食吃掉,又夹起一个。   “不了,还是万岁爷先用罢,臣妾再去煮一些。”不知为何,张清皎倏然觉得脸有些发热,实在是咬不下去第二口,便赶紧转身佯装忙碌去了。朱祐樘颇有些遗憾地吃掉自己夹起的扁食,目光在周围的太监、宫女、女官们身上转了转。所有人都齐齐垂首,假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   享用了皇后亲手做的扁食,朱祐樘觉得,这已经是他近些年度过的最美好的元日。初二下午又一次闲来无事的时候,张清皎再度给了他一个惊喜。两人借着去宫内苑散步为名,只带了少许人,一路去了未央宫,查看冰场的进度。   此事是李广负责的,对于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重任”,他很是尽心尽力,这两天夜里几乎都没有睡过囫囵觉。听说两位过来,他忙不迭地出来相迎:“冰场虽然造好了,但似乎不够厚,还须得积数层才能让几位殿下顽得尽兴些。”   “无妨,能滑动起来便够了。等他们玩累了,你们便再泼些水就是。”张清皎道,打量着铺满了未央宫整个院落,在浅淡的日光下仿佛雾蒙蒙的镜子般的薄冰,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意,“冰车呢,先拿一辆过来,我试试。”   “……娘娘?”李广与何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肖女官在旁边无奈地苦笑,心里想:她是不是该庆幸,跟过来的是她,而不是已经被昨日帝后相处的失礼“惊吓”得头昏脑涨的曾女官?如果曾女官在场,大概此时已经惊极攻心、昏倒过去了罢?   “拿过来呀。”皇后娘娘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么惊世骇俗,含笑望着皇帝陛下,“万岁爷坐在冰车上,让臣妾来推。”虽然推冰车似乎很是幼稚,但这是最安全的玩法,她总不能一上来就要求滑冰罢?这一世她伪装了那么久的“淑女”,可是有十几年都没有碰过冰雪了,还是从幼稚而又初级的游戏开始得好。   “怎么也该是你坐在冰车上,我来推才是。”朱祐樘道,也似乎浑然不觉他们二人的对话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只是有些担心他的皇后推不动自己罢了。   “万岁爷放心,这可是冰车,轻轻一推便能滑动了。”张清皎道。等木制的宛如小雪橇般的冰车送来后,她便让人在上头铺满了松软的皮毛,隔绝冰场的寒气。朱祐樘犹疑着坐了上去,刚坐稳,身后便传来皇后的提醒:“万岁爷抓稳扶手。”   他抓紧了扶手,便倏然觉得自己似乎是飞了起来,直直地往对面的院墙冲了过去。旁边仿佛有人惊叫起来,但未及叫声发出,冰车很快就缓了下来,在院墙边转了个弯,继续飞驰。   呼啸的北风刮在他脸上,有些凛冽,却并不觉得难受。身后传来犹如银铃般畅快的笑声,他顾不得想其他,回首一看,便将张清皎眉眼飞扬的模样看在了眼里。几乎是本能地,他就将她此时的笑容与那天在坤宁宫外所见的模样比较起来,心里不自禁地舒展开:   不错,就是这样自由自在的笑容。他想看到的,就是这样没有任何矫饰的她,没有任何顾虑的她。原来,她这样喜欢冰嬉,这样喜欢偶尔有些“任性”的日子,而不是循规蹈矩地待在坤宁宫里。   若是每天都能瞧见她这样的笑容,他也希望她不必禁锢在甚么规矩里,希望自己能陪着她一起“任性”。哪怕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顶着言官的弹劾,哪怕是很难让世人理解的,哪怕是让他尝试他从未尝试过的生活——他也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皇帝陛下现在的滤镜有一百米厚,觉得皇后什么都好,大家要对情窦初开的少年宽容一点_(:3∠)_   嗯,反正孝宗每次遇到皇后的事,就完全是退让退让退让、宽容宽容宽容啦!   ps.这种幼稚的小游戏,或许暂时也是他们身边那些人能接受的极限。以后慢慢温水煮青蛙,再加上照照那个熊孩子,大臣们也许会习惯吧。   反正这一章已经脱离大纲了,先这样吧~~他们的日常不仅是温馨日常,也偶尔会有脱序的~大家习惯就好~   呵呵哒,三天工作日继续裸更万字,我觉得这一周大概是地狱模式~ 第138章 冰场游嬉   翌日, 朱祐杬等人终于见到了已经造成的冰场。几个小家伙立时便眼睛一亮, 完全按捺不住自己, 欢呼着就往里头冲,甚至顾不得穿上冰鞋。不过,他们才刚撒着欢踏上冰,还没有走出几步呢, 便纷纷摔成了一片。幸好冬日里小家伙们都穿得很厚实,看上去都是一只只小团子, 摔倒似乎也不疼。大的嘻嘻哈哈地只顾着互相嘲笑, 小的却是有些摔懵了, 眼圈眼看着就红了起来。   服侍这群亲王皇子的小太监们都来不及反应, 便被唬了一跳, 忙不迭地想过去扶。但他们在冰上的能力也有限,前一个人没踩稳,后头的人就绊了上去, 瞬时间便扑倒在地叠起了罗汉。这一下,小家伙们也顾不上嘲弄或者哭了,指着他们滑稽的模样大笑起来。   “都急甚么呢?冰场在这未央宫里,又不会立时就融化了。迟上片刻,慢慢地走上去,也不打紧。”张清皎嗔道, 命太监们小心翼翼地将他们都扶起来,“只要你们想过来顽,就随时到坤宁宫来与我说, 我自会让他们打开未央宫。”   “那我们每天都早早地去给皇嫂请安!”   “嗯!嗯!每天都去坤宁宫探望皇嫂!”   “真是一群小机灵。”听了他们争先恐后的回答,张清皎禁不住笑起来。看着他们跳脱顽皮的模样,她就仿佛瞧见了自家的两个熊孩子弟弟。眼下看着,这群皇弟比张鹤龄最熊的时候倒是好多了。   他们的年纪也都不大,心眼儿并不算多,怎么瞧都只不过是生长在皇家的寻常孩子而已。因着太子之位早定,他们自出生开始,身上便没有夺嫡的负担,自然与常见的宫斗剧本里勾心斗角的设定不同。换而言之,除了万贵妃煽动废太子那段时日之外,这群皇弟对朱祐樘几乎没有任何威胁。如今先帝崩逝,皇兄登基,长兄如父,兄弟之间的相处自然也与以前不尽相同了。   “之前怎么不见你们常来坤宁宫?偏偏如今有了冰场,才说来探望我。敢情你们都是冲着冰场来的罢?”   “才不是呢!”朱祐棆、朱祐槟、朱祐楎三人年纪大些,反应也更快,“以前我们不知道皇嫂这么容易亲近,更不知道皇嫂竟是如此厉害,说造冰场就能造冰场,所以才不敢去坤宁宫打扰皇嫂!若是早知道皇嫂这样好,自然天天都要过来问候的!”   “好罢,甚么好话都教你们说了。”张清皎抿唇笑起来,目光婉转如波,盈盈地望向旁边的朱祐樘,“不过,话说在前头,你们每日能顽多久,可不是我说了算,而是万岁爷说了算。我呀,只听万岁爷的。”   她在这群小家伙面前没有威信,暂时很难给他们立起规矩。这种时候,自然该让作为“长兄”的朱祐樘给他们定规矩。毕竟,玩乐与游戏在她看来虽是正常之事,却不能因着这座小冰场而荒废了他们的学业。   朱祐樘自然领会了她的用意,望着这群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弟弟,丝毫不为所动地弯唇一笑:“最近你们也在休沐,空闲的时候便可过来。不过,等到该进学的时候,便不能如此了。每日上午好好进学,下午抽一个时辰左右前来便足矣。未央宫的钥匙到时候由我保管,便是你们一直歪缠着皇后,她也无计可施。都明白了么?”   小家伙们听了,歪着脑袋合计了一番,倒也并不算失望。毕竟,以前他们若想冰嬉,顶多只能趁着父皇有兴致的时候稍微顽一顽,哪能像如今这么尽兴呢?   朱祐杬年纪稍大些,自然不会相信皇兄的说辞。皇兄的政务如此繁忙,哪里还能顾得上保管什么未央宫的钥匙?不过,既然规矩已经立下来了,他也没有兴趣揭破,唯独有些好奇这片冰场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说不得,他也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弄一块地方呢?   见小家伙们都很听话,张清皎便吩咐李广去给他们拿木制的冰鞋与冰车:“想用冰鞋的,都过来穿上。滑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别摔着了。若是谁因淘气顽皮伤着了自个儿,甚至是伤了自家兄弟,往后可不许再过来顽了。”游戏也有游戏的规则,别的她不管,在冰场上就必须遵守她所认定的游戏规则。   当然,能穿冰鞋滑冰的也只是五位亲王罢了,剩下的皇子年纪都太小,便只能坐着冰车由小太监推着满场跑。冰车铺满了皮毛,坐起来暖和,滑起来又快又稳,几个年纪小的皇子又是欢笑又是尖叫,顽得很是痛快。穿着冰鞋却只能不断摔跤的亲王们看得有些眼红了,于是都纷纷要求坐冰车。   朱祐樘和张清皎立在门口,看他们顽得神采飞扬,脸上都扬起了淡淡的笑意。坐了几回冰车的朱祐杬许是觉得没意思了,便又换上了冰鞋,回首道:“皇兄皇嫂,也进来坐坐冰车吧,很是稳当呢!!”   “不了,你们顽罢。”皇帝陛下笑道,旁边的皇后娘娘带着矜持的微笑,轻轻颔首——   这群小家伙当然不会知道,他们正在顽的冰车,都已经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昨天顽剩下的了。那时候他们二人脸上的笑意与畅快,也不比他们如今逊色。而且,只要他们想尝试,整座冰场都是专属于他们的,岂不是比如今与大家挤在一起更自在些?   ************   尽管朱祐杬再三重申,不准弟弟们将消息透出去,约束好身边服侍的人,不许他们多嘴多舌胡乱传话等等。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秘密,到底还是瞒不住人,没过多久便已经是满宫皆知了。因着朱祐樘已经给小家伙们立了规矩,不妨碍课业,又没有坠湖的风险,诸位太妃便也默认了他们的举动。   王太后听闻后,笑道:“倒也不是件坏事。前段时日我便常听几个哥儿说想冰嬉,若是不让他们尝尝新鲜,指不定便悄悄地瞒着我们去西苑了。怎么说,太液池也都比未央宫更危险。如今他们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顽,瞧着倒是安分多了。”   周太皇太后也只道:“可怜见的,这些时日想是将他们拘得狠了。还是皇帝有法子治住他们,每日活动活动身子骨,也总比关在屋子里强些。只是须得让他们穿得更厚实些,别着了寒凉才好。”因不知道这冰场是张清皎造出来的,她自然满口只有夸赞。   张太妃甚至亲自来了一趟坤宁宫,趁着孩子们正顽耍的时候,挽着张清皎来到未央宫探看情况。见他们或坐着冰车飞驰,或穿着冰鞋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每人满脸都是笑容,她也不禁笑了起来:“便是前些年他们时常随着先帝观赏冰嬉,也不见他们如此快活过。”   “观赏冰嬉与自己冰嬉自然不同。”张清皎笑道,“太妃可放心了?”   “不仅放心,还有些羡慕他们呢。”张太妃道,脸上带着怀念之色,“我是军户之女,幼时家里也没有寻常人家那样的规矩,时常随着兄弟们外出顽耍。每到冬天,南方湖面很难结冰,偶尔下一场雪,屋檐底下结了冰凌,便已经足够我们欢喜了……来到京城后,头一次见到一连下好几天的大雪,我看着都呆了……”   张清皎尚是头一回听她说起从前,不禁也颇有些感触。思及自己正在着手修订的宫规,她禁不住轻声问:“太妃的家人,如今还在故乡?”   “已经迁入京城。”张太妃摇了摇首,“先父去世得早,刚生益王(朱祐槟)的时候我胆子也比如今大,便悄悄央先帝给兄长赐恩典。先帝答应了,让人接了我的家人入京,还给兄长赐了中千户所的正千户。不过,只可惜,明明离得如此之近,数十年来我却再也不曾见过他们。”   “太妃放心,日后指不定便会有机会与家人相见。”张清皎宽慰道。   张太妃笑望着她:“那便承皇后娘娘吉言了。”   冰嬉固然有趣,却也耐不住每天顽耍。数日之后,皇子们的热情便已经不比从前了。每天来到冰场,也不过是因着天候寒冷,暂时顽不了其他游戏罢了。张清皎便让李广寻得擅长冰嬉的太监,练习了一些杂耍节目,每日给他们解解闷。   杂耍自然比跟着太妃们看重复的皮影戏或者杂戏更有意思,小家伙们很是捧场。如此,太妃们也觉得清静了许多,不必再担忧这群精力日渐充沛旺盛的皇子们闹出什么事来,更不必担忧他们互相撺掇着做什么危险之事。   就连皇女们也得了许可,能随着张清皎一起来看杂耍。小姑娘们眼里都是新鲜,笑得也比往常更有生气。张清皎虽然瞧出她们对冰车也很感兴趣,却遗憾于不能主动问她们想不想试试。皇女们到底与皇子不同,若是让她们做出“失礼”之举,恐怕太妃们和王太后都很难认同。   等到连杂耍都已经让孩子们觉得腻味的时候,张清皎便命人开始制作冰灯。   此次新春庆贺一切从简,上元节也须从简行事。因此,宫里不再准备华丽的灯楼灯轮,也不在宫前扎起壮观的鳌山。甚至连宫内苑里都不再处处悬满花灯,供宫眷们游玩观赏。不费多少钱财,做些造型漂亮又讨巧的冰灯,自然得到了朱祐樘的赞同,也让小家伙们对与众不同的上元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139章 骤然施压   上元之夜, 朱祐樘免去了群臣赐宴, 皇室再度齐聚周太皇太后的仁寿宫。许是年节的喜庆已然渐渐冲淡了低落的情绪, 周太皇太后的兴致也颇为不错,笑道:“听说皇后在宫内苑里布置了一番,着人雕了不少冰灯?”   “回祖母,不过是讨巧之举罢了。孙媳想着, 每年上元扎鳌山固然壮观,但各种式样的宫灯都不过是精巧几分罢了。若是偶尔看看与众不同的冰灯, 或许也颇有趣味呢?”张清皎回道, “只要祖母和母后不嫌弃冰雕成的灯不够精致, 孙媳便很满足了。”   “偶尔瞧上一瞧, 应当也挺别致。至于精致不精致, 那可得瞧过了才知道。呵呵,别担心,无论是否精致都是你的一番心意, 我们都明白。”周太皇太后笑道,扶着重庆大长公主与朱祐樘缓步走出了仁寿宫。   张清皎搀着王太后,便听她轻轻一笑:“原本母后并没有赏灯的心思,只是听说今年的灯与众不同,这才有了些兴味。能勾起她的兴趣,你这番辛苦便没有白费。更何况, 那群小的一直念叨着呢,他们可都期待得很。”   “有母后的宽慰,儿臣心里便好受多了。其实, 儿臣这段时日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就怕将这件事办砸了。”张清皎道。   仔细论起来,她比谁都更满意这一次的上元之夜。要知道,粗略看过去年的账务后,她简直要被宫里的花费惊呆了。且不提别的,每扎起一座壮丽的鳌山,便至少须得费万金之数。仅仅只是每年的上元观灯,就能莫名地烧掉数万金。而改用冰灯后,不过是就近挖了些太液池的冰而已,又经济又实惠,性价比不能更高了。   当然,皇家的奢侈与排场,在某些重要的场合是必不可少的。今年较为特殊,丧期刚过,故而一切从简,她才能做些适当的变通。若是明年再用冰灯,便不合适了。不过,离明年上元还有一整年呢,她迟早会想出开源节流的法子来。   一行人登上舆轿,来到宫内苑附近下轿。甫往宫内苑望去,众人便怔了怔——   晶莹剔透的冰灯巧妙地镶嵌在路旁与假山石中,或精巧或简单,与周围的景物浑然一体。朦胧而清冷的灯光与旁边覆盖着皑皑白雪的亭台楼阁相衬,映照着点缀其中的玉树琼枝,竟令整座宫内苑仿佛九霄降下的天上宫阙一般。虽少了几分喜庆热闹,却别有一种清静出尘的情致。   周太后四处望了望,慈爱地望向张清皎,笑道:“确实布置得不错。颇有些似那些文人士子常常称颂的场景,倒教我也想起了道家大师们提起的洞天福地了。”   “灯也漂亮。”王太后接道,“虽只用了冰,但雕成各种形状镶嵌在景物里,反倒是颇为融洽。细细一看,雕工也是颇为了得,显见是费了不少心思。以我看,竟像是重建了一次宫内苑似的,倒让我们禁不住要四处走一走,看看与往日相比,究竟有何不同了。”   张清皎却是知道,能有这样的视觉效果,确实都是讨巧。灯光对于夜景的修饰自然非比寻常,暖光与冷光带给人的感觉也全然不同。以前的宫内苑用各种精巧灯笼装饰着,必定也是美不胜收的。眼下只是换了一种光感,换了朦朦胧胧的效果,让大家看个新鲜罢了。   众人缓步徜徉在景致当中,不知不觉间便都放松了许多。上元之夜,本便是玩乐的时候,再多的复杂心事也该暂时放下,再矛盾的心思也该暂时歇了。一年之中,好不容易才能松快松快这么几天,又何必再多想多思呢?   也不知什么时候,张清皎发现,小家伙们都下意识地往她身边凑过来。基于冰场游戏的积累,他们已经很是相熟了,每一张小脸上都是笑容与热切,充满了亲近感。   这个问:“皇嫂之前不是答应我,做一个合我属相的冰灯,立在我的院子里么?甚么时候能做好?我想邀兄弟姐妹们都去看!”五六岁的孩子,只关心生肖动物也是很正常的,能想到邀请兄弟姐妹们同乐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个说:“皇嫂,一盏灯不好看,能不能给我多做几盏?我想在我院子里的小路两旁都放上小冰灯,朦朦胧胧地照亮,一路慢慢地走过去,一定很漂亮!!”六七岁的孩子,竟然想到了如何布置院子,可见是有审美天赋的,应当鼓励!   还有小家伙担心起了太液池的水:“皇嫂,做了这么多冰灯,太液池是不是被挖空了?开春之后,池子里没有水可怎么是好?咱们过端午的时候还能不能看龙舟竞渡?”这算是有超前意识的罢?能从冰灯想到太液池的水,这联想能力也是很出众的。   “好,好,好。只要是我答应的,便迟早会兑现,放心罢。”尽管有作为长姐的充足经验,皇后娘娘却也没有过这么多弟弟妹妹,只得都囫囵着点点头,“不仅有冰灯,往年的花灯也有,你们回去便能瞧见。”   偌大的宫廷,总该挂些绚丽精致的宫灯装点上元夜。顺便给他们多做些用金银玉巧妙装饰的灯,也算是给小家伙们的玩具了。虽然受宠的皇子们不缺这些,但新鲜两日确实无妨。对于常年受到忽视的皇女们而言,这也是不错的礼物。   听见不远处传来的笑声,朱祐樘回首看去,眉眼里皆是温柔。周太皇太后也瞥了一眼:“皇后倒是很有孩子缘,照顾皇弟皇妹们也很尽心,耐性也足。像她这样的年纪,算是颇为难得了。”   “长兄与长嫂,可不是正该如此么?”重庆大长公主笑吟吟地道,“听说皇后家里有两个弟弟,以前应该也是时常照料他们的。一个是长兄,一个是长姐,可见,咱们皇帝与皇后可真是有缘呢。”   闻言,朱祐樘勾起了唇角。周太皇太后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道:“确实是有缘。只是不知,我甚么时候才能见着小曾孙。唉,我年纪大了,甚么也不缺,记挂着的也只有儿孙满堂了。”   重庆大长公主怔了怔,忽然觉得眼下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沉默着没有再接话。   “祖母放心。”朱祐樘垂下眼,低声应道,“迟早都会有的。而且,祖母的年纪可不算大,还年轻着呢,定然能一直指点孙儿,陪伴在孙儿旁边。”   “老喽……”周太皇太后悠悠道,“只想清静清静,过着含饴弄孙的日子。罢了,罢了,你尚且年轻,我也不会总提起这些。你只需知晓,我一直满心替你担忧、替你着想,便足够了。”她是祖母,不是母亲,隔着辈,暂时也不必明言、不必直语,只需让孙儿知道自己的态度就足矣。   朱祐樘颔首道:“祖母的慈爱之心,孙儿一直很清楚。”自成婚之后,他一直都很明白,子嗣之事迟早会被提起来。无论是朝廷诸臣,还是祖母与母后,都不可能轻忽他的子嗣。但那又如何呢?他们尚且年轻,不必焦急。   父皇在年近三十的时候,才得知有他的存在。那时候宫里宫外不也有许多人忧心忡忡,却无法改变现实么?等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再来关心他的子嗣问题也不迟。   ************   周太皇太后的这番话,朱祐樘并未告诉张清皎。他不想让自家皇后感觉到沉甸甸的压力,因子嗣而焦急,反倒是失了平常心。他当然不会知道,张清皎早便听过这样的话,连充实东西六宫之类的言语也听到了许多次。   不过,毕竟这些都仅仅只是言语,尚未变成现实。所以,皇后娘娘并没有为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而焦躁不安,反倒是淡定地开始接手宫务。等到过完上元节的休沐,皇帝陛下照常御门听政的时候,她便接连召见了六局一司的所有女官。   六局一司,由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宫局与宫正司组成。   尚宫局,职责为导引中宫,凡六尚事物出纳文籍皆印署之。顾名思义,尚宫局负责六尚的管理,相当于皇后身边的“司礼监”与“内阁”,同时也有部分“六部”的职务。整个尚宫局一共有五十八人,是六局一司里人数最多的部门,也是最重要的部门。   尚宫亦是六局之中级别最高、权位最重的女官,必须由皇后的亲信担任,才能便于皇后掌控宫务。如果连尚宫都不是皇后的人,那皇后便谈不上主持宫务了。   王太后当年好歹握住了尚宫局与尚仪局,才算是勉强掌住了宫务。但就算是如此,万贵妃也依然嚣张跋扈,完全不将宫规放在眼里。但退一步来说,如果连尚宫局都没有握住,王太后大概也只能任人宰割了。就算再能容忍,说不定也躲不过各种风霜刀剑。   尚宫局下设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   司记掌宫内诸司簿书,出入录目,番署加印,然后授行。简单地说就是文书管理,六尚所有的文书都需要进行记录、审核、盖印、付行。它行使的也就是目前“司礼监”与“内阁”的职能,毕竟审核与盖印都干系重大。   司言掌宣传奏启,比如传达皇后的懿旨以及后宫上禀皇后的奏启等。它行使的也是部分“司礼监”的职能,简而言之,就是上传下达。司言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皇后的意志,也不容许出差错。   司簿,掌管宫人名籍与廪赐,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人力资源部门。所谓的宫人,主要是女官、女史与宫女,足足有上万人。除此之外,宫人的职务进阶也都归它管理。无论是进阶到女史女官还是妃嫔,都各有份例。   司闱,掌管宫闱管钥之事,也就是后宫各门的锁钥,看管门禁。看似不过是后世的保安或者总务部门之一,但其实对于内禁的掌控非常重要。毕竟,在皇宫里,安全与宫妃的名节都是最紧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140章 梳理宫务   张清皎首先见的便是尚宫局的女史们。   “司记, 你们只管照常抄录审核文书。唯独一项, 每日辰时初刻, 须得将昨日提前拟好的文书都列单给我过目。若没有我的准许,暂时不可在任何文书上加印。等日后逐渐将文书分出轻重缓急来,我会将不重要却紧急的文书,交给司记或者尚宫审核加印。”   司记怔了怔, 领着属下的女史们行礼应道:“是!”   “我也知道,每日你们需要处理的文书都有不少。你们心里恐怕觉得, 我大概看不过来, 容易耽误事。但如今六宫很清静, 除了我之外, 你们须得照管的也不过是太皇太后与英庙诸太妃、太后与宪庙诸太妃以及皇子皇女们而已。主子没有之前多, 你们的事务也不该像之前那样繁重。”   “退一步来说,即使文书再多,你们也必须学会分类, 分出轻重缓急来。等到你们不必我提醒,也能给我寻出最重要且紧急之事,以及重要却不紧急之事,或详尽或简略地向我禀报,再谈往后。”   “臣等谨遵娘娘口谕。”   “司言,你们暂时也只管照常行事。除去典礼的场合, 我目前不太喜欢传甚么懿旨。而且,六宫清静,这段时间内大概也没有妃嫔会启奏甚么。所以, 你们有不少时间仔细想想:我若想下达某些事,该如何尽快将口谕传到每个人耳中;日后若有妃嫔有事启奏,该如何让她们的话能尽快传到我耳中。”   “你们是替我传话的,也是给我传话的。因此,我的要求也很简单——不许自作主张,擅自增减传话的内容。我想让人听到的话,必须原原本本让人听着,不能教她们有歧义;她们的话,我也要听原汁原味的,无须你们用‘合适’的言辞重新叙述一遍。”   “是,臣等谨遵娘娘口谕。”司言垂首道。   “司簿,一切暂时照常。不过,你们须得给我仔细地查,名籍上的宫人目前都在做什么活计,可有出入。我希望能看到最近的记录,核算清楚咱们宫内究竟有多少宫女,是否有冒名顶替或者无声无息消失等等之类的事。若有疑虑之处,都报给我,我再让二十四监、东厂继续核实。”   “核算完之后,你们应该也清楚:哪里的宫人安排多了,哪里的宫人安排少了;哪些事本来是二十四监做的,无须安排宫女;哪些事本该是咱们做的,无须二十四监插手。咱们宫中不养闲人,必须每个人都有事可做。若是无所事事,不仅白白浪费了米粮,说不得还会无事生非。”   “至于廪赐,若是六局一司中有空缺,暂时都报给我。择日从宫女里选拔女秀才,再从女秀才里选拔女史,从女史里选拔女官。”   司簿盘算着无比繁杂的工作量,也赶紧答应道:“是,臣等谨遵娘娘口谕。”   “司闱,你们掌管后宫的宫禁,也不仅仅是每日记得锁门开门而已。但凡有在下钥之后出入宫禁的,你们都必须明文记录。无论是太皇太后或是太后、太妃,都不例外,且必须在次日禀报于我。此外,每个宫殿里的火烛,尤其是东西六宫这种无主的宫殿,都须得格外小心。洒扫与下钥的时候仔细检查着些。”   司闱底下的人数最为众多,看上去也最为沉稳:“是,臣等谨遵娘娘口谕。”   轻轻地啜了一口茶后,张清皎示意旁边的肖女官近前:“母后已经将宫务移交给了我,前任尚宫想必也与你们提过了。从今儿开始,肖女官便是新尚宫,你们都在她底下听命,明白了么?”   “是!”尚宫局众人齐齐答应道。倒是肖女官怔住了,想是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得到皇后娘娘的信任,执掌最重要的职位。   “难得见肖尚宫怔愣的模样,也不枉我给你一个惊喜了。”张清皎笑盈盈道。她身边拢共只有两位女官,肖女官是周太皇太后派来的,曾女官是先帝派来的,其实仔细算来都不是她的人。但经过一年的相处,她认为肖女官值得她的信任,自然毫不避讳地将尚宫之职交给了她。她相信,肖女官早就很清楚,自己该效忠的究竟是谁了。当然,忠诚并不是口头上说说便罢的,肖女官的言行举止已经足够证明她的诚意。   “娘娘,臣来自尚仪局,对尚宫局的事务不甚熟悉……”肖女官深深地望着她,毅然决定推辞,“而且,臣的年纪也不小了,恐是难以担负尚宫局的重任。娘娘可从四司中选择一位,以她们的能力,必定能更好地辅佐娘娘……”   “肖尚宫太过自谦了。”张清皎摇了摇首,打断了她,“你的经验与见识,足够担任尚宫之职。而且,便是不熟悉也无妨。母后答应过我,可以让上一任尚宫偶尔过来一趟。你若有甚么疑问,到时候尽管请教她就是了。”   “……既然有幸得到娘娘的信任,臣必定不会辜负娘娘的期望。”肖女官跪下行礼叩首,尚宫局的女史们也都纷纷跟在她身后跪下来。立在不远处的曾女官看得有些眼热,但想想尚仪也空着,心里便越发急切了。   紧接着,张清皎便召见了尚仪局。顾名思义,尚仪局掌管的是宫中的礼乐起居之事,大致相当于“六部”之中的“礼部”,另外也具备“国子监”的教化功能。它底下共有四司一史:司籍、司乐、司宾、司赞以及彤史。   司籍,不仅负责保管书籍与文房用品,行使“内图书馆”的职能,也负责教授后宫嫔妃与宫女。至于她们教授的内容,当然不是什么诗词歌赋、儒家经典,无非是《女诫》之类的女教书。据说,仁孝皇后亲自撰写的《内训》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教材。对此,张清皎觉得,她暂时没有能力改变现实。   司乐,负责在典礼的时候安排“女乐”,引导她们进退、排列以及安排乐曲的演奏等等。另外,日常的时候若需要饮宴乐曲,也由司乐负责管理。司宾,负责在典礼仪式中引导宾客,提醒她们如何跪拜、如何完成仪式等等。司赞负责掌控仪式进程,及时用唱赞来引导宾客。   总而言之,这三司相当于“礼乐”的执行人,集合了音乐导演、司仪与迎宾的职责,只需要在特殊时刻出现。   至于彤史,便不必细说了,可谓是宫廷之中最隐私也最重要的记录。比如皇帝何时何地临幸了何人,以及后宫嫔妃的癸水日期等等。凡后妃的晋升以及怀胎,都须得仔细查验彤史的记录,依据记录确认真假对错与是非。因须得随时记录起居,彤史女官一般也只跟在皇帝陛下身边。   “司籍,你们的差使一如从前。不过,除了日常教习闺训之外,我希望你们能尽量从宫人中择取聪慧者,好好地教她们习字与算术,以备日后选用女秀才与女史所用。若有合适的人选,须得及时禀报于我。”   “司乐、司宾、司赞,你们的职责不变。彤史……也只管跟在万岁爷身边记录即可。但……一旦发生了任何事,都须得第一时间回报于我。”提起此事的时候,张清皎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她说起的并不是皇帝临幸的记录一般。可唯有她自己知晓,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究竟有多难熬。仅仅只是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就觉得已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了。   “尚仪也从缺,暂时空着罢。”无视了曾女官热切的目光,皇后娘娘继续道,“有曾女官在我身边辅佐,你们的差使也没有甚么变化,暂时不需要尚仪。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视情况而定,从你们中间提拔。”   “是!臣等谨遵娘娘口谕!!”在清脆的应声中,曾女官脸上的血色褪尽,仿佛不敢相信,皇后娘娘竟然不提拔她。明明有尚仪的空缺,明明她日常所做的事与尚仪并无差别,为甚么她却得不到认可?!   “娘娘,曾女官似有些不舒服,不如着人将她扶下去歇息罢?”新晋的肖尚宫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无言地嘲弄她简直是异想天开。   曾女官气急攻心,一口气没来得及喘过来,便直直地厥了过去。张清皎着人将她送回去歇息,无奈地想: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够晋升为尚仪?她能将她留在身边,便已经足够宽容了好么?!   这场小意外之后,张清皎继续召见了尚服局一众人等。尚服局掌管衣饰、册宝以及日常仪仗。简而言之,虽然看似负责衣食住行中的“衣”以及小半的“行”,却只有管理功能,没有制造功能,多半是履行库房出纳的职能。   如,司宝,主要负责保管皇帝陛下的御宝、符契、印信等,以及皇后的宝玺。相当于所有重要印章的管理员,使用印章宝玺都需要记录在案。它与二十四监的尚宝监以及外朝的尚宝司互相制约,严密地防范御宝滥用、丢失等情况。   司衣,掌管衣服与首饰的收纳管理,相当于帝后的衣饰管理员,按照时节、场合提供不同的衣饰。同时,她们也负责宫内各种衣饰的储存保管记录。帝后与妃嫔每一件礼服、常服的保管以及相关饰物的赏赐来历等等,她们都必须详细记载。不过,万贵妃在宫里横行这么多年,从各种渠道得到了诸多宝物、珍玩、首饰,张清皎有些怀疑司衣女官们是否都能尽忠职守地记录在册。   司饰主要掌管沐浴梳洗以及化妆等相关之事,可以视为专属美容师。她们能按照不同的需求,为帝后嫔妃准备上百种有不同作用的香汤,还会保管不同配方的香水、胭脂、口脂,护肤以及护发的膏脂,按需求出纳取用。   司仗,掌管羽仪仗卫,主要负责皇帝与皇后、太皇太后、皇太后等身边的左右仪仗。她们可不仅仅是执扇、执伞、执盖这么简单,还有执剑、执斧、执刀、执杖的,看起来既有威严又有排场。若是仔细算来,应该是排场重于实际意义的女保镖。不过,从逻辑的角度而言,张清皎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们会归在“尚服局”里。   “司宝,一切按照常例办理。有人要使用万岁爷的御宝,都须得经万岁爷的许可,仔细确认。使用我的宝玺,也须得来问过我。凡有宝印滥用之事,我只管责问你们。”   “司衣,我与万岁爷的常服饰物都放在坤宁宫,便于随时取用。礼服你们可照旧仔细保管,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至于其他诸宫的衣饰,你们再寻各宫司衣确认清楚,务必将每一条都记录妥当。任何宫中,都不得无故出现陌生的衣饰。”衣饰什么的,可是宫斗借刀杀人或者下毒害人的必用之物,必须严加管理。   “司饰,你们即刻将那些于身体有害的香汤、香水之流,都尽数毁掉。方子也不必保存,只留对身体有益之物。”是的,她说的便是奇奇怪怪的助兴之物。有些无害的助兴之物她尚且能够接受,但以先帝的重口味,据说连来路不明的小药丸都服食了不少,就更不用提日常所用之物了。   “司仗,一切如常。只需记住一则,我的仪仗卤簿,只听我的命令。”   “是!臣等谨遵皇后娘娘口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抓虫啦   话说这两章会比较枯燥一点,但我觉得很重要   为以后的宫内改革做准备~   么么哒,抓完虫就得睡啦~ 第141章 变革前兆   稍事休息后, 张清皎便又陆续召见了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与宫正司。   尚食局掌管饮食与医药之事, 主要负责衣食住行中的“食”以及部分医药事务, 相当于后宫的饮食保健师。无论是皇帝、皇后或是太后及妃嫔的饮食,都须得通过各自的尚食女官进行安排,由尚食来管理。   直到尚食确定后宫主子们膳食的数量种类以及呈上的顺序后,才能交给御膳房制作, 端呈至帝后妃嫔的宫殿里。此外,尚食女官还有极为重要的工作, 那便是传说中的“试毒”——事先品尝, 以确定膳食的安全。   尚食局底下也有四司:   其一为司膳, 应当算是内廷特供厨师。人数不多, 定额十六人, 却格外擅长特色烹饪,满足内廷对特色菜肴以及日常膳食之外的需求。与她们相比,尚膳监底下的御膳房应当是日常厨师, 负责一日膳食的准备。   其二为司酝,应当算是调酒师,或者酒库管理出纳。她们负责在宫廷饮宴的时候,按照诸位主子的不同需求进献酒水。此外,她们也会着意开发一些特制的饮品,如养生类、美颜类等等。与她们的职责对应的是宦官任职的御酒房, 他们主要负责酿造酒。   其三为司药,应当算是药剂师,内廷的药房管理者。她们负责保管后妃日常诊脉的脉案以及太医院开出的药方。当那些低位嫔妃与宫人生病的时候, 不可能请到太医院的御医给她们看诊。她们只能向司药描述症候,直接从内廷药房取药。   其四为司饎,掌管宫人的饮食与薪炭发放等事。她们应当算是总务部门之一,主要面向的是宫女,按照宫女的份例与二十四衙门沟通,发放她们该得的日常待遇与福利。如饮食须得与尚膳监交接,薪炭则与惜薪司交接等等。   “司膳,若是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太妃们没有特殊需求,你们便暂时不必绞尽脑汁想甚么新菜式了,平白耗费精力。不若以药膳为主,参考日常问诊的脉案,与司药以及太医院商讨,如何以饮食调养身体。凡进给太皇太后、皇太后与万岁爷的药膳,都须得先报给我,由我确认后方能呈上。”   “司酝,你们亦是如此。让御酒房以酿造药酒为主,每日定量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太妃们服用。若是专门给万岁爷服用的药酒,须得经过司药与太医院的再三确认。适量饮药酒,应当有益身体。”   “司药,你们眼下只能开药与保管脉案药方,能做的有限。我会尝试着延请女医入宫,教导你们医术,或者直接征取民间女医充入司药。须得谨记,你们不仅仅只能开药,还必须成为女医。”   万千宫人生病后都没有任何保障,只能自己去拿药,熬药喝下。若是病得久了或是病重了,直接丢进安乐堂里自生自灭,简直太不人道了。宫中如果有足够多的女医,不知能挽救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司饎,目前一切照常。不过,等到所有宫女的名籍都重新清点之后,你们再确认一遍每人的份例是否有出入。我不能容忍的唯有一条,绝不能出现以次充好或者从中贪墨之事。若是有宫人遇到膳食与薪炭不合份例的情况,日后可直接将证据呈至宫正司。由宫正司调查之后,再确定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是!臣等谨遵皇后娘娘口谕!”尚食垂下首,带着底下的女官与女史们陆续退了出去。   尚寝局众人遂渐次上前,听取张清皎的吩咐。张清皎翻了翻她们的名录,对于她们的职责也颇有几分了解。此前没有六局一司的时候,坤宁宫里固然也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但她们管的却不仅仅是坤宁宫,而是所有寝宫内的事务以及皇帝临幸妃嫔的次序。   如,司设,负责一部分“住”的事务。主要掌管帷帐、被褥、茵席以及各种覆盖在家具上的丝织物的洒扫与布置。具体来说,这些丝织物的清洗替换都由她们负责统计以及敦促浆洗。司舆,负责另一部分“行”的事务,主要掌管舆辇、伞扇。她们是各宫的“车库总管”,负责车舆以及各种出行仪仗物件的保管。   司苑,是后宫的园林管家,掌管后宫里的花草树木以及种植蔬果之事。平日里需要监督照料宫内苑等园林,引导帝后妃嫔游幸等等。无论是鲜花盛开还是蔬果成熟,她们都须得随时上报或者直接进奉蔬果。   司灯,掌管灯烛的供应管理,算是总务部门的灯烛库管理员。宫中有各种灯具,亦有各式各样的合香烛火。什么时候挂灯、点灯,什么时候替换、如何替换,各宫主子对香味是否有特殊需求,这些都属于司灯的职责范围。   “司设,你们一切照旧。只一样,那些没有逾制纹样的半新不旧的织物,都暂且积存下来,莫要随意丢弃或者烧毁。日后我自有其他用处。”皇宫大内,淘汰的衣物织物肯定堆积如山。如果仅仅是烧毁或者丢弃未免太浪费了,说不定以后能进行捐赠或者另作他用。只要不逾制,很多半新不旧的绫罗绸缎织物应该都能再合理利用。   “司舆,你们暂时一切如常。不过,每天须得详细记录各宫的车舆使用情况,出入时间都必须写下来。每个月末都列成单子给我瞧瞧。司苑,暂时如常。不过,你们须得好生核算,照顾宫苑园林究竟需要多少宫人。有些园林也有二十四衙门看管,你们的职责与他们有何不同,须得划分清楚。”   “司灯,灯火供应如旧,平日里须得提醒各宫当心烛火。日后也须得让二十四衙门多准备些不容易走水的灯具,而不仅仅只图华丽精巧。每日各宫门落锁后,无人之处准时灭灯,不得延误。上供合香烛未尝不可,但有害身体的合香烛都须得单独封存销毁。”   “此外,他日若东西六宫渐渐充盈,由我来确定侍寝顺序,尚寝再禀报万岁爷。”   “是!臣等谨遵皇后娘娘口谕!”   六局的最后一局便是尚功局。它综合了“工部”与“户部”的职能,主要掌管德言容功之中的“功”。换而言之,便是常说的“女红”,包括刺绣、缝制等等。上至后妃,下至宫女,都需要做些女红。敦促与指导女红,便是尚功局的职责。   司制,掌管衣服的裁制。二十四衙门中的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负责缝制帝后妃嫔以及女官的礼服、常服、鞋袜等等。除此之外,帝后妃嫔的便服、常衫、贴身衣物、中单等等,一般都由司制来负责缝制,或者由司制女官率领宫人缝制。   司珍,负责保管金玉器饰、玉石宝物,是珍宝库与金银库的管理员。日常银作局与内官监制造的珍宝,除去后妃的妆匣首饰外,其他的赏玩器物都由司珍来记录。珍玩的来历与赏赐去向等,也都有条目。此外,与后宫相关的内库不仅有太监看守,也有守库女史。   司彩,负责保管彩物以及绫罗绸缎、桑麻丝线,是女红原材料的管理员。司计,负责对宫中衣食住行所有物品进行账目管理。每日出入耗费几何,都由她们进行计算与记录,可谓是后宫的财会部门。   “司制,一切如常。但凡事须得按份例行事,除去额外赏赐,你们无须多做任何一件衣物。给万岁爷与我的贴身衣物,以柔软舒适为要。若是后妃有特殊需要,只管让她们宫中自己去做,你们不须事事满足所有人。”   “司珍,立即重新清点库存的珍宝玩物,记录各宫中陈列的珍玩情况。清点完后,每一样珍宝玩物的去向都必须明确。若有出入,便唯你们是问。内库的金银数量,也与御马监一起清点一遍。”   “司彩,定下各宫女红所需绫罗绸缎及布匹的份例。除非另有赏赐,否则必须按照份例领取。此外,我日后会让司计统计宫中日常耗费的布匹丝织数量,你们的库存量无须太多。若有陈年的不逾制的绸缎布匹,单独拿出来作为女官、宫女的赏赐,或者保存起来日后另作他用。”   “司计,我会给你们一个详细的单子,派人教你们如何填写。你们按照范例,将宫中每日耗费的银两都统计出来与我,每一项账目都不许落下。一个月后,我想看到你们记录的详细账目,与你们一起清算这些账目里的钱财数目是否有出入。”作为一位合格的主母,必须学会开源节流。眼下,开源尚且不归她负责,但能节流的地方应该有不少。   最后需要见的,便是宫正司。整个宫正司只有十一人,每一位都满脸严肃。她们主要负责纠察宫闱,责罚戒令,算是后宫的警局和法院。不过,很遗憾,她们纠察的对象只是宫女而已。女官与后妃都不在她们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内。   张清皎打量着她们,道:“我看过了你们的责罚记录,以及依循的宫规条目和戒令。且不说这些宫规条目与戒令有许多值得修改之处,光是你们的责罚便不够明确。宫正,你与肖尚宫以及尚仪局好好商量,修一修眼下的宫规与惩罚细则。”   “不知皇后娘娘想要如何修改?从轻?从重?”宫正是位四十来岁的高瘦女官,姓许,看上去很是严厉,脸上满是肃杀之色。   “不从轻,也不从重,参考咱们的《大明律》即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便是王子犯法,也须得与庶民同罪。在这宫规里,对后宫妃嫔没有任何一条戒令,也不施以任何处罚,恐怕有些不合适罢?”张清皎淡淡地道:“且不提其他,无故杖杀宫人与太监,便须得严惩。”   像万贵妃那样身负数十条人命,依然在宫里横行霸道,靠的是先帝的宠爱。但有时候,那些不受宠的妃嫔照样拿宫女太监出气,肆意残害无辜之人。这样的人,能罚就罚。就算碍于皇帝不能罚,也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证据。   “……”宫正垂下首,“臣明白了。”   “重罚之罪不宜多,十条上下足矣。无论是后妃还是宫人,都是如此。进宫之时,就须得由尚仪局教导她们宫规,重罚、轻罚到底都有哪些罪过。明知故犯与无知犯错,显然是不同的,我对两种罪过的容忍度也不同。”   “是,臣这便与尚宫商讨,重新修订宫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这两章都是科普   但以后皇后娘娘要做什么改变,也已经隐含其中啦~ 第142章 确定尚仪   听闻皇后足足耗费了一整天时间, 不仅陆续见了六尚一司, 还给她们的差使做了细致的调整与安排。王太后不禁莞尔:“这孩子, 上元节前倒是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这才过了几日,便已经胸有成竹了。”   “听说,不少司的差事都有了变动, 如今她们可都忙得很。”前任尚宫微微笑道,“咱们皇后娘娘竟然提也不提遵循前例, 倒教她们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光是按照娘娘亲自列的文书账目单子的条例行事, 就足够她们适应一段时日了。”   “这是好事。”王太后瞥着她, 笑道, “这孩子胆量足, 丝毫不惧前路艰险。不像我从前,别说改动甚么了,就连遵循前朝之例也很是艰难。”万贵妃的存在, 让六尚一司几乎是一团混乱。幸好当时有周太皇太后镇着,也只有她是例外。她打理宫务时也只得眼不见为净,当作她不存在就是了。什么逾制,什么不合宫规,都只能放置不管。   “便是皇后娘娘遇到了难事,也有太后娘娘您和万岁爷替她撑腰, 她又何惧之有?”前任尚仪也笑道,“眼下宫里难得清静几分,不趁着这个时机将宫务打理清楚, 等以后东西六宫的人多起来,皇后娘娘哪里还有甚么空闲呢?”   王太后看了看她:“这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话?皇帝选妃还早着呢,六宫且得清静一段时日。”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她怎么看,都觉得皇帝比先帝更像是痴情种子。   仔细想来,老朱家似乎出了不少痴情人,诸如太宗文皇帝之于仁孝徐皇后,宣庙之于孝恭孙皇后,英庙之于孝庄钱皇后,先帝之于万氏。可就算再痴情,也不妨碍他们坐拥三宫六院,临幸六宫粉黛。不过,她依稀觉得,皇帝似乎有些不同。   当然,这只是她的直觉,或许做不得准。毕竟,能够安守皇后一人的皇帝,古往今来也不曾见过。便是隋文帝与独孤皇后,最终也没能守住诺言。而如今皇帝与皇后才不过新婚一年,相伴相守才刚刚开始。谁又能知道,数十年间会有什么变故,数十年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前任尚仪犹豫片刻,才回道:“都是臣的错……原以为从仁寿宫的女官那里听来的话,应该已经有七八分准了。既然还没有准信,那便不该私下传流言蜚语,臣愿意受罚。”   “既然你已经知错,那便罚你半个月的银俸。”王太后略作思索,叮嘱道,“此事切不可传入皇后耳中。母后也不过是已经略有打算而已,若想从民间选宫妃,这一两年内恐怕不容易成事。”   两位女官都颔首,再也没有多言。王太后思虑半晌,轻轻一叹。就在这时候,外头宫人禀报说万岁爷与皇后娘娘驾到,她遂微微舒展眉头,含笑掩饰住了心底淡淡的不平静。   这段时日,朱祐樘和张清皎总是散着步前来慈寿宫给她请安,顺带接了她一道去仁寿宫。她索性也不乘暖轿或者舆轿,每次都扶着他们穿过宫内苑,步行前去仁寿宫。说来也奇怪,这样时常走动,身体也不似过去那般虚了。便是在仁寿宫与慈寿宫之间转上一两个来回,她也丝毫不觉得疲惫。   三人步行来到仁寿宫后,周太皇太后正在寝宫的小佛堂里念经。他们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嘴里念念有词地转着手心的菩提子。片刻后,她才念完经,扶着女官起身,倚在软榻上休息。   “祖母今日觉得如何?”朱祐樘照旧问道,“饮食起居可一切顺利?”   “都好。只是昨夜做了梦,梦见一个大胖小子蹦出来唤我曾祖母,莫不是喜梦罢。”周太皇太后说着,满脸慈爱地看向张清皎的腹部,“这些时日,皇后可得定时让太医好好诊脉。若有好消息,随时派人来仁寿宫禀报。”   “……”张清皎想起今早太医给她诊的平安脉,忽然觉得肩头的重担有些沉甸甸的。如果这真的是预兆梦,怎么偏偏她没有梦见?而且,也不见太医有任何反馈?如果这不是预兆梦,以后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祖母放心,太医院一直定时给皇后请平安脉。”朱祐樘见她似有些为难,温和一笑,接过话头,“如果有好消息,一定头一个便告诉祖母,第二个就告诉母后。”   通过多年来的相处,他已经很了解周太皇太后的脾性,自然明白在这种时候还是顺着她一些比较合适。既然她做了梦,便让她高兴高兴也无妨。横竖这个梦也并未告诉她,那个大胖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托生。说不得,是两三年之后的事呢?   周太皇太后难掩笑意,忽而又道:“听说皇后昨天特意见了六尚一司的女官?”   张清皎垂眸回道:“是。母后早就已经将宫务交给了孙媳,其实年前便该见她们了。只是那时候事多,有些忙碌,就没有特意召见她们。前两天刚过完上元节,孙媳想着,总是将她们放置不管也不合适,便将她们唤到坤宁宫见了一面。”   “据说你还给了她们不少事,让她们一个月内都必须理清楚?不过,既然事务这么繁忙,怎么连尚仪都一直空缺着呢?其实,按照祖宗的规矩,六尚都应该分别有两位女官掌管才是。只是咱们宫里已经多年没有采选女官,先帝又更喜欢用二十四衙门,六尚才都只留了一人。你与皇帝身边的女官已经不够了,还是须得尽快填补上才是。”   “祖母教导得是。但孙媳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只能空着……”   “不是还有一位曾女官么?”周太皇太后挑起眉,“她以前便是尚仪局的人,又是先帝特意挑出来的,应该能承担尚仪之职。”   仁寿宫的消息果然极快,六尚一司里必定每个部门都有她的人。张清皎心里暗暗想着,越发对曾女官没有任何好感——有哪个领导会喜欢越级打报告的下属?而且还是仗着各种私人关系试图走后门,业务能力非常一般的下属?   若是她身边有了新的尚仪,曾女官的作用就无足轻重了,日后也只能作为摆设使用。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尚仪的人选必须慎重些。至少从性情与能力上,都必须能将曾女官死死地压制住。作为皇后,她需要忙的事情可多得很。自然不能像仍是太子妃的时候那样,还须得亲自制定对付一位空降女官的方案。   “回祖母。之所以不考虑曾女官,只因她的身体太过病弱了。时不时便昏厥,觉得晕眩,还一直喝着司药开的药,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病倒了。孙媳想着,眼下连只是分管着坤宁宫里的事,她都承受不住,又怎么能承受得住尚仪局的繁琐事务呢?且不提到时候她恐怕会病上加病,于身体无益,尚仪也不能由病人占了职缺。怎么说也得选一位身体康健的尚仪,才能真正执掌尚仪局,辅佐宫务。”   “原来竟然一直都病着?”周太皇太后有些意外,显然是没有得到最确切的消息,“若是她一直没有痊愈,你怎么能贸然将她留在身边呢?就算她是先帝赐给你们的,也不必如此。等她彻底好了,再让她回来服侍也不迟。否则,若是将病气过给你们俩,岂不是得不偿失?”   “孙媳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竟会一直反复。”张清皎蹙眉道,“祖母之前让她回我身边服侍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呢。”她保证,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曾女官这段日子确实经常喃喃着说她头昏脑涨,每天都觉得晕眩。至于病因究竟是她之前没有痊愈,还是被他们二人在坤宁宫里“任性肆意”的失礼之举吓住了,她便无从分辨了。   “那就暂且留着她,不过须得让她好好养病。至于尚仪——”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也不能一直空着,罢了,我再给你一个女官罢。她是尚仪局司籍女官,入宫十一年了,曾经教导过不少先帝的妃嫔与女官。不过,因她写得一手好字,我便一直将她留在身边给我抄经。以她的才华与能力,应当足以胜任尚仪之职。”   张清皎怔了怔,脑海里不期然地闪过一张文雅恬淡的脸庞。   “沈女官,出来罢。”随着周太皇太后的传唤,从佛堂边抄写经书的隔间里,走出了一位浑身书卷气息的清丽女子,正是曾经在光辉殿陪伴过张清皎一段时日,也算是同甘共苦过的沈女官:“臣参见太后娘娘,参见万岁爷、皇后娘娘。”   张清皎几乎已经有将近一年不曾见沈女官了。即使她天天来仁寿宫,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她。如今有机会与她再见,日后甚至能够相伴,让她禁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祖母。孙媳与沈女官有缘,若能得她为尚仪,简直再好不过。”   “让她一直留在仁寿宫抄经,也是委屈了她。”周太皇太后叹道,“跟着我又有甚么用?倒不如打发她去帮你的忙呢。”   “祖母愿意割爱,是孙媳的福气。”张清皎回道,望着沈女官,眼底满是笑意。沈女官垂着眸,嘴角也不着痕迹地弯了弯。   见皇后并没有因沈女官是自己的人而推辞,甚至连半点犹疑都没有流露,便接纳了沈女官,周太皇太后也颇为满意:“既如此,沈女官以后就留在你身边罢。你刚接手宫务,正需要她这样的能人。去罢。”   沈女官遂跪下来谢过周太皇太后的恩情,这才垂首立在了张清皎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嗯,沈琼莲在这里!!!   虽然看考证确实应该和宪宗同龄   但我设定她比皇帝皇后大十岁左右,是大姐姐~ 第143章 寻亲想望   回到坤宁宫后, 张清皎便使人将尚仪局众女官与女史都唤过来, 坤宁宫内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也在旁边听命:“这便是祖母赐给我的新尚仪, 沈尚仪。日后,尚仪局之事都交由沈尚仪打理。平日里沈尚仪与肖尚宫一样,随在我身边即可。”   “是!”尚仪局众人悄悄地抬首望了望新任的尚仪,自然发现见到的是熟悉的面孔。既然是熟人, 性情她们也略有些了解,便可暂时松口气了。这位是太皇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 尽管年轻, 但她们心底却连半点嫉妒之心都不敢有。毕竟, 彼此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她们只能仰望。   立在人群中的曾女官望着皇后娘娘身侧的那位温雅浅笑的年轻尚仪, 满脸都是难以置信:怎会如此?!她不是已经让相熟的女官悄悄禀报太皇太后娘娘了么?!这一次,太皇太后娘娘怎么非但不帮她,不给她做主, 反而另派了人抢夺她的职缺?!   这沈尚仪究竟是什么来头?!如此年轻,看着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能担任尚仪?!论礼仪规矩,她会比自己更熟悉么?!论在宫中的经验,她会比自己更充足么?!论来头,她可是先帝亲自挑出来赐给皇后娘娘的!!   嫉妒与不甘让曾女官几乎是摇摇欲坠, 气急攻心之下,她又一次翻着白眼仰头厥了过去。正好站在她身旁的云安赶紧将她扶住,满脸无奈:“启禀娘娘, 曾女官又厥过去了……奴婢扶她回房歇息罢?”   “你不必去了,派两个小宫女扶她回去,顺便服侍她一段时日。”张清皎叹道,“她啊,就是将名利看得有些太重了。对了,沈尚仪先前是甚么职缺?若是比她如今的职缺稍高一些,正好空出来,便让她添补了罢。”原本她并不想给曾女官升职,但无奈周太皇太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想起来替她做主,倒不如她主动将事情做得漂亮些。   “臣先前是司籍。”沈尚仪回道。   “司籍,正六品。”六尚都是正五品女官,底下的二十四司则是正六品女官。每一司多则六位、少则两位主管女官,再往下还有正七品与正八品女官,而女史是不入流的。沈尚仪能在这般年轻的时候便成为二十四司之一,可见才华能力确实出众。   “我记得曾女官是正七品的典赞,那便让她做司籍罢。在她病势痊愈之前,司籍之事由现在的女官统领即可。即使她病愈了,大约也于司籍之事不甚了解。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让她分担事务。”至于这合适的时候究竟是甚么时候,那便再看罢。   “是,臣等遵命!”   等尚仪局的人都退下后,张清皎也挥退了随身服侍的宫女太监,让沈尚仪坐下来:“尚仪,我们已经足足有将近一年不曾相见了。我记得去年刚成婚的时候,偶尔还远远地见过你几面,可后来都不见你的踪影了。我还以为,祖母将你调任去了别处呢。”   “臣还能去何处?”沈尚仪抿唇微笑,“不过是一直在佛堂里抄经罢了。平日里不出佛堂一步,除了太皇太后娘娘与几位女官,也没见过几个人。以前还曾与竹楼先生论书法琴艺,后来事情忙,连他都见不着了。”   “不过,娘娘来宫里请安的时候,臣也能听见娘娘的声音。觉得娘娘过得好,臣便很安心。但是,有段时日娘娘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甚么精神,臣也跟着担忧。”   “那时候,父皇将方才那位曾女官派过来给我立规矩。”张清皎苦笑道,“我实在无法,便只得在外都显得规规矩矩的。如今倒好,你既然来了,我便不必再理会她了。她啊……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坏心,只是被规矩都约束得僵化了,只希望所有人都能与她一样才好。”   “规矩是规矩,哪能那般死板呢?”沈尚仪道,“娘娘如今这样便很好。每天过得高高兴兴的,瞧着比在光辉殿的时候气色好多了。”   “是么?”张清皎禁不住远远地望了一眼铜镜,不知为何,脸上微微有些发热,“那时候,像是与尚仪相依为命。虽然每日都过得很悠闲,但危险依旧是无处不在。如今总算是彻底解脱了——既然我们已经一同患难,如今可须得共享富贵才好。”   “娘娘真是从来没变过,还是如此……”沈尚仪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罢了罢了,也不提娘娘的用词了。时候不早了,娘娘也该用晚膳了罢?尚食呢?怎么不见传膳?”她正环顾四周,就见朱祐樘从明间内走进来。   “臣参见万岁爷。”她忙起身行礼。   “起来罢。”朱祐樘道,瞥了瞥正笑得分外轻松惬意的自家皇后,不知为何,心里竟是微微有些发酸。瞧瞧他家皇后罢,连对着一位许久不见的女官都如此亲近自然,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偏偏却不是时时如此。   许是察觉了皇帝陛下的微妙情绪,沈尚仪立即躬身告退了:“万岁爷,皇后娘娘,臣初任尚仪之职,还有许多事需要仔细了解,才能尽快掌握尚仪局的事务,从而辅佐皇后娘娘。请恕臣无礼,先行告退。”   “去罢。”张清皎接道,“若是得空,便随时过来陪我。”   朱祐樘在她身边坐下,淡淡地道:“你与这位沈尚仪,倒是很投契。我记得,她曾经陪着你在光辉殿住过一段时日?好像还曾经因保护你,遭了万氏的鞭打?”尽管那时候他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但对光辉殿的事却颇为关注。   张清皎怔了怔,颔首道:“直到我出宫,祖母才另派了肖尚宫前来陪伴我。那时候我还觉得奇怪,为何祖母不直接将沈女官派给我。万岁爷,她这些年一直在祖母身边抄经,深居简出,莫非其中有甚么内情?”   “不过是为了躲避父皇罢了。”朱祐樘解释道。   张清皎皱起眉来,捋了捋前后的时间线,恍然大悟:“父皇看上了她,她却不愿为宫妃,所以才求了祖母,一直留在祖母身边?”这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周太皇太后在后宫之事上,除了对万贵妃觉得不满之外,对先帝只有纵容。   “原本她便是祖母先瞧上的,早便在祖母身边抄了多年的佛经,已经很有情分了。父皇偶然见她书画出众,便起了心思。但万贵妃哪里容得下他新宠一位女官,便暗地里想下手除掉她。祖母也是怜惜她,又觉得她有些佛缘,才出手保住了她。”朱祐樘道。   仔细说来,父皇后宫里其实有许多没有位份的嫔御,封妃者也有数人,万贵妃都勉强忍下来了。却偏偏,她有两样始终忍不得:其一便是宠幸女官,其二便是宠幸她宫里的宫女。后者不必说,她大概是每次主动送出去之后就觉得后悔;至于前者——   想到此,朱祐樘眉间不由得多了些许郁色。张清皎见了,便伸出芊芊素指,在他眉间的皱痕上按了按:“万岁爷可是突然想到了甚么烦心事?若是无妨,便与臣妾说一说罢。便是臣妾不能给万岁爷出主意,也总比将烦心事一直闷在心里得好。”   朱祐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叹道:“我只是突然想到,虽然娘已经追封为太后,祔葬茂陵,神主也迎回了奉慈殿。可娘生前却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享受不了这些尊荣。而且,她自幼离家,甚至不知真正的父母姓甚名谁。即使往上追封,将三代长辈都封为正一品的官员与诰命,于她的亲眷也无益。”   “若是她地下有灵,除了我之外,应该也会念着远在故乡的家人。但她的亲眷究竟是何人,是否还在世……如今是不是还能寻得着,究竟能不能圆她生前的念想,我实在没有把握。”   “万岁爷想千里寻亲?”张清皎略作思索,“那……娘当年可曾说过,她的故乡在何处,家里都有哪些人么?”   “我当时年纪小,她也没有提及太详细的事。只知道她是自粤西而来,因涉入当年瑶人叛乱被俘虏。后来查明她并非瑶人,只是被瑶人收留的僮人(壮族),又聪慧伶俐,才将她送到宫中担任女史。”   “那万岁爷不妨先在宫里寻访,看看当年可曾有与娘一同入宫的宫人太监,或者与娘走得近些的宫人是否知情。也可看看当年的奏疏,瞧瞧粤西瑶人叛乱究竟发生在哪个府哪个县。等确认了地方后,再派人去寻找也不迟。”   “究竟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心有灵犀’?”朱祐樘勾起唇角,眉眼间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我先前也是这样想。只是年代太久远,宫里人的名籍也一直变动不休,担心寻不着知情人。就算找见奏疏,也很难确定她的故乡。”   “无妨,那便慢慢寻访就是了。”张清皎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们派出合适的人,耐下心来仔细寻访,必定会有所收获。这才过了多少年?娘的亲眷一定还在世。好好安顿他们,娘必定会更放心。”   这个时候,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皇帝陛下都不曾想到,寻访纪太后的亲眷,竟会闹出一连串的事来,最终成为闹剧。本是怀着源自于内心的美好期待与想望,结果最终却被现实击成了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抓虫   关于纪太后的身世,参考了一些考据,么么哒~~   ps.我发现每次十二点之前都只能发草稿,然后抓虫修文…… 第144章 宫内寻访   “回禀皇后娘娘, 臣等已经清点了当年宫人名籍的记录。但孝穆太后并非经采选入宫, 而是当时粤西平乱后进献上来的, 同时入宫的仅仅只有四五人。除了孝穆太后之外,都只是宫女而已,眼下都已经不在世了。”司簿女官垂首道。   张清皎蹙起眉:“那司礼监可有发现?”司礼监也负责管理内官的名籍,应该有记录。   覃吉躬身道:“回禀皇后娘娘, 当年粤西瑶人叛乱,进献的宫女子较少, 内官较多, 其中便有汪直。汪直是瑶人, 擅权后提拔的亲信也多是当年与他一同入宫的瑶人。那些年里, 他起起落落, 身边的亲信早已经折损泰半。后来更因他被驱逐,遭到了时任东厂提督的尚铭的报复。”   “一个人也没有剩下?”   “倒也不尽如此。老奴已经问了仅存的两三人,他们都说, 孝穆太后并不是瑶人,他们与她不熟悉,也不知道她的来历。老奴倒是觉得,不如问问孝穆太后在世时走得近的宫人与内官。或许,孝穆太后在言谈间会透出一二来。”   张清皎点了点头,又问:“当年太后曾为司珍的守库女史, 司珍底下可有女史与她来往甚深?太后与万岁爷在安乐堂里住了数年,而今安乐堂又是否有幸存者?你们再去仔细查访,只要有一丝可能, 也须得寻出线索来。肖尚宫,寻访女官与女史之事,便由你带着尚功局司簿女官负责。覃老伴,寻访内官与安乐堂幸存者之事,便由你总揽。”   “是!臣等遵命!”   肖尚宫领着司簿女官退下后,张清皎打量着覃吉道:“覃老伴最近的气色瞧着像是不错。太医院这些时日给的药,应该都煎着喝了罢?若是小太监们再来寻李广和何鼎诉苦,说老伴不愿喝药,万岁爷与我可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专门着人负责紧盯着老伴饮药。不按时喝药,便不许去内书堂。”   覃吉的年纪大了,冬日苦寒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头疼脑热。不过,许是老人都有些老顽童的倾向,他前些日子竟是一直拒绝喝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病,熬一熬便会好了。服侍他的小太监每天都哭丧着脸,实在是劝不了他,就只得悄悄地寻了何鼎与李广。朱祐樘和张清皎听说后,又是软言相劝,又是强硬命令,他这才勉强答应喝药。   覃吉耷拉着眉:“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怎么能只盯着老奴一个呢?说来,最近戴先生看着气色便很差,怎么不见他喝药,也不见他卧床歇息?”   张清皎怔了怔,立即派人去将太医院里那位专门定时给大珰们诊脉的御医唤过来。那位御医呈上了每一位大珰的脉案,道:“皇后娘娘,微臣觉着,戴先生的病情比覃老先生还更重几分,乃是积劳成疾之症。”   “可给戴先生开了药?”   “微臣开了药,也命药童送去了分拣好的药材。但戴先生的病可不是饮药便能治好的,还须得卧床静养一段时日才好。微臣也与戴先生反复说了,但他一直没有答应。最近这些日子,病情也越发重了些。”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遵医嘱?这可不成。”张清皎道,眉头微攒,“往后,这些老先生的脉案若有异常,你便直接禀报与我。不必等到病情严重的时候再报,药材上若有需要,也可从我的私库中取用。”说着,她便让人赏了御医五十金,作为他尽职尽责的肯定。   御医立即谢恩告退,喜滋滋地回太医院去了。当初院判指定他来给宫里这些大太监请平安脉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不情不愿,总觉得与这些大太监走得近了,于自己的名声不利。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言官们逮住,一股劲儿地胡乱弹劾。   可如今亲眼目睹皇后娘娘竟然如此看重他们,平日里诊脉时这些大太监也都很容易相处,他便随即意识到了这件差事的重要性。若因此得了皇后娘娘的看重,指不定以后他的仕途比同级的御医们还更顺利几分。医者仁心,给谁看诊又有什么分别呢?   “瞧瞧,戴先生比老奴还更不听话呢!”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覃吉满脸肃然,看上去仿佛比谁都更愤慨,“娘娘,他都已经病重到要静养的程度了,定然不能每日再劳累奔波。不如便着他回房养着,不养好了病就不许出门。”   张清皎挑起眉,笑道:“覃老伴说得是。我单独给你们辟一间养病的院子,你们便都回去养着罢。若是没有御医的准话,就一直静养便是了。戴先生在司礼监的差事,覃老伴在内书堂的差事,横竖万岁爷应该都能从司礼监里寻出人来顶着。”   “……”覃吉顿时无言以对,银色的长眉抖了抖,“那寻访内官与安乐堂幸存者……”   “我正好想起来,先前万岁爷着人查明当年孝穆太后崩逝的真相时,应该便查出了不少人。如今这件事尚未完全审理结束,零零星星也有不少相关之人从犄角旮旯里被寻了出来,不都在东厂里么?只消让陈准陈伴伴去查问一番即可。”   覃吉沉默片刻,果断地回道:“那老奴便养好身子骨,再跟着去诏狱走一趟罢。此事如今是万岁爷的心病。若是不能替万岁爷分忧,老奴也无法安心。”说着,他便躬身告退。出门的时候,他向着门外守候的小太监们斜了一眼,往服侍他的小太监背上轻轻拍了一掌:“两个小东西,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爷爷我每日饮苦药汤子,你们就这么高兴?”   不过十二三岁的两个小太监咧着嘴,低声道:“还是皇后娘娘有办法,几句话就将老爷爷给治住了。下回老爷爷要是还不肯喝药,私下将药汤都倒掉,那奴婢们就直接报给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替咱们做主!”   张清皎思索片刻,看准了时辰,命李广去给乾清宫传话,提起怀恩身体欠佳之事。李广乐呵呵地去了乾清宫,正好遇上朱祐樘歇息。朱祐樘听他说罢,便索性带着吃食回到坤宁宫,与皇后一起共享。   “戴先生最近的气色确实不佳,我已经着令他将手头的事都交给萧伴伴,倒是没有强行让他回去歇息。待会儿就让他回去好好休养一段时日,横竖最近政事不算忙碌,没有甚么太紧要的事。”   前两天,朱祐樘刚将自己的先生刘健提拔为内阁成员,给他授了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虽然暂时没有授大学士,而且是以侍郎的身份入阁,但没有任何人胆敢小觑刘健。就连待徐溥多少有些提防的刘吉,都对刘健格外友善。毕竟,这可是皇帝陛下走得最近的先生之一,且在朝野都颇有名望。谁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这样一位人物过不去呢?   “戴先生一心为万岁爷尽忠,恐怕和覃伴伴一样,刚开始很难安心养病。万岁爷还是好好宽慰他一番罢。臣妾正想着,须得专门给他们两位辟出一间清静些的院子养病,再派几位机灵些的小太监去服侍他们。而且,每隔两三日,便须得派人去探望他们才好。”张清皎温声解释道,“若不是身份所限,臣妾都想陪着万岁爷偶尔去瞧一瞧他们。”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朱祐樘道,微微颔首,“咱们倒也不是不能去,带上两三个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就是了。不让祖母和母后知晓,也不会传到外头那群言官耳里即可。这样罢,咱们今儿晚上散步的时候,便去看几眼。”以他对怀恩与覃吉的看重,自然早已不拘泥于什么主奴的分别,也不会在意这种行为是不是有违规矩,是不是有失身份。   “想必戴先生的病症,也有前几年在凤阳过得不好的缘故。”张清皎道,“日积月累而来的病症,想要痊愈更不容易。便是日后身子渐好了,戴先生恐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从早到晚都跟在万岁爷身边费心费神了。”   “我以后会小心些,少给他安排费心费力的事务。”朱祐樘叹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失去戴先生,否则必定如断一臂膀。他才刚从凤阳回来,跟着我尚不足半年……我希望,他与覃伴伴都能一直陪着咱们,一起度过二三十年再说。”   “万岁爷放心罢。只要他们两位都将医嘱放在心上,定然能长命百岁。”   ************   这日下午,张清皎便圈出了宫内苑之北的一座院子,让直殿监等将院子收拾出来,好生布置一番。而后,怀恩与覃吉便奉命搬了进来养病。两人都没有住正院,分别住进了东西厢房,暂时做了邻居。   怀恩已经听说,是覃吉“损人不利己”,将他气色不好的事告知了皇后,自然对他有些不满。覃吉知道他的脾性正直,倒也不怵他的怒意,扶着小太监去探望他:“咱们做奴婢的,不都盼着能在主子们身边多伺候几年么?戴先生如今带着病尽忠,确实是响当当的忠臣良臣,可要是将身子骨折腾坏了,还能在万岁爷身边陪几年呢?”   怀恩沉默片刻,叹道:“毕竟你我都已经老了,便是再小心,也陪不得几年了。我只希望,去地下见先帝的时候,能安安心心的……”所以他才有些心急,恨不得明日就能见到皇帝陛下游刃有余地处理政事,将朝堂上下那群老狐狸和炮仗脾气都牢牢握在手心里。   “万岁爷才刚登基,戴先生便想着安心?还早着呢!至少得等到他三十而立,儿女双全,咱们这把老骨头才能真正放心哪!”覃吉摇着首,“戴先生陪了先帝二十多年,怎么着也得陪万岁爷二十年才是。说句大不韪的话——戴先生的执念,宫里谁不知道呢?无非一心尽忠,想要辅佐明君罢了。但过去熬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望。而今未长成的明君就在眼前,你舍得离开么?”   怀恩听了,仔细地想了想,长叹一声:“确实舍不得。”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在凤阳就已经到头了。虽然自始至终无愧无悔,却多少有些遗憾,为何明明是一心匡佐的忠臣,却遇不上他的明君。眼下好不容易得到了重新再来的机会,的确不能错过。不然,恐怕就算是死了,他也会多少觉得后悔。   在这人世间,又有多少千里马能等到伯乐呢?他并非完美无缺的千里马,心中始终有自卑之感,觉得能在人生最后一刻遇到年轻的伯乐,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既然已经遇见了,又为何不能竭尽所有可能,载着他跑完一程,再跑一程,直到瞧见终点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怀恩是顶好顶好的,我舍不得他_(:3∠)_   反正,至少三个小朋友都幼儿园毕业了,我才觉得可以让他们两位老伴伴安心~ 第145章 派遣人选   夜里, 朱祐樘和张清皎去了一趟小院, 发现怀恩与覃吉的心态都很稳定。本以为两人都很难静下心来休养, 却不想他们俩正在笑呵呵地下棋饮茶。棋局厮杀正酣,旁边茶香袅袅,看上去宛如两位享受退休生活的普通老人。   “万岁爷、皇后娘娘安心罢,老奴已经劝过戴先生了。他也想通了, 若是身体没有痊愈,便一直在此处住着, 安心静养。司礼监没了他, 暂时也乱不了。内书堂没了老奴, 也有人教那群小东西认字。想明白之后, 老奴心里也松快了。”覃吉道。   “覃老先生性情比老奴豁达, 老奴尚有许多需要改正之处。”怀恩道,眉间也不再总是紧紧锁住,“与覃老先生同住, 彼此作陪,不仅能静养,也能互相解闷,说不得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闻言,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不禁放心许多,让人在院子的正房里塞满了好药材, 这才离开。穿过宫内苑的时候,远远隐约传来几句话,并非官话, 而是带着口音的乡音。张清皎侧耳细听,示意正要前去查看情况的宫正暂且退下。   “万岁爷,能听出这是何地的乡音么?”   “我只能分出南北人说官话的口音不同,但具体是何处却是分辨不出。”他的先生们便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说官话的口音都有差异。年幼的时候,口音重的他甚至都听不懂。而今先生们的官话水平提升了,他听口音的水平也提升了。可一旦遇上从岭南或者闽东之地来的官员启奏,他却依然听着有些费力。   “臣妾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兴许能找见娘的故乡!”张清皎蹙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眼眸倏然亮了起来。朱祐樘怔了怔,随即也想到了她的言下之意,脸上立时浮起了些许惊喜:“说说看?”   张清皎牵住他的手,往坤宁宫而去:“娘是南人,出自粤东或粤西之地。臣妾听说,那里即使是相隔十里,也未必同音,僮人、瑶人与汉人说的话更是完全不同。尽管娘自幼颠沛流离,记不得亲人的名讳与故乡在何处,但或许记得年幼的时候听见的几句乡音。若是娘在瑶人处寄居不久,口音也未必会有甚么改变。”   “换而言之,若是万岁爷曾记得娘说过的故乡话,或是记得她说话时的口音,我们再让宫里出自粤西粤东之地的宫人与太监来辨认,也许就能大致确定地域范围。便是万岁爷记不得,那些曾与娘相交的人或许也会依稀有印象。”   “我记得……”记忆深处,数句温和却不知其意的语句渐渐浮现出来。伴随着记忆出现的,是或焦急或无奈或喜悦的母亲。原来,母亲情绪激动的时候,偶尔脱口而出的那些,便是烙印在她骨子里的乡音……   朱祐樘艰涩地学了一句最简单的,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张清皎没有听过这种语言,只觉得像是东南亚的话,更是不解其意:“万岁爷先想想,莫要着急。明日我们便唤了粤东粤西的人前来辨认。”   ************   第二日午后,帝后便陆续接见了来自粤西与粤东的宫人与内官。陈准也将几位当年与孝穆太后走得近的人从东厂里带了过来。通过乡音的反复辨别,以及曾经听孝穆太后描述过家乡的人提供的消息,初步确认有两个地方可供寻访——其一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其二是广西平乐府贺县。   孝穆太后曾经对人自称来自于广西平乐府贺县,但说话口音却颇似连山县人,且她也知道自己幼时父母双亡,乃是养父母抚养长大的。而连山县与贺县相邻,相距不过百余里。若是她幼时被养父母从连山县带到贺县抚养,也算是合情合理。相反,若是她在养父母身边待得久了,有了口音,倒是记得自己是贺县人,幼时是从贺县迁往连山县,亦是说得通的。   确定目的地后,剩下的便是决定派遣何人前去广西与广东了。当然,最合适的就是派遣来自于当地的太监负责。他们通晓当地的话,寻访的时候也不容易受人蒙蔽,应该更容易访出真正的太后亲眷。   通过层层选拔,一个名唤蔡用的太监被推选出来。此人平日办差算是尽职尽责,而且比其他来自粤东粤西的太监官职更高一些,显然较为合适。朱祐樘将此人唤到跟前,细细叮嘱道:“寻访事关朕的母族,不可轻忽。朕会着当地的文武官员与镇守太监和你一起商议,务必仔细询问。”   “万岁爷尽管放心,奴婢必不会辜负万岁爷交托的重任!”蔡用利索地跪下来叩首。   等他告退后,张清皎道:“此人瞧着倒是很能干。不过,臣妾觉得,如此重要的事,单派一人去两地寻访,怕是有些不够?”她只是习惯性地觉得担心而已。成化年间,汪直、尚铭、梁芳等人横行宫中,贪污受贿,互相倾轧,风气极为污糟不正。因此,除了几位大珰以及身边服侍的太监们之外,她很难对其他陌生的太监产生信任。   当然,这样的话,她无法直白地说出口,否则便是与司礼监以外的所有太监对立。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委婉地提出自己的疑虑:“不如再派一人,分别负责连山县与贺县。如此,他们寻访的速度也会快些,许是能让万岁爷尽早放下心来。”   “其他人都不太合适,不及这蔡用能干。”朱祐樘觉得她所言确实也有道理,“你我身边倒都是能干的,但我们却轻易离不开他们,也不能不分轻重缓急。”除了养病的怀恩、覃吉之外,萧敬、戴义、王献等等,哪一个不是能干的?但此时若是将他们派出去,司礼监、坤宁宫、御马监岂不是无人可用?恐怕没有多久便会乱套。   “万岁爷怎么忘了?臣妾身边还有个机灵人啊。”张清皎抿唇笑了起来,瞥向旁边侍立的李广,“虽然他不是粤东粤西出身的,但寻访这种事大概也难不倒他。而且,论起尽心尽力来,他定然半点也不逊色于那蔡用。”   李广一个激灵,忙不迭地跪下来叩首:“奴婢愿为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分忧!”   朱祐樘端详着他,笑道:“你入宫之后,恐怕还没有出过京罢?一去便是三千里之外,还是瑶人僮人那样的土人之地,且不说究竟能否顺利适应,也不知你的机灵劲儿还能发挥出几成来。”   “三千里算甚么?便是此去万里,奴婢也愿意!”李广忙道。他素来野心勃勃,认为自己缺的便是在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跟前表现的机会。如今,皇后娘娘给他的天赐良机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不紧紧抓住呢?——这可是寻访孝穆太后的亲眷,是万岁爷心心念念的事!若是差事不但办成了,还办得漂亮,何愁不能再上一层楼?   “好,好。”朱祐樘点点头,“那你便去罢。”   趁着皇帝陛下命人拟旨的时候,张清皎将李广唤到跟前,嘱咐道:“若不是我也觉着这件差事十分紧要,便不会想到你了。你与何鼎都是自幼跟在万岁爷身边的,与万岁爷的情分深厚。如今他平日里须得服侍万岁爷,实在是走不开,由你来替万岁爷分忧,万岁爷与我才能真正放心。”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此事是万岁爷的心愿,奴婢一定不会辜负万岁爷与娘娘的期望,会漂漂亮亮地将此事办好!”李广忙表忠心,“自从奴婢来了娘娘身边,娘娘便十分信任奴婢的能力,将许多事都交给奴婢去办,奴婢一直很感激娘娘的看重!”   “你是万岁爷身边的老人了,不看重你,我还能看重谁?”张清皎淡淡一笑,“只不过,我还是须得告诫你一句。若是为了让此事漂漂亮亮地办成,从中弄虚作假,或者敷衍了事,日后查出来欺君之罪,我可不会替你说情。万岁爷与我都只想知道真相,而不是虚伪的搪塞。寻不到便是寻不到,没有便是没有。只要一切如实,你这件差事就是办得好,我自有赏赐,明白了么?”   她虽是带着笑意,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威势却令李广不由得背脊有些发寒。他知道皇后娘娘是在敲打自己,告诫自己绝不许飘飘然自以为是地干出什么错事来,立即满头冷汗地跪地叩首道:“娘娘尽管放心,奴婢绝不会办这种糊涂事!”   “此外,蔡用那头……毕竟不是用熟了的老人。你若是得空,便也注意着些。万万不能让他随意糊弄,蒙骗万岁爷与我,明白了么?”她家相公是个温和的人,少不得便由她来做那个严厉的人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才能恩威并施,镇住底下这群人。   “奴婢明白!”   翌日,朱祐樘便着人宣旨,正式命太监蔡用往广西、太监李广往广东,访取孝穆皇太后的亲属。总镇两广太监韦眷、总督军务巡抚右都御史宋旻、安远侯柳景并分别镇守广东广西的太监以及平乐府和肇庆府当地的官员,都须得协同两人寻访。   在圣旨中,他还细致地指导了众臣该用何等做法行事:如,让两县的耆老村民到官府来,仔细询问等等。如果孝穆皇太后宗支有亲眷尚存,便立刻让他们阖家老小乘船来京城,沿途官员稍作照应。此事事关重大,不许纵容下人徇私,让异姓外族军民人等冒名顶替,也不许以此为由惊扰百姓,应当尽量慎之又慎等等。   然而,便是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他也没有想到,底下人居然还会阳奉阴违——此时此刻的皇帝陛下已经暂时将这件事放下来,在处理政务以及与皇后温馨生活之余,才会偶尔想起此事的进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历史上只派了这个没用的蔡用╮(╯▽╰)╭ 第146章 不算干政   转眼便到了闰正月末, 眼见着即将春暖花开, 万物复苏。   这段时日内原本也并没有甚么要事发生, 不过是朱祐樘换了一位尚书而已——原吏部尚书李裕不像刘吉刘首辅那样脸皮厚,实在是受不了言官们隔三差五地弹劾,便主动上疏请求致仕。朱祐樘见这位老人家已经被言官折磨得神色憔悴,遂不再强留他, 放他回乡了。   六部之中最为紧要的吏部尚书从缺,自然该立即选拔人充任。遍观曾经在先帝时被贬或者被诬陷而致仕的能臣, 朱祐樘其实有很多选择。   一为曾任吏部尚书二十余年的尹旻, 他一向能干, 却养了个不够省心的儿子。当年被李孜省、尹直、彭华乃至于万安等人一起构陷, 不得不自罪致仕, 至今仍闲在家里。选他的好处,自然是他是甄别人才的能臣,且有丰富的经验。可他虽被构陷, 教子不严却是事实,在部分言官看来也足够弹劾再弹劾了。   一为被先帝“强制”致仕的直臣王恕。王恕虽没有担任过吏部尚书,却曾经是南京兵部尚书,且一向敢于直言。无论是传奉官之事,还是当年李孜省等人弄权等事,他都频繁上疏毫不讳言。结果先帝受不了他的频繁上疏与谏言, 强迫他退休致仕了。在朝野之中,他名声最佳,而且也是位难得的良臣。最近, 起用他的呼声也很高。   仔细思索之后,朱祐樘选择了年纪稍长的王恕,决定先用他,再以合适的时机起用尹旻。毕竟,这位王恕老先生已经七十有余了,再不用他恐怕日后就没有机会了。尹旻不过是六十余岁,还能再等一两年。   却没想到,选了王恕,倒是惹出了一通事来。原因无他,因为朝堂内外弹劾刘吉的言官,必定会举荐王恕入阁替代他,于是刘吉刘首辅因此恨上了新任吏部尚书。恨上了,那便意味着他绝不会坐视王恕安安生生、勤勤恳恳地履行吏部尚书的职责。   就在这时候,有言官上疏,言辞激烈地弹劾三十多位官员,认为应该将他们降职的降职,免职的免职。按照常理,能受到弹劾的人,必定都是有名望的官员或者位高权重的官员。这里头的官员便有许多如同萧敬一般,明明能力出众官声也不错,却因些许小事被言官视为污点严重,必须严惩。   朱祐樘命吏部查明情况,再着内阁对这封弹劾奏疏做出合适的批复。谁知道,刘吉居然无视了吏部的存在,直接就在奏疏上做了票拟,按照他的固有印象洋洋洒洒地写了不少。王恕得知后,觉得自己这个吏部尚书被无缘无故架空了,立即上疏求致仕。   朱祐樘自然不会答应,知道是刘吉刘首辅从中作梗,他便直接将他唤到乾清宫,把奏疏给他,再一次重申:“先让吏部查明情况,内阁再议!”   刘吉当时也是一时鬼使神差,此时面对皇帝陛下隐忍的怒意,心里也有些淡淡的敬畏,于是颔首道:“都是老臣一时糊涂。原以为这些事老臣都知道,便无须经过吏部了,想不到倒教王尚书误会了。”   “不是他误会,而是这是朕的旨意。若是你当时有异议,便可提出,而非事后不遵旨办事。”朱祐樘道,注视着这位已经在成化朝习惯于党争的内阁首辅。他想不到,此人的性情竟是如此偏狭,居然会因言官的奏折迁怒他人。尽管他眼下看着像能臣,但也许怎么也控制不住骨子里的邪性。若是一直留他在朝堂里,指不定依然会扰乱朝堂的风气。   “微臣知错,望陛下恕罪!”刘吉立刻跪下来叩首,干脆利落地认罪。看起来他的表情还很是诚恳,满脸都是惭愧,很是真情实意:“微臣不该因他人的弹劾便迁怒于王尚书,只是最近言官弹劾得太多,微臣心里实在难熬……”   “……”朱祐樘默默地望着他——刘首辅最近多了一个雅号“刘棉花”,其意便是“不怕弹”。看看李裕,被弹劾得受不住,便主动求去了。可弹劾刘首辅的奏折足足有李裕的两三倍之多,他却始终厚着脸皮待在内阁里做他的首辅,不求去也不认罪。这样的好心态,竟然也会因弹劾而情绪失常么?他其实并不太相信。   “微臣已经知错,日后绝不敢再犯!望陛下能饶恕微臣这回的过错,微臣私底下也定然会去向王尚书致歉。”鉴于万安与尹直的先例,刘吉绝不吝啬于表现自己的演技,尽量将自己的形象塑造为皇帝陛下最欣赏的模样。内阁里就有两位模范,总之若是偶尔露了馅,便照着他们来演准没错。   “这一回便作罢,希望再也没有下一回了。”朱祐樘道,算是暂时绕过了他。徐溥刚入阁半年,刘健入阁不到一个月,此时就将刘吉赶走,以徐溥为首辅,未免有些经验不足。也罢,再等半年,以观后效。   虽然皇帝陛下没有处理刘吉,却还是将此事的始末说给了皇后娘娘知晓,末了叹道:“都已经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行事不计后果?他以为,只要能寻得借口,我就会真的相信无疑么?”   张清皎禁不住笑出声来:“怕不是刘首辅以为万岁爷性情宽容,就算是知道他寻的是借口,也不会揭穿他?他的想法确实没有错,万岁爷到底也没有揭穿他,只是让他遵旨行事而已。”堂堂内阁首辅,怎么说也应该是国朝最顶尖的聪明人之一,怎么还能做出这种掩耳盗铃的事呢?这种找借口的水平,拙劣得几乎和十来岁的孩子差不离了。   “他年纪也大了,我不过是想着给他留些颜面而已。”朱祐樘道,“朝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这才过了两三个月,我不想再驱逐一位首辅了。再者,不及半年时间,前朝阁老都被赶走,于我的名声也不利。”   凡事都须得考虑名声,就算他是皇帝也不例外,尤其不能让不孝的罪名盖在身上。短短几个月就将先帝的大臣都驱赶干净,难免会让人多想。因此,暂时留住刘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至少,周太皇太后便不会觉得反感。   “臣妾不懂这些,只知道,万事都须得辨明利害关系。”张清皎笑盈盈道,“若是于自己而言,此事的利远远胜过害,那便需要立即下定决心;若是利害相当,那便不妨再等一等,徐徐图之。”   朱祐樘沉思片刻,笑道:“你一直说自己不懂,但说出来的道理却往往正好切中了利害。这倒教我有些怀疑,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佯装不懂了。”   “臣妾确实不懂朝政,自幼便不曾接触过这些。”张清皎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道,“但外朝与内廷的事,多有相通之处。尽管万岁爷用的是朝臣,是阁老,而臣妾用的是女官,是内官,但用人之道却是极为相似的。以及,经济庶务等等,也有许多相像之点。不过,臣妾自己也没有将宫里的事情理清楚。若是万岁爷想听臣妾说更多的大道理,却是没有了。”   “说得是,好,那我便不追问了。你甚么时候有了领悟,便再告诉我就是了。”   “万岁爷,这样不算是……后宫干政罢?臣妾现在脑海里都是太/祖/高皇帝的教诲,都是仁孝皇后的《内训》……就怕若是万一说错了话,该怎么是好?”   朱祐樘垂下眸,望着怀里一派娇娇俏俏模样的小女人,勾起唇:“当然不算。”以他家皇后的胆量,恐怕现在不是怕“说错了话”,而是怕他生出什么误解罢。若是她相信他永远都不会误解她,大约日后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   而他,正在等着这一天来临。   ************   按照礼部的安排,二月十三日,朱祐樘须得行亲耕礼,以示朝廷无比重视农耕。如果遵循周礼,皇后也该同时举行亲蚕礼,以示皇家也以男耕女织为模范。但因国朝没有任何先例,所以礼部并没有呈上相应的仪注。   朱祐樘仔细想了想,给礼部批复,立即准备亲蚕礼的仪注,才能显示出朝廷对农桑之事的重视。而且,国朝不曾举办亲蚕礼,乃是因多种缘故所致,并非此礼不重要。可参考周礼与各朝礼仪,专门制定仪注。   礼部自然赶紧去忙碌了,这可不仅仅是制定仪注的事。如果确定举行亲蚕礼,那该在何处举行,又该准备些什么?若是眼下不尽快预备起来,到得亲蚕礼的正日子,照样没有办法按照仪注来举办。   张清皎听说此事后,颇有些惊讶:“万岁爷怎么突然想到亲蚕礼?臣妾记得,国朝的礼仪里面,便没有亲蚕礼这一项罢。沈尚仪,我可有记错?”   “回禀皇后娘娘,确实没有。”沈尚仪回道,“国朝以来,从未举办过亲蚕礼。”   “既然我去亲耕,你自然应该去亲蚕。民间不都说男耕女织么?哪有做相公的去耕田,做娘子的却不缫丝织布的道理?”朱祐樘挑眉而笑,“我见到亲耕礼的仪注时,便想着——若是我与你投生在民间,寻常夫妇不正该如此生活么?”   “……好罢……”张清皎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奇起来,“万岁爷,臣妾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生生的蚕呢?是不是真的须得采摘桑叶喂蚕?是不是能见到它们结茧?”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朱祐樘回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抓完虫啦   ……这两天拖延症又犯了   好想好好休息_(:3∠)_ 第147章 意外发生   到得亲耕那一日, 朱祐樘准时前往京城南郊的先农坛, 而张清皎则乘着舆车去往京城北郊的亲蚕坛。两人几乎是同时离开皇宫, 一南一北,愈行愈远。但只要想到“男耕女织”的意涵,他们心底便都不由得浮起微微的暖意。   且说朱祐樘到得先农坛后,便换了祭服给先农之神献上祭品, 而后来到旁边的祭田里,象征性地扶着犁推了三次。之后, 由户部尚书进献种子, 他拿起一些, 细细地撒入土中。紧接着, 便是从民间召集而来的擅长农事的耆老们盖上一层土, 浇了适量的水。   皇帝陛下既然已经做了示范,接下来便该文武群臣齐齐下地耕田了。无论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勋贵与皇亲国戚,还是豪勇的武将;无论是位高权重的阁老, 还是手握实权的六部尚书等等,都陆续下地,行五推九推之礼。直到整块祭田都已经耕作完,众人才停歇下来。   朱祐樘给三十位耆老每人赏赐了一匹布,又将其中看起来胆量较大的留下来,问了几句农事。但术业有专攻, 便是问清楚了去年的收成,他也暂时无法估量这究竟是丰收还是歉收。深感自己不解农事的皇帝陛下暗暗下定决心,回宫以后一定要找来农书仔细瞧瞧, 还得召见户部尚书好好询问一番。   亲耕礼的最后一项便是设宴,期间教坊司应该进献雅乐。谁知道,教坊司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将先帝的兴趣爱好当成了惯例,竟然进献了一场杂剧。虽说杂剧的内容也与农耕有关,但那些俚词俗语与庄重的宴会场合实在是太违和了,简直就像是将祭祀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朱祐樘怔了怔,正要让他们退下,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马文升立即起身谏言道:“陛下应该知道农事艰难,在这种场合观看杂戏是为何意?!”   “……”朱祐樘知道这位老先生的性情就是如此直率激烈,也不提这件事他事先并不知情,只是依旧让太监传旨,撤掉教坊司今日进献的所有节目。当然,负责教坊司的官员也该得到应有的惩处。   与亲耕礼相比,亲蚕礼倒是很顺利,顺利得令张清皎都觉得好端端的亲蚕活动让礼仪折腾得反而没了任何趣味。按照沈尚仪的解释,亲蚕礼无非是祭祀、采桑、喂蚕、宴会四个环节。但最有趣的环节“喂蚕”,反而不需要皇后娘娘的参与,而是交给命妇来完成。   于是,张清皎只能采三根桑条,然后坐在旁边看命妇们分别采五根桑条、九根桑条等等。采完桑后,肖尚宫让人将桑叶稍作清理,交给蚕室里的农妇。农妇便熟稔地切碎桑叶,交给一位命妇,由此人代替皇后来喂蚕。   从始至终连蚕室都没有能够进去的张清皎一度怀疑——是不是周朝的时候,有一位王后格外受不了蚕的样子,为了迁就她的恐惧,亲蚕礼才改成了如今的模样?但她没有蚕恐惧症啊,她想看看活生生的蚕啊,能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呢?   很遗憾,在一群陌生的命妇面前,皇后娘娘的一举一动都应格外符合礼仪,不能做出任何失礼或者逾矩的行为。所以,尽管内心中充满了失落,皇后娘娘依旧典雅雍容,微微含笑环视众人。直至亲蚕礼结束,坐回了舆车里,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先农坛与亲蚕坛都离得远,直到日暮时分,帝后二人才回到宫里。他们对于今天都不满意,各自沐浴更衣后,便倚坐在软榻上说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   这个说:“教坊司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进献杂剧!我从未喜欢过杂剧,平日里也不看,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暗示,觉得献上一场杂剧便必定会博得我的欢心?以为这是父皇时期的宫中宴饮么?!”   “万岁爷息怒。许是父皇在的时候,甚少举办亲耕礼,所以他们才不知道这种场合究竟该进献甚么。当然,主官的疏忽必须追责,再换一位真正知礼的官员负责教坊司就是了。否则,若是下回还出这样的错漏,言官还真以为万岁爷喜欢这些呢。”   “我已经着人仔细查了。不仅是教坊司的主官,便是礼部尚书、礼部侍郎也须得明日来乾清宫解释清楚。若非如此,不足以说明我对此事的重视。不过,就算是他们的过错,言官给我进谏的奏折大概也已经雪片似的飞进宫来了。”   “万岁爷问心无愧,理那些无凭无据的谏言作甚?倒是礼部尚书与礼部侍郎,不仅应该向万岁爷解释,还须得在朝会上当着大家的面好好解释。否则,那些不明真相的官员还是会误解万岁爷,以为这是出自万岁爷的授意。”   那个说:“臣妾以为真能采桑喂蚕,想不到采桑只让采三根枝条,喂蚕也从头到尾都没有臣妾的事。蚕室明明近在眼前,臣妾却不能进去瞧瞧……万岁爷有所不知,当时臣妾真觉得委屈极了。”   “那明年便让礼部改仪注,让你去蚕室里喂蚕。不过,蚕是虫子,你确定不会觉得惧怕?不如咱们先在西苑里建一座蚕室,种上桑叶,你隔三差五地去瞧一瞧?若是真不觉得畏惧,明年便让礼部改了亲蚕礼。”   “如果西苑里有了蚕室,亲蚕礼便不必改了。臣妾只是想偶尔体验体验采桑养蚕、缫丝织布的生活。若只是象征性地摘几枝桑条,哪里知道民间养蚕的艰辛呢?再者,养蚕缫丝也很奇妙,臣妾想亲眼看一看,亲手试一试。”   “好罢,若是你有空闲,便可尝试。如此说来,我也该在西苑开耕田——”   “万岁爷日理万机,不像臣妾这样悠闲,哪里有功夫耕田呢?”   一番诉说后,小夫妻俩心底哪还有什么郁怒与不满?再激烈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彼此眼中唯有对方笑容晏晏的模样。朱祐樘打量着笑靥如花的自家皇后,轻轻勾起唇:“那日后我陪你去看蚕?”   “好呀。”张清皎应道,“指不定臣妾哪天有了兴致,便让人在坤宁宫后头悄悄围个小苗圃。像当初在清宁宫一样,咱们一起种些花?”那时候他们虽然看好了建苗圃的地方,却因先帝忽然将曾女官派过来,到底没有成事。若是能在坤宁宫后头建起苗圃,也算是弥补当初的遗憾了。   “此事倒是可行。”朱祐樘颔首道,两人遂相视一笑。   ************   本以为,短时期内,宫廷生活都会这样平淡而又温馨地持续下去。却没想到,不过寥寥数日后,一封奏折便打破了看似平和的宁静。它犹如一颗巨石砸进了湖中,不仅溅起巨大的水花,还带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事情的缘起在于御马监左少监郭镛。也不知这位是不是想借此奏折来讨朱祐樘的欢心,竟然奏请在民间采选良家子,到宫中或者诸王馆读书习礼。等皇帝陛下除服的时候,从中选择册封两位妃子,延续皇嗣。这话就差点没有直说:眼下后宫空虚,皇帝陛下膝下无嗣,需要采选美女充实后宫,为皇帝陛下延续子嗣了。   朱祐樘接到奏折后,本能地皱了皱眉。只要想到后宫的人一旦多起来,便会各种勾心斗角,还会有人离间他与皇后之间的感情,他便对这封奏折没有什么好感。但他执起笔来,却并没有直接封驳。   原因无他,奏折经过了内阁的票拟、经过了司礼监,内容早就已经传开了,指不定群臣现在正议论着。若是他直接拒绝,某些反应奇快且已经习惯于唱反调的言官必定会跳出来,不管不顾地拿广衍子嗣来给他施压。若仅仅只是前朝闹起来倒还好,就怕前朝的事闹到了后宫,祖母出面一锤定音。   不过,皇帝陛下不知道的是,某些时候,后宫的消息比他想象中要灵敏许多。尤其上折子的人是一位内官,必定不会甘心此事无法成功。在宫里经营多年,谁没有几个人脉,将消息适时地传到太皇太后的仁寿宫里呢?   前脚郭镛的奏折或许刚到乾清宫,内阁与诸臣还在私底下议论呢,后脚周太皇太后就让人将皇后从坤宁宫里唤了过来。张清皎有些意外,她怎么会在非请安的时辰特地传唤她,却不料,刚到仁寿宫,便听太皇太后道:“已经有人给皇帝上了折子,让他广选良家子封妃,充实后宫。”   “……”这一刻,张清皎觉得自己无比平静。   就像是她早已预料到迟早有这一日,如今终于等到了,心里并没有愤怒与失望,而是诡异的冷静和理智,甚至连反应都很克制。是啊,在周太皇太后之前百般暗示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清楚了,这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在她的“预示梦”没有成真的时候,她更从她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失望,觉得她或许什么时候直接给皇帝身边塞人也不稀奇。   不是因为朱祐樘厌弃了她,或者想尝尝新鲜,只是因为后宫空虚不符合皇帝的身份,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出来表忠心。这样的情况以及周太皇太后的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是她内心深处的诡异冷静,或者说掩盖在冷静之下的深深失落却并不是因她而来,而是在于朱祐樘——他并未直言拒绝,也从来没有明确地表态他不需要其他人。   呵,如果这便是帝皇的宠爱,那她并不稀罕。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皇后没有亲蚕,陛下亲耕确实发生了这种囧事,当时应该很无语了~   我觉得工作吐槽也挺能促进感情哒   然后呢,郭镛上折子奏请是真哒,陛下的反应嘛……╮(╯▽╰)╭   反正符合史实,就是心态未必一样啦~   ——————————————————————————————————   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15 13:51:12   谢谢亲的地雷   ps.大家至少帮我消灭零留言啊_(:3∠)_   前段日子这么勤奋,流言 第148章 皇后应对   见皇后看似平静地垂下眸, 却久久沉默不语, 周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们俩感情深厚, 你定然也舍不得他身边多了旁人。可你须得知晓,天家三宫六院是理所应当的,他怎么也不可能守着你一个人过一辈子。”   “……祖母说得是,孙媳明白。只是, 孙媳先前也提过,因从未操持过这种事, 不知该如何着手, 还望祖母悉心指点。”张清皎轻声回道, 再抬起眸的时候, 眼底的所有情绪波动已经尽数收回了内心深处。微微浅笑的模样雍容而又端庄, 身形举止一如往常,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二致。   “这却是不难,你身边的戴义不是曾担任选妃使么?这回便照旧让他出去就是了, 仁寿宫与慈寿宫各自再派一位女官跟着他,应当无碍。等到采选的良家子入宫,便将她们安置在光辉殿,你照着旧例给她们拨份例便是。到该择选的时候,你只需露一露脸就够了,其余的事有我和太后呢。”   周太皇太后几乎是毫不思索便安排得头头是道, 显然早已合计过这件事了,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到来而已。   “都听祖母的。”张清皎浅浅笑道,又寒暄了几句后, 便躬身行礼告退。   “我知道,你是个秉性纯善温和的好孩子。”周太皇太后最后才想起来宽慰她,“尽管放心罢,无论东西六宫里来了多少新人,谁都不可能动摇你的中宫之位。就算是皇帝犯了傻,我和太后也会紧紧地按住他。那些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也都是你的孩子,都得唤你一声母后。你才是他们正经的嫡母,日后谁敢待你不孝顺?”   张清皎面上依旧浅笑,心里早已冷冷地嘲讽道:前车之鉴不就在眼前么?   孝庄钱皇后,中宫嫡后,膝下无子,与英庙感情深厚。但那又如何?眼前这一位不就仗着生了庶长子,一直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么?生前有英庙回护,尚且能保住皇后的尊严,死后却被庶长子及其母欺侮得险些连合葬的资格都没有保住。这难道不是活生生的警示么?亏得周太皇太后能说出这番话,竟不觉得脸红么?   呵,她是既得利益者,是孝庄钱皇后的对手,当然不会将敌人的苦闷与煎熬放在心上。而且,她其实也并不在乎她这个孙媳妇若是听了她的话,数十年后究竟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毕竟,她想要的只是四代同堂,只是抱曾孙,其他的都与她无干。她一生无比顺利,母凭子贵,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享受过了,又哪里会关心其他人日后是否过得水深火热呢?   但她却绝不会被她的话所蒙骗。她绝不会将东宫的位置让给其他女人的儿子,绝不会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后,绝不会最后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凄凉处境!   如果从今天开始,美好的恋爱已经算是彻底结束,那便回到宫廷生活的正轨上来罢。她在一年前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也绝不会畏惧战斗。毕竟,童话故事终究是要结束的,甜美的梦终究是要醒来的——她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   回到坤宁宫后,皇后娘娘便斜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她看起来很是平静,仿佛毫无抵触地便已经接受了现实。可那微微颤抖的睫羽,不自觉地时而攥紧时而松开的手,都能令人瞧得出,其实她远远不像看上去那样淡定。   跟随着她去了一趟仁寿宫的肖尚宫与沈尚仪对视一眼,彼此的眼底都带着担忧与无奈。在坤宁宫里伺候,每日几乎都能瞧见帝后二人甜甜蜜蜜的模样。仅仅只是旁观着他们的生活,她们便都不禁跟着心情欢喜,时时刻刻都过得格外轻松愉快。而今倏然从周太皇太后处得知噩耗,即使是她们也无法接受,更何况皇后娘娘呢?   “娘娘,臣以为,此事究竟会不会成真还很难说。”沈尚仪低声道,“眼下不过只是一封奏折罢了,万岁爷那头并没有任何动静,外朝也不见有人跟风附和。哪里像太皇太后娘娘所暗示的那般笃定?仿佛朝中已经明发敕旨,明天就要派人出去采选了似的。”   “是啊,指不定这就是一个为了讨万岁爷欢心的人擅作主张,结果反而让万岁爷生出了恶感。娘娘不必多想,太皇太后娘娘仅仅只是借此给娘娘施压而已,万岁爷可甚么都没有提,想都没想过要采选。”肖尚宫接道。   “万岁爷从前便洁身自好,从来不喜这些。娘娘安心便是,指不定过几日这件事就平息了。若是万岁爷不愿意,太皇太后娘娘定然也不能勉强,此事必定会不了了之。”云安也轻声接了一句,依旧低眉垂眼地立在旁边。   张清皎睁眼扫向她们,心里清楚,她们都在绞尽脑汁地宽慰自己。而且,她们所言的也都有道理。可是,她在意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是这一次的真相,这一次的结果——恰恰是朱祐樘不理解,或许也永远无法给她的——世间哪个皇后会逼着皇帝,让他答应只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独孤皇后试过,但成婚的时候隋文帝并不是皇帝,只是杨坚。等到杨坚成为了隋文帝,这个诺言便如雨打风吹去,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瞧瞧,海誓山盟与爱情在皇帝的眼里,就是这样脆弱,这样不堪一击。所以,她不会自取其辱。   “我知道,太皇太后是太急着抱曾孙了,才会特意将我唤去仁寿宫敲打一番。以她的执念,以及子嗣的压力,即使这一回不了了之,也会有下一回,再下一回。即使万岁爷刚开始不愿意,在所有人的催逼下,也总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天长日久,总会成真。”   “娘娘……”沈尚仪与肖尚宫都皱起眉来,再一次互相看了看。   “不过,这都无妨。最紧要的事,便是我须得尽快怀上孩儿,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张清皎扬起眉,“将司药唤过来,我想听听她们对万岁爷与我的脉案有何看法。我已经按之前的方子调养了整整一年也未能有孕,是不是该换一个方子?万岁爷的身体较之一年前,是不是已经好多了?”对于要孩子,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过,也从未像如今这般充满了紧迫的危机感。   “臣这便让她们过来。”肖尚宫道,立即派人去唤司药女官。沈尚仪忽然道:“娘娘,臣听说,日后许是会有女医进宫教授医术。臣想跟着司药女官一起学,学成之后,便由臣来为娘娘调养身子。”宫里的人一旦多起来,太医院的人未必都能够信任,她也是未雨绸缪。   张清皎怔了怔,神色缓和了许多:“你大可不必如此。以后只需从司药女官里挑选天分出众的作为我的贴身女医即可。尚仪最喜欢的是书画,便别勉强自己学医了。”如此文艺的沈女官想转职成悬壶济世的女医,实在是相差太大了。   “娘娘如何知道,臣是在勉强自己呢?指不定,臣不仅在医药上颇有天赋,而且极有兴趣呢?”沈尚仪道。旁边的云安听得,忽然接道:“奴婢也想去。娘娘,奴婢别的不行,记药名与穴道可准了。”   “好,到时候你们都去。”张清皎笑道,“日后我便指望着你们给我调养了。”   等到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的时候,一切看似已经与平常无异。他嗅见空气中的药味,快步走入东次间,就见他家皇后正皱着眉喝一碗黑漆漆的药。药汁光是闻起来便很苦,她蹙着眉头,看上去仿佛眼眶都有些发红,满脸委委屈屈,却依旧是一口一口地没有停歇。   “这是甚么药?你病了么?”朱祐樘仔细嗅了嗅药味,从中辨出了几味药。他自幼体弱,几乎是长年累月地喝药,虽说不能自称“久病成医”,对寻常的脉案、药方以及药材的味道却都已经颇为熟悉了。   “这是司药进的补药。”张清皎好不容易喝下药汁,苦得口中几乎都麻木了,“万岁爷不是隔三差五也要饮补药么?她们似是觉得不能落下臣妾,所以也给臣妾送来了。虽说看着不怎么样,喝起来也很痛苦,臣妾却也不能不喝。”换了这种据说是宫廷秘方的补药后,希望会尽快如她所愿罢。不然,这番苦头她便白受了。   朱祐樘依然觉得不放心,将司药唤过来盘问了一番,又叫御医过来请脉。折腾了一阵后,他总算相信,自家皇后是在以子嗣作为目标忍耐苦药汤子。这令他很是心疼,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温声道:“咱们且还年轻着呢,不着急。这苦药虽说可能见效快些,但毕竟难喝,不如换回原来的方子,慢慢温养即可。”   “万岁爷不急,臣妾心里却急……”张清皎垂下眸,“便是咱们都不急,宫里宫外也有许多人都替咱们着急。而且,臣妾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咱们的孩子呢。唯有孩子出生,咱们的家才是完整的,不是么?”   不知为何,朱祐樘总觉得今日的皇后视线似是有些躲闪,仿佛不愿意与他对视,不愿意像往常一样,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他一面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一面宽慰道:“我也想尽早拥有咱们的孩子,但也不能太着急。”   “臣妾只想尽力而为。”张清皎回道,依偎在他怀里,眼眸依旧半垂着。   朱祐樘环视周遭,从肖尚宫与沈尚仪脸上倒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如云安这样的宫女却很难掩饰如常。他拧起眉,向何鼎使了个眼色。何鼎便笑呵呵地以去外头等着御膳房进膳为借口,带着几个小太监出去盘问情况了。   晚膳过后,朱祐樘已经大概得知了今天下午发生之事的始末,目光微微有些沉:“叫陈准过来,让东厂查一查这个郭镛,以及,究竟是谁一直将坤宁宫的消息往仁寿宫里传。日后若是没有我和皇后的准许,任何消息都不得透露出去。”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周太皇太后是在做她自以为正确的事╮(╯▽╰)╭   她是祖母,想抱曾孙子了,想让孙子尽快开枝散叶了╮(╯▽╰)╭   但是她大概没想到,某种时候,孙子比儿子还更固执。   ps.历史里的小张,最后就沦落到寄人篱下了。好端端的太后,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不在武宗膝下过继,而是过继到孝宗那边。难道是觉得太后比较好掌握权力,太皇太后基本只能养老?但最后还不是大礼仪了?孝宗和武宗都绝嗣了……唉…… 第149章 长夜之思   是夜, 面对显然比平常冷淡了三分的皇后娘娘, 皇帝陛下心里真是委屈极了。她看似言笑如常, 但从他身上掠过去的目光,不再眼波如烟的眸子,不再笑意璀璨的神情,不再亲昵甜蜜的举动, 都在明晃晃地证实——她现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尽管她并没有说出口, 皇帝陛下却意识到了, 她为何心情不愉。如果换位思考, 恐怕任何一个女子在得知她的相公即将广纳妾室的时候, 心里都不会觉得高兴。除非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男人是不是属于自己, 是不是一直心悦自己。   大约每一位女子年少时都曾经想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像卓文君那样,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原本一生一世只得一双人便足矣,可世间男子却大都无法做到。   为何无法做到?无非是欲望作祟,无非是贪图美色,无非是喜新厌旧,无非是毫无克制之心, 无非是自以为身为男子便可随意纵容自己罢了。为何有些人却能够做到?无非是重情重义,无非是不在意颜色,无非是体贴对方, 无非是真正将妻子儿女放在心里罢了。   那么,扪心自问:他自己呢?能做到么?   夜色已深,因为怀抱空虚而睡不着的朱祐樘皱着眉,望着皇后离得远远的背影。熟悉的香味犹在附近,但那曲线玲珑的身体带来的温暖却消失了,让他觉得自己由内到外都散发着寒气。他有心想靠近些,但皇后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继续往里挪去。眼看着她便要贴在冷冰冰的墙上了,朱祐樘只得停下来,望着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她,静静地思索起来。   就如皇后先前所言,凡事须得分析利害,此事于自己有何利弊。给他带来的利是什么,给他带来的弊又是什么。若是利远远大于弊,那便值得考虑;若是弊远远大于利,那就永远都不必再想了。   首先,充实后宫对他而言有何好处?   一则,最直观的便是,他可以宠幸各色各样的女人。环肥燕瘦,皆凭他的喜好。但问题是,他对女子并不像父皇那么感兴趣。宫里也有很多美人,但他却并不觉得她们很动人,对她们也没有什么欲求。便是再选美人,他也不认为自己会有多享受。对于一位本身不看重这些的人而言,女人是多是少都毫无意义。   二则,他也许很快会有子嗣。但随之而来的,必定是各种争斗。皇后暂时无子,若是庶长子出生,日后的嫡子反而序齿比较小,东宫的位置必将不稳。在皇家,太子之位并不是容易坐的,背后定然时时都可能产生腥风血雨。而这是他最厌恶,最想避而远之的。   再者,充实后宫对他而言又有何害处?   一则,皇后与他的感情必定会渐渐疏离。以他对皇后的了解,她并不是什么贤德人儿,能微笑着向自己的相公举荐他人为妃。眼下不过是一封奏请充实后宫的奏折呈上来而已,皇后的反应便如此剧烈。若是东西六宫真的住满了人,那么他能想象出,皇后待他大概与待别人不会再有任何差别。   所谓的贤德皇后,真的便好么?将别的女人送给自己的相公,想必在意的根本不是皇帝,而是皇后之位。毕竟,凤冠不能拱手相让,男人却能分享,究竟看重的是凤冠还是男人,那还用说么?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当然以讨好皇帝为要,根本不会在意对方是不是“属于”自己,“心意”是不是会转变。   只要想到自家皇后心悦的不是自己,而是那顶凤冠,而是未来的太子之位——朱祐樘便觉得心里充满了酸涩。若是因着其他女人,而失去了皇后的感情,失去了皇后对他的信任与关怀,失去了如今的温暖……那时候的他,该是何等孤独可怜,他已经不愿意再继续想象下去了。   二则,后宫中必定会掀起残忍的争斗。后宫的争斗,没有刀光剑影,却也同样充满了鲜血与痛苦。他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也是幸存者。因此,他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宫廷中也出现另一位像他一样饱受折磨长大的太子,更不可能容忍出现另一位如他的母亲孝穆太后那般可怜的女子。   只要想到自家皇后会受到某些女人的伤害,他们未来的孩子也会经受来自暗中的攻击,他便觉得心疼至极。想想罢,宫中的女人谁不想当皇后,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太子?当那些贪婪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皇后与太子的时候,他们能不受到伤害么?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被卷入各种是是非非当中!更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中了暗算!   三则,后宫的不稳定极有可能影响前朝。后宫的争斗,很可能掺杂了前朝的勾心斗角。支持嫡子者,支持庶子者,互相攻击互相诋毁,形成剧烈的党争。最终可能伴随着太子的易主,甚至伴随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四则,他再也得不到自己极其渴望的“家”。像张家那样温暖和乐的家庭,像千千万万寻常百姓那样男耕女织的家庭,他再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明明曾经如此接近它,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自己毁掉。   毕竟,他想要的家,不会有阴谋诡计,不会有挑拨离间,不会有明争暗斗,更不会有血腥与陷害,不会有你死我活。而这一切,在国朝几乎每一代宫廷里都能瞧见。   太宗文皇帝(朱棣)当年的靖难,源于侄儿逼迫叔父,源于侄儿对镇守边疆的诸多叔父的不信任。虽说他是太宗之后,但从一位皇帝的角度考虑,难道当年建文帝的顾虑没有道理么?不,确实是有道理的,靖难之役便是其中最灾难的结果。   仁宗昭皇帝的登基也并不顺利,但这源于太宗的偏爱。最终的结果则是,嫡次子产生了不该有的野心,起兵造反,结果宣宗不得不亲自铲除了嫡亲的叔父。之后则是英宗睿皇帝与景泰帝之间的阴差阳错,结果是惨烈的夺门之变,是“曾经”的忠臣良将的鲜血淋漓。   便是父皇登基之前,也险些被英庙废掉。而他亦是过得战战兢兢,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却依旧因为万贵妃的枕头风差点被废黜——那种朝不保夕、步步惊心的日子,那种孤独痛苦、失落甚至于绝望的日子,他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品尝呢?   归根究底,皇室那些腥风血雨,都来自于“异心”。而皇室的“异心”,来自于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来自于不信任,来自于人情冷漠。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家不家。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不被扭曲呢?又怎么可能会不长成为一个自私自利之人呢?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不就是眼里没有父子兄弟,更没有妻子儿女么?   在孤单寂寞冷的漫漫长夜里,朱祐樘就这样望着皇后的背影,严肃地思索着人生与真理。经过他的理性分析,充实后宫这种事弊远远大于利,无论是如今还是往后,都根本不必考虑。而在感情上,他本能地就不希望看到皇后对他冷漠以待。   若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便无所谓失去。可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温暖,明明已经得到了温情,明明已经得到了快乐与愉悦——明明自己想要的幸福就在眼前,他又怎么能容忍错失一切呢?!   ************   翌日清晨,趁着尚未早朝,朱祐樘派人将正在等待着上朝的谢迁唤了过来。   谢迁奉口谕而来,所见的便是少年皇帝一脸为难的模样。见他来了,皇帝陛下将郭镛的折子递给他,叹道:“木斋先生,朕看到这封奏折之后,简直是坐卧不宁。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整夜都未能入眠。”   谢迁也已经听说此事,挑眉问:“陛下为何坐卧不宁?若是不喜这封奏折这种时候提起此事,放置着就是了,又何必挂记着呢?”   “父皇才刚去世,虽说朕守孝以日代月来计算,但毕竟按礼法而言尚在孝期之内。如果此时便采选宫妃、充实后宫,岂不是有孝期纳妾之嫌?如此不孝的举动,竟然也有人公然上奏,在他们心里,朕难道就是这种不孝之子么?”   “而祖母听说之后,居然还觉得此事可行,这让朕心中觉得十分忧虑,觉得自己实在愧对父皇,也愧对先生们的教诲,更愧对那些圣贤。”皇帝陛下满面涩意,眉头攒得紧紧的,“但,如果祖母有命,朕又不得不听从,否则便是不孝。是也不孝,非也不孝,这教朕心里怎么能好受呢?”   “陛下能如此想,臣心中十分欣慰。”谢迁感慨道,从袖中取出了奏折的一角,朝着皇帝陛下微微一笑,“不过,还请陛下放心。陛下的忧虑,便是臣的忧虑,想必朝中不少人也会有同样的忧虑。臣等必定不会让陛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朱祐樘不禁面上松了松,叹道:“还是先生知朕。若是西崖先生在,必定也会支持朕的。”有他舌灿莲花的谢先生在,内阁还有徐溥与刘健,他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第150章 解决此事   这日早朝的时候, 果不其然有人提到了郭镛的奏折。不过, 其他人尚未来得及发表意见, 谢迁就已经出列朗声道:“启禀陛下,关于此事,臣谢迁以为当以暂缓为宜。”眼角余光瞥见有些原本无动于衷的言官忽然精神一振,他不慌不忙地将剩下的话说完。   “以陛下的聪敏神武, 臣认为,此事定然并非陛下的本意。尽管广纳妃嫔符合六宫之制, 但三年守制期尚未过, 如今先帝的茂陵还在修建之中, 陛下的丧父之痛尚未平复, 又怎么可能有心情想这些呢?”   “所以, 进这封奏折的人,一定怀着谄谀之心,竟是丝毫不为陛下着想, 更不顾及陛下的心情与国朝的礼制。就算用皇嗣延绵作为理由,臣也以为没有甚么道理。陛下春秋正盛,如旭日初升,血气未定,皇嗣天降必定是迟早的事,完全不必为此而担忧。”   “更何况, 如今中宫正位,阴阳调和,其余妃嫔的采选暂缓应当也无妨。等到一年之后祥禫之时, 茂陵也已经修建妥当,再考虑此事也不迟。陛下的德行犹如白璧无瑕,绝不能因谄谀之辈的私心而玷污。臣也常读中庸九经,里头说,身为臣子应当劝谏君王去谗远色。如今陛下刚登基不久,正是亲贤修德的时候,臣恳请陛下远离那些佞幸之臣,远离他们看似为陛下着想的谗言,避免他们诱惑圣心。”   闻言,朱祐樘满脸感触,颔首叹道:“还是谢爱卿了解朕,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出了朕的想法。朕少年登基,每日处理政务尚且忙不过来,从未想过甚么采选宫妃之事。更何况,于朕而言,父皇驾崩就如昨天的事一般,悲痛与哀伤实在是难以平复。在这种时候,朕实在是没有心情听甚么当以子嗣为要——”   “不过,子嗣确实是要事。”皇帝陛下沉默片刻,长长一叹,“太皇太后年纪大了,难免更关注这些。也罢,此事便交给礼部会同六部以及翰林院等一同商议。若是商议出了甚么章程,你们再报给朕知晓。”   既然皇帝陛下已有口谕,某些蠢蠢欲动的言官们便失去了跳出来和谢迁唱反调的机会。但事后仔细想想,他们反倒要庆幸自己并未一时冲动。毕竟,谢迁给出的理由是“孝”,这可谓是最不容动摇的德行之本。若是谁多言,他只需从为先帝尽孝的角度来反驳,对方便只能一败涂地。   都说谢迁擅“侃侃”,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他们仍是低估了谢迁的战斗力。在礼部领头的商议活动中,他竟是道出了更令人无从辩驳的理由:“诸公,陛下如今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这样的年纪,若是不正心、不正行,一旦移了性情,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陛下当年尚是太子的时候,我便有幸成为他的讲官之一。于我而言,我宁可陛下永远只对朝政感兴趣,也不愿陛下只对宫妃以及僧道之事感兴趣。”   群臣无不一凛,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他所暗示的究竟是谁。说得极端些,只对宫妃以及僧道之事感兴趣的,不正是先帝么?若是陛下移了性情,演变为先帝那样的脾性——他们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难道煎熬了二十几年还不够么?!还须得再等二十几年,国朝才能等到希望?!   不成!这绝对不成!!   有先帝已经够了,有万贵妃就已经够了!他们想要一位中兴之君,想要一位对前朝的兴趣远远超过后宫的明君!后宫放这么多嫔妃做什么?那不是生生地诱惑陛下吗?在这样的年纪,又有几个少年能拒绝姹紫嫣红带来的诱惑呢?   想起先帝与万贵妃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六部尚书无不觉得脊背一寒,不禁面面相觑。与成化时期相比,如今的朝堂才是他们能够大展身手的地方,如今的皇帝陛下才是他们想象当中的君王。身为臣子,他们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地辅佐君王成为明君,反而给未来的明君提供另一条充满了诱惑的歧途呢?   沉默良久之后,礼部尚书清咳一声,突然道:“老夫忽然想起来,咱们陛下的身体,似乎也不甚康健啊。”   众臣心里又是一咯噔:是啊,他们怎么会忘了呢?皇帝陛下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够健康,若是沉溺于美色,那岂不是更伤身?无论是从德行的角度、朝政的角度,还是从养生的角度,皇帝陛下都应该远离美色,修身养性啊!   ************   且不提众臣究竟是如何商议此事的,本应回到乾清宫处理政务的朱祐樘只处理了急奏,而后便独自去了一趟慈寿宫。   王太后听他提起来意,颔首道:“我也曾听母后提过,还说到时候要给你多选几个人,免得东西六宫都空着,时日一长,没有人气,宫殿都要破败了。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便不采选就是了。”   “母后,儿臣如今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心思。即使东西六宫里都住满了人,也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养着罢了。这又是何必呢?如果这些女子留在民间,指不定会遇到属于她们的好姻缘,何必将年华都耗费在宫里呢?”朱祐樘道,“而且,每一次宫中采选都会扰民,白白浪费人力与物力。儿臣觉得,至少在此时此刻,此事是毫无意义的。”   王太后注视着他,敏锐地问:“当真只是‘此时此刻’?皇帝所说的,究竟是此次采选,还是今后的采选?”   “……既是此次,也是今后。”朱祐樘抬起眼,以坦然的目光回视着她,“母后,儿臣已经有皇后了,不需要后宫里再增添其他女子。儿臣只想和皇后在一起,像民间那些寻常的夫妇一样,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白头偕老。”   王太后怔了怔,神色严肃了不少:“但是皇帝,你们毕竟不是民间的夫妇,而是皇帝和皇后。有些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她。就算此次能说服太皇太后,朝廷文武众臣也都没有异议,并不意味着下一回他们亦会认可。”   “母后,正因为儿臣是皇帝,儿臣才能金口玉言,才能一言九鼎。”朱祐樘沉声答道,“再者,祖母与群臣关心的其实并不是儿臣的后宫,而是子嗣。只要儿臣与皇后有了太子,有了更多的儿女,他们便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了。”   这是王太后首次在性情温和的少年皇帝身上,见到毫不动摇的坚韧与强硬。唯有这种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孩子确实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帝皇。温柔,却有自己的主见;宽容,却有自己的底线;随和,却有自己的坚持。   这孩子未来究竟会成为一位什么样的皇帝?会为他的臣民们做出什么样的事?会在史书上留下何等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刻的她并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但她却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用自己的双目亲眼见证这位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痴情”皇帝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我答应帮你说服母后。安心罢,只要前朝群臣说得头头是道,将合适的理由都列出来,母后未必会坚持己见。纵然她再心急,也不可能连一年都等不得。母后的耐心,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少。”   “儿臣叩谢母后。皇后那头……也请母后多给她开解。”   王太后禁不住笑了:“皇帝,皇后若是心里不舒服,也该由你来亲自给她开解才是。归根究底,此事关系到你们之间的感情,我们都只能算是外人。外人就算说上数十句,也比不上你的一句话。”   “……”朱祐樘沉默片刻,低声道,“可她什么都不与儿臣说。就连祖母寻了她的事,她都不提。若不是儿臣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对,私下让人去查,恐怕还不知她究竟为何低落,又为何生儿臣的气。儿臣不知她究竟在想甚么,也不知她究竟还在顾虑甚么……”   他多么希望,自家皇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与他直言。没有小心翼翼,没有仔细谨慎,没有顾虑措辞,而是畅所欲言,用她最本真的反应与态度和他相处。可是,与他的期望正好相反。这件事反而让有些本性毕露的皇后再一次退回了晦暗不清的阴影里。就像是一只背着厚重的壳的小乌龟,受了惊后就立刻缩回自己的壳里,对外头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他也明白,其实这并不意味着她懦弱,她只是不够信任他而已。但是,她究竟想让他怎么做?她究竟想让他如何与她相处?她究竟想听到他说出什么样的话?若是她什么都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做、该如何说,她才会觉得安心呢?!   “既然她连你都不愿直说,就更不必提我了。”王太后温和地望着紧紧皱着眉的年轻皇帝,从他的神情中也察觉了他的失落与失望。年轻真是美好,年轻人之间纯真的感情更是美好,仅仅只是瞧着都令人觉得温暖而又甜美。“不过,皇帝,你只说她不愿意说,那你可曾问过她?——明明白白地问她,为何不说?”   “儿臣……儿臣怕吓着她……”   “她哪里像是那么容易被吓着的?去罢,直截了当地去问罢。”   朱祐樘垂下眸,眼底掠过了沉思之色:他倏然有些理解,为何皇后不愿意说了。毕竟,他们都已经习惯将最隐秘的心绪都藏在心底。就连直接询问,他都有些犹豫,更不必提让她主动诉说了。 第151章 帝后冷战   经过商议后, 众臣都被有理有据的谢迁说服了。翌日早朝时, 礼部尚书出列, 陈述了他们认为采选宫妃之事必须暂缓的诸多理由。明面上的那些,自然还是以谢迁奏折中所言的为主。至于暗地里的,那便不必明言了。   朱祐樘听罢,颔首道:“既然朕与众卿都觉得此事宜暂缓, 相信祖母必定会理解朕的心意以及你们的顾虑。”于是,郭镛这封奏折掀起的水花与波澜就这样被强行压制了一半, 另一半则着落在后宫里。   下朝后, 朱祐樘果不其然听闻, 周太皇太后将王太后与皇后都留在了仁寿宫。他回坤宁宫换了一身常服, 不紧不慢地赶了过去。甫进去给周太皇太后问安, 便听她笑道:“皇帝,听说有人奏请采选宫妃?朝中商议得如何了?照我说,还用得着商议么?后宫如今实在是太过空旷了, 多几个人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祖母,昨日孙儿刚命他们商议此事,他们都觉得采选宫妃须得延缓些时日。”朱祐樘道,不着痕迹地望了皇后一眼。皇后给他行礼后便侧坐在旁边,低眉垂眼,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容。他不仅完全瞧不出她的情绪如何, 更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延缓?!为何要延缓?!”周太皇太后很是惊讶,皱眉道,“我都已经将你母后和你媳妇叫来商量细节了。只等你明发敕旨, 或者我和你母后发懿旨,便可派戴义出宫采选。这下可好,难道让我白欢喜一场不成?”   “祖母息怒,孙儿觉得,他们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而且,说实话,孙儿这一段时日也没有甚么兴致采选。”朱祐樘道,命萧敬将今日早朝时礼部尚书所言的几条理由大致重复一遍。虽说这大都是谢迁昨天奏折里的内容,但他可不能让祖母因此而记住谢先生,对他产生什么恶感。倒不如说成是群臣商议的结果,也更有说服力一些。   萧敬躬身道:“其一,先帝宾天只有半载,万岁爷虽以日代月守制,但毕竟茂陵尚未修建完成,守制之礼也通常是三年。若是此时采选宫妃,无法给天下万民做出表率,难免会让人质疑万岁爷的德行与孝心。其二,万岁爷正值春秋鼎盛之时,当以朝政社稷为重,当如成汤一般远离声色以保和圣体,当如武王一般行为谨慎严格方能培养圣德。因此,群臣都希望,万岁爷待到祥禫后再采选女子。”   “祖母,若不是父皇驾崩时留下遗旨,令孙儿守制以日代月,孙儿其实想守足三年之孝。唯有如此,才算是身为人子该尽的心意。”朱祐樘轻声接道,“虽没有守孝之名,但孙儿想行守孝之实。”既然他意在守孝,守孝期内须得远离声色,那便自然不可能采选宫妃。   周太皇太后深深地望着他,眼眶已经微微有些红了。她沉默了片刻,方叹道:“好孩子,想不到你竟是这般打算的,倒是我有些心急了。唉,虽说连我都觉得,你大可不必守足三年……但这是你的孝心,我怎么可能拦你呢?”一个孝顺的孙儿总比一头白眼狼更招人喜爱,也更令她觉得心中安稳。   “祖母算是答允了?”朱祐樘抬起眼。   “自然是答应了。”周太皇太后嗔道,“你想尽孝,谁会拦着你不成?”说着,她看向王太后与张清皎:“你们说,是也不是?方才我说的那些,便等一两年再仔细商议罢。这两年,你们婆媳也可松快松快。”   “母后,咱们如今事事替他们打算,不过是因着觉得他们两人年轻,许多事都想得不周全而已。等再过些年头,他们自会将前朝后宫的事都处理妥当。母后与我只管享清福就是了,哪里还需要替他们操心呢?”王太后笑道,目光温和。   闻言,周太皇太后眯起眼,瞥了瞥坐在旁边垂首微笑的皇后:“若是能过着只享清福的日子,谁又想每时每刻都费心思呢?我巴不得每天只需含饴弄孙,抱着孙儿孙女与曾孙,逗他们顽耍呢。”   如此,宫廷里的水花和波澜同样被强行压制下来。自此刻开始,没有人会再提起郭镛这封奏折,也没有人会提起郭镛这个人。不过,东厂对于此人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而皇帝陛下也将这个名字默默地记在了心底的小账本里。   ************   不久,帝后便告退离开了仁寿宫。回到坤宁宫后,朱祐樘却并没有急着去乾清宫,而是牵着张清皎坐在了东次间的软榻上。他给萧敬与何鼎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无声无息地将所有侍奉的女官以及宫女太监都带了出去。瞬息之间,偌大的坤宁宫内便只剩下帝后二人。   酝酿了片刻后,皇帝陛下终于选择了第一个问题:“皇后,祖母召见你的事,你怎么不与我说?反而独自一人生着闷气?”   “万岁爷多虑了,臣妾并没有生闷气。”皇后娘娘答道,微微抬起眸,“祖母召见臣妾,让臣妾负责采选之事,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臣妾从未处理过此事,所以当时有些烦恼该如何行事罢了。倒是不知道,竟让万岁爷生出了误解,都是臣妾的不是。”   朱祐樘静静地望着她,仿佛想从她依旧不动声色的脸上寻出她真正的情绪。他有些不明白,为何他都已经这样直白地问了,她怎么依然不愿意表露自己真正的情绪。“真的么?你听见此事之后,心里便没有半点想法?”   “……为万岁爷充实后宫,绵延子嗣,本来便是臣妾的职责之一。”张清皎的长睫轻轻地抖了抖,“臣妾明白,臣妾不仅仅是万岁爷的妻子,更是万岁爷的皇后。没能给万岁爷怀上皇嗣,臣妾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祖母急着想抱曾孙的心情,臣妾也能够理解。”   “是么?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不知为何,朱祐樘忽然觉得,她满口的“臣妾”听着有些刺耳。他以前尚且没有太直观的感觉,但眼下听着,便仿佛她在用“臣妾”这个自称与他划清界限一般。每一次自称“臣妾”,她都似乎离他更遥远了几分。   “……”张清皎沉默不语。他的问题,让她险些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与冲动,想将她这些天真正的感受都尽数托出——可她不能。她不能冒险,她不能寄希望于帝皇的爱情能持续一生。若是荷尔蒙的吸引仅仅只持续一年两年,那她今日所说出的话,便将是日后所有怀疑与猜测的根源。   历史故事,皇帝这种生物的与众不同,这个时代无数女人的遭遇与经历……所有一切都告诉她,她绝不能轻信他的感情。他的品性值得信任,他是温和宽容的人,可她不能将一切都托付给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能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必定会相爱一生、相守一世!   相爱一生,相守一世,在现代都是不切实际的童话,都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有的传奇,更不必提如今——更不必提皇帝了!   “很好,朕明白了。”朱祐樘拧着眉,站起身来,“皇后,你不相信朕。”   “不,万岁爷误会了,臣妾相信万岁爷。在这宫里,臣妾不相信万岁爷还能相信谁?”张清皎猛地抬起首来,脸色略有些苍白,更仿佛有些被切中内心深处的秘密所带出来的心虚。这是她头一次听见他在两人相处的时候自称为“朕”,而这个自称毫无疑问意味着: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他正在与她拉远距离。   “可在朕看来,你相信身边的肖尚宫、沈尚仪,更甚于朕。原来,朕这么不值得皇后信任么?真是遗憾。”说罢,朱祐樘近乎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离开了。张清皎嘴唇轻轻地动了动,眼睁睁地望着他离开,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走到坤宁宫门口的皇帝陛下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眉头皱得更紧了,浑身都笼罩着阴云。但他并没有止步,而是径直越过交泰殿,往乾清宫行去。萧敬与何鼎都不曾见过如此情绪不佳的皇帝陛下,默默地跟在后头,谁都没有言语。   坤宁宫内,张清皎怔怔地坐在软榻上,忽然推开了旁边的窗户。她的反应已经有些迟了,只能瞧见朱祐樘的背影消失在乾清宫的外廊上。即使已经瞧不见他,她也依旧定定地望着,直到脸颊一片濡湿,她才察觉自己竟然落泪了。   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吵架。而她仿佛有种错觉,像是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了。若是两人的矛盾不解决,也许这就是他们感情破裂的开始。理性上,她能如此分析;但感情上,她却知道自己满心都是不舍。   是夜,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朱祐樘却只派了何鼎前来传口谕。何鼎躬着身体,轻声道:“万岁爷政务繁忙,且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不想回坤宁宫搅乱皇后娘娘的作息。所以,万岁爷今日便留在乾清宫歇息了。”   这几句话如晴天霹雳,让坤宁宫所有人都呆住了——这可是帝后成婚之后,破天荒头一遭两殿分居!就连在清宁宫的时候,万岁爷都没有再用过自己的寝殿,如今居然想在乾清宫就寝?!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皇后娘娘毫无预兆地突然失宠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   皇后娘娘的谨慎、戒心以及emmm   总之大家懂得的,不可能咱们陛下问了,她就回答   所以,吵一次也好,反而能吵出真心实意来~   大家珍惜这次吵架吧,以后就见不到了~ 第152章 娘娘之悔   何鼎的传话, 顿时令坤宁宫内外陷入了异样的沉寂当中。尽管众人看似依旧很镇定, 但难以言说的不安感已经渐渐地弥漫开来。张清皎端坐在软榻上, 没有人瞧见她袖子底下那双悄悄攥紧却不可避免正在微微发颤的拳头。   “既然万岁爷身体不适,那太医可去乾清宫诊了脉?脉象如何?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声音也一如往常那般温和,“若是他回坤宁宫, 一应诸事我还可照顾一二。如果他坚持留在乾清宫养病,只怕你们须得更用心些……”   “此外, 我还有些担心, 乾清宫里的一应物事可都全么?自移宫后, 万岁爷从未在乾清宫里留宿过, 被褥铺陈以及日常用的衣物配饰会不会有疏漏之处?你回去好好清点一番, 若有不足的,只管来坤宁宫里取。”   “回禀娘娘,万岁爷事务繁忙, 并没有叫太医诊断。奴婢回去后会劝一劝万岁爷,尽快将太医唤过去。至于铺陈之物,奴婢这便拿一些过去。再有不足的,待会儿带人来一趟就是了。”何鼎抬起首,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心里直叫苦。   万岁爷方才吩咐他, 回去之后须得将这趟坤宁宫之行好好禀报一番。可除了复述对话以及描绘皇后娘娘如今的神态之外,他还能禀报些什么呢?他连万岁爷为何忽然龙颜大怒,至今满腔怒火都无法平息的原因都不知道!只能糊里糊涂地奉命过来, 再糊里糊涂地回乾清宫去。这天底下,男女之间的感情真是最复杂、最令人捉摸不定的事!   等何鼎告退后,坤宁宫再度被沉默所笼罩。在沉默当中,众人悄无声息地用目光传递着他们的困惑与不安。尽管每人都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可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都牵系在皇后娘娘身上。   直到司膳以及御膳房上呈了丰盛的晚膳,张清皎才回过神来。没有人告知司膳与御膳房,朱祐樘今天在乾清宫用晚膳。所以,桌子上摆着的依旧是帝后两人的份例。经过数次减免后,依然足足有几十道美味佳肴。   温热的佳肴摆满了桌子,桌边却空空如也,再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张清皎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慢步走到桌边,亲自将大半菜肴都挑了出来,让司膳们再用食盒装起来:“万岁爷今日在乾清宫用晚膳,明日早膳也送到乾清宫里去罢。尚食,他的身体有些不适,这几日尽量安排些清淡的膳食。”   “是,臣等明白了。”尚食垂首退下,带着司膳女官们将晚膳送去乾清宫。   张清皎望着她们行远,独自在桌边坐下来,却没有什么胃口。见她连双箸都没有动,肖尚宫蹙起眉,禁不住低声劝道:“娘娘,便是没有胃口,也多少用些罢。总该喝些羹汤,暖一暖肠胃才是。”   “是啊,娘娘。”沈尚仪挑了几样清淡的菜肴,替换了顺序放到她面前,“多少吃一些,才是养生之道。这些日子娘娘不是一直说要调养身子骨么?这可是须得日积月累才能调养好的。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每一回的膳食,可都得好好用才行。”   张清皎勉强朝着她们笑了笑,举箸略尝了尝,却显然有些食不甘味。肖尚宫与沈尚仪对视一眼,两人的眼底都满含着忧虑。尽管她们俩都不知晓今天帝后二人究竟独自谈了些什么,但显然,谈话的过程与结果皆是很不愉快的。就连万岁爷那样的性情竟然都生了气,真不知道娘娘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   皇后娘娘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丝毫不提他们之间的争执,她们自然也不方便问前因后果。只能寄希望于温雅的万岁爷能尽快消气,早日回到坤宁宫了。不然,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还不知太皇太后与太后究竟会怎么想呢。指不定太皇太后刚熄下的采选宫妃的心思,而今又要瞬间复燃了。   ************   乾清宫里,何鼎惴惴不安地详细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又填补了几句他所观察到的皇后娘娘的神情,便听皇帝陛下沉声道:“她只说了这些?只字不提别的?也没有甚么话让你带给朕?”看来,他真是低估了自家皇后的冷静。或许,也高估了她对于他的感情?   “是,娘娘旁的都没有说……”何鼎道,也不知怎地,倏然福至心灵地补了一句,“不过,奴婢瞧着娘娘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好,眼底像是有些发红,应该是担心万岁爷的病情。不如,奴婢这便去太医院请了院判过来,给万岁爷诊脉?早些将诊脉的结果告知皇后娘娘,娘娘才能安心哪。”   朱祐樘听得,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松。他本想开口说不必,喉间却忽然涌出了涩意,令他不由得握拳遮在唇边,连续地咳嗽起来。何鼎听得有些心惊肉跳,赶忙给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抱着拂尘在旁边行礼:“万岁爷龙体欠安,绝不可轻忽。还是赶紧让太医过来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罢?”   “咳咳……将值班的御医唤过来……咳咳……”朱祐樘皱着眉,经过一连串的咳嗽之后,颧骨上都微微有些发红了。他闭了闭眼,终于接受自己确实是病了的事实。说来,自从与皇后成婚后,他还从未得过大病。难不成,这一回终是挺不住了么?   这时候,尚食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将晚膳都布置妥当,躬身行礼道:“臣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请万岁爷用膳。”   朱祐樘沉默着望着桌上摆满的菜肴,其中泰半都是他喜欢的。而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喜好至今为止只有皇后最清楚。因为她观察他最为仔细,仔细得连李广与何鼎都比不上。这样关注他的她,这样懂得他的她,为何会迟迟不肯信任他?   难不成,他就那样难以教人信任么?难不成,她不相信他能永远保护她?永远待她好?   这一次晚膳,朱祐樘同样用得味同嚼蜡。有无数次,他都想起身回坤宁宫去,但最终仍是没有“出尔反尔”。他相信,无论是他还是皇后,都需要这样一次分离,让彼此彻底冷静下来,再继续未完成的谈话。   到得那时候,他的问题,她应该不会再一味地回避了罢?就算是模糊不清也好,她总该给他一个答案,让他明白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她才会觉得安心。若是她想听诺言,那他便许下无数诺言;若是她想听保证,那他便给她无数保证;若是她想看行动,那他便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她身畔。   她的不安,他必须抚平。否则若是渐渐地积攒起来,迟早都会出事。如此看来,眼下尽早将矛盾显露出来,倒是件好事。不然,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越发深厚的时候再纠结此事,两人都只会觉得更煎熬。   ************   夜色渐深,张清皎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远远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乾清宫,神情依旧有些苦涩。不过,她并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而是让云安关了窗户,起身往寝房而去。   按照惯例,她踏入寝房后,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便陆陆续续地退出了坤宁宫。只留一位女官领着一位宫女在书房之西的梢间里当值待命。而明间之东的区域却是一片静悄悄的,沉寂得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偌大的寝房里亦是空无一人,她立在床前,望着平平整整的床铺,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分明如今已经是暖春,便是入夜后也并没有多少凉意,但她却忽然感觉到了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   尽管她在决定进入这段恋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甚至详细地规划了遇到了各种情况之后自己该如何应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迟早会经历心伤与疗伤治愈的漫长过程。可那些毕竟都仅仅只是想象而已。   直到如今,她才倏然醒悟过来——原来,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潇洒,她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无坚不摧。付出的感情,并不是说能渐渐收回便能收回;得到的感情,更不是说能渐渐舍弃就能真正舍弃。他给她的疼惜,他给她的温暖,他给她的支持,都已经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只要想到她会失去他的爱,失去他的信任,她就觉得痛彻心扉。可归根究底,这不是她自找的么?他明明都已经直截了当地问了,但她还是将答案都深深藏在心底,不愿意回答他,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他对她感到失望,对她的隐瞒觉得不满,对她的虚伪觉得厌恶,也是在情理之中。   退一步来说,她确实不肯放开自己,去相信“虚无缥缈”的感情。但她眼下的言行举止,又何尝只是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长久呢?目前的隐瞒与疑虑,不同样是在怀疑他的人品么?不相信他们即使没有了爱情,还会有亲情,还会有深厚的家人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臣妾”的问题   其实礼仪中是有皇后自称“臣妾”的说法的……   当然,史书中出现得更多的是“妾”“妾身”。可“妾”太书面语了,“妾身”也不是那么常见,otz   所以我用了臣妾,大家别太纠结。到以后,咱们皇后娘娘的自称就是“我”了。臣妾也不过是个过渡以及大家常用的比较容易接受的称呼而已   ————————————————————————————————————————————   “皇后初即位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太尉住盖下,东向,宗正、大长秋西向。宗正读策文毕,皇后拜,称臣妾,毕,住位。”《后汉书·志第五·礼仪中》(南朝刘昭抄自蔡质所记立“宋皇后仪”。)   “古者立后无册命礼。至汉灵帝立宋美人为皇后,始御殿,命太尉持节,奉玺绶,读册。皇后北面称臣妾,跪受。其后沿为定制,而仪文代各不同。明仪注大抵参唐、宋之制而用之,□□初,定制。”《明史·志第三十·礼八(嘉礼二)》   出自百度_(:3∠)_   自称这方面的功课我确实没有非常仔细,么么哒,谢谢提醒的亲~ 第153章 陛下小病   这一夜, 张清皎独自躺在床上, 辗转反侧, 始终未能入眠。没有熟悉的体温陪伴在侧,没有熟悉的呼吸声响起,偌大的坤宁宫仿佛变得格外沉寂,甚至有些陌生之感。黯淡的灯光之外, 皆是黑黢黢的暗色。平日里无比熟悉的摆设在黑暗里的轮廓似乎变得有些狰狞,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阴影深处窥伺着。   朱祐樘在乾清宫里也睡得并不安稳。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眉头始终带着深深的折痕。时而睡意涌上来, 却又始终无法真正入眠, 似睡非睡, 似醒非醒。这是他首次在乾清宫里过夜, 一切都格外陌生,而他尚是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认床。当然,更不习惯的或许是身畔少了她……   何鼎立在外头, 满脸都是担忧。虽说御医诊脉的结果好像并不严重,但他怎么觉得万岁爷喝了药之后,咳嗽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是更频繁了些?难不成是药不对症?明日还是该将院判唤过来,好好诊断一番才是。   翌日一早,朱祐樘强撑着病体去上朝, 将群臣都惊了一跳。他们早便听闻皇帝陛下身体较弱,刚开始还不放在心上,以为是以讹传讹。如今一见, 果不其然,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病了。眼见着他脸色苍白,咳嗽声怎么也止不住,还坚持让他们继续启奏,诸位大臣们无不又感动又心急如焚。   在三位阁老以及谢迁等人的劝谏下,朱祐樘终是答应回乾清宫好好歇息。若没有养好身体,便暂时罢朝,眼下只需处理紧急奏折即可,其他的都延缓几日再说。这时候,太医院众人闻讯而来,急匆匆地护送皇帝陛下回了乾清宫。   坤宁宫,张清皎有些昏昏沉沉地扶着云安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无精打采的自己,以及眼底那明显的青黑,她不由得苦笑一声:“脂粉上得厚些,将黑眼圈都遮盖起来。”她总不能这样去见王太后,更不能顶着这样一张脸去给周太皇太后问安。   “娘娘昨夜睡得不好?”肖尚宫难掩担忧,“是否需要让太医院派人来诊脉?无论如何,也该给娘娘开一付安神方才好。”她也知道,一时失眠不过是一件小事。归根结底,帝后之间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大事。但如果坤宁宫叫了太医,怎么也会让万岁爷怜惜几分罢。在她看来,这也算是一种后宫里常见的示弱,尽管隐晦,却足以勾起怜爱之心。   张清皎怔了怔,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她垂下眸,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去罢。”无论如何,他们需要见面的机会,而不是这样一味冷战下去。冷战只会让他们越发疏远,唯有彼此真诚的沟通才能解决问题。   若是他真的坚持想听答案……她愿意尝试着突破自己的心防,将她的顾虑都告诉他……   谁知道,等她妆扮妥当之后,本该去唤太医的云安却匆匆回来了:“娘娘,奴婢去了太医轮值的庑房,谁知里头竟然空无一人。奴婢觉得奇怪,便问了里头守着的小太监。他说太医都去了乾清宫,给万岁爷看诊。还说今日早朝还没有开始多久呢,太医院的人便匆匆将万岁爷送了回来!”   张清皎猛然回过首,不小心便推倒了铜镜前的妆匣。妆匣里头的脂粉口脂等等散落一地,地面上一片狼藉,甚至连她的裙裾上都沾满了细碎的脂粉。她无心查看,唇轻轻地抖了抖后,立即拧眉起身道:“走,去乾清宫。”   在这种时候,什么都是虚的,只有他的身体状况才是最实在的。无论他是不是欢迎她,是不是还在为昨日的事生闷气,她都必须确认他的安危。   ************   “咳咳……你们都围在这儿,朕反倒觉得更难受了……咳咳……”朱祐樘倚坐在引枕上,挥退了围在龙床边的御医们,“朕这是什么毛病?你们……咳咳,可有定论?药方给朕看看……风邪寒气入体?咳咳……昨夜喝的便是治风寒的药,却不对症,反倒是越发严重了,你们再仔细看看……”   “陛下放心,臣等会再仔细辨症的。”一群御医忙不迭地退下,在外头低声议论起来。这症候确实有些奇怪,说是风寒也不尽然,但怎么会突然咳嗽起来呢?以前仿佛见过,又仿佛有微妙的差别。   朱祐樘仔细地看了他们开出的药方,强忍住源源不断的咳嗽之意,隐约觉得自己应该不是风寒。他昨日在坤宁宫时分明还好好的,回到乾清宫后就有些不对劲了——莫非是因为心情不佳,皇后又不在身边,所以才忽然生了病?   换而言之,他是得了一种叫做“离不开她”的病么?   想到此,皇帝陛下不由得无言地自嘲一笑。就在此时,他便听何鼎低声道:“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   何鼎话音未落,便躬身退到一旁。盛妆的皇后扶着沈尚仪缓步走进来,看上去依旧是雍容优雅,沉稳非常。但当朱祐樘望向她那双眸子的时候,却察觉了她眼底丝毫不曾掩饰的浓浓担忧之意。   他心底微微一松,剧烈的咳嗽声随之而出。等再抬起眼时,皇后已经坐在了床边,眉头微蹙,细细地端详着他:“万岁爷这究竟是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病了?太医是怎么说的?”察觉他额角出了些汗,她拿起帕子轻柔地给他拭去,仿佛昨日他们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争执一般,无比自然随意。   “回禀娘娘,太医诊断说是偶感风寒。”何鼎答道。   “这都已经是仲春的天候了,这几天也不曾乍暖还寒,怎会偶感风寒?”张清皎皱着眉轻声道,又端起旁边的温水,往朱祐樘嘴边送了送,“万岁爷先喝些水润一润喉咙,免得伤了嗓子。”   朱祐樘就着瓷杯喝了几口水,觉得喉咙间的痒意略微平复了几分。他端详着自家皇后,从她的眼角眉梢一直看到她端着瓷杯的细白指尖。察觉了他的目光,她垂下眸,睫羽轻轻地抖了抖,仿佛有些紧张地挪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往四周看去:“殿内的窗户怎么都关着?也不打开几扇通通风?”   “回禀娘娘,太医说万岁爷受不得寒气……”   “仲春天哪有甚么寒气?便是吹不得风,也只需将屏风挡住窗户,不让风直吹过来即可。殿内如此沉闷,人又多,空气不佳,万岁爷自然会觉得难受。”张清皎无视了那群围拢在一起辨症的太医,吩咐何鼎以及小太监们利索地打开了所有的窗户。不多时,轻风便将殿内的闷热空气带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微凉气息。   “万岁爷可觉得好些了?”张清皎回首问。   朱祐樘轻轻颔首,正要说话,温热而又柔嫩的手指便轻轻地按在他的唇上:“嘘,可不能再费嗓子了。再喝点水,好好养一养。”   朱祐樘的目光随即落在那根细白的指头上,张清皎这才察觉出自己的“逾矩”,忙不迭地收回手,脸颊与耳尖都微微有些发红。朱祐樘不着痕迹地望着她,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却并未让她察觉。   皇后娘娘似乎觉得有些窘迫,忽然立了起来,在龙床周围略走了走,仿佛是在检查铺陈是否齐整。行了数步后,她倏然闻见了极淡的香气,遂蹙着眉靠近新换的帷帐。却原来,每付帷帐上,都带着某种熏香或者香水的味道。   她立即回首,将何鼎唤过来:“乾清宫里的帷帐都熏香?”坤宁宫里是从来不熏香的,只是会挂上干花瓣制成的香囊而已。   “……这,奴婢也是头一次闻见。”何鼎苦着脸道,“昨日才刚换了帷帐,这香味又极淡,奴婢都没来得及嗅出来。”   张清皎心念微微一动,看向正在轻轻咳嗽的朱祐樘:“万岁爷昨儿是甚么时候开始咳嗽的?换了帷帐之前,还是换了帷帐之后?”   何鼎仔细回忆了一番,确认道:“换了帷帐之后。万岁爷从坤宁宫回来后,尚寝局的司设刚让人换好这些帷帐。没过多久,万岁爷便开始咳嗽了。尽管喝了药,但似乎是有些药不对症,咳嗽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   张清皎立即吩咐道:“肖尚宫,将尚寝唤过来,立即命司设将所有帷帐都换了。帷帐无须任何熏香,只用那些以皂角浆洗干净、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便可。”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并不是风寒,而是“过敏”。应该是这种香味里含有某种过敏源,才会让皇帝陛下一直咳嗽不止。只要将过敏源都换掉,应该便无妨了。   御医们眼见着整座乾清宫里都折腾起来,一群宫女四处游走,顿时便坐不住了。单只是开窗他们还能忍受,大不了待会儿再关上就是了。可眼下是怎么回事?如此闹腾,到底还让不让皇帝陛下好好静养了?   院判赶紧过来行礼道:“皇后娘娘,陛下需要静养。这又是开窗又是换帷帐的,难免会打扰陛下的清静。不如将窗户暂且关上,帷帐也暂时不必换了,无关人等都退出乾清宫,让陛下好好休息罢。”   张清皎挑起眉:“我刚进来时,便觉得乾清宫内闷得很。连我都无法呼吸,更不用提万岁爷了。开了窗户通风,万岁爷的咳嗽果然便缓解了不少。院判听听,究竟是也不是?至于帷帐,换了也就换了。宫女行动间皆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不会打扰万岁爷歇息的。”   院判回首瞧了瞧,果然见朱祐樘的咳嗽平息了许多,正淡淡地往这边看过来,遂不敢再多语了。张清皎便道:“你们待会儿再给万岁爷诊一诊脉,开个对症的方子。”   “是,微臣明白。”院判无奈地躬身。他们也想开对症的方子,但首先得弄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症候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抓虫_(:3∠)_   尾子还得改改~   抓完虫了,写新哒~ 第154章 调查缘由   尚寝局新送来的帷帐, 都经过了皇后娘娘的鉴定。确认了新送来的帷帐都没有任何香味后, 她才意味深长地瞥了尚寝一眼, 让宫女们赶紧都换上。尚寝与司设女官躬身垂首立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仔细地打量着她们,不放过任何一个人脸上的细微神情变幻。   不多时,乾清宫内便焕然一新, 再也没有浅淡的香气缭绕其中。窗外的春风再度送来温和而又清新的气息,倚坐在龙床上的朱祐樘终是觉得喉咙间的痒意平息了许多, 再度就着张清皎递上来的瓷杯喝了些温水。   张清皎给他拭去额角的薄汗, 轻声道:“万岁爷可觉得好些了?不如躺下来, 稍作歇息?”   朱祐樘微微颔首, 用嘶哑的声音道:“让那群御医过来诊脉, 开镇咳安神的方子便足矣。”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病因”正是那些换下去的帷帐,而不是什么风寒。但即使如此, 持续不断的咳嗽以及一夜未眠也已经令他十分疲惫了,确实该好好休息。   张清皎坐在龙床边,淡淡地望着御医们轮流诊脉,开出了镇咳安神的方子,立即命何鼎亲自去熬药。何鼎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去了庑房里。这可是给万岁爷喝的药, 他必须一直不错眼地看着才能放心。   萧敬看了看外头的女官们,深知此事必须尽快调查清楚,于是行礼道:“皇后娘娘放心, 万岁爷这里有老奴伺候着。”   张清皎轻轻点头:“那便有劳萧伴伴了,我借用乾清宫西暖阁处理宫务。若万岁爷这里有甚么事,只管派人前来告诉我。”说罢,她看了看似睡非睡的朱祐樘,随手给他掖了掖锦被便离开了。   不久之后,乾清宫西暖阁内。   张清皎坐在椅子上,接过沈尚仪呈上的茶水,轻轻地啜了一口,而后将茶盏放在旁边。天青色的薄胎茶盏发出了轻轻的撞击声,打破了暖阁内的沉寂,让尚寝局众女官都不由得微微颤了颤。   明明眼前这位皇后娘娘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明明她掌握宫务也只有短短两三个月而已,但她们却觉得此时此刻的她给众人带来的压力甚至胜过了当初的太后娘娘。经过这些时日,她们早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这一位绝不是甚么软弱可欺的人物,更不是能随意敷衍糊弄的主儿。   “娘娘,那些撤下的帷帐,臣都已经命人收拾妥当,也叫来了尚食与司药。”肖尚宫道,将一小片从撤下的帷帐上剪下来的绸缎呈上去。   张清皎拈起那块布料,放在鼻尖闻了闻。肖尚宫与沈尚仪蹙紧眉,满脸都是担忧:“娘娘……”她们有心想阻拦,却不够眼明手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娘娘拿着那块“危险”的绸缎细细地闻起来——   她们当然不知道何谓“过敏”,但常年在宫中生活的人们往往想象力更为丰富。只要想到这些帷帐是让皇帝陛下咳嗽的罪魁祸首,而上头带着不明香气,就足够她们脑补出无数曲折的阴谋诡计了。事涉皇帝陛下,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   尚寝与司设女官也都是聪明人,立即跪下请罪,每个人的脸上一片煞白。她们甚至不敢为自己辩解,因为即使她们并没有谋害皇帝陛下之心,这件事也与她们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她们都已经几乎是没有活路了。   “尚食,司药,你们过来闻闻,这究竟是甚么香气。”张清皎淡淡地道,“再将负责浆洗帷帐的宫女都带来,问问她们究竟在帷帐上添了甚么,是熏香还是别的。搜查她们的房间,将有类似香气的东西都收集过来。”   “是。”尚食与司药上前,仔细地闻起来。她们的神色都有些异样,互相瞧了瞧,方道:“娘娘,臣等以为,这应该是蔷薇露的香气。但并不是进贡蔷薇露,而是民间自制的,里头放了不少别的香料,因此香气不纯。幸而这些帷帐上只是沾了一些,若是沾得多了,香气便会格外刺鼻。”   “这些香料里,可有任何有害之物?”张清皎又问。   “回禀娘娘,并没有。只是用的都是低劣的香料,有很多杂质而已。”尚食道,“若是娘娘有所怀疑,不如让御医来闻一闻,确认各种香料的种类?”   “暂且不必了。”张清皎道,“若是确定此事并非投毒,不是有人刻意要对万岁爷不利,我并不想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否则,尚寝上下恐怕是留不住了。”   过敏这种事,谁都料想不到,只能说确实是意外。但过敏源她却必须控制起来,同样的情况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不过,若是此事泄露出去了,其他人未必会像她一样想,指不定满脑子都是阴谋诡计。这样的意外,若是当作谋逆来处理,所有的当事者未免都太过冤枉了。   闻言,跪在地上的尚寝局众女官立即叩首。为首的尚寝抖着唇道:“臣叩谢娘娘隆恩!”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此事毕竟是尚寝局的疏忽,你们的过失必定要得到惩处。”张清皎瞥了瞥众人,沉吟道,“最近,宫正司正在重新制定宫规,对你们的惩罚也该以新宫规作为标准来衡量。肖尚宫,去将宫正唤过来。”   “是。”转身出去之前,肖尚宫依旧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块绸缎,示意尚食与司药将它放得离皇后娘娘远一些。沈尚仪也不着痕迹地立在了尚寝局众人与皇后娘娘之间,避免她们失仪逾矩。   为尚寝局浆洗的宫女都有名录,负责浆洗帷帐的究竟是何人,每日也有详细的记录。这是张清皎早便敦促尚寝局所做的日常管理记录,确定必须“责任到人”。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推卸责任,几个哆哆嗦嗦的宫女很快就被宫正司带到了乾清宫西暖阁。   还没等宫正开口询问,只是将带着香气的绸缎扔到她们面前,其中一位宫女便主动认了下来:“奴婢……好不容易得了一瓶蔷薇露,每日随身带着……那天不慎将它洒进了浆洗帷帐的水中……奴婢不敢告诉司设女官,赶紧洗了好几遍,觉得香气淡得几乎闻不出来了,便以为能蒙混过去……奴婢知错!请皇后娘娘饶了奴婢吧!!”   张清皎并未理会她,示意宫正问:“剩下的蔷薇露呢?”   “在……在这儿……”宫女赶紧从袖子里取出来。   暗红色的琉璃瓶瞧着倒是颇为不错,张清皎示意宫正将琉璃瓶给她。打开轻轻闻了闻,浓烈而又劣质的香味便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得皱紧眉,赶紧将琉璃瓶塞紧:“尚食和司药过来看看,查验这瓶蔷薇露。”   尚食与司药接过琉璃瓶,也打开嗅了嗅,每人都不由得蹙紧眉。香味太浓烈了,她们反而被这种味道冲击得险些失去了嗅觉,无法再仔细辨认其中的奥妙。于是,沈尚仪贡献出了一方帕子,让她们将蔷薇露滴在帕子上,再在水里浸了片刻。   “回禀娘娘,确实是这瓶蔷薇露。里头没有任何有害身体的香料,只是劣质罢了。不过,臣建议,再请两位太医过来确认,将蔷薇露里用到的所有香料都列出来。”   “可。”张清皎点头道。必须确认皇帝陛下的过敏源,让这种香料在宫里绝缘,否则这种事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不过,这种劣质蔷薇露的来源,也同样需要调查。毕竟,这可是深宫里,一个浆洗宫女是从何处换得的蔷薇露?又是何人从宫外私下带了物品进宫交易?要知道,这可都是严重触犯宫规的。   ************   等到朱祐樘一觉睡醒,窗外已经黑了。   他睁开眼,便见张清皎坐在旁边,正捧着一卷文书细细地看着。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侧首看来,微微一笑:“万岁爷醒了?”   灯光在她的脸部轮廓上留下一层淡淡的柔光,衬得她的眉眼格外温柔。朱祐樘看得有些入神,直到她欲起身才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将她的柔夷握住——罢了,她都已经照顾了他整整一天了,便是他心里有再多的郁气也早就已经消解了。   张清皎并没有挣脱他,反倒是坐下来,悄悄地也反握住他的手:“何鼎,云安,将晚膳呈上来。”这……应该算是他们已经和好了罢?   “你一直没有用膳?等着我醒过来?”喝了自家皇后投喂的水后,朱祐樘看起来也精神了许多,嘶哑的嗓音似是好了不少,喉咙里的不适也减轻了,“真傻……若是我睡到明天才醒,难道你也跟着我饿到明日不成?”   听他不再自称“朕”,张清皎心里也涌出了浅浅的欢喜之意。她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想等着万岁爷一起用膳,不然独自一个人吃着,总觉得没滋没味的。若是深夜里真觉得饿了,用些司膳进的羹汤就是了。”   听她自称“我”,朱祐樘的双眸微微一亮,唇角勾了起来:“羹汤哪里能充饥呢?你不是一直念着要调养身子么?以后可万万不能如此任性了。”   “那万岁爷也不能再生病,不然我满心都挂记着,哪里有心思用膳?”张清皎轻轻嗔道,眼眸弯如弦月,“这回可将我吓住了,幸而没有甚么大碍。不过,万岁爷还是再休养一两天罢。将身子养好了,再忙政务也不迟。”   朱祐樘总算是明白,为何许多铁骨铮铮的男子在面对自家妻子的时候,往往都束手无策了。他难道不是如此么?明明早便决定要做一位勤于政务的明君,但眼下皇后不过是柔声说了一句话,他便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是啊,身体抱恙,养病可是一等一的大事。等他痊愈后,再努力勤政也无妨罢。横竖,内阁里除了不靠谱的刘吉之外,还有很靠谱的徐溥和刘健呢!   作者有话要说:  _(:3∠)_,吵架吵不过一天   ps.大家要原谅我嘛,之前日更伤身了(otz)   等到四月日更活动开始之后,一定会再继续努力哒~ 第155章 皇后一怒   随后, 帝后二人一同用了迟来的晚膳。尽管他们仅仅不过是分开了一天一夜, 但两人都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就连相伴而坐一起用膳的场景, 也仿佛恍如隔世一般,令人不自禁地想要沉溺其中。   因着时候已然不早了,他们都不过是吃了六七分饱,就将剩下的膳食赏给了在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原本晚膳后两人就该外出散步了, 但朱祐樘眼下身体仍有些虚弱不适,张清皎便只扶着他在乾清宫里转了转。   宫女与太监们都很知机地退了出去, 只留帝后在偌大的乾清宫里缓缓绕着圈。两人轻轻地说着话, 脸上带着松快愉悦的笑容, 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何鼎探出脑袋看了看, 与云安对视一眼, 终是彻底松了口气——两位主子和好了,笼罩在乾清宫与坤宁宫上空的阴云也散开了,他们终于能放下心底的忐忑不安了。   “万岁爷睡着的时候, 我已经仔细查过了。帷帐上的香气,便是让万岁爷咳嗽不止的罪魁祸首。经过御医与尚食、司药的鉴定,那香气来源于一瓶劣质的蔷薇露,意外倒入了浆洗帷帐的水里。里头倒是没甚么有害的药物,只是万岁爷或许对其中的某些东西格外敏感,所以引发了咳嗽。”   “是么?我以前也不常接触熏香与香露, 想不到小小的香露竟会引发咳嗽。若不是你察觉出异样,恐怕我这会儿还咳嗽不止呢。这回连太医院那群御医都不知原因,大概也开不出甚么对症的药方来。”   “我也是碰巧遇到过类似的事, 忽然灵机一动。年幼的时候,族中有位姊妹,每当桃花开放的时节便咳嗽流泪,很是难受。刚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是每年这个时候身体格外虚弱所致,但偶有一次她回外祖家小住,那里并没有种植桃花,却发现自己一切如常。原来,她是对桃花香气感到不适,只要走近桃花树便会‘生病’。”时人不理解“花粉”之意,便只能笼统地说香气了。   “原来竟还有这种奇事。说来,我也想起来,似乎在某本杂书上看过些奇闻。诸如某人吃不得鸡蛋,若是不慎误食,便浑身都起斑点之类。还有些人吃不得桃、李、杏,吃了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症状。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下毒,但后来细细一查却发觉并非如此。”   “万岁爷看的杂书还真不少呢。”   “看了却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不如你,更擅长学以致用。”   “我也只是凑巧罢了。若是当时换下了帷帐也没有用处,便只得将万岁爷交给太医院了。不过,算是我的错觉么?总觉得太医院这群御医里,只有少数几位医术较为出众,也敢于直言用药。其他人……总有几分敷衍了事的感觉。”   “不是你的错觉,确实有人医术不够高明。祖母提过此事,太后也提过此事。当初李孜省还曾推荐一些道士进太医院,你怕是不知道罢?去年将这些人驱逐后,留下了不少空缺。我让院使赶紧挑选了几个补充空缺,没想到倒是新来的这几位更兢兢业业一些。原来的人跟了李孜省的亲信那么些年,早就已经近墨者黑了。”   “这些日子我正想招募民间的女医入宫,教授司药以及宫女们医术呢。不如万岁爷到时候也一起招募?须得从那么多举子里选拔出进士来,才能在朝廷中汇集天下有才之士,大夫应当也该如此才是。若能选拔出一些名医担任太医院的职缺,说不得也能教出不少好徒弟来呢。只可惜,太医院似乎不是师徒相传?”   “一般为世袭。太医院的院使不过是正五品、院判正六品、御医正八品,剩下的都是从九品。大概是官职太低,因此从医者并不多罢。”   “医者关系到人的生老病死,我一直觉得他们非常重要。若没有他们,谁来给产妇诊断治疗?谁来给虚弱不堪的孩子治病?谁来给老人保养补益?谁来救那些罹患各种病症、痛苦挣扎的人?谁来给守卫边关的将士们包扎伤口?万岁爷,若是时机合适,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学医,普惠黎民百姓。”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此事须得徐徐图之。毕竟,百姓们更希望寒门出进士,而不是寒门出大夫。他们都想不到这些,唯有慢慢布局方可成真。”   年轻的皇帝皇后携着手,漫步一般经过窗户旁。微风吹拂,将他们的喁喁细语传到了外头,侍立在不远处的宫女太监们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但所有人都不甚在意,反而都不由得勾起了笑容,享受着暌违了一日一夜的安宁与温馨。   漫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张清皎才又扶着朱祐樘躺下来:“都是我的疏忽,说着说着便忘了万岁爷还病着呢。如何?是不是觉得有些疲惫?那万岁爷便好好休息罢。其余诸事都不必担忧,政事有内阁和司礼监,宫务有我呢。”   “睡了这么久,哪里还能睡得着?”朱祐樘无奈而笑,注视着他的皇后,“倒是你,忙了一整天,也该歇息了。”   “……我不累,也不困。”张清皎回道。尽管皇帝陛下瞧着像是恢复得不错,但她到底仍有些放心不下。就当做是侍疾,熬一晚上应当也无妨。毕竟她年轻着呢,偶尔任性一回,对身体应该不会有什么妨碍。   朱祐樘略作思索,摇首道:“便是不累也不困,也须得好好歇息。如果我痊愈了,你却倒下了,那便有些得不偿失了。”说着,他便将肖尚宫与沈尚仪唤了过来:“扶着皇后回坤宁宫,伺候她好好歇息。”   张清皎无法推却他的关怀之意,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   等到皇后娘娘沐浴更衣完毕,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张清皎倚坐在引枕上,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灯火依旧的乾清宫,云安给她细细地擦干头发。好不容易将头发上的湿气擦干了,一众女官宫女等正要按照惯例告退,却听皇后娘娘忽然道:“摆驾乾清宫。”   “……”肖女官满脸都是无奈,“娘娘,都已经半夜了,万岁爷应该已经入睡了。若是他知道娘娘不好好安睡,反倒又去乾清宫守着他,心里定然会疼惜娘娘的。”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去守着他、照顾他。只要明早在他醒来之前回到坤宁宫,你们都不提,他便不会知道我曾经去过。”张清皎已经下定决心,立即吩咐云安给她准备常服,“你们都退下罢,只需云安随我去就是。”   “娘娘三思。若是熬坏了身子,伤的不仅仅是娘娘,更是万岁爷啊。”沈尚仪也劝道,“万岁爷的症状已经缓解了不少,今儿下午不是睡得好好的么?臣以为,娘娘明日一早再去乾清宫探望也不迟。”   “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了。”张清皎淡淡地道,穿上常服,松松地挽起长发,转身便往外行去。肖尚宫与沈尚仪都已经深知她的性情,只得叹口气不再多言,却也并未如她所说的那般退下,而是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就在此时,已经当了许久的隐形人的曾女官终是不甘寂寞地跳了出来,横了一眼不好好履行职责的沈尚仪,高声道:“娘娘!按照咱们宫里的规矩,在宫门已经落钥之后,不得擅自出入!乾清宫更是宫中的重地,没有万岁爷的传召,任何后妃都不得擅自闯入!娘娘出坤宁宫还算是小事,若是擅闯了乾清宫,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啊!万一传到太皇太后娘娘与太后娘娘那里……”   “我何时说要‘擅闯’乾清宫了?”张清皎瞥了她一眼,“难不成,宫规里提过,皇后不能去照顾皇帝,不能给皇帝侍疾不成?侍疾还分甚么日夜,分甚么时辰?不是应该日以继夜都在乾清宫里候着么?”   听了她的话,曾女官已是目瞪口呆。她哪里能想到,皇后娘娘竟然拿出了“侍疾”作为借口。可皇帝陛下眼下的病情,远远未到侍疾的程度罢。于是她只得赶紧接道:“娘娘不可冲动啊!万岁爷不过是小症候,哪里就需要侍疾了?如果太皇太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知道了,于娘娘的声名不利啊……”   “谁说小症候便不需要侍疾?宫规里哪一条这么说了?”张清皎眯了眯眼,淡淡地勾起唇,“我去给万岁爷侍疾,那条宫规不许了?究竟违反了宫里的甚么规矩?”   曾女官还待再言,便见皇后娘娘微微抬起下颌,冷冷地道:“别说宫规里从未提过了,就算是宫规里说了,我也能改掉。你记住,以后再也别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耽误我的时间,否则——按你的年纪,也该好好养老了。”   曾女官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皇后娘娘,嘴唇抖了抖,情不自禁地颤颤巍巍退后一步。她尚是头一回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浑身上下所带着的威势,丝毫不比当年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弱。以前不过是她因着身份,不与她计较而已。若是真惹恼了她,远在仁寿宫的人脉帮不了她,太皇太后护不住她……谁都不会在意她。   皇后娘娘经过她身侧,连眼角余光都懒怠留给她,径直便走出了坤宁宫,向着乾清宫而去。 第156章 坦诚心扉   尽管如今已经是深夜时分, 朱祐樘却并没有任何睡意。许是睡了整整一下午的缘故, 张清皎离开后, 他依旧精神奕奕。将今日那些紧急的奏折都处理完后,他本想看看剩下那些不算紧要的折子,萧敬与何鼎却都跪下来劝谏。无奈之下,他只能答应好好歇息。   然而, 睡意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闭上眼后, 他的思维依旧很是活跃。时而想到御案上堆积起来的奏折, 时而又不免想到他的皇后。尽管他们发生了争吵, 他失望地发现她对他并没有那么信任, 但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情意。   她是此世之中最关爱他的人, 亦是他唯一能够全身心信任的人。不过,人与人的性情经历完全不同,对待感情的态度也不尽相同。如他, 遇到两情相悦的她,便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献出所有他能够付出的一切;如她,明明对他情深意重,却依旧有所保留,不敢将自己全然托付给他。   其实, 他们俩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存在。他刚开始并未意识到,后来却从她与家人之间的相处中瞧出了端倪。唯有信任才能打破彼此的距离,但距离却偏偏又催生了不信任。幸而, 经过这一次争吵之后,他们俩的距离总算是缩短了许多——只从自称便可知晓,她正在为此而努力。   不过,他其实并不满足于现状。他还渴望能得到更多,更多。   倏然,朱祐樘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缓缓接近。这并不是萧敬或者何鼎的步伐,而是来自于他无比熟悉的她。果然,下一瞬,床帐被轻轻地拨开了,淡淡的香味从立在床前的曼妙身影身上传来。她背对着昏暗的烛光,他微微张开眼,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似乎是确定了他呼吸平稳,床帐便被慢慢地放了下去。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朱祐樘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张清皎睁大眼睛轻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被他拉进了怀里,倒在了温暖的锦被上。   借着黯淡的光,皇帝陛下注视着怀中的皇后,微微勾起唇:“不是让你回去歇息么?怎么趁着我‘睡着’,又悄悄地过来了?”   “万岁爷还病着,我哪里能睡得着?”皇后娘娘娇嗔道,“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来乾清宫侍疾了。而且,我可不是‘悄悄’过来的,而是光明正大过来的。萧伴伴、何鼎、肖尚宫、沈尚仪都在外头守着呢。”   “你自作主张地过来侍疾,可经过了我的允许?”皇帝陛下挑起眉,说话间仿佛并不认可,语气却柔软得如同暖阳一般温煦,“罢了,准你侍疾,却不许坐在旁边照顾我,还是陪我一起躺着罢。”   黑暗里,皇后娘娘脸上浮起了绯红之色,却无人能瞧见。随后,明黄色绣九龙云纹的床帐轻轻地动了动,一双精致的绣鞋落在了外头。肖尚宫与沈尚仪见了,立即心照不宣地将寝间的帷帐都拉上。萧敬和何鼎也知道两位主子的习惯,只留了何鼎轮值,萧敬带着其余人等退到了庑房。   朱祐樘抱着怀中温暖的身躯,将脸庞轻轻地贴在她的发鬓上,轻声道:“我们往后别再争吵了,可好?”尽管当时是他自己转身走出了坤宁宫,但那一刻他无比希望她能开口挽留他。只可惜,她并没有说话,于是没有台阶可下的他只能去乾清宫。   “好,我也不喜欢争吵。”张清皎低低地回道,本能地意识到他想与她沟通什么,觉得有些紧张。不过,在感觉到身后怀抱的温度后,她的眉头缓缓地松开,浑身渐渐恢复了放松的状态——   不是已经决定顺其自然,坦诚相待了么?无论他问什么,她只管认真地回答便是。既然知道他的为人品性,尝试着信任他又何妨呢?难不成,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不值得一次尝试么?就算尝试失败了又何妨?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们定然还能是家人。   “是我将你逼得太紧了,是我太过心急了。你入宫后,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我,还有许多艰难险阻与压力。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年之内便放下所有的防备,全身心地依赖我,将我当成家人一样?”朱祐樘喟叹一声,“都怪我太急切了……看到你与父母弟弟那般自在地相处,与我在一起时却多少有些生疏,我心里又羡慕又难熬。”   “……”张清皎回忆起当时,试探着问,“万岁爷都看到甚么了?”   闻言,朱祐樘仿佛察觉了她的微妙心情,低声笑起来,起伏的胸膛里似乎带着回响:“看到了与往常完全不同的你,无比鲜活的你。你许是并未发现,你待我,待其他人,与待家人全然是不同的模样。我本以为我们已经很亲近了,只是稍有些距离感罢了。但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有距离感便意味着我们根本从未真正亲近过。你在我跟前,从未真正展露过最真实的自己。”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很有耐心的人?我曾经也这样以为,觉得自己耐性十足,便是等着你慢慢地亲近我也无妨。但我对你的情意却等不得,它没有任何耐性,它只想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它甚至贪婪地想得到更多……”   张清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甚么?怕我么?我很可怕?嗯?”皇帝陛下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他一向觉得自己脾性不错,宽容又大度,想不到心上人竟然会觉得他“可怕”?   “万岁爷当然不可怕。”张清皎摇了摇首,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注视着他的眼睛:“只是我害怕万岁爷察觉真正的我之后,便会失望,甚至会厌恶我。真正的我,与明面上的我并不相同。选太子妃的时候,想来长辈们应该都觉得我很温柔,所以才选中了我,万岁爷或许也这么觉得罢……”   朱祐樘怔了怔,想起了那张第一眼便觉得合眼缘的画像:“或许是罢。头一次见到你的画像,我便觉得有些眼熟,觉得你是像我娘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让我很想好好疼惜你。真正见到你之后,我也觉得,温柔内敛而又稳重的你确实更适合我。”   “但我并不仅仅只有温柔的一面。”张清皎轻声道,“我还会强势,我还会谨慎,我还时不时有些天马行空,随性得很。可首次相见的人总是很容易误会,大抵是因为我生着一张柔弱可怜的脸罢。”   “在娘家的时候便是如此,因着我的容貌,姊妹们一直觉得我性情温良,似是有些任人欺凌。但其实我只是觉得她们的小顽笑无伤大雅,没有必要与她们计较罢了。若是真有人欺上门来,我也绝不会软弱,必定会反击。”   “选妃的时候,便已经初露端倪了。”朱祐樘勾起唇角,“你以为平时的你隐瞒得很好么?其实,你根本无法每时每刻都将真实的自己掩藏住。时不时地,你便会像一只乌龟一样探出脑袋来,将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随后又赶紧缩回去。”   对于这样的比喻,张清皎有些无言以对:“那……万岁爷不觉得……我很多变么?”   朱祐樘笑道:“不觉得。反而觉得你像是宝藏,只要我细心,便随时都能发现惊喜。而且,与你相处的时日越长,便知道你其实谁也不像。尽管你与娘亲一样外柔内刚,但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全然不同的、可亲可敬的女子。”   他的称赞,让张清皎心底不禁涌出了暖流:“万岁爷见到我与家人相处的场景,是不是觉得,我与父母弟弟很是亲近,彼此依靠,互相信任?我尊重爹爹与娘亲,也爱护弟弟。他们亦对我充满了信赖,更因着我的地位,所以都对我言听计从,绝不会违背我的安排?”   “嗯,你们张家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和睦的家庭。一家人之间互相维护与关怀的感觉,与宫中的生疏淡漠全然不同。你的地位,其实也并没有改变你们的感情。我渴望这样的家人,希望你能像待他们一样待我。或许,这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但我们家也不是最初便是如此的。曾经,我们也一度四分五裂。娘亲莽撞,时常不讲道理;弟弟被宠坏了,总是闯祸,满脑袋的歪理邪说;爹爹一心科举却数年无寸进,一度绝望。那时候,我发现,无论我再如何温柔,也无法改变他们,改变家里的现状。于是,我便只能强硬起来,只能让自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否则,家将不家,亲人们也会渐渐变得面目全非。”   朱祐樘怔住了,揽住她的腰,仿佛无言的鼓励。   张清皎轻声道:“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意识到,唯有自己才最值得依靠,唯有相信自己的能力才能改变现状。尤其是出嫁之后,离开了爹娘亲人的支持与爱护,唯有依靠自己才能过得好,而不是将虚无缥缈的期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后来被选中为太子妃,我更是既紧张又担忧。我读过史,也听过关于先帝、万氏的各种传言。对我而言,宫廷里都是豺狼虎豹,若是我不谨慎一些、强悍一些,或许片刻间便会被吞得血肉无存。那时候的万岁爷是全然陌生的,尽管是夫君,我却无法判断是不是能够依靠你……”   “如今呢?如今你可觉得我值得依靠?”   “当然。一年前的万岁爷虽步步维艰,却已经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上天垂青,在我们成婚之前,万氏便暴亡了。一切都已成定局,我相信,只要我们能够忍耐,必定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日。只可惜,在万岁爷最难熬的时候,我没有陪伴在你身边。”   朱祐樘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了吻怀中人柔嫩的脸颊,低声道:“幸好你那时候不在,不然,我险些连自己都没能保住,又如何能保护好你?可是,如今不同了。卿卿,只要是你期望的,我都能为你实现。别怕祖母,更不必怕母后,我会保护好你的。”   “嗯,有了万岁爷这句话,我往后甚么也不怕了。”张清皎弯着唇,笑道。   朱祐樘顿了顿,方问:“那你能否告诉我,你想要甚么?你希望我怎么做,才能真正信任我,将我当成你的家人,对我再无任何防备?我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能自由自在地过你想要的日子,无须顾忌任何人、任何事?才能让你每天都能无忧无虑?”   怀里的人似乎有一瞬间的紧张不安,但最终仍是渐渐软化下来:“万岁爷真想听么?”   “想。”   “不会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只要我能做到,便不是异想天开。”   “……”沉默片刻,张清皎才一字一字地道,“我心悦你,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长相厮守,此生此世不分离。”这便是她此刻最大的期望,权力、地位、富贵荣华——其余一切在这份感情面前,都不过是陪衬与附属。唯有心灵安稳,唯有无所畏惧,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做更多她想要做的事。   这真是他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好、最令人心荡神驰的话语。   朱祐樘从心底发出了轻柔而又充满怜爱的叹息声,轻轻地捧住她的脸,郑重地道:“好,我答应你。此生此世,只你我相守。你是我的皇后,我唯一的妻,我也只属于你一人。我向列祖列宗发誓,除了你我之外,后宫中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修完了……   _(:3∠)_,大肥章,大家就原谅我只有一更吧~   ps.似乎是皇后娘娘先表白的?嗯,主动的人握有主动权啊~ 第157章 宫规一变   皇帝染疾的消息, 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前头早朝刚散, 皇帝被一众御医簇拥着回了乾清宫, 后头仁寿宫与慈寿宫就先后得知了缘由。不过,皇帝素来身子骨柔弱,忽然病倒了,她们也并不觉得多么惊讶。毕竟只是咳嗽而已, 大约是偶染风寒,养一养便没有大碍了。   果然, 当日傍晚皇后便遣了人过来报平安, 只说皇帝是犯了咳疾, 休息几天便足够了。次日, 皇帝就拖着病体携着皇后来给长辈们问安了。   他们先到的是慈寿宫, 像往常一样想接了王太后一起去仁寿宫问安。王太后见到依稀清瘦了几分的皇帝,又疼惜又无奈,嗔道:“不过是问安而已, 哪里就缺了这么一天?怎么不歇息几日再过来?皇后,皇帝若是固执起来,你便该好好劝劝才是。”   “母后,儿臣哪里劝得住万岁爷?”张清皎微微笑起来,眸中带着飞扬顾盼的光彩,“不过稍好些, 他便满心想着应当让长辈安心,所以才特地赶过来请安。儿臣正发愁呢,刚好些便顾念这顾念那的, 若是病势反复可怎么是好?”   “太医院怎么说?”王太后问,无视了朱祐樘欲给自己辩解的模样,“皇帝身体弱,更该好好遵守医嘱才是。须得记住,你可不能只顾着忙政务,身子骨比甚么都要紧。不然,我们这群妇道人家依靠谁去?”   朱祐樘无奈而笑,只得颔首道:“儿臣明白,母后尽管放心。”   “母后,太医院虽很是尽心尽力,但儿臣这两日也时常想着,该想方设法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才是。”张清皎又道,眉目间笑意清婉,“侍疾的时候,总想着为万岁爷做些甚么,却苦无适合的法子。后来总算是想到了,却不知是否可行。不如,母后为儿臣掌一掌眼?”   “且说来听听。”王太后含笑道。   张清皎便接道:“祖母常说,信佛行善便有福报。儿臣细细一想,掌管宫务之后,倒也发觉咱们宫中规矩虽严,但有些细节之处却是并未说明。这些空缺之处,便有不少可行善之事。若是将这些善行都积攒起来,在佛前为万岁爷多求一求,指不定蒙佛祖怜惜,便能降下福报来。”   王太后笑而不语,满含鼓励与兴趣地望着她。这孩子确实灵慧得很,想必也是盘算了多日,才真正地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理清宫务罢。她早便察觉她有心想改宫规,却不知她究竟会如何入手,如今总算是等来了。   不得不说,能首先想到太皇太后信佛,以为皇帝攒福报作为缘由,只要她想做之事不会扰乱宫廷,便无疑已是成功了一半。以太皇太后对佛家的虔诚,怎么可能轻易否定她的善念与善举?——至于事先与她通气,得到她的肯定,那便意味着另一半也成了。   “先前吴娘娘不是提过,想见一见家中亲人么?儿臣一直想着此事,希望能有个周全的法子,全了吴娘娘的念想。后来也曾经与张太妃说起家常,听她提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家人了。儿臣便想着,太妃们都入宫多年,骨肉亲情哪里能轻易割舍得下?如果能全了她们的人伦之情,也算是一种善行了。”   王太后一怔,神情越发柔软了些,眼角余光瞥了瞥皇帝:“想不到你们都念着此事……” 虽然吴废后自搬入慈寿宫那天之后便绝口不再提见亲人,但她与柏太妃都知道,她心里始终还挂记着。只是她身份敏感,此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安排的?就怕勉强为之,反倒会给年轻的皇帝皇后添麻烦。   “吴娘娘的事,片刻不敢忘怀。”朱祐樘温声道,“不过是先前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罢了。幸而皇后心善,提起让太妃们每年都定期见一见亲人。吴娘娘与太妃们并无不同,自然也可见到亲眷。”   王太后便又问:“具体如何安排?”   张清皎回道:“儿臣想着,每年固定两日会见亲眷。无论是英庙太妃、宪庙太妃或是嫔御、女官等等,只要愿意,都可在这一日前往西华门门楼见亲人。儿臣会在西华门门楼附近加盖一些庑房,隔成二三十间小房子,比照贡院,不设门禁,专供会亲之用。等到会亲之日,禁军与御马监都会抽调些人过来严加看守。每间庑房外也会有尚宫局、尚仪局、宫正司女官巡视。”   “没有门禁,那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会亲,未免有容易受冲撞之嫌。”   “是,但每人会亲的时间不会超过半日,庑房外也会用行障隔开,每位太妃与嫔御出行都有仪仗,可尽量避免莽撞者贸然冲撞。在会亲之前,儿臣也会指派太监,让诸亲眷事先好好修习宫中礼仪。倘若教导之后依旧无礼,便按照宫规行事,将冲撞者放到诏狱里去待十天半个月,罚往后不许再前来会亲就是了。”   王太后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既然皇后已经想得如此周全,倒是不妨一试。”   得到她的认同,张清皎的眼眸亮了起来:“如果母后觉得此事可行,不妨帮儿臣指定两个日子罢?儿臣仔细想了又想,也选不出合适的日子来。若是能在这一两个月内便安排一次会亲,那便再好不过了。”   “与其让我指定日子,不如让太皇太后指定。”王太后笑道,“如果能得到她老人家的支持,此事哪有不成的?走罢,你们这便随我去仁寿宫。既然是善举,又是替皇帝积攒福报,怎么都该促成此事才是。”   果不其然,周太皇太后听了此事,原本还有些犹豫,觉得不合规矩。但经过王太后劝说,听说行善事都是为了攒福报之后,她便满口答应了。毕竟,她自诩为虔诚的居士,自然对佛家所言的“善有善报”深信不疑。若是无伤大雅,这样的善举又何乐而不为呢?   几日之后,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均明发懿旨:称为顾全宫中妃嫔以及女官们的人伦之情,特将每年的三月二十五日、九月二十五日定为会亲日。凡妃嫔与女官的亲眷,皆可提前几日向西华门递上折子,请求安排会亲云云。   懿旨一出,朝廷内外无不震动。自国朝建立以来,凡入宫的女子,便几乎意味着完全断绝了亲缘。除非成为皇后、太后或者宠妃,否则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家人与亲眷。而今宫规改动,妃嫔和女官都有机会见到亲人,不得不说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善举。   虽说祖宗有命,后宫不可轻易与宫外联系,以免出现外戚扰乱宫廷的失控情况。可入宫毕竟不是坐牢,宫规却比牢狱更不近人情,难免有失仁厚之道。而且,宫中女子的境遇越凄惨,民间对采选越抵触。除去那些利欲熏心之辈,谁会心甘情愿地将女儿送入陌生之地,永远不得相见呢?   将心比心,除去刚开始言官们颇有些微词之外,后来便再也不见反对之语了。眼见着第一次会亲的三月二十五日即将到来,众人无不静静旁观。若是宫里安排妥当,没有什么差错,他们便不必将注意力放到这等小事上;如果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他们再集中弹劾也不迟。   懿旨发出后,妃嫔们的娘家无不喜出望外。在京城内的人家忙不迭准备拟奏折,立即申请会亲;在京外的人家则赶紧筹备入京的事宜,就算是赶不上三月二十五日,不是还有半年后的九月二十五日么?   ************   截止三月二十四日,张清皎已经收到了十来封请求会亲的奏折。其中不仅有吴废后的家人,也有张太妃、邵太妃的家人。她派人询问了她们,确定她们也想见亲人后,便安排了小太监去各家教授宫中礼仪。   直至最后时刻,还有一封奏折紧赶慢赶地送到了坤宁宫。张清皎略扫了扫,惊讶地发现底下的落款竟然是姑父沈禄与姑母张氏。张家人如今依然在兴济县,通信不若往常便利。姑父姑母特地请求会亲,应当是有要事相告罢。想到此,她便低声吩咐了沈尚仪几句,特地派了一名尚仪局的女官前往沈家教授礼仪。   到得三月二十五日那天,素来森严的禁城仿佛变得有些不同了。宫里的气氛不若往常那般沉稳,多少有些暮气沉沉的仁寿宫、慈寿宫内也无形之中沾染上了轻快的气息。   毕竟,太妃们的人生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枯燥无趣的日子,每一天都没有任何惊喜与不同。谁又能想到,她们竟然还有机会见到年少时便已经离别的家人呢?对于亲情的渴盼,多少让她们脸上都恢复了些许真情实意的笑容,不再是泥胎木塑般的麻木了。   张太妃乘着舆轿从宫里出来,正好遇到邵太妃。两位太妃平日里几乎并不来往,但此时她们的心情都不错,便也停了轿客套地说了几句话。朱祐杬兄弟六人坐着轿随在旁边,不约而同地掀起了帘子互相看了看,默默地交换了彼此对这件事的看法——   对他们而言,外家都很遥远,只活在母亲的娓娓讲述中,不过是些陌生人罢了。自家母亲很是激动,但这样的情绪却与他们没有什么干系。与外家亲人相比,他们更挂念的是乾清宫里的皇兄、坤宁宫里的皇嫂。   话说回来,自从春暖花开之后,冰场融化,皇兄皇嫂便不再纵容他们玩乐了。尽管之前觉得玩腻了,但如今他们却已经开始思念那块能自由自在顽耍的冰场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行至武英殿附近时,朱祐杬眼尖,一眼就瞧见了前头皇后的卤簿与仪仗,忙不迭地道:“皇嫂在前头呢,将我放下来,去给皇嫂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卡文了…… 第158章 首次会亲   听得女官禀报, 皇后的凤驾缓缓停了下来。   朱祐杬等兄弟六人遂上前行礼, 齐声道:“给皇嫂请安。”   沈尚仪徐徐地用如意勾起了轿帘, 露出了里头端坐的皇后娘娘。盛妆打扮的皇后微微含笑,扫了他们兄弟几个一眼:“怎么?今日你们都不用进学?”   前些日子皇帝陛下正式下旨,让兴王、岐王、益王、衡王与雍王出阁读书。从此以后,不再是内书堂里派遣的太监给他们启蒙, 而是由来自翰林院的才子们来教授他们。之前几位亲王读书尚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别说上课的时候走神了, 就算是随心所欲地旷课顽耍也没有人敢阻拦他们。   可如今却不比往日了——如果稍有懈怠, 说不得这些讲官一状就告到了皇兄面前, 还会被言官紧盯着不放。经过数日的“斗智斗勇”以及“屡战屡败”之后, 他们总算感受到了被讲官和言官支配的恐惧, 顿时对当年不过六七岁便出阁读书的皇兄肃然起敬。   在这种备受煎熬的时刻,冰场上的那些回忆便显得尤为珍贵了。每当想到给他们带来冰场的皇嫂,兄弟几个就禁不住又期盼又激动:如果他们将皇嫂哄得心情愉悦, 说不得便能央她向皇兄求求情,许他们每日松快松快呢?更说不得皇嫂还能想出别的游戏,让他们有机会试试呢?   “今天是会亲的日子,皇兄特地允了我们放假,陪着母亲去见见亲眷。”朱祐杬回道,“我们也是头一次见母家的亲戚, 还不知都有甚么人会来呢。话说回来,皇嫂也是去西华门?可是觉得不放心,想亲自去那里坐镇?”   “怎么?我便不能是去西华门会亲么?就许你们见亲眷, 不许我见?”张清皎勾起唇角。   朱祐杬等人怔了怔,皇六子雍王朱祐枟与在场最小的皇八子朱祐梈心直口快:“皇嫂的娘家不是早已回乡了么?怎么这会子又回京城了?”   “你们怎会知晓?”张清皎挑起眉,“我似乎没有提过罢?”   朱祐枟没有答话,朱祐梈毫不思索地道:“是给皇祖母请安的时候,听祖母与母亲说起来的。祖母说,难得有个光明正大的会亲日,她也想见一见家人。母亲说,祖母若是思念亲眷,随时召进宫便是了。母后与皇嫂也都不必拘泥甚么会亲日,只是除了三位贵人之外,这种例子不可多开,免得宫中生乱。”   他今年不过四周岁,记性不错,学出来的话也有模有样:“祖母说,既然宫中已有规矩,还是尽量遵守得好。不过,可惜皇嫂的家人都在故乡,没有回京。不然,皇嫂也可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亲眷。”   张清皎心中一哂,对周太皇太后的想法不作任何评价。这位长辈召见亲人可谓是相当随心所欲,不拘日子,更不拘时辰。倒是王太后谨慎些,一年顶多不过见上一两回而已。如果定要按照宫规来行事,难不成太皇太后以后能忍得住一年只与娘家晚辈见两次?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者说,她只想用新出的宫规,限制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作为皇后,她当然可以成为遵守宫规的模范人物。但她不例外,王太后不例外,太皇太后便也不能例外。   换而言之,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她见一见娘家人这样的小事根本不会引来任何人的不满。而且,令她意外的是,太皇太后竟然对她家人的行踪了如指掌。看来,宫内宫外都不乏有人给她报信,更不乏有人紧紧盯住了张家。   “便是父母兄弟不在,也有其他亲眷。”她轻轻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回轿子里去罢。改日若遇上休沐的时候,我会在宫内苑里办一场赏花宴,你们可都得过来。本该在月初办的,但那时候忙着此事不得空。正好如今牡丹、海棠、芍药、茶花都竞相开了,咱们也该赏赏花、踏踏青,好好松快一番。”   尽管亲王们对于赏花和踏青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只要想到多少能散散心,几个孩子眼底便迸发了强烈的热情:“再过几日就该休沐了,皇嫂若是定好了日子,别忘了派人告知我们。”   “放心罢,忘不了你们的。”   这时候,张太妃与邵太妃的舆轿才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正好望见皇后的卤簿离开。张太妃掀开轿帘,笑吟吟地看着齐齐目送皇后卤簿远去的大小少年们,对身边的女官道:“他们与皇后娘娘倒是有缘。每次说要去坤宁宫的时候,紧赶慢赶地生怕落了后。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问安,倒不见那般积极。”   “皇后娘娘与几位亲王殿下年纪相近,性情和善温柔。这样的长嫂,自然能得到弟妹们的敬仰。不仅仅是亲王殿下与皇子们如此,听说皇女们也隔三差五地便想着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相处得极好呢。”那位女官自然知道主子想听什么,笑着回道。   “可不是么?皇后娘娘年纪虽轻,为人处世却极为妥帖。连我每回见到她的时候都禁不住觉得欢喜,更不必提孩子们了。”张太妃道,不着痕迹地瞥了隔壁的舆轿一眼,“照我说,若有人忌惮皇后娘娘,那必定不是娘娘的过错,而是某些人心虚。”   女官哪里敢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只得沉默不语。张太妃轻笑一声,也不怪她,自言自语道:“再忌惮又如何?胜负早已分明。若非皇后娘娘宽容大度,她们娘儿几个哪有眼下的好日子?不过,以她那种小性子,这些事定然都记在心里,就怕皇后娘娘哪天想起来呢。成天过得战战兢兢的,都是自找的。”   相隔不远的舆轿里,邵太妃微微蹙起眉,显然对于儿子和皇后亲近一事非常在意。她非但不像张太妃那样轻松愉快,反倒是满脸忧愁,仿佛装满了心事。透过轿帘望见儿子们转身回来后,她才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   此时,西华门的城楼附近格外热闹。城楼外整整齐齐地停着数辆清油马车,排成十来列。每一列中少则一辆马车,多则两三辆马车,旁边都有太监跟随。眼见着时辰将至,守门的禁军敲响了安置在城门一侧的鼓,清油马车里陆陆续续下来了不少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敢喧哗,而是安安静静地排成数列立在马车边。   “皇后娘娘亲眷,沈氏五人!”   “宪庙张娘娘亲眷,张氏六人!”   “宪庙邵娘娘亲眷,邵氏三人!”   “宪庙吴娘娘亲眷,吴氏七人!”   立在禁军边的司礼监太监高声唱道,示意跟随这些亲眷的小太监过来验证身份。小太监们如领队一般,躬身请亲眷们随行,自己小跑着过去,拿出特制的牙牌与经过顺天府盖印的户籍名单等给禁卫反复确认。确定人数、性别、年龄都没有出入之后,禁军才会放行。   成功进入西华门后,便又有小太监领着这一行人去往城楼两侧的庑房。这些庑房都是新建的,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两边。虽比照贡院考舍而建,每间庑房却都算是宽敞。可容十来人会谈,不设门禁,只在门上垂了半截绸帘挡风。   哪家亲眷进入哪间庑房早有安排,小太监们顺次将他们领进去后,便立在角落里作为监督。亲眷们只能在里头安坐,不得擅自出入庑房。禁卫们在数步之外专门设了行障,防止有人误入宫中。   这时候,前来会亲的后妃们也陆续赶到了。张清皎特意命人将卤簿停下来,请吴废后的舆轿先行。吴废后命女官谢过了她,舆轿徐徐停在了吴家人所在的庑房外。片刻之后,周围的众人都听见了隐忍的哽咽声。   张清皎颇有些感慨,目送张太妃、邵太妃等人的舆轿陆续落在相应的庑房外。直到确认所有答应会亲的后妃都已经与亲眷会面,且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后,她才示意卤簿来到沈家人所在的庑房外。   甫下轿,庑房里的沈家众人便都纷纷跪下来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张清皎扶着沈尚仪走进庑房内,坐在早已铺设好的主位上。   姑父沈禄怕冲撞了贵人不敢抬首,起身后便退到一旁躬身不语;姑母张氏眼眶微红,瞧起来倒像是有许多话想说,却也不敢贸然开口;表弟沈峘已经是半大的少年郎了,穿着直缀,很有些读书人的模样了;二表姐沈洛惊喜中带着隐约的畏惧与敬仰,有些欲言又止。   最终,张清皎的目光落在唯一神色较为自若的人身上。这是一位陌生而又熟悉的妇人,穿着打扮很是富贵,面容里带着几分姑母张氏的影子,满脸都是笑意:“皇后娘娘可还认得民妇?说起来,都已经有十来年不见了呢。上回民妇见到皇后娘娘的时候,娘娘还小着呢。”   张清皎淡淡地颔首:“原来是大表姐。表姐是甚么时候回京的?”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警告,又一名猪队友到位。   皇后娘娘:你不能对我好点吗?   老天爷:对你已经很好了~ 第159章 娘家变故   沈禄与张氏共育有二女一子, 除去二表姐沈洛与小表弟沈峘之外, 还有一位比张清皎年长十岁有余的大表姐沈清。张清皎与她并不熟稔, 毕竟在她幼年的记忆之中,这位大表姐也不过是随着姑母回兴济省了两三回亲而已。   “回娘娘的话,民妇前几个月刚回京。”沈清道,看起来知书达礼, 即使面对的是皇后,举止也很是从容, “本来想着多年在外, 难得回到京城省亲, 在娘家住一段时日就回去。却不想, 竟然意外得知了娘娘的好消息, 真是满心都替娘娘觉得欢喜。”   “都是一家人,民妇觉着,怎么也该当面恭贺娘娘与舅父舅母才算是全了礼数。正想着是不是该去一趟兴济呢, 便听说了娘娘的懿旨,这才斗胆让爹娘递上了折子。这般唐突,不知是否打扰了娘娘?”   “哪里的话?彼此都是亲戚,很该多见见面才是。正巧我也有些时日不曾见姑父姑母了,心里也一直挂记着呢。”张清皎的唇角弯了弯。   她总算是看出来了,大表姐比她印象中还更强势几分。平日里沈家一直是姑母当家作主, 无论是姑父、二表姐或是小表弟都很听话。可这位大表姐一回来,沈家的当家人就成了她。瞧瞧,姑父与姑母都还不曾说话呢, 她便很是自来熟地说开了。   想当年,沈清何曾在意过她这位嫡亲的表妹?反倒是待张清瑜、张清璧姐妹极好,俨然她们才是血脉相连的自家姊妹似的。后来沈清远嫁外地,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时光流逝,转眼十几年就已经过去了。当年用满口大道理“教导”她的文雅少女,如今已然成为一位圆滑世故的主妇。她大概也从未想过,当时那般不起眼的小表妹竟然能幸运地母仪天下罢。   “姑父姑母都坐下罢,表姐表弟们也尽管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谨。”张清皎道,笑着打量沈洛与沈峘,“峘哥儿可真是长得快,转眼间便是一位翩翩少年郎了。进学的情况如何?眼下在何处上学?洛姐姐呢?近来过得可好?”   沈峘到底是少年心性,刚开始对这种场面虽有些发怵,不多时就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此时听表姐提到自己的名字,便朗声答道:“回娘娘,眼下还在沈家族中的私塾里上学,正准备考童生试。若是顺利,再历练几年应该就能考中秀才了。”   “相比鹤哥儿,我对你考中秀才也更有信心些。你的基础比他牢固,心性也比他更稳当。他啊,眼下还不定性呢,满以为考中秀才容易得很,已经夸下好几次海口了。”张清皎笑道,目光又望向了沈洛。   “民妇过得很好……”沈洛总算是从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身上发现了自家表妹熟悉的一面,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紧张了,“一双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婆家与相公也待民妇极好。”顿了顿后,她又补充道:“得知娘娘被封为皇后,他们更是将民妇捧在了手心里。托娘娘的福,民妇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舒畅了。”   “是么?那我就放心了。”张清皎笑道,“只可惜,没能见到你的那一双孩子。”至今她都记得,金氏提起沈洛“三年抱俩”时的喜悦与兴奋。   沈清笑容晏晏地接道:“孩子年纪小,懵懵懂懂,就怕冲撞了皇后娘娘,所以才没有带过来。民妇膝下也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年纪倒是稍长些,但性情顽劣、不知礼仪,实在是不敢带到皇后娘娘跟前来。”   “两位表姐都太过自谦了,这种年纪的孩童哪个不是活泼好动呢?下一回将他们都带进宫来罢,也让我见一见他们。否则日后见了自家的晚辈都不认得,岂不是闹了笑话?”张清皎示意沈尚仪准备了四只沉甸甸的香囊,作为给孩子们的见面礼。   沈清与沈洛忙不迭地跪下来谢恩。这时候,张氏才道:“寒暄的话便说到这里罢。娘娘,今日我们特地前来会亲,为的不仅仅是探望娘娘,而是有个消息正好从兴济送来了,民妇觉得该亲口告诉娘娘。”   “姑母请说。”张清皎心底倏然浮起了些许不祥的预感。若是她没有猜错,张氏想告诉她的消息,必定与亲人们紧密相关。   果不其然,便听张氏低声道:“在申请会亲的那一日,民妇接到了兴济传来的信,说是伯父病重,已经是弥留状态,大概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至今天为止,暂时并未接到确切的消息,但人应该是留不住了。”   张清皎怔了怔,脑海里浮起了那位犹如老先生般严肃的伯祖父。他不曾做过甚么官,最高的官职也只是一位不入流的普通教谕,但他却教出了一群算是颇为出色的子孙。他一贯不苟言笑,却总是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对晚辈们关怀备至。或许他确实曾因期望过高以及失望等等,对张峦、张岳与张忱差别对待,但在她看来,他仍然是一位很称职的大家长。   若是没有伯祖父张缙的悉心抚育,也就没有如今的张峦,更不会有眼下的她。爹爹视他为父,想必正是哀痛的时候,张氏宗长的更迭也不知会不会出现差错。若是那些耆老拿她作为借口,逼着从兄张忱将族长之位让给爹爹……   张清皎定了定神,轻轻一叹:“多谢姑母告知。我会即刻派人送信去兴济。”在这种哀痛的时候,张家绝不能乱起来。好不容易一家人拧成一根绳,绝不能因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   “我们也想回一趟兴济,娘娘若有甚么口信,民妇也可代为传达。”张氏道。   张清皎思索片刻,颔首道:“烦劳姑母告知伯祖母与爹爹,咱们张氏一族的重担,从今往后便交给从兄了。不过,从兄年轻,短时间内怕是镇不住那些族中的长辈,还需伯祖母与爹爹从旁协助才是。”   张氏点点头:“民妇明白了。娘娘尽管放心,有伯母在,谅那些人也翻不出甚么浪花。再者,他们就算是不服伯母,也不敢轻易得罪娘娘的父亲。”大弟张峦可是从一品的官员,遍数兴济县内外,哪里能寻得出比他更大的官儿?   沈清在旁边蹙起眉,轻声道:“既然表兄年轻,为何不能让舅父来担任族长呢?舅父正当壮年,又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不必施压也能将张氏族人收得服服帖帖的。表兄而今不过是个秀才罢了,年纪又小,怕是一时间难以服众啊。”   张清皎瞥了她一眼,道:“大表姐多虑了。大房是宗长一脉,从兄年纪虽轻,但性情温和稳重,本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我们二房已经是旁支,爹爹也不擅长这些来往庶务之事,何必给他增添烦恼呢?”族长可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使,而且宗长一房也不适合轻易变更,不然有违目前的宗长制度,族内以后也只会越来越乱。难不成,日后在族中定下一个规矩,哪一脉子孙官职最高便以那个人为族长么?   “是民妇妄言了,望娘娘恕罪。”沈清忙道,垂下眼不再多言。   张清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又对张氏道:“姑母,让爹爹他们安心在兴济守孝一年罢。莫忘了呈上丁忧的折子,在折子里奏请万岁爷为伯祖父追封。”按照礼制,为伯父守孝当服齐衰一年。而以张缙对他们这一脉的恩情,完全当得起像嫡亲的祖辈一样追封。   张氏应了声是,又与她说了一些旁的事,便主动提出告退。沈家人齐齐跪下,目送皇后娘娘上舆轿。待外头陈列的卤簿离开后,他们才在小太监与女官的引导下,目不斜视地穿过西华门的城楼,再一次验证身份与人数,回到了清油马车内。   张清皎特意派了女官与小太监们带着赏赐将他们送回家,一路上沈家人皆静默无言。直到女官与小太监都告辞回宫后,张氏才一改方才的笑容满面,皱着眉回头看向长女:“清姐儿,今儿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沈清抚了抚鬓边的花钗,微笑道,“娘觉得女儿哪里做得不妥当么?”   “哪里都不妥当。”张氏道,“在家中也就罢了,无论你随意说些甚么,我们也都不会放在心上。可那是在宫里,在皇后娘娘面前!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你心里难道不知道么?本以为你都已经是这般岁数的人了,定然有分寸,所以我也没有叮嘱过你,却没想到——”   “女儿哪里说错了?”沈清打断了她,“刚开始话多了些,不过是因为多年不曾见娘娘,所以情绪有些难以克制罢了。后来提及族长之事,女儿也只是心怀疑虑,想问一问娘娘的想法而已。娘娘若没有想法,那确实是女儿多虑了;但万一娘娘有想法呢,岂不是正好顺水推舟?”   “娘娘是甚么身份的人,哪里会在意区区一个族长之位?”张氏恼道,“你以为娘娘与你一样,每日就盯着家里族里的那些事么?!娘娘可是国母,无论是身份还是眼界,都与咱们天差地别!日后万万不能以你自己的念头妄自揣测娘娘的心思!”   沈清依旧很平静:“就算是国母,咱们不也是亲戚么?娘娘心善又念旧情,这般小事,她不会放在心上的。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伯舅祖父会被追封为几品官职。等到圣旨下来,张家必定又大不一样了。”   “张家是张家,沈家是沈家。”沈禄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些什么,在旁边道,“莫忘了,你是沈家人,不是张家人。”   沈清似笑非笑地道:“爹说得是,确实如此。咱们到底是沈家,不是张家。若真想捡些娘娘的手指缝里漏下的好东西,可不能像舅父与舅母那样随意自在。否则,娘娘哪里会特意惦记着咱们呢?”   沈峘有些听不下去了,起身闷闷地道:“我去读书了。”   沈洛也低声道:“爹,娘,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沈清看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道:“爹,娘,便是不为了我们姐妹俩,也该为峘哥儿打算啊。咱们沈家,日后就指望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总要有搞幺蛾子的猪队友   否则……没有办法推进情节啦~~ 第160章 众心欢喜   正午时分, 朱祐樘从乾清宫回到坤宁宫, 见自家皇后不似往常那样笑容轻快, 眉目间仿佛带着几分愁绪,不由得问道:“怎么?会亲之事不顺利?”说着,他的目光往周围扫了扫,似是在通过其他人的反应进行判断。但无论是戴义还是肖尚宫、沈尚仪等, 神情间都没有任何异样,可见上午应当没有出什么事才是。   “不, 会亲很顺利, 没有出任何意外。”张清皎道, 勉强地笑了笑, 丝毫不掩略有些低落的情绪, “只是姑母告诉我,伯祖父病危,极有可能撑不过去了, 我心里有些难受罢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等他老人家身体稍好些,便让爹爹将他们接到京城里住一段时日的。”   朱祐樘宽慰道:“老人家到这种年纪,体弱多病是常事。既然岳父没有派人来传消息,说不得还有转机。咱们这就多派几名御医去兴济诊治,指不定能转危为安呢?”他听她提过, 这位伯祖父对于他们一房来说,恩同嫡亲祖父一般。想来,若是失去这位长辈, 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多谢万岁爷。”张清皎道,顿了顿又问,“我若想替伯祖父求个追封,是否适宜?”   朱祐樘沉吟片刻:“倒无不可。但毕竟不是亲祖父,无法如同岳父那般封至从一品。”照这样的情形,追封为锦衣卫指挥使已经是极为扎眼了。而且,还不能给张家的伯祖母封诰命,否则必定会引来朝廷文武众臣的反对。   “万岁爷放心,我也没有想过给伯祖父求得追封从一品的恩赏。”张清皎道,“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便足矣。”作为妻子,她当然不会刻意让相公为难。若能得一个像堂伯父张岐那般累任最高的正四品职缺,张家应该便会很满足了。且伯祖母当年也请封了正四品的诰命,堂伯父丢官后便收了回去,只需再赐给她即可。   朱祐樘眉头微皱,疑惑道:“这便够了?”似乎觉得她的要求有些太低了。   “够了。”张清皎望着他,觉得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格外“可爱”,“欲壑难填,万岁爷可不能太纵容我。若是将我纵容得没了分寸,不知道替万岁爷着想,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和娘家,那该怎么是好?”   “我倒是想纵容得你没了分寸,不必像如今这般谨慎小心,自由自在地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只可惜,你比谁都知晓甚么是界限,时时刻刻都克制得很。”朱祐樘摇了摇首,温和地笑起来,“我知道,你是在替我考虑,生怕我受到责难与压力。不过,相信我罢,你偶尔放纵一次也是无妨的。”   “万岁爷可要记得今日说的话。”张清皎轻嗔道,眉眼里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等到我真的放纵起来的时候,只能支持我,可不能反对。”她若是“放纵”起来,必然不仅仅只是给家里人讨官做这样简单了。皇帝陛下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才好。   帝后二人一起用了午膳,朱祐樘便回到乾清宫继续处理政事,张清皎则步行去了慈寿宫。她到得慈寿宫时,正好吴废后与柏太妃都在陪着王太后说话。听太监通报说皇后娘娘来了,王太后抿唇笑道:“你一直夸赞的人来了,不如将方才那些夸奖她的话再说一遍?”   吴废后脸色丝毫不变,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只是眸中带着些许笑意,不再如往日那般疏离淡漠:“我夸她十句,也抵不过太后娘娘夸一句。既如此,太后娘娘不如替我夸一夸皇后娘娘如何?”   “这样的好孩子,怎么夸都夸不够。”王太后长叹道,“我夸了,你便不夸,对她而言未免有些不公平罢。”   “母后,吴娘娘,柏太妃。”张清皎进来后,颇有些意外。虽然她知道这三位如今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彼此经常走动,十分亲近。但自从吴废后搬到慈寿宫,她几乎从来没遇见过她们三人相处的场景。可见,这段时日她们定然是有意避开了她。如今她们却变得如此坦然,也许是不知不觉她已经得到了“认可”的缘故?   “最近一直忙碌着会亲的事,今日可算是初见成效了罢。来,坐下。”王太后笑着唤她到身边来,“方才张氏与邵氏都来过,说起会亲的经历,简直是赞不绝口——说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疏漏之处,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此事国朝并没有先例,能从无到有且做得这般细致,可真是苦了你了。”   “都是母后教得好,万岁爷也给儿臣出了不少主意。儿臣不过是将这些想法都汇集起来而已,哪里称得上辛苦呢?只是不知诸位太妃对这次会亲的感受如何,儿臣心里还有些忐忑呢。希望这两位太妃说的不是客气话,是真的满意才好。”张清皎笑道。   王太后失笑:“她们是不是真的高兴,我还看不出来么?你就安心罢,眼下满宫廷的人,对这次会亲定然只有夸奖的,不会再有别的话。”   “真的?”张清皎佯作又惊又喜,望向旁边的吴废后,“吴娘娘呢?对今日的安排可觉得满意?”推出一项新制度,自然需要做用户满意度调查。若是满意度高,便说明这次的会亲制度改革是成功的;若是满意度低,指不定就没有下一回会亲了。   “很满意。”吴废后颔首道,“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在冷宫里熬了这么多年,熬到如今,她总算是出头了。尽管碍于先帝,自家的污名无法光明正大地洗清,但该得的补偿也已经得到了。她总算不会再因为对家人充满愧疚而彻夜不眠,思念不休了。   “不过是见一次面而已,吴娘娘便已经满足了么?”张清皎微微一笑,“若是晚辈,只恨不得每年都能与家人多见几次才好。满心想着只需再等半年,便又能再见到家人,日子也越发有滋有味了,不是么?”   想起满头白发的老母亲与两鬓早已斑白的兄长,吴废后心头微微一热,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说得是。”在冷宫过的日子是煎熬,在慈寿宫过的日子因王太后与柏太妃相伴而有了些滋味,但未来的日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想到家人,再漫长、再枯燥的生活也都仿佛有了意义。   “柏太妃可想过会亲?”张清皎又问。   柏太妃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回道:“臣妾的兄弟都在锦衣卫。万家人离开后,他们便不必再成日告假,时常能进宫当值。臣妾想着,既然都能远远地相见,便不必特意会亲了。”   她的父亲本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后被加封为锦衣卫指挥同知。虽然没有实权,但在锦衣卫里的根基也颇为深厚。万家人被贬后,柏家人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自在。依然没有权力,却已经有了自由自在喘息的空间。   “如今只是能远远的见一面,哪里能比得上会亲时亲近自在?”张清皎笑道,“若是柏太妃有意,九月的时候便可提出会亲了。”   柏太妃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多谢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再想一想罢。”与王太后、吴废后日日相伴后,她也不似往日那般麻木,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生活渐渐有了趣味,又何妨再随性一些呢?   “这回你总算安心了罢。”王太后指着儿媳妇,笑道,“再将张氏与邵氏等人唤过来,定然也只会说同样的话。不过,等到九月份,恐怕想会亲的便不只是这么些人了。英庙、宪庙的妃嫔加起来足有二十来人,再有女官等等,怎么也得三四十人了。”   “母后放心,儿臣都已经想好了。若是人数太多,便多建些庑房,或者上午、下午错开安排就是了。”张清皎道,“给女官建的庑房可以小些,将女官与太妃们分开,才合乎礼仪。”   不过,到时候等待着大家的,便未必只是女官会亲了。朝廷的文武官员到了高龄便都能乞休回乡享受最后的生活,没道理女官不能光荣退休罢。宪宗朝没有女官封夫人回乡荣养的例子,但前几朝似乎有不少。她一直觉得,若有这样的祖宗规矩,很该继承下来才是。   慈寿宫众宪庙后妃对于会亲之事果然极为满意,王太后特意将所有参加会亲以及对会亲感兴趣的太妃都召了过来。众人望见张清皎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比平常真实许多的笑意。亲眷在京外的太妃很是关注自家人进京的情况,亲眷在京内的太妃也期待起了下一次会亲。慈寿宫内难得一片和乐融融,处处都仿佛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仁寿宫英庙众妃也同样如此。死水一般的生活她们已经过了数十年,骤然有了这样的惊喜,每个人的反应都很热切。平日里几乎都不怎么出现的太妃们都不约而同地勤快起来,除了给周太皇太后问安,还会陪着她念经抄经,在花园里走动。偶尔遇上年轻的皇后娘娘一回,脸上的褶子都能笑出花来。   周太皇太后私下向身边的女官感叹道:“以前她们就算是见到了英庙,也没有笑成这样过。每日里说是来陪我,其实都是来看皇后的。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见了一次不够,她们还恨不得每天都见着她,就像是嫡亲的孙女儿似的。”   张清皎也倏然发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成了后宫中最受欢迎的人。尽管不知道众位太妃对于她的喜爱能持续多久,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希望能趁着大家对她的好感度正高的时候,开始第二项宫廷改革。   至于朝廷里的官员们,发现会亲之事很顺利后,便没有再投入任何关注了。他们需要忙的都是国家大事,哪里会对宫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兴趣呢?除非——事关皇帝陛下的子嗣与名声等等,他们才会迸发强烈的热情。 第161章 春日之乐   很快, 宫中就派出了两名御医以及太监, 带着名贵的药材与丰厚的赏赐前往兴济张家。但不过五六日之后, 他们便带回了张缙病逝的噩耗。同时伴随着他们回来的,还有张峦请求丁忧守孝以及追封的奏折。朱祐樘毫不犹豫地按照自家皇后的意愿,给张缙追封为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赐遗孀何氏恢复正四品诰命。   因着给的官职并不高, 朝中文武大臣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对于皇后家族的封赏,国朝早有先例, 张家并没有任何出格之处。再者这是追封, 封得再高都不过是死后虚名而已, 对于现实毫无影响。   他们目前只关注两件事:其一便是皇帝陛下的教育问题;其二则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在京五品以下官员的考计。   在国朝, 皇帝陛下的教育与太子的教育一样, 都是重中之重。所谓“活到老便学到老”,帝皇教育不以年龄为转移,不以身份而改变, 而应该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积累。从/太/祖/高皇帝与太宗文皇帝开始,便逐渐设置了相应的惯例。直至英庙时期,终于定下了经筵与日讲的礼制。然而,到了宪庙主政的时候,这两项礼制便已经渐渐名存实亡了。   为了和先帝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热爱学习, 会像历朝历代先祖那般勤奋努力,朱祐樘特意重开了经筵与日讲。每个月初二、十二、二十二,在文华殿举行经筵;在朝政不忙碌的时候, 无须上朝的时候,隔三差五便前往文华殿温习四书五经,是为日讲。   众臣曾亲身经历过先帝沉溺丹药女色的时期,怎会不知道拥有一位主动好学的皇帝陛下究竟是多么“珍贵”、多么“奢侈”之事?甚至还有人私下感叹谢迁前些时日的奏折实在是巧妙至极。瞧瞧,没有后宫三千粉黛的诱惑,皇帝陛下可不是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政事与学业么?这才是他们理想中的主君啊!   在京五品以下官员的考计是由吏部主持的。吏部尚书王恕试图从中低级官吏开始考评,而不是贸然推行京内京外所有官员的考课,以降低吏治改革的难度。朱祐樘对此表示支持,但考评到底涉及到了许多官员的利益,各种关于此次考评的奏折与弹劾从来没有断过。   有希望考课由自家主管上峰负责,无须吏部插手的;有觉得此次考评并不公平,需要重新审视的;有觉得考评涉及人数太多,宜缓缓图之的。朱祐樘一概按下来,只听取那些对考评的内容与标准提出的建议,其余的只当没瞧见。   刘吉本想从中作梗,给王恕使点绊子。但一见皇帝陛下的态度,只得不甘心地放弃了。不过,明面上他虽然一直附和着皇帝陛下,暗地里却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说不得那些源源不断的弹劾奏折,其中就有他的功劳呢?   在皇帝陛下的鼎力支持下,吏部拢共查出了上百名不合格者。其中,有年纪太老无法再履行职务者;有能力不足,碌碌无为者;有浮躁浅薄,态度不端者。朱祐樘并没有心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考虑再三后,直接让年纪老的乞休,剩下所有人均黜落为民。   眼见着就有一百多个职缺空了出来,京内京外的官员们无不翘首以盼。京外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京内挤,就算是降上一品半品都心甘情愿;低品的官员则想法设法地升迁,只要能挤上去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吏部尚书王恕丝毫不为这些人情世故所动,而是将他看好的那些品性正直又有能力的地方官员都调入京中,这才酌情考虑其他人。经过一番调动之后,还剩下一半职缺暂时无人补充,他便奏请启用国子监生。   国朝初期,在举子与进士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国子监生曾经能够通过吏部考试直接任官。但后来科举人才济济,国子监生们便不似从前那般吃香了。即使偶遇吏部考试幸运地补了官职,几乎也只能一辈子在六七品以下打转。眼下空缺较多,紧急选拔任用国子监生,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   见了这封奏折后,朱祐樘便将内阁与六部尚书都唤到了乾清宫:“朕觉得,只要才华出众,国子监生确实可用。但也不必拘泥于国子监生,只要愿意任官,在京的举人都可参加吏部的考试。但他们日后的升迁须得格外严格一些,必须有足够的实绩方能往上升。”   三位阁老都觉得有道理,便听皇帝陛下又道:“不过,退一步而言,朕想知道——是否所有职缺都须得填补上?是否有些冗官裁撤之后,反而毫无影响?朕可不想用国库养一些整日里无所事事的闲人。”   每个朝代历经百余年之后,都会出现冗官的现象。他初时并不觉得十分严重,认为再过些年解决问题也并不迟。可最近正逢皇后在核实宫女太监的冗余问题,每日都在让尚宫局与尚功局对账、算账。他偶尔看了看高高摞起的账本,从中也窥见了冗官对于国库以及办事效率的拖累。   王恕怔了怔,躬身回道:“陛下的顾虑,也正是老臣今后的打算。这次黜落的一百多人,只需补七成职缺便足矣。接下来,吏部会衡量京官与外官的数量以及职缺,力求裁撤那些无关紧要的官员。”   “裁撤时也须得谨慎一些,不可太过激进,徐徐图之。”朱祐樘颔首道。冗官问题确实严重,但裁撤冗官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说到底,裁撤并不是黜落后便一了百了,如何安抚裁撤的人也是问题。   ************   就在皇帝陛下忙于政务的时候,皇后娘娘终于从失去长辈的低落情绪中走了出来。这时候,司苑禀报,宫内苑以及万岁山的繁花都已经盛开。张清皎遂决定举办一场春日宴,让已经许久没有娱乐活动的内廷后妃们散散心。   她亲自用彩笺写了帖子,广邀慈寿宫、仁寿宫以及东西五所的后妃皇子皇女们。彩笺上不仅有皇后娘娘的字,还有沈尚仪绘制的写意花朵。每一张帖子都设计得独一无二,令人望之便觉得爱不舍手。   慈寿宫,王太后拿着彩笺细细瞧了许久,才将它放在另两张彩笺当中:“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办一场春日宴已经不容易了,她偏偏还费了这么些心思。看着不过是一张帖子而已,我却越看越想好好收藏起来了。”   “日子过得安逸,才会有舞文弄墨的心思。”吴废后微微一笑,“倒教我想起当年身在闺中的时候,一旦想邀闺中好友来顽耍,也是这般在细节处费尽巧思。”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将婚后生活过得和闺阁时期一样精细惬意。这既取决于所嫁之人是否良人,也取决于自个儿的地位与心态。   瞧瞧她们三人罢,婚后一个比一个难熬,命运一个比一个悲惨,都是所托非人的缘故。在娘家时,谁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然而,不过被婚姻磋磨了一年半载,绝大多数女子便都成了鱼眼珠子了。真期望这孩子能够一直这样幸福地过下去才好。她幸福,便意味着皇帝陛下也幸福。作为长辈,她们就算只是旁观,都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仁寿宫,周太皇太后依靠在引枕上,淡淡地道:“皇后愿意在宴会上多花心思,可见宫务都已经打理得很妥当了。自她接手宫务以来,也确实没闹出过甚么大事来。可真是瞧不出来,原来她竟是这般能干。”   旁边的女官笑道:“皇后娘娘这般年轻,哪有多少打理宫务的经验呢?若不是太皇太后娘娘和太后娘娘教得好,给皇后娘娘身边派了合适的女官,想来皇后娘娘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掌控宫务。”   闻言,太皇太后神色微霁。想起皇后身边两位最得用的女官都是仁寿宫派去的,俨然已经是她的左膀右臂,不由得笑叹道:“确实是个心大的丫头,也有福气。罢了罢了,她办一场赏花宴也不容易,宫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也该松快松快才是。”   “臣听说,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接到了请帖。也不知咱们仁寿宫里这些太妃会不会去。若是去了,那可真是热闹了。”女官又道。   周太皇太后笑嗔道:“她们如今都已经将皇后当成了亲孙女,哪有不去的道理?以前宫里举行各种宴会,她们不是托病不出便是只出去露露脸。而今一接到皇后的帖子,便都纷纷坐不住了。若是现下去她们宫殿里瞧,指不定她们已经开始挑衣服首饰了呢。”   她也不过是一句顽笑话而已,但仁寿宫的某几位太妃寝殿中,确实已经铺满了簇新的衣裳与首饰。满头银发的太妃们与身边的女官说说笑笑,末了无不叹道:都已经多少年没有赏过花了,接到这封帖子,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数十岁。   东西五所内,期待已久的朱祐杬等兄弟几个凑在一起,笑容格外畅快:“瞧瞧,皇嫂连帖子都费了这样的心思,指不定宴会的时候还会给咱们惊喜呢。不说别的,便是能去万岁山走一走也是好的。”他们最近忙着课业,每日连宫内苑都没有空闲逛,更不用提去往别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三天了_(:3∠)_   我看看四月的日更万字活动啥时候开始   到时候给大家预告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清明节这周吧……   ps.明朝皇帝们都得上课,据资料记载,孝宗对经筵最热心,武宗最不喜欢╮(╯▽╰)╭ 第162章 游园之宴   转眼便到了举行春日宴的正日子, 三月的最后一个休沐日。   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乘着舆轿, 来到宫后苑里。然而, 舆轿却并未在宫后苑里停下,而是穿过了北面的玄武门,直往万岁山而去。到得万岁山的山脚下时,众人都下了轿, 就见山门牌楼前花团锦簇,摆满了娇妍的芍药。山门之后, 一条两旁怒放着山茶花的小径蜿蜒而上, 湮没在吐出绿意的树荫里。   “芍药开得极好, 茶花更有野趣。”朱祐樘笑道, “不知皇后还准备了甚么惊喜?”   “万岁爷顺着小径前行便知道了。”张清皎微微一笑, 让宫女太监抬来早就备好的肩舆,“这是为祖母、母后以及诸位太妃准备的肩舆。若是觉得疲累,便可乘着肩舆上山。坐着肩舆所见的美景与在小径上慢行所赏的景致, 应该也有不同之处。”   周太皇太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肩舆:“我这样的老胳膊老腿,可不能与你们年轻人相比。在平地上走一走尚可,若是登山恐怕便难了。”虽说万岁山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山,但她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有攀登的体力?   几位身体不太好的英庙太妃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笑道:“难得咱们一大家子人都出来走走, 可不能因着我们慢吞吞地挪动,而坏了你们的兴致。倒不如我们坐着肩舆在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的后头慢行得好。”   王太后以及宪庙诸太妃选择了步行。她们顶多不过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年轻些的甚至只比朱祐樘、张清皎大了几岁而已, 沿着小径攀上万岁山自是没有任何难处。再者,她们大都带着皇子皇女,同行亦能享受与儿女共游的乐趣。   安排妥当后,因小径狭窄,很难以肩舆为中心前行,周太皇太后便主动提出落在最后:“能瞧着你们在前头热热闹闹地赏花也好,总比我独自乘着肩舆在前头,只能听着你们在后面笑声连连强些。”其余几位太妃亦是连连称是,表示连人带花一起看才更有乐趣。   于是,朱祐樘和张清皎分别扶着王太后、吴废后等走在前方,英庙太妃与宪庙太妃们领着皇子皇女们在中间,乘肩舆的周太皇太后等人在最后。肩舆之后,则是一群拿着各种物事的女官、宫女、太监等。   小径两旁开着的山茶花颜色繁多,品种不一。有植株修长、色彩鲜艳的单瓣花,也有低矮的半重瓣花,雅致淡然的重瓣花,以及如倒扣铃铛的曲瓣花、五星瓣花等等。仅仅只是茶花一种,便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姹紫嫣红开遍之感。   王太后的兴致颇高,时不时便问一问这些花的品种。司苑在旁边低声解答:玛瑙茶、鹤顶红、宝珠茶、蕉萼白宝珠、杨妃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晚山茶、南山茶等等。张清皎暗自记下了她最钟爱的几种,想着稍后便将花儿送到慈寿宫里去。   皇子们对赏花没有什么兴趣,但也愿意陪着自家母亲走一走。皇女们则格外钟爱这些,皇长女来到皇兄皇嫂身边,悄悄道:“皇嫂,我想在宫里养些茶花,可否让司苑安排一位通晓花事的宫女给我?”   “只想养茶花么?底下的芍药可觉得不错?待会儿上头还有别的呢。”张清皎笑道,“至于宫女,我让司苑挑一个温顺懂事的陪着你。”许是移情作用,她对这些年纪与自家弟弟同龄的皇弟皇妹们都一视同仁。只要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她便会尽量满足。   “那我再好好瞧瞧。”皇长女道,迟疑片刻,她又轻声问,“皇嫂的字写得很好,帖子上的画也很好……我能不能向皇嫂学一学字画?”对于皇女的教育,国朝此前并没有甚么惯例,都是由女官来启蒙的。但女官教的主要是些女四书以及识字、女德之流,至于琴棋书画这种怡情之物,不过是简单地教一教罢了。   张清皎笑道:“字是我写的,画可不是我绘制的。”思及五位亲王都已经出阁读书,皇长女与朱祐杬同龄,却没有得到同样的重视,她也有些怜惜这些皇妹们。皇女们说来也都是金枝玉叶,但她们不是有机会继承皇位的皇子,偌大的宫廷中,若母亲不受宠,便很容易被人遗忘。先帝时期后宫混乱,王太后自顾不暇,万贵妃横行霸道,又哪里有空暇替她们考虑一二呢?   她思索片刻,又道:“这样罢,仿照亲王们出阁读书的规矩,你们每日上午来坤宁宫进学如何?沈尚仪若得空,便亲自教你们琴棋书画。若不得空,从尚仪局调一位司籍女官来,代她教授你们。若你们想学别的,也尽可与我说,如何?”   皇长女双眸一亮,脸颊上浮起了红晕:“多谢皇嫂!”   旁边的王太后与吴废后听了,都笑起来:“还是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不过,让她们都去坤宁宫进学,是不是会打扰你处置宫务?不若在东西六宫里选一座宫殿收拾出来,专门作她们的学堂。横竖空着也是空着,有些人气儿,宫殿反倒不容易破败。”   “母后和吴娘娘说得很是。”朱祐樘也接道,“给皇妹们专门辟出女学堂,也不会耽误你的事。”   “收拾宫殿且得些日子呢。”张清皎笑道,“既然要专门辟出女学堂,一应物事都该准备妥当才好。在女学堂备好之前,便让她们先在坤宁宫里学着罢。除了琴棋书画之外,皇妹们也很该学一些中馈之事。我处置宫务时她们都在旁边听着,或许能有所体悟呢?”   皇长女已经十二周岁,转年算虚岁就已经十四了,也该学些经济庶务了。纵然是尊贵的公主,也不能将所有事都交托给女官,而是应该掌控自己的生活才是。或者说,正因为是公主,才更应该把握住机会,将未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王太后与吴废后都很赞同,于是朱祐樘也无话可说——皇妹们若是经常来往于坤宁宫,便意味着他上午不能轻易回坤宁宫,只能留在乾清宫里了。这样想着,皇帝陛下觉得,还是得先催促底下人赶紧将女学堂布置好,再合情合理地限制皇妹们在坤宁宫逗留的时间。   皇长女当然不会知道,自家皇兄对于此事竟是格外积极急切起来。她望着张清皎,一双凤眼里星光璀璨,充满了信赖与崇敬:“都听皇嫂的。我也想像皇嫂一样,无论做甚么事都能游刃有余。”   张清皎轻轻地揉了揉她的鬓发:“只要你有心,以后定然会比我更从容。”   待皇长女回到母亲王太妃身边后,便抑制不住喜意,轻声提起了此事。王太妃止不住地念阿弥陀佛:“都说长嫂如母,皇后娘娘想得可真是比我周全多了。好孩子,尽管跟着娘娘学罢。你若能学了她的三四分,我日后也能放心了。”   再过一两年,指不定女儿便要出嫁。嫁的是什么样的驸马,往后能过什么样的日子……这些问题总是盘旋在王太妃心中,令她止不住满心忧虑。不过,若是现在便将她托付给皇后,借着进学之事与皇后情谊更深厚些,应该无论如何都不会过得太差罢。   皇长女仿佛瞧出了母亲正在想些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娘放心罢,我定会好好跟着皇嫂学的。”她要跟着皇嫂学的多着呢,不仅仅是为人处世以及中馈之道,更不仅仅是琴棋书画,或许还有“御夫之道”?   想到此,皇长女不由得悄悄地瞥了自家皇兄一眼,菱唇微翘。   ************   沿着山路小径走了片刻后,便已是茶花开尽之处,算是到得半山腰。山腰处恰有一座赏景亭,可供众人暂时歇息。而赏景亭外则是怒放的西府海棠与垂丝海棠,各有千秋,或婉然,或鲜艳,或花满枝头,或含苞欲放。   张清皎已命人在此处备了茶水点心,供大家稍事休息,随时取用。趁着所有人正赏花休憩的时候,她着人摆了画案,备了笔墨纸砚与颜料,浅笑道:“祖母,母后,万岁爷,咱们来顽一个小游戏如何?”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回首望过来,便见年轻的皇后笑容晏晏:“听说文人雅士的游戏,不是接诗对句,就是猜谜射履。咱们不妨也仿照这些游戏,来一个接替作画如何?由祖母来定画的主题,咱们每人只能往上头添一笔,看看最后会作出一幅甚么样的画来,能不能合祖母的心意。”   “你这脑袋里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主意。”周太皇太后笑道,“这样的游戏,我倒是没有试过,不妨试试看?不过,底下这群小的也画么?”   “既然是每人添一笔,皇弟皇妹们自然也须参与。”张清皎笑道,“按他们的心意即可,无论怎么添,都无妨。”   朱祐樘略作思索:“那不如便改易顺序,先由祖母和母后开场,再让幼弟幼妹们添一笔,之后便是诸位太妃,朕与皇后最后落笔,如何?”让不知事的小家伙们先来添,他们再一笔一笔慢慢补足,才有可能形成画面。否则,最后便只能是每人“添一笔”的效果了。   “那便按照万岁爷的安排罢。先请祖母定画的主题——”张清皎道。   周太皇太后出身普通农家,素来便不是什么喜好文雅的老人家。她目光向亭外看去,直白地道:“那便以赏海棠为题。”说罢,便有宫女抬起画案,奉上笔墨纸砚。她沉吟片刻,沾了颜色,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王太后不假思索地落了第二笔。皇幼子与皇幼女都只有一岁半,连笔都拿不起的年纪,直接用胖胖的小手蘸了颜料印在了纸上。其余皇子皇女们望着那两个小爪印,简直是费尽了心思给他们俩描补。轮到诸位太妃时,她们更是小心翼翼了,生怕自己添坏了,落笔时都须得再三思索。   作者有话要说:  抓完虫了   ps.从四月一日到四月五日是四月的日更万字活动   我已经决定参加,所以明天开始敬请大家期待,么么哒~   ps.茶花资料来源于百度,另外明朝公主出嫁时才有封号,现在只能用皇女来称呼 第163章 阖家嬉趣   等到张清皎执笔时, 便发觉这幅画已是初具雏形。尽管不似精心绘制的画那般布局精妙, 赭黑的枝桠与点点的海棠红笔触不一, 但她已经能够从中发现从未有过的稚趣。幼童兴致突来的一笔又一笔,在两个小爪印上细细填补的稚嫩笔触,无疑比那些毫无灵气只余娴熟的画工更吸引人的目光。   她思索片刻,也在画的边缘用乌黑的墨落了笔。因她特意用了淡墨, 墨汁边缘浅浅地氤氲开,让画面上仿佛多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朱祐樘从她手中拿过笔, 扫了一眼画面, 含笑添了最后一笔。   “来, 让我瞧瞧, 最后这幅画究竟成甚么样了?”周太皇太后难得生出几分好奇。宫女们抬着画案来到她跟前, 王太后与吴废后等人遂也垂眸看去。不仅是她们,太妃以及皇子皇女们也禁不住簇拥而去,立在画案四周。   乍一瞧, 这确实是一幅赏海棠的画。中央是赭黑的海棠树,上头点缀着寥寥无几的绿叶与或热情绽放、或含苞欲放的火红花朵。下方有一座用几笔勾勒出的观景亭,里头立着一个背影,似是正在专注观赏。海棠树与观景亭之间有氤氲的雾气弥漫,亭外还有奇石与野花。   可若是再仔细看去,便觉得海棠树的枝桠走向略奇怪, 海棠花的调色也并不均匀,仿佛是不同种类的花朵都生生地长在了一棵树上。那观景亭里头的背影细看还有指纹印,虽填补了几笔, 仍让人一眼就瞧出了破绽。而观景亭外头的奇石本质上就是幼嫩的爪印,好不容易勾勒好了边缘,中间却已经无力遮掩了……   “十一弟和六妹的掌印指印太难盖住了。”朱祐杬禁不住脱口而出,满脸都是遗憾,“若不是费了些时间在这上头,海棠树还能画得更好些!”眼下这幅画,说是五六岁孩童的游戏之作也不尽然,说是成熟之作更谈不上,充满了矛盾与怪异感。他几乎有些难以置信,这是他们皇家所有人通力而成的作品。   “是啊,只要十一弟和六妹在旁边看着,咱们再作一幅,一定比这幅更好!”其他几位小少年也纷纷附和。他们目前都在学书画,已经初尝鉴赏的乐趣,自然觉得这幅画怎么看都不够满意。   “若是缺了他们,这个游戏便没有这般有趣味了。”朱祐樘浅浅一笑,“无论这幅画如何,帮他们俩描补的时候,你们不是都很用心么?每人都用足了心思,这就是一幅好画。每年若有一幅,等到十一弟与六妹年长些之后,何愁画不出好画来?”   依稀体会到他的言下之意,朱祐杬与皇长女都有些若有所思。尚未理解他话中深意的小少年们也没有再多言,想了想,纷纷点头道:“那我们每年都画一幅!将每幅图都裱起来,看看是不是一年比一年画得好!”   “这个主意甚妙。”张清皎笑道,“不如咱们在宫后苑里寻个地方,专门悬挂咱们自家人一起作的画,如何?年复一年,画变,人未变。若能借着画回忆起此时此刻,心里不知该有多温暖呢。”   “不必再专程寻地方了。”周太皇太后慢悠悠地道,“就放在仁寿宫里。我倒是觉得这画儿很好,就连十一哥儿和六姐儿的手掌印都瞧着不错。一看到这画儿,便能想起你们方才认真仔细的模样来。一大家子人同心协力地作一张画,好,极好。”   她不是什么文雅之人,也不懂如何欣赏一幅画。但她看重的是这幅画中蕴含的情感,看重的是这幅画所带来的美好回忆。尽管她对皇后的喜爱已经在皇帝的独宠中一日一日消磨干净,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位孙媳妇确实很难得。   这场游戏仅仅只是游戏么?显然并不是。   作画的游戏,已经足可见她花费的心思与心里的想法——她俨然便是一位来自于和睦美满大家庭的聪慧者,满怀热情地想将皇家众人从一盘散沙转化为真正的“家人”。不得不说,在这方面,她确实很天真。可这天真中却带着令人不自禁生出喜爱的胆气与勇敢。   周太皇太后并不在意结果,毕竟身在皇家就会有相应的觉悟。即使眼下瞧着兄友弟恭,也不能掩盖当年曾经险些你死我活的争储斗争。但那又如何呢?在这个美满温暖的春日里,那些黯淡的过去似乎已经渐渐消散了。无论是不是事实,对她这位希望能尽可能平安喜乐的长辈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张清皎并不知晓,周太皇太后已经自动自发地想象出了她的用心良苦。她只是能隐约感觉到,这位长辈的态度从疏离又慢慢地变得软和了许多。当然,她没有周太皇太后所以为的那样天真,只是想借着这个游戏增进彼此之间的好感罢了。   至于成为真正的“家人”?   这是一种奢望,对皇室兄弟姊妹而言尤其如此。史书的故事已经告诉大家,在皇室,最缺的就是亲情与爱情。即使在无忧无虑的时期曾经拥有过,也未必能持续一生;即使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也不意味着内心会完全接受现实。   她从来不会给自己设定无法实现的目标,一切都只是想让后宫更祥和一些,让大家对她的好感度更高些——从而便于她打理宫务、改革宫中规矩,以及安安生生地守着她的皇帝陛下过着他们的小日子罢了。   最终,画作被人拿去装裱了。众人有些意犹未尽地继续向山顶而去,连周太皇太后都不再乘坐肩舆,而是扶着女官缓步攀登。就这样走走停停,观赏路旁满树雪白的梨花、远处如火浪般的杜鹃,终是来到了万岁山顶。   山顶的寿皇殿本是先帝供奉三清之所,而今里头改易成了佛堂。殿外则已是一片牡丹花海,魏紫、姚黄等名贵品种应有尽有。殿内梵音阵阵,殿外花香袭人,交织成了奇妙而又令人充满感触的场景。   周太皇太后念了声阿弥陀佛,脸上的褶皱都仿佛舒坦了不少,扶着女官越过花海,来到寿皇殿内。王太后以及太妃们簇拥着她随了进去,也都纷纷在佛前跪拜起来。朱祐樘和张清皎对视一眼,也跟着她们拜了拜佛。   从寿皇殿出来后,牡丹花海里已经摆了三三两两的长案。上头放着以时令花为食材的菜肴和点心,都是温热的。在绚烂的花海中享用春花宴,即使不过是寻常的滋味,尝着也比往常更美味几分。众人纷纷赞不绝口,都希望在自己的食单中添加一两样时令花做的菜肴点心。   “不过是取了巧罢了。”张清皎抿唇笑道,“咱们今日尝的不是菜肴的色香味,而是牡丹的色香味,可不是都觉得不错么?若换了场景,回到宫里,这些菜肴点心尝起来可未必如眼下这般惊艳了。”   “无论是不是取巧,都不许你藏私。”张太妃打趣道,“谁知道到时候我们尝着会不会欢喜呢?就算滋味不比如今,只要一想到今日的情景,心里定然也是甜的。”   “既是如此,诸位回宫后,便差司膳女官将喜好的菜肴都报给尚食,再让尚食局妥善安排,如何?”   “如此甚好。”   赏花宴较为随意,不仅安排了教坊司的歌舞,还有猜食材与给菜肴取雅名等游戏。上至周太皇太后,下至皇子皇女们,都觉得很是尽兴。吃得颇觉有趣,吃得满堂欢喜,这可不是寻常的宴会都能带给大家的感受。   宴席后,食案俱撤下,长辈们去了寿皇殿后头休憩。周太皇太后、王太后独享一座寝殿,其余太妃各安排了合适的房间。至于精力充沛的小少年小少女们,则都留在寿皇殿前的观景台上赏花赏景。   朱祐樘与张清皎在观景台边缘驻足片刻。此时正值天高云淡,碧蓝如洗的穹空之下,方方正正如棋盘般的京城在他们的视野之内延伸着。许是因正值春日之故,京师带给他们的感觉与初登此处时全然不同。   那时白雪皑皑,处处萧瑟;而今绿意盎然,带着勃勃生气。   张清皎不由得想道:那时候是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如今正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所以,才会给她带来如此不同的感受罢。想到此,她转首看向朱祐樘,对着他俊美却又专注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   朱祐樘似有所觉,瞥向了她,轻轻笑了:“这是我此生中最悠闲最温暖的休沐日之一,卿卿费心了。”他从未想过,宫廷中的宴席也能如此轻松、如此有趣。往日的宫廷宴会的中心都是父皇与万贵妃,其余所有人不过是陪衬罢了。他们的喜乐离他很遥远,也令他一度觉得自己与那些宴会格格不入。   没想到,今天他却觉得很享受。纵然不是与皇后的二人世界,纵然平安喜乐底下依然有阴影与暗流,他也已经有了些许家族和乐的感觉。   “万岁爷觉得欢喜,我便满足了。”张清皎道,“宴会不可能教所有人都满意,但只要万岁爷满意,祖母和母后满意,皇弟皇妹们也高兴,便已经是成功了。不过,今日不过是开始而已,往后万岁爷还会有许多个今日的。”   “那更令我期待了。”朱祐樘勾起唇角。   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童稚的笑声。帝后二人回过首,正好见精致的风筝迎风而起。朱祐杬等人接过太监们手里的风筝,兴奋地扬起首,看着它们越飞越高。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欢快的笑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放风筝,却是首次在万岁山上放风筝。有一瞬间,他们都觉得自己的风筝仿佛要飞上天去了,既激动又畅快。   “皇兄,皇嫂,帮帮我们罢。”皇长女、皇次女与皇三女三个小姑娘手里拿着坠下来的风筝,满脸都是失落。她们是第一回 得到允许自己放风筝,格外高兴。但风筝却不是那么容易放的,屡屡往下坠。   朱祐樘与张清皎相视而笑,漫步走向她们,小姑娘们的眼底复又充满了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太皇太后:……唉,真是个好孩子,就算不喜欢她也得说,心地可真好啊……   皇后娘娘:????   太皇太后:就是天真了些,天真得近乎可爱了。   皇后娘娘:_(:3∠)_(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要好感度是为了工作啊!)   皇帝陛下:祖母,卿卿就是天底下第一好,对不对?   太皇太后:呵呵。   ————————————————————————————————————————————   以后日万活动固定在每月1号到5号   我会尽量参加   平时周末也会尽量加更   嗯…………望天   本文目前是100万字都嫌不够,大家慢慢看吧,我也慢慢更 第164章 公主教育   翌日清晨, 给周太皇太后、王太后问过安后, 三位皇女便跟着张清皎回了坤宁宫。她们以前也常来问安, 却不过是在明间略坐一坐罢了,坤宁宫的其余各处都不曾踏足。这一回,张清皎亲自领着她们去了西次间的书房,温声道:“在女学堂布置妥当之前, 你们每日只管来此处进学。”   “打扰皇嫂了。”三个小姑娘齐声道,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你们很不必与我客气。坤宁宫平日里也只得我一人, 你们来了倒是热闹些。”张清皎道, 给了她们每人一张彩笺, “你们三人年纪不同, 需要修习的课业以及感兴趣的技艺应当也各不相同。以我对你们的了解, 初步给你们拟了不同的课程编排。其中或许有不准确之处,你们都瞧瞧,看看是否需要调整。”   “皇嫂费心了。”皇长女道, 垂首仔细瞧了瞧彩笺上的字。便见这彩笺上以簪花小楷列了张有些怪模样的图——左边一列写着时辰,中间一列则写着修习的内容,右边一列是人名,偶有空白处。奇怪的是,尽管没有任何人向她解释,她读了几遍后, 便无师自通地读懂了这张图的涵义。   这张图便是她的课程编排:辰时正至巳时初,跟着皇嫂学中馈之道;巳时初至巳时正,跟着沈尚仪学画;巳时正至午时初, 跟着沈尚仪学琴;午时初至午时正,跟着司籍女官学诗文。午时正与皇兄皇嫂一同用膳,用完膳后回宫歇息;下午练习大字以及随着司苑等女官学养花、对弈等等;次日将字交给沈尚仪指点。   皇长女又侧首瞧了瞧身边二妹与三妹的课程编排。皇次女比她小两岁,今年正是十周岁,皇三女比她小三岁,今年是九周岁。两位妹妹上午的安排都相同,下午按照不同的兴趣稍有些区别。   辰时正至巳时初,她们俩都跟着司籍女官学字。之后的所有安排都与她一样,下午也须得回宫练习大字,以及熟背诗文等等。不过她们都对养花没有甚么兴趣,皇次女喜欢调香,皇三女喜欢画绣样。因此,皇嫂特意给她们派了相应的女官给她们指点。   “这不过是初拟的课业,你们若是喜欢别的,也能更改。”张清皎笑道,“咱们皇家的女儿都是娇养出来的,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拘谨。若咱们公主都不能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天下间哪还有女子能过着随性的日子呢?”   “皇嫂便能呀!”皇次女抿唇笑道。她的母亲在先帝时期受封郭惠妃,如今称郭太妃。因郭太妃那时候尚且得宠,她也受母亲疼爱,所以性情比姊妹们活泼些,与人相熟之后便会显露出娇憨可爱的一面来。   “皇嫂……我……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画绣样……”皇三女是宫女所生,其母前两年过世,没有赶上先帝大肆封妃的时候,亦没有追封为妃。因此,诸多皇子皇女中,她的身份反倒是成了最低的,平日里也只留给大家柔顺的印象。却想不到,此时此刻,她反倒是最先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是乳母说,女子当有德言容功,若是在女红上有天分,定然能得到长辈的赞许。所以……所以我便佯装成喜欢画绣样,每次都靠这个得了祖母和母后的夸赞。但我其实并不喜欢只画绣样,更想学画。”她其实不喜欢用画绣样来博得所剩无几的存在感,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孩子,那你便下午继续学画。”张清皎勾起唇,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若是能书会画,区区绣样岂不是手到擒来?不耽误咱们学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技艺,也不耽误所谓的‘德言容功’。”   “你的乳母确实是为你着想,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但她是平民女子,所言的道理对于平民适用,却并不一定适合你们这样的金枝玉叶。我须得告诉你们,咱们修德言容功从来不是只为了得到别人的夸赞,而是为了自己。唯有自己才能出众,过得从容自在,才更容易得到其他人的认同。”   “女德,并非一味柔顺,而是要像先辈圣贤一样,成为心怀悲悯之人。人与人的相处之道,并不仅仅只是退让,也不仅仅是强横。以退为进,以进为退,里头都是学问。你们与人交往时若有觉得烦恼的问题,以后也可提出来,咱们一同想办法解决。”   “女言,并非一味谨言慎行。不该说的闲言碎语,确实不能说,因为并非事实,于我们也毫无意义。但必须说的那些话却不能不说,若是不说,反倒容易让亲近的人受困,也让自己觉得为难。忠言虽逆耳,却是替他人着想。怎么才能将忠言说得顺耳些,便是咱们须得仔细考量的。”   “女容,也不只是将华贵的衣饰穿出来,跟随风潮妆扮而已。我们的容貌是属于自己的,不仅仅是为了取悦别人而存在的。若是自己觉得妆扮得漂亮了,往往心里也觉得舒畅喜悦,这便是重视容貌与衣着打扮的真正目的。”   “更重要的是,须得注意养生之道,也注意四季变换的衣着品味。当然,最重要的是看咱们的心情。随着心情变换妆容与衣着,也是过日子的趣味。至于旁人喜不喜欢倒是其次,不喜欢的咱们便不与他们来往就是了。”   “女红,为的也不是裁剪衣裳和绣花。这些事原本不须我们动手,但我们学会之后,便可偶尔做一做女红怡情。绣个香囊装二皇妹调制的香片,互相送一送自己绣的帕子,也不失为一种小趣味。”   “在德言容功之外,我们还有许多才艺能够尝试。这些才艺既可是生活的点缀,有了它们,日子便过得更有趣味——也可是令我们真正沉浸其中的‘道’,如同竹楼先生之于琴与书法一样。要是能成为卫夫人那样的传世大家,青史留名,便是所有女子的骄傲了。”   “不过,唯有一样,中馈之道是必须学的。无论感兴趣不感兴趣,我们都必须将家里的大小事都掌握在手中。就算不想浪费时间与精力,也应当会查看、会选人打理。如此,生活才会如我们所愿的那般顺遂。”   三位皇女连连颔首,望着皇嫂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张清皎勾起唇:“那从今日开始,咱们的女学堂便正式开学了。二皇妹和三皇妹留下来好好学写字,大皇妹随我来,看看我如何处理宫务。”她牵起皇长女的手,将她带向明间。皇次女与皇三女望着她们的背影,眼底都有些羡慕。   “皇嫂,我们甚么时候能学中馈?”皇次女忽然问,皇三女在旁边连连点头。   张清皎回眸一笑:“你们俩呀,再等一两年罢。那时候大皇妹若是出师了,便让她领着你们练练手。咱们宫里的事儿多着呢,若是你们能来帮忙,我也能松快些。对了,在此之前,也该给你们加一门算学才是。”   两位皇女脸色都微微有些变了,可见她们之前对算学并不太感兴趣。   “算学很有趣,你们再学一学便明白了。”皇后娘娘笑道。   ************   明间内,肖尚宫已经领着一群女官守候在主座两侧。张清皎让人又挪了一张椅子过来,放在主座的旁边。待她们两人落座后,女官们立即行礼问安:“臣见过皇后娘娘,皇长女殿下。”因国朝在皇女出嫁时才会正式册封公主,故而皇女们以及未册封亲王的皇子们都以序齿来称殿下。   “平身罢。这几天宫里有甚么紧要之事需要安排么?”张清皎淡淡地问。   “回娘娘,暂时并无需要临时安排的要紧事。”肖尚宫命人取出一张画轴。由底下女官徐徐展开后,她指了指写着四月的那一部分:“不过,眼见着便是寒食与清明了,节日所需之物也该准备起来了。不知娘娘对于这两个节日可有甚么想法?”   皇长女仔细看去,发现那画轴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头是初一到三十,日期底下则是诸如节日、祭祀、生辰等大小事宜,宛如宫廷版本的详细日历。她心里不由得想道:这是谁想出来的?真真是再好不过了。若她也绘制一份“日历”,将每一年每个月需要做些什么都列得清清楚楚,随时在上头增减,哪里还会担心忘事呢?   张清皎仔细端详着四月的“行事历”,沉吟片刻道:“说到寒食与清明,便是祭祀与踏青。昨日咱们已经赏了花,倒不必再去一回万岁山了。不若去西苑走一走,散一散心如何?顺便扎几个秋千,顽一顽时令的游戏。”荡秋千便是这个时节的女孩儿们都喜爱的游戏,只可惜礼教森严的人家都已经不允许了,但宫中顽一顽应当是无妨的。   想到此,她又转过首问:“大妹妹,你可喜欢荡秋千?”   皇长女怔了怔,脸上浮起了带着些许激动的红晕:“不瞒皇嫂,以前从未荡过秋千,只是在宴席上看宫女与杂戏者荡过。好像……好像确实挺有趣味……”   张清皎不由得笑了:“其实我也没有荡过秋千,不若咱们这一回就好好顽顽罢。”想要在宫中形成游戏与运动的风尚,就不能放过每一个“动起来”的机会。踏青和秋千,一种都不能少。若是长辈觉得“不雅”,那便徐徐图之,先做一些小秋千即可。若想像古诗中形容的那般,立在秋千上飞过墙去,那可不容易。   皇长女立即颔首:“日后我们便都跟着皇嫂顽耍了……”其实当初冰场游嬉那会儿,她便很想和皇弟们一起坐冰车来着。但她很清楚,母亲绝不会允许。若是让祖母和母后知道了,皇嫂定然会受到责备。这一回只是荡秋千而已,应该、大概、也许、可能无妨罢?   “按照宫中惯例,准备寒食与清明之事。其余诸事也渐渐安排下去,不能耽误。”张清皎又道,“如果没有旁的事需要禀报,便照往常的规矩,由尚宫局开始,顺次处置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三位公主都是好孩纸~   未来都是皇嫂的脑残粉   不遗余力地帮着皇嫂推行各种“奇怪”的规矩 第165章 委托任务   尚宫局的事务, 由司记开始。   司记女官呈上文书单子, 张清皎一目十行地看着, 忽然指着一行问:“这一单是甚么?给我仔细瞧瞧。”   她话音未落,旁边便另有女官从文书中准确地抽出一份来。皇长女瞧了瞧,发现那些文书上头都夹着精致的青竹签,竹签上刻着数字。想必每支竹签上的数字与文书单子上的数字都是一致的, 这样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寻出那一份文书来。   除了青竹签外,旁边还有染了红色的红头签, 以及染了黛色的黑头签。张清皎在文书单子上用朱砂笔勾了一些单子, 又用黑墨笔勾了其中几个单子。便有女官挑出那些勾朱砂的文书换成了红头签, 拿出印鉴来加印;原样不变的青竹签文书交给了肖尚宫与沈尚仪复审加印;黑头签的文书则不予加印, 应当是有问题。   果不其然, 末了张清皎淡淡地道:“将黑头签文书拿回去,让她们重新写了再交上来。横竖她们不着急,不按规矩来写, 便延后几日再说罢。除了这些之外,没有别的文书需要加印了?”   “回禀娘娘,最重要且紧急的文书已经都在此处了。重要却不紧急的文书,我们正在处理之中,不重要的文书都已经交给了尚宫。”司记女官回道,将文书都放进了专门的匣子里, 提着退回了原位。   而后便是司簿女官,抱着厚厚的一摞文书上前,禀报道:“娘娘, 臣等再一次借着发放份例彻查宫中,重新核算了一遍名籍。经过二十四衙门与东厂的协理与确认,这一回的名籍应该是准确无误的。”   “截止今日为止,宫中名籍上的宫人共有七千六百四十三人。其中有三百七十一人已经身死却并未上报,顶替她们领份例者都已经拘在了宫正司里。又有一百二十二人在安乐堂里,久病不愈。再有三十四人下落不明,名籍尚在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换而言之,咱们宫里目前有七千一百余宫人能用,还须得减去那些拘在宫正司里的。”张清皎垂下眸,随手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了一张表格,列上各种数字,“各宫分别有多少人?西苑、万岁山、南苑等别宫又有多少人?年纪在六十以上的多少人?五十以上的多少人?四十以上的多少人?三十以上呢?二十以上呢?”   司簿女官怔了怔,立即寻找文书禀报。随着她们报出来的数字越来越多,张清皎的表格也渐渐填满了:“六十以上竟然寥寥无几,难道她们都会放归么?五十以上也多数是女官,不然便是在西苑、南苑等别宫里……”   “回禀娘娘,前几朝并没有放归宫人的先例。”肖尚宫低声道。女官倒是有可能荣归故里,但宫女的生生死死却已是限定在宫廷之内了。   所以,便是绝大多数宫人的寿命都等不到年满五十或者六十的时候?张清皎轻轻蹙起眉:“先给五十以上的宫人换些轻省的活计。六十以上的宫人都择日带到坤宁宫来,我想见一见她们,视情况给她们安排职缺。”   皇长女好奇地端详着那张她怎么也看不懂的“图”,觉得皇嫂在图上勾的图样应当是数字的意思,却与寻常数字全然不同。等她从那些怪模怪样的数字里回过神,就听见皇嫂的叹息,于是禁不住问:“皇嫂想放归宫人?”   “年老的宫人做不了重活,我只希望她们的日子能过得轻松一些。”张清皎道,“但放归宫人与女官不同。女官出身较高,归家之后尚有亲眷可奉养她们。宫人出身贫苦人家,又在宫里度过了数十年,连家人都未必能寻得着。”便是能寻着,亲人大概也今非昔比。晚辈与她们没有任何感情,又苦于生计,哪里会好好奉养她们呢?   皇长女不了解世情,自然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之法,只能跟着她一起叹气:“是啊,若没有人奉养,她们孤苦无依的,怎么能在宫外活下去呢?”   “眼下咱们没有法子解决,不意味着日后不能解决。”张清皎安抚她道,“说不得甚么时候便灵机一动了呢?”若是比照后世的孤寡老人养老,应该建立敬老院才是。国朝也并不是没有类似的机构,却少得可怜,而且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罢了。以国库与内库的充盈程度,也很难建立多少敬老院。不如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计划此事罢。   “司籍,以我看,各宫的宫人都安排得太多了,她们平时并没有那么多活计需要完成。”点了点表格上各宫的人数,张清皎又将别人看不懂的数字都换成了能看懂的数字,“如同坤宁宫,里里外外我觉得顶多有十人便足矣。”   “……皇后娘娘,若只有十人,并不合仪注。”   “我知道,从仪注而言,坤宁宫至少需要五十名宫女。但这五十人也只能在我出行的时候撑一撑场面罢了,我只需要十人便足够。另外四十人平日里也该有活计,可以挂着坤宁宫的名号,做其他的事。”   司籍女官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无奈地望了望肖尚宫与沈尚仪。便听沈尚仪道:“确实该如此,不能让宫人都闲来无事。需要她们充当皇后娘娘仪仗的时候,便可让她们来坤宁宫;不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大可在别处照顾。譬如,几位殿下即将进入女学堂。这女学堂便需要十人左右。”   肖尚宫也颔首道:“臣明白了。一则是给不同年龄的宫人安排适合她们的差使;二则是定时给她们考评,看看她们能否成为女官;三则是让每个人都不能闲着,若是有人闲着,便意味着宫人太多了。”   “不错,宫人太多,内库可养不起。”张清皎似笑非笑道,“宦官亦是如此。连前朝都在裁撤冗官呢,咱们内廷还养那么多闲人作甚?我问过了戴先生和覃老伴,他们都觉得内官确实太多了。但因为内官有好几万人,不能轻易动,所以才须得从宫人开始。”   “当然,我并没有将多余的宫人都驱逐出宫的打算。而是希望知道,内廷只需用多少宫人,便能维持眼下的状态,不会影响各宫的日常生活。而且,也能保证不违背仪注的规矩。以我初步测算,一千五百到两千人便够了。你们再仔细算一算罢,若有不确定的,便来问问坤宁宫的宫人。她们究竟有多少人是每日忙忙碌碌,有多少人便是想干活也无事可做。”   在旁边伺候的云安等宫女都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有含笑的,亦有紧张的。究竟谁勤快谁惫懒,皇后娘娘都看在眼里。但她们也并不是有意惫懒,而是真的寻不着事情可做,只能是偶尔端茶倒水罢了。   “从眼下来看,至少十年内不必采选宫女,而且能适当放归一些人,成全她们的人伦之情。”张清皎道,“你们可知道,这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究竟是多么可贵之事?对于万岁爷而言,又是多么重要的仁政?对于你我来说,又将是多么庞大的功德?”   众人无不一凛,终于明白了皇后娘娘为何格外看重此事。采选之事,已经不仅仅是宫廷内务,而是政务,更是帝后的德行。若是能重新拟定宫规,说不得之后的历朝历代再也不会有无数骨肉分离之事,更不会有数千数万如花般的少女被终身困在宫廷,与家人生死两茫茫。   “皇嫂……”皇长女略作思索后,轻声道,“我身边也只需七八人便足够了。”   “好孩子,我身边只需十人,那是因为我还有这么多女官帮我分担事务。宫人们需要做的,仅仅只是伺候与洒扫的活计罢了。你身边的人可不能少,好好/调/教/她们,日后将她们带去公主府,便是你的左膀右臂了。”张清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长女听了,若有所思。   接下来便轮到尚仪局,司籍照例推选了几位聪慧的宫人以备考察,其余照常。尚服局、尚寝局都没有甚么大事需要处理。尚功局的司计则详细禀报了三月份宫中耗费的银两,数目之大,足以令皇长女感到震惊。   “且不提各宫的耗费,只说宫人的份例,究竟有多少?”张清皎问。   司计说了数字,她便随手列在另一张表格上:“与二月相比,确实有所下降。不过,仍有七千多人,怎么俭省也俭省不得。若是只有两千人,便只需耗费如今的三成。司簿,你们的事若是做成了,司计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节流了。指不定攒个一两年,内库便又能攒满一窖金了呢?”   宫人的核算,是张清皎近来最为关注的事。虽然重要,却很难有甚么进展。毕竟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广,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无法轻易做成。与这件事相比,她想促成的另外一桩事反倒是容易些。   轮到尚食局的时候,除了些许不紧要的改换食单药酒之类的事之外,便只有司药女官单独禀报道:“娘娘,臣最近已经从宫人中选拔了二十人学辨药,初见成效。不知延请女医之事可有眉目?臣等随时都能开始学习医术。”   张清皎以食指轻轻地敲了敲主座的扶手:“此事还须得获得祖母与母后的许可。母后那里倒是无妨,只要合情合理,她便会支持我。至于祖母……若是诸位太妃帮着我敲敲边鼓,指不定她便会同意。”   皇长女眨了眨眼睛:“女医?皇嫂想让司药成为女医?”   “是啊。若是宫里有了女医,咱们平时寻医问药也方便些。专精妇科的女医,或许能解更多不好说出口的疑难病症。除此之外,若宫女们得了病,也能及时得到医治。”张清皎道,“大妹妹,你以为如何?”   “这是件大善事。”皇长女点点头道,“我回去劝劝母亲,让她帮皇嫂说说话。”   “只王太妃一人帮我说话,恐怕不足以说服祖母。”张清皎沉吟片刻,“不如这样罢,大妹妹带着二妹妹与三妹妹去各宫走一走,帮我问问诸位太妃,她们想不想在宫中设置女医。无论想或是不想,若有顾虑,都尽可言明。若能收集她们的顾虑,再逐一解决,便不难说服祖母了。”   推出一项新服务,自然须得先做用户调查。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此世,许多道理都是通用的。若能解决用户的顾虑,她们当然不会拒绝接受新服务。   “皇嫂放心。”皇长女道,“给我们几日时间,我们这便去仔细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项改革,筹备ing 第166章 先行试玩   中午时分, 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用膳。当满怀温情踏入宫中的皇帝陛下瞧见自家皇后身边坐着三位妹妹后, 脸上的笑容依稀仿佛变幻了些许。他怎么也料想不到, 自己强忍着对皇后的思念,不曾在偶尔休憩的时候回坤宁宫,竟然在阔别整个上午之后,依旧没能与皇后单独相处。   “给皇兄问安。”妹妹们起身行礼, 脆生生地给他问好。   朱祐樘挑了挑眉,含笑道:“不必多礼, 也不必拘泥, 都坐下罢。”尽管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 但皇帝陛下一向待弟妹们很温柔, 面上自是不会流露出半分失意来。只是, 他不在意,皇后不在意,三位皇妹却不能不在意。在皇兄皇嫂面前, 她们不仅觉得紧张,连行为举止都拘谨得很。   食不甘味地用了午膳后,皇长女便带着妹妹们告退。临别时不忘对张清皎道:“今日我们便去慈寿宫的太妃们那里仔细问问,明日过来告知皇嫂。”   “此事便托付给你们了。”张清皎道,让几位女官送她们回宫。朱祐樘立在她身侧,瞥了瞥笑容晏晏的她:“皇妹们在坤宁宫用膳并不自在, 看她们都没有用甚么,说不得回去之后还得吃些点心充饥。日后便别将她们留下了,让她们回宫用膳罢。”   “她们上午安排得太紧了, 午时正才结束课业。若是等回去后再用膳,怕是容易饿着。”张清皎思忖片刻,“也罢,万岁爷在座,她们反倒是觉得坐立不安。倒不如事先让她们用些汤羹垫一垫肠胃,下课之后便让她们回宫得好。”   “等以后她们在女学堂里上学,再给她们安排膳食罢。”朱祐樘道,“如同皇弟们那般,都在文华殿里用完膳再回东西五所。她们的午膳份例,直接往女学堂里送即可。对了,卿卿可确定了女学堂的所在?”   “安排在东路的咸阳宫如何?靠近东五所与宫后苑,离坤宁宫也近。皇妹们不必在路上耗费太长时间,也不容易受到冲撞。靠近宫后苑也更方便赏景,我会嘱咐她们日后多在宫后苑里走一走,让身体更健康些。”张清皎回道。   朱祐樘点头道:“一切都由你决定即可。只要是你安排的,定然有道理。”   “是么?”张清皎斜瞥着他,眼底含笑,“若是我哪天做了毫无道理之事呢?”   “那便必定是有人惹恼你了,你才会失去理智。我只管将那个惹你烦恼的人绑来给你,由你处置就是了。”朱祐樘毫不犹豫地回道,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横竖他家皇后娘娘是绝不会犯错的,犯了错也都是别人的缘故。   张清皎眉眼弯弯,对于他的答案非常满意,主动地牵着他的手,去往宫后苑里散步。今日正值暖阳高照,是很适合散步的天候。在阳光底下缓步慢行,仿佛连时光都在他们的絮絮低语中凝固了。   “女医之事,倒是比削减宫人名籍,将这些人都安置妥当容易些。我已经托了妹妹们替我去各宫走一走,探访太妃们对于此事的顾虑。兴许她们的担忧是我从未想过的,兴许只要解决了她们的担忧,一切便迎刃而解呢?”   “原来如此,这般说来,收集她们的想法确实极为重要。让妹妹们去问,也更容易问得她们的真实想法。若换了你去,顾及你的身份与最近对你的好感,她们便是心里有顾虑,也不会明言。”嗯,前朝某些事,似乎也能照此办理。只是那群老狐狸更不容易说真心话,顶多是七分真三分假。但这也比他完全不知他们在想什么好些。   说着说着,皇后娘娘又提起了她对于寒食和清明的安排:“我会做寒食时吃的青艾团。万岁爷想不想试试?这可是连我爹爹、娘亲与弟弟都没有尝过的。”那是因为做青艾团是前世的经历,此世身在北方,没有食用青艾团的习俗,南北习俗又很难相通,她便没有轻易尝试。   “噢?那我可得好好尝一尝。”这种“首次试吃”的待遇,皇帝陛下很感兴趣。自从年节时品尝了自家皇后娘娘做的扁食后,他便对她做的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可惜,如今他们都忙,坤宁宫里又没有灶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口味清淡,又有益于调养身体,保管万岁爷会喜欢的。”   “除了青艾团,卿卿对寒食与清明还有别的安排么?”   “我想去西苑踏青。先前咱们总说避暑的时候再过去,可等了又等,总觉得错过了许多好景色。仔细想想,如今春光正好,西苑的景致应当比万岁山更出众才是,何不趁着机会去观赏美景呢?以前在这样的时节,万岁爷去过西苑么?”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确实不曾去过。那时候,除了祖母宣召伴随她出行之外,我不会轻易踏出清宁宫与文华殿一步。”仔细数数,他出宫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连去西苑也不过是奉着祖母前去避暑罢了。国朝的土地再广袤,他作为五湖四海的君主,最远也不过是到过京郊而已。别说与许多臣子相比了,便是和他的皇后比较,也远远不如她行得远、见得多。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种遗憾。   “如此正好,万岁爷和我都是头一回去此时此刻的西苑。”皇后娘娘笑道,“我已经想象出了一幅湖光潋滟春光好的图景。若能在湖边荡秋千便更有趣了——对了,万岁爷顽过荡秋千么?”   “那似乎是女子的游戏?”别说是女子的游戏了,便是所谓的男子的游戏,他也不甚感兴趣。诸如父皇极为热爱的捶丸,他便只是为了讨他欢心,所以学着顽一顽罢了。说来,皇弟们也已经许久没有顽捶丸了,兴许他们感兴趣呢?   “虽然女子荡秋千多些,但也没有人说过,秋千只能是女子来荡呀。不然,若是我顽荡秋千,万岁爷又该顽甚么?总不能到时候只有我和皇妹们顽得愉快,你和皇弟们只能在旁边瞧着,做甚么都不得趣罢。”   皇帝陛下不假思索,已经脱口而出:“我们可以顽捶丸。”   皇后娘娘怔住了:“何谓捶丸?”她可真是孤陋寡闻了,竟从来不曾听说过还有这样的游戏。然而,听皇帝陛下说完规则以及宣庙、宪庙各种沉溺于捶丸的故事后,她脑海里便禁不住浮现出了后世与此世交融的各种画面——等等,这不是高尔夫么?——原来,高尔夫还真是“贵族运动”。还有什么比这种宣庙、宪庙祖孙都钟爱的运动更尊贵的呢?   迟疑片刻后,张清皎终是没有战胜自己的好奇心,轻轻咳了咳:“万岁爷,我忽然有了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说。”   朱祐樘挑起眉:“说。”每当他家皇后这么说的时候,必定是小脑袋里又生出了古灵精怪的念头。连她自己也不知晓,这种时刻她的神情究竟有多灵动。只需一眼,他便能瞧出她的蠢蠢欲动。   只见他家皇后娘娘煞有介事地道:“既然咱们要领着皇弟皇妹们一同顽耍,自然该好好练习练习技艺。不如这样罢,万岁爷陪着我顽荡秋千,我陪着万岁爷试试捶丸,如何?下午我便吩咐下去,让人在旁边的永宁宫里布置出捶丸的场地来,傍晚咱们去试试。至于秋千,也可暂时立在永宁宫里。”   “……”朱祐樘望着身边目光璀璨的女子,便如同凝视着专属于自己的最珍贵的宝物,“好,那你便陪我好好练习罢。到时候,说不得你也能上场试一试,咱们一起挫一挫皇弟们的锐气。”她想顽捶丸的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连猜也不必猜。那便由得她罢,谁让他娶了一位“好动”的皇后呢?他也只能舍时陪卿卿,改一改自己的习惯了。   ************   捶丸的场地并不难布置,正值后方建女学堂的咸阳宫需要略动一动院子里的布局,遂挖了土送往永宁宫。树立秋千也不难,在永宁宫院内一角立起两根柱子,上面嵌上横杆,再用精致的垂索吊住秋千即可。最关键的便是,秋千要牢固,捶丸的场地则须得平整。   经过太监们的一番忙碌后,傍晚时分,永宁宫内的一应物事便已经齐备了。帝后散着步来到永宁宫里,一眼便望见了角落里的秋千以及占满整个院子的捶丸场地。出于喜好的缘故,皇后娘娘的首选便是试试秋千。   她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荡了荡,满脸笑意:“万岁爷帮我推一推罢。”   朱祐樘迟疑着,以最轻的力道推着她的背。   “这怎么够?再用些力气。”她回过首,眼波如春水,盈盈而动。   于是,朱祐樘又用了些气力,这才见她轻轻荡了起来。他原本替她悬着心,总担心垂索不牢固,若是她摔下来可怎么是好。但见她神采飞扬,笑声阵阵,心里又不由得舒展许多:也罢,便是她摔下来,也有他在呢。他会及时接住她,绝不会让她伤着分毫。   为了皇帝陛下的心脏着想,皇后娘娘并没有试着荡得太高。等秋千停下来后,她忽然拍了拍身边:“万岁爷也来坐下,咱们一起试试?”   “……”朱祐樘迟疑片刻,实在是耐不住她充满期盼的目光,遂撩起袍角坐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在小小的秋千上,缓缓地在夕阳底下来回荡着。那一瞬间,他们的心仿佛也随着秋千一起温柔地摇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万字……嗯,偶尔会有些小错漏   大家见谅~   明天见!   ——————————————————————   如果没有内容提要,那就是待抓虫的草稿   之后我一定会尽快改正哒! 第167章 捶丸时光   这一天, 帝后二人在秋千上闲坐了许久。慢慢悠悠地晃荡着秋千, 伴随着絮絮低语与浅浅轻笑。至于捶丸, 似乎已经被他们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直至手牵着手回宫,朱祐樘瞥见太监们手里提的球杆,方想起来还有此事:“明日再教你捶丸罢。”   “也好。”张清皎打量着大小不一的“专业球杆”,唇角轻轻扬起来。   她看重的并不是捶丸本身, 而是让原本喜静不喜动的皇帝陛下从陪着她运动、感受到运动的趣味,渐渐变得喜爱上运动, 从而自发强身健体。就算刚开始只是教导她, 若能渐渐地教出乐趣来, 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当然, 如果每一次运动都能变成两人约会, 独处与健康两不耽误,那便更是一箭双雕的效果了。   翌日傍晚,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再一次来到永宁宫内。这回皇后娘娘勉强按捺住了对秋千的兴趣, 直奔捶丸场地而去。皇帝陛下给她挑了一种最容易上手的球杆,向她介绍捶丸的规则:“这是难度最低的场地,真正的捶丸场须有起伏的山坡,或有花草树木、假山水池等作为障碍,方能更精彩。”   皇后娘娘点点头:她懂,标准的高尔夫球场也正是如此。起起伏伏的草地与树林等等, 都会经过专门的设计。为的便是增加难度与变数,也增加了这项运动的可看性。即使她没有顽过高尔夫球,亦知道一些基本的规则。“是不是只要用这根球杆将球击到地上的小洞里即可?若是都击中了, 如何算输赢?”   “击球不能随意,须得从‘基’处开始。”朱祐樘领着她,来到院子角落特地画出来的一尺见方的圆形里,里面放着一只涂成鲜红色的木球。“看到球窝了么?插着彩旗的地方便是球窝,有一个大约三十步远,还有四个大概五十步左右。最远的球窝可设在一百步开外,不过这院子太小,距离暂且只能如此了。等去了西苑,便能在更大的场地里顽。”   果然与她所知道的高尔夫球的规则很像!真不知后世的高尔夫球运动究竟是不是由捶丸演变而来的。皇后娘娘拿球杆碰了碰球,有些跃跃欲试。   皇帝陛下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解规则:“一球只能击三次,三击之内入球窝,方能得筹。若是十人以上的大球会,一般以先取二十筹为胜;七八人的中球会,以先取十五筹为胜;三四人的小球会,以先取十筹为胜。你我二人唤作‘单对’,最低可以五筹为胜。换而言之,分别在三击之内将球击入场地上的五个球窝,谁先成功,便是胜者。”   “至于击球的姿势——”皇帝陛下仍是一脸正直,却不着痕迹地从后头将皇后娘娘拥入了怀中,双手分别握住了皇后娘娘的柔夷,带着她移到了合适的位置,“这样握杆,更容易发力,试试?”   皇后娘娘瞬间想起了前世曾经读过的、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影视剧镜头,脸上微微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从前的她一直觉得,那些男主角教女主角运动时,女主角心里只顾得上小鹿乱撞的场景,怎么看都有些虚假。直到她如今亲身体验了才明白,在这种时候,本便心爱的男人魅力更上一层楼,往往是难以抵抗的。   皇帝陛下垂首,下颌在皇后娘娘的鬓发上贴了贴,熟悉而又诱人的香味便几乎让他心荡神驰。他忽然觉得,陪着皇后顽这些游戏确实充满了乐趣。就如每日的散步,昨天的秋千,今天的捶丸,都令他别有一番感触。而他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这些场合里如何与他家皇后娘娘增进感情。   不知何时,伺候他们的宫女太监都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永宁宫捶丸场上,只剩下帝后二人。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拥抱了片刻,脸上都染了轻微的绯色,连带着身体也仿佛燥热了不少。   张清皎好不容易才想起了险些再一次被他们遗忘的捶丸:“万岁爷先击一次,给我做示范如何?”   朱祐樘轻轻应了一声,终是有些不舍地放开了她。他挑了一根球杆,不紧不慢地抬杆击球,直奔三十步外的球窝而去。只可惜,这一击并没有将球直接送进球窝,而是在几尺之外停了下来。于是,他又上前补了一击,夺得头筹。   轮到张清皎的时候,她格外谨慎。毕竟三杆打进才能算一筹,她只有两次尝试的机会。第一杆挥出的时候,力道略有些重了,跳过了那三十步外的球窝,奔向某个五十步之外的球窝。她索性便放弃了开始的目标,成功地在第三杆打入:“各得一筹,平局。”   朱祐樘挑起眉:“如今是平局,结束的时候却未必了。”虽然他不是什么捶丸高手,也不像父皇那样对捶丸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但他好歹曾经为了讨得父皇欢心仔细研究过捶丸的规则,也陪着他和皇弟们顽过几回,怎么会输给头一次顽的初学者呢?   “那咱们不如打个赌如何?我赌自己胜,万岁爷想必也是赌自个儿胜罢。”张清皎从筹筒里拿出一筹把玩,眼里带着狡黠,“不过,既然是打赌,那便需要彩头。不知万岁爷能给我甚么彩头呢?”   “那便看你想要甚么彩头了,只要我能给的,卿卿尽管提便是。只是,这彩头未必能够实现。”朱祐樘笑道,语中委婉地透出了他的自信,“当然,卿卿也须得给我彩头才行。”   “好!万岁爷若是赌输了,便每日陪我顽半个时辰的捶丸,直到我觉得腻烦为止,如何?若是我赌输了,每日都给万岁爷亲手做羹汤点心,持续到万寿圣节的时候,给万岁爷做一碗寿面,如何?”   “一言为定。”   清脆的杆击声渐次响起,时而夹杂着轻轻的欢笑。立在永宁宫外的肖尚宫看了一眼沈尚仪,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望向闭目养神的戴义:本以为在方才的情景下,两位主子会即刻回宫,想不到竟然真的在里头专心地顽起了捶丸。之前她们亲眼目睹的亲密场面,难不成真的只是他们的错觉?   “永宁宫的事,半点也不能传出去。”戴义忽然道,眼皮撩了起来,瞥向周围静默无声的宫女与小太监,“万岁爷与娘娘每日的行踪,谁都不许乱传。不然,若是让前朝那些老古板知道了,定然恨不得用脑袋撞柱子劝谏万岁爷不能玩物丧志。”   “这怎么能算是‘玩物丧志’?”肖尚宫皱眉道,“先帝喜好的玩物多着呢,他们弹劾了二十几年也不见有甚么用处,更没见多少血溅朝堂、以死劝谏的。如今咱们主子性情宽容温厚,他们便当万岁爷好欺负不成?更何况,万岁爷和娘娘不过是在闲暇的时候略动一动消磨时光罢了,总比沉迷于求仙问道或者甚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强多了。”   “不少言官的脑袋都是泥雕木塑的,哪能与他们讲甚么道理?”戴义轻哼一声,“他们自个儿在家里娇妻美妾、红袖添香、饮酒作乐,转身到了朝堂上便一个个都成了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了。不用圣贤的行为举止来约束自个儿,反倒想让万岁爷活得没有一丝人气儿,成为他们想象中的圣人,呵呵——”   他生平最厌恶的便是伪君子,其次才是真小人。与伪君子相比,真小人都能称得上“可爱”了,也更容易对付。毕竟,他们贪图的是利,恋眷的是权,目标很明确也很简单,很容易便能处置干净。   而某些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伪君子追求的是名声,而且是借着污蔑主君的声名来给自己营造正直君子的形象。像这种无限追求声名、完全不做实事之辈,于国、于民、于君都毫无意义。只可惜,想要拔除他们却并不容易,因为他们不会留下甚么世人难以接受的把柄。而且,这样的人前仆后继,每隔三年便有新鲜人出现,从来不愁后继无人。   “无论那些大臣心里怎么想,我觉得万岁爷眼下便很享受这样的日子。不似从前,为了自保只能困守清宁宫与文华殿。都说他性情稳重,喜静不喜动,喜琴棋书画不喜游戏骑射——我却觉得,这未必是他真正的性情。说不得,仅仅只是因为习惯了而已。”   闻言,肖尚宫的神情也和缓不少。她听着里头的笑声,勾起嘴角:“是啊。顽一顽捶丸,荡一荡秋千,一起散步赏花,一起外出踏青,才是这般年纪的新郎新妇应该过的生活。咱们娘娘可真是煞费苦心了。”   她们都能瞧得出来,娘娘一直有意让万岁爷陪着她一起“动”起来。否则,以娘娘那样的性情,也不至于好奇心如此浓重,对诸般游戏怀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才是。不过,见过娘娘投入的模样之后,她们偶尔也会想道:或许是她们误会了罢,娘娘也许确实隐藏着活泼好动的一面。否则又怎么能解释,每一回的游戏她都乐在其中的事实呢?   永宁宫外,众人满脸凝重,小心翼翼地警戒着,唯恐教人知晓两位主子“不务正业、沉溺玩乐”;永宁宫内,帝后二人格外专注,聚精会神地为了胜负和彩头而战。   最终,这一回的捶丸比赛,以朱祐樘的险胜而告终——五筹比四筹,险之又险地获胜了。满脸遗憾的张清皎当场便答应,第二天就给他做艾青团。在喜悦之余,皇帝陛下难免警醒了几分——绝不能小觑他家皇后娘娘,若他日后不专心练习,彻底荒废了本便没有多少的捶丸技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输给她。   略作思索后,皇帝陛下笑道:“既然卿卿答应给我做吃食,那我便投桃报李,每日陪着卿卿顽捶丸罢。”一箭双雕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果真?”颇有些不甘之意的皇后娘娘瞥了他一眼,转嗔为喜,“迟早有一日,我定要赢回来。”   “……”没想到此举倒是激起了自家皇后的好胜心,皇帝陛下一时间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明代的捶丸是很流行哒   妇孺都玩~ 第168章 获得支持   第二天午膳后, 张清皎果然让御膳房准备了艾叶与糯米粉。她只打算做最简单的式样, 不包任何馅料, 因此御膳房能做的准备也有限,只是事先将艾叶焯水蒸熟捣碎罢了。但这也已经省了她不少功夫了,剩下的只有揉粉团一道工序而已。   虽说工序很简单,但皇后娘娘仍是在坤宁宫内摆出了架势。首先, 她换了身衣裳,将袖子捋上去用绸带绑好。而后, 着人准备了泡茶的泉水来揉粉团, 先用筷子搅拌, 再放捣碎的艾叶, 最终以沾满糯米粉的手来揉动。毕竟糯米粉团的黏性大, 若是手上沾了水有了湿意,便很容易被紧紧粘住。   不紧不慢地揉了片刻后,皇后娘娘又用了捣年糕的小锤子击打, 增加粉团的韧性。直至额角微微出汗,她才将柔韧的青色粉团拿出来,切成大小相同的剂子,再揉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团子。   小团子做成后,不再送回御膳房,而是用坤宁宫庑房里的小炉子蒸熟。一个又一个蒸笼垒在上头, 不多时便徐徐地散发出清香气。那是大家熟悉的艾草的味道,却没有焚烧驱虫时那般浓厚,反倒是若有若无的。   “真奇怪, 本来不觉得艾草能做点心吃,便是做了也会尝着苦涩。但眼下闻着这股子清香味,竟是勾起了腹中的馋虫。”肖尚宫摇了摇首,笑道,“娘娘这是从何处学得的?应当不是北直隶的风俗罢?”   “这确实不是咱们北方的风俗,而是江浙一带的风俗。”张清皎重新更衣,盈盈笑着选了一支凤钗插戴上,“我也是偶尔从书上得知了做法,今天是第一次试做。在送给万岁爷之前,我可得先尝尝滋味如何。若是不好吃,宁可自己都吃了,也不能让万岁爷受罪。”   “娘娘怎么不想着赏给我们呢?”沈尚仪笑着接道,“臣也是江浙人,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艾青团的滋味了。闻着它的清香,却不能品尝,心里真是煎熬极了。万岁爷和娘娘若是受不得它的味道,便都赏给臣罢。”   “奴婢也想试试……”云安接道,“这味儿实在是有些勾人。”   待到艾青团熟了,张清皎便让人呈上了一屉。一共五个碧绿色的团子,在小蒸笼里冒着热气,清香袭人。张清皎夹起一颗,在蜂蜜里蘸了蘸,放入口中。唇齿间都是熟悉的香气,艾草的涩味以蜂蜜中和,正正合适。   她满意地勾起唇笑了,将剩下的四个团子亲自摆了盘,吩咐司膳给乾清宫送去。见周围的众人仿佛有些失落,她便又轻笑道:“方才做的那些艾青团,都是万岁爷的,咱们谁都不能轻易动。但眼下时辰尚早,再做一回也来得及。”   大家的眼睛又一亮,立即有人自动请缨,去御膳房要艾草与糯米粉。张清皎吩咐道:“这艾青团远不如宫里的点心精致,咱们也就是尝尝鲜罢了,一人一颗足矣。算一算,再做五六十个团子便够了。可稍微多取些,给乾清宫的萧伴伴、何鼎等人也备上。”   乾清宫里,朱祐樘早就已经闻见了似有似无的清香气。毕竟,坤宁宫的庑房就在两宫之间,离乾清宫的距离也并不远。果然,过了不久,司膳女官便提着食盒过来了,里头只有一大一小两个碟子。   四个碧绿色的团子安放在晶莹剔透的白玉碟中,有种纯净的美感。旁边是琥珀色的小碟蜂蜜,以白瓷碟盛着。朱祐樘举箸夹起艾青团,放在蜂蜜里蘸蘸,而后细细品尝。   实话实说,除了艾草特有的清香味外,这艾青团的口感并不算太出众。但偏偏也正是这样的清香味,竟令人有些欲罢不能,便是连吃了好几个,也半点都不会觉得腻。只要想到这是自家皇后所做的点心,皇帝陛下便觉得,这应该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团子了。   没办法,感情就是这样任性,可以罔顾事实,得出完全不切实际的结论。与御膳房以及司膳做的那些精致漂亮而又美味的宫廷点心相比,朱祐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皇后做的艾青团。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是皇后特地为他做的而已。其中蕴含的饱满情意,是无论什么都比不上的。   ************   寒食节那天,各宫又接到了来自坤宁宫的帖子。碧绿色的彩笺上绘着三两枝柳叶,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了湖光与堤岸,旁边写着简短的几句话:清明时节,细雨纷纷,西苑踏青,正当此时。   尽管前几日刚一同赏花游玩过,这张帖子仍是引来了诸宫的兴趣。周太皇太后也恍然想起,她似乎已经足足有将近两年不曾踏足西苑了。去年此时,先帝病重,她哪里有心情去西苑避暑呢?想不到,时光飞逝,转眼又是暮春初夏的时节了。   “说来,以往都是去西苑避暑,倒是不曾在这种时候特意去瞧过。”她让女官收起帖子,思索片刻,“也罢,就趁着这一回踏青,搬到西苑里住一段时日罢。等到七月过后,再回来也不迟。你去问问其他人,想不想随着一同去?”   女官奉命去仁寿宫各处询问了一番,众位太妃都颇为意动,纷纷表示想随着太皇太后同去西苑避暑。周太皇太后又想起了慈寿宫里的王太后,特意遣人去问。作为儿媳,王太后自然不敢怠慢,很是欢喜地表示必须同去。不过宪庙其他太妃都须得照顾儿女,怕是不能同去了,甚为遗憾。   不多时,张清皎便也听闻了此事。她特意去了一趟慈寿宫:“母后,儿臣也想去西苑避暑。只是宫中事务繁忙,恐怕不能眼下便陪着祖母和母后过去,还得过一段时日方可在两位跟前侍奉。”首先需要表明的自然是孝心。   王太后笑着抿了口茶:“就算你这会儿想跟着我们去西苑,我也不会允许你来凑热闹。皇帝还在宫里呢,你怎么能将他抛下?再者,每日不知有多少宫务等着你处置,也不能让女官不停地在西苑与宫城之间来来回回啊。更何况,你最近不是还忙着女医之事么?若是没有眉目,以你的性情,怕是连避暑都不得安心罢。”   张清皎怔了怔:“儿臣尚未想出章程来,便没有向母后禀报。可母后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她本想着先调查完诸位太妃的顾虑,想出较为完善的章程来,再向王太后寻求支持。因为她始终相信,唯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得到足够的信赖与支持。   “大姐儿她们最近在各宫里都走动得格外勤快,完全不似平常的模样,我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异样呢?”王太后笑道,“只消将太妃们都唤过来,喝一喝茶,闲谈几句,便甚么都知晓了。”   张清皎当然不认为此事能瞒得住她的眼睛,于是便顺势接道:“那母后觉得如何?若想在宫中养女医,是否可行?”   “女医并非不能养,只是须得保证她们的忠诚。”王太后道,“先前历代也曾召民间女医入宫诊治,但却并未将她们久留宫中。为的不是别的,便是无法完全确认女医的忠诚。这些女医通常出身平民之家,很容易受到荣华富贵的诱惑,也容易被宫外的人拿捏利用。她们若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宫里说不得甚么时候就乱了。”   “母后,司药女官与女医不同,没有家小负累,也懂得宫里的规矩。她们都是在宫中生活了多年的老人了,自然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再者,便是出身医药世家的御医,也未必能过得了人心险恶这一关。儿臣觉得,唯有女医与太医院互相制衡,咱们才能更放心些。”张清皎道。   闻言,王太后陷入了沉思。确实如此,太医院里御医的医术优劣,事关宫中所有主子的身家性命,必须重视起来。   但若是没有其他大夫,光凭着她们这些不懂医术的老弱妇孺,又有谁能判断御医的技艺究竟是好是差,是庸医还是名医呢?若是没有其他大夫验证,又有谁知道他们开出的方子是否适合呢?太医院的人多半奉行中庸之道,用药从来不敢开新方、用奇方,只知道温养补益。万一有重症,他们只会拖了又拖……又有谁知晓,还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道呢?   “母后,平日里女医与太医院互不相扰。唯有在看病问诊的时候,必须互相印证彼此的脉案与药方。双方确认无误,方能取药、熬药、用药。儿臣以为,这样才能保证咱们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她想建立两套并行的医疗系统,彼此是良性的竞争关系。一者为太医院,除了服务于皇室之外,还可服务各种达官显贵;一者为司药,不仅服务于皇室,也服务宫女太监,是内廷专用大夫。   且不提对于宫女太监这种弱者的体恤,单说她自己——如果生老病死只能依赖太医院,而且妇科的疑难杂症都不方便让他们看诊,健康的保障便实在是太有限了。可以预想,没有竞争对手的存在,没有第三方监督考核,太医院里的御医的水平必定是参差不齐的,根本拿不出最好的医疗服务。   以朱祐樘的身体情况,必须得到最妥善的医疗照顾,她才能放心。更不用说未来她还须得经历生产,还有柔弱的孩子需要照顾。皇家婴儿的夭折亦是触目惊心的,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呢?必须为未来的儿女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真正安心。   “说得是,女医确实势在必行。”经过思索后,王太后认同了她的想法,“若是你能想出合适的法子让大家都安心些用女医,我便替你说服母后。”人老了,对于寻医问药这种事难免会更在意一些。她相信,只要一些基本的问题能够解决,周太皇太后必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第169章 西苑踏青   寒食节的第二天便是清明, 皇室众人浩浩荡荡地乘着舆轿去了西苑。   仔细说来, 西苑离宫城并不远。只需从西华门出, 往西行一刻左右,便可至西苑门。西苑门靠近中海与南海交界之处,往北行还有北海。北海与中海、南海合称为太液池,池中分别有琼华岛与南台两座三面环水的半岛, 一北一南,遥相呼应。   舆轿往南行了片刻, 到得南海的乐成殿附近方停了下来。众人纷纷下轿, 来到附近的观景亭中赏景。太液池周围植满亭亭柳树与各种花木, 而今正是盛放的时候。比之万岁山, 花木种类更繁多, 足以令人目不暇接。   终于踏足中南海的张清皎在原地立了片刻,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抑制住略有些激动的心情。其实这也不能怨她, 谁教她一直是双重身份,从自我的认同上便多少有些分裂之感呢?   理智上,她很清楚,自己是皇后,是这片西苑的女主人,来到自家的别院里没有什么可稀奇的。但感情上, 她也同样是后世那位刚大学毕业找上工作的年轻女子,对于传闻中的“中南海”难免怀着一种好奇感。   尽管难掩好奇之色,张清皎却不得不客观地承认, 眼下的中南海并没有甚么特别之处。湖光美景固然动人,花海树荫固然夺人目光,楼台亭阁固然辉煌,却没有任何想象之中的神秘感与庄严肃穆。于是,仔细打量了片刻后,她便彻底恢复了往常从容自在的模样。   不错,这片地方并不是因美景而出名,而是因聚集在这里的人物是一国执政者、掌控着国家命脉而引人遐思。如今它只是园林的一部分罢了,而那引人遐思的权势集中之地,是乾清宫,是奉天殿,是朱祐樘周围。   而这也意味着,无论是感情或是事业,她的成败都维系在一人身上。自从她决定抛却怀疑,只余下全心全意的信任后,这种感觉真是意外地容易令人沉迷其中。   “卿卿,怎么忽然出了神?”朱祐樘缓步行来,温声唤道,“走,咱们去乐成殿问问祖母和母后有何安排。”   “从未来过西苑,所以多瞧了几眼罢了。”张清皎笑道,随在他身侧,“若是得了空,咱们能常在太液池边走一走也好。”两人缓缓地沿着湖堤漫步,看水波荡漾,看柳枝飘荡,总觉得有种别样的浪漫之感。   “待到五月端午节后,咱们便搬来临漪殿避暑。每日傍晚暑气稍歇的时候,便可在湖堤上散步。若是你有兴致,还可泛舟湖上。”朱祐樘应道,侧首瞧去,果然望见了自家皇后那双眸子里的璀璨星光。   乐成殿内,周太皇太后正与王太后说着该选择何处作为居所,见帝后二人进来问安,便笑道:“既是踏青,你们便不必随在我们这群老人家周围了。我们只能从这里走到湧翠亭,再乘着船去往琼华岛。你们却可试着从此处步行去琼华岛,只当是散散心就是了。”   “都是些年轻人,走这么一段路,指不定比咱们乘船还快些呢。”王太后笑着接道,“去罢,听说你们一路上还备了些游戏,好好松快松快也好。你们二人忙着政务宫务,底下那群小的忙着课业,平日里都不得闲。如今倒是正好,也别太拘着自个儿了。”   “谨遵祖母与母后之命。”   不多时,皇室众人便兵分两路。一路以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为首,领着英庙众太妃与宪庙众太妃,乘舟前去北海琼华岛;一路以朱祐樘和张清皎为首,带着一群皇弟皇妹,步行前往琼华岛。   朱祐樘将小家伙们都唤到身边,张清皎清点了他们的人数。除去年纪实在太小不适合跟着他们踏青的皇十一子与皇六女外,其他人都在。确定无误后,她取出一张西苑的舆图,含笑问:“你们想从何处走?是从东面绕行过去,还是西面绕行过去?”琼华岛在北面,他们现在有两种选择。   能看懂舆图的大孩子们陷入了艰难的抉择,看不懂舆图的小家伙们戳了戳舆图,满眼里都是好奇。朱祐杬想了又想,问:“皇嫂,从东面绕行与从西面绕行有何不同?”   “瞧瞧舆图。”张清皎回道,“东面稍近些,西面稍远些,不过距离也相差无几。”   “我想问的不是远近——”朱祐杬顿了顿,正在思考该如何说才合适,几个小的便已经迫不及待了:“听说皇嫂安排了游戏,是在东面还是西面?哪里可以顽游戏,我们便从哪里绕行!!”   “咱们今日是来踏青的,不是来顽耍的。”张清皎清咳两声,正色道,“游戏不过是彩头罢了。若是你们选中的绕行路线中有游戏,便当作是中了彩头,大家停下来一起顽耍。若是没有猜中也无妨,等到下午咱们再过去,如何?”   “选东面绕行的,立在我的左侧;选西面绕行的,立在我的右侧。看选哪条路线的人更多些,咱们便走哪条路。”她的话音方落,小家伙们便自动自发地开始分别抱团。左侧以朱祐杬为首,右侧以皇长女为首。   眼见着人数相当,朱祐杬忙道:“快过来!听我的一准没错!”竟是临来拉了几个懵懵懂懂的小兄弟过去。皇长女反应不及,只得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这一头变成了少数派,仅仅剩下两位皇妹还坚定不移地跟在她身后。   “既然左侧人多些,那我们便从东面绕行。”张清皎道,收起了舆图交给朱祐杬领路。朱祐杬担心自己选错了,忙不迭地问他们是否中了彩头。一群小皇子也格外关注,缠着皇嫂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朱祐樘望着眼前的场景,不禁心生感慨。他能治住弟妹们,靠的是自幼的情谊与作为长兄的身份;自家皇后能治住弟妹们,靠的则是层出不穷的灵感与法子。上至朱祐杬,下至小皇弟小皇妹,竟是都对她服服帖帖,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实在是让他惊叹不已。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皇子们这才放心地散开了。张清皎来到皇长女身边,宽慰她道:“下午咱们便从西面绕行回来。听说那里有座小山,我也想登上去瞧瞧。看看与万岁山相比,究竟是孰高孰低。”   皇长女神色稍缓了些,颔首笑道:“京中哪有甚么山会比万岁山还高些?皇嫂去瞧瞧便知道了。对了,皇嫂待会儿若是得空,咱们便说说之前所托之事如何?这几天我们走遍了诸位太妃的宫殿,应当算是不负所托了。”   “真是辛苦你们了。咱们选个合适的地方,再慢慢说也不迟。”张清皎笑道。   ************   一个时辰后,走走停停的众人终于行至中海的芭蕉园附近。这里坐落着临漪殿、崇智殿、水云榭等殿台亭阁,还有一处名唤“钓鱼台”,通常是历代皇帝避暑时所居之所。让皇子皇女们觉得格外惊喜的,自然不是这些殿台亭阁有何特殊之处,而是隐藏在芭蕉园里的游戏。   钓鱼台附近的老柳树上,悬着几个精致的秋千。每个秋千的垂索都以彩绦编成,上头挂满了鲜花,秋千上则包着一层绣着时令花的茵褥。每当秋千轻轻摇动的时候,便有花香徐徐缭绕,还隐隐约约有铃声响起,足以令每个小姑娘都难掩兴奋。   钓鱼台之北则开辟出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捶丸场。借着起伏的草坡、低矮的灌木与草丛、一树又一树的鲜花以及水渠、奇石等等形成的天然障碍,捶丸场的难度显然上升了不少。这反倒是让朱祐杬等皇弟们格外满意。   张清皎牵着皇女们往秋千而去,朱祐樘则领着皇弟们来到了捶丸场上。当皇女们坐上软绵绵的秋千后,朱祐杬等皇弟们已经惊喜万分地拿到了早已准备妥当的各式球杆。   朱祐樘将弟弟们分作两队,他负责一队,朱祐杬负责另一队:“咱们现在是十兄弟一起顽,本该以二十筹为胜。不过,年纪参差不齐,体力不足,还是以十五筹分胜负更合适些。来,杬哥儿,我们先将他们都教会了,再一起顽。”   另一厢,张清皎和皇女们提起了先前的调查:“不知太妃们对此事的看法如何?”   “太妃们觉得,若有女医专门诊治妇人的疑难杂症,确实是再好不过。她们平日里若有甚么小病小痛,通常也不愿去太医院里唤御医。毕竟太医院里的人数有限,每人都有格外忙碌的时候,不可能随叫随到。而给她们看平安脉的御医若是换了人,便总是各有各的说法,辨不清究竟哪个更真切些。”   “如有女医看诊,那些难以说出口的病症自然能告知她们。看完平安脉后,也可让她们比照脉案验证一二。若是每位太妃都有一位女医陪伴在侧,万一突然有了急症,也不必担忧无人看顾。”   “只是,若让司药成为女医,反倒会令人担忧。一则,她们若想修习医术,没有十年八年可是不成的。难不成只能等到十年八年之后,才能见到两三位女医出师?刚出师的女医可靠么?或许比某些医术低劣的御医还更不值得信任。”   “二则,司药不仅是女医,是开药方之人,还是看守药材者。若她们之中有一人起了异心,随时能够拿到药材配出药方设计陷害后妃,以此来祸乱宫廷,简直是防不胜防。毕竟,掌握医术之人能做的事太多了,寻常人只会被她们利用,被她们牵着走。”   ……林林总总共有数条顾虑,说得都很在理。张清皎沉吟片刻后,抬首一笑:“这几日真是劳烦你们了。回宫后我可得给你们准备一份谢礼,无论如何你们都得收下。”既然首先是支持,其次才是顾虑,那便说明女医之事确实可行。而今之策,便是全力化解那些所谓的“顾虑”。   作者有话要说:  _(:3∠)_,整个人都不好了……   吐泡泡ing…… 第170章 宫规二变   夕阳西下, 昏黄而又温暖的日光投在永宁宫的秋千上, 在地上留下了一双互相依偎的俪影。年轻的帝后坐在秋千上悠悠荡荡, 时而谈笑风生,时而蹙眉低语。若是有人靠近他们便会发现,两人说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也不是什么家长里短, 而是“枯燥无趣”的宫务。   “以皇妹所言,诸位太妃确实需要女医常驻身侧。年纪越大越需要女医随时看顾, 不仅能在急病时及时问诊, 平日里亦能帮着保养身体。不过, 每人身边跟随一位女医并不实际, 也毫无必要。毕竟, 疾病并非常态,保养亦非时时刻刻都需要。”皇后娘娘低声道,“万岁爷觉得呢?”   皇帝陛下颔首道:“若是每位太妃身边配一位女医, 那便至少须得三四十位女医。即使从宫外征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召得着。便是陆陆续续召到了,先配给何人?后配给何人?这里头的分寸太难掌握,于你不利。”   “是啊,此事宜简单,不宜复杂。否则, 我便是做成了此事,也难免落下埋怨与不满,又何苦来哉?而且, 出色的女医难求,恐怕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召到三四十人。我初步打算:仁寿宫里配三位女医,一位专门给祖母诊治,其余两位负责给英庙太妃诊脉;慈寿宫配两位女医,一位专门给母后诊治,另一位负责宪庙太妃。坤宁宫配一位女医,负责我……与孩子。”   听自家皇后提起孩子时略停顿了片刻,皇帝陛下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嗯,可以将配女医作为份例。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身边都可配一位女医,专门负责诊治与养生。祖辈的太妃年纪大些,四至五人一位女医;父辈的太妃年轻,十人一位女医便足矣。等到以后宫内的女医多起来,再更改份例也不迟。”   皇后娘娘略作沉吟:“份例……配比……万岁爷说得极是,若按份例配比来算,咱们需要从宫外征召六七位女医。她们最主要的职责便是负责各宫主子的诊治,其次便是教养出宫中的女医,建立尚医局。尚食局的司药不必归于尚医局,正好能够互相监督制衡。”   “如何监督?如何制衡?卿卿的意思是,尚医局只管医病,药材的保管与分发依旧是尚食局司药的分内事。由此,尚医局不能插手药材,司药也不插手诊治?”皇帝陛下挑起眉来。   “不错。太妃们不是一直担心,若是女医起了私心,胡乱配药该如何是好么?若是女医与司药互不相干,便不必忧心了。”皇后娘娘双眸亮了起来,“一则,女医与御医同时诊脉,给出脉案与药方。必须他们都确认无误后,脉案与药方才能交到尚食局司药处。如此,至少能保证脉案与药方无误。司药按方取药,药材煎制前,再由女医与御医看过,才能煎药。如此,司药给出的药材也不会出现疏漏。”   “每人的职责必须明晰,诊脉、开药方、取药、确认药材、煎药的环节都须得互相督查。若是出了事,便只管追责此环节的责任人与督查人就是了。诸如——诊脉与药方出了错,是女医或者御医之错;取药出了错,是司药之错。”   眼见着日后宫廷中的医药制度便已经初步成形,皇后娘娘越说越是兴奋:“日后各宫去司药处拿药与煎药者,也不能是寻常宫女,必须由修习医术的医女专门负责。所有环节都不能让尚医局、司药、太医院之外的人经手。若出事,便是尚医局、司药、太医院的问题。每人都不能推卸责任,也不能心怀侥幸。”   皇帝陛下思索片刻,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除此之外,卿卿对尚医局还有别的打算么?”   “尚医局内必须职级分明:医术最佳的女医负责各宫诊脉以及教导医术、救急病等等。其次又有专门的儿科女医,负责皇子皇女的照料。再次便是刚出师的女医,负责诊治宫女、女官等。修习医术的医女每年考计,粗通医术者只负责取药与煎药,略通者可负责刮痧艾灸等等。我到时候会画一张图,给万岁爷仔细看看。”   “万物的道理果然是相通的。依我看,卿卿所言的职责明晰与循序行事便极为不错。改日将卿卿对尚药局的设想交给吏部,看看他们能不能照此理出头绪来。等到戴先生病愈后,司礼监也该督查清理内官的名簿了。”   “咱们身边的人事也可照此办理。每人的职责分明,彼此监督,出错了不仅追究责任者,也追究监督者。若有人职责重复,那便说明此人是冗余的,减了她也无妨。不过,此事须得慢慢来。宫人七千余,内官数万,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辨析明白的。”   皇帝陛下不由得再次想到了前朝的冗官问题。如果自家皇后处理完宫人核算减裁之事,他一定要让吏部都好好瞧瞧,她所做的事究竟有多惊人。后宫理事与前朝理事只有简单与繁杂的区别,若是皇后能将后宫冗余宫人处理妥当,前朝的冗官问题又怎么可能解决不了呢?   谁也不会知晓,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浪漫竟然是在独处的时候商讨宫务。就连唯一懂得何谓“浪漫”的皇后娘娘也非常满意——约会与工作两不耽误,感情与事业同等并重。还能促进两人之间的了解,使皇帝陛下理解她的改革,或许也多少能影响皇帝陛下处理朝务的举措,真是再好不过了。   ************   经过与肖尚宫、戴义、沈尚仪的反复商讨,张清皎最终亲自撰写了尚医局的详细方案,描画出了她定下的尚医局职级图。她对于尚医局的定位,并不仅仅是专供宫廷的女子太医院而已。在内心深处,其实她还有更深远的目标——女医普及、医学教育与中医院的雏形。   据她对太医院的了解,由太医院统领的“公立”医疗系统目前正处于名存实亡的状态。在此医疗系统之下的医学教育亦没有太大的进展,培育出的大夫少得可怜。绝大多数大夫依然靠着传统的家族或者师徒来传承。   在这种普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连皇家与官宦世族的医疗需求都无法完全保证,更不必提平民百姓,尤其是妇人的疾病与救治了。受制于男女之别,妇人之疾往往无人诊治,而女医的数量又极少,根本无法满足需求。   若想惠及这个时代的民众,必须培育女医,建立完善的“公立”医疗机构。在后世而来的她看来,关乎健康与生命的医疗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然而,这个时代连温饱问题都远远未能解决,朝廷更关注国计民生,而不是这等在太医院管辖权之内的“小事”。   也因此,她若力主从医疗系统入手改革,自宫廷渐渐推广到民间,应当不会遇到来自于朝堂文武百官的阻力。相反,只要解释得当,他们反倒有可能赞同这样的举措。与此相应的,还有无人照管的养济院之流的救助系统。   总而言之,皇后娘娘想做大事,想改变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绝不能先从插手朝政开始。她必须瞄准的是无人注意的细微之处,是那些一旦改变便能真正给平民百姓带来实惠的事,而且不能操之过急。   唯有靠着这些实事将她的名声渐渐立起来,方能在日后需要影响朝政的时候,得到朝廷群臣的信任与尊重。否则,等待她的只会是“后宫不可干政”的弹劾,以及连皇帝陛下都只能勉强压制的激烈反弹。   会亲是她尝试的第一步,接下来则是宫人的放归以及后宫的人事制度改革。尚医局是她的第二步,看似仅仅是后宫人事制度的改革,实则剑指医疗系统。两者互相影响,或许不久之后还将涉及到另一件事——救助系统。   看起来她的目标好像遥不可及,但她有皇帝陛下的支持,有身边的“智囊团”,有王太后的鼎力相助。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为这个时代带来真正的“变化”。   ************   数日后,西苑琼华岛广寒殿。   “尚医局设尚医三人,为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的专属女医;宫医五人,为妃嫔专属女医;侍医十人,为女官及宫人诊治;医女三十人,贴身跟随尚医等修习医术,为尚医与宫医之学徒,负责拿药、煎药等诸事。”   周太皇太后听女官读完文书,抬起眼望向年轻的孙媳妇:“你怎么忽然想到另设尚医局?”   “不瞒祖母,晚辈只是有感于男女授受不亲,许多病症咱们恐怕都无法向御医明言而已。而且,太医院的御医有限,若忽然发急症,很难及时唤人来后宫诊治。若有随身女医,岂不是便宜许多?”张清皎轻声道。   “母后,这孩子也是满腔孝心,一心为咱们着想呢。她悄悄与儿臣说,觉得咱们身边都该养着一位女医,能随时看顾着咱们,她才能放心。”王太后在旁边笑道,“我觉得她这主意不错,便让她细细立出个规矩来。却不想,她竟然想设一个尚医局。这倒也好,外有太医院,内有尚医局。若有甚么病症,随时能寻见女医,诊脉开方还可互相借鉴、互相映证。咱们往后便是病了,也安心多了。”   “这倒是。”周太皇太后勾起唇道,“也难为你这孩子,怎么能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来。”   张清皎笑道:“这可不是晚辈一人的主意,更不是晚辈一人的孝心。万岁爷听了晚辈的想法,也一直替尚医局谋划呢。”   “我知道,你们俩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周太皇太后道,“既然已经有了合适的章程,便照着章程来办事罢,不必再来问过我们了。宫务有你做主,又有皇帝时常照看着,我们都很放心。便让我们这两个老婆子安安生生地在西苑避暑就是。”   “这可不成。若没有祖母和母后的指点,晚辈哪里能安得下心来呢?”张清皎忙道,“日后也少不得过来向祖母和母后讨教呢。”   闻言,周太皇太后笑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对王太后道:“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咱们当初替皇帝选了个这样难得的好媳妇啊。”这孙媳妇确实是样样都好,唯一的遗憾便是一直都没有见喜讯。不过,征召女医入宫后,许是能好生给她调养调养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干大事,先从小事开始着手~ 第171章 征召女医   弘治元年四月下旬, 皇帝陛下正式下旨, 从民间征召八位女医入宫, 专门负责为后妃诊病。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些女医不再是来去匆匆,而是会被授以女官之职。宫中将新设尚医局,任命与选拔尚医、宫医、侍医与医女。比照六局女官的品阶, 尚医为正五品,宫医为正六品, 侍医为正八品, 医女不入品。   关于这封圣旨, 皇帝陛下对内阁与六部的解释是为了给祖母和母后尽孝。既然是孝道, 朝中众臣除了称赞之外, 还能说些什么呢?征召区区八位女医,应当也不算扰民;新设的尚医局里头的女医们便是领再多的俸禄,也由内库开支, 与国库无干。   忙碌朝政的群臣哪有余裕关心这样的“小事”?只要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均无异议,阖宫上下也不出任何乱子,这便都是皇帝陛下的家事,无需他们费任何心思。等到宫里发生了意外,他们再提出意见或者弹劾也不迟。   圣旨传到民间后,引来了不少关注。不少医药世家都颇有些意动, 暗地里盘算起来。希望能借着宫廷女医的名头,让自家的药堂名扬千里者有之;希望得到宫中贵人的看重,帮族中子弟跻身太医院者有之。   也有些世代相传的乡野铃医, 虽并非医药世家出身,却经验十分丰富。希望借着成为宫廷女医,将自己的经验传下去,或者也能学些医书,精进自己的医术。当然,也不乏医术浅薄却胆大妄为试图谋取富贵者,期待自己能蒙混过关,从此荣华富贵手到擒来。   短短两个月内,便已经有二三十名女医来到京师,准备应召入宫。   由于锦衣卫的努力,张清皎很快便获得了这些女医的详尽资料。有些已经在故乡小有名声,有些则无人知晓。因着时间不够,来不及去她们的故乡核实,锦衣卫也并未神通广大到能收集她们诊治过的所有成功病例。所以,作为外行人,张清皎只能根据她们的家庭背景、籍贯以及简单“履历”做出初步的判断。   设立尚医局,最重要的便是这第一批征召入宫的女医。她们作为尚医局初代最核心的人物,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因此,张清皎并没有放手交给太医院全权负责考察选拔,而是亲自给她们准备了入宫的资格考试。   第一关为分辨药材,是医术的基础。能认字写字的女医,可在答卷上直接写明药材的名称与如何用药;不会认字的女医,可告知旁边的司药女史,让女史替她们写字回答。一百种常用药材,只需辨出八十种便算通过。   第二关是分科口述。按照女医所擅长的方向,分为妇人科、小儿科、产科等等。由太医院事先列出不同类型的病状与脉案作为题目,女医自行分析判断这是甚么病,应该如何医治。若是判断正确,给的药方与应对措施也正确,便可通过。   第三关是医治病患。从宫人中寻出罹患不同病症的患者,让女医诊脉开方。由太医院院判确认,诊脉开方是否准确。若是准确,便可给患者煎药、针灸治疗。倘若患者痊愈,便为通过;患者没有任何改善,便为不通过。如果是产科,便须得出宫以襄助某位产妇生产作为评判;如果是小儿科,则以宫外的孩童病患为诊治对象。   第四关是面见皇后。由张清皎亲自给她们面试,初步体察她们的性情与品行。若是本性趋炎附势,对荣华富贵过于渴求,便是医术再高也不适合留在宫中。因为这样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收买,极容易扰乱宫廷的平稳安宁。   前三关考试的难度循序渐进,尤其以第三关最为困难。第一关筛出的不过是些鱼目混珠者。第二关筛出的则是那些医术浅薄者。第三关每个人面对的病患都不相同,以其擅长的方向为主,必须拥有足够多的医治经验,才能做到药到病除。   尽管考试如此困难,也有两位足够出色的女医脱颖而出。即便又给她们加试了几位患者,亦同样没有难倒她们。如此出众的医术,甚至比太医院的普通御医们的水准还更高明一些,足以令太医院众人为之侧目。   张清皎在坤宁宫召见了这两位女医。其中一位姓陆,年约四十来岁,精通妇人科,来自于北直隶的某个医药世家;另一位姓方,年约五十余岁,精通小儿科,来自江南的医药世家。两人皆出身书香门第,谈吐文雅,性情端方,看起来应当是尚医的完美人选。   皇后娘娘给她们都赐了座,与她们闲话家常:“不知陆女医家中还有甚么人?若是在宫中为女官,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回禀娘娘,民妇亡夫早逝,育有一女,已经出嫁。夫家舅姑尚在,亡夫是独子,膝下无人能侍奉。所以,民妇打算将他们接到京城中,每月以俸禄奉养两老。女儿也学了医术,可能也会进京应召。”   “噢?不知陆女医的医术传自何处?”   “夫家世代以经营药堂为生,民妇嫁进去后,也算是耳濡目染。二十年前,亡夫病逝,二老悲痛欲绝,重病了一场。之后他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渐渐难以给病患诊治,药堂险些无以为继。民妇为了担起家中的生计,便向公公学了医术。”   张清皎微微颔首:“陆女医能在如此困境中修得一身医术,真是难得。不过,既然在故乡开医堂安然度日,陆女医又怎会想到前来应召入宫呢?”   “民妇一介女流,独自支撑药堂十分不易。况且民妇虽擅长医术,却不擅长经营,药堂经营不善,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了。民妇便一直想着,若能寻得只靠着医术便能养活一家人的活计,无疑是最适合的。正逢听说宫中征召女医,民妇便毫不犹豫地应召了。”   对于一位只擅长医术不擅长经营的女子来说,这确实是最佳的选择。张清皎点点头:“那方女医呢?家中有何人?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回禀娘娘,民妇膝下儿女双全,相公同为医药世家之后,如今在故乡经营医堂。若民妇能入宫为女官,相公打算带着儿女前来京师开设医堂。夫家舅姑都已经病逝,还有一位同样精于医术的小叔,将继承故乡的医堂。”   “方女医的医术承自娘家还是夫家?”   “民妇的祖母来自医药世家,尤其精通小儿科。民妇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一直跟着她修习医术。”   “方女医为何宁愿背井离乡,也想应召女医?”   “故乡只有民妇一名女医,相公也不精通小儿科,无人能够教学相长,民妇的医术已经十余年不得寸进了。听得圣旨的消息后,民妇便想着,若能来到宫中为女医,必定能遇上同样经验丰富的医者。届时彼此交流,互相辨症,说不得便能突破眼下的瓶颈。”   这是痴迷于医术的专业人士。又问了问两位女医治过的最棘手的病例后,张清皎心里有了决定:“两位女医一面向沈尚仪修习宫中礼仪,一面跟着我伺候罢。”尚医的人选非常关键,不能贸然决定,她必须给这两位一段时间实习。实习期表现不错,加之锦衣卫核查无误,方能给她们授女官。此外,如果她们的亲眷入京,也须得严加监督。   “民妇谢娘娘恩典!”   除了这两位医术不错的女医外,还有三位女医稍逊一筹,张清皎也见了见她们,同样安排了实习。不过,她们实习的任务主要是给宫人看诊治病,治疗的结果将决定她们是否能留在宫中担任宫医或者侍医。   此外,张清皎还收获了一位精于产术的铃医,俗称产婆。她是乡野出身,无儿无女无牵挂,一心惦记着将自己的经验传给徒弟,却苦于无人愿意拜她为师。于是,听说宫中征召女医后,她便赶紧来到了京城。   “娘娘啊,老妇也知道,咱说不上会甚么医术,定然是比不过那些家里开着医堂的体面女医。可咱甚么也不求,不想做甚么女官,也不要甚么俸禄,只想留在宫里收个徒弟。不然,传了好几代的产婆,从咱这里就断了代,不好向祖宗交代啊!”浑身黧黑的李婆婆看起来已经五十多岁了,实则不过四十出头。就算穿上了宫里的衣衫,也依旧带着浓重的乡土气息。   张清皎含笑道:“李婆婆放心罢。听说你的产术出神入化,救了好些难产的产妇与胎儿,这一手精妙的产术怎么能断绝呢?你以后想收多少徒弟便收多少徒弟,日后才能救更多的母亲与孩子。说不得宫里不忙的时候,我还会让你们去其他人家中帮帮忙呢。”   “果真?”李婆婆嘿嘿笑起来,“娘娘放心,等到娘娘生产的时候,老妇保证母子均安!”她性情爽快,丝毫不怕生。即使面对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也没有任何怯意,反倒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娘娘虽看着瘦弱些,不好生养,但脸色红润,声音清亮,身体应该很是不错。想来,离怀上小皇子也不远喽。”   没想到她竟然对皇后娘娘说这样的话,肖尚宫与沈尚仪都愣住了,忙不迭地带着所有人跪下来请罪。李婆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立即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张清皎不以为忤,让人扶她起来:“无妨,倒是该多谢你的吉言才是。”一位来自乡野的老婆婆,何必拿宫中的规矩来要求她?而且,她也并没有恶意。   听说已经初定下六人后,朱祐樘给这些未来的女医分别赏赐了二十金,叮嘱她们给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好好调养身体。私下里,他对自家皇后叹道:“可惜只有陆女医精通妇人科,方女医精通的是小儿科。将陆女医献给祖母之后,母后与你身边不知甚么时候才能选上合适的女医。”   “我倒是不急。”张清皎含笑道,“如今这才过了两个月,便已经寻得了六位女医,妇人科、小儿科、产科都已经齐全了。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得便能寻得更高明的女医呢?宁可一直空着尚医的职缺,我也得等到更合适的人才。”   “既然你不急,那我也不必着急了。”朱祐樘道,“便是空缺了一两位,应该也不妨碍设立尚医局。”   张清皎点头道:“可不是么?也是时候给这些女医选徒弟了。” 第172章 掀起风潮   经过整整一个月的实习之后, 一位女医因人品缺陷被淘汰。剩下的陆女医、方女医、李婆婆以及另两位实习期表现出众的周女医、刘女医都成功地留在了宫中。   张清皎反复权衡, 封陆女医为尚医, 是太皇太后的专属女医,同时兼顾皇太后的健康。封方女医为宫医,专门负责一群皇子皇女的诊治;封李女医与刘女医为宫医,分别负责仁寿宫英庙太妃和慈寿宫宪庙太妃的诊治;封李婆婆为宫医, 暂时不负责诊治,主要以教授产术为主。   按照先前司药的推选以及个人意愿, 宫中一共选出了二十位医女作为女医们的徒弟。她们之中既有普通的宫女, 也有即将升任女官的女史。甚至还有一位司药女官和一位掌药女官为了修习医术, 自愿降级为不入流的医女。   张清皎对她们的选择深有感触, 悄悄地记下了她们的名姓。能抛却已经拥有的品阶从头再来, 可见她们对医术的追求确实非常虔诚。若是在从医一道上颇有天分,指不定日后便会成为水准极为不错的女医。这样的人物,或许不仅可为女医, 还能托付给她们更重要的责任。   此外,另有些“兼职医女”也获得了旁听医术的资格。如沈尚仪,坚定不移地想学习医术,以成为皇后娘娘的专属女医为目标;如云安,意外地对小儿科很感兴趣,目标是日后成为小皇子小皇女的专属女医。太皇太后的仁寿宫、皇太后的慈寿宫也有类似的宫人, 都获得了旁听的许可。   自此,尚医局总算是正式设立了。因着规矩订得清楚明白,运行起来也格外顺畅。众人明确了自己的职责后, 便有条不紊地完成分内之事,每一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见状,肖尚宫与沈尚仪主动协助皇后娘娘将坤宁宫与六尚一司的事重新整理了一遍,每位女官与宫女的职责划分得更加明晰了。   自四月末以来,又连续忙碌了整整三个月,皇后娘娘才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早在五月末,她便随着皇帝陛下移居西苑避暑。只可惜,这些时日以来都忙着尚医局的事,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在西苑内好好逛一逛。就连每天例行的散步,也不过是在他们所居的芭蕉园附近略走一走罢了。而今总算有了时间,暑热亦渐渐消退了不少,她便兴起了游览西苑的念头。   “在西苑里住了两个月,你我竟然都没有时间出去漫步,可见真是忙得狠了。”朱祐樘笑道,“你先去松快松快罢,等过几日我休沐,咱们便去太液池泛舟。”若是不尽早安排时间游玩,说不得今年便没有机会了。毕竟,眼看着夏日将尽,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便要奉着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回皇宫。   “万岁爷既答应了我,可不许食言。”张清皎接道,“这两天,我便先行探一探路。”   既然奉着皇帝陛下的口谕“松快松快”,皇后娘娘当然不会仅仅只满足于在湖堤上散步,享受习习凉风吹拂而已。她特意避开最近常有大臣来往的芭蕉园,在对面的兔园山附近让太监们整治出了一座广阔的捶丸场。   刚开始,她只是悄悄地带着身边人顽捶丸。无论是肖尚宫、沈尚仪,或是戴义等等,都没能逃脱陪皇后娘娘一起捶丸的命运。本来她们都是好静不好动的性情,“被迫”动起来的感觉颇有些别扭。但渐渐地,众人都从球杆的挥洒与木球的飞落中寻找到了乐趣。   一两日后,皇长女偶尔目睹了皇嫂潇洒挥杆的模样,遂对捶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她的带领下,皇次女与皇三女也加入到了捶丸的行列之中。三个小姑娘每日顽得满头大汗,布满红晕的小脸上神情生动,比她们以前的模样不知灵动了多少。   不过,她们也只敢偷偷地顽耍,不敢告诉任何人知晓。上午修习课业时,三人仍是无比娴静端庄;下午跟着皇嫂在捶丸场上奋发猛进时,每个人都充满了活力;等到捶丸结束后,她们往往会跟着皇嫂回去更衣收拾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居所。   尽管众人已经足够小心,捶丸场的存在依旧没能瞒得过朱祐杬等皇子们。他们这群兄弟闲来无事绕着太液池散步,没有几天便发现了皇嫂正带着姊妹们顽捶丸。原本便沉迷捶丸的他们当然不可能错过这个好时机,遂主动提出加入。   不久之后,王太后便听得宫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每日都领着一群殿下顽捶丸。她不禁笑了:“这有甚么稀奇的?先帝在的时候,即便只带着万贵妃捶丸,其他人不也时常私下里在宫中顽么?”至于她,不能行差踏错半步,自然与捶丸无缘。   “说来,连我也有些好奇了。这捶丸究竟有甚么乐趣?能让上至先帝下至平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沉迷其中呢?”说着,王太后一时兴起,便对吴废后与柏太妃道,“你们可有兴趣去观战?看看咱们儿媳妇的捶丸技艺如何?”   吴废后与柏太妃同样没有顽过捶丸,自然也难掩好奇心,遂颔首答应了。王太后便带着她们乘着舆轿直奔兔园山而去。当然,在此之前她也没有忘记替儿媳妇遮掩一二,让人在禀报周太皇太后时,稍稍替她美言几句。   谁知,周太皇太后却忽略了孙媳妇顽捶丸的“重点”。听女官禀报后,她反倒是叹息道:“先帝身体尚可的时候,经常带着哥儿们捶丸。说来,我都已经有两三年不曾见他们在捶丸场上的模样了。皇后倒是有心了,不仅专门辟出了捶丸场,还特意陪着他们顽耍。”   女官顺着她的话道:“可不是么?年纪较长的几位殿下正是少年心性,恐怕不懂得如何教小殿下们掌握捶丸的技巧。有皇后娘娘在旁边陪着,没有受到冷落,小殿下们也能顽得尽兴一些。听说三位皇女也时常在场,足见兄弟姊妹之间的感情深厚。”   “都不过是孩子而已,哪里愿意错过这场热闹呢?走,咱们也去瞧瞧。”周太皇太后难得生出了兴致,对左右道,“若是皇帝不忙,也将他唤过去。一天到晚地批阅奏折,竟是没有歇息的时候,这怎么能成?”   既然祖母都已经这般吩咐了,朱祐樘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他舍下了最近某些令他颇有些左右为难的奏折,带上萧敬与何鼎,乘舟横渡太液池,不多时便到了对面的捶丸场。   说来也可惜,这个捶丸场建成后,他竟然从未试用过。里头究竟是甚么模样,也都是听自家皇后提起的。如今亲眼得见捶丸场上的热闹,皇帝陛下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起来。罢,罢,就当是陪着皇弟们松松筋骨也好。   不知不觉间,原本普普通通的捶丸游戏,便演变成了皇家兄弟之间的对抗赛。朱祐樘领着四位小兄弟为一队,朱祐杬领着另四位兄弟为一队,争相夺筹。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均看得津津有味,还唤来了不少英庙太妃与宪庙太妃前来观战。   经过艰难的争夺,朱祐杬那一队最终获胜。长辈们赏了他们不少东西作为彩头,连朱祐樘都赐了他们每人一套球杆作为奖励,张清皎也赏了他们一些精致的金银花钱。跟着朱祐樘的四位小皇子虽然输了,却也得了不少安慰的礼物。   捶丸赛事结束后,张清皎顺势安排了一场晚宴。行宴的地点在龙舟上,通明的灯火倒映在太液池中,波光粼粼,格外绚丽。   ************   是夜,帝后牵着手躺在龙床上,回顾着今日的一波三折。   “母后过来的时候,我和三位皇妹正在玩小球会呢。我与二妹妹一队,大妹妹与三妹妹一队。当时我们不分胜负,母后观看得极为投入。我觉得她似是捶丸很感兴趣,本想让她也下场试一试,只可惜祖母的舆轿已经来了。幸而我们那时候正在休息,围在母后身边,没有教祖母看出甚么来。”   “这几天内,你们恐怕是不能继续顽了。今日的捶丸显然勾起了祖母的兴致,说不得之后数日她都会去观战。若是遇见二弟他们倒是正好,如果遇见你们,她怕是会觉得不雅。”当然,这或许不过是因万贵妃擅长捶丸而起的迁怒罢了。毕竟,捶丸这项活动看来看去也没有任何逾矩失礼之处。   “无妨,我们便也跟着做场下的观众即可。西苑毕竟太过空旷,捶丸场又太大,很容易让人发现。等到回宫之后,咱们不是还有永宁宫么?只需将里头的捶丸场稍作布置,我们便能继续顽。”   莫名地,皇帝陛下倏然沉默片刻:“永宁宫不是咱们俩的捶丸场么?”   “……”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皇后娘娘笑得格外愉快,“是,是,是。永宁宫是专属于咱们俩的捶丸场,谁也不许另外带着人过去。那便再选一座空旷些的宫殿罢,好好布置一番,增加些假山奇石即可。”   “怎么?卿卿都已经不满足于难度最低的捶丸场了?”   “当然。”皇后娘娘信心满满,“我都已经顽了好几日了,慢慢地也觉得球杆顺手了。万岁爷拢共才顽过几回,论经验,咱们应该也算是旗鼓相当了。指不定下一回,我便能赢万岁爷了呢?”   “……”闻言,皇帝陛下忽然生出了些许危机感。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过渡一下~~ 第173章 化解烦心   尽管皇帝陛下暗地里决定, 日后须得勤加练习捶丸技巧, 绝不能轻易输给自家皇后娘娘。但政务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在他希望自己每天能抽出些时间陪伴皇后娘娘捶丸的时候,却偏偏始终事务缠身。而此时最令他烦恼的并不是层出不穷的政务,反倒是反反复复的某封弹劾奏折。   由于皇帝陛下的烦恼并未显露于外,因此, 悠闲的皇后娘娘依旧愉悦地消磨着时光。七月末已是初秋时节,残暑尚留有几分余热, 清晨与傍晚时却已然日渐凉爽起来。趁着残暑尚未离开, 张清皎照着古方做了一回槐叶冷淘。   她让御膳房收集嫩槐叶捣汁, 自己亲自用碧绿的槐叶汁和面, 切成细面条, 煮熟后放在井水里湃凉。而后加入芝麻油、盐、酱油、碎花生等调味——每当这种时候,她便格外惋惜这个时代怎么没有辣椒。若是有辣椒,饮食与调味该有多丰富啊。民以食为天, 就算是为了辣椒、红薯、土豆和玉米,日后也该派人前往欧洲甚至是美洲走一遭。   清爽美味的冷淘做成后,兴致不错的皇后娘娘便亲自提着食盒去了崇智殿。帝后二人如今住在中海的芭蕉园,以临漪殿为寝殿,崇智殿为书房,钓鱼台为赏景台, 水云榭则是休憩处。平常崇智殿时不时就有文武大臣来往,皇后娘娘通常会刻意避开此处。但今日心情格外好,她便领着尚食、司膳女官等走了一趟。   一行人到得崇智殿外, 正好遇上了怀恩。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奕奕,看起来已经恢复健康,张清皎甚是欢喜:“已有些时日不曾去探望戴先生了,如今瞧着似是已经安然无恙了?御医是怎么说的?”   “托娘娘的福,老奴已经痊愈了。”怀恩笑呵呵地给她行礼,言行举止比之从前更亲近了几分,“御医说老奴已经上了年纪,每天都须得按时作息,可不能再没日没夜地折腾自己了。若能仔细保养着,想必老奴这把老骨头还能在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身边服侍十几年,只望娘娘别嫌弃才好。”   “仅仅只有十几年怎么够?万岁爷与我一直期望,戴先生和覃伴伴能长长久久地陪着我们才好。”张清皎笑道,往他身后瞧了瞧,“万岁爷在里头么?我做了槐叶冷淘,想让他尝尝,眼下方便送进去么?”   “还请娘娘稍候片刻,万岁爷正在与三位阁老议事。不过,老奴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结束了。”怀恩道,“老奴怕是不能陪着娘娘一起等了,还望娘娘恕罪。万岁爷命老奴回宫里取些文书,老奴先行告退。”   “既然有命在身,戴先生便尽管去罢。我在此稍等些时候就是了。”张清皎颔首道。   不多时,坐在回廊里的张清皎便远远瞧见三个身着官服的老人走出了崇智殿。以她对前朝的了解,走在最前头意气风发的那一位应当是刘棉花刘首辅,浑身和煦的那位便是徐溥徐阁老,最年轻也最沉稳的那位则是刘健刘阁老。   许是似有所感,刘吉倏然回首望了一眼。花木扶疏间,他隐约瞧见几位女官垂首穿过回廊,进入了崇智殿,那目光的主人却已是不见踪影。旁边的徐溥抬了抬眉,笑着问:“刘公这是瞧见甚么了?”   “没甚么,不过是错觉罢了。”刘吉回道,略作思索后,扭头问道,“这两日陛下是不是一直在为那封奏折烦恼?方才召见你我,言谈间也不似往常那般温和平静。当初咱们的票拟没有甚么疏漏罢?”   “陛下生性仁慈,所以才会犹豫不决。”徐溥道,“若是想清楚了,必定会有所决断,咱们只管等着就是了。”即使他们有异议,也须得等到皇帝陛下透露出了自己的意向之后,方能合情合理地进谏。   刘健默默地听着他们二人说笑,依旧是一言不发。了解他的人都很清楚,他不擅长夸夸其谈,亦不擅长辩驳。之所以沉默寡言,不过是他一直在分析与思索罢了。等到他想清楚的时候,无论什么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且不提三位阁老私底下的议论,却说张清皎提着食盒步伐轻快地走进崇智殿后,朱祐樘便敏锐地从诸多脚步声中分辨出了不同。他本能地抬起了眸,惊喜之色旋即便掩住了先前的烦恼:“卿卿怎么过来了?”   “我做了槐叶冷淘,万岁爷想尝尝么?”张清皎察觉了他的情绪异常,依旧微微含笑。   朱祐樘离开御案迎了过来:“怎么突然想到做冷淘了?”   张清皎笑盈盈回道:“这两日闲来无事读了些诗文,正巧读得杜子美(杜甫)这首诗,便勾起了我的馋虫。想到天候再凉些便不适合吃冷食,也没有合适的嫩槐叶了,我便索性趁机亲自做来尝尝了。来,万岁爷试试可合口味?”   见她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碗颜色碧绿的冷淘,朱祐樘勾起唇:“只有这么些,怕是没有尝够滋味便已经都入腹了。卿卿怎么不多做些,也好让我吃得更尽兴些?”   “槐叶冷淘到底性凉,不适合多食。万岁爷脾胃弱,尝尝鲜便足够了。若是觉得不错,等到明年我再给你做就是了。其实,眼下的时节,吃冷淘已经不算应季了,我便没有用冰镇冷淘,只放在深水井里湃了湃。”张清皎道,顺手斟了一杯暖茶,“先喝些温茶垫一垫,暖一暖胃。”   朱祐樘依言啜了一口茶,举箸细细品尝着自家皇后亲手做的美食,眼角眉梢都是温暖与幸福。这一小碗冷淘确实极少,吃得再优雅,也依然是三两口便没了。他颇有些意犹未尽,再望向爱妻时,眼底的沉郁也散去了不少。   “万岁爷这两日似乎有烦心事?”   身后传来香风阵阵,温暖的柔夷轻轻地按住了他的太阳穴,缓缓地揉捏起来。朱祐樘闭上眼,只觉得无处可去的恼意再度缓解了许多,无奈地道:“我本以为已经掩藏得严严实实了,却不料还是被你发觉了。”   “万岁爷怎会觉得,我察觉不了你的情绪起伏?开怀的你,愉悦的你,高兴的你,和生气的你,烦恼的你,忧愁的你——在我看来,是全然不同的。即使伪装得若无其事,我也有一双能发现真相的‘火眼金睛’。”   “呵……是我小觑卿卿了。”   “以后若再有烦恼,万岁爷大可不必瞒着我。毕竟,心里若有烦恼,唯有倾吐出来才会觉得畅快。我遇到烦心事的时候,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告诉可亲可信之人。因为她们不仅会开解我,指不定还能帮我解决烦恼。若是万岁爷遇到的烦恼是不怎么紧要之事,不妨与我说一说?便是我不懂朝政,说出来至少也能让万岁爷心里好受些。”   朱祐樘思索片刻,轻轻一叹:“确实不是甚么要紧之事,只是我一直左右为难罢了。卿卿一向聪敏,不如帮我分辨一二罢。”   原来,这几日让他深受困扰的是一封弹劾奏折,来自南京户部员外郎周从时。此人对宦官乱政深恶痛绝,提出必须免除那些不称职的宦官,并且追究他们的罪责。这句话倒也不错,朱祐樘也觉得迟早必须仔细考察外派出去镇守一方的那些宦官是否称职。但周从时却有更明确的目标,认为要将汪直、钱能、蔡用等人都绳之于法、重新审办。   汪直与钱能、蔡用都是先帝朝的奸宦,尤其是汪直,祸乱朝堂之害不亚于后来的李孜省。不过,由于汪直不满现状,渐渐掌控兵权且有效仿王振的嫌疑,加之当时东厂提督尚铭和李孜省的挑拨离间,先帝便逐渐疏远了他。饶是最终他失宠,先帝念及多年的主奴之情,也不过是将他贬为南京御马监罢了。   汪直失宠已是数年前的事了。可文官与言官素来记性奇佳,连被尚铭牵连的萧敬都屡屡受到弹劾,更不用提曾经横行霸道的权宦汪直了。周从时的一封奏折犹如星星之火,瞬间便点燃了言官们的热情。这些时日以来,弹劾汪直的奏折一直不曾断过,已经在御案上摞成了一座小山。   “汪直之罪,当年父皇已有评断,若是再审,难免有不敬父皇之嫌。”唯有对着自家皇后,朱祐樘才能坦然地说明自己的顾虑,“不过,以是非曲直而言,我也觉得,父皇对他确实过于宽宥。他的下场不足以震慑那些想弄权的宦官,于日后贻害无穷。”   自从处置完梁芳韦兴之流后,朱祐樘对是非对错的衡量标准便是《大明律》。汪直所犯之罪,虽不及梁芳事涉谋逆,却也并不是贬去南京御马监便能了结的。至少,同样被贬的尚铭可是去了南京孝陵司香,成了底层的小太监。汪直却依旧是大太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了这样的对比,也难怪言官们按捺不住了。   “原来如此,万岁爷觉得于情于理汪直确实该严惩,却又不能轻易违背父皇当年的旨意,所以心里才一直无法做出决断。”张清皎略作沉吟,“若是不提其他,只考虑万岁爷的本心呢?万岁爷想如何处理此事?”   朱祐樘眯了眯眼,毫不犹豫地道:“重审,定罪。”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孝宗放过了汪直   这一点也一直被人诟病   但我觉得,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 第174章 重审定罪   “既然万岁爷并不想放过汪直, 又何必苦苦守着父皇当年的评断呢?说句大不敬的话, 即使是尊长, 也会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当年父皇一怒之下将戴先生贬去了凤阳,万岁爷不是也将戴先生好好地接回来了么?这种举动,其实只关乎是非对错,与‘孝道’无关。”   张清皎不疾不徐地道:“父皇待汪直宽容, 应当也是因着心软之故。毕竟是陪伴他多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若是此事确实有错, 又为何不能悄然更正呢?不必大张旗鼓地重新审判定罪, 只需锦衣卫与东厂处理即可。看在父皇的情面上, 断罪的时候也可稍宽容一二。如此, 既明面上顾全了父皇的宽容, 实际上也能让他得到惩罚。”   对于此世推崇的“孝道至上”,皇后娘娘时常会觉得很无奈。她从后世而来,自然并不觉得权威与尊长永远都是正确的, 都是不能质疑的。她所认同的“孝”,是合情合理的“孝”,而不是一味愚孝。但在如今的时代,对尊长的质疑在某种程度上便会被视为“不孝”,推翻尊长的评断也同样是“不孝”。而“不孝”的名声,连皇帝都无力承受。   正因为顾虑到“孝道”, 朱祐樘才会如此左右为难。否则,他大可不必将弹劾的奏折都扣在御案上,迟迟没有给出批复。早在瞧见周从时的奏折时, 他便已经立即朱笔批红,直接让人从南京将汪直带到京城,会同三司审理此事了。   “卿卿所言确实有道理。但父皇待汪直宽容,也不仅仅是因着心软的缘故,而是他的确在边疆立了不少功劳。当然,便是功过相抵,也须得仔细审理清楚,方能真正服众。否则,此事会一直成为言官们的心头刺,不仅影响他们对我的看法,更会影响他们对父皇的看法。”朱祐樘道,“过便是过,功便是功,必须分说明白,也须得借此给言官立一立规矩。不然,他们只会一味感情用事,弹劾任何人都不分是非证据。”   “倒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张清皎蹙起眉,“原来万岁爷另有考量。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些想法都告知内阁与六部,让他们来想出合适的解决之道?毕竟,这群重臣都是国朝中最有才学之辈,本便应当替万岁爷分忧解难才是。”   “他们亦是各有想法,未必会按我的意思行事。”朱祐樘摇了摇首,苦笑道,“那些个格外古板的重臣,与绝大多数言官没有任何不同,对内官都有偏见。若让他们来商议,一定会坚持要从重处置。”   “偏见是能够渐渐消除的,戴先生身为内官,不也广受群臣的尊重么?想必萧伴伴也是如此,只要行得正、坐得直,谁都无法说出甚么不是来。这样的内官越多,长此以往,文武大臣对内官的看法便会截然不同。”张清皎宽慰道,“就此事而言,我相信,真理愈辩愈明。只要有理有据,他们定然都会被万岁爷说服。”   朱祐樘垂眸思索良久,笑了:“卿卿说得是。与其自个儿一直苦闷着,倒不如让他们陪着我一同烦恼。说不得到了那个时候,我便不烦闷了,该烦躁不安的便是他们了。”   ************   几日后,帝后奉着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离开西苑,回到了皇宫内。随后,皇帝陛下便在乾清宫召开了以内阁、六部尚书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等重臣为主的廷议。廷议的主题,便是汪直之事的处置。   许是因着与先帝感情深厚,又许是体恤皇帝陛下的孝心,当年果断跟着万安一起赶走汪直的刘吉刘首辅红着眼眶表示:皇帝陛下真是孝心可嘉,倒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疏忽了。既然这是先帝的旨意,便无须再更改了。横竖汪直在南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就由得他继续在南京养老罢。   吏部尚书王恕素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立即辩驳:即使重审汪直,也不意味着违背了先帝的旨意。顾全先帝之意,只需给汪直留下性命即可,他当年所犯的罪依然需要按照律法来审理处置。   众臣以他们二人的观点分为两派,争执不休,每个人都有理有据。皇帝陛下坐在御案后,微笑着看着底下的重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反反复复评估衡量他的那些顾虑,将他的烦恼拆解成更多的烦恼,心底不由得神清气爽——   唔,卿卿说得有道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自己的烦恼分享出去,让别人来替自己烦恼,怎么都会觉得松快些。朝廷里养着这群大臣就是为了给皇帝分忧的,他怎么能不好好地“用”他们呢?   一个时辰后,两派依然没有吵出任何结果。皇帝陛下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政务繁多,朕与众位爱卿都不能将时间与精力都耗费在此事上。明日此时,众卿再来乾清宫继续商讨。明日若没有结果,那便后日再接着商讨,直至众位爱卿都一致做出决定为止。”   争得精疲力竭的一群老人家遂行礼告退,观点不同的人互相对视的时候,眼底还留着一丝争吵的火气。廷议的内容悄悄传开之后,再也没有新的弹劾奏折飞进乾清宫,给御案上小山似的折子继续增添重量了。由此,皇帝陛下彻底没了烦恼,继续全神贯注于其他政事。   等到勤于政事的皇帝陛下几乎都已经忘了此事的时候,这群大臣才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将汪直、钱能、蔡用等人都带到京师来,由三司会审。此外,借由此事,他们提出,司礼监必须尽快拿出内官的考课之制以及惩戒之法。否则,宦官们犯了错多数时候都无法追责,这只会纵容他们继续作恶,劣迹愈演愈烈。   “这是件好事。”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认同此事,“老奴已经仔细看过皇后娘娘着宫正司重新修订的宫规,觉得一条条都列清楚,反倒更容易给众人立规矩。不过,内官与宫人有所不同,职责涉及的方方面面也更广。老奴会尽快会同司礼监众太监,根据《大明律》与新宫规,制定考课与惩戒之法。”   “有劳戴先生了。”朱祐樘点头道,“将此事与整理内官名籍、划分清楚职责同时进行,说不得会更容易理清一些。朕倒是不急,一年半载之内,能将有品阶的内官的考课与惩戒之法理清便已经不错了。至于剩下的普通内官,人数实在是太过庞大,慢慢整理清楚罢。”   “老奴遵命。”   此时的朱祐樘反倒是不太关心汪直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了,毕竟对他而言,许多收获都比这回的审问结果更重要。诸如,遇到烦恼时,尽管与自家皇后分说,得到她的宽慰与建议之后,说不得便能想出解决之道;又如,若是自己实在难以处理某个问题,不如抛给群臣廷议,让他们左右为难,让他们苦思冥想……   至于“后宫不可干政”——他家皇后可没有干政,只是就事论事地开解他罢了。因此,他也不算是违背了祖宗规矩。   ************   数日后,汪直等人被锦衣卫与东厂押解进京,关在诏狱当中。在他们入狱的那一天,怀恩便向皇帝陛下告了短假,领着一群司礼监的大珰们去了诏狱探监。   昔年呼风唤雨的权宦坐在诏狱里,蓬头垢面,与寻常的犯人没有任何不同。见到怀恩等人来了,汪直也只是嘿嘿笑了一声:“诸位别来无恙?啧,原来萧敬你还在司礼监里。戴义也是一直屹立不倒啊。戴先生便更是令人佩服了,起起落落之后,竟然还能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依旧简在帝心。呵,咱们当今这位万岁爷,可真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哪。”   怀恩平静地注视着他,忽然问:“你是想留在京师,还是去南京,去凤阳?”   “有何区别?”汪直反问,“横竖不过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罢了。京师,南京,凤阳,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异。噢……不,去了南京孝陵,许是能与尚铭两见两相厌?”说着,他看了一眼萧敬,似笑非笑。   萧敬默然不语,怀恩的神情依旧平淡:“留在京师,便让你去守茂陵。你应该很清楚,当年先帝终究给你留了几分情面,对你到底有些顾念。否则,你的下场便与尚铭没有任何区别,哪有这几年的安生日子可过?若是你去守茂陵,说不得先帝地下有灵也会觉得欢喜。”   “……”汪直沉默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你确定,先帝当真还想再见到我?也好,那我就去守着茂陵罢。总归分别了这么些年,有许多事都可禀告先帝,说不得还能顺道去见一见贵妃娘娘呢?”   次日三司会审,汪直对自己的罪责供认不讳。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三司依旧是一板一眼地列出了他曾经立的那些功劳,与他的过错相抵,最终判了他去茂陵司香。而他、钱能、蔡用等人积攒的所有家财赃物,都被充入了内库。   听说内库又多了一窖金以及一库房珍奇珠宝后,朱祐樘沉默片刻,忽然意识到“抄家”或许是充实内库最快的法子。从明面上看,光靠着“抄家”,他就能把父皇挥霍干净的七窖金都攒回来留给儿子了。   可“抄家”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生财之道,毕竟,他“抄”的都是些赃物,而赃物的来源归根究底是官吏,官吏搜刮的对象又是平民百姓。抄家所得的,本质上都是民脂民膏。若有一日,他不必以“抄家”的手段充实内库,也没有贪官污吏供他“抄家”,那才算是真正的国泰民安罢。 第175章 意识过剩   从西苑回到宫城内不久后, 就到了仲秋时节。张清皎便以中秋节为名, 邀请几位大长公主携驸马入宫共享家宴。宴席在仁寿宫的花园里举办, 随着轻风吹拂,从不远处的桂树附近带来了浮动的暗香。有了时断时续的香味烘托,诸多以桂花为主的菜肴无疑更添了几分风味。   “总算是尝到咱们宫里的时令花宴了。”重庆大长公主轻笑道,“已经多少年不见司膳烹制这般雅致的佳肴了, 御膳房就算再费心思,也比不得咱们尚食局的菜肴精巧新奇。”御膳房更注重山珍海味, 为的是满足皇帝日常的口腹之欲。至于新奇雅致等等, 若非必要, 他们通常不会贸然尝试。   “从前先帝倒是时时都想着雅致来着, 但对着那个宫婢又如何能雅致得起来?”周太皇太后轻哼一声。她只是顺口提了提陈年旧事, 倒也并非时时记挂着,转眼间便自行转移了注意力:“你若是喜欢这些,便让司膳将食方给你, 回去着人学着做。不过,这些时令花宴也就是吃个新鲜,多吃几次便不觉得稀奇了。”   “母后说得是。食方就不必拿了,若是我觉得馋了,便随时入宫来就是了。”重庆大长公主道,望了望不远处的皇帝与皇后, “对了,母后身边的陆尚医如何?算起来,她已经跟了母后大半个月, 儿臣瞧着母后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   “呵呵,连你也能瞧得出来?都说我气色好了,我原以为她们都是哄我的呢?”闻言,周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都仿佛生出了些许光彩,“这尚医确实很尽心,不仅每日都给我针灸通经脉,还细细替我调理饮食。性情也温和,还能陪着我抄经念佛。有了她陪伴在身边,不由自主地便安心了。”   “还是皇帝与皇后想得周到。”重庆大长公主叹道,“我真是白白痴长了那么多年岁,竟不曾想过须得给母后找位贴身照顾的女医。”   “你自有一家老小须得顾着,哪像皇后那般空闲,每日里都琢磨着这些事?”周太皇太后开解道,说起来像是不赞同皇后的作为,嘴角边却带着笑意,“倘若你哪天得空,便入宫来,让陆尚医给你诊脉针灸。如果你照着她的方子调养,我也能放心些。”   重庆大长公主蹙眉道:“她是母后的女医,顾着母后才要紧。”   “我也不是一刻都离不开她,让她照管着你一些又有何妨。”周太皇太后嗔道,“你皇嫂不也缺女医么?如今也让她照管着。一个也是照管,两个也是照管,多了你一个也算不得甚么。等到日后你皇嫂有了自己的尚医,她也更松快些,定然能顾得过来。”   “如此说来,尚医还未招满?我瞧着,皇后身边似乎也没有尚医照料。”重庆大长公主略作思索,“不如我着人四处寻访些女医,举荐她们入宫?京师附近若没有好的,便去江南瞧瞧,总归能寻得着。”   周太皇太后道:“这倒也是个法子。不过,天南地北地找,得找到甚么时候才能寻得见人?不如善用那些来自不同地区的官眷,趁着赴宴席的时候,让她们给你举荐女医。你查明无误后,再派人送这些女医入宫应召。”   “还是母后的主意好。”重庆大长公主拊掌而笑,“集五湖四海之力,哪里还用发愁找不到女医呢?说不得我还能给自己寻一个合适的,常年住在公主府里呢。若是真能如此,便不必让母后舍出陆尚医了。”   ************   过了中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师的官眷们中间便流传起了重庆大长公主要给宫中举荐女医的消息。传着传着,这消息便流入了举人的家眷里;传着传着,沈家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对于此事,张氏不过是一笑置之罢了。毕竟,她若是认得什么出色的女医,早便想方设法举荐进宫了,还用等到现在么?此外,皇帝陛下颁布征召女医的圣旨都已经过了小半年了,这种消息才传出来,究竟是否可信还是问题呢。   沈洛的想法倒是不同些:“娘,宫中若是真缺女医,咱们便也四处打听着些。指不定便能访着合适的呢?无论最终是否能留在宫中,也都算是能为皇后娘娘尽一尽心意。否则,一直是娘娘照拂着咱们,咱们却不能回报娘娘,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受。”   张氏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确实如此。在各种场合多问几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为了娘娘,再怎么辛劳些也是应该的。从今天开始,咱们俩便注意些,听着谁提起了女医,便赶紧打听消息。”   沈洛自然应是,却不想旁边的沈清忽然道:“恐怕宫里要找的,可不是甚么寻常的女医。而且,此事也并不一定只有女医能解。”她看了一眼张氏与沈洛,见她们对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略顿了顿之后才提醒她们:“皇后娘娘入宫已经整整一年半了。”   张氏与沈洛这才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联想起弟媳妇当年子嗣也颇有些艰难,张氏的脸色立时便有些不好了:“这才一年半呢,有甚么可着急的?据我所知,便有好几位举人娘子是入门三年才怀胎的,之后不也生了好几个大胖小子?”   “娘,皇嗣是大事,怎么能与寻常人家相比?皇后娘娘迟迟没有消息,万岁爷身边又只有娘娘一人,心里能不着急么?”沈清又道,眼前仿佛浮现出了皇后暗自忧心忡忡的模样,自动自发地便补足了此事的“前因后果”,“照我看,这回重庆大长公主举荐女医,为的便是给娘娘好好调养身子。就算皇后娘娘尚且不着急,太皇太后娘娘应该也已经急了,此事说不得正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意思。”   张氏皱紧眉,不得不承认,长女所言确实有道理。哪家的长辈不期待着新妇能三年抱俩,早日给家里传宗接代?就算是一穷二白的人家对子嗣之事还看得极重呢,更不必提高高在上的皇家了。长辈明里暗里地催着,就算皇后娘娘再想得开,也免不了着急啊。   “子嗣是急不来的,还须得看缘分。”沈洛忙道,“许是娘娘的子女缘尚未到呢!”   “宫里的人哪顾得了这些?”沈清斜瞥着她,“而且,不是每个人的子女缘分都像你那般深厚。若是再过几个月,皇后娘娘仍然没有好消息,指不定宫里就该给万岁爷选妃了。万一教别人抢了先,生出了皇长子,往后娘娘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那,咱们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娘娘受苦罢。”沈洛急道,“不如去崇福寺多烧几回香,求佛祖保佑娘娘早日诞下小皇子?”自从顺利地生下一双儿女后,她便觉得崇福寺定然是京中最为灵验的佛寺。无论去崇福寺求什么,都能得到佛祖的保佑。尤其是求子女,必定会显灵。   张氏点头道:“是该去崇福寺给娘娘点一盏长明灯,好好供养着。”她对崇福寺的灵验也深信不疑。尽管在金氏回兴济之前,她们俩曾经多次去崇福寺给皇后祈福,似乎也不怎么见效。但她依然觉得,应该是佛祖觉得她们不够虔诚,还须得常去才好。   沈清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去崇福寺求佛祖保佑,也须得看佛缘。仅仅只是如此怎么够呢?不如咱们好好打听一番,看看周围都有甚么求子的灵验法子,收集起来献给娘娘?若是娘娘用这些法子果然一举得子,咱们便是大功臣了!”   “功臣不功臣倒是其次,能为娘娘分忧解难便是咱们的幸事。”张氏道,便是心里替皇后着急,也没有错过长女这番话里蕴含的心思,“你若想与娘娘亲近起来,便不能耍甚么小心思。咱们都是一家子亲戚,血脉相连。娘娘又是聪慧体贴的人,只要真情实意待她好,全心全意替她着想,她自然会照拂我们。”   沈清笑了起来:“娘说甚么呢?我自然也是全心全意替娘娘着想的。不然怎么会想到收集求子的灵验法子呢?”   张氏心中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说了:女儿出嫁都已经十余年了,再过几年都能做祖母了,她还能教她什么呢?便是走上了歧路,也早就已经走远了,再也拉不回来了。幸好她如今住在沈家,一举一动都在自家人眼里,也闹不出什么事来。只盼着她可别一时糊涂,在娘娘面前耍心眼才好。   ************   按照宫中的新规矩,每年三月二十五日、九月二十五日都是会亲日。提出会亲的折子又一次如雪片般飘到了坤宁宫。这回不少在京外生活的亲眷也已经赶到了京城,想会亲的人家自然比三月份多了不少。   张清皎并没有细看,只是让人将这些折子都列在了一张单子上。意外地,她又一次在会亲的人家里瞧见了沈家。想着与姑母张氏有半年不曾见了,她心里也有些挂念,于是便答应与他们会亲。   到得会亲那一日,西华门外竟是整整停了一百多辆清油马车。因着会亲的人数太多,难以同时见面,尚仪局便将一半安排在上午,另一半安排在下午。沈家有幸排在了上午,很快便见到了越发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   “姑父姑母近来可好?”盛妆打扮的皇后娘娘便是再温和,也依旧隐隐带着些许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而且,随着年岁增长,在宫里的时间愈长,她的变化便愈发明显。有一瞬间,沈家众人都觉得眼前的皇后娘娘瞧着似乎有些陌生,但下一刻再细细看去,却又带着他们熟悉的影子了。   “娘娘放心,民妇一切都好,家里也一直平平安安的。”张氏道,“只是心里一直挂念着娘娘,所以才特地来求见。娘娘呢,这阵子过得如何?”   “一如既往,平安喜乐。”张清皎笑道。   张氏便安心地与她闲话了些家常,提了远在兴济的张氏族人之事,提了张清璧前不久刚诞下一个儿子等等。张清皎颇为意外:算起来张清璧是去年四月成婚,如今这才八月,可见她是去年十月怀上了孩子。不过成婚半年便有了身孕,应该算是很幸运了。   “想不到璧妹妹都已经有孩子了,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呢?若非姑母提起,我恐怕甚么都不知道呢。”她真切地为这位妹妹感到欢喜,“孩子尚未满月罢?到时候我让人去送满月礼。”   “得娘娘的护佑,那孩子日后定然会有大福气。”张氏也送了她一张符:“这是从崇福寺求来的符,是主持大师亲自给的,娘娘随身带着罢。”   熟悉的檀香气息传来,张清皎不由得轻轻勾起唇:“有劳姑母了。”   许是吸取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沈清并没有插言,沈家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张氏与张清皎说说笑笑,依稀间仿佛恢复了往日亲昵的模样。   临别的时候,张氏迟疑了片刻,一横心,到底还是将她们收集的各种生子秘法悄悄地塞给了张清皎。而后,沈家人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张清皎回宫后打开那个小卷轴,略看了几眼,便只能无奈地笑了起来。 第176章 生子之法   尽管亲身经历了诸多不科学的事件, 但张清皎依然认为, 自己是一位信奉科学的唯物主义者——或许在某些时候她也会有些动摇, 变成唯心主义者,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命与漫天神佛的存在。但无论如何,她对科学确实充满了热爱。因此,拿着张氏送来的写满诸多生子秘法的卷轴, 她的第一反应是啼笑皆非。   她并不怀疑姑母张氏的关爱与真心,也感激她愿意为了她耗费时间与精力四处打听这些所谓的“秘法”。毕竟, 不仅仅是姑母, 或许在娘家所有的长辈们看来, 她成婚一年半却迟迟没有好消息传出来, 足以令他们替她感到忧虑不安。在这种时候, 他们往往愿意穷尽一切努力来襄助她,帮她巩固自己的地位。   只是这些所谓的“生子秘法”,真的没有半点科学道理可言啊!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到底曾经有过多少成功案例?该不会只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巧合以讹传讹地传出来, 结果却被人当了真,这才集齐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秘法”罢。   她应该庆幸么?幸而献上“生子秘法”的是姑母,而不是母亲金氏。姑母不会强迫她将这些秘法付诸实践,顶多也不过是委婉地提醒她须得重视子嗣的问题罢了。若是金氏留在京城里,指不定隔三差五便会满脸紧张地来问她是否尝试了秘法,比她还更焦急, 比她还更迫切,绝不会给她留下拒绝的空间。   想到此,皇后娘娘不由得失笑, 摇了摇首。众位女医都已经给她诊治过了,皆认为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按着陆尚医给的方子继续调养,怀上子嗣也不过是迟早之事。皇帝陛下的身体也已经有了起色,据说再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加之勤练五禽戏以及运动等等,说不得几年后便能与常人无异。   因此,对于子嗣之事,帝后二人都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着急。既然他们俩身体康健,那儿女便确实是缘分了。若是缘分来了,他们自然便能拥有可爱的小皇子、小皇女;若是缘分未至,他们便只能静静等待了。   不过,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虽不着急,但他们的身边人却都时时刻刻替他们担忧着呢。肖尚宫立在旁边,瞥了瞥小卷轴上的一条条生子秘法,忽然轻咳一声,试探道:“娘娘,既然是张孺人的一番心意,何不试试呢?”   张清皎挑起眉:“无用之法,何必特意试呢?”   “若不试试,娘娘怎知这些都是无用之法?”就连沈尚仪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温声细语道,“指不定十条里有一条可用,那也是极好的。”此时的她,看起来已经不是名扬皇宫大内的才女,俨然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位小妇人。   “是啊,娘娘,横竖咱们最近也没甚么事需要忙碌。一条一条地试,说不得便真能有好消息呢?”抱着木芙蓉正要插瓶的云安也探过来瞧了瞧,“等到奴婢学医稍有小成,说不得就能从方宫医身边出师了,正好照顾小皇子和小皇女。”   “你们说得倒是简单,瞧瞧上头列的这些罢——”张清皎指了指其中一条,“甚么‘每日清晨以温酒送服旺鸡蛋,吃九九八十一颗’,这种玩意儿我是决计不会吃的。”旺鸡蛋即是毛蛋,也就是鸡蛋孵化失败的死胚。她虽没有亲眼见过,更没有尝试过,前世却曾在某部电影里瞧过,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阴影。若让她吃这种玩意儿来求子,她定然是绝不会同意的。   “旺鸡蛋于人无益,但鸡胚蛋却是大补之物。”已经开始广阅医书的沈尚仪正好是江浙人士,对江浙一带的补养之物较为熟悉,“应天府便有医者经常开鸡胚蛋的食方,据说不仅能补益气血,还能健脾胃,强身健体。此物瞧着很难入口,但其实味道不错,而且确实大补。方宫医说不得也听说过,咱们可以问一问她。”   “鸡胚蛋又是何物?”尚食与司膳女官都是北方人士,从未听闻过甚么旺鸡蛋和鸡胚蛋,满脸皆是惊奇之色。   “鸡胚蛋是孵化中的鸡子,旺鸡蛋是孵化失败的鸡子。咱们可以让方宫医过来说一说,取几日的鸡胚蛋最为合适。我也会去查查医书,看看那些江南的医书中是否有记载。”沈尚仪很是认真,“若是方宫医确认无误,咱们便将鸡胚蛋设为万岁爷与皇后娘娘每日的食单。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也可定期服用。”   “若是果真有如此大补之物,自然必须尽早进献给万岁爷与各宫娘娘。”尚食道,“只是还须得仔细问问方宫医,该如何烹制方能保留其药性……”   张清皎没料到,她已经如此激烈地提出了反对,这不知是毛蛋还是鸡胚蛋的玩意儿还是莫名其妙地登上了她的食单:“你们给万岁爷、祖母和母后进献便是了,我不吃……我绝对不会吃……”别试图用什么营养丰富作为借口来蒙混她吃黑暗料理!!   “娘娘别将它当成吃食,当成药材就是了。”沈尚仪劝道,“良药苦口,娘娘不也总是面不改色地一口饮尽么?怎么换成它便不能吃了呢?这世上有多少药材是生得好味道也好的?便只管像是喝药一般,每天吃下它就是。”   “……”张清皎顿时无言以对。但她依然不甘心,试图再挣扎一下:“那,先将方宫医唤过来,仔细问问她。若是这鸡胚蛋不是甚么公认的大补之物,不过是两三位大夫私下所用,便从食单上去掉。”   “娘娘安心罢。”也不知是不是瞧出了她的挣扎之意,沈尚仪眸中带着浅笑,依稀间仿佛有些狡黠之感,“应天府当地吃这种鸡胚蛋,少则也有上百年了。即便是尚未入医书的土方,也未必没有道理。”   挣扎失败的皇后娘娘欲哭无泪,蹙着眉扶额倚在榻上,依然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既然要吃这鸡胚蛋,那剩下的那些甚么秘法便暂时不必尝试了罢。”   说着,她便要将小卷轴收起来,寻思着必须尽早将它藏到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去,免得下回女官们还能从中找出别的“补品”来折腾她的小心脏。却不想肖尚宫满脸认真地道:“娘娘,指不定一起尝试才更有效呢?一边改食单,一边将其他的秘法也一起用了,两不耽误啊。”   “这可不成。”皇后娘娘灵机一动,正色道,“说不得这些秘法之间是有冲突的呢?若是效果两相抵消,反倒是不美了。”   肖尚宫辩不过她,只得给沈尚仪与尚食等使眼色。沈尚仪正想再劝,就见皇帝陛下走了进来。察觉众人的神色略有些奇怪,他扫了周围一眼,目光落在皇后娘娘手里的卷轴上:“卿卿,这是甚么?”   “是……姑母给我收集的‘生子秘法’。”张清皎答道,满脸无奈,“我觉得这些秘法没甚么道理,偏偏肖尚宫和沈尚仪她们都催着我试试。”很显然,皇后娘娘这是在向皇帝陛下告状,让皇帝陛下给她做主呢。   朱祐樘似笑非笑,瞥了瞥垂下首的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知道自家皇后应当是被女官们逼急了:“原来不独我身边的人如此,你身边的人也比咱们更着急些。来,让我瞧瞧这秘法都是甚么。若真的没有道理,不必理会就是了。”   出于绝对的信任,张清皎将卷轴递给了他。但她没想到,许是血脉遗传中对于神秘事物的好奇,又许是确实相信冥冥之中的奇妙力量,皇帝陛下竟然被这些荒诞的秘法激起了兴趣。   他一条一条地看完,满脸皆是笑意,难得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兴致勃勃地道:“卿卿,咱们顽一顽罢。”   是的,他巧妙地用了“顽”,而不是“试”。这说明,皇帝陛下本质上其实并不那么相信这些秘法能够帮助他们求子。但卷轴上五花八门的招数却带着平民百姓们浓浓的生活气息,让高高在上不食凡人烟火却对此格外向往的他颇觉新鲜,将这些秘法统统都当成了某种体验生活的游戏。   至于游戏的成败,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一直是与皇后像普通平民百姓夫妇一样生活——也许百姓们的生活里也包括稀奇古怪的求子。即使最终靠着这些并没有求得子女的缘分,体验的过程对他而言也是极为有趣的。   “……”面对眼底满含兴趣的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了。谁叫她运动的时候也是如此“勉强”皇帝陛下的呢?投桃报李,满足自家万岁爷难能一见的好奇心也是应该的。   肖尚宫与沈尚仪等对视一眼,立即不着痕迹地围拢过来,旁观皇帝陛下笑眯眯地选“游戏”:“从哪一条开始呢?不如就从第一条开始罢——每日清晨,逢日出拜日;每日傍晚,逢月落拜月。勤请日神与月神保佑,凡坚持七七四十九日,定有收获。若一次不成便再试一回,必定得子。”   谁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的皇后娘娘已经找出了解决此事的根本性方案:   科学教育,势在必行!!   不知不觉间,又立下了一个宏伟的目标。   作者有话要说:  _(:3∠)_,其实皇帝陛下还是有点信神秘力量的   比如说泰山(喂)   历史上,后期皇帝陛下也同样沉迷神佛打醮,只是没有他爹那么沉溺而已 第177章 母族认亲   次日一早, 肖尚宫便精心准备了拜日仪式, 供桌祭品等一应俱全。等到日出的时候, 帝后相携而出,煞有介事地向着东方拜了三拜。到得傍晚,拜月仪式也已然准备妥当。虽是下半夜才能见到残月,但帝后依然向着西方拜了三拜。   回坤宁宫后, 张清皎禁不住道:“若是真想拜月以示虔诚,不该等到三更之后月出之时再拜么?”月相可是一直在变化的啊。朔望转换, 上半月的时候还能在傍晚时分拜月出, 下半月的时候便只能在子夜拜月出了。如果真的想让月神保佑自己, 怎么能不紧紧跟随月神的“脚步”呢?   “卿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 秘法上只写了傍晚, 咱们按秘法所写拜月即可,不必太过深究。”朱祐樘笑道,只觉得纠结于细节的自家皇后分外可爱, “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卿卿无须当真。想来,当时按照这条秘法殷勤求子的百姓也不会想得那么深远。”   “万岁爷真觉得有趣味么?即使心里清楚,咱们照着做或许并没有效用?”张清皎又问。   朱祐樘回道:“于我而言,这不过是一种民间的生活而已。能光明正大地与卿卿佯作一对民间夫妇,才是最有趣味的。至于是否有效用, 只取决于子女缘分,或许无关这些秘法。不过,只要我们足够虔诚, 说不得感动了哪路神佛,便会赐咱们一个孩子呢?”   其实张清皎心里也很清楚,以他们如今的处境,确实需要一个孩子来稳住朝堂内外。在外可安抚文武大臣,使他们将来不必再以皇嗣之事反复奏请采选宫妃;在内可抚慰周太皇太后,让她无须再担忧孙儿膝下无子。所以,尽管他们俩的态度是“随缘”,但事实上内心中多少也有些渴望与希冀。   以秘法求子,瞧着不过是皇帝陛下想体验民情,但又何尝没有真的能求着一个孩子的隐秘念头呢?不过,以她来看,所有这些秘法都不如每日规规矩矩地按着食单补益身体,而后精心调养,计算易孕期,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   即使想借助神秘力量,也不能盲目拜日拜月,倒不如去灵验的寺庙与道观里打醮。或者,索性让诸如崇福寺主持大师那样的高人替他们好好算一算,孩子甚么时候会来,也好安安心心地等待他或者她的降临。   说来,或许她确实应该再去一趟崇福寺?见一见主持大师?   ************   还没等皇后娘娘拿定主意是否要出宫一趟去崇福寺进香呢,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寻访母族之事终于有了眉目。据奉命去广西平乐府贺县寻访孝穆太后亲眷的蔡用(此蔡用非刚被抄家的彼蔡用)所上的折子中言,他已经访得与太后同曾祖父的从兄弟二人,正在以快马驰驿回京。   朱祐樘很是高兴,算算折子递出的日子,离他们进京的时候应该也不远了。得到这样的好消息,他当然不会自己独享,转身便回了坤宁宫:“卿卿,娘亲的亲眷可算是寻着了,再过几天就能进京了。”   “是么?是在广西平乐府贺县找着的,还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找着的?”张清皎也觉得有些惊喜。派出蔡用与李广已经半年有余,期间他们俩只是偶尔上过一两回折子,里头提及虽有进展却并没有太多发现。想不到,如今竟然已经寻着人了。她原以为还须得给他们一些时间呢,毕竟都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平乐府贺县找着的。”朱祐樘笑道,眼角眉梢俱是喜意,眼眸湛然生光,整个人都神采奕奕。他详细地给自家皇后解释了蔡用的折子里提到的那些信息,高昂的情绪简直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张清皎也替他欢喜,抚了抚他的眉眼:“万岁爷可算是放心了罢。这半年你虽并不提起此事,但我知道,其实你心底一直挂念着呢。”   “是啊,放心了。我总算能替娘好好照顾她生前一直挂记着的亲眷了,只可惜只寻得两人……若有一家老小,团团圆圆的该有多好。”朱祐樘笑得格外温暖,轻轻地揽住自家皇后,“对了,我这便去奉慈殿给娘亲报喜,卿卿想同去么?”   “万岁爷一定有许多话想与娘说,我便不去打搅了。”张清皎道,目送着他的背影,想起蔡用当时给自己留下的油滑印象,心底忽然涌出了些许不安。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细细一想后,难免对这件喜事产生了些许怀疑。数十年前的旧事,仅仅费了这么些时间就已经寻见了人?广西与京师相隔数千里,蔡用当时赶到广西的时候应该都已经是四月初了。他也就耗费了四个月左右,便在偌大的贺县里寻着了孝穆太后的亲眷?怎么都觉得,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当然,在没有任何证据之前,怀疑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不足以为人道也。想到此,她将戴义召了过来:“竹楼先生,从京师前往广东与广西,是否至少需要月余?”   戴义最远曾去过南京,估量一番,颔首道:“老奴记得,蔡用与李广去两广先走的是水路,从通县大运河乘船至杭州,再换陆路去两广。两广偏远,他们到得平乐府与肇庆府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四月了。贺县与连山县更是在大山之中,进山出山也很不容易。想来,能真正着手开始寻人,也已经是五月了罢。”   “是啊,他们初去两广,人生地不熟,定然须得从两广总督以及镇守太监处调人。宣读万岁爷的圣旨,带着公文去府县衙门里走一遭,与这些官员商议该如何开始寻访等等——林林总总这么些事,也须得费不短的时间。”越是说,张清皎的眉头便蹙得越紧。   戴义抬起眼:“娘娘的意思是……”   “这半年来,李广拢共也就送了两封信回京罢。忙得都顾不上禀报了,可见寻访之事的确十分不容易。”张清皎仔细想了想,“趁着万岁爷还没顾得上想起他来,你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蔡用已经带着两个自称是孝穆太后从兄弟的人回京了,让他得空便去隔壁的贺县里瞧瞧。我怀疑,蔡用或许并没有好好寻访,或者也受了底下的刁民蒙骗。他只要花些时间打听消息,定然能寻出疑点来。”   “老奴明白了。”戴义拢了拢袖口:“不过,娘娘既然心有疑虑,为何不将这些顾虑告知万岁爷呢?”   “万岁爷如今正高兴着呢,我不想贸然给他泼冷水。”张清皎轻轻一叹,“事关母后,他难得如此欣喜,便让他再高兴些时日罢。更何况,我没有任何证据,平白指责蔡用带回来的人不是母后的亲人,大概也很难说服他。”   “倒不如让李广暗中收集证据,以此验证我的疑虑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再徐徐与万岁爷明说亦不迟;若是假的,那便说明我的直觉并不是每一回都准,惊动万岁爷反倒是不妥了。”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的朱祐樘深信蔡用寻访的人就是他的母族,对那两兄弟充满了期待。在他如此情绪高涨的时候提出自己的怀疑,无论是真是假都只会扫他的兴,是非常不智的举动。   不若悄悄收集足够多的证据,等到他情绪平复的时候,再与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疑,这样更容易被他接受,同时也能最大程度保证他不会受到伤害。毕竟,对于那时候的他而言,最激动的时候早就已经是过去了,更能够理智地接受现实。   “还是娘娘想得周全,老奴冒昧了。”戴义道,“娘娘尽管放心,老奴这便回去写信。待会儿就让东厂派出番子,日夜兼程地送去广东。若是万岁爷问起来,老奴便会说——听说蔡用回来了,娘娘想起了李广。老奴便特意写了封信,让李广离开广东时,可带些土物回京进献给万岁爷与娘娘。”   “即使是托辞,也须得做成九分真才好。”张清皎便让肖尚宫去取了些金银,封在小檀木箱里,“让李广用这些金银去买些僮人与瑶人的土物罢。无须甚么贵重之物,带上一些僮人与瑶人幼童以及少年少女常用的那些小东西便足够了。告诉他,绝不许向当地的官员索要土物,也不许强买强卖,只当自己是商人即可。”   “老奴明白了。”戴义笑起来,捧过了檀木箱,躬身告退了。跟着皇后娘娘,果真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惊喜。虽说不至于闲得每日只能抚琴,但忙起来亦是忙碌与众不同之事,让他每时每刻都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庆幸。   ************   几日之后,蔡用带着两兄弟进京,旋即受到了朱祐樘的召见。   皇帝陛下特意于百忙之中抽出了一段时间,在乾清宫召见母族。不多时,便见蔡用领着两名矮壮男子小步走了进来。三人均低着头跪了下来,蔡用俯身叩首,语中充满了激动之情:“回禀万岁爷,奴婢不负所望,寻访着了孝穆太后的亲眷!他们与孝穆太后是同曾祖父的从兄弟,一人名唤纪父贵,一人名唤纪祖旺!”   都姓纪,果然是娘亲的亲眷!朱祐樘难掩喜意:“都抬起头来!”   那纪父贵与纪祖旺浑身颤了颤,缓缓地抬起头,满脸都是不安。这是两张饱经风霜的黧黑脸庞,皱纹交杂,显然是穷苦农户出身。令朱祐樘颇觉失望的是,两张脸上都没有任何娘亲的影子。无论是眼、鼻、唇或是轮廓,都没有半分相像。   不过,想到这两人仅仅是娘亲的从兄弟,他便多少释然了。从兄弟,都已经隔了房,怎么可能像亲兄妹或堂表兄妹那般多少有些相像呢?不像反倒是正常的,他也不该寄希望于能从他们身上寻见娘亲的模样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这件事真是一个闹剧 第178章 封赏补偿   是夜, 皇帝陛下难掩怜惜地与皇后娘娘提起了纪氏兄弟:“都是做惯了苦力活的穷苦人, 生得矮壮粗黑。不识字, 也不通礼仪,说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也只提起了娘亲幼时的一些小事。不过,也不怨他们不记得, 娘小时候便被养父母收养,早便与亲眷分开了。后来又因养父母卷入战乱, 流落到大藤峡附近, 这才被俘虏进了宫。”   “是啊, 都是苦命人, 不认字、不通礼仪又有何妨呢?”张清皎垂下眸, 眼底流动着沉意,“既然是娘亲的亲眷,万岁爷打算如何安置他们?我能不能见一见他们?或者, 见一见他们的妻子儿女?”应该不会是她太敏感了罢,怎么都觉得万岁爷对这两人的描述里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绽。   “听说他们家中贫苦,娶不起妻,只能两兄弟相依为命。所以,他们的妻儿卿卿恐怕是一时间见不着了。正因他们在故乡没有其他的亲眷,我便想着将他们安置在京城, 给他们封官赐宅,也好让他们娶妻生子传下家业。如此,他们离娘亲也近些。”   “那等到他们成家立业, 粗通宫中礼仪后,我再召见他们罢。”张清皎道,“虽说有些于礼不合,但既然是纪家的长辈,至少我也该认一认人才是。”   其实,她更希望能立即见到纪氏兄弟。这两人都是粗人,不是什么精通演技的影帝,若有欺瞒之处,言行举止间必定会有破绽。她不像已经被喜悦所控制的皇帝陛下,就算他们有异样也会忽略,甚至即使发觉疏漏也会替他们找借口圆过来。她只会尽力寻找出证据,确认他们的身份。   若他们当真是孝穆太后的从兄弟,那便皆大欢喜;若他们果然是冒认的皇亲国戚,她绝不会轻饶他们。旁的不说,欺君罔上之罪便必须清算。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为了一己之私,欺瞒她的皇帝陛下,白白耗费他的同情心与怜惜,让他空欢喜一场!!   “那便等过些时日再说罢。我正命蔡用帮他们熟悉宫中的礼仪。等到合适的时候,便让他们进宫拜见祖母、母后和卿卿。”朱祐樘道,轻轻地握住了自家皇后的柔夷,嘴角含着微笑,满足地睡去了。   张清皎反握住了他的手,在黑暗中眯起双眼。   也罢,封赏便封赏罢,不过是些虚衔与庄田宅邸而已。若是假的皇亲国戚,迟早须得将这些都尽数还回来!而且,她必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蔡用、广西的官员等等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都必须追究责任,谁都别想推脱或者逃避!   ************   第二天,皇后娘娘便召见了戴义,派他安排人去打听纪氏兄弟在京城里的动向。戴义交游广阔,与东厂提督陈准也有些私交。由他开口向陈准讨要些东厂的番子,暗地里监视两位新晋皇亲国戚的动静,应当不过是一件微末的小事。陈准虽与怀恩交好,却也不至于事事都会告诉他。   退一步来说,便是怀恩知道了,应当也不会干预才是。如他这般年纪的权宦,见过的人物不知凡几,或许也能瞧出纪氏兄弟身上的疑点。也许等到他也掌握了一些证据的时候,他还会主动来坤宁宫与皇后娘娘商讨此事的解决之策。   皇帝陛下很快便再度召见了纪氏兄弟。蔡用照旧被寻了过来当通译,将皇帝陛下的官话译成土语,再将纪氏兄弟的土语译成官话。尽管绝多数土语都听不懂,但那亲切而又熟悉的音调,令皇帝陛下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旁边服侍的怀恩静静地侍立着,目光落在纪氏兄弟身上。虽然他不懂他们的土语,但单从两人的神情变幻中,他便敏锐地发觉了些许不对劲之处。是他的错觉么?这两人完全掩饰不住眼底的贪婪,仿佛他们此来京城便已经早已预想到能够得到多少荣华富贵,完全不像是蔡用所描述的质朴农人。   靠着艰难地与纪氏兄弟沟通,皇帝陛下终于得到了纪氏祖坟的准确位置。大喜之下,他唤来了萧敬拟旨,想当场给他们俩封官。不过,纪父贵与纪祖旺两个名字实在是有些奇怪,将父祖之称谓放在名字里也总令他觉得别扭。于是,他便给纪父贵与纪祖旺改了名,称纪贵与纪旺,并且分别赐了他们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与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知道自己被封了大官后,纪贵与纪旺笑得合不拢嘴,眼里更是透出了毫无掩饰的贪图之心。皇帝陛下命蔡用将他们送出去,怀恩特意遣了一个出身广西的小太监跟着他们出宫。不多时小太监回来了,仿佛鹦鹉一般学着两人的土话,再一字一字地译成了官话。   却原来,两人出宫的一路上竟然一直在追问,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与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究竟是多大的官儿,皇帝陛下还会不会给他们赐金银、宅邸、庄子等等。似乎还说了他们要是发达了定然不会忘记蔡用之类的话。   这真的像是两个“质朴”的农人能说得出口的话么?   怀恩将这些事都默默记在了心里,再回到朱祐樘身边时,发现他正在亲自拟旨追赠——追赠孝穆太后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母亲、祖母、曾祖母为夫人。毫无疑问,眼下的皇帝陛下正是情绪激昂的时候,就算给了纪家再多的追赠,或许他也依然觉得不够。   按照仪制,这种追封三代为一品武官的情况,应该用一道金轴诰就足够了。但是皇帝陛下觉得不满意,特意吩咐按照一品文官的仪制,给三道玉轴诰。   虽说这明显已经逾制了,但文武群臣们却默默地遵从了他的命令。原因无他,只是他们从纪家联想到了孝穆太后,觉得皇帝陛下幼年与孝穆太后相依为命,被封太子之后却旋即丧母,如今变着法子给母族尽孝施恩也是情有可原。尽管也有人觉得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于激动了,但出于对少年皇帝的“怜惜”,他们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除此之外,朱祐樘还特意发圣旨给两广的官吏,让他们按照纪氏兄弟所言确定纪家的祖坟所在,并且适当地修葺一番。   ************   此后不久,朱祐樘果然陆续赐了纪贵与纪旺宅邸、庄田、奴婢、仆从等等,金银绸缎与器物更是毫不吝啬。因着他对纪家的看重,纪贵与纪旺从边陲之地的贫苦农人,摇身一变成了最为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甚至还有人说,纪家才是皇帝陛下真正的母族,相形之下,与陛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王家迟早会失宠。   听得这样的流言,朱祐樘总算是从激动中稍稍回过了神。趁着例行给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问安,他也提起了纪贵与纪旺兄弟:“孙儿想着,既是自家亲戚,也该让他们入宫参见祖母与母后才是。”   周太皇太后即使再怜惜孙儿,也不可能对纪家的旁支另眼相看,便道:“这种事以前宫中没有先例,便不必教他们进宫了。我知道,你一直封赏他们并不是真的看重这两人,其实只是想借此补偿你母亲。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封赏太过。他们毕竟是旁支,不是你正经的舅父。”   “祖母放心,孙儿明白。”朱祐樘道,“给他们赏的官职已经足够高了,日后不会再给他们加封了。如果今后他们能在京城中安居乐业,就已经够了。”   “听说你还想过给他们聘妻子,让他们尽快成家?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的长辈,这种事不该由你来安排才是。”周太皇太后又道,“不如让那蔡用去寻访些合适的人家,再暗示他们早些去提亲。”   朱祐樘恍然了悟,颔首而笑:“祖母所言极是,孙儿这便回去安排。”他本想赐宫女给两人为妻,但选来选去又觉得不太合适。赐女官便更不合适了,如今每一位女官都是他家皇后的心头宝,轻易不能动。   张清皎自是不知,皇帝陛下曾经一度想从六尚一司里给纪氏兄弟选妻。此时的她,正不由自主地同情这两人未来的妻子。   根据东厂番子最近的回报,纪氏兄弟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是寻常的农人。不仅毫无顾忌地收受了那些凑过去巴结他们之人的贿赂,还大肆挥霍。不单如此,他们竟然暗地里已经淫遍了刚赐给他们的奴婢,连已有婚配的仆妇也没有放过。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酒醉后偶然透出的只言片语来看,他们在广西时也绝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人,更像是跋扈蛮横、欺压乡邻的恶徒。   因此,张清皎几乎已经有七成把握,纪氏兄弟是冒认的皇亲国戚。嫁了这样的人,岂不是与跳进火坑里没有什么两样?不成,无辜的女子太可怜了,不能让她们卷进这件事里来,必须暗地里让女家知道这两人都是什么德行才好。若是知道他们不是良人还答应嫁过去,那便是自己所做的选择了,日后当然须得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既然不见纪氏兄弟,张清皎自然也寻不着合适的借口召见他们。无法靠着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两人的疑点,她只能让戴义继续寻东厂番子紧紧地跟着他们,绝不能放过他们的一言一行。   就在她默默思考该如何掌握更实在的证据的时候,怀恩悄悄地来到了坤宁宫:“皇后娘娘一直着戴义调查纪贵与纪旺?”   “并非调查,不过是从未见过他们,又时常听万岁爷提起,所以心里有些好奇罢了。”张清皎回道,“戴先生何出此问?”   “娘娘不必紧张,老奴不过是想知道,娘娘调查他们的真正原因罢了。”怀恩微微一笑,“老奴并不是奉命而来。前来拜见娘娘,只是老奴自作主张而已。”这便意味着,此刻他的言行都是出自于他自个儿的意愿,皇帝陛下并不知情。   果然不出所料,张清皎想道。怀恩之所以会来寻她,定然是与她一样,发现了诸多疑点。若有他相助,此事必定会更加顺利。于是,她决定对他和盘托出:“我怀疑纪氏兄弟并非母后的亲眷,只是冒认者。”   “真巧,老奴也这么觉得。”怀恩接道。   “只可惜,万岁爷并未察觉。”张清皎又道。   “是啊。”怀恩长叹一声,目光里透着锐利,“不过,老奴绝不能容许任何人欺君罔上。”   作者有话要说:  _(:3∠)_,冒认皇亲,胆子够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第179章 兵行险招   “不知皇后娘娘因何怀疑纪氏兄弟是冒认者?”   “我首先怀疑的是蔡用, 而后才是纪氏兄弟。当初派蔡用去广西, 李广去广东, 便是因为我觉得此人满口油滑之语,瞧着并不像是做实事之人,不可将如此重要之事完全托付给他。果然,他只用了三四个月便寻见了纪氏兄弟, 未免太巧合了。我疑心他为了贪功,并没有仔细彻查纪氏兄弟的来历, 匆匆忙忙地便回来复命了。若非如此, 他怎么会将前往广东寻访的李广抛在肇庆府, 紧赶慢赶地带着纪氏兄弟快马回京?”   怀恩神色平静地回道:“恕老奴逾越, 皇后娘娘的怀疑其实并没有多少根据。性情油滑之人, 未必不是身具实干才能之辈。有些人能做八分事,偏偏喜欢夸口为十二分。这样的人,或许比之那些能做九分事, 谦逊自持的君子逊色一些。但比起那些闷头干活却只能做两分事之人,却是能干多了。”   张清皎若有所悟,微微颔首:“戴先生说得是。能干之人各有各的性情,不能只以初次见面的印象便评判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证据,我的怀疑归根究底也不过是偏见罢了。或许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巧合,不必蔡用耗费多少功夫, 便发现了孝穆太后的亲眷呢?他想独占这个大功劳,不愿被李广抢功,又何错之有?”   “可惜, 那纪氏兄弟身上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反倒是印证了我的怀疑。说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出身贫苦,没有见过甚么世面。可短短一个多月内,他们便收受贿赂、大肆挥霍、/逼/淫/奴婢……种种恶行,哪里像是来自边陲的穷苦农人所为?”   怀恩目光温和了几分,接道:“娘娘尚且年轻,或许觉得农人往往都是质朴无华的老实人。但其实并非如此,甚么人里头都有好人,也有恶人。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指的便是那种身在边陲未曾开化的民众。许多乍然富贵之辈往往更容易暴露出丑态——或许纪氏兄弟的秉性本来便并非良人,只是贫苦时为了果腹无力作恶而已。如今有了荣华富贵之后,他们便肆无忌惮,再也无须顾忌甚么了。”   张清皎隐约觉得,他并不是在一条条反驳她,而是在借机提点她。仔细想想,她的逻辑也确实有破绽,够不上真正的推理。于是,她正色点头道:“戴先生所言甚有道理,是我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本性为恶者,在乍然得势的时候,确实不会再掩饰自己。但纪氏兄弟却不仅仅是恶人,东厂的番子曾听他们酒醉的时候提起了一些事。虽仅仅是只言片语,但也能够断定,他们应该是冒认的。而且,他们还提起了另一名冒认者。”   怀恩肃然道:“若果真如此,平乐府贺县官民的说辞便不足采信。也许他们都是为了贪图功劳,所以才匆匆忙忙举荐了纪氏兄弟二人前来冒认。”   “说来,戴先生为何怀疑纪氏兄弟?”张清皎问。   “因为万岁爷召见二人,问起孝穆太后之事时,他们目光闪烁,神色间有异状。老奴年纪大了,见过许多形形色色之人,对于真真假假已能分辨得/八/九/不离十。更何况,他们的说辞看似毫无破绽,却更像是事先串了词。细究起来,这些说辞里也有不少漏洞,并不是能以年代久远、记性不好为借口便能掩饰的。”怀恩沉声回道。   “而且,他们对人情世故太过了解,在能收受贿赂之前便懂得以金银财宝收买讨好蔡用。用惯了这般手段,确实不像是一直过着苦日子的农人。东厂番子所得的消息,陈准也择取了一些告诉了老奴。故而,老奴最终确定他们是冒认者的证据与娘娘大致相同。”   “那戴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张清皎又问。   “老奴听凭皇后娘娘差遣。”怀恩微微含笑道。他神色间虽很是恭谨,但张清皎却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对初显能力的晚辈满是宽容与肯定,仿佛满怀期待却又时刻都准备着默默地支持晚辈成长的家长。   或许,方才那些问题便是他对她的试探?是他给她出的考题?她给出了合适的答案,通过了这场测试,所以这位曾经对她尊敬却并不亲近的老人才会渐渐转变了态度?如此说来,从眼下开始,他们应当算是真正开始互相信任了罢?   想到此,张清皎轻轻勾起唇角,眉眼间的笑意也更显得亲和随意:“既如此,那我便说说接下来的安排罢。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揭露纪氏兄弟冒认皇亲的事实。但我们目前所收集的证据并不算齐全,因此不能由我们来揭破他们。而是须得让了解底细的人进京,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纪氏兄弟进京之时,我便让竹楼先生给李广写了信,让他暂时放下连山县之事,去隔壁的贺县仔细查访纪氏兄弟的底细。相信李广迟早能找出证据来,证实这两兄弟是冒认之辈。不过,最近眼见着纪氏兄弟如此气焰嚣张,欺瞒万岁爷,坏纪家的名声,我的耐性也已经被他们消磨干净了。所以,我想兵行险着——”   怀恩微微眯起眼:“皇后娘娘想行甚么险着?”   “以毒攻毒。”张清皎淡淡地道,“纪氏兄弟不是在酒后吐真言,透露当地还另有冒认孝穆太后亲眷者么?此人眼见着纪氏兄弟得了荣华富贵,想必心里应当很不好受罢。”只要是心有贪欲者,心里必定不可能平衡:凭什么都是冒认者,纪氏兄弟能进京封官,风风光光,他却不行呢?都是冒认者,谁也不比谁更理直气壮,为何得到富贵荣华的不是他呢?   “只要稍加鼓动,此人必定抑制不住内心的嫉妒与贪婪,定会跳出来指认纪氏兄弟是假,自己才是真。纪氏兄弟哪里容他坏他们的事,一定会反击他是假,他们才是真。”所谓狗咬狗一嘴毛,这些人又不是什么久经风雨的老狐狸,急得跳脚的时候,哪里还记得自己都撒过什么样的谎言?   “惶急之下,他们便会暴露出各种破绽。万岁爷也绝不会容忍他们互相攻击,将认皇亲之事当做儿戏,定然会着人仔细调查,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信任他们、关怀他们。到得那时候,我们再将自己的怀疑对万岁爷和盘托出,让李广收集证据,将这些冒认者都处置干净。”   怀恩思索片刻,点点头:“老奴觉得,皇后娘娘此计可行。既能处置纪氏兄弟,还能处理其他冒认者。最为重要的便是,万岁爷以后应该会更冷静地对待孝穆太后的亲眷之事。不过,想来若是知道真相,万岁爷定然会很伤心罢。”   “当初我没有在开始怀疑纪氏兄弟的时候便告诉万岁爷,便是不想让他在最高兴的时候,猛然受到伤害。”张清皎低声道。一瞬间从天堂跌到地狱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所以她才选择了隐瞒。相信怀恩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才并未及时禀报。“也不希望因着我不够谨慎,贸然判定他们是假,反倒让万岁爷虚惊一场。”   “眼下,万岁爷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相信再过一段时日,等到言官频繁弹劾纪氏兄弟做不法事的时候,他对他们的怜惜定然也会因他们各种胡作非为而减少。待到冒认之事揭露,他应该便能接受现实了……长痛不如短痛,冒认宗亲之事应该趁此机会彻底解决才是。否则,日后必定会遗患无穷。”   “娘娘说得是。”怀恩轻叹一声,“不过,到得那时候,还请娘娘好生宽慰万岁爷。寻访不着孝穆太后的亲眷亦无妨,太后娘娘地下有灵,定然也不会怨怪的。若是被恶人冒认了,败坏了纪氏的名声,才是给孝穆太后抹黑。”   “万岁爷只是希望能通过封赏纪家好好补偿孝穆太后罢了。于他而言,照顾纪家人也不仅仅是满足孝穆太后的遗愿,更像是补偿自己未能亲自奉养孝顺娘亲的遗憾。因此,他才会如此高兴,才会对纪氏兄弟深信不疑。”张清皎垂下眼,“归根结底,不过是移情罢了。”   这样的移情,都源于朱祐樘对母爱的渴望与珍视,也源于他对于纪太后之死的愧疚与痛苦。这是他心底深处的伤痕,是不可能轻易彻底平复的。若是能够,张清皎也希望他能通过照顾母家的亲眷,缓缓地治愈心底的陈伤。但很遗憾,这一回寻亲非但不能治愈他,反倒极有可能再度伤害他。   “有娘娘照顾万岁爷,老奴也能放心了。”怀恩微微一笑,“只是不知,老奴这把老骨头还能做些甚么,才能帮得上娘娘的忙?”   “言官的弹劾,万岁爷对纪氏兄弟的印象,冒认者相争之事该如何解决,派谁解决等等,都需要戴先生随时向万岁爷进言。”张清皎道,“若是戴先生能劝司礼监的伴伴们一同行事,此事便有十成把握了。”   “老奴明白了,皇后娘娘尽管放心。”怀恩道,起身告退了。   张清皎又望向旁边静立的戴义、肖尚宫与沈尚仪:“竹楼先生,须得烦劳你再给李广写一封信,让他找到当地的冒认者。既然已经出头冒认皇亲,此人应该不难寻。不过,他不能自己出面劝那人进京,必须暗中行事。于他而言,最为紧要的依旧是掌握冒认者的证据,寻访孝穆太后真正的亲眷。”   “老奴明白。”戴义躬身行礼。   “肖尚宫,可有法子将纪氏兄弟的恶行传遍京师?一则让人不敢与他们结亲,不可让他们再祸害更多的无辜之人。二则若是传得沸沸扬扬,言官必定不可能坐视不管。即使他们再炙手可热,言官也不会笔下留情。”   “臣这便与沈尚仪仔细商量。”肖尚宫应道,与沈尚仪对视一眼。   “诸位,我想借你们之力,好好地护着万岁爷。”提起自家皇帝陛下,皇后娘娘的神情变得格外温柔,所说的话却带着足以令人战栗的沉郁,“万岁爷是我的逆鳞,必须让那些胆敢欺瞒他蒙骗他的人都付出代价,方能平息我心头之怒。”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通过高审了   从今天开始准点19:00更新   再也不拖到最后一刻啦!!   ps.护短的皇后娘娘上线! 第180章 争相冒认   转眼便到了弘治元年腊月, 朱祐樘倏然发觉, 弹劾纪贵纪旺兄弟二人做尽不法事的奏折越来越多了。每一封奏折里列出的罪名都大同小异, 以最为激烈的笔触活脱脱地描写出了两个一夜骤然富贵的恶霸形象。令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奏折里所言的这两人究竟还是不是两个多月前初见时那两个老实巴交的农人。   对于这些奏折,内阁的票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意见,显然刘吉刘首辅并未与其他两位阁老达成一致。徐溥与刘健都建议彻查此事, 按照国法处置,不能让两个小人抹黑了纪家的名声;刘首辅的意见是纪氏兄弟初至京城, 很容易被恶人引诱他们做坏事, 只需派人好好教导约束他们便足矣。   朱祐樘沉吟片刻, 问在旁边服侍的怀恩:“戴先生应该已经看过这些奏折了, 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为好?”   即使他再怜惜这兄弟俩, 也不可能坐视他们败坏母家的名声。但如何处置最为妥当,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若命厂卫彻查此事,按照国法处置他们, 对纪家的名声是否不利?若只是派人去教导约束他们,又有违朕的处事之道。”   怀恩回道:“万岁爷,老奴以为,若是容他们再度作恶,反倒是败坏了纪家的声名,无形之中也纵容了其他皇亲国戚效仿行事。长此以往, 国戚们仗着万岁爷的宽容慈爱作恶,危害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声,而是皇室的声名。”   朱祐樘略作思索, 点了点头道:“戴先生所言极是。若是放过了他们,其他人以为作恶无需付出代价,争相效仿,必定为祸乡里。”他犹记得皇后时常给张家去信,殷殷叮嘱他们须得谨记与人为善,时时谦逊,行事也必须谨慎。连皇后都能如此严格要求娘家人,他怎么能纵容纪氏兄弟呢?   “倒不如将罪行逐一核实,若是弹劾的罪名为真,便以暂时降低官阶、褫夺庄田作为惩罚。如此,既可证明万岁爷并不偏袒纪家,也能显示整治不法外戚的决心。”怀恩又道,“其实,外戚行不法事已经不新鲜了。只是其他外戚不似纪家兄弟这般横行无忌,招惹了言官弹劾而已。经过此事后,相信他们都会有所收敛。”   闻言,朱祐樘颔首道:“那便着东厂与锦衣卫将此事查实。同时,也须得派一人去往纪家,约束教导他们不得再度为恶。蔡用与他们相熟,但弹劾中言他曾受他们的贿赂,也须得一并调查清楚。另调一名熟悉当地土语之人前去罢。”   怀恩道:“这段时日清理内官名籍,正好发现有一内官名唤陆恺,也是广西出身,应当能听得懂土语。当时派了蔡用而不知有他,只因他数年前因犯小错被调往南苑数年。这些年来尽职尽责,也算是将功补过了。不如便着他跟着覃先生去纪家,作为覃先生的通译罢。”   “如此甚好,老伴在内书堂多年,最擅长教化。”朱祐樘道,朱砂笔遂在奏折上批红,说明他对此事的处置态度是绝不会姑息。   内阁接到经过批红的奏折后,无论是刘吉或是徐溥、刘健都觉得很满意。毕竟,他们的建议皇帝陛下都采纳了。批红发往六科言官处,他们也觉得很满意,认为自己的弹劾奏折果然没有白写。纪氏兄弟作为外戚竟然如此猖狂,都是仗着皇帝陛下的怜惜。想必经过此事之后,再受宠的外戚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了。   午膳时分,朱祐樘回到坤宁宫后,也向自家皇后提起了此事,眉眼间俱是失落:“真没想到他们竟然是这样的人。做出的那些污糟之事,说出来我都替他们觉得羞耻。唉,也都怨我,没有事先想到给他们立规矩。应当像卿卿一样,在封赏他们的时候就与他们约法三章才是。”   “这怎么能怪万岁爷呢?”张清皎伸出芊芊食指,按住他眉间的褶皱,将其缓缓抚平,“是他们辜负了万岁爷的信任,该责怪的是他们才对。万岁爷与我都相信他们是老实的农人,是十里八乡都赞誉的好人,哪里能料到短短两三个月间,他们就能做出这么多恶事来?”   “……”听了她的话,朱祐樘倏然想起来,蔡用当时带着纪氏兄弟回京时,还交上了贺县乡民耆老的“举荐书”。这封文书不仅确认了纪氏兄弟的身份,还将他们夸得品行格外出众,上头按满了手印。而今纪氏兄弟的品行只能算是个笑话,贺县乡民耆老们究竟是像他一样受了蒙骗,还是——   “万岁爷别再想了。”张清皎盈盈一笑,“此事既有应对之策,便迟早能解决。万岁爷又何须为了他们再费心神?等他们知错改过之后,再替他们日后谋划也不迟。”   “卿卿所言甚是。”朱祐樘道。只是方才那一丝疑虑到底藏在了心底,只需时机合适,便能立即落地生根。   用过午膳后,帝后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宫后苑里漫步片刻,而后回到坤宁宫里小憩。许是今日之事牵动了皇帝陛下的心神,令他觉得颇为疲惫,他睡得格外深一些。皇后娘娘倒是起得早些,来到书房里,轻声问:“陆恺跟着覃老伴出宫了?”   “是。老奴举荐他作为覃先生的通译,已经与覃先生通过气了。”怀恩道。   “想不到,竟然还能从宫里找出一个陆恺来……真是天助我也。”张清皎冷冷一笑,“据李广传信,那人再过几日便将入京了。陆恺应当会觉得,这便是天意罢。无须我们做甚么,他也会帮那人将此事彻底闹大的。”   这陆恺是司礼监清理内官名簿时,从南苑里搜罗出来的。初时只以为他是个寻常的广西太监,却不想南苑其他内官却揭露了他曾经四处吹嘘自己是纪太后的兄长。不过,那也是朱祐樘尚是太子的时候,他才敢如此大言不惭。等到朱祐樘登基之后,他就心虚得不敢再提了。其他内官借纪氏兄弟得到荣华富贵的事打趣他,他也只说以前那些都是醉话。   不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清皎与怀恩正好接到李广传信,说明了那位新冒认者的身份,竟然正好提到家中有人入宫为太监。张清皎直觉或许此人与陆恺有关,再令东厂与李广查证,果然查出了陆恺的故乡、名籍与亲眷身份等等。   于是,他们便将计就计,把陆恺调往纪氏兄弟身边,激起此人的贪婪之欲。接下来,只要有此人在,“以毒攻毒”之计便不必再由他们暗中鼓动了。   ************   却说陆恺跟着覃吉来到纪氏兄弟的府邸后,尚未走入府中,便已经被偌大的宅邸与他们家仆从的骄横震惊了。更不必提进入府内后,举目望去皆是娇奴美婢、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可想而知这两人过着何等骄奢淫逸的生活。   再看即使穿着进贡的绸缎所做的精致衣裳,也依旧掩饰不了粗笨之态的纪氏兄弟,他心底的贪婪彻底击败了理性——凭什么这两个黧黑的猢狲能仗着冒认皇亲获得这样的荣华富贵?凭什么他却只能唯唯诺诺地在宫里伺候人?明明这两人言辞间漏洞百出,根本从未见过孝穆太后,而他与孝穆太后尚有一面之缘,甚至说过几句家乡话!!   几日后,又一位生得黧黑矮壮的农人领着妻儿来到京城。找了个地方落脚后,他便按照“贵人”的指引,七拐八弯地联系到了陆恺。陆恺得知后,喜出望外,只以为这便是天命,遂悄悄地与他细细商议了一番。   翌日,趁着朱祐樘与群臣正在早朝,农人便来到宫城前击响了登闻鼓。   “咚,咚,咚”!登闻鼓浑厚的声音自午门传来,正在奏事的群臣停了停,抬首望向了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朱祐樘眉头微皱,命掌锦衣卫事的都指挥同知朱骥亲自前去探看情况,据实以报。奏事继续进行,但没有等众人商议出什么对策来,朱骥便匆匆而入,跪地说是有要事启奏,却不提究竟是什么事。   想当然耳,他刚奉命出去查看,此事定然与方才击登闻鼓有关。性情直率的吏部尚书王恕直接道:“击登闻鼓之事有甚么不能让我等知晓的?还须得向陛下密奏不成?朱同知不如据实直言罢。”   首辅刘吉心里赞同王恕所言,觉得朱骥连内阁都不想说显然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但他与王恕是死对头,王恕赞同的他必定要反对,王恕反对的他必定要赞同,于是接道:“想来,朱同知必定有自己的考量,不如便让他单独向陛下奏明此事罢。”   徐溥和刘健听了,不由得为之侧目。众言官对刘首辅的品行本来就持怀疑态度,见状便跃跃欲试想跳出来直接唱反调了。眼看着一场争吵即将开始,朱祐樘及时表明了态度:“朱爱卿,尽管说便是。”   朱骥犹疑片刻,黑色的脸膛都涨成了黑红色,不知该如何述说是好。他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无论如何措辞似乎都有些不妥。不过,他是武将,不是文臣,让他想方设法委婉地说明此事,本便是太过为难了。于是,他一横心,直说了:   “启禀陛下,有一来自广东肇庆府连山县的农人,自称是孝穆太后的兄长李福,告纪父贵、纪祖旺兄弟冒认皇亲。”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令上至朱祐樘,下至朝中众臣无不怔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冒认皇亲这件事   历史上闹得可大了,而且前后持续好几年   嗯,我想快刀乱麻把这事儿解决了_(:3∠)_   ——————————————————————————   今天差不多赶上啦!心里好高兴~ 第181章 亲自审理   怔愣之后, 是长久的沉默。   三位阁老均望向皇帝陛下, 各有所思;六部尚书侍郎等也皆默然不语, 神色各异;就连平日里跳得最欢的言官也没有贸然出来说什么,毕竟他们亦需要时间来理解这出自国朝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的闹剧。   怀恩与萧敬等皆满怀担忧地打量着皇帝陛下,唯恐他怒急伤身。然而,令人意外的是, 朱祐樘反倒是很冷静。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确实很震惊,但回过神之后, 他竟然不觉得十分意外。第一时间浮现在心头的并不是否认与难以置信, 而是颇有些讽刺地想道:果然如此。   也许在昨日皇后提及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 他便已经开始怀疑纪氏兄弟了。只是对照顾母族亲人的执念, 对娘亲的补偿之心, 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无视了这些怀疑而已。他一厢情愿地将他们当成亲人,一厢情愿地待他们好,一厢情愿地掩耳盗铃……   众人本以为皇帝陛下会控制不住情绪而大怒, 但实际上他的神情变化似乎比底下的文武群臣还少一些。开口说话时,语中听起来也并无明显的怒意:“按律,击登闻鼓者,由都察院问明情况后负责审理。不过此事乃朕的家事,理应由朕亲自审理,督察院从旁协助。”   “臣等遵命。”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出列行礼道, 其他人也没有异议。   “内阁与吏部尚书旁听,此事涉及的不仅仅是冒认皇亲而已。”朱祐樘又道,“将那自称孝穆太后之兄李福者, 带到乾清宫。传召纪氏兄弟入宫,且将寻访他们二人的内官蔡用一并传唤至乾清宫。”   说罢,皇帝陛下便示意退朝。乘舆即将停到乾清宫前时,他忽然道:“先去坤宁宫。”   跟在御驾后的三位阁老、吏部尚书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等都怔住了,来不及劝谏,便眼睁睁地望着皇帝陛下的卤簿绕过了乾清宫,直奔坤宁宫而去。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就见怀恩停在他们面前,淡淡地道:“任谁遇到这样的事,也难免心里难过。万岁爷尚且年轻呢,一时情绪不稳也在情理之中,诸公以为呢?”   众人回想起自己年轻气盛的时候,再想想方才皇帝陛下的反应,不得不说确实已经极为克制了。他并不是没有情绪、没有愤怒,只是不想在百官面前显露出来,有损自己的威严罢了。此刻回了后朝,稍稍放肆些又有何妨呢?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皇帝陛下寻求安慰时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而是皇后罢了。   此时的张清皎刚听说有人击响了登闻鼓。鉴于击登闻鼓不算太新鲜,一年到头总有几回,她也并没有立即联想到冒认者身上。毕竟,有几个罪犯会头天刚见面,计划都还没怎么好好商讨呢,第二天就火急火燎地开始狗咬狗了?   这时候,听得外头宫人禀报皇帝陛下来了,她心里才微微一动。听脚步声,皇帝陛下的心绪似是有些乱,冒认者竟然真的击响了登闻鼓?!他们竟连一天都等不得了,以为编一套谎话就能将纪氏兄弟的荣华富贵夺为己有?!   想到此,张清皎蹙起眉来,刚立起来想迎出去,朱祐樘已经快步朝她行来,神情晦涩:“卿卿……”   肖尚宫与沈尚仪立即带着宫人太监等退了出去,坤宁宫内瞬间便只剩下帝后二人。朱祐樘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微微地颤抖着。显然他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但他却不想在自家皇后面前失控,不想吓着她,因此只能勉强自己消解心底翻江覆海的怒意、失望与愤慨。   张清皎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眼下他受到伤害的模样。之所以隐瞒他,之所以择取时机揭破纪氏兄弟,为的便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他所受到的伤害。可是,既然冒认之事已经发生了,封赏也确实封错了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受伤、会难过。这是任何人都无力改变的事实。   她端详着他的面容,默不作声地轻轻握住他的拳头,而后依偎在他怀里。   怀中的温暖让朱祐樘眼底的怒火略松了松,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个来回,终是压下了翻滚不休的情绪,低声道:“卿卿,有人到午门前击登闻鼓,自称是娘亲之兄,状告纪氏兄弟是冒认者。呵,来自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可真是巧啊。”   张清皎将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掩盖住自己此刻的神色:“怎会如此?纪氏兄弟不是当地官员和乡亲耆老一起推举的么?他们的来历证据确凿,这个击登闻鼓的人该不会是眼红他们如今过得好,有意诬陷他们罢?”   “卿卿,你昨日也提过乡亲耆老推举一事,倒是提醒我了。纪氏兄弟明明品行不端,为何那文书中众口一词地夸他们秉性忠厚?唯有两种解释,一则他们与我一样,受了纪氏兄弟蒙蔽。他们二人佯装好人,一装便是数十年,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们的本性。二则他们被利欲熏心的纪氏兄弟说服,骗了蔡用,也骗了我。”   “以卿卿的聪敏,觉得哪种解释更合情合理?既然纪氏兄弟的品性是假的,那他们的生世会不会也是假的?当地偏远落后,又数度发生叛乱,户籍的管理并不严谨。他们自称是娘亲的从兄弟,再编一个宗族失散的谎话,骗了乡民耆老与当地官吏,也骗了蔡用——又或者,蔡用为了交差将当地官吏逼迫得太紧,官吏被逼无奈,伙同乡民耆老将纪氏兄弟推出来搪塞他,也是搪塞我。”   “……万岁爷,我不相信这么多人按下手印,只为了推举两个骗子交差了事。但这个击登闻鼓的人既然敢来揭发,必定有所依仗,说明纪氏兄弟的身世确实有漏洞。不过,此人自称娘亲之兄,也未必属实。”张清皎道,抬起眼,“万岁爷可还记得,李广正是去的肇庆府连山县寻访。若这人果真是娘亲的兄长,他怎么会没有上折子禀报,任由这人自己进了京?”   “不错。这说明,此人的身份也多少有问题。”朱祐樘险些就将李广给忘了,这才想起来他一两个月前上过折子称在连山县寻访无果,希望能在当地给皇后娘娘物色些合适的土物带回来。如此想来,李广应当还在肇庆府,又或者,即使离开也没有走远。“正好,纪氏兄弟与此人的身世,都可交由李广来打听。”   “眼下万岁爷打算如何审理此事?我想悄悄地听一听,他们究竟如何给自己辩解。”张清皎又轻轻咬着唇道,“日后也好防着这样的骗子,不被他们的巧语蒙蔽。这……这应当算是咱们的家事,不是甚么朝政大事罢。”   朱祐樘闻言苦笑:“是啊,若换了是民间,这便是咱们的家事,怎么也越不过你这位主母。”审理之时,皇后若是在场,他倒是会更舒心些。只是三位阁老、吏部尚书与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却未必会同意。   沉吟片刻后,皇帝陛下将怀恩唤了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怀恩应声而去,对守在乾清宫外的几位重臣道:“天寒地冻的,万岁爷怜惜诸位在这里等得辛苦,吩咐老奴将诸位引去庑房里烤烤火。再过片刻,便去东暖阁开始审案。”   这些重臣都是五十岁往上的老人家,其中不乏六七十岁的老臣,就算乾清宫的小太监给他们提供了手炉,他们也耐不得腊月的严寒。听怀恩如此说了,他们一边感念着皇帝陛下的体贴,一边不疑有他地去了庑房里暖一暖身子。   而同一时刻,朱祐樘带着张清皎从坤宁宫来到乾清宫,将她安置在东暖阁的内室里。东暖阁内外室以屏风相隔,内室设有床与暖榻,外室则偶尔作书房用。张清皎靠着引枕坐在屏风后,何鼎贴心地给她身边放上了矮案,上头茶水点心等等一应俱全。肖尚宫与沈尚仪静静地坐在她两侧。   外室里多余的摆设都已经被抬走了,只留下御案御座以及朱祐樘特地给几位重臣赐的座。不多时,怀恩便领着重臣们来了,给皇帝陛下行礼后各自落座。因着暖阁内人多,处处都是呼吸声,故而没有人发现屏风后还坐着皇后娘娘与两位女官。   御座上的朱祐樘感觉着身后带着温情的目光,情绪越发平静了:“带李福。”   “带李福!”随着小太监一声高唱,锦衣卫押着一个黧黑粗壮的男子进来了,将其按在了地上跪倒。那李福立即开始磕头,磕完三下后,抬起眼悄悄地看了看坐在上头的少年与两旁的一群老人:“拜见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土语气息颇为浓厚,却也能勉强听明白。   尽管他的礼仪充满了漏洞,但就凭着那似模似样的说辞,颇为镇定的模样,足可证明似乎有人教过他。朱祐樘看了锦衣卫一眼,为首的正是颇得他信赖的副千户牟斌。牟斌领悟了他的意思,微微摇了摇首。他们锦衣卫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教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皇亲面见皇帝陛下的礼仪?   这时候,覃吉带着陆恺也进了暖阁。朱祐樘示意陆恺做通译,问道:“你是何人?籍贯何处?凭什么说自己是孝穆太后之兄?又凭什么指认纪氏兄弟是冒认皇亲?”   陆恺低着头将这段话译成了土话,看上去毫无破绽。   作者有话要说:  _(:3∠)_,虽然这案子我想让它早点结束   但是……还得有几章   大家可能想象不到,历史上有多荒诞 第182章 一出闹剧   “回……回万岁爷, 小的是肇庆府连山县人, 名唤李福。爹娘生养了小的与妹妹两个娃儿, 但他们走得早,撇下了小的兄妹俩。小的当时年纪小,养不活妹妹,族里长辈也不宽裕, 就做主将妹妹送给了隔壁贺县一对生不出娃儿的夫妻抚养。”   “等小的年纪大些,便偷偷去了贺县探望妹妹, 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人影。听乡邻说, 妹妹跟着养父母去大藤峡探亲, 结果被卷进叛乱里了, 一家子人都再也没有回来。小的这些年也去大藤峡打听过, 都没有她的消息,满以为她也已经走了。没想到后来听说,太子的娘就是咱们当地的人, 当年也是被人收养,后来卷进了叛乱里巧合进了宫。小的想来想去,觉得她应该就是小的那苦命的妹妹……”   朱祐樘平静地打量着底下跪着的中年男人,从此人身上依旧寻不见半点母亲的踪影,但他已经不会自我安慰是因为血缘太远了。既然自称是兄长,血缘如此之近, 怎么可能连半点也不相似?况且,他所说的这些都是一面之词,连当地官员的文书证据以及乡亲耆老的举荐书都没有, 又如何能证明他所说的便是事实呢?   “那你可有证人?证明你确实是李福,确实有一位妹妹,被邻县夫妇收养?”   “这……族中的长辈这些年都去世了,但附近有几位乡邻都能替小的作证!小的当年也曾向官府提过此事,官府还给了小的庄田呢!若是小的不是真皇亲,官府怎么会给田给地,还给小的修了房屋呢?”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男人忙不迭地回道。   陆恺眼皮一跳,将男人因为一时情急而说出的不恰当的话都隐没不提,只说了他觉得听起来更为合理的那几句。他并没有注意到,立在怀恩身边的小太监踮起脚尖,在怀恩耳边说了几句话。怀恩淡淡地看过来,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   “那你又如何能证明,纪父贵、纪祖旺兄弟是冒认皇亲?他们不仅有乡邻耆老作证,官府也有公文认定他们的身份。”朱祐樘又不紧不慢地问。   提起此事,男人便满脸都是恼意:“他们都是眼红小的,突然冒出来的!小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肇庆府连山县人,怎么可能从平乐府贺县冒出甚么从兄弟来!贺县的官府被他们骗了,正好遇上万岁爷派去的内官在贺县寻访太后的亲戚,自然不会顾小的这个外县人,只偏袒他们兄弟俩!!”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被传唤进宫的纪氏兄弟也已经赶到了东暖阁外,忙不迭地揭破他的身份替自己辩护:“启禀万岁爷,他根本就不是甚么李福,而是名叫韦父成的无赖!听说太后家的亲眷寻不着了,他就厚着脸皮换了名字自称李福,骗得连山县的官府给了他庄田,还给他修了房屋!这事儿连山县和贺县谁不知道?!他家姓韦的亲戚都在,随便问问就透了他的底儿!还敢找到京城里来,胆子可真大啊!”   “胡说!”男人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若不是旁边牟斌眼明手快地将他按回了地上,定会恨不得将纪氏兄弟撕成粉碎,“你们两个猢狲才不知道是从甚么角落里冒出来的!眼红俺成了皇亲,就去收买乡里乡亲作证!甚么同曾祖父的从兄弟,呸!俺们李家哪来你们这样的兄弟?!”   “你姓韦,当然没有俺们这样的兄弟!”纪氏兄弟冷笑道,“有本事将你们那些姓韦的亲戚都变成姓李的!!”   许是一时情急,三人争吵起来用的都是土话。陆恺抬眼看向紧跟着纪氏兄弟踏进东暖阁的蔡用,见蔡用也望过来,遂不敢有任何隐瞒,将他们的话一字不漏地译给了众人听。蔡用补充了一两句,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俺呸!你们也就是仗着那些按了手印的文书!其实谁不知道你家的底儿?!你们兄弟俩的爹和祖父明明不是正经的贺县人,是曾祖父那一辈从湖广那一头迁来的瑶人!怎么可能冒充土生土长的僮人?!”   “俺们是僮人是瑶人又有甚么要紧?从湖广那头迁过来的又怎么样?俺们有自个儿的家谱!太后就是俺们二祖父家的女娃儿,这都是板上钉钉子写在家谱上的!你呢?你有啥?姓韦的一大家子人?!”   “俺们祖祖辈辈都是侍弄田地的,哪来的家谱!谁能认得字?!你们一定是找人胡乱写了,所以才敢壮着胆子冒认皇亲!嘿,不然你们把家谱拿出来,背给万岁爷听听?看看是不是连自家祖宗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双方就像是狂犬一样乱吠,彼此互相攀咬,尽最大的可能攻击对方。因为彼此互相掌握着把柄,在互咬的过程中,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反应,本能地说出的那些话确实是重大的疑点。只是,狗咬狗一嘴毛,争吵中双方的神色不断变幻,也足够在场的老狐狸们察觉他们的心虚。   等到他们都攀咬不出什么新鲜的事了,怀恩这才制止了他们。双方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望向彼此的时候满眼都是恶意,俨然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此时此刻,在场的三位阁老、吏部尚书王恕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都已经因为眼前这场闹剧而皱紧了眉头。   朱祐樘看上去依旧情绪稳定,问纪氏兄弟:“原来你们还有家谱?”   纪父贵与纪祖旺在京中生活了一段时日,已经能粗浅地听懂官话,也能磕磕绊绊地回答几句了。两兄弟对视一眼,方回道:“也,也不是家谱。是俺们先前的田主好心,替俺们画了一幅宗系图。俺们,俺们都记得呢,高祖父名唤……”   他们正要背诵,怀恩便倏然打断了两人,和蔼一笑:“万岁爷,老奴以为——既然这是纪家祖先,想必他们俩都应该很清楚才是。不如两位一个留在东暖阁里,一个去外头的庑房里,分别背下来,画出宗系图。此外,当另派锦衣卫去他家将宗系图取来对照。”   朱祐樘领会了他的用意,遂颔首道:“就按戴先生所说的办罢。”若是宗系图是真,自家祖先怎么都不可能忘记,两人所记得的应当没有多少差异;但若宗系图是假,经过这段时日的纸醉金迷,他们大概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罢。   闻言,纪氏兄弟的脸色瞬间就煞白一片。两人还待想找借口,锦衣卫便将纪祖旺押了出去,只留下纪父贵跪在原地,支支吾吾地向蔡用背“自家祖先”的名字。他背得很慢,时常迟疑反悔,一个名字往往要改动好几遍。蔡用见状,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顿时一凉,浑身都渗出了冷汗。   陆恺正要跟着纪祖旺出去,便听怀恩道:“你留下,依旧当这李福的通译。”而后,他就见一直跟在怀恩身边的一名小太监弓着身子出去了,立时便觉得有股寒气从脊椎直冲而上,由内到外皆是透心的冷意。   纪氏兄弟正忙着磕磕绊绊地背族谱呢,朱祐樘淡淡地望向自称“李福”的男子:“他们说你姓韦?本来姓韦,为何自称‘李福’?”   男子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转,狡辩道:“族里长辈去世后,小的就随了外家同住,改了母姓,这几年才刚改回来。”他倒也有几分急智,竟然连改母姓这样的借口都能拿出来,听起来也颇像那么一回事。   朱祐樘神色不变:“太后姓纪,你姓李,这也是两个姓,你又如何解释?”   “小的当地‘纪’、‘李’同音,想是太后并不知道她其实是‘李’姓,误以为是‘纪’姓。万岁爷派人去寻访就能知道,连山县和贺县没有几户姓纪的僮人或者瑶人,反倒是姓‘李’的人家处处都能看见。”   男子说罢,陆恺译为官话,大着胆子补充了一句:“回禀万岁爷,此人说的确实属实。在当地土话里,‘纪’与‘李’听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是么?”朱祐樘眯了眯眼,“光凭你的一己之言,不能断定你的身份。朕会派人去连山县、贺县仔细查证,等证据充足后,再判定你们究竟是真还是假。你此来京城,可带了家人?可有落脚之处?”   男子回道:“婆娘孩子都带了过来,眼下正在客栈里落脚。”   “牟副千户,将此人与其家人带去同南馆里歇息。”朱祐樘淡淡地吩咐道,“由同南馆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不可外出。”这便意味着,这家人暂时被软禁在同南馆里了。当然,比起诏狱之类的地方,同南馆已经很是优待了。   牟斌领命,遂带着男子出去了。而纪父贵好不容易才将所谓的“宗系图”背出来,由蔡用画了交给了皇帝陛下。纪祖旺那头也交了一张“宗系图”,两相比照,除了人数没有什么出入之外,名字简直是相差千里。   朱祐樘将两张宗系图掩上:“你们且回府去罢,将所有能证明你们身份的文书以及宗系图都交给锦衣卫。等到朕派去广东与广西查证的人回来,再与你们对质。”   纪氏兄弟俩白着脸告退后,蔡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万岁爷,奴婢去往当地寻访的时候,的的确确丝毫不敢懈怠啊!问遍了官吏与乡亲耆老,他们向奴婢推举的,就是这纪氏兄弟二人!奴婢见他们已经得了官府承认,领了庄田又有宗系图,便信了他们……”   他当时只顾着赶紧抢功交差,赶在李广之前回京禀报,看着纪氏兄弟就仿佛看见了功劳与滚滚而来的荣华富贵,又哪里会想到如今竟然会出这样的纰漏?!若纪氏兄弟真是冒认的,那他岂不是连带着犯了欺君之罪?!别说什么荣华富贵了,连眼下的差使都未必能保得住啊! 第183章 揭破招认   “你真的问遍了当地的乡亲耆老?若是问遍了, 怎会不知他们本是湖广一带迁过去的瑶人?怎会不知他们连‘自家’的宗系图都记不清楚?”朱祐樘自然不会轻信他的推脱之言, “你其实并未证实他们二人的身世罢。不过是当地官吏与乡亲耆老举荐了他们, 你便如获至宝地将他们带回了京城。两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你从未想过验证一二。”   “是……是奴婢太轻信了,满以为当地官府与民众绝不可能做出瞒骗之举……”蔡用已经是汗湿重衣,心底不知翻来覆去将纪氏兄弟骂了多少遍。可惜, 为时已晚。而他满心只想着纪氏兄弟害了他,却并未仔细想过, 害了自己的分明是本性太过急功好利。   朱祐樘不想听他推脱责任, 便吩咐陈准将他看管起来。暂时不必关在诏狱里, 等证据搜罗齐全后再发落他。而后, 他拧着眉环视着诸臣:“朕之前派出内官李广前往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寻亲, 他如今尚未回京。便着他继续在当地查证这‘李福’与纪氏兄弟的真伪,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若只有李广一人查证, 恐怕会耗费不少时间。此案应当速速处置,不宜拖得太久,否则于皇家、于陛下声名不利。”刘吉赶紧道,看了看侍立在旁边的司礼监大珰们,“陛下或可派一位得用的内官去往广东广西,与李广一同查办此事。”   “刘公所言有理。”左右都御史道, “或者,也可派一位御史从旁协助。毕竟,当地官吏轻信了纪氏兄弟的举荐, 上下对于寻访皇亲之事都颇为慢待,可见其中必定有问题。”作为督察院,他们的目标是督查京内京外官员,自然不能放过这种有渎职嫌疑者。   “若想查明此事,不宜先惊动当地官员。”经历过大风大浪起起伏伏的吏部尚书王恕更了解某些地方官员的不正风气,沉声道,“不若悄悄派人前往广东广西,与李广一明一暗继续查证得好。等到此案的证据都已经掌握后,再问罪相关人员也不迟。”   “众卿所言有理。”朱祐樘略作沉吟,“至于派何人前往,朕再想想。”   等到几位老臣都告退后,朱祐樘按了按眉心,正要起身瞧瞧坐在屏风后的皇后。一直垂着头的陆恺冷不防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万岁爷明鉴,奴婢想毛遂自荐,去广东与广西协助李广查明此案!奴婢通晓当地土话,正好适合伪装成当地人暗访,打听证据,查明此事!”   朱祐樘俯视着他,似是正在思索他所言是否可行。张清皎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瞥了瞥怀恩。怀恩遂清咳了一声:“万岁爷,老奴以为,此事交给任何人都比交给这陆恺更合适些。”   朱祐樘挑起眉:“戴先生何出此言?”   “方才这陆恺独自作通译时,有意偏袒‘李福’。老奴怀疑,其中必定有甚么缘故。若是派他去了广东广西,想必他便会不遗余力地证明‘李福’是真,纪氏兄弟是假了。”怀恩不紧不慢地道。   在他的目光里,陆恺浑身一僵,抬起眼便想辩驳,却倏然感觉到了更为冰冷的视线。他本能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盛妆的清丽少妇冷眼瞧过来,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不瞒万岁爷,这陆恺其实是老奴有意从南苑放出来的。”怀恩又道,跪下来叩首请罪。朱祐樘立即上前,要将他扶起来,他却坚持不起。覃吉、萧敬、戴义等人也都纷纷跪在他后头,就连东厂提督陈准也没有例外。   朱祐樘无奈地望着跪满一地的大珰们:“朕相信,诸位伴伴之所以会隐瞒朕,其中必定有缘故。都起来罢,起来再慢慢说也不迟。”他对司礼监里以怀恩为首的这群大珰的信任非比寻常,知道他们即使是欺瞒也是善意的欺瞒。不过,他这一回不计较,并不意味着心底并不在意。“当然,此事可一不可再。”   张清皎蹙着眉,轻轻咬了咬唇,张口欲言。覃吉与戴义却悄悄地朝她摇了摇首,她犹疑片刻,便已经错过了时机。便听怀恩又道:“都是老奴等人自作主张,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好惊动万岁爷,望万岁爷恕罪。”   “老奴之所以从南苑放出此人,并非仅仅因宫里缺少能听懂土话的内官。而是因清查内官名簿的时候,南苑的几位内官揭发了他。说他在万岁爷尚未登基的时候,曾自诩为孝穆太后之兄。”   朱祐樘眯起眼,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已经浑身颤抖的陆恺。   “不过,万岁爷登基之后,他便有些心虚,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老奴觉得此人胆大妄为,便是胡乱一说,亦是有损孝穆太后与万岁爷的声名,就仔细查了他的籍贯。”怀恩道,“原来,他正好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人,本姓李。先帝时期,他曾辗转托人回乡访亲,托的正是当时镇守两广的太监顾恒。顾恒虽已不在人世,但跟随顾恒的太监如今正好在宫中,说陆恺寻的正是其叔父‘李福’,还给了此人传了口信。”   “李福?”朱祐樘轻声一笑,“那可真巧。”   “确实很巧,连老奴都不曾想过,今天竟然会有一个自称孝穆太后之兄的‘李福’击响了登闻鼓。”怀恩顿了顿,又道,“不瞒万岁爷,老奴一直觉得纪氏兄弟的品行不佳,过于油滑,不像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多少有些怀疑他们二人的身份。”   “不过,苦无证据,便只能托陈准派东厂番子盯住纪氏兄弟的府邸,记下他们所做的那些不法事。得知陆恺此人后,老奴突发奇想,有意让陆恺与纪氏兄弟见面,看看作为老乡与冒认未遂者,他会不会寻出纪氏兄弟的破绽。”   听到此,陆恺立时便瘫软在地,心底很清楚,他已经再无出头之日——他怎会知道,纪氏兄弟的府邸附近一直有东厂番子盯着?如此说来,岂不是什么都落在了东厂眼里?!呵呵,原来这群老不死的早就心知肚明,今天一直冷眼看着他,却始终不言不语。等他满以为成事在即的时候,翻手就将他按死了!!   怀恩瞥了他一眼,依然平静地道:“却不曾想,东厂番子没有寻着纪氏兄弟的破绽,反倒是亲眼目睹了陆恺与今日自称‘李福’之人私下会面。两人昨日与前日都密谈多时,想必这‘李福’究竟是何人,陆恺应该最为清楚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已经是一滩烂泥般的陆恺。他想起多年来宫中关于这位万岁爷性情宽容仁慈的传闻,一个激灵弓起身子磕头,自己往脸上狠狠抽了十几个耳光,涕泪横流:“万岁爷饶命啊!奴婢说!奴婢甚么都说!都怪奴婢太贪心了!”   “早年因同乡的缘故,奴婢与孝穆太后见过面,知道孝穆太后幼年与家人分开,不知家人下落,奴婢便悄悄地起了心思。自称孝穆太后之兄,不过是想借着这名头在宫里好过些,谁知道还是被贬去了南苑做些粗活累活。”   “奴婢不甘心,便借着曾与顾恒交好,托他寻访奴婢的叔父,且让叔父冒认孝穆太后之兄得些好处。却没想到,叔父早已过世,奴婢的姐夫韦父成贪图皇亲之利,遂冒名顶替了叔父,也冒认了孝穆太后之兄。”   “如今这‘李福’并不是奴婢的叔父,其实是奴婢的姐夫。奴婢见纪氏兄弟冒认皇亲得了荣华富贵,心里正不忿,恰巧姐夫入京,便与他商量揭发纪氏兄弟,自己成为皇亲,以后共享富贵……”   陆恺一股脑地都招认了,满头满脸俱是泪与汗水,衬着红肿的脸显得格外可怜可恨而又可笑。朱祐樘轻叹一声,让陈准将他带下去,关在诏狱里:“等辨别了纪氏兄弟的真伪,再一并处置。”   说着,他仿佛有些疲倦,牵着自家皇后回到屏风后的暖榻上坐下,依靠在引枕上。怀恩、肖尚宫等立即带着众人退得干干净净。   寂静无声中,张清皎帮他换了个姿势,轻轻地按着他的太阳穴:“万岁爷,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不必再多想了。都怪这些刁民辜负了万岁爷的信任,贪图富贵荣华。寻访娘亲的眷属本是万岁爷的一片孝心,却都让他们给扰乱了。”   “无论如何,我也有失察之过。”朱祐樘闭着眼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过错不是人之常情么?”张清皎宽慰道。   朱祐樘沉默片刻:“卿卿说得是。无论如何,眼下便揭破他们,总比等他们彻底败坏了纪家的名声之后,我才知道真相更好些。”   “万岁爷能想开,我便放心了。”   “不过,有一事我仍有些想不开。”   “甚么事?可否说来听听,让我试着给万岁爷开解开解?”   朱祐樘缓缓睁开眼,与他家皇后对视:“关于此事,卿卿究竟还隐瞒了些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我有一事想不开。   皇后娘娘:甚么事呀?   皇帝陛下:卿卿究竟隐瞒些什么东西。连戴先生都招了,卿卿怎么不主动招呢?   皇后娘娘:=口=   ——————————————————————————————————————   皇后娘娘,早点招认比较好啊   还有两三章,这件事这一卷就结束啦~~~弘治二年三年四年,嗯……都是一卷的~下一卷的主题是事业+生娃   ps.快到每月的那个啥时候了,不太舒服_(:3∠)_   抱歉啊,这两天更新可能都得看情况,时间上会不太稳定…… 第184章 坦白信任   这一瞬间, 空气似乎有些凝固住了。   张清皎怔了怔, 垂下眸来, 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不过,尽管被揭破了,她却依然不觉得紧张,只是在思考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坦白才合适。因为她本能地相信, 他不会因此而责怪她。因着隐瞒而生出的些许隔阂,只需要坦诚便能够化解。   朱祐樘抬起手, 轻轻地摩挲着她洁白柔嫩的脸庞, 微微一笑:“难不成你以为能一直瞒着我?就算先前我不曾注意到你的异样, 今日戴先生提起这些之后, 也应该已经反应过来, 这些时日你都悄悄做了些甚么。”   闻言,张清皎眉头微蹙,轻嗔道:“此事说来话长, 万岁爷想让我从甚么时候开始说?”   “无妨,就算话再‘长’,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你慢慢说,我不急。”朱祐樘挑眉笑道,“所以,便端看卿卿想从甚么时候开始说了, 我洗耳恭听。”顿了顿后,他又补充道:“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无须有任何顾虑, 直言不讳便是了。”   “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若是无凭无据便质疑你的决定,听起来岂不是与话本里那些‘奸妃’很相像?那可都不是甚么好人,我可不想在史书里被留下这么一笔。”张清皎道,依偎在他身边,“难不成,当初派出蔡用去寻访的时候,我能与你说——蔡用此人瞧着便有几分油滑之相,我心里不喜。派他一人出去我不太放心,还是让李广同去罢。”   “原来在那个时候,卿卿就已经觉得蔡用不堪用了?”朱祐樘失笑,叹道,“你怎么不直说呢?是了,那时候你并不相信我,所以不敢直说,生怕我多想。不过,若是说了,指不定也不会有如今这一出闹剧了。”   张清皎摇了摇首:“这与是否相信万岁爷无关,只与我的处事风格有关。如果没有证据,单凭直觉或者好恶,便轻易对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做出评断,我会觉得很不妥当。如果评断是对的倒还好,如果评断是错的,岂不是会耽误正事?也影响了相关之人日后的生活?地位越高,越需要谨慎行事。戴先生也提点过我,绝不能轻易凭第一印象判断一个人。”   “卿卿用人谨慎,我用人却是有些随意了。”朱祐樘接道,“你若及时与我说明疑虑,咱们细细地商讨一番,反倒可能更妥当些。既不会随随便便地用人,也不会轻易因着某些疑虑将人抛开不用。”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点点头:“好。日后我再也不会隐瞒你,有甚么话便直说。”是啊,夫妇之间本便应该坦诚相见。对陌生人有不良的观感,怎么不能直言呢?就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当做是吐槽也好。至少说出来能博得彼此一笑,心里也会觉得舒服一些。   从冒认这件事来说,他们是至亲的爱人,也是至亲的家人,即使不愿他受到伤害,也应该相信他的承受力与决断力。又或许,比起在刚开始时受到伤害,他更不愿意承受自己错信了人的结果呢?   “卿卿在我跟前,大可更随意一些。若是当时有人在场,你觉得不方便提起,也可在咱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直言。我相信,以卿卿的性情,所说的一定不仅仅是个人的好恶,而是我并未注意到的事实;卿卿也该相信,以我的性情,无论你说的是否全然合乎情理,我也只会觉得你目光独到、直觉敏锐。”   “……万岁爷夸得我都有些脸红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如此说来,其实派出李广便是卿卿制衡他们的举措?那,蔡用带着纪氏兄弟回来的时候,卿卿便觉得他们是冒认者?”   “我只是觉得,蔡用仅仅耗费了三四个月便能寻着纪氏兄弟,未免太巧了些。那时候不过只是怀疑罢了,正巧李广并未回京,我便让竹楼先生写信给他仔细查查他们的身世,确认他们真正的身份。戴先生与竹楼先生又让东厂派了番子去盯住他们,他们的劣迹越多,我心里便越发怀疑。正巧某日他们醉后提起当地另有冒认者,我便想出了‘以毒攻毒’之计。”   朱祐樘沉默了片刻:“韦父成入京,是卿卿安排李广暗中驱使的?”   张清皎颔首道:“只是那时候我们尚且不知,还有个陆恺藏在南苑里。查出陆恺后,他的籍贯以及曾经的作为,令我联想到了连山县与贺县的冒认者出来得有些蹊跷。娘过世得早,又不知故乡在何处,家人还剩下谁,自是不可能托人去这两地寻亲。万岁爷是太子的时候,也并未主动派人去这两地寻过亲,先帝便更不可能做这种事了。既如此,若非有人将娘是当地人的消息传回去,那些冒认者怎会知晓呢?”   “所以,当地第一个冒认者定然与宫中之人有关。而且,此人还知道娘亲的籍贯。李广查明纪氏兄弟所指的冒认者后,果然确定那‘李福’是当地头一个冒认皇亲的,而且其家人中果真有入宫的内官。我认定此人便是陆恺,便与戴先生合计,将他放到纪氏兄弟身边去,想用他们享有的荣华富贵激他失去理智主动露出破绽。”   “……所以,满脑子都是贪婪的陆恺见了‘恰巧’进京的韦父成只觉得喜出望外,并无任何怀疑。”朱祐樘侧过首,打量着自家的皇后娘娘,眸中含笑,“一环扣一环,果然精妙。真想不到,卿卿亦是‘谋略’高手。”   “万岁爷真是高看我了。若无戴先生的指点,我哪里能想得这么周全?”张清皎道,“之后,便只需等着李广将查明的证据都带回京即可。之前他传过信,说是寻出了线索,应当不日便能查得水落石出了。”   “再派一人去接应他罢。”朱祐樘沉吟片刻,“我能信任的,也唯有司礼监的伴伴们。但他们日常都忙,便是不忙,年纪也大了,不合适出远门。不若……何鼎如何?他与李广相熟,很适合从旁辅助。”   “他倒是很合适,性情好,也机敏,更不会想着抢功。”张清皎道,“但万岁爷身边若是缺了他,日常起居都由谁来打理?”她将李广要到了坤宁宫,朱祐樘身边便只剩下何鼎了,一直没有提拔其他人。若是何鼎也离开,恐怕他之后事事都不会方便。即使何鼎此去大概也不过是两三个月,他平常的起居住行亦难免不习惯。   “不是还有卿卿么?”朱祐樘笑了笑,“除了他之外,也该再选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了。放心,跟着他们一起伺候我的小太监也有不少,都是跟了十来年的,足够信任。将李广给了你后,我身边也该再提拔一两个人了。到时候,卿卿帮我掌掌眼罢。”   “既然是贴身服侍你的人,合你的意才最为紧要,其次才是合我的眼缘。我觉得,只要是没甚么野心的,像何鼎那般的人便很好。若是像李广那样的,我怎么都不放心,生怕他不小心便走了歪路,得拿到自己跟前来看着才行。”张清皎道。这是她第一回 明摆着提起了自己对李广的提防。   朱祐樘眼眸动了动:“不放心李广,卿卿还推举他去广东?”   “他是万岁爷身边出来的人,除了野心重些、功利心强些,也没有甚么坏心眼。我与竹楼先生时时暗示他不能犯错,他也亲眼目睹了梁芳等人的下场,应当不会太过放肆。这次的差使是对他的考验,他应当很清楚。”张清皎道。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在我身边做事很简单,只需遵从我定下的规矩即可。老老实实做事,指不定比怎么阿谀谄媚都升迁得快些。他其实是个聪明人,见多了诸如肖尚宫、沈尚仪之类的榜样与瞬间丢掉一切的例子,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朱祐樘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道:“说来,卿卿如此在意史书的评价,是想做一位贤后?”   “万岁爷想成为明君,我自然要成为贤后。”听了他的问题,张清皎笑意婉然,“明君与贤后方能成就一段佳话,否则我岂不是会拖累了你?犹如咱们太宗文皇帝(朱棣)与仁孝皇后那般,犹如唐太宗与文德皇后那般,我们才能世世代代为人传唱,不是么?”   朱祐樘凝视着她,勾起唇角:“卿卿之于我,必定更胜于文德皇后之于唐太宗,也胜于仁孝皇后之于太宗文皇帝。毕竟,舍你之外,我别无他人,也瞧不上其他人……”   张清皎怔住了,脸不可抑制地倏然烧了起来。为何身处在这个时代,他竟然也能无师自通地学会说这种含情脉脉的话?她……她对如此深情的情话,简直是毫无抵抗力啊!   于是,毫无抵抗力的皇后娘娘就此投降,主动地献上了香吻。   皇帝陛下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将她留在了东暖阁里,度过了温情的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病了_(:3∠)_ 第185章 快刀乱麻   经过帝后二人仔细商议, 当夜便将何鼎唤了过来, 告知他明日便南下去两广接应李广。何鼎听了很是吃惊, 满脸担忧:“奴婢自幼在宫中长大,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办过甚么实实在在的事,怕是有负万岁爷的厚望啊。”   “此去两广, 确实路途遥远。不过,有锦衣卫副千户牟斌带着人护送你, 东厂也会派人与你同往, 你还怕甚么?”朱祐樘道, “若是你只跟在我身边伺候, 不抓住时机出去历练, 日后我怎能安心将你提拔进司礼监?”   “奴婢明白了。”何鼎躬身行礼,脸上都是苦笑。他从来都没什么野心,只想安安生生地伺候主子到老得再也挪不动为止。可他也很清楚, 若是只满足于守在主子身边伺候衣食住行,怎么也不可能真正为主子分忧。   如果他不能成为如戴先生那般牢牢掌控司礼监的大珰,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将心怀异心之辈放在身边,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他们坑蒙拐骗。这种事,历朝历代简直是数不胜数,宪庙时期、英庙时期坑得主子险些丢了性命的大太监还少么?梁芳便不必说了, 王振这种人可是将主子的皇位和小主子的太子之位都给坑走了啊!   覃老先生也说过,皇帝身边若没有忠臣,就会被奸臣填满了空。相应的, 皇帝身边若是没有正直忠诚的太监,就会被奸佞贪婪的太监填满了空。唯有最重要的位置上都是得用的人,万岁爷才能如臂指使,一步一步变革朝政。同时,后宫中的皇后娘娘才能自由自在,谋划她对宫廷的变革。   连他都能瞧得出来,自家这两位主子皆是志向高远的。既如此,身为他们身边的人,怎么能不更努力一些呢?   “你也不必担心李广多想。我让竹楼先生写了封信,你只管带给他看就是了。”张清皎也宽慰道,“你们二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唯有你们同心同力,万岁爷和我才能放心地把这件事交托给你们。”   何鼎点了点头:“娘娘放心,奴婢知晓李广的脾气,我们一向也投缘,一定会好好地搜罗证据回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该如何与李广相处了,他自然不会忧心此事。“不过,奴婢有些担忧,待奴婢出京之后,万岁爷的衣食住行该由何人照管?是否该尽早提拔出一个能干的来?奴婢也能安心些。”   “你对他们了解甚深,可有推举的人选?”朱祐樘问。   何鼎思索片刻:“既然万岁爷信任奴婢,奴婢便斗胆推举一人。他做事细心、认真规矩,又是在覃老先生身边长大的,应当值得信任。”他所说的是一位比他年纪稍小些,但伺候朱祐樘的时间不比他短多少的小太监,名唤覃远。   朱祐樘和张清皎对这覃远也有几分印象,遂颔首准了他的推举。覃远被唤来的时候,人略有些懵,听到自己被提拔后,更是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何鼎领着他一起告退,连夜将伺候皇帝陛下应注意的事项列出了单子给他。覃远甚为感激,连连说不知该如何回报他是好。   “你能伺候好万岁爷,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何鼎笑应道。   次日,内阁三位阁老、吏部尚书王恕与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对于派出何鼎都没有任何意见。该说的他们都已经说过了,这何鼎此前也没有任何劣迹传出,他们自然不会质疑皇帝陛下的决定。于是,何鼎遂安心地出京南下了。   ************   年末时分,帝后二人收到了何鼎寄来的信。信里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言,看了一天折子的皇帝陛下看着都觉得眼累,于是皇后娘娘便拆了信,一面阅读一面笑盈盈地从中择取最重要的信息分享出来。   “若是顺着运河而下,不足二十日便可至杭州。可如今是冬季,河面都结冰了,不可行船,便只能走陆路。不过,连日兼程不歇息,倒是比水路快些,他们仅仅用了十来日便赶到了杭州。何鼎说,趁着在杭州歇息一日,他用私房钱买了些土物,到时候带回京来进献给咱们呢。”   “从杭州启程,又赶了几日陆路才抵达了肇庆府连山县。刚与李广见着面,何鼎便写信回来报平安了。据说李广已经将连山县、贺县的证据都搜罗齐全了,只等再去湖广江华县查证清楚,便能携着证据回京。”   读信之时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张清皎疑惑地将信放下,便发现朱祐樘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了。许是最近因处理政务太过疲倦,他睡得很熟,发出了极轻的鼾声。她端详着他沉睡的模样,微微翘起唇角,无声地让云安取锦被过来,她亲自抖了抖给他盖上。   他抛却忧虑酣睡,而她在旁边自在地打棋谱。昏黄的日光从窗棂里透过来,在榻上留下了模糊而又朦胧的光斑。看上去,真是一幅颇为完美的岁月静好图景。   只可惜,对于他们二人而言,这样的“静好”都太难得了。若不是临近年节时分,该布置的早就已经布置下去了,需要进一步谋划的打算留待明年继续,恐怕他们俩怎么也寻不出合适的空闲来,依然被困在无休无止的事务当中。   ************   尽管冒认宗亲之事尚未解决,但总归纪氏兄弟与那韦父成都被软禁起来了,再也没有弹劾的折子飞上御案,也不必再为他们费什么心思了。故而,张清皎认为,年节时分还是应当过得更喜庆一些,更悠闲一些,也更安稳一些。   于是,她应朱祐杬等皇弟们的央求,再度给他们做了个冰场。这回,皇女们也不仅仅是在旁边瞧着了。她们央了皇兄皇嫂好些天,获准在入夜之后悄悄去顽耍。三个小姑娘坐着冰车,脸被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畅快。   元日过后不久,便是上元。这回,宫内依旧没有建颇费钱财的鳌山,而是早早地以冰灯雕砌出了极为壮观的冰鳌山。冰鳌山壮美华丽,晶莹剔透,辉煌无比,远远看去耀眼得犹如无数星辰缀在了一起。无论是周太皇太后或是王太后,对此都赞不绝口。更何况,这座鳌山不仅能观看,还能在其中游览。徜徉其中时,便如同飞入了天上银河之中,成了九霄之上的仙人,感触自是格外不同。   听说宫里建了冰鳌山,民间也掀起了冰灯的风潮。一时间,冰灯与传统纸灯纱灯各占半壁江山,上元灯会里的灯更是争奇斗艳,足以显露出民间艺人们的巧妙智慧。直到一月末李广与何鼎赶回京师,这些不曾化去的冰灯依然立在街头巷尾,依旧足以吸引孩童们在旁边流连忘返。   随着李广与何鼎回京,冒认宗亲一案的证据终于搜罗齐全。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不仅带回了与纪氏兄弟同谋的疑犯,去了湖广一趟后竟然又押了一伙冒认者回京。林林总总加起来,涉入冒认案的主犯便有九人之众。   朱祐樘再一次在乾清宫西暖阁审理此案。张清皎依然坐在屏风后,静静地听着此案的进展。内阁的三位阁老、吏部尚书王恕、督察院左右都御史依旧旁听,分两列坐在御案两旁。九名犯人跪在底下,李广、何鼎、蔡用三人则躬身立在旁边。   “李广,你掌握的证据最为齐全,便由你来说罢。”朱祐樘不想听那些冒认者巧舌如簧的辩解,示意李广直接陈述证据。   浑身上下仿佛都晒黑了两层的李广看起来精瘦了许多,人却很精神。他躬身行礼道:“启禀万岁爷,奴婢当初奉命去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寻访,并未惊动县衙与耆老里长,而是微服在连山县寻访民众。期间确认,连山县认定的孝穆太后兄长‘李福’,实为冒认者。其真名唤作‘韦父成’,趁着妻族叔父李福失踪下落不明,冒名顶替了他。”   “奴婢便继续查,究竟他的妻族会不会是孝穆太后的亲族,而李福究竟是不是孝穆太后的兄长,他此时究竟是生是死。从连山县查到贺县,又查到大藤峡,奴婢后来确认,李福早年离家,后入赘,如今已经病亡。经他的妻儿确定,他家为兄弟二人,确实有一位妹妹,却幼年夭折了。”   “由此,奴婢确定,李福并非孝穆太后亲眷。不久之后,奴婢接到竹楼先生的信,提起了陆恺。奴婢便四处问了问,证明陆恺本姓李,是韦父成的妻弟,早年入宫。正是他提起了孝穆太后的身世,有意指使叔父李福冒认,不然韦父成也不可能突然起了心思冒认皇亲。奴婢这里有韦氏族人签字画押的指证,若他们还不肯认罪,可将韦氏族人与知情的乡邻都接进京来指认。”   “陆恺、韦父成,你们可认罪?”朱祐樘看了看手中按满指印的文书,心里越发平静了些,望向跪在最左边的两人。   自称“李福”的韦父成抬首似是想要辩解,陆恺已经匍匐在地上磕头认罪了。他在两个月前便招认了,如今痛快地再招认一回,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求一条生路罢了。韦父成见状,遂不再做无用的挣扎,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确实是冒认的。   “纪氏兄弟原本不姓纪,也姓李,同样并不是孝穆太后的亲眷。奴婢已经去连山县与湖广江华县查证,他们的曾祖父拢共只生了一子,便是他们的祖父。当初他们一家从湖广迁往广西不久后,其曾祖父便染病去世。因此,他们绝不可能还有同曾祖父的从兄弟姊妹。”李广继续道。   这两个月已经吓得瘦了不少的纪氏兄弟闻言再度抖了抖,黧黑的脸上皆是惊惧之态。他们哪里知道,竟然还有人能将他们一家查了个底儿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得了肠胃炎,不太舒服   不过大家放心,已经慢慢好起来了   这两天更新对我来说是大工程   请大家见谅,这一章我明天再捉虫~   嗯,冒认案快结束了!审理完就差不多了。   接下来就是事业+生娃了   ——————————————————————   抓完虫,今天份的继续码字! 第186章 解决此案   “纪氏兄弟, 你们既然不是母后的亲眷, 为何会突然起了冒认皇亲的心思?”此时的朱祐樘再看向这两个农人的时候, 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动。不会因他们的欺瞒而伤怀失落,亦不会觉得愧对母亲。因为他觉得自家皇后说得很对,这些过失与错误都该由罪魁祸首来承担,而他只需要从此案中吸取教训便足矣。   纪父贵与纪祖旺耷拉着脑袋, 也不敢再隐瞒,遂一五一十地将他们当初的谋算供了出来:“小人兄弟俩见那韦父成冒名顶替后, 官府不仅给了他田庄, 还给他修了房屋, 觉得很是羡慕。连姓韦的都能改名换姓地成为皇亲, 我们和太后娘娘是同姓, 就算不必改姓都能认个皇亲,说不得也能靠着这个致富呢?有了此念,小人兄弟俩便寻了自家的田主邓善人……”   “邓善人?邓璋?”朱祐樘挑起眉, 觉得这名号真是可笑。若是真是善人,怎么会与纪氏兄弟狼狈为奸,做出冒认皇亲的事情来?说不得,他也从中获了不小的利益,否则怎会甘愿涉入此事中来?   跪在纪氏兄弟身边的,是个肥头大耳的白胖男子。此时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油腻腻的汗, 抖了抖厚嘴唇:“小,小民邓璋,见过万岁爷。当初小民也是一时昏了头, 觉得那韦父成冒认皇亲可行,李氏兄弟去冒认也无妨,横竖官府也辨不明真假。他们虽是小民家里的佃户,却一向豪爽仗义,若真得了好处,必定不会忘了小民。”   “所以,是你帮他们杜撰了假的宗系图?”听他的言辞,朱祐樘判断此人应该读过书。身上虽没有功名,但谈吐与寻常农人确实不同,官话也能说几句。读书人伪造起证据来,果然是信手拈来。   邓璋趴在地上,整个人仿佛一张被摊平的白面饼:“是……是小人杜撰的。小人问清楚他们的家谱后,知道将他们生造成孝穆太后的兄弟极容易被揭破,毕竟附近的乡民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于是,便只能说他们是孝穆太后的从兄弟,叔祖父早年已经与祖父分家了。”   “他们去揭破韦父成冒认之事,是你指使的?”   “不!这是他们自个儿的主意!官府不知道谁真谁假,连山县与贺县的府衙又不和,便各自将韦父成和李氏兄弟认了下来,也给了他们田庄修了他们的宅子。他们悄悄地分了一部分田地给小民,算作是酬劳。因着他们时常给乡民耆老施小恩小惠,不少耆老便向着他们,知道他们是假的也只当作不知。”   “后来朕派蔡用去寻访母后的亲眷,他们便收买了这些乡民耆老,指使他们推举自己?”   邓璋连连点头:“小民也劝过他们,此事万万不能闹大。否则以后闹到京城里,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可他们觉得进京之后才能享用和官老爷们一样的荣华富贵,便暗中给了乡民耆老不少礼物,让他们主动推举。许是官府也觉得那位蔡内官催得太紧了,尽管知道他们二人有疑点,还是将他们推了出去。”   朱祐樘冷声问:“李父贵、李祖旺,邓璋所言可属实?”尽管当地土话里纪姓与李姓同音,但他已经不想再让这兄弟俩继续用“纪”姓了。两个如此贪婪之辈冒认纪家人,无疑是玷污了他的母族,也玷污了“纪”姓。   李父贵磕着头回道:“邓田主说的,都是实话。小的兄弟俩是一时被荣华富贵糊了心,所以才做出了糊涂事!但做出假的宗系图这件事,却不是小的兄弟俩能想出来的,都是邓田主的主意!小的们后来也分了一半田地与他,入京之前还将自家的新房屋送了他!”   邓璋忙抬起头,恼道:“若不是你们特意问我,我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田地和新房屋也是你们送给我的!我回去之后就还给你们,两不相欠!!”   朱祐樘不想再听他们互相咬,示意锦衣卫将他们拖到一旁。牟斌很知机地给三人口里都塞了布团,任他们趴在地上呜呜呜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新冒认案里一共有四名主犯,朱祐樘并不认识,便示意何鼎介绍案情。   何鼎躬身行礼道:“启禀万岁爷,奴婢等人前往湖广江华县查李氏兄弟二人的身世时,四处寻访,惊动了不少乡邻。监生蒋灏与周绅推知他们二人是冒认者,便与其他监生打赌,寻了连山县的一名僮人李友广,唆使他去贺县的县衙里冒认皇亲,得到荣华富贵。”   “贺县知县因主动推举了李氏兄弟,偏袒他们二人,便不相信李友广所言。蒋灏和周绅遂与李友广串供,教他虚拟身世,又令江西分宜县人高龙自称锦衣卫的百户,是前来调查此事的,强迫贺县知县开具籍贯证明,承认李友广是孝穆太后的宗族兄弟。”   “正逢牟斌牟副千户带着锦衣卫护送奴婢等人,便当场将这假锦衣卫百户高龙擒下,又将李友广扣下。他们招供出了蒋灏与周绅,故而一并将这两个指使者与冒认皇亲者、冒充锦衣卫者锁了押入京城。”   屏风后的张清皎听了,只觉得大开眼界——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不为名也不为利,只为了赌约,两个前途无量的监生竟然便能教唆别人冒认皇亲,还派人冒充锦衣卫百户去蒙骗知县,简直是闻所未闻。这两人图的究竟是什么?就图赌约胜利那一刹那的成就感么?便将自个儿的前途与未来都搭了上去?   不仅张清皎惊叹,也不独朱祐樘讶异,就连旁听的阁老重臣们都对涉入此案的两名监生侧目以视了。他们也想不到,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愚蠢之人,这种损己不利人的事也能干得出来。偏偏他俩还能巧舌如簧,骗了李友广去冒认皇亲,还骗了高龙冒充锦衣卫百户。   朱祐樘的目光落在两个年轻人身上,他们虽瞧着有些狼狈,但依旧带着些许读书人的书卷气:“蒋灏,周绅,你们可认罪?”   “……小民认罪……”这是两个自以为是的高傲年轻人,曾经自以为无所不能,必定能指使李友广冒认成功,得到同窗们的钦佩与赞美。可即使他们中二病犯得再厉害,此时也不得不回到了现实中,须得面对自己的失败与愚蠢。   李友广不敢狡辩,也认了罪。那高龙本是混迹街头的游侠儿,自以为冒充锦衣卫百户是件练胆气的事,至今不知后果究竟有多严重。不过,进京的一路上,他已经被真正的锦衣卫副千户牟斌狠狠地教训了好几回。于是,此时的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低头认罪。   朱祐樘权衡片刻,判决道:“按《大明律》,李氏兄弟刻意冒认母后宗支,授官后受贿作恶,当斩。陆恺指使韦父成冒认母后宗支,滥敲登闻鼓,当斩。高龙冒充锦衣卫百户,煽动人心,强行逼迫贺县知县行犯法之举,当斩。”   “韦父成贪图富贵冒名顶替冒认宗支,当流放三千里。蒋灏与周绅指使李友广冒认宗亲,指使高龙冒充锦衣卫,当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邓璋协助李氏兄弟冒认宗亲,抄没家产,流放一千里。李友广贪图富贵冒认宗亲,罚在京中徒役十年。”   闻言,被判斩刑的数人皆惊惧无比,慌忙涕泪四下地叩首求饶:“小民(奴婢)知错!万岁爷饶命!饶命啊!”他们哪里知道,冒认这件事的后果竟然如此严重,连性命都保不住?若早知如此,当初他们便不会如此贪婪了啊!   判流放的蒋灏与周绅也都跟着磕头:“小民已经知错了!万万不敢再犯!求万岁爷高抬贵手!再给小民一次改正的机会!”若是流放三千里,他们的一辈子可都完了!不仅他们的前途与未来一片黑暗,还会连累家人亲眷!   朱祐樘俯视他们,眯了眯眼:“朕倒也不是不想给你们改正的机会。不过,若是对你们太过宽宥,再有冒认者心怀侥幸、故意犯案,又该如何处置?”惩罚罪犯,为的便是杀鸡儆猴。若不能让他们得到该有的下场,又怎么能起到警示世人的作用呢?   旁观的众臣沉默不语。他们之中也不是没有觉得罚得重的,但仔细想想皇帝陛下的话,又何尝没有道理呢?若是不能依律行事,《大明律》便会渐渐沦为摆设,各地官府都按照人情来判案。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乱子。   等到众人都露出绝望与懊悔之色后,朱祐樘方又道:“不过,朕从来都不是重刑之人。如今观你们都已经有悔意,也知道自己错了,朕便网开一面,给你们都轻判一级罢。”   听了此话,九位犯人无不眼睛一亮,满脸都是渴望。   张清皎暗自想道:万岁爷这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手段?对待犯人,先给一顿棒子,再给一颗甜枣,既能令人心怀畏惧,又能让人生出感激之心。从重刑稍微改轻些,既能维护《大明律》与皇室的尊严,又能全他的性情,还能让所有人都能接受新的判罚,无疑是更好的方式。   皇帝陛下的手段可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改完了   么么哒,有空的亲可以再看看~   历史上确实发生蒋灏与周绅两个监生唆使李友广、高龙冒认皇亲冒充锦衣卫一案   → →,怎么都觉得这两个人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或者正处于叛逆期中二病犯了,所以作着作着把自己的前途都作没了   两个字评价——活该~   ——————————————————————————————————————   肠胃炎已经好多了,大家不用担心,明天争取渐渐恢复七八点更新的节奏   今天……就再拖延一次吧,otz 第187章 此案尾声   最终, 朱祐樘给每人都罪减了一等。   李氏兄弟判抄没所有家产, 杖一百, 流放广东琼州府(海南);陆恺判杖二百,流放至凤阳守陵,做最底层的小火者;高龙判杖一百,流放陕西肃州府。   尽管杖刑须得承受皮肉之苦, 流放三千里便意味着永远都只能留在边陲苦寒之地,但这四人却甚为感激。毕竟, 与处斩相比, 这样的刑罚已经算是宽厚了。而他们心底也都念着皇帝陛下的宽容, 连连磕头谢恩。   韦父成判抄没家产, 流放千里至云南平缅府;蒋灏与周绅则革除功名, 终身不得再入科考,并流放至四川镇雄府;邓璋也被抄没家产,流放至贵州思南府;李友广的徒役稍有减免, 改为在当地徒役八年。   虽然该流放的依旧须得流放,但云南、四川、贵州好歹离湖广与广西广东近些,并非完全不可能与家人往来通信。于韦父成与邓璋而言,带着一家老小去往流放之地重新生活亦是未尝不可。蒋灏与周绅的罪也并未涉及家人,只是彻底将自己的前途毁得干干净净罢了。至于李友广,能在故乡服役意味着不必远离亲眷, 也不必饱尝思乡之苦了。   故而,剩下五人亦是感激不尽,同样赶紧磕头谢恩。   “牟斌, 将他们带下去罢。从明日起,便可行刑。”朱祐樘道。等到这些人犯都被押下去之后,他又对诸位重臣道:“此案涉及的官员,便由吏部来处置。或渎职,或收受贿赂,或辨人不清,王爱卿按照考课的规矩给他们惩处即可。”   王恕颔首应道:“微臣遵旨。”旁观年轻的皇帝陛下有条有理地审案,他其实也收获颇丰。不过,官吏的处置与平民不同,可是容不得什么人情的。愈是位高权重,愈该遵从规矩,否则官风从根子上便会败坏。这件事何尝不是官风败坏的证明呢?从上到下能敷衍则敷衍,能隐瞒则隐瞒,竟比不上一个内官更懂得脚踏实地。这充分说明,官场确实该改一改了。   几位重臣也都退下了,张清皎这才从屏风后转出来,笑吟吟地道:“以我看,万岁爷断案,竟是比三司还更合情合理些。既遵从了《大明律》立下的法则,又兼顾了万岁爷宽以待民的仁心,再好不过了。”   朱祐樘喜欢自家皇后的夸赞,此刻身边也都是自己人,他自是不会说甚么谦逊之语。更何况,他也觉得若只说这件案子,应当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判罚了。不过,人犯已经罚了,失职者却并未得到惩处,有功者也没有得到该有的奖赏。   于是,他笑道:“那卿卿帮我断一断蔡用该怎么处置,如何?”与李广的细心与用心相比,蔡用此去广西简直是从头到脚处处都是错漏。当然,他不比陆恺,是冒认的指使者,只是失职而已。但这失职却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且他还收受了李氏兄弟的贿赂。   张清皎扫了一眼瑟瑟发抖跪下来的蔡用,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他收受贿赂,便该抄没财产。万岁爷交付给他的任务,他非但没有用心,还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便罚他降职罢。也不必送去南京或者凤阳,留在宫中继续听用就是了。”   “卿卿所言有道理,就这么办。”朱祐樘道,命司礼监怀恩与东厂陈准处置此事,“有功者呢?卿卿觉得该如何赏他们?”   张清皎含笑道:“李广在此/案/中/功/劳最高,当赏他升两阶才是。何鼎、牟副千户等也都有功劳,可升一阶。”   牟斌早已押着人犯离开了,自然不知皇后娘娘也替他断了功劳,锦衣卫的升迁也不该由不得干政的后宫来干涉。当然,张清皎不过是顺带着提一提他罢了,主要是替李广与何鼎说话。既然有功,自然该赏,而且该重赏。如此,才能贯彻赏罚分明的原则,也能给类似李广这种野心勃勃之人一条合理的升迁途径。   “都依卿卿。戴先生,十二监里可有合适的空缺?”朱祐樘转首问。   “回禀万岁爷,内官监有一少监空缺,御马监有一监丞空缺。”怀恩老神在在地回道。闻言,朱祐樘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那便将李广升为内官监少监,何鼎升为御马监监丞。此外,牟斌升为锦衣卫正千户,他带出去的那些锦衣卫都升一级。”   “是,老奴遵旨。”这意味着,司礼监该拟定以及发下文书给二十四衙门正式通报了。毕竟,少监与监丞可不比寻常的监官,那可是二十四衙门内数得着的人物了。更何况,一个在御马监一个在内官监,也都算得上是肥差。   “奴婢叩谢万岁爷隆恩!”李广眼底迸发出了亮光,几乎是难掩自己的兴奋之态,忙不迭地与何鼎一起跪下来叩首谢恩。两人都是机灵人,不仅谢了皇帝陛下的隆恩,也谢了皇后娘娘的评断之恩与推举之恩。   “你们若能回回都将差使办得如此漂亮,日后万岁爷与我必定不会亏待你们。”张清皎勾起唇角,“你们自幼服侍万岁爷长大,本便与万岁爷亲近。有这份情谊在,如果足够能干,万岁爷与我自然不会吝啬于提拔你们。”   听了她的话,李广与何鼎立即信誓旦旦地表忠心。且不提何鼎心里是如何想的,李广却是越发坚定了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念头。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得到娘娘的推举,拿到了这样好的差使,还得了娘娘的悉心指点呢?瞧瞧,明明以前他与何鼎无论得什么封赏都是同样的,如今他却更进一步成了内官监少监,比何鼎这个御马监监丞更高一阶!!   御马监确实是个好地方,但若是拿不住权力,地方好又有何用?而且,内官监也不是什么差衙门,同样是内官们人人向往的肥缺!不仅能接应司礼监对内官的管理,还负责宫里的木、石、瓦、土、搭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及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以及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等诸事。   这些事看似琐碎,但若是能理清楚,必定对娘娘掌管宫务极为有用。也难怪娘娘想将他推到这个位置,若是他干得好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更进一步!呵呵,司礼监掌印太监离他确实太遥远,毕竟里头的大珰们实在是太多了。但是内官监掌印太监——而今他已经是少监,离掌印太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罢了。   ************   等到帝后独自相处的时候,朱祐樘便问自家皇后娘娘:“卿卿与戴先生是否早便通过气了?不然,明明不论是御马监或是其他衙门都能有空缺,稍等等便是了,怎么却偏偏让李广去了内官监?”   李广不在的这些时日,司礼监正在清点内官名簿,顺带给二十四衙门的监官们明确赏罚的规矩。因着有人明知故犯,也有人想拿别人探一探底儿,所以监官们的升降变动很大。肥缺更是不乏各种监守自盗者,寻出个清白人来都不容易。只要能有合适的监官候补人选,怀恩立刻就能撸下不少人来。   “嗯,李广回来后,我便想着该给他甚么职缺合适。”张清皎回道,“思及他的野心,将他放在周围都是诱惑的御马监显然并不合适。我一直觉得,人心是经不起反复考验的。让一个爱吃点心的人坐在御膳房白案旁边,每日里眼巴巴地瞅着,迟早此人都会忍受不住香气的诱惑,想法设法寻得机会尝尝点心的滋味。”   朱祐樘微微拧起眉来,若有所思。   “李广确实是个能用的人才,所以我不想用这些诱惑去考验他的忠诚。倒不如将他放在内官监,也好配合我日后再继续整顿宫务。本想向万岁爷求这个恩典,但万岁爷昨日一直在看他们送回来的文书与案卷,我便不想打搅万岁爷办正事,才与戴先生略商量了几句。”张清皎道。   “那何鼎呢?卿卿似乎从来不担心他?”   “万岁爷也不担心他啊。李广这人须得好生看着,才能既施展才能也不出篓子。不然,他迟早都会被野心所毁,走上歪路。何鼎倒是性情正直,放在哪里都合适,司礼监若是没有位置,御马监也无妨。”   “于用人一道,有机会还须得与卿卿好生探讨才好。”   “只要万岁爷想探讨,我随时奉陪。”   说到此,帝后二人不禁相视一笑。朱祐樘思索片刻,又道:“卿卿,经过此案之后,我倏然觉得,或许母后的亲眷已经不可能寻着了。相隔数十年,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在茫茫人海间又如何能找见他们的下落呢?”   张清皎轻轻地抱住他,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便听他道:“李广禀报说,他们已经在贺县、连山县都找遍了,只访见了两三名经历与娘亲有些相似的女童与夫妇。或因失去双亲被邻县夫妇收养,或因无法生养收养邻县的女童。可是,一一排除后,却只有肇庆府的一位女童像是娘亲。而且,她父母早逝,祖父母亦早已经病亡,早便没有五服之内的亲眷了。仔细想想,若非成了孤儿,她也不至于会被邻县的养父母带走。”   “接下来,万岁爷有甚么打算?”   “……即便再派人去当地找寻,也不会比李广他们行事更周全了。再找下去,应当也是浪费人力物力……大概是我与母族无缘罢……”折腾了整整一年亦是一无所获,他也只能选择放弃了。   “不如,效仿/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为孝慈高皇后之父徐王在宿州立庙的旧例,封赏娘亲的父母,并给他们在肇庆府立庙?每年春秋可遣布政司官员祭祀,而且,正好将李氏兄弟、韦父成的田产合并为祭田。”   朱祐樘垂眼望向自家皇后,勾起唇角:“此法甚好,卿卿果然是我的贤内助,能替我分忧解难。既然皇祖曾经这么做过,已有先例,就照此办理。如此,应当也能抚慰娘亲的在天之灵了。”   翌日,皇帝陛下便下旨,仿照/太/祖/高皇帝旧例,封孝穆太后之父为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庆元伯,谥端僖,封孝穆太后之母为伯夫人。给两位在肇庆府立庙,拨韦父成、李氏兄弟冒认的田地合计一百六十亩作为祭田,命当地官府每岁按时祭祀。   对此,群臣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仍有言官跳出来说,对那些冒认之民应当宽容些。可仿照唐德宗访求安史之乱后失踪的沈太后一般,虽有诈称太后者四人,却都不加罪。对此,皇帝陛下的回应是:若是宽容对待这些罪民,又怎么能对得起那些遵纪守法的民众呢?法并非仅仅是惩罚,而是有教化万民之功用,不可滥用亦不可不用,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个小尾巴   ok啦~ 第188章 生辰小宴   不久之后, 便到了张清皎的生辰。尽管如今已经是弘治二年了, 但鉴于三年孝期未过, 宫里早便传出了懿旨,免了命妇朝拜。张清皎本也不打算特意庆祝,若朱祐樘能抽出半日空闲陪着她在坤宁宫里共度生辰,她便已经很满足了。   谁能料到, 英庙诸位太妃与宪庙诸位太妃却一直挂念着她,竟是说动了周太皇太后给她举行一场小宴庆贺生辰。她们所用的理由也很简单:太子妃时期她没办过什么生辰宴, 自从被封为皇后, 她也没有庆贺过生辰, 实在是有些委屈她了。即便不能给她大办, 自家人一起乐一乐也是好的。   周太皇太后觉得也有道理, 孙媳妇除了暂时没有消息之外,样样都是顶好的。将这场生辰宴当作是对她的犒赏,也总比只是在她前来请安时送给她一套首饰头面当作生辰礼物更温暖人心一些。   于是, 这场生辰宴便由王太后做主安排,在宫后苑的观花殿举行。张清皎只当作不知晓,任王太后差使六尚,始终并未因好奇而过问。虽说这是长辈们的心意,她也很感念她们的关爱与体贴,但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依然是她与朱祐樘私下的安排。   到得一月二十九的正日子, 宫中已然浮动着浅浅的喜庆之气。坤宁宫内外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脸上也都带着笑容,仿佛节庆一般。   张清皎盛妆打扮,头戴金丝网九凤衔珠狄髻, 耳垂红宝葡萄串耳珰,身穿明黄色绣百子游戏图的竖领对襟袄,大红色的龙凤纹十二幅襕裙。黛眉轻扫,脸颊上抹了淡淡的胭脂,衬得气色更圆满,朱唇微点,带着几分桃花之色。   女官扶着她从东次间里缓缓而出,正逢朱祐樘自乾清宫过来接她,眼前不由得一亮:“平日里,卿卿穿戴随意些也很美,如今这般盛妆却是更明艳照人了。”若是待在坤宁宫内,他家皇后的打扮便会随意些。发上只簪戴步摇与玉钗,衣衫只穿更舒服的长襖与半臂,犹如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不过,若是全套头面都戴上,穿更庄重些的上襦下裙或者大袖衫,便别有一番凌人之美了。   “万岁爷喜欢我随意些,还是喜欢我盛妆?”张清皎抿唇而笑。   “都喜欢。平日里卿卿穿戴随意,只要觉得舒服便够了。偶尔盛妆一回,便足够我大饱眼福了。”朱祐樘笑道。   因着时近仲春,寒风已经不似冬日那般凌冽难当,离得又近,帝后便决定步行前往宫后苑。两人在临近正午的暖阳中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观花殿。观花殿是一座面阔五间的小宫殿,顾名思义,便是特意建来赏花的宫殿。   此殿建在花林中,一年四季都可赏花——春日赏桃花、樱花、杏花、梨花、白玉兰;夏日赏海棠、牡丹、山茶、石榴、芍药;秋日赏桂花、菊花;冬日赏腊梅等等。因此时天候尚未全然暖起来,只有桃花依稀开了三两枝,梅花则依旧有几树盛放。远远望去,看似一片枯树之中夹杂着数株或红艳或雪白的花朵,颇有种生死枯荣之美。   王太后给宫里的后妃皇子皇女们都下了帖子,上至周太皇太后,下至宪庙的皇子皇女们,都陆陆续续地乘着舆轿过来了。不过片刻,观花殿里便热闹起来。   王太后坐在周太皇太后身边,含笑望着正与皇弟皇妹们说话的帝后二人:“儿臣已经许久没有办宴席了,这一回细细安排了一番,竟是每日都觉得有些累。想想皇后先前办的那些场宴席,没有一次不是得到大家交口称赞的,可见她确实费了不少心思。”   “你都是甚么年纪的人了,费心思自然觉得累。她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便是每日忙忙碌碌的,看着也精神。”周太皇太后道,“不过,教我说,她既然已经将六尚都握在手里了,又做了不少实事,也该让自己好好歇一歇了。没准只是看着气色好,内里却有些亏呢?”   王太后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低声道:“母后有所不知,他们小夫妻两个也都努力得很。听说去岁皇后的娘家人给她进献了由民间搜罗的生子秘法,他们都按着秘法一个一个地试呢。太医院、尚医局都说他们的身子不错,想来只是欠缺些子女缘分。指不定那些秘法哪天显灵,他们便有好消息了呢。”   周太皇太后怔了怔:“竟还有此事?我还以为他们一点也不着急,正想着是不是该催一催呢。原来私底下他们俩也都满心想着此事,我便不再折腾他们了。若是在佛前替他们多求一求,指不定佛祖保佑,孩子便来了。”   “母后说得是,儿臣也会给他们俩多念念经,希望佛祖保佑他们早日有好消息。”只要想到孝期一过,这两个孩子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王太后心里便有些替他们担忧。离出孝尚有八个多月,真希望他们能在这八个月里传出好消息。   这一厢,两位长辈不可避免地谈论起了“生子”话题;另一厢,帝后与皇弟皇妹们说的却是眼下生辰宴的事。这个说“是母后安排的宴席,不是皇嫂安排的,肯定没有游戏”,那个说“母后安排也没甚么不好,正好让皇嫂好好歇息”,也有的说“这是皇嫂的生辰宴,只要皇嫂觉得欢喜便足够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张清皎:“皇嫂欢喜么?”   “当然欢喜。”张清皎微微一笑,“这是母后悉心准备的宴席,听说司膳还为此精心准备了山珍海味,我心里期待得很呢。就算没有游戏,陪着长辈们说说话,咱们去外头剪花回去插瓶,也是极有趣的。”   剪花插瓶对小姑娘来说确实颇有吸引力,小少年们却觉得没滋没味的。见皇长女、皇次女和皇三女连连颔首,围在皇嫂身边笑得格外灿烂,朱祐杬连忙道:“皇嫂,再过些时日便是上巳节了,可有甚么打算?”   “离上巳且还得有些时日呢,不急。”张清皎回道,见小家伙们脸上带出了失落的神色,便宽慰道,“等我与万岁爷商量之后,再告诉你们,如何?”去年流行的运动风潮是捶丸——当然,丸还是须得继续捶的,但今年也该推出新项目了。不然,如何能让这群叛逆期少年时刻对运动保持新鲜感呢?   “皇嫂待我们真好!”嘴甜的已然夸赞起来了。有一人领头,其他人自然说得更甜。闻言,朱祐樘挑了挑眉,没有待他开口,便有格外知情知意的小家伙赶紧道:“皇兄待我们也好!皇兄皇嫂都待我们极好!”   “是啊!是啊!我们最喜欢皇兄和皇嫂了!”趁着“表白”的时机,朱祐杬与皇长女领着一群小家伙们给皇嫂献上了他们精心准备的礼物。有的年纪小,是自家母亲替他们挑的首饰字画;年纪大些的几乎都是自己挑选的礼物,说得头头是道。   “皇嫂,这是我前阵子从房间里翻出来的。上好的羊脂白玉,暖洋洋的,正好能在冬日里佩戴。瞧,白玉上雕了灵芝,寓意也是极为不错的。”这是隐瞒了这块玉佩是先帝赏赐给邵太妃,邵太妃又给了他的朱祐杬。   “皇嫂,这是我这阵子特意画的。上元日的时候,我觉得皇嫂立在冰鳌山里的模样格外出尘脱俗,便画了一幅画……虽说沈尚仪指点了几句,但我的画技有限,望皇嫂别嫌弃。”这是送上一幅格外飘渺动人的写意画的皇长女。   被这群小家伙围起来,接他们的礼物接到手软,张清皎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了温暖之意。尽管她并不能预知日后他们的情谊会不会发生变化,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都是一片赤子之心。她只希望,即使往后这份情谊变了,如今的温情时刻也能长长久久地留存在大家心底。   不多时,生辰宴便开席了。众人饮着去岁新酿的梅子酒,品尝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欣赏着教坊司柔美的舞蹈,都颇为尽兴。宴席结束后,朱祐樘和张清皎陪着皇弟皇妹们去剪花插瓶,顺便给他们的小脑袋上都簪上花。戴上花的小家伙们反应各不相同,观花殿里的长辈们看得兴致盎然、笑意连连。   直至下午,帝后才自观花殿回到了坤宁宫。两人更衣后稍作歇息,朱祐樘便揽着张清皎来到了书房里。书房正中的书案上摆着一个长檀木盒,皇帝陛下轻咳一声:“虽有大妹妹的画珠玉在前,但我依然想将画送给卿卿作为生辰礼。”   “万岁爷画的,也是我赏玩冰灯的时候么?”张清皎有些好奇,打开檀木盒一瞧,却是怔住了——里头不是一幅画,而是整整十二幅画。   “去岁只给卿卿送了一幅画,我觉得有些太简薄了。因此,每个月我都会给卿卿绘一幅画。集合了十二幅,便正好是卿卿与我共度整整一年的时光。这些画里,都是每个月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时候。卿卿可喜欢?”朱祐樘笑得格外温情。   一时间,张清皎已是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内心涌动着的情感:“喜欢……我很喜欢……”比起珍奇珠宝、头面首饰,她更钟意这种须得费心思才能准备妥当的礼物。只要想到他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悄悄地在乾清宫给她画画,她便觉得心里甜得仿佛都要渗出蜜来了。   “卿卿不打开看看么?”   比起看画,她此刻更想做些别的。皇后娘娘这般想着,转身便将皇帝陛下搂住了:“这个月,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此时此刻。”   朱祐樘勾起唇角,双臂虚虚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这不过是我给卿卿准备的一部分生辰礼罢了,还有别的,卿卿想看么?”   “想。”皇后娘娘毫不犹豫地道。无论再有什么礼物,都只会让她更心满意足,让她更感念上天安排他们俩在一起的缘分。   只见李广与何鼎抬着一个精巧无比的红檀大妆匣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朱祐樘牵着张清皎来到妆匣边,打开上头的鲁班锁,抬起上头雕满龙凤的匣盖。入目之后,皆是一片绚烂,竟是不知多少套各种珍宝打造而出的首饰头面。   “……”皇后娘娘被扑面而来的“壕”气所震,不由得眨了眨眼。   “卿卿喜欢么?”   “喜欢……”当然喜欢,她如今大概能连续一个月盛妆打扮换整套头面首饰都不重样了——别人送首饰都是一件一件一套一套地送,她家皇帝陛下与众不同,都是一匣一匣地送,果然不愧是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咦,霸王票记录抽了,弄不出来   总之谢谢投雷的亲,等它不抽了会在这里感谢亲哒~ 第189章 海青之事   这次生辰, 皇后娘娘过得心满意足。当然, 有皇帝陛下每日不自知的浪漫体贴, 即使是平日,她也同样觉得温情脉脉。两人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甜蜜的气息,感染得坤宁宫与乾清宫内外伺候的众人亦是每天都笑意盈盈。   二月时,就藩大同府的代王给朱祐樘进献了一只海青(出产辽东者称“海东青”)。朱祐樘想起自家皇后对鹦鹉的喜爱, 认为她必定对所有鸟儿都感兴趣,便第一时间带着张清皎去了百鸟房。   因着海青是猛禽, 不能与鹦鹉、八哥等鸟儿混养, 百鸟房特意腾出了一间屋子, 专程供养这只猎鹰。两位主子兴致勃勃地前来看鹰, 百鸟房的内官们自是喜不自胜, 忙不迭地引着他们来到养猎鹰的屋子。   只见屋子内装了个硕大的铁笼,那海青爪子上锁着链子,正在笼内放置的木桩上闭目养神。它头部的羽毛雪白, 身上则是黑白相间,羽毛油光水滑,看上去很是美丽,隐约又带着几分危险之意。   许是听见声音,它猛地张开了眼睛,目光极为锐利, 翅膀张开来拍了拍,仿佛感觉到了危险做出了随时想要攻击的姿态。张清皎注意到了它的喙部,鼻孔是金黄色的, 喙部却是由灰渐变至黑色,对比鲜明,却又令人禁不住想:恐怕它就是靠着这样尖锐的喙部,才能轻而易举地撕开猎物的皮肉罢。   “万岁爷、娘娘,这海青虽是驯过的,性情却很是凶猛。除了驯养它的人外,若是旁人离得近些,它便会扑过来上爪子。百鸟房已经有好几个不知事的小太监被它伤了,所以一时间我们也不敢将它献给万岁爷赏玩。”百鸟房的主事内官弓着身子道。   许是怕冲撞贵人,一个百鸟房的小太监不小心靠近了笼子旁边。那海青尖啸一声便猛地蹿了过来,撞在了笼子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小太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连朱祐樘与张清皎都被惊了一跳。   “这扁毛畜生……”百鸟房主事内官吓得满头是汗,转头就高声唤驯鸟人,“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还不好好教训这扁毛畜生,看它还敢不敢冲撞主子——” 两个看起来颇为健壮的内官赶紧进了笼子,一个诱哄着海青,另一个拿着鞭子伺机而动。   张清皎蹙起眉,制止道:“它初来乍到,自是容易紧张,无须对它太过苛刻。况且,它本是一只猎鹰,就该在万里长空中翱翔才是,将它关在这笼子里才是委屈了它。”   朱祐樘也拧着眉,没想到百鸟房是这样驯鹰的:“这两个人,便是代王叔祖父一并送来的驯鹰者?”代王一系传承至今,辈分与英庙相同,亦是宗室中的长辈。不过,许是因初代的代王便性情暴躁之故,他们每一代都很是骄奢强横,甚至出了几个生性凶暴无比的。说实话,朱祐樘自认与他们三观不合,对这一系的观感并不好。   “是,他们本是侍卫……”百鸟房主事内官回道,因皇后娘娘在场,只能说得足够隐晦。   张清皎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心里顿时翻腾起了滔天巨浪——若是她没有理解错,为了进献这只海青,代王竟然将驯养海青的两名侍卫弄成了内官?!这是与他们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驯养海青驯得好,竟然也能从天而降这样的厄运?!   再看笼中的两名内官,身量骨架无不比寻常内官健壮高大,眉目间带着极重的晦暗之色,显然对代王此举并非不恨不怨。是啊,遇到这样的事,谁能不怨恨罪魁祸首呢?明明以前他们是习武的健全之人,如今却……   朱祐樘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真是荒唐!”他根本没想到,代王竟然会肆无忌惮地做出这种事来,就为了给他献一只海青!退一步来说,仅仅只是献一只海青便祸害了两名侍卫,那抓海青、驯养海青的过程中又有多少人曾经受过类似的罪呢?!指不定这只海青背后还有无辜的性命!   见两位主子脸上都带出了怒意,周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百鸟房的主事内官无比后悔,为何自己刚才要多这么一句嘴。若是什么都不提,主子高高兴兴地来看海青,再高高兴兴地离开,谁不会对他们百鸟房另眼相看呢?等到将那扁毛畜生驯得没了脾气,他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将海青献上去,指不定还会得到赏赐呢!   “将这只海青放生。”转念之间,朱祐樘便做出了决定。他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自家皇后,得到了她的颔首肯定后,神态越发肃然了:“若是不能放生,便散养着它,不必再驯服了。两位驯养者先跟着朕,走罢。”   “奴婢遵命!”百鸟房众人磕头道,人人都不可避免地哭丧着一张脸。原本他们想靠着这只海青翻身的,但眼下非但没有翻身,反倒是招了主子的厌恶,这可怎么是好啊!   帝后二人摆驾离开,路过驯养其他鸟类的屋子时,张清皎朝里头瞧了瞧,蛾眉依旧蹙着,轻声道:“都是一条条性命,这些小鸟儿也该善待才是。”   “奴婢明白,娘娘放心!”百鸟房管事内官只恨不得赌咒发誓,就算是再平凡的鸟儿,他们也不会随意虐待。但通过海青那件事,张清皎却已经看穿他们了,百鸟房内真心喜欢照料鸟儿的内官应该并不多。连名贵的海青都会遭到如此的对待,更不用提其他的鸟儿了。   回到坤宁宫后,朱祐樘便带着那两名驯鸟者去了乾清宫。张清皎更衣换了身轻便的衣衫,召戴义与李广问话:“据我所知,咱们宫里除了百鸟房之外,还有猫狗房。除此之外呢?还养了哪些动物?”百鸟房与猫狗房主要是饲养宠物的,即使宫里没有那么多主子想养宠物,他们也须得养着鸟儿和猫狗随时备选。   “回禀娘娘,还有象房、鹿房以及虎房、豹房等等。象房与鹿房是一直都养着的,虎房与豹房则须得看有没有人进献。早先曾有人献过浑身俱白的祥瑞白虎,不过如今已经死了,虎房里只剩下两头寻常花皮虎。豹房亦是如此,不过是养着两只金钱豹图个吉利罢了。”戴义回道。   “豹房”,怎么听起来那样耳熟?而且好像含义与如今所指的并不相同?皇后娘娘这般想着,又问:“可曾统计过,如今宫里养了多少种这样的动物?每日饮食耗费几何?折损如何?为了养这些动物,又安排了多少人照顾它们?耗费几何?”   “……”李广小心翼翼地抬首,看了看戴义,“回禀娘娘,内官监并没有专门统计过。不过,奴婢可回去查查账本与相关文书,仔细算一算。”   “不必回去查,只需接下来一个月仔细记录着就是了。”张清皎道。“皇家私人动物园”?说起来仿佛很好听,想去看动物的时候随时都能去看,但事实上平时大家的娱乐并没有逛动物园这一项。   且不说这些动物在里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连平民百姓的生活都尚未改善,也不可能像后世的动物保护组织一样注重它们的生存权利。就只说养着这样一个动物园,怎么想都不划算。当然,不划算到什么程度,等看到账本再说罢。   尽管她对“皇家私人动物园”的存在表示质疑,但其中有些动物的养育又是不可或缺的。那么,如何才能在节流与传统之间保持平衡呢?   无论是戴义、李广或是肖尚宫、沈尚仪都不知皇后娘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们都相信,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皇后娘娘都只会是英明神武的。去岁宫里的两项变革便足以证明皇后娘娘的能力了,不是么?   乾清宫,朱祐樘仔细问了两个驯养者代王一系在大同府的所作所为后,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呵呵,本以为他想象中的代王府已经很过分了,没想到事实上他们所做出的那些事简直是他无法想象的。   “既然你们先前主要是照顾马匹的,想来对此很有经验。那便留在御马监里罢,负责定期去各地巡视养马场,也可随时回家探亲。”对于这两人,皇帝陛下非常同情,也不吝啬善待他们,“等到合适的时候,你们便将家人接来京师,远离大同府。”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两人连连叩首,语中带着一丝哽咽。即便是被代王府欺凌至此,他们也自认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来没有哭过。但此时此刻,他们却抑制不住内心的震动了——为什么当初他们不是在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呢?为什么偏偏就去了代王府呢?   两人退下后,朱祐樘长叹了口气,对司礼监的大珰们道:“天高皇帝远,藩王便是就藩当地的土皇帝。不知这些土皇帝中间,有多少是贤良的,又有多少是残暴的。迄今为止,真正治罪的宗室不过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暴行都并未上报,这无疑纵容了他们的气焰。”   “万岁爷,宗室之事一直都难办,毕竟事关自家人……”怀恩点到即止,以他作为奴婢的身份也不方便再多言。   朱祐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这口气闷在了胸臆之间。他何尝不知道,朝廷对宗室的纵容来源于什么?不就是怕像太宗文皇帝(朱棣)那时候一样,有人借此生事,将律法规矩曲解为其他,而后众宗室群起而攻之——   罢了,罢了,此事暂时不宜多想。他还是将奏折都看完,然后早些回坤宁宫去陪自家皇后罢。   想到此,皇帝陛下翻开了一个折子。不巧,这个折子便是得知代王进献海青之后的刘首辅呈上的。在其中,他苦口婆心地劝皇帝陛下要坚定地拒绝收受海青,免得众藩以为陛下好海青,争相效仿进献。海青不过是玩意儿,无益于国、有损于民,绝对不能开这个口子,否则于陛下的名声也不利。   虽然刘首辅写得很有道理,但心里正有情绪的皇帝陛下看着却皱紧了眉头,暗想道:难不成,在刘吉刘首辅眼里,他便是这种因为一只海青就喜好渔猎、不思政务的昏君么?!   作者有话要说:  微若微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14 07:45:02   谢谢亲的地雷,么么哒~ 第190章 尝试之始   于是, “正直凛然”的刘吉刘首辅并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馈, 奏折上批复的冷冰冰的几句话倒教他有些后悔怎么当初反应那般快了。早知皇帝陛下对海青的处置如此迅速, 他便只让几个言官上折子就是了,何必自己出头呢?不过,如今再怎么后悔也都已经迟了,刘首辅只得将懊悔往腹中吞。   批完折子后, 朱祐樘便将海青之事作为示例,下谕旨告知诸位藩王他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太过耗费人力物力的进献。至于代王, 尽管他做的事令人不齿, 但依照先例尚未到需要申饬的地步, 只得给他写封信解释了海青放生一事。   皇帝陛下带着烦闷的心情回到坤宁宫, 看见自家皇后的那一刹那, 低落的情绪便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皇后娘娘给他斟了茶,坐在他身侧:“万岁爷,我问了问竹楼先生, 咱们宫里都养了哪些动物。没想到,除了百鸟与猫狗之外,确实还养着不少。”   “连我都不知那些虎房、豹房、象房里究竟还养着甚么。”朱祐樘道,“不少动物都是番邦入贡的时候进献的,我瞧过几回大象,早年听说还有狮子, 以及一些各地献上来的祥瑞,后来也不知养在了何处。”   “我实在是有些好奇究竟都养了些甚么……”张清皎思索片刻,“万岁爷忙碌, 也无须关注这些。不若将养动物这种不重要的事暂时交由我来处理如何?我有一个想法,虽不成熟,但日后也许不必咱们耗费银两也能养着这些动物与祥瑞。”   “噢?甚么想法?”朱祐樘挑起眉来,颇有些兴致。自家皇后打理宫中的经济庶务时,因着没有开源之权,只能在节流上下功夫。去岁已经颇见成效,仅仅是规矩严明便杜绝了许多不必要的浪费与贪婪,今年想来又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了。   “保密。”张清皎勾起唇来,“说起来,听说这些虎房、豹房、鹰房等散落在京城各处,我想将它们集中在一座园林里养育。京城中,除了西苑、东苑与南苑、万岁山之外,还有作其他用途的园林么?”   朱祐樘思索片刻:“咱们皇室的园林倒是没有,却有抄家的私家园林。梁芳、李孜省等人便有好几处私人宅邸,暂时并未赐出去。若是卿卿想用,可挑一处大的,专门用来养这些动物。”他果然没有料错,自家卿卿当真是喜欢动物。不仅是鸟儿,猫猫狗狗,连那些猛兽竟然都喜欢——当然,他承认,自己也有几分好奇心。若得空,他也想养些猛兽随时瞧瞧。   “离咱们宫里近的大宅邸有么?”   怀恩已经拿来了一份舆图,这似乎是京师舆图的变体,上头标注了好些目前正处于皇室掌握中的宅邸园林,都是抄家所得。绝大部分宅邸园林都会赏赐出去,或给功臣,或给外戚,或给内官。但留下来并没有赏出去的依然不少,都算作是皇帝的私产。   张清皎粗略一扫,便发现大大小小有二三十处房产。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估算它们的价值,以她对京师房价的了解,算算这些房产的价值,少说也有上百万两银了。就算不能卖出去,就这么空着也实在是可惜。要知道,京师居,大不易,即使是将房子租出去,也有不少银两入账呢。   即便这些房产一个月的入账都比不上宫里一日的开销,好歹那也是一种开源的方式啊。光靠节流确实能杜绝浪费,可若想充实内库,便绝对少不了开源。罢了罢了,暂且不想这些,她虽是皇后,却并没有掌握宫中经济大权的权力,等以后再作安排罢。   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后,张清皎的目光便落在了几处合适的宅邸上。最终,她指了指离皇城最近的两处:“这本便是一座园林,旁边便是三路五进的大宅邸,将两者合一,应当足够了。不着急,先容我想想,怎么安置这些虎房、象房、豹房合适。画好营造法式图,改造好园林与宅邸之后,再慢慢地将动物都腾过去也不迟。”   “原本的虎房、象房等等作何用途,卿卿可有想法?”朱祐樘又问。有些“房”地方大,若是改造成宅邸倒是能够赏赐;但有些“房”太小,便是改造成宅邸也不方便赏赐出去。   “且都改造成宅子罢。不必改成大宅子,只用改一进、二进的便足够了。地方大的便拆成几座一进、二进的宅子。”谁都知道,大房子租金太贵,而且造价也贵,耗费钱又不容易租出去。小房子便不同了,租金在大部分人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不愁没有租客。   此时的皇后娘娘,俨然已经给未来的“房产出租”铺了路。就如后世一样,京师的房子很值钱,自然不能卖掉。更何况,这些抄家来的房产又有赏赐的用途,也不能随意售卖。既如此,倒不如将其中不方便赏赐的用来赚租金。积少成多,假以时日说不得也能赚一窖金呢?   当然,这项举措还须得等她能掌握财政大权再说。路须得一步一步走,掌握经济大权也须得一步一步来。她相信朱祐樘倒是不会有异议,只是她若步子迈得太大,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就不知会怎么想了。   朱祐樘虽不知自家皇后有什么考虑,但他深信她打理中馈与经济庶务的能力,便颔首道:“就按卿卿所说的办罢。日后这些动物的养育也都归卿卿来管。”   “若是园林建成了,我便告诉万岁爷,究竟有甚么想法。”张清皎笑道。   “那我便等着罢。”说了这么一番话后,朱祐樘的情绪也缓解了不少。藩镇那些事虽然依然在心里堵着,但一时间无计可施的事,他不想说出来平白让自家皇后担忧。于是,他便提起了刘吉的那封奏折,无奈道:“想不到他如今俨然成了一位直臣,从前父皇做甚么事的时候,可不见他如此积极地谏言。”   若是那时候三位阁老都管事,能及时阻止先帝的荒唐之举,义正言辞地进谏,也不会被戏称为“纸糊三阁老”了。偏偏那时候分明还是“纸糊”的,如今便又活蹦乱跳犹如直臣了,刘首辅可真是一位多变之人。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许便是如此了。   “那是因为他知道,万岁爷就喜欢这样的直臣,才装成了直臣的模样。不然,若是换了是喜欢阿谀小人的皇帝,他还敢如此么?”张清皎笑道,“也算是投其所好了罢。如刘首辅这样的人,我倒是有些佩服,想装成什么样便能装成什么样,亦是一种能力。而且,他还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并不是没有才华。”   “卿卿说得是。不过,他装得再像直臣,到底也不是直臣。偶尔露出来的那一面,我依然很厌恶。若不是他确实有些才华,我早便让他致仕了。”朱祐樘一叹。再等等罢,等到徐溥和刘健两位都熟悉内阁诸事后,他便不想再留着刘吉了。说实话,每个月面对弹劾刘吉的那些奏折,时不时便须得警告他不得排挤王恕以及弹劾过他的言官,他的耐心已经渐渐被磨去了不少。   “说来,这件事倒让我想起唐太宗的一则趣闻。”张清皎眉眼弯弯,眸中带着取笑之意,“古有魏征出现,唐太宗忙不迭地藏起鹞鹰,结果闷死了鹞鹰的趣闻。莫非,刘首辅也想青史留名,传出一个刘吉进谏,万岁爷退回海青的故事?”   闻言,朱祐樘也禁不住勾起唇:“那他怕是想岔了。我远远比不上唐太宗,他更是够不上魏征这样的谏臣,我们自然也留不下甚么趣闻。”   “放生海青,便是万岁爷的仁心啊。”张清皎摇了摇首,“而且,虽说唐太宗是千古一帝,但在我心里,万岁爷自是比谁都好。所以,在我跟前,万岁爷可千万别说甚么‘我远远比不上谁’的话,我绝不会认同。”   朱祐樘不由得笑出声来,眉目间已经皆是柔软,再也没有半分恼怒:“卿卿在我心里,亦是比谁都好……”   旁边立着的怀恩等人眼观鼻、鼻观心,都只当自己只是件摆设,根本不存在。不过,若是两位主子再这么厮磨下去,他们便须得识情识意地退出去东次间,让他们独自相处了。说来,主子们都已经这般甜甜蜜蜜了,小主子就算再不急不缓,也应该要来了罢。   ************   没过多久,便到了皇弟皇妹们期待已久的三月三日上巳节。   说到上巳节,禊祓与踏春都是少不了的。张清皎便安排皇室众人来到西苑,在太液池边举行了宴会,禊祓不祥,顺带着赏春。除此之外,她还安排了有趣的小游戏,让皇弟皇妹们顽耍起来。   这回的游戏,她借用了猫狗房里驯好的十来只狗儿。有浑身或雪白或灰黄色的狮子犬,也有四肢细长漂亮的细犬等等,无不是性情极为温良的狗儿。唯有胆量较大,也想与这些狗儿共同游戏的皇弟皇妹才能一起顽耍。   游戏的规则便是,临时的主人要带着自己选的狗儿一起“过三关斩六将”,完成相同的任务。谁先完成,谁便获胜。考虑到主人们的年纪,可带一位驯狗的小太监与一位保护他们安全的宫女同行,避免出现意外。   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等则都在旁边作为观众与裁判。   作者有话要说:  微若微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4-18 06:53:28   谢谢亲的地雷 第191章 再延名医   太液池畔, 杨柳岸边。   “这里!往这儿走!来!过来!叼住这个小球!跟我一起跑回去!”   “不是那儿!别去那儿!别去啊!!”   在或欢喜或无奈或焦急或缓和的呼唤声里, 花色种类各不相同的狗儿们撒着欢地跑。随在它们身边的皇子皇女们则表情各异:进展顺利者满脸笑容, 仿佛下一刻便能获得胜利;进展不那么顺利者一脸哀怨,有的甚至自暴自弃跟着狗儿跑到一旁顽去了。   皇子们引诱狗儿的招数各式各样,有拟声的,有用食物的, 也有手舞足蹈的;皇女们的动作则优雅许多,不慌不忙地跟在狗儿身边走, 即使落后也依旧不急不躁。活蹦乱跳的皇子, 娴静温和的皇女, 对比鲜明, 令长辈们看得越发满意了。殊不知, 皇长女她们都是聪敏的孩子,自然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流露出真正的性情来。   “以前他们都没碰过甚么猫儿狗儿的,想不到不仅不怕, 倒是顽得挺高兴的。”周太皇太后笑眯眯地道,“说来,皇后怎么忽然想起了猫狗房?”   “听说猫狗房里的猫猫狗狗已经有上百只了,孙媳便想去挑只猫儿狗儿的放在坤宁宫里养着。便是不为了别的,每日抱着也暖和。但一去之后,却是挑花了眼, 实在不知该选哪只好。想想皇弟皇妹们许是也会喜欢,索性便着猫狗房选出最温顺的狗儿来陪他们顽耍。”张清皎回道,“狗儿对主子忠诚, 会时时刻刻陪在主子身边,想来平日里应该也能给他们解一解闷。”   “倒也是。”王太后道,“瞧着那憨态可掬的狮子犬,我都想养一只了。平日给它梳梳毛发,抱着它四处走一走,看它在宫里撒欢,想来应当能增添不少热闹气息。”她虽有吴废后与柏太妃相伴,但如果多寻些乐趣,日子也能过得更有滋味。   其他太妃们听了,各有所思。尤其是那些膝下没有孩子,平日里只能寄情佛道的太妃,倏然便领悟到了养猫儿狗儿可能会给她们带来的乐趣。且不说她们须得像养了个孩子一般用心,内心不会再如往日那般空虚。便是每日能看着它们摇着尾巴,听着它们叫唤,也总比孤零零地坐在清寂的宫殿里好些。多少也能添些活人气不是?   这场游戏的胜负其实无关紧要,毕竟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不过,游戏之后,所有皇子皇女都选了一只狗儿当宠物。不少从未养过猫儿狗儿的太妃也选了各自的宠物,已经养了宠物的忍不住又多挑了几只。   没几日,宫里便充满了孩子与宠物顽耍时发出的欢笑声。张清皎也挑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细犬,养在坤宁宫的庑房里。她与朱祐樘的例行散步,变成了例行散步与遛狗。时不时他们还能在宫后苑里遇见其他遛狗或者被猫遛的主儿,彼此相视微笑的时候,仿佛又更亲近了几分。   ************   又是一年会亲日,西华门外依旧是热闹而有序。   张清皎乘着舆轿远远地看了几眼,便示意返回坤宁宫。这回,她事先给了沈家一些赏赐,安抚了张氏的担忧之情。故而,尽管沈清想方设法想提出会亲的奏请,沈禄与张氏却都没有答应,沈洛与沈峘对此很是赞同。   谁会有事没事去打扰皇后娘娘?娘娘明明过得好好的,每日在家里念念叨叨着的却不是忧虑便是担心,不是平白给娘娘添堵么?况且,论亲疏远近,他们沈家也不算是正经的外戚。去岁见了两回已经足够了,便是再挂念,等到九月舅父家出孝后再一起见也不迟。   张清皎与兴济的通信往来也颇为频繁。时不时便让戴义派人去一趟兴济,瞧瞧长辈与熊孩子们,给他们捎带些礼物。有张峦悉心教养,又有姐姐时不时安抚,张鹤龄与张延龄总算是安生了不少。   四月转瞬即逝,进入五月后,天候便炎热起来了。因着太过忙碌,朱祐樘再一次病倒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症候,却也将张清皎吓了一跳。而且,他身体稍好些,便立即开始处理政务,也让她很是心疼。她理解有些要紧事耽搁不得,却希望他将其他不太要紧的事务都暂且停止——譬如说,经筵与日讲。   病体尚未痊愈,处理政务已经不符合静养的规矩了。若是再每月初二、十二、二十二都顶着炎炎烈日去文华殿举行经筵,岂不是更折腾身子骨?在她看来,勤奋学习固然重要,但再怎么重要也远远比不上朱祐樘的身体。   许是与皇后娘娘有同样的担忧,一贯耿直的吏部尚书王恕竟然为此特意上了一封奏折。在折子里,他声称讲学之事固然很重要,不可轻易间断,但在盛暑盛寒的时节却须得更注重保育圣躬。此前先帝时有旧例,遇盛寒盛暑则经筵暂时停止。皇帝陛下天性好学,不想停止讲学,便可稍作变通,让讲官去乾清宫给陛下讲学。如此,便可暂免盛暑之下遵循文华殿经筵的各种礼仪繁琐之苦了。   这封折子深得张清皎之心,朱祐樘也觉得甚有道理。他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只是自己亲口开的经筵,若是随意中断了,到底有些不好。而今王恕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也觉得在乾清宫里听讲更方便些。   谁料,许多言官却不分青红皂白地跳了出来,坚决反对王恕这种行为,认为这是一种“阿谀”,绝不可取。一时间,每日至少都有好几封折子弹劾吏部尚书,渐渐在御案上积累成高高的一摞。不仅仅是京内的言官不肯放过王恕,连京外的折子都频频送入宫中,看上去竟仿佛是他惹了“众怒”一般。   朱祐樘颇有些奇怪。按理说,王恕在言官与文人当中的名声是极好的,怎么这回却始终有那么一些人死拽着他不肯放,甚至还刻意夸大意图毁掉他的名誉呢?再让东厂与锦衣卫稍微查一查,刘吉果然动了手脚。   王恕被这些人扣上的罪名激起了怒火,遂提出了告老还乡。朱祐樘自是百般挽留,坚决不同意他告老。不过,刘吉煽动言官的行为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不好处置,便只能以实际行动说明他对王恕的支持。   张清皎并不知前朝闹出来的那些事,只是关心朱祐樘的身体。虽说偶有一场病并不是坏事,熬过小病反倒能增添免疫力——不是都说“小病不断,大病不来”么?但她依然对太医院现有御医的能力觉得不满意。他们行医用药的经验都拘泥于数代家族传承,或许是时候引进新鲜血液了。   当然,太医院已经被几户医药世家把持了许久,其他人很难在其中获得一席之地。可她不是还有尚医局,不是还有女医么?一年前征召的女医们在宫中适应良好,她们的医术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不过,尚医、宫医、侍医的名额都未满,还需要继续从民间征召才是。   这一回,张清皎并没有颁发懿旨,而是采用举荐制。由宫中这些女医举荐她们听闻过的故乡名医,给他们去一封言辞恳切的邀请信。若得到肯定的回应,便派出宫使亲自去接名医们入宫。当然,这一回男女不限,她已经有意谋划着将这种名医的资源往民间延伸了。   尚医局的女医们对此事都很积极。若是初来乍到,她们或许还会存着些小私心,担心举荐来的大夫会与她们争夺贵人们的信任。可如今都已经在宫中待了将近一年了,她们了解尚医局的规矩,也明白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皇后娘娘便绝不会亏待她们。故而,她们也希望能与优秀的女医共事,通过与各种名医的不断辨症,更精进自己的医术。   陆陆续续地,女医们都给她们所知的名医去了信。有的名医婉言谢绝,有的名医没有任何回应,也有的犹豫许久之后决定入京。譬如来自江南的宫医方女医,某一日便欣喜地前来坤宁宫问安:“皇后娘娘,臣举荐的两位名医决定入京了。”   “是么?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不知这两位名医精通何科?”   “各科皆精,他们是无锡、南京一带远近闻名的好大夫。丈夫谈复,妻子茹氏,皆是医药世家出身。谈大夫不必说,行医已有五六十年的经验,救过的、治好的人数不胜数,在当地很有名望。茹氏更精通妇科与小儿科,甚至有数百里外的妇人专程去寻她看病。”   “那两位的年纪应该不小了罢。”听得“五六十年”从医经验,张清皎瞬间便想到后世那些出手即惊人的老中医。能被医术高明的方女医如此推崇,这对贤伉俪定然不可小觑。而且,这般经验充足的医者若愿意将自己的医术与经验、脉案传授下去,定然会培育出更多优异的大夫。   “确实不小了。不过,从南京转至杭州,再行船来京,应当不至于太过劳顿。”方女医含笑道,“他们在信中说,家中小辈不放心他们出远门,所以也会同行。说来,应当也是传承了医术的晚辈罢。”   “这两位家中还有何人?”   “二子皆是进士,长子已经去世,次子在南京为官。具体是甚么官职,臣不太知晓。”   张清皎首度兴起了向朱祐樘讨要个合适的职缺,将谈家子弟调到京师的念头。毕竟,让两位老人家远离故土,离开自己的儿女,实在是太过委屈他们了。不过,此事还须得问过这对贤伉俪再说。 第192章 谈氏夫妇   时至七月, 暑热尚未褪去, 早晚时分却已隐约可感觉到一丝凉意。尤其在水波荡漾的河上行船时, 越发能觉出风中的清爽。初秋已然悄无声息地来了,唯有对天候最为敏感的那些人才能真切地察觉到。   清晨,通州码头便热闹起来了。一艘艘商船客船穿梭来去,停泊在不同的码头上。商船刚泊在码头靠内处, 便有数百穿着褐色短打的汉子围拢过去,将沉重的货物卸下来。客船停泊的位置靠外, 周围却没有什么闲人, 而是立满了打扮各不相同的家仆。   这时, 四五位身着麒麟服的锦衣卫护送着几辆清油马车来到了码头上。瞥见那熟悉的衣服, 码头上的人们赶紧往旁边躲避, 丝毫不敢多看一眼。要知道,这可是锦衣卫啊!虽说如今的锦衣卫不似数年前那般人人闻之而色变了,但毕竟名声在外, 没有人敢轻易得罪他们。更何况,由锦衣卫护送而来的必定是贵人,若是不慎冲撞了贵人可怎生是好?   方女医下马车后,便发现周围已经空出了一大片。原本等在码头上的那些人都挤在了边缘,低着头拼命地往后缩。即便后头贴着墙,甚至是临着水, 他们也毫不在意,仿佛躲避什么凶恶的猛兽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喘。   “……”对此, 牟斌牟千户满脸都是无辜之色。他带着的几个兄弟分明什么恶事都没做过,却每每因穿着这身衣服便被人畏惧和疏远,他们也很无奈好么?尤其是目睹主子温和宽容的模样后,他也想成为一个“以德服人”的人啊,他也想让人人都能亲近他啊。只可惜,若是他不愿意舍弃锦衣卫这身皮,或许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方宫医,再过些时候日头便烈起来了,还是回马车里等罢。”云安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笑着劝道,“船指不定甚么时候才会到呢。”她已经跟着方宫医修习小儿科整整一年了,两人之间也颇有些师徒情谊。或许因她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的缘故,方宫医与坤宁宫也走得极近。   方宫医微微颔首,在马车周围走动片刻后,这才再度登上马车避暑热:“娘娘确定这几日都不召见这两位么?我本以为,她对谈大夫与茹大夫很感兴趣的。”别的不说,茹大夫精通妇人科,或许能为娘娘调理身子,让娘娘尽快有好消息呢?   “娘娘连住所都给他们挑好了,怎会不重视他们呢?自从听方宫医提起这两位后,娘娘可是一直等着他们入京呢。”云安回道,“不过,娘娘慈悲体贴,觉得两位老大夫年事已高,这般舟车劳顿,须得好生歇息几日才好。待他们调养好了,再召见也不迟。”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方宫医颇有几分愧色。她明明是大夫,也知道两老的年纪,却只急着见到他们,旁的都没有考虑,确实是疏忽了。   因着担心出现坠河事故,牟斌特意让人将几辆马车赶得靠后了些。他与属下的兄弟们守在马车后头,一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码头上的人们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紧张了。虽是满脸焦急地远远绕着他们来来去去,但到底不像是先前那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了。   到得正午时,又有一艘客船靠了岸。仆人们先下船,而后是年约而立的男子带着一位五六岁的小童,再是丫鬟扶着头戴帷帽的三个年岁不一的少女。走在他们后头的,是一位拒绝任何人扶持的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最后则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妇人搀着位老夫人。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这一行人虽是刚下船,却有种药香味伴随着他们悠悠地传开了。瞬时间,码头上交杂着的各种腌臜气味都被这药香冲淡了。方女医立即下了马车,笑盈盈地迎了上去:“两位前辈,晚辈有礼了。”   老人家一怔,目光顺着她望向了后头的锦衣卫:“方宫医?”   “正是晚辈。”方宫医道,“晚辈奉了皇后娘娘之命,送两位前辈并家人前往居所安顿下来。娘娘特意为两位与家人准备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子,就在西苑附近,周围很繁华,甚么都有,离宫里也近。”   “老朽本想在客栈住一段时日,再打发仆人租一个院子。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老朽便在此谢过娘娘的恩典了。”老人家,也便是来自南京、无锡一带的名医谈复含笑行了一礼,示意家人登上前来接他们的清油马车。   不多时,谈家数口人便登上马车离开了码头。他们的家仆也知道了宅子的位置,将船上的行李稍作归置后,便会在码头赁车将这些都带到宅子里去。因着方宫医是女医,故而与茹氏坐了同一辆马车。两人寒暄数句后,便说起了她们都熟悉的药方、脉案等等,眉眼间俱是惊喜与尽兴。茹氏身边那位应当是她家晚辈的妇人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数刻后,清油马车将谈家人带到了一座精致的二进院子前。方宫医只笑道:“两位早早歇息罢,今日晚辈便不打扰茹夫人了。等改日得空,再过来向茹夫人讨教。”说罢,她并未久留,便带着一行人回宫去了。   谈家人目送马车行远,而后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眼前的院子。很显然,这院子是最近刚整修过的,而且每日都应该有人打扫。不仅处处都整洁无比,而且从雕饰等细节处亦可看出精巧来。踏入院子后,布局更是令人满意,连家具都是整套酸枝木的。更不必提,厨房也都是满的,新鲜的米面菜肉摆放得整整齐齐。   整座院子就像是等着他们入住一般,无须他们再费任何心思。别说是租赁了,便是想费心思费银两去买,恐怕遍寻京师也找不出比这更舒适的小宅子了。想到此,谈复脸上的神色越发宽和了些:“不必多想,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便在这里安置下来罢。”   “是啊,这里真是挑不出半点疏漏。假使咱们京中有亲戚照料,恐怕也做不到如此细心的地步。这位皇后娘娘……”茹夫人微微一笑,扶着孙女走入了正房,“允姐儿,到时候陪着我们一同入宫罢。”   尽管目前尚未见着皇后娘娘的面,但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觉得,答应入京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   十来日后,方宫医又来了一趟,接谈复与茹夫人入宫。见他们带上了孙女,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低调的清油马车载着他们绕过了西苑,来到了西华门前。入得西华门后,一行人便径直往坤宁宫而去。   即使谈复与茹夫人都已经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老人家,却也是头一回来到皇宫里。举目望去,四周皆是红墙金瓦,重重宫殿。也不知过了多少道门禁,才来到了壮丽而又精巧的皇后寝宫坤宁宫。   一位生得清婉的年轻丽人坐在明间内,含着温和的笑望着他们。虽说她看起来性情和善,却依旧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势缭绕在身畔。老两口忙带着孙女行礼,口称“见过皇后娘娘”,便听她笑道:“三位起来罢,不必拘泥甚么礼仪规矩,都坐下便是。”   “小民(民妇)叩谢皇后娘娘。”   待他们坐下,皇后娘娘又让人给他们上了茶点,瞧着不像是召见下臣,反倒更像是待客了。谈复与茹夫人越发淡定了不少,与她一问一答,说了些家长里短之事。诸如,他们如今已经是什么年纪了,膝下有几个孩子,二子如今正在南京任什么官职,孙女叫什么名字,跟随他们进京的是孙女、孙女婿与曾外孙等等。   “谈允贤?”皇后娘娘眉头微动,依稀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她不由得细细打量着那位看起来约二十五六岁的清秀妇人:“谈娘子继承了两位的医术么?”   “家里的男丁都紧着读书,没有人修习医术。小民与妻子一直觉得满身医术无人传承,颇为可惜。不过,后来我们迁移到南京与二子同住,发现孙女于此道颇感兴趣,妻子便传授了她医药之道。说来,她如今也已经学了二十年了。”谈复回道,言辞间隐约带着骄傲。   “噢?那,我想封茹夫人为尚医局的尚医,封谈娘子为宫医,可否?”学了二十年医药之道,还让谈复觉得颇为骄傲,想必这位谈允贤谈娘子的医术定然也不低。最关键的是,她的姓名如此耳熟,指不定是留名青史的女医呢?这样优异的人才,尚医局自然不能放过。   “若能为皇后娘娘效劳,民妇与孙女自是愿意的。”茹夫人稍作沉吟,道,“不过,曾外孙们年纪都还小,恐怕孙女还须得照料他们。”这却是有些婉拒的意思了。   “无妨,我本便想着,特许茹夫人每日进出宫廷,如朝臣般朝出夕还。”皇后娘娘弯了弯唇角,“谈娘子也可照此规矩,便不必担心无法照顾孩子了。”她的目标,便是将宫中女医视为与朝臣一样的女官,不必拘在皇宫里头。每日白天出门工作,晚上还家,这才是真正的职业女性呢。   茹夫人犹豫着看了看谈复,谈复则望向了孙女,便听谈允贤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民妇愿意为宫医。”虽说她暂时并未想过在外行医,但到底是真心喜爱医术,也渴望能和方女医那般,向更多女医学习,不断精进。从方女医身上,她也瞧出了尚医局里的女医应当品性不错,医术更是出众。如今有这样的良机,她也不想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眼下谈允贤年近三十   因为资料说她祖父高寿,所以按照古人的年纪来算,顶多也就是七十岁左右吧,祖母茹夫人也是如此。   ^_^,一家都是名医,肯定不能只抓住谈医生啦~ 第193章 医疗之制   “日后, 茹夫人便随在母后身边罢。母后身体不错, 茹夫人可帮她继续调养, 想来也能陪她说说话。”征召了名医入宫,自然须得先紧着长辈。张清皎早便做出了决定,先将王太后身边的尚医空缺补足了,再考虑自己。   茹夫人颔首应是:“那臣待会儿便去拜见太后娘娘。”   “谈娘子便跟着我罢。”张清皎笑道, “每日来坤宁宫见我一面,定时给我诊脉, 也给万岁爷调养一二即可。其余时间, 谈娘子可随在茹夫人身边, 也可给其他尚医、宫医帮忙, 或者留在尚医局阅读医书。”   谈允贤点了点头:“臣明白了, 多谢娘娘的美意。”   张清皎越看她越觉得与自己性情相合,弯唇笑了:“待会儿便让尚衣局给两位量身制作常服与礼服。明儿开始,两位便每日辰时正入宫, 下午申时末出宫归家。若祖母、母后或者我生了急病,宫中方会在夜里召你们入宫。我会命二十四衙门给你们制作牙牌,不能丢失,也不能给他人借用,切记切记。”朝八晚五,方是后世上班族的正常上班时间。若是按朝臣们的作息来, 凌晨五六点就得赶到奉天门外准备上朝了。   茹氏与谈允贤皆点头称是。   旁边的谈复抚了抚银色长须,思虑片刻,率直地问道:“皇后娘娘, 小民有一事不解。既然是征召女医,为何方宫医在信中也邀了小民入京呢?小民可是入不得尚医局的,恐怕太医院里也不会有甚么空缺。不知娘娘特意征召小民,究竟是何缘故?”   张清皎道:“之所以邀谈大夫入京,是因为有重要的事务想托付给您老人家。”说着,她话音一转,“相信方女医在信中已经说明了,尚医局诸位女医的责任,一为诊治调理,一为传授医术。谈大夫与茹夫人、谈娘子应该都很清楚罢?”   谈家三人都颔首,张清皎又道:“我是平民百姓出身,自然知道民间请大夫看病不易。连医术不错的寻常大夫都少见,更不必提女医了。许多生了妇科病症的女子碍于男女大防,不敢让大夫观察病情,只能自己苦苦熬着。遍数国朝内外,大约连两三百位女医都很难寻得出来。”   身为女医,茹夫人与谈允贤亦是深有所感。她们何尝不知道,女医实在是太稀少了呢?寻常人家不可能让姑娘去学医术,医药世家的姑娘即使学了医术也不会抛头露面行医。原因无他,世间对女子行医偏见太深,对女子的行为举止禁锢太严了。   “因此,我建尚医局的初衷,其实不仅仅是照顾宫廷女眷,也不仅仅是为宫女们诊治,而是想培育更多女医。尚医局的女医多了,自然而然便能给京师里的女眷看诊;还能定时设立义诊,普惠更多的平民百姓。等到有志成为女医的姑娘足够多,还可渐渐在各州府之间巡回义诊,为全天下的女子看病。”   谈允贤思索片刻,眸子微微一亮:“等到世间渐渐接受了女医的存在后,娘娘是不是还打算在各地建立专门的女医堂?否则,巡回义诊依旧是杯水车薪,救不了急症。”   张清皎轻笑道:“正是如此。故而,我希望尚医局未来不仅仅是女医专属的医堂,还是供女医们学习的国子监。它日后的职责,与太医院类似,也稍有不同。未来国朝的女医堂与女医学堂都由尚医局统管。”   “若没有皇后娘娘支持,无论是女医堂或是女医学堂,几乎都不可能成真。”茹夫人中肯地评价道。她已经行医数十年,比谁都更清楚女医的艰难。所以她也只是在家中行医,只等着病人送上门来,并没有公然开设医堂,或者在相公的医堂里出诊。   换而言之,若没有皇后娘娘的懿旨,民间那些被礼教蒙住双眼的人们怎么能轻易接受女子行医?恐怕即使有皇后娘娘支持,这些人也会将女医视为洪水猛兽,视为不守妇道的女子。若想改变这些人的想法,改变日渐森严的礼教,并非一时之功,甚至并非一世之功。   谈复道:“娘娘支持女医,不知解救了多少女子于病痛之中,于民于国皆是极为有益的。不过,想来娘娘之所以唤来了小民,应当也不仅仅只是支持女医而已罢。若是小民没有猜错,娘娘想让小民开设医学堂?”   “不错。谈大夫行医已有五六十年经验,想必已经不知积累了多少脉案与药方。若只有谈娘子传承了谈大夫的医术,岂不是太可惜了些?毕竟,谈娘子目前受身份所限,只能给女子看诊。从谈大夫那里学来的脉案,大多数都毫无用武之地。”张清皎道。   “女医确实稀少,但医术不错的男医也同样并不多。原因无他,医药世家通常是父传子、子传孙,收徒亦是少之又少。因此,大夫的数量始终没有甚么增长,也无法满足百姓们看病的需求。不知谈大夫是否愿意将医术传承给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让这些徒儿去解救更多的人呢?”   谈复怔了怔,眉头轻轻地拧了起来。不久后,他长长一叹,脸上略有几分愧意:“娘娘所言极是。小民只想到横竖妻子的医术只能传给孙女,孙女的医术却寻不见人传承,所以教出几位女医来也不错。却没想到,小民这身医术若只给女医们传承下去,也是无法好好施展的。”他看诊的对象自然是男子居多,女子虽有,却也只是些寻常症状罢了。   “唉,家里的孩子都只想着读书,这身医术若不传下去便断绝了,确实可惜。娘娘说得是,小民很该多收些徒儿,而不是想着医术不外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能教出足够多的救人者,不知日后能救下多少条性命啊……”   张清皎颇为感触,没想到谈家三人都是如此没有私心的医者,对谈家的好感更上一层楼了。想想太医院里那些医药世家罢,连太医院的职缺都霸占着不肯放,就更别提将医术传承给家族之外的人了。孰不知,这样藏着掖着,只会禁锢住自家的医术,禁锢住后代的思维方式。太过看重自家的传承,便一代一代地都在原地踏步,后人很难想到要突破、要更加精进自家的医术。   “若是谈大夫不介意,我便着手在你们的宅子附近再挑一个合适的地方,作为医学堂兼医药堂。前头可给百姓们看病开药,后头则是学堂。若是前来看病的人多,可请一些大夫坐镇,负责寻常病症。谈大夫只需看急病,给徒弟们示范即可。”   谈复点头:“小民听凭皇后娘娘安排。不过,徒弟如何选才合适,不知娘娘是否可指点一二?小民还是首次收徒,收多少人才好?”   张清皎道:“既然谈大夫是首次收徒,不如收十个即可。公开招选一些对医术感兴趣的孩童或者少年,已经识字的为佳。不拘他们是甚么出身,只要求他们日后同样在医堂里给人诊治,也在医学堂里广收门徒。”   她并不介意有些医药世家心思多,特意派了孩子前来修习医术。只需要这些孩子能够胸襟开阔,将自家医术与谈家医术融会贯通,成为推广医学的核心人物。或许,这些孩子通晓多家医术传承,反而更容易成为大家。   ************   张清皎与谈家几乎是相见恨晚,畅谈了两个时辰才将他们送去拜见王太后。期间朱祐樘曾经回过一趟坤宁宫,见他们谈论得正在兴头上,便没有入内。等到午膳时,他再一次回坤宁宫,就见自家皇后满面红光,一双眸中灿烂无比。   朱祐樘勾起唇:“成了?”   “成了。”张清皎道,牵着他来到摆满珍馐的桌前,“我给他们赐了宴,明日茹夫人与谈娘子便会入宫了。若是她们二人出入宫廷没有甚么妨碍,日后在京中有家人的女医都可迁到皇城附近来,每日早晚进宫即可。当然,须得像太医院一样,也时时有人在宫中轮值,方能应对急症。”   “既然尚医局开了出入宫廷的先例,卿卿是否有心想让六尚的女官都照此例?”   “六尚都比照此例,应当是不太可能的。”张清皎摇摇首道,“尚医局比较特殊,毕竟目前的尚医与宫医们都是成家后征召入宫的。六尚的女官们自幼在宫中长大,又没有成家,自然不会同她们一样。”   朱祐樘思索片刻:“若是我没有想错,卿卿是不是有放归宫女与女官之意?”去岁皇后之所以核算宫人名簿,不断地计算各宫留多少宫人才合理,为的便是算出目前有多少宫人是冗余的。既然冗余,自然该放归,既不必留在宫中平白浪费物力,也不必再耗费她们的青春,更可全她们的人伦之情。   张清皎眨了眨眼:“万岁爷果然知我。不过,放归宫人之事急不得,我正在想法子呢。”她的目标是每一年放归数百人左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既不能让宫里的主子们不适应,觉得身边缺了人使唤,也不能引起前朝的注意与反对。   所以,她须得想一个合适的借口,将年龄合适的宫人放归出去。而且,还须得这些宫人也都愿意,有上进心,不会惊慌失措地以为宫里不能生存,家人又不管她们,今后再也没有了活路。   作者有话要说:  将医疗交给专业人士发扬光大   皇后娘娘只是制度的创始者而已~~   ————————————————————   最近有几章先紧着事业   娃的事很快就有风波啦,大家别担心   反正这卷最后一定会有娃的~ 第194章 商量赈灾   “娘娘的身体很健康。”谈允贤微微一笑, 补充道, “比寻常人更健康。”   张清皎勾起唇角, 立在她旁边的肖尚宫、沈尚仪等人也都明显松了口气。不过,安心之余,她们难免又想到,这位谈宫医只是宫医而已, 诊断真的准确么?是不是该让茹尚医过来给娘娘看看,才能更放心些?   谈允贤自然瞧出了她们瞬间的神色变幻, 唯独皇后娘娘淡笑依旧, 显然最为信任她。她心头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些许暖意, 温声道:“诸位的疑虑, 我也很理解。毕竟, 此前我多是给自家夫君与孩子看诊,从祖父与祖母那里学来的脉案与药方虽牢记于心,但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想成为名医, 确实需要经历足够多的病例。”张清皎颔首笑道,“我很愿意成为谈娘子的病例之一。”说实话,无论是太医院的御医或是尚医局的女医都曾给她诊过脉,反复确认过她的身体确实无恙。因此,即使换了是茹夫人,也不可能给她诊出甚么隐疾来, 毕竟她确实是一个健康的人。   朱祐樘的身体也在不断地调养当中,而今已经接近健康了。散步与三五不时的运动,以及食疗与药疗等等, 确实正在逐渐地改善他的身体。她也特意邀了谈复与茹夫人给他诊脉,给他改了改食疗与药疗的方子。谈复还会定期进宫给他针灸,改善他每日忙于政务的身心疲惫状态。   至于孩子,或许确实需要缘分罢。她听说过,越是紧张或许越是怀不上。焦虑的情绪容易影响身体,或许全然放松下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孩子就来了。因此,尽管周围人都替她悬着心,到了每个月的特殊时刻,瞧着比她还着急些,她却并不在意。毕竟,朱祐樘与她都还年轻着呢。   “不过,光是只有我这一个病例怕是不够。六尚与坤宁宫里的女官和宫人都来做谈娘子的病例,如何?无论大病小病,都让谈娘子来练练手。我相信,假以时日,谈娘子定然会成为茹夫人那般出众的女医。”   其实,皇城里最需要大夫的并不是坤宁宫,也不是六尚,而是那些数目庞大的宫人与太监。但张清皎很清楚,并不是所有医术高明的医者都愿意去给宫女诊治,女医更是不可能去给太监诊治。   因此,目前她只能让尚医局那些才学了一年医的医女负责诊治宫女。若有急病,才找侍医或者宫医。可是,侍医与宫医也少,通常以主子优先,根本顾不上那些宫女,只能根据医女述说的脉案,指点医女给病人开药。   至于数万太监,更是碍于礼教大防,根本无法光明正大地去找医女诊治。只能口述症状,由医女开方,再去司药那里拿药。张清皎便私下与朱祐樘商量,让覃吉从内书堂里挑出二十名小太监,悄悄跟着医女学习医术。眼下他们才刚学了几个月,已经不得不开始上手诊脉了。   唉,光是皇宫里,便不是每个病人都能及时得到治疗,更何况是皇宫之外呢?就算她已经推行了医疗之制,或许在数十年甚至于数百年内,依旧有许多人生病后只能靠自己苦熬。连前世的发达国家都并未妥善解决医疗问题,更不必提此时此世了。因此,她也只能是尽力而为了。   “娘娘所言甚是。”谈允贤道,清亮的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彩,“其实,臣已经打算好了。每日上午随着祖母或者方宫医修习医术,下午我会在尚医局外给患病的宫女与太监看诊。不知宫里可还有安置重病患者之地?臣也可去那里治病救人。”   张清皎怔住了,眼底满是笑意与温和:“宫中有安乐堂,专门安置重病患者。去岁刚修缮过安乐堂,只是太医院没有人愿意去给他们看病,尚医局的人手也不足,所以只能由医女定期照料他们。若是谈娘子不介意,便去那里瞧一瞧罢。若是能救一人,也算是积累了无上功德了。”能无视礼教束缚的女子,这世上委实不多见。谈娘子显然比许多女医都更进一步,心境也更加开阔。   肖尚宫、沈尚仪与云安等人望着这个娇小清秀的江南女子,无不深感佩服。医者仁心,有对精进医术的执着,有对病患的怜悯,她们都相信,这位谈娘子一定会成为一位极为出众的女医!   这时候,忽有一位女官匆匆而至,在张清皎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张清皎神情微微一变,对谈允贤道:“谈娘子,崇德大长公主病情危急。祖母担心她的安危,命所有女医往公主府一行,尽力救治。”   谈允贤点点头,跟着女官出去了。   肖尚宫叹道:“崇德大长公主已经病了许久,太医院与尚医局都曾轮流去过公主府,也依旧只能拖日子。说来,三月的时候她便已经病危过一回了,这一次不知还能不能熬过去啊。”崇德大长公主的身子一直都不算好,自从有了尚医局,也唯有她三天两头便叫女医去公主府诊治。谁能料到,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熬到身子骨有起色的时候。   “大长公主们也需要定期请平安脉,尚医局的女医到底还是少了些。”张清皎道,“幸而又有两三位女医已经答应邀请,动身前来京师了。崇德姑母若能等到那时候,或许还会有转机。”不过,这些女医入京至少也是十几日之后了。崇德大长公主能不能熬到那时候,目前尚是未知数。   中午时分,朱祐樘回坤宁宫用午膳。帝后二人刚用过膳,沈尚仪便已经听得了消息,低声禀报道:“启禀万岁爷与娘娘,崇德大长公主刚刚薨逝了。”   朱祐樘长叹一声,吩咐怀恩拟旨,辍朝一日,并赐祭葬如仪制:“方才我正想告诉卿卿,上午刚接到山西大同府传来的消息,代王薨了。代王走了,五十有四,倒算是正常;崇德姑母才不过三十有八……”代王便是前阵子送海青的那位。说句不客气的话,他薨了对当地百姓来说倒是件好事。   “代王便罢了,毕竟从未见过面,又有海青之事在前。可崇德姑母……唉,虽说与崇德姑母不算亲近,但我心里也有些闷闷的。”张清皎蹙眉道。她与崇德大长公主不过是见过几面,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罢了。说实话,除了有些闷之外,确实并没有太多的情绪。但只要一想到若没有她一直挂念着,自家皇帝陛下的身子骨也同样不健康,她便多了些忧虑。   怀恩拟好旨意,进来低声道:“代王殿下薨,辍朝三日,崇德长公主薨,辍朝一日,拢共四日。这四日间,若有事启奏,上奏折即可。老奴大体拟了一封旨意,请万岁爷过目。”说着,他呈上了一道敕旨。   朱祐樘看过之后,便让他派人去内阁传旨,皱眉对自家皇后道:“最近,川陕湖贵有旱灾,四地都遇上了大荒年。分明这种时候就该同心协力好好赈灾才是,但依然有人借此不断地持续发散事端。吏部尚书王恕因灾异而求致仕,我不许。朝中便有言官说,分明内阁首辅才该为此事负责。刘吉迫不得已,也跟着求致仕,我只能暂时按住了他。”   “我记得,万岁爷应当是很希望刘吉致仕?不过,正值赈灾的紧要时候,确实不能轻易让内阁动荡起来。”张清皎思索片刻,“我以前看过史书,是不是这种时候,该万岁爷下罪己诏了?”   自古以来,一直有种根深蒂固的想法——皇帝既然是天子,自然该与天地沟通,保佑万民。万一发生天灾,便意味着是天子触怒了上天。由臣子来替君背负天灾也未尝不可,王恕说不定就有这样的心思,刘吉也是想借此背水一战。可是,以自家皇帝陛下的性情,这样的责任,他并不会推脱,定然会自己承担下来。   “正是。我倒是不怕下甚么罪己诏,只要能平息灾异,下几道罪己诏都无妨。”朱祐樘叹道,“只是担心,便是下了罪己诏,这四地的灾异也无法平息。而且,运去四地的粮食不知能不能如期送到……更不知能救多少灾民……”   “万岁爷下罪己诏,咱们宫中便跟着俭省用度,如何?我记得,历朝历代也曾这样做过。俭省下来的用度,还可以买些粮食送到灾区去。到时候,我想让咱们自己人去送,好歹也能亲眼见着这些粮食救下人来。”张清皎略作思索,道,“上次派出了李广,这次便将何鼎派出去罢,让他好好历练历练。”   朱祐樘紧紧握住她的手,满脸感触:“说是宫里俭省用度,祖母与英庙太妃们年事已高,恐怕不好俭省。便是母后与父皇的太妃们,也都是长辈,不好开口。卿卿说是俭省,怕是只是自个儿俭省罢。”   张清皎笑嗔道:“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万岁爷每日都在坤宁宫起居,自然须得跟着我一起俭省。咱们身边的女官、太监们也稍稍俭省些,指不定每日便能节省出不少买粮食的银两呢。还有皇弟皇妹们,我若去问问,他们定然也是愿意的。”   “再者,俭省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受苦了。每日将吃食的份例减到寻常殷实人家的程度,衣物也六七成新也都能穿,指不定还舒服些。说不得,靠着咱们与身边的人,每日里就能俭省下上千两银子来。”   朱祐樘听得连连颔首:“就照卿卿的法子来办罢。”   张清皎又道:“再者,去岁清点的时候,我记得咱们库房里还积压着不少陈年的绫罗绸缎。这些都是不会给咱们用的,可却都是极好的料子。我寻思着是不是将上头逾制的花纹都拆了,把它们卖出去,也能折算出不少银两。”   听着自家皇后娘娘对中馈之事简直是信手拈来,皇帝陛下毫不犹豫地道:“不若……御马监的库房就都由卿卿来打理罢。等日后卿卿空出手了,那些皇庄也都让卿卿来管理。毕竟在民间,经济庶务也都是家中主母的事。”   张清皎怔了怔——这是将经济大权都交给她了?就这么交给她了?都不需要她练练手证明一番么?自家皇帝陛下未免也太相信她了罢!   想到此,她轻轻摇首道:“此事暂且不急,先将眼下俭省赈灾的事处理了再提其他罢。” 第195章 捐粮救灾   翌日, 崇德大长公主葬仪如期举行。因身份贵重, 崇德大长公主又与帝后并不亲近, 朱祐樘和张清皎便并未去公主府,而是派了怀恩与肖尚宫领着朱祐杬、皇长女等皇弟皇妹前往公主府祭奠。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亦是如此,只派出了亲近的女官。   待他们回转后,帝后便召他们前往坤宁宫叙话。穿着丧服的小家伙们显然都受到了葬仪的影响, 每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郁色。便是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也已经懵懵懂懂地明白了生与死的意义。   “皇兄, 我想起了父皇驾崩的时候……”朱祐杬长叹一声。与弟弟妹妹们不同, 他并不畏惧未知的死亡, 毕竟他已经十四五岁, 早便是知事的年纪了。不过, 死亡多少会让他联想起不那么愉快的过去,以及不那么愉快的离别。   朱祐樘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宽慰道:“过一段时日便到了大祥服阕的时候, 咱们一起去奉先殿祭祀父皇。”   张清皎望着兄弟情深的二人,总觉得朱祐杬的眼底似乎多了些什么。但她辨不分明,便挪开了目光,对眼眶微红的皇长女道:“姑母确实是可惜了。不过,再仔细想想,她缠绵病榻这么久, 浑身的病痛不知有多难熬。而今往生西天极乐,也是一种解脱。”   “皇嫂说得有道理,按佛家所言, 是我们有些着相了。”皇长女低声道。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们,征求你们的意见。”张清皎环视众弟妹,“最近川陕湖贵遭了旱灾,大量灾民正处于饥荒之中。虽然朝廷已经开仓运粮赈济,但或许也只能断断续续救一时之急。我打算俭省六成用度,用节省下来的银两购置粮食,再让何鼎亲自押送到灾区去,亲眼看着当地灾民得到赈济。你们可愿意削减两成用度来做善事?”   小家伙们听不懂,一脸懵状,而年纪较大的皇弟皇妹们都怔了怔,想是没想到这种“大事”竟然还会“征求”他们的意见。以前不是只须问过他们的母妃便够了么?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发表什么意见。这是否意味着,尽管平日里一直宠着他们,其实兄嫂却已经将他们当作能当家作主的“成人”,而不是孩童?   朱祐杬与皇长女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道:“别说是俭省两成了,就算是和皇兄皇嫂一样俭省六成也无妨。”   “是啊,最近我们本便在姑母的孝期之中,俭省用度合情合理。将这些俭省下来的银两拿去赈济灾民,指不定也能给长辈们攒些福德。”皇长女道,“皇嫂无须顾虑,坤宁宫俭省多少,我们就跟着俭省多少。”   张清皎摇摇首:“我们能俭省六成,是因为我们的份例本来便太多了。你们若跟着俭省六成,还能剩下甚么?俭省归俭省,可不能亏着你们。也罢,既然你们有心,那便都俭省三成即可。这么些人一起俭省下来,每天也能攒出好些赈济灾民的银两了。”   “听凭皇兄和皇嫂安排。”朱祐杬、皇长女带着小家伙们齐声道。   作为奖赏,朱祐樘与张清皎给了他们每人一方上好的砚台,这才放他们回去。不多时,王太后便派女官来,将他们俩唤到了慈寿宫。因着崇德大长公主新丧,她穿得很素净,看上去比平日更温和了几分:“若不是大姐儿她们过来提起,我还不知你们的打算呢。宫中俭省用度来赈灾本是件大好事,你们怎么连我都瞒着?怎么?不想让我攒这份功德么?”   “确实该与母后商量的。都怪儿臣思虑不周,望母后见谅。”张清皎赶紧认错。朱祐樘立刻为自家皇后说话:“皇后也是不想惊动诸位长辈。俭省用度这种事,我们晚辈尽心尽力便足矣,打扰长辈们便有些不孝了。”   王太后轻轻一嗔:“若是我们不想俭省用度,你们逼着我们俭省,这才叫‘不孝’。我们本来便想俭省,你们却不愿让我们俭省,这也是‘不孝’。唯有早早地顺了我们的意,至少让我与吴娘娘、柏太妃都俭省五成用度,这才是‘孝顺’。”   “儿臣明白了。”朱祐樘道。既然王太后坚持,他自是不能拒绝,只能接受她的好意了。   从慈寿宫回来后,朱祐樘便亲自拟罪己诏。但诏书尚未草拟完,慈寿宫的太妃们便先后派人前来,说是她们也愿意比照王太后俭省五成用度赈灾。不多时,连仁寿宫的长辈们都被惊动了。周太皇太后也坚持俭省五成用度,被王太后、张清皎好说歹说劝止了,这才答应俭省三成用度。仁寿宫的太妃们也比照此例,都俭省三成。   最终,皇帝陛下当天就降下了罪己诏,言辞恳切,字字都打动人心。伴随着这份罪己诏的,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俭省宫中用度以赈灾的三道懿旨。前朝群臣见了,无不感触不已。一两日间,便有许多诰命夫人也上了折子,都声称愿意俭省自家的用度,将这些折算成银两拿出来赈灾。   ************   所谓俭省用度赈灾,并非真正将每一天节省出来的银两换成粮食。否则,每日只换一些,什么时候才能攒够数船粮草前往灾区呢?张清皎早已经让尚功局算出了各宫每个月的花费,只需命司计将各处俭省的用度折算成银两即可。   “每月能省下二万两银?”朱祐樘听了这个数目,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张清皎指了指账本上的数目:“宫里的主子看着少,其实加起来足足有五六十号人。再加之有数千宫人与内官,仅仅是吃食一项,御膳房的支出便超过一万两银。穿衣脂粉香料等等更耗费,三万两都算是少的了。若是将这些折算减去四五成左右,再减些其他用度,可不是能省出二万两么?”   皇帝陛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他本以为,眼下宫里的开支已经算是俭省之后的了。要知道,目前皇庄的出息尚能勉强收支平衡,而在先帝的时候,不仅卖官鬻爵,挖空心思地挣银两,连历朝历代储藏的七窖金都被耗费一空了。却原来,有些花费仍然是不必要的奢侈,还能再俭省些么?   “光是从份例里减扣,其实没有必要。”皇后娘娘提醒道,“只需将冗余的宫人与内官所费的开支减去,便至少可减一半。不过,这些是后话,眼下暂时只能靠着俭省用度来赈灾。”   尽管早有念头,皇帝陛下却从未如此迫切地感觉到驱除冗余之人的重要性——若是国朝上下的那些冗官都能赶紧除去,想必国库也能轻松几分罢。白养那么些人所费的银两若放在兴修水利等等要紧的事上,不知能做多少实事!   “如果节省三个月,咱们便能省出六万两银。提前从库房里支取出来,这两天就让何鼎他们赶紧去寻粮商买粮。粮价一直没甚么变化,一两银二石米,大量买说不得还能给咱们便宜些,六万两银至少能换十二万石米。若再有诰命夫人捐的银两,指不定能攒到十万两银,换成二十万石米。”   “朝廷赈灾,也不过从附近的粮仓里调出了二十万石米而已……”皇帝陛下长长一叹。   “咱们买二十万石米,是来做善事的。绝不能让那些奸商乘机囤积居奇,故意抬高米价,影响京师百姓的生活。”皇后娘娘又道,“就用咱们皇家的名义去买,先在京师购五万石,再下南方购十五万石。万岁爷不若事先给南直隶与苏杭下旨,让当地官府集合粮商,做好准备。”南方是鱼米之乡,而且这回也是去陕西、四川、湖广与贵州赈灾,南下购粮更合理些。   “卿卿放心,我会派出何鼎与牟斌带着锦衣卫一起去。若有奸商胆敢抬高米价,直接捉拿了就是。”朱祐樘道。他自然不会将所有人都想得那般善良,或许能遇到善心的粮商,但也有可能遇到欲壑难填的商人。若是不老老实实做生意,他不介意动用锦衣卫让他们试试诏狱究竟是什么滋味。   “我有些担心,灾区当地的粮价恐怕早已是居高不下了。”张清皎蹙起眉道。   “我已经下旨,让当地的官员便宜行事。最高可涨五成,但若是超过五成,便直接下狱。若翻倍地往上涨,便只能杀鸡儆猴了。”朱祐樘道,“何鼎与牟斌赈灾时若遇上这些事,也可先将人抓起来再说。”   四川、湖广原本便是产粮地,粮商众多,平日里应该积攒了不少粮食。如今遭遇了灾荒,定然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其实,数天前便已经断断续续有奏本加急送到了京城,类似的屯粮居奇之事确实不少。   帝后二人商议妥当,便让王献打开了库房,取出了六万两银。由何鼎与牟斌带着锦衣卫押送,浩浩荡荡地运出了皇宫。皇家购粮,京师内的大小粮商自然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不仅痛快地卖了粮食,还表忠心送了一万石粗粮赈灾。   朱祐樘没有吝啬,给了这些粮商适度的表彰,皆大欢喜。在他们积极主动地襄助下,很快这些粮食便在通州码头装了船。见宫中办事如此干净利落,先前争相上折子要俭省用度捐赠的诰命夫人们不敢再观望或者怠慢,急忙集齐了三万多两银,也找粮商换了两万石粮,剩下的都交给何鼎了。   满载着粮食与银两的船只沿运河而下,日夜兼程,数日后到达了杭州。因早已八百里加急送了皇帝陛下的旨意,当地官员已经有所准备。仅仅耗费了几日,就将银两都换成了相应的粮食,同样没有任何人敢闹出什么事来。要知道,锦衣卫可不是什么善茬,随侍皇帝陛下的内官也绝不能得罪。   比预计的二十万石更多的粮食转道长江,驶往湖广。按灾情轻重以及行路便利,他们将主要赈济四川与湖广两地。陕西、贵州两地灾情稍轻,主要由官府赈济,他们将会悄悄地进入灾区查看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_(:3∠)_   五月一号那几天忙   所以这几天本来打算存稿的   可是……拖延症又犯了   otz 第196章 义卖铺面   二十多万石粮食, 究竟能救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并未估量, 也不打算估量。只要能多救一条灾民的性命, 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场胜利。不过,灾荒尚未度过,这种时候就安下心来,未免太早了些。皇后娘娘觉得, 这并不是结束,还需要渐次完成后续的计划。   其一, 便是她筹划已久的义卖。   数日后, 一座位于繁华街道上的二进小宅子被改为了三个并排的轩阔铺面。一个铺面声称专卖宫中陈藏的绫罗绸缎;一个铺面声称专卖宫人做的小物件, 如花样繁多的络子, 绣的香囊、帕子等;最后一个铺面声称专卖宫中陈藏的香料。   百姓们挤挤攘攘地围在这三个新铺面边, 好奇地看着店家在鞭炮声中挂上了匾额。绫罗绸缎铺名为“陈锦堂”;小物件铺名为“巧物堂”;香料铺名为“余香堂”。名字瞧着很是寻常,可三块匾额上都有“御制”字样,那便极不寻常了。   且看那陈锦堂里头铺开的绫罗绸缎, 每一样上头都放着小木牌——如,库存十年,市价五成,五十两一匹;又如,库存三年,市价八成, 一百两一匹;再如,库存两年,市价九成, 六百两一匹等。   这价钱确实贵得惊人,要知道便宜的松江布顶天了不过两钱银而已,而这些绫罗绸缎最便宜的一匹就够买几百匹松江布了。但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得出来,这些绫罗绸缎确实都是极上等的,上头的绣花样样精致,柔滑得仿佛水滴上去都能滑下来。而且,即使都是至少库存了两三年左右的陈年料子,保管得好的却也几乎是十成新。就算库存了十年以上,也足足有七八成新。   再看那巧物堂里的络子、香囊、帕子以及发带、绸花等物,每一件都精致得令人惊叹。络子从简洁到繁复,有装坠子的,有头发上的配饰,也有腰上垂下来的长绦,风格很是多变。香囊与帕子的花纹有简单的,也有常见的,但只从绣工来说便比寻常绣坊更高一筹,更不用提用的料子也是极好的,配色亦是各有千秋了。   每种类型的物件都放在铺中的不同区域,而后又按照价格作了细分。虽看着像是不便宜,可到底都是小东西,不过是比寻常店铺里贵上五成左右罢了。便是普通百姓咬一咬牙也未必不能买。   而“余香堂”便更不一般了,整个铺子里都浮着幽幽的香气。宛如医药堂一般,三面都立着高高的橱柜,上头贴着香料的名字。关键在于,这余香堂卖的大都不是单品香,而是合香,且都是难得一见的香方制成,香味独特。   不同用料、不同功效的合香自然价格不同。合香可保存得很长久,即使这是陈藏的香料,也并不意味着品质不好。有些合香反倒会随着年份越高,香味越发浓郁,价格自然也越发昂贵。据说,有些香还有养神、静心或者养生之效。效果越好,价钱当然也越不一般。   最令人瞩目的是,这三个铺面旁边放着一块告示板,上头写着——这是宫里的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因怜悯灾民与孤苦百姓,特地拿出宫中的珍藏进行义卖的铺子。卖出所得皆购置粮食与布匹赈济灾民与养济院,每月都在此处公示。若有在三个店铺中一次花费百两以上者,也会在告示的善人榜上公布。   百姓们不由得议论纷纷:“这是真的么?真是宫里那两位开的铺子?”   “咱们不识字,当然瞧不出来。刚才立在我旁边的秀才说了,牌匾上都写着‘御制’,那还能有假?在京城里,谁敢冒充宫里开的店铺?若是被东厂和锦衣卫知道了,还能活命么?!这一定是宫里的铺子,绝不会有假!”   “听说这三个铺子要弄甚么‘义卖’?这又是啥意思?”   “就是说,铺子赚的银两都拿出来赈灾或者布施。嘿,改天咱们要是真过不下去了,指不定也可以去讨一碗粥喝呢?”   许是这三个铺子的来头实在是太大了,开业那一日,竟然连一单生意也没有做成。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围在外头,评论里头的各种商品,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说要买。被挑出来当掌柜与伙计,特地换了身衣裳的几位坤宁宫内官苦笑不已——   这让他们怎么回宫去向万岁爷和娘娘禀报?难不成说没有人愿意买么?开业第一日连一个铜钱都没有挣着,作为掌柜或者伙计是不是太失职了些?若是大声吆喝几句,到底行不行?可娘娘不是说无需如此么?   虽然暂时没有生意,但三个铺子的消息却传遍了京城。翌日,便有言官上折子进谏,希望皇帝陛下能关掉这三个铺子,因为官不可与民争利。朱祐樘特意在朝堂上提起了此事:“听说,有爱卿认为,这是朕在与民争利?你们倒是说说,朕争了甚么利?”   “陛下开绫罗绸缎铺,便是与同样的绫罗绸缎铺争利。开配饰铺,便是再与同样的配饰铺争利。开香料铺,便是与同样的香料铺争利。这三间铺子得了利,其他类似的铺子自然便失了利!”有人赶紧回道,暗忖这个答案不是挺简单的么?   “所谓争利,不可一概而论。”朱祐樘想起自家皇后的坚持,眉眼间皆是温和的笑容,“毕竟,朕争的不是自己的利,而是替灾民与养济院的孤苦老少争利,何错之有?!从其他铺面那里争得的银两,都是为了赈济灾民,都是为了布施养济院。这样的‘利’,难道不能争一争?放着其他商户都为自己谋利,才是正确的么?!”   言官们顿时无言以对。是啊,所谓争利,便是争得利益。如果不是为自己争得利益,而是为灾民与孤苦老少争取利益,这当然不是坏事,而是行善啊!这样的善事,反而应该鼓励才是!因为这些钱可是能救命的!一分一厘都关系到无辜的性命!   “再者,这三间铺子里售卖的商品,都是宫中积压之物。比如那些绫罗绸缎,库存多年,已经用不上了。若是不将它们卖出去,最终不过是被虫鼠啃咬而后丢弃的下场罢了。皇后特意让宫人将这些布匹上逾制的花纹都去掉,让它们能够有机会成为衣物,不浪费任何一匹布,这不是件好事么?难道放着不管,让它们白白在库房里朽坏才是适宜之举?!”   “若不是皇后着人仔细清点,朕都不知宫中竟然积压了这么多陈料子。香料也是如此,朕与皇后都不喜太繁复的合香,横竖存着也没有用处,倒不如换成银两赈济灾民呢。宫人们做的小物件也多,有些不怎么用便丢弃了,岂不是可惜么?将这些小物件都换成银两,物尽其用,岂不是皆大欢喜?”   “朕与皇后不过是想将宫里不用之物,换成灾民与孤苦老少可用的粮食与布匹罢了。你们认为,这也有错么?而且,这三间铺子的账目,每月都会公示。若有一分一厘私用,言官皆可弹劾。”   文武群臣们听了,沉默良久。有些人先前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这三间商铺是皇室打算开铺子争利了;有些人却早已经被年轻的帝后所打动,感慨良多,心底也不自禁地有了坚决支持的念头。   “陛下英明!”以刘吉为首的三位阁老率先站出来,表示赞同。六部尚书等等重臣,也都纷纷出列支持。最终,朝堂上下所有人都出列,对于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善举再也没有任何异议。   这一日,群臣归家之后,不知有多少人禁不住与内眷提起了那三间铺面。却没想到,自家的内眷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正打算这两日便过去瞧瞧呢。进贡的衣料、配饰与香料,谁不想要呢?就算是陈料子,那也是宫里的陈料子啊!   有的人沉吟片刻后,道:“这是陛下与娘娘的善举,便是陈物,咱们家也该尽所能地购置一些。甚么时候家里有了余钱,便多往这三个铺子去转一转罢。尤其是香料铺,你不是供佛么?说不得便能寻得不错的合香呢?”   “不必相公说,我也正是这样打算的。听说那些陈物都是顶好的,就当做是家中长辈赐下来的便是了,做了衣衫穿出去也同样光鲜。不仅仅是我,交好的那些夫人都打算结伴去呢。大家都去买,陛下与皇后娘娘看在眼里,心里定然也妥帖不是?”   无论是真心实意地支持,想做善事,还是冲着进贡之物的精致而来,甚至是冲着宫里两位的好印象而来,张清皎都并不在意。第二日、第三日,三间铺子里的客人们越来越多,善人榜上的名字越来越多,账目上的银两也越来越多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账目,微微一笑:这不过是建立援助系统的第一步罢了。等到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主动提出下一步,甚至是更进一步。而她只需要抓住机遇,引导大家的想法,融入自己的计划,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家的财政   靠皇庄、开采矿山来维持。通常没见过有商铺,╮(╯▽╰)╭   真有铺子,也不能靠太监们去当掌柜啊_(:3∠)_   不过,商人才富,所以娘娘以后是必定要开铺子的   现在就是试试水~ 第197章 伴读计划   “娘娘一切安康。”谈允贤轻声道。   她的话音方落, 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便禁不住流露出了失落之色。连这两位都已经焦急得控制不住面上的情绪, 更别提云安这种贴身伺候的宫女了, 几乎是明摆着一付焦虑之态,眉头皱得紧紧的。   “身体安康不是好消息么?你们怎么都闷闷不乐的?”张清皎勾起唇角,看上去一如往常那般云淡风轻,丝毫不像是一位正在渴望着好消息的当事人, “瞧瞧,你们反应这般大, 怕是吓着了谈娘子呢。”   “娘娘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打趣奴婢们……”云安嘟囔着, 眼眶都微微红了起来, “眼看着这两日便是先帝大祥的日子了, 再过两三个月便要服阕了。若是一直没有好消息, 那可怎么是好啊?”   大祥即丧后两周年举行的祭礼,等到二十七个月孝期满便正式服阕除服。虽说皇家通常以日代月,但按月行之的祭礼也同样须得举行。在场众人都知晓, 当初面临选妃的压力时,谢迁以守孝为名帮着皇帝陛下挡了回去。如今孝期已过,帝后膝下仍然没有子嗣,若是太皇太后与前朝众臣一起施压,皇帝陛下又能以什么借口拒绝呢?   “不必着急。”面对众人的担忧与急切,张清皎安抚道, “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你们这般焦虑不安,反倒容易吓着小皇子小皇女, 说不得倒将他们吓回去了。至于长辈与前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成婚已经两年半了,她相信朱祐樘能够顶得住压力,也相信他们能携手继续同行下去。若是一位皇帝决意不纳妃,谁都不可能动摇他,更不可能强迫他。仔细想想,曾经看过的那些小说里说,什么皇帝迫于无奈只能放弃守着真爱,纳妃生子、开枝散叶——多半仅仅是因为这些皇帝本来便不那么“真爱”而已。   想到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竟然不知不觉中有些像“傻白甜”了。曾经的她总觉得女子不能太“傻白甜”,把幸福与信任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是如今,遇到了心爱的男人,她也情愿“傻白甜”一回。   见皇后娘娘非但没有警醒,反而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肖尚宫与沈尚仪对视一眼,颇有些无奈。娘娘在旁的事情上都理智无比,偏偏在与万岁爷的情意方面,竟是全然感情用事。当然,万岁爷也同样如此。每日都能见到主子们耳鬓厮磨,犹如传说中的神仙眷侣一般相守,她们自然也觉得很高兴。可在内心深处,她们却难免还是悬着心,替自家娘娘多打算了几分。   毕竟,世事无常。宫中的悲欢离合、风云突变,她们已经见得太多了。她们也希望两位主子能厮守到白头偕老,再也没有任何人插足。可是,这仅仅是她们的希望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发生变故。直至最后那一日到来之前,她们都不认为这定然会是现实。   肖尚宫与沈尚仪都能瞧得出来——当初皇后娘娘分明也与她们的想法相同,始终有所保留。可如今,娘娘对万岁爷却是日渐信任,感情一天比一天深厚。或许,在她们无法触及的内心深处,娘娘仍给自己留着一分余地。但无论娘娘会不会完全陷落在感情里,她们都该时刻承担着警醒的重任。   “诸位安心,指不定过两日便能诊出好消息了。若是日子浅,脉象定然还不显。”谈允贤微微笑道,“后天臣再过来给娘娘诊脉。”   “谈娘子尽管去忙罢。听说安乐堂里不少病人都已经有了起色,真是辛苦你了。”张清皎道,“若遇到甚么问题,随时来坤宁宫。能解决的,我便尽力都给你解决。”总觉得,自己似乎能亲眼见证一位名医的诞生呢。   “多谢皇后娘娘恩典。”谈允贤行礼告辞了。   ************   先帝大祥的正日子很快便到了。朱祐樘携着皇弟们一起去祭祀太庙,还遣了重庆大长公主驸马周景前往茂陵祭祀,文武诸衙门也选拔出了一些官员陪祭。祭祀庄严肃穆,声势颇为浩大,却与后宫女眷们没什么关联。只是在先帝神主从武英殿迎至奉先殿的时候,王太后以下的女眷们都着礼服出席了而已。   之后,朱祐樘特意与自家皇后商量道:“祖母的千秋节正好在服阕前后,也该大办一场了。”因着三年“孝期”之故,身为先帝之母的周太皇太后也没有办过一次千秋节。如今时机正好合适,作为孝顺的孙儿,他也想让祖母好好地松快松快。   “是啊,宫里已经许久没有召见命妇入宫朝贺了。自家人再怎么庆贺,也比不上大办寿宴来得更热闹。祖母的仁寿宫清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添些喜气了。”张清皎笑道,“我这便吩咐下去,让他们好好准备。”   “不是咱们自家的宴席,卿卿不必费甚么心思,只管让底下的人忙便是。毕竟早有旧例,只需按例行事即可。你先前忙了这么久,也该给自己放假,好好歇息一段时日了。正逢秋高气爽,改日我陪你去登景山,如何?”   “好呀!司苑说,桂花开得正好,菊花也要开了,咱们正好去赏花。到时候我做些时令的桂花酒酿圆子与菊花糕,咱们带到景山上去野餐。万岁爷觉得怎么样?”   “野餐?在野外用膳之意?”   “是啊。简而言之,便是在草地上铺一块锦缎,咱们席地而坐,随意一些。不必拘泥甚么用膳的礼仪,只咱们俩坐在一起,享用自带的吃食,晒晒太阳。在民间,春日出门踏青的时候也时常如此。”这也不算她扯谎,未来的民间便是这样的——如今的民间也差不离,大概还需添上帐篷或者行障,再带一二仆人随侍。   “对了,听李广提起来,说是岳母带着鹤哥儿、延哥儿回京了?孝期应该早已结束了,怎么岳父没有与他们同归?仔细算算,他们以侍疾为名离开京城,少说也已经有两年了罢。即使是回避,也已经足够了。不然,许多人该想不起来外戚还有张家了。”   “我倒是希望大家都想不起来才好。若是他们想起来了,张家可就不得安生了。”张清皎嗔道,“爹爹在信中说,他还须得帮着从兄料理些族中事务,所以打算在兴济多留半年。若能劝得伯祖母与他一起回来,好好休养便更好了。”   “那,九月的会亲之日,岳母可上了折子?卿卿打算在西华门见她和鹤哥儿、延哥儿?倒不如召他们进坤宁宫,地方轩阔,说什么话也自在些。”朱祐樘又道,“到时候,我也能见一见他们。”自从两人成婚,他从未真正见过两位妻弟。连岳母金氏,也只是在婚礼与封赏谢恩那天匆匆见了两面而已。说实话,他对自家皇后的亲人充满了好奇,也想与他们好好亲近一番。   张清皎摇了摇首:“既然定了会亲日的规矩,我便该领头遵守才是。祖母与母后都能例外,我却轻易不能,否则容易失人心。不过,等到合适的时候,万岁爷可悄悄地陪我回家省亲。到时候,爹爹应该也从兴济回来了。”   朱祐樘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又命人给岳母和妻弟准备礼物:“两年不见,卿卿给他们多备些礼物罢。我这儿有不错的笔墨纸砚,给鹤哥儿与延哥儿两份一模一样的,你觉得如何?对了,他们进学的情况如何?是否需要去国子监?”   “鹤哥儿连童生试都没有考过,延哥儿年纪更小。若是送去国子监,指不定便会因为听不懂,反倒是荒废了学业。我已经托了姑父,让他们俩暂且跟在姑父身边进学。等到爹爹回来后,再由爹爹教导他们。”提起姑父沈禄,张清皎便想起了姑母张氏、表姐沈洛与表弟沈峘。至于那位大表姐沈清,她若有所思,觉得须得提醒母亲金氏尽量少与她接触。   “那便再给姑父姑母备一份礼物罢,算作是束脩?”朱祐樘道。   张清皎笑望着他:“我怎么觉得,对鹤哥儿和延哥儿的学业,万岁爷竟比我还上心呢?”   “身为他们的姐夫,怎么能不上心些?”朱祐樘笑道,“若是卿卿不介意,我其实想将他们唤进宫来,和皇弟们一起读书。教授他们的都是翰林院的讲官,深入浅出,讲得不错。这一群小家伙年纪也相近,应当能好好相处才是。”   张清皎思索片刻,眼睛微微一亮:“我一直挂念着他们,又担心爹爹对他们太严格,又担心娘亲对他们太纵容。若是他们每日都能进宫,时时都能见着他们,我也能放心许多。”   如果不能亲自盯着两个熊孩子,她还真有些放心不下,总是担心自己的教育成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退化了。而且,与皇弟皇妹们游戏顽耍的时候,想起自家弟弟从来没有顽过这些,她也替两个熊孩子觉得有些遗憾。从他们的性情来说,恐怕他们对这些游戏只会更感兴趣,只可惜以前却没有条件让他们顽。   “不过,只将他们俩召进宫,未免有些太扎眼了。万岁爷不如多选些适龄的少年,外戚、勋贵里应该有不少好孩子。”   “卿卿说得是,我会再仔细挑选几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窗可得好好挑一挑。” 第198章 生离之苦   朱祐樘打算从外戚与勋贵子弟里选伴读一事, 又一次引发了众臣的争论。支持者认为, 同龄伴读有益于诸位亲王及皇弟们的学业, 亦能让他们接触更多宫外世情,于他们成长极为重要;反对者则担忧,万一这些同窗品性有差,极容易让亲王们受到不良的影响, 反倒不如维持现状。   当然,反对者们还有些小心思, 却不敢公然说出口。比如, 万一勋贵子弟里有人与亲王交好, 日后却掌握了一方兵权, 极容易助长藩王生出某些不该有的心思, 也会增加叛乱或者谋逆的风险。不过,这种话只是最坏情况下的预测。因此,谁都不会拿出来当做反对的理由。   作为皇帝, 朱祐樘敏锐地意识到了他们的未竟之言。他便私下与自家皇后、怀恩等人都讨论了一番,认为此事不难解决。外戚不必说,要送来的便是未来的一家之主,或者最为聪慧的孩子,免得他们不慎长歪了;勋贵则不必送什么太有出息的孩子,只须将品性纯良的送来就是了。   见皇帝陛下之意已决, 且也有适宜的对策,群臣中反对的声音渐渐少了。于是,外戚家族与勋贵们都忙碌起来, 将自家大大小小的熊孩子好孩子都拎出来,一个个地甄别挑选,生怕送错了人。   外戚们忙着挑家里最优秀最聪慧的孩子,根本不敢将那些被宠坏了的熊孩子送进宫去。要知道,这可是去陪亲王与未来亲王们读书。若是在这些金枝玉叶面前犯熊,不仅自己,或许连家族都会被断送。   勋贵们则忙着挑自家最闲最不可能有什么大出息的孩子。这些孩子通常都是被宠坏的,当然偶尔也有性格不错的。只希望他们靠着这份同窗情谊,日后能得到皇家的一二照拂,不会闲散得让自己那一支彻底败落下去。   不过,愿望是美好的,现实通常是不尽如人意的。明白人很清楚,皇家这次需要什么样的伴读;但不明白的人却把这个差使当成了香饽饽,使尽手段想给自家孩子抢到手。不少外戚家族与勋贵家族都为伴读的事打破了头,偏偏家丑还不能外扬。   因他们迟迟选不出人来,朱祐樘便宽限到了十月。届时,他会亲自给弟弟们挑选伴读,也会让锦衣卫和东厂仔细调查每一位伴读的品性如何。当然,最重要的是,终于能将自家弟弟和妻弟一起混养了。说实话,连他都有些好奇,混养的弟弟们究竟能否好好相处。   伴读之事暂告一段落后,帝后便相携去万岁山登高望远,顺便“野餐”。皇后娘娘做的桂花酒酿圆子香气浓郁,皇帝陛下很喜欢。可惜酒酿圆子再美味,也不能多吃,他只能很遗憾地预约了下一次“野餐”:“十日后的休沐,天候应当也不会太凉,我们到时候再过来罢。”   “好,下回我试试做别的给万岁爷尝尝。”皇后娘娘笑道。她当然很清楚,自己的手艺远远比不上司膳。这碗桂花酒酿圆子的美味程度,自然也是有“滤镜”加成的。不过,在他们俩眼里,家常口味重在心意、重在精心烹制的过程,这是那些山珍海味怎么也比不上的。   “噢?卿卿想做甚么美食?”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兴致,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食盒,“下回是不是能多带些?我总觉得刚尝了尝味道就甚么都没有了。”   “秘、密。”皇后娘娘笑道,将小食盒收起来,“陛下若是想仔细尝尝,那便加一盅汤罢。最近谈娘子提过,她从医书上发现了新的食补方子,我正想试试呢。不过,若是不好喝,万岁爷可不许嫌弃。”   “卿卿放心罢。只要是你做的,无论什么味道,我都能喜滋滋地喝下去。”   “那可不成。若是滋味真不怎么样,我便不会给你喝了。”   帝后二人牵着手,离开了树荫底下。远远侍立在四周的宫人太监忙围拢过来,随在他们身后漫步走下万岁山。两人慢慢悠悠地缓步而行,时走时停,始终没有坐舆轿。等到回坤宁宫时,都已经是出了一身薄汗。   皇后娘娘随即便去更衣了,皇帝陛下则停住了步子,望向了显然有事启奏的怀恩:“戴先生,可是出了甚么事?”休沐的时候,怀恩等闲不会特意来坤宁宫寻他,想是又收到了棘手的折子罢。   两人来到西次间的书房里,外头的宫人太监都退得远远的。怀恩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低声道:“崇王殿下又上了折子,想进京朝见陛下,也给太皇太后娘娘祝寿。他派的人应该已经给仁寿宫送了信,尚不知太皇太后娘娘的反应。”   朱祐樘接过折子,仔细看了上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内阁的票拟自然也没有错过。崇王朱见泽,是他嫡亲的叔父,太皇太后所生的幼子。自成化十年就藩汝宁府后,已经十六年有余了。他与这位叔父从未见过面,但曾偶尔听闻过,因他是当年祖父困守南宫的时候出生的,在危难时刻一直陪伴在祖母身边,祖母喜爱他更胜过父皇。   今年三月,正是朱见泽就藩整整十六年的时候。他也曾递过折子,想按照英庙在世时召见襄王的旧例进京朝见。但当时朝廷上下都反对,朱祐樘便以藩王是地方藩屏,有镇守地方的重任,不能轻易离开藩国为由,拒绝了他。   看来,朱见泽依旧没有放弃,而且这一回还闹到了太皇太后面前。朱祐樘轻轻地皱起眉来:“等朕更完衣,便去一趟仁寿宫。”他必须知道祖母的态度,才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措辞拒绝这位叔父。   “万岁爷,无论太皇太后娘娘的态度如何,都不能松这个口啊。”怀恩道。   “戴先生放心,朕明白轻重,相信祖母应该也能理解……”想到此,朱祐樘眼前忽然闪过几位弟弟的身影。或许,这便是皇室注定的宿命罢。无论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如何,时候到了,便只能永远生离,再也不可能相见。   ************   同一时刻,仁寿宫。   上一刻还是欢声笑语,转瞬间,众人的神情便随着一封信的到来变得微妙起来。听女官说这是崇王殿下的使节送来的信,周太皇太后难掩急切地展开读了起来。围坐在她下方的王太后、英庙太妃、宪庙太妃们眼见着她神色忽然变幻,不由自主地便收起了笑意,不着痕迹地互相望了望。   看完信后,周太皇太后脸上彻底没了笑意,攥着那封信,思索良久。没有人敢出声打搅她,也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提出告退离开。于是,众人陪着她静默了一会儿,直到外头小太监高唱“万岁爷与皇后娘娘驾到”,隐约间气氛才微微一松。   周太皇太后抬起首,望向相携而入的朱祐樘和张清皎。等他们行完礼后,却没有像往常那般亲热地让孙子孙媳都坐在她旁边,而是忽然道:“皇帝,你六叔父的折子,你应该已经看过了罢。”朱见泽在兄弟间行六,她一贯以序齿来称呼自己的幼子。   “是,祖母。孙儿已经收到六叔父递来的折子了,正在思索该如何回应是好。”朱祐樘道,神情一如往常那般温和,“六叔父思念祖母的拳拳之心,孙儿也感触万分。若能让他进京陪祖母几日,叙离别之情,想来祖母这回的千秋节也圆满了。”   周太皇太后听了,唇角轻轻地弯了起来:“是啊……我都已经有十六年没有见过他了……”说着,她双目微微发红,仿佛是想起了年少时的幼子:“十六年,都不知他如今长成甚么模样了……连他家的那些孙儿孙女也都没见过……”   英庙诸位太妃听了,脸上不由得也浮起了哀戚之色。她们何尝不是品尽了骨肉生生分离之苦呢?周太皇太后虽与幼子分离,但到底还有长子与孙儿孙女陪伴在身边,可安享天伦之乐。可她们呢?只能孤孤单单地待在宫里,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与自己的儿孙见上一面。这样的日子,何其煎熬,何其痛苦,何其没有人伦之情?!   见状,宪庙众太妃也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尤其是生了三个儿子的张太妃与邵太妃,仅仅只是想到儿子们将会先后离开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相见,便禁不住心中剧痛。一次生离便已经足够让人肝肠寸断了,更何况她们还须得面临三次同样的场景呢?!   片刻后,周太皇太后才回过神来,脸上似悲似喜:“罢了,罢了,便是你肯答应,内阁和朝中众臣也不会答应的。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说罢,这回就别让他折腾了。”   她并非不知轻重缓急的寻常妇人,满心只想着见到久不曾见面的幼子,却忽略了眼下的朝局。孙儿膝下无子,登基才不过两年,称不上稳当。若是幼子进京后,叔侄二人遭人挑拨离间,后果不堪设想。与见面相比,她更在意幼子的安全,在意孙儿皇位的稳当——当了这么多年太后,又当了两年的太皇太后,这已经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敏感了。   朱祐樘有些意外,看着周太皇太后忍痛做出了选择,他心里也颇为触动。张清皎默默地端详着众位太妃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暗想道:如果她会有两个儿子,那她绝不会让自己未来也须得面临这样痛苦的生离!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直到去世,周太皇太后都没有能够见到崇王。   陛下在这方面还是很皇帝的……   ————————————————————————   本来该吸取教训存稿的   但是懒癌又犯了_(:3∠)_ 第199章 久违再见   没有人知道, 皇后娘娘如今暗暗下定的决心, 未来将会撼动什么——当然, 对于她而言,骨肉分离这种事离她尚且遥远。毕竟,她眼下连骨肉都尚未怀上呢,距离面临这样的压力至少还有二十载。那么漫长的时光, 足够她想出合适的法子应对此事了。   许是因此事再度牵动了心绪,又许是服阕之日越发临近, 周太皇太后对帝后的子嗣问题愈来愈上心了。原本张清皎一直由谈允贤负责诊平安脉以及调理身体, 但她觉得这位谈宫医资历不够, 医术也欠缺些火候, 实在有些不放心。于是, 她索性便命自己身边的陆尚医与王太后身边的茹尚医每日给孙媳诊脉,细细替她调理。   张清皎自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也让陆尚医与茹尚医同时给朱祐樘调理, 常与太医院以及谈复一起会诊。尽管直至九月下旬,她也一直没有传出什么好消息,但两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越发健康了。   许是受到周太皇太后焦急之态的影响,某些宫人的心思也渐渐浮动起来,心底的野心如蔓草般疯狂生长。尽管她们曾经无数次亲眼见过皇帝陛下是如何宠爱皇后娘娘的,但她们依然觉得自己有机会——   当年宪庙不是同样宠爱万贵妃么?那也不耽误他宠幸别人啊。更何况, 宠归宠,也不能耽误了子嗣不是?帝后成婚都已经两年半了,皇后娘娘独得宠爱, 却依然一无所出,怕是注定命里无子了。等到太皇太后娘娘彻底失去耐心之后,便定然不会由得她独宠后宫了。   只要能生下皇嗣,还怕不能在这宫里立足么?就算不可能动摇皇后娘娘的地位,怎么说也能封个妃……甚至是贵妃罢。当年孝庄钱太后无子,虽保住了皇后之位,但过世之时却很是凄凉。反观太皇太后娘娘,不就是靠着子嗣才笑到了最后么?   这已经足够说明,在宫里,子嗣远远比宠爱更重要。有了子嗣便拥有了一切,暂时受十几年委屈又何妨?等到皇嗣长大,等待她们的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与无上尊荣了。到得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当年这个独宠却无子的张皇后?   “娘娘,最近宫里有些人的心思大了。”肖尚宫在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了多年,自是火眼金睛地发现了不少人的小心思。尤其是在仁寿宫里服侍的,这些时日以来,妆容越发艳丽,举止也颇有些轻浮。每当皇帝陛下出现的时候,目光就像黏住了他似的,心思都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我知道,她们正想方设法往皇祖母跟前凑呢。”张清皎自然也注意到了异状。她一向对朱祐樘相关的事较为敏感,更何况这些人刚开始还懂得半遮半掩,眼下已经是毫不遮掩了。当着她的面都敢露出一付含羞带怯的模样来,更不必提朱祐樘独自去仁寿宫的时候,她们又会使出什么手段了。   不过,她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与信心,觉得自己定然能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睐。明明都是在仁寿宫里伺候的人,难不成她们已经忘了当初周太皇太后给尚是太子的朱祐樘塞了多少次宫女了?至今这些宫女都还在清宁宫里待着呢!   “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若是她们有心算计,太皇太后娘娘心里一着急,指不定……”肖尚宫皱紧眉,“臣会让人仔细盯着她们,但娘娘也是时候想想对策了。”   “我不过是晚辈,哪里能插手仁寿宫的事?”张清皎沉吟片刻,“不过,若祖母实在是等不及,我也并非没有法子应对。待我再想想罢,你们帮我看紧些,若有甚么异动便向我禀报就是了。”   其实,她所想的与肖尚宫并不相同。“防人之心”确实不可无,但如果皇帝陛下没有那份心思,纵然那些宫女有再多的心思,也是成不了事的。当然,尽管她相信朱祐樘,但她也不会放任这些危险因素的存在。   ************   转眼间,便到了九月的会亲之日。   张清皎来到西华门,随着女官与小太监的指引,含笑踏入了某间庑房里。房内坐着的数人都忙不迭地立起来给她行礼。她的目光落在了抽条不少的张鹤龄身上,而后又转向了长大许多的张延龄,再者便是变得越发富态的金氏,以及依旧没有甚么太大变化的姑父沈禄与姑母张氏。   张鹤龄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昔日那个圆胖的熊孩子,如今已经成了初显俊美轮廓的小少年。而且,他举手投足间也成熟了不少,乍一看去,若不是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俨然便是能独当一面的模样了。   不过,见到阔别两年的姐姐后,他瞬间便有些维持不住形象了。不仅脸上浮起犹带着孩子气的笑容,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眼底甚至还有些委屈之色,仿佛在无声地控诉不在场的自家老爹,让他们姊弟俩别离了这么久。   张延龄也已经快满五周岁了,圆胖壮实的样子几乎和当初的小胖墩张鹤龄没有什么差别。不过,许是经过了管教,他倒是不像曾经的张鹤龄那般熊。但是,当他咧开嘴猛地向自家姐姐冲过去的时候,依然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姐姐!我们好想你!”   顶着张鹤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张延龄伸出肥爪子,抱住自家姐姐的腰,甜甜地唤道。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我也很想你们。”即使心里满怀思念,她也依然认为,当初做出的决定是无比明智的。张家离开京城的这两年发生了不少事情,他们也躲开了许多不必要的纷纷扰扰。   心里感慨着,她牵着张延龄来到金氏面前,给她行礼:“娘,这两年过得还好么?回到京城后,一切应该都顺利罢。”   金氏不敢受她的礼,忙不迭地侧过身扶起她来:“唉,原没想过会在兴济住那么久。不过,都已经习惯了,也没有甚么不好的。在京城里虽有姑姐陪着,但到底还是兴济老家人更多些,也更热闹些。这次回京城,姑姐也早已经帮我们将屋子都收拾了一遍。”   “有劳姑母和姑父了。”张清皎向着张氏与沈禄微微一笑,“娘回了京城,想必又能和姑母相约着出门走一走了。若还有甚么觉得缺了的,便只管吩咐平沙和水云添置东西就是。”   早几日她便派人去了一趟沈家,名为赏赐,实则是烦劳张氏陪着金氏,别让金氏又忽然闹出什么事来。毕竟,眼下父亲张峦不在京城,金氏就算没有中馈之权也依然是张府的女主人,府内没有能压制住她的人。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她实在是无法放心,更何况沈家还有一个不□□分的沈清。   张氏轻轻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她的暗示。金氏这样的性格,耳根子软又没有主见,很容易被人蒙蔽教唆。若不紧紧跟着盯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折腾出“惊人”的动静来。而且,她其实也有意隔离沈清与金氏。毕竟,大女儿的心思一年比一年更深,连她都觉得自己早已经看不透她了,金氏更不可能是沈清的对手。   “娘娘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唉……还是没有消息么?”金氏的目光落在了女儿的腹部,满脸都是失望之色。想起自己当年怀女儿时的艰难,怀儿子时更加艰难,她便有些坐立不安了:“洛姐儿又有消息了,怎么娘娘……”   “是么?洛姐姐有了?”张清皎勾起唇,“这样的好消息,怎么不早些让人告诉我?”   张氏笑道:“日子还浅呢。本打算过了整三个月,再禀报给娘娘的。到时候,我想领着她去一趟崇福寺还愿,也给娘娘求个生子符,好教娘娘也沾沾喜气。”说到此处,她大约觉得自己用词太随意,有些唐突,赶紧行了一礼。   “可不是得沾沾洛姐姐的喜气么?”张清皎倒是不在意,笑道,“娘替我多走几趟崇福寺罢,我到时候抄些经书,也让娘与姑母替我送到崇福寺供着。”她虽并不为子嗣的事着急忧虑,但不意味着她不会尽人事。孩子什么时候到来确实是缘分,但指不定在佛前多求一求,这缘分便会来得早一些呢?   金氏得了任务,脸上的愁苦也减了几分:“娘娘早该如此上心了。如果能让万岁爷通融通融,你出宫亲自去一趟崇福寺,让主持大师给看一看,便更好了。”   “迟早会有机会的。”张清皎道。她素来尊重崇福寺主持大师,这位真正的高人指不定会看在他们颇有缘分的份上,给她一些指点罢。   “对了,之前万岁爷发过一道旨意,鹤哥儿和延哥儿应该都已经知道了罢。原本想让你们跟着姑父读一阵书,直到爹爹回来再做安排。不过,万岁爷觉得宫里给皇弟们讲学的翰林院讲官不错,便想让你们俩入宫做皇弟的伴读。想来,再过几日,便会让你们进宫读书了。”   张鹤龄点点头:“爹不在家,是我接的旨。”如果不是接到了这道旨意,知道日后天天都能见着姐姐,他眼下怎么会如此平静呢?   “既是进宫来做皇弟的伴读,你们俩可得小心些,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行事了。我会差人去家里好好教你们学一学宫里的规矩,免得冲撞了人。”张清皎殷殷叮嘱道,“记住,一切照宫里的规矩来办事,在人前只论国礼,不论家礼。所以,就算我是你们的姐姐,也不会偏袒你们半分。若是犯了错,你们便须得担负起责任来,明白了么?”   张鹤龄颔首答应了,他年长些,自然多少知道其中的厉害之处。张延龄也知道皇弟们都是惹不起的,皱着眉头勉强地应了下来——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他还是忍一忍罢。等到不能忍的时候,再与姐姐说他不当这个伴读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拖延症啊拖延症   五月万字更活动   我希望自己能参加   但是五一这几天正好有事,所以就看五月一日能不能顺利开始啦   么么大家~ 第200章 挑选伴读   几日后, 众外戚与勋贵家族终于挑出了年纪品性合适的子弟, 拟了花名册送入宫中。朱祐樘将花名册给了东厂提督陈准, 让他派人细细查明这些孩子平日里的行为举止,以及他们在家中的地位。陈准不敢怠慢,没两日便将详尽的资料呈了上来。   第二天恰是休沐,朱祐樘便命司礼监传他的口谕, 召这些子弟入宫觐见。接到宫里的旨意后,每个家族都少不得将孩子们提溜出来耳提面命。不仅须得讲述清楚宫里的礼仪, 吩咐他们绝不可冲撞了贵人, 还得提点他们该如何答皇帝陛下问的话, 可别到时候紧张得连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当然, 也并非没有对自家子弟分外有自信的人家, 只需简短地叮嘱两句便够了。更有长辈们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反倒是由兄长教育弟弟的——比如张家, 金氏自是对此事毫无了解,张延龄年纪尚幼,唯有张鹤龄仔仔细细地学了宫里的规矩,前前后后反复琢磨了许多遍自家姐姐的话。   便听他道:“听着,咱们明天就要去见皇帝姐夫了,你可不能像见到姐姐一样, 冲上去就抱住他。要知道,这是极为失礼的举动,按照宫里的规矩便是‘冲撞御驾’。若是判得重些, 指不定就被拖出去打板子了;就算是判得轻些,肯定也得受罚。”   “……我又不认识他,为甚么要抱住他……”张延龄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肥屁股,悻悻然地道,“要不是喜欢姐姐,真的想姐姐了,我才不会冲上去抱呢。”姐夫算啥,一点也不熟好么?根本没正式见过面好么?他都不认识人!   “那你可别认错了人,随便逮住一个就觉得是皇帝姐夫。”张鹤龄接道,“穿龙袍的年轻人才是姐夫,别把蟒袍或者随便甚么袍的人认成是他,懂么?龙纹究竟长甚么样,还需要我教你么?”   “这我知道!”张延龄赶紧答道,“就是姐姐裙子上张牙舞爪的长虫!除了尾巴和翅膀撒开的凤之外,身体弯弯曲曲大张着嘴的就是龙了!”他看得可仔细了,姐姐穿的襕裙和衣衫上都绣着龙,各种模样都有,当时他的眼睛都看花了。   “总之,你只需要跟在我身后就够了。可别我刚一错眼,你就不知道撒腿钻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若是被人从宫里搜出来,只会丢姐姐的脸,你明白么?另外,无论其他人与你说甚么,你都别急着应。都是些陌生人,不知道是哪家哪户的,往后究竟能不能来往,还须得等姐姐告诉我们。”   “嗯,嗯,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张延龄嘴上答应得很痛快,但第二天进宫后就将兄长的叮嘱忘到了九霄云外。张鹤龄斜了一眼身后的熊孩子,听着他与旁边年约五六岁的小童说得热火朝天,完全忘了昨天他说过的话,实在是有些无言以对。   “原来你姓王呀!我姓张,叫张延龄!前面走着的是我大哥!”没几句话,张延龄就把自己的生世倒得干干净净,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原来这就是皇后娘家的两个弟弟?听说还都是同母弟?   那位姓王的小童倒也礼尚往来,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也指出了族里推荐的兄长。他正是王太后娘家兄弟的孙辈,脾气瞧上去很是不错,也随了王家人一贯以来的低调处事的风格。   两个小家伙一见如故,从入宫到乾清宫短短一段路的功夫,他们便俨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到得乾清宫前时,两家的兄长都在旁边看不下去了,赶紧把他们俩分开,又私底下耳提面命一番,希望他们好好表现。   张延龄做了个鬼脸,嘿嘿地笑了起来。而他并不知晓,自己的行为举止都落在了正在乾清宫东暖阁内的张清皎的眼中。她遥遥望着自家幼弟,无奈地摇了摇首,勾起唇坐在了屏风后,与先前一样只打算在这里“旁听”。   朱祐樘觉得自家皇后只坐在屏风后委实是有些委屈了,于是道:“不过是见见这些孩子,卿卿很不必藏在屏风后头。光明正大地出来与我一起坐在外头便是了,就当是认一认亲眷世交家的孩子就是。”   “里头还有鹤哥儿和延哥儿呢,我怎么能不避嫌呢?”张清皎笑道,“鹤哥儿倒是沉稳了不少,可瞧瞧延哥儿,哪里像是能控制得住情绪的?若是发现我在场,指不定心思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朱祐樘便不再劝她,来到御案前坐下,命人将这群孩子都唤进来。不多时,二三十余名外戚与勋贵子弟便鱼贯而入。众人在小太监的指引下,给皇帝陛下行了礼,听得上头传来一声“都平身罢”,这才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   所有孩子都已经按年纪排成了三列。超过十岁的立在最右侧,都已经是风姿翩翩的小少年郎了;七岁以上的立在中间,小脸上多少都带着与年纪不符的稳重之态;五六岁的立在最左侧,因年纪幼小,就算再怎么守规矩也都带出些控制不住的好奇之色。   其实,根据东厂查出来的资料以及诸外戚勋贵家族之间微妙的平衡关系,朱祐樘早便已经挑出了合适的人选。如今将这些孩子都召进宫来,不过是为了确认资料是否属实,以及是否需要调整名单罢了。毕竟这都是给自家皇弟准备的同窗,前期挑选越严格,日后便越不容易留下什么隐患。   朱祐樘目光轻轻一扫,将孩子们此刻的神色都看在了眼中。这些小家伙毕竟年纪尚幼,不可能像朝中那些老狐狸一样完美地掩饰自己。因此,他不过是略看了看,便瞧出了不少人此刻正无比紧张。   倒是两位妻弟的举止很是自然,而且毫无慌张之色。年纪大些的张鹤龄悄悄打量了他几眼,便垂下首作老实状;年纪小的张延龄仗着自己站在中间,前后都有人挡着,便瞪圆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仿佛想要借此机会好好地记住他似的。   朱祐樘忍俊不禁,弯起了唇:“你们且都说说看,平日里在何处读书?学业进展如何?若是不读书的时候,通常喜欢做些甚么?”不过是挑选伴读而已,他其实并不太在意他们的答案,只是想通过他们的回答判断一二罢了。   每个孩子都一一地如实回答了。因并非书香门第的子弟,他们读书的进度都很一般。张鹤龄已经算是颇为不错的了,与他同龄的少年里,甚至还有连《诗经》都没有学完,坦然说自己就是坐不住,宁可去骑马射箭的。至于与张延龄年纪相近的,甚至有刚开始学识字的,瞧着却也是个聪慧的孩子。   又随意地问了几句后,朱祐樘便给每人都赐了一支上好的湖笔,让他们退下了。有的孩子胸有成竹,觉得自己在御前应答得不错,便是再怎么挑也应该有他;也有的孩子懵懵懂懂,根本不知自己是不是被选上了,苦着脸回了家。   所有人都是乘着自家马车来的,不多时宫门前便散得干干净净了。唯独张鹤龄与张延龄乘坐的马车一直停在宫门外,迟迟没有归家的意思。不多时,一位他们颇觉得眼熟的小太监微微笑着过来,特意将他们领回了坤宁宫。在坤宁宫里,他们自然见到了自家姐姐,以及方才还见过的皇帝姐夫。   “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张鹤龄立即押着张延龄行礼。   “过来罢,不必叙甚么国礼,在坤宁宫只需叙家礼就够了。”朱祐樘笑道,仔细打量着两个小家伙,“卿卿,你们姐弟三人生得很相像。尤其是鹤哥儿,眉目间很像你。”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越看两个妻弟越是觉得可爱。   “是么?等延哥儿往后抽条长高了,指不定也更像了。”张清皎道,拉着张鹤龄笑了,“方才你悄悄地打量万岁爷,可不是甚么守规矩的行为。还满以为没有人知晓,殊不知早就落在所有人眼里了。”   “姐姐刚才也在那里?”张鹤龄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嘟哝道:“我实在是有些好奇……不知皇帝姐夫还是不是和记忆里一样……”他当真以为自己的举止已经足够隐晦了,却不想还是露出了端倪。   不过,事实证明,就算是成家立业之后,人的面貌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两年半前,他在姐姐的大婚之礼上见到的,是一个瘦削温和的少年;而方才与眼下,他在乾清宫和坤宁宫里见到的,是一个稳重而又隐有威势的青年。   皇帝姐夫的面容虽没有什么变化,神情也依旧温柔宽和,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其实,自家姐姐也是如此,渐渐变得陌生而又熟悉。可是,像这样亲近起来的时候,又仿佛与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了。   “是么?可有甚么不同?”朱祐樘笑问。   “更威严了。”张鹤龄认真道,“姐姐也是如此。”   “与你们这两只皮猴子待在一起,不威严一些可镇不住你们。”张清皎笑道,命司膳上菜,“今天你们便留在宫里用午膳。待会儿给娘带几样药材回去,我这儿有个调理的方子,她与姑母都能用。”   其乐融融地用完膳后,张鹤龄便领着张延龄回了家。想起告别之前,自家姐姐公然塞给他的一个小卷轴,他从袖子里取出来,展开细细看起来——却原来,上头写着几位亲王与未来亲王们的详细介绍。年纪、性情、喜好以及须得怎么与他们打交道,如何与他们相处等等,都写得极为详细。   看着看着,张鹤龄禁不住露出了笑意:姐姐果然放不下心来。能再一次享受到姐姐无微不至的关怀,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熊孩子未来……应该会成为姐姐的后盾的~ 第201章 闲言碎语   几天后, 朱祐杬等人前往文华殿里进学时, 便发现周围多了些同样年纪的小少年。他们也曾听朱祐樘提起过伴读之事, 难免对这些新同窗觉得好奇,不自禁地细细打量着他们。而小少年们行为举止虽谨慎,却也同样借着行礼说话的机会观察着这些金枝玉叶。   张鹤龄恭恭敬敬地给亲王以及未来亲王们行礼后,便安静地退到了一旁。许是因为大家此刻的神情举止都很相像, 尽管他也在暗中端详着众位亲王,却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每当他的目光挪向某位亲王以及皇弟时, 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姐姐给他的小卷轴上的那些文字。   兴王朱祐杬, 皇帝姐夫的二弟, 邵太妃所生, 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据说万贵妃曾有意扶持他为太子, 当时他母亲邵太妃也已经暗中与她勾连。不过,因着泰山连连地震,废黜太子的阴谋并没有实现, 邵太妃只得赶紧退一步,佯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后来为了维护自己,邵太妃又主动地陷害了姐姐一回。自此之后,邵太妃便成了皇帝姐夫与姐姐的敌人。   这位兴王殿下则是个聪明人,为了使皇帝姐夫与姐姐对邵太妃的恶感不波及到他,倒是坦诚地叙起了兄弟之情。听说他的行为举止一直以来都自然, 活脱脱便是一个寻常家庭的弟弟,有什么事都不避讳地与皇帝姐夫说,如此反倒是博得了皇帝姐夫的好感。   唔, 这样的人物,不适合结交,只适合敬而远之。而且,他们俩的年纪差了足足两岁,想必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伴读中有一两个十四五岁的勋贵子弟,应当更容易得到兴王殿下的看重。   岐王朱祐棆,皇帝姐夫的三弟,同样是邵太妃所生,今年虚岁十二,与他同岁。他性情较为安静,通常跟随在兴王殿下后头行事,并没有多少主见。虽然他觉得这种性情的人更容易相处,但这位也是邵太妃所出,同样不适合结交。   不过,毕竟他们是同岁,也不能回避得太过明显了。张鹤龄暗忖道:他的态度便是张家的态度,而张家的态度则是姐姐的态度。他怎么也不能让人瞧出来,姐姐其实对邵太妃所出的三个皇子都有些提防。   益王朱祐槟,皇帝姐夫的四弟,张太妃所生,只比他小几个月,转年虚岁也十二了。听说以前益王等皇子都喜欢跟在兴王后头,但如今年纪渐长,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比起兴王三兄弟,益王三兄弟如今更亲近皇帝姐夫与姐姐。他们的母亲张太妃也与姐姐交好,关系一直都颇为不错。   说来,这位益王殿下瞧着也颇为稳重,应该是适合结交的。只是不知,他会不会爱屋及乌,知道他是张家人之后,便因姐姐的缘故也愿意与他亲近些?嗯,无论如何,与益王走得近些一准没错。   衡王朱祐楎,皇帝姐夫的五弟,同样是张太妃所生,今年刚十岁。听说这位性情较为爽朗,一向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看来也较为容易相处。不过,若是他与益王、衡王都交好,偏向与喜好也有些太过引人注目了。还是须得徐徐图之,先与其中一位相交,再自然而然地结交另一位比较妥当。   雍王朱祐枟,皇帝姐夫的六弟,邵太妃所生,今年八岁。因幼时体弱,又是邵太妃的幼子,被宠得有些娇气。听说经过调理后,他如今已经健康许多,但也轻易不能招惹。再者,他们年纪相差太大,他又是邵太妃的儿子,理应排除在结交对象之外。   皇七子朱祐榰,姚太妃所生,与雍王同龄,年纪太小。皇八子朱祐梈,张太妃所生,与延哥儿同龄,倒是可以让延哥儿与他走得近些。听说皇八子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想必两人兴趣相投,定然有许多共同的话题。皇九子朱祐橓、皇十子朱祐枢、皇十一子朱祐楷年纪幼小,目前都没有进学。   这边厢张鹤龄正仔细分析着呢,张延龄环视着满室比他年纪大的小少年们,好不容易从中发现了他的朋友王钧,以及另外一位陌生的同龄人。虽说这位陌生的同龄孩童穿的是大红色一团龙袍,看着应该是位皇子,但当两人圆溜溜的眼睛对视时,张延龄便觉得他应该也希望自己过去与他说话。毕竟,周围都是大孩子,就他们三个年纪最小了。   于是,张延龄便拉着王钧来到了那小皇子前头,奶声奶气地问:“你是哪位皇子呀?”   “我是皇八子祐梈。”朱祐梈眨着眼睛,“你们是谁呀?”   “我是张延龄,喏,那是我哥张鹤龄,我们是皇后娘娘的弟弟。”张延龄说罢,推了推身边的王钧,替他介绍道,“他是王钧,那是他族兄王链,他们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孙。我们俩刚认识就成了好朋友。”   闻言,朱祐梈眼睛一亮,脸上瞬间便绽放出了笑容:“原来你们是皇嫂的弟弟和母后的侄孙啊!以后你们就坐在我旁边吧!咱们年纪都是最小的,听我四哥和五哥说,我们的课业也和他们不同。”且不说他母妃张太妃这几天已经叮嘱过他们兄弟很多回,让他们好好照顾皇嫂的娘家弟弟了。就算只是看在他最喜欢的皇嫂的面子上,他也会和张延龄交好的。   于是,张家兄弟的伴读之旅,就这样顺利地开始了。不过半天时间,张鹤龄便如愿以偿地接近了益王朱祐槟,其他皇子他也并没有怠慢,不过是看起来与朱祐槟更投契一些罢了。至于张延龄,上午刚放了学,他和王钧就跟在朱祐梈身后,在文华殿里撒起欢来。   通常,皇弟们的课业都持续大半日左右。上午安排得满满的,由两三位翰林院的讲官轮流负责讲授课业;中午在文华殿内一起用膳,歇息片刻;下午再上一个时辰的琴棋书画,便可回自己的东西五所去了。   趁着御膳房的太监们尚未过来,朱祐梈带着两个新小伙伴走遍了文华殿的每一个角落。当他们在随侍他们的宫女太监暂歇的庑房附近穿梭时,旁边忽而传来了两名宫女压低的议论声——   “唉,你说咱们如今过的日子,甚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每天都只能跟在小主子后头,不能进也不能退的,这一辈子还能有甚么出息呢?”   “这样的日子不好么?咱们不是粗使宫女,跟的主子年纪小又宽和,即使主子不顺心也不会对咱们喊打喊杀的,更不会被罚去浣衣局之类的地方,每天做着浆洗衣衫的苦活和累活,这不是过得挺好的么?”   “你啊,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这种日子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能吃饱喝足而已,到底还是须得一辈子做着服侍人的活计,始终没有机会一跃而上。说到底,是咱们服侍的主子年纪太小了……唉……兴王殿下、岐王殿下、益王殿下身边的宫人,日子才有盼头呢!”   三个小家伙年纪太小,只能听懂一个宫女对如今的生活不满意,却听不懂字里行间的深意。朱祐梈原打算带着小伙伴们离开,却因这宫女提起了三位哥哥,心底有些好奇起来。张鹤龄和王钧也是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听壁角这种行为本身比宫女们说话的内容有趣多了。   “你……你说的这是甚么话呢……”   “我便不信,你心底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那三位殿下眼看就要经人事了,身边伺候的人谁都有机会。就算不可能成为当年的万贵妃,若能一举生下一儿半女的,指不定日后便是半个主子了啊。”   “你怎么能这样想?这……太妃娘娘定然是不许的啊!”   “那也不过是敲打敲打罢了。如果真成了事,有了孩子,无论是哪一位太妃娘娘,顾着高兴还来不及呢。唉,说来,与仁寿宫里那些很快便要一步登天的宫人相比,三位殿下身边的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都是生下一男半女,亲王殿下的孩子,哪有万岁爷的孩子更金贵?”   “你真是说得越发不像样了。别说了,咱们赶紧去服侍主子罢!”   “这些话也不是我说的,宫里早就传遍了。皇后娘娘独宠了这么久,至今没有传出好消息,想来是命里注定无子了。在这种时候,若谁能给万岁爷生下一儿半女,立即就能翻身做主子。你是没仔细瞧,这些天仁寿宫里的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光是脂粉都不知擦了多少。”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么?每天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去请安时,周围可都围拢了人。还有人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太皇太后娘娘就要提起在民间采选了。咱们这些宫人的机会,也不过就是这一阵罢了,谁都想紧紧抓住。可惜,咱们俩却是进错了地方,不可能有机会了。”   说话声渐渐远去,三个小家伙从角落里转出来,歪着脑袋想了想,互相什么话也没有说。不过,一转头,他们就将自己听得的话都告诉了自家哥哥。   且不说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如何震惊,赶紧清理自己身边那些心大的宫女,再告诉张太妃来处理此事;王钧的哥哥王链也悄悄地告知了自家长辈,打算赶紧觐见王太后;张鹤龄得知后,更是满脸都是风雨欲来,几乎克制不住心里的暴怒——他毕竟不是孩童,而是小少年,该懂的不该懂的都已经知道不少了。   第二日,张鹤龄便带着张延龄去坤宁宫见张清皎,将这些话如实地告诉了自家姐姐:“姐姐,宫里的风言风语都已经传成这样了,绝不能姑息纵容那些图谋不轨的宫女!” 第202章 储嗣压力   “放心罢, 我早便知道了。”张清皎勾起唇, 含笑望着自家弟弟, 眼底皆是欣慰之色。连她也从未想过,张鹤龄才不过十二岁,竟然便对这些事甚为了解,而且已经能够替她打算了。看来, 这两年在兴济老家时,自家爹爹没有少在教养孩子上费心思。如今的张鹤龄, 哪里能瞧得出来当年那个熊孩子的影子?   “姐姐既然早已知晓, 为何不尽快将她们处置干净呢?”见自家姐姐依旧是不急不缓, 仿佛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张鹤龄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眼底甚至还藏着一二分与幼时极为相似的凶狠蛮横之态——   从小他便下定决心,任何一个胆敢伤害姐姐的人,他都绝不会放过。可如今呢?明明宫里有那么多烦扰人心的东西, 他却依然无能为力。都怨他年纪太小,手也伸不到宫里来。否则,何须姐姐为这些人费心费力?   肖尚宫、沈尚仪等女官也一直为此而忧虑,闻言也不禁都抬首望向了张清皎。便见自家皇后娘娘拿起帕子,给急出一身薄汗的弟弟擦了擦额角的汗,淡淡地道:“这种人, 是处置不干净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任何一个心里有野心, 想翻身做主子的人,都会生出这种念头来。处置了一批,又会有一批,难不成将她们都找借口赶出去不成?”   “若是不尽快赶走她们,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剩下的话,张鹤龄没有再说,眉头拧得紧紧的,“若是姐姐心软了,那便让姐夫去处置她们。姐夫还能为了这些宫人,违背姐姐的意思么?”如果皇帝姐夫真的变了心,为了那些宫人让姐姐伤心,那他们便不会再认他是姐夫,只认他是皇帝!   “万岁爷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哪里值得他费心思?”张清皎轻描淡写地笑了,“怎么?难不成你们都觉得我处置不好这件事?安心罢,不是我心软,也不是我已经动摇了,只是还没有到最合适的时候罢了。都说杀鸡儆猴是好法子,我却并不这样认为。倒是彻底剪除后患更干脆一些。”   说到此,她弯起唇,目光落在弟弟们身上:“你可别误会,以为我要草菅人命。人命是律法才能夺取的,你我即使手握重权,也绝不能视人命为草芥。除非,那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是国仇家恨,明白了么?”   心底已然升腾起了几丝恶念的张鹤龄立即将那些他都来不及细想的念头按了下去:“姐姐放心,我一定会遵从你的教导来行事。就像爹和姐姐所说的,我们张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也是有底线的人家。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都该安守咱们家的家规。”   “你明白就好。”张清皎点了点头,又给了张延龄几块小点心作为奖励,“延哥儿的记性倒是不错,但听壁脚这种行为可不好。记住,这些宫人太监所说的事,不该是你们来关心的。你需要记住的,只是长辈和先生的教导,以及你的课业,懂么?”   张延龄吃得脸颊鼓鼓的,仿佛一只小松鼠:“嗯,我懂了。”真可惜呀,以后不能继续躲起来听别人说什么了。他其实觉得这个游戏还挺好玩的,而且听到的话也很有用。可是,姐姐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放弃了。   “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去文华殿罢,别迟到了。”作为一位家长,对孩子上学是否迟到的问题,可是很看重的,“给你们授课的都是翰林院的讲官,不是状元便是榜眼、探花,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大才子。你们可得好好珍惜这些先生啊。”   张鹤龄颔首:“姐姐安心,我会好好念书的。给姐姐挣回举人功名的事,我还记着呢!”   张延龄的眼睛忽然瞪得溜圆:“原来这些先生都这么厉害呀!爹爹连举人都没考上呢!他们可比爹爹强多啦!!”远在兴济县的张峦忽然打了个喷嚏,满脸疑惑地想:莫不是最近天候突然冷下来,有些着凉了?   张家兄弟离开后,张清皎便让人将茶水点心都撤了下去,回首问戴义:“竹楼先生,各宫那些心思浮动的宫人,可都记录下来了?若不出我所料,应该都是十五六岁到二十岁之间罢。”她其实一直都让戴义悄悄地笼络各宫的大小太监们,将这段时日里不遮掩野心的宫女都记录了下来。换而言之,凡是心思浮动得厉害的,都已经在她这里挂上名了。   “是,娘娘。先帝朝最后一次采选宫女,年纪约在十岁到十五岁左右,而今也都长成了。”戴义道,“如今已经记录在册的宫女,有三十多人了。其中有将近二十人是仁寿宫的,十多个人是慈寿宫以及其他宫殿里的。”   “仁寿宫里竟有这么多年轻宫女?”张清皎颇有些意外,“去岁记录名籍的时候,仁寿宫里的年轻宫女分明并不多。太妃们也并不喜爱年轻的面孔,都喜欢在自己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陪伴。”   “……”肖尚宫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前几个月,太皇太后娘娘说身边的面孔都是老的,不太新鲜,总觉得有些暮气沉沉的,所以讨要了不少年轻宫女。”当时她见周太皇太后待皇后娘娘极好,便没有多想。却没料到,原来太皇太后竟是在变相纵容与助长这些宫女的野心!   “皇祖母这回是真着急了。”张清皎长长一叹,“若万岁爷没有子嗣,这个位置便不算坐得安稳,朝廷里也容易生出诸多变数。东宫不稳,文武大臣便不会同意让藩王入京朝见,她便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幼子——”   若说从前的周太皇太后思及先帝时期皇嗣的“艰难”还可容忍一二,自从崇王来信要求朝见被拒绝后,她便迫于思念之情再也不可能继续忍耐了。当然,当长辈的希望子孙繁衍是人之常情,她能够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接受甚至是忍受周太皇太后给朱祐樘身边塞人的行为。   “娘娘……”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忧虑之色。   “莫急,我会与万岁爷商量,该如何应对祖母的压力。”张清皎脸上依旧带着轻松的笑意,“横竖只要万岁爷没有心思,即使塞了人也无济于事。祖母总不能越过母后与我,直接采选封妃。”   ************   转眼便到了周太皇太后千秋节那一天,宫中办得格外隆重。不仅在午门外赐宴百官,皇帝陛下还带着自家弟弟们来仁寿宫给祖母祝寿,奉上了他们亲自准备的寿礼。周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特意将孙儿召到身边来:“皇帝,这次的寿礼准备得很用心啊。想不到你百忙之中竟然还能抽出空来抄经,每日哪里还能得空歇息?”   “这是孙儿特意给祖母准备的生辰礼,若不用心些,怎么能算得上是孙儿的一片心意呢?”朱祐樘笑道,“而且,早在半年前,皇后便已经提醒孙儿开始准备了。因完成得早,抄写出的经书已然在京中名寺里供奉了一段时日。”   “怨不得这些经书上还有檀香味。”周太皇太后眼底的笑意稍减了减,“不过,下回我想见到的寿礼不是别的,便是你膝下须得有个子嗣。对于我而言,这才是明年最合心意的寿礼。皇帝,你不会让我失望罢?”   “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竭尽全力。”朱祐樘垂下首,笑意未及眼底,“这段时日,孙儿和皇后必会想尽一切办法求子的。”果然如同卿卿预料的那般,祖母的极限便是三四年,如今已经忍不下去了。   听他提起了皇后,而不是保证无论嫡子与庶子都得先有个子嗣,周太皇太后心里有些不悦。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道:“那我便等着了。”   虽说尚医局与太医院都说,皇帝和皇后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迟早都能有子嗣,但她却并未尽信。没有子女缘分的女子不少,再怎么宠爱也强求不来。明年二月,皇帝与张氏大婚便整整三年了。到得那时候,张氏若是依旧毫无消息,而且还霸占着皇帝不肯放,那便怨不得她连着朝堂众臣一起施压了。   皇帝的子嗣可不是小事,容不得任何一个人任性!   待皇帝陛下领着弟弟从仁寿宫出来时,正好遇见皇后娘娘带着众内外命妇前来朝贺。这一回,在京五品以上的外命妇都来到了仁寿宫里。数百人身着命妇服,头戴凤冠,身穿霞披,衣香鬓影,耀眼而又庄重,热闹而又静谧。   金氏也在命妇们之中,因品阶高,故而坐席离周太皇太后较近。她微微抬起头,就见太皇太后拉住自家女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方才我已经与皇帝提过了,明年的寿礼,我只想要他的子嗣作为我的礼物。皇后,你觉得这份礼物如何?”   “这份礼物,自然是最好的。”张清皎脸上飞起一层朝霞般的薄红,佯作并没有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只想要“他”的子嗣,而不是“你们”的子嗣。这暗示着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呵,太皇太后是已经笃定了,她必须接受未来会有另外的女人来给皇帝生出子嗣的现实么?   金氏初时并未听懂,直到她发现周围的诰命夫人的神情都颇有些微妙,恭祝自家女儿早生皇嗣时也仿佛多少有些异样,她才顿时醒悟过来。这让她几乎是如坠冰窟,满心的焦虑瞬间便飙升到了极致。   不成!不成!她必须想方设法,让娘娘尽快诞下万岁爷的子嗣!绝不能让别的女人抢在娘娘之前生下皇子!就算他们那样的家庭都懂得生出庶长子会让家里生出多大的变故,更不用提皇家了!!这不是逼着娘娘往后过不成舒心日子么?!   然而,对于帝后而言,太皇太后施加的储嗣压力仅仅只是开始。数日后,荆王朱见潚的奏折更是激起了千层浪。他在奏折中明明白白地写道:陛下继统三载,储嗣未闻。请遣内官博选良家女入宫,以备采择。   作者有话要说:  意外发生了_(:3∠)_   今天整个人处于梦游状态   所以……所以日更活动我决定不参加了   六月再说吧。到了六月,估计正好是照照来的时候了,感觉大家应该会更有兴趣 第203章 强硬回应   荆王朱见潚, 是仁宗昭皇帝(朱高炽)庶出六子朱瞻堈之孙。换而言之, 朱祐樘的曾祖父宣宗章皇帝(朱瞻基)与朱见潚的祖父是兄弟。他们虽同为仁宗昭皇帝之后, 血缘却已经离得很遥远了。因此,朱祐樘实在是无法理解——他那些嫡亲的叔父什么话都没说呢,这位族叔突然跳出来做什么?   他无端端地跳出来也就罢了,偏偏还将“解决之策”也提出来了, 选择的恰是服阕前后这样的敏感时刻。当初木斋先生(谢迁)正是以孝期作为借口,才帮他将采选良家子之事拖延了二十七个月。而今这个借口眼见着便不能用了, 荆王的奏折来得如此是时候, 此事怕是轻易按不下去了。   尽管如此, 朱祐樘眼底却只有些微苦恼之色, 并无任何动摇之意。如今的他, 已经不是初登帝位的时候的他了。那时候的他刚刚登基,不仅并未真正想清楚自己对皇后的情思,也不擅长流露出强势的态度。故而, 他并未明白地表露出自己的执念,但眼下已经不同了。   他会让所有人知晓,皇后于他而言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他这一世只会有一位妻子,也只会让她生下他们俩的孩子。他的子嗣,必须都是皇后的孩子;他的东宫太子,必须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想到此, 皇帝陛下以朱砂笔给荆王回复道:王叔以朕未有储嗣,请遣官选取女子,的确是王叔的盛情之意。但择取良家子入宫是人伦重事, 不能轻易作出决定。朕即位不过三载,先帝大祥刚过不久,若在此时骤然选妃,难免引起天下的私议。更何况,按照祖宗的规矩,已经朝册后宫便没有再遣官重新选妃的先例。如果朕当真想选妃,也必须禀告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得到她们的允许后方可行事,岂能私自任意而为?   给够理由后,皇帝陛下目光微动,在后头又毫不客气地加了两句:王叔启奏之事确实有不妥当之处。而且朕的想法已定,便不劳王叔为此费心思了。朕的私事自有朕来定夺,也请王叔谨记。   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回复,这封折子自然便被送到了内阁,再发往礼部,之后再经由驿站传送给荆王。不过,三位阁老看过这张折子后,却觉得这可不仅仅是皇帝陛下与荆王之间的一来一往,而是事关皇嗣的大事,绝不能就此平息。   于是,阁老们找了礼部尚书一起前往乾清宫觐见,意欲说服皇帝陛下重新考虑荆王所提之事。他们来到乾清宫后,还不等说话呢,皇帝陛下便道:“若是众位爱卿是为荆王的奏折一事而来,那便不必再提了。朕心意已决,且这也是朕的家事,你们不必再劝了。”   “陛下,皇嗣之事绝不仅仅是家事,而是国事!”徐溥忧心忡忡地道,“东宫一日无太子,朝中内外便不可能安稳。就算是为了国朝的安危与政局的稳定,陛下也该早日开枝散叶,繁衍皇嗣才是!”   “朕也希望能早日诞下皇嗣,但缘分未至,急躁不得。朕与皇后成婚不过区区两年有余,不仅年轻,身体也康健。皇嗣什么时候都可能来,又何必忧虑至此呢?”见先开口的是他,朱祐樘的神色也微微缓了缓,“诸位爱卿便不能等一等么?”   “……陛下,并非臣等不能等,而是等待的年头越长,变数越多啊。”刘健皱眉道,“就算陛下不想采选宫妃,也可择一二宫人宠幸。即使有了皇子皇女,也不会影响皇后娘娘所生嫡子的地位。”   朱祐樘摇了摇首:“不,朕只想要嫡子嫡女,只想自己的子女都是一母所出,如寻常人家的兄弟姊妹那般友爱亲近。朕意已决,众位爱卿不必再劝了。你们等不得,但朕能等得。别说三年五年,就算十年八年,朕也等得。”   刘吉没有言语,默默地领着众人出去了,踏出乾清宫时却望向了刘健:“晦庵(刘健号),老夫记得,两年前正是谢于乔(谢迁字)提出,陛下尚在孝期,须得暂缓采选良家子一事罢。”不得不说,当年谢迁给出的理由确实令人无法反驳。但若是那时他们知道时至今日皇帝陛下竟然生出了独宠皇后的心思,当初便不会赞同谢迁了。   刘健点点头:“的确是谢于乔之意。刘公的意思是?”   “咱们虽然都曾是陛下的先生,但先生与先生也有亲疏远近之分。譬如谢于乔,譬如李宾之(李东阳字),与陛下的情分到底不同些。或许,让他们二人去劝一劝陛下,应当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罢。”刘吉扶着长须,“相信他们应当明白,此事已经十分紧迫,容不得咱们像陛下一样顺其自然而为之了。”陛下无子,藩王自然便会蠢蠢欲动,到时候必然生乱。时局可不会像陛下所说的那般,能等待个十年八年。只要一簇火星燃起,便足以酿成危机。   “让他们二人去劝,不过是其中一策。最要紧的还是——”徐溥望了望西北面,那正是太皇太后所居的仁寿宫的方向,“听说太皇太后在寿诞时便已经提出,希望明年寿诞时能见到皇嗣。”   “若有前朝后宫同劝,陛下指不定能想通。”刘吉颔首道。   刘健皱起眉,理智上他赞同他们的想法,可心中却隐隐约约觉得,皇帝陛下不可能这么轻易妥协。虽说陛下确实是温善宽容的性情,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逆鳞。以他的直觉,或许皇后娘娘便是这片逆鳞,任何人都不可碰触。   于是,在谢迁与李东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两人被派了一个苦差事。刚接到这个差使,他们便意识到了此事的难度。若非内阁三位阁老实在是劝不动陛下,也不会特意指明让他们俩去劝啊。   前往乾清宫的路上,李东阳低声问谢迁:“陛下与娘娘的感情如何?”他刚丁忧服阕归来,至今还不过半年。归来之后升了官,成了左春坊左庶子,仍然兼任皇帝陛下的侍讲学士,经筵与日讲都须得轮值,接触皇帝陛下的机会并不少。但说起来,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对于皇帝陛下的了解已经不如同僚了。传闻中的皇后娘娘,他也从未见过。   “犹如民间夫妇。”谢迁此时的心情是最为复杂的。因为他从平日皇帝陛下流露出的蛛丝马迹里判断,帝后之间的感情绝不仅仅是形同民间夫妇那般简单,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恩爱。他们此去,必定只可能失败,绝不可能成功。   果然,一见到他们,朱祐樘便勾起了唇角:“两位先生也是来劝朕的么?”   李东阳何其聪敏,立即判断出今日绝不是相劝的好时候,于是便道:“臣甚么都不知道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来了。”都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还得仔细调查一番,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谢迁则长叹道:“陛下当年便已经想到今日了么?”若是如此,当年的他可谓是正好如了皇帝陛下的意了。不过,就算他当时没有劝阻的意思,皇帝陛下说不得也会不断地暗示他,依然还让他出面舌战群臣罢。当时的胜利确实是他的战绩没错,可如今说不得就变作了他的罪责了,言官们不可能会放过他。   “当年只是模模糊糊似有所感,确实并未想到今日。”朱祐樘坦诚地答道,“皇后不辜负朕,朕便不辜负皇后。朕还以为,这样的情感,木斋先生定然是能够理解的。”谢迁也只有一妻,夫妇二人的情深义重早已被人传为了佳话。   谢迁沉默片刻,方答道:“臣能理解陛下此刻的心情,但陛下毕竟与臣不同,乃是担负着天下与万民的天子。天子不可因私而废公,亦不可因私事而影响政事。陛下的责任何其重大?岂可任性而为呢?”   “木斋先生错了,无论朕担负着甚么,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朱祐樘摇摇首,回道,“我只钟情于自己的妻子,又怎么能与其他女子虚与委蛇?又怎么忍心她痛苦无助?宫廷所有的风云变幻,皆是由是非太多而起,皆由人心太过复杂而起。”   “而一个简单的家庭,是不会有任何是非的。木斋先生、西崖先生何不耐心地再等些年头呢?当年父皇将近三十而立方知道朕的存在,方真正有了子嗣传承。你们何不等到那时候,再来相劝呢?若是彼时朕与皇后仍无子嗣,朕自然会想出合适的应对之策。”   李东阳拧紧眉,望了望谢迁,点了点头:“陛下说得是。而今陛下与皇后娘娘正是千秋鼎盛的时候,臣等也不必太过着急了。”   “……”谢迁苦笑着,几乎能预料到接下来的狂风暴雨,应当都是冲着他来的。言官们不好说皇帝陛下的过错,自然会将担忧与怒火都指向他。说不得还会有人觉得,若是当年没有他拦着采选之事,指不定现在东宫太子都已经立了。   唉,可是,皇帝陛下一片情意,何尝有错呢?群臣未雨绸缪,又何尝有刻意冒犯之意呢?所以,错的便只是他了……   接连挡了两批人马后,朱祐樘很快便又迎来了第三批——那便是仁寿宫周太皇太后派出的女官。他刚回到坤宁宫,正想着是该将此事隐瞒下来,还是尽数告知自家皇后,女官便过来请他与皇后往仁寿宫一行。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的回复引自孝宗实录   陛下的回复确实有点不客气了,一定是被手伸太长的族叔惹恼了╮(╯▽╰)╭ 第204章 祖孙对峙   “皇后身体略有不适, 朕已经让她安心歇息了。”朱祐樘脚步一顿, 转过身便挡住了正斜倚在贵妃榻上打算起身相迎的张清皎。闻言, 张清皎望着他的背影怔了怔,立即从善如流地躺了下来,顺带轻轻地咳了两声。   肖尚宫与沈尚仪反应也极快,一个作忧虑状低声吩咐云安去将谈允贤请过来给娘娘诊脉;另一个则张罗着亲自忙前忙后, 连茶盏都是自己端了到贵妃榻前,细声细气地让娘娘用些茶水缓解嗓子不适。   朱祐樘以眼角余光往后瞥去, 就见自家皇后正双手攥着身上的薄毯, 眨着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 看上去既可爱又无辜, 不由得也轻轻牵起了唇角。而仁寿宫派出来的女官品阶不高, 一直低垂着首,自是瞧不见帝后二人的眼神传递。   “咳咳,万岁爷, 既然是祖母召见,我去一趟仁寿宫应当也是无妨的。”说罢,张清皎便假意作无力状要坐起来。肖尚宫赶紧按住她的肩:“我的娘娘,都病成这样了,如何还能出去?若是受了凉风,病得越发重了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后娘娘若是知道了, 也只有心疼娘娘的,哪里会让娘娘过去呢?”   “是啊,卿卿便留在坤宁宫罢。”朱祐樘接道, “等到病好些,再去给祖母问安也不迟。”而后,他便示意仁寿宫的女官先去回话,他稍候便过去。   女官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朱祐樘转过身,坐在了贵妃榻旁,微微皱起眉,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是好。张清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掌:“万岁爷,可是发生了甚么事?不然,你怎会如此为难?还不让我去见祖母?”其实,不必费什么心思多想,她也能猜得出来这件必定与她有关的事究竟是什么。   朱祐樘长长一叹:“荆王上了一封奏折,让我采选妃嫔、延绵子嗣,被我回绝了。三位阁老、木斋先生和西崖先生先后都来劝我,想必祖母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她眼下正在气头上,指不定会迁怒你,所以你短时期内便别去仁寿宫了。”   张清皎无奈而笑:“可我也不能让万岁爷独自承受祖母的怒火啊。”   “你若是出现,祖母的怒火指不定就都冲着你去了。”朱祐樘摇首道,“放心罢,我去与祖母说。一次两次她或许无法理解,但十次八次总能让她想得明白些。”   他很清楚,世间对女子、对“母仪天下”的皇后多有苛求。即使是皇帝不想纳后宫,说不得其他人也都觉得是皇后善妒不贤。他不想让自家卿卿承受这样的指责与罪名,更不愿让祖母转移发怒的对象。卿卿若是在场,祖母说不通他,定然只会责怪卿卿给他吹了枕头风。两人日后的关系便会越发僵硬,指不定气头上的祖母还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   他想保护卿卿,最大的难处便在于祖母。毕竟,祖母不是作为晚辈的卿卿能应付得来的,也只有他坚持立场,与祖母仔细分说清楚了。   暂别自家皇后,朱祐樘便去了仁寿宫。留在坤宁宫的张清皎坐在贵妃榻上,听着外头萧瑟的秋风声,忽然道:“肖尚宫,将宫人的名籍簿给我。”前朝后宫步步紧逼,便以为她会乖乖地就范么?很抱歉,她不是货真价实的国朝女子,感情有洁癖,绝不可能将自己的夫君给任何人!既然他们想施压,那她便唯有抵抗一途了。   ************   仁寿宫,周太皇太后望着微笑的孙儿,轻啜了一口茶:“听说皇后病了?”   “最近天候愈来愈冷,许是有些着凉了。前几日她的脸色便不太好,今天实在是撑不住了。”提起自家皇后,朱祐樘眼底便是止不住的温柔笑意,“祖母这里的炭火可足?出去走动时也须得注意些,千万不能受了寒气。”   周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她的身体不是素来不错么?或许这不是身病,而是心病罢。皇帝,是不是连你也怨我这些天一直逼着你?”她是长辈,自然不需要与晚辈婉言什么,只需直率地将她的意思尽数道出便足够了。   “孙儿知道,祖母是为我们打算。”朱祐樘垂下眼。   “不,我不是在为你们打算,是在为你打算!”周太皇太后着重说了“你”字,定定地望着他,“我一直以为,你与你父皇是不同的。却没想到,你们父子竟然都是痴情种。你可知道,你如今提起皇后的模样与你父皇提起那宫婢时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不,祖母,孙儿觉得完全不同。”朱祐樘淡淡地道,“我钟情皇后,是天经地义之事,因为皇后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父皇钟情万氏,是宠妾灭妻,于宗法礼仪上大有不妥。”这是他首次公开评论先帝与万贵妃之事。虽说碍于辈分与孝顺,只能用毫无感情偏向的词句,但谁都能听得出来他冷淡的口吻。   周太皇太后怔住了,拧起眉来:“不错,她是你的原配嫡妻,你宠她确实无可厚非。但是,皇帝,她虽身为中宫,行事可不像是皇后该为的!善妒便是女子最大的不贤,便是皇后最大的不贤!我可以容忍她善妒,但绝不能容忍她妨碍了你的子嗣。你父皇尽管宠万氏,但好歹也没有因她断了自己的香火!”   “祖母,皇后并未善妒,是孙儿不想碰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朱祐樘道。他已经不想争论当年万贵妃究竟杀害了他多少兄弟姐妹了,为过去的事分说,如今已经毫无意义。   “一则,孙儿不喜后宫烦扰,更不喜勾心斗角之事,所以我的后宫越简单越好;二则,孙儿不想让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经历我当年的悲痛与煎熬,不想让他们年幼时得不到父母的宠爱,也不想他们年长后为了太子之位争个你死我活。”   “所以,孙儿早便已经下定决心,只想与皇后诞下嫡子嫡女,只想让嫡长子成为东宫太子,只想过着寻常夫妇那种相濡以沫的日子,而不是互相防备、两看两相厌的生活。孙儿所求很简单,望祖母成全!”   说着,朱祐樘便双膝跪了下来,向着周太皇太后叩首。   周太皇太后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仿佛浮现出当年长子为了万氏那个宫婢与她顶撞的模样。当年她的怒气只会比如今更盛,然而结果又如何呢?长子依然我行我素,宠得那个宫婢无法无天,将宫里闹得乌烟瘴气。   依稀间,眼前的孙儿与当年的长子仿佛重合了起来,她甚至还想起了对她不假辞色的英庙。呵,再往上的宣庙为了孙后不惜废掉了没有任何过错的胡后,太宗在仁孝皇后去世后行为失常却再未立后——仔细说来,皇家确实是一脉相承的情种啊。   几代情种之后,竟又生出一个居然宁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种,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意外。她对这样的情种太熟悉了,无论她再如何坚持,都不可能动摇他们。不管他们是否孝顺,不管他们是否温和,在这件事上都绝不会退让。当年她使尽了一切办法对付钱后,又使尽了一切办法对付万氏,都没有凑效。   “你可知道,没有子嗣,朝堂与后宫中便始终藏着隐患?!”定了定神后,周太皇太后低声喝问,“没有子嗣,便会助长别人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或许还会闹出无法收拾的局面!即使如此,你也不会后悔?!”   “孙儿不悔。不过,祖母为何如此笃定,孙儿与皇后不会有子嗣呢?孙儿和皇后都不过是双十年华,还有一二十年呢。等到那个时候,祖母再来替我们着急也不迟。”朱祐樘道,“祖母何妨再等一等呢?”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等不了那么久!”周太皇太后冷声道,“你有何打算我不管,但若是不能亲眼见到你有子嗣,我便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罢了,我不再劝你,你也不必再劝我。我只管给你寻来合眼的女子,至于你是否会宠幸她们,却不是我能管的事了。但我必须尽心尽力,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去了地下也无颜见英庙与你父皇!”   “……祖母……”朱祐樘自然知道,仅仅是一次沟通,不可能劝得周太皇太后回心转意。她摆出这样的态度,意味着这次谈话也该结束了。“祖母原本是想劝我,接受荆王王叔的建议,采选良家子么?”   “不错。对于我而言,对于前朝后宫而言,你的子嗣远比虚无缥缈的私议更重要。何况,如今服阕之日眼看便要到了,等到二十七个月过去之后再采选女子,于你的名声也不会有任何妨碍。”周太皇太后道,“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在近期下懿旨。”   “祖母何须如此?”朱祐樘长叹一声,“已经册封后宫,再采选妃子,祖宗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此事若是传出去,孙儿的名声不要紧,可祖母和母后……”   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觉得似乎确实不能按非常时期来行非常之法。仔细说来,历代先祖也没有采选几次妃子的先例,礼部不可能同意。若是如此,便只能采选宫女了,但选了宫女却不能放到皇帝身边,与不选又有何区别呢?   她心思急转,却并未让朱祐樘瞧出端倪来,只冷道:“此事我自有章程,你不必管。皇后最近病了,这事儿也不必由她来操办了。”说话间,竟是将皇后对于此事的处置权也一并夺了过去。 第205章 釜底抽薪   回到坤宁宫后, 朱祐樘坐在自家皇后身边, 看她不急不缓地翻着宫人名籍簿, 闷闷地道:“祖母果然怨怪上你了。明明是我不愿采选宫女,我不愿宠幸其他人,在她看来便是你善妒,是你不容人, 妨碍了我的子嗣。”他并不是头一回领教周太皇太后的固执,却是头一回亲身经历她不讲道理的强势, 心里颇有几分失落。   “万岁爷不是早有预料么?祖母毕竟是长辈, 习惯了宫里一直是三宫六院, 很难接受咱们两厢厮守的想法。别说是祖母了, 便是外头与咱们同龄的年轻举子, 或许都觉得万岁爷的举动不合时宜呢。”张清皎缓声道,提起笔在某个名字后头轻轻一勾。   “祖母已经决意要采选了。采选宫人的可能性大些,毕竟频繁采选宫妃并没有先例。不过, 以她的性子,若是定要采选宫妃或许也没有多少人能阻挡住。此事她会全权做主,说是既然你病了,便不必操办了。”说到此,朱祐樘长长一叹,“我会去给母后问安, 请母后为咱们分说一二。”   闻言,张清皎按住他的手,眼波微动:“祖母正在气头上呢, 即使是母后去劝她,也只会被她视为有私心,不全心全意替你着想。若是采选之事连母后也插不进去手,咱们便只得任祖母行事了。倒不如请母后在合适的时候出面,即使要选宫人或者宫妃,也可稍稍劝着祖母一些。”   朱祐樘点了点头:“卿卿说得是。”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宫人名簿上,不由得挑起眉:“这是打算做甚么?”   “万岁爷相信我么?”张清皎勾起红唇,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朱祐樘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无论卿卿想做甚么,我都支持你。你若想处置这些宫人,应该也自有你的道理。”他知道,自家皇后绝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小媳妇。瞧着秀丽温柔,其实骨子里极为强韧。既然祖母步步紧逼,她自是不会仅仅依靠着他来抗争,必然也会使出自己的手段来。   张清皎依偎在他怀里,浅浅而笑:“万岁爷可知,皇城里的宫人究竟超额了多少人?按照去岁的名簿与各宫的仪注进行核算,每个宫里的宫女其实都是超额的。若是每个人各司其职,包括各宫应该留的宫女,再加上负责御苑以及其他杂务的宫女,宫里顶多只需留一千五百到两千宫人便足够了。”   “记得卿卿曾经说过,眼下宫内的宫人足有七千有余。”朱祐樘低声道。   “是啊。我原打算在十年内,每年放归一部分宫人,缓缓将宫人的数量降至两千左右。不过,眼下已经容不得徐徐放归了。那便索性多放些,好教祖母有理由采选新宫人来添补部分空缺罢。”张清皎说得云淡风轻,“放归一千五百至两千宫人,也是成全人伦之情的大善事,正好为咱们未来的孩儿祈福。”   朱祐樘目光一闪,已是明白了自家皇后的心思。他微微垂首,唇贴在她的额侧,低声笑道:“若是一次放归不够,那明年便再放归一回。说不得上天知道我们行如此善举,便会尽快让咱们的孩儿降生呢?”   ************   就在前朝众臣纷纷弹劾谢迁,指责谢迁耽误了皇帝陛下纳后宫生子嗣,而谢迁也一人难敌众口的时候——始终神隐的皇帝陛下忽然在朝堂上道:“采择宫妃不合祖宗成例,朕也并非只有这一种求子之法。倒不如放归宫人,成全她们的人伦大义,以此功德祭祀上天更合适一些。”   帝后打算行善举,言官们自然不会反对。历朝历代也都有放归宫人的先例,无一不是为了积攒功德祭祀上天。至于祭祀上天的目的便各种各样了,有的是祈求风调雨顺,有的是祈求宫中平安,也有祈求皇嗣的。   “陛下打算放归多少宫人?”刘吉问,“若是放得太少,怕是很难以此敬天;若是放得太多,又恐影响宫中的日常起居。故而,放归一事也不能太急迫,须得仔细算一算,才能拟定合适的章程。”   “刘爱卿安心罢。放归一事,属于宫务,理应由皇后拟定章程。皇后素来聪慧仁善,定然会作出最合适的打算。”皇帝陛下说罢,便让司礼监宣布退朝,施施然地离开了。群臣躬身行礼相送,三位阁老抬起眼来互相看了看,怎么都觉得陛下此举应当是“预谋已久”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这件事刚传进仁寿宫周太皇太后的耳中,皇帝陛下便已经明发敕旨:因垂怜宫人一入宫门便与家人两相决绝,故而决定放归两千宫人,成全她们的思乡之情与人伦大义。各宫将择出愿意回乡的宫人,由东厂与锦衣卫专程送她们归乡,将她们妥善安置。   “这……这一定是皇后的意思!”周太皇太后脸都气红了,“听说我要采选宫人,不许她沾染此事,她便特特地劝服了皇帝放归宫人!这不是刻意与我唱反调、和我作对,还能是甚么?!”她要采选宫人,皇后就要放归宫人,这显然便是与她打上擂台了!   “娘娘息怒。”女官们跪了一地,劝道,“听说坤宁宫要放归宫人,为的只是求子。想来皇后娘娘是着急子嗣了,未必有与娘娘作对的意思啊。她若是不赶紧些怀上皇嗣,等到过几年万岁爷的心思变了,宫里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呢?”   “呵,你们想得倒是简单。”周太皇太后冷冷一笑,“别以为她年纪小,你们便轻看了她的手段。瞧瞧这两年她做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绝非兴致突来,而是有她自个儿的谋算。如今宫里谁不念着她的好?说起她来谁不是满口夸赞?怕只有我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其他人还当真以为她性情温善慈悲呢!”   众女官不敢再多言,却也都在心底觉得太皇太后未免想得太多了些。皇后娘娘才多大的年纪?平日里一直都笑眯眯的,宫里几乎没有比她更和善的主子了。虽说确实也做了不少事,但领着皇子皇女们顽耍的时候,分明还是少女的脾性。这样的皇后娘娘,为子嗣着急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有余裕谋算什么?   “也罢!她放归她的宫女,咱们仁寿宫的人,一个也不许她动!”周太皇太后又道,眯起眼睛来,“正好,坤宁宫与乾清宫若是缺了人,立即便能采选宫女补上去!她放她的,我采选我的,两不相干!”   同一时刻,慈寿宫。   “想不到你还是个牛脾气。”王太后笑叹道,伸出指头点了点张清皎的额头,“就不能先软和些时日,等母后消气了再提此事?如今闹出这一出来,母后恐怕觉得你是故意与她打擂台呢,应当更是气得急了。”   “我就是在与祖母打擂台。”张清皎轻哼一声,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稚气。此时此刻的她丝毫没有稳重之态,流露出的是与她的年纪相合的情绪,却依旧令人觉得分外怜爱:“万岁爷都已经给祖母跪下了,祖母还不肯体谅我们,要给万岁爷身边塞人。那我便釜底抽薪,让她没有人可塞便是了。”   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确实不够冷静,也不够理智。可哪个女人遇上这种事能全然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呢?这份感情是她最珍视的,她无法容忍任何人从中作梗,更无法容忍谁使手段与计谋离间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想放归的,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宫人?”王太后怔了怔,笑道,“若是如此,怕是落实了你善妒的名声了。”放归的都是有可能被宠幸的年轻宫人,都是对自己有威胁的宫女,目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若不放归二十五岁以下的宫人,放归又有何意义?”张清皎摇首道。她对放归宫人的选择倒并非全然为了反击,而是早有打算。   “若是年老的宫人出宫,即使她们回到家中,也只能孤独终老,已经无法经历寻常女子的生活了。稍好些的或许还能当一位受到尊重的女先生,但一无所长的那些便免不了孤苦度日。与其让她们回家受苦,与数十年不曾见过的兄弟子侄一起生活,倒不如在宫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更好些。”   王太后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但也不能太过急切。仁寿宫里年轻宫人众多,但母后决计是不会让你动的。慈寿宫、坤宁宫、乾清宫等处的年轻宫人合计起来又能有多少呢?有些宫人正好是各宫的亲信,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也没有人会舍得放走她们。”   “母后放心,我会命人仔细调查这些宫人的意愿。二十岁以下的先不放归,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依照她们的意愿行事,二十五岁至三十岁的才应该是放归数量最多的。至于三十岁以上的,也都看宫人的意愿。”张清皎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些心思浮动的,断然是不能留的。”   “心思浮动的多在仁寿宫,你打算如何行事?”王太后又问。   “如果她们一直待在仁寿宫,自然很难处置她们,目前或许也只能靠万岁爷了。”张清皎回道,“冲撞御驾等等,许多宫规都能用在她们身上。我倒也不会将她们如何,只需她们出宫归家便足够了。如果祖母一怒之下将她们赐给万岁爷,人都到了我的手上,倒是更容易处置了。”   王太后柔声道:“你呀,还是须得更冷静一些才好。即使有一箭双雕之意,也不能教人一眼便看穿了。母后毕竟是长辈,若是惹怒了她,可不是甚么好事。莫急,慢慢来,只将此事当成是做功德的好事,其他目的都暂缓一缓。”   张清皎垂下眸,咬了咬唇:“母后,就算是惹恼了祖母,我也不后悔。我须得让祖母知道,我并不是娇弱可怜的小女子。”她当然知晓,王太后所言的才是最合适的处事之道。可是,她心里的情绪依旧起伏难定,一时间难以平息。   “是,你不是。”王太后揉了揉她的头发,“可如今你到底根基不稳,不适合针锋相对。母后若是真的盛怒难消,有足够多的理由逼着皇帝废后。走到那种水火不容的地步,又何苦来哉?等你诞下太子,再强硬些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   皇后娘娘也会有发怒冲动的时候,_(:3∠)_   因为皇帝陛下也是她的逆鳞 第206章 统计放归   “听说了么?万岁爷发下敕旨, 说是要放归两千宫人回乡!”   “真的么?两千?天哪, 宫里拢共也就七八千宫人罢?能抽得出两千人放归么?”   “怎么会抽不出来?听说尚宫局早便核算过了, 宫里留下两千宫女便足够了。就算眼下放归了两千人,还是绰绰有余呢!只是不知,这样的好事能不能轮到咱们!若是我能回家,可是一刻都不想在宫里待着了!”   “唉, 就像你所说的,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咱们呢?就算是放归, 也只会挑年老的和年轻的。咱们这种眼看就要三十岁的, 留在宫里既不会生出甚么乱子来, 也不至于老得做不动活儿。我啊, 根本不敢将这种好事往自己身上想!”   自朱祐樘明发敕旨后, 宫里的每个角落里几乎都能响起类似的讨论声。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宫回家,早日见到已经十余年未见的家人;有人犹犹豫豫,到底舍不得宫里能吃饱穿暖的日子;有人随波逐流, 留下亦可,出宫亦可,根本没有自己的打算;有人怀着野心,根本不愿意离开这个富贵乡。   翌日,张清皎便命女官前往各宫,统计每一个宫人的出宫意愿。务必求真求实, 绝不能强迫那些不想出宫的宫人,令原本积攒功德的善事反而变成了恶事。   负责去仁寿宫统计的,是由肖尚宫带领的尚宫局众女官。结果自然不必说, 年轻宫女一个个都眼眶红红地不想离开,倒是几个已经五六十岁的老宫女被“推”出来充数。尽管肖尚宫能看得出来,这些老宫女眼底都带着对未知的惶恐,但当她反复询问时,她们轻轻嗫喏着,依旧是不敢多言。   “太皇太后娘娘说,放归宫人确实是积攒功德的善事。万岁爷与皇后娘娘一心行善,她也十分感怀。这些宫人都早已年老,服侍过的主子也先后去世了。她们留在仁寿宫也只能守着空空的宫殿,日子一直过得没滋没味的,倒不如归家养老、颐养天年呢。”仁寿宫的女官笑道,口齿极为伶俐。   肖尚宫与她虚应了几句,顺着她的话夸赞了周太皇太后一番,便带着这几个老宫女回了坤宁宫。既然仁寿宫没有足够多的宫人想离宫,尚宫局众女官便分别奔赴了西苑、万岁山等处。既然要放归两千人,六局怎么也得分别统计出三百多个要离宫的宫女才算完成了皇后娘娘的命令。   负责去慈寿宫统计的,是由沈尚仪带领的尚仪局众女官。从王太后到诸位太妃,都对此事十分支持。早在沈尚仪等女官前来时,她们就已经询问过在身边服侍的宫女了。即使是那些服侍了她们好几年的宫女,若有想离宫的,她们也不会不肯放手。人各有志,又何必勉强她们白白荒废了青春呢?   “太妃娘娘,奴婢不想走!奴婢还想在太妃娘娘身边服侍!”出自张太妃宫殿里的一位年轻宫女临来反悔了,流着泪道,“太妃娘娘对奴婢的好,奴婢心里一直都记着。反倒是奴婢的爹娘兄弟,几乎从未对奴婢好过。当年采选宫女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可惜以后不能拿奴婢换彩礼,根本从未真正想过要疼惜奴婢……”   张太妃眼眶微红,叹道:“你才二十出头,跟着我也不过是在宫里白白耗费年华罢了。宫里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你又何必定要跟着我,孤孤单单地在这里老死呢?你不是一直喜欢孩子么?难道你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不想成为娘亲?”   年轻宫女愣住了,心底似是在挣扎着做选择。张太妃知道她又一次动摇,摇着首道:“放归,也并不意味着定要让你归家,安心罢。烦劳沈尚仪向皇后娘娘禀告,给她这样的宫女更好的去处。”   “太妃娘娘放心,臣必定会据实以告。无论她们心里有何隐忧,都可据实相告,皇后娘娘必定会想出适宜的解决之道。”沈尚仪道,目光从其他宫女身上掠过。果不其然,有王太后、吴废后、柏太妃、张太妃等鼎力支持,其他太妃也都不敢有什么异议,无不尽力而为。仅仅慈寿宫一处,便放归了三百余宫女。   当然,放归的数量早已经过尚宫局核算。慈寿宫内眼下宫女的数量依旧是充足的,不会影响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的生活。不过是每位主子身边的人往后都需更尽心尽力一些,分担放归者的活计罢了。   坤宁宫与乾清宫以及清宁宫放归宫人的统计,是由张清皎亲自完成的。同样在这一日,她先将坤宁宫与乾清宫的宫女都唤到跟前,柔声道:“万岁爷昨儿发下的敕旨,你们应该也都听说了。若是有谁想归家,便尽管直言罢。”   上百宫女跪满一地,没有任何人出言。她们都是张清皎亲自筛选过几遍才放在身边伺候的,年纪在十五六岁至三十岁之间,在坤宁宫和乾清宫里各司其职。除了二十岁以下的数十人外,其他人都在这次放归的年龄范围之内。   “不必顾忌我,更不必顾忌万岁爷。若你们思念家人,或者想出宫过寻常人的日子,万岁爷与我心里也都会替你们高兴。寻常人家身边的婢女丫鬟尚能放良呢,没道理你们这些宫女倒是没有机会自己选择未来的生活。”   一个平日里负责抬舆的宫人垂下首,有些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奴婢想出宫……”   “好,我记得你的名字,你是洪善娘罢?是大兴县人士,家里离京城不远。”张清皎道,在名簿上轻轻勾了她的名字,“进宫将近二十年了,确实该回家去瞧瞧父母了。”一入宫门深似海,极有可能一家人彼此都不知生死,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她希望宫人们的命运与宫妃们的命运一样,都可因这次放归而改变。即使这一回不能惠及所有人,未来迟早有一天,她们都能按自己的意愿而来,按自己的意愿而离开。   坤宁宫与乾清宫的宫人拢共也只有十人想离开,其余人如云安一般,都坚决表示一定要留在娘娘身边服侍。“奴婢都已经不记得父母和兄弟姊妹是甚么模样了,若是回家恐怕也像是熟悉的陌生人一般,一辈子都很难恢复亲近了。倒不如一直服侍娘娘,若有机会给他们送些银两,谢过他们的生养之恩便罢了。”   清宁宫里还有将近一百宫人,里头有一半是当年周太皇太后以及王太后、万贵妃等陆陆续续送给朱祐樘的。即使她们什么活计都不用做,只是被“荣养”着,孤零零地待在清宁宫里,也已经濒临绝望的边缘了。再有野心的人,在被人遗忘了两三年后,也不可能还有当初的心气。更何况,不少人原本便没什么想法,只是因皮相生得好些,便被送到了清宁宫,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娘娘,奴婢真的……真的能出宫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后,好些人几乎是喜极而泣,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希望。当然,也不乏有人心思再度活络起来,希望有机会调换回仁寿宫甚至是来到坤宁宫、乾清宫。   “只要你们愿意,都能出宫。”张清皎点头道。   “奴婢,奴婢想出宫!不过,奴婢不想归家,只想嫁个合适的夫君!还请娘娘为奴婢做主!奴婢相信娘娘!”一个宫女忽然抬首道,“奴婢就嫁在京城,日后娘娘若有差遣,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奴婢一定遵从!!”   她的话音刚落,便陆续又有几位宫女也磕头请娘娘为她们做主。比起家里不靠谱的父兄,她们当然更信任皇后娘娘。毕竟,这位娘娘的仁善名声在外,也愿意为宫人着想,绝对是位难得的主子。若不是她们是被主子送到当年的太子殿下如今的万岁爷身边的,不可能有机会跟着皇后娘娘,或许她们就不会一心想着出宫了。   张清皎怔住了,没想到这些宫女竟然还会有这样的需求。思索片刻后,她点了点头:“既然你们想让我给你们主婚,那我便替你们筹谋一二罢。当然,如果你们眼光太高、太过挑剔,怕是我出面也不可能给你们寻得合适的夫婿。”   “一切听凭娘娘做主!”这些宫女齐声道,仿佛将皇后娘娘当成了她们的主子。不过,仔细算起来,她也确实是她们的主子。无论她们先前是什么人送到清宁宫的,清宁宫的女主人便早已是她们的主人了。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统计,拢共有将近三千宫人想要出宫。张清皎从中挑选了两千人,剩下一千人只得再等下一次放归。有些不想出宫,心思却实在是太明显的,也先后因触犯宫规,被罚出宫。仁寿宫里的宫女也被朱祐樘狠狠罚过一回,周太皇太后见孙儿发怒,自然也不会为了两三个宫女与他过不去。   在朱祐樘看来,这次放归宫人之事,自家皇后的处理已经很细致了。却没想到,张清皎再度让尚宫局对放归的两千人进行了各种归类。他问起来的时候,她带着笑意,细细地给他解释起来:“虽说她们都想出宫,但出宫的目的各不相同。仔细想想,我也不希望她们出宫后便泯然众人,从此与寻常妇人没有任何差别。”   “那卿卿有何打算?”朱祐樘颇为好奇,打量着她后,又笑道,“之前,卿卿还颇有几分杀气腾腾之感。如今的卿卿却全然不同了,就像是当初设想宫妃会亲、提出设立尚医局的时候那般兴奋惬意。”当然,他也更希望看到这般全身心投入自己想做之事的皇后,不愿她陷入纷繁杂乱的情绪当中去。   “是么?”张清皎眨了眨眼,失笑了,“母后的一席话,让我冷静下来了。其实,我早有放归宫人的念头。并不是为了积攒甚么功德,也不是为了和祖母打甚么擂台,只是纯粹想满足她们的愿望罢了。先前情绪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反倒忘了此事的初心。”   “我知道,卿卿想做的事有很多,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她们而已。”他的卿卿,隐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纯善,却偏偏又有冷静果断的聪慧,能够将看似不可能的善念变成现实。这是一种令他觉得惊叹无比的天赋,也是她性情中最为独特之处。 第207章 妥善安排   张清皎牵着朱祐樘来到了书房, 展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在了书案上。朱祐樘挽起袖子给她磨墨, 便见她取了一只兔毫笔, 在宣纸上分别写下了五行字:年六十以上,年四十至六十,年三十至四十,年二十五至三十, 年二十至二十五。   “此次放归宫人共计两千,若按年龄来分, 大致可划分为这五类。每一类人所思所虑完全不同, 出宫的目的亦并不相似。我觉得, 若是只让她们出宫, 不安排她们日后的生活, 并不是真正为她们打算。唯有她们都得偿所愿,老有所养,年轻者有所依, 才能算是放归成功。否则,即使是心怀善意,想做善事,所得的或许也会是恶果。”   朱祐樘沉吟片刻,颔首同意:“若是安排不慎,将她们都送回家去, 父母兄弟却不在了,她们又该如何生活呢?如果她们在宫外过得反而不如宫里舒适,放归便毫无意义了, 倒不如将她们留在宫里得好。”   “不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张清皎用兔毫笔在“年六十以上”这行字上画了一个圈,“不如我们一个一个仔细分析,这些宫人出宫的目的是甚么。譬如,年纪在六十岁以上的老宫人,为何想着出宫?”   “宫里不会给普通的宫人荣养。”朱祐樘目光微动,“我记得,卿卿曾经提起过,除去某些因劳苦功高而封为诰命的宫人之外,其余老宫人或者罪责深重的宫人都被遣去了浣衣局。若在那里熬上两三年,或许便撑不过去了……”   “不错,万岁爷这两年封的宫人,不是一直在祖母身边伺候的老人,就是母后身边的亲信。仔细算起来,拢共也只有三四个人罢了。除了她们之外,其他老宫人都不会这般幸运,能够在宫里荣养。因此,许多年纪在六十以上的老宫人都希望能出宫,单浣衣局里便有数十个快熬不住的苦求我放她们离开。”   说到此,张清皎轻轻一叹,在“年六十以上”底下连出两根线,分别写“求生”、“求安稳”。“她们已经无处可去,但即使如此,也都希望能够出宫,体体面面地老去、死去。所以,我会安排一处宅院,专门作为宫人的养老之所。正好,也能让一些无处可去的中年宫女去照料她们。她们的生活所耗费的银两,便从咱们那三间义卖铺子里拨出即可。”至于生病医治等等,还有尚医局的医女与侍医呢。   朱祐樘提起笔,也在“年四十至六十”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年纪的宫人,一则与那些老宫人一样,不想在浣衣局度过余生;二则她们尚有些气力,能够做些简单的活计,故而不能与老宫人一样安置。”   “不错。这些宫人也都没想过要回家,毕竟离家实在是太久了,她们也不可能指望从未见过面的侄儿侄孙供养自己。不过,因她们尚有余力,倒是可尝试自力更生。一则,她们都会绣花打络子。我会选一座宅邸安置那些愿意做绣娘的,将她们的绣品放到义卖铺子里托售,卖出之利减去原料的价钱,便是她们的工钱。”   “二则,部分宫人以前也曾是服侍过太妃的宫女,颇识得些文字,对礼仪规矩也甚为了解。若是有人家愿意聘她们为女先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去处。若是与主家相处得好,主家便会荣养她们,未来也算是十分安稳了。我会邀一些诰命夫人从中牵线,给她们择取合适的主家。”   朱祐樘仿照她方才的做法,也连出两根线,分别写“求生”、“自力更生”。张清皎又在“自力更生”底下补充“绣娘”、“女先生”以及“照料老宫女”——最后这行字再以虚线与“年六十以上”相连。   朱祐樘瞧着,觉得这般勾勾画画看似凌乱,实则条理极为清晰,兴致不由得越发高了些。不等自家皇后画圈,他便又在“年三十至四十”上画了个圈:“这般年纪的宫人,除去先前所提的绣娘、女先生以及照料老宫女之外,又多了新的选择。”   “不错,三十出头的一些宫人,其实还希望能成家。按她们的年纪,若是嫁出去做继室,应当也是无碍的。只是须得替她们仔细寻找合适的人家,不能让她们因心急误入了那些品性不好的人家。”张清皎道,“而且,有些人也想念家人,希望归家之后再做打算。若是她们已经下定决心,由父母主婚倒也不错。”   “她们还想让卿卿给她们做主安排夫婿?”朱祐樘颇有些惊讶,“卿卿并非她们的父母,又忙于宫中事务,如何能安排得过来呢?”   “可我是她们的主子呀。”张清皎笑道,“谁家放婢女出去的时候,明知道她们家里没有长辈做主,还不给她们指定婚事安排好出路?即使我没有空闲,也能让人帮忙,或者命人毛遂自荐不是?”   “毛遂自荐?”朱祐樘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卿卿想将消息透出去,让人上门来求娶?”   “想娶妻,自然须得上赶着些。咱们这些宫人可都是出自良家,礼仪规矩样样都好,必然不愁没有人求娶。”张清皎道,在“年三十至四十”下增添了“嫁娶”与“归家”,“万岁爷,可不仅仅是这个年纪的宫女希望我能做主。若是算起来,这一回,拢共有将近四五百宫人希望我给她们择取一位良婿呢。”   朱祐樘看向“年二十五与三十”,在上头画了一个圈:“她们出宫的目的,应该是以‘嫁娶’与‘归家’为主。依卿卿所言,竟是想‘嫁娶’的更多些?宁愿让卿卿安排,也不愿回家后再让父母主婚么?”   “家家都有各自的难处。若是她们认定了,父母安排的婚事必定比不上我给她们安排的,自然便会求我做主。”张清皎道,给“年二十至二十五”画了个圈,“这般年纪的宫人倒是更愿意归家,求我做主的稍少些。以她们的年纪,不必去当别人家的继室,寻些年纪较大、被耽误了婚期的夫家即可。”   “看来,卿卿已经有安排了。”朱祐樘道,“不知卿卿想给她们寻怎样的夫婿?”   “我能给她们寻得的,多半应该是京中卫所的军士。尽量择取那些稍有一官半职在身的,性情率直好相处的。”张清皎思忖片刻,“再者,或许也会有些中等商户。他们不愁钱财,若能娶得宫人,与宫廷多少有些关系,颜面上也能增添些光彩。只是,不能让那些利欲熏心,想利用宫人的身份大肆谋利之人钻了空子。”   “农户也未尝不可,但也须得是殷实人家,日后说不得能走上耕读一途。另外,也许还会有些秀才也愿意,不过……家境不错的秀才应当不会考虑无依无靠的宫人为妻,那些家境较差的秀才许是不会在意这些。”   “宫人们多半都积攒了些月例作为积蓄,可以作为压箱银。我会再给她们分别填补一些,替她们置办几台嫁妆。宫中那些能给她们用的陈年布匹,也都可分给她们放在嫁妆里,多少也算是不错的料子了。”   算着算着,张清皎忽然笑了:“万岁爷,我忽然觉得,明明咱们的妹妹都没有出嫁,给这些宫人仔细打算,竟像是在嫁妹妹一般了。”   朱祐樘挑起眉:“可不是么?卿卿连这些宫人的婚事都想得如此仔细,想必对皇妹们的婚事更是重视,不样样准备妥帖心里绝不会安心。说起来,大妹妹年纪也到了,说不得安排婚事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张清皎怔了怔:“她还不满十四岁呢。”在她看来,皇长女刚过十三岁生辰,也就是初一的孩子。给一位初一的孩子相看夫婿,未免也太早了些。怎么也该把小姑娘留到十五六岁再下嫁得好。   “宫中旧例,公主出嫁都早些。不过,也未必不能多留她们一两年。”朱祐樘道,知道自家皇后与皇妹们的关系极好,定然是舍不得她们的。说来,乖巧的妹妹们在宫里多留几年又何妨呢?她们都懂得体贴皇嫂,这回放归宫人之事也一直跟着忙碌,每日里往来坤宁宫可是勤快得很。   “这种年纪,身子骨尚未长成,若是早早地便有了子嗣,反倒容易伤身。”张清皎轻声道,“我会让尚医局的两位尚医给大妹妹调养身体,顺带劝一劝祖母与母后。咱们皇家的女儿都是金枝玉叶,哪里便舍得这样早就出嫁?”   “出嫁可稍晚些,但相看却不能太迟了。”朱祐樘点头道,“卿卿若得空,不妨也参详一二罢。”说起来,他一直觉得皇家选女婿有些太随意了,且越来越有以皮相俊美为主、品性都没有细查的倾向。有些不得宠的公主,甚至连长辈都没见过驸马的模样,只让司礼监匆匆定了人选便嫁出去了。   “若是祖母与母后有意愿,那我便注意一二罢。总归须得给大妹妹选个最合意的夫婿,她往后的日子过得好,我才能安心。”张清皎抿唇而笑。如今皇妹们都是她的拥趸,对她的话几乎是深信不疑,也一直很主动地给她帮忙。如此可爱的小家伙们,她当然希望她们每个人都能过得幸福美满。   帝后二人既商量妥当,放归宫人之事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周太皇太后听得坤宁宫的安排后,沉默了许久:“她倒是费了不少心思。”不得不说,若是只将放归宫人之事当成是与她打擂台,皇后是绝不会耗费那么多心力的。难不成,真是她想错了?皇后确实是将这件事当成了求子的关键,所以才如此尽心尽力,竟是不希望出一丝纰漏?   王太后也看过了张清皎的详细计划,夸道:“好孩子,也唯有你才能想得如此面面俱到了。”若非真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会做得如此细致妥帖呢?这样的好孩子,宫里多少年都遇不见一个,而今居然偏偏成了皇后。她竟有些期待起来——谁知日后她还会做出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来呢? 第208章 示弱妥协   放归宫人的敕旨, 同样也早已引起了京城民众们的议论。他们也曾听说过国朝前几代放归宫人的旧事, 可哪一回放归不是放个一百来人便够了, 怎么可能一次就放出两千宫人?宫里的万岁爷与皇后娘娘确实心善,但这可是两千人哪!若是都放出些老弱病残来,她们如何能生活下去呢?   令人意外的是,数日之后, 皇城西华门外便贴出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懿旨中言,一共放归二千宫人, 各有详细安排。希望回乡归家者约有七百人左右, 将由锦衣卫与东厂护送她们归家。剩下一千三百人, 由宫中进行安置。   懿旨之下, 便贴着尚宫局拟定的文书, 写得格外详细明白。   在这剩下的一千三百人中,有一百六十余人年纪在六十以上,已安排宅院专门供她们荣养, 供养她们的银两从三间义卖铺面中分拨,账簿随时可查看。有二百七十余人年纪在四十以上六十以下,二百五十人年纪在三十五以上四十以下,正在替她们找寻合适的活计养活自己。若有想延请女先生的人家,可往西华门给尚宫局递折子。   另有一百人年纪在三十以上三十五以下,四百八十余人年纪在二十五以上三十以下, 希望能嫁得合适的夫婿。故而,若有想娶妻子或继室且家中殷实者,可往西华门递折子, 说明家中情况以及求娶的要求等等。   再有四十人年纪在二十以上二十五以下,京中低阶文武官员或其子弟,或者有秀才以及举人功名者,若想娶妻,也可往西华门递折子。   无论是延请女先生的人家或是求娶的人家,都将由六尚女官与司礼监、东厂以及锦衣卫共同审核资质。若是查明人品、资质、年纪或家境不符合要求,便立即剔除出列。资质审核通过者,方能安排家眷与宫人见面,确定延请或成婚的意向。   宫人订婚后,皇后娘娘将用自己的月例给她们每人置办十六台嫁妆,由钦天监择定良辰吉日,风风光光地将她们嫁出去。   这封文书在京城中再度掀起了热闹的议论声。放归这么多宫人,竟然还能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皇后娘娘与六尚女官果真是尽心尽力、毫无私心。再思及先前的义卖铺面和赈灾之举,皇后娘娘的仁善性情与贤内助形象也越发深入人心了。   不少人家的心思亦是渐渐火热起来。原本便打算延请女先生的人家想着,请普通的女先生也须得费银两,倒不如再请来宫中的女先生,好好地教一教家里姑娘的仪态与规矩。尤其是商户人家,生怕交际的时候自家女眷让那些官宦勋贵女眷看轻了,发觉这个天赐良机之后立即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   便是官宦人家和勋贵们也动了心。他们养一位宫里的女先生丝毫不费力,能在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跟前刷一刷存在感,顺带对自家姑娘的教养尽一尽心,又有何不可呢?这些老宫人说不得还能陪着诰命们说说话,给她们普及宫里主子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呢!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指路人啊!   而那些正想着娶妻的人家也都权衡起来。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哪家的婢女能比得上宫人见识多呢?若是只想娶个懂得安排经济庶务且在人情往来方面有见识的妻子,宫里出来的无疑远远胜过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子!更不必说,娶了宫人便与宫里多少有了些联系。便是这份人情永远都用不上,说出去也是面上有光的!   莫说是商户以及富农了,便是秀才、举人甚至是低阶官吏子弟也都有些蠢蠢欲动了。若不是宫人的身份着实有些低,就连某些勋贵的旁支子弟都颇有些动心。如果下回宫里放归的是女官,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求娶的。要知道,女官们那可都是有品阶在身的,放出来依旧是诰命夫人。   于是乎,雪片般的折子经由西华门投递,传入了尚宫局。尚宫局与司礼监、锦衣卫、东厂仔细核对之后,便开始安排审核之事了。听肖尚宫禀报说一切都进展顺利,张清皎也松了口气,打算暂时放开手不再关注。却没想到,回坤宁宫歇息片刻的朱祐樘忽然提起了此事,还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名单。   “这是?”张清皎打量着那十来个名字,后头皆注明了官职与年纪。职位最高者已经是正六品的百户,后头还有从六品的试百户、正七品的总旗、从七品的小旗以及不入流的校尉与寻常的力士等等。   “锦衣卫里有不少早年丧妻或者尚未婚配的,都向牟斌打听这回放归宫人的事,特意托了他替他们求娶宫人。牟斌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与官职,厚着脸皮求到我这里来,希望能首先考虑他们。这些锦衣卫他都认识,说是担保他们的人品绝对毫无问题,家里人也都不错,都是很合适的婚嫁对象。”朱祐樘失笑道。   “他们怎么不自己写折子投到西华门去?还特地让牟千户替他们说情?”张清皎勾起唇角,“只有名字、官职与年龄怎么够呢?怎么也得将自家的情况仔细说一说,也提一些对于妻子的要求才好。万岁爷回头让他们补上折子罢。”若是品性不错,锦衣卫无疑是最好的成婚对象了。毕竟他们知根知底,与其他卫所的军士相比,也天然和宫廷更亲近几分。   “待会儿便让牟斌转告他们就是。”朱祐樘道,难免还是替他们说了几句好话,“他们既然诚心求娶,尚宫局可得好好给他们安排。”   “放心罢。不仅是锦衣卫,各卫所的军官也都会优先考虑。”张清皎笑道。说是施恩也罢,说是拉拢也罢。虽然都不过是些低层的军官,但若是人心都向着皇家,忠诚度越来越高,自然会渐渐形成难以撼动的力量。更何况,这一次放归仅仅只是开始而已,两三次放归后,怎么说也会有数百甚至上千军官娶得宫人为妻。这样的力量日渐累积起来,往后绝对是无法忽视的。   ************   放归宫人之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张清皎便开始考虑该如何向周太皇太后妥协——准确地说,或许不是妥协,而是“战略性撤退”。   既然“进”只会带来矛盾与危险,在地位不够稳当的情况下,还是须得谨慎行事。王太后的提点来得正是时候,也让她从爱情的甜蜜里暂时抽出了些理智,能够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如今的状态。而这一看,也让她无形之间惊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自己确实被宠得稍有些“骄纵”了。   她如今可不是仗着朱祐樘的爱,渐渐地不再收敛自己了么?明明知晓宫里掌握大权的并非仅仅只是他们夫妇二人,明明知晓周太皇太后是长辈,借着“孝”字便可打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她却依旧任情绪持续发酵,并没有用最佳的方式应对这一次的危机。   不错,朱祐樘是她的逆鳞,她决不允许任何人轻易碰触。可是,面对不同的人时,保护自己的逆鳞也有更多更适合的法子,而不是一味激化矛盾。   无法“进”,那便只能“退”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只有战略性撤退才能掌握主动权。   幸而之前朱祐樘以“病”为托辞,避免了她们之间最直接的冲突,倒是没让她有机会公然在周太皇太后跟前露出强势的一面。因此,周太皇太后即使是气得再狠,也并没有太过激化彼此之间的矛盾,而是采取了冷淡与疏远的策略。   自从张清皎“病愈”,每日晨昏定省便再也没有缺过。周太皇太后待她却远远不似曾经那般亲热,反倒时不时地便将她当成了透明人。唯有王太后或者朱祐樘在的时候,她的待遇才稍微好些。但周太皇太后与她说话时,始终是不冷不热的。   饶是如此,张清皎也依旧举止得体,任谁都挑不出她的错漏来。周太皇太后让她去仁寿宫,她便一刻都不迟疑地赶过去;让她离开,不想见她,她也礼数周到地告退;让她安排或者处置什么费心神的小事,她也做得很是妥当。   按理说,她如此听话能干,事事低眉顺眼,周太皇太后怎么也该软和些了。但“子嗣”之事确实是周太皇太后的心病,每每心里刚有松动,一想到孙儿被孙媳妇迷了眼,她便再度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倒是仁寿宫的女官与太妃们都颇为怜惜年轻的皇后,见她每回受了委屈也不敢多言,眼圈微微发红却依然勉强控制住情绪,不知不觉便都偏向了她。   这一日,周太皇太后忽然便将张清皎唤到了仁寿宫:“皇后,放归宫人之事,听说已经安排妥了?虽说闹得人尽皆知,到底有些不像,但这件事你确实是尽了心,也攒了不少功德。只盼着佛菩萨垂怜,能让你早日有消息也好。”   张清皎垂下眸:“承祖母吉言,孙媳最近正在抄经,准备祭祀求子。若是此事当真能让我们如愿,孙媳愿意茹素礼佛,每日勤做善事,再好好地攒些功德。只望佛菩萨看在我们这般虔诚的份上,垂怜一二才好。”周太皇太后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关心她,反倒更像是在戳她的伤口,讽刺她无论如何攒功德也不会有消息。不过,她也不在意便是了。   “若真有求佛向善之心,佛菩萨自然会显灵。”提起佛事,周太皇太后的神色多少缓和了几分,“不过,宫里放出了整整两千人,怎么也有不凑手的时候。依我看,采选宫人也该提上日程了,你以为呢?”   “……祖母说得是。”张清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而是采选宫人,而不是采选宫妃。果然没有枉费她放归了两千宫人,留下足够多“空缺”的苦心。采选宫妃有可能遇到重重困难,不容易实现;采选宫人倒是顺理成章,连借口都不必再找了。周太皇太后思虑良久,自然会做出更适宜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_(:3∠)_,改完了……   采选宫人来了,之前有亲或许猜到会发生什么事了╮(╯▽╰)╭   ————————————————————————————   在此之前,先给皇长女选驸马吧~ 第209章 选取驸马   周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转着手中的紫檀佛珠, 冷眼瞥着垂着首看似无比柔顺的孙媳妇:“既然你也觉得该采选宫人了, 那按你说, 这一回须得采选多少宫人方合适呢?”   “孙媳看过宫中的旧例,每次采选大抵都是三百到五百人左右。既如此,不妨按照旧例来办。”张清皎柔声回道,“祖母觉得如何?”她当然明白, 周太皇太后并不是真的想询问她的想法,不过是借机挑刺罢了。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 都不可能让她满意。   果然, 便听周太皇太后轻哼一声:“放了两千人, 只补三百到五百人, 哪里能填得上各宫的空缺?”即使孙媳妇的回答已经足够妥帖, 她也能寻出无数个不满意来。更何况,她对这次放归的人数早已心有微词,不过是碍于“做善事、积功德”, 所以才并未直言反对罢了。   “那不如由各宫报上空缺的人数,再决定采选多少人?”张清皎接道。按照仪注,各宫根本就不缺人。可若是周太皇太后认定缺人,仁寿宫走了多少人便须得补上多少人,她也并不介意补全。毕竟,仁寿宫拢共也就放归了不足十个老宫人而已。   周太皇太后眯了眯眼, 似笑非笑道:“各宫再报人数,耗时又耗力,何必弄得如此繁琐呢?放了两千人, 怎么也得补上一千人。否则手头上若是无人可用,岂不是会耽误了要紧事?虽说旧例里并没有一次采选这么多人的先例,但这一回情况不同,可视为特例。”   闻言,王太后终是开了口:“母后,采选太多宫人,怕是有伤天和。便是咱们事出有因,内阁与礼部也不可能同意。往年他们连一次采选五百宫人都觉得太多了,更不必提一千人了。说不得会在朝中吵上十天半个月,迟迟都无法下旨。”   周太皇太后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毕竟采选宫人便意味着断绝这些宫人的人伦之情,根本不是件攒功德的善事。若是拆散了太多平民百姓的家庭,指不定佛菩萨觉得这是在作恶,反倒是有损自己的功德呢。只是,虽说她已经想通了,但毕竟面子上还有些过不去。当着一群小辈的面,一时间也不好收回自己方才的话了。   于是,场面一度有些寂静。尽管所有人都知晓太皇太后已经有些动摇,却没有任何人敢明言多说什么。这时候,依旧是王太后出声打破了异样的气氛:“采选之事须得从长计议,不若母后过几日再做决定罢。”   周太皇太后遂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也罢,就按你说的,过几天再提此事。到时候将皇帝也唤过来,问一问他有何想法。”既然连皇后都已经软化了,相信孙儿也不会再公然反对此事了。“不过,采选一事皇后从未经历过,怕是没什么经验。此事你便不必再管了,只须听我和你母后的安排就是了。”   “是,孙媳明白。”张清皎道,她也知道,采选这件事自己必定插不上手。不过,何须她亲自插手呢?许多事无须她刻意安排,只须借力打力便足矣。王太后便是她能借得上的力,采选一事未必会全然脱离她的掌控。   “皇后这些时日是不是稍稍空闲了些?”王太后勾起唇角,接着道,“正好有一件事,须得让你仔细参详一番。”说着,她含笑望向周太皇太后,语中带着淡淡的喜意:“母后,咱们家的大姐儿如今也到了该说婚事的年纪了。”   周太皇太后恍然而笑:“可不是么?不知不觉间,这孩子竟也到了能出嫁的年纪了。”皇长女毕竟是先帝的头一个女儿,当初降生时亦是如珠似宝地宠着。她的母亲王氏因生了她,立即便封了妃,如今称宪庙王太妃。   “选驸马这件事,交给谁我都有些不放心。皇后一直疼爱大姐儿,又熟悉宫中这些人,相信必定能选出最合适的人来负责此事。”王太后道,“旁的不说,大姐儿可是你们这一辈头一个出嫁的,无论如何都须得让她嫁得顺心如意才好。”   周太皇太后挑起眉,觉得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也乐于冷眼旁观孙媳妇忙忙碌碌。毕竟她只是皇嫂,而不是母后。若不能让王太后、王太妃以及皇长女都对这桩婚事觉得满意,恐怕最终落不到任何好处。更何况,还有她这位长辈镇在上头呢,怎么也不可能让她轻轻松松地选出驸马来。   “祖母与母后尽管放心,儿臣必定会尽心尽力。”张清皎立即应承下来,“前两日万岁爷也提起过此事,想来大家都疼惜着大妹妹,一直挂念着她的终身大事呢。”   “也难为他忙碌政务之余,还挂记着此事。”周太皇太后淡淡地道,“皇后可不能让我们失望才好。”   ************   离开仁寿宫后,王太后便将张清皎带到了慈寿宫。王太妃早已经等在王太后的寝宫里了,听见外头的高唱声,忙不迭地立起来相迎,脸上带着几分紧张之色:“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姐儿的事……”   “你就安心罢,已经在母后跟前提过了,将此事交给了皇后负责。”王太后挽着张清皎在长榻上坐下来,笑望着她,“皇后办事,你还不放心么?尽管回宫等着便是,说不得甚么时候,就会选出一位驸马来给你瞧瞧了。”   “皇后娘娘办事,我当然再放心不过了。”王太妃舒了口气,满脸感激,“大姐儿的事,也唯有交给皇后娘娘,我心里才觉得圆满。”连放归出宫的那些宫女的婚事,皇后都尽心尽力地替她们安排,皇长女的婚事自然只会越发上心。她一点也不担心最后的女婿人选是否会合适,只是欢喜之余有难免有几分惆怅罢了。女儿陪了自己这么些年,终是要出嫁了,心里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放开手了。   张清皎察觉出她眼底的酸涩之意,禁不住道:“母后,王太妃,其实听万岁爷提起大妹妹的婚事的时候,我着实有些意外。在我心里,她还小着呢,眼下便考虑婚事,未免也太早了些。当年万岁爷与我大婚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十八岁了。可大妹妹眼下虚岁不过十四,身子骨尚未长开,不如再留她在宫中自在两三年罢。”   王太后瞥了瞥她:“原来,茹尚医这些时日之所以与我提起给大姐儿细细调养,是因为你的缘故啊。既然尚医也觉得早婚不合适,那便推迟两三年也无妨。重庆大长公主便是十六岁出嫁,想来母后应该也不会反对才是。”   王太妃捏了捏手中的帕子,似是仍有些不敢相信,抖着唇问:“当真……当真能再留两三年么?”   “应当无妨。先选出一位驸马定下婚事,成婚可缓缓而行。若是想仔细择选,仅仅是从数百人中挑一位驸马,前后就须得耗费半年了。”张清皎微微一笑,“再让驸马修习宫中礼仪,择定公主府仔细整修一番,怎么也得半年。而后礼部准备仪注,钦天监选好良辰吉日,咱们挑个迟些的日子办婚事即可。”   王太妃听得连连点头:“就这么办,就这么办!”她从未受过什么宠,偶然有幸诞下女儿,便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母女俩感情深厚,别说能留女儿两三年了,便是只能多留两三天,她心里也充满了喜悦。   “不知母后和太妃对于驸马可有甚么想法?想要一位甚么样的女婿?”张清皎又问,“在择取驸马时,我想参考母后与太妃的想法,也会仔细问一问万岁爷。若是驸马能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自然是皆大欢喜。”当然,她绝不会忘记征求皇长女的意见。毕竟驸马是皇长女的夫婿,这是她的婚姻,她理应有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王太后思索片刻,道:“旁的我倒是不在意,必须是品性上佳、脾气温和的年轻人才好。大姐儿的性情颇有些柔中带刚之意,若是太强势的驸马,怕是容易与她产生龃龉。如果能包容她、理解她,这桩婚事便极好了。”   王太妃颔首道:“我……我也觉得品性最为重要,皮相倒是其次。此外,大姐儿琴棋书画样样都懂得一些,驸马若也能精通几样,两人便不愁不能琴瑟和鸣了。就如同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这般,闲时对弈、弹琴、作画,便是极好的。”   张清皎将她们的要求一一记下,笑道:“母后与太妃放心,我定会按照两位的想法,仔细挑选。”征求了这两位的意见后,她又与她们闲聊了片刻,这才带着女官们告退了。不过,离开慈寿宫,她便径直去了咸阳宫——这正是她特地给皇女们开设的女学所在之处。   前往咸阳宫的路上,肖尚宫给她说明了遴选驸马的大致过程。她听了后,便将遴选过程简单地归纳为了三道程序:   首先,由礼部张贴榜文,公布遴选驸马的大致标准。若有认为自己符合标准的京城人士,便可递折子去礼部报名,说明自己的籍贯出身等等。经过礼部初步筛选,合格者便可留下来入住诸王馆。   其次,由司礼监负责从诸王馆中反复遴选。最终从中择出三名最优秀者,将名单禀告给皇帝。若是实在没有合适者,便将遴选的范围扩展至京畿地区甚至是山东、河南等地,直至选出候选者为止。   最终,由帝后或太后亲自遴选,见一见这三人,从中钦定一位驸马。当然,公主的母亲在这种时候也有发言权。唯独公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见上驸马一面的,即使贵为金枝玉叶,也只能盲婚哑嫁。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公主出嫁的时候才有封号   所以,皇长女现在还是皇长女,等过一段时间就有封号啦——仁和公主 第210章 征求意见   将咸阳宫设为公主私塾, 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了。张清皎时不时便会过来瞧一瞧, 对这座宫殿里的一草一木都颇为熟悉。别看如今的咸阳宫仍是四合院格局, 内里却已经大变了模样。而且,整修咸阳宫的营造法式图是她与几位皇女一同设计的,处处都充满了她们期待的意趣。每每徜徉其中时,便难免涌出些许成就感。   踏入咸阳宫的宫门, 迎面便是一座影壁。影壁上雕刻着劝学图,看似与寻常的劝学图并无区别, 但再仔细看去, 先生与学生却都是女子。绕过影壁便是院子, 左植修竹, 右植梅树, 北有海棠,中间还设着横贯南北、覆在青石路上的紫藤架。   无论何时来到咸阳宫里,均可见花木扶疏的景致。或听见竹林簌簌轻响, 或瞧见梅花海棠紫藤盛放,或闻见屋檐底下花盆里的时令花朵散发出的清香。尤其是四五月间,漫步在紫藤架下,徐徐行过如空中花园般的紫藤之路,路尽头更有火红的海棠开放,绚烂到了极致, 亦浪漫到了极致。那时候,帝后二人尤其喜爱在此处散步,在此处流连、徜徉, 或者在紫藤架下荡秋千。   眼下正是十一月末,雪后初晴,梅树初露芬芳,已是绽出了火红与雪白的花苞。在白雪的映衬下,几株梅树几乎是处处皆可入画,怎么瞧都格外动人。虽说不比得四五月间那般盛放多姿,却也同样夺人目光。   张清皎扶着沈尚仪缓步来到梅树前,仔细端详了半晌:“瞧着竟是比宫后苑里的梅树还开得盛一些。”说罢,她隐约听见正殿里传来淙淙琴声,不由得静静地立在原地听了半晌。一曲毕,她不由得笑道:“妹妹们的琴艺又精进了不少。可惜我不得空常练习,琴艺一直是原地踏步,说不定还可能退步了。明明竹楼先生一直在身旁,也不得空向您请教。”   站在旁边的戴义接道:“娘娘这段时日不是得空么?若能每日练习半个时辰,一两年内,琴艺必定会有进展。说来,娘娘以前的琴声听着颇有些不谙世事之感,便像如今这三位殿下一般。少年少女们经历少,琴声也以纯净为上。老奴倒是一直想听听,娘娘眼下的琴声究竟有何改变。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后,想必琴声也应该变得厚重一些了。”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若有所思:“如今心境时常纷纷扰扰,倒是不容易清静下来。若以这样的状态弹琴,或许确实会有不同的感受。”刚开始练琴时,须得平心静气才能弹出好曲子,心乱琴音便会乱。到了眼下这个阶段,也许便不能仅仅只是平心静气,而是要尝试着融入自己的感情与情绪了。心乱而琴音不乱,或许指的便是这一阶段。   这时,正殿门吱呀轻响,皇长女领着两位妹妹缓步而出,满面惊喜:“果然是皇嫂。方才我还道似是隐约听见了皇嫂的声音,却迟迟不见有人禀报,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既然来了,皇嫂怎么不派人过来说一声呢?”   “见这几株梅树开得好,一时便忘了。”张清皎微微一笑,“恰巧又听见你们弹琴,所以出了一会儿神。”   “外头这么冷,皇嫂还是赶紧进来说话罢,可别着了凉。”皇长女笑道,将她迎进了正殿,挽着她的手臂坐在了温暖的薰笼旁边。殿内烧着的是没有任何烟火气的银霜炭,但细心的宫女依旧用薰笼将炭盆盖住,上头覆了彩绣罩。若不小心碰触了薰笼,也只能感觉到融融暖意,并不会烫手。   “皇嫂怎么得空过来了?”皇次女与皇三女也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这段时日听说坤宁宫一直忙着放归宫女之事,我们都不敢去打扰了。”   “怪不得我觉得坤宁宫最近失了几分颜色呢,原来是缺了你们的缘故。”张清皎勾起唇角,捏了捏皇三女圆圆的脸庞,“放心罢,便是再忙,我也能抽出时间与你们说说话。你们来了,我倒是能偷个空歇息片刻呢。”   “真的么?那明天我们便去坤宁宫给皇兄皇嫂问安。”皇次女与皇三女笑眯眯地回道。皇长女也抿着唇笑起来:“我还寻思着,最近是不是得找个借口去坤宁宫见皇嫂呢。既然连借口都不必寻了,皇嫂可别嫌弃我们天天过去。”   “嫌弃甚么,喜欢还来不及呢。”张清皎笑嗔道。   三位皇女相视而笑:她们自然知晓皇嫂很喜欢自己,可刻在骨子里的谨慎早已影响了她们的性情。即使对皇嫂充满了景仰与依赖,她们也依旧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就算是撒娇也并不敢像寻常的小姑娘那般随意,唯恐自己若是不慎越了界,便会失去皇嫂皇兄的喜爱。   不多时,休息时间便结束了。皇次女与皇三女各有不同的课程安排,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东配殿与西配殿。皇长女暂时推迟了自己的课程,取出了她向尚宫局要来的宫人名籍簿。自从开始辅助张清皎处理宫务后,她对经济庶务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每天仅仅是计算收支也能发现不少乐趣。   “皇嫂,这些时日我细细算了算,给放归出去的那些宫女置办嫁妆耗费的银两应该不少罢。不过,这些银子拢共也不过是她们三五个月的月例银子罢了。只要想到给了这三五个月的月例银子,日后便不必再给了,我心里便松了口气。”   “是啊,她们离开就已经减轻了宫里的负担,这些嫁妆给得很值。更何况,嫁妆并不仅仅涉及到银两的问题,而是人心的问题。”在后世,辞退员工可是须得给赔偿的。因此,张清皎一直将这笔嫁妆视为必须的支出。那些归家的、自谋生计的宫人给得少些,却也足够让她们都感激涕零了。   皇长女转而又想到了最近仁寿宫里传出来的风声,不由得一叹:“只可惜,皇嫂才刚放归两千宫人,祖母又念着采选之事了。好不容易才节了流,眼看着刚有些起色呢,又该耗费不少了。”   “即使这一回采选的人数多些,总归也不会超过五百人。减了一千五百宫人,暂时也够了,不宜再往下减。而且,节流之策不仅在于宫人,还在于内官。不过,内官不能靠着放归来减少数量,只能与开源之策结合考虑了。”张清皎弯起唇角,“节流不过是中策,开源方是上策。”非郡王以上的皇室不得用内官,若是将这些内官赶出宫,他们几乎寻不着存身之所,因此须得好生安排才行。   “开源之策?”皇长女双目一亮:“皇嫂可是有了想法?”   “不急,慢慢来罢。”张清皎笑道,“最近你也一直跟着忙前忙后的,不如好好歇息一段时日。经济庶务之事实在太过繁琐,你也不宜牵涉太多的精力。等到你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再好好地合计也不迟。”   闻言,皇长女似是感觉到了她话中有话,面上不自禁地便浮起了红霞:“皇嫂……”   自从满了十三周岁后,她也时不时便听王太妃提起自己的婚事。可她总觉得成婚离自己尚且遥远,心底也有些不愿离开母亲,不愿离开皇兄皇嫂,不愿离开宫里,所以刻意地将此事抛在了一旁。想不到,如今皇嫂竟是婉转地提了起来。这便意味着,她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了?羞涩之余,她难免有些紧张不安,满心都是不舍与忧虑。   张清皎握住她的手,察觉她的眼睫抖了抖,眼底流露出的不全然是羞窘,便坐得离她更近了些:“今天母后提起了给你选驸马之事,想来是王太妃求到了她跟前。王太妃与你提过此事么?”   皇长女微微点头,连耳后都带着淡淡的红:“娘在我跟前提了几回,还让我来请皇兄皇嫂替我做主……”可她心里始终带着些许抗拒,便忽略了此事。且每日都忙着课业与帮皇嫂的忙,她始终没有空闲静下心来细细思考。   “祖母与母后将此事交给了我负责。”张清皎轻声道,“所以我便想着来问一问你——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皇长女低声道,眸中多了些茫然无措,“我只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便极好,从未想过别的。若能一辈子住在宫里,每天帮着皇嫂处理宫务,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替皇嫂分忧,跟着皇嫂一起顽耍,于我而言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也觉得,如今这样的日子便极好。你们都留在宫里,只需无忧无虑地生活,不必建甚么公主府,也不必下降驸马。咱们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在一起,每天心里都觉得很安稳。”张清皎接道,见皇长女听得连连颔首,捏了捏她的鼻尖,“但你们到了年纪,总是要成家的。便是我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了你们,更不能辜负了长辈的期望。”   “皇嫂,身为女子,便必须出嫁么,便必须成家么?”皇长女有些黯然,“出嫁有甚么好的?成家又有甚么好的?若是不能像皇兄与皇嫂这般情深义重,这般相知相许,成婚有甚么乐趣可言?”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有些无奈,心里满是感慨——皇长女的想法在如今可谓是惊世骇俗了。便是后世的单身人士也依旧须得承受异样的目光,更不必提眼下这个时代了。对于此世的绝大部分人而言,婚姻都是理所应当、毋容置疑的人生过程,而且多数人连婚姻对象都没有权利选择。   她也觉得并不是所有人都须得在世俗中随波逐流,但这个时代容不下“异类”。况且,小姑娘也并非是真的想单身,而是有些“恐婚”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仁和公主挺好哒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还是按照以前的cp   看她和驸马的关系应该不错,生了五个儿子   孝宗:=口=   小张;=口=   ————————————————————   马上要进入本卷的小高潮了,卡卡卡卡文了 第211章 驸马遴选   “说实话, 我出嫁前也觉得, 既然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很舒坦, 又何必孤零零地去一个陌生的所在,与一群陌生人虚与委蛇呢?但这世间断然没有无缘无故不成婚的男女,否则不仅会被人当作异类,还会连累族中兄弟姊妹的婚嫁, 全家人都受人指指点点。”   张清皎轻轻一叹:“所以,那时候的我, 是为了家人而不得不嫁, 亦是为了不承受世人异样的目光而不得不嫁。每个人都觉得到了适龄便该成婚, 无论这桩婚事是好是坏, 都不能例外。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自然只能接受现实。”   皇长女听得目光微动,低声道:“那皇嫂被选为太子妃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很意外。”张清皎弯起唇角,“以我的家世, 能被选为太子妃,真的很不可思议。我的家人都以为我只是来走个过场,说不得能靠着这次采选增加些许名声,日后也好寻一桩好婚事高嫁。嘘,这话我从未与万岁爷说过,你可不能悄悄告诉他。”   “皇嫂放心, 我保证不告诉皇兄。”皇长女双眸中带着笑意,“仔细想来,皇兄与皇嫂成婚之前, 也不过是在甄选时见过一两面罢了。分明是陌生人,为何偏偏却能两心相许,还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大约这便是缘分罢。刚见到万岁爷时,我很紧张,心里一直在琢磨该如何与他相处。毕竟,以前我想象中的夫君大约应该是年轻的文士,身份地位绝不可能如此尊贵。后来我宽慰自己:听说他性情温善宽容,应当很好相处罢。只要我万事小心些,大概便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一世了。”   如今再想起成婚之初的那些念头与打算,仿佛都带着一种奇妙的色彩。张清皎禁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充满了感怀。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幸运,能够在这个时代遇见属于她的命定之人;那时候的她也从未想过,内心深处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竟然都会渐渐变成现实。   皇长女若有所思:“其实,皇嫂在成婚的时候也并不知晓,自己想要的夫君究竟是甚么模样么?我……我也没有细想过,只是一直羡慕皇兄与皇嫂的感情,也想要一位独属于自己的夫婿,日后像皇兄皇嫂那般相知相许。”   “说从未细想过也不尽然,年少慕艾,总归是有些幻想的。”张清皎眨了眨眼睛,附在她耳边,“俊美白皙,优雅和善,体贴专情,熟读诗书,擅长琴棋书画——我理想中的夫君便是这样的,万岁爷可不是每一样都很合么?”   “不过,刚开始不熟悉的时候,我难免会有些担心自己须得与许多女子分享他,所以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投入太多的感情,生怕会受到伤害。但后来我发觉,只要彼此都足够在意对方,许多担忧都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皇长女脸上的红晕越发浓了几分,双眼却已是亮晶晶的:“皇嫂,我也不想与别人分享夫君。既然我只有他一人,他为何不能只有我一人呢?若是他能有通房小妾,我却只能孤孤单单守着他,岂不是不公平么?”   “那咱们选驸马的头一条,便是绝不许三心二意。若敢有异心,教你受了委屈,万岁爷和我必定不会放过他。”张清皎道,心里感慨这孩子的想法真是越来越超前了。不过,她是金枝玉叶,是皇帝的妹妹,又何须像那些寻常女子那般委屈自己呢?   “缘分这种事非常奇妙,世间不会有全然相同的人,也不会有完全相似的缘分。但若是分辨不清自己的喜好,便很难寻得合意的。不仅如此,还须得彼此都有意才好。所以,你还是须得仔细想想,自己究竟钟意甚么样的人。”   “可我一时间……实在是有些想不出来……”皇长女蹙起眉来。   张清皎便牵着她来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执起画笔。她在左边用几笔粗粗勾勒出了一位手执弓箭、威风凛凛的年轻小将,肤色微褐;右边画了一位宽袍大袖、握着书册的青年文士,肤色白皙。而后,她简单地在两个人旁边写下了一些词,如长相、皮肤、身高、体型、擅长之事等等。   “瞧,这一位生得高挑健壮,肤色微黑却是个俊俏儿郎。他自幼骑射出众,一直想着当一位将军保家卫国,每日都须得费些时间在校场里练武。他也读过书识过字,字写得极为凌厉,更喜欢读兵书与策论,不喜看诗词歌赋。他倒是喜欢下棋,觉得对弈便如战场,你争我夺很是痛快。”   “这一位生得瘦削颀长,肤色白皙,面貌俊美。他喜静不喜动,每日喜欢在书房里看书,时不时也会自己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他都擅长,尤其喜爱练字、作画与弹琴,棋艺也颇为通晓。他通常不喜外出,唯独同窗们的文会是必去的,偶尔也会去各处观赏美景作画,平日里浑身都是墨香气。”   “好妹妹,你仔细想想,自己究竟喜欢哪一种呢?又或者,这两种人身上都有你喜好的特质,你也可择取出来。”   皇长女端详着这幅画,认真地道:“皇嫂,我还须得仔细想一想。”她原本便并未开窍,从来不曾仔细想过此事,自然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希望未来的驸马应当是什么模样。   见她如同处理宫务那般认真,张清皎禁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慢慢想,不着急。若是你有些不确定,可以再想想史书上的那些人物,也想想自家兄弟们。他们身上的哪些特质是你觉得不错的,哪些特质是你不喜欢的。”   这种时候,她难免觉得庆幸——幸而长辈们都已经答应多留这孩子两三年了。否则,若是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嫁出去,与一位不知是喜爱还是厌恶的驸马生活一辈子,谁能放心呢?这样一位好姑娘,理应过得美满幸福才是。   ************   就在皇长女正琢磨着未来驸马应当是什么样的人时,朱祐樘已经命礼部张贴了谕旨。谕旨中道,长妹钟灵毓秀,已至适婚之龄,故而特为她遴选驸马。凡在京官员以及军民子弟年十四至十六,容貌齐整、行止端庄、有家教者皆可往礼部递折子报名。   这一道谕旨顿时在京里激起了千层浪。毕竟,京中适婚的少年确实不少,而皇妹无疑是身份最为高贵的女子。只可惜,而今国朝公主所嫁的驸马一般只会给虚职,不可能接触任何朝政,也不可能封爵。但凡略有些抱负的少年,都不可能选择应选驸马。唯有那些本便没什么野心,家里也不对他们抱有任何期望的子弟,才会渴望能尚公主。只要尚了公主,至少能够保证自己以及数代子孙都能过上富贵的生活。   其实,不少高官勋贵子弟也颇为动心。不是所有的高官勋贵之后都渴望权势,也有生来就想做富贵闲人,或者家中对他们的期待也只是富贵闲人的子弟。但除了国朝之初的两代公主之外,后来的那些公主都没有下降高官勋贵的先例。这也是皇帝为了控制外戚家族干政所做出的抉择,绝不会让高官勋贵通过尚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张清皎听闻此事后,挑眉道:“选宫妃大都只选平民,尚公主也多半只选平民,列祖列宗为了抑制外戚,也是用心良苦了。只是,寒门子弟与金枝玉叶之间门不当户不对,隔阂太深。恐怕两人之间若想彼此磨合,应该是件不容易的事。一旦错过了机会,感情便会疏远,怎么也不大可能亲近起来了。”   朱祐樘点头道:“除非人品格外出众,否则我也不会轻易选寒门子弟作为妹婿。说来说去,还是四五品以下的官员子弟最为合适。若有那些闲职勋贵的远支子弟,也未必不能考虑一二。说实话,我也想过周家与王家……”   说到此,他眉头皱了皱:“但两家如今已经很煊赫了,不适合再尚主。”即使这两家外戚都不可能接触朝政,却也不排除他们尚主之后会生出些许心思来。尤其是周家,在京里已经足够横行霸道了,绝不能助长他们的气焰。   “万岁爷的考虑确实有道理。我倒觉得王家或许比周家好些,送进宫里来伴读的那个孩子便很不错。只是,母后一贯谨慎,怕是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否则王家便太出风头了,难免会给以后招来祸患。”张清皎道。   朱祐樘挑眉望向她,似笑非笑道:“若不是鹤哥儿年纪稍小了些,让他来尚主倒是不错的。毕竟是卿卿教出来的孩子,人品我很放心,学识也不错。无论如何,嫁给知根知底的少年,娶知根知底的姑娘,对咱们而言都是件好事。”   张清皎斜了他一眼,嗔道:“万岁爷莫不是在说笑罢。张家可不能尚主,不然便到了风口浪尖上了。就如万岁爷所言,下降外戚也有隐患。若是心大的人被煽动起来,照样可能干涉朝政。说来说去,鹤哥儿和延哥儿也没有那样大的福气。”   “有你这么一位姐姐,他们的福气便已经够大了。”朱祐樘笑道,也不再提起此事。虽说他方才所言多半是顽笑话,但仔细想想,两个妻弟如此可爱,也未必不能尚主。当然,这还须得看他家皇后的意愿,以及弟弟妹妹们的心思,他可不是那种乱点鸳鸯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选完驸马之后,就该是本卷的小高潮了_(:3∠)_   总算是艰难地度过了卡文期   ————————————————————————   皇帝陛下下旨的那几句话,其中有些出自《明史》 第212章 晴天霹雳   就在安置放归宫人与皇长女择驸马两件事都已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的时候, 宫中再度传出了谕旨, 称将在京畿附近采选三百五十名宫人充实后宫。旨意一传出, 民间便立即迎来嫁娶的高峰。但凡疼爱自家姑娘的家庭,都不可能将孩子送去宫里当奴婢,从此再也不可能过如同普通人那样的生活,而且无论生生死死都几乎再也无法相见。   当然, 也不乏有人联想到此前帝后放归大量宫人的举措,危机感并没有从前那般严重。有些人家更是异想天开, 想借着帝后迟迟没有孩子的机会, 靠着姿色出众的女儿入宫博取一份泼天富贵。更有人本便不在乎女儿, 送出去为奴为婢也无妨。横竖怎么也算是给帝后做奴婢, 说不得有机会放出来的时候, 还能寻得好女婿高嫁。   不过短短几日之间,谕旨便借由官府与里长耆老传遍了京畿地区。朱祐樘派出了司礼监里的覃敬负责此事,仁寿宫周太皇太后与慈寿宫王太后也各挑了一位女官从旁协助。采选宫人与采选宫妃不同, 无须经过层层选拔,一次初选一次复选便足矣,而初选的程序几乎与采选宫妃没有甚么区别。   此时的京师亦有几分人心惶惶之意,嫁娶喜事骤然增多。明明几乎每日都能听见喜乐奏响,但送亲迎亲者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竟是一丝喜气也难以见着, 与往日的轻松喜庆之状全然不同。   不少言官目睹了民间百姓的反应,无不有些懊悔怎么没有帮着皇帝陛下驳回周太皇太后的意思。原本他们以为,能将周太皇太后所要求的采选五百人降为三百五十人, 便已经是一种胜利了。但如今看来,不采选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胜利。   不过,采选宫人这件事本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周太皇太后的目的并非填补宫人,皇帝的子嗣才是她最关注的,因此坚持己见亦是很有底气。文武众臣也都很关注皇帝陛下的龙嗣问题,根本不可能严词反对这回的采选之事。能不断地与仁寿宫周旋,坚持降下人数,他们便认为自个儿已经尽到了责任。   张鹤龄遥遥望着又一队送亲者吹吹打打地抬着花轿匆匆走过,眉头紧紧地攒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张延龄趴在马车的窗前,好奇地往外张望着:“哥哥,怎么这些人都没有什么笑脸?不是在办喜事么?”   “不是真心想嫁,也不是真心想娶,这样的喜事自然没有甚么可高兴的。”张鹤龄道,听见远远传来的唢呐声,心里不知怎地觉得格外烦躁。于是,他立刻将张延龄按了下来:“没有甚么稀奇的,这两天你遇到的送亲队还少么?”   “太多了也很稀奇呀!”张延龄眨着眼睛道,挣扎着还想趴回去继续看,“这几天都是良辰吉日么?怎么大家都挑这几天办婚事?”   “若是不赶紧趁着这些天成婚,也许新娘以后就别想嫁人了,都进宫去了。”张鹤龄简单粗暴地解释完,眯了眯眼睛,“明天咱们去一趟坤宁宫,给姐姐问安。”   他们兄弟俩虽然天天入宫,但也并非每日都会去坤宁宫。毕竟他们进宫是来当伴读的,而不是来陪伴自家姐姐的。故而,他们也只是隔三差五才会去见姐姐一回。却没想到,不过是几天不见,宫里便折腾出了一件这样的大事,简直都快要让他控制不住情绪了。   呵,谕旨里倒是说得好听,只提放归者众多,所以须得采选宫人添补空缺。可常常来往宫中的人谁不知道呢?就算放归了一千五百宫人,宫里主子们的生活依旧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采选这些宫人,添补的不是干活的空缺,而是后宫的空缺!毕竟,总有人见不得东西六宫空空如也,也总有人见不得姐夫与姐姐相濡以沫!   至于说皇嗣的问题,张鹤龄觉得完全不是问题。他们家惯常便是如此,爹娘生养他们姐弟三人不容易,姑父姑母生养表姐表兄三人也不容易。姐夫和姐姐都年轻着呢,身体也好着呢。只需再耐心等个一两年,小外甥指不定就来了,又何须如此火烧火燎的焦急呢?   张延龄年纪小,丝毫不知此事的严重性,闻言欢欢喜喜地点点头:“哥哥,皇八子说,最近姐夫和姐姐会着人造冰场。我们要是回家得晚些,就能随着他们一起去冰场里顽。等冰场造好之后,咱们也去试试呗!”他还没在冰场上顽过呢,光是听皇八子说起来,就觉得一定很有趣了。   看着满脑子都是游戏和顽耍的傻弟弟,张鹤龄不由得长叹一声,心底忽然生出了无人能够理解他的孤独之感。这时候的他丝毫也不曾想到,自己当年虽然不傻,却熊得无法无天,自家姐姐的心情只会比他更加复杂。   回到张府后,兄弟俩刚踏进门,金氏便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鹤哥儿,延哥儿,今天去见你们姐姐了么?”   张延龄摇了摇头:“哥哥说明天去给姐姐问安。”   “明天……”金氏急得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明天你们可得仔细问清楚,采选宫人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去参加宴席,听人说这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意思,应该是不满你姐姐还没有传出好消息,想给万岁爷身边塞人呢!”   张延龄没有听懂,正眨巴着眼睛想问什么是“塞人”,张鹤龄便将他打发下去了。他一步三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但见哥哥的神色有些严肃,便只得怏怏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直到他离开,张鹤龄才将金氏带到了书房,淡淡地道:“延哥儿年纪小,这种话便别在他跟前说了。而且,方才咱们在内门附近,人多眼杂。便是娘心里再着急,提起宫里相关的事时,也该注意场合。”   金氏眼眶微微发红,觉得自己有些委屈:“我这不是替你姐姐着急么?你是不知道,我听见这个消息时,简直是晴天霹雳……如果选了一群姿色好的宫女进宫,都安在万岁爷身边,你姐姐还不知会受多少委屈呢!”   “事关万岁爷与姐姐,更不该随意评断。”张鹤龄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力图让自己像以往的姐姐那样冷静。可他到底不过是一位虚岁才十二的少年,心里又烦躁不安,话里话外难免带出几分情绪来。   闻言,金氏更是觉得伤心了:“我也只是一时情急,你便不能好好说话么?听说这件事后,我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就只为了问你几句话,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对我……果然是翅膀硬了,都不将我这当娘的放在眼里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究竟有多疼爱儿女,当年养儿女又有多不容易,张鹤龄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忽然便觉得无比佩服自家姐姐:姐姐究竟是怎么做的?连爹都应付不了娘,她却三言两语就能将娘劝得服服帖帖的。换了是他,娘一数落起当年来,他简直浑身上下都觉得暴躁,恨不得转身便离得远远的。   “娘——”终于,张鹤龄忍不住打断了金氏,直接道,“我明日就会入宫,问问姐姐对此事的想法。不过只是多了一群宫婢罢了,没有什么可焦急的。皇帝姐夫见过的宫人何止三百五十名?少则上千,多则三四千,不都安然无事么?”   “可这是长辈赐下来的啊!而且你姐姐迟迟没有好消息,万岁爷看着像是不着急,心里真的能不急么?就算他不急,太皇太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也会替他们急啊。为了安抚长辈,指不定他便会想先生个一男半女的再说了……”金氏越想越觉得女儿的未来堪忧,急得坐立不安、泪流不止,“怎会如此呢?明明都已经去了那么多趟崇福寺了,主持大师也说皇嗣很快便会来了……”   张鹤龄接道:“在没有见到姐姐之前,我们没有必要凭空猜测。”他也知道,这回采选宫人就是冲着姐姐来的。可即使知道又有何用?连姐夫与姐姐都没能阻挡住此事,他们一家子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在旁边干着急了。   金氏还想再说什么,便听他道:“如果姐姐不在意,我们也无须在意。这是姐姐才能处理的危急之事,我们只要不给她添乱子便够了。至于其他,我们都帮不上忙。娘还不如多去几趟崇福寺,许是虔诚些,佛菩萨就能显灵呢?”   金氏本想回一句崇福寺一点也不灵验,她再也不想去了。可转念想到沈洛不仅三年抱俩,眼下腹中还怀着一个呢,这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她也只能点头道:“往后我每天都去崇福寺给你姐姐祈福,祈求佛菩萨早日赐她一个皇嗣。不过,明日你见了你姐姐后,无论她说了甚么,都必须告诉我。”   “娘放心,我绝不会瞒着你的。”张鹤龄答应道。   金氏虽然大部分时候都糊涂,但偶尔却也能灵光一现。此时的她便心里苦涩地想道:儿子瞒着自己的事还少么?前几日就不知怎地撵走了身边最后一个大丫鬟,只留了小丫鬟和小厮在身边服侍。连延哥儿身边的丫鬟也都换成了十岁左右的,一个大丫鬟都不留。   明明她是张家的主母,可她根本不知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大小事。每每传到她耳里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无论是女儿或是儿子,她也都做不了他们的主。连替他们担心,想帮他们,也都被视为是不必要的——可她确实是已经改了,心里只有他们,也只会真真切切地替他们忧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说呢,关心则乱   本来就不是一个聪明人,乱起来就被人趁机利用了_(:3∠)_   ————————————————————————————   张峦不在,家里金氏又是不顶用的,张家现在确实是漏洞多多   毕竟鹤哥儿还小,延哥儿更是懵懂无知 第213章 大失所望   翌日, 张鹤龄便忧心忡忡地带着张延龄去了坤宁宫。听了自家弟弟拐弯抹角的关心, 张清皎心里自然十分妥帖, 笑道:“不过是采选一些宫人罢了,你不必多想,只管好好地在文华殿里读书,照管着母亲和延哥儿便足够了。”   “姐姐, 我不是甚么不懂事的小孩儿,你可不能拿这种话来哄我。”张鹤龄皱着眉头道, “就连母亲都明白, 这回采选宫人之事分明是冲着你去的。既然人都快要进宫了, 太皇太后能不往坤宁宫和乾清宫里塞么?”   “塞又如何?只要自身持正, 不管她塞多少人都没有意义。当年她往清宁宫也塞了不少人, 都被万岁爷特地辟出空屋子养起来了。拢共数十个,多则已经养了五六年,少则也养了两三年, 万岁爷连她们的面都不曾见过。”张清皎微微一笑,“你便放心罢,你姐夫可不是寻常男子。我相信他的品行,正如我相信你一般。”   张鹤龄心底涌出了暖意,眼眶也禁不住热了热。便听自家姐姐继续道:“鹤哥儿,我知道, 自从我入了宫,其实你一直都在替我提着心,唯恐我受了甚么委屈, 或者错付了真心。不过,我倒觉得你大可放心些。别人不知晓,你还能不知道我么?我虽看起来柔弱,但事实上是那种容易被欺负的人么?”   不,还真不是。张鹤龄本能地想道,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在姐姐的教育下自己曾经痛并快乐着的日子。在年幼的他看来,自家姐姐当然是与众不同的,几乎没有能难倒她的事。可如今的他却不那么认为了,即使贵为皇后,也有许多不能为不可为之事。更别提姐姐上头还压着皇太后与太皇太后两层婆母,日子能过得有多自在呢?   都怪他年纪太小,眼下也没有什么能耐,帮不上她的忙。他不能让姐姐等得太久,一定要好好向学,将秀才举人的功名都考出来,然后再仔细琢磨日后该如何助姐姐一臂之力。虽说外戚都只能任虚职,于朝政上没有任何影响力,但此路不通必有其他坦途,只是他还须得好好思量罢了。   至于眼下,还是让姐姐安心松快较为重要。想到此,张鹤龄便道:“我也是关心则乱。不过,姐姐也无须有任何顾虑。若有我能替姐姐做的事,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张清皎给他斟了茶,又给张延龄塞了几块点心,接道:“如今倒真有件要紧事须得你替我去办。”见弟弟专注地听着,她推了推他跟前的茶盏,示意他尝一尝新贡茶的滋味:“连你都会关心则乱,想必母亲更是六神无主了。你须得帮我好好安抚她,让她别胡思乱想,只管每日去崇福寺帮我祈福就是了。”   “姐姐放心,我会劝着母亲的。”张鹤龄道,“爹来信说,再过半年便会回京,还会带着伯祖母一同过来休养。到了那时候,有爹时时刻刻看着,又有伯祖母提点教导,母亲怎么也能开一点窍。”   “但愿如此。”张清皎其实已经对金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只期待她能安享如今的富贵日子,做一位什么事都不必管、什么事都不必操心的诰命夫人,痛痛快快地玩乐度日。不过,她也很清楚,只要有人抓住金氏的软肋,舌灿莲花地劝她,说不得她一时耳根子软,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而能接近她,博取她的信任,利用她来实现心机的人,目前为止她只能想到一人。思忖片刻后,她决定直言告诉张鹤龄自己对于沈清的不喜:“这些时日以来,你们与姑父姑母那边来往多么?那位大表姐沈清,你对她有何印象?”张鹤龄刚回京三四个月,没多久便被选为伴读,应当没什么机会与沈家来往甚密。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并未发现沈清有什么异样,也不会特别防着她。   “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只觉得她知书达礼,是个稳重的妇人。”张鹤龄有些惊讶她会提起这位陌生的表姐。不过,转念一想,姐姐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沈清,他的神色不由得便凝重起来,眼底卷起了风暴:“莫非她对姐姐存着恶意?就凭她?!”   张清皎似笑非笑道:“倒也并非是恶意,只是总有人以替我着想为名,行的却可能是让我不喜之事罢了。沈清此人满脑子都是浅薄的算计,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虽提醒了姑母,但姑母到底有防不住她的时候,所以你也须得注意着些,别让她与母亲来往。”   张鹤龄点点头:“我明白了,姐姐放心。我这就回去吩咐家里的管事,她若递了帖子过来,只管让我出面来处理,绝不会传到母亲的耳里去。不管她如何舌灿莲花,我也绝不会信任她。不管她有任何算计,我都会处置妥当——”   “你处置甚么?还不如告诉我,让我来处理呢。”张清皎笑道,戳了戳他的额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觉得这茶喝着如何?我倒是觉得香,但万岁爷觉得不够醇厚。你若是喜欢,便带回去一些,慢慢喝。”   “姐姐,这点心好吃!清清甜甜的,吃多了也不觉得腻。”不待张鹤龄回答,张延龄便赶紧插口道,眨巴着他的眼睛,带着很是明显却不自知的稚气“小心机”。   张清皎失笑,捏着他的脸颊:“延哥儿,再好吃的点心也不能多吃,否则很难克化。瞧瞧你,是不是又胖了?这可不成,再胖下去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鹤哥儿,平日带着他多动一动,可不能太纵着他了。”   张延龄的脸几乎是立刻垮了下来,眼巴巴地看向张鹤龄。   张鹤龄很是铁面无私地颔首道:“都是母亲和他身边的人一直纵容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在文华殿,他也吃得很是不少,还会厚着脸皮去分皇八子的点心。这些我都管不着——延哥儿,我只说这一次——你若是再胖下去,便不许去冰场上顽了。”   张延龄顿时眼眶都红了,只觉得自己的心整个都碎了,凉飕飕的。然而冷着脸的哥哥与轻笑着的姐姐都是“铁石心肠”,根本不理会他的伤心。于是,他只能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答应了此事。比起痛痛快快地去冰场顽,点心算什么?!   当天回去后,张鹤龄便将自家姐姐的话都转告了金氏。金氏稍稍松了口气,每日风雪无阻地去崇福寺烧香拜佛,端的是无比虔诚。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佛菩萨,竟让她在年前见着了主持大师。她自然是喜出望外,赶紧缠着主持大师算算皇嗣什么时候能来。   主持大师实在是推却不过,满脸无奈,只得模模糊糊地道:“正月云龙升腾,感而有应。”   金氏听了,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理解。但主持大师说了这句话便离开了,她无法确认,于是立即去寻解签的和尚仔细问。听得和尚的说法与自己理解的毫无二致后,她顿时狂喜不已,连回家的时候脸上都满是止不住的笑意。   到家后,她赶紧将张鹤龄唤过来,眼底带着浓浓的喜意:“明日你就进宫告诉你姐姐,崇福寺的主持大师说了,皇嗣正月就会来了!”   张鹤龄将信将疑:“眼下都已经腊月二十五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不就是二三十日之内的事么?这位主持大师真的算得准?若是让姐夫和姐姐空欢喜一场,怕是不太好罢?”在他看来,如此模糊的话,可信可不信。   “你姐姐常说与崇福寺有缘,对那位主持大师可是信得很。”金氏嗔道,“主持大师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必定不会有错的。你只管去告诉她,也好让她这个年过得舒坦些。到时候,即使那些小浪蹄子都往万岁爷身边凑,她也不必太担心了。只要皇嗣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就有足够的底气!谁都不可能动摇她的地位!”   张鹤龄听得皱了皱眉,第二天入宫后,到底还是挑拣着将这件事说了。不过,因为他不相信,也不敢让姐姐太过相信,便尽量模糊了主持大师的意思,只说是正月里必定会有一些机缘,许是能遇到些许转机。   张清皎听了,笑道:“这机缘说的是孩子么?还是其他?如此模糊,我倒是不好推断了。”   “姐姐注意着些便是了。”张鹤龄道。   张清皎思忖片刻,勾起唇:“我会注意的。”无论是什么机缘,既然是主持大师所言,必定是不会错的。只是,她没想到,主持大师为了避免给自己惹上麻烦,说倒是直说了,却刻意不提真正的时间。这却让金氏生出了极大的误会,满心的希冀随着正月到来已是越发高昂了。   弘治三年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地来了。正月转瞬即逝,金氏好不容易熬到了二月中旬,立即递折子想亲自入宫拜见皇后。朱祐樘自然不会让岳母失望,尽管张清皎不同意,他还是坚持派人将岳母接进了宫。   金氏欢欢喜喜地进了宫,一见到神采飞扬的女儿,便几乎已是克制不住心底的期待与忐忑。张清皎并不知她在期盼着什么,便只与她寒暄着提起了两个弟弟最近的课业,以及张峦在兴济老家的事等等。金氏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女儿主动提起喜讯,终是按捺不住了。   “皇后娘娘!”她几乎是冒失地打断了女儿的话,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这……这段日子,还没有好消息么?”说着,她的目光再明显不过地落在了女儿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张清皎怔了怔,摇摇首道:“虽说娘这段时日都在替我礼佛祈福,但或许子女缘分还不到时候罢。”   “真的没有?!”金氏愣住了,不死心地问。   “……癸水一直很规律,隔日谈宫医便会给我诊脉,应该确实没有。”张清皎回道,见她如此在意此事,便又宽慰了她几句,“娘也知道,咱们一家的子女缘分都来得晚些。不必太着急,说不得再过几个月就来了呢?”   此时的金氏已经反应不过来了,只双目空空地望着她,也不知神思究竟飘到何处去了。片刻后,她竟是牙关紧咬,仰头就昏了过去。张清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唤来了谈允贤给她诊治。连朱祐樘都被惊动了,赶紧从乾清宫过来探看岳母。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ps.主持大师说得没错,但为了不让傲娇的天道生气他泄露天机,他就没说——其实我说的正月是明年正月,_(:3∠)_ 第214章 私自谋算   因为避嫌之故, 朱祐樘只是立在明间内, 望向东次间那张围满了人的软榻。不久之后, 张清皎便带着谈允贤等人走了出来,神色间并没有忧虑之相,这让他不自禁地微微松了口气:“岳母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太失望了?”张清皎苦笑着回道,摇了摇首, “万岁爷放心罢,并无大恙。”   “金夫人只是情志起伏激烈, 一时冲心而昏厥。”谈允贤温言解释道, “臣已经给她行针, 片刻之后应该便能恢复神智。不过, 此症到底有些伤身, 恐怕还是须得卧床休养一段时日才好。臣会另开安神方子,每日早晚煎服两次即可。”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症候了?”朱祐樘不太放心, 又问道。   “回禀陛下,金夫人身体康健,平日里很注重保养,并无其他症候。”换而言之,金夫人的身子骨可是硬朗的很。若非今日受了刺激忽然昏厥,怕是不可能像不少勋贵人家的贵妇人那样时不时便捧心卧床养病。   谈允贤去了旁边开药方, 张清皎轻叹一声:“近日母亲从崇福寺主持大师那里得了一句谶语,怕是以为应在了皇嗣上,所以特地进宫来询问此事。想来是希望有多大, 失望便有多大,所以一时间无法接受现实罢。”   “我记得,崇福寺主持大师应当是一位高人?”朱祐樘挑起眉。当年先帝欲废太子的时候,泰山连连地震。朝中都说是因为东宫不稳,所以泰山示警。先帝不相信,心里又怀着惧怕,所以请了一群佛道高人进宫解此异象。他记得,这里头就有崇福寺的那位主持大师。   “正因为是高人,所以天机才不可随意泄露罢。”张清皎道,“这谶语说得模糊,也未必是指皇嗣之事。母亲一直都替我担忧着,所以想当然地觉得这必定是与皇嗣有关,而且马上便要应验了。皇嗣之事,我们尚且能等得,能泰然处之,她却是等不得了,早便比咱们俩都心焦万分了。”   “岳母也是一心替你着想。”朱祐樘道,“将她送回府去,好好养病罢。谈宫医若是得空,便隔两三天让她去张府给岳母看看。等到岳母病愈了,三月二十五日的会亲日恐怕也快到了,你便可再见她一面,好好劝一劝她。”   “子嗣之事,她怕是轻易看不开。”张清皎沉默片刻,喟叹道,“她多年的执念便在于子嗣,不可能不替咱们忧心。原本我以为,她若是在意此事便让她去求神拜佛,将时间都耗在这上头,或许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如今看来,这样反而助长了她的执念。”   “执念虽很难解开,但也未必不可一试。”朱祐樘轻声宽慰道,“改日咱们去一趟崇福寺,好好地做一做法事。若是有缘,也可问一问主持大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儿女缘分。前朝后宫都觉得咱们不在意子嗣,对此事有些冷淡,不妨便让他们看一看咱们是如何热心求子的。即便是短时期内不能成事,也可让大家知晓咱们求子的态度,你说是也不是?”   “万岁爷说得是。”张清皎点点头。说实话,她早便想去一趟崇福寺,见一见主持大师了。纵然天机不可泄露,但大师若能指点一二,他们也是受用无穷的。   ************   金氏本是喜气洋洋地进了宫,结果竟然是躺着回府的,这让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都无比意外。幸而是坤宁宫的人小心翼翼地将她送回来的,不然他们还以为她是在宫里遇到了刁难,又急又怕才病倒了。   得知她的病因后,张鹤龄沉默了许久。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传一句话,最后竟然会酿成这样的结局:母亲有错么?怎么说她也不算有错,不过是忧心女儿若是没有早日诞下子嗣,在皇宫里立不住脚罢了。姐姐有错么?她定然比谁都更希望能早日怀上龙嗣,可惜天不从人愿,她也毫无办法。   这并不是谁的错,不过是天意弄人罢了。当然,母亲太过相信那位主持大师的谶语也是缘由之一。可是,即使是再怎么灵验的谶语,信归信,也不该信到这样的程度——觉得不灵验便气急病倒了。   因着金氏病了,张家兄弟便请了长假,在家中侍疾。沈家听闻后,也赶紧过来探望。来的不仅仅是沈禄与张氏,还有沈峘以及沈清夫妇。就连因身子重无法前来的沈洛,也派了乳母与大丫鬟携着礼物过来了。   张鹤龄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沈清,怎么都觉得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妇人。不过,有姐姐的提醒在前,他自然不会轻易放任沈清接触金氏。因此,他亲自陪着张氏与沈清去了一趟金氏的院子,盯着她们寒暄了几句,便以金氏需要静养为名委婉地将她们带了出来。   张氏似有所觉,低声一叹:“你娘这病可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姑母说得是。不过,心药到底难得,母亲也只能慢慢养好些了。”张鹤龄道,带着她们走出了金氏的院子。离开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看院门左右守着的仆婢,示意她们记住沈清的面孔,绝不可轻易将她放进去。   沈清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与张氏身后,仿佛什么也没有瞧见。听张氏说话时,她甚至显得比以往更柔顺温和,不再带着自以为是的理直气壮,也不再带着急于表现的迫切感。只是,当她垂下首时,谁也看不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   张鹤龄千防万防,果然截获了好几回沈清派人递来的探病帖子。他一律都留下来,不仅派人悄悄去向张氏说明,还打算攒着去坤宁宫告诉自家姐姐。眼见着金氏的病情渐渐好转,兄弟俩已经没有必要留在府中侍疾了,于是便又去了宫里伴读。   谁也没料到,在家里养了大半个月病的金氏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再躺在床上便该生锈了,于是想着也该出门走一走了。不过,当水云与平沙问她想不想去崇福寺上香时,她却兴致寥寥地道:“以后再也不去了。”   “那夫人想去何处?眼看着天候就要暖起来了,不如去郊外踏青散散心如何?再过两日便是休沐了,正好两位公子都能得空陪着夫人一起去。”平沙笑道,“听说京郊有好些不错的风景,也有灵验的寺庙和道观呢。”   “他们每日都得去宫里伴读,应该觉得很疲乏,休沐日就让他们好好歇一歇罢。”金氏道,“而且,我已经连两日都等不得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要散了。不如将最近接到的宴会帖子都给我看看,我也好挑一挑是不是有甚么好去处。”   既然挑了宴会帖子,新衣裳自是必须赶紧做的,新首饰也须得赶紧添置。去赴宴前,金氏便特意出了一趟家门,去了附近的银楼。在银楼里,她正挑着首饰呢,忽然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声:“舅母?”   她抬首看去,就见银楼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而刚下马车的沈清满脸惊喜地走进来:“果真是舅母,可真是巧了。这些日子我递了好几次帖子,想去给舅母探病,表弟都以舅母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却想不到,舅母才刚痊愈,咱们便在这里遇上了。”   因在家里待得太久,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其他人,金氏见沈清如此热情,心里自然也温暖起来。虽说她与这位年纪颇大的外甥女并不熟稔,但此时此刻也并不妨碍她们熟稔起来:“你也是来看首饰的?”   “是啊,过两日我娘要带着我去参加婚宴。我已经有小半年没有添置首饰了,便想着来银楼里走一走,看看有没有合意的。舅母呢,已经看好了么?若是得空,不妨给我参详一二?若是舅母看中的,定然是不错的。”只要沈清有心,嘴甜些哄着金氏自然不在话下。没多久,金氏便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替她挑了好些样首饰。   平沙在家中管事,只有水云随在金氏身边。见沈清突然出现,她略有些警惕。可她毕竟只是管事娘子,金氏被沈清一哄,便给了她几样差使,将她支开了。虽说她低声叮嘱了大丫鬟仔细盯着,可这些大丫鬟也被支使得团团转,一时竟是顾不上沈清都与金氏说了什么。   却说金氏替沈清挑了几样首饰,又因心里高兴,难得大方地送了她一样。沈清更是嘴甜如蜜,以邀她去附近一座尼姑庵吃有名的素斋为名,将她哄上了自己的马车。马车一路行进,尚未到得那座尼姑庵呢,两人便俨然亲近了许多。   “原来舅母是因着担心娘娘的子嗣才病倒的。这么说来,那崇福寺的主持大师说得也不准。”沈清叹道,“舅母可是确定,主持大师说的就是子嗣之事?”   “若是我一个人意会错了,只能怨自己多想。可他们崇福寺自己的解签和尚也是这么说的,难道也不算数么?”金氏恼道,“要不就是主持大师随口用一句话打发了我,害得我空欢喜了一场。真是白费了我平日里给他们捐的香火钱!”   “或许,主持大师说的并不是子嗣,而是其他之事呢?同样应在正月里,只是舅母没有注意到,所以觉得不灵验罢了。”沈清道,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娘娘子嗣如此艰难,求神拜佛是一项,求医问药也是一项,舅母为何不再试试医药呢?”   “她身边那些女医一个比一个精通医术,没有少替她调理。咱们自个儿找的大夫,哪有宫里的大夫医术好呢?”金氏道。   “这舅母可是想得浅了些。宫里那些女医精通的是调理,未必懂得求子的偏方。”沈清道,“咱们私底下好好寻访,指不定就能寻得合适的良医与偏方呢。到时候举荐入宫,说不得娘娘便一举得男了。”   金氏皱着眉,全然不像沈清想象中那般欣喜。沈清颇有些意外,端详着她的神色,心里念头急转。便听金氏叹道:“说实话,我觉得偏方未必有用。你有所不知,当年你娘怀你也艰难,我怀娘娘也艰难。我们那时候不知试过了多少法子,却还是经过了三四年,才终于盼得了你们。”   沈清也跟着叹了口气:“子嗣的缘分,确实是说不准的。舅母也别急,既然咱们家的孩子来得都迟些,娘娘未必不是如此。”   闻言,金氏满口都是苦涩:“唉,咱们倒是等得,但宫里未必等得啊!你看看,采选的三百五十名宫女,不是早便进京了么!!”   “是啊,她们正月就已经进京了,这会子都该选出来了罢。”沈清道,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心里顿时泛起了波澜——这么好的主意,她怎会眼下才想到呢?!不,不成,必须徐徐图之,绝不可着急!若是将此事做成了,娘娘绝对会对她另眼相看!!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以为是的人又来了~ 第215章 露出形迹   “皇嫂?皇嫂?”   张清皎回过神来, 按下心底忽然浮起的微妙情绪, 含笑望向皇长女:“对不住, 大妹妹,之前忽然想起些事来,所以有些出神。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来着?”突如其来的情绪浮动,极有可能是预示着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但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 还会出现什么意外呢?应该……是她多想了罢?   “皇嫂莫不是最近太疲惫了,身体有些不适?”皇长女蹙起眉, 双眸中透出了担忧之色, “我要说的事倒是不着急, 皇嫂还是好好歇息要紧。不如咱们改日再说此事, 眼下你先躺下来休息?”   “我最近闲得很, 一日里倒有半日在歇息,怎会觉得疲惫?”张清皎笑道,“而且, 你的事怎会不着急呢?眼看着宫女便要采选完了,备选驸马的少年郎们也该入住诸王馆了。若是咱们不曾仔细商量,怎么能挑得出合适的人来?”   皇长女脸颊微红,徐徐展开了当日所绘的画。那时,张清皎只在一左一右分别画了一武一文两个青年,周围写了些形容他们的特征词。而今, 这两个青年之间却填了一位眉清目秀、带着爽朗笑意的少年郎,正是她自己画上去的。   张清皎弯起唇,瞥了瞥皇长女, 目光中含着些许打趣之意。皇长女垂下眼,脸红得犹如火烧,格外俏丽动人。饶是如此,她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涩得嗫喏着说不出话来,而是低声道:“皇嫂,这或许便是我中意的人。”   “噢?看来,你中意的人既非小将军,也非文士?”   “……取,取二者之长……我仔细想过了,文人也好武人也罢,都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且,他们怕是都不适合我。”轻声说了几句话后,皇长女渐渐镇定了不少,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稳重之态。   “说来听听罢,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思索的。”张清皎正色道,打趣之意消减了不少。这个时代有多少女子能分辨“适合”与“不适合”?更有多少女子能分辨“喜爱”与“不喜爱”?她们恐怕连仔细思索的机会也不曾拥有过。皇长女这孩子,倒是每一回都会给她惊喜,也令她见到了虽然微小却正在生长的星星之火。   “立志报国的小将军,应当是不会想当驸马的。既然志向远大,便该知道若真的成了我的驸马,就只能做个富贵闲人,永远都不可能实现其志向。因此,我能遇上的,顶多也不过是些成日里喜好耍刀弄剑又不愿上战场保家卫国的武人。而他们拥有的武技永远没有可用之地,只能用在骑射玩乐上了。这是我不喜的。”   “有志于朝堂的文人,也不会想当驸马。来的极有可能是觉得功名利禄太过庸俗,不过是一群俗人汲汲营营的清高之辈。又或者,醉心于风花雪月,醉心于诗词歌赋,醉心于琴棋书画,不问世事的高雅之士。”   “我并不认为朝堂众臣都是汲汲营营之辈,也不认为风花雪月与诗词歌赋便是一切。相反,我希望能跟着皇嫂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也喜欢主持中馈庶务。玩乐固然重要,尽情享受固然也重要,但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如何为子孙后代乃至家国民众稍作打算,才是更为重要的。”   皇长女的眼中仿佛有两缕灵光在跃动,令张清皎不由得微微含笑,不自禁地便流露出了对她的赞同。得到无言的肯定后,皇长女的神情便越发坚定了:“所以,我想要的,应当是诸多方面都与我兴趣相投的驸马。”   “他不必聪明绝顶,却能理解我,亦能支持我;他不必样样精通,却能陪我捶丸,陪我荡秋千,也能与我讨论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他甚至不必成日里都陪着我,而是能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而我亦会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出现。”   “大妹妹果然想得很清楚了。”张清皎颔首赞道,“我想,这世间少有女子能想清楚自己想要甚么样的夫君,更少有女子能实实在在地分析为何如此。随着大妹妹的描绘,此人眼见着便呼之欲出,定然是能寻得着的。”   “我也是连续多日悄悄观察皇兄与皇嫂,这才想清楚的。”皇长女红着脸道,“毕竟,我最羡慕的便是皇兄皇嫂的婚姻和感情,自然须得以你们为例仔细分析,方能再细细思索我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看似结论无比简单,但她仅仅是观察兄嫂便足足用了两个月,而后再分析与思索,比较诸兄弟品性兴趣的长短偏向等等,最终可算是想通了。   “那你便回去等着罢。等到候选的少年郎都入住诸王馆的时候,我再派人去细细瞧瞧他们的为人与品行。咱们也一同合计合计,入宫择选的时候,该问他们一些什么问题较为合适,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好……我这便回去再想想……”到得这时候,皇长女终是又以羞意占了上风,声音情不自禁地便小了些。   姑嫂二人又亲热地说了些话,临告辞时,皇长女忽然轻声道:“皇嫂,那三百五十名宫人就要进宫了,可有甚么安排?这两日我听祖母说起,各宫都须得填补一些空缺,即使坤宁宫与乾清宫说不缺人也不能例外。”   “那便听祖母安排就是。”张清皎淡淡地道,“既然是长辈的好意,我们做晚辈的也只能领受了。你也记得挑两三个年纪稍小些的带在身旁,听说有十来个人刚十岁出头,正适合放在几位妹妹身边,日后也好带出宫去。”   见她神色平静,皇长女便也放心了许多,点头道:“皇嫂放心,我会让祖母与母后替我们仔细挑几个。”她倒是没想过挑年幼的,反而想挑十五六岁正当年的。毕竟,若是她们挑得多些,皇嫂这头的压力或许便能小些。   ************   三月二十三日,三百五十名宫人通过了复选,正式进宫。因尚未经过各宫挑选,覃敬与两位女官便暂时将她们安排在南苑住下,继续训练她们宫里的礼仪规矩。至于那些没有通过复选的良家子,各给一两银,发送回乡。   周太皇太后颇为关注这些宫人,只恨不得能早日挑出十几二十个绝色的来,怎么也得塞进乾清宫或者坤宁宫里。可她也知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人都已经进宫了,怎么挑怎么选怎么塞还不是她说了算么?总该将她们细细调理一番,才能送到皇帝跟前去。不然,若是有哪处规矩没有学好,又该给孙儿或者孙媳充足的借口来打发人了。   思及此,周太皇太后格外强调了“规矩”与“礼仪”的问题。在南苑里的三百五十名宫人随即经受了最为严厉的宫规教导。仁寿宫与慈寿宫的两位女官都严格得很,而且丝毫不通情理。她们也只得默默地受着,没有野心的只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忍耐的开始,有野心的则满心向往着日后翻身做主的惬意生活。   就在这时候,三月二十五日会亲日来临了。因着金氏刚刚“病愈”,情况有些特殊,所以朱祐樘特地发下口谕,将皇后的会亲地点改在了坤宁宫。于是,递了折子的张家人与沈家人乘着轿,绕过了人头攒动的西华门进宫。   到得坤宁宫后,金氏与张家兄弟倒是颇为自若,沈家人却是连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他们不比张家是正经的皇后娘家,多次来往坤宁宫,早便已经习惯了。他们尚是头一次入宫,只觉得满眼都是金碧辉煌,处处皆是威严肃穆,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张清皎在明间召见了他们,受了他们的礼之后,便唤他们起身,给他们赐座。谈允贤早已守候在旁边,给金氏诊了脉,确认金氏确实已经无恙。张清皎这才松了口气:“本想让娘在家里多歇息几日,既然痊愈了,出来走走散散心也好。”   “可不是该多出门么?否则一直在家里躺着,只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金氏道,“以前只一心往崇福寺去,每日都不间断。如今走的地方倒是多了些,东家的宴席,西家的赏花会,我也都去瞧了瞧。说不得哪天咱们自家也办一个,好好热闹热闹。”   闻言,张清皎觉得她大概是想开些了,于是笑道:“本便该如此。娘若是想热闹热闹,便让水云与平沙好好安排,姑母也可帮着参详一二。毕竟咱们家以前也没办过甚么宴席与赏花会,实在是没甚么经验。人多一些,许是能注意到不少漏洞和细节呢。”   金氏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更不是一个能控制得住神色举止的人。她与沈清最近走得格外近,顾盼之间难免便带出了几分来,这时候几乎是想也不想便道:“清姐儿也过来帮忙罢。”   沈清脸色微微一变,立即垂下首:“既然舅母点了我的名儿,那我可是非去不可了。”她非常意外,心里也很是忐忑,内心深处却也难免藏着几分侥幸——尽管她已经多次向金氏提过,娘娘不喜她们私下为她打算,对她也略有几分偏见,所以能不提她便不提她。却没想到,金氏竟然并没有把她这些话放在心上,眼下便透出了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是现在便惹得娘娘不喜,让娘娘多想了,待会儿那件事可该怎么邀功啊!   张清皎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她身上,似笑非笑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原来,娘与大表姐竟是如此亲近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熟稔起来的呢?”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沈禄与张氏的额上便渗出了冷汗。张鹤龄与沈峘对视一眼,眉头皱得紧紧的。   作者有话要说:  _(:3∠)_,终于写到这里了   下一章是猪队友又发动了 第216章 “一心打算”   尽管皇后娘娘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沈清却仿佛从她的眼底感觉到了汹涌而来的冰冷气息。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心里那些侥幸与贪功好利都已是摇摇欲坠。虽说仍抱着一线翻身邀功的希望,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回她似乎选错了时机。   不该这么焦急的,不该一心想像张家人那样只靠着血缘就能获得利益,更不该为了取信于娘娘, 就无视她的暗示与警告,私自去接触金氏。就算她是真心替娘娘打算, 如此忤逆娘娘的意思, 娘娘也未必会领情!!   娘娘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表妹, 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样的贵人, 怎么能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她的意思?她到底是有些托大了, 仗着是血亲的表姐,仗着自己的父母深得娘娘的信任——   但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错!是的, 娘娘明明已经深陷危机之中,却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没有任何对策!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而是皇家!单纯的宠爱并非立身之本,子嗣才是最重要的啊!   金氏本能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分明方才还是其乐融融的场面, 如今却隐约带着些一触即发的紧张之感。她张了张口,依稀间记起了沈清的叮嘱,禁不住往女儿的方向看过去, 呐呐地道:“也……也就是这些时日走得近了些……毕竟是自家亲戚……”   “自家亲戚,确实该亲近些。”张清皎淡淡地道,眉头轻轻一动,“不过,娘的反应似是有些不寻常,倒教我忍不住多想了几分。你们这些天既然走得近,却并未在张家或者沈家招待过彼此,那便是相约外出了?不知你们都去了甚么地方?”   “无非就是些银楼、绣庄以及尼姑庵、道观。”金氏道,“也是跟着清姐儿多走了走,我才知道除了崇福寺之外,京里还有那么多香火旺盛的庵堂、道观。既然崇福寺不管用,我便想着多去其他庵堂和道观祈福,许是这些寺观和娘娘更有缘分呢?”   “娘说得是,是该四处多走一走。”张清皎却并不相信,沈清只是带着金氏去了这些地方。准确地说,以她对沈清的了解,必定不可能仅仅只为了接近金氏便白白浪费这么些时间。因为她的目标从来不是金氏,而是她。所以,在这次的三月二十五日会亲日来临之前,她必定是有所打算,甚至是有所行动的。   想到此,张清皎微微眯起眼,视线在金氏与沈清之间移动着:“除了上香祈福之外,你们还做了些甚么?”她其实无法笃定她们确实做了什么,不过是出言诈一诈两人罢了。但依照她的直觉,或许有些无法预料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沈清尚且镇定,金氏却是完全禁不起诈的。她满以为女儿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想到那些采选的宫人前两日就已经进了宫,忙不迭地道:“娘娘,我们也是为了娘娘着想,所以才暗地里做了安排……”   闻言,张鹤龄与沈禄、张氏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金氏与沈清二人:他们本以为这两人短时期内能熟稔起来就已经很不错了,就算想做什么糊涂事,也得先暗地里谋划一番,多少都可能惊动他们。却没想到,她们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动手了?!   她们究竟做了什么?以她们的能力,能做出什么事来?!   许是因已有预感之故,张清皎的反应倒是并不像他们那般激烈:“噢?为我着想?你们究竟安排了甚么?许多事一旦发生,便瞬息万变。若是你们不及时与我说明,万一发生甚么变故,那可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金氏忙道:“娘娘不是一直忧心着子嗣之事么?向佛菩萨也求过了,尚医宫医也都调理过了,却迟迟没有消息,我们便去一座尼姑庵里寻里头的大师给娘娘算了算。大师说,娘娘是命犯了小人,有人一直妨碍着娘娘。这人就在宫里,一时半会也寻不出来。不过,算来算去,倒有种法子可解娘娘的困境。”   说罢,她难得地往四周瞧了瞧,暗示此事是秘密,不可让过多的人知晓。张清皎给肖尚宫使了个眼色,周围的宫女太监便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她的亲信在殿内。沈尚仪则亲自守在殿外,避免任何人靠近。   闲杂人等都退下后,张清皎淡淡地问:“甚么法子?”   金氏见她神情平静,越发放松了几分:“只需收养一个孩子在膝下,这孩子便能助娘娘越过小人之劫,给娘娘带来子嗣。当然,明面上不能说是收养,只当是娘娘生养的长女长子。有了这个孩子,也能堵住别人的嘴不是?”   “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悄悄安排万岁爷临幸他人,而后佯装有孕,将孩子抢过来?”张清皎勾起唇角,“这就是母亲替我做的打算?这就是你们这些时日悄悄安排的事?莫不是,你们连那个人也已经给我找好了?”   她应该生气,应该愤怒,应该立起来指责她们异想天开,更应该狠狠地惩罚她们。可是,张清皎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想笑。她确实生气,也确实愤怒,甚至心里充溢着失望与被背叛的痛苦。可是,她却更想笑,也不知是嘲笑她们的愚昧,还是嘲笑自己的愚蠢。   “那人的生辰八字自然须得好好挑一挑,也得让大师仔细算一算才成。我特意去了趟诸王馆,遇见了覃太监。他倒是个不错的人,二话没说就将那些宫人的庚帖都给了我。我就挑了些合适的,给大师算过之后,选定了其中一人。”   金氏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依旧滔滔不绝,甚至还有些替自己感到自傲的意思:“这人姓郑,名唤郑金莲,她的生辰八字是最能扶助娘娘的。覃太监让我们与她见了一面,她考虑片刻就答应了。这丫头看着像是个不安分的,但怎么也不过是个宫人而已,孩子生下来后,娘娘随意将她处置了就是了。”   听到这里,张鹤龄与沈禄夫妇都已经勃然变色。可沉浸在成就感中的金氏没有察觉,被功利心所主宰的沈清也没有察觉。她们俩端详着张清皎的神情变幻,几乎都欣喜地认定——娘娘果然也觉得这法子好!   “母亲,以你的见识与阅历,是想不出这等‘良策’的。这必定都是表姐的功劳了。”张清皎道,视线再度定定地落在了沈清身上,“不知表姐又是自何处得来的灵感,才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呢?”   终于得偿所愿的狂喜让沈清彻底失去了判断力,她根本分辨不出张清皎的话中有话,更无暇思索这些词句中带着的似有似无的讽刺之意,而是满脸笑容地抬起了首:“回禀娘娘,民妇也是偶然想到了身在婆家时听说过的旧事。”   “听闻许久没有生养的夫妇,若是收养了一个孩子,说不得便能引来自己的孩子。且当时城里有位举人娘子也是多年没有生养,给身边的丫鬟开脸后,就将丫鬟生的庶子养在身边打算充作记名嫡子。可没过两年,她就开了怀,生了个大胖儿子。当时大家说起此事来都是啧啧称奇,说是善人有善报,据说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事。”   “民妇便想着,许是娘娘也是缘分有碍,才迟迟没能怀上皇嗣。若有一个孩子养在娘娘膝下,说不得就能引来孩子了。且有一个孩子充作娘娘的嫡子养着,多少也是娘娘的依靠。即使日后……娘娘怎么也是有自己的孩子的。”   “呵,这可真是‘妙不可言’啊。”张清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怒火,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沈清与金氏终是从她的反应里醒悟过来,有些迟钝地意识到,她们此举并没有让娘娘欢喜,反而遭了娘娘的厌恶。娘娘的神色看起来是如此平静,可她们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仿佛下一刻便会有倾盆暴雨落下,将她们先前的得意洋洋与此时此刻的忐忑不安都砸得七零八落。   “娘娘……”金氏不安地唤着,立起来往前走了一两步,试图靠得近些,“我都是一心为娘娘着想。子嗣事关娘娘的地位,便是一时不是娘娘肚子里出来的,也能堵住别人的嘴啊!等到娘娘有了自己的子嗣,这个也不过是给些东西打发出去的事!!”她到底不是什么经历过世面的妇人,根本想不到还有“斩草除根”的法子。   “娘娘,民妇也是尽心尽力为娘娘打算啊!”沈清终究是感觉到了畏惧与害怕,忙不迭地为自己辩护,“娘娘有了孩子,在宫里便立于不败之地。即使失去了万岁爷的宠爱,也能靠着这个孩子熬成太后啊!况且这孩子说不得真能引来娘娘的亲生孩子呢?到时候要怎么处置他,不都由着娘娘么!忍得一时,却能得一世的好处啊!娘娘!!”   张清皎平静地看着两人,如同看两个陌生人:“让我亲手塞人给我的相公,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怀上我相公的孩子,再让我亲自养大这个孩子——你们却说这是为我打算?!”   “呵,这样的打算,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郑金莲出场了!!   舒口气~ 第217章 痛心难受   正当张清皎步步为营, 试探金氏与沈清的时候, 肖尚宫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宫殿门前, 朝着沈尚仪使了个眼色。沈尚仪微微颔首,转身便去了乾清宫求见。其余宫女太监都垂着首,眼观鼻、鼻观心,静默如旧。   朱祐樘此时正在处理政务, 只要想到自家皇后会见亲人必定会欣喜得很,他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便是看见言官们开始照例互掐, 他也只是微笑着在折子上头批了些字, 让他们即便风闻奏事也须得有凭有据。   忽而听得何鼎说沈尚仪求见, 他挑起眉, 不知为何便直接联想到了自家皇后的会亲也许并不顺利。沈尚仪进来后, 果然低声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坤宁宫内发生的事客观描述了一遍,重点提到了金氏与沈清的自作主张,末了道:“娘娘眼下心里怕是正难受着……”   朱祐樘听了, 哪里还能继续在乾清宫里待下去,几乎是立即便起身转回了坤宁宫。他来到坤宁宫门前时,正好听见自家皇后说的那几句话,端的是气势如虹,他听着却是心里越发情浓似水——   “让我亲手塞人给我的相公,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怀上我相公的孩子, 再让我亲自养大这个孩子——你们却说这是为我打算?!呵,这样的打算,我不稀罕, 也不需要。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娘娘息怒!”里头立即响起了起此彼伏的求饶声,隐约还能听见“砰砰”的叩首声。   朱祐樘推门而入,将金氏脸上的惊慌、沈清脸上的恐惧都看在了眼里,目光又扫了扫同样跪倒在地的张鹤龄、张延龄、沈峘以及沈禄与张氏夫妇。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家皇后身上时,温柔得如同春日暖阳,带着满满的心疼与怜惜。   他的到来令殿内众人无不怔了怔,张鹤龄兄弟俩忙行礼问安,而沈家人虽然不曾见过天颜,却也迅速反应过来。毕竟,能穿着龙袍出现在坤宁宫的还能是谁呢?   朱祐樘并未理会他们,轻声唤道:“卿卿。”   张清皎抬眼望着他,神情看起来依旧平静。可是,当朱祐樘再度唤了声“卿卿”,难掩忧心地端详着她时,她却禁不住鼻子微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或许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眼下的她就像是受尽了委屈之后,终于见到了能够全心依赖与信任的人,于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朱祐樘心疼不已,牵住她的手,侧首向金氏与沈清望去,目光微冷:“还愣着作甚么?卿卿既然不想再见到你们,你们还留在坤宁宫作甚?!来人,抬轿将金夫人与沈氏送回去!!肖尚宫,从坤宁宫里择二人分别跟着她们。若有人问起来,就说她们久病未愈,奉皇后之命,送她们回府好好将养。在病愈之前,轻易不可让她们出府!”   “臣谨遵万岁爷口谕。”肖尚宫利落地选了两名信得过的宫女,沈尚仪则吩咐外头的太监马上抬来两顶小轿。   “万岁爷,我是真心替皇后娘娘着想的!皇后娘娘可别因为一时意气,反倒是错过了这个天赐良机!说不定……说不定崇福寺的主持大师先前所言的正月应验,指的就是新采选的宫女在正月入京复选啊!!”金氏依然对自己所做的事深信不疑,“娘娘不妨再仔细想想,子嗣之事可比甚么都重要啊!!”   沈清不过是一个寻常妇人,就算再有心计,归根究底也没见过多少世面,更不可能见过皇后娘娘盛怒、皇帝陛下发火的场景。她本已经惧怕得抖着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此时见金氏丝毫不惧天颜,依旧振振有词,也忍不住想要开口为自己辩护。可是,她刚要说什么,张清皎便一眼横扫了过去。她一惊,只能瑟缩着俯下身,不敢再多言。   “子嗣确实很重要。”朱祐樘望着带了几分疯狂之色的金氏,淡淡地接道。可没等金氏狂喜着点头,他又道:“但任何子嗣都远远没有皇后重要。朕不会为了区区子嗣问题便伤害皇后,更不可能因此动摇皇后的地位。”   “岳母大约是病糊涂了,或者从未将朕和皇后的言语放在心上。那朕便将在祖母与母后面前说过的话,再向你们重复一遍:朕的子嗣,必定都是出自皇后。朕的太子,必定是朕与皇后所生的嫡长子。朕的后宫里,永远都只会有皇后一人,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你们明白了么?”   金氏张着口,愣愣地望着年轻的皇帝陛下,一时间哑然无声。沈清也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张鹤龄则是难掩震撼之色,仿佛因着这段话而触动了什么,从茫然变成了喜悦,又从喜悦变成了坚定。至于沈家其余人,也同样惊讶意外,对皇帝陛下越发敬畏佩服了。就连懵懵懂懂的张延龄,也深深地记住了这几句未来会影响他一辈子的话。   “送他们走罢。”朱祐樘道,向着张鹤龄与沈氏夫妇微微点了点头,便牵着张清皎去了东次间内。水红的纱帘挡住了他们的背影,只透出了影影绰绰的身影。   肖尚宫与沈尚仪守在东次间外,目光平淡地望着张家与沈家众人:“方才万岁爷已有口谕,金夫人与沈氏久病未愈,理应在府中好好将养。一日不曾痊愈,便一日不得出府。张公子、沈举人,你们应该明白这是何意罢?”   张鹤龄与沈禄心底一凛,立即应是。金氏和沈清这才反应过来,她们这是被终身软禁了,立刻挣扎起来。金氏还待要高喊,让东次间里的女儿出来,甫走进殿来的谈允贤便眼明手快地在她与沈清脑后都扎了一针,两人立即软倒在地。   “不过是让她们昏睡片刻,睡醒后便无碍了。”谈允贤解释道,随后又开了安神方,“若是在家中养病时情绪不稳,可饮此方。唯一的效果便是昏昏欲睡、只想休息,于身体没有任何妨碍,诸位尽管放心。”   张鹤龄与沈禄自然没有任何异议,眼睁睁地看着金氏和沈清被塞进两顶小轿里,便默默地随着离开了。虽说张鹤龄同样对金氏充满了失望,从心而言,他其实更想带着弟弟留在坤宁宫,等姐姐心绪平静些后再好好宽慰她。但是此时张峦不在家,他便是一家之主。因此,这种时候,他自然必须履行一家之主的责任。   ************   “卿卿……”   东次间内,帝后依偎着斜倚在软榻上。朱祐樘垂着眼,怜惜地望着自家皇后。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让张清皎心里翻腾不已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可是,不知为何,心底的委屈之意却依旧回旋不散,泪水不由自主地便从眼角滚落下来。   “万岁爷可知道,我听她们提起所谓的‘打算’时,第一反应并不是生气,并不是愤怒,而是想笑。笑她们自以为是,愚昧至极。随随便便想起一桩民间的传闻,她们竟然就对此深信不疑;她们自个儿对子嗣有执念,便满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对子嗣有执念。”   “她们难道不会嫉妒么?难道不懂得夫君若有了别的女人,自己心里该有多伤心么?可她们却偏偏觉得,这都不重要,子嗣才最为重要。甚至,连是不是自己的子嗣都不重要,只要名下有儿子就够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如今绝大多数女子心里的想法,甚至是不是绝大多数人心底的念头——可这绝非我所愿。她们都说是一心为我打算,怎么偏偏没有问过我,我到底是不是想要借腹生子?我到底是不是觉得子嗣比夫君更重要?”   “呵……不过,我心里也很清楚,她们虽是愚昧,这种愚昧与对子嗣的执念却几乎是随处可见的。更可笑的是我自己,是我太轻看了她们,也是我太相信自己对母亲的影响与掌控。明明已经在她身边放了人,明明不让她接触经济庶务,她却还是能背着我,干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她愚昧,却并不愚蠢。愚蠢的是我,是我太自信了,是我……我仍然对她心存一丝期望,觉得她会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当年她给我父亲塞小妾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那小妾生养了孩子时她是甚么心情,父亲和那小妾留在兴济而她带着弟弟们回京又是什么心情,她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明明她也知道,把夫君推给另一个女人会痛苦,会煎熬,会从此离心……她为什么还要如此对我?就因为她觉得我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就因为她觉得子嗣远比我的感受、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更重要?”   “她是我娘啊……为甚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   朱祐樘紧紧地揽住怀中人,听着她的哽咽声,望着她腮边落下的泪,心疼得无以复加:“卿卿,她愚昧不是你的过错,她伤害你也不是你的过错。所有的错处都是她与那沈氏的,与你无关。既然她伤了你,便别再想着她了。你还有我,你还有岳父,还有弟弟,我们都疼爱你,都希望你过得自如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记得有亲反应121章不能看到正文?   我已经给管理员反应了,他说他那边用账号测试没有问题,如果遇到问题的亲,可以直接联系客服和管理员   么么大家~ 第218章 及时应对   许是因着心神摇动, 张清皎将心底的委屈尽数倾诉出来后, 便依偎在朱祐樘的怀里睡着了。待她睡熟后, 朱祐樘方小心翼翼地将她缓缓地放到了引枕上。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缓,但她的眉头依旧微微一动,眼睫抖了抖,仿佛立刻便要惊醒过来。   朱祐樘俯身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低声道:“卿卿,睡罢, 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呢。”   依然在睡梦中的张清皎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眉头复又舒展开来。朱祐樘亲自给她盖上锦被, 又坐在软榻边守了她片刻, 这才轻步走出了东次间。来到明间内坐下后, 他思忖半晌,对怀恩道:“立即派人快马赶去兴济县,将岳父请回来。不必告知岳父发生了何事, 待他进宫后,由朕来说。”   “老奴明白。”怀恩也已经听肖尚宫与沈尚仪说起了此事的始末,心里自是觉得无比滑稽。以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这般善良平和的性情,能将他们俩都双双惹怒,这可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说来,金夫人与那沈氏的胆量还真是不一般, 做下的事也足以教人瞠目结舌了。   “再将覃敬叫过来,朕要问问他,他究竟是怎么行事的。”朱祐樘皱起眉道。若非覃敬对金氏毫不设防, 甚至是给她提供了足够的便利,金夫人怎么能自作主张地闹出这样的事来?将卿卿气成这般模样?   他难道不知金夫人与沈氏有何打算?连所有宫人的庚帖都给金夫人看了,还私下安排了那郑氏宫女与金夫人、沈氏见了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们想做什么?!私交宫人,扰乱后宫的宫务,混淆皇家子嗣嫡庶,这些罪名加起来可不算轻!   不多时,派出宫前往兴济的锦衣卫与小太监便快马离开了。而一直在南苑守着那些新进宫人的覃敬也接到了口谕,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坤宁宫。他原本也存着几分邀功的心思,觉得必定是金夫人与沈氏在皇后娘娘跟前提到了他,万岁爷才特地将他叫回来好好地赏他。可一踏进坤宁宫,异常沉重的气氛就令他禁不住警觉起来。   “万岁爷的御驾正在书房里。”何鼎轻声道,将他引到西次间的书房,自己立在外头守着。覃敬打量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异样来,却只觉得他有些不苟言笑,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倒是肖尚宫和沈尚仪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只当没瞧见他一般,静静地守在东次间之外。   覃敬不由得忐忑起来,弓着腰小步走进西次间后,就立刻跪倒在地:“奴婢有罪……”   “既然你知道自己有罪,那便说来让朕听听。”朱祐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色,打量着跪在底下的这位大太监。   说来,覃敬本来也是先帝较为倚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被贬到凤阳后,覃吉成了名义上的掌印太监,萧敬则是隐形的掌印太监。但覃敬也并非没有一争之力,毕竟覃吉年老,萧敬又因受尚铭牵连,一直都是被弹劾的对象。   然而,先帝去得太早了,新帝登基得太快了。覃吉还在他上头压着,萧敬还没有被贬,怀恩倒是又回来了。更悲催的是,这三位无不是新帝最信任也最亲近的大太监。因此,覃敬只能憋屈地继续过着不上不下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他心里自是恨不得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慢慢地与万岁爷亲近起来。而万岁爷如此宠爱皇后娘娘,讨好皇后娘娘当然也是重中之重。   “因金夫人特地来了几趟诸王馆,奴婢实在推却不过她的意思,便将新采选的那些宫人的庚帖都给她看了。她还让外甥女沈氏抄了几份,拿去给大师测算,说是想算一算这些宫人会不会对娘娘有妨碍。奴婢见她爱女心切,便只当这是件善事,默认了会给她提供方便。”   覃敬迟疑片刻,又补充道:“后来她提出要与其中一名叫郑金莲的宫人见面,奴婢也做了安排,没有让任何人知晓。本以为金夫人与沈氏之所以见郑氏,是因为郑氏与娘娘八字相冲。但这些时日以来,根据奴婢对郑氏的观察,似乎并非如此……”   朱祐樘挑起眉:“你平日里如此精明,又深谙宫中各种秘闻,怎会没有想到,她们到底在谋划些甚么?”   闻言,覃敬哪里敢再装糊涂,说些含糊不清的话?他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奴婢知错了!刚开始奴婢确实没有猜出金夫人与沈氏的用意,因为她们给的理由是查明是否有人于娘娘有妨碍。奴婢便想着,许是娘娘因皇嗣的缘故格外小心,所以才让金夫人带着沈氏悄悄来处理此事。”   “等到她们要求见郑氏的时候,奴婢还以为马上要给郑氏报病亡,觉得此事有点棘手。想不到,郑氏不仅好好地出来了,神色间仿佛还带着一丝得意之状,奴婢便觉得金夫人应当隐瞒了真正的缘由。想了几天,奴婢确实也想明白了。可是,金夫人出面,让奴婢想当然地觉得这或许是皇后娘娘的用意,于是便将此事的痕迹都抹平了。”   若非他急于向万岁爷表忠心,给皇后娘娘示好,怎会讨好金夫人?从皇后娘娘的角度考虑,借腹生子也确实是一条对应之策。毕竟,当年的孝恭孙皇后可不是传出了类似的流言么?都说她是借宫人之腹生了英庙,这才让让宣庙下定决心废黜恭让胡皇后,立她为皇后。可他却没想到,这件事并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而是金夫人和沈氏自作主张,真是将他坑惨了!   “皇后是甚么样的人品,你常年跟在朕身边,竟然不知道么?!”朱祐樘依旧怒意难消,拧眉怒道,“以皇后的性情与品行,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你便不能用你的脑袋好好地想一想?!”   “万岁爷息怒!都怪奴婢一时糊涂啊!!”覃敬砰砰地磕着头,心里已经不祈求别的了。闹出这样的事来,别说更进一步了,恐怕他能继续待在司礼监都悬了。指不定万岁爷和皇后娘娘对他余怒未消,将他贬到凤阳去守陵呢?金夫人和沈氏都是皇后娘娘的贵戚,能让帝后两位平息怒火的,不只剩下他这个倒霉催的了么?   “我从来无意效仿孝恭皇后旧事。”不知什么时候,张清皎已经披着件海棠红披风,立在了西次间的门口。因刚睡醒,她眉眼间似有几分慵懒之色,亦带着些郁气未消之状,情绪依旧低沉。   “奴婢知错,皇后娘娘息怒!”覃敬吓了一跳,忙又冲着她叩首,以为是自己心里的腹诽都已经教这位娘娘给识破了。不然,好端端的为何他之前才想到了孝恭孙皇后,皇后娘娘便也提起来了?   “我知道,你绝不会如此。”朱祐樘笃定地道,起身来到自家皇后身边,揽着她来到书案后一同坐下,“而且,你也无需如此。”他不是曾祖父宣庙,卿卿也不是曾祖母。他们是两情相悦的结发夫妇,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们分开,也没有任何人能插足他们之间。   张清皎轻声回道:“万岁爷知我懂我,但世人未必知我懂我。若是郑氏这件事传出去一星半点,还不知会风闻多少流言。大概每个人都觉得,我为了保住皇后之位,一定会不择手段借腹生子。日后我的名声大概还比不上曾祖母。”毕竟,孝恭孙皇后虽在子嗣上用了计,可在土木堡之事上足以见其谋断的智慧。而她眼下的小打小闹挣得的名声,尚不足以弥补流言带来的伤害。   听了她的话,朱祐樘拧紧眉,望向覃敬。不待他问,覃敬便赶紧道:“娘娘放心,此事只有奴婢与奴婢的干儿子知道,自始至终都没有经过任何人,痕迹也都已经抹平了。奴婢发誓,我们俩都会守口如瓶,绝不会透出半分。”   “既然有知情人,这件事便不是绝对的秘密。”张清皎淡淡地道,“除了你与你的干儿子,那郑氏难道不是知情人?若是她将此事透出去呢?知情人岂不是越来越多了?”更何况,沈清、金氏以及她们去算命的“大师”难道不是知情人?!说不得这件事早就已经暗中传出去了。   “郑氏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覃敬立即道,“奴婢这些天也都一直盯着她,确定她对周围的人都有些防备,且因着此事有些自视甚高,没有与甚么人来往密切,更不可能向谁提起此事。”   “既如此……”张清皎想了想,“便索性如了她的愿,让她来坤宁宫罢。”她宁愿将这个危险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也绝不能让她生活在可控的范围之外。否则,若是有心人得知了这件事,恐怕便会毫不客气地以此为借口攻击她,甚至是攻击她未来的孩子。她的名声毁掉倒是其次,孩子的出身受到怀疑恐怕会贻害无穷。   “此前卿卿一直不想要宫人,若是忽然想要,祖母那里恐怕也不会轻易让卿卿自己选人。”朱祐樘思索片刻,“这样罢,咱们到时候让母后出面挑选,将郑氏挑到坤宁宫。等她到了坤宁宫,若她不安分,就让她去清宁宫好好养着。”   其实,宫里对这种类型的宫人还有更直截了当的安排。譬如说,严重一些便直接“病亡”;次一等便是去安乐堂养病养一辈子。可是朱祐樘性情温和,觉得那郑氏罪不至此,自然不会考虑这些手段。   张清皎身为后世而来的人,也从未想过轻易断送一条性命,同样不可能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人。不过,她毕竟已经在后宫里待了几年,想得比朱祐樘更仔细些:“覃敬,你回去稍作安排。无论你用甚么手段,我只希望祖母派出的女官对郑氏微微有些厌恶,不会在祖母面前说她半句好话,更不会建议祖母将她挑到仁寿宫里去。”   覃敬听了,知道这是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忙不迭地回道:“奴婢明白!必不会辜负万岁爷与娘娘的期望!”这样简单的事,不知有多少小手段能应对呢!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也没脸在万岁爷与皇后娘娘面前伺候了。   覃敬退下后,朱祐樘又唤来了东厂提督陈准,让他彻查金氏与沈清谋划此事究竟都有多少人知晓。尤其要仔细审问沈清与那位所谓的“大师”,若得到详细的口供,立刻回宫禀报。陈准立刻带着番子出了宫,风风火火地赶去了沈家与张家。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加班得太晚了,所以没有更   么么哒,明天或许会双更,弥补大家~ 第219章 新挑宫人   这回在坤宁宫内发生的变故掩藏得极为严实, 消息并未走漏, 仁寿宫与慈寿宫均毫不知情。就连王太后成为知情人, 也是朱祐樘与张清皎亲自告诉她的。听罢后,她轻叹一声:“皇后,此事的处置须得足够谨慎周全。否则,旁人不会认为是金夫人与沈氏自作主张, 都觉得她们是受了你的指使。”   “儿臣明白。”张清皎轻轻点头,神色间依然有些晦暗, 不似平常那般松快精神, “所以, 儿臣希望能将所有知情人都控制起来, 让她们一起对口供, 将此事完全澄清。这郑氏也不过是暂时待在坤宁宫罢了,毕竟瓜田李下,日后应当避讳一二。”   “嗯, 先不必打草惊蛇。你暂时将她放在坤宁宫,若是此女不够聪敏,我便将她要到仁寿宫里来,好好调理一段时日。如果实在不堪造就,宫里也自有她的去处。”说着,王太后慈爱地望着小夫妇二人, “你们俩一向仁善,怕是不舍得用手段。照我说,酷烈的手段确实不可用, 但该用手段的时候还是得用。”   “多谢母后。”朱祐樘道,“儿臣就知道,无论遇上甚么难事,只要来寻母后求助,母后便定然有法子。”他们夫妇与王太后之间的关系,也是在求助与帮助中渐渐变得越发亲近起来。虽说彼此并没有血缘关系,但王太后对他们而言,几乎与真正的母亲无异了。甚至可以说,她是他们二人最信任,同时也是最为可靠的长辈。   “你们这几年确实过得有些不顺。”王太后沉吟片刻,“虽说我不像太皇太后那般笃信佛菩萨,但也希望你们在此事过后,能够虔诚地做些法事,与京中的大师们好好地说说话。指不定此番过后,便是否极泰来了。”   “母后说得是,儿臣亦有此意。”张清皎颔首道。她可还惦记着去见崇福寺的主持大师呢。大师对她的处境与状态也许会有更高深的看法,在不透露天机的情况下,大师必定能够给她最适当的指点。   两三日后,周太皇太后决定将这群新进的宫人分到各宫去填补空缺。她并未告知张清皎,只让王太后与各位太妃来仁寿宫挑选。张清皎也便当作不知晓,依旧留在坤宁宫内按部就班地处置各类宫务。   她最近有些精神不济,看起来像是要生病的征兆,其实也有些懒怠出门。周太皇太后不知先前坤宁宫发生的事,还以为她是担心新进宫人日后会夺了朱祐樘的宠爱,自然不想让她出现在仁寿宫,免得控制不住情绪坏了她的事。   仁寿宫内,周太皇太后看了几眼女官特地挑出来的庚帖。她派去教导新进宫人的女官早已将其中生得最出众、性情里也颇有些胆气的宫人都挑了出来,此时不过是让她过一过眼罢了。见每一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宫人都生得秀丽动人,其中还有生得颇有几分像皇后的,她非常满意。   “这些孩子瞧着都很不错,还是母后会挑人。”王太后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了底下的宫人们,接过女官递出来的庚帖。她挑的都是性情温婉没有什么野心的宫人,也特地没有挑满,留了一两个空缺:“两三人就够了,新来的须得让人带在身边仔细教着,太多了难免容易出差错。”   眼看女官便要将庚帖给太妃们,周太皇太后忽然道:“你的眼光一向好,竟然才挑这么两三人?难不成剩下的都有些看不上?”   “怎么会呢?这回采选的宫人看着都不错,儿臣也不过是懒怠让人教新人罢了。”王太后随意地指了几张庚帖,郑金莲便在其中,“这几人的生辰八字便不错,性情应该也是温善的。”她身边的女官随即报出了这几个宫人的姓氏籍贯,让她们出列到前头来。   周太皇太后扫了一眼,觉得这几个宫人也都生得颇为清秀,挑眉道:“既然你觉着她们不错,便让她们去乾清宫和坤宁宫罢。皇帝和皇后身边都缺人,若是不尽快添补上去,看着也有些不像。”   若不是王太后与帝后之间的关系已经很是亲近,正好也打算将郑金莲合情合理地塞到乾清宫与坤宁宫里去,恐怕会对周太皇太后此举觉得既寒心又无奈——明明是这位坚持要给皇帝塞人,定要与皇后过不去,坏人却让她来当,怎么都要拖着她一起为帝后所不喜。身为婆母却这般算计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们二人之间仇怨甚深呢。   想到此,王太后无声一叹。若非她很了解周太皇太后的性情,方才也不会顺水推舟地特地将郑金莲挑出来了。当然,眼下她还是须得“挣扎”一二的:“送去乾清宫与坤宁宫?儿臣只怕眼光不够好,挑不出合适的人,反倒是耽误了皇帝和皇后的事儿。倒不如母后再过一过目,仔细挑选一番?”   “不必了,你的眼光,我信得过。”周太皇太后道,示意太妃们接着挑选。不过,许是看在王太后的身份和皇后的情面上,太妃们也并没有多挑。少则一两人,多则两三人,都没有越过王太后。如此一来,剩下的宫人竟足足有二百余人。   周太皇太后见她们都不愿多挑,也不好劝她们,便只得道:“想来,东西六所怕是也缺人呢。当初他们兄弟姊妹为了响应皇后放归宫人的念头,身边也酌情减了些人。以我说,以哥儿们和姐儿们的年纪,便不该减甚么人。”   “确实如此。”王太后道,“好几个哥儿年纪都大了,身边也该放些人了。不如便让邵太妃、张太妃给哥儿们挑几个合适的人选?说来,大姐儿、二姐儿年纪也到了,同样需要培养些知心人儿带到公主府去。”   “就照你说的办罢。”周太皇太后道,示意邵太妃、张太妃以及皇长女之母王太妃、皇次女之母郭太妃择宫人。邵太妃选了五六个面相端庄温顺的,年纪都在十五六岁;张太妃则选了两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王太妃和郭太妃挑的宫人更小,将年纪最小的五六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都挑走了。   “剩下的人就让皇后看着安排罢。”周太皇太后已经达到目的了,自然也不会再管剩下这些宫人的去处。她的目标就是往皇帝身边塞人,借着王太后的手塞了第一回 ,已经算是成功了。等到帝后已经习惯身边有新人,她再将仁寿宫里这些新选的宫人送过去也不迟。至于其他宫人,去往哪里当差又有什么干系呢?   ************   一个时辰后,张清皎便见到了来自仁寿宫与慈寿宫的女官,也见到了她们带来的新进宫人。两位女官带着宫人们给她行礼:“皇后娘娘,臣等奉太皇太后娘娘与皇太后娘娘之命,将这几个宫人送来坤宁宫和乾清宫当差。”   张清皎的目光在她们身后轻轻一扫,在某位宫人身上稍停了停,便无声无息地挪开了:“虽说坤宁宫和乾清宫都不缺人,但既然是祖母与母后的好意,我自然须得收下。来人,赏这两位女官。你们回去之后,也替我好好谢过祖母与母后的关爱和恩赏。”   “臣等叩谢娘娘赏赐。娘娘放心,臣等必会向太皇太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回禀娘娘的感激之情。”两位女官也都是机灵的人,见皇后坦然接受了现实,并未迁怒于她们,自然也乐得在她面前卖个好。   等到这两位女官离开后,张清皎才让这些新宫人起身。王太后一共给她挑了五人,身量都颇为高挑,面貌也较为秀美。她们都低低地垂着首,没有人胆敢抬眼悄悄端详,身姿仪态皆挑不出任何错处。可是不知怎地,她虽从未见过郑氏,却隐约觉得其中一人仿佛有些不同之处。   再仔细看了看,她终于恍然明白,为何郑氏与其他四人不同。大约是她感觉到那四人的情绪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不安,而郑氏却隐隐带着些许兴奋罢。此女会答应金氏和沈清的“交易”,定然不是什么安分之辈。说不得她还会觉得,甫进宫便能来到坤宁宫,定然都是她这位皇后的安排与授意。   “都抬起头来,说说自己的名字与籍贯。”肖尚宫在旁边道。   五位新宫人缓缓地抬起脸,便见居中的凤座上坐着一位身穿明黄上襦宝蓝色下裙,外头着大红凤穿牡丹比甲的年轻少妇。这少妇生得清婉秀美,瞧上去很是亲和,目光中却隐约带着些许难以直视的气势。   这位,毫无疑问便是坤宁宫的主人,皇后娘娘了。五人心里瞬间都掠过了不同的念头,不敢多看,忙不迭地又垂下眼。其中一人在心里暗暗可惜:这皇后娘娘身份如此尊贵,生得也美,却不能生养,真是可惜啊。不过,如果不是如此,她怎么可能得到这位贵人的垂青,还能借着机会接近整个天下最为尊贵的那个男人呢?   “奴婢李氏芸娘,籍贯大兴县。”   “奴婢赵氏三儿,籍贯天津卫。”   “奴婢郑氏金莲,籍贯京师。”   “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  郑金莲之父郑旺是武成卫的士兵   武成卫是京师卫戍部队,所以我把她算成京师人╮(╯▽╰)╭,京郊人吧~ 第220章 郑氏宫女   张清皎淡淡地瞥了瞥那位名唤郑金莲的宫女。此女生得肤白清秀, 颇有些小家碧玉之感。不过, 她到底尚且年轻, 且不过出身平民之家,其实并没有多深的城府。若是不仔细观察,会觉得她与其他宫人没有什么区别;可若是仔细端详,便会发觉她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妥之处。   她或许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妥当, 垂下首之后,也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表情变幻。但从她回答的字句间, 老练之人便能觉出些许不同之处——毕竟, 其余四人答话时均小心翼翼, 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唯独她仿佛对暗号一般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肖尚宫与沈尚仪对视一眼, 两人对此女的印象均极为不佳。张清皎倒是神色未变,对郑氏既不过分好奇,亦不过分关注。此女就算涉及了那等荒唐事, 也毕竟仅仅只是一个新进的宫女而已。她无须耗费精力亲自来处置她,只需由女官们出面应对即可。   等新宫人们都报完了名字与籍贯,肖尚宫便道:“你们既然都是新进的,便暂且安排在坤宁宫两旁的庑房里洒扫罢。我会给你们每个人都派一名教导宫女,敦促你们尽快熟知坤宁宫的各项事务以及该遵守的大大小小的规矩。”   “坤宁宫从不以年资排辈,只以懂规矩与能干活作为评判的标准。若你们能跟着教导宫女仔细地干活, 每日足够勤快,三四个月后我便会重新考虑你们的去处;若是有偷懒耍滑的,违背规矩与礼仪的, 甚至是犯了罪的,都必须从坤宁宫里赶出去。坤宁宫从来不留德行有亏之人,你们明白了么?”   “奴婢明白!”新宫女们齐声应道,丝毫不敢怠慢。   在沈尚仪的安排下,从旁边侍立的宫女们中走出了五人。其中,郑金莲的教导宫女便是毛遂自荐的云安。为了这件差事,她不得不暂时离开了皇后娘娘身边,临时调到外头,负责某间庑房内外的洒扫事宜。不过,她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她希望自己能忧皇后娘娘之所忧,尽全力为娘娘分忧解难。   此时,她收敛着情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郑金莲,心里对此女充满了防备与警戒。郑金莲自是不知她是皇后的心腹,只当她是寻常宫人,口里亲热地唤着姐姐,眼底却隐约透出几分轻视来。   云安感觉到了她自以为隐藏得不错的情绪,越发瞧不起她了。刚入宫便自以为是,不懂得真正隐藏自己,还四处树敌,可见既不机灵也不聪慧。而这样野心勃勃却又愚蠢的人,最容易出乱子。因为她们根本分辨不出利害关系,更不知如何做才对自己最有利,许多时候都只凭意气用事。而这样一个人仅仅只是立在娘娘眼前,都像是对娘娘的一种不敬。   于是,云安低声道:“随我来罢。”如果继续让郑金莲站在坤宁宫里,她觉得就应该算是自己失职。唯有尽快让她从娘娘跟前消失,娘娘的心情或许才能好一些。   郑金莲看似顺从地随在她身后,低眉顺眼的模样与其他四人无异。可临出坤宁宫的时候,她却实在是有些克制不住,禁不住想要回首再看看皇后娘娘,希望能得到一些关于那桩约定的暗示。不过,这几个月的宫中礼仪训练已经让守规矩成为了她的本能。才要做出转首的动作,她便意识到这是逾矩与失礼的行为,忙不迭地垂首掩饰自己的情绪与神色。   其实这时候,无论她再如何掩饰都已经迟了。这一切早已落在了张清皎、肖尚宫与沈尚仪的眼里。待她们都走远后,肖尚宫禁不住皱起了眉:“娘娘,此女城府太浅,怕是藏不住事。若是被获利所迷惑,未必愿意乖乖听话。”   “听话有听话的去处,不听话有不听话的去处。总归,坤宁宫和乾清宫都不可能留下她,母后的慈寿宫倒是尚有她的一席之地。但她若是连慈寿宫都待不下去,那便交给母后来处置罢。”张清皎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娘娘,该饮药了。”沈尚仪提醒道。   “不过是轻声咳嗽罢了,其实很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张清皎无奈笑道,“每日我喝的苦药汤子以及药膳便已经够多的了,如今又要加一种更苦的药汤,日子瞬间便变得难熬起来了。”仔细说来,她觉得这咳嗽不过是因心病而起的症状,只要情绪回转或许便能好些了,其实并不必饮药的。   “这我们可做不得主。”沈尚仪道,“这都是谈宫医诊脉之后特地给娘娘开的方子。若是谈宫医明儿给娘娘请平安脉,说娘娘不必饮药了,我们自然也不会每天定时定点地敦促娘娘记得喝药。”   张清皎自然辩不过她,只得轻蹙蛾眉,端起那碗冒着热气的温热汤药,小口小口地饮了下去。等她喝完后,肖尚宫便送上了一颗蜜饯,给她压一压口中的苦味。她皱着脸,含着那颗蜜饯,叹道:“身体越是虚弱,我便越是矫情起来了。”若是平时的她,不过是一碗药而已,又何惧之有呢?   “这怎么能说是‘矫情’?便是再不惧苦药汤子的人,也不是熬多少药便能喝多少药,总有极限在。如同进食八分饱之后再继续进,便会积食难受,甚至是生病一般;药若是喝得多了,是药三分毒,也并非是甚么好事。”肖尚宫回道,“所以,娘娘这些时日还是好好歇息罢。等到身子骨养好了之后,自然不必饮苦药。打足了精神再徐徐应对诸多烦乱之事也不算迟。”   “是啊,娘娘便是不管事也无妨。可别忘了,还有臣等从旁辅佐呢,更有太后娘娘与万岁爷在后头支持呢。”沈尚仪也接道。   张清皎点点头,依着她们俩的劝告,扶着宫女回到东次间里小憩。肖尚宫与沈尚仪遂自行安排接下来的宫务,又将娘娘安睡的消息传到了乾清宫。正在批折子的朱祐樘听了,不由得放心了许多。   ************   却说云安领着郑金莲来到某间庑房内,便开始利落地安排她干活儿。郑金莲虽出自殷实的平民之家,却也因身世之故,并非从未干过活的娇娇女。尽管她无法像云安那般利索仔细,也努力地照着她的模样学了起来。   两人都很勤快,不多时便将这间庑房内外都洒扫得干干净净了。云安遂开始重新收拾书架上的书,郑金莲拿着布巾跟在她身后,心不在焉地掸去书架上的薄灰:“好姐姐,难道你认得这些字?”如果不认得,怎么敢将书重新排列一遍呢?   “当然认得,都是尚宫局的女官教的。”云安回道。   郑金莲吓了一跳:“认得字,还做洒扫这样的活计?既然认识字,能做的活儿不是更多些么?若能在娘娘跟前伺候,或者去六局一司里担任女史,说不得日后姐姐还能当上威风凛凛的女官呢。”   “坤宁宫里谁不认识字?”云安摇了摇首,“能识字不算甚么,不会识字才是异类呢。若是你眼下不识字,也该隔三差五地去一趟宫女的书堂,跟着尚功局女官好好学一学。等到日后,说不得你升迁会比我还快些。”   听了她的话,郑金莲感慨道:“据我所知,我家附近只有那些秀才举人家的小娘子才会识字。其余人无论家业再如何庞大,都想不到要教自家的姑娘识字读书。真想不到,进宫之后,我还能有识字念书的机会。”   “宫里甚么机会都有。”云安意有所指地道,“上一刻能让你升入云端,下一刻也能将你打落地狱。只要遵守规矩,用心地伺候娘娘,日后不愁没有成为女官的机会。别想着投机取巧,也别想着甚么邪门歪道,迟早都会有你的好处。”   “我明白。”郑金莲应了一声。至于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将云安苦口婆心的告诫与提示都听进了心里,那便唯有上苍与她自己知晓了。   “对了,姐姐,这间庑房究竟是做甚么用的?怎么闻起来还有种似有似无的药味儿?难不成,这是专门给娘娘熬药的地方么?那咱们除了洒扫之外,是否还需要给娘娘熬药?”   “熬药之事都由娘娘的心腹负责,轮不到你我。这间庑房算是偏僻的所在了,自然不会特意拿来熬药。不过是一位宫医经常在此处暂时歇息,皇后娘娘便吩咐将这里专门辟作她的休息之所而已。”   “宫医?是女医么?”   “是有品阶的女医,年轻又善良。咱们若见了她,可须得仔细行礼。”   郑金莲转了转眼眸,笑盈盈地应了声是。   同一时刻,京城外行来了数匹快马。为首者往守着城门的卫士处丢了一块锦衣卫的腰牌,卫士看了看,便恭恭敬敬地将腰牌还了回去。城门附近的所有人均目送这几匹快马扬鞭入城,眼里满是敬畏与艳羡。   “张公是想先入宫,还是先回府?”不多时这些快马便行到一处路口,为首者问道。   其中一人回道:“风尘仆仆地入宫怕是太过失礼了。且容我回府后稍作休整,明日一早便入宫觐见万岁爷与皇后娘娘。”   “好!那我们便如实禀报万岁爷!”   “烦劳几位替我给万岁爷和娘娘问安。多谢几位一路以来的照顾,再会!”   “张公太客气了,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  _(:3∠)_,郑金莲这事儿呢大家应该都知道   算是武宗身世迷云——话说,我是根本不信的,张皇后并非不能生,干不出这样的傻事来   看案情的发展方向,几乎和冒认皇亲那件事一样滑稽可笑了。 第221章 岳父入宫   却说张峦回到家中后, 暂且顾不得其他, 赶紧先急匆匆地洗漱了一番。张鹤龄和张延龄早已听得仆从的禀报, 此时已然在外头等着他了。见到浑身依旧带着几分潮湿之意的自家爹后,两人忙不迭地围了上去:“爹!”   尽管张鹤龄不愿意承认,但这一刻他确实觉得安心许多。仿佛见到了父亲,就忽然有了主心骨似的, 不再如先前几日那般彷徨失措。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了, 无须父母指点也能将所有事都处理妥当。可当真正有事发生的时候, 他却依旧无能为力, 依旧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好。   张峦也难得见到长子这般依赖自己的模样, 神色微微柔和了些。但一想起宫中匆匆派来锦衣卫与太监将他召回京, 这些人又因谨慎或者当真不知情并未向他说明事情的始末,他便不由得又沉下脸来:“先坐下,再好好地跟我说说,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张鹤龄便将当日他的见闻一一道来。无论是任何一句话,或是任何一方的神情变化,他都没有忽略或者简单地一带而过,反倒是描述得相当仔细。张峦听了,神情越来越沉郁,最终甚至禁不住拍案而起:“简直就是荒唐!!”   “爹, 回府后我也问了娘,她为何要这么做,娘依然觉得她是在为姐姐打算, 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还口口声声地说,姐姐迟早会理解她,迟早会原谅她,如今不过是一时被妒忌心冲昏了头脑,舍不得将姐夫分出去罢了。还说姐姐定然会明白,唯有膝下有孩子,她才能立身……”   张鹤龄垂下眼,神色复杂难辨:“也不知这究竟是她自个儿的想法,还是沈清表姐告诉她的。”回想起金氏当时惨笑的模样,他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恨。她为何始终不明白,姐姐的事从来不须她来越俎代庖?当初的婚事亦是如此,如今的子嗣之事亦是如此。她总是口口声声为姐姐考虑,但做的却都是伤害姐姐的事。   “若非她也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怎么可能在短短时日内便能与沈清如此熟稔?!”张峦冷声道,“皎姐儿行事一向有自己的主张,何须她借着替她打算为名,胡乱干涉她的生活?伤了她的心不说,还给她带去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宫人,甚至可能会引来各方流言蜚语!!皎姐儿好端端的名声,说不得都被她尽数给毁了!”   “别人家的母亲只恨不得将女儿含在口里捧在怀里,生怕女儿的名声受到影响。可她倒好,生怕女儿过得太舒服,不给女儿找些麻烦便不罢休!明知女儿是堂堂的国朝皇后,女婿是国朝的万岁爷,她竟然还敢将手伸得那么长!!”   说句不客气的话,扰乱宫廷,教唆混淆皇室嫡庶血脉,这可都是实打实的罪名。若非金氏是皇后的母亲,沈清是皇后的表姐,她们俩做出这样的事,足以连累全家抄家流放了!这样糟心的亲眷,对皎姐儿来说,倒不如没有呢!!   “父亲,皇帝姐夫专程派了两名宫人看管她们。母亲现如今依然住在正院里,只是不许进出,形同软禁。为了防备万一消息走漏,沈清表姐也被关在了咱们家。我在正院附近挑了个跨院给她住着,同样不许进出,也不许传递任何消息。”张鹤龄道,“沈清表姐的相公儿女也来过了,都被我暂时扣下了。”   “他们极有可能是知情人,扣下来也好,不亏待他们就是了。”张峦沉吟片刻,“你姑父姑母有何想法?”   “姑父姑母之意,便是按姐夫与姐姐的谕旨行事。无论是甚么处罚,他们都能够接受。因为他们早已劝了沈清表姐许多回,她却一意孤行,他们对她已经彻底失望了。这回也算是她自作自受,得了足够的教训,总比日后行事越发肆意无状好些。”   “今日他们已经来过了?”   “他们每一天都会过来,宽慰我和延哥儿,也会替我们处置些家务事。偶尔会去看看沈清表姐的相公儿女,倒是从未去探看过沈清表姐。姑母特地见了母亲几次,出来后脸色都有些不太好,想是与母亲闹得很不愉快。”   “……”张峦沉默片刻,“明日一早,我会入宫觐见万岁爷与娘娘。他们若来了,你便将他们留下来。到时候,我也好将万岁爷与娘娘的意思直接告诉他们,他们亦不必每日都提着心了。”   张鹤龄垂下眼:“爹,去见一见母亲么?”   “不,眼下我不想见她。”张峦涩声道,“我怕见着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若是她始终不知悔改,也没有甚么好见的了。”他本以为妻子已经渐渐改好了,却没想到她依旧如此自以为是,依旧借着“疼爱”为名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女儿。或许从她的想法而言,自己是一腔好心却被当作了歹意。可这种毫不自知的伤害依旧往女儿心里狠狠地划了一刀,并不比刻意为之的伤害更轻一分。   “爹……”在旁边觑着父兄脸色的张延龄终于开口了,眼巴巴地望着自家父亲,“昨天晚上,我梦见姐姐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很想见姐姐,明天能跟着你进宫去么?我们都有好几天没有进宫念书了,哥哥说最近都不许去……”   闻言,张峦只觉得心中钝疼,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明天你们先进宫去读书,我独自去见万岁爷和娘娘。若是娘娘精神尚且不错,你们后天再去见她。”明天帝后或许有些话要与他说,并不适合小家伙在场。   张延龄只能闷闷地应了声是,张鹤龄犹豫片刻:“母亲是以突发急病为由送回府的,所以我便以侍疾为借口在家里待了几日。若明天便进宫伴读,那不是意味着母亲的病即将痊愈了么?若是有心人前来打探该如何是好?”   “只管说她的病情确实有所好转,且我已经回府了,是我让你们不可荒废了学业。”张峦道,“若是聪明人,便不会缠着你继续查问下去。如果有追问的,那便说明对你姐姐太过关注,将此人及其家族暗暗记住即可。”   “是,我明白了。”   ************   翌日清晨,张峦便进了宫,在乾清宫的西暖阁里等着朱祐樘下朝归来。却不想,因朝务繁忙,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皇帝陛下的踪影。这时候,肖尚宫奉皇后娘娘之命,将他请到了坤宁宫。   见到女儿后,张峦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记忆中的女儿一直是那般娇俏动人、生气勃勃,怎么可能像如今这般神情晦涩,浑身都带着浓浓的倦意?单看她的面容,便觉得似是笼罩着一层病气,仿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病倒一般。   “臣见过娘娘。”见到这般模样的女儿,张峦的眼眶禁不住有些发酸,忙上前行礼。   “爹爹不必多礼,起来罢。”张清皎道,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吩咐宫人给他看座,“爹爹是甚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遣人来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乾清宫的小太监机灵,说爹爹在西暖阁里等了好一阵,我还不知道爹爹竟然进宫了呢。”   “昨日傍晚才回京,来不及告知娘娘。”张峦回道,“今儿一早便入了宫,本想觐见了万岁爷之后,再来探望娘娘。”想来,皇帝陛下之所以不告知女儿,是想给女儿一个惊喜,也好教她稍稍开怀一些罢。作为体贴的岳父,他自然不能拆穿他的用意。   张清皎也猜到了父亲之所以能这么快便回京,必定是朱祐樘派了人去兴济。说实话,她见到父亲后,确实很惊喜,毕竟已经将近三载不曾相见了。而父亲给她的感觉也一直如旧,眼底唯有对她的关怀与担忧,唯有对她的疼爱与信任,或许还增添了些许愧疚。可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与父亲无关。他之所以愧疚,许是觉得并未看管好母亲,也并未保护好她而已。   “爹爹在兴济过得如何?伯祖母她们都还好么?听说爹爹会将伯祖母接到京城来奉养,打算何时让伯祖母进京呢?”   “自然是过得不错的,伯母她们也都很好。最近瑜姐儿与璧姐儿先后诊出了身孕,喜气冲淡了伯父孝期里的郁气,大家都替她们觉得欢喜。瑜姐儿和璧姐儿还约着去城郊上香,一同为娘娘祈福。”   “她们真是有心了。”张清皎点点头道。张清瑜与张清璧姊妹在她的印象中已然越来越浅了,毕竟彼此的生活离得太遥远了,这辈子还不知她们能不能有机会再见。   张峦又接着道:“不过,这回来得有些急,我便没有奉着伯母一同赶路,免得她老人家身子骨受不住。伯母会在老家再待上几个月,八月或者九月进京。到时候你大哥会奉着她入京,将纯哥儿也带过来,好教纯哥儿进书院念书。”   “选好了哪家书院么?”   “就是峘哥儿读的那家,据说先生的学识都颇为出众。按我说,若是你大哥得空,也应该入书院好好念书才是。只是族中那些庶务总得有人打理,他又觉得自己或许没有考举人的资质,便一心盼着纯哥儿日后光宗耀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抓完虫啦~   爹很久没有出场了,所以给了他足够的字数_(:3∠)_ 第222章 心病难医   听张峦娓娓道来亲眷们的近况, 张清皎脸上不自禁地浮起了浅浅的笑意。原本缭绕在她周围的郁气也消减了许多, 顾盼之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肖尚宫与沈尚仪禁不住含笑对视, 暗道万岁爷将国丈请回京果然是一着妙棋。   “大家都过得不错,怎么娘娘却面带病容呢?”说着,张峦话锋一转,忧心忡忡地道, “尚医局与太医院可给娘娘请了平安脉?脉象如何?”   张清皎低低一叹,轻描淡写地道:“他们倒是每日都过来请脉, 不过是说情志有损, 忧思伤身罢了。我也知道, 这是心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每日喝那么些苦药汤子, 其实只是治标不治本。”   “娘娘既然知晓这是心病,那是否能与臣说说,心病因何而起?”张峦接着问道。   在场众人谁不知晓, 皇后娘娘突发心病的缘由是什么?他们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金夫人和沈清是如何与皇后娘娘发生冲突,又是如何自以为是、胆大妄为的。就连唯一不在场的张峦也已经从张鹤龄处得到了答案,但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他想听到的是女儿亲口诉说,想听到的是她发泄出自己的情绪,该哭便哭、该笑便笑, 而不是将一切都闷在心里。尽管他不是大夫,却也明白若将许多事闷在心里,只会越来越觉得难熬。正如他当初考举人屡战屡败, 只觉得满腔苦闷无人能诉说,险些就将自己折腾病了。   张清皎沉默片刻,才缓声道:“爹爹,我一直觉得,娘心里多少是有我的。当年她插手我的婚事时,我对她很失望,觉得她其实丝毫不看重我。在她心里,我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或许只是一个名唤‘女儿’的附属之物罢了。物品不必有所思所想,只需谨记爹娘的话,日后将娘家与弟弟高高地供起来便足够了。”   “可是后来,她改了,她尝试着替我说话了,她替我出头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母女情分还是在的。因此,我才在出嫁之前替她百般考虑,希望能让她过得足够舒适,无须顾虑甚么。毕竟我很清楚,她不适合成为主母,也不适合教养孩子。若是不替她安排,爹或许迟早会与她彻底离心,鹤哥儿也会疏远她,延哥儿反倒可能被她教得无法无天。”   “我之所以限制她作为主母的权力,初衷是为了保护她,为了给她和张家最安稳的生活,而不是糊里糊涂地陷入到是是非非当中去,否则连我也很难保得住眼下的荣华富贵。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会成为皇后,也不知道我会得到独宠。那是我所能做出的,最适合于她与张家的安排。”   “如今也是最适合于张家与她的安排。”张峦斩钉截铁地道,“无论娘娘是太子妃,或是皇后,张家都须得谨守本分。”   “是啊,可或许她并不这么认为。”张清皎苦笑道,“或许她心里对我有怨,或许她也是真心替我考虑。只是我们永远都无法理解彼此的想法,她永远不会明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道理。”   “爹爹应当知道我的性情,瞧着似乎很柔和,其实多少有些执着之处。我一向很清楚,自己想要甚么样的生活,想要甚么样的未来。因此,我无法容忍任何人无缘无故地以为我好为名,插手我的生活,替我做出决定——这是娘犯的第一忌。”   “其次,我平生所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爹爹也应当记得才是。而今何其有幸得了一位两情相悦的相公,娘却试图给他身边塞人,还指责我是嫉妒心太强,看不清楚现实。我们俩分明过得好好的,往我们中间塞人,不是给我心上插刀子么——这是娘犯的第二忌。”   “再次,我是皇后,相公是皇帝。娘越过了我们二人,插手新宫人的采选,擅自与那宫人约定借腹生子,无疑是干涉宫廷内务。宫中一向禁止内外勾连,更不许外戚插手宫务,娘试图染指的还是最为敏感的皇嗣问题——这是娘犯的第三忌。”   “每每想到她以替我打算为名,做出的却都是往我心头捅刀子,让我瞬间陷于不义之地,让我过得如履薄冰的事,我便觉得难受。她疼爱我么?或许罢。她憎恶我么?也或许罢。她的疼爱犹如砒霜,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她是憎恶我的。可这样的念头生出来,我又觉得难受,觉得无奈,觉得作为女儿,我不该这样想……”   她之所以陷入心病之中,并非她单纯地厌恶金氏的所作所为,而是她依旧对金氏怀着几分母女之情,也知道金氏或许是真的“爱”她。但这份“爱”,却比当初的“不爱”更教她觉得痛苦,更让她觉得煎熬。   从理性而言,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回的事已经将她们的母女感情都磨得干干净净了。以后她再也不必担忧金氏在家中惹出什么事端,又或者再插手她的事,甚至可以拒绝与金氏见面,不再理会她闹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从感情而言,她却依旧不舍,依旧觉得痛苦。子女与父母无法沟通,始终在不同的层面思考问题,难道以简单粗暴的“不再相见”就能解决彼此的矛盾冲突么?过去彼此关怀的记忆,能因为这一件事便忘得干干净净么?   她确实曾经想过,这一次次伤害已经够了,她已经受够金氏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做出这个决定的她只会觉得彻底解脱,而不会觉得痛苦。这样的痛苦,是其他人的关爱暂时无法全然弥补的,也许只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缓解。等到她们不断地疏远,最终她才能全然遗忘。   “娘娘,她的所思所想,都是金家教出来的。以金家的家风,她能转变到如今,其实已经颇为不容易了。”张峦低声道,“我们不该强求她能理解咱们,更不能强求她突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我知道,若我不是皇后,万岁爷也不是皇帝。这件事,或许在六七成人看来,都不过是娘家母亲在为女儿的子嗣发愁。母亲生怕女儿若不主动给女婿塞人,婆家便会以子嗣为由为难女儿,主动给女儿准备一个通房大丫鬟,亦是情有可原。”张清皎苦笑道,“这样想的人才是多数,而我们反倒是少数。”   “时人太过看重传宗接代,甚至连等也等不得,并不是件好事。家风方正的人家,有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规矩,才是受人称道的。甚至有人终身不纳妾,没有子嗣便过继嗣子,亦是并无不妥之处。”张峦道,“娘娘,并不是因着这样的人少,行为便是不应该的;也并不是那样的人多,行为便是所有人该遵循的规矩。”   “爹爹所言极是——”张清皎转而想起张峦曾经纳的妾,心里轻轻一叹。其实,她与父亲之间又何尝不是有着代沟呢?但父亲却并不会将他的想法强加给她,反倒是尽力支持她的念头,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真正的父母之爱罢。   这时,朱祐樘出现在坤宁宫门口,微笑着踏进来:“岳父所言,与朕不谋而合。或许,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如此?”   “臣参见万岁爷。”张峦忙站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平身罢。”朱祐樘道,仔细端详着自家皇后的模样,“果然,岳父一来,皇后的气色便好多了。若岳父每日都能进宫来开解皇后,说不得她的心病便能痊愈了。”来自于父母的伤害,唯有父母方能抹平。尽管他很遗憾,以自己对皇后的珍爱依然无法让她早日开怀,却也明白并非所有感情都能以夫妇之情替代的道理。   “只要万岁爷与娘娘有召,臣定然每日都会进宫觐见。”张峦低着头回道。   “那便有劳岳父了。”朱祐樘道,示意左右退下。肖尚宫、沈尚仪等人遂带着人退到了门外,只留下怀恩与何鼎在里头。“朕之所以将岳父从兴济急招入宫,不仅是担心皇后,而且也想着须得妥善地处理此事。妻弟毕竟年幼,岳父方是一家之主,因此无论如何也须得由岳父来做主。”   “是罪臣教妻不严,才让她闹出了这番事来。看似是她的过错,其实仔细算来,都是罪臣之过。无论万岁爷与娘娘有任何惩戒,罪臣都心甘情愿地受罚。”张峦再度跪了下来,行礼道,“罪臣的外甥女亦是教养失当,行事才如此狂肆无状,姊夫姊姊都愿领罪。”   朱祐樘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岳母毕竟是皇后的母亲,不过是一时糊涂才犯下错来。只需她明白自己做错了,帮着指认相关之人,而且日后不会再犯,朕便觉得可以既往不咎。至于沈氏,确实是太过狂妄了。朕也想着该给她一些教训,但毕竟不能大肆宣扬此事,便罚将她终身软禁起来,许亲眷前去探望,却不许互通消息。”   “外甥女如今正软禁在罪臣的家中,日后就这样养着她罢。”张峦道,“对外也能寻个由头,就说怜惜外甥女重病,将她接到家里来,每月都请宫里的女医来看诊即可。若是换了别处,反倒不能像这般名正言顺。而且,府中的大小事务都有娘娘安排的管事娘子经手,我和鹤哥儿也会时常监督,不容易出差错。”   “卿卿觉得如何?”朱祐樘侧过首,轻声问。   张清皎点点头:“就按爹爹说的办罢。”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娘娘对金氏的感情很复杂   即使磨灭得已经失望得不行了   还是会觉得痛苦   不过,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因为突破了娘娘的底线   母女间肯定再也回不到亲近的状态了 第223章 父母争论   第二日, 肖尚宫便奉帝后之命, 悄悄地随着东厂提督陈准出宫, 来到张家暗审金氏与沈清。当初她们确实是避人耳目暗中行事,但毕竟不过是两个寻常妇人,难免留下诸多蛛丝马迹。东厂已经审问了沈清的贴身丫鬟以及赶车的车夫等等,没几日就将相关的人犯都捉拿归案了。   金氏虽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但在张峦严厉的目光下却也不敢撒谎。她沉默片刻,便一五一十地将沈清带着她去见人, 以及如何给她支招让她去诸王馆寻覃敬, 见到覃敬后该如何说话等等, 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沈清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死活不肯承认这都是出自于她的谋划。即使有沈禄与张氏在旁边好言相劝, 她也只当作甚么也没听见,一口咬定她不过是顺着金氏行事罢了。直到东厂番子将那尼姑庵里的“大师”,她的贴身丫鬟、车夫等人都一一带上来, 所有人的证词都指向她,她才不情不愿地认了罪。   “这尼姑说的那些话,也是你教的?”肖尚宫冷声问。   “不,我一直以为她真的是‘大师’!毕竟她瞧着慈悲温善,也常有信女说起她甚么事都算得准!”沈清忙道,“初时我并不知有这么一座尼姑庵, 也是听人说起来才渐渐去得多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蒙骗我们的啊!”   “……”那“大师”数着手腕上的菩提子,闭口不语。她的真面目早已被东厂和锦衣卫揭穿了, 所谓算得准也不过是善于揣测别人的情绪,而且因着信众太多,熟知各种小道消息罢了。除此之外,她身上还有些旁的疑点,陈准已经搜罗齐证据,打算立即向朱祐樘禀报了。   “看来,一切都只是巧合?”肖尚宫瞥了瞥沈清,又打量着这位“大师”,直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以她在宫中旁观过无数次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的经验,总觉得这回的事之所以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与这位“大师”脱不开干系。否则,沈清纵然再如何胆大,也不会如此贸贸然地便想到擅自安排借腹生子之事。必定有人暗中鼓动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待到肖尚宫与陈准等人离开后,沈清所在的跨院大门缓缓地关闭了。她的相公与二子一女立在门外看着她,神情间皆有几分茫然。这两个儿子是她来京之前生下的,大的已经十岁出头,小的也有七八岁了;女儿她甚少提起,一向体弱多病,而今不过四五岁。   沈清嫁得远,辗转得到表妹被选为太子妃的消息时,先帝已经驾崩了。好不容易收拾了家当回京,奔的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来的,赶的也正是新帝登基、封太子妃为皇后的好时候。却想不到,她非但没有得到什么荣华富贵,反倒是自己一头栽进了坑底。这一刻,她的相公孩子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他们呢?   “胡思乱想甚么呢?”沈禄道,说不出对大女婿究竟是不满还是觉得他可怜。大女儿素来要强,自己认定了便自作主张,胆大妄为。女婿被她的强势逼得唯唯诺诺,什么事都管不了,只知道一心念圣贤书。这件事他与孩子毫不知情,对他们而言倒是件好事。   “跟着我回去罢,以后都住在沈家,隔三差五过来看一看清姐儿就是了。这是她的舅家,她舅父不会亏待她的,你们便放心就是。你啊,也该给孩子们好好打算一番了。别只顾着闷头在书房里死读书,改明儿也让你们去书院跟着先生好好念书。”   “多谢岳父。岳父大恩,小婿毕生难忘。”男子满脸皆是感激之色,听到岳父替他做了决定,自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儿女们倒是比他更机灵,立刻便围住了外祖父与外祖母,问起了书院的事。张氏牵着外孙女的小手,轻轻一叹:“说来,咱们也厚着脸皮请娘娘开恩,让尚医局的女医来给囡囡调养调养身子骨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直病着,怎么也好不起来。”   “这一阵便暂且罢了。娘娘正因此事伤心呢,咱们怎么也不能带着囡囡去觐见啊。若是一提起囡囡的身世,岂不是又招惹娘娘难受?等到过一段时日,娘娘的心情好些,便托你弟弟提一两句罢。”沈禄回道,心里不由得又想:儿女都是前辈子欠下的债啊。就算大女儿干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依然无法狠心抛下她不管,更不可能将外孙与外孙女也舍弃掉。   另一边,金氏的院子内,张峦冷冷地道:“看来,想让你知错便改是不可能了。若你一直如此固执己见,伤害女儿却不自知,上赶着给她添乱,倒不如就留在家中好好休养,哪里都不必再去了。”   金氏实在是受不住他的冷脸了,咬牙道:“你们一个一个都说我错了!皎姐儿这么说,鹤哥儿这么说,大姑姐这么说,连你也这么说!可我究竟错在哪儿了?!子嗣不重要么?有子嗣才能立身,不是每个女人都懂得的道理么?上至皇后,下至种田的农妇,谁不知晓生不出儿子就会被厌弃?!唯有生出儿子,生越来越多的儿子,才是福气?!”   “我娘便是这样告诉我的!你们张家当年的冷嘲热讽也是这样告诫我的!如果我没有生下鹤哥儿,我和皎姐儿娘俩怕是就要给你的妾让道了!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么?!我不过是提前为皎姐儿打算罢了,究竟有什么错?!”   “可皎姐儿并不这样认为,万岁爷也并不这样认为。”   “那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你也只纵着她!我没有机会教她!!万岁爷眼下说是子嗣不重要,五年后呢?十年后呢?他不需要太子么?他不需要传宗接代么?!男人改变主意,比六月天还变得快,皎姐儿怎么能相信他的承诺一辈子都不会变?!”   “……为何不能相信?”张峦长叹一声,“即便我心底也存着疑虑,但我从来不会在他们尚且情浓的时候,便给他们泼冷水,口口声声地说他们绝不会长久。皎姐儿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警告’,而是我们的支持。纵然这种两情相悦的日子只能持续五年或者十年的时光,也到底是曾经存在过的。”   “你从来不替她打算,只是惯会说好话罢了!”金氏怒意勃发,“你们这些男人懂得甚么?!既然皎姐儿迟早会受到伤害,倒不如早些好好地替自己打算,尽快在宫里立身更重要!五年或者十年的好日子算得了什么?!那时候她还年轻,下半辈子难道就要在宫里靠着这些记忆苦熬着么!”   “一切都尚未发生,你说这种话未免也太早了些。况且,皎姐儿从来都不是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她的主意一向比你我都正,根本无需你胡乱插手,反而给她添麻烦!你将手伸到宫里去,是不是嫌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太/安/生?!”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最终依旧是谁都无法说服谁。金氏这几年与诰命夫人们交际多了,听得多也见得多,自有一套圆融自洽的逻辑,张峦根本没有办法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于是,他也只能转身离开了。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金氏幽幽地道:“见着你,皎姐儿便该知道,女人该靠的是孩子,而不是相公。”这话并不是她想出来的,之前争辩的那些话有不少也不是她能想到的,而是她不知从何处听来,想来想去却觉得极有道理的。   张峦背对着她,低声道:“玛瑙是你给我的妾。”   “是啊。当时我若是不给你玛瑙,指不定你便从何处找出甚么翡翠宝石回来了。”金氏道,“用别的女人来收拢自己的相公,不是我娘教的,是你们张家的嫂子弟妹们教给我的。我只是想教给皎姐儿而已。”   “……原来你一直是这样臆测我的。或许在你心里,从来没有一时半刻是相信我的,自然也不可能相信儿女们。”张峦沉默片刻,“二姐儿夭折后,玛瑙的精神便不太好了。我会将她留在兴济,不会让她回京。”   金氏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转身便进了屋子——事到如今,玛瑙回不回京又有什么用呢?她被关在家中,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人都不能使唤,什么事都无法做,相公与她离心,儿女与她疏远,难道过得就比玛瑙还在的日子好些么?   ************   同一时刻,坤宁宫内,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正陪着自家姐姐说话。   许是因经过张峦开解的缘故,张清皎的状态已经好转了不少,和两个弟弟见面时,脸上也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张延龄围着她转了半天,觉得她确实不像自己的梦里那般哭得厉害,这才放心地去吃点心了。   张鹤龄与姐姐闲话家常,说了些文华殿里发生的事。思索片刻后,他忽然道:“姐姐,眼下的我和延哥儿,能不能令你满意?我年纪还小的时候,那般肆意妄为,你是不是一度觉得,我这辈子也就是无所事事的街头闲汉了?”   “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很聪明,有些道理也明白。不过是你那时候觉得遵守各种规矩,倒不如打破规矩任性妄为更有趣一些,所以才那么无法无天罢了。说实话,那时候我确实很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将自己毁了,顺带将咱们家也一起毁得干干净净。”回忆起当初,张清皎不由得微微一笑。   “若不是有姐姐,或许我真的会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延哥儿也是如此。”张鹤龄叹道,“姐姐改变了我,也通过教导我改变了延哥儿,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足够努力,所有人都能够改变,都能够变成通情达理的人?”   张清皎怔了怔,仿佛因他的话受到了触动。   “姐姐大可不必这样想。我们能改变,是因为我们还小;母亲无法改变,是因为她已经这样过了半辈子,几乎谁都不可能改变她了。姐姐心善,希望家人和睦,都能过得安康,闷声关门过着咱们自己的好日子。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姐姐的苦心,都能满足于现状,都能按照姐姐期望的那样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对最近几章,大家的争议比较大。   怎么说呢,我有种宿命论——在没有做足够的事情改变历史之前,历史是不会变化的。同样的事情,可能会以不同的时机发生,该降临的时候降临。只有在改变得足够多的时候,才会彻底摆脱历史。郑金莲的事必然会发生,借着金氏与沈清来做,已经铺垫了很久,并不是突然为之。而且,这也不仅仅是金氏和沈清的问题,牵涉面更广,以后会说到。   另外,小张现在的情绪很复杂,因为我有意识地想赋予她感情的色彩。她是个理智和感性并重的人,理智能很清楚地分析自己的喜恶,能做出决断,但感情依旧很丰沛。不然也不会在坚定自己的目标是皇太后的同时,爱上了皇帝陛下,并且相信他几乎没有前例的承诺了。另外,她对这一世的父母也是有感情的,不是说金氏伤了她她就能毫无痛苦地放弃她。其中,还牵涉到感情的折射问题等等。前世我不想多说,因为对她来说是好不容易才渐渐放开的过去,大家自由心证。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写穿回去的番外玩一玩。   ps.这段很快就要过去了,_(:3∠)_,接下来请期待照照的来临。如果有亲等不及了,可以暂缓一缓~ 第224章 安排郑氏   “如今的我, 在姐姐眼里或许还称不上全天下最好的弟弟;但姐姐在我心里, 却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几乎无所不能。而母亲……她从来都不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所以,我不会冀望她像其他人家的母亲那样对咱们。无论她做出甚么事来,我都只会觉得可怜又可恨,却不会太过纠结痛苦。”   “姐姐应该尽早接受现实才是, 不必因着母亲做出任何事而煎熬难受,冷静地替她处理事端便可。换而言之, 不必将她当成长辈, 而是当成同辈;不必想着依靠她, 从她那里获取甚么像样的支持, 而是想着适度满足她的想望;甚至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孩童那般, 随意地哄一哄她,或许便足矣。”   张清皎倚坐在软榻上,回想着弟弟告退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双眸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与清湛。仔细想想,她确实不应该因着金氏渐渐转好了,便淡化了她曾经做过的诸多不靠谱之事。她们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默契,所思所想所行从未契合过。若将金氏当成一位熊家长,闹出事来不是迟早的事么?她早该有此觉悟才是,到底是太过小看沈清了。   又或许, 她在不知不觉间将遥远记忆当中的母亲形象投射到了金氏身上,因此潜意识中仍然寄希望于金氏能够成为她期待中的那位母亲。纵然她们都有缺点,在爱她的时候也都有令人觉得幸福与痛苦的时候, 但毕竟是两个人。尽管都是不完美的平凡人,但谁都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已经失去的生活,已经失去的家庭,无法靠如今的亲人来补足,她早该认清楚现实才是。   倘若像张鹤龄所言,不将金氏当成“母亲”,心中积累的情绪果然便疏解了许多。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能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在兴济的这两年应该也发生了不少事,渐渐地将他依靠母亲的念头彻底打消了罢。   “卿卿。”朱祐樘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   见自家皇后回眸一笑,浑身郁气已然消解了九分,朱祐樘自是喜出望外,心里暗暗地将两位妻弟赞了又赞。他坐在她身畔,轻声道:“方才陈准向我禀报,怀疑这件事另有他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不过,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明是何人指使,线索在那尼姑庵的主持那里断了。这主持靠着装神弄鬼很是集合了不少信众,暗中也收集了不少消息。”   张清皎瞬间便想起了“间谍”这种职业,沉吟片刻:“换而言之,有人抓住机会便想使计谋祸乱后宫?若是一切如他们所愿的那般发展,指不定还有可能动摇未来皇嗣的身份?万岁爷觉得,甚么人会是幕后主使呢?”   “我还记得卿卿说过,若谁能从中得利,那谁便极有可能是主使者,仔细想想确实很有道理。若从国仇来考虑,国朝皇室生乱,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鞑靼与瓦刺;若从家族内部之争来考虑,宫中生乱,有不轨之心的藩王便是受益者。总归,即使并非鞑靼、瓦刺或者宗室,此人对咱们必定也心怀恶意,且有不臣之心。”朱祐樘分析道。   张清皎点了点头:“若能将与主持来往甚密之人逐一排查,或许还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她打探消息,总归需要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出去。眼下看似是打草惊蛇,但等到合适的时候,蛇总归是耐不住要出洞觅食的。”   “我已经让陈准好好盯着了。那主持关在了诏狱里,一直闭口不语。陈准不想对一个出家人用刑,便将她囚禁在里头,不许任何人进出与她说话。如果她不是真正修闭口禅的出家人,迟早会受不住罢。”朱祐樘道。   “此事暂时处理妥当,余下的唯有郑氏了。”张清皎道,让沈尚仪将云安召了进来。   为了避免郑氏生疑,沈尚仪并未亲自前去,只派了位年轻宫女传唤云安进坤宁宫。云安正在记诵药材,听了年轻宫女传话,忙起身快步行出去。郑金莲故作自然地跟在她身后,似是想趁机入坤宁宫见一见皇后娘娘。却不料那年轻宫女住了步子,蹙着眉道:“尚仪只让云安进去,你跟来作甚?”   郑金莲讪讪地住了步:“我是新来的,尚且不懂得规矩,姐姐勿怪。”她本以为自己来到坤宁宫,必定是出自于皇后娘娘的授意,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后便会私下与她见面,确认先前的约定,让她接近万岁爷获得圣宠。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都已经过去将近十日了,她竟然依旧未能见着皇后娘娘的面。说是坤宁宫的宫人,但她只能跟着云安在庑房里洒扫,并不能随意走动。别说进坤宁宫见皇后娘娘了,就连靠近坤宁宫都几乎是奢望。守在外头的太监宫女目光尖锐犀利,即使她好不容易生出“闯进去”的胆量,也会被他们的注视吓得不敢妄动。   与预想中全然不同的生活,让郑金莲渐渐焦躁起来。即便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妥当,但就连与她并不熟稔,只是偶尔在这间庑房里休息的谈允贤也能瞧出她的异样,甚至还给她开了一回安神方。   但这一切只会让郑金莲越发焦虑。她疑心皇后娘娘是后悔了,不想与她兑现当初的承诺;又疑心皇后娘娘只是在考验她,只有觉得她的性情举止都合适,才会安心地将她派到皇帝陛下身边去。   此时,她只能立在庑房前,目送着云安踏进坤宁宫,眼底的复杂情绪几乎要溢出来。这时候,她注意到坤宁宫外立着的太监人数变多了,心底不由得怦怦直跳。根据她的观察,这便意味着万岁爷驾临了坤宁宫。   她其实从未见过年轻的帝皇,但在想象中却已经“见”过他无数回了。想到脑海里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她不自禁地双颊微红,转身退回了庑房内。谈允贤立在窗前,将她的情状看在眼里,悄无声息地轻轻一叹。   “奴婢给万岁爷和皇后娘娘问安。”进入坤宁宫后,云安便恢复了往日的性情。若是郑金莲在旁边,定然会觉得惊讶。这哪里是“稳重老实”的教导宫女云安?分明便是一位性情活泼胆量又大的孪生子!   “这些时日在外头过得如何?”张清皎问道。   “有些单调,每日不是洒扫便是诵读医书。遇到疑难时,也不敢随意去打扰谈娘子,只能记在心底自己反反复复地想。不过,倒也因此想通了不少医书上的问题。”云安皱着鼻子道,“最难熬的是,奴婢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娘娘。每回娘娘坐在窗前时,奴婢便会假借读书悄悄地看一看娘娘。每看一回,心里都会觉得懊悔,简直恨不得马上便回到娘娘身边。”   朱祐樘听得,眉头轻轻一挑:这丫头可真会说话,有些话连他都想不到呢。   张清皎则抿唇笑了起来:“当初是你自告奋勇去监督郑氏的,这才过了多久,便觉得后悔了?难不成,你不想继续替我分忧了么?这郑氏之事若是换了人接手,可有些不好办呢。”   “依奴婢看,娘娘无须再派人接手郑氏了。”云安回道,“这郑氏眼下一门心思都想着冲到娘娘跟前来,始终放不下那一桩事。看似安安生生,实则渐渐地开始坐立不安了。每当远远望见万岁爷的御驾时,她那点儿小心思简直是藏也藏不住。”   “既然是一个认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蠢物,便将她交给母后处置罢。”朱祐樘道,“卿卿也无须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都觉得闹心。另外,我会让东厂好好查一查她的身世。或许那个主持之所以选上此女,也有甚么缘故。”   张清皎颔首而笑:“这一条线索可别轻易断了,指不定日后能钓出大鱼来呢。”   “这倒是无妨。”朱祐樘道,“线索断便断了,总不能让你的名声受到任何损害。虽然母后有法子安置她,但我这两天仔细想想,最好不能让她留在宫里。下一回放归宫人,便让她出宫去罢。若是她愿意好好生活,可在锦衣卫里给她安排合适的婚事。若她依旧执迷不悟,便让她去伺候那些年老的宫人,好好做善事,替自己积累些功德。”   “这确实是更合适的解决之道。”张清皎颇为认同,“总归还须得母后受一段时间的累,咱们明儿便去探望母后,给她老人家好好备些礼物罢。”   “待会儿咱们便去库房里好好挑一挑。”朱祐樘点头,“眼看着你的病已经几近痊愈了,我觉得也该好好庆祝一番。不过,若是专程准备甚么宴席,又须得你费心费力,反倒可能累着你……”   “不必专程准备甚么宴席,前两日我听人禀报说,驸马不是已经挑出来三名候选者了么?大妹妹择选驸马,怎么也不能只让祖母、母后和王太妃相看,总归该让大妹妹也远远地瞧一瞧罢。若想在仁寿宫里做出甚么安排,怕是难过祖母那一关,不如将挑选驸马改为游宴,在宫后苑里办?”张清皎道。   “择选驸马是择选驸马,与庆祝你痊愈是两回事。”朱祐樘道。   张清皎轻嗔道:“那我也只想与万岁爷一起庆祝,哪有闹得人尽皆知的道理?”   闻言,朱祐樘不禁笑了:“好,那便由我来安排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接近尾声,帝后两人的日常又要开始啦~   ps.明天可能会抓一下虫,但不妨碍大家现在看文,么么哒   ————————————————————————————————————   我没有强调过么?   郑金莲绝对不会和皇帝陛下发展出什么来的。   另外,虽然是宿命论,但是量变决定质变。以朱厚照童鞋的折腾劲儿,他以后身体倍棒,而且是子嗣无忧的。皇帝陛下也不会那么早去世,留下娘儿俩——嗯,不止娘儿俩,理论上说有娘儿四个,但是不是再增加一个待我考虑~ 第225章 游宴择选   得到皇后娘娘的召见后, 云安便被“调入”了坤宁宫作洒扫宫女。她收拾包袱离开的时候, 郑金莲很是恋恋不舍, 握着她的手,含泪道:“虽然姐姐与我相处时日尚短,但姐姐一直悉心照顾着我,这份好意我始终感念在心, 必定不会忘记的。姐姐可别忘了我啊,若是有机会, 我还想跟在姐姐身边, 事事都听从姐姐的吩咐。”   云安怎会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反握住她道:“妹妹放心, 我绝不会忘记你的。若是娘娘身边缺了人, 我定然会向尚宫与尚仪禀报,让她们将你调进坤宁宫里去。不过,这两位都看重勤恳稳重之人, 你在庑房里也须得努力些。”   郑金莲自以为得到了鼓励,忙不迭地颔首:“姐姐放心,我必定不会懈怠,每日都会将这里洒扫得干干净净。听说谈宫医是娘娘身边的红人,我也会好好与她拉近关系的。”   “姊妹”俩依依惜别,回头云安便禀报了张清皎:“娘娘, 她看着像是颇有些信任奴婢,或者是想借着‘情谊’利用奴婢。奴婢想与她维持联系,指不定还能从她那里探知一些消息呢。”她昨日便听帝后提起郑金莲的身世或许有问题, 自然不想将这层关系轻易断掉。   张清皎早已不将郑金莲放在心上,便允了她自由行事。于是,云安立即寻了肖尚宫与沈尚仪仔细合计了一番。这天晚上,她便将次日皇太后想见见坤宁宫新人的消息告知了郑金莲:“好妹妹,别担心,太后娘娘的性情与皇后娘娘一样慈善,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罢了。指不定她若觉得你们不错,还会给你们赏赐呢。”   郑金莲眼珠子微微转了转,忙谢道:“多谢姐姐告诉我。其实我也曾经见过太后娘娘,我们之所以来坤宁宫,还是太后娘娘特意挑出来的呢,想是与她老人家很有缘了。”   翌日,张清皎便特地带上了几位新宫女去慈寿宫给王太后问安。王太后含笑打量着她们,目光在她们身上留驻了片刻:“她们也算是与我有缘了,却不知在坤宁宫内适应得如何。皇后使起她们来,可觉得不错?”   “幸而是母后替儿臣挑的,每一个都能耐得下性子来。”张清皎勾起唇,妆容精致,一改前些时日的疲倦之态,“儿臣想着,再过些时日,便让肖尚宫与沈尚仪好好教一教她们,说不得日后便能在儿臣身边伺候了。”   “身旁的新鲜面孔多些,心情确实也好些。”王太后笑道,“原本母后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瞧瞧,我挑的那三个眼下都常被我留在身边呢。听她们说说家里的事,总能令我想起尚在闺中的时候,心情也会好些。”   张清皎遂顺水推舟地道:“母后这里只新进了三人,数量有些少了。儿臣足足有五个新宫人呢,不若母后再从中挑一个?”说着,她往五位新宫女处瞥过去,眸光微动,眼底的情绪却很是平静。   王太后犹豫片刻,点头应了,随意地点了点郑金莲:“就这孩子罢,瞧着很有精神。”   郑金莲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袖角,忙不迭地跪下来谢恩。这一瞬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欢喜,还是该失落。欢喜于她终于脱离了先前不能进亦不能退的烦躁状态,跟在王太后身边许是能遇到更多的转机;失落于她什么也没有做便离开了坤宁宫,又须得从慈寿宫重新开始。这时,她的眼角余光望见了云安,见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得安定了些。   此事不多时便传到了仁寿宫,周太皇太后颇有些兴致,让王太后将郑金莲带过来瞧瞧。王太后与张清皎先前之所以特意走了个过场,为的便是此时此刻,说起前因后果来自是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   见着郑金莲之后,周太皇太后的兴趣遂熄灭了不少。在她看来,这小宫女的容貌不算出众,低眉顺眼的,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好与不好来。于是便只随意赏了她几两银,便放她随着王太后回慈寿宫了。   ************   四五日后,宫后苑举行游宴。   据说这是皇后娘娘仿照唐制而设的,在苑中各处准备了不同的小游戏,供皇弟皇妹们游乐。精心准备的膳食则摆在苑中高处的观景台上,既是休憩处亦是赏乐处。大部分膳食都以琉璃碗、水晶碗与玉碗盛着,摆盘皆是入画一般,令人见之赏心悦目,闻之更是食欲大震。汤羹则放在保温的陶罐里,能长时间地保持最鲜美的状态。每一样膳食下都贴着精心绘制的名签,注明何人烹制,既不失意趣,又极为严格。   周太皇太后扶着亲信女官,缓步在长长的食案边走了走,随意地指了几样膳食。回到位置之后,她便对王太后道:“皇后这病总算是好了。精神足了,便禁不住又折腾出各种花样了。”言辞间很是随意,并没有多少夸赞的意思。   “儿臣倒是觉得,咱们宫里也有一阵不曾热闹了,听孩子们欢欢笑笑的,自个儿也觉得舒心。”王太后道,指着不远处的假山附近,正在将捶丸的小球击打进指定的球穴里的皇弟们,“母后瞧那里,这回捶丸可得看运气了。方才四哥儿便是运气好,一次便击中了。二哥儿他们轮流击了好几回,竟都没有中。”   “哎哟,那四哥儿顽到哪个游戏了?”周太皇太后眯着昏花的老眼细细看去,亲信女官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她才顺利地寻见已经将兄弟们落在身后的端王朱祐槟。朱祐槟正拉起小木弓,对着靶子射箭呢。   往日朱祐槟从未如此出过风头,通常都是朱祐杬将弟弟们都压住了,而今破天荒头一遭由他占了上风,确实让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都觉得有些意外。张太妃亦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他今日也是运气好,指不定甚么时候兄弟们便赶上来了。”   “好运道亦是福气呀。”邵太妃面上与平时无异,附和道。不过是一次游戏,也不过是偶尔才压了她的儿子一头,她自然不会流露出任何异样来。不过,随着伴读入宫,不知不觉间,朱祐杬已经与年纪相差些的异母弟弟们日渐疏远了。她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皇帝刻意为之,或者是张太妃等人另有想法。   “姐儿们也顽得很是高兴呢。”王太后又道,指了指另一侧。   便见皇女们亦是靠着投壶分出了先后,皇长女已经轻轻松松地来到了最后关头,正在分析垂在眼前的络子,照着打出同样花色的来。而年纪最小的皇幼女还停留在蒙着眼睛原地绕圈圈,然后准确地抓住旁边的侍女那一关。皇次女与皇三女依次在投壶、听琴辨音这两关被难住了,正在奋力追赶姐姐。   “大姐儿果真是长大了。”周太皇太后望着长孙女的背影,满意地笑了起来。   虽说她对孙媳有许多不满之处,但她对几位孙女的教养确实是极为上心的。寻常官宦人家大概也没有多少长嫂会像皇后那般,将夫家的妹妹都当成自己的妹妹甚至是女儿那般细细教养着。思及孙媳的诸多好处与不好,她偶尔亦觉得很是矛盾。但到底对皇嗣的看重冲淡了一切,只要曾孙一日没有出世,她就不可能给皇后好脸色看。   “待会儿若是分出了胜负,祖母和母后可得好好奖赏他们。”张清皎道,眸光一动,颇有些惊讶地望向了底下的捶丸关卡。只见刚处理完宫务的朱祐樘不知怎地也与弟弟们一起顽起来,且也已经轮到了捶丸这一关。   “那不是皇帝么?”王太后掩唇而笑,“到底年轻,心性里还有些顽性啊。”   “可不是么。”周太皇太后也很是惊异,“都夸他生性稳重,但说到底,他亦不过是弱冠的年纪而已。说不得见着几个弟弟顽得有趣,他便也禁不住跃跃欲试了。”在她心里,孙子可难得有这样的一面。想到此处,她不禁瞥了皇后一眼,暗想道:指不定都是因着皇后的主意太多了,才影响了孙儿。   便见朱祐樘拿着球杖,稍稍抬起来,比了比球穴的距离,而后毫不犹豫地一杖击出。球轻盈地跃了起来,跳过了那丛矮树,在假山石上碰了碰,骨碌骨碌地滚向了旁边的球穴。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目送着球顺利地滚进了球穴之中。   长辈们只是彼此笑了笑,低声赞着皇帝陛下捶丸技艺不错。虽说她们看不懂谁的捶丸技艺究竟有多精湛,但这种时候显然不能夸皇帝陛下这是“运气好”。对捶丸颇有经验的皇弟们则禁不住喝起彩来,看向兄长的时候,满脸都是钦佩之意——分明皇兄每天都忙着政务,没有什么空闲顽捶丸之戏,但他的技艺怎么就那么好呢?   常与皇帝陛下切磋捶丸技艺的皇后娘娘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倘若隔三差五便来一回两人捶丸赛,场地的布置越来越复杂,规则也越来越复杂,捶丸技艺能不越发精炼么?都说熟能生巧,练习多了,不仅身体素质好了,球技自然也更好了。   最终,两边的游戏先后结束。朱祐樘与皇长女分别夺冠,得到了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赏赐。朱祐樘拍了拍第二名的朱祐槟与第三名的朱祐杬,将自己所得的赏赐都分给了他们,便对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道:“祖母,母后,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游戏也颇有考验的意味。待会儿三名驸马的候选者不是会过来么,不若也让他们来闯一闯?”   “这些游戏只是玩乐,怎能用来选驸马呢?”王太后先于周太皇太后出口,“便是想让他们闯一闯,分出胜负高下来,也须得另设些合适的游戏啊。”   她先出口,周太皇太后倒不好全盘否定了,于是点头道:“咱们选驸马,看的不是玩乐,而是他们的能力与性情。仔细说来,倒也并非不能一试,只是须得改一改规则。”   “那便以骑马、射箭作为武试,书法、诗文、画艺与对弈作为文试罢。”朱祐樘道,“必须是文武双全者,才能做我的妹婿。”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掉了不少收藏   _(:3∠)_,心情波动极大啊   不过,能理解大家的想法,我会和大家沟通,逐一给大家回复哒   ps.六月会参加万更活动,保证会早点让照照出现哒,万更的时候指不定照照就已经出现了,虽然可能还是蒸包子的状态~   ————————————————————————————————————————   再一次强调,郑金莲不会和皇帝陛下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线索人物而已~ 第226章 选定驸马   此等甄选驸马之法, 与往年自是大不相同。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仔细想想, 觉得比试一番更能突显未来驸马的能力, 便都颔首答应了。于是,锦衣卫与太监们立即奉命布置起来。一群人忙忙碌碌,不多时场地便已是初具雏形了。   周太皇太后一面与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商量着改动些细节,一面派人赶紧请诸位大长公主进宫。以前甄选驸马只需太后、皇帝与皇后在场便足矣, 但这回既然场面如此浩大,自然也该让这些位姑母一起来掌一掌眼。   朱祐樘与张清皎立在观景台边, 遥遥望着渐渐成形的场地。当太监们将方才捶丸的球穴稍作整理变成纵马的障碍道时, 在袖角的遮掩下, 皇帝陛下悄悄地伸出手, 以小指勾住了皇后娘娘的小指。   皇后娘娘带着微嗔之意瞥向他, 却并没有刻意收回手指。皇帝陛下满意地勾起唇笑了:“方才我捶丸时,卿卿可仔细看了?”   “嗯,我一直看着呢。不愧是屡屡胜过我的万岁爷, 判断果决,击打的时候很是流畅,姿态更是优雅得很。”皇后娘娘低声回道,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不过,后来射箭的时候可没有捶丸这般顺利了。若不是四皇弟更不擅长骑射, 万岁爷许是会输呢。”   “卿卿便如此不信我的骑射功夫么?看来,不仅仅是捶丸,我也该练一练射箭了。”朱祐樘笑道, “这回看看,咱们的大妹夫是不是擅长骑射。至少须得胜过他,往后我才能在游宴中继续夺魁。”   这样的目标定得可真是符合实际。张清皎听了,怎么也抑制不住笑声,于是垂下眼抬起袖子掩口而笑。朱祐樘侧过首笑望着她,眉眼间俱是温柔,仿佛仅仅只是瞧着她,便觉得岁月静好一般。   帝后相处的情形落在不远处的皇长女眼里,令她亦是不自禁地浮起了笑容。旁边的朱祐杬打趣道:“大妹妹,你怎么还留在这里,难不成是想悄悄看一眼三位候选者的模样么?放心罢,我们都会替你仔细瞧一瞧的。有祖母和母后,还有皇兄与皇嫂在,保准会给你选个最合适的相公。”   皇长女羞得满脸通红,嗔道:“二哥浑说甚么呢!我……我这便去向祖母、母后和皇兄皇嫂告退……”说着,她便赶紧带着妹妹们给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问安去了。   周太皇太后自然不可能将孙女留在甄选驸马的场地里,前几代也并没有公主亲自相看驸马的先例。于是,她便吩咐孙女们都回东西六所或者各自母亲的宫殿里休息。王太后含笑不语,不着痕迹地瞥了瞥不远处相伴而立的帝后二人。   “皇嫂,我们先回宫了。”皇长女等又给帝后行礼告退。   “去罢。”张清皎朝着她轻轻颔首。   四位皇妹回宫,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因着早有安排,皇长女回到自己的宫殿后,又换了身宫女的衣衫,悄悄来到了钦安殿旁边的假山石中。这假山内有不少洞眼,好些都正对着比试的场地,几乎能将武试文试的过程均看得清清楚楚。   几位乾清宫与坤宁宫的太监宫女分散在附近看守,看似是防着有人窥探,且随时防着有意外发生。但皇长女出现时,他们却都目不斜视,只当作没有瞧见。皇长女进入假山石后,另有两位坤宁宫的宫女也跟了进去,满脸警戒之态,时刻准备护卫这位金枝玉叶的安全。   ************   不多时,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淳安大长公主、宜兴大长公主等先后入宫。待她们坐定之后,三位驸马候选者亦来到了宫后苑中,上得观景台来拜见诸位贵人。三个少年郎都生得唇红齿白,相貌俊俏,身形颀长,言行举止自有一番风采,令人见之便不由得心生好感。由此可见,户部初选与司礼监复选时都颇费了一番心思。   朱祐樘让他们各自报上了名号籍贯,问了几句都读了什么书、平日里有什么喜好等等。三人俱答得滴水不漏,尽管每一位或多或少都似有些紧张,但从他们的年纪与出身来看,已经算是足够从容了。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听得微微颔首,四位大长公主也都笑着赞了几句。朱祐樘便对三人道:“方才你们都说,平日里偶习骑射,诗书棋画琴等都有涉猎。既如此,那便不妨稍作比试罢。下头已经准备好了场地,你们便去试试,如何?”   三名少年彼此对视一眼,眼底悄然燃起了战意。为了避免他们之间的竞争意味太过浓厚,且在众人面前直观地分出高下来于他们的自尊也无益,朱祐樘又转身问自家皇弟们:“你们可有想下场试一试的?在文华殿里进学也有一段时日了,该学的应该也都学了,便当作是一场考校如何?”   朱祐杬朗声一笑,率先立了起来。紧接着,朱祐棆、朱祐槟、朱祐楎也都跟着起身。剩下的皇弟们年纪尚小,有心而无力,只能用跃跃欲试而又颇有些失落的目光注视着兄长们。这一回虽是甄选驸马,但若是自家兄弟们夺了魁,场面才精彩呢!   少年们陆续下场,在太监的指引下,来到了牵着马的锦衣卫旁边。不多时,数匹骏马便前后飞驰而出,或直接跃过路上的障碍,或小心翼翼地绕过障碍,以不同的速度朝着终点而去。到达终点后,便是射箭场地,先到的人先射,一共十箭。   紧张而又刺激的武试结束后,诸位少年又来到了文试的场地。书法、诗文、画艺与写出解残局之法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他们坐在书案边奋笔疾书,有人一气呵成无比自信,也有人颇有些犹疑不定。但无论如何,时间结束后,他们都必须停笔。   时间到后,太监们将他们的作品都收了起来,呈到御前。因着评断作品并非一刻之功,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与帝后分别赏赐了三位驸马候选者,便命人将他们带出宫了。朱祐杬等遂围了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家皇兄:“这些都由祖母、母后、皇兄和皇嫂来评判么?”   朱祐樘瞥向他们:“仅仅只是我们自然不够公允。我正想着,该请来西崖先生(李东阳)和木斋先生(谢迁)做评判。”   “你们便安心罢,有西崖先生与木斋先生掌眼,夺魁之人必定是名至实归的。”张清皎笑道。当然,她相信,以谢迁与李东阳两位的能力,评断的结果不仅会让这些少年们心服口服,就连评语都能细细回味许久。而且,他们并非王恕那等直臣,通晓少年们的微妙心情,必然不会太扫每一个人的面子。   作为长辈,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率先欣赏了所有的作品,对三位少年的能力都觉得颇为满意。当然,以她们两位的学识,并不觉得那些作品的高下之分甚为明显。不过,无论李东阳与谢迁评出谁为最佳,她们都不会有异议便是了。   了解这两位的意思后,朱祐樘便带着这些作品回了乾清宫,招来了谢迁和李东阳。只是为几位少年评判作品,对这两位而言实在是无比简单。两人分别洋洋洒洒地在那些作品上写下了评语,降低了标准,各自评了上、中两等。   最终,这些带着评语与评断的作品来到了坤宁宫。张清皎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弯起唇角问旁边的皇长女:“以我看,西崖先生与木斋先生的评语才是最为出众的。妙笔生花,字字珠玑,不过如此。”   “可不是么?”皇长女笑道,“翻看每一张作品,我先看的都不是上头写着甚么或者画了甚么,而是这两位的评语与评断。初看时只觉得不错,但越品越有趣味,不愧是深得皇兄推崇的两位先生。”   “虽说两位先生的评语弥足珍贵,但你可不能沉迷于此。我已经将三位候选者的作品都挑出来了,你便仔细瞧瞧罢。说来,今日他们三人穿的衣衫颜色略有些不同,你方才看他们武试的时候,可觉得谁印象深刻些?”   “……”皇长女垂下首,轻轻地攥着一张画,唇微微一动,“那个……屡射不中,但笑得依旧灿烂的……”她以为自己会更注目那位十射七中的,却不想某位十射只有三中的反倒是更夺人目光。   张清皎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瞥了瞥她手中的画:“这可真是有缘呢。你手中的画,便是他所作。”   皇长女忽而觉得画有些烫手,脸颊瞬间便烧了起来。慌乱中她垂首瞧去,就见画面之上,整个宫后苑的场景都在其中。虽然因时间有限画得有些匆忙,但布局与景致丝毫不差,人物更是位置分明,足可见此子出色的观察能力以及难得的记忆力。更有趣味的是,她藏身的假山亦在画中,且假山后隐约有衣角之影,仿佛在暗示些什么。看到此,她不由得粉面羞红,螓首垂得更低了。   张清皎抿唇笑着,缓步走出了书房,低声对外头的朱祐樘说了几句话。朱祐樘回忆起那位少年的模样与形容,眉头微微一皱,而后又缓缓地舒展开来:“既然是她的意思,且两位先生的评断也不错,那便选他罢。”   翌日,朱祐樘亲自拟旨,册封皇第一妹为仁和长公主,以鸿胪寺少卿齐祐之子世美为驸马都尉,给诰命仪伏鞍马等器物如制。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明制,公主们选了驸马要嫁了才会册封   仁和长公主的驸马没有变,册封诏书内容也是孝宗实录上的   但其他公主的驸马人选我是打算变一变的,以后会说到哒   ————————————————————————————   ps.lesli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5-14 23:10:49   谢谢亲的地雷,抱歉现在才看到~ 第227章 博卿一笑   仁和长公主既已择定驸马, 钦天监自是忙不迭地开始夜观星象择定黄道吉日, 礼部亦开始参考国朝礼仪拟定公主大婚的仪注。不过, 因着朱祐樘暗示想将皇妹多留些时日,钦天监便只一心算明年的好日子,礼部也不急不缓起来。   婚期未定,仁和长公主的生活一如往常。不过, 尚医局已经专门给她调养身体,顺带给她培养两个医女带在身边。张清皎则悄悄地带着她盘算起了嫁妆, 明面上的嫁妆只有一座公主府以及数百顷皇庄, 但暗地里她们还想准备几个商铺备用。姑嫂二人都没有经营商铺的经验, 希望能靠着这些商铺积累些实战经验, 毕竟商业在她们未来的开源计划中是极为重要的。   就在张清皎充满热情地投入到仁和长公主的嫁妆之事中时, 趁着一次休沐,朱祐樘忽然带着她去了一趟西苑。一路上,皇帝陛下只是含笑牵着皇后娘娘的手, 只字不提为何带她前来西苑。见他如此神秘,皇后娘娘自然也并不多问,只当他觉得眼下阳光和煦、风景正好,适合踏春赏景。   两人悠闲地走走停停,终于来到某处角落中。此处植满亭亭绿树,花木葱茏, 景致确实不错。朱祐樘笑道:“卿卿可还记得,前些时日你病势渐愈,我说想举办宴席给你庆祝, 你却只想与我一同庆祝。故此,这些天我便着人做了些安排,想给卿卿一次惊喜。”   “甚么惊喜?”张清皎挑起眉来,笑意盈盈,“你不肯说,可是惊喜便藏在此处?”   “卿卿进去便知。”朱祐樘道。   张清皎着实被他勾起了好奇,禁不住快步向前,牵着他沿着林间小道往深处行去。朱祐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仅赶上了她,还将她护在了身后:“别着急——”他话音未落,附近便响起一声雷鸣般的兽吼,令旁边随侍的宫女太监都吓得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嗷呜!”又一声兽吼紧接着响起来,熟悉而又陌生。   张清皎双眸微微一亮,若是她没有听错,这难不成是某种大猫?只是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狮吼或者虎啸了,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出究竟是威风凛凛的草原之王还是森林之王。虽说这两种大猫都是猛兽,却生得威猛漂亮,人类既惧怕它们,又欣赏它们,甚至是崇拜它们。若有近距离观赏与接触的机会,饶是她,亦很难克制住激动与好奇之心。   见周围人都吓得瑟瑟发抖,唯有自家皇后目光炯炯地望过来,满脸皆是毫不掩饰的兴致盎然,朱祐樘不由得低声笑起来:“别怕,跟在我身后。”他果然没有料错,卿卿既然喜欢鹦鹉猫狗,胆气又足,自然也会对从未见过的猛兽感兴趣。   张清皎本想说自己并不怕,但见自家皇帝陛下自然而然地将她护在身后,心里不禁满是甜蜜之意。这种时候,她当然不会扫他的兴,只会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这一瞬,里头究竟是狮子还是老虎都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皇帝陛下已然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   行至小径尽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一座小四合院出现在眼前,院门微微洞开。推门而入后,进入眼帘的便是一只大铁笼,里头关着两头养得油光水滑的狮子。雄狮鬃毛浓密,正在笼中踱步,时不时发出高亢的吼声。雌狮趴在地上,看似悠闲休憩,实则时刻保持警惕,转瞬便盯住了新来的一群不速之客。   许是觉得来人太多,受到了威胁,雄狮再度冲着门口大吼起来。有些年纪尚轻的太监宫女被它吼得双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帝后二人却泰然自若地走入了院中,不远不近地立在铁笼外,细细端详起这两头狮子来。   “万岁爷,这便是博物志里头提到的活狮子?瞧着可真是威猛啊。”不仅威猛,还略有些野性难驯之状。比起她前世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些惫懒狮子,更像是纪录片里依旧生活在草原中的王。   “卿卿怕是以前没见过狮子罢?我也只是年幼的时候,因番邦进贡见过一回。瞧,那生着浓密鬃毛的便是雄狮,毛发短的便是雌狮。每回番邦供来的都是一雄一雌,但很难养活,我还从未见过幼狮呢。”   “原来只有雄狮才生着鬃毛,那许多人家门户外雕的石狮子应该都是雄狮了。我原以为,狮子无论雌雄都有鬃毛呢!”若是前世不曾见过狮子,她恐怕也和自家傻弟弟一样,觉得雌雄狮子的区别便是一头护着小狮子而另一头只知戏球罢了。   “雌狮的模样看着有些寻常,故而雕石狮子的匠师才特意选了雄狮之相罢。”朱祐樘道,依旧紧紧握着自家皇后的手,唯恐她被野性难驯的狮子吓着。   见狮子吼声不止,似有冲撞圣驾与凤驾的嫌疑,照料它们的太监为了安抚焦躁不安的雄狮,赶紧丢了几块带血的肉进去。而后,他转身背对着笼子躬下身来,恭恭敬敬地给帝后行礼问安。   这时候,雄狮微微眯起眼来,似是将他当成了猎物,猛地扑了过来,却狠狠地撞在了铁笼上。一声狮吼仿佛就在耳边响起,血盆大口近在眼前,若不是有铁笼子拦着,恐怕瞬间便能咬断猎物脆弱的脖颈,鲜血四溅。甚至于,在狂躁的猛兽跟前,连铁笼子都仿佛变得有些脆弱。谁也不知已经微微变形的笼子能不能经受得住下一次撞击。   “护驾!快护驾!”锦衣卫们惊了一跳,立即执刀护在了帝后前方。怀恩、萧敬等人忙道:“万岁爷,皇后娘娘,这两头畜生凶性未泯,怕是仍不能见生人。若是留在此处,指不定会激得它们凶性大发,更是危险啊!”   朱祐樘扫了一眼惴惴不安叩首的喂狮太监,点点头道:“既然已经看过了狮子,那便暂且离开罢。卿卿,等到这两头狮子完全驯服了,咱们再来瞧瞧,如何?”   “也好。”张清皎脸色略有些白,不是被吓的,而是被惊着了。见喂狮太监连连叩头,她轻声道:“它们既是猛兽,便不该以后背示之,否则它们必定视你为猎物,循着习性发起袭击。狼如此,熊如此,虎如此,想必狮子也不例外。”   “是……是奴婢疏忽了!多谢娘娘提醒!”那喂狮太监满脸感激之色。   “记住皇后的话,小心些照顾这两头狮子。”朱祐樘道,便带着自家皇后离开了。他丝毫不惊讶皇后懂得这些道理,毕竟她读过许多闲杂之书,知道不少关于野兽的传说与故事。能在此时想起书中所提之事,足可见她心性之坚韧、头脑之聪敏。   待到帝后离开院子后,怀恩等人才彻底放下心来。脸色俱是一片惨白的肖尚宫、沈尚仪等人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之态。望着两位主子淡定从容的背影,所有人心里都格外复杂,不约而同地想道:他们以前怎么不知,主子们竟是对猛兽如此感兴趣,且丝毫不惧怕呢?   “万岁爷想将这两头狮子作为庆祝我痊愈的礼物么?”   “不过是因着它们送来的时机正巧,又甚为新奇,我觉得卿卿应当会对它们感兴趣,所以想借此博得卿卿一笑罢了,算不得甚么礼物。咱们的庆祝小宴设在南海旁边,至于礼物,卿卿回坤宁宫便能见到了。”送自家皇后狮子这种事,自然不可能是皇帝陛下的手笔。   张清皎弯起唇来:“确实是与众不同的惊喜。不过,这两头狮子难不成要一直养在西苑里么?不若等到驯服之后,便将它们移到猫狗房、象房、虎房、豹房所在的宅子里?听李广说,那里改建后依然空着不少地方,再添一座狮房也不错。”   “原来这些时日一直很难见着他,他便是在忙着此事么?”朱祐樘挑起眉,“听起来,卿卿应该有些旁的打算?将这些散落在京中各地的‘房’集中在一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便于管束罢?”   “确实有些想法。不过,今日咱们是出来庆祝的,便不提此事了。”张清皎笑道,“说来,我有些好奇,这回的狮子是哪里进贡来的?”据她所知,国朝与数千里之外的非洲应当并无来往。难不成,如今的狮子并不仅仅只生活在非洲?或者送狮子的地区与非洲中亚交流较为频繁?   “此事说来话长。”朱祐樘道,“涉及了西北边陲的纷争,一直难以解决。就如卿卿所言,咱们今天是出来庆祝的,便暂且不提这些事了。”   张清皎点点头,不再追问,遂转移了话题。见到狮子,算是给他们一成不变的宫廷生活带来了些许不同的色彩,也令她想起自己先前迁移猫狗房、百鸟房等的时候生出的念头。   豢养这些动物固然是皇家的娱乐方式,却并不是时时需要的。无论是凶性难驯的猛兽,还是谓之吉兆的祥瑞之兽,都只是皇帝后妃偶尔想起来,才去瞧瞧新鲜罢了。而养着它们所耗费的银两,日积月累,也绝不是小数目。对于目前只能节流,尚且没有想好法子如何开源的皇后娘娘而言,节省这笔开支亦是必不可少的。   罢了,罢了,今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两人出来游玩,便暂时将这些事抛在一旁罢。她只需要全心享受自家皇帝陛下的安排,就足够了。   这边厢,帝后二人以狮子作为休沐的调剂,尽享了两人独处的时光;另一厢,不知三位阁老从何处得知,皇帝陛下带着皇后娘娘去观赏了狮子,且似是对狮子颇为喜爱一事。刘吉刘首辅义正言辞地对徐溥、刘健道:“赏狮一事,不仅仅是玩乐,且关系到哈密卫一案,绝不可小觑啊。”   徐阁老与刘阁老难得与他达成一致意见,都微微颔首。于是,刘首辅摩拳擦掌,准备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奏折,打算明日上朝的时候谏言。   作者有话要说:  → →,在陛下眼里,娘娘可喜欢小动物了   所以大动物应该也喜欢,这就是一次惊喜╮(╯▽╰)╭   ps.陛下也挺喜欢动物的,狮子这件事绝不是我的杜撰……所以,照照喜欢养豹子也是有传承的啊~ 第228章 设立囿苑   翌日早朝时分, 刘吉果然出列启奏道:“老臣听闻, 陛下前两天休沐之时, 特意携皇后娘娘前去西苑赏狮。恕老臣无礼,赏狮之举止与当年代王进献海青并无区别,皆是无益于国且有损于人,更有损于陛下的声名!”   朱祐樘淡淡地道:“此前吐鲁番使者来进贡狮子与鹦鹉, 朕便与众卿说过,朕不接受珍禽奇兽作为贡品。何况, 吐鲁番使者与哈密纷争相关, 并未上折子禀明进贡一事, 而是借道满刺加国而来, 显然未行正路, 足见其性情奸诈。”   “当时,朕已决意遣回使者,并将送他们来京的广东镇巡官以律例论罪。可礼部复议后, 却说吐鲁番使者虽是违例进贡,却也有臣服之心,不宜断然拒绝其示好之意。故而,朕只能收下他们进贡之物,还按礼部所言回赐了吐鲁番之主,令其知晓朝廷的仁德。”   “既然朕收下了狮子与鹦鹉, 自然不能不养。听闻狮子照顾得不错,朕与皇后正巧在西苑踏青,便去瞧了瞧。不过是觉得新鲜罢了, 不知刘爱卿何以觉得,此举有甚么不妥之处?”皇帝陛下的言下之意,便是这狮子并不是他想收的贡品。既然礼部说必须收,他便收下了,那偶尔看一看又有何妨?   刘吉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被皇帝陛下的反问轻易击倒。他摇了摇首,继续道:“陛下觉得狮子新鲜,那便定然是想一直养着了。殊不知,若是只为了新鲜便饲养这等猛兽,须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老臣听闻,一头狮子至少可活十年。倘若每天喂食两只羊,十年便须得喂食七千余只羊;守狮子须得兵士五十人,一年便须得有一万八千人轮值。难道这不是无谓的耗费么?若是陛下能绝其喂养,听其自毙,必定会成为传唱千载的美谈啊!”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愿以月例养着它们,也算是积累功德。”朱祐樘道,“一头狮子每月喂养六十只羊,两头狮子便是一百二十只羊。听起来仿佛不少,但朕不至于养不起。按市价来算,上等羊肉八斤合一钱二分银,一只羊八十斤便是一两二钱银。即使是一百只羊,也不过是一百二十两罢了。”   刘吉怔了怔,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皇帝陛下竟然与他算起账来了。且不说皇帝陛下是怎么瞬间便算完这笔账的,也不提为何陛下对市价的了解比他们还更贴切些——听起来每月花一百二十两确实不算多,确实也养得起。可这一百二十两花在何处不好呢?怎么偏偏要花在两头狮子身上?   户部尚书以及侍郎等人互相瞧了瞧,对于皇帝陛下算账的功夫深感惊讶。便听朱祐樘又道:“至于守卫狮子,不必五十人,三十人便足够了。无须其他人轮值,将他们分成两队日夜轮值即可。狮子都关在笼中,另有内官负责喂食,完全不必动用甚么‘一万八千人’。”   “……”刘吉沉默了。故作夸张的数字被准确地纠正过来,他忽然觉得老脸似是有些挂不住了。幸而他素来脸皮奇厚无比,只当作不明白皇帝陛下此刻的意有所指,依旧作出忧国忧民之态,倒也并无异状。   “朕也知道,这两头狮子是吐鲁番进贡之物,不能以寻常贡品论之。不过,既然朕已经收下来了,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饿死,实在是于心不忍。至于吐鲁番之事,无论贡品如何,都不可能让朕对他们改观,诸位爱卿放心便是。”   “哈密与吐鲁番之争,至今已经有三年了,也是时候做出决断了。究竟是和是战,或另有良策,内阁与六部须得仔细商议。十日之后,朕便要见到你们拟定的方略。”   就这样,摆出了最充足的数据之后,皇帝陛下便示意退朝了。户部众人从迷惑与茫然中渐渐醒悟过来,终于领会了他们该如何与其他五部以及内阁打交道。呵呵,还有比精确的数字更能说服他人的证据么?!   ************   回到乾清宫后,皇帝陛下皱着眉,实在是静不下心来阅看折子,便又转身去了坤宁宫。正好,皇后娘娘在书房里挥笔画狮子。也不知她是如何想象出来的,画上皆是毛绒绒的小狮子。小狮子都没有鬃毛,更像母狮的形态,憨态可掬,宛如纯色的猫一般可爱至极。   朱祐樘越是瞧越觉得有趣,不由得笑道:“若是这对狮子真能生出这般娇小可爱的小狮子来,也不枉我今天与刘吉争执,日后从我的份例中拨出银两来养着它们了。”   “争执?养两头狮子固然有些花费,却远远称不上奢靡浪费,为何内阁会如此在意此事?”张清皎将笔搁在笔洗中,用清水净了净手,“依我说,内阁该管的应该是国家大事。这等小事,实在不必首辅与阁老们费心思。”   “我也不知他们怎么突然想起这两头狮子来。”朱祐樘无奈道,“当初我不想收奇珍异兽作为贡品,也是他们商议之后进谏说该收下,我才收下了。而今不过因着咱们去看了一回狮子,他们仿佛就觉得我们这是贪图享乐。刘吉这老儿还给我算账,痛心疾首地数落说,养这两头狮子究竟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算得准不准?”张清皎抿唇笑起来。   “自然是我更准些。我将狮子每月耗费的银两列了出来,底下的人便哑口无言了。不过是一百二十两银罢了,从我的份例里拨出来,何至于养不起两头狮子呢?”朱祐樘叹道,“他们也管得太宽了些,想必最近有些太闲了,我便给他们寻了个紧要的活儿。”   “便是万岁爷此前提起的,西北边陲之事么?”张清皎问。见朱祐樘点了点头,她并未继续追问,反倒是转移了话题:“万岁爷每月的份例已经一减再减了,若是养狮子也从份例中出,怕是只剩三五百两了。”   “我一直跟着你用膳,膳食的份例便可忽略不计。卿卿不是曾算过,按照仪注定例,我每月在膳食上至少该费三四百两银么?用这些养狮子,应是绰绰有余了。”朱祐樘道。   “这是万岁爷的份例,我可舍不得让两头野兽分了去,宁可每个月都攒着。”张清皎勾起唇,眉眼弯弯地瞥了过去,眼波如水,“万岁爷,若是我有个法子,或许日后不费宫中一分一钱银便能养甚么狮房、豹房、象房、百鸟房、猫狗房的禽鸟野兽呢?”   朱祐樘展颜而笑:“竟有这等良策?卿卿不妨说来听听?”   “听说,周王曾设御苑豢养珍禽异兽,却并非只供王室取乐之用,平民百姓皆可入内观赏。我们何不效仿周王,与百姓同赏同乐呢?不过,咱们那座园子并不大,很难容纳太多人同时观赏。不若每日只限一千人自由入内,再有人想进去赏玩,则须得付给十文钱方能入园游览。”   “只需有一千人付钱游览,便有十两银收入,勉强可供狮房、虎房、豹房的花费。若人数再多些,或许便能养着这座园子里所有的禽鸟野兽了。到时候,咱们宫里需要支出的,不过是照料它们的内官的月例银子罢了。”   “此外,考虑到狮房、虎房、豹房都是猛兽。若接近的人太多,恐怕也会激起它们的凶性,可分别单独收取三五文钱。唯有真正想看它们,且知晓它们的凶性之人,才能付了钱入内细看。”   张清皎道,双眸亮得惊人:“换而言之,可将这座园子视为一间自负盈亏的店铺。若是经营得好,连内官的月例银子都从园子的收入中支出。若有盈余,便捐给咱们的义卖铺面。如此,观赏园子便不仅仅只是玩乐,同样是行善,极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   朱祐樘沉思片刻,颔首道:“不愧是卿卿,果然想出了上策。”今日一算,两头狮子每月费银便有一百多两,若是各房的禽鸟野兽都费这么多银两,每个月少则也有上千两,一年则有上万两。若能省下这笔花费,赈灾捐粮时便不必如此捉襟见肘了。   “若是万岁爷觉得此策可行,不如便试试罢。”张清皎道,“不为其他,只为与民同乐而已。若能让大家见识见识这些珍禽异兽,亦是一件妙事。别人对此是不是感兴趣,我尚且不知,但鹤哥儿与延哥儿必定是不会错过的。别说是十文钱才能入内了,怕是一百文钱他们也能省出来。”   “此事势在必行,内阁与朝中众臣应当不会有甚么异议。正如前两年设义卖商铺那般,我们为的不是与民争利,而是做善事,与民同乐。他们寻不着甚么疏漏,自然便不会多言了。”朱祐樘道。   于是,就在内阁与六部重臣都忙着解决哈密与吐鲁番纷争一事时,皇帝陛下忽然宣布,他将狮子移到了“囿苑”中豢养。至于“囿苑”,则是一座集皇家豢养的所有动物的园子,旨在与民同乐,不再将珍奇异兽当作皇室的私物。无论身份如何,只要是国朝子民,皆可入“囿苑”赏玩珍禽异兽。   此敕旨张贴在西华门外后,顿时引起了京中的热议。谁不想去皇家御苑里看看?就算只是养禽鸟与野兽的地方,也足以勾起大家的好奇了。再者,活生生的大虫、狮子,京师里的寻常民众又何曾见过呢?谁不想仔细瞧瞧呢?   对于缺乏娱乐的平民百姓而言,这无疑便是日后踏青郊游的最佳去处之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动物园终于开啦!   ╮(╯▽╰)╭,照照以后不用辛辛苦苦的开豹房养豹子了。   照照:qaq,我不喜欢和那么多人一起看豹子啊!   ——————————————————————————   动物园都准备好了,照照还会远吗?   相信我,本周末包子一定能蒸上的!   ps.明天可能会抓一下虫子,我真的不是伪更 第229章 囿苑初行   囿苑不仅激起了京城百姓的热烈议论、官宦勋贵的悄悄关注, 同样也引来了宫中众人的兴致。且不提每日都变着法子来坤宁宫问安顺便打听消息的皇弟们了, 皇女们也时不时地拐着弯询问, 就连养了猫猫狗狗的太妃们聊天时也不免提起来。   “将咱们皇家养的那些珍禽异兽给平民百姓观赏?这是怎么想出的主意?”周太皇太后听闻后,皱着眉道,“与民同乐说来倒是很好听,可皇家该有的威严亦不可轻易动摇。亲民并非无止境地让平民百姓贴近咱们, 否则今日让百姓进了囿苑,明日是不是会让他们来宫中走一走?”   在她看来, 皇帝是想不出这等新鲜主意的, 必定是皇后从中推波助澜, 才有了这一出。不好好地寻思着如何努力给皇帝绵延子嗣, 反倒是成天琢磨些“邪门歪道”, 自然令她对这位孙媳妇越发不满了。   “母后放心,皇帝和皇后都是有分寸的孩子,知道甚么事能办, 甚么事不能办。囿苑设在宫外,就是一座养着珍禽异兽的园子而已。将甚么猫狗房、百鸟房都迁出了宫,宫里倒是落得清静些。”王太后温声道,“儿臣倒觉得,横竖这些禽兽养着也是养着,平时也没有人会去瞧。倒不如让人多看一看, 多少也有些人气儿,不是甚么坏事。”   周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目光又挪向微垂着双目作乖巧状的张清皎:“平时确实没有甚么人去瞧, 但保不准便有想去的呢?瞧瞧底下这些哥儿,可不是每一个都坐不住了?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过去,保不准便教一群平民百姓冲撞了罢?”   “若是祖母不介意,孙媳已经打算在囿苑开放之前,奉着所有长辈去此处游览一番。”张清皎低声道,“皇弟皇妹们这几天也时常提起此事,听说不少太妃亦有意去瞧瞧,晚辈便想着,倒不如一同去得好。祖母以为如何?”   周太皇太后挑眉道:“平日里我便对这些禽鸟野兽不感兴趣,便不去凑这种热闹了。你们若想去,便自去就是了,不必事事都知会我。”   她的话听来倒是很随意,仿佛是一位再宽容不过的长辈。可宫里谁不懂得看眼色行事?谁不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既然身份最贵重、辈分最高的她都说不去了,王太后怎么敢去?太妃们怎么敢去?长辈们都不去,晚辈们怎么敢动身?   朱祐杬等人心里自是无比失望,明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笑容晏晏,仿佛对此事丝毫不在意一般。只是,翌日去文华殿进学的时候,便难免有些垂头丧气了。偏偏伴读们也都提起了囿苑,满以为他们早便已经去过了,纷纷表示囿苑开放的那一日他们一定要去开开眼界。这也令金枝玉叶们的情绪越发低落了。   ************   不多时,便到了囿苑对外开放的正日子。张鹤龄有些迫不及待地带着张延龄,早早地便从张府向囿苑赶去。兄弟俩是带着朱祐槟兄弟几个的“殷殷期盼”而去的,担负着事后要将囿苑画出来,将所见所闻地讲出来的重任。故而,此行对他们来说并非纯粹的游玩,反倒是略有些沉甸甸的。   车夫紧赶慢赶,终于来到了囿苑附近。原本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多少人,张家兄弟还以为他们到得早呢。谁知有意游览的人们早已经聚集在囿苑周围,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连旁边几条街道都堵得严严实实。   “……哥哥,能进得去嘛?”张延龄望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不由得有些发愁。   “应该罢。”张鹤龄道。见前头的马车轿子都堵得动弹不得了,他索性提溜着张延龄下了马车,步行靠近囿苑。只是,不少人都与他所见略同,无不奋力地在人群中穿梭前行。等到怎么挤都挤不进去的时候,张家兄弟俩离囿苑正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兄弟俩对视一眼,对里头那些珍禽异兽的好奇到底战胜了对眼前场景的不适应。横竖今日是休沐,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在这里等着呢。说不得前头的人很快便出来了,片刻之后就能轮到他们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高声道:“你们看!门开了!”   众人立即往前涌了过去,不多时便因实在是挤不动了,再度凝固成一团。这时候,囿苑的正门果然洞开,里头立着约五十名身着斗牛服的锦衣卫。他们神色冷峻,手按腰间长刀,一字排开,便仿佛有种煞气扑面而来。   “……”见到这群凶名在外的锦衣卫,所有人都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甚至还有人吓出了一声冷汗,顿时僵硬在了原地。刹那间,人群便安静下来,推推挤挤、吵吵嚷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方才的摩肩擦踵只是大家的错觉。   “吾等奉陛下之命,在囿苑镇守!”为首的锦衣卫小旗高声喝道,“今日囿苑开放,特许两千人自由进入。此外,七岁以下孩童均自由进入,但须得有家中长辈在旁边看顾。否则,若在囿苑中出了意外,吾等概不负责!余者若想入内,便须得一人交十文钱!”   “一个一个慢慢地过来,不许推挤!若因推挤而受伤,吾等必会将推挤者送交顺天府!!”   两千人的自由进入名额看似很多,实则只是半个时辰便已经满额了。正好排在两千人之外的那名男子满脸失落之色,却怎么也不敢与锦衣卫产生争执。他正要转身就走,旁边的儿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睛满是渴望地盯着囿苑里头。男子想了想,狠狠心拿出了十文钱,放进了旁边特制的大铁箱里,牵着儿子走了进去。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这位男子一样,舍得出这十文钱。不少人听说须得交钱才能进去,便一脸失落地转身离开了,暗暗打算明日再早些过来:只要来得够早,定然能排在前头!十文钱能省则省,要知道这已经够买一斤肉了!   轮到张鹤龄与张延龄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哥俩牵着手,放了十文钱在大铁箱里,便走进了囿苑的大门。就见大门之内种着一丛翠竹,翠竹旁立着影壁,而影壁上则画着一张简易的舆图。   张家兄弟立在舆图边仔细瞧了瞧,发现这是囿苑的简图,上头简单地描绘了不同类的禽鸟野兽分别养在哪个方位。诸如熊房、豹房、虎房、狮房,都在猛兽区域;而象房、鹿房各自独处一区;猫房、狗房、百鸟房、狐房等散落在各处,湖边还养着鸳鸯等水鸟。   “我要看狮子、大虫和豹子!”张延龄指着猛兽区域,扯着自家哥哥的袖子,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张鹤龄揉了揉他的脑袋,牵着他便一路往猛兽区去了。囿苑虽是豢养鸟兽之地,但也初具皇家园林的风采,造景时同样是匠心独具,几乎是移步即换景。各种花草树木与假山石交错其中,足以令人目不暇接。而且,这些景致也并不妨碍单纯想观赏动物之人尽快到达豢养区域。因为每到分岔路口,便立有简图与文字标识,清清楚楚地指向每一个区域。   听着远远近近的人群兴奋的议论声,张鹤龄颇有些与有荣焉。这是姐姐着人营造的园林,营造法式图也有姐姐的心血。在他看来,无论是谁夸园子的景致好,谁夸园子的标识颇有巧思,谁夸奇珍异兽果然名不虚传,都是在夸奖自家姐姐。虽说姐姐不需要这些夸奖,但他认为,她的好绝不能仅仅只是周围的人知晓,很该让更多的人传开才是。   ************   第二日,去过囿苑的伴读们来到文华殿后,便被一群亲王与皇弟们围了起来:“如何?”   “绝不仅仅只是观赏鸟兽之处,景致也极为不错。我在湖边看水鸟的时候,还听一群举子说,他们今后想在此处举行文会呢。确实,垂柳依依,莲叶田田,鸟鸣声声,可不是办文会吟诗作赋的好地方么?”   “我终于见着活的狮子了!活生生的!!”   “象真是生得大啊!看上去便像是一座小山似的。我光是看它吃草吸水,就看了半天。后来又去看了白虎,半点也没有传闻中的气概,一直躺在地上懒洋洋地不动弹,我竟然也看了半天!!”   “我觉得,若能在这座囿苑里待上几天几夜,大概也不会觉得腻。”   “其实以前也并非没有见过鹿群与狐狸,但囿苑里头的鹿和狐狸都养得格外亲近人。只要小心些,还能给它们喂食。它们过来吃我手上的草料和肉块的时候,我简直快要高兴坏了……说实话,我也想在家中养鹿和狐狸了。”   毕竟不过是一群小少年,提起囿苑之行,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光,眉飞色舞的。便是其中对囿苑评价最低的那一位也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人都会喜欢在里头消磨时光。不仅仅是珍禽异兽能吸引人,单只是在里头走一走亦是不错的消闲去处。   众位亲王与皇弟们听了,更是止不住心底的向往了——其他珍禽异兽他们倒是不稀罕,都已经见过了,可是里头有狮子啊!他们还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狮子呢!皇兄就因着刘首辅进谏的缘故,把狮子给送到囿苑里头去了!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看过了狮子,只剩下他们还没见过,多可怜哪!   这该怨谁呢?怨刘吉?是该怨这老头儿,否则狮子还好端端地养在西苑里呢!皇兄先前都答应改日带他们过去瞧了!!可怨又有什么用呢?木已成舟,狮子是怎么都不可能送回西苑了。他们眼下最该做的,唯有想方设法出宫去一趟囿苑,将没看够的珍禽异兽们都补看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蒸包子倒计时   不出意外,还有三-四章就蒸上啦~ 第230章 妙解纷争   “皇兄……”   “皇嫂……”   自此之后, 坤宁宫与乾清宫每日都能迎来一群勤快的来客。这些来客皆拥有一双双充满渴望的湿漉漉的眼睛, 任谁都不忍心见着这些眼睛日复一日地流露出失望来。于是, 趁着囿苑每月都有一日关门谢客作为休整,朱祐樘与张清皎索性便安排了皇弟皇妹们悄悄前去游玩,正好可以避开平民百姓。   由牟斌牟千户负责护送他们来回,务必须得将这群殿下悄无声息地送出宫, 再完完整整一根汗毛都不掉地送回来。对于牟斌而言,这个活儿所带来的负担, 无疑比让他千里迢迢去一趟边疆蛮荒化外之地还更重几分。   “能者多劳。”朱祐樘笑着宽慰道, “放心罢, 你这些功劳, 朕都记着呢。”眼下掌锦衣卫事的朱骥年事渐高, 他也曾多次考虑过继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该是谁。但在目前锦衣卫一众人等中挑来选去,绝大多数皆有些不如意之处,唯有牟斌最合他意。尽管牟斌尚且年轻, 不过举贤不当以资历论高下,也是时候重用他了。   牟斌听出了皇帝陛下的言下之意,立即跪在地上叩谢隆恩。这一刻,涌入他心头的并非是升官的喜悦,而是多年之前首度见到尚是太子的皇帝陛下时心中闪过的念头——太子殿下如此仁善宽容,他们这些锦衣卫可不能给他的声名抹黑才好。   那时候的他职卑位低,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经受风雨飘摇,根本无法襄助自己的主君;如今的他虽身为锦衣卫千户,能做的事却也有限, 见着锦衣卫内部的种种情形依旧无力改变;日后的他必定会成为皇帝陛下如臂指使的刑鞭,将锦衣卫经营成为皇帝陛下最忠实也最强大的依靠。   ************   牟斌离开后,朱祐樘很是随意地问张清皎:“卿卿觉得,牟爱卿如何?”   “我与牟千户不过只是见过几面罢了,万岁爷这般问我,我可答不出甚么来。”张清皎勾起唇,“我只知道,牟千户看起来正气凛然,一改以往我对锦衣卫的印象。若是锦衣卫人人皆如同牟千户这般,民间对锦衣卫的厌恶与畏惧应当也会渐渐降低不少罢。”   “但愿如此。”朱祐樘挑眉道,“如果锦衣卫一直背负着鹰犬之名,只会令人畏惧与警惕,可不是甚么好事。那,卿卿觉得刘首辅如何?”   “这……从万岁爷的只言片语中隐约可知,刘首辅虽有才能,但品性有瑕。”张清皎思索片刻,“记得万岁爷曾说过,若是有一日没有接到言官弹劾刘首辅的折子,反倒是觉得稀奇了。由此可见,他在朝中的名望很低。”   她虽不会主动过问朝政之事,但每当朱祐樘提起的时候,她也并不会主动避开以示后宫不可干政之意。身为皇帝与皇后,若想有共同语言,讨论政事是不可避免的。这意味着朱祐樘对她的信任,而她也不想辜负这样的信任。这样的讨论,亦是她深入地了解这个广袤世界的最佳机会。否则,她一辈子都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根本不可能突破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的限制。   “是啊。我时常想着,若哪天他犯了大错,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出内阁。毕竟,他的才华尚不足以让我忽略他的品性。但这两日我却有些犹疑了,总觉得或许事到临头,我会有些舍不得。”朱祐樘摇摇首,苦笑道,“仔细想来,或许也唯有他这等油滑之人,才能想到如此之策罢。”   “万岁爷所说的,莫非是之前曾提过的边疆之事?”在她忙碌着囿苑之事的时候,朱祐樘特地给前朝重臣布置了紧急事务,令他们都无暇分神。所以囿苑才没有受到言官们的过多关注,得以顺顺利利地开放。   “正是。我原想着,以他们彼此之间的政见之别,便是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议出定论。毕竟,主战一派与主和一派势均力敌,谁都不可能轻易占得上风。却不想,刘吉另辟蹊径,竟提出了一条兵不血刃的良策。”   “噢?这倒是教我有些好奇了,不如万岁爷给我细细讲一讲?”   若想解释清楚哈密与吐鲁番的纷争,还须得从太宗文皇帝时期说起。当年有位世代游牧哈密附近的蒙古首领率部族归顺,太宗文皇帝大喜,遂将其封为忠顺王镇守哈密。由此,哈密渐渐成为国朝的西北重镇,不仅西域诸国与国朝往来贸易都须得经过哈密中转,同时亦是西出嘉峪关的屏障。   正因哈密位置紧要,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外敌觊觎的对象。瓦刺与鞑靼觉着忠顺王同为蒙古部落却为国朝所控,自是对其非常不满,于是经常南下劫掠。但对哈密威胁最大的,当属同样受太宗文皇帝册封的吐鲁番。   朱祐樘展开舆图,铺满了整个书案。详尽无比的舆图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地名皆在其中。山川河流,沙漠草原,雪域高原,海洋岛屿,国朝绝大部分疆域的轮廓与后世并无太多的差别。   张清皎的目光不由得微微动了动,便见他指着西北角的一处道:“吐鲁番就在哈密之侧,崛起之势足以令人侧目。当年受册封时,它不过是个小部落,对谁都毫无威胁。但后来它开始吞并周围部落壮大自身,如今已然成为盘踞西域的庞然大物。”   “以吞并作为强大的手段,足可见这吐鲁番部落的狼子野心。”张清皎仔细地端详着舆图角落,将这两个熟悉的名字与后世的地图渐渐重合起来,“这吐鲁番所盘踞的,大部分应当都是沙漠罢。”   “不错,天山南北是瓦刺放牧之处,吐鲁番暂时不敢染指。他们虽靠着吞并不断地扩张,但所得的多数是贫瘠之地。正因如此,国朝先前才放松了警惕,觉得这些贫瘠之地占了便占了,谅他们也翻不出水花来。”朱祐樘轻轻一叹,“谁能想到,他们竟敢垂涎哈密呢?”   “正因为所占的都是贫瘠之地,他们才更为垂涎近在咫尺,因贸易而富裕的哈密。”张清皎道,纤纤素指在哈密之内点了点,“且哈密之东,便是土地肥美的河西地区。吐鲁番所图的,必定不仅仅是哈密而已。说不得等到甚么时候,他们就能趁乱咬住国朝,狠狠地撕下一块地来。”   “卿卿所言极是。居安思危,国朝强盛之时,这等蕞尔小国自然不必放在眼中,但若是正逢衰弱之势,指不定这些跳梁小丑便会窜出来试图渔翁得利。吐鲁番虽是经过册封的藩国,却非我族类,且野心勃勃,必须谨慎提防。”朱祐樘微微颔首道。   “说来,既然哈密的位置如此紧要,吐鲁番又一直在吞并四周的部落,国朝这么多有识之士,当初便不曾警惕一二么?”张清皎又问。从永乐朝到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即使是西北边陲,也该有人注意到异状才是。   “自然也曾警惕过,警惕的却不是吐鲁番,而是哈密忠顺王。”朱祐樘苦笑道,“初代忠顺王尚且对国朝忠诚顺从,无愧于其封号。但他的后人却颇有些图谋不轨之意,不仅欺压周边部族,惹得哈密附近纷乱不止,对国朝也甚为无礼。甚至于,在英庙时期,他们还曾悄悄地去见瓦刺首领——国朝以为他们迟早会叛乱,便只顾着防备他们了。”   “有通敌之事在前,确实很难令人信任。”张清皎点头道,终于理解了哈密卫其实并未真正掌握在国朝手中的事实。不过,这样重要的地方,怎么能一直让这个不靠谱的蒙古部落镇守呢?难道经过册封之后,国朝便不能趁乱攻打哈密,将这块要地完全纳入疆域版图么?哈密显然并不是藩国啊。   “之后的忠顺王昏庸无能,频出内乱。国朝帮他们平定内乱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感激,便索性放任他们继续乱下去了。长此以往,指不定等到忠顺王一脉彻底衰落的时候,还能师出有名地将哈密彻底收归手中。”   “却没想到,也有人在打着同样的主意?”   “不错。”朱祐樘颔首道,“先帝九年四月间,吐鲁番便突然攻下了哈密。忠顺王之子罕慎逃入嘉峪关求救,朝中遂派大军前去攻打,却因主将误信吐鲁番军力强大,只几日便退兵了。而后,吐鲁番立即派人来京城进贡,巧舌如簧,自称是哈密忠顺王欺压太甚,他们不过是受不得欺负才反击而已,对哈密并无他意。”   “……”张清皎顿时有些无言了。就连她都明白,吃进嘴里的肉,谁会舍得吐出来?更何况,忠顺王固然不是什么良臣,难道吐鲁番便是了么?放任这样一条狼在眼皮子底下越发壮大,怎么都不是明智的决策。不过,谁教当初是先帝当家呢,想必朝中众臣就算有异议也毫无办法罢。   “当然,吐鲁番之言并不可信。他们占据了哈密整整十年之久,不仅与瓦刺鞑靼来往,还经常劫掠国朝边陲,显然是一条养不熟的恶狼。尽管如此,国朝却始终并无开战之意,对哈密亦是可有可无。见状,那忠顺王之子罕慎便只得自行召集部族,苦心经营十年,终于驱逐了吐鲁番,成功收复了哈密。”   “这一位也称得上是个人物了。”张清皎赞道,“当年勾践卧薪尝胆,也不过如此。”   朱祐樘也很赞同:“确实极为出众。他收复哈密之后,向朝廷请功,想重新获得忠顺王的封爵。可父皇出于哈密这几代忠顺王既不忠诚也不顺从的缘故,并未将封爵给他。且罕慎显然是个人物,若是得到了忠顺王的爵位,反倒是借国朝之力壮大自身,对西北的防卫而言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但若没有朝廷册封,罕慎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能弹压得住周围的部族?吐鲁番依旧虎视眈眈,哈密之乱其实并未解决啊。”张清皎道。   “确实如此。唯有给罕慎册封,方能暂时稳住哈密的局势。至于罕慎是否会叛乱,其实短期内应该无忧。毕竟他与吐鲁番有父仇家恨,正好可以互为制衡。故此,我登基之后,见到罕慎请封的折子,便正式册封他为忠顺王。却没想到,册封的使者尚未到哈密,那罕慎便被吐鲁番之主以计诱骗出去,受了埋伏被杀了。”想到当年朝野震惊的场景,朱祐樘唯有长叹一声。   瞧他的模样,也不像是用了什么锦囊妙计,张清皎便问:“……甚么计策?”   朱祐樘回道:“据说,是美人计。”   原来那罕慎当时被吐鲁番之主巧言蒙骗,以为对方被自己的能力所折服,愿意做小伏低与他结成联盟,且要将女儿嫁给他,便喜滋滋地前去吐鲁番迎亲了。当然,等着他的并不是什么娇俏佳人,而是铺天盖地的冷箭与战士。   张清皎再度无言以对,觉得这罕慎死得真不冤。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轻信一位世仇的部族罢。说是联姻,竟然便真的信了?还敢深入吐鲁番腹地去娶亲?!那吐鲁番之主的女儿便如此美丽么?竟然能让一个收复失地的英雄失去所有理智?   “吐鲁番杀了罕慎,哈密再度落入他们之手。当时朝廷主战,大胜而归,却并未夺还哈密。胜利既然已经彰显了大明的国威,主和一派便又占了上风,于是严厉措辞让吐鲁番归还哈密。吐鲁番则唯唯诺诺,始终待在哈密不肯离开。为了避免再战,他们还通过上贡,一次又一次前来示好。我不许他们上贡,他们便绕路满刺加国,竟走了海路将狮子鹦鹉都搜罗过来了。”   原来,这便是这两头狮子的来由。张清皎暗忖道:说来,上贡的鹦鹉她还没瞧见呢,想必应该也是其他地方所产的珍稀物种。狮子若不是西域或者中亚所产,想必搜罗来应该费了不少功夫与心思。   由此看来,这吐鲁番之主确实颇有心计,既能认得清形势,也能舍得出钱财,甚至还深谙讨好之道。正因为自家皇帝陛下刚登基,尚且年轻,他们才会想到将狮子与鹦鹉送过来。有这样的新奇之物,自然能讨得年轻皇帝的欢心,说不得他们所图之事便成了呢。   “卿卿可觉得,这一番情状,与父皇当年何其相似?眼下,吐鲁番还有个使团在京城中待着呢,成日游说群臣,很是不安分。若是放任不管,说不得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吐鲁番也不可能从哈密撤走。可这一回,却未必再有一个罕慎将哈密收回来了。”朱祐樘叹道,“如果放任哈密被吐鲁番所占据,怕是自此西北难安了。”   “所以,万岁爷才让重臣们想出合适的应对之策?主战,耗费国力财力,应该有不少人觉得哈密不值得大动干戈;主和,目前只是放任局势恶化,完全无法将吐鲁番驱逐出哈密。这两派之所以僵持不下,是因为他们所持之策,都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却不知,刘首辅究竟提了甚么上策?竟能令两派都为之折服?”   “刘吉不仅揭破了吐鲁番的狼子野心,还提出要以‘闭关绝贡’施以惩罚。”朱祐樘道,“所谓‘闭关绝贡’,一则便是不准吐鲁番使臣入京朝见,在态度上更为明确地表示出国朝对于他们占据哈密的不满;二则便是彻底断绝与他们的往来与贸易,不仅不再给他们任何赏赐,也不许民间贸易通过哈密往来;三则另外开通与西域诸国贸易的城关,令商路不再途径哈密,断绝他们从商贸中获利的机会。”   张清皎眨了眨眼,依稀觉得这样的手段似是有些熟悉,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于是,她思索片刻后,问道:“断绝来往与贸易,对于吐鲁番会有甚么样的影响?”若是国朝一旦断绝朝贡贸易,吐鲁番的民生就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这显然是一次贸易战!而且,应当算是前所未有的尝试!   要知道,就她所知,后世的国家彼此经济息息相关,经常以贸易战作为交锋与制裁的手段。大国与大国之间,只需提高关税或者将某些商品列为禁止贸易品,便能影响对方的经济形势,无须通过真正的战争来分高下。这种贸易战往往以互损言和而告终,谁都承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失,只能通过谈判来保证本国的利益。   大国与小国之间则更不必说了,只需将小国最赖以生存的商品禁止进口或者出口,小国便很有可能陷入“闭关锁国”或者“经济形势崩溃”之中。   众所周知,某国最常用的就是“制裁”,不许任何国家与所谓的邪恶国家进行贸易,从而令这些国家经济恶化,最终极有可能内部崩溃。另外,某国也曾因政治原因,取消了某国的香蕉进口、某国的三文鱼进口等等,很快就得来政治上的积极反馈。看似不过是简简单单的贸易举措,却会影响到政局,不得不说简直是巧妙至极。   见自家皇后几乎是顷刻间便发现了关键之处,朱祐樘不禁赞许地笑了:“吐鲁番是蕞尔小国,盘踞在沙漠之上,粮草无法自给自足。以前他们前来朝贡,贡的不过是些皮草之物,咱们却每每都应他们所求,赏赐他们大量粮草。想必当初他们之所以选择称臣,且即使与瓦刺鞑靼往来也一直维持着朝贡,便是因这些粮草之故。”   “除了国朝之外,他们便没有贸易粮草的对象么?”张清皎又问。她对国朝的朝贡制度一向颇有微词,贡上来的少之又少,赏赐下去的却多之又多,简直就是白白耗费钱财,养活周围一群白眼狼啊!但是,她并非鸿胪寺卿,自然对此无法提出异议,也很难改变如今以丰厚的赏赐来展示大国之威的观念。只能留待日后,再徐徐改变自家皇帝陛下的想法了。   “吐鲁番之北是瓦刺,他们是游牧部落,并不种粮食。每逢荒年,瓦刺便会缺乏粮草,所以才会南下劫掠。吐鲁番之南是乌斯藏(西藏)诸部,地处崎岖苦寒的山地之上,交通来往不便,且同样不产粮。”朱祐樘指了指舆图上的南北两地,而后手指缓缓划向西边。   张清皎的目光随着他看过去,只能瞧见陌生的国名:“叶尔羌?㳍哈拉?亦力把里?帖木儿汗国?金帐汗国?”   朱祐樘道:“这些当年都是蒙古诸部所建的汗国,同样以游牧为主,不产粮草。即使有些商队能穿过汗国给吐鲁番送来粮食,想必也价值千金。吐鲁番必定拿不出足够的东西,长期换取贵重无比的粮草。想必,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吐鲁番必定会闹饥荒。若是他们足够聪明,便会懂得该如何向国朝示好。”   “哈密之事就这样迎刃而解了,由此可见,刘首辅果然是能人。”张清皎眯了眯眼,目光越过了这些陌生的名字,依稀间瞧见了后世熟悉的两座湖泊——咸海、里海。这两座咸水湖之西北,是肥沃的东欧平原;正西面越过黑海,则是广袤的中欧、南欧与西欧;西南面是石油储藏丰富的阿拉伯半岛,再往西南去则是非洲……   唉,这张舆图实在是太小了些,连亚洲都未能全部装下来,更不必提亚洲之外的欧洲、非洲,以及远隔重洋的澳洲、南北美洲了。足可见,而今国朝对于世界的认识仍然极为有限,且并没有意识到探索世界的重要性。   若以国土与国力论,国朝自然是广袤无比、物产丰富;可若从世界而言,则不过仅仅是一隅罢了。如今,欧洲应当已经发现美洲这片新大陆了,马上便要开始血腥的原始积累了。只要想到那群强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盯上来,悄无声息地占据属于国朝的疆域;只要想到遥远的美洲那些高产量的粮食作物都尚未传过来,无法尽快提高粮食产量解决饥荒问题——她便觉得心焦起来。   “卿卿?”朱祐樘察觉她有些出神,便轻唤了她一声。   张清皎顿时回过神来,手指按在帖木儿汗国和金帐汗国之外:“我只是没有想到,在国朝之外,尚有这么多国家罢了。只是不知,在这两个汗国之外,还有哪些国家呢?那些国家里,生活着甚么样的部落与民众?拥有甚么样的风物?”   “这倒是不知了。”朱祐樘道,“这些国家离咱们太远,可能永世都不会有相见的机会,卿卿也无须太过关注这些化外之众。”   “虽说都是化外蛮荒之地,但我也有些好奇啊。”张清皎道,“世界究竟有多么广袤,地的尽头究竟有甚么,难道万岁爷不觉得好奇么?都说天圆地方,那地应该是有尽头的,尽头处又是怎样的风景呢?”   朱祐樘听了,不由得笑了:“若是卿卿真的好奇,日后不妨派人去这些化外之地走一走如何?就如当初下西洋一般,也很是去了不少国家,搜寻来了许多稀奇之物。只可惜耗费太多,后来便无以为继了。”   “说到下西洋……”张清皎的眼眸瞬间便亮了起来,“万岁爷可有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舆图?我想知道他当年究竟都去了哪些地方。”   “我记得幼时曾经见过,不若问问老伴罢。当时是他拿来给我看的,若论宫中的藏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朱祐樘道,将舆图收了起来。怀恩立即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乌檀木盒中,接道:“老奴也曾见过下西洋的舆图,应当收在了库房里。”   “走,咱们这便去寻出来。”张清皎道,兴致极为高昂。   朱祐樘有些意外,又觉得仿佛在意料之中。若非自家卿卿对这些新鲜事感兴趣,他也不会特地与她说起哈密与吐鲁番的纷争了。卿卿虽然聪敏,对政事的见解也很独到,但一直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反倒是这些罕有人在意之事,她却格外关注一些。   罢了,罢了,无论她对什么事感兴趣,他便只管陪着她一起寻根究底就是。只要于国于民无损,纵着她些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_(:3∠)_   这一章很重要,所以我努力写了很久,也改了很久,终于写完啦!   算是为以后埋下伏笔吧   之前着急出了点小错,大家再看一遍吧……   ————————————————————————   接下来,可以专心期待蒸包子啦~   嗯,保守估计,周末肯定就蒸上了,至于是明天还是后天,看情况,么么哒 第231章 往崇福寺   自从寻得郑和下西洋的舆图后, 皇后娘娘便对各式各样的海陆舆图生出了强烈的兴致。每日若有空闲, 她必定会待在书房中, 于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寻找关于舆图上那些大小国家的辞句。她甚至还特意命人取来未曾裁制的纸张,铺了满地,细细重新描绘了一张无比细致的诸国舆图。   新制舆图大功告成后,遂悬挂在了坤宁宫的书房里, 遮住了整面墙壁。皇后娘娘特地领着皇帝陛下前来观赏:“万岁爷觉得如何?”   皇帝陛下端详着陌生而又熟悉的新舆图,挑眉问道:“有些地方连我也不曾见过, 也难为卿卿能从典籍里将它们找出来了。”其实, 这张舆图绝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唯有国朝及周边极为详细, 愈往远处便愈是笼统模糊。但即使如此, 舆图中也多了不少他并不知的山川湖海, 足可见自家皇后做了不少功课。   “可是,商队未及的远处依旧是一片空白。真想有一日,有人能将这些空白都填满, 知道咱们所处的世界究竟是甚么模样,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些甚么样的人。”皇后娘娘一叹,“国朝的疆域固然广袤无垠,但与咱们足下的整片土地相比,却不过是一隅罢了。”   闻言,皇帝陛下凝视着属于他的这片疆域, 眯了眯眼。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仅仅是他们所知的土地, 便有泰半并不属于他。尽管他绝非好大喜功的帝皇,此时此刻也难免生出了些许将疆域扩大的念头来。   “之前万岁爷曾说过,可派人往这些化外之地一行。若是有人愿意出行,倒是未尝不可。咱们不走海路,走陆路,如同商队一般带着物品西行而去,应当不会耗费太多的银两。只是如今时机未至,留待以后再说罢。”尽管皇后娘娘神情轻松,但目光仍是依依不舍地在空白的舆图上驻留,显然一直心心念念着。   见状,皇帝陛下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每次卿卿都说留待以后,却不知这‘以后’究竟是甚么时候?总得心里有些打算,我才好为卿卿安排。不然,说不得过三年两载,咱们就将这件事彻底忘了呢?如果临来才想起,错过了好时候,难免会觉得懊悔。”   “怎么也得等到哈密纷争结束之后罢。”皇后娘娘笑道,“不过是一两年而已,转眼间便过去了。再者,咱们也得寻着合适的人组成商队,还得给他们挑一些合适的商品啊。若能问清楚西域那些商队最希望带甚么商品回乡,便按着他们所说的筹办就够了。”   “这倒是不难。眼下对吐鲁番闭关绝贡的旨意已经颁布了,朝中正在挑选几座边关城镇作为新的贸易之地。到时候不仅须得派官员前去管理,也得派一名内官跟着监督。便命这内官将商品以及异国之事打听清楚即可。”皇帝陛下道。   “太好了,那我可得好生筹划一番了。”皇后娘娘拊掌而笑。   见自家皇后复又兴致勃勃地执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勾画起来,皇帝陛下禁不住笑叹一声,坐在她身边看她随手写出了想象中商队所需之物等等。这令皇帝陛下不由得生出了奇怪的错觉——若是能够踏出宫门,甚至是踏出京师,或许卿卿也想在广袤的河山中畅游罢。甚至于,她应该也希望能亲眼去千万里之外的世界尽头去瞧一瞧罢。   想到此,皇帝陛下有些怅惘。若是皇后当真想远去万里,定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便是他希望能纵着她些,满足她的所有想望,也未必事事都能化为现实。他目前所能做的,唯有带着她走出宫门,或者在京郊附近走一走罢了。若行得再远些,不仅是她,连他都会被文武群臣哭着喊着堵回来。   究其原因……罢了,原因便不必追究了,毕竟是先祖,出于孝道,他这做晚辈的绝不可轻易冒犯。还是想些实在的事罢,比如,最近是否能带着卿卿出一回宫呢?自从卿卿嫁给他之后,他们俩都不曾踏出过宫门呢。   于是,几日后,趁着休沐,皇帝陛下决定带着皇后娘娘去一趟崇福寺。   ************   出宫之前,帝后照旧去给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问安。听闻他们想去崇福寺上香,周太皇太后笑着斜了孙媳妇一眼:“你们可算是想起来好好拜一拜佛菩萨了。崇福寺在京中并不算是最灵验的,若你们当真有心,便将京城附近的名寺都走一遭罢。”   “因着崇福寺与皇后有缘,我们才想着怎么也得去一趟。若能得到主持大师的指点,心里多少也能安定一些。”朱祐樘道,“祖母提点得正是时候,仅仅去一座崇福寺或许尚且不够。唯有行遍各大寺院,才能令佛菩萨见到我们的诚心。”他正愁没有理由带着皇后出宫散散心呢,如此倒是巧了,拜佛求子与散心两不耽误。   “听说寻常人去寺庙里求子,没有三年五年便算不上心诚,自是不可能那般灵验。”周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你们早便该诚心向佛了。若是你刚登基的时候,皇后便每日好好斋戒,逢节日与休沐前去打醮做法事,指不定早就有消息了。罢了,而今你们能醒悟过来,也不算太晚。如果佛菩萨有灵,三五年内怎么也会让你们得偿所愿的。”   许是看在他们是去拜佛求子的情面上,周太皇太后的态度难得柔和了些许。尽管这些话说得有些不好听,但总算是没有断定孙媳妇绝不可能有子嗣了。王太后倒是一如往常,对他们此行很是期待:“赶紧去罢,你们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这件事了。旁的事都可暂且推一推,这拜佛求子可万万不能怠慢了。”   “是,儿臣明白!”朱祐樘和张清皎悄悄对视一眼,便垂首告辞了。   不久后,帝后二人便轻装简从地出了宫。尽管他们并没有带上卤簿,身后也没有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但仅仅是上百锦衣卫前呼后拥的情景,也足以令路人为之侧目了。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崇福寺外,映入眼中的便是难得清清静静的山门。   在张清皎的记忆中,无论何时来到崇福寺,皆是一片香火鼎盛、人流如织的场景。如今,偌大的寺院周围却是寂静无比,不见丝毫人影,唯有山门两边立着双手合十的迎客僧,为首的正是许久不见的主持大师。   因着早有内官前来传口谕,崇福寺也做好了迎驾的准备。今日不接待任何香客,且山门外数丈之内都不容人停驻逗留。若有人问起来,寺中僧人只说是有贵客前来,为免冲撞,只得如此安排。   没有人愿意得罪这样一位能让一座名寺特地清场的贵重人物,虽则心里难免好奇,却也尽量离得远一些。此时见来的贵客身边竟然簇拥着一群锦衣卫,众人不自禁地便退得更远了,唯恐被那些锦衣卫给盯上。至于贵客的身份,还有什么可猜的呢?能使唤得动锦衣卫的,能是寻常勋贵官宦么?   “陛下,娘娘。”主持大师迎上前来,笑呵呵地垂首行礼。   “主持大师,许久不见。”张清皎也双手合十还礼,朱祐樘亦是微微颔首:“朕与主持大师也有一面之缘,久违了。”   “阿弥陀佛,之所以许久不曾见,或许正因不该见。”主持大师笑道,“等到该见的时候,自然便能见到,如今可不正是如此么?”   “如此说来,大师应当早已算出,我们为何来此罢?”张清皎笑问。   主持大师抚了抚雪白的长须:“不急,不急。还请陛下与娘娘随着老衲过来,老衲已经在大雄宝殿里准备了香案。”说着,他便含笑在前头指引,领着年轻的皇帝与皇后往大雄宝殿而去。   耳边回响着他所说的“不急”二字,张清皎似有所感,心底升起的些许急切之意竟是消散了不少。旁边的朱祐樘垂下眼,亦是若有所思——   或许他们并未意识到,随着周太后的步步紧逼,随着金氏因忧心焦急被人利用,他们的心态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虽说他们都相信,之所以至今仍然没有消息,不过是因子女缘分未至罢了。可是缘分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他们心底多少也有些怀疑。   尤其是朱祐樘,总疑心是自己的身体仍有隐患,所以才耽误了自家皇后。毕竟无论多少人给皇后诊脉,都认为她的身子极为康健。而他自幼体弱多病,虽说如今调理得好了些,可到底仍是进补不断。尽管太医院与尚医局都认为他如今的身体于子嗣完全无碍,可谁又能完全笃定呢?   这种怀疑深深地藏在皇帝陛下心底,逐渐变成了焦虑与不安。而皇后娘娘的焦虑则在于一日没有子嗣,他们面临的压力便会越来越沉重。便是后世的普通夫妇,在没有子嗣的压力下,也有可能耗尽感情、分道扬镳。更不必提在此世此时,皇嗣的重压更甚于一切,便是他们的感情再亲密,又是否能经受得住年复一年的失望呢?   来到大雄宝殿后,帝后二人虔诚地叩首上香,并且特意将手抄的经书供在了佛前。简单的仪式结束后,主持大师便引着他们在寺中漫步。行至一棵桃树前时,他忽然道:“这是个好兆头啊。”   朱祐樘与张清皎闻言,抬首看去,便见桃树枝头已经结了几颗青涩的小桃。若是不细瞧,几乎无法发现掩藏在一簇簇绿叶下的桃实,可见它们或许刚长成没几天。如果他们早一天前来,也许无法瞧见它们;如果他们迟一天过来,头一个瞧见它们的或许也不会是他们。如此说来,确实是不错的兆头。   作者有话要说:  _(:3∠)_,今天卡文比较严重   大家……期待第二章 吧……   今天好像照照蒸不太上了呢(喂!) 第232章 主动求子   “若是老衲没有瞧错, 陛下与娘娘眉间都似有些忧虑之态。呵呵,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主持大师微微抬眼, 望着旁边枝繁叶茂的桃树,“萌芽,开花,结果, 枯萎。这些树木的每一年,大抵都是如此度过的。不过, 每一种树的花期与果期却不尽相同。有的二月绽放, 四月便成熟了;有的四月绽放, 九月才成熟。”   张清皎与朱祐樘对视一眼, 依稀间仿佛似有所感。便听他接着道:“它们都循着自己生老病死的规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会在意身边那棵树何时开花、何时结果。既然并非同一种树, 更非同一棵树,又何必在意其他树的花期为何、果期为何呢?只需静静生长,迟早都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大师说得是。”朱祐樘若有所思,回过神来后,心底仿佛也放下了些,“或许, 只有人才会如此自寻烦恼罢。”即使是因他的缘故,才让他们二人与孩子无缘,他也不应焦虑至此, 反倒是更该加倍地对皇后好才是。兴许他们真正看开,觉得一切随缘之后,还能有意外之喜呢?   “大师之意,我明白了。”张清皎笑道,“该来的迟早都会来,无须过于忧虑。可我仍然想知道,究竟是几年之内才能将缘分盼来。否则,三年我们能等得,十年我们能等得,三十年我们却未必能等得了。”   主持大师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向万里无云的碧空,含糊地道:“先前娘娘的母亲也让老衲算了算,老衲已经尽力了。陛下与娘娘只管放心回去就是,明年此时再来还愿即可。”他话音方落,方才尚且晴朗的空中转瞬便已是乌云密布了。   张清皎怔了怔,想起了年前金氏托张鹤龄给她带的话,据说是——“正月云龙升腾,感而有应……”她喃喃地说着,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心里彻底安定了。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她定然不会相信,可若是主持大师说的,她便深信不疑了。   朱祐樘并未想起此事来,但从“明年还愿”的字里行间也能推测出,子女缘分便在这一年之间了。这令他也很是欢喜,忙道:“有了大师的话,朕与皇后终于能安心些了。今日来崇福寺,果真是来对了,可见我们一家都与佛有缘。”   “阿弥陀佛,陛下与娘娘的福报事关国运与万民,与天下息息相关,自是与佛菩萨有缘的。且先前赈灾义卖、放归宫人这些善事,也都为陛下与娘娘积攒了不少功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必定会大有不同。”主持大师含笑道,目光在张清皎身上停留了片刻,“陛下与娘娘心系天下万民,实乃万民之福。万民又何尝不感激陛下与娘娘,希望两位亦能得大福报呢?这便是所谓的善有善报了。”   “这都是皇后的功劳。”朱祐樘道,温柔地笑看身边人,“朕也都是沾了皇后的光。”仔细想想,他所做的事都是作为皇帝应该做的,而皇后做的事却是前所未有的。行已有之事与行未有之事,孰难孰易,自不必说。   “不过都是些我该做的事,实在不值得如此夸赞。”张清皎道,垂下眸,“即使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万岁爷和主持大师一般,觉得我所行之举是善,我亦会坚定不移地继续下去。日后我想做的事还多着呢!”   是啊,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开端。等她在宫里站稳了,任谁都无法以任何借口动摇她的位置,她必定会更大刀阔斧地推动变革。虽然眼下她能施展的空间很小,但迟早她会腾转挪移出去,获得更多的机会。   待到帝后二人离开后,主持大师抬首望向黑云沉沉的天空,叹道:“又何必拘泥于天机不可泄露呢?若能让他们安心些,岂不是可让他们少受些煎熬,多想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么?”   乌云滚滚的空中亮起了一道雷光,犹如警告。主持大师讪讪地摇首道:“罢,罢,老衲不提便是。这回老衲不是甚么也没说么?不过,老衲可真想瞧一瞧,这位还能折腾出甚么事来,呵呵……”   ************   虽说崇福寺主持大师已经给了暗示,但帝后回宫后,却并未告知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毕竟这只是主持大师的一面之词,他们笃信,其他人未必如此。更何况,两人对孩子到来的时间各有理解,只能更含糊其辞了。   果然,周太皇太后对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觉得有些不满,遂催着他们去其他寺观做法事打醮。以她的意思,是以佛寺为主,多施舍香油钱,甚至是捐造寺庙。佛菩萨若觉得他们足够虔诚,自然便会显灵。而王太后则主张,不必拘泥是佛寺还是道观,都须得诚心诚意去拜访。指不定与佛菩萨暂时无缘,却与某位神仙有缘呢?   于是,在两位长辈的支持下,帝后每逢休沐日便出宫,踏遍了京内京外的各大寺观,也见着了与崇福寺主持大师同样的高人。这些高人都曾在当年泰山地震时进过宫,与皇帝陛下有一面之缘。此时见到帝后,皆觉得颇为意外,几乎都禁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暗地里想道:原来天命之变竟应在此处。   不过,他们毕竟与帝后不熟识,自然不会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给他们仔细算。只是在肖尚宫禁不住悄悄询问皇嗣之事的时候,含糊地说了几句“快到了”而已。肖尚宫本觉得不可信,但见到的高人几乎都这样说,也令她稍稍放心了些。   不知何时,帝后因求子而沉迷于佛道之事传入了前朝。刘吉等人自是赶紧询问皇帝陛下可有此事。朱祐樘点头道:“因祖母与母后催促,朕与皇后亦觉得心诚则灵,所以才去各大寺观都走了走。”   “听说陛下和皇后娘娘不仅耗费巨资捐建了几座寺观?还发了宏愿,必定每年都会给僧众施粥?还会将高人请进宫?”   “不过是施舍了些银两,修缮京郊一座破旧的寺庙罢了。皇后见那座寺庙里住着的僧人生活得实在贫苦,几乎是衣不蔽体,才将义卖铺子里的银两拨出了些,给他们每月添置些衣食。拢共算起来,尚且不及养狮子的银两呢。”   “……”提起养狮子,刘吉顿了顿,清咳了一声,不再追问了。   朱祐樘叹道:“说要将高人请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宽慰祖母而已。诸位爱卿都知道,朕与皇后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太医院与尚医局一直在给我们调养,都说身体无碍,如今便只能等着缘分降临了。既然提到缘分,自然免不了求神拜佛。朕也并非是笃信佛道,不过是为求得安慰,也安一安祖母与母后的心罢了。”   众臣低头应是,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帝后子嗣艰难,他们同样忧心忡忡,只恨不得立刻便能解决此事。可是,解决子嗣之事的法子有许多种,为何偏偏皇帝陛下就选了最不靠谱的这种呢?别说采选宫妃了,就算是宠幸一两个宫女,恐怕也比求神拜佛更靠谱啊!   当然,这些心里话,他们不可能对皇帝陛下说,只能憋在心里。毕竟,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清楚,在纳妃这件事上,素来温善宽容的皇帝陛下究竟有多固执。即使只是假意答应敷衍一番他也不愿意,更不必提点头应允了。   这些年来,奏请陛下广纳后宫的折子还少么?说不得都已经能塞满乾清宫了,比弹劾刘首辅的折子还更胜一筹。可这些折子的下场是甚么呢?只有极少数能在皇帝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得到回应,绝大部分大概都已经被丢进火盆里了罢。   既然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告也无用,重臣们索性也不再提了。便耐心地再等几年罢,等到所有人都失去耐心的时候,再来劝谏也不迟。说到此,曾经帮着皇帝陛下延迟采选之事的谢迁也受了牵连,时不时就有人想起他来,觉得没有皇嗣都该怪他。谢迁如今都已经习惯三天两头被人弹劾了,淡定得如同刘吉一般。   不过,重臣们不提,不意味着那些年轻气盛的言官们不提。新任礼科左给事中韩鼎不知其中的微妙之处,连续上了两回折子,心情甚为不错的皇帝陛下竟然都给了他答复。   第一次折子是八月份呈上的。韩鼎在折子中提到,陛下至今没有皇嗣,本该充实六宫,如今却以修寺饭僧建斋设醮替代,唯恐圣心被奸人所惑啊。朱祐樘提笔回道:你奏折内所言之事,朕自有决断。斋醮之事不过是寻常,朕绝不会被其所惑。   第二次折子是十月份呈上的。韩鼎援引宋仁宗之旧事,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将皇嗣寄希望于斋醮之事是不妥的,奏请陛下应遵循古制,不能再犹豫,而是应当乾坤独断,早日敕旨选择良家女为妃嫔。唯有充实后宫,才是宗庙社稷长久之计。朱祐樘再度回道:皇嗣早立确实有理,但慎选妃嫔不宜行。   就在韩鼎还想再接再厉的时候,皇帝陛下忽然在早朝时提出,要给皇后之父张峦封爵。群臣顿时有些懵了:等等!陛下!若按祖宗法度,断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想当年钱太后正位中宫数十年,英庙屡次想扶持她的家族,要给她的父亲封爵,都被她拒绝了。终英庙一朝,她家始终只是都督同知。后来先帝就不必说了,顺着生母,薄待嫡母,更不可能给她的娘家加封。直到当今陛下即位,才给钱太后的侄孙钱承宗封伯!   仔细算一算,自钱太后当皇后之后过了五十年,她的侄孙才封伯!当今皇后正位中宫才三年,就封张峦为伯,是不是太快了些?!当然,钱太后的先例确实太特殊了,只能说她的娘家封得太慢了些——可历数其他皇后、太后,也没有才仅仅三年就给亲眷封伯的例子啊!就说王太后罢,她也是当了将近二十年皇后,娘家兄长才封伯的!   “这些时日以来,皇后受了许多委屈,朕觉得对不住她。”对于众臣的震惊与不解,朱祐樘如此解释道,轻轻一叹,“不纳妃是朕的决断,为求子四处求神拜佛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众卿看来,却都是她的过错。即使朕替她辩白,你们也不愿相信朕,朕便只能以此来弥补她了。”   闻言,重臣们不由得齐齐地朝韩鼎看过去。韩鼎顿时愣住了,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了——等等,难不成皇帝陛下要给皇后之父封伯,都怨他最近递折子太积极了么?!不,这口黑锅他不能背啊!否则岂不是和谢迁一样,时不时就会被人惦记着参奏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迁:→ →,没事,这锅你就背了吧。   韩鼎:qaq,不背,我不背。   ——————————————————————   第三更,望天……嗯,看在照照也许马上要来的份上,大家明天再来看吧,我趁着夜里好好写qaq 第233章 婉拒封赏   “甚么?封伯?”   张清皎怔了怔, 手中的笔忘了及时搁下, 一滴浓墨跌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晕出了均匀的圆。朱祐樘执起她的手,在那滴墨晕上徐徐勾勒起来,只几笔便画了一只娇憨的小鸡:“怎么,听起来卿卿似乎并不觉得高兴?封伯不好么?”   张清皎终于反应过来, 蹙起眉嗔道:“不好。”   “怎会不好?封伯之后便有丹书铁券,再不是寻常的外戚家族, 而是勋贵之家了。寻常外戚可能不过三代便会衰落, 有了丹书铁券, 世袭罔替, 至少可保证爵位会一直随着国朝延续而传承下去。”朱祐樘道, 继续握着她的手,在小鸡旁边勾了一只芦花母鸡与一只威风凛凛的公鸡。一家三口都齐活之后,他才微笑着搁了笔, 自背后将自家皇后纳入怀中。   “勋贵之家固然不错,却并不适合眼下的张家。”张清皎轻声道,“我被封为皇后不过三年,膝下无子嗣,打理后宫也并无苦劳,何德何能让万岁爷封我爹爹为伯呢?而且, 祖母与母后都并无短期内便赏封的先例,实在是不妥。”   朱祐樘听着听着,不自禁地便拧起眉来:“卿卿怎会觉得自己没有功劳?都是因众人太过关注子嗣之事, 常因此而非议于你,你才会如此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的功劳可不比那些打理后宫数十年的皇后低。”   闻言,张清皎不由得勾唇笑了:“万岁爷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才会这般以为。”   “那我们便来数一数,你正位中宫后,都做了哪些事。其一,明确六尚一司的职责,理清宫人名籍与库房典藏;其二,治理宫中的贪腐,设立规矩,明正典刑;其三,杜绝浪费,数年如一日地节省花费;其四,建立皇女学堂,设立皇女教养之制;其五,建立尚医局,完善女医之制;其六,赈灾救济,设立义卖铺面;其七,放归宫人,成全人伦亲亲之情,并替放归宫人寻得出路,令其各有所归;其八,设立囿苑,与民同乐……”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功劳?哪件不值得我封赏岳父?你只用了三年,便做了许多皇后连三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封伯我都觉得有些低了,至少也能封侯。若不是觉得直接封侯恐怕朝臣们绝不会答应,我今日要给岳父封的便不是伯了。”   说到此处,朱祐樘道:“如何?卿卿还觉得自己没有功劳么?还觉得岳父不应封伯么?”   听他将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一一道来,连张清皎都有些出了神: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做了这么多事?在自家皇帝陛下眼里,她竟然不知不觉便立下了这么多功劳?如此说来,她也确实值得好好封赏了。否则,有功劳而不赏,岂不是会令人失落么?   “嗯,我确实有功劳。”她回首望着自家皇帝陛下,点了点头,然而话锋一转,认认真真地道,“不过,我挣下的功劳,你便该赏我才是啊。为何明明受苦受累的是我,你却赏我爹?他这些年分明待在兴济,甚么忙都没有帮上。这对我而言,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朱祐樘呆了呆,望着他的卿卿,竟是久久都回不过神来——是啊,明明是卿卿的功劳,为何他赏的却是岳父?岳父有什么功劳?不,不,他不能被卿卿的逻辑说服,不能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想下去。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张清皎立即追问。   朱祐樘定了定神,清咳一声:“卿卿说得确实有道理。卿卿有功,自然当赏。但我如今能赏给卿卿的,无非是我所有的那些奇珍异宝罢了。而这些东西既然是我的,便也是卿卿的,说是赏赐本便不合适。卿卿的功劳值得更多封赏,但皇后已经是封无可封了,所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而且,岳父也并非没有功劳。”他又补充道,“他最大的功劳,便是生了卿卿这个好女儿!便如同儿子有功,可为父母请封一般,女儿有功,自然也该给父母封赏。因此,无论如何,岳父都值得封伯甚至是封侯。”   “可我不想让你封我爹,只想让你奖赏我。”张清皎并未被他说服,依旧坚持己见,“我也不需要你封赏甚么,只要你给我送一份合适的礼物便足够了。”   “不,我觉得不够。”   “可我觉得够了。”   “当真不够。”   “当真够了。”   帝后二人互相对视,如同孩童一样,重复着“够”与“不够”。怀恩、肖尚宫等人在旁边听得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得“争执”的两人多了些稚气,看起来却更为亲密无间了。重复了五六遍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这样下去绝不可能说服彼此,而且如今的举止也实在是不适合他们的年纪与身份,不由得双双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朱祐樘又正色问道:“卿卿是当真不希望我封赏岳父,还是心有顾忌,觉得此举会引来众臣对张家的非议?思来想去,我依然觉得,封赏岳父便是我目前能送给你的最合适的礼物。可你却偏偏不这么认为。”   “两者皆有。”张清皎也认真地回道,“一则,我不希望万岁爷觉得,封赏我的亲眷便是赏赐我。我希望,我的功劳应当由我自己来领受赏赐。除非我想得到的赏赐便是封赏家人,否则我可能不会如万岁爷所想的那般高兴。”   “二则,眼下封赏张家确实不是时候,张家也受不起封伯带来的压力。在万岁爷眼中,我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可在旁人眼中,没有子嗣便没有功劳。我们无法让他们改变这样的想法,在他们眼里,张家封伯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若给他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于张家毫无益处。如今的张家已经是贸然富贵了,族人尚且无法平衡心态,须得族长仔细约束方可。若是突然得了爵位,恐怕不少人会肆无忌惮起来。”   朱祐樘皱紧眉,颔首道:“卿卿所言,确实不无道理。是我先前没有考虑周全,满以为给岳父封爵,对于张家而言应当是大益。”   “封爵确实大有益处,但也须得看时机。等到时机合适,便是万岁爷不提,我也会请封的。”张清皎笑道,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郑重地道,“万岁爷,咱们这番话的原委可不计入起居注之中。但前后的因果,是不是该重重地记一笔?”   朱祐樘瞬间便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挑眉道:“卿卿想如何‘重重地记一笔’?”   “诸如,皇帝陛下坚持想给张家封伯,但皇后娘娘婉拒不受云云。”张清皎道,“如此,我也算是能以‘高风亮节’青史留名了。”说着,她自己禁不住便笑了起来,显然是顽笑之意多过正经的念头。毕竟,国朝初曾以给事中记录起居注,但如今已经不再专门修起居注了,只是偶尔由司礼监来记录皇帝的言行而已。当然,他们二人在一起时的私语,是怎么也不可能记录下来的。   谁知,朱祐樘虽明白她只是顽笑,却有心想替她经营名声,瞬间便有了打算。   于是,次日早朝的时候,当众臣都纷纷站出来,再度对张峦封伯一事表示反对时,皇帝陛下义正言辞地道:“诸位爱卿想必是误会朕的意思了。朕虽有补偿皇后之意,但给张峦封伯也并非仅仅只是出于补偿而已。在众卿看来,皇后不过册封三年,尚不足以令其父封伯。但朕之所以封赏张峦,是因着皇后所立的功劳,而非她陪伴朕的时日。”   而后,他将自家皇后的功劳再度数了一遍:“众卿还觉得,以皇后的功劳,张家不足以领受这样的封赏么?”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若不是皇帝陛下记得如此清楚,他们确实不曾想过,皇后竟然无声无息地做了这么多事。仅仅只是挑几项出来,便称得上是难得的贤后了。这样的贤后,难不成还当不起娘家封伯么?   许是因着众人渐渐被说服了,到得第三日,反对之声已经越来越小了。还有人提出了缓兵之计,建议等到皇后娘娘诞下皇嗣的时候,再名正言顺地封张峦为伯。皇帝陛下表示,诞下皇嗣便是又一桩大功劳,当然须得另行赏赐。   如此这般,历经君臣之间连续几日的争论后,群臣深刻地领会到了皇帝陛下固执的一面。或者换而言之,只要事关皇后,皇帝陛下便是不可说服、不可战胜的,他们只能接受现实。可谁能料到,正当所有人都觉得木已成舟的时候,皇帝陛下倏然再度宣布,他暂时不会考虑给张峦封伯了。原因无他,而是皇后听说之后,婉拒了他的好意。   群臣听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说封便封,说不封便不封,他们这几天如此辛辛苦苦绞尽脑汁地拦着,又是何苦来哉?   也有头脑灵活的人倏然想到:原来,说服皇帝陛下竟然如此容易。若能从皇后娘娘处入手,日后进谏什么的,可不是容易多了么。历来的贤后们可都承担着劝谏皇帝的职责啊,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应该也不会是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陛下什么时候成了奥斯卡影帝了……   皇帝陛下:其实,我只是推迟了几天把事实告诉他们而已。   群臣:呵呵哒   历史上,在弘治三年十一月,张峦被封为寿宁伯。谁都挡不住皇帝陛下无缘无故封岳父的意愿。我觉得,他大概是觉得求子不容易,所以想抚慰抚慰自家皇后吧。╮(╯▽╰)╭   ————————————————————————————————   不出意外,下一章包子就蒸上了~ 第234章 又至年末   尽管皇帝陛下并未如愿给张峦封伯, 但依旧寻了些名目给张家赏了不少银两。张峦接到旨意的时候, 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觉得此事的缘由也许只有皇后娘娘最清楚。于是,他特地带着两个儿子进宫探望女儿,顺便解惑:“前两日万岁爷忽然赏赐咱们家,是为何意?”   闻言, 张清皎掩唇而笑:“爹爹莫不是忘了,这阵子万岁爷不是一直想着给爹爹封伯么?我替爹爹婉拒了, 他觉得心里有些过不去, 所以才特地赏赐了咱们家。爹爹也不必多想, 只当作年前的节礼就是。”说起来, 下旨之前, 皇帝陛下还觉得赏赐得太少了呢,刚想着追加,便被她拦回来了。   “那几天为了避嫌, 我一直告病不曾上朝,倒是将此事给忘了。”张峦恍然大悟,回想起当时一众文武大臣齐刷刷地看向他的场景,便情不自禁地摇起了首,“娘娘有所不知,万岁爷提起封伯之事的时候, 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可真是让我终身难忘。”没有一个人替他高兴,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事先毫不知情。所有人的视线中都透着震惊与不满,活像这主意是他出的, 而他就是活生生的奸佞似的。   “爹爹放心,等到一切水到渠成,自然便是咱们该封爵的时候。到得那时,谁都挑不出错处来,无论心里是如何想的,也只能为爹爹贺喜。”张清皎道,“万岁爷已经与他们提过一回了,他们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缺的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我倒是无妨,只是担忧娘娘会因此而忧思在心。”张峦笑道,“如果娘娘不在意,那我便更不在意了。横竖咱们是外戚,与这些正经的文武大臣也不是一路人,他们是如何看待张家的,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彼此的交际圈完全不同,平日里毫无往来,别人怎么看待他,于他又有何影响呢?   “爹爹能想开便好。”张清皎道,又问了张鹤龄与张延龄的功课。   张鹤龄自是对答如流,想必日常在功课上也颇为下功夫,一直没有忘记要考给姐姐考个秀才的初衷。张延龄倒是依旧懵懂,缠着她道:“姐姐,听皇八子说,宫里有讲野兽的书,我想借来看看。好姐姐,能叫人给我找找么?”   张峦立即喝止:“胡闹!正经的书不读,满脑子就想着野兽!想着囿苑!转年都已经八岁(虚岁)了,还这么不懂事!都教你哥给惯坏了!你哥在你这个年纪,从来都只想着好好念书,可没想过甚么玩乐之事!”   那是因为当时已经被姐姐扭转过来了,一直跟在姐姐身边,她也替他安排好了玩乐与读书的时间,从来不会逼迫他一天到晚都扎在书房里好么?无辜受累的张鹤龄心里腹诽着,瞥了瞥扁着嘴的弟弟,嫌弃地道:“我可没有惯着他,每日都会监督他好好完成功课。至于完成功课之后,他究竟想做些甚么,便不是我能管得住的了。”   张清皎揉着张延龄的小脑袋,捏了捏他满是委屈的脸蛋:“爹爹,只要延哥儿每天都按时完成功课,闲暇时间去囿苑走一走,看一看关于野兽的书,不是挺好的么?”在她看来,这孩子已经很乖了,主动找她要书看,还不够上进好学么?就算看的是关于野兽的书,那也是书啊。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不正该如此么?说不得,日后他们家还会出一位野生动物学家——或者动物园园长呢。   听了她的话,张延龄双眼亮晶晶的,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是啊,我不是胡闹,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嘛。”他每逢休沐便必去囿苑,仅仅只是观看里头那些动物就能看上整整一天,真是怎么都看不腻。甚至偶尔他还会想,若是自己长大后也拥有一座囿苑就好了。每日睁开眼睛便能看见这些漂亮的大家伙小家伙,还有比这更充满乐趣的日子么?   见女儿护着弟弟,张峦自是无言以对。在他看来,只要关注的是与读书无关之事,便是不务正业,日后必定会成为纨绔子弟。可仔细想想,外戚之家又有何正业可务呢?便是能考上秀才和举人,甚至考上进士,也不能授重要的官职,不过是如他一样在朝中挂个闲职罢了。既如此,寄情琴棋书画与寄情野物或者骑射,又有何区别呢?仔细论起来,不过是不够风雅而已。   “沈尚仪,烦劳去我的书房寻一寻,我记得左边书柜第三层有一本兽错图,顺便再拿一本我抄写的风物志。”张清皎道,捧着张延龄的小脸,“延哥儿,这两本书都是我珍爱之物,坤宁宫里拢共也就这两本,可千万不能弄丢或者损毁了,明白么?”   张延龄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道:“姐姐放心,我每次看书之前,一定先焚香沐浴!”   “好罢……”听了他的话,张清皎有些忍俊不禁。若是每回看书他都能如此慎重其事,一直坚持下来,可见他确实是对野兽非常感兴趣了。能早早地寻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并且坚持到底,这孩子日后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当然,这样的事业与传统的“正途”或许会相差甚远就是了。   “若是得空,你也可自己抄写两本,让鹤哥儿想办法替你装订起来。如此一来,即使你将这两本书还给我,自己也留有摹本,岂不是随时都能拿出来看看?”   “姐姐说得对!我回去便好好抄写!”想起自己那手字,张延龄顿了顿,脸不由得红了红,立即悄悄地看了看旁边的哥哥。张鹤龄斜了他一眼,他便自动自发地将他的嫌弃转换成了纵容:哥哥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他坚持不懈地缠着他,他一定会帮他写的!   眼见着女儿三言两语就给小儿子安排了新的功课,偏偏小家伙还甘之如饴,张峦只觉得大开眼界。平日里小儿子何曾如此听话过?让他坐在书案前好好看书练字,简直就像是如坐针毡似的,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如今看来,并非他静不下心来,只是平日里读的孔孟与诗词并非他心头所好罢了。   想到此处,张峦似有所悟,不由得望向张鹤龄:却不知,鹤哥儿是不是当真喜爱读书进学?若是只为了考秀才勉强为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底又会是什么滋味呢?既然他们这一脉已经无须以科举作为晋身之途,日后又该以什么为志向呢?   张清皎自是不知,因她随口给幼弟安排了些功课,自家爹爹便已经想得越来越远了。一家人说了些话,不多时张峦就带着张鹤龄和张延龄告退了。毕竟他们是私下入宫觐见,而不是在会亲日进宫,待得久了容易落人口实。   张清皎吩咐肖尚宫给他们准备了真正的年节礼,载着节礼的马车随着他们一同回了张家。虽说自始至终他们都并未提起过金氏,但张峦依旧在节礼的单子里瞧见了赏赐给金氏的上等衣料。只是,与他们父子三人相比,给金氏准备的那些物品较为制式,更像是对待一位寻常的亲戚,甚至比不上给沈禄与张氏的节礼。   想到此,张峦轻轻一叹,命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将这些衣料带去正院。尽管金氏一直被软禁着,他也不想去见她,但兄弟俩却依旧是晨昏定省,从未间断过。或许在外人看起来,张家与从前并无不同。可每个人心底都很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去往日了。   ************   等到赏封之事带来的冲击彻底平息,已经是腊月时分了。   月初之时,帝后二人坐在窗前赏星空,亲眼见到一颗彗星飞过夜空。这在后世是吉兆,人们往往会对着流星许愿;可在此时此世却是噩兆,且因彗星的位置不同,钦天监极有可能算出大凶之兆来。   瞥见皇帝陛下凝重的神色,皇后娘娘问:“这颗彗星的位置有异?”   “许是星变之兆。”朱祐樘摇了摇首,“恐怕又该下罪己诏了。”他对罪己诏并无忌讳,该下的时候便下,从来不推卸责任。不过,登基三年有余,下罪己诏的次数确实是有些多了。是他的错觉么?总觉得每年都会遇上天灾,每年都有年景不好的地区,每年都须得赈灾。难不成这都是他的过错,是上天对他的示警?   张清皎瞧出了他正在想些什么,温声道:“万岁爷已经足够勤政爱民了。我倒是觉得,国朝的疆域如此广袤,总是免不了灾异出现,未必与万岁爷执政有关,也未必是天意。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自是不可能为了警示一位君王,便频频将灾祸降临在无辜的百姓们身上。一次两次尚可说是示警,三次五次便未必是如此了。在我看来,天降异象更像是示警,毕竟人人都会觉得惊惧,灾祸却不然,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   “卿卿所言,确实有道理。”朱祐樘点头道,想起了当年的泰山地震,“是我想得岔了。”   “只要能够及时应对灾异,保证平民百姓无论遇到何种灾异都能安然度过,便是尽人事的极限了。亲眼得见百姓安居乐业,上天想必对万岁爷也只会越来越满意。至于罪己诏——便当作是稳定人心的必要之举就是,很不必过于在意。”张清皎又道。   “初时尚且会在意,且真的心怀愧疚。可若是写得多了,便难免会生出别的念头来。”朱祐樘摇首笑道,“有时候,我甚至能理解为何父皇对罪己诏如此不喜,怎么也不愿意揽这份责任。因为写得多了,时不时地便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下了大错,是不是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张清皎暗想道:先帝是真犯下了大错,所以才不愿意承认罢。毕竟,他笃信神道,一直向往着得道成仙,自是不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老天是看不过眼的。否则,那不是断绝了他成仙的希望么?   翌日,钦天监果然算出,昨夜的彗星是大凶之兆。于是,朱祐樘立即下了罪己诏。刘吉等内阁三人也纷纷将星变的缘由揽在自己身上,上折子求避位;六部尚书同样须得上折子求避位,表示这是他们的过错。朱祐樘皆没有准许,倒是夸赞了他们一番,迅速地安定了这群重臣的心——   这意味着,这回星变,不会有任何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而在往年,这样的时刻,往往是互相倾轧、排除异己的绝佳机会。朝廷上下的风气竟然不知不觉间便发生了变化,着实令不少敏感的聪明人感慨不已。   当然,也有人暗想:为何这次陛下仍然没有趁机将刘吉换下来呢?难不成刘首辅的位置便坐得这么稳?陛下对他就如此信任?连星变都无法将他推下首辅之位?那每日每日的弹劾奏折岂不是更没有作用了?毕竟他的外号便是“刘棉花”,不怕弹啊!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星变就是预兆——我快要来啦!   ——————————————————————   是的,照照下一章蒸上了,我保证╮(╯▽╰)╭   箴言·慎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2 22:39:43,谢谢亲的地雷~ 第235章 再守除夕   因星变的缘故, 皇家的除夕夜宴并未大办。依旧是众人齐聚在仁寿宫, 变着法子讨得周太皇太后欢心。周太皇太后倒也并不吝啬笑意, 满脸慈爱地望着满堂子孙,目光落在帝后身上时,却不由得微微一凝。   “母后。”重庆大长公主瞧出了她的情绪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温声劝道, “这般喜庆的日子,母后何苦想那些不愉快之事呢?而且, 儿孙自有儿孙福, 何不由得他们过自己的日子?当年先帝年近三十无子, 后来不也有了这么多儿女么?由此可见, 儿女的缘分甚为奇妙, 指不定甚么时候便来了呢。”   听了她的话,周太皇太后轻嗔道:“浑说甚么呢?当年你弟弟年近三十膝下无子,连女儿都会被万氏那毒妇害死, 那几年我心里究竟有多煎熬,你还不知道么?那可真是日日夜夜都替他担心啊,几年熬过去后,头发都愁白了。正因为那几年太难熬了,我才不想再度经历那样的日子了啊。”   “母后着急,皇帝和皇后心里只会更急;母后煎熬, 他们俩也只会比母后更煎熬。若是因此而愁坏了身子骨,反倒是得不偿失了。”重庆大长公主徐徐道,“这大半年来, 他们不是按着母后所言,时常去拜佛求子么?母后且安心罢,指不定甚么时候,佛祖便显灵了呢?”   周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叹道:“被你一说,我倒是像个不容人的恶婆婆了。”她原本还想着,去年刚进的新宫人都已经/调/教/好了,其中还有长得与皇后颇像的女子,送到乾清宫去说不定便能受到宠幸。可经女儿劝解后,她难得有些犹疑起来。   宫人是必须送的,但眼下送过去合适么?皇帝与皇后拜佛求子正是关键之时,即使将这些宫人送过去,想必也不会令皇帝多看一眼。如果她们也与从前那些宫人一样,都被送去清宁宫里养着,送不送并无区别。倒不如等到……更合适的时候,让这些宫人乘虚而入,更有可能受宠。   至于是什么时候,那便须得看皇帝与皇后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的那般情比金坚了。在她看来,世上根本没有能够从一而终的男子,孙儿也不会例外。便是心里想从一而终,也未必不会对旁的女子起心动念。不过,她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让孙儿早些拥有子嗣,也并不只因传承国祚、稳固帝位以及想见幼子等种种原因。她心底还藏着深深的忧虑,只是这忧虑却无法对任何人言道——   虽说太医与女医都信誓旦旦帝后两人的身体无恙,可迟迟生不出子嗣来,那还叫无恙么?两人迟迟没有消息,一方面她觉得可能是皇后无法生育,但另一方面她也同样怀疑是孙儿的身子骨已经被万氏那毒妇毁掉了。孙儿自幼体弱多病,应当就是当年胎中便中毒虚弱之故。若想验证她的猜测,自然只能让孙儿接触更多的女子,才能断定究竟是谁的缘故。如是前者,尚可期待其他女子诞育皇子皇女;若是后者……   直至除夕夜宴结束,周太皇太后也并未有任何出乎人意料的举动。她身后一字排开的新宫人们反倒是难掩自己的小心思,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年轻的皇帝陛下身上,时不时地便流露出欲说还休的羞怯模样。幸而她们已经从前辈身上吸取了教训,并不敢太过外露,依旧在恪守礼仪的边缘。否则,她们的下场恐怕只会与前辈们同样了。   夜宴结束后,除了重庆大长公主留在仁寿宫陪伴周太皇太后外,诸位大长公主与驸马都告辞出宫了。因年纪大了,不能继续熬着守夜,周太皇太后便让晚辈们都去慈寿宫,陪着王太后一起守夜。   王太后笑道:“托母后的福,慈寿宫难得这般热闹呢。”   “你若是喜欢热闹的性子,慈寿宫便不是眼下的模样了。”周太皇太后道,扶着重庆大长公主回了寝宫。同样住在仁寿宫的英庙太妃们有年纪较大的也回了寝殿,年纪轻些的不想错过热闹的气氛,便随着去了慈寿宫。   在慈寿宫里,朱祐樘与张清皎便自在多了。两人领着皇弟皇妹们一起顽耍,长辈们在旁边看得乐呵呵的,每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直到临近三更时分,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一同等着岁末交替之时。   子时正过去,弘治四年便来了。   众人纷纷向王太后告退,各自回寝宫歇息。因星变之故,朱祐樘已经免了元日的群臣赐宴,太皇太后、皇太后与皇后也免了命妇朝贺。不过,凌晨时分的元日大朝却是免不了的。且元日大朝素来最为隆重,须得着玄衣纁裳,至少必须提前一个时辰沐浴更衣。换而言之,众人都能好好休息,唯独朱祐樘在一个时辰后便要准备上朝了。   于是,回到坤宁宫后,张清皎便催着朱祐樘赶紧小憩片刻:“元日大朝且累着呢,万岁爷还是稍稍休息一会儿罢,否则会经受不住的。”   朱祐樘笑望着她,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方才顽得太兴奋了,眼下还精神得很呢,便是闭上眼怕是也睡不着。倒不如你陪我说说话,如何?若是你觉得困了,只管睡就是了,我在旁边看看书。”   “即使睡不着,只闭着眼也好。”张清皎将手掌按在他的双眼上,“总归只需甚么都不想,精神放松些,也算是短暂的休憩过了。虽说我也很精神,便是陪你说一晚上的话也不累,却担心你明天太过疲倦,身体熬不住。”   “你也太小瞧我的身子骨了。这大半年来,我何曾生过甚么大病?偶感风寒,也不过两三日便好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从手指缝间窥见一丝光芒,覆盖在眼上的温暖却令人禁不住想要微笑。朱祐樘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掌覆在自家卿卿的手背上,暖意更甚了:“放心罢,元日大朝顶多不过是半日罢了,而且泰半时候我都坐着,不会觉得累。”   “真的么?”   “真的。每年都如此,只需跟着礼官行事即可,一举一动都有人提醒,根本不费脑筋。”   “那你想与我说甚么话?不管你想说甚么,我都奉陪。”张清皎这才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改为用双手环住他的腰肢。两人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很是自然地便寻着了最佳的姿势,就仿佛他们已经像这样拥抱了许多年似的。   “说来,咱们成婚已经将近整整四年了罢……”朱祐樘道,“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们不像是才成婚四年,反倒是像相处了一辈子似的。可奇妙的是,即使已经相处了一辈子,每回见到卿卿的时候,我依然欢喜得无法自已。”   “我也是如此。有时觉得你已经是我的家人,彼此熟悉得就像是自己一样了;有时候又会觉得,怎么看你都看不够。”张清皎轻声接道,“还有些时候,觉得你身上充满了各种谜团,时不时便能给我惊喜。”   “卿卿何尝不是如此呢?每回我都觉得,很多事经过卿卿的手来办,便与寻常人完全不同。也不知你这小脑袋里是怎么冒出那么多新奇念头的,怎么所思所想都不按常理来呢?如果有甚么秘诀,我也想学一学。”   “你不是已经在学了么?想必如今朝中文武大臣也都有同样的念头呢。”   “呵呵,或许是罢。不过,他们的感受,必定不及我深刻。当然,若能循序渐进,等到习惯之后,日后想必他们便不会那么轻易被卿卿的奇思妙想所震惊了。”   “那便有劳你了。”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朱祐樘又道:“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不知四十年后的我们,又会是什么模样?”   张清皎想了想,道:“四十年后的我们早已经年华老去,满头银发,浑身都是褶子。说不得,我们连走路都会有些颤颤巍巍的。就连外出散步,两人也得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外挪。这个说小心地上滑,那个说走慢些……”   听着听着,朱祐樘不由得勾起唇角:“即使满头银发,浑身都是褶子,我也依然心悦卿卿,一如当初,一如眼下。”   张清皎怔了怔,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胸前,低声道:“你这是犯规。”是啊,可不是犯规么?明明刚才都在畅想未来,他却突如其来地表白了,让她禁不住再一次脸红心跳,仿佛热恋期从来没有过去一般。   “‘犯规’?犯了哪条规矩?犯了谁定下的规矩?卿卿何时定了不许我说话的规矩,嗯?”朱祐樘笑起来,胸膛轻轻地震动着,“卿卿是害羞了么?来,让我看看卿卿羞红的模样。这模样可不怎么常见,上一回见到,还是在一年之前呢,卿卿便让我瞧瞧罢。”   抬起下颌的张清皎轻咬着唇,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不是害羞,而是感动。”   朱祐樘凝视着她,垂下眸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吻。而后,床帐缓缓垂下,遮住了里头的情浓之状。唯有时不时响起的轻吟,如同诱人的歌声般,在周围轻轻荡漾着,时断时续,时起时落。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已经蒸上了   是的,大家不用怀疑   已经蒸上啦!! 第236章 冥冥之中   张清皎清楚地意识到, 她正在梦中。   是的, 她在梦中, 身体仿佛轻盈得不可思议,徐徐地飞上了天空。夜空浩瀚无垠,繁星璀璨,银河如同光带般流淌过去。而她就这样向着银河飞去, 离那片光华流转的星辰之河越来越近,直到飞入了银河之中。   理性告诉她, 银河其实是由无数颗恒星组成的偌大星系, 许多恒星都比太阳更为巨大, 且它的形状并非是一条光带;可梦里的她却光着脚踩在闪闪发亮的银河水里, 掬起了一捧水, 看它们从指缝中落下去,耀眼而又动人。   这时候,从银河上远远地飘来一团光芒, 仿佛是有生命一般,俏皮地在河水上蹦蹦跳跳、蹿来蹿去,极为有活力。刚开始时,她觉得或许它是一只萤火虫,生活在银河上的萤火虫。可是,随着它越来越靠近, 这只过分活跃的萤火虫的体型变得越来越庞大了,散发着熊熊的热力。   就在她怔然之间,它已经变成了无比巨大的光团, 宛如一颗小恒星般雄壮,轰隆隆地顺着银河碾压过来。张清皎连忙退后几步给它让道,却不料,它竟然在经过她身边时缓缓地停了下来,浑身的光芒猛地怒放开来,仿佛无比喜悦似的。   若是这团光确实有生命,张清皎甚至觉得,它似乎正在转身低头端详着她。一人一光团就这样定定地对视片刻,光团忽然扭了扭,身形越来越小,最终凝缩成一只光球,朝着她扑了过来,投入了她怀中。   张清皎本能地伸手想将它抱住,可光团却是无形的,穿过她的双臂,融进了她的腹中。银河水轻轻荡漾着,无数小小的星辰都升了起来,围绕在她身边。她伸手托起一片星辰,细细看去,便发现它们并非毫无规律,而是皆在循着自己的规律转动着。看着看着,她有些着迷,甚至觉得或许真正的星辰便是如此转动的。   而后,她只觉得身体有些发沉,往底下坠去。低头一瞧,底下并非是坤宁宫,亦非京城,而是那颗她再熟悉不过的蔚蓝星球。   ************   “娘娘?”   “娘娘醒了?”   张清皎眨了眨眼,望向守在床帐外的云安,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腹部。梦中的一切依然如此清晰,就像是方才真正发生过似的。她甚至记得每一个微小的细节,譬如光团蹦蹦跳跳顺着银河水而来的场景,譬如它的身形越缩越小朝她扑过来的模样,譬如最后身在太空之中俯视那颗蔚蓝星球的震撼。   难不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腊月初她与朱祐樘一同观星,正好瞧见了星变,所以她一直惦记着星辰之事,才做了这个梦?可是,隐约之间,她却觉得这个梦与往常的梦并不相同,几乎是真实的。   想到此,她忽然感觉到自己腹部内似有暖意,禁不住低头瞧了一眼。不过,她的目光落下后,这无缘无故出现的暖意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仅仅只是她的错觉一般。可是,暖意的感受很是真实,应该不仅仅是她的错觉罢?   她微微拧紧眉,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平坦的腹部,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主持大师说什么来着?正月云龙升腾,感而有应……虽然眼下并非云龙升腾,而是感应到了星辰,但云龙或许并非实指,“感而有应”才是重点。   所以说,这个梦莫非是传说中的“孕梦”?史书上那些“梦日而生”或者“梦月而生”,竟然是真的么?那她的孩子,莫非便是“梦星而生”了?怎么忽然觉得,像是没有日月那般震撼人心呢?   许是因着太过震惊,一时间,张清皎的思绪竟是有些放飞了。漫无边际地想着“孕梦”,想着星辰不如日月响亮,但银河系里的每一颗星辰都是恒星,谁都不比太阳弱,比月亮更是不知胜过多少了。   直到内心的情绪彻底平复后,她才惊觉自己方才究竟有多幼稚。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不过是恰巧与主持大师所言有些相近罢了,她怎么会当真,还想了那么多呢?舒了口气后,她终于缓缓抬起首,对立在帐外满脸疑惑的云安道:“云安,你还记得我之前的小日子是甚么时候的事么?”   “奴婢记得,正巧是半个月前呢。”云安回道,有些紧张,“难不成娘娘突然……”   “不,我没事。只是有些忘了,想确认罢了。”张清皎道,起身更衣,“眼下是甚么时辰?前头的正旦大朝可结束了?万岁爷出去的时候,脸色如何?看着可觉得疲倦?窗外的天色瞧着像是尚早,一时之间也不知甚么时候会退朝。”   “娘娘,今日一直阴云密布,看着像是天色还早,其实已经将近午时了。”云安道,“万岁爷出去的时候,奴婢远远看着像是精神还不错。肖尚宫特意准备了些羹汤,万岁爷也都进了,想是应该能撑到退朝的时候。”   “午时?那他应该也快回来了……让司膳准备些易克化的吃食,随时等万岁爷回来。”张清皎道,用温水洗净脸后,便坐在镜前梳妆。   虽然起得迟了些,但今日可是大年初一,必须去仁寿宫与慈寿宫给长辈问安,仪容自然不能太过随意。不过,对方才那个梦有了些想法后,她决定今天暂时淡妆素抹。等到她完全确认这些胭脂、口脂、眉黛的成分无碍之后,再盛妆打扮也不迟。   她妆扮完后,朱祐樘正好退朝归来。她便起身迎上去,亲自给他更衣换上常服。而后,两人坐在一起简单地用了午膳,再前往仁寿宫拜见周太皇太后,去慈寿宫拜见王太后、吴废后,而后去太妃们宫中走一走。   帝后二人在前,肖尚宫、沈尚仪、怀恩、覃吉、萧敬、戴义等人随在后头,落在最后的则是宫人与小太监。去仁寿宫自然无话,虽说周太皇太后看在重庆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暂时不想为难孙儿孙媳,却也并不意味着她待他们会像从前那般热情。去慈寿宫便自在许多了,王太后与吴废后见了他们都是满含笑意。   朱祐樘和张清皎也愿意在慈寿宫多停留一会儿,于是陪着王太后、吴废后说起话来。女官、内官与宫人太监都退后了数步,低眉顺眼地守在旁边。因着人太多,云安正好立在角落里,不多时便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袖角。   她侧首看去,便见郑金莲朝着她笑起来,悄无声息地牵着她便要往外走。她忙拉住她,坚决地摇了摇首,轻轻地走到肖尚宫面前低声告假。肖尚宫扫了她身后的郑金莲一眼,点了点头,低声道:“待会儿万岁爷与娘娘还须得去各宫太妃处,许是不会在慈寿宫逗留太久。我体谅你们二人久未见面,不过也不可耽误了正事。”   “奴婢明白,尚宫放心。”云安道,又推着郑金莲去给王太后的亲信女官告假。郑金莲无法,只得低声禀告了几句。女官自然也不会为难她,点点头便答应了。   两人牵着手出去后,云安便道:“瞧瞧,说是规矩严格,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她们这些女官,等闲是不会难为我们的。不过,她们虽然不与我们计较,我们却须得知道自己的身份,千万不能太过随意,将规矩视为无物。”   “姐姐教训得是,方才我也是见着你有些太高兴了,所以才一时间有些忘形。”郑金莲道,“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才会与我说这些。若是厌烦我,只需甚么都不与我说,冷眼看着我受罚便是。”说着说着,她的眼便微微红了起来。   “怎么?你在慈寿宫过得不好么?”云安轻声问。   “也没有甚么好与不好的,只是……到了这里才发现,没有一个人会像姐姐一样,真心实意地待我好……”郑金莲道,红着眼睛笑了笑,“我本以为,与姐姐那般相处才是宫中的相处之道。却不想,其实宫中之人极为冷漠,彼此之间都互不关心才是正常的。没有了姐姐在旁边指点,我还不知走了多少弯路呢。”   “可我听说,太后娘娘待人极为仁厚,慈寿宫里也没有多少事啊。”云安看了看四周,给她递了帕子,“将眼泪擦一擦,你这模样可不能被人见着。”   “太后娘娘确实待人极好,她身边的女官也都处事公正,可我到底是初来乍到,又是孤零零一个人……”说到此,郑金莲轻轻一叹,“不过,怎么也比仁寿宫里好些。”   “嘘……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云安赶紧道。   郑金莲咬了咬唇,附在她耳边道:“这种话我只对姐姐说,旁的人都再没说过。太后娘娘看重我,时常让我去仁寿宫里给太妃们送东西。去得多了我便觉得,仁寿宫里看着像是没什么活人气,不少太妃与服侍太妃的宫人都像是偶人一般,与民间所见的那些孤孤单单的寡妇没有任何区别。姐姐,我这才知道,宫里的这些荣华富贵看着耀眼,其实都是虚的……”   听了她的话,云安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低低道:“是啊。有的人求的就是这种虚的荣华富贵,日后过着的便是那样的日子了。你别看慈寿宫如今热闹,等到亲王们就藩、公主们都出嫁之后,也同样如此。”   郑金莲不由得抖了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我……我……”支吾了半天,她到底没有说出口,只咬了咬唇,勉强一笑:“以后姐姐可得常来看我。到宫里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好热闹的,身边少了人气,便怎么都无法安心。”   “放心罢,我会常来探望你的。”云安保证道。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改完哒   么么大家   ——————————————————   郑姑娘以前就是个被富贵迷花了眼的蠢孩子   现在正在被太后娘娘/调/教/当中╮(╯▽╰)╭   放心,她没有蠢到见过了那么多太妃的生活后   还以为自己如果万一踏出那一步,必定是所有人里面的赢家 第237章 察觉迹象   “娘娘, 才不过几个月不见, 一个人真能变得判若两人么?”瞅着张清皎空闲的时候, 云安便将她与郑金莲所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感叹道,“就奴婢所见,她一点也不像是佯装的, 应该是真明白事理了。”   “如此说来,这郑氏倒也并非无药可救。”沈尚仪缓缓地给张清皎按着肩背, 练习她自尚医处学来的推拿功夫, “只是当初见识太少, 所以才满以为靠着虚无缥缈的许诺, 便能博得荣华富贵罢了。说来, 被虚妄的富贵所迷惑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她并非最没有理智的,能及时醒悟过来, 心性已然算得上是较为出众了。”   “是啊,多少宫人削尖了脑袋往万岁爷身边钻呢?其实也不能怪她们有这等‘上进之心’,毕竟谁都觉得,与其一辈子庸庸碌碌伺候人,每日过得战战兢兢的,倒不如铤而走险成为被伺候的人。”张清皎道, “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无论此前过得有多风光,晚景都很是凄凉。又或许, 她们意识到了,却宁愿先风风光光地过几十年再说。更或许,她们太过自信,都觉得自己定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可这风光底下藏着的可是口蜜腹剑,是各种各样的纷争啊。若是不当心,不仅连孩子都保不住,还会失去自己的性命。熬三年五载的都难,更不必提熬一辈子,将其他人都熬过去了。”云安睁圆了眼睛,“她们是没有经历过先帝的后宫,才满以为如今的平静安详方是后宫的常态罢。而且,奴婢觉得,伺候人也没有甚么不好的。关键在于,得跟对了主子。若是主子好,便是做奴婢,也比不受宠的宫妃好过多了。”   张清皎微微一笑:“每个人的追求都是不同的,有些人在意实实在在的生活,有些人却更在乎名头。有人为了往上爬,不惜用尽手段,对她们而言,环境越杂乱越有机会;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最终一鸣惊人。仔细说来,那些向往荣华富贵的人若是不作恶,倒也没甚么可指摘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所幸郑氏幡然醒悟,想必也是想清楚了自己究竟想要甚么样的生活。有的人就是受不得半点冷清孤寂,就是喜欢热闹满堂,想必是怎么也不愿意一天一天熬日子的。”肖尚宫接道,“她既然想通了,应该迟早会转过弯来。若是再聪明些,说不得便会来向娘娘请罪。”   “她若能主动配合东厂与锦衣卫,自然不是件坏事。不过,以厂卫办案的能力,她的身世早已被查出个底朝天了。便是多了她的口供,也只是相互印证罢了。”张清皎淡淡地道,“当然,万岁爷与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出路。她若能心怀感激地接受,总比暗自怨恨更强些。”   于她而言,即使对方已有转变,她也依旧无法接受曾经觊觎过自家皇帝陛下的人留在宫里。毕竟,人心难测,不是每个人都能意志坚定,志向说改就能完全改变。指不定寻见了合适的机会,对方的心思就再度活络起来了呢?所以,应对这样的人,最佳的法子便是将她送得远远的,再也不相见,方能彼此两安。   肖尚宫与沈尚仪都觉得她所言极有道理,纷纷点头,指点云安道:“你日后可与她稍稍走得近些,也多听听她的心里话。若她果真有不想留在宫里的意思,便试探着提起之前放归之事,尤其是娘娘特意给适龄的宫人寻了合适的夫君。能成为官家娘子,指不定日后还能封诰命,对她这样的平民女子来说,已经是一步登天的好婚事了。”   云安连连点头:“我正想寻机会说说此事呢!若非娘娘心善,这些宫人哪有这么好的归处?哪能都如愿以偿呢?她如果能向娘娘表忠心,自然只有享不尽的好处。”   “这第二回 放归,目前我尚且不能确定,指不定是两三年甚至是三五年之后的事。所以,你也别给她说得太过圆满,免得她太期待,日后反倒会失落难安。”张清皎道,“说来,仔细再想一想,母后这/调/教/人的功夫果然高明啊。察觉出她性喜热闹,便派她去她最恐惧的地方多走一走,可不是将她唬得想开了不少么?”   肖尚宫、沈尚仪也想到了这个细节,连连称是。她们都曾在周太皇太后身边侍奉过,对这位的性子较为了解,倒是并不知王太后是如何处事的。如今见识到了这位娘娘的手段,心中不由得感叹:能在万贵妃的步步紧逼之下,数十年如一日地熬到如今,没有被寻出任何错处,果然厉害得紧。   “我该向母后学的,还多着呢。”张清皎如是总结道。她能用得了对自己忠贞的人,也能用得了看似忠贞实则野心勃勃的人,却从未尝试过用既不忠诚又有野心、看着还不够聪敏的人。说到底,只是她太过谨慎小心,并不愿意冒险罢了。   身为上位者,难免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她可以选择不用这种人,亦可以选择不浪费时间调教这种人,却须得懂得这样的人该如何应付更妥当些。否则,一不留神便可能留下隐患,反倒是不美了。   世上并不只一位郑金莲,指不定什么时候,宫里还会出现张金莲、李金莲。简单粗暴地解决她们是一种法子,巧妙改变她们的念头也是一种法子。她可以不用第二种,但有时候也须得尝试一番,未必没有新的发现。   郑金莲之事于坤宁宫众人而言,仅仅只是闲谈时的谈资罢了。张清皎从王太后如何用她,窥见了新的用人之道;肖尚宫与沈尚仪也学到了因人而异的用人之法;云安日后须得与她打交道,稍稍多想了些,但也仅此而已。这一回谈过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郑金莲。   ************   星变带来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上元节之时。因君臣都须得好生“修省”,朱祐樘便将正月期间的所有宴席皆免去了,连上元节宴与上元节假也都统统免了。这意味着,平民百姓们都在热热闹闹上街观灯的时候,京城内外官员却无暇享受这等悠闲的时光,依旧须得兢兢业业地履行职缺。   宫中的上元节也过得很简单,依旧以冰灯为主,只在仁寿宫外扎了座小鳌山。灯火辉煌灿烂,映照在众人的脸上。因着张清皎安排了众多小游戏,皇弟皇妹们倒也并未觉得失望,依旧是欢喜不已,顽得格外投入。   笑闹声中,张清皎再度隐约感觉到了腹部时隐时现的暖流,颇有些无奈地想道:若是她这回真的有了孩儿,那这孩子绝对是极为好热闹的性情。这都尚未成形呢,就如此不安分了;等到他出生后,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熊孩子呢。   不过,她的感觉或许是做不得准的。毕竟自“孕梦”之后,这才过了半个月而已,按照常理而言,她绝不可能有任何感觉。更不必提什么腹中暖流了,怎么想都觉得不科学。从理性而言,她也经常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时日尚短,连女医们都不可能诊得出来,她自己更不可能有任何感觉。或许是她太想要一个孩子了,所以产生了幻觉罢。   可是,直觉告诉她,即使是不科学的感觉,也极有可能是事实。毕竟,自从来到此世之后,她遇到的不科学之事还少么?既然算来算去已经有许多桩许多件了,应该也不差这一桩才是。她唯独需要注意的,便是尽量降低期待,以平常心来对待此事。而且,在未曾确认之前,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过了上元之后,宫中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星变之事也没有人再提起,无论是外朝或是内宫,都心照不宣地将它忽略掉了——该修省的都已经修省了,该未雨绸缪的也绸缪了,再厉害的大凶之兆也总该化解了罢。   这一日清晨,张清皎刚将朱祐樘送出坤宁宫,转回身就见肖尚宫刻意将太监们支开,带着沈尚仪、云安等人将她团团围了起来。每个人皆满眼亮晶晶地望着她,眼底都是止不住的喜悦。她眨了眨眼,正待问她们这是怎么了,便听肖尚宫道:“娘娘,已经过了整整五天了。”   “是啊,娘娘,臣等一直都仔细地算着呢!娘娘的小日子从来都很准,前后不会相差两日。这回足足过了五天都没有消息……”沈尚仪难掩笑意,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处,就像是想从她那依旧窈窕的纤腰处看出什么来似的。   “奴婢,奴婢真是太高兴了!”云安道,竟是喜极而泣,“这几天每日都过得不安稳,生怕娘娘突然说小日子来了!幸而熬到了今天,娘娘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不仅仅是她们三人,所有贴身伺候的女官与宫女们都是一脸感动,更有性情活泼的险些便要欢呼起来了。   见她们竟如此细心,张清皎心里也颇为感触。不过,在她看来,她们的反应却有些太夸张了,令她颇觉无奈:“这才过了五日呢,做不得准。指不定只是年节时太兴奋,所以才迟了些呢。你们反应这般大,倒像是已经确诊了一般。”   “呸,呸,娘娘可不能说这种话。”听得她这样说,肖尚宫有些急了,情急之下竟是顾不得仪态,忙上前遮住她的口。沈尚仪也双手合十道:“漫天神佛,娘娘尚且年轻,偶尔出口无忌,还请原谅娘娘则个。”看上去已然并非平日里温娴优雅的淑女,倒像是寺庙里随处可见的信女一般了。   尽管两人的举止都有些出格,张清皎的心里却暖洋洋的,笑道:“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别着急,待会儿我自会去向佛菩萨请罪。你们也别将此事透出去,等到再过十五日,或者整整一个月后,待谈娘子诊出来喜脉,咱们再好好高兴也不迟。”   “娘娘放心,我们必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让任何人知晓的。”肖尚宫道。   “连万岁爷也不许提。”张清皎补充道。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是疑惑。不过,既然娘娘有命,她们便只管遵从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关键的时候,竟然卡卡卡卡文了   _(:3∠)_   ——————————————————————————   fals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4 01:20:18 第238章 大张旗鼓   之所以不想提前告知皇帝陛下, 只是皇后娘娘不愿他也跟着患得患失罢了。虽说孕梦与直觉告诉她, 这回她是当真有了他们的孩子。可一日没有诊断出来, 便不能完全笃定。若有万一,反倒会教他失望。从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之间的巨大心理落差,只需她一人默默地承受就足矣。   然而,愿望是美好的, 现实却是——   将自家卿卿放在心尖上的皇帝陛下怎可能没有注意到某些细节呢?就在这一天夜间,朱祐樘便揽着有些困乏的张清皎问:“卿卿, 你的小日子是不是迟了几日?往常早该来了, 这一回未免也迟得太久了些。”   听了他的疑惑, 张清皎不自禁地清醒了许多, 含糊道:“提前几日或者延迟几日是寻常事, 谁的小日子都不会一直那般精准。横竖最近请平安脉也都无恙,些许小事而已,万岁爷很不必一直挂记着。”   “噢?可我记得, 卿卿的小日子一直很准。”朱祐樘挑起眉来,垂眼望去,只能瞧见怀中人的满头黑发。他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她的小半张脸来,她却微微一动,往他怀中蹭了蹭, 令他依旧看不见她脸上的神色。“卿卿,你是不是有甚么事瞒着我?”   “我对万岁爷,素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清皎毫不犹豫地回道, 顿了顿后又补充道,“便是偶有隐瞒,也出自善意。而且,不过是一时之间隐瞒罢了,等到合适的时候,自然会和盘托出。”   “果然有所隐瞒,否则你不会画蛇添足地再说这番话。”朱祐樘勾起唇角,“让我猜一猜,你究竟瞒了甚么事。今天回坤宁宫的时候,我便觉得气氛似有些异样,众人的举止也似与往常不同。不过,看他们的模样,不像是发生过甚么不愉快之事,反倒是处处透着喜意。所以,莫非是有喜事发生,你却刻意隐瞒着我?既然是喜事,又有甚么可隐瞒的呢?除非你觉得,这喜事尚未断定——”   说到此处,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张清皎忙不迭地掩住他的口,轻嗔道:“既然你知道这是尚未断定之事,便等断定之后再说也无妨罢。若是贸贸然地说出来,之后却并无异状,岂不是会教你失望?”   朱祐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眼底满是无尽的温柔之意:“这么说,你……你可能有了咱们的孩儿?”说完后,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眼眶瞬间便微微红了起来,声音听起来也仿佛有些颤抖:“卿卿,为何你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不想让你寄予厚望,而后却只能失望。”张清皎低声道,“我们期盼这个孩子已经太久太久了……若万一只是空欢喜一场,我怕你承受不住……没想到,怎么瞒也瞒不住你。罢了,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一起等着消息罢。”   “那你自己空欢喜一场,便能承受得住么?”朱祐樘反问道,“与其你独自一个人煎熬着等待,倒不如我陪着你。便是……便是不过空欢喜一场,我们也能扶持着一起熬过来,不至于太过空茫失落。毕竟,我们还有彼此。”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只觉得鼻尖微酸,轻轻地应了一声:“嗯,你说得是,是我想岔了。”是啊,便是她有八分笃定,也依然有两分忐忑。偶尔想到这两分忐忑意味着期盼成空,她亦会觉得心里难熬得很。他们太期待一个孩子了,不仅仅是为了传承国祚,而是为了让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加圆满。若是这回落了空,即使自己再坚强,也不知甚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好卿卿,这种事瞒着谁都不许瞒着我,明白了么?无论是欢喜还是失落,我们都同进同退。否则,你忽然闷闷不乐,我却不知缘由,岂不是只能看着你难过,却束手无策?”朱祐樘缓声道,已然渐渐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   然而,他到底还是无法克制心底的喜意,牵着张清皎的手,一起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如今她的小腹依然平坦,覆在上面也不可能感觉到任何异状,可是温暖的体温交织在一起,却是炽热无比。   “卿卿,你可知道,咱们的孩儿是甚么时候来的?盼了他这么久,怎么来得倒是悄无声息?”   “他可不是悄无声息来的,而是大张旗鼓而来。”   “噢?这话是怎么说的?难不成他给卿卿托了梦,却忘了也给我托个梦了?”朱祐樘佯作怒状,笑道,“这孩子竟然这么偏心娘亲,怎么也不想想我这个当爹的也同样期盼了他那么久?”   “谁叫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睡呢?他便是想托梦也托不成啊。”张清皎禁不住笑出了声,便徐徐给他讲了那天晚上的“梦星而生”。尽管已经时隔二十来日,可梦中的每个细节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对投入她怀里的那个俏皮光团更是越想便越发喜爱。   “这梦听来可真是奇妙。”朱祐樘道,“改日咱们将你梦中的场景画下来,等到孩儿出生之后,便给他讲一讲,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张清皎早已有画成“绘本故事”的想法了,笑盈盈地道,“这是属于他的故事,这世间独一无二,他一定会喜欢的。”无论是“他”还是“她”,应该都会喜欢这种图画故事罢。   两人不由自主地畅想着一年后,相视一笑。朱祐樘话锋却又一转:“原来那一日你便梦中有感了,竟然还瞒了我这么久。若是早知道你做了这样的梦,我能多欢喜二十来日呢。仔细想想,卿卿这般擅自隐瞒,还是应当受罚才是。若不罚你,你便记不住教训,说不得下回又会再犯。”   “万岁爷想怎么罚我?”张清皎特意抬起了下颌,做出了恃宠而骄之状,“罚得我难受了,心疼的可是你。再者,罚了我倒是不打紧,连累了腹中的孩儿可就不妥了。”最后几个字她特特地拖长了声音,尚未说完,自己便忍俊不禁了。   朱祐樘很是配合地佯作为难之状,沉吟片刻后方道:“便罚你这些时日都须得常伴在我身畔,让我时时都能瞧见你。不然,若是不能时时确认你安然无恙,我怕是很难安稳地待在乾清宫里处理政事。这样罢,从明日起,你便在乾清宫西暖阁理事休憩,如何?”   “这倒是无妨,不过是换个地儿待着罢了。”张清皎道。虽说她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太过了些,比之肖尚宫等人更加夸张,可他的担忧与关怀却令她颇为受用,心里只觉得暖意融融。去乾清宫西暖阁也不错,无趣的时候可以听一听朝臣们前来议政,对于腹中孩儿而言,似乎也是不错的胎教?   “卿卿,须得再等多久,才能诊出喜脉来?”   “我问过谈娘子,至少得是一个半月左右,才能完全确诊。一个月时,脉象有些太浅,无法完全确定是否滑脉,很有可能会误诊。所以,若想真正确认,还须得等到二月中旬的时候再说。”   “二月中旬……还有将近一个月呢。就没有别的法子能确诊么?若让两位尚医或者太医院院判给你诊脉,是不是一个月时就能确定了?唉,卿卿,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缺乏耐心,满心只恨不得明天便能确诊才好。”   “我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这几天我已经想通了,顺其自然就是。你也耐心些,陪我一起慢慢地等着罢。便是煎熬,也是甜蜜的煎熬,不是么?”   ************   第二日清晨,肖尚宫等人倏然发现,皇帝陛下似乎已经知情了。不仅知情了,他还半步都不舍得离开皇后娘娘。当他立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看她们服侍娘娘的时候,她们甚至有种他很想亲身上阵,将她们的活儿都抢走的错觉。   于是,等到皇后娘娘提起,从今日开始便去乾清宫西暖阁处理宫务时,她们都并不觉得意外。以皇帝陛下如今对娘娘的关心,别说让娘娘待在坤宁宫了,他怕是连将娘娘安置在西暖阁里都不舍得。唯有娘娘坐在他身边,就在他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活动,他才会觉得安心。可这样到底太惹眼了些,他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因着皇帝陛下吩咐得急,何鼎赶紧带着人将西暖阁仔细布置了一番。等到朱祐樘下朝的时候,西暖阁的格局已经与坤宁宫东次间没有什么差别了。举目望去,窗边的软榻上铺着同样花色的锦褥,引枕皆是素面;不远处便是桌子、琴案以及矮书柜,书柜中的书泰半都完全相同,连桌上杯子摆放的位置亦是无比熟悉。   “真是有心了。”张清皎点头道,在软榻上坐下来,“本以为尚需一两日才能熟悉西暖阁,眼下却像是回到了坤宁宫里似的。万岁爷,何鼎这般能干,必定能将西暖阁照料妥当。你便不必担心了,只管去处理政务就是了。等到该休息的时候,再过来探望我,如何?”   朱祐樘颔首道:“那便将他留在你身边伺候罢。”   “我身边不缺伺候的人,倒是你缺了他,难不成让司礼监的伴伴们去端茶倒水?”张清皎忍俊不禁,“有肖尚宫和沈尚仪在,万岁爷还担心甚么呢?去罢,去罢,别耽误了处理政务。否则我日后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便不是贤后,而是奸妃了。”   朱祐樘不由得失笑:“如此说来,为了卿卿的名声着想,我可得更勤奋些才好。”   “可不是么?去罢,去罢。”   于是乎,皇帝陛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   第三更,又得随缘了……大家懂得的,记得明天早上八点来看,才能看到完美无缺的第三更哦   么么哒~ 第239章 急转而上   移到西暖阁处理宫务后, 张清皎倒是适应良好, 朱祐樘也很是满意。处理政务的间隙, 若他随口问一句何鼎娘娘正在做甚么,何鼎立即便能答出来。每过一个时辰,他就能趁着休憩快步走进西暖阁里,与她说话谈笑, 确认她安然无恙。偶尔西暖阁里议论声稍稍大些,他还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 这便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为了尽量不让朝臣们发觉此事, 张清皎通常是集中在上午将宫务处置完, 朱祐樘便相应地只在下午召唤重臣们前来议事。而这时候, 倚靠在软榻上的皇后娘娘便将他们议事当作了背景音。若是所议之事她感兴趣, 她便集中注意力,听得津津有味;若是她不感兴趣,便看看书或者练字画画。   虽说乾清宫与坤宁宫上下都对此守口如瓶, 但不过半个来月,此事便已初露形迹。起因在于某日上午内阁突然有急事求见,三人都已经来到了乾清宫前,朱祐樘也不能让他们离开,只得准许他们进来。而这时候西暖阁里站满了忙着议事的女官,一时间没有收住声音, 只字片语已经传了出来。   刘吉等人只作没有听见,依旧照常议事。不过,顾及到西暖阁里的人应当为数不少, 他们便只含糊其辞,并未提及要紧事。张清皎遂带着女官们悄声退回了坤宁宫,给他们留下议事的空间。   朱祐樘听得何鼎禀报后,微微拧起眉:“三位爱卿只管据实禀报,不必隐瞒。”   徐溥与刘健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西暖阁,又望向怀恩。见怀恩微微颔首,示意西暖阁里已经没有人之后,两人才略松了口气。刘吉倒是装作糊涂,毫无迟疑地便说起了需要商议的急事,仿佛全然不知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待到事情商议完后,徐溥与刘健便进谏道:“乾清宫是陛下起居议事的重地,怎能让皇后娘娘也在此处理宫务呢?便是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也不过相隔数步而已,转眼间便能见着,又何须形影不离呢?”   在这种情况下,刘吉自然不可能像前朝那般当他的纸糊首辅,只得跟着道:“老臣以为,陛下让娘娘前来西暖阁,其中定有缘故。不过,无论如何,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都不适宜皇后娘娘在旁边听着。陛下觉得,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呢?”   “皇后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朕实在觉得忧心,才特意让她挪到西暖阁来。若不能时时听着她的声音,确认她安然无恙,恐怕朕怎么也无法安心处理政务。”朱祐樘道,“都是因朕的缘故,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之法。”   见皇帝陛下只差没有明着说自己一刻都离不开皇后,三位阁老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这都成婚整整四年了,便是新婚燕尔一时情浓,也不可能持续足足四年之久罢。而且,他们怎么觉得,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的感情有越来越浓厚的趋势呢?   不过,再如何情浓,也断没有让皇后旁听议事的道理。前朝与后宫界限不分明可是大忌,他们作为阁臣,自是绝不能让步。退一步来说,即使是不爱处理政事的先帝,也没有做出让郑贵妃旁听议事的事来啊!   皇帝陛下不松口,三位阁老也毫不退让,事情一时间便僵住了。为了年轻的皇帝陛下的声名考虑,他们倒是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免得惹来言官们群情激奋,将这件事越闹越大。三人私下商议一番后,便将这个消息透给了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意图通过这两位来施压,让一贯孝顺的皇帝陛下改变主意。   于是,这日下午,张清皎便被传唤到了仁寿宫。等到朱祐樘赶到时,她已经在周太皇太后跟前立了足足半个时辰,规规矩矩地聆听教训。虽说半个时辰并不算长,可在朱祐樘看来,她如今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如何能经受得住呢?因此,他脸上不可避免地带出了些许情绪来。   “皇帝,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最近一直让皇后整日待在乾清宫里?这是哪来的规矩?!高祖皇帝曾经说过,后宫不可干政,你是将祖宗的教诲都抛到脑后去了么?!我真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周太皇太后仍是余怒未消,见他的脸色不如平常那般恭谨,不免便更生气了,连连拍着身边的凭几,“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祖母……”朱祐樘难掩心焦之色,跪下来刚想说什么,便被周太皇太后打断了:“这也不全是你的过错!明知你犯了错,皇后却不知劝谏,反而由得你肆意行事,哪像一位皇后应当有的举止!我看皇后是被皇帝纵得有些不知轻重了!简直是太过放肆了!”   见朱祐樘跪了,张清皎自然也跪了下来,柔顺地低着首答道:“是孙媳的错,祖母息怒。”在长辈盛怒的时候,最佳的应对方式自然是坦然认错。方才周太皇太后派人将她传唤过来时,几乎是浑身都冒着怒火,甚至有些口不择言。她乖乖地认错,她的怒意才平息了些许。如今朱祐樘过来,却再度激发了她的怒意,她只得从头开始努力了。   “你口中说是知错,其实心里未必觉得自己有错罢!”周太皇太后道,觉得自己早已看破了孙媳妇柔顺的“假象”。若当真是个软和的性子,便不会如此善妒不容人,而且越见骄纵了。“若是真的知错,便回坤宁宫好好反省些时日!所有宫务暂时交给你母后来打理!没有我准许,不许你踏出宫门一步!”   “母后……”王太后再次试图劝解,“皇后是真的知错了,便让她回去抄几遍仁孝皇后的《内训》与女四书就是了,何必闭宫呢?”闭宫如同软禁,在宫里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惩罚了。一旦闭宫,皇后的名声必定有损,皇宫内外都会猜测她究竟犯下了什么过错,才会得到这样的惩戒。以她来看,这件事的处置可轻可重,根本不必借题发挥到“后宫干政”的层面上来。   周太皇太后眉头一动,怒道:“仁孝皇后的《内训》与女四书,她读得还少么?眼下便是让她背出来,她怕也是倒背如流,又有何用呢?皇后之所以会有今日,与你的纵容也不无干系!这回你便不必插手了,只需在旁边瞧着就是。若不给她一次深刻的教训,恐怕日后她还能更无法无天——”   说来,她其实并不像面上显现的那般愤怒。之所以刻意作出这般模样,给了皇后如此之重的惩罚,不过是觉得这便是自己一直等的良机罢了。皇后闭宫,皇帝自然便不能再去坤宁宫,只需在乾清宫里安排几个宫人,还愁没有机会成事么。   这时候,朱祐樘忽然道:“祖母,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与皇后无关。便是须得闭宫,该自省的也是孙儿,而不是皇后。都是孙儿太过担忧了,一时半刻都不能让皇后离开目光所及的范围内,才犯下如此大错。”   “你有错,皇后亦有错,两人都该罚。便罚你们两人分开一段时日……”周太皇太后还待再言,便见张清皎忽然身形晃了晃,微微蹙起眉头。旁边的朱祐樘见了,几乎是瞬间脸色煞白,立即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高声喝道:“还不将陆尚医、茹尚医、谈宫医、太医院院判都请过来!!”   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的模样,怀恩、萧敬等人二话不说赶紧匆匆地出去了。虽说万岁爷尚未明言,但他们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疑似有喜了呢?这可是前朝后宫盼了四年才盼来的皇嗣,绝不能容许有失啊!   周太皇太后怔了怔,正要说什么,便听旁边的王太后忽然满脸惊喜地道:“皇帝,莫不是皇后……有喜了?”   朱祐樘点了点头,一脸恳求地望向周太皇太后:“因着日子尚浅,谈宫医尚且没有明确地诊断出滑脉,所以我们便并未禀报祖母和母后。不过,谈宫医说,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正因皇后腹中有了孩子,我才会如此患得患失,生怕她们母子出甚么意外。祖母,皇后怕是立得太久了些,有些动了胎气,不如让她起来躺下歇息片刻?”   周太皇太后完全愣住了,本能地点了点头。直到眼睁睁看着她宫里的女官赶紧抬来一张贵妃榻,朱祐樘小心翼翼地将张清皎扶过去躺下来,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扶住了旁边的宫人:“皇后……皇后有了身孕?”   “是呢,母后。”王太后笑得格外开怀,“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啊,说不得正是因为去年他们俩拜神佛求子感动了上苍的缘故。如此说来,也算是与咱们极为有缘呢。”   周太皇太后一时间沉默了,恍然间,她忽然理清楚了自己真正的想法,从一意孤行的歧路上回过了神——若是知道皇后已经有了身孕,那她今日还折腾什么呢?她不就是想让皇帝早些留下子嗣,稳固皇位的同时,能对亲叔叔更好一些,让她在死之前见幼子一面吗?   原本祖孙俩也算是相互扶持过来的,情分自然不必说。可因着她坚持采选宫人,给皇帝塞宫女之后,她便能明显地感觉到,孙儿与自己渐渐离了心。而今若是折腾得皇后和孩子出了什么事,恐怕祖孙之间的情分可就彻底断了!   只要有了皇嗣,专宠算什么?老朱家哪一代没有出过情种呢?皇帝便是过分些,只需没闹出什么事来就足够了。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这当长辈的本不该管这些细枝末节之事,更该在意的反倒是维持情分!情分有了,什么话都好说;若是没了情分,她的所求恐怕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想到此处,周太皇太后立即也催起了女官:“快去找找,看看陆尚医今日是在哪位太妃那里请平安脉!若是一时间寻不着,便将几位宫医都赶紧招来。”说罢,她咬了咬牙,满脸皆是慈爱之态地坐在了贵妃榻旁边,对张清皎道:“好孩子,这是好消息啊,你们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呢?”   “就怕祖母和母后也跟着担心呢。”张清皎低声道,悄悄捏了捏朱祐樘的手心。   朱祐樘微不可见地怔住了,立即反应过来,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卿卿是想借着确诊喜脉的机会化解眼前的危机,他还以为她是真的动了胎气,唬得脸色都白了。仔细想想,这也确实是最合适的对策。否则,这宫里谁都不能违逆祖母的意思,他今天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卿卿被暂时软禁在坤宁宫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改   确诊安排在下一章啦~ 第240章 诊出喜脉   不多时, 怀恩等人遂领着陆尚医、茹尚医、谈允贤以及太医院院判匆匆而至。周太皇太后派出的女官稍迟一步, 也带着其他宫医赶了过来。整个仁寿宫寝殿里都挤满了大夫, 而他们的脸色都前所未有地凝重。   因来的是仁寿宫,陆尚医她们本以为是周太皇太后突发急症,路上已经回忆起了之前数月的脉案。可如今见周太皇太后正好端端地坐着,倒是身子骨一向强健的皇后娘娘有些精神不足地躺在贵妃榻上, 她们瞬间便福至心灵地松了口气,脸上也随之带出了些许笑意。   茹尚医从未从孙女处听闻过皇后娘娘有喜的消息, 见状不由得瞥了谈允贤一眼。谈允贤眼观鼻鼻观心, 只作不曾发觉。此事暂不外传是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意思, 毕竟脉息尚浅, 仍有误诊的可能。因此, 她只能连祖父与祖母都瞒着了。   “快,快过来给皇后诊脉。”周太皇太后催道,不掩焦急之色。她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想确认, 皇后是不是当真有了身孕,这一回有没有动胎气。   陆尚医等人遂奉命上前,细细地给皇后娘娘诊脉。殿中众人无不屏住了气息,专注地看着她们顺次诊完脉。等到太医院院判也诊完脉后,与陆尚医、茹尚医对视一眼,均微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头。   见状, 周太皇太后迫不及待地问:“如何?果真是有喜了?”   “回太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确实是珠走玉盘的滑脉之象。”陆尚医回道,微微一笑, “只是时日还有些浅,等到满两月的时候,脉象便会更清晰了。恭贺陛下!恭贺皇后娘娘!”   闻言,所有女官、太监与宫女都知机地齐齐跪了下来,齐声贺道:“恭贺陛下!恭贺皇后娘娘!恭贺皇太后娘娘!恭贺太皇太后娘娘!”谁都知道,主子们等这一天究竟已经等了多久。这可谓是自万岁爷登基以来,后宫中最值得欢喜的一件事了。   “好!好!”周太皇太后喜极而笑,再看向张清皎时,已然是满面怜爱,“好孩子,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了,平常可须得好生保养啊。唉,今日我实在是太焦躁了些,险些就误伤你了。陆尚医,皇后的脸色瞧着有些不妥,没有动胎气罢?”,   “许是皇后娘娘有些疲倦了。”陆尚医回道,“孕中不比往日,容易觉得疲倦。皇后娘娘平时也须得好好歇息才好。若觉得困倦了,不应强撑着处理宫务,休息片刻亦无妨。而且,娘娘平日走动时也须得小心些,可千万不能跌倒。”   “是啊,如今可不同往日了。”周太皇太后接道,“你怎么小心都不过分。我看你身边的肖尚宫、沈尚仪等人都是极为稳重的,惯常用的宫人瞧着也都很伶俐,便不给你添伺候的人了。只是,眼下你身边只有一位谈宫医,年纪尚轻,怕是经验不足。不如让陆尚医与茹尚医也时常给你请脉,多看顾你一些。”   张清皎微微颔首,轻声回道:“多谢祖母关爱,孙媳心中很是感念。不过,陆尚医与茹尚医须得好好照顾祖母与母后,平时都忙着呢,孙媳身边有谈宫医就足够了。”自入宫以来,她从未见过这位太皇太后对自己露出这般亲近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周太皇太后真不愧是在宫中生活了数十年的人生赢家,简直是转进如风。方才尚且怒火交织,只恨不得将她赶出去,眼不见为净呢。如今却是嘘寒问暖,仿佛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一般。能如此迅速地控制情绪,想明白轻重缓急,她实在是自愧不如啊。   “我们这把老骨头都好着呢,她们能有甚么可忙的?眼下宫里最贵重的就是你了,便是她们再忙,也须得先将你照顾好再说。”周太皇太后柔声道,又吩咐两位尚医与太医院院判赶紧开些食补的方子,等到滑脉之象完全显现后,还须得开温养保胎的方子等等。   见她忙忙碌碌,一时间仿佛全然忘了方才的怒意,朱祐樘暗自松了口气。不过,祖母的态度实在是转变得太迅速了,令他的心里也颇有些微妙。很显然,她如今的慈爱都是因着孩子而来,自家皇后不过是爱屋及乌的那只“乌”而已。   王太后与他一样,这种时候根本插不上什么话,只能笑看周太皇太后对张清皎嘘寒问暖。见皇帝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皇后,她低笑道:“你呀,这回真是有些冲动了。便是再担心你媳妇,也须得想想此事的后果啊。连累她受了责难,心疼的还不是你么?”   “母后教训得是,是儿臣思虑不周。”朱祐樘忙应道。当时他满心都想着自家皇后,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仔细想来,确实是他太过急切了些,正好触动了内阁的敏感处。他们不知道卿卿的聪敏灵慧,自然也不知道卿卿对政事没有野心,所以反应才如此强烈。   “别让她再去乾清宫西暖阁了。愈是在这种时候,愈是该让她待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就让她依旧在坤宁宫里处理宫务罢,有肖尚宫、沈尚仪在,戴义、李广也都看得紧,又有谈宫医时时照顾,才是最安全的。”王太后道,“她如今处理宫务也越发得心应手了,女官们都已经历练出来了,应该不会在这些事上耗费太多精力。”   “等到卿卿无力再照管宫务的时候,还请母后襄助。”朱祐樘忙道,立即便想到了生产以及坐月子等种种事项。如今提起来似乎尚早,但细想想女子通常怀胎十月,瓜熟蒂落便在今年末了,也该打算起来了。   “安心罢,我会帮着照看的。”王太后笑道,“况且还有仁和呢。她可是皇后一手教出来的,正好能接手。唔,她的婚期还没有定下么?索性便挪到后年初罢。那时候皇后早已出月,小家伙也长大些了,应当可以瞧瞧姑母的热闹了。”仁和长公主便是自选定驸马后便受封的皇长女,依旧在宫里过着与从前毫无二致的悠闲而又充实的日子。   朱祐樘点点头:“儿臣这便让钦天监尽快定下好日子。”   ************   等到帝后坐着暖轿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喜讯已经传遍了后宫。与他们亲近的吴废后、张太妃等忙不迭地在佛前供香,替皇后祈求平安;即便与他们并不亲近的邵太妃等人,也立即张罗着给坤宁宫送贺礼。   皇弟皇妹们不似长辈想得那般周到,纷纷从文华殿与咸阳宫涌向了坤宁宫。几位皇女素来与皇嫂极为要好,自是很顺利地便见到了正主儿。但皇子们却没有那般幸运了,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坤宁宫时,便被朱祐樘使人唤到了乾清宫。唯独随着他们而来的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俩例外,得到了去见自家姐姐的许可。   张鹤龄兄弟进入坤宁宫时,正好听见皇女们在里头轻声说笑,两人立即退到了书房里避嫌。张延龄虽然年幼,还不到退避的年纪,但张鹤龄虚岁已经十四,已是可以婚配的年纪了,自然须得时刻注意些。   听得宫人禀报张家兄弟在外等候,仁和长公主遂笑盈盈地带着妹妹们立起来告辞:“想来皇嫂今日已经很累了,我们便不留在此处打扰你歇息了。不过,以后我们想每天都过来探望你和小侄儿,皇嫂不会嫌弃我们来得太勤罢?”   因着与张清皎极为熟悉,也已经是即将出嫁的大姑娘了,如今的仁和长公主说话时越发随意了,有时甚至还敢打趣兄嫂几句。其他几位皇女也极为羡慕她能如此随性,可她们到底年纪小些,性情也各不相同,均没有长姐这样的“胆气”。   “当然不会,便是你们不愿意来,我还想将你们都唤过来呢。每回你们来了,坤宁宫里便满是笑声,我也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再者,之后还须得你们帮忙打理宫务,仁和你倒是已经历练出来了,二姐儿、三姐儿也该学一学了。”张清皎道。   皇二女与皇三女连连颔首:“我们也想帮皇嫂的忙。”她们二人只相差一岁,今年分别是虚岁十四与虚岁十三。在咸阳宫里,她们早已跟着女官学了不少经济庶务之事,却未能有机会历练。而今,也是时候亲自试一试了。   年方五岁的皇幼女眨了眨眼,也不甘落后:“我也想帮忙。”   “好,好,六姐儿你也过来。”因她年幼,朱祐樘与张清皎都很是疼爱她,平日也时常哄着她。闻言,皇幼女绽开了笑容,奶声奶气地道:“我已经学算术了,可以帮着皇嫂打算盘。”她刚入咸阳宫,学的自然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但对于一位懵懂无知的孩子来说,已经觉得自己很是了不起了。   “明日下午,午后小憩之后,你们便都过来。”张清皎道。   “好,我们会准时到的。”依依不舍地告辞后,仁和长公主便带着妹妹们出去了。刚要踏出坤宁宫时,许是想起方才宫人的禀报,皇幼女忽然问:“皇嫂的弟弟长什么模样呀?和皇嫂长得像么?姐姐们见过他们么?”   仁和长公主摇了摇首:“听说他们兄弟二人都在文华殿里当伴读,你倒是可以问问兄长们。他们几乎每日都能见着张家兄弟,对他们应当很是了解。”   “我为甚么还要去问哥哥们?”皇幼女扬起首,指着旁边的书房,“他们不就在里头么?”说着,她竟是突然转身便走进了书房里。皇二女与皇三女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去,片刻后又转了回来。   “……”仁和长公主立即牵住了幼妹的手,“如何,见着了么?”   “见着啦。”皇幼女认真地道,“他们与皇嫂长得一点也不像,皇嫂可比他们漂亮多啦!”   同一时刻,书房里的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依旧是一脸懵状:发生了甚么事?方才那个小女童应当是皇幼女罢?她怎么突然走进来了?还盯着他们俩看了许久?难不成是在坤宁宫里面迷路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被参观的张氏兄弟: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皇幼女是仙游公主,历史上在弘治五年早夭。不过现在有尚医局在,一定会健健康康的。   而且,她还有重要的戏份呢~   ————————————————————————————   黑糖柚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4 22:00:25   ^_^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4 23:57:58   谢谢两位亲的地雷,么么哒~ 第241章 一片欢腾   “娘娘有喜了?!”   张鹤龄兄弟将好消息带回府中后, 张峦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脸上似悲似喜, 久久未曾反应过来。这一瞬间,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年前发生的那场闹剧,是依旧被软禁在正院里,始终执迷不悟的金氏。若是那时女儿被她们劝得动摇了, 当真按她们所言安排那名宫女,时至今日又该会是何等懊悔?   同时, 他亦想到了那些替女儿忧心将来的日日夜夜。尽管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表露在人前的从来都只有对女儿的绝对信任与全心支持。可在心底, 他何尝不曾想过若是女儿一生无子该如何是好?何尝不曾忧心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呢?   他的神态如此复杂, 年纪尚小的张延龄自是看不明白, 张鹤龄却隐约间有些懂了——   虽说姐夫与姐姐感情极好,可谁也无法保证他们的感情能持续终生。若想做好最终失宠的打算,无子的皇后与有子的皇后未来将是天壤之别。万一姐夫驾崩的时候, 太子的生母还活着,且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姐姐这位母后皇太后的地位又该是何等尴尬。连他都知道,英庙的孝庄钱皇后便是前车之鉴。   所幸,姐姐终于有了喜讯,不必经历他们想象中的苦难了。即使这一位不是皇子而是皇女亦是无妨, 说不得再过两三年便该有皇子了。且不提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始终都觉得,只要是姐姐的孩子, 必定都极为聪慧可爱,无论男女都很讨人喜欢。   “爹,我是不是该给外甥准备出生贺礼了?”张延龄的话让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回过了神,便听他兴致勃勃地道,“嘿嘿,说来,咱们还不知道究竟是外甥还是外甥女呢。不如两种都备上,总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呸,童言无忌。”张峦忙喝道,“别胡说,这一胎必定是皇子。”   “爹你怎么知道?”张延龄很是意外,隐隐被他无比笃定的言辞给说服了,“连宫里那些女医都诊不出来男女呢,你也有好些天不曾入宫见姐姐了,怎会知道她腹中的到底是外甥还是外甥女?难道,这是你掐算出来的?”说着,他的目光猛然便亮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自家爹,活像是头一次发现他不为人知的长处似的。   张峦揉了揉他的脑袋:“胡思乱想甚么呢?我不是街头的道士和尚,不会掐算,也不懂得如何给人算命。可我知道,你姐姐这一胎必须得是皇子。否则,依旧是镇不住宫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宫女,也镇不住前朝后宫的非议之声。一日没有皇子伴身,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张延龄听不懂这些话,张鹤龄却接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没甚么不好。咱们家不是一直如此么?爹娘先有了姐姐,才有了我和延哥儿;姑父姑母亦是先有了两位表姐,后来才有了表兄。”在他这个年纪,能如此淡定地议论这些,绝非寻常之事。普通的少年郎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会关注这种生儿生女的事呢?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希望这一胎是皇女。”张峦道。金氏与张氏的子女缘分都算是较为艰难的,先有了长女,隔了好些年才等到了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与长女之间更是差了十余岁。为着子嗣之事,她们俩不知受过多少委屈,忍过多少责难。若是皇后娘娘也如此,那便意味着,或许长达十余年间她都须得承受着诞育皇嗣的沉重压力。   见张鹤龄皱着眉还想辩驳,张峦不由得失笑。他这是怎么了?与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提起这些事作甚?难道他还期望他们能够理解他,甚至能够给他出主意不成?唉,自从女儿出嫁后,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了。无论如何,娘娘有喜都是好消息,你们俩去一趟正院罢。我也会派人告知你们姑父姑母,让他们也跟着高兴高兴。愣着作甚么?去罢。她到底是你们的娘,总该让她知道的。”至于金氏知道之后,究竟是会狂喜还是觉得懊悔,那便与他无干了。   张鹤龄兄弟俩便依言去了正院,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金氏。金氏愣愣地望着他们,像是无法理解他们的言下之意。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娘娘有好消息了?如今已经几个月了?难不难受?”   “不足两个月,脉息尚浅。”张鹤龄回道,“以我们今日所见,姐姐一如往常,似乎并不觉得难受,也许是尚未到时候。”   “不足两个月,那便是年前年后的事了。”金氏喃喃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愣住了。她怎么依稀记得,似是有人与她说过,若是皇后有子,必定应在正月呢?原来,那人说得半点不差,只是错开了一年而已。可就是这错开的一年,却让她尝尽了酸甜苦辣,她又该寻谁说理去呢?   见她似有懊悔之意,张鹤龄板着脸认真道:“娘,如今你总该知道错了罢。姐姐根本不需要谋夺别人的孩子,更不需要用别人的孩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连姐夫与姐姐都能等得一年又一年,你当初怎么偏偏等不得呢?怎么连姐姐都不愿意相信,反倒是更愿意相信一个并不熟悉的外甥女呢?”   金氏沉默片刻,并没有回答他,脸上神色瞬息万变。而后,她忽然道:“果然是我求得佛菩萨显灵,保佑着娘娘呢。”   张鹤龄兄弟俩怔了怔,不知她所言为何意。正要问个究竟,便见她忽然立了起来,来到旁边的佛堂里,跪在地上念念有词起来:“佛祖在上,信女果然得偿所愿……日后信女愿每日诵经两个时辰,愿佛祖保佑我的儿女都子孙满堂……”   张鹤龄立在佛堂前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间心境格外复杂:她真的知错了么?她真的知道自己伤了姐姐的心么?还是早已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却不愿意接受现实,因此索性寄情于佛事,再也不细想此事?   张延龄皱着眉,想进佛堂将金氏扶出来,张鹤龄却伸手拦住了他,摇了摇首。既然这是她选择的生活,那便由得她去罢。作为一个被软禁的人,她怎么也须得寻个精神寄托,才能安安稳稳地住下去。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便让她沉浸在供奉佛祖的喜悦里,将一家人发生的所有喜事都归结于自己信仰虔诚引得了佛祖显灵罢。   ************   当夜,张清皎便收到各宫送来的贺礼。有简简单单就几样物品的,也有列出长长的礼单的。但若仔细看便可知,无论多少,贺礼里头均没有任何忌讳之物。诸如吃食、贴身穿戴的衣裳布料等都不在其中,多数是能够直接封进库房中的古玩摆设或者珍宝。   “太后娘娘与吴娘娘联名送了贺礼,这礼单可真长啊。”云安感叹道。   张清皎仔细一瞧,摇了摇首:“母后怕是快将自己的好东西都搬空了。这可不成,先将这些都封起来,改明儿寻个名目给她送回去。”王太后对她一向慷慨,攒了二十余年的珍宝玩物,皆是眼都不眨地便随手赏给她了。这一回的手笔尤其慷慨,不像是贺礼,反倒更像是给出嫁的姑娘准备的嫁妆。   “卿卿,别再看了。”朱祐樘从她手中将礼单抽走,“早些休息罢,明日再看也不迟。”   察觉确实已经临近就寝的时间,张清皎微微颔首:“方才只是有些好奇大家都送了些甚么,不知不觉便已经翻看了这么久,竟是忘了时辰了。”说着,她便示意肖尚宫将这些礼单与贺礼都收起来,等明日登记造册后,便都抬到库房里去。   就寝之前,朱祐樘照旧握着她的手,一起轻轻地覆在她的小腹上:“卿卿,我今日抽空看了一册医书。里头说,腹中的孩儿还会胎动。卿卿可知,从第几个月开始,我们这样将手掌放在你的腹上,便能隐约感觉到他在动?”   “应当是四五个月左右罢。”   “……卿卿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与两个弟弟都差着好些年岁呢。我是亲眼见着他们孕育而后出生的,自然对这些事较为了解。你若是想知道甚么,便尽管来问我就是,不必特意悄悄地去看医书。而且,每个人不同,怀相也未必都相似。”   “……原以为能得卿卿一声夸赞呢。”   “万岁爷真是有心了,还特意为了我去看医书,我心中真的很是感动。”   “……”皇帝陛下望着煞有介事说得特别认真的皇后娘娘,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皇后娘娘也跟着笑起来,揽住他道:“你每日处理政事便已经忙不过来了,若还抽空看医书,哪有时间休息呢。与其给我这样的惊喜,倒不如好好歇息,且趁着休息的时候多回坤宁宫来瞧瞧我呢。”   “每日都见着我,卿卿还会觉得惊喜么?”   “当然。”   “可我依然觉得,还是须得给卿卿准备更多的惊喜。譬如,给岳父封伯一事,可否提上日程了?卿卿这回有诞育之功,总该能给岳父封伯了罢?我连封号都想好了,寿宁伯,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很是吉祥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卡文了   第三更大家懂得的 第242章 再拒封赏   “长寿安宁, 寓意确实极好。”   张清皎勾起唇角:“可我依然觉得, 眼下尚且不到时候。既然以诞育有功作为封赏的缘由, 倒不如等到孩儿生下的时候再封如何?否则,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之感。难免有人会在心里腹诽:说是诞育有功,这都尚未诞下呢,便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迫不及待的是我, 你倒是安稳得很。”朱祐樘长叹一声,“寻常人若听说我想封赏, 定然只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哪像卿卿, 这已经是第二回 拒绝我了。如此视勋爵于无物, 将世袭罔替的封爵当成一个摆饰那般轻描淡写, 果然是高风亮节。我真该让人仔细写一写起居注, 在里头好好夸一夸你。”   闻言,张清皎忍俊不禁:“我倒是觉得,万岁爷似是对封爵有执念呢。明明有那么多种赏赐可供选择, 明明知道极有可能引来众臣的非议,为何却偏偏每回都选最隆重的封赏?仿佛若是不能给我爹封伯便不甘心似的。”   “既然是为了卿卿而赏,便自然该给岳父最好的赏赐。若不是最好的赏赐,我又何必给卿卿,何必给岳父呢?”朱祐樘挑起眉来,很是自然地接道, “上回便只给了些银两,我心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若是这回依然只能给银两,怕是更觉得难受了。”   张清皎依偎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她喜欢他不自知地说这种格外认真的情话。听起来是再正经不过的解释,亦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然而却格外令她觉得欢喜。因为他所说的便是他所想的,这能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们是真的都心悦对方。他们不仅会全心全意地替对方考虑,还想将世上最好之物都带给彼此。   “既然万岁爷如此纠结,那便索性不给就是了。横竖也没有甚么名头,怎么都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咱们总不能公然与群臣说,因着我诊出有喜了,所以你想赏赐我爹罢。这种事哪里能说出口呢?”   “甚么?连最简单的赏赐你都替岳父拒绝了?这可不成。不能给最好的,那便退而求其次,赏庄子如何?田地比银两更实在些,不论是哪家外戚,都喜欢上折子求赐庄田。偏偏岳父却从来不曾求过,干脆这回便给他两三个庄子。”   “不,我早便想与万岁爷说了,庄田可不能随意赏赐。皇庄拢共也就这么些,若是将京郊的庄子都赏给了皇亲国戚,那咱们宫里又靠甚么作为收入来源呢?如果入不敷出,岂不是又会想出各种名目来搜罗钱财?先帝时期的传奉官,以及各地的镇守太监之所以经常监守自盗,可不正是因为宫中缺银两使么?”   “……卿卿说得有道理。不过眼下咱们要商量的并非庄田的问题,而是赏赐。庄田……我以后不会再轻易赏出去了。先前我也说了,经济庶务本便是主母之事。只是这些时日咱们都忙着其他事,所以并未正式将御马监交给你管束。等到你诞下孩儿后,精神足了,我便让王献事事都只向你禀报,听从你的调遣。”   “那我可得仔细筹划一番。说起来,我还不知咱们都剩下多少顷皇庄,又有多少处马场以及矿山呢。”据她所知,皇家拥有的都是正经的“实业”。土地、马场、矿山,若是经营得好,无疑都是聚宝盆,亦能推动她理想中的各种变革。   见怀里的人思绪又不知飞到何处去了,朱祐樘颇有些无奈:“卿卿,回到正题如何?咱们再说说给岳父的赏赐。既然我不想赏银两,你也觉得不能赏庄田,那我们便想个折中的法子如何?”   张清皎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既然要赏,便赏他喜好之物罢。譬如他喜爱对弈,可赏他一付上好的棋盘;又譬如他喜好读书,便赏他些难得一见的珍籍抄本就是了。这样的赏赐,方是最能让他高兴的。”   朱祐樘思索片刻,颔首道:“卿卿说得有道理。既然赏赐是为了让岳父高兴,自然投其所好更为重要。罢了,这回便按这样赏罢。等到孩儿出世后,再封岳父为寿宁伯——卿卿,到得那时候,你应该不会再拦着我了罢?”   张清皎眨了眨眼,点头道:“我说过,该得的封赏,我自然不可能拒绝。”   “就算卿卿拒绝,这回也休想拦着我。事不过三,那时候的我,可是谁都拦不住的。”朱祐樘似笑非笑道,轻轻揉了揉她的腹部:“罢了,时候不早了,咱们便不再多说了,赶紧些睡罢。”   ************   翌日,张清皎便照常留在坤宁宫理事。朱祐樘独自一人去了乾清宫,卯着劲只用了半天就将政务都处置妥当了。中午他回坤宁宫用膳歇息,本想陪着自家卿卿消磨一下午,谁知不多时几位皇妹便来了。   “妹妹们年纪渐长,也都该亲自理一理事了。”张清皎向他解释道,转回首便有说有笑地与皇妹们说起了给她们安排了不同的事务。此种情况下,朱祐樘自是不方便继续留在坤宁宫,只得闷闷地去了乾清宫。   因着下午无事,他便将李东阳与谢迁召了过来,临时给他日讲。这两位先生如今既是他的日讲官,亦是经筵讲官,与他的情分也一如过去那般浓厚。尽管与刘健相比,他们二人的官职都并不高,但朝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这两位日后指定是要入阁的。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还须得看刘棉花什么时候能被弹走了。   于此时此刻的李东阳和谢迁而言,说入阁未免也太早了些。他们都绝非好高骛远之辈,即便是身负的官职不足以展露他们的才华,也没有空间让他们大展拳脚,他们亦兢兢业业从来不曾懈怠。   由于日讲的安排本来便有些随意,朱祐樘便以赏文华殿的初春之景为名,邀两位先生与他同去文华殿回忆往昔。自他出阁读书后,便在文华殿里度过了十年时光,李东阳和谢迁始终陪伴他左右。于他们三人而言,这都是一段漫长而又充满了故事的时日。   “陛下今日似乎心情格外好。”谢迁体察入微,笑道,“莫非是昨天宫里发生了甚么大喜之事?就微臣今天所见,几乎每一位内官脸上都带着笑意,乾清宫与坤宁宫的内官更是尤为喜悦。来乾清宫之前,微臣二人还遇见了竹楼先生,他正让人抱着他最心爱的琴,兴致勃勃地往坤宁宫去呢。”   “是啊,许久不见竹楼先生如此喜形于色了。”李东阳道,“微臣等便斗胆猜测,莫非是皇后娘娘有了喜事,所以宫中人人皆欢欣?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不仅仅是后宫,前朝文武众臣何尝不是等皇嗣等得尤为心焦呢?若不是先帝年近三十才发现了当今陛下的存在,令众臣已经习惯了等得心焦的经历,恐怕奏请陛下广纳后宫延绵子嗣的折子绝不仅仅只是如今这样的数量。   朱祐樘清咳了一声,唇角止不住地勾了起来,依稀间还仿佛带着些许骄傲与得意:“日子尚浅呢。等到孩子诞生的时候,你们再高兴也不迟。”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李东阳与谢迁遂齐齐躬身行礼。无论是作为先生,或是作为臣子,他们都由衷地为朱祐樘感到欢喜。虽说朝中许多言官都认为皇帝陛下独宠皇后实在是很不妥,但他们都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自然知道他最渴望的是什么。   加之先前他们也曾经为此开诚布公地谈过话,两人对于独宠一事已经没有任何意见——当然,前提是皇后娘娘须得诞下皇嗣,且不会恃宠而骄,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来。从目前来看,这两项都已是毫无疑问了。   当然,于谢迁而言,还有一桩要紧事也随之解决了。那便是:有了皇嗣之后,他终于不会被继续当成攻击对象,被人认为他便是皇帝陛下至今膝下无子女的罪魁祸首了。   这时,他们已经行至文华殿。环顾着熟悉的景致,听着里头传来的琅琅读书声,朱祐樘颇为感慨:“朕当年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几位先生。与先生们有缘,或许意味着朕确实足够幸运罢。朕还记得,年幼的时候曾经厌倦过进学,若不是两位先生特意讲得有趣些,朕恐怕是怎么也读不下去书的。”   “好有趣之事,本便是幼童的天性。不仅陛下如此,微臣的儿女们亦是如此。”李东阳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微臣的口才远远比不上于乔(谢迁字),怎么也不可能如他那般,随口便将故事讲得惟妙惟肖。因此,每回讲课前,微臣都会特意将故事讲给家里的儿女们听。若他们喜欢听,说明微臣的故事确实有趣。若他们不喜欢听,陛下大概也不会喜欢,微臣便只得重新准备了。”   “原来竟还有这样的趣事?”朱祐樘笑了,“朕还以为,每回先生们都是胸有成竹呢。既能旁征博引,随口便能成章,亦能饱含稚趣,令人不由得为之会心一笑。”   “其实微臣也并非随口便能讲故事。”被誉为“尤侃侃”的谢迁笑道,“平日里读书的时候,我便会将那些适合讲给陛下听的事都摘出来,单独记下来。如此,给陛下讲授的时候便拿出来瞧一瞧,就时常都有新故事可讲了。”   “原来如此。”朱祐樘颔首道,“不知先生可否将记着这些故事的抄本给朕一本?朕也好做做功课,日后讲给皇儿听。”   “这便得且容微臣准备一段时日了。实不相瞒,这本小册子,臣已经借给了至交好友。”谢迁话音未落,朱祐樘忽然似是听见了什么,疑惑道:“难不成,先生的至交好友便是如今这位正在给皇弟们讲故事的讲官?朕怎么听着,觉得他讲的故事格外熟悉呢?”   谢迁侧耳细听片刻,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此人确实是微臣的好友。他名唤王华,是成华十七年的状元郎,目前正是翰林院修撰。年前刚被任命为文华殿的讲官,故而特意寻臣借了那小册子。”   朱祐樘细细听了片刻,点头道:“确实是才华出众。虽与先生讲的是同样的故事,却有自个儿的理解,讲道理亦是深入浅出。不若便让这位王爱卿也来担任朕的日讲官罢。仍以文华殿讲官为主,得空便来给朕讲一讲。”   “微臣便替他谢过陛下隆恩了。”谢迁行礼道,心中暗想:但愿今日的巧合,能令好友的才华得到赏识,从此仕途更加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   王华大家可能不是很熟,但王华的长子你们一定都知道   → →,猜猜是谁? 第243章 再度封王   转眼间便到了三月, 谈允贤例行给张清皎诊平安脉的时候, 坤宁宫内的所有人几乎都安静下来。无论手头有没有活计要忙, 大家都不由得安静下来往东次间看去,人人脸上皆是期盼之色。坐在旁边的朱祐樘更是紧张得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低声问:“如何?”   “陛下放心,娘娘脉息很是稳健。”谈允贤笑了起来, “小皇子亦一切安好。”皇后娘娘本便身体康健,即使有了身孕也依旧是神采奕奕。她几乎不必切脉, 只望、闻、问, 便可知道她如今的状态极为不错。   换了是旁人盼了四五年才盼来了喜讯, 必定只恨不得成日都躺在床上保胎才好。皇后娘娘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处理宫务, 每日还坚持外出散步, 与寻常贵妇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全然不同。仔细想想,或许心态平和以及适当活动,都对怀着身子的女子有益。只可惜, 并非每一个人都知晓这个道理,更非每一个人都会相信并且遵从。   朱祐樘松了口气,又道:“最近她有些闻不得荤腥,时常会有作呕之感。她说这是孕妇最寻常的反应,不必为此大惊小怪。果真如此么?我看她近日只能用些素淡的吃食,总怕她将自己饿着。”   闻言, 张清皎不禁嗔道:“万岁爷便放心罢,不过是短期内如此而已。等再过些时候,说不得我就会变着法地想要吃食了。况且, 我可是无荤不欢的,便是见不得荤腥,每日也都会吃两颗鸡子(蛋)呢。”蛋清富含蛋白质,蛋黄则富含脂肪,都营养充足。况且她还补充了豆腐之类的植物蛋白,绿叶蔬菜、花生核桃等也没有少吃,食谱已经很全面了。   “娘娘说得是。既然这一段时间内有些孕吐,便不必勉强自己进荤腥之物。等到三四个月过后,应当便能缓解许多了。”谈允贤笑道,“待会儿臣会仔细看看娘娘的食单,再给陆尚医与茹尚医也过一过目。”   “有劳谈娘子了。”淡定的准母亲道。准父亲依旧是满脸凝重之色,低声喃喃道:“司膳便没有甚么去荤腥的好法子么?她们的职责便是以食为补,怎么也得想些法子才是。”以前他总觉得司膳女官们样样都好,而今却因着自家卿卿的饮食,难得地产生了几分不满之意。   “你便别为难司膳了。”张清皎无奈地道,“我如今对荤腥格外敏感,便是你们都闻不出来,我也觉得气味很浓重。即使司膳将荤腥之气都去除,你们都觉得毫无荤腥了,我也依旧能闻得出来。”   朱祐樘只得长叹道:“等到日后你不再吐了,想吃甚么便只管与御膳房和司膳说。若连他们都无法,我便给你去宫外寻。”虽说他并不认为宫外的吃食会比宫里的更强些,但要是自家卿卿想吃,他自是寻遍京城也要满足她。   谈允贤诊完脉后,便将脉案交给了陆尚医与茹尚医过目。虽说这两位都很相信她的医术,却依然被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分别派了过来,再一次给皇后诊脉问平安。结果自然是一如谈允贤给她们的脉案。   周太皇太后听得陆尚医禀报后,脸上的神色越发复杂了,最终方定格为欢喜:“她和孩子都康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可算是能放心些了,你们这几个月也须得常去坤宁宫照料她才好。她虽已双十年纪,但毕竟是头一胎,想必许多须得注意的事项都不明白呢。”   “臣明白,这两日便会与茹尚医、太医院院判商量,给皇后娘娘定下新的食单来。我们也会赶紧将平日里须得注意之处一一写下来,交给肖尚宫与沈尚仪。”陆尚医道,“等到小皇子即将出世的时候,接生之事便交给李宫医罢。她经验丰富,比我们更精通接产之术,我们只需在外头等着随时应急即可。”   “你想得很周到。”周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   确诊之后,眼见着便要到上巳节了,张清皎在处理宫务时不免开始琢磨,是否该在上巳节安排宴饮,也好教宫里更热闹一些。孰料,她刚提出此事,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竟是不约而同地劝她莫要再为这些事耗费心神了。宴饮与玩乐都不过是小事,她的身子才是眼下宫中最为紧要的大事,半点都容不得轻忽。   张清皎颇有些无奈,她至今不过是偶有些孕吐反应罢了,丝毫不影响处置宫务以及各种日常活动。可为何在长辈以及周围人眼里,她却似瞬间就变成了无比脆弱的琉璃娃娃?仿佛只要稍不注意,便会受到伤害似的。   于是,她私下向着朱祐樘抱怨道:“原想着宫里热闹些也好,瞧着大家都欢喜,我心里也高兴。可祖母和母后竟是都不许,还说若是我实在想热闹些,也得等怀胎四五个月之后再说。否则,她们担心我不仅会耗费心神,还容易在宴饮时被人冲撞了。”   “可等到腹中的孩儿四五个月之后,哪还有甚么节日呢?上巳节错过了,寒食与清明也错过了……端午,说不得端午也不许我做甚么特别的打算。那时候天候太炎热,不适合安排宴饮与玩乐,顶多也只能一同观赏龙舟竞渡了。六月没有像样的节日,七月倒是有乞巧节,可那是女子的节日,皇弟们大概是无法凑热闹了。”   朱祐樘听着听着,忽然道:“卿卿也并非格外好热闹之人,为何这回却如此在意?”   “我在意的并非仅仅只是热闹,而是因着我是管理宫务之人,却没有妥善地安排好大家的生活。咱们俩倒是能享受平日里的清静日子,只觉得两人相守亦是岁月静好。可仁寿宫里的太妃们却已经苦熬了数十年,慈寿宫中无子的太妃们亦是同样只能与寂寞为伴。皇弟皇妹们年纪又尚小,天性便喜好玩乐。”张清皎认真地回道。   “故而,我希望每个月大家都能走出宫门,好好热闹一番。如此,太妃们的日子才会多少有些波澜,不至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像是在过同一天。皇弟皇妹们也可暂时忘记日常的功课与学业,尽情地顽耍一番。所以,这回因着我的缘故,宫中所有人都至少得熬上半年,我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闻言,朱祐樘长叹道:“原来卿卿竟是如此替太妃们打算,我倒是有些忽略她们了。”他需要孝顺的唯有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与他的母亲孝穆纪太后,太妃们不过是稍有些熟悉的长辈,日常问候几句便足矣。他倒是不曾想过,自家卿卿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到体贴。不过,仔细说来,他也并不觉得意外。连放归的宫女卿卿都会逐一妥善地安排,更不必提太妃们了。   “当然,我也不满大家都将我当成了琉璃娃娃。所有人都恨不得高高地将我供起来,唯恐我磕着碰着。若不是我坚持,肖尚宫与沈尚仪怕是连散步都不许我继续。”张清皎轻哼道,“饶是我尽力争取,她们也不许我走得太远或者太久。眼下我只能在宫后苑里转一转,连西苑与万岁山都不许去。分明这些时日春景正好,我还想去赏花来着。”   “她们不许你去,还能不许我带着你去不成?”朱祐樘宽慰道,“放心,等到下回休沐,咱们便去万岁山赏景。不过卿卿可得答应我,若是觉得疲惫,立即便坐舆轿上山,千万不许逞强。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地带你出去。”   张清皎自是笑盈盈地答应了。便听朱祐樘又道:“三月也未必不能热闹些。既然不许你举办宴饮,那便由我来安排罢。年前我便有打算了,正好可吩咐礼部赶紧制定出仪注来。这样的大喜事,宫里怎么也得庆贺一番。”   “甚么大喜事?”张清皎好奇地问。   朱祐樘勾起唇角:“册封。”既然无法封赏岳父,那他便换人封赏罢,这一回总归不会有人拦着了。非但不会拦着,私底下还不知会如何感激他呢!果然,面对封赏时,唯有自家卿卿的反应才最为奇怪。   ************   次日,朱祐樘便在早朝时宣布,他想给余下的五位皇弟行冠礼,准备封王事宜。先前五位皇弟朱祐杬、朱祐棆、朱祐槟、朱祐楎、朱祐枟皆是在先帝重病时期紧赶慢赶举行的冠礼,并且分别被封为兴王、岐王、益王、衡王、雍王。当时,年纪最小的朱祐枟虚岁不过七岁,委实够不上行冠礼的年纪。   虽说皇七子朱祐榰、皇八子朱祐梈、皇九子朱祐橓、皇十子朱祐枢、皇十一子朱祐楷的年纪都不大,尤其朱祐枢虚岁才六岁,朱祐楷虚岁才不过五岁,两人都还没进学。可既然有先帝举行冠礼封王的先例,皇子们的年纪自然不是问题。   “朕已经想好了他们的封号,皇七子封寿王,皇八子封汝王,皇九子封泾王,皇十子封荣王,皇十一子封申王。礼部立刻准备仪注,在本月内举行冠礼,下个月举行封亲王礼。此外,朕还想给几位皇妹都封为公主,目前尚未想好封号,可安排在七月或者八月。”   “……”群臣面面相觑:如此大肆封赏,究竟是为何意?皇帝陛下的心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了?仿佛恨不得多办些喜事来昭显自己的好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高兴坏了,想做点事来庆贺庆贺╮(╯▽╰)╭ 第244章 各宫反应   因有先帝朝的前例, 没有任何人会反对皇帝陛下给五位皇弟封王。倒是有些臣子觉得, 公主们稍稍册封得早了些:以国朝的惯例, 她们通常是在出降前才有封号,受封便意味着已经择选好驸马,婚期将近。可仔细说来,皇二女与皇三女也已经到了能择选驸马的年纪了, 唯独皇幼女年纪较小些而已。将她们一同封为长公主,倒也并无太多不妥之处。   前朝刚提起封王一事, 坤宁宫里的张清皎便知道了此事的始末, 不由得笑了起来:“万岁爷终于得偿所愿, 想必心里应当很高兴罢。这可是两全其美之事, 可该好好筹划一番才好。”虽说她话中的隐喻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都不知晓, 但并不妨碍她们以温柔而又坚定的目光阻止了皇后娘娘继续思索此事。   张清皎实在是拗不过她们,只得叹道:“也罢,等到下午仁和她们姊妹几个过来, 便将此事交给她们练一练手罢。庆贺宴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算是宫内较为庄重的场合了。肖尚宫、沈尚仪,你们可得仔细些辅佐她们。”   “娘娘放心,臣等省得。”肖尚宫等人立即行礼道——只要皇后娘娘不因此事思虑过甚,便是她们辅佐缺乏经验的长公主们时可能会比平日忙碌许多又何妨呢?与其娘娘怀着身子忙碌, 倒不如她们来忙碌呢!   消息很快传到后宫,慈寿宫里的几位太妃自是又惊又喜。皇七子朱祐榰,出自宪庙安妃姚氏;皇八子朱祐梈, 宪庙张贵妃所出;皇九子朱祐橓与皇十一子朱祐楷,皆出自宪庙恭妃杨氏;皇十子朱祐枢,宪庙端妃潘氏所出。   这几位皆是先帝后期较为受宠的妃嫔,然而除了张贵妃之外,其余人与帝后均并不熟悉。先帝驾崩时,她们的孩子年纪实在是太幼小了些,尚且来不及替他们做好安排。当时她们眼睁睁地看着朱祐杬兄弟五人风风光光地封王,心里何其复杂难辨。毕竟,兄长永远都比不上亲生父亲,那时候的她们很难相信尚且不过是少年的皇帝陛下能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职责。   然而,事情往往便是如此出乎意料。这四年的生活令她们意识到,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早已超越了她们的期盼。一位长兄如父,关照着年幼弟妹们的学识与教养;一位长嫂如母,悉心照顾着弟妹们平日的生活与玩乐。   公平地说,便是先帝尚在,也绝不可能比他们夫妇二人更尽心,亦不可能更细心。先帝自然会在合适的时候安排儿子出阁读书,可却不会精心替他们选择适合他们性情与年纪的先生;先帝亦会考校自己的儿子,可却不会关心他们进学时是否有疑难与不适应。此外,先帝不会关注儿女们平日里都拿什么作为消遣,更不会陪他们顽耍说话。   年轻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几乎将弟妹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儿那般关怀,谁都能瞧得出来他们的真情实意。对姚太妃、杨太妃与潘太妃而言,她们早已打消了所有的疑虑。说句不夸张的话,便是她们立时便薨逝了,也不担心自己的孩子没有人照料。因为她们知晓,帝后必定会好好看顾这些孩子。   某间宫殿里,姚太妃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对皇七子朱祐榰道:“哥儿,就算我现在立时便闭眼去了,也觉得能安心了。听说你的封号是寿王……真好,我喜欢这个封号,很适合你。陛下可真是有心了……”   她生养皇七子时有些难产,母子二人的身子骨都有些虚弱。即便这几年尚医局一直替母子俩好生调养,平日里亦是小病不断。因此,姚太妃总是觉得,自己能撑过一年又一年,简直便是难以置信的奇迹。以她的身子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病情加重,说不得便会撒手离开。而在这世上,她最牵挂的自然是她唯一的孩子。   “娘,这种不吉利的话便别提了。”朱祐榰的性情极为安静,在诸位皇子们中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也因着他时常三天两头地病倒,他与同龄的兄弟们都并不亲密。去文华殿进学的时候,也没有合适的伴读会一直随着他。年纪尚幼的他难免会觉得孤单。不过,令他最为高兴的便是,皇兄与皇嫂并未忘记过他,对所有兄弟皆是一视同仁。   “好,不提这些。不过,有一事我必须叮嘱你——”姚太妃低声道,“无论如何,你日后只需好好听陛下与娘娘的话便足矣。记住,这世上除了我之外,唯有他们会真情实意地对你好。便是你舅家,也未必如他们那般会替你着想。”   朱祐榰怔了怔,轻声道:“娘放心罢,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好好听皇兄与皇嫂的话。”他虽年纪尚小,却也知晓这一回许诺的分量。他会用他的一辈子来实现这个许诺,即使困难重重亦是甘之如饴。   张太妃的宫殿里显然更热闹许多,毕竟她生养了三位亲王,不少与她走得近些的太妃与女官都赶紧前来贺喜。张太妃很是大方地接下了所有的礼物,命随侍宫人登记礼单,准备逢年过节时便将同样价值的礼物送还回去。   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们,张太妃以帕子试了试额角,笑叹道:“梈哥儿,你可是赶上了好时候。当年你两个哥哥封王,可没有这么多人前来贺喜,庆贺宴也不过是众人坐在一起说说话罢了。”当年毕竟时间太紧,先帝又在重病之中,即使是庆贺的宴席,众人也并没有多少喜意。眼下便不同了,该大张旗鼓的庆贺之时,皇后娘娘是绝对不会让她们失望的。   朱祐梈眼珠转了转:“那我能不能将张延龄和他哥哥也邀来?还有王家的王钧,我想让他们也来给我们庆贺!”他与张延龄、王钧是交情极为深厚的小伙伴,这种时候自然不希望他们二人缺席。   “宫里的庆贺宴,从来没有让外人过来的先例。”张太妃道,“即使张家兄弟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王钧是太后娘娘的侄孙,怕是也不成。不若你改日单独将他们邀到东五所里去,好好招待他们,如何?”   朱祐梈扁了扁嘴,颇有些失望之色。他到底年纪尚幼,又是被母亲与兄长宠着长大的,自是不明白此时行冠礼封王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迟早都会得到的封赏而已。迟些与早些,好似并没有甚么分别。   旁边的朱祐槟道:“娘可别忘了,皇嫂如今身子重,可不比从前了。祖母、母后和皇兄定然是不舍得皇嫂劳累的,便是有庆贺宴,想来也不会是由皇嫂来安排。”   朱祐楎接道:“听说最近仁和姐姐她们不是一直跟着皇嫂修习如何处置宫务么?指不定这回庆贺宴,皇嫂会交给她们来安排。梈哥儿,你若有甚么主意,便尽早与她们说。指不定她们心情好了,便替你安排了。”   朱祐梈听了,立即多云转晴,眯着眼睛笑开来,转身便往外去了:“我这就去寻大姐姐去!不然要是她们都已经想好了,来不及改了可怎么是好?”说话间,他已经踏出了殿门,兴致勃勃地离开了。   张太妃想将他唤回来,最终却依旧只是张了张口,笑着叹道:“也罢,这毕竟是他的庆贺宴,便由得他去罢。若是仁和拒绝了他,他便不会再心心念念都想着此事了。”说着,她瞥了瞥自己的次子:“瞧瞧你,顺手便将弟弟推给仁和了,一点也不愿替他费心思。”   朱祐楎笑着喊冤:“娘还不知道他的性子么?若是不能让他如愿,他必定每日都念着,谁来与他讲道理都没有用处。倒不如让他去仁和姐姐处问个清楚明白,便是被拒绝了,也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若是连仁和姐姐都治不住他,恐怕也只有皇嫂出面了。”   “这种时候,给皇后娘娘寻甚么麻烦。”张太妃笑嗔道,遂唤了人来准备礼物,给仁和长公主送过去,算作是朱祐梈烦扰了她的补偿。目送下人离开后,她忽然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眼见着你们都行冠礼封王了,再过几年说不得便要择妃成婚了。然后,便是离开京城去就藩了……”   朱祐槟与朱祐楎怔了怔:“娘……”   “罢了,不提此事了。”张太妃道,眼底的湿润到底没有让儿子们见着,“如此喜庆的日子,自然该想些喜庆的事。你们可须得记着,给五位皇弟都准备同样的庆贺礼。若是拿不定主意,便只管来问我。”人人都说生三个儿子是她的福气,可是随着他们的年纪愈来愈大,她便愈来愈觉得这不是福气而是煎熬。   仔细算算,他们在她跟前待的时日,也不过是区区十几载罢了。就藩之后,母子情分便如同断了一般,几乎是终身不可能再相见了。若早想到有这样一日,她倒不如生三个女儿呢。虽说女儿也会出降驸马,但至少都在京城里,想念她们了便能唤她们入宫来陪伴。   另一间宫殿里,杨太妃一左一右揽着朱祐橓与朱祐楷,轻声道:“这冠礼与册封礼虽繁琐,却是极为紧要的。你们可别只顾着顽耍,好好地跟着礼官修习。否则,若是到时候犯了错,可是人人都能亲眼看得见的。”   “娘,先生给我们讲过,二十才行冠礼。为甚么皇兄这时候便给我们安排冠礼呢?我们都还不到岁数呢!”朱祐橓年纪稍大些,但而今虚岁也不过七岁罢了。他是兄弟们里最喜读书的,性情有些一板一眼,所提的问题时常令杨太妃都觉得哭笑不得。   “因为是照着先帝时的惯例来的。你那时候年纪小,大约是忘了,你二皇兄他们五个便是年纪不足而行冠礼封王的。”思来想去,杨太妃只得如此解释了,“至于先帝为何会有此例,我却是不知了。”   朱祐橓思索片刻后,凝重地点了点头道:“那改天我去问问皇兄,皇兄或许知道。”   “去罢,问清楚也好。”杨太妃巴不得他去问皇帝陛下或者其他人,也免得自己一直被他缠着不停地问。与拥有无数个问题的这一个相比,另一个年纪最小的却是懵懵懂懂,只知道顽耍。若是朱祐楷能安安静静地坐上一盏茶,她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想到此,杨太妃禁不住又发起愁来。放任这孩子如此神游下去,正式行冠礼与封王礼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潘太妃听闻好消息后,倒是并未待在自己的宫殿里,而是牵着朱祐枢来到了王太后处,向她请教种种该注意之事。王太后只笑道:“孩子都还小着呢,也无须太过紧张。只需按礼官所言行事,不出甚么大纰漏即可。”   “臣妾担心的便是他不好好跟着礼官学。”潘太妃笑道,“若太后娘娘愿意借出一位女官,帮着臣妾私下好好教一教他,臣妾便更是感激不尽了。”   王太后笑了笑,自然不会为难她,便吩咐自己的亲信女官前去帮忙。郑金莲在旁边轻声对她的直属女官道:“这位潘太妃,是来得最快的呢。”言下之意,便是她觉得潘太妃更懂得世俗人情。相较之下,其他几位倒是有些逊色了。   直属女官勾起唇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待在宫殿里自己先乐一乐才是人之常情,如此适时地赶过来,倒是有些太过冷静了。你有所不知,无论是太后娘娘,或是万岁爷与皇后娘娘,都更喜爱性情真实的人。”   郑金莲愣住了,若有所思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啦~   得给未来铺一铺线先~ 第245章 筹备庆贺   因着皇帝陛下已经说明, 可比照先帝时的旧例行事, 礼部不多时便呈上了举行冠礼与封王礼的仪注。至于三位公主则可稍候些时日, 毕竟是七月或者八月的事,等皇帝陛下亲自想好该给她们取什么封号再说。   仪注既已备好,朱祐榰等便认真地跟着礼官练习起礼仪来。朱祐樘与张清皎曾相携去探望他们,看着几个小家伙认认真真地跟着礼官练习跪拜, 犹带着奶声奶气的嗓音念着那些晦涩的应对辞句,两人都颇有些感慨。   “没想到他们年纪虽小, 却如此懂事。我还以为, 十弟和十一弟恐怕须得有人在旁边哄着, 才愿意一遍又一遍重复这等枯燥的练习呢。”朱祐樘叹道, “这几个弟弟年纪太小, 平日里几乎不曾与他们说过甚么话,我对他们的了解依旧是太少了些。”   “七弟榰哥儿体弱多病,敏感多思, 很是安静。不过,若能有机会玩乐,他总是顽得最认真,毕竟是难得的放松机会。这孩子很希望得到关注,我不过是偶尔与他说过几句话,问了问他的身体与学业, 他之后再见到我的时候,每次眼睛都亮晶晶的。”张清皎勾起唇角。   “八弟梈哥儿性情爽朗,与延哥儿意气相投, 两人的喜好亦是相当类似,好奇心极强,却又有几分执拗。旁人看来,他似乎总是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但对于自己真心感兴趣的事,他便很是耐心。之前他不是养了只狗儿么?听说都是他自己照顾的,喂食、遛狗都很是细心。”   朱祐樘怔了怔,没想到自家皇后对皇弟们竟然如此了解。惊讶之余,他认真而又仔细地听着她继续道:“九弟橓哥儿很喜好读书,在一众皇弟里可谓相当特别。有一回来坤宁宫,见到我的书房时,他眼睛都亮了。还说他也想要一间这样的书房,我已经命人去给他改造了。最近见到他,他还问我书房里该放哪些书,我便拟了书单让人去给他备齐了。”   “十弟枢哥儿被潘太妃管得极严,看起来很是听话,不过日后可很难说了。因为他在顽游戏的时候最不喜欢守规矩,不过若是兄弟们指出来,他倒也愿意改正。应当是平日里被规矩约束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无意识地想尝试着不遵守规矩行事罢。”   “十一弟楷哥儿虽然年纪尚小,但能瞧得出来是一个万事都不太在意的随性脾气。顽游戏是输是赢,他不太在意;便是枢哥儿不守规矩抢了先,他也不太在意。听杨太妃说,他平日里便总是一付神游的模样,想来以后必定是个心大的。”   听张清皎娓娓道来,几乎是对这些孩子如数家珍,朱祐樘禁不住喟叹道:“想不到,卿卿竟然能从平日那些游乐中便瞧出了他们的性情。旁人看他们顽耍,不过是看他们的表现是否有趣,或者暗暗想着是否能分出高下。卿卿却是完全不同,我真不知道你在游宴的时候也会想那么多……”   “只要稍稍注意些便能瞧得出来,根本不用费甚么心神。”张清皎笑道,“当然,我对他们的了解定然不及他们的母亲。能让十弟与十一弟乖乖地重复练习,潘太妃与杨太妃想必确实是用尽了法子。”   “卿卿方才提起,潘太妃对十弟约束得太严格,让十弟觉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让他搬入东西五所去,你觉得如何?”朱祐樘问,“若是离开潘太妃,许是他会觉得好些。如果将委屈与脾气都憋在心里,怕是容易移了他的性情。”   张清皎略作思索:“他的年纪太小了些,又尚未进学。贸然让他搬出来,恐怕潘太妃不会同意。若是让十弟搬出来,十一弟便也须得搬出来才合适些。但以他们的年纪,还是必须有人好好照顾,不知他们的乳母是否能够承担起如此重任来。另外,东西五所剩下的两个院子都尚未收拾出来,还须得些许时日修整。”   国朝的皇子们年幼时是随在母亲身边养育的,等到他们进学的时候,便须得搬离母亲的宫殿,来到东西五所——这是年长些的皇子们所居之处,当初只建了十个院子。历经数代,因着皇子的数量从未超过十位,竟是从未再补建过。   从太宗文皇帝(朱棣)开始算起,即使经过了万贵妃的摧折,先帝活下来的子嗣也是历代之中最多的。朱祐樘正好有十个弟弟,百余年来总算是首次能将这些院子都填满了。但也因如此,有些院子几乎从来没有人住过,还须得好生修葺一番才能住进去。   “如此说来,需要顾虑之事尚且有不少。也罢,改日我问问十弟,看看这孩子有甚么想法。若是他想搬出来,我便请母后去说服潘太妃;若是他不想搬出来,那我们便教他一些法子,让他平日里也可过得自在些。”朱祐樘道。   “皇弟皇妹们都已经多少懂些事理了,他确实可能会有自个儿的想法。”张清皎颔首道,“万岁爷的法子是最好的。咱们可不能因着想着为他好,便擅自替他安排。有些事,还是须得他自个儿拿主意。”   “看来,若咱们的孩儿降生,我们俩对他的教养应当是完全相同的。”朱祐樘笑道,“不会仅仅是严父慈母,或者严母慈父。”   “以万岁爷的性情,哪里能做得了严父?”张清皎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万岁爷最不擅长地便是断然拒绝。即使是来自于亲眷的无理要求,你也总是会顾虑良多。以后咱们的孩子只要在你面前撒撒娇,叫你两声爹,恐怕你转眼便败退了。”   “我已经在积累经验了。”朱祐樘道。他其实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性情,确实做不了什么严父。即使如今孩子并未出生,但每每只要他的目光落在张清皎的腹部,便不由自主地想勾起唇角。尚未出生便是如此了,更不必说孩子出世之后了——想必只要是看到孩子,他的心就是软的。   张清皎挑了挑眉,笑而不语。罢了,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挑战严母慈父模式了。不过,前提是他们二人的教育理念确实很相似,日后在教养孩子方面才不会有分歧。若只是不过度的宠爱,她倒是觉得“慈父”亦无妨;可若是将孩子纵容成了个熊孩子,那她可不能坐视不管了。   ************   三月二十日,顺利地举行了冠礼。及四月二十日,又行了册封亲王之礼。皇七子朱祐榰正式被封为寿王,皇八子朱祐梈被封为汝王,皇九子朱祐橓被封为泾王,皇十子朱祐枢被封为荣王,皇十一子朱祐楷被封为申王。日后在各种祭祀典礼活动中,他们也须得像兄长们那样,履行亲王的职责与礼节了。   姚太妃、杨太妃等虽没有机会观礼,但在孩子前来拜见的时候,亲眼得见了他们穿着玄衣纁裳的模样,眼眶都不由得湿润了。而在张清皎看来,几个小小的孩童穿着那般正式的大礼服,凝着小脸规规矩矩地起跪坐行,颇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或许正因怜惜他们,她特意让仁和长公主准备庆贺宴时,可稍稍松散些。仁和长公主与三位妹妹商量之后,决定将宴席分成两段。前段与长辈们同席,自然须得遵守庆贺宴该有的规矩;后段则在宫后苑内举行,由皇兄皇嫂做东道,庆贺所有皇弟都已经封王。期间,皇幼女提出的想看皮影戏的要求被采纳了,顽捶丸游戏则被无情地拒绝了。   张清皎听了她们的计划后,表示非常肯定:“庆贺宴有既定的规程,咱们倒也不好改。但若是私底下的小宴,便可松快些。捶丸需要场地,不适合这时候顽。不过,我们可以想一些能在宴席上顽的‘文’游戏,诸如射覆之类。”   “射覆好!许久没有顽射覆了!”仁和长公主抚掌笑道,“不愧是皇嫂,随口便能说出好游戏来。也不知皇嫂脑中还有多少游戏,怎么每回安排游宴的时候,都能有些新花样?若是让我来安排,两三次后便全然重复了。”   “听我的表姊妹们说,外头的闺秀们也会顽游戏,不过多数都是‘文’游戏。”皇二女笑道,“而且,日子久了,便觉得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样,实在是提不起劲儿来。”   “‘文’游戏也有许多花样,只是或许她们未曾顽过罢了。”张清皎笑道,“譬如说同样是绘画,我们不是顽过一人添一笔的游戏么?还有定题作画,或者一人画一幅画,让其他人根据这几幅画编故事等等。”   几个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叽叽喳喳道:“那这回我们也可以顽这个……”   “不过,我更希望动静结合,既有‘文’游戏,亦有‘武’游戏。如此,咱们每人都能动一动,舒展舒展身子骨。”张清皎道,思忖片刻,“这回我们不顽投壶了,毕竟投壶都已经顽过许多回了,就来顽一次‘射未覆’罢。”   “……‘射未覆’?这游戏我们怎么都不曾听过?”小姑娘们眼底都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是我胡诌的。”张清皎忍俊不禁,挨个捏了捏她们的嫩脸儿,“我的意思是,将咱们特意准备好的小礼物都打开,标注好签号,做好木制的签牌。而后准备弓箭,箭头须得是钝的,弓也是最小的那种弓,即使力气小也能拉开——若是谁看中了哪样礼物,便拿箭射木制的签牌,射中了便是他的了。若是屡射不中,也可请一位兄长来帮忙。你们觉得如何?”   虽然从未射过箭,但几个小姑娘的目光已经猛然亮了起来:“好!就顽这个!”这是她们首次光明正大地接触弓箭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不知不觉间,连她们自个儿都并未意识到,她们已经被自家皇嫂带得越来越偏了。终有一日,或许她们会成为她们幼时从未想过的奇女子,成为眼下这个时代最独特的几个女人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o(* ̄︶ ̄*)o,游乐场经久不衰的游戏   皇弟皇妹们会喜欢哒   ——————————————————   来不及抓虫,明天来抓,么么哒~ 第246章 庆贺宴席   两三日后, 宫内举行封王的庆贺之宴。许是因数月不曾举行宴饮活动, 又许是这回的庆贺宴并未触动多少人心底那根敏感的弦, 所有人瞧起来都很是高兴。若与当初兴王等册封时相比,显然更热闹了几分。   “皇帝膝下有后,这些孩子也都封了王,我心里挂记着的两件事可算是落在实处了。”周太皇太后对身畔的重庆大长公主叹道, “你当初一直劝着我,所言都很有道理。可惜我当时不知怎地钻了牛角尖, 怎么也听不进去。”   “母后亦是真情实意地替皇帝打算, 想来所有人都是明白的。”重庆大长公主道, 眉眼间带着松快的笑意, “说实话, 我对母后醒悟过来原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本还想着,若是闹出了甚么事,我定要赶紧入宫来调解才好。可当我回过神的时候, 母后竟然便与皇后握手言和了,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呢。”   “甚么‘握手言和’,哪有你这么用词的?”周太皇太后嗔道,“听起来就像是我们曾经开过战似的,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们不过是有些分歧而已,算不得甚么大事。”即使她很清楚这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战”, 她也并不承认。“战火”都未燃起来呢,算什么开战?   “是,是, 是女儿用错词了,还请母后原谅则个。”重庆大长公主笑道,给她斟了一杯茶以示赔礼道歉,“如此,我也能放心些了。不必顾虑宫里,我便能抽出空来,全心全意地替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姑娘好好打算一番了。”   重庆大长公主所说的,是她的幼女,近年正好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但即使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寻得合适的婚配对象亦是极为不容易的。毕竟公主身份虽贵重,但驸马却都只任闲职而已,子女的婚事多少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   “说来,真姐儿也已经十五岁了。”提起外孙女,周太皇太后笑得格外慈爱,“你都有一阵不曾将她带进宫来给我瞧瞧了,莫不是一直拘着她罢?这孩子眼看便要出嫁了,如果眼下不让我好好瞧瞧她,日后可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   “母后这是说的甚么话?便是她出嫁了,只要母后念着她,甚么时候不能将她招进宫里来说话呢?”重庆大长公主道,“我之所以拘着她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怕她那性子冲撞了皇后。皇后眼下身子重,可经不得她那般莽莽撞撞的。”   “姐姐在说真姐儿的事?”嘉善大长公主坐得近些,听得几句话,便笑着转过脸来,“我们家筠姐儿也快到年纪了,我正发着愁呢。”她的笑容略有几分淡,眼底仍然带着淡淡的伤感,与宴席上的喜庆气氛略有些格格不入。   原因无他,她的驸马去岁便重病,经太医院与尚医局多方施救,依旧在年前病逝了。驸马去世之后,她连除夕夜宴都没有参加。这一回尚是她首次出门宴饮,也是因着这是正式的庆贺宴,不得不参加之故。驸马病逝,只给她留下膝下唯一的独女。如今,女儿已经成为了她人生的寄托。虽然今年不过十三岁,但她已经开始暗中替她相看起人家来了。   “是啊,若选了规矩较严的官宦人家,便担心她受委屈。”重庆大长公主拢共也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年纪较长早已成家立业,女儿却是娇养着长大的,怎么替她打算都觉得有些不够,“若是选了勋贵,又觉得怕是家风不够正。若是读书人家,怕是数年都很难出一位十六七岁尚未婚配的少年进士。都说榜下捉婿,又哪里能那么容易遇得着呢?”   嘉善大长公主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是啊,挑来挑去,偌大的京城内,竟然没有合适的少年子弟,头发都要替她愁白了。”   两位大长公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见状,周太皇太后啼笑皆非:“你们见过多少少年郎,便说这种丧气话?旁的不说,大姐儿去岁选驸马的时候,落选的两位少年郎便不错,你们当时不也见过么?若是你们不介意他们曾经选过驸马,两个姐儿也不介意,倒是可以再仔细瞧瞧。”   “他们俩比大姐儿都大着一两岁,怕是与我家的筠姐儿在年纪上不合适。”嘉善大长公主自然不可能说驸马候选人似有些不妥,便委婉地拒绝了。   重庆大长公主在亲生母亲面前自然不会掩饰自己的意思,直接道:“这怕是不合适。大姐儿和真姐儿可是表姊妹,少不了经常来往走动。若是日后见起面来,彼此难免尴尬。即使那两位确实都是人才,我也只能忍痛放弃了。”   “罢了,罢了,你们自个儿去选罢。”周太皇太后也便不与她们出主意了,“选女婿,没有个半年一载甚至是三年五载的,哪里能选出甚么合意的来?”   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再度齐齐地叹了口气,相约着日后一同去给孩子相看人家。毕竟两个姑娘相差三岁,彼此之间也不需要顾忌。如果这家的长子资质一般,反倒是次子更为出色呢?或者这家虽没有适龄的少年,却有亲眷朋友的子弟适龄呢?   张清皎自然不知两位大长公主都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愁。宴席结束时,她笑盈盈地陪着大长公主们行了一段路,与她们提起了仁和长公主的婚期:“定的是来年的三月,这是仁和自个儿挑的日子。正月、二月都有好日子,她偏偏挑了个最迟的,说是那时候小侄儿指不定已经半岁了,还能亲眼看着她出降呢。”   “那时候,她正好十七岁罢。教我说,正该这个年纪出降才是。”重庆大长公主笑道,“若是出降太早,反倒是甚么都不懂。在宫中多待两年,也可跟着你多学些经济庶务之道。若不是真姐儿不适合经常进宫,我还想将她也送到你身边来呢。”   “姑母无须顾虑,尽管让真姐儿进宫就是。便当是上女学堂,早出晚归让人以马车接送即可。”张清皎道。她也曾见过周真几面,这小姑娘很是俏皮可爱,说起话来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很是清清脆脆。   “这……当真行么?”重庆大长公主有些迟疑,“平日我在家里教她经济庶务,她便像是火烧了眉毛似的,怎么都不肯好生学。若是让她跟在你身边,就怕让你为难。”   “那便让她试学一段时日罢。”张清皎道,“如果实在是不感兴趣,也不必勉强。姑母可替她寻一个懂得经济庶务的妈妈日后好好照顾她。如果她感兴趣,便让她随在仁和身边。表姊妹之间教学相长,应当比咱们教她更合适些。”   重庆大长公主听得连连颔首:“就这么办罢。若是她烦扰着你了,我便赶紧将她接回去。”她对女儿知之甚深,深深觉得这番安排更妥当些。平日里女儿进宫都为了顽耍,若是将进宫变成了修习经济庶务这门课业,指不定她便会嚷嚷着不进宫了呢!   “可否让筠姐儿也跟着一起学?”嘉善大长公主忙问道,“我不擅长经济庶务,没甚么可以教她的。她的性情倒是娴静,却与我一样,怎么算都算不明白。若能让她稍有进益,我便很满足了。”   既然要收新学生,那么收一个与收两个并没有任何分别,张清皎自然是颔首答应了。说来,嘉善大长公主家的王筠极少进宫,她们似乎只见过一两面,印象中是位安静不多话的小姑娘。   正经的庆贺宴席结束后,稍晚片刻,朱祐樘与张清皎便领着一群弟妹去了宫后苑。此事他们早已向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禀告过了,两位长辈自然没有不许的,只叮嘱他们可别顽得太晚,莫要耽误明日之事。   “听说这回的宴席是你们安排的?”朱祐杬走在仁和长公主身侧,笑道,“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你们竟然都这般能干了。据说后半程的宴席里还有惊喜?是甚么惊喜?可否先透露一二?”   “既然是惊喜,哪有透露的道理?”仁和长公主笑道,“不过,我保证,别人且不提,二哥必定是会又惊又喜的。”朱祐杬素来是这群皇弟中的核心人物,许多玩乐与游戏都是由他发起的,可见他对各种游戏都颇感兴趣。而今皇嫂又想出了“射未覆”的游戏,能不让他觉得兴奋么?   “如此说来,我便更加期待了。”朱祐杬道,赶紧快走几步,招呼着弟弟们都跟上去。   在他们后头,朱祐樘不急不缓地扶着张清皎,缓步慢行。他们身边围绕着的,皆是甫封王不久且性情颇安静的皇弟。譬如一直想鼓起勇气与皇兄皇嫂说说话的朱祐榰,想问皇嫂自己的书房什么时候能准备好的朱祐橓,以及万事不管只管跟在哥哥后面的朱祐楷,还有本性并非如此却不得不守规矩的朱祐枢。至于朱祐梈,早便欢笑着奔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还说要与二哥比一比,究竟谁先赶到观景殿,谁先见着特意准备好的“惊喜”。   张清皎与每个孩子轻声地说着话,细心地照顾他们的情绪。许是因她有两位年纪相差甚大的弟弟的缘故,她对这些不怎么熊的皇弟们是极为耐心的,也觉得他们每个人的性情都十分鲜明,却都是好孩子。   趁此机会,朱祐樘对朱祐枢道:“枢哥儿,你没有甚么话想对我说么?”   朱祐枢怔了怔,摇摇首道:“回皇兄的话,我没有甚么想说的。”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拘谨。你看其他哥哥弟弟们,与我说话时也从不会如此,不是么?”朱祐樘耐心地道,“虽然你没有甚么话对我说,我却是有不少话想与你说的。待会儿宴席上,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如何?”   朱祐枢到底年纪尚小,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些吃惊,又有些心虚:“……好……”   见状,朱祐樘挑起眉来,暗笑道:他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弟弟见了他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殊不知他虽性情温和,但到底这几年下来已经颇具帝皇之威了。再者他既是长兄,又是皇帝,能不让小家伙紧张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尚未抓虫   老规矩明天抓   欢迎大家一起抓 第247章 始感胎动   初至观景殿时, 里头竟是空空荡荡的, 既不见任何惊喜, 也不见任何准备。朱祐杬怔了怔,使了朱祐梈赶紧回去问清楚,究竟是他们来错了地方,还是宫人的准备出了差错。满脸失望的朱祐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朱祐杬几人便在空空的殿内转了转。   本以为殿内的垂幕后会有什么蹊跷,但他们都掀开瞧了瞧, 也并未有任何发现。兄弟几个皱着眉互相对视一眼:难不成这便是仁和所说的“惊喜”?那这也未免太过“惊喜”了些罢, 皇兄与皇嫂怎会准许她们如此捉弄大家呢?   这时候, 仁和长公主等人才缓步行了过来, 掩口而笑:“你们来得太快了些, 惊喜尚在后头呢。”说着,她身后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前头的人抬着十几张食案,上头摆满了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而后跟着几位太监, 扛着一排盖着幕布的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角落里。   身在皇宫大内中长大,无论什么山珍海味都早已经不足以吸引众人的注意,朱祐杬等人的目光均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排长架上——这自然便是这场宴席给大家准备的惊喜了。可是,眼见着“惊喜”近在眼前,却以幕布覆盖着, 不知里头究竟为何,不少人心里都不禁有些痒痒。   “皇兄,皇嫂, 我们方才已经用过膳了,眼下不饿。”朱祐梈的好奇心最重,年纪又小,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指着那排架子道,“能不能将那幕布揭开,让我瞧瞧里头究竟是甚么?不然,我心里会一直牵挂着它,待会儿恐怕连自己吃了甚么都不知道。”   “不过是为游戏而筹备之物罢了。”张清皎笑道,“方才那样的场合,你们能用多少膳食呢?如今特特地给你们准备这些,才是正经的用膳呢。若是不好好用膳的,待会儿可是不准参加游戏的。”   闻言,朱祐梈纵是有再多的借口,也只能眨巴着眼睛闭口不语了。其余众人虽不似他那般急切,却也只得勉强按捺下好奇心,品尝司膳精心准备的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好不容易熬过了用膳,便到了游戏时间。   被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注视着,张清皎依旧泰然自若:“这回的宴席,并非只是贺七弟他们封王,而是贺你们所有人都封王。故而,万岁爷与我给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些礼物,你们可过来瞧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仁和长公主带着妹妹们亲自将摆满礼物的架子给揭开了。瞧着上头大大小小的各式礼物,几个小的眼睛立时便亮得惊人,朱祐杬等年长些的倒是显得淡定许多。不过当他们看到里头有自己向皇兄求了许久也未能求来的物件后,便是他们再见多识广,也难免立刻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礼物我们可以随意选么?”有小家伙问道,“上头也没有写明是送给谁的呀。”   “可以随意选,先到先得。”张清皎道。她特意顿了顿,见大家都猛地立了起来,遂补充道:“所谓的先到先得,并不是让你们冲过去,那般实在是有失体统。莫急,你们且坐下来,慢慢地听这一回的游戏规则。”   听得“游戏规则”四字,所有人的兴趣越发浓厚了,两眼皆是亮晶晶的,仿佛闪烁着光芒。便听张清皎继续道:“仁和她们待会儿会在这些礼物前放上木制的签牌,而后你们便能去仔细瞧瞧,确定自己心仪的究竟是哪一件。等到所有人都选好之后——”   仁和长公主便又揭开了剩下的两个架子,上头挂着大大小小不同的签牌。皇二女举起她手中的弓箭示意,皇三女则牵着皇幼女拿着宫扇,虚虚地在地上划了一道线。皇幼女奶声奶气地补充道:“立在这条线之外,用二姐姐拿着的弓箭,射中签牌就能拿礼物。”   “先射中者先得。”张清皎勾起唇角,“愈是你们心仪的礼物,极有可能签牌愈小。每人轮流射,直到将所有礼物都取走为止。若是射箭功夫不错的,可以多射几样,送给兄弟姊妹们。即使射箭功夫不如何,也可事后互相交换。大家都听明白规则了么?”   年纪较长的朱祐杬等人自是颔首表示明白,年纪较小的却依旧有些懵懂。于是,张清皎道:“以序齿来排顺序,且女子为先。那便由我们几个给你们示范罢。”说罢,她带着四位皇妹来到架子边瞧了瞧,各自选了不同的礼物,也确认了签牌。   “我选的是一只羊脂白玉裙坠儿,签牌为二十号,上头的花色是海棠。”张清皎道,拿起弓箭,稳稳当当地射出一箭。就见那箭不偏不倚,射在了二十号签牌——旁边的十九号签牌上。场面一时间格外寂静,皇弟皇妹们都纷纷侧首偷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唯有朱祐樘清咳一声,抚掌高声道:“卿卿射中了!”   “……”张清皎瞥了他一眼,笑道,“我便属于射箭功夫不如何的,虽说十九号的花钗并不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但眼下便是我的了。”说罢,她上前将签牌取下来,笑吟吟地放在了自己身前的食案上。   仁和长公主扑哧一笑:“皇嫂倒是将我最想要之物给射走了,罢了,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若我能射中二十号,待会儿与皇嫂交换如何?”   “好啊。不过,你先射中再说罢。”张清皎笑道,“可别小看这个游戏,轻易可是射不中的。”她本以为自己能够射中,但到底是从未练习过,怎么可能一射即中呢?显然,她太高估自己了。   不过,没有准头的绝非她一人而已。仁和长公主四姊妹同样都未能射得心爱的礼物,只能拿走了她们并不感兴趣之物。见自己喜欢的物事落在了姊妹们手中,亲王们也只能寄希望于与她们交换了。   轮到朱祐樘的时候,他随意挑了个签牌较大的礼物,一射即中。但接下来的朱祐杬等人却没有这般顺利了。愈是他们看中之物便愈是名贵稀有,签牌越来越小。他们顶多只能射中别的签牌,甚至是一箭落了空。   如此一轮又一轮后,所有人手中多少都有一份礼物,但却没有一人真正射得心仪之物。但饶是如此,大家的脸上也都洋溢着笑意。尽管拉弓射箭对他们而言颇为陌生,但真正使起来,便懂得了骑射功夫修来的不容易。   到得最后一轮时,张清皎望着那张迟迟没有人射下的二十号签牌,平心静气,抬臂拉弓,仔细瞄准。就在射出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感觉到腹中的孩子轻轻地动了动,小手似乎推了推她的腹部。她不由得怔住了,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皇嫂,射中了!”见她迟迟没有反应,仁和长公主赶紧将签牌取下来给她,“迄今为止,也只有皇嫂射得了心仪之物。皇嫂当真不曾悄悄练习过射箭么?莫不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藏在坤宁宫里练习过许多遍了罢?”   “巧合罢了。”张清皎将弓箭递给她,手轻轻地覆在了小腹上。这尚是她首度感觉到胎动,这种身体内部被推动的感觉非常奇妙。而她也真正有了实感,她腹中孕育着的小家伙正在健康地生长着。   “卿卿,怎么了?”见她自射中之后便若有所思,朱祐樘问道。   张清皎侧首看向他,绽放出了笑容:“无事,回去之后再与万岁爷说罢。”   游戏终是结束了,尽管大家大都未能如愿以偿,但所有人均是意犹未尽。朱祐杬等人强烈提议,将这项“射未覆”游戏作为日后的常备游戏之一,时不时便顽一顽。他们也都暗地里打算,可在闲暇时与伴读们也一起顽,如此无疑更有趣些。而且,伴读们中很有两三个据说对骑射感兴趣的,指不定竞争起来会更激烈些。   “你们想如何顽都无妨,只是须得注意两则——其一,不可耽误学业;其二,不可伤人。这弓箭是特制的,箭头钝且包着棉布,万一有人射偏了也不至于伤着人。你们若想顽,便将这张弓与这些箭都拿过去罢。”朱祐樘点头同意了,却提出了约法二章。   皇弟们自是满口答应,眼底皆是跃跃欲试。到时候,他们定要一雪前耻!   ************   回到坤宁宫后,张清皎斜倚在软榻上,把玩着她刚赢来的羊脂白玉裙坠儿。朱祐樘在旁边端详着他的收获,一方雕着福禄寿喜四神的砚台。倏然,他身边的皇后娘娘轻轻低唤一声,他立即便侧首望过去,就见她的手轻轻覆在微微有些隆起的腹部,满脸惊喜地道:“他……他又动了!”   朱祐樘愣住了,注视着她久久没有反应。许是太过惊喜之故,这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理解她此语究竟是何意。可是,本能的喜悦已经涌上了他的心头,似是完全控制住了他的身体,让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万岁爷……”张清皎牵引着他的手,轻轻地覆在自己腹部,“方才射箭的时候,他便稍稍动了动。这一回已经是第二次了……好孩子,你再动一动如何?让你爹也跟着高兴高兴?”   旁边的傻爹笑呵呵地跟着点点头,终于反应过来:“是啊,快动一动。”   可惜,小家伙对这对傻父母的话置若罔闻,再度变得格外安静起来。帝后二人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到入睡之前,腹中都没有任何动静。朱祐樘小心地侧耳贴上去听,也未能听着甚么声响,不由得略有几分失落。   “无妨,这才刚开始胎动呢,想是他今日觉得有些累了,所以才休息去了罢。等他再长大些,便动得更厉害了。”张清皎宽慰道,“迟早能瞧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显示,最早十六周可以感觉到胎动。   皇后娘娘也差不多十六周了~   ————————————————————————————   抓完虫了 第248章 时日渐长   “动了, 动了, 真的动了!”朱祐樘满脸惊喜地望着自家皇后微微颤动的肚皮, 乐得傻笑起来。此时的他已经全然不似臣子们跟前进退有度的皇帝形象,毫无帝皇的威仪,更像是一位寻常的年轻父亲。   “这一回折腾得久了些。”张清皎轻轻抚着腹部,感觉到里头的小生命仿佛在试探性地动着胳膊腿儿, 精神十足地左挥挥拳右动动腿,禁不住笑道, “这般能折腾, 可不像是小姑娘, 该不会是个顽皮小子罢?”   “是么?说不得是个顽皮的小姑娘呢?”朱祐樘笑道, “无论是女儿还是儿子, 我都很欢喜。”虽说这一胎若是长子,对他们而言意义非凡——既能稳固他的帝位,亦能稳固皇后的中宫之位。但万一并不是, 先开花后结果亦是好兆头。只要他与皇后能有孩子,还愁无法生出儿子来么?   “臣也觉得像是小皇子。”旁边侍立的肖尚宫道。她笃信言语在冥冥之中是有力量的,只要每日都说是小皇子,那娘娘生出的也定然是小皇子。因此,她从来都言必称小皇子,更不许任何人在娘娘跟前提起生皇女来。虽说皇女也极好, 但对于万岁爷与娘娘而言,嫡长子的诞生自是与众不同一些。先有皇子再有皇女,凑个好字才是最适合的。当然, 若能再有一两个好字便更是多多益善了。   “老奴觉得,看着也像是小皇子。”怀恩笑道,“听说李宫医会相男女,不如唤了她过来仔细替娘娘瞧瞧?”李宫医是传承好几代的产婆,在产术方面有独到的见解,据说判断孩子的男女也几乎是从未失手过。   朱祐樘思索片刻,摇摇首道:“不必了。便是李婆婆,也提过曾有并没有相准的时候。万一相错了,消息已经在宫里传开了,反倒是对卿卿与孩子无益。”他知晓,除去他们夫妇之外,恐怕所有人都一心期待这个孩子是皇子。若是李宫医说这是皇子,怕是众人便会一片欢腾了。   可若是万一卿卿到时候生出了皇女呢?得知这个消息时,宫中所有人又该会如何失望?心里又会怎么想?明明即使是女儿亦是大喜,可若是其他人话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失落,是对卿卿的不满,他只会替她们母女二人觉得委屈。   “是老奴考虑不周了。”怀恩躬身道,“还是万岁爷想得周到。”   “瞧,连你们都这般心急,更不必提祖母和母后了。”朱祐樘道,“不过,卿卿尽管安心便是了,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同样疼爱。咱们之前也说过,儿子肖母、女儿肖父,若能生出一个长得像我的女儿,定会成为咱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张清皎弯起唇微微笑了:“既如此,万岁爷也别将名字交给礼部取,不如咱们自己想想罢。若是儿子,那便是‘厚’字辈,最后一个字属火行;若是女儿,应当不需要遵循字辈,咱们只管自己取就是。”   “也好。”朱祐樘点点头,“我会仔细翻翻说文解字,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   此后数日间,皇帝陛下得空的时候便待在书房中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他便在宣纸上写满了名字,牵着皇后娘娘细细来瞧。两人对着每个名字仔细推敲,宛如诗人词人字斟句酌一般,竟是久久都不曾定下合适的。   转眼间,五月过去了,六月亦过去了,皇后娘娘的腹部隆起得更高了些。虽从背影上看,她依旧窈窕如旧,可若是转而到侧面与正面,腹部的臃肿之态便怎么也遮不住了。她的衣裳尺寸也一变再变,腰身放得格外肥大,可即使如此,每日穿衣的时候,也总觉得一日比一日更紧了些。   饶是如此,周太皇太后仍是觉得她太瘦了些,殷殷叮嘱她道:“瞧瞧你,四肢纤细,唯独腹部隆起来,便像是个不倒翁似的。十月怀胎哪有不发福的?你可别为了身段刻意控制饮食,反倒是饿着了腹中的孩儿。”   “祖母放心,尚医们开的食单,我每日都照着吃呢。”张清皎笑着回道,“不过,许是我用膳都补在了孩子身上,我自己倒是没有长多少肉。”她确实是照着食单来进膳的,只是严格遵循少食多餐,绝不放纵自己的食欲罢了。更何况,就算她想放纵自个儿,疯狂地思念着前世的川菜与湘菜,如今也不可能寻得着辣椒。当然,孕妇也不适合吃太辛辣之物,但谁让她当初就好这一口呢?   关于饮食,她也已经多次与陆尚医、茹尚医、谈允贤以及李宫医等沟通过了。她们都认为,绝不能进补过度。若是肆无忌惮地饮食进补,让孩子长得太胖,到时候生产便困难了。虽说无论是宫中或是民间,都喜欢“大胖小子”与“大胖闺女”。可这样的孩子,反倒是最容易造成难产。   这个时代并没有足够的医疗条件,更没有西医的剖腹产手术。万一她难产的时候大出血,怕是神仙也难救得了她与孩子。因此,未雨绸缪之下,她便有心仔细控制自己的体重,借此来控制孩子的体重。   眼下尚好,不需要太过严格,孕期七、八、九月正是孩子长重量的时候,她绝不能让小家伙超过六斤。不然,想生他便太费劲儿了。她不确定作为第一回 生产的准母亲,自己能不能熬得过生产的痛苦。   “果真如此么?”周太皇太后将信将疑,特意将陆尚医唤过来给她诊脉。直到陆尚医确认胎息强健后,她才真正放心下来,语重心长地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甚么,只是你尚是首次当母亲,许多事或许都不甚明白。”   “祖母说得是,我确实有许多事都并不懂。不仅眼下,等到生养了孩子后,也须得祖母与母后好好指点我怎么仔细教养他呢。”张清皎道。与以往的胡乱塞人相比,如今的周太皇太后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她从来不会对她抱有太高的期望,自然无论她怎么说,她都可内心波澜不惊地应对。   王太后便不相同了,她能够感觉出来,她对自己的重视与爱护更甚于腹中的孩子。因此,王太后便从来不会觉得她四肢纤细就意味着“饿着了腹中的孩子”,只会觉得是不是她仍有些孕吐,进膳不太顺利。她给她解释自己控制饮食的初衷后,她便点头表示了认同。   至于周太皇太后处,无须解释,只须“应对得当”即可。   ************   不多时便快到七月了,即将再度迎来皇帝陛下的万寿节。   这一次,朱祐樘依旧并未打算大办,仍是免群臣进宫庆贺。宫里倒是筹划着给他办生辰宴,依旧由仁和长公主带着妹妹们一同商量着安排。这一回,参与筹划者除去四位皇妹之外,还有重庆大长公主之女周真与嘉善大长公主之女王筠。   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和参与,两位小姑娘渐渐喜欢上了经济庶务之事。   初时周真只觉得经济庶务是再俗不过的俗事,唯有俗人才会喜欢每日汲汲营营,官宦与勋贵人家的女子本便不该沾染。可在张清皎指明户部是六部除去吏部外最重要的衙门后,她便渐渐转换了想法。   且她发现,宫中所言的经济庶务,绝不仅仅只是收支算账,每日统筹大大小小的事务罢了。与日常的庶务相比,张清皎与公主们反倒更喜欢讨论如何开源、如何节流、如何利用宫里的折旧之物以及多余的人力物力来行善等等,每个问题都值得仔细思索。尽管许多想法似乎都有些天马行空,不可能实现,但仅仅只是想想便足够让人热血沸腾了。总比每日只能说道些家长里短与风花雪月更有意义些。   而王筠对数字并不敏感,打算盘时尤其容易出错。但她其实很聪敏,看过的书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诗词字句更是随时可接上去。张清皎便教她背了九九乘法口决——这其实已经在账房中用得极广了,更重要的是如何列竖试算式,加减乘除大数字等等。   学了这些之后,王筠只觉得以往混乱一片的数字如今都变得清晰许多。从前那些在她看来一片混乱的账目,在皇宫的账本上却一条一条都清清楚楚。她便悄悄地按照皇宫的账本样式,做了自家的账本。嘉善大长公主见她在数字上的领悟与往日几乎是天壤之别,自是无比高兴,特特地去坤宁宫谢过了张清皎。   “皇兄不喜奢侈,故而此次宴席须得控制预算。”仁和长公主道,“虽是贺寿之宴,但与平日的游宴花费应相差无几才是。皇嫂以为如何?”   “只要大家都能高兴些,稍微多出些预算亦是无妨。”张清皎坐在旁边,腹部看着已经相当沉重了,“接下来半年,我只需从月例中拿出些银两来,便足可慢慢填平了。”此时也有预支的说法,但却没有预支之后逐月还款的尝试,因此所有人都觉得格外新鲜,缠着她仔细问了个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  九九乘法口诀是我国古代传下来哒   但是我觉得未必闺秀们都会用,嗯,就算是不会用吧╮(╯▽╰)╭ 第249章 稚气国舅   姑嫂几人说说笑笑后, 张清皎正色道:“此事还须得问过万岁爷。既然是他的生辰, 那便应该参考他的意思来办。否则, 便是咱们给了他惊喜,他心里也未必全然只有高兴。若是他的想法与咱们的安排正好相左,那便有些不美了。”   “只要是皇嫂安排的,皇兄哪有不欢喜的?”仁和长公主掩唇笑道, 眉眼弯弯,“不过, 皇嫂所说的也有道理。便等皇嫂问过皇兄之后, 咱们再仔细筹划罢。或许以皇兄的意思来办, 本便无须耗费太多呢?如此, 皇嫂就不必减免自己的份例了。”   “其实我觉得, 既然是皇兄的生辰,便是稍稍超出些也无妨。毕竟这与寻常游宴不同,咱们这半年的收支较之往年已经不错了。”皇二女道, “以前几乎是堪堪收支平衡,如今应是略有盈余的。”   “是啊,虽说咱们不喜靡费,但该有的排场还是得有。就算再如何,也不能在万岁爷的生辰宴上俭省太多。”张清皎道,“无论如何, 先等我问过万岁爷再说罢。横竖还有将近十日,明日再筹划也来得及。”   议论完此事后,张清皎便又提起了仁和长公主的公主府, 命人将营造法式图铺开来给她们细细瞧。公主府是在某座三路五进的前官员宅邸之上改建的,因着时间充足,如今大体整修完毕,只剩下些许细节之处了。而这既然是公主府,自然需要以仁和长公主的意见为主。   仁和长公主对工部派出的工匠很满意,无论她想加减什么,这些工匠都会兢兢业业地如期完成。这座公主府也从陌生的府邸,渐渐地变成了她最理想的模样。期间,她也数次询问了朱祐樘与张清皎的意见,受益良多。   这时候,一位宫人前来禀报道:“娘娘,两位国舅爷来了。”   “竟已经到了他们下学的时辰了?”张清皎抬起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因是夏末,即使已至黄昏,天空依旧是明亮无比。她们议论得热火朝天,竟是都不曾注意到时辰。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许是见她们如此投入,也并未提醒她们。   “都已经将近傍晚了,那我们便该告辞了。”仁和长公主笑盈盈道,皇二女等人都跟着颔首,纷纷提出告辞。这亦是周真与王筠该出宫归家的时辰了,两人自是行礼告退:“明日再来请教皇后娘娘。”   张清皎不由得失笑:“每回他们过来,你们便都赶紧告辞,仿佛他们俩是洪水猛兽似的。大可不必如此,他们二人已经退避到书房了,咱们将该说的话都说完。”自从她有孕后,张鹤龄与张延龄便来得格外勤快。先前还有些顾忌他人的言论,不敢往来坤宁宫太勤快。如今却是顾不上别的了,只恨不得每日都来瞧瞧姐姐与小外甥才好。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呀。”仁和长公主笑道,牵住皇幼女往外而去。   行至明间时,皇幼女不自禁地看向书房门口,歪了歪小脑袋。这时,书房门口也探出一颗小脑袋,望见她们那一瞬间便又赶紧缩了回去。皇幼女眨了眨眼,问道:“真姐姐,筠姐姐,你们见过皇嫂的弟弟么?”   周真与王筠怔了怔,都摇了摇首。周真是个活泼的性子,若在往日必定会接话顽笑一番,可眼下她都已经开始议亲了,自然须得避嫌。王筠则是个安静的小姑娘,闻言也只是拿眼角扫了扫书房门口而已。   “上回你不是都见过他们俩了么?还觉得他们生得不如皇嫂漂亮呢。”仁和长公主轻笑道,“真妹妹与筠妹妹可与你不同,不会这般好奇。”说着,她亦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书房内,眉头轻轻一动。若是她没有记错,皇嫂的长弟似乎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不知皇嫂有何打算?眼下来看,似乎是个规矩不错的?   待到公主与两位贵女离开后,书房内的张鹤龄拧紧了张延龄的耳朵:“都已经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坤宁宫绝不可没规没矩的。你当公主是汝王殿下(皇八子朱祐梈)么?冲撞了她们,姐姐可是要以宫规处置你的。”   张延龄撅起嘴道:“就许她那时候冲进来看我们,便不许我看看她们么?我也没有甚么恶意,只是想瞧瞧皇幼女是不是会吓一跳……”   张鹤龄生生气笑了:“你比她年长两岁,与她一个小姑娘计较甚么?”   “我的年纪也不大啊。”张延龄捂着被拧疼的耳朵,闷声道,“我记住了,不与她计较就是了。”疼痛的教训自是比训斥更令人印象深刻些,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其实,从他本心而言,他觉得此举算不上太过唐突,毕竟只是小小的顽笑罢了。可谁让对方是公主殿下呢?哥哥说他大错特错,那就算他是大错特错了罢。   随后,张鹤龄还将此事告到了张清皎跟前:“若皇幼女殿下觉得不适,我会押着他给殿下致歉。其他几位殿下许是也受了唐突,但我们不便当面道歉,只能请姐姐代我们致歉了。”他们若是失礼,让几位殿下记在了心里,受影响的绝不是他们,而是姐姐。   “你啊……”张清皎以手指尖戳了戳张延龄的额头,失笑道,“就如鹤哥儿所说的,皇幼女年纪尚小,上回也不过是去了书房瞧了瞧你们,你又何必想着吓唬她找补回来呢?与小姑娘计较,你也不觉得丢脸。”   张延龄闹了个大红脸,他从来不曾与如此年纪的小姑娘接触过,眼下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许是错了,嘟囔着道:“我也没有恶意……姐姐眼下哪里能与人道歉?若需要道歉,也得我自个儿去。”   张清皎勾起唇角,捏着他的脸:“你倒是个有担当的。放心罢,皇幼女可不是这么容易被唬着的,指不定她只是觉得你有些奇怪罢了。回头我给她送些小物件作为补偿,你们二人便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了。日后你们过来时,如果她们也在,便避到外头的庑房里去。避得远些,总归不会出事的。”   张鹤龄与张延龄齐齐颔首。不多时,张延龄转眼就将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姐姐,小外甥最近听不听话?他如果还敢踹你,回头我便教训他!”   张鹤龄听了,有些无语。小外甥欺负姐姐,还用得着他们出头么?姐夫必定捋起袖子就教训上了。况且,他们二人就算是舅父,也不能轻易对未来的太子殿下做什么啊。张清皎倒是掩口笑了:“好,就等着你这个做舅舅的替我撑腰呢。”   这天夜里,帝后轻轻私语时,便提起了万寿节之事。   “我倒是从未想过大办,只需卿卿替我做一碗长寿面便足矣。”朱祐樘道,目光落在自家皇后隆起的腹部上,又赶紧补充道,“若是太过疲惫,便不必做了,待到明年再给我补上便可。”在他的念头里,而今的卿卿可是劳累不得的。若不是他知晓她的性情便是闲不下来的,恐怕早便不让她继续处置宫务了。   “长寿面自是有的,怎么也不能缺了这个。”张清皎笑道,“不过,既然是皇妹们的一番心意,万岁爷不妨领受便是了。我给她们定下了每月游宴一回的规矩,她们都觉得,在你的生辰热闹一番,总比办盂兰盆节好些。”   “既如此……”朱祐樘沉吟片刻,道,“不若将亲戚们都召进宫来,一起热闹热闹。说来,你已经有些时日不曾见到岳父了罢。此外,祖母家的亲眷、母后家的亲眷,以及安置在京中的几位太妃的亲眷,你都不曾见过罢。”   “我爹也是顾忌着言官,所以才想着隔月入宫一回即可。毕竟,无论是祖母或是母后的亲眷,都不曾如此频繁地来往宫中。更何况,爹爹并非内眷,到底有些不合适。”张清皎道,“若你只是因我之故才召见诸亲眷,便大可不必了。”   “也并非仅仅是如此。”朱祐樘道,“一则人多热闹些;二则外戚之间彼此也可稍稍熟悉些;三则有些外戚最近行事太过度,我也想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将其他外戚召进宫来,却偏偏不召他们家,他们应当便懂得该如何行事了。”   张清皎沉吟片刻,颔首道:“既如此,宴席倒是不能像往常那样,安排诸多游戏与大家同乐了。不过,这是万岁爷的生辰宴,按照仪注来布置也是应该的。可稍作变通,不必那般规规矩矩。此外,女眷与男子应当分开……”   “卿卿便不必多想了,让皇妹们安排罢。”朱祐樘打断了她,“以我看,仁和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无须那般事事费心思了。”   张清皎自是知晓,他是生怕她受了累。可他的反应也有些太过敏感了,明明这些事都无须她耗费太多心神,他却偏偏似是觉得她的负担奇重无比似的。“万岁爷放心罢,这事儿我便交给皇妹们来办,时不时过问一二即可。” 第250章 诸般外戚   几日间, 京中所有皇亲外戚便都接到了宫中发来的万寿圣节宴席帖子。有三四户不曾接到帖子的, 忙使人想方设法去宫里问, 以为是出了差错。谁知宫里传来的消息说,竟是皇帝陛下特地与皇后娘娘提起,扣下了他们这几家的帖子。闻言,这几户难免有些惶恐起来, 想想自家最近所做的那些事,顿时便心虚气短了。   且不提没接到帖子的几户如何想着补救他们在皇帝陛下眼中的印象, 接到帖子的众人亦忙不迭地准备起来。到得七月初三那日, 西苑门前停满了马车。有拖家带口十来人一起来的, 也有仅仅两三人的。在小太监的引导下, 分别往西苑南海右侧的乐成殿与中间岛屿上的昭和殿而去。   此次宴席, 内眷们皆在昭和殿,宾客都在乐成殿中。不过,因着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张清皎之故, 无论是谁都须得陆续前往昭和殿拜见。率先过来的便是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周家,林林总总十余人,年长者身上或者拘谨或者傲慢,年轻者则多少都带着几分骄纵轻佻之态。   周太皇太后见了娘家人,自然只有欣喜的。她笑着将年幼的侄曾孙唤到跟前来细细打量,连连赞他们被养得珠圆玉润的。重庆大长公主瞥了瞥母家众人的神态, 眉头不自禁地便攒了起来:先帝对周家从来不吝啬封赏,皇帝也对周家颇为尊重优待。如今看来,丰厚的封赏与尊重已经让周家飘飘然起来, 家风显然已是不正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闹出事来。   而后便是王家人,因王钧与王链身为伴读时常来往宫中之故,王太后见了娘家人倒是很淡定。王家人来得也不多,只五六个人,年轻的只来了王钧与王链而已。两个孩子在文华殿里读了这么久的书,气质自然与寻常的外戚子弟不相同,令宫中众后妃都有些瞩目,暗赞王家果然会教孩子。   再之后便是张家人了,张峦领着张鹤龄与张延龄给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行礼。两个哥儿都生得俊秀,年长些的身量修长、文质彬彬,年少些的精神气十足,连说话的声音仿佛都比父兄更大一些。这两个孩子与王家的孩子相比亦是完全不逊色,张峦也是泰然自若,应对出众,说话间带着几分读书人家的底蕴。   待到这三家的男子都退下后,周太皇太后道:“王家那两个孩子与张家那两个孩子瞧着都不错。听说他们都在文华殿里当伴读?看来当伴读果然是有益处的,学识气度都教养得很出众。不过,怎么伴读里却不见周家人呢?”   “孙媳听说原是有的,不过,后来似乎是病了,便没有再过来了。”张清皎不紧不慢地回道,目光在周家的内眷身上停了停。   一位妇人忙应道:“哥儿原本身体便弱些,每日早出晚归的,没几个月就病倒了。虽说在宫中当伴读是陛下给咱们周家的恩宠,但他实在是经受不得,便只得向陛下说明情况,不再当伴读了。”   “原来如此。”周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虽说文华殿里教他们的都是顶好的先生,但无论如何都该以身子骨为重。若是哥儿喜欢读书,等身子养好些,便给他请个不错的先生在家里教着就是了。”   “太皇太后娘娘说得是,晚辈正有这个打算呢。”   接下来见诸位太妃娘家的亲眷倒也顺利,只是因着这些亲眷出身较低,又是新近来到京城的,故而再也没有出现很是出众的年轻人。等到人都见过了之后,宴席便开始了。此次宴席并非正统的寿宴,不必太过遵循礼节。故而,席间后妃们与亲眷谈笑风生,自是阖家欢喜。   唯有张清皎依旧是独自一人,毕竟金氏并未过来,张家也没有别的内眷了。王太后见状,便将她唤到身边来,不让她孤孤单单地坐着。王家人即使闲聊也并未聊什么特别的话题,不过是晚辈的婚姻子嗣等等罢了。   重庆大长公主与周家人不算投缘,故而只陪着周太皇太后和他们寒暄了数句,便回到了大长公主们的席位上。坐在她身侧的嘉善大长公主忽然道:“重庆姐姐,方才既然已经见过了,你觉得张家人怎么样?”   重庆大长公主怔了怔,不由得瞧了瞧不远处的张清皎:“张家人自是不错的。皇后的父亲是读书人,家里两个弟弟也在宫中伴读,瞧起来应是懂规矩的人家。在外戚中,这样的人家实在是太稀少了。”   “可不是么?”嘉善大长公主接道,“他们家人口简单,府邸里拢共也就住了一家四口,想必日常不会有甚么龃龉之事,也没有争斗抢夺的诸多房头。再者,以皇帝对皇后的宠爱,此前便提起来要给张家封伯,若这回皇后诞下了皇嗣,想必封伯必定是少不了的。”   重庆大长公主越听越有些不像,惊讶道:“难不成,你想与张家结亲?”   “怎么?有何不可呢?”嘉善大长公主愈是思考,便愈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张鹤龄不仅生得俊美高挑,瞧着也是个温雅的性子,年纪上也与筠姐儿合适。瞧瞧咱们之前说什么来着?想寻规矩好些的勋贵人家——张家可不是如此么?一家都是读书人,且眼看着就要封伯了。到得那时候,张鹤龄便是正经的伯府世子了,想与他们家结亲的定是络绎不绝,我还不一定能抢得过来呢。”   重庆大长公主微微皱起眉来:“你说得倒也有道理,可张家如今正有烈火烹油之势……”   “重庆姐姐便放心罢,以皇后的独宠,张家再如何烈火烹油也是应该的。只是,皇后的性情里颇有些谨慎之处,她绝不会纵容自己的娘家。只要张家上下都愿意听她的话,像往常那般低调,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嘉善大长公主道,眼底皆是喜意,“若是不抓紧机会,怕是大好的女婿便会成别人家的了。”   “你去问问皇后罢,她应该能做得了娘家的主。”重庆大长公主道,想起方才所见的张家一家三口。仔细说来,张鹤龄并不是她们所见过的最俊美、最具才华、性情最好的少年郎。可是,偏偏那些少年郎都多少有些短缺之处,而公平而言,张鹤龄应当算是其中家世、人品、容貌、家风都最为均衡的了。   “重庆姐姐也可考虑王家。”起身之前,嘉善大长公主低声道,“那王链虽不是瑞安伯(王太后长兄王源)之后,其祖父现如今却也是中军都督同知(王太后次弟王清)。以皇帝对皇嫂的尊重,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给封伯呢。”   重庆大长公主蹙起眉来,又想起方才所见到的性情稳重、风仪出众的王链。仔细说来,按照她的性情而言,王家倒是比张家更稳妥些。毕竟王家上下都颇具君子之风,且文武兼具,又都深受王太后的影响,阖家都很低调……   唯有这样的人家,乍然得来的富贵才能长久。至于周家,家风实在是堪忧。且不说同姓不繁的忌讳,便是她的女儿不姓周,她也不会将女儿嫁进母家去。如此说来,她也确实该考虑考虑王家,试探着与皇嫂提一提?   这边厢重庆大长公主尚在犹豫之中,嘉善大长公主已经行到张清皎身边。她性情爽朗,丝毫不打算拐弯抹角地打听,径直便问:“皇后,你家大弟弟可说了婚事?看着他也像是十四五岁了罢,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张清皎微微一笑:“他的年纪确实到了,只是目前专注于学业,故而家里暂时并未忙着给他说亲。”张峦也并不是没有提过此事,他眼下又当爹又当娘的,好不容易才在姐姐张氏的提醒下,想起来儿子的婚事问题。可一提到婚事,张鹤龄却并不感兴趣,还拿出要考秀才作为托辞,显然想推迟几年再说。   “专注于学业?这孩子竟是有志于考科举不成?”嘉善大长公主听了,心里越觉得欢喜,“志向远大是件好事,不过,婚事与学业又有甚么妨碍呢?都说成家立业,成家之后才更能全神贯注地立业呢。”   张清皎自是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笑问:“莫不是嘉善姑母替谁来说亲了?如果有好姑娘,倒也并非不能先定下。只是,以我们家的规矩,还是须得小儿女自个儿点头愿意,父母才会答应说亲。毕竟成亲的是他们,唯有彼此都看中了,日后才能过得美满。”   “你说得很是。”嘉善大长公主笑眯眯地道,“眼下也仅仅是我看中了你家鹤哥儿,筠姐儿若觉得不合适,我也只能作罢。”   “……”没想到她竟是为自己的女儿而来,张清皎着实有些惊讶了。倒是旁边的王太后对嘉善大长公主的性情较为了解,接过话道:“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懵懵懂懂的尚未开窍呢,你们也别着急。不妨私下先问一问他们是怎么想的,再看看是否需要安排他们偶遇一回,见一见彼此。”   “这倒是。”嘉善大长公主道,“而且,我也得再见一见鹤哥儿,方能知道他的性情脾气与筠姐儿是否相合。”她如今身边拢共也只有这个女儿了,自然对她的事极为上心。即使看中了张家的家风,看中了张鹤龄的风姿容仪,也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完全确定了。眼下过来与张清皎提起,不过是想询问张家是否有说亲的意思罢了。 第251章 鹤龄说亲   张鹤龄自是不知, 他已经被嘉善大长公主预定为准女婿了。眼下他正在乐成殿里, 跟随着众人一同举杯给朱祐樘庆贺生辰。尽管他年纪尚小, 但形容举止与风度已然与及冠的青年一般稳重了,倒是颇得了些人的青眼。   其中便有王家当家人瑞安伯王源,领着亲孙王钧与侄孙王链过来,名义上是称赞张峦教出了张鹤龄兄弟这般好的孩子, 实则也是借此机会与张家结交一番。毕竟,只要是稍微聪敏一些的人便能意识到, 以张皇后的受宠程度, 周家与王家日后的发展必然都比不上张家。   虽说张家眼下并无爵位, 但封伯甚至于封侯也是迟早的事。只要皇帝陛下有宠幸之心, 给多重的封赏都是有可能的。即使同样身负爵位, 受宠的外戚与被遗忘的外戚的待遇亦是天壤之别。虽说王家是太后亲眷,但王太后并非皇帝陛下的亲生母亲,王家也不可能将自己当成皇帝的母族。在这种情况下, 与张家的来往便尤为重要了。   退一步而言,即使不提张家的身份,单看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便可知他们家的家风不错了。王家最喜来往的便是这样的人家,若换了是周家,他们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绝不会上赶着去亲近。   张峦见瑞安伯亲自过来了,立即起身行礼致歉。瑞安伯于他是长辈,且又身负爵位, 他自然不可失礼。至于王家的结交之意,他倒是也有心回应。早便听女儿说王太后对她颇为照顾,几乎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了。他自然也该对王家投桃报李,才不辜负王太后对女儿的关心之意。   双方既然有意结交,自然谈笑风生,都极为投契。张鹤龄兄弟也与王链兄弟二人低声说着话,而后又一同去给亲王们见礼,给朱祐樘见礼。四人身为伴读,自然与亲王们都格外熟稔,说笑间也可瞧出他们走得很近。   另一边,周家之侧也围满了诸多外戚。见王家与张家都各自“忙碌”,无暇前来攀谈,庆云侯周寿与其弟长宁伯周彧神情多少有些不悦。不过,周家纵然骄矜多年,却也尚且未到连皇太后母家与皇后母家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其他外戚家族都怕得罪周家,王家与张家却并不必小心翼翼至此。   临到宴席结束的时候,王源兄弟三人才带着张峦过来拜见周寿与周彧。彼此之间不过是寒暄几句便罢了,都有些淡淡的。周家是觉得张家既然没有结交之意,他们作为长辈也不可能上赶着去结识张峦;而张峦心里惦记着周太皇太后此前一直咄咄逼人,待周家自然不可能像王家那般亲近。   众人齐齐向朱祐樘叩首行礼后,目送圣驾离开,这才陆陆续续退出乐成殿。张家父子不需等候内眷同行,很快便跟着小太监出了西苑。正要登上马车离开,便遇见一个气喘吁吁奔来的坤宁宫小太监:“国丈爷别忙着归家,皇后娘娘有请!”   张峦怔了怔,便又领着张鹤龄与张延龄去了帝后消夏时在西苑常住的芭蕉园。此时,张清皎正坐在太液池畔的水云榭里,静静地听着戴义抚琴。戴义是当世琴艺名家,琴曲是为一绝,能独享他的演奏,无疑是一种至高的享受。   见父亲与弟弟来了,正巧一曲毕,张清皎便笑道:“多谢竹楼先生。方才抚琴也颇费心神,不如稍稍歇息片刻罢。”她与家人所言之事其实没有什么是不能让戴义知道的,但他年纪也大了,又是一位大家,若让他一直在旁边抚琴,难免有失尊重与关怀。   戴义也知道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抱着自己的宝贝琴施施然地离开了。不多时,他又回来了,与肖尚宫、沈尚仪等分立两旁,听着张家人此时正在议论的事。便听张清皎感慨道:“在我眼里,鹤哥儿一直是个孩子。如今再细细打量,果然已经渐渐长成少年人了。”   因身量抽条而显得有些纤细的张鹤龄清咳一声,接道:“姐姐,我早已不是孩子了。”他一直期待自己能独当一面,成为姐姐的依靠。原以为自己应当已经有些积累,看起来也颇为可靠了,却不想自家姐姐竟然还是将他当成“孩童”?   “我知道。”张清皎掩口笑道,“如今你行事越发稳重了,气度也全然不像是孩子。可每每瞧见你,我依然会想起你幼时的模样。罢了罢了,不提此事了。眼看着你年纪也大了,虽然你有心先立业后成家,但亲事也该上心些了。”从她而言倒觉得无论弟弟什么时候想成婚都无所谓,但如今的世情却并非如此。若是一味我行我素,反倒容易连累长辈们担忧。故而她也只能从众,关怀起了弟弟的婚事。   张峦点点头道:“确实该给他说亲了。如今便相看着,再过两三年或者三四年成婚也不迟。不过,我并非内眷,平日里来往走动的人家也并不多,实在不知该找甚么样的人家比较合适些。不知娘娘可有甚么打算?”   “原本我想着,若能娶一位举人家的女儿便很合适。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既识文断字,一过来也能当家,咱们家的这些事才算是有了着落。”张清皎笑道,“不过,今日我才明白,自己或许是想得太简单了些。”   “我倒是觉得,娘娘所言极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咱们家也高攀不起。”张峦道。   张清皎摇了摇首:“爹爹有所不知,今日嘉善大长公主特意过来问了鹤哥儿,而且是替她的独女来问的。由此可见,以咱们鹤哥儿的人品,配小门小户的姑娘已是有些委屈了。即使与嘉善大长公主这门婚事不成,咱们日后也可将眼光放长些。”   “大长公主的独女……”张峦愣住了,“这门第未免也有些太高了罢?”   “既然她看中了鹤哥儿,便说明鹤哥儿有足够的资格娶如此门第的贵女。”张清皎沉吟片刻,“不过,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家咱们暂时不予考虑。毕竟出身太高的贵女,难免高傲一些,婚后磨合起来或许并不容易。或许亲家还有可能拿门第来压咱们家,这可使不得。”   张峦也很认同:“咱们家本便是小门小户出身,因娘娘之故才得了如今的富贵与恩宠。若从门当户对来考虑,勋贵家的姑娘并不合适,官宦家的姑娘也未必能看得上咱们。倒不如还是从和咱们同样的人家里找……”   “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便是极为不错的姑娘。”张清皎打断了他,“这孩子这些时日都跟着我学经济庶务,性情娴静,聪敏伶俐,我倒觉得若鹤哥儿能娶了她,便是咱们张家的福气了。”更不必提以嘉善大长公主的身份,也不存在“亲家”借着他们张家之名闹出什么事来的可能。   “不过,这孩子再怎么好,也得鹤哥儿觉得合适方能定亲。而且,这孩子也没见过鹤哥儿,指不定看不上他呢。”说着,张清皎勾起唇,“鹤哥儿,你又是如何想的?不若改日你们来坤宁宫的时候,安排你们二人光明正大地见一面?”   张鹤龄皱着眉:“由姐姐来安排便是。”他眼下并没有成家的心思,就算那姑娘再好,到时候他也可以觉得不合适为名婉拒了。况且,那姑娘既然是公主之女,眼光定然是极高的,也未必能看得上他。   “我见过!”旁边的张延龄许是不甘心自己被忽略了,突然道。   见父亲兄姐都齐齐地望了过来,小家伙挺了挺胸膛:“上回我从书房里头往外探的时候,见到了六位贵女。年纪最长的应当是仁和长公主,年纪最幼的是皇幼女,剩下的四人之中定然有一位就是姐姐所说的嘉善大长公主之女了。”   本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来,倒教张清皎有些吓一跳——毕竟,若是他真与王筠见过面,那就是宫规的疏漏了。没想到,他说来说去也不过如此罢了。当初匆匆探出脑袋看的那一眼,大概连人都没有瞧清楚罢。   “那便等娘娘的安排,待他们见过面再说。”张峦道,目光在张延龄身上停了停。他今日尚是第一回 听说,张延龄居然做过那般唐突的事。即使张清皎与张鹤龄都已经教训过他了,他这当爹的也不介意让他的印象更深刻些。   此事商议完后,已是时近黄昏,张家人便告退离开了。张清皎继续听着戴义抚琴,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让张鹤龄与王筠光明正大地见面比较合适。这时候,朱祐樘回来了,陪着她听了一会儿琴,笑道:“竹楼先生的琴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每日抚琴不辍,唯手熟尔。”戴义答道,“只是不知,小皇子究竟喜不喜欢听琴。”   “自然是喜欢的。”张清皎笑道,“每当听琴的时候,他便难得会安静些。”对于她而言,听琴亦是一种胎教。一则可让孩子接受音乐的熏陶;二则她听琴的时候情绪舒缓,很是放松,亦能安抚腹中的孩儿。   “方才我过来时,正好遇见了岳父与鹤哥儿、延哥儿。你难得将他们留下聊天,难不成是发生了甚么事?”朱祐樘问道。   “今日嘉善姑母有意与我们家结亲,亲自来问我了。我觉得筠姐儿是个好孩子,若能将她留作弟媳妇,心里怎么都觉得欢喜。所以,我便赶紧将爹爹和鹤哥儿唤过来商议此事。”说到这里,张清皎一叹,“仔细想想,筠姐儿若是配了鹤哥儿,倒是鹤哥儿高攀了。”   朱祐樘眉头轻轻一挑:“分明是门当户对,如何能算是高攀?嘉善姑母之女,是皇亲,你的弟弟,是国戚,并没有孰高孰低之分。毕竟,筠姐儿并非郡主,没有封号,不过是身份上贵重些而已。以鹤哥儿的人品性情,正是佳配。”   闻言,张清皎轻嗔道:“你这当表兄的未免也太偏帮着鹤哥儿了,对筠姐儿不公平。”无论从谁来说,大长公主之女在身份上都是足够贵重的,虽无郡主之名,却也与郡主没甚么分别了。而张家不过是骤然富贵的外戚,目前尚无爵位在身,门第与身份确实相差不少。而且从两个孩子的品性来说,都是好孩子,并无孰高孰低之分。   “筠姐儿不是有你这位表嫂护着么?我这当姐夫的,也只有护着鹤哥儿些了。”朱祐樘弯起唇角,轻轻地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现在整个心都是偏的~   爱屋及乌,对张家也是极好了   需要说明的是,历史上张鹤龄之妻就是嘉善大长公主之女王氏   话说回来,历史上张家封伯又封侯,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嘉善大长公主才愿意把女儿嫁入张家吧   可惜这王姑娘面对的是个大号熊孩子…… 第252章 双双见面   第二日, 仁和长公主等人照常前来议事时, 张清皎便察觉王筠的神态略有些不自然。嘉善大长公主显然是已经告诉自家女儿看中了谁, 小姑娘见到她的时候难免带着几分羞涩之意,时不时地便出会儿神。   稀奇的是,周真亦是同样心事重重。她性情活跃,平日里话语不断, 时常妙语连珠。可今日却难得沉默了许多,眼角眉梢带着的不是喜意, 而是担忧与不安。也不知她想到了甚么, 还会蹙起眉头来。   仁和长公主自是不知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两人都有些神思不属, 便顽笑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昨日宴席上明明还好好的, 难不成是回去之后发生了甚么事不成?还是你们昨夜齐齐地辗转反侧,都没有睡好?”   王筠怔了怔,点头低声道:“确实没睡好……”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周真愁眉苦脸地道, 已是快言快语地将昨夜重庆大长公主与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我娘昨儿晚上忽然说,她看中了太后娘娘的侄孙王链,觉得他无论人品或者性情都极为出众。她还问我觉得如何——可我能觉得如何呢?我们家与王家素无来往,我从来没见过他,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仁和长公主有些惊讶:“重庆姑母真这么说?可我记得, 王链应该不是瑞安伯的孙子啊。”换而言之,王链家是没有爵位在身的,这也就意味着靠着外戚所得来的官职很难一代又一代传下去。对于周真这位公主之女而言, 这应当算是低嫁了,毕竟外戚的名声比普通勋贵人家还差一筹呢。   “瑞安伯的亲孙并没有适龄的少年郎。”张清皎思忖片刻,“年长些的都已经成婚,年幼的不过七八岁而已。母后的侄孙当中,也只有王链的年纪最合适了。而且,听说他亦是其中最为出众的。”   周真眨了眨眼,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娘娘可见过他?”   “自是见过的。”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瞥了瞥王筠,笑道,“他们兄弟俩与我两个弟弟交情甚是不错,偶尔也会随着过来坤宁宫问安。真姐儿,你想问甚么?身量,长相,还是谈吐与风度?”   周真被她打趣得羞红了脸,但依旧很是勇敢:“都想问……”因是被娇养长大的幼女,她的性情里便没有“不敢”二字,胆气比寻常的少女更足。尤其是攸关自己的人生大事,她自然会格外关心些。   “身量么,在同龄的少年郎里应当算是极为修长了。且他们王家当年是军户,家中有学武的传统,因此他的身形也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长相自是不必说,模样很是俊朗,不然也不可能被选出来当伴读。至于谈吐么,彬彬有礼,言之有物,听说在文华殿里读书也是经常被先生夸赞的。”   随着张清皎仔细的描述,周真双眸中的不安渐渐地消减了许多。她仔细想了想,忽然又问:“那他们家可有……可有纳妾之风?我爹娘相濡以沫,从来没有人能插足他们之间。我也希望自己的相公不纳妾,没有通房……就像,就像万岁爷与皇后娘娘一般……”   张清皎怔住了,几乎要为这姑娘的勇敢而喝彩了。除去仁和长公主之外,这是第二个在她跟前坚定地说,希望自己的相公能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小姑娘。最为关键的是,她与仁和长公主极为亲近,故而她才愿意向她说真心话。而周真却不尽然,即使面对的是不那么熟悉的表嫂,她也依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希冀说出了口。   王筠听了这些话,微微张大了双眸。她似是想到了自个儿,目光闪烁着,轻轻咬了咬唇。便听张清皎沉吟片刻,道:“据我所知,王家虽家风较正,但也并非没有妾室。包括瑞安伯在内,都有庶子庶女。王链的爹亦有纳妾,亦有庶出的弟妹。”   周真有些失望,细想之后道:“即使家中纳妾,若他能坚持不纳妾,也是好的。娘娘能不能替我问一问他,是否能够做到一生只与妻子相守?若不能做到,即使我娘再如何看中他,我亦是不可能嫁的。”   “你何不自个儿去问他呢?”张清皎温和地望着她,鼓励道,“亲口问他,听他回答,岂不是比听我转述更合适些?”   “……也好,娘娘能替我安排么?当他来坤宁宫问安的时候,让我们就在明间里见一面。这些话,我会当面问问他。”周真点头道,眉眼间俱是决意。身为大长公主之女,她绝不会委屈自己过一生。若只能屈就,倒不如独自过一辈子,反而更自在些,不是么?   这时候,王筠也鼓起了勇气,道:“娘娘可否,可否也替我安排一二?昨夜我娘也告诉我了,她已经与娘娘提起了亲事。我思来想去,也想先见一见娘娘的弟弟再说。”她相信,以皇后娘娘的品貌脾性来看,张鹤龄绝不会是什么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更何况,娘已经见过了那张鹤龄,不可能全然看走了眼。可即使如此,她也希望能亲眼瞧一瞧。   仁和长公主、皇二女、皇三女都睁圆了眼,看看周真,又看看王筠:“两位姑母难不成就是在昨儿的宴席上看中了他们?”不然,怎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在外戚当中择婿呢?说实话,虽说周家、王家、张家都是后族,但本质上皆是靠着女儿才得了富贵,怎么也比不上那些传承上百年的勋贵人家,更不必提清正的官宦人家了。   “想来应该是了。”张清皎笑道,“这回宴席是你们一同办的,倒是也与你们有缘了。这样罢,我先派人将重庆姑母与嘉善姑母请进宫来,问问她们的意思。若她们觉得择期不如撞日,就选在今日见罢。另外,王家也需要有位能做主的长辈,不如咱们去慈寿宫见面如何?拜见长辈的时候相见,说起来也并不逾矩。”重庆大长公主的性情与嘉善大长公主不同,定然不会已经风风火火地知会了王家。再者,眼下的世道也没有女方太过主动的道理,即使有意也须得先私下委婉地提示男方一二,由男方出面提亲。   周真与王筠自然没有意见。于是,张清皎便立即使了人出宫,将重庆大长公主和嘉善大长公主都请进宫来,又让肖尚宫去了一趟慈寿宫,与王太后提起了此事。   王太后亦是首度得知,重庆大长公主居然有意自己的侄孙王链。她自然觉得这门婚事不错,见到匆匆进宫的重庆大长公主后,不由得笑了:“链哥儿是个极好的孩子,不过,与你们家真姐儿相比,身份上仍是差了一些。”   “既然是好孩子,身份差些又何妨呢?人品性情都好,便意味着以后定然会有出息,不必指望着祖宗留下来的勋爵过日子。这岂不是比那些不思进取的勋贵子弟,只知靠父祖荫蔽的高官子弟强上许多?”重庆大长公主道,握住她的手,“若是两个孩子都对彼此有意,还希望皇嫂能替他们做主。”   “别的主我做不得,但链哥儿的婚事,我尚是能做得了主的。”王太后道,慈爱地望向周真与王筠,又对嘉善大长公主道,“鹤哥儿亦是极好的孩子,你的眼光极为不错。”她也曾见过张鹤龄多次,瞧出这是个颇有些心思、但心地却甚为不错的孩子。   “既然是皇后的弟弟,定是不错的。”嘉善大长公主笑道。   这一厢,女眷们都已经等在慈寿宫里了;另一厢,张鹤龄兄弟与王链兄弟接到张清皎派人来传的消息后,均呆住了。两个小的倒是满脸兴奋之色,在一旁嘿嘿笑着期待起了未来的嫂子;两个大些的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张公子,王公子,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两位大长公主都在慈寿宫等着呢。”前来传话的坤宁宫小太监道,“既然文华殿已经下了学,不如这便过去罢?总不能让娘娘与殿下们久等才是。”   “好,烦劳这位小内官领着我们过去罢。”王链到底年长两岁,很快便回过神来,微笑着道。张鹤龄也点点头:“多谢提醒,我们这便过去。”   说罢,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落后了小内官几步。这个问:“你们家昨儿也和你提了婚事?是重庆大长公主的女儿?”那个同时问:“你居然被嘉善大长公主瞧上了?昨儿我伯祖父还说,赶紧从我们家里头找个适龄的姑娘出来,想将你定下来做王家的女婿呢。”   “……”张鹤龄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若是顺利的话,我未来也是王家的女婿。”   “可惜此王家非彼王家。”王链轻轻一叹,颇有些惆怅地望着他,“唉,我伯祖父、祖父、叔祖父是真的喜爱你,昨天三人还特意让祖母们好生合计合计。只可惜,我家适龄的妹妹们很是有几个,一时没挑出来,竟然便让嘉善大长公主抢了先。”   “即使想与我们家结亲,也大可不必只盯着我一个。”张鹤龄眉头动了动,看向了旁边乐呵呵的两个小家伙,“这不是还有我弟弟么?且我们张家也并非没有别人了,我们从兄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呢。”   “可那不是都得再等几年么?他们怕是等不及了。”王链摇着首道。   “……此事并非我们能决定的。”张鹤龄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了,我倒是想问问你,对这门亲事有何想法。”   王链挑起眉:“想法?这自然是桩大好的婚事。于我们二人而言,能娶公主之女都是高攀了。且听说这两位皆是在皇后娘娘身边受过教的,定然都不错,总比盲婚哑嫁娶个不知根不知底的好些。此外,须得与你说明的是,直至方才为止,我都不知重庆大长公主竟然替她的女儿相中了我。”   “你不知道?”张鹤龄愣住了,“你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与惊讶?”   “我自然很惊讶,但却无须犹豫。”王链笑道,“若果真不错,太后娘娘自会替我做主。你的婚事,皇后娘娘也会替你做主罢,根本无须你多想。”   张鹤龄这才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想法存在着极大的差别。想到此,他正色道:“这既然是我的婚事,自然须得由我来做主。毕竟这是要与我生活一辈子的妻子,若我觉得不好,还勉强与她成婚,岂不是毁了两人的一生?”   王链颇有些意外地望着他,沉吟片刻:“你说得也有道理……”张家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即使是年轻一辈,亦可替自己的人生大事拿主意。这一点,王家却是远远不如的。不过,这样形容自己的婚事,足可见张家人性情中尚有些天真的一面。这样的天真,如今已经不多见了,真希望日后也不会渐渐消失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第253章 择婿答卷   却说张家兄弟与王家兄弟来到慈寿宫后, 便垂着首向诸位长辈与贵人行礼。此时的慈寿宫正殿内已然乌泱泱地坐了一群人, 王太后、张清皎、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自不必说, 仁和长公主等几位皇妹也在场,此外还有吴娘娘、柏太妃等。   见两位少年郎来了,不少人均是心思各异地打量着他们。周真和王筠悄悄抬眼,看着看着便不由得脸有些红了。她们都是娇养长大的姑娘, 无论性情如何,其实见到外男的机会都极少。如今瞧见正在议亲的对象, 自然难免羞涩难当, 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因着亲事未定, 王太后也并未明说, 只让他们俩过来说说最近的学业进境如何云云。张鹤龄与王链依言走得近了些, 不着痕迹地抬眼扫了扫在场的小姑娘们。坐在重庆大长公主身侧的,无疑便是她的女儿周氏了;而坐在嘉善大长公主身侧的,应当便是她的独女王氏。其余小姑娘皆是公主, 他们绝不可唐突,于是立即收回了视线。   听着两个少年郎说着学业以及文华殿里发生的趣事,周真与王筠听得很是认真。其实这种光明正大的相看反倒是有些拘谨,但这对于皇宫大内的女子们来说,已经是最为“出格”的举动了。连公主都多有盲婚哑嫁的,能在议亲的时候让双方见面已经是极为破例了。   尽管知晓如今的世情, 张清皎却依旧觉得应该支持两个小姑娘的想法。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周真向王链提问显然是不合规矩的。重庆大长公主便是再开明, 也不可能答应。因此,她便稍作变通,浅笑道:“鹤哥儿和钧哥儿看着都有些坐不住了,你们二人便带着弟弟去外头转一转罢。”   “是。”王链与张鹤龄行礼告退,将一脸懵懂的王钧与张鹤龄牵走了。两个小的正懵着呢:他们不是好端端地站着么?正在试图悄悄打量自家未来的嫂子呢,哪里就“坐不住”了?等等,他们还没仔细瞧啊,怎么这便将他们带出去了?   等到他们暂时退下后,张清皎笑着道:“如今才是第一回 见面,彼此之间都不甚熟悉。想来,重庆姑母与嘉善姑母应当有许多问题想问清楚才是。”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瞥了瞥周真和王筠:“这选婿好比朝廷择士,仅仅只是见上几面,其实除了品貌风度之外,根本无法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   “如魏晋那般以品貌风度取士,定然是不妥的。仅仅以品貌风度来择婿,同样也是不妥的。若是不仔细考察一番,如何能得知他们究竟在想些甚么,究竟是否与自家的女儿合适?故而,我觉得两位姑母应当细细想想,将希望他们回答的问题都列下来。之后便让他们二人在庑房里仔细作答,到时候咱们再仔细地看一看他们的答卷,如何?”   闻言,嘉善大长公主噗嗤一声笑了。自从驸马病逝之后,她难得笑得如此轻快:“皇后,科举答卷是为了取士,你这般却是为了择婿,可真是妙极了。不错,既然科举取士用的是出题答卷的方式,那便说明这种方式才能选拔出人才。既然取士用得,择婿又如何用不得呢?”   “原本当面一问一答方能瞧出更多细节来。”张清皎道。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更喜欢“面试”而非“笔试”。毕竟,后世相亲也以见面相处为重。可在这种未婚男女无法见面的时代,必定须得以“笔试”或者说“笔谈”为主。   “但若是如此,他们两个年纪尚轻,面对咱们这么多人,难免会觉得有些紧张。倒不如让他们以平日熟悉的作策论的方式来回答,反倒是松快些。而且,他们的答卷,咱们这些阅卷官也能一起品评。”   “只能由我们二人来问么?”重庆大长公主深知自家女儿的性情,从方才张清皎提议开始,周真便不断地悄悄扯她的衣袖,她实在是有些无奈。“皇嫂与皇后是他们的长辈,应该对他们更为了解些。你们所提的问题,指不定才更加合适呢。”   王太后笑了:“既然如此,那便咱们大家都给他们提问,如何?即使是大姐儿她们,想必也有不少好奇之处。让她们这些小姑娘也仔细问问,说不得能问得更全面些。”她当然也猜到了张清皎的用意,也乐得让小辈们互相了解一些。之所以提起仁和长公主等皇妹,自是替周真与王筠稍加掩饰。   于是,慈寿宫的宫女们都取来了笔墨纸砚,每人跟前都放着雪白的宣纸。张清皎简单地写了两个关于未来打算的问题便收了笔。王太后的问题也很简短,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的问题可就多了。仁和长公主等几位皇妹都深知避讳的道理,宣纸上甚么都没有写,唯有皇幼女在上头涂鸦画了一幅图。   周真细细思考后,依旧决定将她最关切的问题写上了。说她幼稚也好,说她不切实际也好,她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希望王链如实回答。王筠想了想,提笔写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日后她是否能在打理好府中事务的同时,时不时地回公主府探望母亲?母亲只剩下她一个女儿了,她实在是无法放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偌大的府邸之中。   不久之后,这些问题便集合成了两张不同的“策论”卷子。张清皎让沈尚仪各誊抄了一份,拿出去给张鹤龄与王链作答。在外头带着弟弟顽耍的两个少年郎没想到还有一份卷子在等着他们,怔怔地接过了卷子,互相瞧了瞧。   “两位公子可得仔细答卷,待会儿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与大长公主殿下可是要阅卷的。”沈尚仪笑吟吟地道,让小太监送他们俩分别去两间庑房里,给他们的答卷时间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无论他们答得如何,都须得收回“卷子”。   待到她离开后,王链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张鹤龄则禁不住勾起了唇角:“好好答卷就是了。”也唯有他家的姐姐,才会有这么多奇思妙想了。只要想到这是姐姐的主意,他心里便升腾出强烈的绝不可让姐姐失望的念头来。本想着这回须得敷衍行事,之后只说是不合适便回绝这门亲事,可眼下他却有心想好好地答一答这张“卷子”了。   两位从未经历过科举之苦的少年郎便乖乖地进了庑房,开始答起卷来。与科举考试全然不同的紧张之感,让他们渐渐越来越投入了,对每个问题皆是字斟句酌。同时,两人也须得计算好答题的时间,这令他们的表情越发认真起来。   庑房之外,刚到慈寿宫的朱祐樘听闻了此事,便笑着来看他们二人答题。见两人神情严肃,运笔如飞,他摇首笑道:“卿卿果然又使出了妙计。瞧着他们两人如今这般认真,这两桩婚事即使都不能成,于他们也是一次历练。下次说亲的时候,他们怎么也该成熟些了——不像从前,说起亲事来,便仿佛与年轻人毫无干系似的,根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便成亲了。”   “老奴瞧着,两位公子便像是考科举似的,看着很是专注呢。”怀恩笑道。   “人生大事,的确该与考科举一样重视。”朱祐樘道,“若能娶得佳妇、嫁得佳郎,一辈子自是平安喜乐。若是错娶或者误嫁,耽误的不仅仅是两人的一生,更有可能是家族与子孙后代。朕也希望,他们如同朕一样,能够拥有美满的婚姻才好。”   说到此,皇帝陛下想起已经有半日不曾见的自家皇后,便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往慈寿宫寝殿里行去。问候了王太后与两位大长公主后,他很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皇后身边,关心地问道:“如何?这半天孩子没有折腾你罢?”   “哪有万岁爷这般问的?说得就像咱们的孩儿每天都不得安生似的。”张清皎嗔道,手覆在小腹上,笑得格外甜美,“今日他倒是安静不少,就像是在跟着我一起看热闹似的。看来,舅父的婚事他也很关心呢。”   “果真是一遇事才安生。”朱祐樘笑叹道,“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便总想着翻腾几回,一直伸胳膊蹬腿的闹你。”这孩子的性情,果然在胎中便能看出一二了。怎么瞧他都不像是他们俩那般,既偶尔可热闹一些,亦能享受安然静谧。天生就是爱热闹的性子,怕是很难安静下来了。   “嘘,这话可不能说。我还想着是不是能扭一扭他的性子呢。从明日开始,听琴与练字的时间都得适当延长一些,让他也习惯习惯安静的感觉。”张清皎道,“正好此后两三个月都没有甚么太热闹的事,便当磨一磨他的性情了。”   “若真能磨出来便好了。”朱祐樘道,心里暗暗地将之后给自家卿卿准备的热闹事都取消了。本想着怎么也该每月都热闹一回,也给卿卿解一解乏。如今看来,还是卿卿的打算更重要些。至于那些热闹,留待孩子诞生之后再说也不迟。   这厢帝后低低地说着话,另一厢王太后与两位大长公主等长辈都笑看着他们相处,低声地说着话。仁和长公主等几位皇妹已经习惯兄嫂如此亲近了,周真与王筠倒是见得少些,既觉得稀奇又有些羡慕。   不久之后,沈尚仪便取回了张鹤龄与王链的答卷。因朱祐樘在,便先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两眼。看罢后,他略有些讶异,不假思索地道:“既然我来了,那我也来做一回阅卷官如何?他们答得如此认真,若只粗略地看一遍,可能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甚么。”   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表示同意,她们也想仔细地看看这份答卷再说。再者,女儿在眼下的场合不方便说什么话,回去之后还须得看一看答卷,再好好商议一番呢。   张清皎道:“既如此……沈尚仪,命女官将他们二人的答卷誊抄两份,一份交给两位姑母带回家细看,一份留给母后与吴娘娘、柏太妃,原卷由我带回去与万岁爷一同阅看。明日或后日,我们便再仔细商议品评一番如何?”   众人都齐齐颔首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mua,加完啦~   不知不觉到端午节了   大家端午节快乐   记得吃粽子啊 第254章 定下婚事   回到坤宁宫后, 朱祐樘便拿着张鹤龄与王链的答卷, 仔仔细细地与张清皎一起看起来。两张卷子上至少有十个问题, 涉及了诸多方面,两位少年郎却答得极为认真,应当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给出的答案。   “这应该是真姐儿与筠姐儿问的。”朱祐樘挑出了两个画风格外不同的问题。   张清皎微微笑了起来:“真姐儿问得很直率,我倒是没想到, 筠姐儿竟然会对此事有顾虑。回娘家稍稍频繁些又有何不可呢?”   朱祐樘笑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必鹤哥儿应当也觉得此事无妨才是。”两人再看张鹤龄的答案, 果然见他答道:只要家中的事务都打理妥当, 其余时间皆可自由行事。在家中琴棋书画自娱也罢, 准备宴席招待亲友也罢, 外出访友探亲也罢, 进宫回公主府也罢,随意安排即可。   而王链对周真的问题也给出了回答:若能彼此两情相悦,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有何不可?他给出的前提是“两情相悦”, 这也确实符合现实。如果两人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又何来相守至白头偕老呢?   “这些应当是两位姑母问的。”朱祐樘又挑出了几个更详细的问题。问题的范畴包括,平日惯常作何消遣,身边得用的人分别是谁,可曾想过要娶怎么样的女子为妻,婚后是否会给妻子足够的信任与管家的权力, 以及家中长辈是否会过度干涉他们的生活等等。   张鹤龄与王链答得很是详细,每个问题都没有轻忽,甚至都举例来证明自己的说法。若是细细来看, 这些答案也都很实在,并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想来,即使是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看了,亦不会觉得不妥。   “这两个问题,应当是母后与卿卿问的罢。”除去这些日常的问题之外,尚有两个询问未来打算的。一则为张清皎问的,询问他们对未来有何计划与打算;二则为王太后问的,有些微妙的相似,问他们大丈夫当立何业方不辜负此生所学。   朱祐樘笑叹道:“这两个问题,可谓是点睛之笔。两位姑母过于在意细节,反倒是忘了问最重要的问题。幸而母后与卿卿帮她们填补上了,才使这张试卷更有意义。以我看,鹤哥儿与链哥儿答得也很不错,可见他们确实是对未来有打算的。”   张鹤龄答道:希望在三年之内考中秀才,初步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后在准备举人试的同时,仔细钻研经济庶务之事,将家中事务安顿妥当。长远而言,他希望能作为一位精于计算的能臣,入户部为皇帝陛下分忧。   王链答道:既然家学渊源为文武兼修,希望短时期内能入锦衣卫历练自己。通过熟稔锦衣卫的事务,能为皇帝陛下分忧。不过,锦衣卫并非他的最终目标。他日后更想驻守边防,成为一位能够调动兵马的将军,守卫边疆。   “国朝对外戚任官职可有限制?”张清皎看罢后,掩卷轻叹,“他们二人皆是一腔赤子之心,我真希望他们都能够如愿以偿。”据她所知,目前尚没有外戚出身却任实权高官的先例。除非开国之时那些以实权高官的身份与帝皇家联姻的家族——诸如中山王(徐达)便是一门两位实权国公,魏国公一脉居应天府(南京),定国公一脉居顺天府(北京)。   “虽无先例,但也并无祖宗成法有言,绝不许外戚入朝掌握实权。”朱祐樘道,“毕竟,这些年魏国公与定国公便一直是实权高官,亦是外戚。故而,只要有足够的能力,亦能顶得住旁人异样的眼光,缓缓升迁便迟早可实现他们心中所愿。”   “从武应当比从文更容易些罢。”想到言官们从未含糊过的笔刀子,张清皎便不由自主地替张鹤龄担忧起来,“鹤哥儿的想法倒是不错,可若想进户部,不经过科举这条路必然很艰难。可如果等他考上进士,却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了。”   “既然有近路,又何必舍近求远?”朱祐樘挑眉道,握住了她的柔夷,“只要鹤哥儿能考中举人,便可安排他入户部任职缺。毕竟眼下也不乏举人出身的官员,只是升迁得格外慢,且几乎都止步于五品罢了。可鹤哥儿不同,若是他能力足够,我破格提拔他又有何妨呢?”   “万岁爷也不怕言官弹劾的折子将乾清宫给淹了。”张清皎不禁笑出声来,目光流转间,带着浓浓的信任与依赖,“不过,咱们必须先说好——唯有鹤哥儿能力足够的情况下,才能提拔他。否则,若将他放在重要的职缺上,反倒是耽误了万岁爷与朝廷的事,便是不美了。拥有甚么样的能力,便可做甚么事、任甚么官。你我不过是替他留了一条升迁的路途罢了,不必拔苗助长,亦不必勉强为之。”   “好,听卿卿的。不仅鹤哥儿,延哥儿亦是如此,外戚家的子弟们也皆是如此。”朱祐樘道,“凡真正上进者,便可为官为我分忧。倘若是纨绔子弟,便是求到我跟前来,也只有门荫虚衔一条道。”   取得共识后,帝后二人相视一笑,便将答卷放下了。张清皎又问:“万岁爷今日格外关注这两张答卷,可是有甚么缘故?”   “我只是突然想到,祐杬也已经到该娶妻的年纪了。但我们兄弟之间却从未谈过这些,也不知他对日后有何打算,想娶一位甚么样的王妃。等他就藩,我们可能便再也见不着了。若不趁着如今仔细聊聊,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朱祐樘道。   听他提起兴王朱祐杬,张清皎颔首道:“我这些天正巧也在想此事。说不得等到咱们的孩儿降生之后,祖母与母后就该忙着这件事了。若想选取王妃,便少不得在民间采选良家子。可兴王(朱祐杬)、岐王(朱祐棆)、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的年纪相差也不大,如果每人选妃都采选一回,难免有些过度扰民了。”   “倒也是……”朱祐樘沉吟片刻,“他们之间只差了三岁,三年之间若采选四次,确实不合宜。卿卿是觉得,只采选一次即可?但他们到底年纪差了些,祐棆倒勉强够成婚的年龄,总不能让祐槟和祐楎也都成婚罢?”   “虽然只采选一次,但大婚可照常举行啊。”张清皎笑道,“咱们前几朝不也有采选年纪稍幼的姑娘进宫的先例么?虽说都是给皇帝或太子准备的妃嫔,却也并不意味着不能作为王妃罢?选出的四位王妃,年纪大约也相差三四岁不等。兴王妃可在今年末或明年中与兴王大婚,岐王妃、益王妃、衡王妃可暂居光辉殿,等待大婚。”   “长居光辉殿,怕是有些不妥。”朱祐樘道,“倒不如让她们选完后便回到诸王馆内居住,即将大婚时再入住光辉殿。”这是给亲王准备的王妃,不适宜在宫里住得太久。即使光辉殿一直很特别,也须得注意些才是。   “万岁爷所言极是,倒是我疏忽了。”张清皎道,“那到时候便请祖母和母后派出可靠的女官,在诸王馆里照顾三位王妃。之后雍王(朱祐枟)等选妃也照此办理,相差三岁之内便一起选妃,拢共也只需再选两回就够了。”   “好,到时候祖母和母后提起来,我便与她们商量。”朱祐樘道,回过神来后,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卿卿不是该少操劳些么?怎么又开始耗费心神想这些了?你如今身子越来越重了,还须得好生歇息才是。”   “这些也不过是顺便想了想,不费甚么功夫。”张清皎比他更无奈,“万岁爷难不成希望我甚么都不想?做个木头人不成?”   朱祐樘叹了口气,遂俯身贴在自家卿卿的腹部,低声与孩子说起话来。左右不过是些“你娘怀着你太辛苦,可不许再闹腾她”,或者“你若是想折腾了,便先攒着,等到出世之后,爹陪你一起折腾如何”,亦或者“你娘性子多少有些倔强,爹怎么说她也不愿意听,若你觉得她身子受不住了,便提醒她一二”云云。   张清皎听着听着,只觉得与孩子絮絮叨叨这些的皇帝陛下分外“可爱”。罢了,这些傻爹般的言语便随他去罢,他高兴便好。   ************   两三日后,众人再度齐聚慈寿宫。张鹤龄和王链照旧在请安之后,牵着弟弟出去溜达了。只是他们出去了,他们家中的长辈却都留了下来——王家来的是王链的祖母、伯祖母、叔祖母与母亲,而张家因金氏告病,来的是姑母张氏。   王太后环视众人,笑道:“如何?重庆,嘉善,你们已经看过两个孩子的答卷了,觉得他们怎么样?”   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满意与肯定。她们不仅看过了自家准女婿的答卷,也互相交换答卷仔细看过了。不仅是她们,女儿周真与王筠,以及重庆大长公主的驸马周景、儿子周贤等都瞧过了,也都表示了认可。   于是,两位大长公主都点了点头,夸赞道:“确实都是好孩子。”   “既如此,那这两门婚事——”王太后又望向王家人与张氏,“当可定下来了罢?”   两家都纷纷颔首,这种时候,张清皎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她在坤宁宫召见张鹤龄,低声问他对于此事的打算的情形:“你对这门婚事,当真觉得满意么?”她可还记得呢,当初说起此事的时候,他脸上皆是满不在乎之色,显然是打算将此事敷衍过去了。可这才过了几天呢,他竟然就改主意了?莫非确实是见过了王筠小姑娘后,便对她生出了好感?   张鹤龄思索片刻,回答道:“我觉得她瞧上去面容可亲,性情应当不错。从她询问我的问题便能瞧得出来,她既负责任,又关爱自己的母亲,应该是一位娴静温和的好女子。仔细想想,咱们家如今也需要一位能立得住的女主人。最关键的是,能被姐姐称赞,想来她定有过人之处。若是错过了,怕我日后会后悔。”   张清皎摇首道:“这可是会与你相伴一生的女子,我的称赞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对她的感觉如何。而且,记住了,咱们家不兴甚么纳妾通房,她便是你此生唯一的伴侣,必须慎重作出决定。”   “姐姐放心,既然决定答应这门婚事,便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张家的家风,我也会好生维持的。若是真心喜爱妻子,自然不会想甚么纳妾之事——就像是姐夫和姐姐一样。”张鹤龄笑起来,“我也希望,我与妻子能像你们一般恩爱。”   至少,不要像爹娘那样,彼此完全不理解对方的想法,也不试图去理解,却生生地凑在一起成为了夫妻。最终一个为了保住地位给另一个纳妾,却终究是渐行渐远。他不希望这样过一生,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这样的家庭。   作者有话要说:  抓完虫,加了个小尾巴~ 第255章 公主受封   王家王链与重庆大长公主之女订下婚事, 张家张鹤龄与嘉善大长公主之女订下婚事——消息先后传出之后, 令京城勋贵外戚内眷们都大吃一惊。毫不夸张地说, 绝大多数勋贵夫人都无法理解两位大长公主的选择。就连周太皇太后听说后,也忙不迭地将重庆大长公主召进宫来询问此事。   “母后放心,不仅是我看中了王家那孩子,驸马与贤哥儿也都瞧中了他, 都觉得很是不错。虽然他家暂时没有爵位,但以皇帝的性情, 封爵不过是迟早的事。他是嫡长孙, 爵位日后总会落在他身上的。”重庆大长公主知道周太皇太后最关注的是什么, 自是赶紧将最关键的门第身份问题指了出来。   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 点头道:“你说得是, 皇帝确实不会慢待了王家,封爵或许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不过,京中的勋贵那么多, 传承百年的公、侯、伯也并不是没有,你怎么不往这些人家看看呢?”   “母后,上回皇帝生辰宴上我不是都说过了么?早已经都打听过了,那些人家并没有合适的子弟。若非嫡脉子弟,嫁了旁支才更是自降身份呢。别的不说,王链往后可至少是‘伯’, 且人品相貌俱佳。这样的好女婿,怎么能因他家是外戚而错过呢?”重庆大长公主道。   周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皇嫂的侄孙,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孩子了。唉, 早知你只看人品不看身份,周家的几个孩子便先不成婚了,怎么也得给真姐儿留着才是。无论如何,周家都是自家人,必定会将真姐儿当成自家闺女一样疼爱。王家……到底隔了一层,嫁过去未必会像周家那般自在。”   重庆大长公主自然不会直言,她对母家的行事作风与那群纨绔子弟都是看不上的。她深知,在周太皇太后眼里,娘家人是千好万好,即使她是亲生女儿,她也不可能容她直言周家人有什么不妥之处。因此,她只是笑了笑,道:“母后忘了么?都说同姓不繁,单只都姓‘周’,真姐儿便不可能嫁入周家。”   “明明只是同姓罢了……又不是甚么同族的亲戚……”周太皇太后皱着眉,显然是对这条古训觉得非常不满。顿了顿后,她又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张家,“嘉善怎么突然看上皇后的弟弟了?”   “那也是个不错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进退有度、举止稳重。”重庆大长公主道,“嘉善比我更心急些,自然是不想错过这等好女婿的。”仔细说来,她们最为感慨的是皇帝给弟弟们挑伴读的眼光。若家中还有女儿,指不定她们会将目光放在剩下的那些文华殿伴读身上。纵然其他人身份比不得张鹤龄与王链,但总归也不会太差的。   “婚期定在甚么时候?”周太皇太后又问。   “真姐儿说,仁和比她年长,等仁和出降之后再办婚事也不迟。”提起女儿,重庆大长公主脸上满是无奈与宠溺,“我向皇后打听过了,仁和的婚事定在明年三月。真姐儿的婚期最早也得是四月五月,迟则八月九月左右,端看有没有甚么好日子了。”   周太皇太后听了,笑道:“你啊,真是太宠着她了,竟然连婚期都听凭她做主。既然真姐儿都定在明年,想必筠姐儿应当会再迟两三年罢。如今的小姑娘竟都嫁得这般迟,许是你们都舍不得的缘故。”   闻言,重庆大长公主不由得略有些怅然:是啊,捧在手心里娇养着长大的女儿,谁舍得轻易将她嫁去别人家呢?即使别人家样样都好,定然也比不上自家人更疼爱女儿啊。   ************   同一时刻,张清皎正领着小姑娘们处置宫务。许是因刚口头上订了婚约,无论是周真或是王筠,似乎都颇有些不好意思见到大家。每每望见仁和长公主满是兴味的目光时,两人脸上便都泛起了羞意,扭开身子避开她的视线。   见状,仁和长公主禁不住笑道:“你们俩为何特意避开我?我甚么都没问呢!”   “一看你便有满腹问题……若是不小心与你目光对视了,指不定你便问出口了……”周真嗔道,“好姐姐,专注些罢。咱们可正在核算宫里上半年的账本呢,可是容不得出差错的。你这样三心二意的,皇后娘娘怎么能放心将账本交给你看呢?”   “我看你们才是时不时便出神呢。你们俩经手的账本,我可得仔细再审一遍。”仁和长公主道,转向旁边的张清皎,“皇嫂说是也不是?她们俩看过的账本,可得仔细做好标记,咱们之后再细细地看上两三遍。”   “依我看,你们今日都有些坐不住。你们三个人审核的账本,我都得再看看。”张清皎扶着腰缓缓站起来,笑道,“横竖审核账本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的,今天便给你们放半日假罢。今晚不是乞巧节么?你们正好可商量着去宫后苑里拜织女乞巧。”   “皇嫂不一同去么?”皇幼女歪着脑袋问。   “我身子重,便不与你们同去了。”张清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都去罢。”目送小姑娘们离开,她心中暗叹:她自是不会告诉她们,她对蜘蛛这种动物有种天然的厌惧。自从知道乞巧节要亲自捕捉蜘蛛后,她便觉得自己与乞巧无缘了。从前在娘家时,都是两个丫鬟替她捉蜘蛛的。就算如此,打开装蜘蛛的盒子看蜘蛛结网的那一刹那,对她而言亦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而今总算是当家作主了,她自然不会再为难自己。   待到朱祐樘歇息时回坤宁宫探望,就见自家卿卿正扶着腰,在书房中缓缓地踱步。他瞧了瞧空无一人的东次间,上前扶住了她:“怎么其他人都不见踪影?”   “我给她们放了半日假,让她们去忙活乞巧之事了。”张清皎道,扶着他,“外头日头正烈,懒怠出去散步,便在书房里转一转。方才坐着的时候,小家伙很是不安生,翻来覆去的。如今倒是安静多了,想是知道我在走动呢。”   “真是个不省心的。”朱祐樘笑叹,“每日叮嘱他不许折腾你,他却依然如旧,想是没有将我的话听进耳里呢。”   “他尚未出世呢,哪里能听得懂你在说甚么?等到他一两岁的时候,再给他好好立规矩也不迟。无论他的性情如何,那时候也该懂得何谓规则了。”张清皎道,忽然话题一转,“对了,说来,万岁爷不是打算在七月或八月给皇妹们册封么?”   “卿卿怎么突然想到了此事?”朱祐樘挑起眉,“放心罢,我心里一直记着呢。”   “妹妹们时常来往坤宁宫,我心里自然一直惦记着她们。”张清皎道,“封号已经想好了么?打算甚么时候册封?眼下已经是末伏了,天候虽然已经渐渐凉爽起来,可到底仍是闷热得很。若在这种时候穿上大衫霞帔,恐怕不好受呢。”   “既如此,便将册封安排在仲秋时分罢。钦天监已经算过了,八月二十便是不错的好日子。”朱祐樘道,“至于她们的封号,我已经想好了,卿卿正好可帮我参详一二,看看究竟是否合适。”   “万岁爷不妨说来听听?我记得,咱们国朝的公主封号都是郡县之名罢?”   “不错,我打算给二皇妹封为永康长公主,给三皇妹封为德清长公主,给小皇妹封为仙游长公主。这些封号虽都是郡县名,但其中也有些寓意在。譬如,二皇妹身子稍柔弱了些,因此封为‘永康’,希望她日后身体康健;三皇妹性情娴静温和,因此封为‘德清’,赞她的品性出众;小皇妹有些俏皮,封为‘仙游’,也希望她日后亦能一直如此自在。”   张清皎点头道:“这三个封号都很是不错,万岁爷费心了。”   朱祐樘笑道:“闲暇的时候,我便对着舆图苦思冥想,可算是从中挑出合适的了。”乾清宫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他闲来无事便立在跟前仔细琢磨那些郡县名称。到得如今,已经将所有郡县名称与位置都牢牢地记住了。不过,他并未与自家皇后说,他其实连女儿的封号都已经想好了——   若是这回卿卿生的是皇儿,他便立即给孩子封太子,让他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大统;若是生的是皇女,也不能让她一直被宫人称“皇长女殿下”,同样须得立即册封为公主。   ************   不久之后,礼部便呈上了公主册封的仪注,正式确定了三位公主的封号: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仙游长公主。几位皇女都越想越是喜欢,赶紧来到坤宁宫给皇兄与皇嫂谢恩。张清皎特意给她们放了假,让她们跟着尚仪局的女官练习册封礼仪。仁和长公主作为已经经历过册封礼的过来人,也从旁指导一二。   到底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年长些,只一日便熟悉了所有的礼仪。仙游长公主尚且年幼,颇费了些时日才练习得较为熟稔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册封礼那一日,等到所有步骤都完成之后,小家伙还颇似小大人般舒了口气,低声对张清皎道:“皇嫂,我险些就不想册封了,幸好结束了。”   张清皎啼笑皆非,捏了捏她的脸颊:“放心罢,册封也就这一回,不会再有第二回 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不会用皇n女来称呼了   终于可以用大家的封号啦~ 第256章 筹备生产   除去册封公主之外, 八月还另有一件大事, 令朱祐樘与朝廷上下皆忙碌不已——那便是《宪宗纯皇帝实录》已经修撰完毕。宪宗实录拢共修撰整整四年, 由内阁首辅刘吉担任总裁,礼部尚书丘濬任副总裁,李东阳等不少文采出众的官员都参与了此事。   其实,内阁首辅作为修撰先帝实录的总裁, 都不过是担个名头罢了。毕竟通常首辅都忙碌得很,不似先帝朝的纸糊三阁老那般清闲, 自是不可能真正参与修撰。因此, 刘吉虽是此事的负责人, 但此事的功劳仍是属于丘濬的。对于所有参与修撰的官员而言, 这也是极为重要的资历, 足可作为以后的升迁的凭据。   进呈实录亦有相应的仪注,以表示皇帝对于先帝的孝顺与尊重。按照礼部所定的仪注行礼后,朱祐樘终于拿到了《宪宗纯皇帝》实录一书。他用了几日, 细细地将此书读完,便诏令加封丘濬为太子太保,以示他对此书的赞赏与肯定。   张清皎也略翻了一遍,只觉得没有标点符号的条目看得她有些头疼。以往看的书同样没有标点符号,但她读起来不会这么费劲。最关键之处在于,此书中的条条目目不似《史记》那般有趣, 皆是枯燥无味的一句话,或者还有呈上的折子或者颁发的圣旨原文,令人一点也提不起仔细辨读的兴趣。   皇后娘娘深深觉得, 此书实在不适宜阅读,便索性放下了。横竖这里头对于她的记录也少得可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就连当时作为太子的皇帝陛下,存在感也极其之弱,只是在先帝试图废太子的时候出现得频繁些罢了。   比起阅读这本晦涩的书,此时的皇后娘娘尚有更紧要的事务需要完成——那便是开始筹备生产之事。此时的人们都深信怀胎十月,上至陆尚医、茹尚医,下至谈允贤与李宫医,都觉得她会在十月生产。但皇后娘娘更相信现代科学,觉得应该尽早准备,指不定便会在九月末生产呢?   毕竟,说是怀胎十月,但即使算足了孕期二百八十天,亦是从末次月事时开始计算的。故而,仔细来算,孕期并没有四十周,而应当是三十八周左右。以她的孕梦作为预兆,预产期应是十月上旬。不过,预产期极有可能不准,前后浮动两周都是极为正常的。   准备生产之事,首要的自然是选择在何处生产。对此,张清皎早已有自己的打算。   “娘娘打算在坤宁宫内生产?”肖尚宫有些讶异,“不必准备产室么?臣看过以前的一些记录,通常皇后生产都在坤宁宫之外的某间庑房内,过完月子之后再移回坤宁宫内。毕竟生产时血光太盛……”   “血光太盛又何妨?坤宁宫本便是我的居所,我从来不担心这些。若是在陌生之处生产,产室又狭小,反倒会让我觉得气闷难受。仔细想想,还是我的感觉更重要些,便由得我来安排罢。”张清皎笑道。   肖尚宫与沈尚仪自是没有异议。张清皎便一左一右扶着她们,穿过大书房,来到空空荡荡的西次梢间内:“就将这个梢间布置成产室罢。这里头只需要一张床、一张屏风、一张榻以及两三张供人坐的椅子,另有一个放置替换衣物与铺盖的衣柜。如此,看着应当也轩阔些,不会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肖尚宫点头记在心里,沈尚仪已经开始比划着将这些家具置放在何处更合适些。张清皎接着道:“眼下铺着的地毯全部换掉,露出青石板即可。每日用加醋烧过的水清扫此处,边边角角务必都洒扫干净。”   “九月上旬时,烦劳肖尚宫亲自去库房选取以最新鲜的棉花做成的白棉布,尽量多准备数匹。九月中旬开始,每逢日头好的天气,便将这些白棉布都加醋煮一煮,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天再收起来。置放它们的箱笼也须得用加醋的水细细擦过,同样暴晒之后,才能将它们放进去。”   “等到我发动的时候,你们便让宫人仔细清洗双手,将这些白棉布都铺在褥子上。生产之后,每日都须得置换一回,以保持床铺的洁净。再者,我贴身的衣物、孩子的襁褓都须得经过此煮晒之法之后才能用。”   肖尚宫与沈尚仪均连连颔首,都有些惊讶:娘娘怎么像是什么都懂似的。明明从未生产过,这些事却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们也都曾私下问过陆尚医与谈允贤等女医,想知道到时候究竟该准备些什么。但娘娘的安排,却像是比女医们还更为细致一些。   “西尽间便是月子期间宫人与女医守夜的居所。在里头放两三张榻,放一个小炉子,随时准备熬药或者温热吃食。我在生产前后的吃食,一律不经御膳房,只由司膳女官负责。沈尚仪可在司膳女官中挑出两人来专门负责我的饮食,其余人均不可插手。”   沈尚仪点头应道:“臣明白。司膳女官里正好有擅长药膳调养的,便让她们来负责娘娘产后的饮食罢。不仅仅是月子期间,生产后一两年内,娘娘的吃食都应由她们来打理,直到娘娘的身子彻底恢复为止。”   “无论多久,此事都交给你来安排了。”张清皎看了一眼西尽间内,又道:“这里也须得每日仔细清扫干净些,布置得温馨些。值夜毕竟不好受,若能舒坦些,大家的精神头也会好些。”她与朱祐樘从未安排过人值夜,但月子期间毕竟不同寻常,怎么都须得安排上几个人随时看顾着。   “乳母早就寻好了是么?”回到东次间后,张清皎又问。   “是,臣已经从/奶/子/府所举荐者中挑了三人。”肖尚宫道,“万岁爷与娘娘可从这三人中再挑选两人备用。一人怕是不够,两人正好。”   自从皇后娘娘确诊有孕之后,空闲了几年的/奶/子/府便开始甄选乳母。因着这一回是给好不容易盼来的皇子皇女找乳母,/奶/子/府挑得格外仔细,足足从一两千人中挑中了十人。这十人她初见时都觉得不错,不过,经过连续两三个月的观察后,性情有不足之处的便难免流露出一二了。她便将不合适的都剔除出去,从余下的里头选出了样样都不错的三人,容貌看着顺眼,性格也温和。   “我不打算多用乳母,只挑一个便足矣。”张清皎沉吟片刻,道,“我想亲自哺乳。”   “娘娘!?”肖尚宫怔了怔,忙不迭躬身行礼道,“若是亲自哺乳,怕是于娘娘的身形恢复不利。且哺乳亦很辛苦,小皇子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觉得饿,夜里经常须得起来。以娘娘的身子骨,日以继夜的,怕是熬不住啊。”   “臣理解娘娘对小皇子的慈爱之心。不过,哺乳绝非易事,对娘娘的衣食住行都影响甚深。若是娘娘打算哺乳,不少恢复的药膳便不能用,且饮食须得格外清淡,只能放少许盐,吃起来没滋没味的。”沈尚仪也道。   张清皎眨了眨眼,没想到此时对哺乳的要求竟然这般严格。她在后世便没听说过,哺乳的妈妈不许吃盐的,可见这并不科学。沈尚仪觉得她似乎是有些动摇了,便再接再厉继续说服道:“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娘娘若是因此而熬不住病倒了,岂不是会让万岁爷挂心担忧?到时候小皇子吃不上娘娘的乳汁,须得重新适应乳母的乳水,怕是也不容易。”   “沈尚仪明明从未生产哺乳过,想不到却对此了解甚深。”张清皎勾起唇,笑道,“莫不是这些时日悄悄地找李宫医打听过了?也唯有李婆婆才会说得如此仔细了。不过,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至少须得哺乳半年左右。”   “娘娘——”肖尚宫与沈尚仪还欲再劝,张清皎却对她们摇了摇首,神色间带着坚持:“万岁爷与我既然如同民间夫妻那般相濡以沫,我们的孩子自然也须得以民间普通孩童的方式来抚养。寻常平民女子养育孩子便是亲自哺乳,每日悉心照顾。既然她们都能做到,我有你们从旁协助,哪有做不到的道理?”   “哺乳是母亲与孩子最亲密的接触之一,我绝不会放弃。因为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吃乳母的乳汁长大,渐渐地与乳母更加亲近。”若是不事事亲力亲为,又如何能培养与孩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呢?不仅仅是她,就连朱祐樘也须得适当照顾孩子,父子之情才会更浓厚。更不必说,从科学角度而言,必须尽量以母乳喂养,孩子的身体才会更健康。在没有后世那些配方奶粉,也没有诸多疫苗的情况下,更不应该忽略母乳的作用。   “娘娘三思啊。”肖尚宫依然表示不同意,倒是沈尚仪皱起眉,想起了李宫医与她提过的民间妇人是如何照顾孩子的。她相信,皇后娘娘应该私下也问过李宫医了,才会如此坚持亲自哺乳。毕竟,以张家的家境,娘娘年幼时应当也是有乳母的。不过,是否正因为她是被乳母哺乳长大的,所以才觉得自己与母亲不够亲近……   “我心意已决,稍晚些你们便将乳母带过来罢,到时候我和万岁爷一起挑。”张清皎道,回过首,就见朱祐樘正立在东次间外,深深地望着她。她有些意外,笑道:“万岁爷是甚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人禀报?”   作者有话要说:  熊孩子马上要出世啦~~   这两章过度一下   搓手搓手~ 第257章 即将发动   “是我让她们不必打扰你们。”朱祐樘回道, 快步走到了张清皎身边, 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卿卿,我听见你们方才商议之事了。你确定想自己哺乳,乳母只是从旁协助而已?”   “嗯,此事我已经思索了许久, 觉得唯有如此,我才能真正体会到成为母亲的感觉。纵然会辛苦, 纵然会疲惫, 却也甘之如饴。否则, 生下了他却不能亲自照顾他, 怎么都觉得短缺了几分。”张清皎道, “以前我也觉得由乳母来照顾孩子,自己多少会轻松些。但仔细想想,作为娘亲, 可绝不是每日定时让人将孩子抱过来,招猫逗狗似的逗逗便是了。”   朱祐樘想象着她所描述的场景,不由得失笑了:“你说得有些太极端了。”   “或许是罢。但我总觉得,唯有互相陪伴的时日足够长,且付出的心神精力足够多,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感情才会更亲近。不仅仅是我, 日后万岁爷也须得每日都花些时间陪伴孩子。”张清皎弯起唇道,“时间不必太长,每日半个时辰即可。”   半个时辰其实稍有些短, 但以朱祐樘平日里的忙碌程度,分出这么些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者,除了孩子之外,他们俩仍然需要拥有自己的时间与空间。绝不能因着有了孩子,便全副心神都在孩子身上,反倒是忽略了彼此。   “作为父亲,也绝不是偶尔想起来便将孩子唤到跟前询问功课如何便足够了。”朱祐樘勾起嘴角,“放心罢,每日我至少会花半个时辰陪孩子。剩下的时间,依旧都陪着你就是了。”   两人何等心有灵犀,张清皎的笑容不自禁地越发深了几分:“万岁爷可得记住今日的承诺。不过,便是一时忘了也不打紧,以后我每天都会提醒你。换而言之,亲自哺乳与陪伴孩子亦是我对孩子的承诺,一诺千金,绝不可轻易毁诺。”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便都依你就是。”朱祐樘点点头,示意肖尚宫与沈尚仪不必再劝谏。待女官们领着宫女退远数步后,他方轻声道:“当年在安乐堂时,我母亲生下我后,也曾亲自给我哺乳。不过,因着里头缺衣少食,才一两个月她便没有乳水了,只得用稀米粥将我喂养长大……”   张清皎眼眸微微一动,身体侧了侧,依偎在他怀中。便听他接着道:“我是被母亲哺乳养活的,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如今想起来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时日,依旧会觉得心中温暖。希望咱们的孩子亦能如此,无论何时想起你,想起我们,都会觉得暖意融融……”   “一定会的。”张清皎轻声道,“咱们的孩子,自会与我们无比亲近。”这是他们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他们都爱他,都会好好宠着他,却不会无底线地纵容他。她相信,他必定会是一个好孩子。   “卿卿,你这么早便开始准备生产之事,连我也有些紧张了。当初你确诊有孕的时候,仿佛依然是昨日;可转眼之间,便已经到八月末了。如今你的腹部大得让我有些心惊胆战,总担心你会磕着碰着,甚至是摔倒。”   “这还不算是大的呢。听李宫医说,我的腹部算是偏小的了。仔细回忆起来,确实比我母亲当年怀着鹤哥儿与延哥儿的时候小多了。最后这一个月,应当还会再长一些。不过,我可不希望孩子的身量太大。若是个大胖小子,生出来岂不是格外费劲?”   “是,还是小些好。我也召了李婆婆仔细询问过了,孩子身量小,更容易出生。生头胎的时候本就艰难,孩子太壮实,那便更艰难了。不过,到时候你尽管放心,我会一直守在门外的。若你想见我,我随时都可进产室。”   闻言,张清皎立即摇了摇首:“不,我可不想你进产室,见到我疼得面目扭曲、浑身满是血污的模样。连我都没见过自己的这付模样,怎么可能让你见?若是你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一见到我就想起来,那该怎么办?你待在外头,时不时地与我说说话便够了。听见你的声音,指不定我会觉得连疼痛都减轻不少呢。”   朱祐樘颇有几分怅然与失落:“……我记住的定然不是甚么面目扭曲浑身血污,而是你诞下我们的孩子时,痛苦而又努力的模样……罢了,你若是不希望我进去,那我便不进去就是了,别担心。”   听着帝后私语,立在旁边的肖尚宫与沈尚仪对视一眼:万岁爷便是想闯进产室,她们也会联手将他拦下来的。别的不说,若是太皇太后娘娘知道了,此事绝不可善了。毕竟,让万岁爷遇着“血光”,可不是甚么好征兆。   ************   数日后,张清皎照例去给周太皇太后问安时,周太皇太后特意仔细瞧了瞧她的腹部:“你的身子都已经这般重了,便不必每日都赶过来晨昏定省了。不然,我难免挂心你一路上的安危。若不小心磕着碰着,可怎生是好?”   “不过是散着步过来而已,不妨事的。”张清皎笑着回道,“祖母放心便是,我身边一直围着伺候的人,都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我呢。”就是照顾得有些太细致了,甚至恨不得抬着她走路,她实在是有些不习惯。连晨昏定省的“权利”都需要她据理力争,否则肖尚宫恨不得她从眼下就开始卧床。   “即使如此,你也该少走动些。就这样罢,暂免你的晨昏定省。等到出了月,将身子骨养好了,再带着孩子前来见我也不迟。”周太皇太后道。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心里满是惋惜,面上却依旧不得不作出了感激的模样来:“多谢祖母体恤。”光明正大地出门散步的机会又少了一个,只希望王太后不会也免去她晨昏定省才好。不然,若是成日都只能在坤宁宫里呆着待产,她恐怕会闷坏的。   等到张清皎告退之后,周太皇太后特意将肖尚宫留下来,询问她产室准备得如何了。听说皇后坚持将产室安在坤宁宫内后,她顿了顿,忽然问:“皇帝如今每日依然留宿坤宁宫?皇后坐月的时候,他也要宿在坤宁宫?”   “皇后娘娘曾提过,让万岁爷搬到乾清宫里住。但万岁爷实在是放心不下,坚持留在坤宁宫。也曾经试着分开过一两日,但万岁爷受不住,便又悄悄地搬回来了。”肖尚宫低声回道,“想来,应当是一直惦记着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缘故。”   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本想说些什么,但想起此前与皇帝皇后之间的龃龉,她便难得地犹豫起来。原本按照宫里的规矩,后妃有孕之后,便不该再伺候皇帝,皇帝也不会在她们的宫里过夜。可眼下皇帝与皇后怎么也分不开,她还是别提起让皇帝搬回乾清宫了。不然,皇帝和皇后怕是还以为,她依然打算将手伸过去,给他们身边塞人呢——佛祖在上,她如今已经完全没有这些心思了!   于是,她便勉强转换了话题:“我看皇后的腹部似是有些太小了,陆尚医和茹尚医可曾有甚么说法?眼看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若是在母胎中身量有些不足,是不是该好好地补一补才是?”   “太皇太后娘娘放心,陆尚医与茹尚医隔三差五便会给娘娘诊脉,都说小皇子胎息强健,身子骨健康得很呢。娘娘本便身形纤瘦,想来是显得腹部小些,实则孩子的个头可并不小。”肖尚宫垂首答道,仿佛全然不知周太皇太后的意思似的,“娘娘的膳食也是擅长药膳调理的司膳女官负责的,食单一直是给两位尚医仔细看过的。”   “既然一切安然,那我便放心了。”周太皇太后点点头,道,“皇后一旦发动,你便立刻差人来仁寿宫报信。到时候,我会亲自去坤宁宫外头守着。若不能亲眼确认孩子与她的安危,恐怕我在仁寿宫里待得也不安心。”   “太皇太后娘娘放心,臣定会及时差人禀报的。”肖尚宫道。她并不试着劝谏周太皇太后待在仁寿宫里等着消息,毕竟她深知这一位的性子也是极为执拗的。既然如此看重曾孙,显而易见绝不是能坐得住的。   慈寿宫的王太后亦是同样的意思,对张清皎道:“你发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不在场怎么能成?且到时候定然需要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仁和她们是小姑娘,皇帝又是男子,哪里懂得这些。”   “既如此,那便有劳母后了。”张清皎笑盈盈地道,“有母后坐镇,我心里可安稳多了。”   “我能帮上你的,也唯有如此了。”王太后叹道,“到时候受苦受累的依然是你,谁都帮不上忙。不过,仔细想想,你应当早便在为今日做准备了罢?尚医局的女医们,可是每一位都能帮得上忙的。也唯有她们都在,我这心里才不会觉得忐忑不安。”   “当年筹办尚医局,也确实有为今日考虑的意思。”张清皎坦然地回道,“不过,尚医局筹建也不仅仅只是为此打算而已。只要女医们都来了,这也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对于尚医局的女医们而言,我也不过是身份特殊些的产妇罢了。”   “一切既已筹备妥当,你便只管安心诞下孩子。”王太后温和一笑,“其余诸事都不必忧心,有我和仁和她们在呢。”   “多谢母后。”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发动啦!!   熊孩子终于来了~ 第258章 开始发动   没几日便到了九月中旬, 坤宁宫内外皆严阵以待, 该准备的备产之物都有条不紊地准备妥当了。许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 朱祐樘也不知不觉地紧张起来。每日几乎是隔半个时辰就会派人去坤宁宫探看情况,确定自家皇后是否有发动的迹象。   张清皎啼笑皆非:“放心罢,我若是真发动了,第一个要告诉的便是你。所以, 你只管安心等着就是了,我可不会因着你忙于政务便强忍着不让人去禀报你。你也不必担心某日回到坤宁宫的时候, 就发现我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听得她的保证后, 朱祐樘终于定了定心, 不再频繁派人回坤宁宫了。不过, 他的睡眠却渐渐变得浅了起来。不仅能听见自家卿卿不舒服的低吟声, 还会无缘无故地经常半夜惊醒。每每到这种时候,他必须仔细确认自家皇后并没有发动的迹象,才能安心下来继续入睡。   即将进入九月下旬的时候, 忽有一日,朱祐樘没有去早朝。张清皎醒来的时候,见他坐在床边看书,禁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疑心自己是不是睡过头了。可窗外的天色依旧是往常时的模样,可见此时应该仍是卯时正左右, 她的生物钟仍然很准。   “卿卿没有起晚。”朱祐樘扶着她坐起来,淡定地道,“是我没有去早朝, 告了病假。”   “病假?”张清皎怔了怔,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担忧道,“万岁爷前两天不是刚请过平安脉么?既然觉得不舒服,为何不让太医院院判过来诊脉呢?”在她的印象中,他已经许久不曾生病了,身子骨越发康健了。便是偶尔有些咳嗽,也不过是稍稍着凉罢了,吃几服药就痊愈了。   朱祐樘清咳一声,瞥了瞥她,难得似是有些心虚之状:“不过是忧思过甚,连续数日夜里惊醒,精神颇为不济,无法集中心神而已。只需好好歇息几日就能恢复了,没有必要将太医院院判特意唤过来。”   “换而言之,万岁爷觉得夜里歇息不够,所以有些难受?”张清皎挑起眉来,似笑非笑道,“如此说来,都怪我耽误了你歇息。不如这几日我们分床而眠如何?我叫人将东次间的长榻铺设得柔软些,每夜万岁爷可在卧榻上好好休息。”   朱祐樘立即摇了摇首:“若是分床而眠,我恐怕更是睡不着了,时时刻刻都担心卿卿,只恨不得隔半个时辰便去床边探看你。”他说歇息不好所以告了病假,可不是为了让自家皇后与他分床,而是打算陪她几天。为何卿卿这一回没有与他心有灵犀呢?   “即使这几天歇息过来了,精气神也养足了,夜里休息不够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啊。”张清皎弯起唇来,扶着他缓缓地站起来,手轻轻地托住高耸的腹部,“我可是在为万岁爷解决后顾之忧呢。”   “没有甚么值得卿卿费心思的,我不过是想歇息几日,顺带好好陪陪你罢了。”朱祐樘道,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心思,“你都已经临近生产了,之后便要坐月,咱们至少须得有一两个月无法时时相见。我便想着,趁着这几天可须得与你寸步不离才好。”   张清皎禁不住笑了:“依我看,万岁爷是想好好陪陪我,顺带歇息几天罢?还特意告病不上朝,若是让大臣们知道了,心里还不知会怎么想呢。”该不会将她当成是奸后,刻意诱导勤奋的君王变得懒怠起来罢。   “随他们如何想都无妨,横竖最近没有甚么要事需要处理。有内阁在,即使突发紧急之事,也可随时来坤宁宫求见,不会耽误事的。”朱祐樘道,望着她洗漱梳妆,又禁不住轻叹,“仔细想想,这几年来,若非除夕与上元时,我也从未连续陪伴过卿卿几日。”   “并非时时刻刻不分离才是陪伴。”因是孕期,张清皎并未盛妆,只是梳了松松散散的堕马髻而已。她回首一笑,明眸中带着愉悦之意:“我们朝朝暮暮都相见相守,我已经很是满足了。且每一旬的休沐之日,万岁爷不是也都整日陪着我么?”   “卿卿觉得,这便已经足够了?”朱祐樘皱眉道,“可我觉得不够。尤其你现在是双身子,我真恨不得将你随时带在身边才好。若你能像之前那样留在乾清宫西暖阁里,我又何至于挂念至此呢?”   “归根究底,万岁爷还是不放心我和孩子。”张清皎道,牵着他的手来到东次间的长榻上坐下,将他的手覆盖在自己的腹部。腹中的小家伙仿佛感觉到了熟悉的温度,立即拿小拳头小脚丫在里头轻轻地推打起来,精神十足。“你看,他如今好着呢,我也好着呢。”   朱祐樘闷闷地道:“即使你们如今好好的,但万一发动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呢?若是我来不及见着你,你就被送进了产室,所有人都拦着我去探望你呢?我只希望,你诞下咱们的孩子时,我能离你近些。”   “你放心,若不见着你,我是绝不会去产室的。”张清皎保证道。   朱祐樘仔细想了想,摇首一叹:“你还是去罢。都听女医的,让你进产室便进去,无须顾虑我。若是因为等着我过来,反倒让你和孩子遇上了危险,那我怎么也无法原谅自己。一切以你们为重,不——以你为重。”   目光流转,张清皎又问:“那,万岁爷想告几日病假?一直等到我发动的时候么?可我也不知甚么时候小家伙就想出来了,有可能是这个月末,亦有可能是下个月初。若是他还想待得久些,指不定下个月末亦有可能。万岁爷可不能连续告十几日或者一个月的假罢?”   “……”朱祐樘一时有些无言以对了。他当然知道,告病假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绝不可能持续太久。否则,群臣定会怀疑他突然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指不定朝内朝外都会人心惶惶起来。毕竟,他一向勤于政务,即使有些小病小痛都不曾中断上朝与处理政务。谁都不可能想象得出,他居然会为了陪自家皇后生产而告了病假。   张清皎握紧他的手,低低地笑了起来:“既然已经告了病假,那便休息两三日再说罢。以我看,每旬只休息一日,也确实有些歇息不够之感。这两三天,万岁爷便好生地养一养精神。若是咱们的孩儿等不及了,指不定真想着出来呢?”   闻言,朱祐樘双眼微微一亮。他还以为,自家卿卿会劝自己明日便去上朝,绝不能怠慢政务呢。果然,她比谁都更能理解他的想法。“其实前天夜里,我梦见咱们的孩儿了。他生得肉墩墩的,手扯着我的衣裾,脆生生地问我‘爹爹,你怎么都不多陪陪我’?我将他抱起来,心里实在觉得愧疚,所以才想告病假陪陪你们母子俩。”   “你梦见他了?”张清皎对他的梦很是感兴趣。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世上有这么多不科学的事,指不定这个梦同样是预兆呢?   朱祐樘仔细回忆着,将梦中所见的景象一一与她描述出来:“看场景应当依然是坤宁宫,他大概两三岁左右罢。卿卿仿佛是坐在这张榻上,正笑看着我们。小家伙说话的时候,你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似乎有些黯然……”   肖尚宫与沈尚仪轻轻抬起手,让司膳女官稍等片刻。望着亲密私语的帝后二人,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这样的时刻,便是她们这等不解风情之人,也不会随意地打扰。横竖只需静候片刻,两位主子便能想起用膳之事了,又何须她们大煞风景呢?   ************   两日后,朱祐樘终于“病愈”,依旧是那位勤政爱民的皇帝陛下。几乎谁都不知晓,他曾经因为私心而暂时放下了政务,专心地陪在妻儿身边。毕竟,在大臣们的印象里,皇帝陛下的身子骨一直有些“柔弱”。   只可惜,这两天他并未等来孩子的降生。他家皇后只是时不时地觉得有些疼,第一回 他还慌慌张张地将女医与太医院院判都唤过来,但诊脉之后他们都众口一词地说“时候未到”。等到第二回第三回的时候,他便只是将自家卿卿搂进怀中,陪伴她一起度过疼痛了。   不过,没等皇帝陛下勤勤恳恳地工作几日,某一天清晨,皇后娘娘便因为腹部疼痛而醒了过来。她在床上躺了片刻,默默地计算着疼痛的频率。这几天她时常会感觉到疼痛,但这种疼痛感持续并不长,而且毫无规律可言。将谈允贤请来后,她也分享了自己当初生孩儿时的感觉:须得等疼痛频繁且规律起来,才算是真正发动了。   皇后娘娘也依稀记得,后世仿佛也是如此计算产程的。因此,一直等到疼痛确实频繁起来后,她才淡淡地唤道:“肖尚宫,沈尚仪,先去将谈娘子请过来,再请陆尚医、茹尚医与李婆婆。”   “娘娘!是,是发动了么?”肖尚宫与沈尚仪忙来到床前,仔细查看她的神色。   “应该是罢。”张清皎脸色略有些苍白,勉强一笑,“将我扶起来,准备热水沐浴。”   “娘娘,这个时候沐浴,是否有些不妥?”肖尚宫犹豫道。   “之后一个月内都无法沐浴,自然须得痛痛快快地先洗浴一回。”张清皎道,“否则,我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家伙要出生啦~~   历史上皇帝陛下也做出过装病陪娘娘生孩子的事儿,只是看叙述好像没等到那一天?   o(* ̄︶ ̄*)o,特意陪产,真是个好男人啊~ 第259章 焦急等待   同一时刻, 朱祐樘正在御门听政。不知为何, 今日他自上朝的时候开始, 便莫名觉得有些烦躁,很希望能尽快结束。但许是他前两日“告病”的缘故,底下的文武大臣们似是积压了不少话,几乎都是滔滔不绝。连不怎么重要的事务, 他们也能洋洋洒洒地长篇大论许久。   就在兵部尚书启奏,说是吐鲁番在八月时遣了使臣来到肃州, 请求献还哈密城池并且入贡的时候, 朱祐樘注意到何鼎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便又进来在怀恩耳边说了几句话。怀恩微微垂首, 缓步来到他身侧, 低声道:“万岁爷,娘娘已经发动了。”   朱祐樘怔了怔,终于反应过来后, 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担忧,倏然立了起来,打断了兵部尚书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说罢,他转身便离开了,留下一脸茫然的众臣。刘吉脸上还带着几分得意之状呢, 本以为一年前他所献的计策果然有奇效,皇帝陛下必定会褒奖他。却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没听完便走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群臣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陛下此举不同寻常。难不成是宫里发生了什么急事?否则也不至于突然中断上朝啊。就在众人纷纷猜测的时候,谢迁老神在在地对李东阳轻声道:“算算日子,皇后娘娘也该诞下皇嗣了。”   李东阳颔首道:“陛下心系皇后娘娘与皇嗣,如此着急也是人之常情。说来,谁头一次当父亲不是如此急切呢?”当然,寻常人也不会紧张到皇帝陛下这样的程度便是了。   此时,仁寿宫与慈寿宫也先后接到了消息。周太皇太后刚起身,闻讯脸上露出了喜色,催着贴身女官赶紧些。她的亲信女官笑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才刚开始发动呢,不必太过着急。这是头胎,少则两三个时辰,多则十个时辰都有可能。娘娘不妨先进早膳,再缓缓地过去也不迟。”   周太皇太后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生重庆大长公主的时候,也生生地熬了将近一天,叹道:“你说得是。去坤宁宫后,少不得须得守上大半日,还是养足了精神再去罢。陆尚医已经过去了么?”   “回禀太皇太后娘娘,陆尚医已经赶过去了。”   既然有陆尚医在,她还担心什么呢?周太皇太后如此想着,便不急不缓起来。她在用早膳之前,通常会在佛前供香念经。此时正好可给佛祖上香,求佛菩萨保佑皇后顺利诞下皇长子,一切皆顺利。   王太后却没有迟疑,略用了些膳食后,便来到了坤宁宫外。她赶到的时候,正逢朱祐樘的御驾停驻在坤宁宫前。皇帝陛下急得满头大汗,闷头就要往坤宁宫里头冲去,她含笑唤住了他:“听说皇后正在沐浴呢,别着急。”   朱祐樘忙向她行礼:“母后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和你一样,都挂念着她们母子呢,哪里还敢在慈寿宫里多待?”王太后笑道,“不过,一路上便听宫人说起,她坚持先行沐浴再去产室。我便觉得以她的性子,无须我们太过担忧,必定一切都心里有数呢。”   朱祐樘拧紧眉,仍是难掩满脸忧虑:“儿臣依然觉得心中难安。母后请在明间安坐,儿臣这便去瞧瞧她再出来。”无论自家皇后在做什么,他此时此刻都必须见到她安然无恙,心里才能略安稳些。   东尽间内,张清皎坐在浴桶中,忍着愈发规律的疼痛,让云安给她擦洗头发。云安轻声道:“娘娘,发动之前,不是通常会见红么?这两天娘娘并不曾见红啊,奴婢觉得很意外。是否需要谈娘子赶紧进来给娘娘诊一诊脉?”   “不必了,谈娘子曾与我提过,说是‘通常’见红,却也因人而异。”张清皎道,吃力地扶着她立起来,将浑身都擦干净,“肖尚宫,除了谈娘子以外,陆尚医、茹尚医与李宫医都过来了么?”   “回娘娘,三位都已经过来了,正在东次间里等候。陛下也已经退朝回来了,在外头等着娘娘呢。”肖尚宫道,见张清皎走得艰难,便与云安一左一右地将她架住,忧心忡忡道,“娘娘已经走不动了,不若让人抬来肩舆,坐着肩舆前往产室罢。”   “尚……尚可忍受……”张清皎疼得满脸冷汗,却依然坚持自己往外走。毕竟她依稀记得似乎在何处看过,在破水之前,应尽量多动一动,孩子才会降生得更快些。她自然希望一切能更顺利,自己和孩子都能少遭些罪。   见她步履艰难地走出来,朱祐樘怔了怔,忙迎上去:“卿卿,觉得如何?”   “疼……”见到他后,张清皎的神情便不由得一软,轻嗔道。朱祐樘忙不迭地取代了云安扶住她,回首对陆尚医与茹尚医道:“烦劳两位给皇后诊脉,朕有些担心,不知她眼下这么疼是否属于正常情况。”他家卿卿可是轻易不会撒娇喊疼的,此时见她脸色惨白软绵绵地说疼,他简直恨不得以身代之。   陆尚医与茹尚医对视一眼,知道皇帝陛下这是关心则乱,却也并未说什么。两人都让帝后先坐下来,而后给皇后娘娘诊脉。“万岁爷放心,皇后娘娘一切顺利。不过,眼下也该去产室了。”   “是啊,娘娘,都已经疼成这样了,还是早些进产室得好。”李宫医在旁边道,见朱祐樘一脸无措,却紧紧地抓住张清皎的手,显然是不舍得放开,便宽慰道,“待老身查看过了娘娘的情况,再向万岁爷禀报。”   “我扶着卿卿去产室。”朱祐樘定了定神,便扶着自家皇后一步一步挪向产室。期间众人见张清皎冷汗涟涟,都禁不住劝说她可乘坐肩舆前往。可皇后娘娘固执得很,即使肩舆已经抬过来了,她也坚持不坐。   王太后见状叹道:“随她罢,你们都不必劝了。”这孩子骨子里很是执拗,只要是她认定的,便会一往无前,谁都无法轻易动摇她的心志。依稀间,她想起了当年的吴废后,心想道:真该让她也一起过来的。她却因着觉得自己曾经在冷宫中生活多年,怕冲撞了,所以怎么也不肯过来。   好不容易挪到书房,眼看产室近在眼前,张清皎忍痛轻声道:“万岁爷放心……在书房里头等着……就是了。咱们给孩儿想了那么多名字,都还未定下来呢。万岁爷……便再仔细看看罢,指不定……便与某个名字有缘呢?”   朱祐樘眼下心绪慌乱,哪里还能静得下心来琢磨孩子的名字?不过,既然是自家卿卿说的,他便只管答应就是了。思及此,他忙应道:“你放心,咱们的孩儿出世的时候,我一定给他挑个好名字。”   说罢,他立在产室门口,目送着自家卿卿扶着肖尚宫与沈尚仪,缓缓地走入了室内。而后,肖尚宫便将门关上了,他只能听见里头隐约传来宽慰声与卿卿忍痛的低吟。虽说已经答应了自家皇后,趁着这时候给孩子好好选一个名字,可他却怎么也无法从产室门口挪动脚步。仿佛只要听见里头传来任何一丝卿卿的声音,内心的焦灼与煎熬方能稍稍减轻半分。   “母后,皇兄……”闻讯赶来的仁和长公主等人见自家皇兄失魂落魄地立在产室门口,不由得回首看向王太后。王太后摇了摇首:“便由得他去罢,这种时候他若不离皇后近些,恐怕心里怎么也无法安生。”   “母后,我们都能在这里等着么?”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轻声问。以她们与皇嫂的亲近,自然希望能在坤宁宫里等候着侄儿降生。可她们难免又有些担心,长辈们觉得她们尚未订婚,便不许她们待在此处。   “暂且留着罢。”王太后慈爱一笑,“不过,等到母后过来,可未必许你们二人留着了。”仁和毕竟已经订婚,倒是无妨。但永康与德清年纪尚且不足,按照宫中的传统而言,她们确实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   “太后娘娘,兴王等数位亲王也过来了。”王太后身边的亲信女官倏然进门禀报道。   王太后怔住了,无奈地笑道:“他们过来做甚么?怎么不好端端地待在文华殿进学?去与他们说,赶紧回文华殿去罢。皇后生产,他们过来凑热闹,只会给坤宁宫添乱子。若是无心向学,索性回慈寿宫去陪一陪他们的母亲也好。”   女官回道:“除了几位亲王殿下之外,张家的两位公子也在,想是听说了消息,担忧皇后娘娘的安危,便匆匆地跟过来了。”   “便是他们俩,也不许进来。”王太后道,“不过,你与他们俩说,让他们赶紧回府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的父母。等到皇后生下皇嗣,宫中会及时派人去张府给他们报喜,让他们只管等着就是了。”   “是。”女官躬身退下了。   外头的朱祐杬等人听见王太后的回复后,都垂着脑袋回了文华殿。张鹤龄与张延龄也非常失望,他们都希望能在姐姐生产之前见她一面,却不想小外甥竟然降生得如此突然。不过,既然王太后都已经如此说了,他们也只能按太后娘娘的口谕行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抓完虫了   突然觉得好像收藏多了不少   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ing 第260章 长子诞生   许是因着疼痛太难熬的缘故,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恍惚间, 张清皎觉得自己早已熬了整整一日, 但低声询问时间的时候,却不过是半日罢了。规律的疼痛依然在继续,腹中的小家伙耐不住性子想要出来,腹部沉沉地往下坠。她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缓解痛苦, 为了顺产却不得不继续坚持站立或走动,时不时便会双腿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娘娘, 不若回床上躺着罢。”肖尚宫与沈尚仪都心疼极了, 反复劝说, “已经走动整整三个时辰了, 应该够了。”   “……”张清皎也觉得自己活像是自虐似的, 不由得自嘲一笑,“罢了,实在是没力气了, 便躺着罢。”床上已经放了她命人特制的大引枕,她斜靠在上头,终于觉得舒服了不少,腹部的坠痛仿佛减轻了许多。   李宫医给她检查后,喜道:“娘娘,果然比寻常人快些, 已经开了将近八指了。想必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应该开全了。”她也见过不少富贵人家的产妇,生产时纵是顺产也须得熬上一整日。原因无他, 身子骨不够强健,产道也开得太慢了,不少人竟得熬八个时辰以上才能开到十指。皇后娘娘能开得如此顺利,想来与她平日里活动甚多,方才也刻意走动了许久有关。   陆尚医与茹尚医给她诊脉,仔细地抚摸着她的腹部,感受着孩子的位置:“小皇子并没有异状,是头部入盆。”其实早在数日之前,她们便已经确认了孩子正在入盆。那时候孩子的位置尚有些偏,经过她们每日精心按摩之后,方渐渐地扭转了位置。而今再次确认,亦是以防万一。   张清皎微微颔首,忍着痛道:“肖尚宫,沈尚仪,醋和烈酒都准备好了么?”   “娘娘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剪子等等都用醋和烈酒擦拭过了。”肖尚宫道。沈尚仪则快步去了尽间,监督云安再次将待会儿须得用到的剪子等器具仔细擦拭干净。   就在众人忙忙碌碌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朱祐樘的声音:“卿卿?卿卿,你怎么样了?怎么没听见你的脚步声?”皇帝陛下的声音里带着毫无掩饰的惊慌,忍不住推了推门:“卿卿,让我见一见你!!”   皇后娘娘无奈地笑了起来,示意肖尚宫与茹尚医去书房:“将目前的情形尽数告诉他,顺便让他别在外头高声询问了,我眼下没力气回应他,他这般焦急反倒容易让我分神。”她正在养精蓄锐,准备宫口开全之后便好好用力呢,绝不能随意浪费体力。待会儿开始生产后,也必须聚精会神,专注地遵从李宫医的引导,快些将小家伙诞下来。   肖尚宫与茹尚医应声而去,皇帝陛下也没想到推着推着门竟然真的开了。可还没等他冲进去呢,肖尚宫和茹尚医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拦在了产室的门前。   茹尚医笑道:“陛下尽管放心,娘娘眼下一切顺利,甚至比我们预想的还快些呢。”   “是么?可她怎么都不声不响的?”朱祐樘满脸惶急,“不是说,女子生产的时候,里头都会时不时传出叫疼的声音么?她方才明明与朕说疼,听她在产室里走动的步伐也很沉重,怎么却一直不喊疼呢?”   “频繁喊疼反倒是不可取,平白浪费了气力。”茹尚医道,“娘娘正在养精蓄锐呢,所以才一直咬着牙不肯叫疼。”她也是首次见到竟然能忍得住疼,只低低地/呻/吟/,而不高声大喊的产妇。虽说皇后娘娘并不喊疼,可作为旁观者,见她疼得浑身冷汗却咬着唇不肯发声的时候,她们都觉得无比心疼。   朱祐樘接受了她的劝慰,便听肖尚宫道:“万岁爷,娘娘方才说,万岁爷便是担忧也别在外头高声问询,她眼下无法回应。万岁爷若是太着急,也会让她分神。所以……不如万岁爷便去明间里等着,如何?”   朱祐樘立刻摇首:“朕就待在书房里,哪儿都不去。既然卿卿不愿朕询问,那朕就……勉强按捺住,不问也就是了。只是,你们须得随时让朕知道她的消息。无论发生甚么事,只管第一时间告诉朕便是。””   “臣明白。”肖尚宫又扶着茹尚医,前往明间向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禀报情况。   周太皇太后虽来得迟些,却也已经在明间里守候了一个多时辰。因着她来了,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都离开了,唯有仁和长公主还留在旁边。与没有任何经验、难掩担忧之色的王太后相比,周太皇太后反倒是淡定许多,一直转着手腕上的菩提珠,口中默默地念着佛经。   听得茹尚医与肖尚宫禀报后,明间内的众人都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周太皇太后不禁惊讶道:“果然很快。如此说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小皇子便会降生了?”想到她当年生重庆大长公主时的煎熬,她心里颇为复杂。但无论如何,一切顺利便足够了。   王太后从未开过怀,自然不知生产之事,此时听周太皇太后说“快”,茹尚医与肖尚宫脸上也并无凝重之色,便知生得快些是件好事。她的神色禁不住舒展了许多:“皇后的身子骨一向强健,果然很顺利,那我们便放心许多了。”   同一时刻,张家人已经匆匆地来到了崇福寺给皇后娘娘祈福。就连平日里甚少踏入寺庙的张峦,也虔诚地在佛前三跪九叩,默默地为女儿祈求佛祖保佑。更不必提张氏等人了,简直恨不得一口气点上几十盏象征平安和乐的长明灯才好。   张鹤龄则悄悄地去求见崇福寺主持大师,谁知大师最近正在闭关,无法见香客。不过,事关皇后娘娘,知客僧仍是通报了一声。听说张家大公子想问问皇后娘娘与皇嗣,主持大师掐指算了算,闭着眼道:“未来天子,自然一切顺遂。”话说罢,天空仿佛突然一暗,却并没有晴天霹雳。他呵呵地笑了笑,继续闭关。   张鹤龄听得知客僧的传话后,心里自然安定许多。他相信,以姐姐与主持大师结的缘分,主持大师所言必定不会有错的。当初,大师不是也算到了小外甥什么时候来么?而今算到他是否平安降生,亦是顺理成章的——等等,“未来天子”?!果然是小外甥?!   ************   “娘娘,已经开全了,可以用力了。”   被持续的疼痛折磨得心神恍惚的时候,张清皎倏然听见了宽慰以外的话。她顿时精神一振,赶紧集中已然开始模糊的意识。意识回归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疼痛也跟着一起回来了,腹内的小生命正在挣扎着往下挪动,便仿佛要破开她的身体一般。   张清皎倒吸了一口冷气,终是禁不住叫了一声疼。肖尚宫与沈尚仪忙围了过来,一个握住她的手,一个给她拭去额头上滚滚落下的冷汗。李宫医观察着情况,抚摸着她的腹部,感知孩子目前的位置,果断地道:“娘娘,跟着老身所说的用力——来,用力!”   书房内的朱祐樘听见自家皇后忽然叫疼的声音,急得在产室门外团团转起来。分明之前他已经让肖尚宫随时禀报情况了,但许是产室里头的人都太忙碌了,竟是没有一个人顾得上过来禀报。他只得立在门前,屏住呼吸听着里头的动静,试图从中捕捉自家卿卿的状态。   “娘娘,用力!”   依稀间,里头传来了李宫医的声音,随之响起的是自家皇后的低吟声。朱祐樘听得无比疼惜,竟是不由自主地想道:若是每回生产的时候,卿卿都须得遭受这么一回罪,拥有孩子的喜悦永远也比不过他对卿卿的怜惜。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清皎都已经有些麻木了,便听李宫医道:“能看见头顶了,娘娘!”听了此话,她积蓄起浑身最后的气力,再次用力——这一回,她终于感觉到有一团温暖的东西一滑,从她的身体里闯了出去。紧接着,周围便响起了欢呼的声音:“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一位小皇子!!”   “哎呀,真壮实的小家伙啊!”李宫医呵呵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的屁股。一直闷着不吭声的小东西终于哇哇地大哭起来,精气神十足,穿透力极强,无疑比寻常的孩子更有中气。   书房内的朱祐樘听见孩子的哭声,顿时松了口气,忙拍门问道:“卿卿怎么样了?”他此刻根本来不及关心孩子是男是女,满心只想着确认自家皇后的安危。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方才不高声询问的许诺了,毕竟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肖尚宫满脸喜色地打开门,躬身行礼道:“娘娘一切安好,母子均安。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娘娘生了位小皇子!”   朱祐樘愣了愣,心底忽然涌起了些许异样的感觉。听着孩子的哭声,他仿佛这才有了自己已经成为父亲的真实感。从此以后,属于他的家人便不仅仅是卿卿一人,还有他们俩的孩儿——仅仅只是这样想,他便觉得浑身都洋溢着暖意。   “朕想进去瞧瞧卿卿和孩子。”趁着明间内的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尚沉浸在欣喜中,未回过神来,朱祐樘压低声音道。他此刻最想见到的,便是他的皇后,他的孩子。他相信,皇后必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只可惜,肖尚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小皇子正在沐浴,准备剪脐带,不能受寒风,也不可随意见人。万岁爷,为了小皇子的安危着想,还是稍忍一忍罢。娘娘眼下也正累着呢,且让她歇息片刻再说。”   朱祐樘满脸失落,纵然心里担忧不已,却也只能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抓虫,么么哒   ——————————————————————————   箴言·慎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2 22:39:43   fals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4 01:20:18   黑糖柚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4 22:00:25   ^_^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4 23:57:58   夜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05 20:44:04   月落无?0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22 19:53:22   娇纵?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6-23 15:48:46   集中感谢大家的地雷,爱你们~ 第261章 初见孩子   “娘娘, 看看小皇子?哭得可精神了。”李宫医将剪完脐带包上襁褓的小家伙抱了过来, 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虽说不算是个大胖小子,但听着比老身接生过的不少小子都更壮实呢。”   张清皎看了看她怀里满脸皱褶的小猴子,伸手抱了过来。虽说她早知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种被羊水泡得皮肤发皱的模样,可毕竟与期待中相去甚远, 她依然无法违心地觉得这只小猴子生得很好。   倒是陆尚医、沈尚仪与谈允贤、云安等人都凑过来细看,纷纷夸赞孩子生得极好。见她们都夸得无比真情实感, 某一刻张清皎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审美——或许, 去掉这些褶皱之后, 小猴子的底子确实很不错?   “呜哇哇……”即使在母亲怀里, 小家伙也在襁褓里挥手蹬腿, 哭得很是厉害。并不是想象中那种细细的仿佛猫叫似的声音,而是冲击力甚大。张清皎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他仿佛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才委委屈屈地收起了哭声。殊不知,他的娘亲已经开始考虑,日后是不是该将婴儿房直接设在这间产室里,离东次间远些,才不会打扰他爹休息。   “呀,他一定知道抱着自己的是娘娘, 才不哭了。”云安看得心花怒放,眼睛连眨也不眨,“陆尚医、李宫医, 甚么时候可以哺乳了?他是不是饿了才哭得这般厉害?”   “半个时辰后便可哺乳了。”陆尚医笑道,“先抱出去,让陛下和太皇太后娘娘、皇太后娘娘先瞧瞧罢。不过须得小心些,让外头的人先将所有门窗都稍稍合上,不能让小皇子受了风寒。”   “娘娘,我这便去关门窗。”云安风风火火地便出去了。   张清皎便将孩子交给了沈尚仪:“去罢,让他爹和长辈们都好好看一看。”沈尚仪一怔,有些僵硬地抱住了孩子,李宫医忙不迭地告诉她如何调整姿势。她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托住了小家伙,转身缓缓地向着产室外而去。   当李宫医与陆尚医开始给张清皎诊脉,顺带着领着宫女清理一片狼藉的时候,已经走到门边的沈尚仪才慢慢地推开了门。立在产室门外的朱祐樘寻着了机会,来不及看一眼她怀里的襁褓,便挤进了产室。   “陛下……”沈尚仪忙避让开,却因抱着小皇子,也不好拦住他。   幸而朱祐樘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随意擅闯,只是立在产室门边,朝着她轻轻地嘘了一声,而后缓缓合上了门。待他再往床上细看去的时候,便见一片血红,不由得急了:“陆尚医!卿卿没事罢!”   “陛下怎么进来了?”陆尚医惊讶道,一脸为难。她毕竟不是肖尚宫,没有将皇帝陛下堵在产室门外的底气,更没有将皇帝陛下赶出产室的勇气。   “万岁爷放心,我没事。”张清皎应道,声音略有几分虚弱无力。她微微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宫女便知机地搬来旁边的屏风,略遮挡住床,不教朱祐樘见到那一片狼藉之状。李宫医见状笑了笑,继续轻轻地给她按揉腹部,辅助她顺利排出恶露。   朱祐樘闻着满室的血腥味,怎会相信她没事。他立在原地,眼眶微微有些红了,软声问道:“卿卿,我这便去沐浴更衣,然后过来见你。陆尚医,如此可否?”   陆尚医瞧了瞧旁边的皇后娘娘,见她微微颔首,这才点头道:“万岁爷须得小心些,娘娘才刚生产,身体略有些弱。须得先休息片刻,才有精神与万岁爷说话。”   “朕省得。”朱祐樘道,“卿卿你先睡一会儿,待会儿我来见你,守在你身边看你睡便是了。”说着,他听得张清皎应了一声,这才退了出去。回到书房后,他听见明间内的欢笑声,这才想起了方才的襁褓,便快步去看儿子。   此时,周太皇太后正抱着小皇子,满脸疼爱之意:“瞧着似是瘦了些,不过哭声倒是很响亮。”   “看着瘦,其实也足足将近六斤重呢。”沈尚仪回道。茹尚医在旁边仔细看了看孩子的情况,微笑道:“小皇子确实样样都好。瞧着额头那般宽,必定是聪敏而又有大福气的。”说罢,她失笑了:在宫里的日子过得□□逸了,她这话出口时没有细想,险些忘了眼前这位小皇子的身份——他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可不是普天之下福气最好的富贵之命么?   “哎哟。”王太后不敢抱,立在旁边瞧得也很高兴,“瞧瞧,还扁了扁嘴呢!”   仁和长公主也越看小侄儿越觉得欢喜,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给他准备甚么洗三礼了。洗三虽是民间的传统,宫中也不将此当成正经的礼仪,但热闹热闹也图个喜庆,想必各宫的太妃与三位皇妹也都想尽快能见一见小侄儿呢。   朱祐樘出来后,便仔细地端详着周太皇太后怀里的小家伙。初看之时,犹觉得这小家伙怎么生成这模样,完全瞧不出他或者皇后的影子。可是,再细看之时,却觉得小巧玲珑的小猴子怎么瞧怎么可爱,可爱得他心都颤了。   周太皇太后见他眼巴巴地瞧着,也不追究他方才究竟去了何处,笑道:“皇帝也来抱抱,好好瞧瞧你儿子。依我看,他与你生得更像些。脸倒是有些像皇后,是容长脸儿。”若是张清皎听见了她的评论,定然会极为惊叹:也不知太皇太后是如何火眼金睛,竟然能通过这张满脸褶子的猴儿脸看出小家伙长得究竟像谁,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在茹尚医与沈尚仪的提示下,朱祐樘小心地抱起了儿子,只觉得怀里的小家伙轻得就像鸿羽一般。他不由得略抱紧了些,唯恐若是抱得太松了,小家伙便会从他怀里飞出去。被他抱紧的小家伙似是觉得有些不舒服,轻轻挣扎着,又猛地大声哭起来。   “不哭,不哭,这可是你爹啊!”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笑着哄道。朱祐樘抱着小家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了茹尚医与沈尚仪。沈尚仪忙不迭地避开他的目光,茹尚医赶紧将小家伙接过来,轻声哄了起来。   “将他抱过去给乳母罢。”周太皇太后道,“也该让他熟悉熟悉乳母了。否则,若是不适应,今后可有得闹呢。说来,乳母应该早便选好了罢。”   “回太皇太后娘娘,早已选好了。”沈尚仪垂首答道。这种时刻,她自是不会提起来,皇后娘娘打算亲自哺乳之事。这也不算是欺瞒,毕竟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确实选了一位乳母备用,只是没有按宫中惯例,再选一两位乳母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朱祐樘听得,便道:“乳母不是在西尽间待命么?云安,你陪着茹尚医,将小皇子抱到西尽间去。”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示意:将小家伙抱入产室,放在卿卿身边。云安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便陪着茹尚医离开了。   “皇帝,如今你总算是膝下有后了,我便彻底安心了。”周太皇太后满脸感慨,眼底有些湿润,“便是我立时死了,也能有颜面去地底下见英庙和先帝了。”说着,她竟是哽咽起来,想是回忆起了这几年为孙儿的子嗣而苦心筹谋,却始终得不到孙儿的理解。   朱祐樘心里一软,跪地行礼道:“这些年,祖母费心了。”仁和长公主赶紧也跟着皇兄跪下来,有些难以理解,怎么好端端的喜事,忽然祖母就哭起来了,且还哭得略有些委屈。若非如此,皇兄也不会示弱跪下。   “起来,快起来。”周太皇太后忙亲自将兄妹俩都扶起来,“唉,你与皇后都是好孩子。既然你们如今有了子嗣,日后便只管过你们自个儿的小日子罢。我老啦,也不想费心思管你们了,便由得你们去罢。”   “祖母说甚么呢。孙儿与皇后都尚且年轻,尚需祖母从旁指点呢。”朱祐樘道,也朝着王太后行礼,“母后亦是如此,绝不能放着儿臣与皇后不管。今日若不是母后及早来坤宁宫坐镇,儿臣还不知会慌张成甚么样呢!”   “既然你如此说了,那日后我们可会继续唠叨你们的。”王太后打趣道,又满脸关心地望向周太皇太后,“母后,如今都已经申时末了,在坤宁宫坐了这么久,也该累了罢。不如我奉着母后回仁寿宫好好歇息?”   “由我奉着祖母和母后回宫罢。”朱祐樘忙道,瞥了瞥仁和长公主,“仁和,你暂且留在坤宁宫里。若有甚么急事,先由你来处理,也赶紧派人来向我禀报。”   “皇兄尽管放心。”仁和长公主有心趁着他不在,溜到产室里去探望皇嫂,自是答应得无比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mua,看到有亲反应防盗的事   我重复一下我的防盗规则:订阅率50%以下的,将有72小时延迟。   如果有的亲订阅率超过50%,却看到的是防盗章,请和客服联系,他们会帮大家解决问题。   另外有一章很多人重复反应说看不到,我会放到作者有话说里面。 第262章 “因病告假”   朱祐樘再次来到产室, 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此时稍作歇息的张清皎已经略收拾过了, 正搂着小猴子给他哺乳。朱祐樘怔怔地望着母子俩, 眼眶不由得红了,坐在床边痴痴地看了许久——   这不正是他自幼便渴望的完整家庭么?不必妻妾满堂,却有妻有儿,与千千万寻常民众无异的温馨家庭。上天果真待他不薄, 或许前头十几年受的那些磨难,都是为了能遇见卿卿罢。他的卿卿不仅成全了他的一腔情意, 也成全了他梦寐以求的家庭, 是他这一生中最关键的福缘。   因小猴子吃得认真, 张清皎也不想惹哭了他, 便只看了皇帝陛下几眼。每每四目相对时, 皇帝陛下便本能地扬起了笑容,目光在她以及小猴子身上流连不去。他真是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越发觉得拥有了这母子俩便似拥有了一切。   不久后, 小猴子吃饱喝足睡着了。张清皎将他轻轻递给了云安,云安小心翼翼地搂着小猴子放在旁边特制的婴儿床中。众人遂知机地退出了产室,只留帝后二人与小皇子一家三口。   折腾了大半日,难得有如此清静的时刻。张清皎虽有心想好好休息,但身上却依旧时不时有些隐痛,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朱祐樘握住她的手, 低声问:“卿卿可曾好生歇息?用过膳了么?”   纵然他家皇后已经简单地梳洗过了,不复方才他闯进来时所见的那般浑身狼藉,但他依旧能从她的面容上瞧出疲惫之态。见她虽疲倦至此, 却仍强撑着给小猴子哺乳,他心中自然感动,但更多的却是心疼。   “用了些汤汤水水,都是按两位尚医开的食单准备的。”张清皎回道,“万岁爷呢?”   “奉着祖母和母后还宫时,陪着她们稍用了些。”朱祐樘道,“因着挂念你,只与她们稍坐了片刻,便回来沐浴更衣了。没想到,不过是些繁琐之事而已,便费了两个时辰,原本想着尽早来见你的。你瞧着已经很累了,方才定然没有歇息够,不若先睡罢?”   “疼,睡不着。”皇后娘娘轻嗔道。   “疼?都生下来了,怎么还那般疼?”皇帝陛下拧紧眉,满脸都是焦急之色:“那便赶紧让两位尚医回来给你仔细看看,开些药?”说着,他环视周围,便要高声将肖尚宫、沈尚仪等人都唤进来。   “万岁爷放宽心,不必将她们都唤来了。”皇后娘娘无奈地阻止了他,“倒是不像生他那般疼了,只是还隐隐作痛罢了。陆尚医和李婆婆已经给我开了药,也用了外敷药膏。听说须得养上几日,才不会觉着疼了。”   皇帝陛下这才松了口气:“虽是如此,但卿卿坐月与往常不同,尚医局须得安排女医在尽间里轮值才好。白天有谈宫医在,夜里也得有人值夜,我才能放心。其实,谁值夜都不如我守着你——”   皇后娘娘禁不住笑了:“你还须得休息呢,总不能白天处理朝政,晚上便回来守着我罢?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般熬啊。安心罢,前半夜总归都有女医在的,后半夜还有沈尚仪和云安轮值呢。她们俩在尚医局里学了这么久,简单的状况应当能够应付。”   “沈尚仪和云安虽说都学了医术,但到底并未出师,将你托付给她们,我依然觉得不妥。”皇帝陛下摇了摇首,心里已经在暗自考虑方才的“亲自守着”的法子是否可行。至少须得熬到自家卿卿不觉得疼痛了,他才能稍稍宽心些。   皇后娘娘不知他的打算,便与他说起了初见小猴子时的感觉等种种。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许是实在疲倦至极了,皇后娘娘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皇帝陛下赶紧轻轻地来到西尽间,让正在此歇息等候的李宫医进来瞧瞧。直到李宫医确认皇后娘娘不过是睡着了,他才松了口气,转而又瞧了瞧儿子。   一个时辰后,小猴子饿醒了,哇哇大哭起来。望着被他闹醒了,睡眼惺忪、疲惫不堪的自家皇后,皇帝陛下首次有将小家伙抱起来打屁股的冲动: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体恤自己的母亲呢?母亲生他如此艰难,他竟连整觉都不让他娘睡了!   殊不知,这仅仅只是开始罢了。   ************   小猴子出生的第一夜,张清皎便被闹得人仰马翻。及后半夜时,她实在是困倦至极,便只得唤来了乳母。谁知小猴子已经认得娘亲乳汁的滋味了,竟怎么都不肯吃。于是云安自告奋勇,让她只管睡着,她来负责伺候小皇子吃奶。   几乎想要昏过去的张清皎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得点头答应,而后便睡得人事不省了。莫说云安轻轻地摆弄她的衣襟了,便是伤口隐隐生疼,进入梦乡的她也已经毫无知觉了。只是在睡梦里,依然传来小猴子似有似无的大哭声。她不由得在梦中暗叹:这小东西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些……   翌日,张清皎醒来的时候,小猴子已经趴在她怀里吮吸起来。在床边照看着妻儿的,正是朱祐樘。她不由得微微一怔,以为自己昏睡得太久了,随口问:“眼下是甚么时辰了?”产室的门窗皆是关闭的,在这里头待着,不仅闷热不透气,更不可能知道天色与时辰。昨日在她再三要求下,与西尽间相通的门才打开了。饶是如此,床前的屏风依旧将她挡住了,众人都生怕她不慎受了寒。   “回禀娘娘,才辰时初刻呢。”云安在旁边道。   卯末辰初时分,通常朱祐樘才刚下朝不久。若遇上议事较多的时候,恐怕拖到辰时正也未必能下朝。仔细想来,皇帝陛下是极有可能迅速结束朝议,赶紧回坤宁宫来探望她的。可是皇后娘娘怎么想都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在自家皇后的端详之下,朱祐樘不自禁地清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道:“朕病了,告了好几日病假,正好可陪一陪卿卿和儿子。”   果然,还是之前的套路。张清皎不由得笑了,挑眉道:“万岁爷真病了么?究竟是甚么病症?若是容易过人的,恐怕便不能进产室了,须得好生养着才行呢。”之前说想陪着她生产时,用的也是这一招。如此重复地使用同样的借口,文武大臣们这回真的会相信么?   “没有大碍,不过是心中思虑甚重,夜里难以入眠罢了。”朱祐樘道,连“症状”都与上一回一模一样,显然是胡乱诌的。他也知道自家卿卿一眼便看破了,但仍是一本正经地道:“因所思虑之事便是卿卿与孩子,故而只有留在你们身边,才能好转。”   “这一回,万岁爷究竟告了几日假?”张清皎单刀直入地问。   朱祐樘回道:“只说数日,没有提起具体几日。等到卿卿伤势愈合,小家伙每天晚上也不那么闹腾之后,再去上朝也不迟。”他实在是割舍不下皇后与儿子,便是去上朝,心思恐怕也不在朝政之事上,倒不如索性成全了自己心中的想望呢。   张清皎无奈道:“我的伤势愈合倒是容易,不过是三五天便应当好些了。但想让这小家伙晚上不闹腾,至少得等到他六个月之后再说。万岁爷难道想告半年病假么?”别说半年了,便是他只告半个月病假,朝堂上怕也已经慌乱起来了罢。   朱祐樘怔住了,望向她怀中的儿子,瞬间有些不想支持自家卿卿亲自哺乳了。事先他根本没想到,卿卿哺乳竟然如此劳累。小家伙隔一个时辰或一个半时辰便须得喂一回,白天倒无妨,但夜里怎么能受得住呢?   “万岁爷放心。”张清皎瞧出了他心中的动摇,轻声道,“我早已打听过了,也知道亲自哺乳必然很艰难。不过,只是熬半年罢了,我觉得尚能坚持。半年后,等他能整夜睡着,也能吃些别的了,我便给他断奶。”   拗不过自家皇后的朱祐樘自然只能颔首:“平日里,卿卿也须得好生歇息。若实在太疲倦,便让乳母替你罢。虽说小家伙昨夜有些不适应,但若是真饿得狠了,指不定便能喝下去了。”尽管他也心疼儿子哭泣,但更心疼的却是自家卿卿。   “我知道何时该便宜行事,你便放心罢。”张清皎也并非想坚持这半年始终全母乳喂养,若是自己疲倦不堪,偶尔让乳母喂后半夜亦是无妨的。只是,以小猴子昨夜展露出来的执拗脾气,说不得哭闹起来便不会停歇,最先心软妥协的反倒可能会是她和朱祐樘。   却说,皇帝陛下正陪着妻儿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群臣正对着他让怀恩来传的口谕发怔:朕疾虽平,但气体尚弱,更须调理数日且免视朝。素来勤勉的皇帝陛下一个月内就“病”了这么多日,告了两回长病假——就算是宫里传来了未来太子殿下诞生的喜讯,他们也无法接受他借机告假的行为!!   作者有话要说:  趁半夜改完了小虫子   大家晚安   ————————————————   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把每晚19:00更新给改了   呵呵,现在我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半夜党了……   ps.这个月也参加万字更活动,摩拳擦掌准备ing   有的亲反应,最近有点不如前面好看了,_(:3∠)_。小猴子生下了,皇后娘娘会一边专注养娃,一边专注事业哒~ 第263章 重赏厚封   再一日, 由仁和长公主主持, 在坤宁宫明间给新生的小侄儿举行了洗三礼。诸宫太妃们都纷纷前来探望小皇子, 称赞小家伙生得壮实。小家伙吃饱喝足之后便睡着了,即使被众位长辈轮流抱着,身上稍稍碰了碰水,也很给面子地没有醒过来哭闹。   明间隔壁的书房内, 朱祐樘听着那些夸赞声,翻着写满了给儿子所取的名字的簿子。因他有些心不在焉, 也只是随意地翻了翻。不过, 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一侧, 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意。   正在产室中歇息的张清皎便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祐樘满脸喜色地拿着名字簿子快步走了过来:“卿卿, 我觉得这名字极好。你看,‘厚照’——说文中言,照者, 明也;庄子中言,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我国朝未来之天子,就该用这个字才是!”   张清皎在心中默念“厚照”、“朱厚照”,也觉得很是朗朗上口。而且,“照”的寓意比起之前所列的许多字都好些, 简单却深远,又正好应着了国号。这说明以孩子的身份,未来定然是会继承国祚的, 意头极好。于是,她也颔首道:“这名字确实极好。”   “是罢?我这便将名字给礼部。”朱祐樘又匆匆地转身出去了。   群臣等了两日,却只等来皇帝陛下给小皇子取名的口谕,都觉得颇为失望。皇帝陛下都已经休息两天了,每天守着妻儿,应当也够了罢?分明便没有生病,偏偏却告了病假,便是为了享天伦之乐,未免也有些过分了。   性情刚直的刘健便说动徐溥一起上折子进谏,谁知刘吉刘首辅却将他们进谏的折子压了下来。这只老狐狸扶着须,语重心长地对两位阁老道:“以陛下的性情,也不至于会因此而荒废了朝务。日子久些,陛下自然会放不下朝堂之事,咱们如今又何必强夺陛下的天伦之乐呢?皇嗣可是陛下好不容易盼来的,人之常情而已。”   刘健与徐溥自然知道,刘吉有自己的处事之道,那便是揣测圣意、投其所好。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屹立在内阁多年而不倒的缘由。眼看着刘吉都已经入阁九年了,按照惯例当可致仕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当然不希望得罪皇帝陛下,断绝自己继续留在内阁的希望。他们也拗不过他,只得暂时答应不递折子。   就在刘健已经渐渐忍不得的时候,休假整整五天的皇帝陛下终于让怀恩传口谕,说是自己的“病体渐愈”,从明日开始视朝。众臣盼啊盼,终于等到了御门听政,等到了皇帝陛下熟悉的身影。   却不想,皇帝陛下坐在御座上后,头一件事并非按惯例问他们有何事要奏,而是满面春风地道:“朕的长子诞生,钦天监算过了,说他的生辰是连如贯珠。加之皇后梦星入怀,与圣祖高皇帝相类,朕觉得甚为欢喜。”   众臣自然也替皇帝有子而欣喜,齐齐拜下道:“恭贺陛下!”这是盼了五年才盼来的皇嗣,皇帝陛下如此高兴他们也能理解。年轻人头一次做父亲么,谁不是如此呢?逢人便想夸一夸自己的儿子有多肥壮,生辰八字有多好。   谁知,皇帝陛下话题一转,又道:“皇后诞育有功,当重赏才是。朕拟封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峦为寿宁伯,其妻金氏为伯夫人。”他本想连着两个小舅子也一起封了,多少也须得给个锦衣卫千户之类。但想想张鹤龄的意愿是入户部,封锦衣卫千户反倒是不伦不类,可能断绝他成为文官的路途,便只得作罢了。   群臣愣住了,都望向立在角落里丝毫不起眼的张峦。不过,这回张峦感觉到的却并非都是尖锐充满质疑的视线,反倒是比上一回平和许多。大概是因为,皇帝陛下去年都已经提过一次了,群臣知道给皇后娘家封伯也是迟早的事,因此心里早就已经认了罢。而且,因皇后诞育长子有功而受封,倒也算是有理有据,符合惯例。   不少言官仍有些蠢蠢欲动,想重复王恕去岁反对的时候提出的理由。但仔细想想,孝庄钱皇后一生无所出,而皇后娘娘已经诞育皇子,再拿钱皇后的旧例来说事,未免也太不合适了。于是,左右权衡之下,战斗力奇高的他们也只得闭嘴了。   张峦没想到这群同僚居然都默认他封伯,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朱祐樘便立即让怀恩当堂宣读他早已拟好的圣旨,张峦立即跪下来叩谢圣恩。朱祐樘不好与岳父说什么亲近的话,便只和颜悦色地让怀恩将他扶了起来,说择日赐张家丹书铁券云云。   群臣在旁边瞧着,礼节性地恭贺新晋的寿宁伯。张峦一一谢过,捧着圣旨回到了原位。虽说自从宫里特地派人来传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平安诞下了小皇子的时候,他便隐约预料必定有今日。可回顾这两年以来发生的种种,再思及因为子嗣备受压力的女儿,他心里除了欣喜之外,自然还有疼惜。   只可惜,他是父亲,姐姐张氏又仅仅只是姑母,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入宫探望皇后娘娘。否则,若能瞧瞧皇后娘娘,顺便也瞧瞧小皇子,他心里怕是也安稳许多。只希望鹤哥儿和延哥儿能成功地去坤宁宫看一看,便是不可能见到正在坐月的娘娘,能远远地看几眼小皇子也是好的。   终于成功地给岳父封爵,朱祐樘顿时觉得无比畅快。去岁他拟封爵,不仅群臣反应激烈,连皇后都两度拒绝,实在是令他心中有些郁闷。而今皇后默许,群臣也没有反对,他自然觉得身心通畅,脸上的喜意不由得更深了几分。   趁着皇帝陛下心情好,兵部尚书便继续禀报吐鲁番之事。经过国朝连续一年半的闭关绝贡之策,吐鲁番已是乱象丛生,饥荒之象渐显。其国主终是急得火烧火燎了,主动提出献还哈密城,再度入贡。   朱祐樘素来心善,听兵部尚书禀报说,吐鲁番使者哭得不能自已,说是国内民众饥荒难耐过得很是凄惨,不由得一叹:“饥荒之事可是真?如此说来,此前刘爱卿所献之策确实已经达到了目的。若是继续施行,怕是会连累了万千无辜性命。”   “陛下仁善。臣也以为,须得先派人去吐鲁番一行,证实此事为真,方可考虑吐鲁番再次入贡之事。”刘吉道,“若吐鲁番果然有改正之心,日后不再狼子野心图谋哈密,再次接受他们入贡也未尝不可。”   朱祐樘沉思片刻,道:“昔日他们入贡时,朕怜惜他们生活在贫瘠之地,每回都会赏赐大量粮草。如今看来,过去对他们有些太好了,竟让他们用朕赏赐的粮草袭扰边境,甚至于侵占哈密。朕决意,这回即使接受他们再度入贡,赏赐之物也须得稍稍换一换。”   众臣怔了怔,没想到方才还同情吐鲁番民众的皇帝陛下却突然语出惊人。殊不知,这可是皇后娘娘时不时便念叨着“东郭先生”类似之事的后续影响。民间有言“升米恩,斗米仇”,国朝与周边番邦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微妙呢?   “户部仔细算一算,该给吐鲁番赐多少粮食,才能既不发生饥荒,亦不会让他们有机会积累粮草。此外,与远番贸易的商队依然不全从哈密进出,依旧保留先有的边境关贸之地。如此,方能适当降低哈密在边境的地位,让哈密往后也能过得更安稳些。想必不如往日富饶的哈密应该不会再成为群狼环伺的肥肉,他们自己亦不会再有左右逢源之念。再者,严禁边境与吐鲁番交易粮草,违者以罪论处。”   皇帝陛下说罢,又道:“便是算出了准确的粮食量,前几次给他们赏赐的时候,也不妨少赐些粮食,以其他之物代替。若是吐鲁番不侵扰边境,便逐年增加粮草。若侵扰边境,便降至最低,或再次闭关绝贡。”   仔细想想,自家皇后有些话说得很对:有些人天性便是欺善怕恶,唯有先对他冷淡些,再逐渐给他点好脸色,他才会懂得尊重于你。国与国何尝不是如此呢?对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又何必施以圣人之仁?不妨先让国朝的百姓们都安居乐业,再怜悯那些番邦,或者展示国朝的大国风范。   内阁对此表示没有异议,户部尚书也出列领命。言官们倒很有些想跳出来唱反调的,但想来想去,若坚持用赐大量粮草来显示国朝的仁慈,未免也太对不住西北边境饱受吐鲁番侵扰之苦的军民了。如果他们敢跳出来,武官们指不定就会横眉冷对了。这种时候,确实不适宜博什么存在感。   因没有其他要紧事,皇帝陛下便退朝,回到乾清宫处理积压的政事了。整整五日不曾处理朝政,内阁票拟与司礼监批红的折子都在御案上压着呢。皇帝陛下挥笔奋战,整整一上午才不过处理了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临近中午时,他发现了吏部尚书王恕的折子,说是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刘吉九年秩满。因今日提起了吐鲁番与哈密,他不免又想起了刘吉去年所献的“闭关绝贡”之策。纵然这位刘棉花刘首辅私德确实不佳,他的才华也是毋容置疑的。   于是,一时心软之下,皇帝陛下便批复道:刘爱卿侍朕年久,辅导勤劳,赐敕奖励加特进兼支大学士俸,仍旧供职。不久之后,皇帝陛下会发现,这并非一个合适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完啦,么么大家   今天晚上开会,一直到将近十点才到家   _(:3∠)_ 第264章 何氏入京   张峦被封为寿宁伯的消息, 很快便传到了坤宁宫。彼时张清皎正抱着小猴子哺乳, 听了消息不过是一笑而已。若非她两度婉拒, 张峦此时至少也是寿宁侯了。不过,这时候得了寿宁伯的爵位,她却觉得心里格外安稳些。   是夜,朱祐樘披着星光回到坤宁宫, 沐浴更衣后便去了产室。见小猴子躺在自家皇后身边安睡,他挑眉低声笑道:“难得见他如此安静。”若非皇后坚持将小猴子养在坤宁宫内, 他尚且不知小小的婴孩哭闹起来竟然如此惊人。休息这五日, 他特意歇息在书房, 半夜时不时便会被闹醒, 每天醒过来都觉得有些无精打采, 更不必提他家皇后又该多辛苦了。   “刚睡着呢。”张清皎道,“万岁爷看,他比昨日似是又白胖了些。”新生的婴孩, 真是每一日的模样都不同。刚出生的时候尚可称得上是小猴子,身上鲜红,但这几日渐渐长开后,却变得白嫩肥壮起来。不得不说,如今称小家伙“小猴子”已经很不合时宜了。   不过,对于小家伙究竟长得像谁, 目前宫中众人有不同的意见。一派以周太皇太后为首,觉得他生得像皇帝,只是脸型较寻常孩儿容长些, 这一点是像足了皇后;一派以仁和长公主为首,坚定地觉得侄儿生得像皇嫂,眉目间也隐约有些皇兄的影子,五官显然取了二人之长。   朱祐樘与张清皎都不在意小家伙长得究竟像谁。对他们而言,像谁都无妨,若是真能两人都像那自然更好了。毕竟是他们俩的孩子,若谁见着小家伙都说,果然类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他们自是觉得更高兴。   “确实白胖了不少。”朱祐樘细细看,又端详着自家皇后,“卿卿却是瘦了些。”   “是么?”张清皎笑道,“许是你的错觉罢,我怎么觉得这几天喝的汤汤水水那般多,平素进食也不少,怎么也该胖了才是。”坐月调养身体可不能轻忽,有两位尚医、谈允贤每日根据脉象给她调整食单,她已经觉得自己的气色好转了不少。不过,这几天她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才说服肖尚宫等人,用膳之后便起身在屋内散步片刻,但这点活动量显然是不够的。只吃不动,她总觉得自己的腹部赘肉更多了。   另一面,虽然每晚都须得定时定点地喂小猴子,只能断断续续地休息,她的身体也渐渐习惯了。许是她的身体底子确实不错,又许是生产时失去的气血已经缓缓补足的缘故,她目前已经能定时醒过来哺乳,且不会觉得太过难受了。   也许因为还没有真正受过饿,小家伙始终不愿意接受乳母的乳汁。一旦饿了,只哭闹着往亲娘的怀里钻。不得不说,这确实是甜蜜的负担。纵然疲惫,但看着小家伙对自己如此依赖的模样,张清皎总会觉得格外心软,怎么都舍不得因着自己的缘故而饿着了他。   朱祐樘原本还想着饿小家伙一两次,他便会学乖了。可见到儿子哇哇大哭,他反而比张清皎更心急。更不必说他的性情本便更为温和,哪里能狠得下心来,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饿得难受呢?   “每日里苦熬,怎么能不瘦呢?”朱祐樘轻叹道,对睡着的儿子真是又爱又恨。   张清皎微微笑起来:“放心罢,我如今已经学会寻着时机便赶紧睡,白日里便将夜里熬的时辰都补足了。两位尚医和谈娘子给我诊脉,也都觉得我恢复得不错。”   她身边围绕着这么多女官宫婢,许多事都不必亲力亲为,只需等着她们将醒了的小家伙抱过来逗弄,或者抱着哭闹的小家伙过来喂奶,仅此而已。若母子二人稍有不适,立即便有女医过来看诊,甚么都不必担心。较之后世的许多妈妈们,她已经不知轻松了多少。   “如此甚好。”朱祐樘道,转而又提起了张鹤龄与张延龄,“今儿他们下学时,特地来乾清宫求见,说想隔着产室与你说说话,顺带想亲眼见一见小家伙。我见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便让他们先回去了,明儿再过来。”   “说来,我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他们了。生产的第二日正好是会亲日,也没有赶上见其他亲眷。”张清皎感慨良多,“且曾听鹤哥儿提起,从兄这些日子便要奉着伯祖母进京了。我原以为能见她一面后再生孩子呢。”   “既然是家中的长辈,那便召进宫来见面就是。”朱祐樘道,“我记得卿卿提起过这位,是教卿卿经济庶务的长辈罢?”在他看来,岳母金氏无论学识或是人品都是寻常庸碌妇人而已,自家皇后之所以如此不一般,必定是岳父教养得当,家中更有睿智的女性长辈之故。这位“伯祖母”,应当便是正主了。   想到此,皇帝陛下的封赏之心再度蠢蠢欲动起来。既然卿卿不想让他厚封岳父太过,那不如封其他长辈?既然如此德高望重,那便更该好好封赏了。   “罢了,我还在坐月呢,不好光明正大地见家人。等到出月,再召见伯祖母也不迟。再者,小家伙满月的时候,应当会举行满月宴罢。虽说不宜大肆操办,但怎么也该请些亲眷一起来庆贺才是。”张清皎道。   朱祐樘颔首:“那便让仁和筹备罢。不大办,只将自家亲戚都邀进宫来便够了。如今天候渐冷了,也不好安排在西苑,就在宫后苑中择一宫殿行宴即可。”虽说他其实很想大办,想向全天下广而告之自己有了嫡长子,觉得为了小家伙破例稍稍奢侈一些也无妨——但既然卿卿已经定了基调,他也只能答应了。   张清皎自然瞧出了他真正的想法,不由得心中暗叹:以他如今对孩子的疼爱程度,日后定然是严母慈父了。不行,她可得与他约法三章,好好商定教养孩子必须遵守的规矩。否则,指不定就是慈父多败儿了。   ************   翌日,张鹤龄与张延龄来到坤宁宫,隔着产室与张清皎说了一会儿话。肖尚宫与沈尚仪特意将小皇子抱出来,给两位国舅爷瞧。兄弟俩越看小外甥越觉得喜欢,都觉得他无一处不生得可爱。当然,两人坚定地觉得,小外甥长得更像姐姐。不是都说了么,生女类父,生子类母嘛。   两人回去后,便详尽地将此行见闻告诉了张峦以及刚到京城的何氏等人。张峦终是松了口气,喜道:“听起来,娘娘的身子应当养得不错。满月宴的时候,若能见着她一面,我便能更放心些了。”   闻言,何氏嗔道:“能有甚么不放心的?那可是皇宫大内,万岁爷还能亏待了娘娘不成?你们啊,都是关心则乱。若非万岁爷是心慈的,也觉得咱们张家家人情深,怕是你们爷仨这般的举动便会令他觉得不快。”   “伯母教训得是。”张峦忙道,“不过,在万岁爷与娘娘跟前,无须矫饰。万岁爷反倒是更喜欢真性情之人,也希望家族和睦相处。咱们张家亲人之间本来便感情深些,想来这些许小事,万岁爷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觉得咱们张家家风极好呢。”   听罢,何氏点了点头:“我对万岁爷的脾性确实不了解,或许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凡事适可而止。若你们太过担忧,娘娘怕是心里也不安稳了。如今鹤哥儿与延哥儿既然在宫中进学,便不妨隔七八日求见,确定娘娘与小皇子安然无恙即可。再等些时日,娘娘出月了,满月宴结束后,你再递折子,咱们阖家去拜见娘娘。”   “侄儿明白。”张峦道。   “咱们张氏族人的进退目前都系于娘娘一身,凡事小心些,替她着想些,总归不会有错。”何氏又道,“只可惜,族中总有些不争气的,借着娘娘之名在乡里横行霸道。前些日子,我让忱哥儿迁出了一家人,让他们分宗去过,总算是杀鸡儆猴了。”   张峦点头:“京城离兴济太远,都有赖于忱哥儿了。”张忱奉着何氏来京城,将一双儿女留下来陪伴祖母后,又匆匆地回兴济去了。如今正是娘娘诞下皇子的重要时刻,兴济等闲不能离人,免得族人闹出什么事体来,平白坏了娘娘和小皇子的名声。   “罢了,不说这些事了。鹤哥儿不是已经定亲了么?听说定的还是大长公主之女。既然已经是亲家,那可得勤来勤往些。小皇子满月宴上,便让我认一认亲家罢,日后也好多走动。仔细说来,鹤哥儿年纪也不小了,即使再等几年才办婚事,如今也该商量起来了。”何氏又道。她是惯常打理家中经济庶务的,不仅一来便接过了张府中的诸事,也并没有忘记盘算各种紧要之事——诸如张鹤龄的婚事。   “此外,听延哥儿提起,咱们家与太后娘家也渐渐走动起来了?这个月不好去大长公主府上,那便先去王家走一走罢。趁着鹤哥儿和延哥儿休沐,我带着他俩去,你不必出面。只当作是家眷走动即可。”   “侄儿明白。”张峦道。他与王家频繁走动,难免会惹来瞩目。虽说朝廷群臣对外戚的来往不会那般在意,但毕竟张家与王家之外还有一个周家。即使张王两家有心结交,也不宜走得太勤快。但内眷来往便不同了,也不容易令人注意。   张鹤龄想起王链曾说过的结亲一事,不由得看了族侄张纯和族侄女一眼。张纯比他还年长一岁,族侄女却小些。不若——让张纯娶一位王家女?张纯尚不知他有心替他寻一门婚事,朝着他笑了笑。   张鹤龄心想,自己也算是他的长辈了。给他在京中筹谋一门好婚事,总比他在兴济寻亲事强些。就这么定了罢,等到看好之后,再与姐姐、父亲和伯祖母说一说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家总得有个人掌着家事,不能让鹤哥儿一直掌着╮(╯▽╰)╭   他还得考秀才考举人什么的呢   ——————————————————————————————   之前看有的亲问为什么要亲自哺乳,是这样的,历史上有这么一则事:   某天,孝宗逗太子说,让他去打张皇后,太子打了。又逗太子说,去打乳母,太子怎么也不肯打。张皇后于是大怒,找借口把乳母赶出宫。孝宗无奈给了乳母遣散费作为补偿,张皇后还要了回来,连遣散费都不肯给。后来太子哭着闹着要乳母,孝宗只能将乳母请回来,乳母不肯回来,和张皇后是结仇了╮(╯▽╰)╭   所以我觉得,哺乳是非常亲密的母子联结,绝不能由别人替代。 第265章 满月庆贺   十月, 朱祐樘终是如愿以偿地颁诏天下, 广而告之他有了嫡长子:朕承祖宗鸿业, 君主华夷,于今四载。深惟德有未修,泽下究无以安养元元。恕负祖宗之付托用是,夙夜忧勤, 勉图化理,罔敢怠遑兹者。蒙上天锡祐, 福庆骈臻, 祖考垂休, 本支茂衍, 乃于今年九月二十四日, 皇后正宫诞生元子,神人胥庆,遐迩同欢。上有以慰圣祖母、母后之心, 下有以副中外臣民之望。惟人心之和辑,世道斯隆;惟宗社之灵长,国本愈固。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是他亲自拟定的圣旨,字字句句皆是喜意,闻者见者无不感受到这位年轻父亲从心底深处满溢出来的喜悦。迟钝些的臣子只觉得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如愿以偿, 他们也终于不必为皇嗣问题而时时忧心了;敏感些的臣子则想到了东宫,想到了国朝从来不介意立幼冲太子的传统。   诸如先帝,当年立太子时尚未年满两岁;诸如当今陛下, 立太子时也不过六岁。虽说眼下小皇子尚不足月,但以当今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对小皇子的喜爱,指不定会在两三年内便坚持立储罢——   当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皇帝陛下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急切。或许,就连皇帝陛下自己都未曾想到,每每见到小家伙的时候,他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更喜爱他一分,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想将世间一切美好都给他的冲动。富贵荣华与尊崇的地位,国家子民,宗庙社稷,但凡他这位父亲能给的,他都想给他。   当然,他不会试图在孩子未满月的时候,便提起立太子之事。不仅文武群臣不会轻易答应,就连他家皇后都未必会答应。毕竟,小家伙年纪太小了,怕是禁不住太子的册封礼。且如今天候太冷,顶着风寒册封,连他都觉得心疼。还是再等等罢,待他半岁的时候,等春暖怀开的时候,再举办册封礼亦不迟。   皇帝陛下的打算,连皇后娘娘都不知晓。产室里的皇后娘娘依旧过着不规律且略有些苦闷的生活,因只能足不出户,她闲暇时便看书弹琴自娱。每当她弹琴的时候,小家伙总会格外安静,即使刚开始在哭闹,也很快会收了泪水专注地听着。发现这种情况后,皇后娘娘便归结于孕时常听戴义抚琴之故,小家伙对音乐应当很感兴趣。   对此,戴义表示,等小皇子年纪渐长些,他想教他抚琴。一直没能得到如此殊荣的皇帝陛下在旁边听得,只能无奈一笑。想不到他这位当父亲的,竟是连刚出生的儿子都比不过。他究竟是该骄傲,还是该羡慕呢?   ************   数日之后便到了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因着张清皎尚未出月,此事是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一起商议着安排的。张清皎只给了她们一些建议,将肖尚宫与沈尚仪都派去辅助她们行事。因着免命妇朝贺,寿宴也不过是皇室的家宴罢了。办一场足够富贵且温馨的宴会,仁和长公主等人已经很有经验了,最终博得了众人的一片赞誉。   紧接着便到了十月二十四日,清晨时分,茹尚医与陆尚医便前来给张清皎诊平安脉。谈允贤与李宫医也立在旁边,仔细地端详着皇后娘娘的气色。产室里几乎是立满了人,不仅朱祐樘派了何鼎前来探看,仁寿宫与慈寿宫亦有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的亲信女官前来。   “娘娘恢复得很不错,气血充足。”诊完脉后,陆尚医微笑着道,“不必坐双月,今日便能出月了。”皇后娘娘的身体底子本便比寻常贵妇更好,精心休养一个月,竟是比寻常贵妇坐双月的身体状态还好些。   “虽然可出月,但娘娘依然须得注意保暖。而今正是冬日,容易着凉受寒。若非必要,娘娘暂时尽量少在外头活动为好。”茹尚医接道。在她们的努力下,皇后娘娘的恶露早就尽了,如今脉象也很是不错。但她们宁愿谨慎些,也不希望后续出什么差错。   “两位尚医放心罢,我省得。”张清皎勾起唇,“虽说我不能随意外出,但今儿举行的满月宴应是可露一露脸罢?”对于小家伙来说,这可是人生当中第一次盛大的节日。如此重要的场合,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出现。   “这倒是无妨。”两位尚医笑道。   满室的人都露出笑意,俯身行礼道:“恭贺娘娘出月!”   “都起来罢。”心情极好的皇后娘娘笑道,“因庆贺小皇子满月,阖宫上下都赏两个月的月例。坤宁宫与乾清宫再多赏一个月,尚医局并六局一司也都多赏一个月,陆尚医、茹尚医、谈娘子、李宫医每人再添百两。”   “谢娘娘赏赐!”众人再度行礼,目送着皇后娘娘抱起小皇子,步伐轻快地踏出产室。这回的赏赐可谓是大手笔了,甚至比年节时的赏赐还隆重一些,足可见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后究竟有多欢喜。   唯有肖尚宫等人明白,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确实很欢喜,但今日的赏赐除去小皇子诞生的缘故外,应当还有她终于能走出产室的欣喜。因为,皇后娘娘已经不止一次与她们说过,她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出月,出了月后,一定要将月子里不能做的事都通通做几遍。   走出产室后,张清皎举目四顾,心中畅快至极——过去整整一个月间她都被困在产室内,几乎快要闷坏了。如今终于走了出来,不禁觉得外头的空气都清新甜美许多。曾经无比熟悉的书房,亦是处处都充满了新鲜感。   穿过明间,来到与从前的布置毫无二致的东次间,她再度四顾,回首对肖尚宫道:“准备沐浴,给我挑身合体的衣裳。宴席甚么时候开始?我若沐浴半个时辰,应当也来得及罢?”这一个月她都没有与水亲密接触过,早已经想念许久了。若不是怕沐浴太久会将皮肤都泡得皱了,她只恨不得能沐浴一两个时辰才好。   “早便准备好了。”肖尚宫笑道,“云安,伺候娘娘去尽间里罢。”   “小家伙刚睡着,便让他在摇篮里睡罢。”张清皎将小家伙放在摇篮里,看他抿了抿嘴,睡得依旧安稳,这才转身去了东尽间。   她身后,肖尚宫、沈尚仪、云安、戴义、李广都各司其职,坤宁宫所有的女官宫女与太监也再度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不再分外小心翼翼,不再悄悄忧心忡忡。主子安稳,他们便安稳;中宫地位越发稳固,他们的前程自然也越好。   ************   临近午时,接到宫中传召的外戚们先后来到了宫后苑内。这回传召的外戚没有上一回那般多,只有周家、王家与张家。不过,每一家都没有人数限制,因此来得多的足有二三十人,来得少的也有数人。   门庭兴旺的自然是周家与王家,两家将家中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以及男丁都带了进来,皆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张家虽依旧以张峦父子三人为主,但何氏及孙儿孙女,沈禄与张氏也都破例受到了传召。乍看去,倒也不显得人丁单薄。   因是小皇子的满月宴,张家人都颇受关注。连周家的态度也较之从前更软和了几分,但依旧没有拉下脸来与张家亲亲热热地寒暄。周家的内眷也抹不开脸去与张家的旁支说话,何氏虽有诰命在身,但到底只是四品诰命,与她们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若在平日,外戚家的四品诰命根本入不得周家内眷的眼。要知道,仅仅是她们周氏族内,便有不下五名四品诰命,且都是年轻妇人。   王家却与张家格外亲近,内眷们待张家女眷也很是熟稔,仿佛像是早已有往来似的。周家女眷顽笑般问了几句,王家竟说既是亲家自然该走得近些。周家闻言,均向着依旧满脸懵懂之态的张延龄看去:啧啧,王家与张家还真是迫不及待啊,连总角年纪的孩子都不放过。   无缘无故被人瞩目的张延龄有些莫名,回头问他的小伙伴王钧:“他们做甚么都看我?是我脸上粘着甚么?”不会罢,他出门前还特意换了身崭新的衣衫,一路上也不敢吃甚么点心垫一垫,就怕脸上身上粘了点心渣,破坏了自己的形象。   王钧也不明白,认真地道:“大约是觉得你今日这身衣裳不错?”   “真的么?”张延龄嘿嘿一笑,“是用姐姐给的料子做的。姐姐说,这种鲜艳的料子,也只有我这年纪才能穿,连我哥都不能穿呢!”今天这样喜庆的场合,就该穿一身火红色,瞧着多鲜亮、多喜气啊!   殊不知,若非他坚持一定要穿这一身,何氏早就让人按着给他换一身了。若是白净的小少年,穿火红色自然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这个夏天他往囿苑跑得太勤快,已经晒得有些黑了,再穿一身红色,简直就令人不忍卒睹。   不远处,坐在屏风后的仙游长公主压低声音问:“三姐,那黑胖子是谁?”   德清长公主忍俊不禁:“那是皇嫂的二弟啊,你们不是曾经见过面么?”   仙游长公主怔了怔,凝神细看,满面惊讶:“上回见还不长这样啊,怎么忽然变得这般黑胖了,还穿一身火红……”她印象里的张家兄弟虽生得不像皇嫂那般好,但怎么也算是端正的。不过是短短数个月没有遇着,张家弟弟怎么就完全长成另一个人了呢?   “兴许是晒的罢。等过了冬日,许是能白回来。”德清长公主公允地道,“且,若不是穿了一身火红,其实看着也并不算太黑。”   仙游长公主被那身火红刺得眼睛眯了眯,撅起嘴道:“我今日也穿了一身红……看他穿成这样,我有些想去换一身衣衫了。”   “你生得白净可爱,穿火红正合适。皇嫂不是一直说,就喜欢你穿红么?显得气色极好。”旁边的永康长公主劝道,“且时辰马上便到了,皇兄皇嫂指不定就要抱着小侄儿进来了,你想错过这个时刻么?”   仙游长公主思索片刻,决定完全忘掉那个黑胖子,专注于皇嫂和小侄儿。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点卡文~   ————————————   圣旨出自孝宗实录 第266章 兴王择妃   不多时, 朱祐樘与张清皎便奉着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过来了。周太皇太后怀里抱着小皇子, 正安安静静地睡着呢。众人行礼问安的声音也没将他吵醒, 他只是吧嗒吧嗒小嘴儿,便继续睡过去了。   宴席开始之前,朱祐樘亲自举杯将酒泼洒在地上与空中,象征性地祭祀天地, 而后说了许多祝词。他几乎穷尽了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美好祝福与期盼,听得底下的众人无不思绪纷纷。张家人自是为皇后娘娘和小皇子感到高兴, 王家人亦是如此, 周家人的心情却是略有些复杂了。回想起当年, 英庙对先帝的诞生可不曾如此欣喜过, 周太皇太后所得到的恩宠亦是远远不如如今的皇后娘娘。   无论众人是否各有所思, 明面上依旧满口都是吉祥话。这个夸小皇子生得白嫩,那个夸小皇子很是健壮。还有人夸小皇子性情稳重,当然也不乏说小皇子长得像皇帝陛下、小皇子的脾性颇类父母之类的话——也不知他们是自何处看出来的, 大约是小家伙眼下睡得太沉不闹腾的缘故?   朱祐樘与张清皎自是对这些吉祥话来者不拒,宴席间的气氛喜庆而轻松。中途,几位亲王与长公主都围过来看小侄儿。朱祐杬等人尚是第一回 见到小侄儿,都觉得稀罕极了。如此小小的一团儿,仿佛呼吸重一些都能惊着他,于是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他睡眠沉着呢, 无须如此小心。”张清皎失笑。小家伙躺在她怀里呼呼大睡,确实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吃得香,睡得沉, 若非吃喝拉撒绝不轻易哭闹。即便偶然无缘无故哭起来,也能以抚琴安抚。据李宫医等人说,这小家伙已经是相当容易带的娃儿了。   “我们……能不能摸摸他的脸?”仙游长公主眨着眼问。   “好啊,只需动作轻些,别将他惊醒即可。”张清皎道,慷慨地将小家伙往前送了送。于是,亲王们与四位长公主轮流上前,轻轻地戳了戳小侄儿肥肥嫩嫩的小脸儿。这一戳,每个人的神情都相当精彩,仿佛像是终于如愿以偿似的。   不远处的张鹤龄与张延龄看得眼热,张清皎便召他们过来,也让他们轻轻地触了触小皇子。两位舅父都觉得很新鲜,回味着指尖的触感,心底总有种“再戳一下或者再摸一摸”的冲动。兄弟俩回到位置上后,见张峦正紧紧地盯着他们,便赶紧将小皇子如何白嫩可爱、肌肤如何柔嫩等等仔细形容了一番。   张峦被他们说得越发蠢蠢欲动了。就在他决定厚着脸皮过去问安,借着敬酒行礼仔细看一看女儿与外孙的时候,张清皎派人将他召了过去。他终于得以近距离端详女儿,见她气色极佳,身段看着也丰腴了些,外孙更是白白嫩嫩讨人喜欢,终是彻底放了心。   因在众目睽睽之下,张清皎也不好让自家父亲抱一抱外孙,便只得笑道:“既然已经出月,父亲便择日递折子进宫来瞧一瞧罢。听说伯祖母进京,我一直想好好与她说一说话。今日宴席的时辰实在太短,许多话都不方便与她说。”在这样的场合,也只能说说场面话了。   张峦忙道:“如此,臣这两日便递折子入宫求见娘娘。说来,还有一桩喜事不曾与娘娘说呢。咱们家纯哥儿已经与王家定亲了,定的是王家二房的闺女,王链的嫡亲妹妹。”双方长辈有意,见过两个孩子后也觉得他们都不错,此事自然便水到渠成了。   张清皎颇有些意外,笑道:“想不到咱们家居然与母后的娘家成了亲家,也算是亲上加亲了。改明儿我可得请母后将那姑娘召进宫来,让我也见一见。”如今张峦封伯,张家与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虽说王家姑娘是中军都督同知的孙女,配张纯仿佛是有些低嫁。但张家家风好,张纯又是张氏未来的宗长,仔细论来这门婚事也算是不错了。   另一边,周太皇太后正与众位英庙太妃说说笑笑,提起小曾孙便是满脸喜色:“这孩子长得可真快,只是两三天没有抱他,上手便已是沉甸甸的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说不得再过一段时日便抱不动他了。”   “方才看,那小胳膊便如同藕节似的,只是看着便觉得喜人呢。”一位英庙太妃接道。宫里已经好几年不曾有孩子出生了,而今终于迎来了下一代,连她们都觉得自己沉寂的生活仿佛多了不少生气。   “可不是么?小皇子长得这般好,想来必定会康康健健地长大。而且,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说不得甚么时候便会再给他添个弟弟妹妹。这宫里啊,眼见着便越来越热闹了。便是听着孩子的哭闹声,咱们心里都会觉得妥帖。”又一位太妃道。   “是啊,不仅是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能为咱们皇室开枝散叶,底下的几位亲王也都到年纪了。只要他们陆续娶了王妃,太皇太后娘娘还愁没有曾孙曾孙女可抱么?指不定到时候连抱也抱不过来呢!”再一位太妃笑道。   闻言,周太皇太后瞥了瞥她,颔首道:“说来,杬哥儿也确实到年纪了,该给他选妃了。唉,我还记得当年他小小一团的模样呢,想不到如今也到了娶王妃的时候了。”这大半年来,她最关注的便是坤宁宫,是皇后腹中的小曾孙,倒是有些忽略了其他孙儿。且因皇后忙于养胎之故,将宫中事务都交给了仁和长公主姊妹,也并未顾及此事。而仁和长公主尚未出降呢,哪里能想到兄长的婚事?   “如今皇后出了月,小皇子也身体康健,倒是可替杬哥儿考虑一二了。”王太后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方才那位“不经意”提起亲王婚事的英庙太妃。这位太妃是少数对皇后态度平淡的英庙太妃,平日里通常不与什么人来往。不过,若是她没有猜错,此事必定出自邵氏的授意。   不知邵氏究竟什么时候与这位英庙太妃走得近了些,虽说她为自己的儿子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可王太后却觉得有些不舒服。毕竟,她是兴王的嫡母,兴王的婚事怎么也该由她先提起来才是。邵氏直接越过了她,提醒周太皇太后,难不成是觉得她不会给兴王选妃?觉得她不会理会这群亲王的婚事?   “宴席结束后,便与皇帝皇后提起此事罢。”周太皇太后道,“总该让钦天监先算一算,才好确定在何处选良家子。说来,仁和的婚期安排在明年三月,杬哥儿的婚期倒是可提前些,安排在正月里罢。”   “正月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王太后道,“选出合适的良家子且须得费些时日呢。”   “我倒是不急。”周太皇太后似笑非笑道,“就怕杬哥儿急着娶妻呢。”她这话也不知是在打趣孙儿,还是在打趣邵太妃。王太后能感觉到此事有些蹊跷,她当然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缘故。虽说这也不算是太出格的事,但她不喜欢有人背着她行事,且对着她耍心眼。   坐在王太后身侧不远的邵太妃立即垂下首,行礼认错:“都是臣妾太心急了。这不是见着小皇子生得这般好,心里也想抱孙子了,这才想出了这等主意么?都怪臣妾太想当然了,还望太皇太后娘娘与皇太后娘娘见谅。”   周太皇太后神色微霁,和颜悦色地道:“这天底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也不能怪你。”她也喜欢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将心比心,邵氏也只是心眼多些,惯会拐弯抹角的,也不算是有什么坏心的晚辈。因此,她对邵氏也并没有恶感。   满月宴结束后,朱祐樘与张清皎照常奉着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回宫。回到仁寿宫,周太皇太后便提起了给朱祐杬选妃一事:“他年纪也大了,平日里却总有一两分玩心。若能娶了王妃,指不定性情便能沉稳些了。”   “祖母说得是。”朱祐樘回道,“孙儿此前也曾考虑过此事,本来便打算等皇后出月后,便与祖母和母后提起来。不过,以孙儿所见,底下的弟弟们年纪都较为相近,若是频繁选亲王妃难免有些过于扰民了。不若将祐棆、祐槟、祐楎的王妃也一并选出来,年龄稍有些差别即可。到时候将她们安排在诸王馆里住着,祖母和母后也可派出女官仔细教一教她们规矩礼仪。”   “一次便选四人?”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想起他用的理由是“扰民”,慢慢地转着手腕上的菩提珠,“倒也并无不可。以前也曾有采选年幼女孩的先例,养在诸王馆里倒是能多教养几年。”   “这一回选出了四位候选王妃,邵氏便不必再为祐棆的婚事而担忧了,张氏亦不必为祐槟、祐楎的婚事发愁。”王太后微微一笑,“只需等到钦天监算出合适的日子,他们便可陆续成婚。之后,咱们便只需等着抱孙子即可。”   周太皇太后觉得她所言有道理,点头道:“那便照此办理罢。皇后,着尚宫局拟定懿旨;皇帝,你也发出圣旨。若能在年前便选出来,说不得真能赶在正月成婚。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地成家立业,我们也能安心。”   这时候,小家伙忽然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穿透力惊人,令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都惊了一跳。张清皎忙哄着他,朱祐樘见他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便索性带着母子二人告退了。周太皇太后听着遥遥传来的哭声,不由得笑道:“不知以后会是甚么样的大嗓门呢!”   作者有话要说:  mua,为了回馈大家,明天开始参加万字更活动   ——————————————————————   _(:3∠)_,大家知道的,我是裸更   所以……嗯,我会尽力而为的,握拳! 第267章 初议就藩   帝后回到坤宁宫之后, 先将哭闹不休的小家伙安顿好, 这才吩咐怀恩与肖尚宫分别去拟圣旨和懿旨。张清皎将小家伙抱在怀里哺乳, 朱祐樘满脸怜爱地望着母子二人,只觉得此时此刻分外温馨。   倏然,张清皎轻轻抬起眼:“万岁爷,是不是成婚之后, 兴王便该就藩了?”她记得按照先例,藩王成年后便须得就藩了。毕竟, 国朝并没有给藩王在京中建王府久居的传统, 藩王拖家带口的, 也不能一直住在东西五所中罢。那些院子都较之寻常宫殿稍小些, 虽是三进院子, 夫妇二人住着尚觉得轩敞,但生了孩子后却难免会拥挤些。更何况,后宫有别, 已经成婚却长时间住在宫内,显然有些不妥。   朱祐樘怔了怔,沉吟片刻道:“我正在考虑此事。”   “万岁爷想多留兴王一些时日?倒也未尝不可。只是久居宫中有些不便,只能在京中寻合适的府邸给他住下了。”张清皎道,“之前是否有藩王延迟就藩的先例?若是暂时不就藩,住在何处呢?”   “一般暂居诸王馆。”朱祐樘回道, “只是这回若有三位候选王妃住在诸王馆,便不能让祐杬住在里头了。又或者,可让候选王妃搬到南宫别居, 祐杬按照惯例先移居诸王馆,再准备大婚。”   “如此倒也妥当,南宫是清静地,三位候选王妃在里头生活几年倒也不错。若让兴王住在里头,反倒是有些不合适了。以他的性子,也受不得这般清静的生活。不过,万岁爷还未解释呢,为何想让兴王迟些就藩。”张清皎道,“是舍不得他么?之国后,极有可能便很难再见面了。”   “是啊,之国犹如生离,我确实有些舍不得这些弟弟。”朱祐樘轻轻一叹,“眼下宫中的气氛如此和乐融融,每日大家都欢欢喜喜的。只要想到他们都会陆陆续续离京,宫里再度沉寂下来,我便觉得心里头有些闷。而且,祖母如今有多思念六叔父(崇王朱见泽),想必日后诸位太妃就会有多思念皇弟们。只要想到须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分离,我便有些不忍心。”   他一向心善,最是见不得人伤怀。关于兴王就藩之事,倒并没有想过甚么曾经的太子之争,只是单纯有些舍不得罢了。且便是兄弟俩曾经有些心结,这么些年过去,他登基为帝,膝下有了嫡长子,那些往事也早已成为过往云烟了。   张清皎垂下眸:“那万岁爷可曾想过,若咱们再生一个儿子……或许也须得亲自忍痛送他就藩呢?即使心中再不舍,即使想将他留在身边,却也不得不顾念祖宗法度。朝中群臣说不得也会拿那些旧事逼着我们让孩子就藩……”所谓旧事,无非便是太宗与仁庙时期,汉王朱高煦怎么也不肯就藩,最后果然有不臣之心,趁着仁庙驾崩宣庙继位的时候便掀起叛乱,致使祸起萧墙之事。   朱祐樘愣住了,只要想到自家卿卿所描述的场景,便觉得心疼至极。是啊,眼下须得面临生离的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日后也许便是他们的孩儿了。身为父母,他们又如何能忍受与孩子生生离别,至死无法再相见的痛苦呢?   “不瞒万岁爷,只要想到或许会有这么一天,我便暗自下决心,绝不会与自己的孩子生生别离。”张清皎轻叹道,“无论用甚么法子,我也要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至少能经常见着他前来问安……”   “卿卿的意思是——”朱祐樘微微蹙起眉来。   张清皎轻轻地抚着怀中的小家伙,淡淡地道:“我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身为一位母亲,不忍心与孩儿分离罢了。举凡世间父母,谁没有亲亲之情呢?为何寻常人尚能得子女承欢膝下,我们反倒是只能忍受思念之苦?”   “祖宗之所以设立这样的法度,必定有所考虑。可是,眼见着这样的法度只能让人痛苦,为何便不能改善一二呢?不仅仅是母子分离而已,诸藩所办下的荒唐事,仅万岁爷与我提过的,便不下十桩了。即使再开明的藩王,也不能保证子孙后代如他们那般爱民如子。”天高皇帝远,在藩国之中,藩王便是土皇帝,肆无忌惮,穷奢极欲。闹出来的荒唐事多数让人瞠目结舌,而没闹出来的怕也是祸害了不少百姓。   “藩王之制,弊大于利。于宗室,于人伦,于百姓,于社稷,都并无甚么益处。无益的祖宗法制,为何不能尝试着更改呢?”   闻言,朱祐樘陷入了沉思之中。初时他只是想着延迟皇弟们就藩的时间,倒是不曾想过将祖宗的法制改掉。而且,若是贸然触动藩屏之制,难免有“削藩”的嫌疑。关乎“削藩”,朝廷上下向来十分敏感。   看看国朝第一个试图削藩的皇帝是什么下场罢——靖难的缘由,不正是起于削藩时逼迫太甚么?建文帝所为太过急切,使“削藩”变成了国朝最难触及的祖宗之制。他若贸然提起,恐怕只会引来言官和内阁的强烈反弹。关于此事,还须得徐徐图之。   最关键的是,此事太过敏感,连卿卿都并未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他,想来是担心引起他的反感。关于此事,他们二人之间尚有许多需要商讨的细节。卿卿的奇思妙想,许是能给他提供不少灵感。   削藩这种敏感之事,唯有卿卿才能让他能够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换了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名臣子,甚至是他深为信赖的怀恩、萧敬等人,或许都无法彻底敞开来商讨此事。他相信,以卿卿的敏锐与智慧,定然能协助他解开许多难关。而唯有他们商讨得足够充分,甚至定下了适合的对策,才能说服内阁和司礼监,才能拥有足够的底气弹压住言官与藩王的激烈反应。   ************   削藩之事毕竟事关重大,朱祐樘与张清皎都没有再提起。当时在帝后身边服侍的肖尚宫、沈尚仪早已遣退了周围的宫女太监,也默契地守口如瓶。纵然她们都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在皇后娘娘尚未提及的时候,也不适合多思多想。   朱祐樘觉得,提起此事之后,自家卿卿的情绪仿佛便有些消沉。于是,一则为了给儿子积累福报,二则为了讨自家皇后欢心,他主动提出要再度放归宫人:“之前放归宫人之举广受赞誉,孙儿觉得此事可逐渐成为惯例。行善事,毕竟是得善果的。放归之事不仅仅是为了大哥儿,也是为了咱们一家人,更是为了社稷与万民。”   周太皇太后瞥了瞥皇后,见她也很是惊讶,似乎并不知此事的原委,心里微微一哂:“你说得是,放归确实是行善之举。不过,频繁放归,若是影响了宫务与生活便不妥了。如果你想让此事成为惯例,每回放归的人数便不宜过多。”   “祖母放心,六宫一司必定会严格控制放归人数。且孙儿也不打算每年都放归,而是隔两三年放一回,每回都会征询宫人的意愿。”朱祐樘道,含笑看向自家皇后,“我初时只是想为大哥儿积累福报,所以才灵机一动想到此事。具体该如何行事,还须得让皇后来筹划才好。”   “上回放归,皇后便做得很不错,考虑得面面俱到。”王太后接道,“这回人数少些,相信只要按上次的章程来办便足够了。皇后已经是驾轻就熟了,此事确实该交给她来打理才最为合适。”   张清皎轻轻笑道:“既然祖母、母后和万岁爷都将此事托付给我,那我可得全力以赴,必定不负所托。”她早便有心将放归形成宫中的惯例,严格控制宫人与内官的人数,精简宫中人事了。若能得到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默许,那她日后便更方便行事了。   这日回去后,张清皎便命六宫一司传她的口谕:所有想出宫放归的宫人,都可在尚宫局登记,且确认自己的意向。她将会召见这些想放归的宫人,按照上一次放归的先例妥善安置她们。   见自家卿卿精神百倍地忙碌起来,抱着孩子时都有条不紊地吩咐肖尚宫与沈尚仪,朱祐樘只觉得心里格外温暖。就像卿卿曾说过,处置朝政时的他看起来最是气势万钧一般,他也觉得,有条有理安排宫务人事的她亦是最为夺人目光的。   “呜哇哇!”就在皇后娘娘“专注工作”的时候,怀里的小家伙忽然醒了,而且很不客气地大哭起来。被他的魔音所打扰,皇后娘娘瞬间竟是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得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东西,无奈地笑起来。   “罢了,罢了,先传口谕下去,比照前例行事。若有甚么问题,你们再来禀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着该如何解决。”皇后娘娘道,抱着小家伙轻声哄了起来。皇帝陛下也凑过来一起哄,却怎么都不见小家伙有停止大哭的倾向。直到两人都闻见某股不寻常的味道,这才互相看了看,赶紧让人给小家伙换身衣裳。   虽然身上并没有沾染什么,但那股味道似乎始终缭绕不去,于是帝后立即着人准备沐浴更衣。两人难得一同沐浴,在尽间内适可而止地亲密了片刻,这才在小家伙找寻母亲的哭声中赶紧出来了。皇后娘娘抱着儿子哺乳,皇帝陛下颇有些幽怨地盯着吃得心花怒放的儿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皇后娘娘不由得笑了:“他能知道甚么?眼下也不过是饿了才想着寻我罢了。”   “仔细算算,如今卿卿陪伴他的时间,可比陪伴我长多了。”皇帝陛下道。   “哪有这样算的?”皇后娘娘斜了他一眼,“那万岁爷陪伴朝政的时间,也比陪伴我们娘儿俩长多了。”   皇帝陛下仔细想想可不是如此么,不由得笑出了声,觉得方才的自己确实是有些太过幼稚了,竟然和儿子计较起来。不过,皇后娘娘倒是觉着,他所言的也有些道理,于是软声道:“等他过了六个月,便不会像如今这般粘着我不肯放了。到时候,我必定会像以前一样多陪伴你的。”   她很清楚,孩子固然重要,但彼此相爱的夫君亦绝不容忽视。两人之间的感情,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即使是老夫老妻,也需要相处的空间。更何况,他们二人还是年轻夫妇,算不得什么老夫老妻呢。   作者有话要说:  _(:3∠)_,卡卡卡卡文   ……失败了   本来想雄心勃勃参加这次的万更活动   现在看大概是不行了   下次再说吧~~   爱大家~   正好新一卷开始,需要捋一捋里头的情节   ————————————————————————   藩王制度总觉得是很拖累明朝的一项制度,而且也祸害了不少地方   所以,必须改,但是怎么改还没完全想好。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会徐徐图之的。 第268章 邵氏母子   坤宁宫的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的时候, 朱祐杬带着弟弟们来到邵太妃的宫中陪她用晚膳。用过膳后, 朱祐杬便让朱祐棆带着朱祐枟出去散步消食。朱祐棆瞥了瞥他, 又看了看邵太妃,赶紧领着懵懵懂懂的朱祐枟离开了。   “娘,可是你昨日在小侄儿的满月宴上说了些甚么?”朱祐杬问道,“前些时日咱们不都商量好了, 我的婚事可推迟一段时日么?等到棆哥儿和枟哥儿都定性了,我再搬出宫成婚也不迟。我当时还说, 便是皇兄皇嫂询问我, 我也只推说暂不考虑此事。”   邵太妃微微扬起眉:“今日皇帝召见你了?”   “嗯, 皇兄特意问我对亲事有何想法, 可有想过娶甚么样的女子。”朱祐杬道, “我说暂时没想过成亲,希望他能帮我推一两年。可皇兄却说,太妃在替我担忧, 让我为娘考虑一二,仔细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我想问问娘,明明都已经商议妥当了,为何却突然改了主意?”   邵太妃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见小皇子生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也想抱孙子了, 不成么?棆哥儿与枟哥儿其实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幼稚,便是只有他们留在宫中,也能够好生照顾我, 你便放心就是。”   朱祐杬自然知道她说的并非实话,几乎是残忍地揭破了她用的借口:“娘,即便我有了孩子,你也未必能抱得上孙儿。因为我若成婚,便可能即将就藩。你不可能没有考虑过此事,所以抱孙子必定不是你改变主意的理由。娘,你我母子之间,还有甚么不能说的呢?”   邵太妃闭上双眼,掩饰住自己因听到“就藩”二字而生出的恐慌与煎熬。   “娘!你明明知道,我之所以迟迟不成婚,便是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离开棆哥儿和枟哥儿!我不想那么早就藩,不想远去千里,一辈子都不能与你们再相见!”朱祐杬急了,咬牙道,“难道你就这么不想将我留在身边?!难道你心里盼望着我尽早离开?!”   邵太妃终是被他激得张开了眼,通红的双眸中皆是泪水:“你一直留在京中,到底是想让皇帝对你存着甚么想法?!哪有迟迟不成婚就藩的藩王?!皇帝怎么可能会相信你只是舍不得我和两个弟弟?!”   朱祐杬怔了怔,低声道:“皇兄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性情一向和善。今天我也说起了不忍心离开你,不希望日后不能在你膝下尽孝。他也跟着叹气来着,还说人伦之情如何能以法度断绝,还答应替我想想法子呢。”   “你若是棆哥儿和枟哥儿,与他如何兄弟情深我都是相信的。可你不是,你是当年万贵妃推出来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棋子!”邵太妃已是控制不住情绪了,哽咽着高声道,“你让我如何能相信,他心里对你会没有心结?!”   “不会的。”朱祐杬的眼也红了,“皇兄皇嫂这些年待我有多好,你也看在眼里。他们若一直惦记着当年那点儿事,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好?皇兄还一心替我打算,问我想娶甚么样的妻子,喜欢甚么样的女子——就连娘亲你,都从来没有问过我这种事!!”   “他们待你好?是,确实待你好,但那也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你是长弟,他们待你和其他弟弟有区别么?不过是同样对待,你便对他感恩戴德,满以为他对你满心疼爱。过问你娶妻又如何?他问,是因为他能做主!我不问,是因为即使我是你的母亲,我却无法给你做主!”邵太妃泪如雨下。   朱祐杬呆住了,完全没想过,自己的母亲这些年心里竟然一直存着这么多心事。更关键的是,她竟然还一直提防着皇兄,生怕皇兄怀恨在心对他不利。他该信她的说法,还是信皇兄的爱护之举呢?如果皇兄对他有任何不满,怎么可能待他这般好?母亲虽说得像是他根本不费心思似的,可究竟用没有用心,他作为当事者还能不知道么?   “你必须马上成婚,立刻离开京城就藩。”邵太妃哭着道,“这些年我一直坐卧不宁,一直替你担心,等的便是这一日。谁知你却如此心宽,一直说要留在京城,我怎么拐弯抹角地劝,你都不肯改主意!我能如何是好呢?只能先答应你,私下徐徐图之啊!”   “娘……”   “你就相信我罢!只有你赶紧就藩,证明自己对皇帝那个位置已经没有半点想法,你皇兄才不会一直惦记着当年的事!!否则……否则,他指不定便会想着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你便危险了啊!!”   “娘,惦记着当年的事的人,不是皇兄,一直是你。”朱祐杬怔怔地道,“你一直陷在其中,不肯真正睁开眼来好生看一看现实。”   “是你太轻信了!哪个皇帝对曾经与自己抢夺过太子之位的弟弟会没有心结?你想想你读过的那些史书,还觉得我是多心了么?!”邵太妃道,伏在引枕上,痛哭不已,“走!你给我走得远远的!就算须得忍受不再见你的煎熬,我也不想失去你……”   “娘,我相信皇兄是真心实意待我好的。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我们兄弟俩也都不会再提起此事了。不过,我如今才明白,皇兄与我之所以依旧兄弟情深,是因为我们都无愧于心。可娘你一直提心吊胆……许是因为你心虚罢。”说到此,朱祐杬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本来以为,我确实是万贵妃推上去的无辜棋子,但眼下却觉得,也许我并没有那么无辜了。”   说实话,当年他曾经心底窃喜过,自己竟然有机会成为东宫太子,日后问鼎帝位。或许他也暗自洋洋得意过,觉得自己的运道不错。但自从废太子之事结束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清醒了。不该属于他的,终归不会属于他,而他也不必挂念着,安安心心做亲王也就是了。可他却没想过,也许他并不仅仅只是“运道好”而已。   听了他的话,邵太妃的哭声戛然而止。便听朱祐杬继续道:“我确实该离开京城,不然,你的心结便始终无法解开。而且,即使我甚么心思也没有,也觉得愧对皇兄。”说罢,他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邵太妃软倒在榻上,默默地流着泪,想起了当年之事。即使眼下正在为当初所为付出代价,即使如今受到了儿子的指责,她也并不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顺势而为是错么?眼看着一步登天的际遇就在眼前,谁不会立即紧紧抓住呢?后宫之中,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继承大统?谁不希望自己翻身成为睥睨众人的主子?   不,她没有错,她从来都没有错。   错的是时运,错的是天命。错的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万贵妃一败涂地,却帮不上任何忙。错的是她到底不受宠,无法趁势推动大局,落到最终只能让自己委曲求全,佯装一切都并未发生过。错的是她只能一退再退,仍是须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母子分离的痛苦。   ************   坤宁宫右侧的第一间庑房内,云安正在仔细地做一顶虎头帽,门倏然吱呀一声响了。她抬首望去,便见郑金莲颇有些局促地立在门外,忙起身招呼道:“这是甚么风将你给吹来了?快进来,坐在我身边烤烤火。”   “今天我正好得空,所以来看看姐姐。”郑金莲道,神情稍稍自如了些,“本想着先悄悄打听姐姐今日是否有闲暇,却不想半路遇上了沈尚仪。她说你眼下不当值,应当在右一的庑房里歇着。”   “是,我已经换到这间庑房中暂时住着了。”云安笑道,指了指屏风后的内室,“不仅仅是我,沈尚仪也住在此处。对面左一的庑房是肖尚宫所住之处,都离坤宁宫更近些,方便随时听候娘娘传唤。”   “姐姐如今一定深得皇后娘娘信任,不然娘娘也不会让姐姐与沈尚仪同住了。说不得,姐姐以后便是下一位沈尚仪呢。”郑金莲道,“以前咱们服侍谈宫医的时候,还说过日后想住在左一间或者右一间里呢。”   “是啊,那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如今竟然能过着这样的日子。”云安道,一语双关。   郑金莲自然不会理解她究竟是何意,只当她心有感慨,便瞥向她手中正在绣的虎头帽:“哎唷,这帽子可绣得真精致,老虎活灵活现的。这应该是给小皇子绣的罢?姐姐可真是费心思啊。”   “在娘娘身边服侍,不多费心思怎么能成?”云安将虎头帽放在旁边的绣篮里,特意翻出两只精致小巧的虎头鞋给她瞧,“即便我不做,也有别人做。这可是在娘娘跟前露脸的好机会,自然须得抓住。你是不知道,如今万岁爷和娘娘眼里只有小皇子。若想取悦娘娘,必定须得先顾着小皇子。”   “姐姐能得皇后娘娘看重,也不是没有缘由的。”郑金莲闻言叹道,“我在太后娘娘身边,却怎么都难得到她老人家的信任。唉,不过,她身边的亲信女官都将我当成后辈仔细教着,我过得倒也并不拘束。”   “这不是挺好的么?”云安笑道,“每位主子的性情不同,待咱们这些奴婢的态度自然也不同。所幸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很仁慈,咱们俩的运道可都是难得的好。”   郑金莲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可姐姐……我仔细地想过了,太后娘娘待我再好,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mua,过渡章~   ————————   大家放心,邵氏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就是想太多,没事也给自己找事,自己吓自己╮(╯▽╰)╭   至于金莲,大家往下看就对啦~ 第269章 金莲坦诚   “姐姐, 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 觉得宫中的生活如何?”郑金莲忽然认真地问, “只说眼下,只说咱们这些奴婢。”   云安不动声色地接道:“实话实说,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我是容易满足之人, 觉得只要尽心尽力地服侍娘娘,该有的尊荣与赏赐便都不会少。娘娘待身边人素来大方, 别说我了, 就算是刚来坤宁宫不久的小宫女也得了许多赏赐, 攒下了不少积蓄。”   “且我们虽是奴婢, 不是女官, 平素出去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却也是能得众人喊一声‘姐姐’的。毕竟我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日后指不定甚么时候便会入六尚一司, 寻常的小太监与宫女哪里敢轻易得罪我们?便是女官与内监们,也会好声好气地叫我们‘姑娘’,等闲不敢随意呵斥。”   郑金莲目光微动,颔首道:“姐姐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我跟在太后娘娘身边,确实是占了大便宜。寻常也没有人敢给我委屈受, 因为我是慈寿宫的人。可仅仅如此……仅仅是日后成为女官,姐姐便觉得满足了么?”   “是的,我很满足。”云安笑道, “娘娘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主子,侍奉在她身边,无论做甚么我都觉得很欢喜。你可能不明白,如今每天仅仅只是看着万岁爷和娘娘逗弄小皇子,我们便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心里亦觉得暖洋洋的。”   “……我确实不明白,为何看着万岁爷与娘娘阖家欢喜,你们便都会觉得高兴。如果换了是我,我只想同样能阖家欢喜,我也想要夫君和孩子。”郑金莲低声道,“姐姐,我仔细地想过了,留在宫里不是长远之道,我想出宫。”   “你真的想好了么?”云安有些意外。   “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许多回了。”郑金莲道,“我确实向往宫里的荣华富贵,但看着那些太妃晚年凄凉的模样,又觉得很恐慌。我是想要荣华富贵,却更想要子孙满堂的热闹日子。若是待在宫中,定然是不可能有机会了,只能趁着这次放归,出宫去寻觅自己的良缘。”   云安端详着她,瞧出了她眼中的决意,心里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那便赶紧报给尚宫局罢。唉,若是你出了宫,你我姐妹一场,恐怕日后也很难再相见了。”她还以为,郑金莲忽然又冒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会对娘娘不利呢。却没想到,这回这姑娘的小聪明总算是用对了。   “说不准姐姐以后也放归了,我们便能在宫外相见了啊。”郑金莲笑道,脸上掠过一二不自在之色,又轻声问,“听慈寿宫的女官提起,上一次放归,娘娘给不少宫女做主,让她们嫁去了殷实之家甚至是武官之家。姐姐,可有这样的事?”   云安点点头:“可不是么,娘娘为这些宫女可是费尽了心思。原本肖尚宫和沈尚仪都劝她不必如此的,可她说:宫中出去的宫女,便是皇室之婢。既然是皇室之婢,都是身份清白的平民女子,理应比寻常小家碧玉嫁得更好才是。毕竟俗语有言,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从宫里出来的女子,见识到底不同些。京城有许多明白人,定然懂得娶宫人的好处。”   郑金莲听得目光闪动,犹豫片刻,方道:“那这一回娘娘会不会为我们做主?”她想问的,自然是“为我做主”,临出口时才换成了“我们”。   云安念头一转,轻叹道:“这回放归的人数虽不多,但娘娘毕竟刚出月,轻易劳累不得。我估量着,以万岁爷的意思,便是娘娘不必管这些闲事了。这回放归的宫人,年轻些的就送她们回家去,自行嫁娶便是了。想必有之前那些嫁娶之例,她们也应该会嫁得不错才是。”   “金莲,你担心甚么呢?你不是顺天府人氏么?听你说过,家中也颇为殷实,不是么?那不是正好?赶紧归家去,让父母给你做主安排一门婚事啊。”   闻言,郑金莲脸色微微一变,咬了咬唇:“不瞒姐姐,我……我的事有些麻烦。我不能回家,家中也没有人会替我做主。烦劳姐姐替我向娘娘提一句,我想向娘娘禀报几件事,还请娘娘替我做主。”为了自己的前程打算,她必须坦白一切,必须争取皇后娘娘替她做主择取婚事的机会!   没错,她已经放弃在宫中博取什么大富大贵了。昔日她是被荣华富贵迷了眼,才会相信别人天花乱坠的言论。可如今她已经彻底看清了,那便只能抓住最后一个机会了——不博大富大贵,小富小贵却是非博不可!!   云安深深地看了看她: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纵然学会了思考,这姑娘也始终并没有超脱出她固有的思维模式。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利益,一直都是比她从前更好的生活,一直都是当家作主,一直都是热闹非凡的大家庭。   眼下她想向娘娘禀报的,应该是当年的那件事罢。希望能以此作为投诚的凭据,换得娘娘替她的婚事做主。目标如此明确也好,只需给她寻一门不错的婚事,便能得到她的感激。到得那时候,想必她应当不会给娘娘造成任何威胁了。   “你想给娘娘禀报甚么?可是极为要紧之事?”   “是!”郑金莲赶紧颔首,“我也是一直都犯糊涂,提心吊胆地不敢说。如今临出宫了,再不向娘娘禀报,我良心上说什么都过不去。实不相瞒……有人……似乎想对娘娘不利!”   云安沉吟片刻,立起来道:“你跟我来,这便去求见娘娘。既然有人想对娘娘不利,还是早些向娘娘禀报更合适些。”说罢,她便带上了郑金莲,径直往坤宁宫而去。因她身后跟着有些眼生的宫人,轮值的小太监与宫女便赶紧禀报了肖尚宫。   肖尚宫透过半开的窗户远远地看了一眼,又禀报了张清皎。   正在逗弄小家伙的张清皎淡淡地道:“让她们进来罢。”云安很聪敏,素来知道轻重。若非郑金莲确实有“急事”禀报,她是绝不会将人带到她跟前来的。将近两年了,当初那件事终于可以合情合理地抹平了么?   ************   郑金莲忐忑不安地弓着腰走进了坤宁宫,跟着云安跪地叩首:“奴婢叩见皇后娘娘。”这并非她首度拜见皇后娘娘,毕竟她先前曾是坤宁宫的宫人,后来在慈寿宫也曾多次见到过皇后。可是,就连她首次见皇后娘娘时,也不似如今这般紧张——甚至是畏惧。   或许,曾经的她是无知者无畏,才敢生出那般不切实际的野心罢。如今她明白了皇后娘娘在宫中的地位,明白了她的性情,总是会替当初的自己惊出一身冷汗。若非皇后娘娘确实是慈善人,凭着当时她在坤宁宫里的表现,恐怕早就已经成为宫中的无名白骨了,又如何能安安生生地活到如今呢?   “起来罢。”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与往常不同,仿佛带着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之意。   郑金莲缓缓地立起来,悄悄地抬起首看了看。靠窗的软榻上,依偎着看似有些丰腴,曲线却愈发玲珑的年轻皇后。诞下皇子不仅丝毫不曾减损她的容貌,反倒是令她更多了几分成熟妩媚的风韵,显得越发动人了。   郑金莲不敢多看,忙垂下眼,低声道:“启禀娘娘,奴婢有要紧事向娘娘禀报。”   “说罢。”皇后娘娘依旧有些散漫,想是并不相信她能禀报什么太过要紧之事。   “是。此事还须得从奴婢在诸王馆时说起。”郑金莲道,“那时候,奴婢刚被选出来,每日都在勤学宫中的规矩。忽有一日,负责采选的大太监覃太监突然将奴婢带到了诸王馆某间房内,见到了自称是娘娘母亲和娘娘表姐的两名妇人。”   “这两名陌生妇人自称是奉娘娘之命,在找寻能替娘娘生子的全福人。因我的生辰八字很是吉利,家中亲眷亦是四角俱全,便特意将我挑了出来。若能替娘娘生得一位皇女,便保证我在宫中过着被人伺候的好日子;若能替娘娘生得一位皇子,便保证我能封妃,得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张清皎微微眯起眼,心中毫无波澜。时间果真能将一切都抹平。当年她听金氏提起此事时,只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完全无法置信她竟会如此背叛自己。可如今听郑金莲再说起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   “奴婢当时也是被她们所说的荣华富贵迷了眼,便对她们的话信以为真,欢欢喜喜地进了宫。进宫之后奴婢方知,她们所说的究竟有多可笑。娘娘与万岁爷如此恩爱,又如此年轻貌美,怎么可能会急着借腹生子呢?”   “奴婢疑心自己是受了骗,觉得这不是甚么光彩之事,便一直将这件事藏在心里不提。不过,时日一长,奴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两个妇人能与覃太监勾连,做出这种败坏娘娘声名的举动,必定对娘娘有所图谋。若是奴婢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说,指不定甚么时候她们的奸计便得逞了,让娘娘受了她们的连累呢?”   说到此,郑金莲再度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道:“为了娘娘的声名着想,还请娘娘相信奴婢所言,彻查此事,将奸人都寻出来施以惩戒!!”   作者有话要说:  郑姑娘这条线再拎出来一次   下一次拎出来就是郑旺案啦!   ————————————————   mua,今天有点难受,只能抓个虫子了,_(:3∠)_,对不起大家   周末会补回来的~ 第270章 牵连甚深   郑金莲说罢后, 便伏在地上静静地等着皇后娘娘的反应。她满以为这位娘娘定然会对此事感兴趣, 即使不完全相信她, 也必然会追问更多的细节来验证此事的真实性。毕竟,她虽然将来龙去脉都说得很清楚了,但许多细节皆不曾提起来。   谁能料到,皇后娘娘竟只是笑了笑:“你想说的, 便只有这些?”   郑金莲怔了怔,抬起眼:“娘娘, 这两个妇人必定想对娘娘不利, 绝不能姑息。且她们借着娘娘的亲眷之名行事, 对娘娘可是大不敬啊。娘娘性情仁慈, 想必觉得这不是甚么大事。既然没闹出事来, 便是放过她们也无妨。可奴婢却觉得,此事需要彻查,才能查出幕后指使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想要对娘娘不利!”   “冒认”皇后亲眷, 这个借口倒是不错。张清皎漫不经心地想:既然郑氏已经自动自发地解释了这件事的始末,认为与她交谈的人是冒充的,那便就照她的想象来了结就是了。只要截断此事与金氏和沈清的联系,借腹生子、混淆嫡庶的脏水就泼不到她身上。   立在旁边的沈尚仪微笑道:“你能特地来向娘娘禀报此事,足可证明你确实忠心耿耿。不过,你太谨慎了, 到底是来得太迟了些。当年负责采选宫女的大太监覃敬早便已经认了错,将此事告诉了娘娘。这件事已经查清楚了,确实是有人从中作梗, 只是并未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当时娘娘念在你年幼无知被人诓骗,便不曾传召你对质。不过,因着避嫌之故,你不适合再待在坤宁宫,太后娘娘便将你要到了慈寿宫。”   郑金莲愣住了,没想到她之所以去慈寿宫,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皇后娘娘不与满心妄想的她计较,她确实该感念才是。可是……如此,她便无法凭借这份功劳,让娘娘为自己的婚事做主,只能回到那地方去了!   她不甘心!她不想回去!!   同样是做牛做马伺候人,她宁愿待在宫中,也不愿去那地方受辱,更不能回家挨打受骂!内心的渴望与不甘令郑金莲不自禁地红了双眼,她紧紧地咬着唇,便听沈尚仪道:“回慈寿宫去罢,云安,给她拿十两银。”   不!她想要的并不仅仅是什么十两银!!她绝不能就这么回慈寿宫去!!郑金莲伏在地上,近乎疯狂地思考起来,她究竟要用什么来打动皇后娘娘。既然那两个妇人招摇撞骗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那她便只能——   一横心,郑金莲再度叩首道:“启禀娘娘,奴婢还有一件事想禀报。此事亦与当年的采选有关,奴婢心中一直愧疚不已。虽说此事揭破后,奴婢也不会得到甚么好处。可奴婢总觉得忐忑不安,若是长久下去,说不得会闹出甚么事来。”   张清皎抬了抬眉,有些意外:“说罢。”她倒是想听听,这姑娘还能说出什么事来。她自然知道,郑金莲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坦白,定然是想在她面前博取好印象,为自己的前程铺路。揭破当年金氏、沈清与她交易之事已经没有意义,她自然会想方设法,不愿意放弃这次难得的机遇。想来,她应当也不会信口开河才是。   郑金莲皱紧眉,犹豫片刻,再度下定了决心,这才道:“奴婢……奴婢其实并非名籍上记录的‘郑金莲’。奴婢的名字唤作‘郑金莲’,可奴婢的父母却并非京郊的耕读人家,而是他们家早年买来的婢女。”   张清皎眯起眼:“如此说来,你是冒名顶替而来?”   “是。那家正好也姓郑,因舍不得女儿入宫受苦,便索性将奴婢认作干女儿,顶替女儿入宫。在奴婢入选的时候,他们已经给女儿定下了婚事,以防万一。如今,他们的女儿应该早已出嫁了。奴婢即使归家,那也不是奴婢的家……”说到此,郑金莲满面黯然,“他们也不是奴婢的父母,断不会为奴婢做主的。”   张清皎略作沉吟,忽然问:“为何这郑家会想到冒名顶替的主意?若是不愿女儿入宫,便给她定下婚事就是了。我听说,民间听闻宫中采选,通常会急匆匆地给女儿完婚,寻常应当不会做出这种欺君之举罢。”匆忙订婚尽管会有各种不如意之处,但毕竟不曾触犯刑律。冒名顶替之事若是被发现了,那可是不轻的罪名,且极有可能牵连全家甚至是全族。   郑金莲仔细想了想,轻声道:“奴婢依稀记得,当年郑家初时也打算赶紧定亲完婚,避开这次采选。那时正好有位陌生牙婆来卖丫鬟,便与他们说,她卖的丫鬟与他们俩生得有几分相似,应该可当做他们的女儿应选。”   “郑家被她说得心动了,便将那丫鬟买了下来。不过,他们思来想去,觉得若用这新来的丫鬟顶替,心里到底不安稳,倒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奴婢是他们女儿的贴身丫鬟,在他们家里已有好些年了,定然更可信些。于是他们便选上了奴婢,给奴婢灌了许多荣华富贵的迷汤。奴婢甚么都不知道,满心只想着他们描绘的富贵,根本不曾想过这是欺君之罪,迷迷糊糊地便答应了。”   张清皎敏锐地察觉,这件事似乎透着一丝诡异。这牙婆究竟是从何处来的?采选这样的事,张口便是冒名顶替,竟像是很熟稔似的。如此说来,她特意挑了与郑家主人生得有一二分相似的丫鬟来卖,便是为了让郑家将这丫鬟送进宫?   如此拐弯抹角地达成目的,倒是与当年蒙骗金氏和沈清的那位庵堂主持的行事方式有些相像。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想将身份不明的少女混入宫中,一个则想在宫中埋下隐患;相同之处则在于,日后都好兴风作浪。   难怪当初锦衣卫和东厂奉命去查郑家,却并没有查出任何破绽。原来郑金莲的所有身份都是顶替的,阴差阳错地破了那牙婆的“局”。不过,若对方心怀叵测,想必依旧会想方设法利用郑金莲的身份闹事。且说不得,牙婆虽没有如愿让郑家送人进宫,却故技重施,说动了其他疼爱女儿的人家。   只要想到宫女中间隐藏着一些身份不明、意图不明的女子,张清皎便觉得浑身有些发冷。她们蛰伏在宫中,所图必然不小。朱祐樘与她身边都是亲信环绕,只要他们足够警惕,谁也不可能危害他们。可小家伙只是婴儿,无知无觉,脆弱无比。若是这些人对小家伙下手——   想到此,她忙使人去乾清宫禀报朱祐樘。平日里,她从来不会打扰朱祐樘处理朝政,如今是破天荒头一回让人请他赶紧回坤宁宫一趟。朱祐樘知道许是发生了什么急事,赶紧丢下公务回了坤宁宫。   “卿卿,发生了何事?”朱祐樘快步而入,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郑金莲,眉头紧皱。他记得这位郑氏宫女,正是当年岳母金氏所“推举”之人。谁将她带入了坤宁宫?莫非她生出了天大的胆子,胆敢用当年之事威胁卿卿?   郑金莲感觉到了皇帝陛下锐利而又冰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只恨不得自己能蜷缩起来。当初她是怎么想的?怎会觉得皇帝陛下性情温善,定然会对所有女子都很温和呢?明明他所有的宠溺只给了皇后娘娘,对守规矩的女官与宫女们也不过是态度和缓罢了。至于不守规矩的那些宫女,都一个不落地交给了宫正司处置,从未留过什么情面。   张清皎便让郑金莲将方才所说的那些重复了一遍,补充道:“我觉得,其中似乎有些异样。不若让锦衣卫和东厂再去仔细查一查,务必将那个牙婆寻出来。此外,宫中所有宫女的名籍都须得仔细再确认一遍,务必将所有‘冒名顶替’的宫女都寻出来。”   朱祐樘拧紧眉:“此事干系甚大,须得赶紧处置。这些身份不明之人,绝不能留在宫中。”既然有郑金莲,那便意味着极有可能还有李金莲、王金莲之流藏在宫中。她们若只是寻常“冒名顶替”倒还好,但若是刻意被某些人送进宫的,那便绝非问责采选相关的太监、官员就能了事的。   “郑氏,你既然不是郑家的女儿,那你可记得你生父与生母的名字和籍贯?”张清皎又问,“你当初是怎么进郑家的?”   “回禀娘娘,奴婢的母亲早逝,父亲是军户。奴婢不知父亲的正经名字,只知道平日亲眷都唤他‘郑老三’。他一向好吃懒做,只要有些余钱便都挥霍干净了,家中渐渐入不敷出,他便索性将奴婢给卖了,那时奴婢大概七八岁左右。留在他身边时,时不时便会被喝醉的他踢打责骂,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被卖到郑家之后,反倒是好过了许多,能吃饱也能穿暖,即使是责打也不至于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郑金莲流泪道:“求万岁爷和娘娘为奴婢做主,千万别将奴婢送回他身边!也别让奴婢回那郑家去!”   张清皎点点头道:“别担心,只要你所言皆属实,我定然会替你做主的。”这姑娘固然有自己的小心思,生性有些贪图富贵名利,但毕竟没有被富贵荣华冲昏了头脑。她揭破了采选的漏洞确实是一件功劳,有功便该赏才是。   郑金莲听了此话,不禁大喜,连连叩首道:“奴婢叩谢娘娘!永远都不会忘记娘娘的恩情的!日后娘娘如果有用得到奴婢之处,尽管差使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抓虫,么么哒~ 第271章 悄悄查证   不多时, 刚升任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的牟斌便奉召来到了坤宁宫。他身着飞鱼服, 蓄着短须, 挎着绣春刀步伐坚定地来到了帝后跟前行礼。许是因年纪太轻担心不够服众的缘故,他近期都尽量往老成的方向装扮自己。眼下瞧起来,他的外貌确实比实际年纪稍大了些,显得更为老成可靠。   朱祐樘对于他一向很满意, 觉得他如此行事确实很机敏。虽说他目前不过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还须得继续积累功劳, 才能晋升指挥同知, 最终成为锦衣卫的指挥使。可他升迁的速度在掌实权的锦衣卫当中已经是很快了, 自然会引起同僚的不满与嫉妒。若他能将这些人的不满、嫉妒都转化为信任, 那便离他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不远了。   毕竟, 掌锦衣卫事的朱骥年纪已经不小了,最近更是连连告病。朱祐樘派出太医院那群太医去施救,险些没能将他救回来, 令他对太医院的水准产生了怀疑。幸而谈允贤的祖父谈复谈老先生出手相救,施展妙手将朱骥救了回来。此举也使谈老先生主持的医学堂“仁安堂”的声名响彻了京城官场,收了好几位新近慕名而去的弟子。   朱骥既已告病,实际主持锦衣卫事的便是牟斌了。目前锦衣卫指挥使的职缺空着,两名指挥同知都是挂着名号的门荫官。在朱祐樘的示意下,牟斌便将锦衣卫的事都默默地接了过来, 一面用怀柔手段笼络众锦衣卫千户,一面坚定无比地推行了他制定的新规矩。   他的宗旨便是,锦衣卫绝不可给万岁爷丢脸, 因此决不能容忍悄悄作奸犯科之辈,亦不能容忍欺辱民众、混吃等死敷衍行事的做派。不过,锦衣卫长期风气不正,扭转这种不正之风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规矩也不是一天就能立起来的,依然须得缓缓图之。   “牟爱卿可还记得两年前庵堂主持妖言惑众的那件案子?”朱祐樘隐晦地问道,不提起郑氏,更不提岳母金氏与沈清,免得牵连自家卿卿的名声。   牟斌颔首道:“微臣记得。当时并未查出传送消息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这两年微臣也会时不时地去诏狱里审问那庵堂主持。只是至今都并未撬开她的嘴,她每天都只管念经打坐,对微臣的提问一概不理。那间庵堂也一直安排了人轮流值守,目前尚未寻出前来打探的可疑之人。”   “今日慈寿宫的郑氏宫人前来禀报,提起了当年采选时有一位走街串巷的牙婆,刻意往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卖奴婢,说服他们以这些奴婢冒名顶替。此事干系甚大,说不得与那庵堂主持的主子有些关联,你仔细去查一查。”   “微臣明白了。”提到慈寿宫的郑氏宫人,牟斌自然知晓是谁,心领神会皇帝陛下想让他再仔细查一查郑金莲的身世。说实话,当年只查到她的“父母”确实是素来守规矩的富裕农家,他们便没有往下继续查了。想不到这郑氏居然是冒名顶替的,那他们当年的查证便有漏洞,这亦是他们的责任。   “宫中所有宫人的名籍都须得再仔细核对一遍。”朱祐樘又道,“拢共数千宫人,来历各不相同,此事一时之间也难以查明。你们便先核查来自京城附近的宫人,再查京畿地区。若有出身更远的宫人,朕会派东厂前去细查。”   “微臣领命。”牟斌意识到,这便是眼下最为重要的任务。锦衣卫目前的案子都可往后推一推,必须先将此事解决妥当再说。   “无须惊动他人,你们只管悄悄去查。若有任何进展,随时来乾清宫禀报朕。”朱祐樘道,“肖尚宫与沈尚仪正在仔细询问那郑氏宫人,由她口述,给那牙婆与她的生父画像。你们按照画像去寻人,应当也方便一些。”郑金莲并非犯人,只是证人,自是不能将她交给锦衣卫来审理。有肖尚宫与沈尚仪在,想必该问的细节也都能问得出来。若有不足之处,之后再问就是了。   牟斌便稍候了片刻,等到沈尚仪拿来两张画像后,才匆匆地告退离开。朱祐樘宽慰自家皇后道:“牟爱卿的能力,卿卿也知道。此事交给他,想必过些时日便可查出究竟来了。卿卿不必太过忧虑,安心些罢。”   张清皎依旧微微蹙着眉,嗔道:“大哥儿年纪这般小,我又如何能安心得下来呢?便是坤宁宫里不会有甚么别有图谋之辈,说不得就在其他宫殿里藏着呢。祖母与母后都疼爱大哥儿,我总不能不隔三差五地抱着大哥儿去给她们问安罢。”一旦去仁寿宫或慈寿宫,便免不了会接触陌生的宫人,她怎么能不暗暗担忧呢?   “大哥儿才刚满月,年纪尚幼,确实不适合出宫。”朱祐樘道,“祖母和母后必定能理解我们。若她们是实在想念他了,我便奉着她们过来就是了。等到此事查明,大哥儿应当也有三四个月了,再带着他去给长辈们问安也不迟。”   张清皎原本便有些顾虑带着孩子问安的事,此时听了,心中的愁绪自然消解了许多:“倒是我想得太多了些。咱们心疼大哥儿,祖母和母后只会比咱们更心疼,哪里舍得他外出受寒着凉呢?”   提到儿子,帝后二人自是免不了起身去西梢间里探望小家伙。而今西梢间已经由产室改成了婴儿房,里头不仅有挂在房梁上的吊篮,亦有专门制作的婴儿床。吊篮与婴儿床上都挂着各色宝石做的小风铃,轻风拂过便会发出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另还有些木头或者是布做成的玩偶,皆是颜色无比鲜艳。   小家伙的睡眠一向沉,若是睡着,无论风铃如何轻响都无法惊动他。若是醒了,呜哇大哭的时候,风铃的声音反倒是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有时候,他甚至会挥舞着小手小脚,似乎是试图去抓住它们,以确定声音的来源究竟是不是悬在上空。   房门开闭,宝石风铃轻轻摇动起来,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婴儿床中的小家伙依旧睡得极为安稳,在小床边守着的乳母赶紧立起来行礼,无声无息地退到了西尽间里。新晋的父亲与母亲围在婴儿床边,端详着儿子白白嫩嫩的睡脸,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仅仅只是看着小家伙睡觉而已,时间便已是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等到两人醒过神来,已经到了小家伙该吃奶的时候了。张清皎便坐在婴儿床边,等着儿子醒来,朱祐樘只得依依不舍地回了乾清宫。   ************   尽管坤宁宫里的宫人与小太监的名籍都已经验证过了,但为了以防万一,张清皎依旧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安排。无论何时,她都会尽量让小家伙处于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若她有事在身,便由肖尚宫、沈尚仪与云安三人轮值照看。   若小家伙没有哭闹,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接近他。小家伙的衣裳鞋袜等,也都由云安负责制作、清洗以及每日用开水煮过消毒。其他人做的衣裳鞋袜全都收到库房中,绝不轻易给小家伙上身。   经过调整之后,她总算是觉得安心了许多,便开始处理放归之事。这次放归因有先例可循,需要她处置的事务并不多。经过尚宫局的统计,主动想离宫放归的宫人拢共两百人左右,且以年老与年轻者居多。此外,经过宫正司处罚,半强迫地放归出宫的宫人也有二三十人。   张清皎只召见了那些主动请求离宫的宫人,询问她们未来的打算。按照她们的意愿,她会给她们安排不同的出路,各有所归,各安其心。   听说宫里即将再次放归,闻声而动前来求娶的民众以及低阶武官子弟也很是不少。西华门外张贴出懿旨之后,求娶文书便如雪片般呈给了尚宫局。不仅是京城人士,就连偶尔前来京城的外地人士也不甘落后地前来凑热闹,谁都不肯放过这个娶得贤妻的好机会。   牟斌再一次受属下所托,为锦衣卫的未婚青年以及离异丧偶中年求娶。张清皎仔细挑了挑,给郑金莲挑了位年轻有为的小旗。虽说小旗只是从七品,但怎么算都是官宦人家,家中虽并非大富大贵,小富小贵却是不缺的。   郑金莲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尤其悄悄远远地见了这位小旗一面后,很是中意对方的英武。云安打趣她,她竟是羞红了脸,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临出宫之前,她还特地来到坤宁宫谢恩,真情实意地给张清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日后便好好过日子罢。”张清皎道,命沈尚仪给了她一百两银作为添妆。每位出嫁的宫人都有一份嫁妆,在民间已然算是丰厚了。这是她另赏给郑金莲的,便算是无形之中彻底抹平两年前之事了。   “多谢娘娘赏赐。”郑金莲红着眼睛道,“奴婢定会在家中为万岁爷、娘娘和小皇子祈福,供长生牌位的。”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能博得了前程,更没想到皇后娘娘真会成全她。若非她自幼的期望便是子孙满堂阖家欢喜,她也一定会像云安一样,希望能在这样的主子身边伺候一辈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郑姑娘的事会了结哒   这次郑旺案绝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和咱们的照照泼脏水啦~   随着故事发展,很多事都不会像历史中那样了   我会尽量考据,不过很多事都会提前发生的   如果我有失误的地方,也希望大家能提醒我,谢谢   ——————————————————————————————————————————   般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01 17:15:37   融雪作别来年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05 12:35:03   ==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8-07-06 13:27:54   谢谢以上几位亲的地雷和火箭炮,很感动   么么哒~ 第272章 再度动念   同一时刻, 锦衣卫正忙着悄悄走街串巷核查宫人的身份, 几乎不曾惊动任何人。就连一向对各种风吹草动格外敏感的言官们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朝中的文武官员亦皆觉得一切如常。而在所有人都照常生活上朝的时候,京城内外某些角落里,两三户人家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控制起来。   后宫之中,亦有宫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们原本存在感便较低, 并非某宫依仗的亲信,即使消失也没有什么人关注。更没有人知晓, 宫正司女官将她们带走之后, 便直接将她们交给了锦衣卫审问。   “想不到, 仅仅只是京畿地区, 便有三名来路不明的女子冒名顶替入宫。若再加上那郑氏, 便足足有四人了。”朱祐樘拧紧眉,“虽说与郑氏同年入宫的只有一人,其余两人都是父皇在的时候先后采选入宫的, 但这数量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在京畿地区之外,还不知有多少人呢。”   “我查了些尚宫局留存的宫女名籍簿,国朝迁都之后,采选多以京畿、南北直隶、山东等地为主。”张清皎道,“目前的宫人也多来自于这些地区,尤其以京畿与北直隶出身为最多。若按照数量比例计算, 出身北直隶的冒名顶替女子应是三名,南直隶与山东各有一名。”   “这便意味着,宫中至少还藏了五名来历不明的女子。虽说这些女子未必都是别有图谋者刻意送进宫的, 但只要一想到她们怀着恶意在宫中潜伏多年,我便不由得多想几分。”朱祐樘道。这些被寻出来的宫女看似地位并不高,却多少已经都成了各宫贴身伺候的宫人。若是她们有意,必然有机会使各种下作手段。更重要的是,目前尚不知她们究竟是受谁的指使,进宫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否曾经对父皇不利,甚至是已经对他与卿卿不利。   “是啊,想不到偌大的宫中竟然还藏着这样的隐患。”张清皎蹙眉长叹,“东厂出京调查,短时期内必然很难传回确切的消息。说不得须得等上一年半载,我们才能将剩下的冒名顶替者都揪出来。现在寻出来的三人,可都已经招认了?”   “一人招认,她是为了躲避父母安排的婚事,便索性替了族姊妹入宫。那已经是十年之前之事了,她将自己的籍贯、亲眷都说得明明白白,经锦衣卫查证的确属实。尽管她并没有恶意,但毕竟犯了欺君之罪,家人与族中耆老、当时负责采选的太监、府县官员等都须得因此受罚。”朱祐樘道,“剩下二人和那名庵堂主持一样,始终沉默不语。”   “这两人顶替的名籍主人呢?可有指证他们也遇到了‘说服’他们冒名顶替的可疑之人?”张清皎又问。   “锦衣卫正在审办之中,据说确实有人如此‘指点’过他们。不过,身份并非牙婆。据说一人是位游方郎中,还有一人是前来化缘的僧人。”朱祐樘眯起眼,“若这群人皆听命于同一个主子,那可真是‘人才济济’。”在他并未注意到的角落里,已经有人悄悄地在京畿地区织出了一张大网,不仅想扰乱宫廷,而且还在宫中插钉子,足可见此人所图非小。   张清皎沉默片刻:“万岁爷觉得,什么人会有这样的心思细细经营多年?”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两人都并未明言——虽说以皇室生乱的受益者而言,敌人的身份有不少种可能性。但如今边疆的敌寇几乎都是些武力胜过头脑的蛮夫,所思所想的不过是如何南下劫掠更多粮草财富罢了,又怎么可能耗费数年徐徐布局呢?   将不可能的选项都一一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选项便是答案了。尽管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该选项的答案遍布全国,同样并不容易确认。   “卿卿放心,只要他们敢行事,便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循着痕迹追查,迟早能查出罪魁祸首。”朱祐樘隐晦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顾念亲亲之情义,胆敢谋逆,亦是绝不能容忍的。”   说实话,国朝历代对宗室治罪总是格外宽容几分。若非谋逆,即便是涉及逆殴父母、大不孝以及/乱/伦/杀人之流的重罪,如果不是数罪并举,亦不过是被废为庶人罢了。若是仔细翻看宗室犯罪的案件,每一桩每一件都触目惊心。朝廷对他们的处置,更是令他曾经思索良久,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对亲眷们一向宽容,登基初时但凡他们有所求便会尽力满足。张清皎知道后,便会仔细地与他讨论每一项举措后的利弊。这也让他明白,无论是皇亲或是外戚,过度的宽容便是纵容,过度的纵容便是变相的养废,其后果则是数十甚至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以及自家人因此而痛苦。   既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宗室与官宦以及百姓又有何不同呢?犯法的宗室是他的血脉亲人,那些受罪的宗室与平民百姓便不是他的亲人和子民了么?若是不树立规矩,不按照国法家规重重地惩罚他们,等到皇室风气彻底败坏之后,遍布各地的宗室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已经无法想象了。   藩屏之制的改变,绝不仅仅只是出京就藩与留京不就藩而已,而是涉及到方方面面,规矩与法度便是其中之一。   ************   转眼便到了腊月,在北直隶与山东地区采选的三百良家子即将进京入住诸王馆,从中择选出四位亲王妃。听说这一回采选的是四位亲王妃,民间对此的反应亦是各不相同。绝大部分人都觉得宫里的皇帝陛下与娘娘们越发厚道了,经过这次采选之后,民间至少可安生五六年。亦有人颇为失落——这可是选亲王妃而非选宫女,采选四位亲王妃,良家子人数却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那便意味着许多有意博取富贵的人家很难抓住这次良机。   朝中文武大臣倒是对此表示赞同,以内阁为首,都纷纷上折子称赞皇帝陛下爱惜百姓,实乃社稷之福。就连最挑剔的言官也不得不承认,此事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漏洞,即使是他们也只能跟着上折子赞扬皇帝陛下。   张清皎听说后,思索片刻道:“各藩亲王底下不是很有些适龄的子弟么?不如这回若有合适的,一并帮他们选了?将宗人府的玉牒拿来瞧瞧,早些给那些该成婚的亲王、郡王指婚罢。”国朝的亲王、郡王的王妃一般由宫中太后与皇后做主择取,即使是娶继室亦须得上报礼部,辅国将军以及郡主等的婚事也须得奏请礼部。   朱祐樘听了觉得有道理,便让何鼎带人去将玉牒搬过来,与自家卿卿细细研究有多少适龄的亲王和郡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玉牒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算来算去,各藩的宗室加起来竟有数千之众。   对经济庶务格外敏感的张清皎禁不住问:“他们每年要支取多少禄米?”人多,就意味着需要养的人多,就意味着耗费的禄米多。君不见她一直在尽量想法设法靠着“放归”减去皇宫中的人员,从而节省开支呢,却没想到外头的宗室居然有这么多人口!虽说养宗室花的不是内府的钱,可就算是国库她也觉得承受不起啊!   朱祐樘皱紧眉,长叹一声:“子孙繁盛本是件好事,奈何养家不易啊!”就连他眼下养着皇宫里的这群长辈与弟妹们,都觉得内府极为不容易,更不用提用国库来养遍布全国的宗室了。据他所知,不少藩支因为子孙太多,封地出产的粮草都已经不够支取他们的俸禄了,不得不挪用附近的粮仓。   也因为宗室们的缘故,每当地方发生灾异的时候,从附近的粮仓调粮经常不够。他与皇后在京城俭省用度,用尽方法捐赠救灾——相形之下,能在灾荒时慷慨解囊的宗室却少之又少。更多的人不是沉迷修道与琴棋书画,便是只知吃喝玩乐甚至是强取豪夺。   张清皎扶额:“即使是再富裕的朝廷,也养不起数千白领俸禄的宗室啊。”更不必说,若是任他们的人丁再度膨胀下去,日后要面对的便不是数千,而是上万甚至是数万的负累了。仅仅是皇宫节省又有何用?真正耗费国库的不是皇宫,反而是宗室啊!——呵呵,计划生育真是个好政策,可惜这个时代做不到……   因着太过震惊的皇后娘娘无法再继续商议此事,皇帝陛下便只得暂时让人将玉牒都收了起来,留待日后再说。而他自己特意将四位即将选王妃的弟弟都叫到了乾清宫,询问他们究竟想娶什么样的王妃。   听了皇兄的问题,朱祐杬一脸神游状,朱祐棆、朱祐槟、朱祐楎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自己这次也跟着二哥一起选妃,但许是年纪相差两三岁的缘故,他们三人竟是从未仔细地想过此事,更不必说思考“想娶什么样的王妃”这种深度问题了。   退一步来说,不是祖母和母后替他们做主么?他们想娶什么样的,难道就能娶什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考据,嘉靖时明朝宗室突破一万人   到了崇祯时,保守估计二十万人_(:3∠)_   这些人都得用国库来养,也是拖垮明朝财政以及滋生各种问题的原因之一。   其实,国库也养不起他们了,后期有些宗室穷到都饿肚子了,朝廷欠了十几年的俸禄不发,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甚至是那些入罪的宗室——人家废为庶人至少还有饭吃啊!   看着论文的时候,我深感同情,也感到了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喂!) 第273章 选亲王妃   朱祐杬已经是第二次回答了, 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只要是祖母、母后和皇嫂替我选的, 应当便很不错。”他最近的心情一直都很低落, 连文华殿都懒怠去,连先生布置的功课都懒怠完成,更别提思考自己的婚事了。   朱祐棆沉思片刻,回道:“只要性情温柔些便好了。”   朱祐槟仔细想了想, 实话实说:“皇兄,我想要一位有些才情的王妃。至少, 无论我与她说甚么, 她都能听得懂。不至于我想说风花雪月的时候, 她却只知道一些家长里短。如果两人相处的时候, 只能相顾无言, 这一辈子过得未免也太难熬了。”   朱祐楎年纪是最小的,歪着脑袋沉吟片刻:“性情别那般古板就好了。若是无论我做了甚么事,她都会像娘一样对我指指点点, 那便没趣了。也别太幼稚,我不想像哄弟弟妹妹一样哄着她。”   “……”朱祐樘深深觉得,他其实不该问他们。因为他们不似他那般期盼属于自己的家人,对相守一生的妻子也看得并不重。正因为没有期盼,也不够重视,他们才不会在此事上耗费心思。相较之下, 朱祐槟已经算是想得比较清楚的了。   “也罢,我会与皇后说一说,让她尽量照着你们的想法来选王妃。你们若是改了主意, 便赶紧与我们说。不然,王妃选出来后,便不能再更改了。那可是陪伴你们一辈子的结发妻子,轻忽不得。你们若得空,便问问王链与鹤龄他们订婚时是如何想的,说不得倒是能想得更清楚些。”   见皇兄没有旁的事要说了,朱祐槟等遂提出想看小侄儿。朱祐樘便让何鼎去坤宁宫询问,得到的回复是今日小家伙忽然有些烦躁,正让谈宫医看诊呢,怕是不太方便。于是,四位皇弟便只得满脸遗憾地告退了,朱祐樘得知儿子病了早已经坐不住了,急急返回坤宁宫。   “大哥儿没事罢?”刚来到婴儿房外,便听得里头传来小家伙的哭声,朱祐樘忙问。   “应当没事。”张清皎微微皱着眉,看着谈允贤轻轻地给小家伙按揉,“应该是这段时日我太过担忧,情绪不稳定,也影响了他。加之这两日炭火生得有些太足,谈娘子说他有些燥火之气。”   朱祐樘这才舒了口气,宽慰她道:“一切进展顺利,坤宁宫内外也安排得很妥当,卿卿便不必太过思虑此事了。不过,照我说,他之所以烦躁应当是因着燥火之气,而不是受你的影响。故而,你也无须因此而自责。”   闻言,张清皎勾起唇笑了,眉眼间的担忧与闷气也消散了不少:“我从刚才便想着,应该更心宽些才是。至少在哺乳的这几个月间,别动太多的心思,也别管太多的事。大面上维持现状即可,若有想做的事,推后半年也无妨。万岁爷觉得呢?”   “若非紧急之事,推后些自然无碍。”朱祐樘颔首道,“之前看玉牒时,你禁不住为国库操心,我便觉得不该让你这时候细看的。这些事都是长远之计,须得徐徐图之,此时此刻很不必多思多虑。”   “我替国库操什么心啊。”张清皎挑起眉,“这是万岁爷该操心的事,我才不会越俎代庖呢。”她当时只是被那庞大的吃闲饭的人口给惊住了,觉得国库迟早都会入不敷出,替朱祐樘与朝廷上下的官员觉得不值当而已。辛辛苦苦一整年,最终却始终无法充盈国库,边防赈灾等等都捉襟见肘,这日子哪能过得下去呢?   “是,这都是我该操心的事。”朱祐樘苦笑道,“若是卿卿见不得我忧虑过甚,可得帮我参详一二才好。这件事说是国事,其实也算是家事。咱们是宗子宗妇,怎么也得处置族中的事罢。”   张清皎满脸怜惜地望着他,轻叹道:“眼下我这宗妇能替他们做的,便是给他们选一位合适的王妃了。”娶妻娶贤,说不得不仅可预防“谋逆”,擅长持家,还可教养出宽容爱民的好儿女。这回留下的王妃候选人,当以“德”为上。   皇后娘娘所认为的“德”,自然并非女德,而是正直与敏锐。正直之人不会肖想不属于自己之物,进退有度,心中自有是非规矩;敏锐之人不会迂腐,而是懂得迂回行事,用最适当的方式无声无息地对周围施加影响。   ************   数日后,经过几位大长公主初选,共有十五位良家子被举荐,暂居光辉殿内。因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都觉得邵氏似乎确实有些着急朱祐杬的婚事,便定在年前终选。两人挑了腊月二十六作为吉日,将张清皎、邵太妃、张太妃以及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等都唤去仁寿宫一同参详。   因在场的都是长辈,张清皎并未出声询问那些良家子任何问题,只是静静地听着,仔细地观察与端详罢了。周太皇太后、王太后细细地问过这群良家子,时不时还让邵太妃和张太妃也问几句。众人一片其乐融融,言语之间仿佛是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定哪一个都必定是好媳妇。   等到良家子们告退后,周太皇太后笑道:“虽然觉得这些孩子都甚为不错,但怎么也须得将最出挑的留给咱们自家的孩子才是。先给杬哥儿他们兄弟四个定下,再择取藩王妃和郡王妃罢。”   王太后点头接道:“从年纪来考虑,适合杬哥儿的应当是蒋氏、李氏和刘氏。蒋氏是武官之女,性情豁达;李氏是县丞之女,娴静温柔;刘氏虽只是举人之女,但谈吐也颇为出挑,是个活泼爱笑的。这三个孩子都甚是不错,便由母后来选一个罢。”   “邵氏,你觉得呢?”周太皇太后瞥了瞥邵太妃,问。   尽管邵太妃很想给儿子做主定下她喜欢的儿媳妇,可在这种时候她还能如何回应呢?“臣妾哪有甚么见识?只觉得每一个姑娘样样都好,选哪一个都像是不错。一切听凭太皇太后娘娘做主就是。”   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杬哥儿别看功课不错,尤喜读诗与练字,但性情也是颇为活跃的。若是将李氏给他,怕他会觉得李氏太过安静了些。蒋氏性情沉稳,气度甚为不错,识文断字也不差……”   张清皎顺口接过话来,笑道:“是呢,蒋氏是武官之女,想来性情定然也飒爽得很,与兴王倒是颇为相似。只是孙媳觉得,她性情里似有些过于坚持之处,又仿佛有些强势,恐怕往后过日子时难免有些磕磕碰碰。”   不知为何,她第一眼见到蒋氏时,心里便有些微妙的不舒服。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便是如此奇妙,只能用气场不和来解释。既然直觉告诉她,她与这蒋氏恐怕很难相处,又何必让她成为兴王妃呢?横竖便是做不成兴王妃,她也能做藩王妃或者郡王妃,其实身份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两人日后不必再相见罢了。   王太后注意到皇后对于蒋氏的不喜,心里仔细想了想蒋氏方才的对答举止,忽又想起了她的出身——她知晓,皇后心宽,定然不会因着蒋氏出身武官之家而有什么不满。不过,即使在民间,家中长辈亦会有所权衡,绝不会轻易让次子媳妇的出身超过宗妇。这种顾虑是有道理的,谁知蒋氏心里是如何看待比她出身低却比她身份高的皇后的呢?   思及此,王太后也道:“这倒是,听说蒋氏事事都自己拿主意,可见性格确实较为要强。母后不如再考虑考虑刘氏?她也是书画俱佳,又开朗爱笑。儿臣只是看着她,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跟着笑起来,将她选作儿媳想必每日都会过得高高兴兴的。”   周太皇太后仔细想想,觉得她们二人说得有道理,便颔首道:“那便刘氏罢。这孩子不仅爱笑,生得也甜美可人,见着都觉得喜庆。”   众人自然都顺着她夸起了刘氏,邵太妃口中说着对这儿媳妇如何满意,心里却是怎么都觉得蒋氏更好,刘氏举止有些不够稳重。只可惜,她此时不可能提出异议,只能勉强笑着夸刘氏,心里却是给张清皎和王太后都记了一笔。   在她看来,皇后看蒋氏不顺眼,定然便是因为蒋氏出身比她高不少的缘故。如此小心眼,想必还念着当年先帝重病时她得罪了她的事呢。如此说来,她果然没有多想。皇后都惦记着当年的小事,皇帝如何能不惦念着当年的废太子一事呢?也罢,刘氏便刘氏罢,只要杬哥儿能尽快娶妻就藩,无论娶谁都是好的。   给朱祐杬选了王妃后,便轮到给比他小两岁的朱祐棆选王妃了。张清皎说,朱祐樘问过了他,他只想娶一位温柔的王妃。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闻言笑了,将刚才那位李氏指给了他。李氏虽比他大一岁,但确实从骨子里便是个娴静温柔的姑娘,应当会得他喜欢。   朱祐槟想要一位有才情的王妃,便给他选了位擅长琴棋书画且气度不错的彭氏。这彭氏虽只是秀才之女,但祖上不仅累出举人,也曾出过进士,可谓是书香世家了,应当会与他有不少共同语言。   朱祐楎未来的王妃也姓王,是一位低阶武官的女儿,笑容明朗。在张清皎看来,她是难得的精灵人儿,大概会与仙游长公主甚为投契。而张太妃表示,她对两个儿媳妇都非常满意,只是看着便想当成女儿一样疼爱。   选出这四位亲王妃后,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又从剩下十一位良家子中,选出了八位作为藩王妃与郡王妃。蒋氏因确实出众,被选为了郡王妃——谁也不知道,从这一时刻开始,皇后娘娘降世所带来的量变终究积累成为了质变,此世的未来已经截然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干脆蝴蝶掉了嘉靖╮(╯▽╰)╭   没有他妈,也就不会有朱厚熜了 第274章 扩充阁臣   选出亲王妃后, 张清皎便派肖尚宫送她们去南宫暂居, 吩咐六尚绝不可怠慢她们的吃穿用度, 尚医局也须得定期给她们诊脉,帮她们调理身体。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也分别派了一名亲信女官专门负责教养她们。   如此安置这群未来的亲王妃和郡王妃尚是头一遭,许多规矩都须得重新制定。张清皎怜惜她们年少,特地派了小太监传懿旨, 将她们的母亲接进南宫陪着住一段时日。她们的父亲兄弟也都被安置在了同南馆中。   朱祐樘听说后,摇着首笑道:“卿卿到底是心善, 不然, 哪有入宫之后还让母亲陪住的?”南宫虽是别宫, 亦因为英庙时期的旧事, 是最不常用的别宫, 但到底也算是皇宫大内。让未来的亲王妃和郡王妃暂居已经是破例了,更别提将她们的母亲都接进去了。   “她们之中,年纪最幼的不过十一岁, 看着还是孩子呢。”张清皎道,“这般年纪便须得离开父母身边,在陌生的宫中长住,怎么能不让人心疼呢?当年采选太子妃的时候,我独自住在诸王馆里,不知有多思念家里人。将心比心, 便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难受了。”   闻言,朱祐樘轻叹道:“可惜那时候的卿卿,我无缘得见。”他当年见到她的时候, 已经是入宫终选之时了。若是他能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的爱妻身在何方,指不定便不会待在宫中等她前来了。   “邵太妃似是希望兴王越早成婚越好。”张清皎又道,“选完妃后,她主动说让刘氏住在光辉殿里,方便她时不时地派人去照顾她。这便是暗示着,希望婚期赶紧定下的意思。祖母当然也想早些抱曾孙,便让我跟你说,命钦天监在年前算出吉日来。”   “眼下离除夕也没几天了,竟是连这几天都等不得?”朱祐樘有些惊讶,“邵太妃难不成忘了,如果确定了婚期,祐杬便该搬出宫了,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时时都能见着。更不必提,若是藩屏之制未改,等他成婚之后,她也等不到抱孙儿,他便要带着王妃就藩了。”   张清皎眉头轻挑,似笑非笑道:“万岁爷怎么知道,邵太妃是希望将兴王留在身边,还是更希望他能早些就藩呢?”   朱祐樘怔了怔,实在有些无法理解某些女人多变的心思——有哪位母亲会希望儿子早些离开自己,从此再也不相见?寻常的母亲不是该和祖母一样,尽管知道不可能,却仍然希望能见一见就藩的儿子么?   张清皎将吃饱喝足的儿子放进他怀里,淡淡地道:“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长年累月地多思多想,渐渐地便成了被害妄想症了。明明旁人是真情实意,她却总想着‘这人一定会来害我,一定会来害我儿子’。自己吓唬自己,担惊受怕的,可不是希望儿子赶紧走得远远的,才能保住平安么?”   朱祐樘恍然,这才明白邵太妃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联想到朱祐杬最近一段时日的情绪低落,他可算是寻着原因了。沉默片刻后,他道:“无论邵太妃如何想,我与祐杬的兄弟之情都是不会改变的。”   “是啊,感情是相处出来的。我们真情实意地对皇弟皇妹们,他们自然明白这份情谊绝无虚假之处。”张清皎接道,垂下眼睫,“只是,若是距离远了,不再日日相见,这份感情或许迟早会被时间磨淡……”   朱祐樘低声道:“那卿卿可愿意帮一帮我?我不希望兄弟之情变得疏远,更不希望咱们的孩子与我们分隔两地。当然,也不希望助长宗室的野心,不希望他们生乱……唔,也不希望国库入不敷出,以后连宗室都养不起,连民间的灾荒都无法赈济,连边疆的粮草都须得拆东墙补西墙。”   张清皎抬起眼瞥了瞥他,见他用乌黑的瞳仁定定地看着自己,眉眼间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显然是诚心诚意地求助,便清咳一声道:“容我考虑考虑再说罢。”藩屏之制是国朝立国之制,贸然改动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而她作为皇后,首次涉入朝政便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挑战性未免也有些太大了。   不过,正因为藩屏制度如此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才必须提前仔细规划。若能将这项制度与日后的各种改革都联系起来,那它便是最佳的一条线。上及政治稳定,中及军事对策,下及经济税赋——若是连藩屏制度都能动,国朝其他制度又有甚么不能动的呢?   朱祐樘见她分明已经意动,却依然刻意作矜持的模样,禁不住心弦轻轻一动。在皇帝陛下反应过来之前,他自己已经抱着儿子俯身过去,在皇后娘娘的唇上贴了贴。虽是一触即分,但皇后娘娘睁大眼眸怔愣的模样,令皇帝陛下不由得更为心动了。   心动不如行动,皇帝陛下再度俯身过去。这一回持续的时间可不仅仅是一瞬间了,烛火微摇,墙上映出了缓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完全被忽略的小家伙蹬着胳膊腿儿在旁边发出谁都听不懂的咿咿呀呀声,幸而他已经迷迷糊糊、将睡非睡了,不然震彻整个坤宁宫的哭声响起,谁都休想好好歇息。   ************   就在钦天监忙着测算吉日的时候,心情甚为不错的朱祐樘遇见了一件难事——刘首辅不好好想着准备安生度过新春佳节,反倒是不甘寂寞,明里暗里地针对起了丘濬。原因无他,因丘濬修完先帝实录后日渐受宠,朝中纷纷传闻他即将入阁,刘吉自然紧张不已。   内阁虽并无定员,但国朝数代多以三人为主,一位首辅两位阁老。若是丘濬入阁,岂不是意味着内阁须得空缺出一人来么?他虽是内阁首辅,但年纪最老,也并非当今皇帝陛下亲自提拔的阁臣,自然最为危险。   再者,丘濬与他还有旧恨——朱祐樘派锦衣卫打听之后才知道,刘吉因屡屡被言官弹劾却始终不肯致仕,便被人冠上了“刘棉花”的绰号,意为不怕弹。刘吉自然大怒,派人去查,这绰号似乎是一位国子监的老生员戏谑的。而当时丘濬是礼部侍郎兼任国子监祭酒,他的性情刚正且擅长讥讽,于是刘吉便疑心这是他指使的。   无论这“旧恨”是真是假,新仇旧恨加起来,那便意味着不得善了。刘吉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对丘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两人上朝时互掐,下朝后递折子继续掐,还发动言官彼此掐……朝堂上已经被他们掐得风云变色了。   朱祐樘最厌恶的便是党争,便严厉地申饬了两人的行为。刘吉脸皮厚不怕申饬,不伤筋不动骨,只上折子作出了反省之态;丘濬作为此世的儒学泰斗之一,自是比他更爱惜颜面,便索性上折子辞官致仕了。   朱祐樘当然不舍得让丘濬离开,又一时间难以平息眼下胶着的事态,于是苦思冥想解决之道。张清皎听说后,疑惑道:“既然万岁爷是真的有意让丘先生入阁,何不以入阁来挽留他呢?”   “内阁如今并无空缺,若是让他入阁,那便只能让刘吉致仕了。可刘吉这人脸皮奇厚,又确实有些真才实学,逼着他致仕似乎也有些不妥当。”朱祐樘皱着眉道,“此外,我担心他们在内阁里,迟早会将内阁都掀翻了。”   “内阁的定员便是三位么?可我怎么听说,共有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六位大学士?既然能同时封六位大学士,那便意味着内阁最多可增至六人啊。眼下还有哪三个空着?”   “首辅通常封华盖殿大学士,次辅封谨身殿大学士,而后是武英殿大学士或文华殿大学士。初入阁者封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倒是较少些。目前刘吉是华盖殿大学士,徐溥刚升为武英殿大学士,晦庵先生(刘健)依然是文渊阁大学士。”   张清皎想了想,勾起唇笑了:“若是万岁爷担心邱先生和刘吉不对付,不妨索性将大学士的空缺填满些如何?万岁爷原本便是偏着邱先生,不如再提拔一位和刘吉不对付且性情刚直的重臣入阁,两人一同对抗刘吉?”   “那内阁得吵成什么样啊……”朱祐樘不由得扶额,“三人若是吵起来,可比两人厉害多了,且徐溥和晦庵先生可能都无法阻止他们。此外,三人议事容易妥协一致,五人议事却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出结论,可能会拖延朝政的处理。”   “那可不成。万岁爷之所以提拔两位新的阁臣,是为了让内阁行事更高效,而不是变得低效。若是他们拖延了,那自然便该问责,刘吉作为首辅便该担负起责任来。如此,反倒可能让他们为了公事放下私见。”张清皎道。   朱祐樘沉吟片刻,颔首道:“事关首辅的位置,刘吉应当不会再故意与丘先生过不去。”唔,另外一位入阁的大学士他也已经有人选了,那便是兢兢业业的吏部尚书王恕王老先生。这位老先生也常年和刘吉掐得死去活来,集两人之力控制住刘吉,刘吉好歹能老实一段时日罢。若是真的忍不下去而致仕,说不得他反倒不会因为他的才华而纠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干了一直想干的事   那就是让阁老们来得更多一点!!   ——————————————————   ╮(╯▽╰)╭,经常看有人惋惜老丘和老王之间的关系,嗯,说不定他们同时入阁一起对敌反倒能结下惺惺相惜之情呢?刘吉估计会觉得暗无天日了,但可能还会死皮赖脸不肯走……没办法,刘棉花和万安有一拼了。   嗯,我的魔改以后都要出来了,大家可以适当考据,然后当成平行世界_(:3∠)_   ps.老丘和刘吉结仇那一段,参考文献是百度百科,觉得这能解释他们结仇的原因~ 第275章 陛下心思   到得腊月二十九日那天, 朱祐樘在御门听政时下旨, 封刘氏为兴王妃, 李氏为岐王妃,彭氏为益王妃,王氏为衡王妃。此外,经钦天监测算, 将正月二十九日定为兴王的婚期,四月十二日定为仁和长公主的婚期, 礼部须得尽快呈上兴王、仁和长公主大婚的仪注。   众臣没有任何异议, 便见怀恩又展开一封圣旨, 晋封徐溥为谨身殿大学士, 晋封刘健为武英殿大学士。听得这封旨意, 所有人的目光皆若有若无地望向了刘吉:莫非这是陛下对前段时日刘首辅不放过丘濬的举止表示不满,所以刻意赏赐了徐溥和刘健,却独独忽略了他?   刘吉面上依旧淡定, 眼角余光瞥见跪地谢恩的徐溥和刘健,心里自然就不那么淡定了。他满以为丘濬这老古板才是自己的对手,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挤出内阁。却没想到,他的对手依然在内阁里?徐溥已经升为谨身殿大学士,那便是变相地确认了他次辅的身份,迟早会取他而代之!   这时候, 怀恩又施施然地展开了一封圣旨。在文武众臣的惊讶中,宣布将礼部尚书丘濬封为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王恕封为东阁大学士, 参预机要事务。这便意味着,这两位老先生正式入阁,如今满打满算竟有五位阁老,只差一位文华殿大学士便齐活了。   刘吉愣住了,迟迟未曾反应过来。丘濬和王恕也不曾想到,他们俩竟然会双双入阁,忙跪地请辞。朱祐樘勾唇微笑道:“两位爱卿一向德高望重,每日兢兢业业,对朝务的见解也颇有独到之处。朕早便觉得,该让你们入阁了。”   “陛下,内阁通常只有三人,而今却因老臣等之故,变成了五人——老臣以为,确有不妥之处。”王恕回道,“况且若老臣等入阁,礼部尚书与吏部尚书便一时从缺,六部事务如何处置呢?吏部这两年一直在致力于减少天下冗官,内阁反倒是变得臃肿起来,恐怕不合适罢。”   “请陛下三思。以老臣的资历与资质,都尚不足以入阁。”丘濬也道,非常直接,“而且,老臣如今与刘首辅有间隙,连同处朝中都无法安生,更不必提在内阁中一同议事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让老臣回乡休养去罢。”   “朕之所以让两位爱卿入阁,自然有朕的用意。”朱祐樘道,扫视着底下的文武群臣,“一则,历代并无朝中只能有三位阁老的规矩,列祖列宗也偶有五、六位阁老一同议事的旧例;二则,朕认为,内阁增至五人,议事便会更公允,亦能更快替朕想出万全的解决之策;三则,朝中无私怨,既然众卿是同僚,都是朕信赖的重臣,便须得以公务为要。”   丘濬与王恕还待再辞谢,朱祐樘摇首道:“朕意已决,两位爱卿莫要再提了。至于礼部尚书与吏部尚书,暂时由你们二人兼任。年后朕再看看,是否需要提拔合适的人选担任尚书之职。”其实礼部较为空闲,丘濬完全能够兼任;倒是吏部一向忙碌,说不得是时候将当年被逼回乡的尹旻召回来了。   因是年前,暂时并无要事需要商议,朱祐樘便退朝回乾清宫去了。满朝文武注视着新晋的两位阁老以及首辅刘吉,目光中皆是复杂与了然之意——看似皇帝陛下是不偏不倚,并无任何偏袒之意,可今日的赏封与忽略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原有的内阁三人,唯有刘吉没有任何封赏,徐溥与刘健都分别进了一位;而新来的两位阁老都是与刘吉有隙的直臣,其中一人还是之前与刘吉掐得风云变色的丘濬。   这意味着什么?显然,刘吉刘首辅已经失去了皇帝陛下的信任。陛下不想见到刘首辅在内阁一家独大,压制着徐溥和刘健,所以才又添了两位阁老,将首辅的权力瓦解得一干二净。想想以后议事的情形罢,无论刘吉提出什么观点,丘濬和王恕都绝不会轻易认同。有这两位对抗刘吉,徐溥和刘健也更能施展所长。   刘吉持着象牙笏立在原地,眼底深处风云变幻,带着浓重的晦涩之意。他自然从开始便明白,自己并非当今陛下的亲信,因此身在首辅的位置上须得处处小心。可是尽管再三伪装,他也依旧装不成徐溥和刘健的模样,依旧克制不住攻击与反击的欲望。毕竟,那么多年以来,他在官场中都是这样行事的,都是这样攻击政敌,最终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怎么可能在短短五年内完全改过来呢?   如今,他贸然的举动终是给自己招来了祸患。该如何处置如今的严峻场面?不退缩?依然照常行事?那大约只会惹得皇帝陛下越来越厌憎,迟早会像当年赶走万安一样,将他驱离京城,从此晚节不保。   可是,难不成他须得就此认命么?堂堂首辅,每日都被政敌冷嘲热讽,不得安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煽动言官,在陛下面前挑拨离间?!   不,不,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   难不成,皇帝陛下的用意便是让他选择?若是熬得住,就成为一位有名无实的首辅,一日比一日更难受;若是熬不住,那便干脆主动致仕求去,内阁空出首辅之缺,便于陛下提拔自己的亲信。   “刘公?”   就在刘吉眼底泛起冷意,旋即又升起淡淡的畏惧时,徐溥唤了一声。他是外柔内刚之人,脸上时常带着慈和的笑意,为人处世较之刚直的刘健更圆滑些。刘健与刘吉颇有些不对付,新任阁老丘濬和王恕都是刘吉的政敌,自然不会主动地过来招呼。   刘吉回过神来,便听徐溥又道:“方才陛下派内官来传口谕,让我等即刻前往乾清宫。”   刘吉点点头,示意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目光掠过刘健、丘濬和王恕,带着满心的怨怒与复杂,率先出了御门,从侧门绕过,向着乾清宫而去。徐溥等人走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各有所思。   等到新旧阁臣们走出奉天门时,在外头等候的怀恩笑着命小太监给他们打伞:“方才忽然下起了雪,万岁爷觉得让阁老们顶着风雪前去乾清宫颇有些不妥,便特意吩咐老奴着人来给阁老们打伞。”   刘吉等人并未拒绝皇帝陛下的好意,他们毕竟都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若是不慎受了风寒,那可不是轻易能熬得过去的。皇帝陛下如此体恤他们,每人心底都颇觉温暖,刘吉的情绪则越发复杂了。   五人来到乾清宫后,朱祐樘便让何鼎带着人搬来了凳子让他们都坐下,先服一剂姜汤驱寒。等到阁臣们的脸色均带了些暖意,他环视着这群头发花白的老人,道:“说来,朕御极已有五年之久了。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众位爱卿一直尽心竭力地辅佐朕,朕心里也一直记着你们这些年来的辛劳。”   刘吉等人忙谦辞,都说这是臣等的分内之事。朱祐樘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们都是可托付的重臣,因此有件要事想与你们商议。”   顿了顿后,他的唇角轻轻地牵了起来:“朕与皇后大婚多年,今年中宫终于诞下嫡长子,国祚终得承继,祖母、母后与朕都十分欢喜。皇长子生得极为健壮,又很机灵,且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故而,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亦为了安定群臣与百姓,朕想立他为东宫储君。”   刘吉等人都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什么?!立东宫储君?!如果他们没有算错的话,满打满算皇长子如今也才四个月罢?在国君年轻有为、身体康健的情况下,立一个年仅四个月的婴儿为太子?!这算是甚么“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定”,“为了安定群臣与百姓”?!   说句不好听的,孩子尚未长成呢,这么急着立太子做甚么?且这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宫里又没有庶长子或其他皇子,储君之位迟早都是小皇子的,又何必这般着急呢?等到他四五岁之后再立太子也不迟啊!   朱祐樘见众人都静默下来,清咳一声:“父皇亦是幼年被封为太子,皇兄悼恭太子同样如此。既然已有先例,朕以为,立长子厚照为太子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五位爱卿回去商议一番,早些给朕定个章程出来罢。”   先帝幼年被封为太子,那是因为英庙——为尊者讳,不提此事。那悼恭太子也是将近三岁时才受封的啊!五位阁老心中涌出了无数言语,可是即使是最直率的王恕,眼见着皇帝陛下露出一付傻父亲的神情,也都没有贸然出声反对。   傻父亲得偿所愿地说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小心思,心满意足地挥一挥袖子让五位阁老回去商量了。阁老们出了乾清宫后,彼此对视一眼。徐溥提议:“是否可奏请太皇太后娘娘与皇太后娘娘?”   刘吉点点头:“不过,陛下让咱们商议出章程,咱们便且商议着罢。”能拖则暂时拖着,横竖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明日便是休沐了。正月头几日也没有议事的空闲,一直等到上元节休假之后才会真正恢复朝务。到得那时候,说不得太皇太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便说服了皇帝陛下呢?   同一时刻,朱祐樘抑制不住心底的喜悦之情,索性暂时丢下了朝务,回到了坤宁宫探望妻儿。儿子刚吃饱,正被自家娘放在长榻上趴着。张清皎轻轻地摇着宝石风铃逗他抬头,小家伙伸着脖子往上看,肥嫩嫩的小手试着往上抓,结果自然是歪歪斜斜地趴倒了。他挣扎着想要恢复舒服的姿势,却像只小乌龟一样仅仅只是四肢舞动,徒然无功。   张清皎含笑望着他,口中说着鼓励的话,却根本不动手帮忙。朱祐樘见状赶紧上前,犹豫着是不是该伸手,却被自家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候,小乌龟挣扎着挣扎着,不知怎地竟然翻了个身,换成了仰躺。他似乎也有些懵,一时顾不上眼前晃动的宝石风铃了,胳膊腿儿用力地蹬起来。   “大哥儿竟然会翻身了!”傻爹爹一个箭步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嘿嘿地笑着逗他。   咿咿呀呀的小家伙认出了他,笑得比自家爹更傻。看着这对相视傻笑的父子,皇后娘娘弯起了唇角,便听傻爹爹又道:“为了奖励你会翻身,等过了年爹就封你当太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改个错,其实还有文华殿大学士,但比较少封_(:3∠)_,通常是太子的老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昨天开会开到十点半,回来十一点,累得脑袋都糊了,所以没有更新。今天给大家一章比较肥的,嗯,然后咱们家照照就要封太子了╮(╯▽╰)╭。 第276章 坚持己见   胖儿子自是不知“封为太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趴在爹爹怀里嘿嘿地傻笑着, 发出了各种意味不明的声音。朱祐樘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 转回身对自家皇后道:“瞧,他见了我笑得多高兴啊。卿卿,你听,他是不是在叫‘爹’?”   张清皎挑起眉, 听着小家伙说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话”,摇了摇首道:“他眼下还不会说话呢, 许是发出的音有些像罢。”说着, 她朝周围使了个眼色, 肖尚宫与沈尚仪随即躬身带着人退出了东次间。   “万岁爷方才说, 过了年便要封大哥儿当太子?大哥儿如今才多大, 我倒觉得不必如此着急。”他随口说出来的时候,她险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小家伙这才几个月大呢,何必急着册封呢?等他年纪再大些, 能够理解被册封为太子究竟意味着自己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再封他也不迟。   “并非着急,只是觉得太子之位注定是咱们大哥儿的,早些给他,也能安定外朝内宫的人心。”朱祐樘道,颇有些疑惑, “卿卿不觉得高兴么?作为父亲,我每天见到他的时候都觉得无比欢喜。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只恨不得能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捧给他才好。东宫的位置便是我眼下能给他的最为重要的礼物了。”   “既然太子之位注定是他的, 早些迟些又有甚么分别?自他出生后,人心已经日渐安定,并没有立刻册立东宫的必要。”张清皎蹙起眉,“我担忧的是,若他在懵懂无知的时候便被册为太子,又如何能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着何等重任呢?”   “我们可以教他,让他渐渐明白东宫的责任。”朱祐樘道,“当年我受册太子之时,同样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发生了甚么变化,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我所知晓的一切都是先生们教给我的。因此,我认为,册封并不会影响他日后承担起责任。”   张清皎依旧轻轻蹙着眉:“可是,册封太子可谓是他人生中最为重大的事件了。如果他对此毫无记忆,无知无觉地便过去了,岂不是一件憾事?若等他四五岁时再册封,在他的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此事对他的影响必定不同于如今。”   “卿卿,我倒觉得册封太子不过是他人生的开始罢了。”朱祐樘举起儿子,望着他晶晶亮的黑眸,“他未来会经历许多比册封太子更重要的场合。他是否记得自己何时何地被册封为太子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他从记事起便很清楚:他自己便是未来的天子。我拥有的一切,日后都是属于他的。”   ************   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两人都坚持自己的观点,绝不妥协,于是便趁着第二日去慈寿宫问安的时候,请教王太后。   王太后听了,不由得笑了:“这有甚么可争论的?咱们家大哥儿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东宫的位置非他莫属。遍数国朝以来,没有比他身份更贵重的皇子。既如此,无论早些或迟些册封都无妨。早些册封,确实能安定人心,但他年纪太小,仪注须得好生改动才是;迟些册封亦可,不过等到四五岁有些太迟了。”   “听起来,母后像是在和稀泥呢。”张清皎嗔道,“儿臣可不依,必须听母后明确地告诉我们——究竟是早些册封好,还是迟些册封好?”   王太后笑着摇首道:“这倒是难住我了。”她思索片刻,索性起身道:“不若我们去仁寿宫,请母后做出决断罢。说来,其实昨日我便接到了前朝传来的消息,内阁的几位阁老似是都觉得咱们大哥儿年纪太小了,希望能延迟册封太子。”   朱祐樘拧眉道:“他们既然都有心反对,怎么不当场便进谏?还非得迂回闹到祖母和母后跟前来?这群老狐狸,可真是会使劲儿!”昨天内阁的新旧阁老们听了他的话后皆是一片沉默,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他还以为他们都认同了呢!   “你那般坚持,谁敢有异议?”张清皎轻声道,与阁老们感同身受。她还是首次见识到朱祐樘如此固执的一面:以往只要她提出异议,他必定会思考妥协,适当地调整自己的想法。可这一回,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后退半步,让她领教到了他的执着。   朱祐樘瞥了瞥她,见她不自知地微微噘着嘴,显然是对他这回的固执有些不满。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恼意,反倒觉得这样的她也分外动人。唔,民间的小夫妻若是起了争执,大约也是像他们眼下这般罢。即使争论了好几个时辰,谁都无法说服谁,亦不会因此而产生什么负面情绪。   只是,两人争执不下之时,依然需要作出决断。至于最终是各退一步,还是某一方妥协,那便须得看各自的理由是否足够充分,以及长辈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今岁的除夕夜宴依旧在仁寿宫举行。宫中的主子们或早或迟,都已经来到仁寿宫。几位大长公主也带着驸马与儿女陆续入宫。帝后奉着王太后来得不早不晚,一起来到周太皇太后跟前请安。   王太后当说笑话一般提起了帝后的争执,周太皇太后听闻后,禁不住多看了张清皎几眼。说实话,这位孙媳妇还真是非同寻常。若是寻常人听得要给自己的儿子册封太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出言阻止?她可是正宫皇后,大哥儿可是正经的嫡长子,册封太子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于她而言,亦是与王太后一样,觉得早些迟些册封都无妨。可是,她却比王太后更深思了一层。民间都有给孩子取小名的传统,为的便是让年幼的孩子能躲过各种煞气与鬼怪,更容易养活。莫说是民间了,便是官宦人家与皇室也同样有这样的顾虑,同样会给儿女取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名。换而言之,若是眼下便册封大哥儿为太子,如此大张旗鼓的,招来了鬼煞可如何是好?   虽说心中有顾虑,但周太皇太后到底不会明言说出自己的担忧,免得皇帝与皇后多想。见她有些迟疑,朱祐樘觉得有些不妙,赶紧道:“祖母,大哥儿的命格贵重。连如贯珠这样的命格甚为罕见,若不尽早给他册封太子,寻常皇子的身份如何能压得住这般贵重的命格呢?”   张清皎听了,心中不禁直呼他“犯规”。谁都知道,周太皇太后笃信神佛,对于钦天监的各种测算亦是深信不疑的。朱祐樘借着“命格”这样的说法来劝她,自然是事半功倍。至于钦天监是不是当真这般算的、这般说的,已经不重要了。想来,这等小事,他们也不会违背皇帝陛下的意思。   “确实有道理。”周太皇太后终是想通了,点头道,“咱们大哥儿命格贵重,与寻常人不同,自然不可等闲视之。既然钦天监已经给他算了,那便早些册封罢。”   朱祐樘勾起唇角,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自家皇后。张清皎察觉了他的视线,含嗔扫了扫他,随后便抱着胖儿子与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诸位公主们一起逗孩子了,再也不曾理会他。朱祐樘颇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首,转而去与皇弟们说话。   刚册封王妃的四位已经被弟弟们围了起来,好奇地问东问西。连重庆大长公主驸马等几位姑父也过来凑热闹,打趣着他们,尤其是即将大婚的朱祐杬。朱祐杬面上带着笑意,看似喜气洋洋,眼底却平静无波。   “二哥是不是马上就要搬出宫了?”没心没肺的朱祐梈笑嘻嘻地道,“多好啊!以后想出门便出门,想去囿苑就去囿苑,想去逛逛就去街上走动!不像我们,每日都须得待在宫里,连出宫都须得层层报备!”   “是啊!”其他人跟着附和,“多自在啊!我们也想早点出宫!”   谁都不曾注意到,朱祐杬眼底的情绪猛然一变,好不容易才重新归于平静:“若你们也想出宫,便早些与皇兄、皇嫂说你们想尽快成婚。不过,你们几个小的怕是赶不上了,祐棆、祐槟、祐楎你们三个已经定下王妃,倒是能赶得及与我同一日成婚。”   “二哥大婚的日子,我们几个如何能喧宾夺主呢?”朱祐棆赶紧道,眼角余光见朱祐樘过来了,赶紧上前行礼,“皇兄,二哥何时出宫?出宫后住在哪里?他大婚时,我们能去他住的地方观礼,给他庆贺么?”   “礼部尚未呈上仪注,具体的日子并未确定。”朱祐樘道,“不过,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出宫之后,他暂居诸王馆内,在诸王馆成婚。若是祖母和母后准许,你们到时候便去诸王馆观礼,也好好热闹一番。”   皇弟们互相看了看,都齐声笑了起来。他们都已经多久不曾出宫了?等的就是这一句话。朱祐槟赶紧又问:“若是我们思念二哥了,能随时出宫去探望他么?以后二哥不住宫里了,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朱祐樘扫了扫皇弟们满含期待的小眼神,弯起唇角:“谁说见面的机会少了?每日他依然须得来文华殿进学,定时给祖母和母后问安。你们天天都能见着面,出宫探望便免了罢。” 第277章 请立东宫   元日大朝之后, 朱祐樘特地将内阁的五位阁老都召进了乾清宫, 再度重申了他册立太子的决心。且这不仅仅是他的打算,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都已经表示赞同。闻言,满心以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必定会劝服他的阁老们顿时无言以对。   他们怎么可能料到,不是皇帝陛下被劝服了,反倒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被劝服了?皇帝陛下的决心如此强烈, 他们又如何能反对呢?别说是刘吉了,就算是刘健、王恕和丘濬, 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泼皇帝陛下的冷水啊。   不过, 不公然反对并不意味着他们会立即转变态度。除去墙头草刘吉之外, 剩下四位阁老显然对此事依旧抱着几分疑虑。他们对于立太子之事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见, 顶多只是觉得皇长子年纪太小了些而已。可皇帝陛下在此事上显露出来的坚持, 反倒令这群聪明人想得有些多了。   比如,这究竟是皇帝陛下的想法,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若是后者, 皇后娘娘对于皇帝陛下的影响是不是有些过甚了?从皇后娘娘这几年所行之事来看,她绝非一位安安分分守在后宫的寻常女子。莫非……   若是张清皎知晓他们此时在想什么,定然会觉得自己很冤枉。要知道,她可是阖宫上下唯一对此事表示反对的人。她能怎么办呢?劝不服任何一个人,别说朱祐樘、周太皇太后了,就连王太后和仁和长公主都不站在她这边啊!   阁老们默默地回去安排立太子之事了, 礼部赶紧递上了兴王成婚的仪注。因着时间较赶,便安排兴王在正月初三的时候尚冠,尚冠后搬出皇宫住进诸王馆。正月初八行纳征礼, 正月二十九日亲迎。   朱祐樘批阅了他们的折子后,便命萧敬负责跟进此事。萧敬前些日子就已经开始监督工部营缮司修缮诸王馆了,尽量按照亲王府的规制进行改建。除此之外,他还担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带着坤宁宫的李广一同清点目前皇室在京中的产业,确定其中有几处适合改建为亲王府。   尽管藩屏之制尚未改动,但朱祐樘与张清皎都觉得该未雨绸缪,先将一些产业留出来备用。否则,若是日后不够地方修建亲王府,又该如何安置皇弟们以及散布各地的藩王们?当然,他们主要考虑的是皇弟们的住处,至于其他藩王,约莫不那么容易回京,短时期内也无须替他们发愁王府的问题。   幸而,前几年抄家的蛀虫足够多,积累了不少产业。不仅安置皇弟皇妹们绰绰有余,剩下的产业还能再规划一番。张清皎已让李广将所有产业的营造法式图、位置大小以及估价等等信息都整理成册,方便日后参考使用。   正月初三,朱祐杬举行了尚冠礼,随后辞别宫中的长辈、皇兄皇嫂与弟妹们,正式迁居诸王馆。虽说以后还能天天相见,但留在宫中与搬出宫的感觉到底截然不同,皇弟皇妹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都颇有些惆怅。   正月初四宫中举行小宴,朱祐杬再度出现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周太皇太后立即将他唤到身边来,仔细询问他在诸王馆里过得如何。朱祐杬自是回答样样都好,不仅地方很宽敞,吃穿用度也与宫中没有任何差别。   “如此我们便能安心了。”王太后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瞥见邵太妃眼眶红红的,心底不由得一哂。这邵氏的性子可真是数十年一日从未变过,明明催着兴王成婚的是她,满心舍不得的也是她。既然这般矛盾与纠结,又何必逼迫兴王赶紧成婚呢?   “皇兄不仅让萧伴伴负责修缮诸王馆,还特地吩咐他比照我的居处复原寝宫。我进了寝宫后便惊呆了,那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东一所里。所有的物品都是我惯用的,也几乎都在原来的位置,处处都无比熟悉。”朱祐杬笑道,“幸而皇兄想得周到,我原本对诸王馆还有些陌生,待在寝宫里便觉得自在了。”   朱祐樘颔首道:“你是头一回出宫,难免会觉得处处不适应。寝宫是起居坐卧之处,若能让你觉得自在,应当很快便能习惯在诸王馆的生活了。如今诸王馆便是你的府邸,你如果想添置甚么,便尽管让人来禀报皇后就是。”   “那日后便须得烦劳皇嫂了。”朱祐杬立即向着张清皎行礼。   张清皎笑道:“我不过是暂时管一管诸王馆的事罢了。等你娶了王妃,便该由王妃来打理了。”眼下离兴王的婚期也没有几日了,她需要做的事情无非是按照藩王岁禄万石的标准给诸王馆的用度定大致的预算罢了。   小宴结束后,众人再一次依依不舍地送别了朱祐杬。即便是素来心大的朱祐梈也禁不住嘀咕道:“原本还觉得二哥离宫是件好事呢。再仔细想想,离开皇宫离开大家,独自一个人住在一个陌生之地,怎么都不会觉得舒坦。”   朱祐樘揉了揉他的脑袋:“长大之后,每一个人都须得成家立业,离家独立生活。正因如此,你们才该趁着自己年纪尚幼,好好珍惜眼下与兄弟姊妹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唯有珍惜这份情谊,日后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才不会随着时光与距离而变淡。”   朱祐梈等几个小的听得连连点头,朱祐榰忽然认真地问:“若是我不成婚,是不是能一直留在宫里,留在母亲和皇兄皇嫂身边?”如果成婚便意味着必须出宫,必须离开母亲和兄嫂,那他宁愿不要妻儿,永远陪伴着他们。   他的想法似是为小家伙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大家都跟着嚷嚷道:“我也不成婚,我也想一直住在宫里!”就连仙游长公主也忙不迭地跟着道:“皇兄,我不出嫁,我也要一直住在宫里,每天都陪着母亲和皇嫂!”   朱祐樘挑眉道:“成婚是人生大事,哪有不成婚的道理?眼下你们虽是这般想的,但不过是因着你们尚且年幼,不明白成婚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已。等再年长几岁,想到今日这番话,指不定你们便都会觉得后悔了。”   旁边的仁和长公主与朱祐槟等年纪长些的弟妹望着这群小的,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意。啧啧,这般幼稚的言语,也只有这种年纪才能想得出来了。等到他们再长一两岁就会明白,无论他们成婚与否,都不可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宫里。因为皇宫归根究底并非属于他们的家,而是专属于皇兄的家。便是皇兄希望他们都留下来,朝廷文武百官与长辈们也不会允许的。   倒是张清皎从朱祐榰眼底瞧出了坚定之意,不由得暗自想道:若是这孩子当真不想成婚,也不想离开母亲,又何必逼他呢?日后允许他将姚太妃接到亲王府里奉养,随时都可进宫,不是挺好的么?   ************   正月初八,朱祐樘命太师兼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为正使,少师兼太子太傅华盖殿大学士刘吉任副使,捧持节册为兴王妃行纳征礼。顺带封兴王妃刘氏之父三品虚职,封刘氏之母为三品诰命夫人。   就在兴王朱祐杬的婚事正按部就班进行的时候,内阁终是经不住朱祐樘的再三催促,将奏请立太子的“要事”托付给了英国公张懋。张懋是武将出身的勋贵,并非文臣,自然不理会他们的弯弯绕绕,很是高兴地接过了重任。   于是,不久之后,以张懋为首的“文武群臣”等数人上表请册立东宫。上表中从国本与宗社的角度,以洋洋洒洒数百言着重说明了立太子的重要性。末了诚恳地劝谏皇帝陛下务必要立刻、赶紧立皇长子为太子。他们不仅给皇帝陛下上表,也给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分别上表,希望两位能赞同册立东宫之事。   接到上表后,朱祐樘轻轻勾起唇,怎么也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批道:卿等摅忠为国,请建皇储,兹实宗社大计。顾方幼龄,未可俞允,待稍长议行。   说实话,皇帝陛下当然希望能立刻下旨册立太子。但册封东宫这件事若想做得无可指摘,怎么也须得是臣子们“三催四请”,他才能“勉为其难”地答应。虽说每个人都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早已安排好的过程而已,但这样的过程依然不能省略。   兴王成婚的前两日,张懋再度领着文武群臣等人上表请册立东宫。针对皇帝陛下所说的皇长子尚且年幼的问题,他们以皇长子是天纵之资,未来必定会在皇帝陛下的教养下成长为德才兼备的储君等等为由,再度劝谏册封太子。   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朱祐樘一面想着大胖儿子的笑脸和自家皇后无奈认同此事的模样,一面不紧不慢地含笑批道:预建皇储以定国本、安人心,诚急先务之事。湏待年龄稍长,进学成德,方可举行。今兹所请姑已之。   作者有话要说:  张懋表示:这样的好任务给了我真是棒棒哒,才不理你们那些文人满脑子都弯弯绕绕的呢!   咱们陛下两次批复都引自《孝宗实录》   现在是走流程做做样子,再上一次表就该答应了,然后咱们啥都不懂的照照就是太子了~ 第278章 确立太子   转眼便到了兴王成婚的正日子, 心情格外愉快的皇帝陛下身着衮冕, 坐在奉天殿上俯视着在底下行礼的弟弟, 殷殷嘱咐了数句。朱祐杬抬起首来,仔细地端详着他,而后又再度躬身行拜礼。经过这段时日的思考,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全孝悌之义。等到有一日不得不作出选择的时候,再说其他罢。   因着朱祐樘事先已经准许, 朱祐棆与朱祐槟等皇弟纷纷去了诸王馆观礼。几位皇妹倒是没有过去凑热闹, 一则她们皆是未婚的小姑娘, 无法轻易出宫;二则仁和长公主也即将出降, 姊妹四人更珍惜彼此之间相处的时光。   张清皎依旧将小姑娘们带在身边, 领着她们处理宫务。周真与王筠亦是每日入宫,趁着她们的婚期都尚未彻底定下,希望能在皇后娘娘身边学得更多的经验。更重要的是, 她们都隐约意识到,而今的平静不过是表象,皇后娘娘心中一直在计划着一些她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事”。   虽说小姑娘们都猜测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却不妨碍她们心底无比雀跃,同时也无比期待。有机会追随着嫂嫂干大事,让她们心底也不由得升腾起了几分雄心壮志——或许, 她们这些内宅女子能做的事,也不会比男儿们差呢?   张清皎了解她们的性情与人品,也有意将她们培养成为志同道合的襄助者, 自然不会太过避讳她们。只是如今时机未到,她须得照顾小家伙,精力也有些不济,因此无法开展而已。但是,她的目标却是从来不曾改变过的,且也一直在朝着目标坚定地前行着。   兴王婚礼结束后,皇弟们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宫中,直奔乾清宫向朱祐樘述说着他们的所见所闻。听说一切都很顺利,朱祐樘表示很满意,好不容易才将这群激动的小少年打发回东西五所——   最近,在王太后的示意下,朱祐枢和朱祐楷终于搬出了母妃的宫殿,同样住进了收拾妥当的东西五所。两人一个像是从笼中放出的鸟儿,一个像是被雌鸟赶出巢穴的幼鸟,反应犹如两个极端。朱祐樘索性便将他们都塞进了文华殿,通过进学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顺带养一养他们的性情。   对于皇帝陛下而言,长兄如父,养弟妹们与养儿女也没有什么差别了。朱祐杬成婚,他在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不免觉得怅然。弟妹们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皇宫的。等到他们陆陆续续离宫后,这宫里可就不像如今这般热闹了。不过,幸而他还有卿卿,还有他们的孩子。尽管他们的小家庭不会那般热闹,但却更加温馨,更加令他心中安稳。   不过,等到朱祐樘回坤宁宫的时候,远远便听见自家儿子的嚎哭声,顿时无奈地想道:是他太想当然了,便是他只有这个大胖儿子,每日也已经足够热闹了。不哭的时候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哭起来简直是天地为之变色,谁都休想安生。   震天的嚎哭声中,张清皎很是淡定地轻轻揉着小家伙的脑袋。许是觉得受到了安抚,小家伙的哭声终于渐渐地小了,抽抽噎噎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咿呀声,偶尔蹦出一两个极像“爹”或者“娘”的音调来。   “大哥儿这是怎么了?”朱祐樘上前来,接过宫人递来的干净巾帕,仔细地给小家伙擦着糊满一脸的眼泪鼻涕以及口水。小家伙已经对他的小名“大哥儿”有反应了,小脑袋挪了挪,用红彤彤的大眼睛望着自家爹爹。   朱祐樘只觉得心都要融化了,立即将他抱了起来,轻声哄了起来。   张清皎无奈地望着父子俩:“应该是方才翻身太快,滚了一圈,将他自个儿吓着了。不过,他翻身总算是利落了,之后可以试试让他坐起来了。”据李宫医所言,民间有俗语,三抬、四翻、六坐、七滚、八爬、九扶立、周会走。小家伙的动作发展稍稍超前了些,胳膊腿儿都格外有力,无须他们太过引导便自个儿能抬头翻身了,想必坐、滚、爬、立和走都不需要太过担心。   “这回是真能翻身了?”朱祐樘很是欢喜,赶紧将大胖儿子放在榻上,“来,大哥儿,翻一个给爹爹看看?”   小家伙趴在榻上呜呜啊啊地扑腾着四肢,根本不理会傻爹殷殷切切的神情。听得他又催促了几句后,便不耐烦地再度哽咽起来。朱祐樘哪里舍得儿子哭泣,忙把他抱起来哄:“放心罢,我不看了,不看了。咦,你怎么悄无声息地就尿了,还尿了爹爹一身?别哭,不哭,尿得好,尿得好……”   张清皎扶额,望着再次陷入傻爹状态的皇帝陛下,无言地示意宫人赶紧准备热水与衣服。朱祐樘恋恋不舍地放开儿子,半身湿淋淋地去了尽间沐浴更衣。成功尿了傻爹一身的小家伙倒是破涕为笑,换了身衣裳后又蹬着小腿吭哧吭哧地翻起身来。   张清皎禁不住戳了戳他的小脸儿:“你呀,就会欺负你爹。他想看你翻身,你就耍小性子不肯翻。趁着他去沐浴了,你倒是折腾起来了,嗯?”   小家伙骨碌碌地翻了个身,欢喜地吐了个泡泡:“呀!”   ************   翌日,朱祐杬带着兴王妃入宫问安。周太皇太后甚是欢喜,便在仁寿宫又举行了一场小宴。张清皎曾去光辉殿探望过几回兴王妃刘氏,刘氏对她也颇为亲近,言语间很是真情实意。邵太妃见了,不着痕迹地蹙起了眉,眼底略有些不快之意。   随后数日,张清皎便隐隐感觉到,刘氏待她渐渐疏远了些。虽眼中仍有亲近之意,但举止间都有些拘束,偶尔还带着几分无奈之色。她猜测其中必定有邵太妃的缘故,心中只是一哂,也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她们虽是妯娌,却并未生活在一起,身份也有高下之分。无论刘氏因着什么缘故无法亲近她,对于她而言都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就在这时候,英国公张懋再度领着一群大臣第三次上表,请求册立东宫。表文中将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和皇长子赞了又赞,令朱祐樘看得龙心大悦。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自然不需要再一次推辞。于是,他在上头批阅道:览表具悉。卿等请立皇储,忠诚恳切,至再至三,钦承圣祖母圣慈仁寿太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慈训与舆论同。兹特允其请,令礼部择日具仪以闻。   此消息传出,朝廷内外皆是一片欢腾。无论如何,尽早立东宫于前朝后宫乃至于国本都是一件好事。虽说美中不足便是太子殿下的年纪太小,但那又如何呢?总比前些年他们怎么盼都盼不来一位皇子皇女好些!   因着早已知晓皇帝陛下对此事的执着与期待,钦天监赶紧算起了吉日,礼部也赶紧查各项旧例,根据皇长子的年龄稍作改动。二十四衙门与六局一司也都立刻筹备起来,确保随时都能根据仪注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清皎对册立太子一事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热情,便将此事都交给了肖尚宫统筹,到时候抱着小家伙行册封礼的人则定了沈尚仪。为此,肖尚宫和沈尚仪都忙得团团转。一个不断地打听旧例,调动各大库房,做好充分的准备;一个每日一丝不苟地练习礼仪,同时也须得拉近与小皇子之间的关系。   小家伙倒是很给面子,并不排斥沈尚仪的接近。他原本就是个心大的孩子,丝毫不认生。即使是从自家娘的怀抱换成别人的怀抱,他也不过是“呀”地哼哼几声而已。倒是沈尚仪见小皇子如此容易相处,不由得松了口气。   “也不知到时候册封礼会持续多久,给他多备些吃食与换洗衣裳。”张清皎提醒道。小家伙眼下已经能吃一点辅食了,米糊、羊奶与菜泥都能入口。不过,他的主食依然是自家娘亲的乳水,对于乳母的乳水也依旧很难接受。   “娘娘放心,到时候奴婢们都会准备妥当的。”云安道,她已经开始调集宫女一同绣太子殿下的小礼服了。虽说小礼服上的花纹很是精致,颇为费工夫,但幸而衣裳较小,一个月内她们怎么也能赶制出来两三身备用。   见她们都很是用心,张清皎便不再为此事耗费什么心神了。倒是朱祐樘比她更关注些,几乎隔两日便会问起肖尚宫册封大典准备得如何。许是因着皇帝陛下的关注而深感压力,没几日,钦天监将日子定了下来,礼部随即便呈上了仪注。   朱祐樘将仪注拿给张清皎看,笑道:“这日子倒是选得不错,再晚些便与仁和的婚礼冲撞了,有些不合适。若是等到五月份,天候又太热了,大哥儿怕是受不住。”   “对于万岁爷而言,只怕是愈早愈好罢。”张清皎嗔道,“你当初便说想在三月册封,钦天监也不过是从你指定的日子中选一个最为合适的罢了。”   朱祐樘笑了起来:“若真没有好日子,我自然也不会强求。如今这样的结果,岂不是两全其美么?从今日开始,便让宫中改了称谓罢。不再提皇子,都只称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卡文了   _(:3∠)_   我决定削掉一些细枝末节,直接走主线~ 第279章 暗流渐生   就在阖宫上下都忙着准备皇太子册封大典的时候, 朱祐樘接到了江西传来的丧报, 宁王于数日前病逝了。他手握着丧报, 微微皱起眉来,脸上满是哀伤之意,良久方轻叹一声:“原以为叔曾祖父的病势已经渐好了……”   去岁时,宁王府便上奏说宁王朱奠培病了。他当时心里着急, 赏了不少药材,命人赶紧送过去。若非江西实在是太遥远, 宫中靠谱的又都是女医, 恐怕他会连着大夫一起送去。年后宁王府明明有奏报说, 宁王的病势已经有了起色, 却不想人突然就没了。   怀恩立在旁边, 低声劝道:“宁王殿下已经过了古稀的年纪,也算是喜丧了。”宁王一系皆较为长寿,初代宁王朱权便是年至古稀崩逝。朱奠培是朱权之孙, 第二代宁王,今年已经是七十有五了。在这样的年纪生病去世,其实也是生老病死的常理了。   “即使是喜丧,也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啊。”朱祐樘摇了摇首,“叔曾祖父是宗室辈分最高的长辈……当初……”他犹记得,父皇重病的那会儿喜怒不定, 曾经因他而迁怒于宁王朱奠培。不过是叔曾祖父一时不慎派人进京上表庆贺他大婚而已,父皇却紧盯着贺表中“大婚”二字用词不当不放。宁王府的属官全部被黜落,朱奠培还上了请罪折子, 这才平息了父皇的怒火。那时候他便觉得对叔曾祖父心怀愧疚,故而登基之后对他格外尊重,也希望这位长辈能过得平安喜乐。   “当初之事,本便与万岁爷无关,宁王应当也明白。”怀恩道,“这几年来,万岁爷待宁王府分外优容,宁王也时常与万岁爷书信往来。相信宁王便是心中存着那时的疙瘩,也早就解开了。不然,如何会时常与万岁爷探讨书法呢?”   闻言,朱祐樘的眉头略微疏解了些,仔细思索片刻,亲自拟旨给宁王定了谥号为“靖”。靖是上谥,与宁王平日的性情举止极为相合——柔德安众曰靖,恭己鲜言曰靖,宽乐令终曰靖,柔德教众曰靖,柔直考终曰靖,虚己鲜言曰靖,缉熙宥密曰靖,式典安民曰靖,仁敬鲜言曰靖,慎以处位曰靖,政刑不扰曰靖,纲纪肃布曰靖,厚德安贞曰靖,律身恭简曰靖,以德安众曰靖。   因着宁靖王崩逝,朝廷罢朝三日,并派出礼部官员前往江西治丧。朱祐樘待在坤宁宫的书房里,将宁靖王给他的书信都翻出来细细看了几遍。不知不觉间,这些书信竟然已经积累了数十封,早便超出了寻常藩王与皇帝书信往来的频率,反倒更似是忘年交。只可惜,他们却从未见过面。   “万岁爷?”张清皎立在书房门口,昏黄的灯光柔和了她的轮廓,在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光芒,令她的神情显得越发温和。   朱祐樘将那些信件妥善地收在了一个乌檀木盒子里:“卿卿放心,我没事。不过是有些惋惜,没能与叔曾祖父见上一面罢了。仔细想想,除了成化十七年才就藩的叔父徽王之外,我从未见过任何宗室亲眷。都说宗室重视亲亲之情,可彼此却相隔数百数千里,这情谊究竟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大约每人心底都很清楚罢。”   说到此,他长叹一声:“卿卿,只要想到若不改藩屏之制,弟弟们如果就藩便是一世无法再见面,我心里便不是滋味。但这藩屏之制又该如何改动才好呢?便是徐徐图之,第一步又该如何做呢?”   张清皎缓步走过来,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肩背:“没事,一时想不出来也无妨。我会陪着你一起想,陪着你一起解决此事的。”她的目的也很简单,那便是绝不会重复周太皇太后的经历,绝不能与自己的孩子分隔两地,永不见面。当然,改革的目标也不仅仅是如此,同时亦须得改善宗室掏空国库、危害地方、谋逆反叛的种种弊处。   这第一步该如何走,确实是关键。须得等到一个契机,他们才能从千头万绪中理出合适的线索来。这契机何时才会到来,却不是他们能够预料到的。   ************   虽是罢朝三天,但朱祐樘也并非休沐不理事。他依旧每日早出晚归,在乾清宫里批阅奏折,需要启奏要事的重臣都陆陆续续地被召进了乾清宫。这一日,他刚让萧敬送走内阁的五位阁老,牟斌便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微臣有要事启奏。”牟斌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叩首,显然是请罪的架势。见他如此,朱祐樘心中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跳,眼睛眯了起来:“先起来再说话。”牟斌最近一直在追查采选冒名顶替之事以及借腹生子的幕后主使,莫非这两桩案子有了进展,同时也出了什么差池?   “回禀陛下,微臣近日带着人追查采选冒名顶替一事,已经确定有一姓全的牙婆从中推波助澜。但查那牙婆的户籍时,却发现此人的身份亦是假的。约莫是微臣等查案的动作有些大了,打草惊蛇,嫌犯已经逃出了京城。”   牟斌顿了顿,又道:“蹊跷的是,郑氏的父亲我们也找到了,可他也在这段时间内失踪了。此人是燕山卫底下的兵士,名为郑旺,家中排行第三,众人都称他‘郑老三’。此人品性极为不佳,经常因酗酒而误事,时常殴打他人。当初因着欠了酒资,便将女儿卖给了路过的牙婆,又常上亲戚家讨钱甚至是抢钱花用,兄弟姊妹和邻里都对他非常厌恶,纷纷和他断了来往。”   “不过,近日他手头上似是宽裕了些,不仅还了不少酒资,给酒钱也变得豪爽了。有人问他是在何处发的财,他红光满面地说女儿大富大贵了,日后指不定他就能封官赐宅了。那些人都以为他是在胡言乱语,便没人再理会他了。没几天,他便因喝酒误事离开了燕山卫,紧接着就消失了。”   “微臣亲自领人去郑家仔细查了查,邻人说他至少已经有半个月不见踪影了。家中也不像是遭了贼,倒像是他自己略收拾了几件衣物,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微臣怀疑,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朱祐樘敏锐地注意到了“封官赐宅”一词,联想到与郑氏关联的正是“借腹生子”一事,眼底不自禁地一冷:“牙婆一事且不提,指使这郑旺的必定是当初那件事的主使者。想必,他们的目的便是捏造太子的身世,抹黑皇后的名声!”   牟斌深知此事的严重性,额角渗出了冷汗,叩首道:“陛下明鉴,微臣已经命人守住京城各处,随时注意京中的消息。若是那郑旺出现,胆敢妖言惑众,立即便将他缉拿归案,绝不会让他危害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名声!!”   朱祐樘脊背微寒——此事看似是冲着大胖儿子和卿卿去的,实则目的依旧是他。否则,幕后主使为何偏偏要选择已经明发圣旨,且即将举行皇太子册封礼的时候传播谣言?!要知道,太子的身世不明,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若是有谁借着此事发难,他的妻儿皆会受到责难与怀疑,日后甚至会变成谋逆与叛乱的/导/火/索/。   藩王……除了藩王不会再有别人。北面的那些瓦剌与鞑靼人不可能有这等布局的心思。可是,究竟会是那一藩?眼下除了他的弟弟们之外,实封藩王足足有二十余位,到底是哪一系竟然如此大胆,生出了逆心?!   “召陈准。”事情紧急,必须立即将京城控制起来,朱祐樘毫不迟疑地传了东厂提督陈准。这些时日,陈准也在忙着调查京畿之外的宫人冒名顶替一事,且已经有了些进展。不过,因着不少人都被他派到外地去了,东厂与锦衣卫又时常共用人手,导致双方皆有些人手不足。   “且将外地那些属下都赶紧召回来,以解决此事为首要!”朱祐樘吩咐道,“将郑旺的形貌绘制出来,在京中悄悄走访搜查,务必尽快将他寻出来。若是惊动了他,他不管不顾地嚷嚷出来,便只说他是疯子,立即押入诏狱。”   皇帝陛下说着,眉宇间一片沉郁,气势极为惊人:“若有听信流言且传播流言者,都暂时押入诏狱。朕怀疑,这些人也极有可能与幕后主使有关,绝不可轻易放过。”事涉卿卿与儿子,一贯温柔的他也变得强硬许多。如果对这些人宽容,那谁来保护他的妻儿,谁来为他的卿卿与儿子讨还公道?!   牟斌与陈准尚是首次见皇帝陛下如此震怒的模样,立即跪地叩首领命。两人匆匆退出去后,心神不宁的朱祐樘转身便匆匆回了坤宁宫。他面无表情、步履匆匆的模样,令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躬身退开了。   可是,当见到抱着孩子轻轻哼着曲调的张清皎时,朱祐樘的步子便不由得停了下来,神情也柔和了许多。转瞬间,无比陌生的皇帝陛下便恢复成了平日的温和模样,仿佛方才都只是众人的幻觉罢了。   张清皎察觉他回来了,抬起眼朝着他笑起来,示意小家伙刚刚睡着,可别将他惊醒了。   朱祐樘放轻了步伐,来到她身边坐下,将她和孩子都揽入了怀中: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的卿卿和孩子!便是再仁慈的人,心中亦有逆鳞与底线。他的逆鳞便是卿卿和孩子,他的底线同样是卿卿和孩子!胆敢揭他的逆鳞者,必须承受来自于他的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郑旺案发生在弘治十七年   这件案子很蹊跷,因为情节需要,我将它挪到现在来了   ————————————————————————————————   _(:3∠)_,主线主线主线   跟自己说了n遍,所以现在专心走主线剧情   咱们陛下很温柔,但再温柔的人也有逆鳞   温柔的人发起怒来也很惊人的 第280章 流言乍起   在锦衣卫与东厂的严密监视下, 京中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已是暗潮汹涌。不过, 尽管锦衣卫已经将整座京城犁地一般犁了好几遍,却依旧没有发现郑旺的踪影。所有人依旧紧绷着,密切关注京城中的动向。   转眼上巳节将至,好容易盼来了一日休沐, 张家父子都待在了家中。张峦听何氏提起想举办一场小宴,点点头答应了。他如今已是寿宁伯, 便是再低调也不能完全淡出勋贵的交际。当然, 声名狼藉的勋贵他也不打算深交, 只与那些声名不错的来往就是了。内眷的交际则是为了日后铺垫, 家族若想长长久久兴盛下去, 联姻往来总是免不了的。张鹤龄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还有张延龄呢,还有未来的孙儿孙女呢。   就在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去书房坐一坐的时候, 沈禄与张氏匆匆而至。两口子不递个消息便忽然上门,让张峦有些意外。而且,两人的神情格外难看,与当初得知沈清教唆金氏胡乱折腾的时候相差无几。   让张峦带他们去书房,将仆从都屏退后,张氏顾不得说家常, 径直便道:“大事不好,今日有常走动的内眷悄悄过来与我说,最近不知何处传出了流言, 说是太子殿下并非娘娘的亲生子,而是借腹生下来的!”她嫁入京中多年,素来交游广阔,又因是皇后娘娘的姑母,颇得低阶文武官员女眷以及勋贵旁支女眷的青睐。今天清晨便有一位勋贵旁支女眷亲自前来将此事告诉了她,她听说后什么都顾不上,立即就赶来了寿宁伯府。   张峦无比震惊:“究竟是哪里来的无稽之言!是谁传出来的!!”   “流言已经悄悄传开了,谁知道源头究竟是何处?”张氏急道,“若非那位内眷与我交好,知道此事非同寻常,恐怕等到流言满天飞的时候,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你赶紧进宫去告诉娘娘罢!这事咱们查不出究竟,只能让锦衣卫来查!!”   张峦自是知道此事十万火急,冲进去换了身衣裳后又赶紧出来:“我不能轻易出入坤宁宫,必须先递上折子等万岁爷批复才行!还是让鹤哥儿去罢!”说着,他便命人唤来了张鹤龄。张鹤龄听父亲与姑母说完后,转身便快马进宫了。   虽说今日是休沐,但张鹤龄身份特别,出示了腰牌便被放进宫了。他匆匆地往坤宁宫而去,满脑子皆是几欲弑敌的杀意与怒火。不过,行至乾清宫附近时他却忽然冷静下来——这种事寻姐姐又有何用?不过是平白增添姐姐的烦恼罢了,还不是须得靠姐夫才能解决么?!   想通之后,张鹤龄脚步一转,立即去了乾清宫外求见。此时的朱祐樘正在听牟斌与陈准禀报,他们自然也察觉了流言已经悄然散布,正在控制事态,可是本应是流言源头的郑旺却迟迟不曾查出来。若是没有逮住郑旺,只将那些好事传播流言者抓住,反倒是容易闹大此事,令事态更难以收拾。   “先抓主犯,再逮从犯。”朱祐樘道,“将所有明里暗里传谣的人家都记下来——”他犹豫片刻,想起无辜的妻儿,双目微微一眯,一贯柔软的心肠立时便硬了几分,“若家中有人身负官职,视传谣的情节而定,或除官去职,或降等再用;若家中有人带着功名,立即革除功名,永不叙用!”以小见大,但凡聪敏些的人家便不可能涉入这种事,这样的人绝不堪用。   听何鼎进来传话说张鹤龄求见,朱祐樘微微颔首,让牟斌与陈准在旁边稍候片刻。毕竟,他这妻弟等闲不会特意求见他,想必也是有什么急事,且听一听亦无妨。张鹤龄进来后,眼角余光一扫便瞧见了这两位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立即低声将姑母所得的消息一一道来,重点说明了那位主动告知消息的内眷的身份以及她是从哪家听来的小道消息。   朱祐樘目光微动,抬了抬下颌:“查!”   牟斌与陈准心领神会,立即退下了。他们方才正苦于没有线索,所以才不方便悄然行事。如果大张旗鼓,难免会打草惊蛇或者将此事闹大。而今张鹤龄正好给了他们一条线,悄悄地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找到最初的传谣者究竟是谁,将藏在深处的郑旺挖出来。   “万岁爷,娘娘和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罢?”他们出去后,张鹤龄依然难掩担忧之色。   “安心罢,朕绝不会让她们有事的。”朱祐樘道,见妻弟始终皱着眉头,索性便让何鼎领着他去坤宁宫,“既然已经来了,便去见一见你姐姐与外甥再回去罢。你近日忙着课业,很有一阵没去坤宁宫探望了,你姐姐时常念着你呢。”   闻言,张鹤龄心中微暖,向他躬身行礼告退,没多久便到了坤宁宫。张清皎听说他过来了,笑吟吟地抱着小家伙出来了:“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近来你可是忙碌得很,听说一直在写先生给的试题,每日都用功到深夜。我还想着是不是该教人送些补身体的药材回去,好好给你补一补呢。”   “家中不缺补身的药材,姐姐还是留着自个儿用罢。”张鹤龄道,戳了戳小外甥娇嫩的小脸蛋。小家伙眨着眼睛望着他,似是认出了他一般,啊啊地叫了两声,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说罢,究竟出了甚么事?”张清皎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抱着孩子坐了下来。   张鹤龄佯作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装傻充愣:“姐姐在说甚么呢?我不过是因着有一段时日不曾见姐姐和小外甥了,所以特地过来探望姐姐罢了。”他并非觉得自家姐姐是弱女子,不应涉及这些事,否则会受到惊吓。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姐姐究竟是一位内心有多强大的聪慧女子。只是细细说来,此事也与金氏闹出的糊涂事有关,他不希望姐姐再度想起当年那桩荒唐事,再度受到伤害。   张清皎瞥着他,似笑非笑道:“早不来晚不来,特地趁着休沐的时候过来?你与我说说,究竟是从文华殿到坤宁宫近些,还是从家中到坤宁宫近些?实话实说罢,是不是发生了甚么紧要之事,你才赶着进宫?”   张鹤龄依旧沉默不语,犹如闭紧的蚌壳。见他不愿意说,张清皎便沉吟道:“你既然赶在休沐日匆匆进宫,可见必定为的是急事。不愿意告诉我,那便是与我有关的急事,且你担忧我会因此而难过。若说有什么事会在近期闹出来,且让万岁爷与你不约而同地瞒住我——”   想到此,她眉头一动,眼底涌出了沉意,低声道:“事关太子与我,那便是有人传出了‘借腹生子’的流言?果然被人利用了。”提起“借腹生子”四字的时候,她看上去异常平静,情绪没有任何波动,与当年痛苦煎熬的模样完全不同。   张鹤龄不自禁地唤道:“姐姐……”   “既然与我有关,你们怎么能瞒着我呢?”张清皎轻嗔道,眉目间依旧是云淡风轻,“难不成觉得,让我无知无觉的,才是在保护我么?这可未必,我更希望能亲眼见证这场阴谋诡计的破灭,甚至希望能从中出几分力。”说罢,她便低声吩咐旁边的云安道:“着人传口谕给郑氏,让她做好准备。”她相信,若想了结此案,郑金莲必定会是最为合适亦是最为重要的证人。   ************   同一时刻,重庆大长公主府。   重庆大长公主注视着眼前的宜兴大长公主,双目微瞠,失声道:“你这是疯了么?!”   宜兴大长公主呆了呆,恼道:“重庆姐姐这是说什么话呢?我好心好意将此事告诉你,让你转告母后,你却为何责怪起我来了?闹出这件事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么?错就错在皇后当初就不该动那样的心思——”   “太子是不是皇后亲生的,你还能不清楚?!”重庆大长公主猛地立了起来,平日里的柔雅气度尽失,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道,“难道你没有亲眼见着她的腹部鼓起来?难道你没有亲眼见着女医给她诊脉?难道你没有亲眼见着皇帝对她小心呵护的模样?!难道你没有听说母后和皇嫂在产室外等了整整一天?!难道你没有去给太子洗三?!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太子眼下长得究竟像谁?!得亏你还是大长公主,还是皇帝的姑母,竟然相信这种谣言!!”   “若当真是谣言,为何说得这般有鼻子有眼的?皇后成婚五年一无所出,怎么偏偏在采选完宫女后就怀上了?”宜兴大长公主很是不服气,冷哼道,“重庆姐姐,母后明明也曾觉得皇后的身子有问题,定然生不出孩子来,还给皇帝找了好些个宫女备用。怎么如今你们却都对皇后生下太子深信不疑?指不定她为了搪塞母后,便特意借腹生子,这才有了太子呢?!”   “你宁可相信一个地痞无赖的胡言乱语,也不肯相信皇帝与皇后?!”   “寻常的地痞无赖能说得出这种话来么?!若非觉得他说得有几分真,混淆皇室嫡庶血脉是大事,我又如何会亲自过来告诉姐姐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刘小c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10 10:24:58   谢谢亲的地雷,mua 第281章 嫉恨难耐   “呵, 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啊!”门外传来一声嗤笑, “任谁张口随便这么一说, 就能混淆皇室嫡庶血脉了?不信阖宫上下的人,不信尚医局的女医,不信皇后的品性,不信我们亲眼所见, 反倒是信一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无耻小人?宜兴,不是我说,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闻言, 宜兴大长公主又惊又怒地朝着门口望去, 便见嘉善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领着周真和王筠推门而入:“以我看, 你怎么可能是因着担忧咱们皇室嫡庶血脉混淆, 特意来重庆姐姐这里嚼舌头?莫不是一直嫉妒皇后,所以才紧紧地抓住这个谣言不肯放罢?”   “我?”宜兴大长公主脸上的神情僵硬了一瞬,讥笑起来, “嘉善姐姐说甚么傻话呢?我堂堂的金枝玉叶,英庙所出的公主,又何必嫉妒一个平民出身的皇后?!她若不是有幸被选为太子妃,哪能有今日的风光?!”   “啧,瞧瞧你,脸上的嫉妒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还矢口否认?自欺欺人,骗骗自己也就罢了,还以为能骗得过我们?”嘉善大长公主冷笑着勾起唇, “正因为皇后出身平民,过得却比你不知好了多少,你才嫉妒她。”   “仔细想想,皇后确实运道极好。刚被封为太子妃,半年后便又成了正宫皇后。不仅如此,还能得皇帝的独宠,便是四五年没有消息,皇帝依然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生下来便是聪慧健壮的嫡长子,眼看着就要被立为太子——这天下间,大约也找不出比皇后命格更好的女子了。”   “而你,下降的驸马不过是一个知县的儿子,外貌尚可,品性毫无可取之处。尚主之后,他竟不知满足,没几年便背着你私通奴婢。你迟迟没有生下孩子,为了自己的好名声,不得不给他纳妾。他夜夜笙歌,丝毫不理会你的苦痛和煎熬。后来你好不容易挣扎着生了一个儿子,以为能够扬眉吐气了,他却更宠爱庶子庶女。不仅如此,他还不求上进,总是被言官参奏,总是被罚禄米,甚至被罚杖打,令你颜面尽失。以至于你不得不去讨好万贵妃,让她吹枕头风得些庄田赏赐,才能维持公主府的好日子。”   “呵,如此看来,你虽生为金枝玉叶,但这半辈子过得可真是艰难。与皇后相比,更是被比到了泥地里。如今见有机会抹黑皇后的名声,你可不是赶紧四处散布消息么?私下传谣言还嫌不够,竟传到了重庆姐姐跟前,说你是妒忌生恨难道是冤枉了你不成!!”   嘉善大长公主性情直爽,嘴皮子一向利落。随着她抖落出那么多隐秘旧事,宜兴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像是打翻了颜料一般,五颜六色,变幻个不停。周真与王筠亦是听得微微睁大了眼,显然是大开了眼界。   宜兴大长公主扫了一眼两个晚辈,脸上的表情越发扭曲,双目通红地怒视嘉善大长公主:“嘉善姐姐,眼看你就要与张家结亲家了,果然是一心护着皇后啊!为了保护皇后,甚至不惜坏我的名声……”   “你还有甚么名声?”嘉善大长公主冷冷地道,“愚蠢而不自知,你以为你能落得甚么好下场?毫无根据的流言已经传开了,我本还想着不知是谁从中推波助澜,却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蠢物!你觉得,皇帝若是查出了你,你还能坐在这里大放厥词么?”   宜兴大长公主嘴唇轻轻抖了抖,满是妒火与怒火的眼底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我可是皇帝的姑母,他能将我怎么样?况且我确实没有任何私心,只是担忧他被皇后蒙骗而已!我是一心替他打算啊!”   重庆大长公主双眉紧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皇帝每天宿在坤宁宫,皇后究竟有没有怀上孩子,他能不知道么?你口口声声说担心他被皇后蒙骗,其实被人蒙骗的却是你自己!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没脑子!与我说说也就罢了,竟然还将这件事四处乱传!!”   宜兴大长公主怔了怔,摇首道:“我……我没有乱传此事!!”这可是皇室的私事,她怎么可能贸然说出口呢?她不可能那么愚蠢,将自己置于不义之地啊!可是,方才嘉善说什么来着?流言已经传开了?激愤之下她竟然不曾注意到?“不,绝不是我传的!!”   “不是你传的?”嘉善大长公主冷笑道,“谁会相信呢?那地痞无赖不是你收留的么?不是你见了他,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么?不是你信了他,助长他的气焰么?”   宜兴大长公主一时词穷:“……不是我收留的,是驸马的亲眷……”是了,收留那郑老三的驸马亲眷一定早便知道他说的那些话了,流言定然是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才传出去的!可是,谁会相信此事与她无关呢?驸马的亲眷,不也算是她的亲眷么?!   想到此,宜兴大长公主终于醒悟过来,她究竟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嫉妒与不甘蒙蔽了她的理智,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故而她听见郑老三那些话时,生出的不是质疑之心,而是幸灾乐祸之意。   她嫉妒皇后出身平平却得到了漫天神佛的眷顾,她的生活越幸福越圆满,她心底的恶念便越是积累如山。她无数次希望她过得不如意,所以,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她无视了其中的蹊跷,迫切地抓住了它。   “重庆姐姐……重庆姐姐救我!”想起当年先帝对万贵妃的维护,再思及如今的皇帝对皇后的宠爱,宜兴大长公主禁不住脊背微寒。她是皇帝的姑母,碍于孝道,皇帝定然不可能处置她。可是她还有儿子,还有子子孙孙啊!得罪了皇帝,她的子孙日后该怎么办?!他们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重庆大长公主见她泪眼盈盈地扑过来,只想撂开她不管。可是,想想都是自家姊妹,又觉得她既可恨又可怜。她到底性情温和,心也软,不由得长叹道:“宜兴,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唯有你自个儿。”   宜兴大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嘉善大长公主牵着周真和王筠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对两人道:“瞧瞧,这便是‘天下没有后悔药’的道理了。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可不能像某些人一样,满脑子都是私心,想害别人,反倒是将自己给搭了进去。”   周真与王筠都点了点头,她们与皇后关系亲近,对满怀恶意的宜兴大长公主自是怎么都同情不起来。两人反倒都觉得,若是这回对宜兴大长公主只是轻轻放下,未免也太便宜她了,更难以形成杀鸡儆猴之效。   “我,我究竟该怎么做?重庆姐姐,你教教我罢!”焦躁、恐惧、懊悔,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宜兴大长公主已经无法思考了。   重庆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还用我教么?!眼下你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戴罪立功!!还不赶紧将那无赖给绑起来,送给锦衣卫和东厂,再去乾清宫向皇帝请罪!!无论皇帝如何震怒,你只管受着就是了!”   “可……可是……”宜兴大长公主依然有些犹豫,担心皇帝暴怒之下会惩罚她,或者暗暗记在心里,日后惩罚她的子孙。   嘉善大长公主在旁边凉凉地道:“重庆姐姐又何必理会她呢?给她指出一条明路她不走,偏偏总想着一条道走到黑,不如就由得她去罢。无论如何,也能给后来人一些警示不是?”   宜兴大长公主咬了咬牙,立刻接道:“我这便命人将那郑老三拿住,送给锦衣卫!”说罢,她也不敢再多待,转身便离开了。   重庆大长公主被她气得头疼,瞥了嘉善大长公主一眼:“别等她了,咱们且去皇宫走一趟罢。事态紧急,必须立即告知皇帝与皇后,让他们马上控制京城。”她与嘉善大长公主都不是宜兴大长公主那般愚蠢之辈,自然嗅出了此事隐藏着的阴谋味道。如此令人震惊的阴谋,唯有及早应对,方能扭转事态——别说是早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了,便是早一刻两刻亦是胜负的关键!   ************   半个时辰后,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赶到宫中,径直去了乾清宫。她们的女儿周真和王筠则赶往坤宁宫,将她们所听得的始末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张清皎。乾清宫的朱祐樘听得两位姑母述说后,毫不犹豫地给牟斌和陈准下了口谕。不多时,东厂与锦衣卫便倾巢而出,直奔宜兴大长公主府。   “宜兴姑母?”张清皎哑然。她自问从未得罪过宜兴大长公主,这位姑母怎会满心想着对她不利?她们二人虽走得不近,不像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那般亲善,该有的尊重与礼节也从未少过啊。   果然,人心莫测。谁能知道,笑盈盈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心底究竟转着什么念头?是不是随时随地都在寻找空隙,将你推入深渊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头说过,几位姑母之间,有不错的,也有不行的╮(╯▽╰)╭   没事,宜兴大长公主的存在感也就这样了   ——————————————————————————————   ps.这位公主的驸马真是扶不起的烂泥,嗯,查史料就发现他被罚了两次以上,一次私通奴婢,还有一次犯罪不明,还被杖打了。所以,选驸马是玄学啊。 第282章 逮住祸首   锦衣卫与东厂的番子赶到宜兴大长公主府时, 宜兴大长公主正打算派心腹赶紧去逮住郑旺。听闻东厂提督陈准与锦衣卫指挥佥事牟斌来了, 她的脸色瞬间便一片雪白, 心中自是埋怨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走漏了消息。分明给她出主意、让她“戴罪立功”的是她们,结果断了她这条后路的也是她们。   但即使她心底再如何不满,也不敢私藏那个满口谎言的无赖。于是,为了尽量抹平此事与自己的干系, 她赶紧盛情招待了陈准与牟斌。无论这两位询问什么,她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希望能借此洗脱自己的责任。   陈准、牟斌二人字里行间对她依旧很是尊重, 举止亦是有礼有节。这令宜兴大长公主心底略微松了口气, 面上越发热情了些。为了以防夜长梦多, 牟斌亲自前去自称郑老三的郑旺的藏身之地, 将其抓捕归案。宜兴大长公主赶紧将自己的心腹派过去,引着他们去了驸马名下的一处庄田。   当牟斌看见那个正享用着大鱼大肉、喝得醉醺醺的,也依旧不忘吹嘘的粗壮男人时, 便反射性地将他的形貌特征与郑金莲的形容进行印证。瞬时间他便判定,此人确实是郑旺无疑。他身边的小旗立即上前将男人拿住,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便紧紧地制住了他。   “反了天了!你们是谁?!知道老子是谁么?!老子可是太子的嫡亲外祖父!你们竟敢这么对国丈,小心老子告到皇帝女婿面前,让锦衣卫将你们个个抄家灭族!!”郑旺满口唾沫星子, 大声嚷嚷道。   牟斌额角的青筋微微一跳,一脚便踹在了郑旺的胸口。郑旺被他踹翻后,疼得直翻白眼, 哪里还能胡言乱语?旁边的小旗立即利落地用烂布头塞住他的嘴,喝问道:“你可是郑旺郑老三?!”   郑旺被牟斌那一脚踹怕了,赶紧张开醉眼打量着这群气势汹汹的汉子。好不容易认出为首之人身上穿着的飞鱼服,他顿时浑身一抖,软倒在地上。他从未想过,不过数天而已,自己竟然就被锦衣卫逮住了——可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好事。就像那位贵人所说的,指不定被抓住后,他反而能有机会面圣,揭露太子身世的真相呢?!   见这个仿佛一团烂泥般的男人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显然正在谋划着什么,牟斌眯了眯眼,本能地觉得不喜。即使郑旺点头认了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他们确实逮对了人,他的心情依然十分不佳。“走!将他押回诏狱去!”   锦衣卫众人遂将郑旺五花大绑捆在了马上,快马加鞭将他带回诏狱。牟斌留下一部分锦衣卫将整座田庄的人都控制起来,让他们仔细询问每一个人。他们需要得到郑旺何时来到这座田庄、见过何人、说过何事等种种详尽消息,而后通过这些蛛丝马迹,追寻郑旺背后的主使者的踪影。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条不知在京中埋藏了多少年的暗线连根拔起,他们才算是取得了一次小胜。   ************   身在乾清宫的朱祐樘尚未等来锦衣卫与东厂的消息,便首先等来了哭哭啼啼的宜兴大长公主。听她满脸懊悔地哭着请罪,朱祐樘的神情一变再变。说实话,即使她再如何诚恳地请罪,也抹不去他家卿卿和大胖儿子声名受损的事实。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身为受害者的父亲和相公,他怎么可能轻易原谅这种心怀恶意的推波助澜者?   可是,宜兴大长公主的身份到底不同,是他嫡亲的姑母。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此时此刻她都已经低声下气地致歉了,他也只能宽容地原谅她。想到此,皇帝陛下皱紧眉,勉强掩住眼底的沉怒之意:“姑母既然已经知错了,朕自然不会再追究。”   宜兴大长公主心底顿时松了口气,哭泣道:“我也是受了小人蒙蔽,千不该万不该听信他们的诳语!且我从来没有将此事外传的意思,还叮嘱他们不可在外胡言,哪里知道他们竟然将这些胡话都传了出去?”   “朕知道了,流言传播之事,的确与姑母无关。”朱祐樘淡淡地道,“传谣的罪魁祸首,将由锦衣卫审问定罪。虽说是驸马的亲眷,但朕也绝不会姑息。必须有人为此事担负罪责,按刑律量刑,谁都不可能逃脱。”   “皇帝尽管处置!他们也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早就该好好治一治了。”宜兴大长公主而今自身难保,哪里会理会驸马的亲眷?更何况,她如今最恨的便是他们——恨他们收留了郑旺,恨他们听信了郑旺的谎言,更恨他们觑见她对皇后的嫉妒与不喜,巧言令色地说服了她……   待宜兴大长公主心满意足地扶着侍女离开后,牟斌已经快马赶回了宫中:“启禀陛下,罪人郑旺已经逮住了,眼下正关在诏狱中审问。所有曾与郑旺有过联系的人也都已经初步控制,正在获取口供与证据。”   “逮住此人还真不容易。”朱祐樘道,“应该费了不少功夫罢?”   “有宜兴大长公主襄助,并未打草惊蛇便将他抓住了。”牟斌回道,“只是恐怕他轻易不会说实话,满口皆是胡诌。”他已经瞧出来了,郑旺被逮住应该也在幕后主使的意料之中,否则此人又怎么可能那么快便平静下来?而且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原本他也打算来一场急审,郑旺若是识相,便会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可是,他们低估了此人的厚脸皮。只要郑旺能说话,便自称是国丈,满心就想着如何以势压人,丝毫不提其他。想必应当已经有人利用他的利欲熏心,早已教导过他该如何应对了。   朱祐樘略作思索,冷声道:“兹事体大,朕本来打算亲自审问,让三司旁听。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而已,由朕出面未免太过抬举他了。还是照规矩,由三司会审罢。”当初他之所以亲审冒认母族亲眷一案,是因为冒认之事并未闹大,且怎么说也是他的家事。如今关于皇后和太子的流言已经暗地里传起来了,若是在乾清宫里悄悄审问,怕是幕后主使依然会以此来做文章。倒不如光明正大的三司会审,审问的结果更为公允,更不容置疑。   “陛下英明。”牟斌行礼道,“将此人交给三司之前,锦衣卫不会再给他用刑。”三司与锦衣卫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若迟早要将此人交给三司,那他们最好什么都不做,在诏狱里养那郑旺几日即可。   “尽量少用刑罚,务必让他自己招认。”朱祐樘道,“等到罪证确凿后,再按照刑律处置他也不迟。”此案绝不能留下任何漏洞,除了三司之外,他还需要指定几人旁听辅助。诸如王恕王阁老,诸如西崖先生(李东阳)与木斋先生(谢迁),诸如怀恩与萧敬等。另外,也需要一些翰林与言官在场作为见证。   同一时刻,宜兴大长公主在坤宁宫外踟蹰了片刻,终是咬了咬牙,让侍女上前通报。   坤宁宫明间内此刻很是有些热闹,不仅仁和长公主等皇妹们在,周真与王筠在,重庆大长公主和嘉善大长公主也特地过来宽慰张清皎。张清皎知晓她们的好意,自然并不推却,让人将小家伙抱出来,供大家逗弄。   原本一片和乐融融,当宫女低声禀报说宜兴大长公主来了之后,气氛便略有些凝滞住了。张清皎不着痕迹地看了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一眼,微微一笑:“今日也不知吹的是甚么风,竟然将姑母们都吹来了。”说着,她便让沈尚仪将宜兴大长公主迎了进来。   因已经知道此事原委,仁和长公主便领着妹妹们避进了书房。重庆大长公主与嘉善大长公主则冷眼瞥着扶着侍女进来的宜兴大长公主,显然是特地留下来为皇后撑腰的。   宜兴大长公主见她们在场,险些咬破了嘴唇。她原想着悄悄地给皇后致歉也就罢了,却不想皇后如此不懂事,而重庆大长公主和嘉善大长公主也如此不识趣。但事已至此,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呢?既然她都已经进了坤宁宫,便只能给皇后陪个不是。否则,皇后如果怀恨在心,每夜给皇帝吹枕头风,受苦受难的还不是她?还不是她的子子孙孙?   思及此,宜兴大长公主只得“忍辱负重”,红着眼哽咽道:“都怪我识人不清,竟误信了流言,真是委屈皇后了。”在这位她一向既看不起又羡慕嫉妒恨的平民皇后跟前,她自然不会像在皇帝侄儿跟前那样“诚恳”。毕竟她是长辈,能如此“低声下气”便已经很是不容易了。   张清皎神色淡淡的,礼节性地握住她的手:“姑母不必自责,谁都有误听误信的时候,若能知错便改,就足够了。况且有万岁爷在,是绝对不会教我们母子两个受委屈的,姑母放心就是。”   这话听起来似是安慰,实则隐有几分警告的意味,令宜兴大长公主心底越发憋闷了。但她还能怎么应对呢?也只能虚伪地勾起唇附和几句罢了。倒是旁边的重庆大长公主和嘉善大长公主相视一笑,都觉得皇后应对得当。   尴尬地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宜兴大长公主便坐不住了。重庆大长公主和嘉善大长公主遂将她带出了坤宁宫,也唤上了仁和长公主等晚辈——这种时候,帝后显然需要独处的空间,方能更妥善地处理此事。   她们正要往仁寿宫而去,眼角余光都瞥见了一位作安人妆扮的年轻女子。那女子随在坤宁宫大宫女云安身边,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瞧着似是有些面熟。公主们自然不会将这样一位身份卑微的诰命放在心上,只是有些疑惑为何这年轻妇人竟能得到皇后的召见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总觉得我的更新时间越来越诡异了_(:3∠)_ 第283章 仔细安排   年轻妇人跟着云安来到坤宁宫东次间后, 便跪倒行礼道:“启禀娘娘, 那人确实是臣妾的父亲。虽说已经有十余年不曾见过面了, 但他的形容模样臣妾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她抬起眼,露出秀丽的脸庞,赫然便是已经从宫中出嫁的郑金莲。   “你身子重了,不必如此多礼。”张清皎道, 示意云安给她看座。   郑金莲满脸皆是感激之色,笑道:“不过是向娘娘行礼罢了, 不妨事的。臣妾本便是粗人出身, 做惯了活计, 从前更是甚么苦活累活都做过, 身子骨一向强健。娘娘是慈和人, 总想着体恤臣妾,但臣妾却觉得,该有的规矩礼节依然不能少。”   她出嫁后, 不仅得了一位待她极好的相公,还得了和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她性情中的偏激与投机取巧的一面渐渐地被磨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清醒的头脑。若说在宫中时的她尚是一个带着些小聪明却不怎么会审时度势的少女,如今的她便已然逐渐成为一位敏锐且称职的低阶武官敕命夫人了。   云安只觉得惊叹不已,真没想到, 每一次见郑金莲都会收获惊喜。若在当初,她怎么都不可能料想到,这满脑子都是痴心妄想的姑娘竟然能变成如今的模样。见熟悉的人过得越来越好, 她的心情自然也不错,笑道:“既然你知道是娘娘体恤你,便安生坐下罢。”   郑金莲被她按在了椅子上,颇有些不自在。在宫中度过了两年,她自然知晓,无论是以她以前的身份还是如今的身份,其实都不配得到皇后娘娘赐座。皇后娘娘的举动,其实多少暗示着她已经被娘娘算成了半个自己人——大概、也许……她应该没有猜错罢?   “之前倒是不知你已经有了喜讯,不然怎么也不会让你去诏狱那样的地方走一遭。”张清皎微微一笑,“看样子,至少得有三四个月了罢?”去岁放归的宫人,都是在十一月中旬择吉日一同出嫁的,郑金莲也不例外。眼下才不过是三月初,如此说来,那便是刚嫁过去没几天就怀上了。若放在后世,这便是蜜月怀上的孩子,动作真是足够迅速啊。   郑金莲红着脸点了点头:“其实刚过三个月,但不知怎地怀相却像是四个月了。大夫诊过脉,说不是双胎……臣妾还想着,改日厚着脸皮去谈家请谈宫医给看一看呢。”见识过尚医局众位女医的高超医术后,她已经不太信任民间的普通大夫了。   张清皎弯起唇:“何必改日再去寻她?今日你正好进宫,去旁边的庑房里寻她即可。不过,寻她看病的人一向不少,或许你还须得等上一等。正好,你与云安已经有些日子不见了,便让云安陪着你一起去,也好说说话。”   “多谢娘娘恩典。”郑金莲赶紧立起来谢恩。   张清皎笑着让她坐下,话题一转,又回到了“正经事”上来:“你父亲之所以被抓进诏狱,是因为四处传谣言,说太子是他的女儿所生,而我不过是借腹生子罢了。”她话音淡淡的,毫无喜怒之意,显然情绪始终很平静。   郑金莲听了却不由得浑身微微发抖,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尽。若是当初的她一门心思地相信“借腹生子”的谎言,无论下场如何,眼下都正好与郑旺的满口胡言互相映证。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当了幕后主使借刀杀人的那柄“刀”。究竟是谁在暗中谋划这一切?简直是不将她这种小人物当成人看!要知道,就算她什么都不敢做,如果她之前不向皇后娘娘投诚,只要此事揭露出来,那便只有死路一条啊!   “放心罢,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不然,也不会让你来作证了。”张清皎宽慰道,“不过,你父亲如今满心只有荣华富贵,或许就算你立在他面前,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他也未必会接受。”从郑金莲曾经的话中可知,这郑旺郑老三的人品十分低劣。这种为了几两银子便能卖掉女儿的无赖,怎么可能放过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荣华富贵?说不得,为了咬死了他就是太子的外祖父,他连亲女儿都不会认。   郑金莲缓过劲来,点头道:“娘娘说得很是。他就是一个欺凌弱小、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的泼皮无赖,眼里只有钱财与富贵,哪里会放过骗取荣华富贵的好机会?臣妾回去后会仔细想一想,若遇见他狡辩,究竟该如何应对。”她的相公是锦衣卫的小旗,见惯了各色人等,更懂得审问与应对的技巧,应当能指点她一二。   “在审问开始之前,你最好去见一见往日的亲眷与邻里,尽量帮锦衣卫挑出人品性格都不错的出来作证。我担心那幕后主使早便做好了准备,指不定已经收买了不少人,只等着审问这一天来作伪证。”张清皎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敌人。对于这桩案子,再如何小心翼翼也不为过。毕竟,这可是涉及到她的名声与孩子的身世,决不能容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污蔑她!   郑金莲忙道:“臣妾这便回乡一趟,娘娘尽管放心。”   “竹楼先生见多识广,心思敏锐,必能助你一臂之力。”张清皎道,朝着戴义点了点头,“有劳竹楼先生了。”派肖尚宫与沈尚仪出宫到底不方便,李广年纪轻有些靠不住,也只有老成的戴义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奴愿为娘娘分忧。”戴义神色凝重地行礼道。他很清楚这桩案子的重要性,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遭人抹黑。   两人躬身退下的时候,眼角余光望见了静静立在东次间门外的朱祐樘,立即行礼问安。朱祐樘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目光在郑金莲身上驻留片刻,道:“牟爱卿负责取证之事,你们便尽管跟着他前去就是。”   戴义与郑金莲应声,转身便出了坤宁宫。朱祐樘示意肖尚宫等人退下,低声道:“还是卿卿想得更周到。我先前从未想过,还有安插人作伪证的可能。万一到时候真的闹起来,审问便会被搅得一团混乱,很难顺顺利利地为卿卿和大哥儿正名。”   “我也不过是多想了几分罢了。”张清皎道,“指不定那幕后主使并没有做甚么安排,反倒是让锦衣卫和郑氏白忙了一场。不过,未雨绸缪,先行准备着总归是不会出错的。他们若想徐徐图之,我们便须得一击即中,方能阻止他们的阴谋。”   “都怪我……明明郑氏那件事闹出来的时候,便隐约可见阴谋的气息。我却并没有让东厂和锦衣卫下功夫将此事查个底朝天,寻出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如今连累你和大哥儿受莫须有的指责……都是我的错。”朱祐樘长叹一声,眉头紧锁。   张清皎无奈地笑了:“这和你有甚么干系?难不成我们母子俩出事,你都将责任往身上揽不成?”见朱祐樘点头,她牵着他双双坐回榻上,依偎在他的怀中:“该怪的明明是幕后主使,明明是那郑旺,与你何干?”   “我是你的相公,是大哥儿的父亲,却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自然有过错。”朱祐樘轻声道,“身为皇帝,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如何能说得过去呢?”这桩案子闹出来之后,他无数次觉得懊悔。分明有两年的时间解决此案,却仍是生生地拖到了如今,足以说明他对此事尚且不够重视。   若早知这郑旺会跳出来胡言乱语,他当初便不该默许皇后将郑氏送到母后身边去,反倒是该立刻把她关进诏狱里好好拷问一番,将她的身世问个清楚明白。可是那时的他太心软,皇后也温柔,自然没想过要处置这个无辜的宫人。   “万岁爷虽是皇帝,却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张清皎道,“以前的事便不必再想了,就算是有错,也是我们俩的过错,不能独独怨你一个。我们还是想想眼前的案子该如何了结罢。万岁爷是打算亲审,还是交给三司来审?打算在何处审?有多少人能旁听?”   “交给三司审问,我不插手。三司有审案的衙门,能容纳不少人,我想将王恕王爱卿、西崖先生、木斋先生以及戴先生(怀恩)和萧伴伴都遣过去旁听。另还有些翰林与言官可在一旁作为见证。他们嘴皮子利落,才学亦是不错,应当能想方设法寻出郑旺陈词中的漏洞。”   “万岁爷是希望审案时,来的人多多益善,还是控制在小范围之内?”张清皎沉吟片刻,“既然流言已经传开了,那公开审理便是最佳的辟谣澄清的机会。只让官员在旁边听,民间的谣言仍然不会停息。不如再邀请一些耆老,以及公开招募些急公好义的民众,让他们也来旁听。他们得知真相后,自然会传到民间,若遇到有人传流言,他们还能有理有据地反驳。想必如此下去,那种毫无根据的流言便不会再传开了。”   朱祐樘略作思索,点头道:“卿卿所言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从本周六到下周日安排了一次旅行   但现在还没有存稿   _(:3∠)_ 第284章 公审郑旺   经过朱祐樘与内阁的据理力争后, 阁老们终于答应“公开审理”郑旺案。随后, 西华门外便张贴出了一张圣旨, 很快便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这些年来,西华门外时不时便会张贴圣旨或懿旨,人们都已经渐渐习惯时不时便来瞧一瞧了。自有识字之人摇头晃脑地给不识字的念圣旨,还有好心人解释皇帝陛下的旨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 一传十十传百,没两天大半个京城便都知道, 三司将公开审理一件胡乱传播流言的案子。虽说没有人知道犯人究竟传了什么流言, 但即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很清楚, 能惊动三司审理的必定不是什么小案件。   有人觉得好奇, 想知道这究竟是一起什么案件, 因此便在西华门报了名;有人想开开眼界,看看三司审案究竟与县令审案有何不同,也去西华门报了名;有人对流言深恶痛绝, 想知道该如何破解流言,也去了西华门……   虽说平民百姓们旁听审案的目的各不相同,但锦衣卫审核他们的标准却是相同的——遵纪守法的良民,极具道德感。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在邻里间稍有些影响力的。因着品行出众,他们说的话通常都能够取信于身边之人。   到得三月初七那一日, 上百名通过审核的平民百姓都聚集在西华门外。经由锦衣卫与宫中小太监的指引,他们和受邀前来的数十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们一同来到了午门与奉天门之间的广场上。   广场左侧已经被行障围了起来,作为公开审案之所。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都已经坐北朝南上座, 王恕王阁老、李东阳、谢迁以及数位尚且年轻的翰林、言官等分坐两列,怀恩和萧敬作为督查亦坐在旁边。   等到百姓们都纷纷到齐了,规规矩矩地在东、南、西三面就坐后,三司便传唤郑旺。众目睽睽之下,在诏狱里非但没有受苦,反倒养得油光满面的郑旺笑嘻嘻地被押过来了。刑部尚书为主审,见他丝毫不知礼仪规矩,不由得皱起眉来:“堂下的犯人还不跪下!”   “老子甚么时候变成犯人了?胆敢审问老子,你们的胆量还真够大的,就不怕老子认了太子这个外孙之后,把你们统统都抄了家?!”郑旺非但没有被公审的架势给吓着,反倒气焰更加嚣张了。   其实,刚开始被关进诏狱时,他也很是心虚腿软了一段时间。但锦衣卫非但不给他用刑,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他便不由得对自己的“身份”更深信了几分。贵人果然没有诓骗过他!他的女儿果然是太子的母亲,而他才是太子的外祖父,才是注定要封爵的人!不然,锦衣卫为何会待他这般客气呢?   于是,在诏狱里度过几天后,郑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将自己说出的谎言都当成了事实,越发飘飘然起来。虽说他明知自己正在被审问,堂上坐的都是从未见过的高官,但他依然毫无惧色,心里甚至想道:等老子封了爵,你们还不都得来巴结老子?   三司审过很多次重案,却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无赖之辈,真真是大开了眼界。刑部尚书冷笑一声,正待要更强硬些,立在郑旺身后的锦衣卫冷不防地踹了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郑旺五体投地地行了个大礼,回头一看,嘴里立即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那年轻的锦衣卫目不斜视,只当他胡诌的那些话与自己毫无干系。三司看了他一眼,首次觉得锦衣卫里似乎也有不错的青年人。而围观的百姓们原本被郑旺的话惊了一跳,见他活脱脱就是个地痞无赖,哪里还会信他方才所说的——他才是太子殿下的外祖父?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竟然还妄想自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父,他莫不是一直醉醺醺地在做梦罢!   既然面对的是一个混不吝的无赖,三司也便不再文绉绉地审案了,而是直截了当地道:“郑旺,你自称太子殿下是你的女儿所生,意图损害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名声。按国朝律法,当论斩!”   “太子殿下就是我女儿生的!”郑旺听得“论斩”二字,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了,“老子就是太子殿下嫡亲的外祖父!哼!凭什么那张家能被封为寿宁伯,老子却只能吃不饱穿不暖?老子这次就是来为自己讨公道的!”   “你凭什么说太子殿下是你女儿所生?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还是一切不过是你的臆测?此外,你女儿不是多年前便已经被你卖给了牙婆么?就为了还酒资,你就随便地将她卖了出去,你可知她流落到了何处?这么些年,你这做父亲的对她不闻不问,连她的下落都不知道,还敢妄称她生下了太子殿下?!”大理寺卿冷声道。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齐齐地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便听郑旺嚷嚷道:“老子后悔了还不成吗?!”嘴里又说起了不干不净的话。   某道行障后,年轻的帝后也在静静地旁听这回的审问。皇后娘娘轻轻地蹙起眉来,低声道:“此人在公堂上如此放肆,能否治他蔑视公堂之罪?不然,谁能听得下去这些污言秽语?听来都觉得脏了耳朵。”   皇帝陛下眯了眯眼:“是该先打他一顿,灭一灭他的气焰。不然,人人都在公堂上如此行事,置官府与律法于何物?”于是,他将何鼎招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何鼎立即悄悄地给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递了条子。   三司也早有此意,于是顺势便治了郑旺一个蔑视公堂之罪。锦衣卫遂押着郑旺去行障外头打板子,行刑的正是方才踹郑旺的那位锦衣卫,下手极为有分寸。他看着像是没有用多大力气,也不会将人打得血肉模糊,但却疼得郑旺鬼哭狼嚎,留下了不小的暗伤。   经过一番教训,锦衣卫便如拖死狗一样将郑旺拖了进来。只觉得疼得快死过去一回的郑旺终于老实了不少,心底也悄悄地升起了惧意。但都已经到眼下这个地步了,也容不得他后悔了。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拼了命博取一份荣华富贵,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去将牢底坐穿。   “郑旺,你可得实话实说。不然,便是欺瞒公堂之罪。到时候要打的板子,可不只是三五十这么简单了。”督察院左都御史道,“说罢,你连女儿被卖到了何处都不知晓,何以妄称太子殿下是她所生?”   因身上疼痛难熬,郑旺难得地老实了几分:“俺今年一个人孤零零过的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就想着要找一找闺女的下落。好不容易寻见当年的牙婆,知道闺女被卖给了一户同样姓郑的大户人家,俺便寻了过去。谁知那户人家不承认俺的闺女在他们家,只说早就病死了。俺气不过,一直在他家附近转悠,想给可怜的闺女讨个公道。没想到,没多久就听人说起他家的闺女被选进了宫,还给皇帝生了个儿子。”   “明明这是件大喜事,但这郑家却什么都不提,俺觉得,其中一定有蹊跷。所以,俺就仔细地在他家周围打听,这才听说就在采选的那一年,他们将大女儿嫁了出去,让一直在庙里住着从来没见过人的小女儿进了宫。那个送进宫的小女儿一定就是俺的闺女!给皇帝生了个儿子的女人,也一定就是俺的闺女!”   三司被这奇怪的逻辑震惊了。原来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听人随便说几句话就信以为真!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凭据,没想到仅仅只是听到莫名的流言罢了。“仅仅只是别人说,这家的闺女给皇帝陛下诞下了皇子,你就信以为真?!这人究竟是谁,你若能供出他,流言的源头便不是你了,你也可罪减一等。”   郑旺遮遮掩掩地不肯明说,只是道:“这是俺的贵人,俺怎么也不会说的。”   “呵,那你凭什么认定被送进宫的就是你的女儿?可有人证?可有物证?若是你女儿真的病死了,那个郑家真的有两个女儿呢?你所说的一切皆是凭自己的猜测,只靠着猜测便敢四处招摇诈骗,无论是谁来评断,你都犯了国朝的律法!”   郑旺赶紧道:“天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采选之前那郑家明明只有一个女儿,采选的时候突然就多了一个刚从庙里回来的小女儿?他们一定是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进宫,所以才想方设法让俺的闺女顶替了!”   旁听的百姓们低低地议论起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觉得,这郑旺就是无事生非。为了酒资就能将女儿卖出去的人,怎么可能良心发现,突然想到去找女儿?就算他去找女儿,恐怕打的也不是将女儿赎回来的主意,而是想要钱罢!没找着女儿,也没要着钱,他当然不会甘心,心里指不定会如何恨那郑家呢。   在这种时候,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无赖听别人随便说了一句话,当然会信以为真。要知道,如果成了太子的外祖父,那就是一飞冲天了啊!比起在泥地里打滚的生活,谁不想被封官封爵,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可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声称自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父,就觉得自己真成了皇亲国戚不成?这种腌臜人满口胡诌,竟然也有人会相信,还四处传播流言?莫不是这些人都没长脑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qaq,不容易,存一稿 第285章 审明案情   世间无奇不有, 只顾着图一时新奇四处传谣, 却浑然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的人大有人在。上至大长公主, 下至皇亲国戚旁支的妇人,既有被嫉恨蒙蔽者,亦有确实愚蠢不知事者。直到锦衣卫上门锁拿,这群自以为掌握了事实真相的男男女女才慌慌张张起来, 可惜为时已晚。   此时此刻,传谣最为起劲的数十人都蔫蔫地立在行障后, 听着里头的审问进展。其中绝大部分皆是内宅妇人, 只要想到家人或被革除官职或被革除功名, 心里便后悔不迭。亦有少数男子, 几乎都已经被各自的家族完全放弃了, 简直是万念俱灰。   不过,没有人会关注这群没脑子的传谣从犯,审问依然在继续。令围观群众们意外的是, 郑旺虽是贪图富贵胡乱攀咬,说是那郑家将他的女儿冒名顶替送进了宫里,却不成想此事竟然是真的!郑家人以及当地里正都认罪,当初确实是舍不得将女儿送进宫,所以便认了女儿的大丫鬟为次女顶替入宫。   郑旺听得郑家人招认后,精神顿时一振, 在旁边嚷嚷道:“俺的闺女果然入宫了!她从小就生得好看,一定是得了皇帝的宠爱,生下了太子!皇后生不出孩子, 就把太子抢了过去当成自己亲生的!可怜的闺女啊!白白受一场罪啊!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啊!”   行障后,朱祐樘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眼底满是厌恶与压抑的怒火。张清皎借着宽大的袖子,悄悄地捏住了他的手掌。他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低声道:“不仅侮辱了卿卿,也侮辱了我!”他是那种会被美色轻易迷惑的皇帝么?他是那种随意宠幸他人的皇帝么?卿卿是那种强夺人子的女子么?!   三司虽不知皇后娘娘在场,却知道皇帝陛下正在行障外看着呢。于是,刑部尚书毫不含糊地治了郑旺一个大不敬之罪,拉下去再打五十板子。这一轮打完,郑旺彻底没了精气神,只是脸上依然透着毫不掩饰的对于荣华富贵的渴求。   “你的女儿确实入了宫,只要让尚宫局查看宫女的名籍,便能查得她的去向。她叫甚么名字?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身上可有甚么特征?若你能说清楚,应当很快就能将她寻出来。”大理寺卿道。   郑旺张了张口,竟一时词穷了。旁听的百姓们再次无言以对:这算是什么父亲?将女儿卖掉之后,就将女儿忘得干干净净?!连名字、生辰与特征都不记得,还敢说他思念女儿,简直就是个笑话!!   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郑旺仔细想了想,总算是断断续续地想起了女儿的事:“俺的女儿名叫金莲,小名是荷花。她是成化十一年八月生的,生辰八字俺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左臂上有块红色的胎记,形状看起来像是荷花瓣,她娘才给她取小名叫荷花。”   “你可确定?”   “确……确定。”   大理寺卿摇首道:“你费了这么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想起女儿的名字与生辰、特征,也真是难为你了。虽说你觉得确定无误,但本官却觉得不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也许,你的兄嫂弟妹反倒比你更了解你的女儿呢?”   郑旺有些吃惊,转回首就见锦衣卫将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带了上来。这些人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衫,眼角眉梢皆是风霜之色,显然日子也过得并不如意。他们见到穿着一身绸布衣衫却不伦不类的郑旺时,脸上却丝毫不见嫉妒,反而只有厌恶与淡漠。   “回大人的话,俺侄女儿名叫金莲,小名荷花。她是成化十一年七月初十夜里出生的,当时还是俺婆娘帮弟妹接的生,所以记得很清楚。金莲生下来没多久,正好过七月半,俺们是不会记错的。”年纪最长的中年男人道。   “金莲生下来时,右臂上就带着红色胎记,看起来像是一片花瓣。俺确定是右臂,而不是左臂,因为她小时候还曾捋起袖子问过俺,这胎记能不能去掉。俺安慰她说这胎记生得好看,不用去掉,她才安了心。”年纪最小的中年女子接道。   听了两人的话,围观群众们越发鄙视郑旺了。没想到,除了名字记住了之外,这无赖居然连女儿的生辰八字和特征都能说错。说来,他女儿也真是够可怜的。年幼的时候便被爹卖出去充酒资,却不想这爹没钱用了又想起她来,闹得四处天翻地覆。无论她眼下在宫里过得如何,这无疑便已经断送了她的前程。   郑旺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记错了,倒打一耙说是他的大哥和小妹记错了。郑氏兄弟姊妹四人你一言我一语,揭露他当年四处不着家,媳妇要生了也不管,女儿都两三个月了才回了一趟家,还将家里搜罗一空等等劣迹。这样的父亲,又如何可能记得住女儿的生辰和模样呢?   为了验证他们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三司便请来了肖尚宫当场查阅宫人名籍。肖尚宫拿出了弘治三年采选宫女时的记录,仔细地一条条翻过去:“确实有一名叫郑金莲的宫女入了宫,在坤宁宫待了短短几日,就被太后娘娘看中,要到了慈寿宫。”   “在慈寿宫伺候了一年半后,她听说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想放归宫女,为皇长子祈福,便自请放归出宫。她跪请皇后娘娘替她的婚事做主,娘娘便给她挑了一名锦衣卫小旗为夫婿。去岁十一月中旬,她已经与同期放归的宫人一同出嫁了。”   “那便将这郑氏召进宫来对质罢。”刑部尚书道。   郑旺愣了愣,眼珠子又骨碌骨碌地转了起来。他怎么可能承认女儿已经出宫嫁人?这不就说明他与泼天的荣华富贵无缘了么?!对!嫁人的绝不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一定还在宫里,说不得已经被皇后害死了!   围观群众们静静地等候着传闻中的郑家女儿出现,殊不知郑金莲早已候在了坤宁宫的庑房里。与她一起在此等候的,还有五位身形妆扮与她完全一样的宫人。接到前头传来的消息后,她们都以青帕覆面,出现在了行障之内。   眼见着出现了六名“郑氏”,郑旺、郑家兄弟姊妹以及围观群众们都怔住了。便听都察院右都御使道:“既然你们双方描述的郑氏都不相同,那你们就将自己所认为的郑氏找出来罢。若是找准了,那便说明这一方所言才是真的。”   郑旺赶紧过去细看,催着那些宫女捋起左袖。虽说只是惊鸿一瞥,宫女们便赶紧放下了袖子,但任谁都能瞧出,她们的左手臂上光洁一片,没有任何胎记。郑旺的小妹走过去后,宫女们再度捋起右袖,竟有三人右手臂上带着胎记。郑旺的小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了其中一人,那人拿下帕子,哽咽道:“姑母……”   “好孩子,这些年你真是受苦了。”郑氏姑母温声道。   正主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了,其余五位宫人立即退了下去。围观群众们仔细打量,发现这名腹部微隆的年轻妇人形貌之间确实生得有些像她的两位姑母。反观郑旺,虽说一看即知他也是郑家人,但怎么看都是满脸奸邪之相,根本不像是个好人。   这边厢郑家亲眷都接纳了郑氏,郑旺却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这就是他的女儿:“左手臂上带着胎记的才是俺的女儿郑金莲!你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你绝不是我的女儿!”   郑金莲拭着泪,哭道:“爹爹认不出我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许伯父姑母们认我,可真是心狠啊!我原以为这么些年不曾见,爹爹或许真是因为思念我才四处找我的,如今看来,应当是我想错了!”   “当年爹爹诓骗我出门,直接将我卖给了那个姓王的牙婆,可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甚至想着,就算爹爹每日对我非打即骂我也认了,只要你别将我卖出去,我日后一定会好好忍耐。可是,我哭着求爹爹别卖我的时候,你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见郑旺依旧嚷嚷着“你不是俺的闺女”,郑金莲泪如雨下:“你说,‘留着你又有甚么用?只知吃穿用我的银钱,倒不如拿你换了银钱,还能打几角酒喝’。爹爹可知道,这句话我一直牢牢地记在心底,所以即使出宫嫁了人,也不敢去寻你,唯恐你再将我卖了换银钱,或者无休无止地向我的夫家讨要钱财。”   郑旺虽然口中说着不认,脸色却微微地变了。他当然记得这句话,毕竟这是他与女儿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不少敏锐之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幻,心中越发轻鄙此人了——为了骗取荣华富贵,竟然连亲生女儿都不肯认,这无赖果然是烂到流脓的混账玩意儿。   “爹爹,别再胡乱折腾了!不知你究竟是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也不知你究竟想得到甚么样的荣华富贵,竟敢编造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是非!事实便是,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虽说我是慈寿宫的人,她也替我仔细挑了一位如意郎君。相公只是锦衣卫的小旗,家中也不过是殷实而已,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求求你!爹爹!别被胡言乱语迷昏了!那人就是想利用你,想在京中掀起风浪,败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名声罢了!你不过是被别人当成了刀而已!无论这一遭是生还是死,那人都绝不会放在心上的!”   作为女儿,郑金莲自然不能公然指责郑旺的不是,更不可能揭破他的本性。她便只能装成柔弱无比的模样,在郑旺矢口否认的时候,便泪眼汪汪地回忆起那些并不如何美妙的过去。一来一往,围观群众们心里自然有一杆秤,都不由自主地怜惜起这位可怜的女儿来。   指责郑旺的重任,落在了郑氏兄弟姊妹以及乡邻们身上。随着众人的控诉,郑旺的诸多劣迹令围观群众们越发厌恶起来。敲诈勒索还是轻的,竟然仗着是燕山卫的兵士,浑身蛮力,便强抢兄弟姊妹和邻里的钱财,不仅是无赖,还是个恶匪啊!   这样的一个人,他口中无论说出什么话,都是绝不可相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囧,昨晚手一抖就发了,今天才算是存了第一稿,望天   还有一两章,郑旺案便彻底结束了╮(╯▽╰)╭ 第286章 反口招认   劣迹斑斑的郑旺最终落了个充军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令围观群众们无不拍手称快。其实若严格按照律法行事, 判他斩刑或绞刑也不为过。但考虑到他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诱饵, 三司自然不会轻易让他丢掉性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指不定死罪对于这个好逸恶劳的无赖而言反倒是更轻松些。   除去郑旺之外, 那些传谣最为起劲的人都被拎了出来仔细审问。若说旁观郑旺百般狡辩还能激起围观群众们的愤慨,对于这些人, 大家便都只剩下了深刻的怜悯——世上怎么有这种愚蠢之辈?偏偏不少还是颇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诸如勋贵旁支、低阶文武官员内眷等。看来, 不辨是非的蠢物真是无处不在啊。   根据这些人传谣的程度, 三司判定了不同的惩罚。情节最为严重的, 判罚家中男子有官职者革除官职,有爵位者降两等袭爵,有功名者革除功名;情节稍次些的, 判罚家中男子有官职者降三等,有爵位者降一等袭爵,有功名者终身不能参加春闱;情节再轻些的,判罚家中男子有官职者降一等,有爵位者革两年禄米,有功名者考中进士也暂不予以录用。   如果并非官宦或读书人家, 便罚银两千两、千两、五百两不等。除此之外,这些人都须得受杖刑,情节严重者杖五十, 情节稍次者杖三十,再次杖二十。   三司宣布判罚后,这些男男女女便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行障后受杖。男犯由锦衣卫执杖,打得人人鬼哭狼嚎;女犯由宫正司执杖,哭嚷尖叫亦是此起彼伏。这些男男女女都出身不错,自幼养尊处优,一身细皮嫩肉,因皆是首次受刑,自然耐不住这样的疼痛。不过,相信经过这番教训之后,他们怎么也该学着聪明些了。   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旁听的平民百姓以及耆老们跟着锦衣卫和小太监离开了广场。大家无不低声议论着,都觉得这回旁听公审实在是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归家之后,他们怎么都得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与邻里们好好说道说道,劝大家千万别相信那些毫无凭据的流言。若是糊里糊涂地便被骗得团团转,指不定最后还会吃官司受罚。   行至西华门附近时,众人忽然嗅见了一阵阵诱人的香味。便听那引路的小太监笑道:“已经将近午时,想来诸位应该都觉得腹中饥饿了。万岁爷和娘娘体恤各位的辛劳,特意吩咐御膳房准备了宴席,请诸位随着奴婢入席罢。”   百姓们互相瞧了瞧,都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不过是来旁听了一场审问而已,哪有什么辛苦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这般盛情,倒让他们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好了。幸而其中有数十位见多识广的耆老,颤颤巍巍地跪地行礼道:“草民谢陛下和娘娘的恩典。”其他人恍然大悟,忙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跪下行礼。   锦衣卫和小太监忙将耆老们都扶了起来,带着他们来到临时布置起来的宴席中。望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从未见过宫中美味佳肴的百姓们无不睁圆了眼。初时众人尚有几分小心谨慎,唯恐自己动作太粗鲁,将精巧无比的美食都碰坏了。不过,稍加品尝之后,大家便已是停不下来了,无不欢天喜地的享用起来。   ************   另一厢,郑旺被锦衣卫像拖死狗一样拖回诏狱后,仍是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错过了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如果不是女儿郑金莲,如果不是那群兄弟姊妹,他怎么可能沦落到这步田地?!这群混账果然都是一群讨债鬼!都见不得他过得好!更见不得他从此享尽了富贵!   “当初她生下来时就该把她掐死!!”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满脸的凶相,仿佛所说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不过,浑身上下传来的疼痛令他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凶相也有些维持不下去了。   方才受审时尚且不觉得,如今被胡乱扔在牢里,伤口的抽疼越发明显了。郑旺不自禁地发出了哀嚎,重重地喘息着,犹如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这时候,一缕似曾相识的香风飘了过来。他勉强睁开眼看去,便见自己的牢房门口停着一双精致的绣鞋。顺着绣鞋往上看,是桃红色的六幅湘裙,樱草色的襦裙与鹅黄色的褙子。他挣扎着抬起眼,最终落入眼中的,便是女儿郑金莲那张秀美的脸庞。   “你来做甚么?!给老子滚!”郑旺一见到她便满腹的怒火,心里更是止不住地咒骂她。若不是浑身都疼得厉害,恐怕他便要蹿起来去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问一问到底谁才是她爹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闺女?居然亲手把自己的爹送进了牢房?!   “我其实也不想来。”郑金莲平静地道,脸上神情淡淡的,“但想想咱们好歹也是父女一场,怎么也该来见你最后一面,送你一程才是。”情绪激动的郑旺自然不可能发现,其实她独自来到他面前,已然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年幼时的阴影实在是太过深刻了,她一见到这张脸便觉得会做噩梦。左思右想之下,她便将自己伪装成了皇后娘娘那般淡定的模样,这才掩饰住了内心中的紧张。   “你这小浪蹄子胡诌什么?!是在诅咒老子吗?!老子明明只是充军流放!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你给老子等着!只要老子有机会回来,嘿,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过上甚么好日子!!”说着,郑旺咧开嘴笑了,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不,你回不来了。”郑金莲道,暗暗攥紧了双拳,面上依旧毫无惧意,“流放三千里,你可知道去的都是甚么地方?崖州琼州,处处都是瘴气,即使中了瘴毒也没有人医治,只能活活等死;哈密,瓦剌每年都会南下劫掠,指不定一次袭击便会死数百上千人;云南,时不时就会有叛乱,每回都不知会死多少老弱病残。”   郑旺一贯过得糊涂,哪里知道她说的都是些什么地方,听了这些话只觉得脊背微微有些发寒。他也知道充军流放三千里必定不好过,可哪里能想到竟会这般危险?去那些地方和找死又有什么区别?!他还不想死呢!   就听郑金莲接着道:“你都已经这般年纪了,又一向受不得苦,怎么可能在那些苦寒之地熬下来?呵,就算你能熬得住,别人也未必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活下去。毕竟,你应该知道得很不少,谁都会担心你将那些消息透出去,暴露了某些人的踪迹。”   郑旺愣了愣,嘲笑道:“死丫头,你以为就凭你这么说,老子就会出卖那位贵人?”   “‘贵人’?”郑金莲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诓你骗你,让你落得充军流放三千里的罪名,你还觉得那是你的贵人?呵,你便只管护着他罢。等到他来斩草除根的时候,就算你再怎么懊悔,也已经迟了。不过你放心便是,你好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不管你是怎么死的,我总会替你收尸的。”   说罢,郑金莲转过身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她垂下眼,抚了抚自己的腹部:“看在我腹中孩儿的面子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别自作聪明,白白地给别人当了棋子。不该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该是你的,迟早会是你的。不过,你这种自私自利到极点的人应该不会理会这些道理罢。毕竟,只要是钱财,无论是谁的,你都想拿过来自己享用。”   最终,她轻轻一叹:“爹爹,此生不幸托身为你的女儿,令我很是过了一段糊涂日子。而今我们终于都能解脱了,也算是件好事罢。”而后,她便徐徐往外行去,气息愈来愈远,直至成为了一抹剪影。   郑旺仿佛从美梦中忽然惊醒过来,脑中掠过了自己各种惨死外乡的模样,不由得高喊道:“等等!你给老子停下!你男人不是锦衣卫吗?你去与他说,只要不判我充军流放,再给我一万两银子——不,五千两银子,老子就老实招认!!”   郑金莲的背影停了停,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行。便听身后郑旺再度吼道:“不能给五千两,给一千两也行!老子不图你养老,总得攒点喝酒的银钱!”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他暗暗咬了咬牙,脸上一片狰狞:“五百两!五百两也不成?!”   郑金莲毫不理会,眼看着就要拐弯出去了,郑旺顿时急了,忍住浑身疼痛猛地扑在了牢房门上,狠狠地晃了几下:“等等!荷花!老子不要银两了还不成吗?!去和你男人说!只要别判老子充军流放,老子什么都愿意招!”   郑金莲停下了步子,微微松了口气。她的相公立在旁边,朝着她笑了起来。若是郑旺离得近些,必定会发现,这名锦衣卫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给他施杖刑的年轻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存稿箱之旅~ 第287章 抽丝剥茧   “道士?”朱祐樘眉头微皱。   “据说是一位‘得道的老神仙’, 第一次见到郑旺时, 便掐算说他有个命格极好的女儿。”牟斌点头道, “郑旺一听,觉得女儿许是成了富贵人家的妾室,就喜滋滋地说要去认回女儿,让她从手指缝里漏点银钱给他花用。老道随意指了个方向让他去找, 他就遇见了先前买卖女儿的王牙婆。”   “真巧,又是一个牙婆。”张清皎似笑非笑道, “除非这老道当真有些本事, 否则绝不可能如此巧合。说不得, 这王牙婆也与他们有些来往, 或者早已经被老道收买了。”幕后主使还真是包容, 三教九流,无所不纳,偏偏这些人也确实有些用处。这倒教她想起孟尝君的故事了, 即使是鸡鸣狗盗之辈,也自有他们的用途。幕后主使也算是将这些人用到了极致,通过他们交织出的这张网,早已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人们的生活中。   牟斌回道:“微臣早已将那王牙婆也抓进了诏狱,问不出什么消息。今天让郑旺与她对质,她才吐露了出来, 说是那老道给她塞了不少钱。她不过是看在钱的份上,才按老道的安排行事。据说,与她一样被收买的牙婆附近乡里还有不少。微臣已命人将这些涉案的牙婆都悄悄带回诏狱审问。”   “这些牙婆不过是幌子罢了, 那个劝郑家冒名顶替的牙婆才是关键人物。”朱祐樘道,“不过,这般听来倒也不算是没有好消息。至少,据目前所知,另外三两个冒名顶替入宫的宫人,也多少与那个牙婆有关。幕后主使真正能驱使的人并不算多,这些人也都足够谨慎,不会轻易招揽更多人为己所用。”   “以前他们藏得足够深,锦衣卫与东厂才没有发觉。如今他们都露出了形迹,想必逮住他们也是迟早之事。”张清皎颔首,“只是,从那庵堂的主持来看,这些人对幕后主使都很忠诚。即使抓住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招认主使究竟是谁。”   “如此,便只能放长线钓大鱼了。”朱祐樘道,又问牟斌,“郑氏生下太子的流言,可是这老道编出来的?若是另有其人,必须追溯源头,想必也与幕后主使脱不了干系。”   牟斌回道:“确实是那老道编出来的,郑旺先前招认时隐瞒了许多事实。他找到郑家后,寻不见女儿,便去寻郑家的麻烦,想敲诈一笔钱。郑家哪能容他威胁,便让家丁将他狠狠揍了一顿。这时候,那老道又一次出现,说他的女儿没有死,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已经进宫生下了皇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飞冲天。郑旺信以为真,兴冲冲地便要进京。”   “老道是与他一同进京的,还指点他投身宜兴大长公主驸马亲眷家的庄子。连该如何传播谣言,如何应对质疑,这老道都细细教了他。郑旺也并非没有起过疑心,但老道说这都是天命,他不过是顺应天命而为,在他寒微之时助他一臂之力罢了。郑旺便给他许了以后建一座道观让他当主持的承诺,老道很满意,没几天就离开了。”   “老道走之后,郑旺就按他的指点,开始传播谣言。刚开始只惊动了那庄子里的庄头,紧接着他便见到了驸马的亲眷,之后见着了驸马,而后被带到了宜兴大长公主跟前。微臣已经派人去了宜兴大长公主府,悄悄询问相关人等,以印证郑旺的供词。”   “据郑旺所言,老道还答应他,等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便会前来‘探望’他。微臣认为,这老道应当并未离开京畿,说不得正在密切关注此案的动向,随时准备兴风作浪。陈厂督已经派人去京郊的道观中打听此人,说不得便能遇见认识此人的道士或香客。”   “除此之外,郑旺还提起,老道并非京畿人士,而是从南方游历而来。据说,他自称师承正一教道统,姓张。”提起“正一教”时,牟斌抬起眼,语气变得格外谨慎,“此人的身份扑朔迷离,或许并非道士,当然也不可能师承正一教,更不可能当真姓张。”   谁都知道,江西龙虎山正一教是国朝道教的魁首,自唐宋以来,便屡屡得到朝廷的册封。/太/祖/高皇帝也曾经下旨,封正一教的掌教天师为“真人”。遍数国朝所有的道家高士,也唯有历代的张天师才能被称为“真人”,足可见正一教与龙虎山张家在道教中的尊崇地位。   也正因如此,民间许多游方道士都打着正一教与张家的旗号招摇撞骗。这老道自称是正一教人士,且姓张,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否则,提及龙虎山正一教,谁能不想到江西?提及江西,谁又能不想到宁王一脉?   朱祐樘紧锁眉头,摇首道:“我知道你曾经怀疑过甚么,但宁王刚去世……”说实话,无论从理智而言,还是从感情而言,他都绝不相信宁靖王朱奠培有谋逆之心。他们虽从未见过面,却是忘年之交。人能伪装一时,却不可能耐着性子伪装这么些年,只为了降低他的戒心,便一直和他热切地讨论书法。朱奠培对书法下的功夫绝不是能伪装得出来的,信件中对书法的热切也同样不是能伪装得出来的。   张清皎眯了眯眼,怎么都觉得“宁王”这一系的存在感似乎有些高。不然,她怎么依稀像是有些印象,好像在何处听说过“宁王叛乱”?只是,这宁王叛乱到底是哪一代宁王,她便不得而知了。   她相信朱祐樘的判断,宁靖王或许确实没有谋逆之心。但是第一代宁王宁献王朱权当初真的甘心么?从镇守边疆重镇、手握兵权的实权藩王变成了蜷缩于江西一隅的闲王,他心里真的不会存着怨气?即使他真的看开了,宁靖王也看开了,他们的后代便不会觉得不甘么?   当然,这些想法她都只是藏在心底,并未说出口。毕竟无凭无据地便说一系藩王谋逆,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正因如此,方才牟斌说话间才格外谨慎,只字不提宁王一系。   想到此,张清皎便也不提“宁王”,只道:“即使我们深信这道人只是打着龙虎山正一教的旗号,也该悄悄去龙虎山查证一番。相信张真人必定会理解锦衣卫的用意,顺水推舟地将龙虎山摘出来。”   朱祐樘心里有些乱,闻言道:“确实该如此。牟爱卿,兹事体大,你便亲自去江西龙虎山走一遭罢。务必将朕的意思解释清楚,别教张真人误会。另外,若是来得及,便替朕去宁王府祭奠一番。即使来不及,也可去叔曾祖父灵前上几柱香。”   “微臣领命。陛下尽管放心,微臣会速去速回。”牟斌道,“微臣不在京城时,锦衣卫便交由底下的千户们代管。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陛下随时可传唤他们。至于郑旺这件案子,微臣希望能由陈厂督代为处置。”   “既然你离京了,此案自然会交给陈准处理。”朱祐樘道。   牟斌告退后,帝后二人又召见了郑金莲,褒奖她这回立下的功劳。他们其实都没有料想到,她竟然成长得如此惊人,不过短短半日就撬开了郑旺的口。本以为只能等到册封太子大典结束后,再腾出空来处理此事,却不想仅仅用了一天,便了结了郑旺这个泼皮无赖,真是意外之喜。   “臣妾不过是灵机一动,学着娘娘平日的举止,才将他镇住了。”郑金莲笑道,“还想向娘娘请罪,饶恕臣妾大不敬的举动呢。”   “若非你心思灵巧,又如何能立下这回的大功呢?即使你学了我的形容举止,也是不得已为之;退一步而言,若非你觉得我平日的模样能镇得住场面,也不会特意学我。既如此,学一学又有何妨?”张清皎道,命云安递给了她一个檀木小箱子,“无论何处,都没有不褒奖功臣,反而问罪的道理。我没有能力直接让你升品阶,只能给你一些精巧的头面首饰,平日好穿戴。”   郑金莲忙不迭地起身谢恩,认真地道:“娘娘给的都是传家宝,臣妾定要将这些宝贝都压在箱底,日后给女儿、孙女儿当嫁妆。”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掩唇而笑:“既然是给你的头面首饰,你便常穿戴着罢。你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将这些首饰压箱底岂不是可惜了?等到不能戴了,再压箱底,准备给儿孙当嫁妆也不迟。”   “娘娘说得是。”   听着两人的话,旁边的朱祐樘挑起眉:他焉能听不出来自家卿卿方才的暗示之语?确实,若想给郑氏升品级,只能先给她的相公升官。仔细说来,郑氏这次立的功劳,也足够让她的相公升一两阶了。   于是,朱祐樘便道:“将郑氏的相公也召进来罢。”   何鼎立刻遣了小太监出去,不多时一位年轻的锦衣卫小旗便走了进来,给帝后行礼:“微臣田疆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帝后定睛一看,便认出他就是方才给郑旺用刑的人。彼时郑旺不知此人是谁,但他定然早就知道这便是自己的岳父了。即使如此,他打起岳父来也丝毫不含糊,很是公平公正——当然,想必也不乏给爱妻出气的意思。   朱祐樘不由得哑然失笑。仔细想想,田疆虽有“逆殴”岳父之嫌,但对郑旺这等泼皮无赖,又何必讲什么孝道呢?“田小旗,你与郑氏在这件案子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便升你为试百户罢。你的母亲和郑氏都封为从六品敕命安人。”   自从七品的小旗一跃成为从六品的试百户,田疆与郑金莲自是喜出望外,立即跪下来叩谢天恩。经过这一件事,这对年轻夫妇也已经深深地明白,他们的晋身之途都系于皇后娘娘身上。只要能给皇后娘娘立功,便是给皇帝陛下立功,升迁自然不在话下——连张清皎或许都没有料到,无形之间,她又收了两名忠诚度不错的从属。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ing   ————————   郑金莲夫妇:ヾ(^▽^)ノ,跟着皇后娘娘有肉吃!   ——————————————————   ps.上次是我弄错了,将金莲的孺人写成了安人。金莲现在才成了安人,以前只是孺人。她相公也是因为这次的案子才升官哒! 第288章 册封太子   虽说郑旺一案的幕后指使者依旧是疑点重重, 但帝后二人转天就将此事放下了。原因无他, 三月初八正是册封太子的大吉之日。他们俩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即将接受册封的大胖儿子, 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事?   尽管册立东宫定在了辰时正,但朱祐樘和张清皎早在寅时末便起身了。两人一同沐浴更衣,按照礼制,朱祐樘穿了身皮弁, 张清皎则穿了大衫霞帔。前者一身绛红纱袍,后者内穿红色鞠衣外罩明黄色大衫, 瞧起来格外相配。   装扮妥当后, 两人这才前往育婴室探看小家伙。眼看着已经快要卯时末了, 便是再舍不得, 他们也得将沉睡的小家伙唤醒。朱祐樘试探性地唤着小家伙, 声音轻得仿佛像是不愿意惊醒他的美梦似的:“大哥儿?大哥儿?”   如此轻柔的呼唤,小家伙自然不可能听得见。张清皎挑起眉,命人拿来温水浸湿的巾帕, 给小家伙擦了擦脸。小家伙皱起眉,蹬了蹬腿,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见唤醒他的是父母,他毫不客气地放声嚎哭起来,听起来真是委屈极了。   经过将近半年的“折磨”,坤宁宫一干人等早已习惯了“魔音穿脑”的感觉, 帝后也不例外。以前听见小家伙哭,两人多少都会觉得有些烦躁,如今却已经处之泰然, 甚至能够淡定地说起话来——诸如皇帝陛下便满脸心疼地道:“他平日都是辰时正才醒过来,今日确实是叫得太早了些。唉,早知如此,我便该让礼部再推后半个时辰,定在辰时末。”   “不过是少睡半个时辰罢了,下午早些哄他午睡便能补回来了。”张清皎嗔道,“眼下你如此宠他,等他日后该出阁读书了,岂不是会将文华殿读书的规矩也改掉?到时候他说他只能在辰时初起身,你也由得他去么?”   “他眼下不是年纪还小么……”朱祐樘道,在自家卿卿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等他年纪大些,我自然便不会这么宠他,而是会给他立规矩。卿卿,你想想罢,在他出阁读书之前,拢共也就这么几年能宠着他、纵着他……”   “我已经够宠他了。”张清皎道,“这件事你也已经尽力而为了。按照旧例,原本该是辰时初开始的。已经推后了半个时辰,后头的行程早便塞满了。若是再推后,怕是赶不及在午时之前行完礼。”   见无良的爹娘只顾着说话,不理会自己,小家伙的哭声再次拔高了,抽抽噎噎地向着他们张开了手。张清皎低头看了看已经换上的大衫霞帔,让云安给她套了件外衫,这才把小东西抱起来:“你甚么时候才能听懂呢?只要你不哭,爹和娘自然不会丢下你不管。你的哭声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了,懂么?”   小家伙将眼泪鼻涕都擦在她的外衫上,用行动表示,他目前仍是懵懂无知的状态。张清皎自然不能与不到半岁的他计较,亲自给他擦干眼泪,哄着他先吃了一小碗羊奶以及些许菜泥。虽说已经吃了不少,但小家伙仍然锲而不舍地往自家娘怀里钻,以实际行动证明之前的都只是前菜,他的主食依然是娘的乳水。   朱祐樘见他又有仰天大哭的迹象,赶紧道:“卿卿还是喂一喂他罢,不然他一直念着,恐怕待会儿册封时也安静不下来。”其实,他更想说,以大胖儿子对母乳的依赖,卿卿真能成功给他断奶么?   张清皎实在无法,只得将大衫霞帔换下来,先喂饱了儿子,再重新穿上礼服。礼服穿着格外繁琐,等她衣冠整齐的时候,云安等人也已经给小家伙换上了一身衮冕。乍一看去,小家伙的脑袋都几乎要被冕冠遮住了。他倒是不嫌冕冠太沉,一直试图去抓冠上垂下来的九旒珠子,玩得不亦乐乎。   见小太子的注意力都在旒珠上,沈尚仪赶紧抱起他前往文华殿。张清皎立在坤宁宫门口,目送他咿咿呀呀地被抱着远去,心里不知怎地,觉得格外复杂。这时候,小家伙忽然意识到自家娘没有一起过来,顿时直起身子往沈尚仪身后看过去:“呀!”   张清皎朝着他微微一笑,小家伙歪着脑袋也露出了笑容。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家娘依然没有挪步子跟着他一起走的意思,眼眶顿时就红了。旁观这一切的朱祐樘赶紧道:“卿卿,一起去文华殿!”   张清皎怔住了:“仪注——”仪注绝不可能让皇后去文华殿啊,那可是外朝。   “横竖仪注上也没有写皇后绝不能出现在文华殿,你便去罢。待会儿授宝册的时候,你隐在内殿,不让张懋和刘吉发现就是了。”朱祐樘道。对于他而言,在大胖儿子和自家卿卿面前,所有的规矩都可以让一让道。只是自家卿卿一向恪守宫规,不轻易逾矩,他才没有机会纵容她罢了。“如今最紧要的便是顺利册封,其他都不重要。”   张清皎也怜惜舍不得离开她的小家伙,便吩咐卤簿低调行事,以一乘暖轿赶到文华殿即可。出于安抚小家伙的需要,沈尚仪抱着他与她同乘,跪坐在她膝边。小家伙躺在沈尚仪怀里,左瞥瞥确定娘在身边,右瞥瞥又发现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旒珠,胖爪子情不自禁地又伸了出去。   这时候,朱祐樘已经来到了奉天殿,正襟危坐,看着底下的官员们一步一步完成礼仪。他给大胖儿子选的册封正使是英国公张懋,副使是刘吉刘首辅。虽说他对副使的人选有些不满意,但这种重要时刻,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任何人越过首辅行事。   张懋与刘吉跪拜之后,便听传制官高声道:“弘治五年三月初八日,册立元子厚照为皇太子。命卿等持节行礼,以册宝授皇太子!”   张懋和刘吉领命,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以及装着册宝的彩舆,来到了文华殿。按照以前的仪注,这时候皇太子本该出来奉迎册宝。但眼下皇太子尚不足半岁,便由沈尚仪抱着出迎行礼。   张懋和刘吉都是首次见到皇太子,见这白白嫩嫩的婴孩竟然不哭不闹,反倒是睁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心里都不由得赞道:果然不愧是中宫所出的皇太子,与寻常的婴孩竟是完全不同。   头一回见到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头儿,皇太子殿下难得地多看了几眼。不过,很快他就不觉得稀奇了,依旧努力地和旒珠较着劲儿。只是他大约不明白,每当他摇一摇小脑袋,旒珠就跟着晃来晃去,他的小手自然怎么也抓不准。   趁着皇太子殿下正安安静静地顽耍,沈尚仪赶紧抱着他接受了册宝,完成了跪拜。而后,她又匆匆地抱着皇太子殿下去了一趟奉天殿谒告先祖。这时候,小家伙终于反应过来,自家娘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不见了,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于是,在皇太子殿下无比精神的哭声中,沈尚仪又带着他去了仁寿宫和慈寿宫觐见长辈,分别给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行八拜礼。见曾孙哭得撕心裂肺,周太皇太后满脸心疼:“原来还想着让他在这里停留片刻,他都已经哭成这样了……罢了,下回再说罢。”   王太后几乎也是同样的反应,等沈尚仪行完礼后,立即道:“可怜见的,一定是不见了亲娘,心里慌张呢。赶紧带着他回坤宁宫,让皇后好好抱一抱。”   沈尚仪颔首应了,不多时就将小家伙送回了坤宁宫。见到在明间安坐的娘亲后,小家伙的哭声这才放缓了些,满脸委屈地冲着她展开了双手。可是,娘亲却巍然不动,根本没有抱他哄他的意思。   小家伙有些懵了,抽噎着在沈尚仪怀里挣扎。沈尚仪险些没能抱住他,好不容易才行完八拜礼,立即将他送到了张清皎怀中。小家伙扁了扁嘴,哽咽着停止了挣扎,伏在自家娘肩上委屈地小声哭着。   张清皎心疼他的嗓子,依稀觉得似是有些嘶哑了,便立即让云安去寻谈允贤前来看看。谈允贤过来给小家伙开了食方,等到小家伙精疲力竭地睡着,观察他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睡不安稳的迹象,这才离开。   朱祐樘回坤宁宫的时候,早已听说儿子从奉先殿一路哭到了仁寿宫,从仁寿宫一路哭到了慈寿宫,最终又从慈寿宫哭回了坤宁宫。仔细算算,小家伙少说也哭了大半个时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他不由得无比心疼,回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育婴室看孩子。   育婴室内,张清皎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缓缓地推动着小摇篮。摇篮里,小家伙已经睡着了,脸上依然带着泪痕。   朱祐樘亲自用温湿巾给小家伙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轻叹道:“早知如此,我便不会如此着急地册封他了。仔细想想,卿卿说的也有道理。等他知事的时候再册封,便不会闹出今天这样的事了。”   “事已至此,便不必再提从前了。”张清皎道,“咱们的大哥儿成了太子,你该觉得高兴才是。”凡事都有两面,今天于小家伙虽然辛苦了些,但也依然是件大喜事。做父母的自然该替他欢喜,而不是陷入懊悔与自责之中。   朱祐樘舒了口气,苦笑道:“我确实很欢喜。”   “这样的笑也算是欢喜么?别把孩子给吓着了。”   “这样呢?”   “……”   “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继续…… 第289章 家人宽慰   张延龄领着两三个随从, 迅速穿过熟悉的街巷, 匆匆往家中赶去。虽说此处离寿宁伯府并不远, 但巷子幽深曲折,须得费些时候方能寻得近路。不过,他已经多次来往这些街巷之间,与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的平民子弟们没有甚么区别。仅仅靠着记忆与本能, 他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寻得了最合适的路线。   就在他们四处穿梭的时候,冷不防听见某条巷子的角落里, 有人压低声音道:“听说了么?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宫里的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的, 是一个宫女生的。皇后娘娘成婚多年无子, 索性就抢了别人的皇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子……”   张延龄猛地停了下来, 双眉高高地吊了起来, 气势汹汹地便往巷角里冲去。怀里都是各种小玩意儿的几个随从互相瞧了瞧,忙不迭地跟了过去。这位小祖宗的脾气一上来,那可是等闲劝不住的。他们能做的也只能是先冲上去打了再说, 千万别让小祖宗有机会出手。他若是伤着了,那他们可就惨了。   “我也像是听谁提起过,说是京城里都已经传遍了。这么说来,这件事应该是真的罢?不然也不可能传得人人都知道啊!啧啧,真没想到,平时声名不错的皇后娘娘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不是我说, 光明正大地抱过来自己养,总比偷偷地抢过来强些。”   “可不是么?听说寻常的富贵人家也有主母生不出来,就抱养妾生子充嫡子抚养的。以我看哪, 皇后娘娘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生不出来。”   “长舌妇……”张延龄咬牙恨恨地道,随手拿起墙边的一根木杆,脚步不停地朝声音源头处奔去。眼看他的木杆就要往巷子里窃窃私语的几个中年妇人脑袋上敲过去了,随从们赶紧撒了手里的东西,犹豫着是该上前来帮忙还是阻止。   就在这时,又一个妇人叉着腰喝道:“哪个杀千刀的到处乱传谣言?!谁说皇后娘娘抱养了太子?!明明太子就是皇后娘娘亲生的,一看就是嫡亲的母子俩!甚么宫女生下了太子,不过是一个泼皮无赖满口胡言乱语而已!!”   “你!你!还有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你们不知道我男人前些天进宫听了公审么?有啥事就不知道来问问我?反而去信这种一听就是假话的玩意儿?!你们是不知道那个泼皮究竟有多人嫌狗憎!在家里强抢别人家的钱买酒喝,把女儿卖出去充酒资,听说女儿入宫之后又巴巴地贴回来,摇身一变张口就把自己变成了甚么太子的外祖父,还不都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   被她斥责,又听她提起从未有人说过的新鲜事,原本正议论着谣言的几个妇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脸皮薄些的犹豫着是不是要离开,脸皮厚些的已经快言快语地道:“我们这不是甚么都不知道么?嫂子要是清楚这件事,不如给我们好好讲讲?”   “是啊!嫂子给我们细细讲了,下回我们再遇到胡说八道的,便直接啐回去!唉,皇后娘娘那般良善的人,若是被一个泼皮无赖连累了,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听到这里,张延龄脸色稍缓,将木杆放了下来,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了。他的随从们松了口气,正要跟上去,低头一看满手的小玩意儿都已经丢了一地,忙不迭地要捡起来。张延龄回首看了看,嫌弃道:“都已经弄脏了,别捡了,就留给这里的孩童顽罢。”他本想将这些有趣的小东西都带进宫给小外甥顽的,现在仔细想想似乎有些不太合适,索性便作罢了。   等到张延龄回到寿宁伯府的时候,府中已经做好了入宫的准备。张峦派人遍寻不着他,气得险些拧着他的耳朵请家法。幸而有张鹤龄替他求情,何氏也说了几句话,张延龄才逃过了一劫。   不多时,寿宁伯府里便徐徐驶出了几辆不起眼的清油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马车中,张延龄将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张鹤龄。张鹤龄拧紧眉,忽然对自己的志向产生了怀疑。如果他的目标不是户部,而是锦衣卫,是不是能更好地保护姐姐?不像如今,明明知道流言传得有蹊跷,却什么都不能做。   “大哥,王链哥甚么时候能成为锦衣卫?如果他当了锦衣卫,是不是就能托他仔细查一查这件事了?”张延龄问,“我方才在小巷子里时就在想,如果我眼下是锦衣卫,肯定二话不说就拿住那几个长舌妇,让她们招供谣言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了。”   “等到王链成为锦衣卫,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这件事恐怕早就已经过去了。”张鹤龄道,“短短数日,谣言便已经传遍了京城,幕后主使显然是早有布置。连你我都能发现的事,锦衣卫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只是人手不足,很难从泱泱人海中寻出那个祸首罢了。如此说来,姐夫和姐姐决定公审郑旺,可真是神来一笔。”   “是啊。虽然有人传谣,但也有人辟谣,我当时也有些吃惊。”张延龄道,只字不提他那时候都已经气得打算直接动手了,“谣言都是无凭无据的,辟谣的人倒是说得有条有理。等到传谣的人都变成辟谣的人,谣言就再也传不起来了。到了那时候,罪魁祸首怎么也该心急了,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张鹤龄摇首道。真正厉害的敌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便暴露自己,而是会静静地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   张延龄轻哼一声:“无论如何,谁敢对姐姐不利,谁敢对姐姐耍甚么阴谋诡计,就别怪我狠狠地教训他们!等我再长几岁,便与皇帝姐夫说,我想当锦衣卫,给姐夫和姐姐查案子!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保护姐姐了!”   张鹤龄瞥着他,揉了揉他的脑袋,略有些出神:他的目标始终是为姐姐和姐夫分忧。如果锦衣卫里已经有王链和张延龄了,他再过去,能施展的空间有限,能发挥的作用也有限。倒不如一直坚持自己原来的目标,只等机会到来,便一飞冲天得好。为姐夫和姐姐充盈国库和内库同样十分重要,不是么?   ************   片刻后,张家的马车便已经停在了西华门外。今天并不是三月二十五的会亲日,西华门附近仍是冷冷清清的。张家众人下了马车后,便随着坤宁宫派来的小太监往宫内行去。虽说他们都已经并非第一回 进宫了,却依然很低调地越过了重重宫门,悄无声息地到了坤宁宫。   见到坐在明间主位上的张清皎时,张峦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自从得知有人乱传谣言后,他便想进宫好好宽慰女儿了。只可惜当时皇帝女婿和女儿都忙着处置此事,顾不上见他。他只得耐心地等到了册封太子之后,总算是见到了女儿。   许是他爱女心切,总觉得女儿看着似是清减了些,想是被这些时日的流言所困。只要想到直至如今她依然深陷在流言之中,他便觉得无比心疼。不过,心底纵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时,仍只有那几句话:“恳请娘娘好好保重凤体,勿为小人所累。”   “爹爹放心罢。”张清皎自然能瞧得出他深藏在眼底的关怀之意,微微一笑,“事态已经控制住了,我与太子都不碍事。”那道士见郑旺没能在京中掀起风浪,显然是急了,便自己动手传谣了。乍一看,这回的流言确实有些来势汹汹,可是,辟谣的真相却传播得更快。而且,锦衣卫已经查出了道士的踪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将他逮住了。   正如家人都担忧着她一般,她其实也不愿意大家一直挂心此事,便转移话题道:“纯哥儿与王家姑娘的婚事安排在了四月底?与仁和的婚期倒是很相近呢。说来,前些时日我在慈寿宫已经见过那姑娘了,确实是个聪慧娴静的好姑娘,伯祖母的眼光果真不错。”   闻言,何氏呵呵地笑了:“能得娘娘的赞许,臣妇便放心了。”   这时候,东次间里忽然传来几声婴啼。张清皎笑道:“小家伙总算是醒了。我记得年前时,伯祖母和爹爹也曾来过一回坤宁宫探望我和太子。但那时候太子年纪太小,所以并未抱出来给你们瞧瞧。这一回,总算是能让他见一见母家的长辈,好好亲近一番了。”   何氏与张峦的眼睛都不由得一亮。在张清皎的示意下,云安抱着襁褓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何氏。襁褓中的小家伙睁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满头银发的陌生老人,蹬着胳膊腿儿,咿咿呀呀地嘟哝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最后一更……嗯,剩下的再想办法吧 第290章 灵光一现   “小皇子可真有些沉。”何氏到底年纪大了, 抱着不太安分的小家伙, 显得颇为吃力。张峦看着眼红, 想接过来抱着,她却偏偏不许,嗔道:“我还没抱够呢,你急什么?等我抱够了之后, 不就轮到你了么?”   张峦无言以对,只得在旁边巴巴地瞧着。张鹤龄和张延龄倒是不似他们那般急切, 毕竟他们几乎每日都能往来坤宁宫, 早就不知抱过小外甥多少回了。因着他们来得太勤快, 小家伙似乎都已经能认得他们了, 从来不排斥他们的怀抱。   见状, 张清皎不由得笑了:“若是伯祖母觉得手酸了,便歇一歇罢。他倒是一点也不认生,想必是觉得伯祖母的模样很是亲近。”在大部分情况下, 小家伙都不怎么认生,待在谁怀里都能待得住。只有他觉得不耐烦或者又饿又难受的时候,才会闹腾得厉害。除此之外,倘若他发现她不在身边,也会极为不安。   “倒是让臣妇想起第一次抱皇后娘娘的时候了……”何氏笑道,“娘娘那时候也不认生, 只管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臣妇,乖巧极了。果然,生儿肖母, 小皇子的性情模样也都像极了娘娘。”   张峦忙跟着颔首:“都像,不仅像娘娘,也像万岁爷。”他好不容易才等来了抱外孙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抱在手中,浑身都无比紧张。随着小家伙的重量与暖意传来,他渐渐地松快了些,心底涌出了无尽的温情。   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些许悔意。毕竟年轻的时候他忙着学业,又不似如今这般开明,当年女儿与两个儿子出世的时候,他都没怎么抱过他们。如今想来,真是错过了太多的温情时刻。   “咿呀!”小家伙许是觉得外祖父的怀抱不够舒适,挥着小肥爪子试图坐起来。他的手臂很是有些力气,不经意间挥打在张峦身上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沉甸甸的。   张清皎赶紧道:“爹爹,他的手劲儿可是不小,还是让我来抱罢。”   张峦抱着外孙不肯撒手:“他小小的一个人儿,哪有甚么力气,一点也不疼。咦,他竟然自己坐起来了?”   “早些日子就能坐了,这一段时日正练习来回翻滚。刚开始滚着滚着连自个儿都会吓一跳,如今倒是熟练了。”张清皎笑道,“尚医局的宫医们都说,他长得比寻常的孩童快些。”   “可不是么,腿脚也有劲儿。”何氏道,“殿下长得如此康健,可见娘娘亲自养育殿下,确实养得极好。”   “其实我也一直有些担心,养他养得不够精细。不过,有尚医局的尚医与宫医们在,养得粗些倒是更壮实了。”张清皎道。   她前世不曾有过婚姻,更不曾养过孩子。不过是因着职业的缘故,有些相关的知识罢了。也正因为这些知识,她才觉得自己对孩子的教养观念决不能因孩子的身份而有所改变。事实证明,截止到目前为止,她的想法并没有错。   一家人抱抱小家伙,说一说关于他的小趣事,便能呵呵地笑好一会。直至必须离开的时候,张峦与张鹤龄兄弟都不曾再提流言之事,何氏也只当作甚么都不曾发生。   因着张纯成婚在即,张清皎便赐了一些物件用于下聘,还给了一盒首饰作为送给新妇的见面礼:“新人会亲的时候,我这位从姑母也该给些礼物才是,伯祖母便替我给了罢。这里还有给堂伯母、叔母、嫂嫂、瑜姐姐和璧妹妹的礼物,烦劳伯祖母也一并替我给了。”   在张峦的坚持下,张纯将在京城成婚。横竖寿宁伯府院子不少,已经将一座客院改建成了新房。之后,他还打算买一座三四进的房子,专门给大房一脉住。至于先前他们一家曾经住过的一进小院子,便充作其他族人进京赶考时歇脚用。   张纯是张氏一族未来的宗子,他成婚,近亲们自然都会从兴济赶过来,出嫁女们也绝不会错过这等大喜之事。故而,无论是身在京城的张氏,身在兴济的张清璧,或是随着夫家去了山东的张清瑜,都会带着夫婿儿女进京。   张清皎虽不可能列席喜宴,但怎么也会给娘家人做一做面子。她的赏赐不过是其一罢了,到时候,朱祐樘的赏赐才是更大的荣耀。   张纯跪下来谢恩后,张清皎又瞧了瞧立在何氏身边的张絮,低声对何氏道:“絮姐儿眼看也要十一二岁了,伯祖母不必急着替她打算,慢慢来罢。”   张絮是张纯的同胞妹妹,性格很是乖巧,平日里最喜莳花弄草。张清皎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颇为喜爱,自然希望她嫁得更好些。   如今她的父亲张忱与兄长张纯都尚无功名与官职,她能嫁的也不过是举人之子或者是勋贵外戚旁支子弟而已。若再等几年议亲,或许便大为不同了。毕竟,皇帝陛下最放不下的便是封赏张家,她拦得住一回两回,却拦不住三回五回。   何氏心领神会,颤巍巍地要跪下来行礼谢恩,张清皎忙将她扶起来,亲自将家人们送到坤宁宫外,命人抬来轿子给何氏乘坐。   众人离开之际,张延龄忽然凑过来低声道:“姐姐,我要当锦衣卫!就这么说定了,我从明日开始便跟着王钧他们习武去!”说罢,他也不等自家姐姐反应过来,蹬蹬蹬便快步行远了。   张清皎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他不是一直对囿苑感兴趣么?不是曾说过自己以后也要建一座囿苑么?怎么志向忽然就变了?   莫非,与最近这桩案子有关?   原以为,他们已经努力地将这桩案子的影响降至最低了,却不曾想依旧在京中掀起了风浪。虽说因着前期应对得当,并没有人会轻易相信谣言。尤其是官宦与勋贵们,对流言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但也不乏一些人云亦云的百姓私下里悄悄议论。   想到此,张清皎便格外厌恶那名传谣的老道,只希望能尽快将他逮捕归案,而后寻出幕后主使,逐一治罪。   只要他不放弃传谣,被锦衣卫逮住也是迟早之事。不过,此人相当机灵,已经从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溜走好几回了。在等待他归案的这段时日里,难免会觉得有些烦躁。   就在张清皎陷入思绪中的时候,朱祐樘回到了坤宁宫。见大胖儿子正呼呼大睡,他戳了戳儿子的脸颊,不无可惜地道:“今日亦是极佳的吉日,本想带着大哥儿去奉慈殿拜见娘。”   册封太子那一日,小家伙已经去了奉先殿拜祭先祖,唯独没去奉慈殿。朱祐樘当然希望他也能以太子的身份,以嫡长孙的身份,拜祭纪太后。   “他睡着不是正好么?”张清皎自然知道他对此事很是看重,于是接道,“等到了奉慈殿,说不得便醒了。”   朱祐樘细细一想,也觉得若在小家伙清醒的时候,想带着他离开卿卿一会儿并不容易。他本想带着卿卿一家人同去,可眼下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疲惫之色,又觉得还是让她留下来歇息为好。   张清皎便将小家伙的襁褓围拢了些,将他放入朱祐樘的怀中。等到父子俩离开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倚靠在软榻上出神。   倏然,她忽地坐直了身子。侍立在旁边的沈尚仪与肖尚宫都惊了一跳:“娘娘?”两人都以为出了什么事,不由得略有些紧张。   张清皎摇首道:“安心罢,无妨。”   等到朱祐樘带着大胖儿子回来后,她便将哭泣不休的小家伙接了过来,哄着他吃了些蔬果泥与羊乳。等小家伙吃饱喝足睡着了,她才对朱祐樘道:“万岁爷,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或可有助于抓捕以及审讯那名道士。”   “甚么主意,卿卿说说看?”   “我也是回忆起当年寻找母后族人之事,才想起来的。万岁爷可记得,当初辨明母后出身地的一大依凭,便是乡音。”   朱祐樘怔了怔,若有所思。   “若那人果真是江西龙虎山张家所出,或者只是江西所出,无论如何都会有些口音。不少人虽然离乡背井多年,在京城生活了数十年之久,但若遇到紧张或紧急时刻,乡音依然会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即使他并非江西人,是其他地方的人士,也可靠此辨别。若他是京畿人士,便更容易查证身份了。”   朱祐樘点点头:“卿卿所言有道理,我这便让锦衣卫布置一二。眼下锦衣卫已经特意招募了懂得多地乡音之人,其中应当有通晓江西各地乡音或其它地区乡音者。”   “如果从内官中抽调江西出身者以及其他地区出身者,与锦衣卫一同行事,或可更准确些。此外,若初步辨别了他的出身地,到时候还可选相应出身的官员作为陪审,听听这老道究竟是不是当地人。”   朱祐樘点了点头,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罢,他便将此事布置给了锦衣卫与东厂。 第291章 各自忙碌   在东厂提督陈准的统筹下, 不久后京畿地区便传出不少关于造谣祸首的消息。有消息称, 此老道是龙虎山正一教赶出门墙的逆徒, 正一教已经打算清理门庭;也有消息称,这老道听命于某位野心勃勃的藩王,显然在为其布局;更有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老道人品不端, 骚扰女眷不提,还四处搜罗漂亮小姑娘, 有拍花子的嫌疑云云。   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传出后, 很快便点燃了百姓们传小道消息的热情。毕竟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出身的那些事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 且辟谣者渐渐比传谣者还多些, 根本无法尽情四处八卦。倒是关于这样一位老道士的流言, 更贴近他们日常的生活,也无形之间让他们对于陌生的老道士多了几分警惕,唯恐此人将自家女眷哄骗了去。   没几日, 便有热心百姓暗中通报,锦衣卫遂逮住了好几个以招摇撞骗为生的老道。尽管这些老道都不是他们要寻找的对象,但仔细审问之下,竟是意外地从他们口中获知了造谣老道藏身的位置。   陈准立即布置下去,经过仔细安排,终于将那隐藏得极深的老道给抓住了。逮人时, 能够辨别各地乡音的锦衣卫与数名内官都在场,靠着那老道情急之下所言的一两句话,断定此人确为江西籍人士。   不过, 除了这几句话外,那老道再也不曾开过口。无论锦衣卫如何用刑,他都一声不吭,如同前两年抓住的那位庵堂主持一般。陈准与牟斌皆非喜好用刑之人,见实在是撬不开此人的嘴,陈准便暂停用刑,将目前的进展尽数禀报朱祐樘。   因着老道确认为“江西籍”,朱祐樘紧紧地皱起眉来。他至今仍是无法相信,宁王一脉极有可能有不臣之心。或许不是宁王,而是其他藩王借着这江西籍的道士生事呢?仅在江西的藩王,便还有就藩饶州的淮王一脉呢,更不必提就藩江西附近的那些好方士之术的藩王了。   不过,从理智而言,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宁靖王毫无反意,也不意味着他的儿孙必定会与他一样醉心书法不问世事。更何况,从时间上而言,谣言这件事闹出来的时候,宁靖王已经薨逝了,更有可能是宁藩继任者或旁系所为。   “既然人已经归案,证据确凿,便不必用刑严审了。”思索片刻,朱祐樘叹道,“等牟爱卿从江西赶回来再说,他许是能带回不少新证词。”他之所以让牟斌前去拜祭宁靖王,也有让他仔细观察宁藩子弟的意思。若有任何不对劲之处,牟斌自会懂得该如何处理。   “老奴明白。”陈准躬身应道,“既然京中已经风平浪静,老奴打算再查一查这老道这些年的形迹。若曾在京畿之外活动,也许会与冒名顶替宫女之案有关。”   朱祐樘点头道:“出身京畿之外的宫人本便不多见,陈伴伴可分别查经采选入宫者,以及经各地镇守太监举荐入宫者。”国朝的宫女大都经过采选入宫,但也有例外者。譬如邵太妃,便是经杭州镇守太监举荐入宫的。这是她出身的污点,故而她几乎从来都不提,更别说提携当初举荐她的那位太监了。朱祐杬三兄弟对此亦是讳莫如深。   仔细说来,采选须得经过重重择选,反倒是不容易出事。除非上下官员与内官都渎职,才会出现之前的冒名顶替一事。而举荐的猫腻便多了,各地的镇守太监极有可能收受贿赂,不仔细分辨这些女子的籍贯与真正的身份,只看她们的姿色就将她们送进宫来。   “老奴遵命。”陈准心里也有一杆秤,决意要将各地镇守太监一个一个地查过来。当今万岁爷登基时日尚不算长,分散各地的镇守太监依旧是先帝时期派驻出去的,许多人的品性都值得推敲。   而今司礼监这些大珰们正在默契地通力合作,打算将覃吉从内书堂培养出来的一批又一批秉性极佳的小太监们渐渐推上去。不过,若是没有人让位,又何来的职缺呢?宫中的内官尚且容易梳理,将不合适的直接黜落就是了。有大珰们盯着,层层选拔出合适的人选,也由不得有人从中作梗。可宫外那些散落各地的镇守太监派系盘根错节,离京遥远,难免鞭长莫及,也不容易寻得他们的错处。这一回,指不定便是一个极佳的契机。   朱祐樘自然知道怀恩、覃吉、萧敬等人的打算,十分赞同。不过,他也要求他们在新旧交替的同时,必须注重老太监们的养老事宜。毕竟,老太监们与不少老宫女一样,放出宫后或许就再也没有去处,也没有人替他们养老送终。不然,有些太监又为何要收养小太监作徒弟,或者贪污财物、抚养兄弟的孩子作为嗣子呢?不就是为了身后之事么?   因着张清皎不久之后便要统筹御马监了,怀恩等人索性便奏请皇后娘娘接手此事。朱祐樘只笑道,让他们自个儿去与皇后说明。大珰们正在私下讨论该如何请皇后娘娘进行安排,毕竟娘娘的宫务已经足够繁忙了,还能抽出时间来照管此事么?   张清皎尚且不知司礼监大珰们对她的期许,更不知除了宫女之外,内官的管理也将渐渐移交给她。不过,宫廷人事管理怎么也绕不开数量庞大的内官们,各种弊端改革也离不开内官,这反倒是她所希望的结果。   ************   明面上的罪魁祸首已经被关押在诏狱里,民间也不再流传谣言,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终于得以松口气。   皇帝陛下于是集中精力忙碌起了朝政。他最关注的事共有两则——其一,便是哈密之事。此事暂时已经得到解决,早在小家伙刚出生的时候,吐鲁番便上奏说要派来使者献上哈密城池与忠顺王的金印,请求纳贡通关。那时候,朱祐樘并没立即接纳他们,而是着陕西行都指挥使司仔细观察,他们究竟是否诚心诚意想归附纳贡。   经过陕西行都指挥使司连续数月的查证,吐鲁番所言确实属实。因国内已有饥荒之象,连王室贵族都有些入不敷出,日子过得远不如以往舒坦,所以其国主才力排众议,坚持放弃哈密,继续纳贡称臣。   说实话,朱祐樘并不相信吐鲁番的忠诚。但为了西北边境的安定考虑,接受吐鲁番的服软是眼下最佳的应对之策。至于吐鲁番是不是会再次寻找借口袭扰哈密,甚至是劫掠大明边境,他打算借机会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最近,吐鲁番的使臣携哈密忠顺王金印以及俘虏入京,朱祐樘便命内阁拟定针对所有藩国的约法三章。既然治家有家规,治国有国法,那么与藩国交往,自然也该有一定的规矩。藩国若能遵循这些规矩,国朝自然不会吝啬;如若不能,时常如墙头草般摇摆,也不能冀望国朝待它们宽厚;若反复无常,时而顺从时而为敌,那便只能按规矩办事了。   内阁的几位阁老领命后,渐渐琢磨出了此事的好处。于是,在激烈的争吵中,他们将藩国按照忠诚度分成了三六九等。相应的纳贡、赏赐、待遇等等,都有不同的规格,需要遵守的规矩当然也全然不同,得到的惩罚亦完全迥异。   来自吐鲁番的使者正在京城中四处活动,希望能早日觐见皇帝陛下。他们并不知晓,等待他们的将是初具雏形的朝贡体系。若他们想从中获得好处,便绝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反复无常,否则等待他们的绝不是宽容与仁慈。   藩国之事与边防息息相关,朱祐樘并不擅长兵事,却也知晓如今边防的情形较为败坏。他若想改进边防,只能任用能人主持兵部。如今的兵部尚书马文升确实是能臣,却毕竟年纪渐渐大了,也不能离开京城前往边疆督抚。他需要更多年轻而又富有能力的文臣武将整饬边疆军事,重振国朝初年的尚武之风。   当然,他也知道,整饬边疆并不容易,须得徐徐图之。涉及兵事,朝中文武大臣都会格外敏感,他必须仔细筹划。   第二则要事,则与内阁有关。丘濬和王恕入阁后,果然节制住了刘吉。有他们俩与刘吉对着干,再加上徐溥和刘健,内阁行事态度虽不如以往那般稳当,行事风格却越发如他所愿了。不过,许是因为这些时日过得太憋屈了,刘吉最近提出了一条奏疏,令朝中文武为之侧目——   他提出,举人参加会试三次不中者,终生不能再考会试。此举若当真实施,无疑将断了许多举子的晋身之途。若是深究他为何会提出此事,却依旧与丘濬以及传闻中给他取“刘棉花”之名的国子监老生员有关。   他如今在内阁中与丘濬对掐,因王恕帮忙之故,竟是屡屡落在下风,难免迁怒他人。一则给他取绰号的国子监老生员便是屡试不第者,又是丘濬的学生,断了此人的晋升之途无疑便是最好的报复;二则无论是丘濬或是王恕都在文士之中颇有声名,其中便很有些老举子推崇他们二人,报复了这些举子便等同于报复了这两人。   丘濬与王恕自然不可能同意如此荒唐的建议,当朝就和刘吉掐了起来。但刘吉所言听起来仿佛亦是有理有据——所谓事不过三,但凡真正才华能力出众者,别说三次会试了,即使是一次会试亦能脱颖而出。而唯有才能庸碌者,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是数十岁之久才中进士。这样的人,又能为皇帝陛下效忠多少年呢?   双方掐得风云变色,甚至于藩国约法三章之事都有些停滞了。朱祐樘劝了他们好几回,他们都不过是暂停战火,又借机继续互掐。这让皇帝陛下颇为头疼,甚至有些后悔让刘吉留任内阁首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_(:3∠)_,明天双更,补之前的份   然后8月1日到5日参加万更活动   希望大家别抛弃我,么么哒 第292章 刘吉致仕   “既然刘吉已经不适合留在内阁之中, 何不让他离开呢?”对于朱祐樘的烦恼, 张清皎很是一针见血, “纵然他曾经有功,也无法更改如今他沉溺于愤懑之中,公报私仇的事实。以他的性子,他不敌丘濬与王恕这两位, 必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将他们挤出内阁。若是等他靠着结党来对抗,朝堂风气必定会再度败坏, 万岁爷几年的努力岂不是付诸东流?”   朱祐樘长叹一声:“都怪我, 因为一时心软, 没有让他致仕, 反倒容他留在了内阁里。” 前些时日刘吉九年秩满, 他便该让他致仕的。纵然刘吉恋眷权位,也不至于像当年的万安那般脸皮奇厚,死活都不肯辞官才是。   “眼下再更正, 为时亦不晚。”张清皎道。   朱祐樘颔首:“明日我便与他直言罢。给彼此留下些余地,才不枉君臣一场。”若是闹到当年万安那般地步,反倒是不美了。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他仍是希望能与刘吉好聚好散。   这时候,趴在榻边的小家伙忽然不甘寂寞地翻了个身,骨碌碌滚到了自家爹娘身边:“呀!嗲!”怎么爹娘都只顾着说话, 不来哄一哄他呢?他方才拱动着一直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都不曾看一眼!   “他……他是不是在叫‘爹’?”朱祐樘瞬间便将刘吉丢到了九霄云外,满脸惊喜地抱起了儿子, “来!大哥儿!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呀!呀!”成功得到关注的小家伙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根本不明白自家爹为何突然如此激动。倒是他娘坐在旁边,始终很淡定——当然,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此时此刻心里难免有些酸涩:小没良心的,竟然先叫爹,不叫娘,枉她每时每刻都陪着他!   “不是‘呀’,叫爹!”朱祐樘道,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爱妻身上时,赶紧又改了口,“要不然,你试着叫‘娘’?来,跟着爹爹一起念,‘娘’!”这磨人的小东西,怎么也不知道公平公正的道理?今日若不能哄得他叫一声‘娘’,恐怕他这当爹的便难熬了!   “来!‘娘’!”   “呀!呀呀!”   张清皎被父子俩逗笑了,嗔道:“他如今懂得甚么?囫囵话都不会说呢,每日教着教着,许是再过一两个月便会叫咱们了。”回过神来后,她便觉得自己方才吃朱祐樘的醋,吃得实在有些莫名。“爹”的发音本便比“娘”更简单些,学得也容易些,小家伙不经意间蹦出的发音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这么小,哪里懂得“爹”和“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卿卿最近是不是要给他断奶了?”朱祐樘问,见小家伙在他身上拱动着,遂不舍地将他递给了爱妻,“他这般挑食,怕是不会愿意让奶娘哺乳罢?”   “即使再挑食,饿起来便不会嫌弃了。”张清皎道,微微蹙起眉,“更何况,还有羊乳、牛乳与各种蔬果泥,无论如何都能撑过去的。”   并非她不愿意继续,而是哺乳六个月已然是她能做到的极限。无论是宫规或是亟待进行的宫廷改革,都不容她在哺乳方面耗费太多的时光与精力。她毕竟不仅仅是母亲,亦是皇后,宫中的礼仪规矩是不能全然推翻的。至今为止,周太皇太后以及诸宫太妃都不知道她在亲自哺乳,她也不打算让她们知晓,视她为奇怪的异类。纵然有王太后的支持,也不能太过放肆,免得横生事端。   其实,她内心也颇觉有些复杂。亲自哺乳确实不容易,费时费力不说,前期几乎是搅得她整夜整夜无法安生。直到小家伙满了三个月,渐渐能睡整觉了,她才不必夜里起身喂奶。她也曾懊悔过自己的决定,但仍然咬咬牙挺过来了。   仔细想想,这段时日确实很累,但却是痛并快乐着。疲惫与疼痛是免不了的,可母子之间浓厚的依恋,却足以让她暂时忘却这些。断母乳对她而言意味着自由,对小家伙而言应当也意味着成长。这是母子二人必经的关卡,迟早都须得共同度过。   朱祐樘心疼爱妻,也心疼儿子,看着母子二人,不由得轻叹道:“一切都依卿卿。不过,他若是哭闹起来,我怕是经不住。”他素来见不得儿子哭泣,恐怕到时候立场会极为不坚定,瞬间就倒戈过去了。   张清皎将儿子搂在怀里,斜瞥着他:“只要你不阻止我断奶,我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对这个傻爹的立场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心疼儿子心疼得失去原则的时刻还少么?指不定他到时候懊悔了,反倒会问她能不能迟些日子断奶呢。   朱祐樘无奈地笑着,根本无法反驳。   ************   次日,朱祐樘正打算悄悄将刘吉传到乾清宫,与他恳切地深谈一番——孰料,不知谁将刘吉的提议泄露出去,引得京中一片大哗。今岁虽并非会试之年,却也是乡试之年。京中本便是文风鼎盛之地,自然聚集了不少秀才举子。听闻刘吉献上了此策,群情激奋,竟是来到了皇宫前伏阕上书。   “启禀陛下,国子监诸监生与京中举子共计百人,已经跪在宫门前了。”守卫宫门的金吾卫等指挥使禀报道,“这是他们上书的折子。”他说罢,怀恩便将折子接了过来,奉给朱祐樘细看。   其实,不必仔细看,朱祐樘也知道这折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无非是对刘吉的弹劾与不满罢了。刘吉此举触动天下文人士子的利益,自然不可能讨得任何好处。折子里的口诛笔伐,必定比平日言官们的弹劾还更激愤些。   他看了一眼折子,轻叹道:“着内阁与六部尚书,尽量将这些人都劝回去。若他们实在不愿意回去,便给他们送些水喝罢。另,戴先生,将刘爱卿唤过来罢。”   刘吉也听闻了一众监生与举子正在伏阕上书一事,忐忑不安地来到乾清宫。刚行过礼,朱祐樘便让怀恩将折子给他看。刘吉一目十行地看过后,伏倒在地,高喊道:“陛下明鉴,老臣此举并非私心,而是全心全意为陛下、为国朝着想啊!微臣的目的,仅仅只是如何取名士高士,为陛下效忠,为国朝尽职而已!”   “究竟你所言为公还是为私,你心里最为清楚。”朱祐樘淡淡地道,“朕已经数次提醒爱卿,绝不能因私而废公。这些年来爱卿却是如何做的,无须朕一一繁述罢。而今又引来了伏阕上书,爱卿以为,朕该如何处置为好呢?”   刘吉默然不语。他很清楚,若没有伏阕上书这一出,自己指不定还有翻身的余地。可而今伏阕上书震动朝野,便是他再如何厚着脸皮想留在内阁里继续当他的首辅,皇帝陛下也绝不可能容他。政敌给予他的,是致命的一击。   “刘爱卿,你我君臣一场,须得善始善终才好。”朱祐樘又道,“爱卿确实曾有功于江山社稷,朕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的功劳。不过,爱卿到底是年纪大了,也当在家中好好歇息,享天伦之乐了。爱卿以为如何?”   刘吉跪地叩首,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朱祐樘长叹,命萧敬将他扶起来,送他回府。刘吉颤颤巍巍地立起来,再度伏地行礼,这才脚步蹒跚地扶着萧敬出去了。萧敬将他送到宫门前,提醒道:“刘公,事已至此,别让自己落到当年万公的结局啊。”当年万安可是被摘了牙牌直接赶出去的,在史书上留下这么一笔,可不怎么光彩。   刘吉苦笑一声,斜望着他:“萧公公可甘心?先帝在时,萧公公便隐约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之相。而后,戴先生回来了,萧公公反倒须得后退一射之地。萧公公便不觉得委屈么?若有一日,萧公公能手握掌印太监之位,岂会甘心退出来为别人腾地方?”   “老奴与刘公所想的并不相同。”萧敬挑眉:“掌印太监之位,能者居之。戴先生资历比老奴更深,能力也比老奴更高,由他任掌印太监,老奴心服口服,毫无疑义。刘公为何不想想,你当了这么多年首辅,已经够了呢?”   “如何能够?如何能够?”刘吉扬首笑起来,“区区五年罢了,如何能够?!”   “刘公,如此恋栈权位,绝非好事。能进则进,应退则退,方是聪明人所为。”萧敬道,“为了身后名着想,刘公何不潇洒一些呢。如陛下所言,善始而善终,于刘公的身后名,于刘公的子子孙孙都有好处,不是么?”   刘吉嘿嘿笑了两声,登上马车回了府中。之后,他接连数日未上朝,称病不出,也不上折子致仕,就这么僵持着。朱祐樘便又派了怀恩与萧敬去他府中探望,名为探病,实则为劝他想开些。   也不知怀恩与萧敬究竟与他说了甚么,几日后,刘吉便上折子求致仕。朱祐樘准了,赐了他百金,并特许他与家眷可乘驿马住驿站回乡。自此,成化朝留下来的阁臣已经尽数离开,如今身在内阁与六部中的,已经都是皇帝陛下亲自提拔的重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囧   ————————————————   今天不出意外,至少会有四更等着大家   么么哒~ 第293章 阴云再临   次日, 朱祐樘便升徐溥为首辅, 总领内阁事宜。次辅暂时空缺, 刘健、丘濬与王恕依然都是地位平等的阁老,负责辅佐徐溥处理政务。之所以不升次辅,原因无他,只是他觉得刘健等三人的性情都太过刚正, 彼此相处尚需磨合罢了。徐溥是他们之中唯一的例外,处事既有原则, 又刚柔并济, 作为首辅调和众人再合适不过了。   除此之外, 他还说服了几位阁老, 召回了尹旻任吏部尚书。尹旻在吏部二十余年, 极为擅长甄别人才,令其各司其职。当年因他不肯依附李孜省,惹恼了李孜省一党。万安以及彭华等人也早便对他心存不满, 遂勾连李孜省设计陷害,令他不得不被迫辞官归乡。那时候朱祐樘便对他颇为欣赏,也将他记在了心上。而今有机会召回他为自己所用,自然很是高兴。   这边厢,朝廷上下对这次的人事变动都觉得很满意,纷纷翘首以盼尹旻归来;那边厢, 刘吉黯然携家人归乡,没有几个人前去相送。不过,此时此刻最痛苦的并不是官场失意的刘吉, 而是被迫断奶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用几乎不间断的嚎哭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无奈他家娘亲已经痛下决心,根本不为所动。   “娘娘,殿下还在哭呢。”云安满脸不忍地前来禀报。   张清皎处理完手头的宫务,微微蹙起眉:“蛋羹与蔬果泥吃了么?牛奶和羊奶喝了么?”   “许是饿得急了,都吃了些。不过,吃着吃着便又哭起来了,怎么也不肯再吃。与往常相比,所进的量不足一半。乳母本想给他喂奶,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乐意。”云安道,“说来也奇怪,往日四五次中总有一回会吃乳母的奶,这回却是怎么都不愿意接近乳母了。”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心里难免有些心疼儿子,便起身去了婴儿房。小家伙确实哭得厉害,隔着好几间房呢,都能听见他的魔音。纵然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哭声,也能听出这一回确实与往常不同,简直有种撕心裂肺之感了。   张清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轻易心软,这才推开了婴儿房的门。当她出现在婴儿房门口时,原本便在乳母怀里扑腾的小家伙挣扎得更是厉害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呜呜呜!娘!”   “乖乖。”张清皎尚是首次听得他唤娘,心中不由得轻轻一动,立即上前抱住了他。小家伙满脸委屈地趴在自家娘亲怀里,抽动着小鼻子,一边哭一边咿咿呀呀,仿佛在控诉她为何将他丢下来、为何不给他喂食哺乳等等。   张清皎耐心地抚着他的背脊,等到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便示意云安等人将准备好的辅食都端过来,她亲自来喂。有自家娘亲在身边,小家伙似乎安心了不少,也愿意张口略吃一些了。不过,等到她端起牛乳的时候,他却是将小脑袋一歪,往她的胸口拱了过去。   “便是你再拱也无用。”张清皎轻叹,解开衣衫,让他如愿。只是小家伙吸吮了半天,也只能吸出一两口奶来,顿时气得又大哭起来。   张清皎拍着他的背,再度将牛奶端到他嘴边:“你看,不是娘不给你喂,是确实没有。”她已经在饮一些回奶的食方,奶水日渐稀少,只能在早晚各喂一回。其他时候,小家伙便只可喝牛乳或羊乳,再加些辅食。   小家伙先前是以母乳为主食,而今变成以牛乳或羊乳为主食,母乳只是早晚各一顿的点心,自然无法立即适应。于是,每每在白日该用吃食的时候,便能听到他的大哭声。他并非首次试图以拒绝进食作为手段,却被自家娘亲无情地镇压了。便是娘亲后退一步,让他试一试,他也无乳可喝。到头来,依旧是他饿得受不住,只得勉强接受了那些辅食,也喝了些牛乳或羊乳。   朱祐樘在断奶第一天首次听见儿子的哭声时,便已是坐立不安了。虽然在自家皇后的目光底下,他并没有直言不给儿子断奶,但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于是,皇帝陛下只能眼不见为净,尽量在乾清宫里待得久些。等到儿子不再哭泣了,他才回到坤宁宫来,陪着小家伙顽耍。   于是,太子殿下不得不接受了他必须断奶的事实。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自家娘都绝不妥协,爹也不替他说话,妥协的不只剩下他了么?尽管他还不明白甚么是“妥协”,可含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喝牛乳羊乳吃辅食的模样,却是活脱脱地诠释了这两个字。   ************   同一时刻,数千里之外,数位野心勃勃者坐在了一起。其中之一满脸恚色:“朱祐樘那个黄毛小儿,竟敢将我们的人都抓进了诏狱!先前苦苦布置了数十年的暗棋,险些就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早便提醒过你们,别小看他,以为他只是个性情软弱的年轻人,被谁欺负了都不会还手。”另外一人长叹一声,“依我看,这也是天意,咱们便就此收手罢。毕竟他与先前那些事并无干系,迁怒于他亦是毫无意义。”   “大哥你这是说的甚么话?!他可是太宗皇帝的子孙,是先帝的儿子!就算他之前与我们无冤无仇,如今咱们的人落在了他手上,难道不算是结了仇怨?!宫里的棋子都被他拔除了,连道士和尼姑都被锦衣卫抓住了,说不得哪一日牙婆也要进诏狱了!咱们在京中的人手,可就都毁掉了!!”   “那你们还想怎么做?一连折了这么多人还不够么?咱们在京中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暗棋几乎被毁了泰半,你们还想将剩下的人都折进去才肯罢休?咱们如今的皇帝陛下可不像先帝,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看着宽和,眼底可揉不得沙子!”   “正因如此,才更该给他点颜色瞧瞧!若是这一回咱们就这么忍气吞声了,下一回他骑到了咱们头上来,咱们还是只能忍着么?难道大哥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咱们的百年基业都毁得干干净净?!”   “……那你们想怎么做?咱们还能做些甚么?”   “呵,咱们确实不能将他如何,不过是想方设法地给他添些小乐趣罢了——听说他极为宠爱皇后,内宫里只有皇后一人?看来,他也是一个痴情人啊,与太宗和宣宗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他得知,自己的皇后却并非像他那般一心一意,你们说,宫中又会变成甚么模样?”   “此话怎讲?”   “前些时日我才知道,在我的属地中有一位姓刘的县丞,他的女儿曾经参加太子妃采选,并成了最后入选的九人之一。而他们正好与皇后张氏一样,是河间府兴济县人氏。这刘县丞这么多年都不曾升迁,觉得必定是张氏从中作梗的缘故,恨透了张氏与张家。我曾听他说起,采选的时候他们可是打听出了不少有趣的消息,只可惜当时没能用得上。”   见所有人都赞同无论如何也要以此事搅乱宫中的安宁,唯一的反对者只得叹道:“堂堂大丈夫,竟然搬弄这种内宅是非……也罢,也罢,既然你们只是想出口气,便由得你们去罢。不过,这些时日还是别动用咱们的暗棋为好,免得让锦衣卫寻见了踪迹。其余的,就随你们的意罢,我不管了。”   其他人方才还甚为得意,觉得此计甚妙,听了他的话后无不脸色微沉。可不是么?他们从皇后的过往着手,而非像之前那般毁掉太子的正统出身与皇后的贤德名声,自然沦入了下乘。若说先前图谋甚广,而今的作为也只能以“出气”言之了。   ************   转眼便到了四月,仁和长公主的婚期将至。因着王太妃的请托,在婚期前一日,张清皎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仁和长公主的寝殿中探望她。彼时,仁和长公主正在试穿她的嫁衣。说是嫁衣,其实也是大衫霞帔礼服,既喜庆而又庄重。   “穿上这大衫霞帔,衬得妹妹的脸色红润非常,气度也全然不同了。若与平常相比,真是越发夺人目光了。我这般瞧着,简直舍不得让你出降了。与其让你去外头与驸马一起过日子,倒不如让你留下来,一直陪着太妃与我们才好。”张清皎微微笑道。   闻言,仁和长公主回眸一笑:“我倒是觉得,眼下的我,远远比不上初见嫂嫂时那般惊艳呢。嫂嫂若想将我留下来,可别觉得失望才好。”   “你可别只顾着哄我,随口找个词儿就说了。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以我的容貌,远远不能以‘惊艳’来形容。”张清皎笑道,“倒是你,初见你的时候尚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行一步路。如今却浑然成了意气风发的雍容美人,可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可不是么,眼前这位身着大衫霞帔的少女,几乎与六年前判若两人。恐怕六年前的皇长女也料想不到,自己竟会成为如今这样的女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卡文了   _(:3∠)_   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第294章 仁和出降   “若没有嫂嫂, 何来如今的我?”仁和长公主怔了怔, 上前握住了张清皎的手, 眼眸瞬间便湿润了,“如果不曾遇见嫂嫂,我恐怕还是那个看似安安静静其实只是胆量小的小姑娘。不多说一句话,只因不敢多说;不多行一步路, 也只因不敢多行。”   张清皎心中触动,便听她又道:“嫂嫂便是我的先生, 不仅对我有知遇之恩, 更有教养之情。若非嫂嫂的谆谆教导, 我永远都不会有今日。嫂嫂之恩, 如同再造, 我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永远都会铭记在心中。”   “傻孩子,真没想到, 你竟然是这般想的。”张清皎柔声道,“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嫡亲妹妹,再如何用心待你们都是应该的。天下间,哪有做姐姐的不会诚心诚意待自家妹妹的道理?你若认了我为先生,与姐妹可是全然不同的。我倒想问问你, 你更愿意当我的徒儿,还是更愿意当我的妹妹?”   仁和长公主含泪而笑,立即接道:“当然更愿意做嫂嫂的妹妹。能有嫂嫂这样的姐姐, 能有皇兄这样的哥哥,是我之幸,亦是我们所有兄弟姊妹之幸。”常言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兄嫂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如父如母,替弟妹们悉心安排着各种大事小事,却比父母更多一层亲近之意。他们何其有幸,拥有这样仁善体贴的兄嫂?   “明天便是你的大喜日子了,哭甚么?”张清皎轻轻拭去她的泪水,她怀里的小家伙睁大了眼睛,挥舞着胳膊腿儿咿咿呀呀起来,也仿佛是在安慰姑母一般。   仁和长公主低声道:“并非我想哭,只是情不自禁罢了。方才尚且不觉得,见到嫂嫂与小侄儿后,心里便越发舍不得了。若是婚期还能推后些该多好,等我看着小侄儿能跑能跳能说话了再出降,小侄儿应该便不会轻易将我这位姑母给忘了……”   “若这当真是你心底的想法,我怎么也得劝服祖母和母后才是。就怕你的心思变幻万端,指不定下一刻便会心疼驸马等得太久了。”张清皎勾起唇笑道,与她相携一起来到榻上坐下,“驸马也确实等得够久了,不是么?”   仁和长公主粉面微霞,不由得垂下螓首:“就算……就算我明日出嫁了,日后也想时常回宫打扰嫂嫂。到时候,嫂嫂可别嫌弃我回来得太勤快才好。”她早已打算好了,耗费半个月的时间将公主府的事务理顺,整顿得清清爽爽,便能回宫继续帮嫂嫂的忙了。   “我不仅想回来见嫂嫂,陪着嫂嫂和小侄儿,还想一直追随着嫂嫂。无论嫂嫂在计划些甚么,无论嫂嫂想做些甚么,我都想尽自己所能,助嫂嫂一臂之力。若嫂嫂有用得着我之处,只管差使我,千万别见外。我虽出降了,却始终是嫂嫂的妹妹,可别因此而生分了。”   “你便安心就是。”张清皎轻嗔道,“我身边哪里能缺得了你呢?就算你不想回宫帮忙了,我还想着怎么都得想法子将你骗回来呢。”   听了她的话,姑嫂二人相视而笑。而后,张清皎便道出了自己的来意:“王太妃有些担心你,便托我过来瞧瞧。她也是关心则乱,忧心自己怎么问都问不明白,这才特意地托到了我跟前。虽然我相信你,觉得你已经将自己身边理得很清楚了,不过,为了让她安心,还是再看一看为好。”   “想不到,娘还劳累嫂嫂跑这么一趟,倒是我的不是了。嫂嫂想看甚么?尽管说便是。”仁和长公主道,轻轻击掌,便有四名大宫女过来垂首行礼,“这是我身边的亲信宫女,各司其职。一人负责执掌文书与来往,一人负责执掌库房出纳,一人负责府中账本收支,一人负责打理主院内的杂务。另有两名医女,负责帮我和驸马调理身体。”   “你的乳母呢?祖母和母后赐的人呢?将她们唤来我瞧瞧。”她可是曾经听说,公主们身边的这些老妈妈才是公主府中隐形的主子。不少公主都因受制于老妈妈们,过得格外压抑痛苦,甚至连与驸马见面都是奢望。她绝不能容忍这些下人凌驾于主子之上,可得好好敲打她们一番才好。   仁和长公主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笑着点点头。若有嫂嫂为她撑腰,面对祖母和母后赏赐的老妈妈,她便更有底气了。虽说她并非轻易受制于人的性情,可也不想与祖母和母后赏赐的人发生什么冲突。若是这些老妈妈告状告到了祖母和母后跟前,于她又有何益?   不多时,便有三位老妈妈先后进来了。居首的是周太皇太后赏赐的老妈妈,看起来甚为端肃,脸上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其次便是王太后赏赐的老妈妈,瞧着便是和蔼可亲之人;最后则是乳母,低垂着首极为谨慎小心。   张清皎仔细端详着她们,含笑道:“既然是祖母和母后赏赐的人,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不知你们可都擅长些甚么,说来听一听罢。也正好让仁和给你们安排好差使,免得临来去了公主府再安排,反倒容易生乱子。”   “回禀皇后娘娘,老奴曾是尚仪局的女官。先前在仁寿宫时,一直负责教养新进宫人。”端肃的老妈妈道。和蔼的老妈妈接道:“回禀皇后娘娘,老奴曾是尚功局的女官。先前在慈寿宫时,主要负责记录奖惩。”   “既如此,你们在公主府也照旧行事即可。”张清皎红唇微弯,“负责教养新人的,便照旧负责/调/教/新人;负责记录奖惩的,便照旧负责给府中的人立规矩;乳母只管照料些起居饮食。其余诸事,都交给长公主安排即可。”   仁寿宫的老妈妈怔了怔,刚想说什么,就见皇后娘娘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看似温和,却隐隐含着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强势。她张了张口,到底未能说出口。慈寿宫的老妈妈则立即跪地行礼应是,笑呵呵地极好说话。   “妈妈们须得谨记自己的身份。在公主府中,谁是主,谁是仆。”张清皎又道,“唯有主仆各行其道,这府中才能安稳有序。我平生最不喜的便是不知安守本分之人,若让我知道公主府中因此而生出了乱子,我可不似仁和妹妹这般宽仁。相信祖母和母后若是知晓,也定然不会怪罪于我的。”   三位老妈妈都低眉顺眼地应了是,仁和长公主便将她们都打发下去了,笑道:“有嫂嫂在,我还有何惧?嫂嫂说得是,我才是主子,她们都是奴仆,可万万不能让她们拿捏住了。长辈所赐又如何?我在公主府中当家作主总是不会有错的。”   “你呀,也很不必太过顾忌她们的身份。”张清皎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长辈将她们赐给你,只是为了辅佐你,让你能尽快适应公主府的生活。若是这些老妈妈让你不痛快了,向长辈禀明之后,也只会再换合适的来而已。你堂堂的国朝长公主,自然是公主府中说一不二的主人,如何能受制于下人?”   仁和长公主颔首道:“嫂嫂放心,我受教了。”   张清皎又看了看她带去公主府的零碎单子,让她留下些衣物首饰在宫中备用,给她增添了不少好药材:“这些都是平日里做药膳能用得着的,于调理身子很有好处。你若是用完了,便使人回宫来取就是了。”   而后,她将坐在怀里始终不怎么老实的小家伙递给了云安,轻咳一声:“除了这些之外,王太妃还托我转交给你一本画册。”   “甚么画册?”仁和长公主好奇地凑过来瞧了瞧。   张清皎将画册塞进了她的手中:“等我走之后,你再打开来瞧。”她倒是颇为坦然,觉得这种事便是仔细与仁和说说也无妨。不过,考虑到此世女子们的接受度,还是莫要太过出格,遵循大流为好。不然,她大约便彻底成了异类,只怕仁和心里也觉得难以接受。   仁和长公主一脸茫然地捏着那画册,见张清皎抱起了小家伙转身要离开,忙起身道:“嫂嫂,让我抱抱小家伙罢。出降之后,可不知甚么时候才能有机会抱一抱他了。”说着,她丢下画册,便去抱正在吐泡泡的小家伙。   小家伙乖乖地待在姑母的怀中,不多时便安静不下来了,伸着小爪子去够她的霞帔。仁和长公主赶紧将他举了起来:“这霞帔可是不能随便抓的,若是教你扯坏了,还得着人赶紧再制一条。一夜之间,还不知能不能赶得出来呢!”   “他见着甚么都想抓住,所以我才不想带着他待在这里打扰你。”张清皎笑道,“罢了,我这就带他回坤宁宫,甚么时候你若想抱他了,便直接过来就是了。可别因着出降,就和我们生分起来了。你我之间,素来不必讲那些个虚礼。”   仁和长公主点点头,依依不舍地将小侄儿还给了嫂嫂。之后,她亲自将张清皎送到了寝宫门口,目送她乘坐的暖轿远去。等到她再回到寝宫内,打开画册一瞧,整张粉面如同云蒸霞蔚,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幸而嫂嫂放下这画册便走了,不然,她还不知会有多尴尬呢!哎呀,真是羞臊死人了!   ************   翌日,仁和长公主成婚。按照仪注,她先拜别了奉先殿诸位先祖,而后又去仁寿宫辞别了周太皇太后,去慈寿宫辞别了王太后,来到坤宁宫辞别了张清皎。听长辈们说着“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这些虚言,她微垂着眼睫,唇角轻轻地翘了起来。   等到公主仪仗启行后,朱祐樘携着张清皎来到东华门城楼上,目送婚轿远去。嫁妹妹的感觉与弟弟娶亲全然不同,令皇帝陛下格外惆怅:“嫁娶原本都是喜事,怎么仁和出降,却令我格外舍不得呢?”   “不仅万岁爷舍不得,我亦是如此。”张清皎叹道,“陪了我这么些年的妹妹,日后便无法每天都相见了……刚开始我应当很难适应罢。往好处想想,她不过是搬去了公主府住而已,与兴王搬入诸王馆住其实并无差别。咱们若是想她了,随时都能派人将她接进宫来。”   “成婚,到底是不一样了。”朱祐樘牵着自家卿卿的手,缓步慢行下了城楼,“从此陪伴着她的再也不是我们,而是驸马。若是无法天天见面,想必感情也很难像从前那般——罢了,不提这些了。”长兄如父,妹妹们便等同于他的女儿。想必任何一个父亲在面对女儿出嫁的时候,心里都会格外复杂罢。   “卿卿,等咱们有了女儿,便找一处离宫里最近的府邸给她做公主府,好教她随时随地都能入宫陪着咱们。虽说女儿迟早都是要出嫁的,可若是离得近些,总比离得远些更容易接受一些……”   “很该如此。女儿的驸马也得好生挑一挑,绝不许驸马给女儿气受。唉,且看看罢,还不知仁和妹妹这位驸马的人品秉性如何呢。若是这位驸马挑得不错,以后几位妹妹的驸马便比照着挑就是了。” 第295章 姊妹再见   翌日, 仁和长公主与驸马回宫觐见。皇室众人齐聚仁寿宫中, 见这对新婚小夫妻不经意间流露出亲近之意, 都觉得甚为欣慰。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自不必说,给仁和长公主赏赐了不少物件;王太妃更是感动得泪眼汪汪,执起女儿与女婿的手,好半晌都舍不得放开。   张清皎细细打量着仁和长公主的神情, 确定她浑身的喜意与娇羞都不似是伪装,心中这才放心了不少。朱祐樘则端详着驸马齐世美, 见他进退有度, 谈吐也颇为言之有物, 举止更是处处体贴仁和长公主, 也觉得颇为满意。   因朝廷政务繁忙, 朱祐樘不多时便回了乾清宫。张清皎带着孩子留下来,笑看长辈们逗弄仁和长公主与驸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与仁和长公主自是没有任何说悄悄话的机会。直到仁和长公主告退离宫, 才寻得机会在她耳边道:“待我安顿了公主府,便来见嫂嫂。”   “不必着急。”张清皎笑着回道,眼角余光瞥见眼巴巴地看过来的齐驸马,双眸越发笑意满满,“你便安然与驸马共度一段时日二人世界罢。等到月余之后,再进宫来也不迟。我身边还有永康和德清呢, 真姐儿与筠姐儿也会时常入宫帮忙,你很不必挂记着。”   仁和长公主粉面微霞,低声道:“若是嫂嫂想做甚么事, 可千万得告诉我一声。”她早已察觉,自家嫂嫂接手御马监后,正在盘算着逐步将御马监所辖的诸多进项都一一整顿一番。之前因着小侄儿的缘故,嫂嫂始终无法集中精力思虑此事。而今小侄儿渐渐大了,想必御马监的人也由开始的紧张、防御,变得已然渐渐放松下来了,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好时候。   “你安心就是,绝不会落下你的。”张清皎道,目送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宫城。   王太妃亦是悲喜交集,抹着眼泪望着爱女与驸马的背影。王太后宽慰道:“公主府就在京城,离得并不远。若你甚么时候想她了,便派人去公主府告诉一声就是了。总比隔着万水千山,再也见不着强多了。”   闻言,王太妃顿时觉得舒心了许多,忙颔首道:“太后娘娘说得是。我也不过是心中有些感怀罢了。唉,以前天天都能见着她,随时都能牵着她与她说话儿。如今她已经成婚,我又如何能时时去烦扰她呢?”   旁边的邵太妃与张太妃等生了儿子的脸色却猛然变了变。张太妃心中酸涩难当,扫了一眼三个没心没肺在旁边哈哈笑的儿子,不多时便恢复了平日的模样。邵太妃则仿佛心头梗着石子一般,竟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瞥见朱祐杬与他的王妃刘氏时,只要想到她正打算催着长子上折子就藩,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要与长子永隔两地,脸色便更为难看了。   王太后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朝着张太妃微微颔首,无视了邵太妃,转而便逗弄起了张清皎怀里的小家伙。太子殿下心情颇为不错,咿咿呀呀地与她说了许久的话,才心满意足地在自家娘亲怀中睡着了。   张清皎遂将他交给了云安抱着,向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行礼告退。周太皇太后心疼曾孙,自是赶紧地让她回去,好让曾孙能在摇篮中安睡。自从曾孙出世后,她再看孙媳妇的时候,便觉得比往常顺眼许多,也不会与她为难了。而且,“慈爱”的祖母怎么也比“严苛”的祖母更得人心一些,皇帝与她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何乐而不为呢?   ************   张清皎刚回到坤宁宫没多久,便有宫人来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寿宁伯家的亲眷求见。”她轻轻地给儿子盖上薄毯,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这才低声道:“都来齐了么?还不替我将他们迎进来?”   于是,沈尚仪扶着她回到了明间。肖尚宫替她出迎,将张家的亲眷们都引了进来。只见张家人分成男女两列,躬身垂首缓步走入了坤宁宫内,纷纷跪地行礼道:“臣(民妇)参见皇后娘娘。”   仔细看去,男子自然以张峦为首。立在他身后的便是张鹤龄、张延龄兄弟,紧接着是从兄张忱与其子张纯,而后便是叔父张岱与堂弟张伦。张忱、张岱与张伦皆是数年不见,眼见着仿佛生疏了几分。尤其是曾经毫无顾忌的熊孩子张伦显然拘谨了不少,浑身上下都透着些许不自在。   内眷自是以何氏为首,立在她身后的便是已经许久不曾见的堂伯母钱氏、叔母李氏。李氏之后,是从嫂小钱氏与其女张絮。然后便是出嫁女从姐张清瑜与女儿;从妹张清璧及一双儿女;姑母张氏也在,领着次女沈洛与幼子沈峘。   缀在张家男子们最后头的,是姑父沈禄,张清瑜的夫婿,与张清璧的夫婿孙伯坚。   张清皎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一掠而过,起身亲自将张峦与何氏扶了起来:“不必多礼,快快起身罢。”说罢,便着宫人为他们看座。   待到张家人及亲眷们都陆续坐下后,她轻轻笑道:“这么些年不见,好不容易大家因纯哥儿的婚事聚在了京城,我便想着,怎么也该与亲人们见见面才是。不然,再过些年月,只怕是见面亦不相识了。”   “怎么会呢?”张峦捋着胡须道,“都是血脉相连的亲眷,便是多年不见,亦是在心里挂记着的。娘娘心里亦是一直挂念着我们,所以臣这回才觉得,无论如何都该让所有人都来京中一趟。”   “是啊,不仅是娘娘念着我们,我们心里也始终念着娘娘。”何氏道,回首瞥了瞥钱氏、李氏等人,“纯哥儿成亲后,自是须得留在京中。兴济与京城之间的来往,也会比以往更紧密些。往后娘娘若召见民妇等人,或许见到的人便更多了。”   “如此甚好。”张清皎道,望向略有些怯生生的孩子们,示意他们上前来,“这几个孩子我都不曾见过呢。来,到姨母这儿来,让我好生看看你们。”   孩子们不由得转首看向自己的娘亲——张清瑜怔怔地出着神,张清璧则依旧泰然自若。见自家姐姐神思不属,她眉头微蹙,微笑着示意孩子们上前去:“去罢,让皇后娘娘好好瞧一瞧你们。”   “真是乖巧。”张清皎握着三个小姑娘的手,抚了抚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轻声细语地问起了他们平日在家中都做些甚么。年纪最大的小姑娘如今也不过五六岁,是张清瑜的长女,答得头头是道;其次便是张清瑜的次女与张清璧的长女,都是三四岁的年纪,奶声奶气的答着话;最小的便是张清璧的幼子了,不足两岁,走路都不太稳当,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答非所问,分外可爱。   见到眼前的场景,不少人都禁不住思绪万千,心中格外复杂。   其一便是钱氏。说实话,自从进入皇宫,见到这位从侄女后,她心中便充满了恐慌与不安。虽说她也曾经是四品诰命夫人,当年却没有机会入宫,更没有机会见到宫中的贵人。如今满眼皆是宫中的庄严气象,皆是富丽堂皇,皆是皇家气派,她一眼也不敢多看、一步都不敢多走。甚至于,悄悄打量了一眼端坐于主位上的皇后,她都觉得这位年轻貌美的贵妇看起来格外陌生,半点也不见当年少女时的影子。   虽说当年太子亲迎太子妃的时候,她也在场。可那时候的从侄女虽已有几分雍容气度,却依旧带着些许稚嫩之感。而如今的皇后娘娘已经彻底蜕变了,乍一看去仿佛变成了一位从未见过面的贵人。   其二便是李氏与小钱氏。在张清皎采选之前,两人的关系与她说不上亲近,也说不上疏远。李氏曾经满心期盼这位侄女富贵之后,也能提携提携嫡亲的叔父与堂弟。谁知这几年来,张岳与张伦一直待在兴济,没能得到任何好处。她心中不忿,入宫之前还想着要给他们俩求个官职,可如今一见皇后娘娘,便甚么都不敢说了。虽说皇后娘娘一直是笑模样,待他们也很亲切,但她怎么都觉得有些发怵,再也不敢打什么主意了。   小钱氏则对张清皎充满了感激,别的不说,儿子张纯的这桩婚事因何而来,她自是心知肚明。若是没有皇后娘娘,王家能看得上张纯么?张纯能娶得了王太后娘家的嫡孙女么?更不必提,何氏还曾与她暗示,张絮的婚事也不必着急,娘娘自有打算。作为一位母亲,儿女都有了好着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其三便是张清瑜了。自从踏入皇宫,见到与她们相比已然是天上地下的皇后娘娘,她便觉得自己如坠梦中。虽说这些年她早已经接受,当年那位“默默无闻”的从妹已经成为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的事实。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所谓“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究竟是为何意。   衣食住行且不提,仅仅是她的形容气度,便已经分出了高下。对于眼前这位皇后娘娘,她根本提不起任何争强好胜的心思,因为她们相差得实在太多了,一举手一投足皆是实实在在的碾压。岁月让她成为了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官宦内眷,却在对方身上凝聚了所有最为贵重与美好的特质。   恍惚间,她不由得想道:曾经的自己究竟是有多可笑,才满心希望与未来的皇后娘娘分个高下,争夺长辈们的注意与宠爱?   作者有话要说:  _(:3∠)_,我对自己的懒癌已经绝望了   昨天算错了,没能赶上万更的字数,所以今天我就破罐子破摔了。   不过大家放心,我真的会不定时补更哒~   ——————————————————————————————   ps.预告:“修罗场”即将来临? 第296章 家人叙旧   “这些孩子可真是不错, 仅仅只是瞧着便令人觉得欢喜。”张清皎笑道, 命云安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四个檀木盒子, 分别给了他们,“这是姨母给你们的见面礼,拿去顽罢。”孩子们懵懵懂懂地谢了她,便回到自家娘亲身边了。   “娘娘, 怎么不见太子殿下呢?”何氏问,“大家本想着也拜见殿下呢。”   “方才仁和长公主回宫, 我抱着他去了一趟仁寿宫。许是被长辈们逗得累了, 他还没回来呢, 就已经睡着了。”张清皎道, “等下回他醒了, 再抱给诸位长辈看看罢。他啊,可不似哥哥姐姐们那般乖巧,闹腾起来可是无休无止的。”   “哥儿原本便比姑娘闹腾些, 娘娘别看我家哥儿眼下乖巧,那不过是因着怕生而已。若是在自家,他能将家里掀翻了去。”张清璧笑着接道,言谈间极为自然,与往日几乎没有任何分别,“我都有些管不住他了, 见着他就烦恼,见着姐儿才欢喜。”   张清皎含笑望着她,颇为赞许地颔首道:“可不是么?他若稍稍乖巧些, 我便觉得欣慰。他若顽皮起来,我便满心想着,如果能再有个姐儿才好呢。”仔细说来,儿子这年纪便是再闹腾也不过是哭得厉害些而已。等到再大些,说不得便当真闹腾开了,到时候她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大约便是臣当年有了鹤哥儿之后的想法了。”张峦接道,瞥了瞥身边的儿子。无辜被牵连的张鹤龄望向自家爹,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极了。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曾经熊过,可那不是从前么?自从姐姐开始管教他后,他就已经完全不同了。爹怎么能在这么多亲眷面前,揭他过去的疮疤呢?   张延龄低头偷笑,却不料张峦又叹道:“却没料到,后来又有了延哥儿,唉……”   这叹气是甚么意思?怎么轮到他就叹气了?!张延龄赶紧抬起首,对自家爹挤起眼睛来:他可是一直都很“听话”的!上头压着爹爹、姐姐和大哥三座大山呢,他还敢折腾么?就算偶尔折腾折腾,也都无伤大雅啊!   张家众人无不笑了起来,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张鹤龄与张延龄也知道,自家爹并不是当真“指责”他们,不过是想借着调侃他们二人缓和眼下略有些紧张的气氛罢了。君不见,方才还只能僵硬地陪着笑的家人们,可不是都舒了口气么?   “这么些年不见,诸位过得还好么?最近都在忙些甚么?”张清皎笑问。   “民妇过得很好。”何氏与张峦自不必多说,接下来按照辈分,理应是钱氏先答话,“母亲入京之后,民妇便接过了家中的经济庶务。每日忙碌着,也算是体会到了母亲往日的辛劳。不过,忙碌归忙碌,便是累了些,心里也觉得很满足。”   可不是满足么?何氏进京了,她的儿子成为了张氏宗子,她也终于成为了当家作主的掌家娘子,在族中的地位日渐上升。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默默地随在婆母身边的寡妇,再也不必事事听从婆母的吩咐,自是无比畅快。   何氏以眼角余光瞥了瞥她,心中暗暗摇首。唉,儿媳妇到底还是眼皮子有些浅,眼里只盯着兴济那一亩三分地。殊不知,有皇后娘娘在,张家的未来必定在京城。京城里商机处处,若想仔细经营,便是随便拔根寒毛,也比兴济那些产业强上许多。   不过,如此倒也好。智慧有限,野心也有限,便不会闹出甚么事来。若非笃定钱氏是这样的性子,她也不会将兴济的那些事都交给了她,独自带着曾孙与曾孙女来到京城。与兴济相比,毫无疑问,京城更需要她,也更适合她坐镇。   李氏赶紧道:“民妇也过得不错,与以前娘娘在的时候没甚么分别……就是……”她仗着此时气氛不错,咬咬牙,壮着胆子道,“就是相公和伦哥儿平日都无所事事,民妇总想着,若他们能有个差使做做也好。伦哥儿也该相看起亲事了,如果连个差使也没有,哪有好人家看得上他啊!”   张岱和张伦都没料到她竟然会在皇后娘娘眼前提起这种事,禁不住急了。可在娘娘面前又不能失礼,于是张岱只得吹胡子瞪眼睛地给李氏使眼色,张伦也皱着眉头连连摇头。父子俩既难堪又心虚,不经意间遇见张峦父子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涨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看。   “这倒也是,伦哥儿早便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倒是我疏忽了。”张清皎一向知晓李氏的性情,自然不会觉得她太过唐突。况且,张岱与张伦父子俩一直游手好闲的也不合适,确实该寻个差使做做。只是,两人文不成武不就,即使想安排好差使也难。   思索片刻后,她对张峦道:“爹爹,不如这一回,叔父叔母和伦哥儿便在京中安顿下来罢。先适应一段时日,然后爹爹想法子给叔父和伦哥儿安排些差使。我得空也想想,试试能不能向万岁爷求两个虚衔。唯有如此,伦哥儿才能说着好亲事。”   张峦哪里舍得女儿为难,瞪了一眼闲散惯了的弟弟与侄儿:“娘娘放心,臣必定会好好安排此事。至于虚衔之事,再议罢。总不能因着此事破了例,倒教万岁爷以为咱们家的人都一心求官呢。”   李氏确实有求官之意,可此时哪敢再说甚么?若大伯能给张岱父子俩安排个好差使,她便已经满足了。更不必提皇后娘娘也有关照他们的意思,还想着给儿子说亲。指不定,伦哥儿未来的媳妇儿出身也不会比纯哥儿媳妇差呢?   李氏所提之事暂时解决了,小钱氏赶紧给张忱使了个眼色。张忱遂道:“娘娘,草民承继宗子后,族中也都一切安宁。祖父立下的家规与族规深入人心,无论是家人或是族人都按照规矩来行事,举止与往年相比越发有度了。且咱们的族学也越办越好了,从京城延请了两位好先生,族人子弟都在里头勤奋读书,指不定再过两三年便能出秀才、举人了。”   “如此甚好。”张清皎笑着点头道,“有劳从兄了。这次从兄回兴济后,我会命宫人送些笔墨纸砚给族学,也算是嘉奖那些勤学之辈。另准备数百册书,放在族学书房中,供好学者随时翻阅。”   “草民替他们谢过娘娘的恩典。”   而后便是沈禄与张氏,他们夫妇平日时常进宫,与张峦也走得极近,自是没有甚么新鲜事可说的。张氏如今最关心的便是沈峘的亲事,无奈沈峘坚持必须中了秀才之后才说亲,她也只得先相看着。   “听说表弟的功课极为出色,在书院中亦属上乘,姑母很不必担忧。指不定明年他便能下场通过童生试了。”张清皎又望向张鹤龄,“鹤哥儿也常说,他明年定要下场一试。你们兄弟俩正好可时常一起读书,互通有无。”   沈峘与张鹤龄皆应是。他们表兄弟二人年幼的时候并不亲近,如今长大了倒是走得近些。不过,与张鹤龄多思的性格相比,沈峘性子更纯直一些,却也不乏看人的眼光。张鹤龄总觉得张伦太蛮横、张纯太不知世事、张延龄年纪太小,兄弟们之中,也唯有沈峘能说几句话。   “回娘娘,民妇过得也不错。”张清瑜定了定神,微笑着回道,“公公在山东任上已经有三四年了,听说下一任仿佛便要回京了。这回我们回京,公公与婆母还提起来,说是让我们早些在京中安置。若能在京中落脚,日后指不定就能时常入宫觐见娘娘了。”口中虽是这样说,但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婆母不动声色给她施加的压力,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若非她是皇后娘娘的从姐,恐怕相公早就不知已经纳了几房妾室了。   “在京中定居是件好事,总比一直随任迁转更强些。”张清皎道,“爹爹既然在给纯哥儿相看宅子,不如一并给清瑜姐姐也看看。若能买在一处,离大宅近些,平日也能照料着些。我看清瑜姐姐的脸色似是不太好,指不定是有些水土不服?”   张清瑜怔了怔,抚了抚自己的脸,刚要张口说并没有,就听她笑道:“不妨事。这两日我便派一位宫医去给你们都把一把脉,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张清瑜呆住了,张清璧轻轻推了推她,她才反应过来,赶紧行礼谢恩。张清璧眼中带着感激看向张清皎,却见她弯起唇角笑了笑,似是并不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若非张清璧曾提起过张清瑜在子嗣上吃了不少亏,又见她的脸色确实因忧思过重而有些不好,她也不会派宫医给她瞧瞧。都是自家姊妹,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她早已几乎忘得干干净净了。而今伸出援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清璧妹妹呢?”   “回娘娘,民妇过得很安宁。”张清璧瞥了瞥低垂着眼的孙伯坚,笑容更为灿烂,“公公婆母待我便如同嫡亲女儿一般,兄嫂也都和蔼近人,相公虽平日里忙着读书,却也时时照顾我,一儿一女也凑了个好字……这样的日子,简直舒心极了。”   “我便知道,让你说起来,必定样样都是好的。你可别报喜不报忧啊。”张清皎道。   “怎么会呢?”张清璧道,“在娘娘面前,我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   “这倒是。”张清皎笑道,“对你,我一向是最为放心的。”   家人说了小半日话,见时候不早了,张峦与何氏遂提出告退。张清皎亲自扶着何氏走出坤宁宫,张清璧也赶紧过来扶着。就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低声道:“娘娘,民妇有事禀报,可否请娘娘拨冗一听?”   张清皎眸光微动,瞬间心头便掠过了许多猜测。片刻之间她便做出了决定,吩咐旁边的沈尚仪道:“伯祖母年纪大了,各位长辈想必也都有些累了,便给她们都备上暖轿罢。许久不曾相见,我也亲自送一送她们。”说着,她便与何氏、张清璧上了一顶暖轿。 第297章 旧事重提   “娘娘……民妇失礼了。”张清璧谨慎地左右看了看, 俯身过来, 耳语道, “民妇近日听家仆提起,刘家仆婢正悄悄以重金贿赂孙家与咱们张家的族人仆从,目的便是打听当年定亲一事。虽然不知为何时隔多年,他们家又想起来查探这件事, 但民妇想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不得他们受人指使, 会对娘娘不利。”   张清皎心头轻轻一跳, 眉头微蹙:“刘家?莫不是当年那位刘娘子的娘家, 刘县丞家?”她记得很清楚, 选太子妃的时候,刘娘子还试图用定亲这件事威胁她。但阴差阳错,她并没有机会说出口, 而她反倒是因祸得福。那时候她便怀疑,刘家当时应该确实听到一些风声,可到底没有确实的证据,所以刘娘子才选择在最后关头胁迫她。若当真有证据,只要向锦衣卫与东厂揭发,那她便极有可能做不成太子妃了。   “就是那刘县丞家。”张清璧道, “民妇发现此事后,心里一直很担忧。正好纯哥儿即将成婚的消息传来,民妇便想着一定要来京城, 亲自将这件事禀告娘娘。娘娘,尽管孙家和张家的家规都很严格,族人与仆婢等闲不会背主,但凡事总有万一……”   “是啊,人心难测。”何氏接道,“刘家舍出了重金,指不定就有人因为贪心便胡言乱语。民妇很担心,此事会被有心人利用,于娘娘的名声不利。”   张清皎眯了眯眼:“这件事颇有些蹊跷。当年为了太子妃之位相争时,刘家只是派人四处打听,私底下传播流言,并未舍出重金贿赂——或者说,区区一个县丞之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财来贿赂孙家与张家的人。为何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他们还惦记着此事,而且反倒是能够拿出钱来了?”   “娘娘明鉴,刘家重新查探旧事,其中必有缘故。或许,想对娘娘不利的并非刘家,而是有幕后指使。”张清璧道,“否则,刘家怎会变得如此豪富大方,而且丝毫不惧怕娘娘得知此事后的反击呢?”   “是啊,区区一个县丞之家,哪里来的胆子与一国皇后过不去?”张清皎道,“伯祖母,清璧妹妹,你们可知,刘家这些年过得如何?刘娘子后来嫁了何人?刘县丞眼下还在不在兴济县?是否跟着清瑜姐姐的公公赴任了?还是已经迁转他处?”   张清璧想了想,道:“记得姐姐与民妇提过,刘娘子落选后,受到了宫中教养女官的惩罚。因此,她的名声并不似其他经历过采选的姑娘那般好。回到兴济之后,刘县丞好不容易才替她找了户祖上曾出过进士的人家结亲,但她的夫君是个病秧子,似乎过得并不好。”   “一两年后,她的夫君便病逝了,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夫家都说她克夫,就将她赶回了娘家。正好那时候姐姐的公公要迁转往山东,并不想让刘家也跟着同去。刘县丞只能自寻出路,后来似乎去了别处……好像是南方?”   “南方?”张清皎不期然便想起了江西宁藩。但仔细想想,这怎么可能呢?先前造谣太子的出身,才算是叛贼用的招数。万一日后真举兵反叛,也能以此为借口,动摇东宫继承皇位的正统性。可眼下这算什么?在帝后之间挑拨离间?给皇后泼脏水?使内宫不再安稳?这简直就是内宅争斗的路数啊,格局实在是太小了些。   “是钟陵县丞。”何氏道,“民妇记得很清楚,刘家人离开的时候,说的便是去钟陵县就任。他家有故旧曾腆着脸来咱们张家赴宴,谈天时提起来的,应该不会有错。钟陵,钟陵是哪儿的来着?”   张清皎淡淡地道:“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南昌府,钟陵县。”提起钟陵县,便不得不提起宁藩一系封在此处的钟陵郡王朱觐锥。他是宁靖王朱奠培的第三子,据说醉心人物画,尤为擅长绘仕女图。   刘家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不是钟陵郡王?虽然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只是猜测,可若与此前那件事联系起来,这钟陵郡王却是有极大的嫌疑。此外,若是钟陵郡王确有谋逆之举,是他一人之意,还是整个宁藩之意?   思绪纷纷之间,张清皎不自禁地又想到:这件事明摆着是冲着她来的,那她又该如何化解呢?如此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计,她自然绝不能如敌人之意,与朱祐樘生出甚么间隙来。以他们之间的感情,朱祐樘当然只会相信她,而不是外头流传的谣言。只要她矢口否认,咬定这都是刘家为了报复捏造出来的,他必定毫无怀疑。   可是,这般“善意”的隐瞒,当真合适么?   他对她一片赤诚,可她呢?她有那么多秘密不能与他直言,难道连这件事也不能坦诚以对?难道她不相信以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对此事只会一笑置之?她对于他的信任,竟是薄弱如斯么?   正当她在心中质问自己的时候,暖轿落了下来,便听肖尚宫道:“娘娘,已经快到西华门了。”宫中的暖轿,自然不能轻易抬出宫去。便是想以暖轿送张家人回府,她这位皇后娘娘也不可能跟着同去。   张清皎回过神来,低低地对何氏与张清璧道:“伯祖母、清璧妹妹,尽管放心罢。此事我已经有对策了,这两日我便会让万岁爷派出锦衣卫,调查刘家背后究竟以谁作为依仗。你们不必替我忧心,心里只需挂念着纯哥儿的婚事即可。”   何氏与张清璧这才松了口气,连连颔首:“也请娘娘放心,此事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这件事,只需她们知道就足矣。张清璧察觉后,也只告诉了何氏,连钱氏、张清瑜面前都不曾提起过。   张清皎含笑朝着她们轻轻点头,往轿帘处伸出纤纤玉手,立在轿外的沈尚仪立即扶住了她。待她出轿后,便令暖轿直接将张家内眷送回府。男人们则照旧步行走出西华门,在西华门外骑马或乘清油马车回府。   她目送着他们离去,目光中隐约带着些许忧色。肖尚宫和沈尚仪察觉后,对视了一眼,依旧保持沉默,并未多问。便是她们忠心耿耿,一心想为娘娘分忧,也须得敏锐地分辨时机。娘娘不需要她们分忧的时候,便不该烦扰;等到娘娘需要她们的时候,再竭尽全力也不迟。   ************   张家众人回府后,便各自回房歇息了。寿宁伯府是三路五进的大宅邸,即便所有亲眷都来借住,也依旧是绰绰有余。这回张纯成婚,婚房设在左路第二进,前来庆贺的亲眷们便被何氏安排在右路居住。   右路第一进是书房与客院,第二进住着张岱、李氏与张伦一家,第三进住着钱氏、张忱、小钱氏和张絮,第四进住着张清瑜一家,张清璧主动住在了第五进的花园中。她与孙伯坚辞别长辈后,便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花园一侧的楼阁内。   因孩子们都年幼,折腾了一整日,均已有些昏昏欲睡了,两人便亲自将他们安顿睡下了,这才回到卧房中稍事歇息。孙伯坚示意服侍的婢女们都退下,倒了两杯茶,轻轻地将其中一杯茶推到了妻子跟前:“如何?与皇后娘娘禀报了么?”   “已经禀报了,娘娘似乎胸有成竹,应该已有对策。”张清璧道,啜了一口茶,“亏得你的小厮及时发现了此事,不然,若是等流言传入京城,娘娘恐怕便危险了。也不知那刘家的幕后主使究竟图的是甚么。”   “他们所图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娘娘被他们陷害。”孙伯坚淡淡地道,随手又从果盘中取出一碟樱桃,放在妻子面前。   张清璧有些惊喜:“咦,京中这么早便有樱桃了?究竟甜不甜?给姐儿和哥儿都留一些罢。”   “你不是喜欢樱桃么?就这么一小碟,何必再分给他们?”孙伯坚摇首而笑,“放心罢,再过些时日便处处都能买到樱桃了,再给他们尝尝也不迟。”   听了他的话,张清璧目光微动,垂下眸来:“今日见到了皇后娘娘……你可觉得放心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心底深处依然还有从姐的影子。但她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因为就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或许连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她和孩子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记已经越来越深刻了。迟早有一日,从姐那淡淡的影子会彻底从他心中消失。   “确实放心了。”孙伯坚微微一笑,道,“原本以为宫中生活必定会很艰难,我们在兴济听见的消息也未必是真的。不过,如今见娘娘气色极佳、神态雍容,便可知万岁爷确实与娘娘伉俪情深。”准确地说,见到皇后娘娘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她过得很幸福。由此可见,采选太子妃确实是属于她的命运,万岁爷与她也确实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第298章 主动坦白   回到坤宁宫后, 张清皎坐在婴儿房内, 怔怔地想了许久。小家伙在地衣(地毯)上自娱自乐地翻滚, 咯咯咯地笑着。不过,不久他便发现,自家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于是不甘寂寞地努力翻滚过来, 挥着小肥爪子咿咿呀呀。   张清皎将他抱起来,心不在焉地拍着他的背。小家伙许是累了, 哼哼了一会儿便睡着了。张清皎便一直抱着他, 直到背后传来朱祐樘的声音, 才瞬间回过了神。“卿卿, 抱了他这么久不觉得累么?他若是睡熟了, 就将他放到床上去罢。”   “嗯。”双眸微垂,长睫轻轻地抖了抖,张清皎站起身来, 想亲自将小家伙抱到床上去。却不料,她坐得太久了,双腿竟是有些发麻,立起来的那一瞬间,完全维持不住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就在众人都被惊吓住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 朱祐樘疾走而至,伸出手臂将她和孩子都揽进了怀里:“卿卿!”   尽管被紧紧地抱住,但抱着小家伙的张清皎依旧有些惊魂未定。若只是她摔这一跤并不打紧, 然而眼下她还抱着孩子,孩子可经不起磕磕碰碰。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充满了愧疚,暗暗责备自己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分明心中有事一直出神,竟然还想亲自照顾孩子,这分明便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朱祐樘见她蹙起眉搂着孩子不放,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忙宽慰道:“卿卿别多想了,这不是没事么?原本该怪我的,若不是我说将孩子放到床上去,你也不会急着起身。我们都吓着了,他倒是睡得安安稳稳。”   “娘娘将太子殿下交给臣罢,臣抱着太子殿下回床歇息。”肖尚宫赶紧道,“云安,快给娘娘按一按腿,许是腿麻了,所以才站不稳。”   云安应声,上前来搀扶:“万岁爷,娘娘便由奴婢来扶着罢。”   “她如今行走不便,别再走动了,你们赶紧搬张椅子给她坐下。”朱祐樘吩咐道,不放心地在一旁坐下来,注视着云安的一举一动。饶是云安早已经是一位合格的医女,推拿手段都相当出众,在皇帝陛下的目光底下,也依旧觉得略有些紧张。   经过云安兢兢业业的按揉,不久之后,腿上的酸麻便缓解了许多。张清皎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可以停止了,轻声道:“好了,你们都下去罢。”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悄悄对视一眼,想起自张家人离宫后,皇后娘娘的情绪便有些不对劲,不禁微微皱着眉躬身行礼退出去了。   朱祐樘敏锐地察觉自家皇后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得问道:“今日下午,卿卿不是见了家人么?往常见过家人后,卿卿都很高兴,怎么今儿却格外沉郁?莫非是有人不知礼,冒犯了卿卿?”有岳母金氏与沈清的先例在,他对张家亲眷无法完全放心。若不是朝政繁忙,他还想着定要与卿卿一同见一见张家人才好。如此看来,果然不该太放心,果然该早些回坤宁宫才是。   “万岁爷误会了……我所忧虑之事,与家人无关。”张清皎低低道,抬起眸来,定定地凝视着他。   朱祐樘只觉得,这双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涌动着诸般情绪,亦充满了犹疑与不决。他笑着伸手,轻轻地抚平了她眉间淡淡的褶皱,柔声道:“究竟是甚么事困扰着卿卿,不妨与我说一说,我来为卿卿分忧如何?”   张清皎望着他温柔的笑容,心中的为难渐渐烟消云散——   方才的所有犹豫,方才的所有不安,都只因她不够信任他的缘故。她虽然爱他,但心里始终有所保留,且并不似她自以为的那般只保留了一线。所以,她才藏着许多秘密与过去不曾与他坦白。   而今事到临头,她才猛然惊觉,她对他依然还远远不够信任。分明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些年、这么多事,拥有了孩子,她在面临谎言即将被拆破的时候,选择的依旧不是立即坦白,而是犹豫。这令她觉得愧疚,也令她感到不安。因为她一直难以抑制心中的忧虑:万一她坦诚之后,他们之间反倒是起了隔阂,该如何是好?   感情之事并非理性所能左右。或许他明知此事并无大碍,心里却依旧难以忘怀呢?或许他格外在意这种事,反倒是生出了疑心呢?或许……或许……或许……,有太多的或许,有太多的可能,她无法笃定他是会一笑置之,还是心怀芥蒂。   而这些猜测也正意味着,她对两人之间的感情依旧没有足够的信心。她不相信他们无论遇到甚么艰难险阻,也依旧能厮守一生。如今看着他的笑容,她却倏然生出了勇气与决心——他既然能为她打破那么多的“规矩”,她又为何不能试着更信任他一些呢?即使会有芥蒂,她也该想方设法化解,而不是一心想着隐瞒与欺骗才是。   打定主意后,张清皎遂正色端坐,握住了朱祐樘的双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确有一事困扰着我,万岁爷可愿意听一听?”   朱祐樘颔首笑道:“卿卿但说无妨。”   “……若是我曾有一事隐瞒了万岁爷,万岁爷可会恼我?”   “我相信,卿卿之所以会隐瞒此事,其中定然有缘故。如今愿意与我说了,自然是件好事,我又为何会恼你呢?”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神色微松,道:“今日家人入宫,临别之时,从妹清璧告诉了我一件事。万岁爷可记得,当初采选太子妃时,其中有一位与我同乡的刘娘子?采选之时,祖母让我们去偏殿里歇息,暗中派人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刘娘子悄悄对我施压,想胁迫于我,举止都落在了女官眼里,最终落选。”   朱祐樘略加思索,颔首道:“似乎确实有此事。怎么,这件事与刘家有关?”   “有关,也无关。”张清皎摇了摇首,“清璧告诉我,刘家舍出了重金,让仆婢私下悄悄贿赂她的夫家与我们张家的族人和仆从,想打听当年张孙两家定亲之事。而采选的时候,刘娘子威胁我用的便是这件事。”   朱祐樘怔了怔,眉头微皱:“两家定亲之事?卿卿的意思是……”他足够聪敏睿智,自是转瞬间便想到了其中的奥妙。可一时之间,他却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更愿意听自家皇后的解释。   张清皎垂下眼:“万岁爷此刻所想的,便是我要说的。当年,我曾与从妹清璧的夫君订过亲……”话音未落,她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力道太大,甚至让她觉得有些疼痛,可她却丝毫不曾想过挣脱。   “订过亲?那为何——”朱祐樘原以为自己能够冷静地听自家皇后说完,可事实上,在她肯定自己的猜测为真的时候,他的心便完全乱了。甚至于,心情激荡之下,他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为何卿卿要在此时此刻提起此事来?若是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晓,不是更好么?他便不必如此震惊,不必如此情绪复杂了。   “当时两家长辈已经交换了庚帖,也择好了婚期,只等迎亲了。”张清皎轻声道,“可临到婚期之前,他忽然重病不起。婚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遍请名医诊断,他的病情却越来越重,眼看着就熬不过去了。这时候,不知何处隐约传出了流言,说是我命硬克夫。”   “父亲那时正在考秋闱,得知此事后,因关心则乱而落榜。就在这时,京中传出圣旨,说是即将在京畿采选太子妃。父亲立即赶回家中,说服众位长辈,借着采选之事为我洗脱污名。他并没有想过我会被选中成为太子妃,只是想让我暂时避开故乡的人事,等流言平息之后,再说亲事。”   朱祐樘接道:“于是,你们便与孙家解除了婚约?”   “是,那时孙家多少也觉得这桩婚事不合适,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家中长辈们所想的是:若采选结束,孙家公子重病渐愈,婚事自然能继续;若他实在熬不过去了,便给我另寻良缘。但能瞧得出来,孙家应当是不愿意这桩婚事再续的。”张清皎回道,“后来,没想到我被选为了太子妃,而刘家又隐约风闻此事,想坏我的名声。原本便心悦孙家公子的从妹清璧便提出,定亲之事怎么也瞒不过去,不如索性换了她嫁入孙家。最终,与孙家定亲的,便成了清璧妹妹。”   朱祐樘沉默片刻:“卿卿曾经见过此人么?”   “见过,因进香而有过一面之缘。”张清皎答道。   “卿卿曾经想嫁他?”   “……是,那时我对婚姻原本没有甚么期盼,只觉得顺应自然便够了。孙家家风清正,他看着似乎也性格不错,我对这门婚事没有甚么抵触之心。”   “卿卿……曾经中意于他?” 第299章 情深更浓   这句话, 朱祐樘问得格外艰涩, 几乎是断断续续难以成句。然而, 张清皎却答得毫不犹豫:“苍天在上,诸天神佛为证。此生此世,唯一令我动心的便是万岁爷。除了万岁爷之外,我从不曾中意过任何男子。”   朱祐樘终是松了口气, 心头的郁闷与恐慌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来在意的都并不是甚么定亲不定亲这样的小事,而是她的心、她的意、她的情。他情窦初开, 此生只爱这一个女人, 自然也希望她此生亦只有自己。只要想到她或许曾对其他男子有情, 他便觉得心中酸涩难当, 隐有风暴欲起;听到她的否认与表白后, 又瞬间似是从十八层地狱来到了西方极乐世界。   心情如此大起大落,理智如此摇摇欲坠,都只因他对这个女人情根深种。他的所有情绪与情感, 无论是喜怒还是哀乐,都因她而生,因她而灭。或许很多人都觉得,被一个女子主宰着所有情感,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实在是太过危险。但唯独他却觉得,只有如此, 他才是有血有肉的,他才能得到完满的生活。   张清皎贴近他,以额头轻轻触碰他的额头:“我从来没有与你说过, 年少时我对婚姻并无期待。姊妹们想着嫁好夫婿,绝大多数时候都会考虑对方的家世、人品与潜力。可我不然,我从最初便对爹爹说——不求其他,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能够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呢?即使年少时情浓,等到红颜老去的时候,也未必能够白头偕老。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看家世、看人品、看潜力,此外还看家风。若对方家中有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规矩,对我而言才算是好人家。”   “与孙家定亲后,我仔细想过未来的生活。无非是手握经济庶务,尽量让自己与家人都能过得舒坦些。如有孩子便好好教养,如没有孩子便给相公纳妾。即使心里并不愿意,但那也是嫡妻的职责,不得不为之。”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桩婚事并非真正的缘分。孙家公子重病后,我曾去寺庙中替他祈福。那时候遇见了崇福寺的主持大师,他告诉我真正的姻缘未至,让我耐心等待。结果……我等来了太子妃采选。”   朱祐樘从未听她提起过这些,听得很是认真。这时候他才察觉自己紧紧握住皇后的手,险些将她的手都捏青了,赶紧松开来仔细瞧:“疼不疼?都怪我方才没能控制住情绪,该不会淤青了罢。卿卿怎么不说呢?”   “不疼。”张清皎微微笑了,“若是淤青了,万岁爷待会儿给我涂些药便是,明天早晨肯定便消了。”从他如今的态度中便可知,她的选择没有错,她的信任没有错,她的依赖没有错,她的爱更没有错。上天何其眷顾,让她在此世遇见了这样一个于她而言几乎是完美无缺的男子?   “原来,崇福寺的主持大师早就预知了我们的姻缘。因此,卿卿才如此信任他?”朱祐樘将她揽进怀中,“他确实是位真正的高人,咱们日后也只管去这些高人所在的寺观里进香打醮便是了。”   “我也从未告诉过卿卿,首度见到你的画像时,便觉得有些面善。你并不是那群女子中容貌最出众的,却不知为何,我在九个人里一眼就找见了你。或许,是因着你外貌温婉清丽,感觉与我记忆中的娘有些相像罢。不过,很快我便知道那都是假象。你会在无人的时候,独自拎着裙角踏雪顽耍,颇有些孩子气,足可见你的性情并非看起来那般温顺。”   “万岁爷是甚么时候瞧见的?在光辉殿的时候?可是,那时万岁爷好似从未关心过光辉殿,怎会瞧见我都做了些甚么?”   “只是看似不关心而已。我偶然发现,在仁寿宫的花园高台上能隐约瞧见光辉殿,去给祖母问安时便渐渐留得久了些。虽然五次中未必有一次能瞧见你,但只要遥遥望向光辉殿,心里就会舒坦许多。”   张清皎禁不住笑出了声:“那万岁爷与我在仁寿宫偶遇的时候,对我冷淡以待,也都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名声?那时候我还在想,太子殿下的性情好似有些疏离——成婚之后我便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有些彻底。”   “成婚之后,我的高兴便再也不需要掩饰了。婚前则不然,须得防备着些。否则,谁知万氏又会怎么欺负你呢?”朱祐樘轻叹道,“与卿卿相处越久,我便越发喜爱卿卿。可惜那时候的我不懂卿卿的心思,不知如何才能解开卿卿的防备,才让我们看似亲密无间,其实却依旧有隔阂。”   “你或许不知道,我被选为太子妃的时候,便彻底放弃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我还想着,要为以后应对无穷无尽的妃嫔做好准备。所以,只有不对万岁爷动心,以后才不会因你移情别恋而伤怀。”张清皎道,“可谁知……到底还是动心了,所以才会百般矛盾,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祐樘垂目凝视着她,唇角微勾:“幸而后来我们解开了所有的误会,才能两厢厮守,恩爱不移。仔细想想,若非卿卿对我足够信任,也不会将这件事坦然告诉我。方才都怪我多想了,卿卿千万别放在心上。”   “定亲之事如此敏感,万岁爷多想也在情理之中。”张清皎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我在出口之前亦是百般犹豫。但无论怎么想,我都不愿意欺瞒于你。纵然你会因此而发怒,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噢?甚么心理准备?”   “使出十八般武艺,好好地哄你呀。每日给你洗手作羹汤,给你做贴身的衣衫,在你跟前伏低做小,轻声细语地重复无数遍‘我钟情的唯有万岁爷’,抱着大哥儿与你一起逗弄他。相信终有一日,你便是有再大的怒火也该消了。”   “唔,这般说来,我倒是错过了不少呢。”   “说得就像是平日里这些我都不曾做过似的。不过,近来洗手作羹汤与做衣衫确实是少了些。等到万寿节的时候,怎么都该给万岁爷一个惊喜才是。”   “那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帝后的私语与低笑声传出来,立在门外的肖尚宫与沈尚仪凝重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不少。尽管方才她们早便退了出来,但皇后娘娘这一下午的异样她们早就看在眼里了,自然知道帝后此时单独相处或许会发生什么事。之前里头的气氛隐约间确实不太一样,令她们无不提起心来,如今总算是能放心了。   两人静候片刻,听着里头笑声不断,肖尚宫不由得挑起眉来,高声道:“万岁爷,娘娘,该用晚膳了罢?”晚膳都已经延迟半个多时辰了,难不成这两位只顾着你侬我侬,竟不觉得腹中饥饿不成?   房中的朱祐樘听了,不由得低声道:“肖尚宫真是每一回都扫咱们的兴。”   “这便是她的职责所在呀。”张清皎轻轻地推了推他,笑着站了起来。朱祐樘担心她再一次腿麻,忙不迭地扶住她:“慢些,别起来得太急。双腿如何?还像之前那般麻么?走起路来可无碍?”   “放心罢,云安都已经替我揉开了。”张清皎道,走到床边细看小家伙。睡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小家伙也许是觉得饿了,朦朦胧胧地张开了眼睛。一见爹和娘都在,他噘着嘴伸出了手,嘴里哼哼起来。   “哼哼甚么呢?这种时候便该唤爹娘才是。”朱祐樘将他抱了起来,一手抱着大胖儿子,一手牵着爱妻,回到了东次间内。尚食已经领着司膳女官摆出了晚膳,里头还有给太子殿下准备的辅食。小家伙看了看放在自己跟前的小木碗,又看了看爹娘跟前琳琅满目的菜品,不由得咿咿呀呀起来。   “哟,你还嫌弃辅食太少了不成?”朱祐樘笑道,“你眼下也只能吃果泥和鸡子羹,乖。等你满周岁之后,这些膳食都会有你的一份,安心罢。”   小家伙自然听不懂他在说甚么,只是对其他香喷喷的膳食感到很好奇罢了。乳母端起木碗,小心翼翼地给他喂食,他挥着肥爪子,总是试图去抓勺子。只可惜如今的他无论是力道还是准确性都不够,挥挥打打的,只会打翻木碗而已。而打翻一个木碗,便有司膳女官奉上一模一样的一份辅食。   用罢晚膳后,帝后二人抱着小家伙出门散步,去慈寿宫和仁寿宫转了转。精力充沛的小家伙被长辈们逗弄得又一次昏昏欲睡,于是赶紧抱回坤宁宫,让他好好安睡。直到他睡下了,这对年轻的父母才又拥有了珍贵的独处机会。   深夜,正当张清皎伏在朱祐樘的怀里,双目似闭非闭的时候,便听身边人道:“卿卿,我想召见那位孙家人……唔,我记得岳父的折子中似乎提过他的名字,叫做‘孙伯坚’,是也不是?”   张清皎瞬间清醒了不少,眨了眨眼:“为何万岁爷想召见他?”   “好奇。”皇帝陛下很坦诚地答道,“我想知道,当初与卿卿订过婚的男子,究竟长甚么模样,是甚么样的人品。此外,他如今不是卿卿的从妹夫么?自家亲戚,也总该见一见面,认一认人罢。”当然,他也想谢一谢他:幸而他重病未娶卿卿,否则他此生便遇不到自己挚爱的女人了。   “……”皇后娘娘顿时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和娘娘都没有说过自己当年的心路历程   眼下也算是彻底坦白了,感情更上一层楼   可喜可贺~ 第300章 召见“旧人”   第二天, 寿宁伯府便接到了皇帝陛下的口谕, 召张家亲眷入宫觐见。张峦颇有些不解, 悄声问前来传口谕的小太监:“昨日臣等已经入宫觐见娘娘,却不知陛下今天命臣等进宫,所为何事?”难不成,是皇后娘娘或者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是惯常跟在何鼎身边的, 对张家的受宠程度自然再清楚不过,满脸都是笑:“万岁爷说, 昨儿一直在乾清宫忙碌, 只有娘娘见着了亲眷, 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所以, 今儿特意宣贵亲入宫, 就是为了认一认娘娘的家人。伯爷尽管放心就是,万岁爷可是特特空出了时间呢。”   张峦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道理。虽说女婿是皇帝陛下, 但这位陛下素来平易近人,心里是真将他当成岳父,也是真心疼爱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爱屋及乌,他对张家所有亲眷自然亦是觉得都是“自家人”,总须得见一见的。   于是,张峦赶紧给小太监塞了个钱袋子:“那臣等可得好生准备, 绝不能在陛下和娘娘面前失礼。劳烦小公公稍等片刻。”小太监当然是赶紧推辞不敢接——如今哪家皇亲国戚都没有张家受宠,他哪敢占张家的便宜?相反,若是有机会倒给张家钱, 与他们拉近关系,他也愿意!   张峦匆匆回到内院,与何氏提起此事。何氏忙不迭地吩咐婢女们准备起来,按品大妆。既然是见皇帝陛下,与见皇后娘娘不同,仪容仪表都绝不能出任何纰漏。“其余人虽然都没有品阶在身,也须得让他们好好拾掇一番。这回,孩子便不必带进宫了。他们年纪太小,容易在御前失礼。”   何氏三两句话安排妥当,不多时丫鬟与管事婆子们便将这话传进了所有人耳中。   张岱一家很是受宠若惊,一家三口都颇有些战战兢兢的。三人都由丫鬟仔细妆扮了许久,才朝着中路内院赶过去。一路上,张岱再三警告李氏:“今儿你可别犯傻,在万岁爷面前讨甚么差使!没得连累娘娘一起丢脸!”   李氏哪敢这么做?昨日在皇后娘娘跟前说出来,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你以为我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么?在万岁爷面前,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妇人说话!你倒是得小心着些,别万岁爷问起话来,连答甚么都不知道!!”   张忱一家子如临大敌,上至钱氏、小钱氏下至张絮都满脸不安之色。唯有张忱和张纯父子倒是平静些。张忱宽慰她们道:“万岁爷不过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才想着见咱们一面罢了,不妨事的。”   “是啊,又不是咱们家犯了甚么错,用得着这么坐立不安的么?”张纯接道,他一向心大,“如果在万岁爷和娘娘面前,你们还是这般模样,那才是失礼呢。安心罢,无论万岁爷问甚么,都不需要咱们回答,自有曾祖母和叔祖父替咱们答。”   张清瑜默默地对镜梳妆,从镜中瞧见她的相公满脸惊喜地在房间里转圈:“这,这可是面圣啊!!连咱爹都因着职卑官低,从来没见过陛下一面!咱们,咱们这就要去觐见圣上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闻言,张清瑜将妆匣关上,淡淡地道:“再天大的荣耀,也是因着皇后娘娘,才教我们都沾了光。若是御前应对,你可小心着些。咱们自己也就罢了,万万不能连累皇后娘娘。”与这个男人过了这么多年,她自然知晓他无论是才能还是性情其实都较为平庸。说是人才出众,这么多年来却依然只是个秀才,不似清璧的夫婿孙伯坚,上次乡试便考中了举人。   但是,平庸也有平庸的好处。公公与婆母不在的时候,她只需稍费些精神,就能拿捏得住他。如此说来,留在京中于她而言确实是件好事。至少在公公迁转回京之前,她无须再看婆母的脸色,自己就能当家作主。就算他们回京了,有皇后娘娘替她撑腰,她也不会过得像以前那般委屈了。   “是啊,若不是有幸娶了娘子,我哪有今天的机会?”男人笑着道,颇有些踌躇满志,“如能得到万岁爷的赏识,日后等为夫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便能一飞冲天了。娘子且稍等几年,为夫一定会让娘子封诰命的!”   这种话,张清瑜已经听过无数遍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随口道:“嗯,我相信相公,一直等着呢。”   另一厢,张清璧梳完妆后,忽然蹙着眉转身道:“相公,我有些担心。是不是因着那件事……万岁爷才突然召见咱们?娘娘昨日虽然说过已有应对之策,但这种事如此敏感,可不是随意就能糊弄过去的。而且,说不得娘娘根本从未想过糊弄,已经对万岁爷和盘托出了。”   “那我是不是该借口说忽然病了,不入宫了?”孙伯坚放下手中的书册,微微一笑,“安心罢,咱们昨天不都确认过了,万岁爷与娘娘伉俪情深么?娘娘既然过得那般幸福,即使是向万岁爷坦白,应当也无妨。”   “正因为伉俪情深,所以才更在意这种事啊!”张清璧道,“依我看,万岁爷想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若是……若是君王雷霆一怒,你会落得甚么下场……我忽然有些不敢想了。不,不,万岁爷性情仁善,人人称颂,应当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再怎么和善的男人,遇到这种事也不可能仁善得起来啊……”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这种事’是甚么?不过是曾经订过亲罢了,在民间并不罕见,也没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孙伯坚道,“再者,我如今是你的夫婿,算是万岁爷的连襟。便是万岁爷一时间恼怒,冷静下来之后也不会再多想的。”   “但愿如此。”张清璧忧心忡忡地道。她当年得知从姐与孙伯坚定亲的时候,几乎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将心比心,她能够理解钟情于一人,却险些失去他的痛苦。万岁爷虽是男子,却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个消息。毕竟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而不是假造的谣言。   ************   不久之后,朱祐樘如愿在坤宁宫见到了张家所有的亲眷。张清皎陪着他坐在明间内,怀里抱着因着腰腿有劲儿,可劲儿地想站起来蹦跶的朱厚照。当张家亲眷陆陆续续进来后,小家伙见是一群陌生脸孔,忙伸着小脑袋去看。   “瞧瞧他,真是一点也不怕生。”朱祐樘笑道,“来,别在你娘怀里闹了,到爹爹这儿来。”小家伙的力气越发大了,挥挥打打的都格外疼,他每每看见他在自家皇后怀里不安生,都难免心疼皇后。   “万岁爷不是还得问话么?”张清皎让宫人拿了围栏床过来,“他要是闹起来,可不管会不会失礼。还是让他待在这里头罢,怎么折腾都无妨。”说着,她便将沉甸甸的儿子放到床上。小家伙翻了个身,抓着围栏,歪着脑袋打量张家众人。   “臣(草民)参见万岁爷,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张家亲眷们纷纷跪下行礼。   “都起来罢,看座。”朱祐樘温声道,目光扫了一眼所有人,随即便落在了男子一列末端的两个年轻人身上。凭直觉,他认出了孙伯坚:前头的年轻人难掩激动与惊喜之色,眼里浮动着功利心,显然不可能是自家皇后能看得上眼的;后头的年轻人举止从容淡定,文质彬彬,进退有度,确实非同一般。   “今日将你们召进宫来,其实只为了能认一认人。朕与皇后成婚多年,却始终无缘与皇后的所有亲眷会面。而今有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否则,都是自家亲戚,却见面不相识,岂不是成了笑话。”朱祐樘说着,从张峦又望向张鹤龄兄弟。   “岳父与鹤哥儿、延哥儿便不必说了,何夫人朕也曾见过。沈家,朕亦颇为熟悉。”沈家他当然熟悉,沈禄、张氏、沈洛以及沈峘他都见过,更不必提还有一个坏事的沈清了。因着张清皎与张氏亲厚,他还曾想过给沈禄赐官,却被张清皎无情地拒绝了,说是尚不到时候。他只得勉强按捺住赏赐的念头,一心等着自家皇后所言的“时候”到来。   “不若,从这边几位开始罢。卿卿,他们是?”朱祐樘的视线落在了张岱等人身上。   “这一位是臣妾……”张清皎顿了顿,感觉到他的眼角余光瞥了过来,心里不由得无奈地笑了,“这一位是我的叔父,名讳为张岱;那一位是我的从兄,名讳为张忱。从兄后便是姑父,名讳沈禄,万岁爷也知道。而后便是从姐与从妹的两位夫婿了。”   “原来如此。”皇帝陛下点点头,很满意皇后娘娘配合他改了自称。都是自家人,用什么尊称、谦称呢?称“我”,不是显得彼此之间更亲近些么?   张岱、张忱两家,一家是自家皇后的嫡亲叔父,一家是皇后娘家的宗子,地位自然颇为重要。朱祐樘和颜悦色地问张岱,平日里都在忙些甚么。张岱不敢答他一直游手好闲,只能说在家中帮忙。   “大家大族,打理族中事务确实很不容易,需要人手帮忙。”朱祐樘道。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听着,娘子与我最亲近啦~ 第301章 不娶之恩   “说来, 张氏有多少族人来着?”朱祐樘又问。   张忱答道:“回禀陛下, 张氏约有三百余族人, 六十来户人家。”当年张家是举族迁入兴济的,经过这么多年的繁衍生息,自然越发枝繁叶茂了。在兴济县内,张家也算是人口数得上的大户人家了。   “虽远不及朕的族人多, 却也很是不少了。平日里打理族中的事务确实不容易罢,曾听皇后提起来, 你为了履行宗子的职责, 索性便放弃了学业?可曾想过, 就此放弃学业并不值得, 倒不如好好进学, 说不得日后就能光宗耀祖?”   “回禀陛下,草民之所以放弃学业专注族务,其实泰半是因草民的资质不佳之故。秋闱对草民而言已然很是艰难, 更不必说春闱了。再者,祖父逝世后,族中的事总须得有人担起来。教化与约束族人亦甚为重要,身为宗子,绝不能推卸责任或者玩忽职守。”   “这话确实在理。”朱祐樘颔首,“那你又是如何教化与约束族人的?”   张忱悄悄地抬眼看了看张清皎:“当年娘娘成婚在即的时候, 便力劝祖父立下族规与家规。祖父按照娘娘的意思,给族人立了规矩,并专设祭田用于宗祠祭祀与族学所用。叔父与姑父也特意从京中延请了学识不错的先生去族学授业, 娘娘亦时不时地便赏赐优秀学子,充实族学的书馆。再过两年,族学的学子便打算下场考童生试了。不出意外,至少会有一两名能中秀才。”   “此外,族中还专设了女学馆,同样请了女先生好生教养族中的姑娘。娘娘给女学定了规制,唯有品性与学业皆出众的姑娘才能结业说亲。娘娘还打算定时派遣宫中女官,考察姑娘们的学业。”   “原来是卿卿想得周到。”朱祐樘笑道,“卿卿对教化之事确实格外在意,不仅专设了公主私塾,还亲自将朕的妹妹们带在身边教养。有卿卿在,朕只需专注前朝之事便足够了,根本不必为后宫费心,实乃朕的贤内助啊。”   听他夸奖皇后,张家人自然都觉得欢喜。唯有张清皎,怎么都觉得他虽夸得真情实感,但多少有些别扭之处。平日他也时常夸她,亦不吝啬在张峦等人面前赞她的诸般好处,可今天总觉得,与平常相比似有些微妙的不同。   朱祐樘又问沈禄:“明年可打算下场春闱,有几分把握?”   沈禄苦笑不已:“草民能力有限,正寻思着是不是该找其他的出路了。”考中进士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蹉跎了这么些年,实在是有些熬不下去了。虽说这世上少年进士如凤毛麟角,还是白发老进士多些。可若是等到五六十岁才中进士,又没有太出众的才能,顶多也只能做个县令罢了,哪里还有继续升迁的余地与时间呢?   朱祐樘以眼角余光瞥了瞥张清皎,笑道:“既如此,朕便与皇后商量商量,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职缺罢。”在他看来,经过之前沈清那件事便能瞧得出来,沈禄至少是颇有决断之人,才能应当算是中上水准。这样的人才,即使是举人,也足够谋取官职了。说不得他在任上做得不错,还能顺顺当当地升迁呢。   闻言,沈禄、张氏等都无比惊喜,忙不迭地跪下谢恩。朱祐樘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再度瞧了瞧身边的皇后。在一众亲眷面前,张清皎自然不可能婉拒他的好意,只得微微一笑:“那我便替姑父姑母多谢万岁爷的隆恩了。”   朱祐樘清咳一声,又问了张清瑜的夫婿几句话,觉得此人才能品性都极为一般,便转向了孙伯坚。没有几个人知晓,他召张家人入宫,多半便是为了这一刻:“听说,你在上回乡试里中了举人?观你的年纪,也算是极为年轻的举人了。”   “草民其实资质平平,不过是侥幸罢了。”孙伯坚行礼道,“之后的春闱便落了榜,仔细品读了他人的答卷,令草民发觉了自己的诸多不足之处。因此,草民便想着,须得先沉下心来好好学几年,才能再赴春闱。”   “知不足而后改正,是为大善。从此处而言,你已经比许多人都高一筹了。”朱祐樘道,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位孙氏子的心性确实极为不错。而且这么年轻便是举人,日后若能中进士,必定是一位能够重用的良臣。   一时间,诸般微妙的心情涌上了皇帝陛下的心头。一方面,他觉得自家娘子的眼光确实不错,张家长辈们选女婿也很是用心;另一方面,他又难免酸涩地想,当年若有万一,娘子嫁给了此人,说不得也能过得不错。   当然,皇帝陛下很是自信,无论娘子嫁给谁,都绝不会比嫁给他更幸福。他会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交给她,无论是爱宠、信任、尊重还是权力。只要自家皇后愿意,他希望她不仅仅是他的贤内助,更能尽情发挥自己的才智辅佐于他。   别人能给的,他都能给;别人不能给的,他也能给。他们将是独一无二的贤伉俪,无论是此时还是日后,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会成为千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佳话。不仅仅是此世,他还想要皇后的来世,想要她的生生世世,相信她亦是如此。   想到此,见到“情敌”那一刹那所生出的微妙情绪已然无影无踪。皇帝陛下心里反倒是想道:如我和卿卿这样的夫妇,这世间能有几对呢?见我们如此恩爱不疑,旁人艳羡我们还来不及呢,称颂我们还来不及呢!   于是,皇帝陛下勾起唇角道:“既然你想潜心向学,不如留在京中?据朕所知,无论是兴济或是河间府,应该都没有太好的书院罢。京中倒是名师众多,沈峘和张纯就读的书院便极为不错。若是你有意,也可进国子监读书。”   孙伯坚有些惊讶,迟疑片刻才回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草民还须得与家人好生商量,才能决定是否留在京中求学。”他还以为他听错了,皇帝陛下的意思莫非是:只要他愿意,就能安排他进国子监?!   张清璧也微微张大了双眸,禁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看张清皎。这……虽然与姑父相比,安排进国子监也算不上太大的恩宠。可是,若是她的感觉没有错,皇帝陛下对夫君的态度明显有些微妙,显然是知道了定亲的事。天下间真有如此宽容大度的男子么?而且还是能够生杀予夺的皇帝陛下!!   张清皎眼眸微转,示意她安心即可:“万岁爷的恩情,我先替从妹和从妹夫心领了。他们二人尚且年轻,来京中求学这样的大事,还是须得问过长辈后再做决定。”说着,她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觉得万岁爷所言极是。既是想求学,自然须得拜在最好的先生门下,方不至于荒废数年时光。你们回去后便好好考虑考虑罢,甚么时候想通了,便告诉爹爹或者鹤哥儿、延哥儿即可。”   “草民叩谢陛下与娘娘隆恩。”孙伯坚与张清璧立即跪下谢恩。   因着心情不错,朱祐樘又做主留张家在宫中用了午膳,这才放了他们回府。他心满意足地去了乾清宫处理政务,下午回坤宁宫后,便对张清皎道:“我方才仔细想过了,可给沈姑父安排通政司经历之职。”   “不知这通政司经历,是何品阶?”张清皎蹙眉问,“姑父初入官场,不适合太高的职缺。依我看,比照县丞的八品就已经足够了。”当年她听说沈洛的公公以举人之身谋得县丞的职缺,已经是很不错的出路了。所以,沈禄也可从八品开始封赏。   “这怎么能成?县丞算是实缺,而通政司经历是清水衙门的小官,二者不可以同品阶来比较。七品的通政司经历,方能与八品的县丞相比。”朱祐樘道,“其实,通政司经历最高者可升为从五品。不过,仔细想想,卿卿你绝不会答应,因此我才退而求其次。”   张清皎眯了眯眼:“万岁爷的意思是,封七品的通政司经历?哼,你可别诓我,虽说是清水衙门,但这可是京官。京官比外官至少高一个品级,外官调任京官,即使是同一品级都已经是升迁而非平调了。”   “……那是指实缺。”皇帝陛下有些心虚,但面上依旧是无比认真,“我诓你做甚么?通政司并无实权,便是外官想调任京官,也只想调到六部或督察院、大理寺等地,没有人想去通政司。”   “真的?”   “真的。”唉,想给卿卿的家人封个官职可真艰难啊,还得与卿卿斗智斗勇。   “好罢。”张清皎确实不曾听过通政司这个衙门,正七品也并没有突破她的心理预期,于是便接受了。只是,她对于皇帝陛下对孙伯坚的优待同样有些疑惑:“万岁爷真要将孙伯坚安排进国子监么?”   “他品性不错,才能亦属中上。若有名师指导,指不定打磨几年就能中进士了。到时候,我又得到一位不错的良臣,何乐而不为呢?”朱祐樘微微笑道,不经意间,顺口又道,“再说了,我还得谢过他的不娶之恩呢。若非他当年重病,我也遇不上卿卿,无法与卿卿成就如此美好的姻缘啊。”   这话听起来,确实逻辑自恰——张清皎再度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_^,看,我之所以和卿卿过得这么美满幸福,还得谢你当初的不娶之恩啊。   孙伯坚:= =……   张清璧:→ →   张清皎:╮(╯▽╰)╭ 第302章 御马监事   虽说朱祐樘已经确定要给沈禄通政司经历一职,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会直接下圣旨封赏。文官毕竟不同于武官, 不经过科举与吏部铨选而任官者, 通常被视为来路不正——犹如先帝时期盛行的传奉官之流,在官场中必定处处遭人轻视。   因此,为了沈禄未来的官途着想,朱祐樘便让他先参加吏部铨选。而他私下与新任吏部尚书尹旻提一句, 只要沈禄才能不错,铨选的结果过得去, 便给他授正七品通政司经历。横竖这也不过是个清水衙门的职缺, 并非实权部门, 又是职卑位低的小吏, 不妨事。   长袖善舞的尹旻与性情耿直的王恕不同, 绝不会因着这点小事与他这位皇帝陛下过不去。如果换了是王恕,大概只会顶回来:这沈禄若有才能,通过吏部铨选必定能授官, 又何必劳动陛下特意与老臣提起此事呢?   果然,朱祐樘与尹旻提起这件事后,性子圆融的尹旻笑道:“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陛下放心,只要沈禄铨选的结果尚可,老臣便给他授通政司经历。若是他铨选结果优异,也可进入六部或者外放。在老臣看来, 他也不算是正经的外戚。只要才能出众,那便能为朝廷、为陛下尽忠,自然该放在最适合的位置上。”   朱祐樘摇首道:“尹爱卿能够冷静客观地看待此事, 其他人却未必能如此。无论沈禄才能如何,这回铨选,还是暂且让他任闲职较为合适。如考计出众,再给他迁转入六部或者其他衙门亦不迟。否则,人言可畏,朕与皇后以及张家、沈家都不想承担莫须有的指责。”   “老臣明白了。陛下与娘娘睿智通达,老臣甚为感佩。”尹旻道。其实在成化朝时,他与那时尚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并不相熟。当年被迫辞官,他曾以为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却不料,时隔数年,皇帝陛下依然记得他,竟将他召了回来,依旧重用于他。   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对皇帝陛下以及后宫那位皇后娘娘的好奇。陛下究竟是甚么样的性情?除去人人称颂的仁善之外,他必定还是果决聪慧的,否则这几年朝堂上下不会焕然一新。而最令人称道的,便是他对皇后娘娘的一心一意了。这样的深情,连民间男子都未必能做得到,但他却言行一致,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当属异类了。   那皇后娘娘又是一位甚么样的女子呢?贤后?从皇帝陛下对她的尊重、宠爱与夸赞中,从各种带着她的痕迹的大事中,确实能推断,这也是一位善良敏锐且拥有大智慧的女子。她所行的那些事,已经足够称得上贤德之后了。   不过,帝后二人尚且年轻,谁也不知他们日后将会如何,更不知他们还会做出甚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尹旻觉得,或许自己也该派人适当接触接触低调的张家了。从张家人的言行举止之中,自然可窥得皇后娘娘的行事之风。   ************   同一时刻,皇后娘娘正在坤宁宫书房里,亲自将一张巨大的空白宣纸铺在地上。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跪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仙游长公主挽着袖子磨墨,周真和王筠一个碾碎朱砂一个碾碎石青。沈尚仪守在书房门口,肖尚宫守在婴儿房门口,戴义立在书案边,云安则拿着笔架。   “娘娘,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来了。”听得外头的禀报声,沈尚仪道。   “让他进来罢,就等着他了。”张清皎道,瞧了瞧仙游长公主等人磨的墨,“好了,你们三个也辛苦了,都坐下罢。若是不习惯蒲团,便让云安搬几个矮墩过来。”仙游长公主等人都是熟知礼仪的贵女,自然多少也练习过跪坐,都摇摇首,径直坐了下来。   这时候,王献躬身进来了,行礼道:“奴婢王献,见过皇后娘娘与诸位长公主殿下。”他是首度参与坤宁宫议事,尚是头一回见到眼下这种场景,竟觉得颇有几分紧张,仿佛正在谋划甚么大事似的。   “来,你过来,立在云安旁边。”张清皎道,环视众人,“大家应当也知道,数月之前,万岁爷便已经将御马监交给我打理。不过,这段时日我都忙着照顾大哥儿,无暇分神。仁和也忙着婚嫁,大家都没有余裕。最近,我怎么都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便将大家都召集起来,好好地商议商议此事。”   “说是商议,但嫂嫂应当已经有些想法了罢。”仁和长公主笑道,“不然,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召集我们。其实不必商议,嫂嫂但说无妨。只要是嫂嫂想做的事,我们都会尽全力辅佐嫂嫂完成!”   “姐姐说得很是,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接道,互相对视一眼,“之前我们能力不足,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嫂嫂带着仁和姐姐忙碌。如今我们已经将该学的都学完了,想必也能帮得上嫂嫂的忙了。”   “请娘娘也让我们参与其中!”周真和王筠亦道,“虽然在娘娘身边的时日尚短,却也收获良多。即使我们能力有限,也想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也要帮忙!”仙游长公主年纪最幼,见姐姐们都争先恐后的,自是也不肯落于人后,“只要是我能做的,嫂嫂尽管吩咐我!”   见状,张清皎不禁笑了:“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若非想集思广益,让你们都来襄助,我也不会特地将你们都召集过来了。御马监之事是大事,一时间我一人也理不清楚。唯有你们都来帮忙,才有可能完善我的想法,最终将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都变成现实。”   “你们也很不必妄自菲薄。如同万岁爷有内阁、司礼监一般,你们便是我的内阁与司礼监。这样的大事,需要所有人献计献策,方能真正办成。你们一个个都是我的智囊,若有疑问或者对策,都只管直言即可。”顿了顿,她环视左右,“此时此地没有尊卑上下,大家畅所欲言便是。”   众人都应是,便听她道:“王献,你先来说说,御马监如今负责哪些差使。不必提禁兵、督军之流,只说与经济庶务相关的。”说着,她便从云安手中的笔架上选了三支笔,分别放在盛着墨汁、朱砂与石青的砚台上。   “是。回禀娘娘,御马监所负责的经济庶务,主要为内库的所有进项,以及诸多采办等等。所属的产业有许多,一则为草料场,专门为咱们京中各房牲口以及御马监所属的禁军马匹提供草料。草场在各处皆有,京畿便有三处,京外坝上也有数处,大小草场合计有十五处。”   张清皎用蘸着墨汁的笔,在宣纸上写下“草料场”三个大字,在下头用青色字注明“十五处”:“如此说来,草料场主要是为京中蓄养的牲畜提供草料,与牧马无关,是么?囿苑建成之前,所收取的草料能够养活所有的牲畜么?”   “回禀娘娘,太宗时期草场众多,养活各种牲畜绰绰有余。不过,不少草场后来都改为了皇庄,各处荒地也日渐稀少,都被开垦成了农田,不好再占地划为草场。宣庙的时候,草场的草料便已经无法喂养各房总计将近两万头的牲畜了。于是奉宣庙之命,御马监便将草料分派于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各地民户,从民户处收取草料抵税粮。”   “那囿苑建成之后呢?除了你们所属的禁军马匹,以及在京外所养的数百匹马之外,其他牲畜几乎都已经能靠着囿苑来养活了。草料依旧不能只靠着草料场满足所需么?还须得征用民户的草料?”   “囿苑建成后,供草料的依旧是御马监。虽说奉娘娘之命,囿苑从御马监进草料也须得给钱做账,但草料……还是御马监出的。故而,草料这一项并没有甚么变化,依旧照以前的规矩办理。”   张清皎怔了怔,思索道:“本以为囿苑是自己进的草料呢。如此看来,我依然想得不够周全。不过,如此说来,草料应当也是能买卖的。譬如,卖给囿苑,你们也算是多了一项进项。虽然与其他进项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几乎可忽略不计。”   “是,不过累计起来,亦甚为可观。”王献道,“以前奴婢都不曾想过,原来耗费这么些草料竟然值这么多银钱。囿苑日常所耗,最费的便是草料,如今收支不过是堪堪平衡。再想想京中那些禁军马匹,每日所耗的草料更是数倍之巨。”   “唔,等到日后囿苑能自行进草料,目前的草料场约莫便能满足禁军马匹所需了。不过,我更希望草料场不单纯是草料场,而是成为能够放牧牛羊的牧场。若能以放牧牛羊或者养骡子、驴等牲畜所售出的银两,来从民间购买草料,定然更为合算。”张清皎道,“你们以为可行与否?”   “我觉得可行。”仁和长公主道,“既然草料场本便无法满足所需,还须得从民户处征集草料,倒不如索性从民户手中购买也就是了。将草料场变成牧场,以牧场得利来换草料,自然更为合算。如此,草料场便不仅仅只是提供草料之地,而是正经能获利的产业。”   “就算不将所有草料场都改易成牧场,仅仅将京畿地区的草料场当成给咱们皇家专供各种牲畜肉食之所也可。平日里御膳房所进的肉类都由牧场提供,御膳房按照市价给钱做账,这一部分的银两便可作为御马监购买草料所用了。”张清皎又道。   “此计甚妙。”周真抚掌笑道,“看起来像是太过计较,但其实明算账更有好处。如此,不仅宫中能吃到放心的肉食与乳食,咱们这些皇亲国戚也可派人去采办,还能减少采办途中的贪墨损耗呢。” 第303章 重新规划   “真姐儿这话有理。”周真所言打开了众人的思路, 纷纷道, “皇亲国戚拢共便有好些家, 谁家不须得采办些肉食与乳食。若能从御马监的牧场里采办,立下规矩来,也不必费多少心思。再者,所用的银钱还可支持御马监购买草料, 岂不是一举两得么?”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便宜了寻常商户, 倒不如教这些银两给御马监赚了去呢。   “是啊, 老奴记得, 戴先生也想效仿娘娘放归宫人, 将年老或者职缺重复的内官都放出去。如御马监的草料场转为牧场, 必定需要管理牧场与不少照顾牧场之人。从那些内官里挑选些心性良善且有照顾牲畜经验之人来打理牧场,亦是两全其美。”   “我也赞同竹楼先生所言,将草料场变为牧场, 其实有诸般好处。”张清皎总结道,“唯一可虑的,便是不能太过急切,强行将所有草料场都改成牧场。以我看,可从京畿之地挑一处合适的草料场,尝试着经营。”   “若是经营得当, 且里头的肉食与乳食都有去处,便可渐次将所有的草料场都换成牧场。此外,牧场也不可蓄养太多的牲畜, 只维持在牧场里的草料能养活的数量即可。也不必尽是牛羊鹿之类,或可养些兔子、狐狸之流,皮毛肉类都能用者最佳。”   “是啊,皮毛也能用。牛皮与羊皮、鹿皮可用来制靴,兔毛与狐毛可制衣……”王献顿时豁然开朗,“娘娘与诸位殿下所言极是,奴婢回去之后,便选出一处草料场,再选拔熟知照顾牲畜的内官来试试。”   “如暂时挑不出来,也可从囿苑里调用。囿苑的人毕竟有照顾各房动物的经验,想来只要稍费些时日,就应当一通百通了。”张清皎道,“你选了草料场与人之后,便带过来让我们瞧一瞧。唯有懂得我们谋划此事之意者,才能让他领了这个差使。”   “奴婢明白。”王献瞧着她用朱砂在草料场底下注明了“牧场”二字,又接着道,“产业之二,便是牧马的草场。所牧之马,为马政所用,共计十九处。这马场是御马监的立身之本,亦关系到马政边防,故而奴婢不敢怠慢,早便亲自去巡查了一遍。底下欺上瞒下的很是不少,马匹损耗不及时上报,为了表功虚构马的数目等等问题,奴婢都已经该罚的罚了。”   “马政为军国大事,决不可轻忽,你做得很对。”张清皎沉吟道,用朱砂写下了“马场”二字,“草料场改易为牧场不过是小利,这马场若能经营得好,方是于国于民的大利。若有资质佳者,先调往马场再说,牧场退居其次。此外,御马监内升迁,也须得紧着这些能人。唯有如此,才不会失去御马监的本分。”   “奴婢谨遵娘娘口谕。”王献道,“产业之三,便是皇庄。这皇庄是英庙时兴起的,部分由草料场开垦,亦有罪臣交还之庄田,以及投献之地、侵占之地等等。这些皇庄大都在北直隶境内,以顺天、河间、保定三府最多。”   张清皎挑眉问:“究竟有多少?”   “仅仅畿内之地,便有六七处,共计一万三千顷。除了属于万岁爷的庄田外,尚有太后的宫庄,太子亦有东宫庄田。不过,这些都由御马监打理,派出庄头收取粮食或税银,而后按照各庄所属,分入不同库藏。”   “一万三千顷……都是良田……”张清皎蹙紧眉,“为何你先前给我看的皇庄账目上,收上来的粮食与税银却不像是良田,而像是劣田所产呢?”张家亦有田庄,加起来拢共不过数十顷,自然远远比不上皇庄。但每年所产折算成银两,却顶得上一两百顷皇庄的出息了。由此可见,这皇庄虽然庞大,其经营却很堪忧。   闻言,王献满脸愧疚:“不瞒娘娘,这皇庄中的贪墨,不逊于牧马场,或许还更甚之。牧马场到底事关马政,时常有御马监内官或兵部官员巡查。皇庄却都教一些小人窃据了,中饱私囊、欺压佃户者几乎比比皆是。他们之间又盘根错节,互相庇护,奴婢最近正在清理,可一时间却清理不干净。”   “既然违背了宫中的规矩,这等恶奴也不必给他们留甚么颜面了。”张清皎道,“我会问问万岁爷,能不能让东厂仔细查一查,将他们都关进诏狱里去审问。若罪责属实,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该打的打,一个都逃不过。如有为他们求情的,也一并扣下来查清楚。”   她本就觉得宫里养着数万内官并不正常,迟早都得削减泰半。对于这等贪婪狠厉的太监,自然不会存着任何同情之心。如果能因此而处罚或者驱逐上千内官,反倒是减轻了宫中的负担呢。   再者,杀鸡儆猴,若能狠狠地发落一番,自然能震慑那些个心思不正的太监。她与朱祐樘想要的是怀恩、萧敬、戴义、王献、陈准、何鼎之流的忠心而又能干的内官,而不是那些弄权狠酷之辈。他们亦确实仁慈善良,仁慈善良却不是给恶人的,而是给善人的。   “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派出心性纯正且能干的人接管皇庄。不管资历如何,只看能力与性情。不然,恐会耽误皇庄的种收大事。若一时没有合适的,也可从佃农中选拔合适者作为庄头,咱们只管派内官监管就是了。今年的收成,我会以良田的出息来衡量。不过,切不可因此而压榨克扣佃农。若发现欺侮佃农者,我必会着东厂好生整治。”   想了想,张清皎又道:“你改日将这些皇庄里种了甚么,以及地形地势分布等等都给我们看看。若想好好经营皇庄,必不能只教佃农种田。若有山地、水塘、林地等等,都可利用起来,提高每年的出息。”   “此外,自今日开始,皇庄不往外赏赐。遇有皇亲国戚求庄田,我也会与万岁爷说,暂时不允。毕竟这皇庄之事须得仔细梳理一番,轻易不能给出去。若遇有人献庄田,也不许收;更不能随意侵占有主的农田与山地。如查出有徇私接受献田,或者侵占农田山地者,都按照规矩处罚。”   如果不是皇庄的性质太过特殊,张清皎甚至都想从张家调两三个得用的庄头过来了。她已经想好了,要是内官里实在选不出人才来,那就让张家调庄头先试试。等到能放心将皇庄交托给内官的时候,再来交接。她从不曾想过将皇庄的出息占为己有,坦坦荡荡,用一用张家的人又何妨?   “嫂嫂,日后不会赐出庄田么?”仁和长公主问,“前些日子,皇兄还曾给姑母赐田呢。”   “目前的庄田不会再赐,都归皇庄所有。若有罪臣所留的新庄田,便可以赐田。”张清皎道,“且从国朝之制而言,皇亲国戚在封赏之时便已经确定封田或俸禄。平日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庄田本便不合规矩。”   “譬如,你们出嫁的时候,我自然会给你们准备合适的庄田。足以匹配你们的身份,且能维持你们日常公主府的出息。但我须得仔细与你们分说,庄田确实很重要,可出息并不是最多的。若想得利,还须得经营铺面。”   “是呢,商人家的富贵,多有胜过那些没落勋贵的。”王筠道,“若哪户人家只靠着庄田出息生活,必定捉襟见肘。多少须得添些铺面,才能撑得起家中的中馈。不过,铺面也只能假借女眷嫁妆或家中奴仆打理,否则便会被言官弹劾。”   “士农工商——士人最看不起的便是商人了。”沈尚仪接道,“当年甚至连商人之子都不得考科举,而今倒是渐渐放开了。虽说提起商人来,正经的读书人都一脸鄙薄,自以为不沾那些铜臭气才算是清高。殊不知,清贫确有清贫的好,富贵却能让人得到更多机会。”她虽是官宦出身,亦是饱读诗书的才女,眼界却并不似寻常才女那般局限。   张清皎勾起唇角:“是啊,商人自有商人的好处。士农工商,缺了谁都不成,否则谁来交通货物?谁将农人所产的粮食送进千家万户,谁又将工人所产的布匹衣裳、笔墨纸砚卖给需要之人?我们又如何能见到产自天南地北的各种风物?”   她眸光微转,朱唇轻启:“我素来不认为,所有人都是各凭本事挣得家业,又有何高下之分。若想家人过得好,必定得以田庄为基、店铺为重。不仅你们日后须得注意着些,皇宫亦是如此。”   “若想内库不再从国库拿银两,反倒偶尔能反哺国库,便不能局限于皇庄,而是须得渐渐开设起百工坊与店铺来。咱们皇家所用之物,俱是顶尖的好物。既如此,想必做些平常之物更是不在话下。如能依靠二十四衙门的工匠,做些可售卖之物,必定可盈利。毕竟,如今宫中没有那么多主子,万岁爷与我对所用之物也并不苛求。与其让工匠们都闲着,不若放一部分人出来。”   戴义沉默片刻:“娘娘是想……开皇店?” 第304章 开店之策   “皇店?”   朱祐樘挑起眉来, 仔细想了想, “卿卿说得有道理, 农事乃一国之基础,却不可为谋利手段。若想内库丰盈,甚至可反哺国库,仍是须得务商。”想到此处, 他忽而皱起眉来——既然务商一本万利,农事反倒是没甚么太多出息, 那为何每岁税务仍以农人纳粮为主?而那些豪富大族与商人多半富得流油, 用度奢侈, 所缴纳的赋税却依旧抵不上田税?   他想得远了些, 不免有些出神。便听张清皎道:“我原也是想着, 唯有开设店铺,才不至于荒废内坊的诸多手工者。眼下宫中的主子少,须得制的精巧物事也少。内坊养着那么些人, 每日都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忙碌起来,不免总是往奇巧上下功夫,实在不符合咱们而今奉行的俭省之道。”   “数万内宦,仅仅是百工便有上万人。宫里既然不需要这么多内坊工人,唯有将他们放出去了。可将他们放出去,又恐他们寻不着生计, 反倒是遭人欺辱潦倒度日。那为何不单给他们建工坊,再立店铺将他们所做的都售卖出去获利呢?如此,他们便是凭手艺吃饭, 咱们宫里不仅可少养些人,还能充盈内库呢。”   朱祐樘回过神来,颔首道:“卿卿所言有理,并非只为了牟利,而是为了好好地安置他们。戴先生一直想减去宫中冗余的内宦,唯独苦于不知如何安置——年纪较大的,便如同宫人一般,建养济院给他们养老;年纪尚轻的,不妨也像宫人一样,让他们凭双手养活自己。”   “可不是么?即使以前没有一技之长,也可在内坊里学着些。便是做了学徒,也足以照管自己的下半生了。如他们再想联系家人,过继个孩儿在膝下,或者认个小徒弟养老祭祀,下半辈子亦能安稳过活。”张清皎道,看向怀恩,“戴先生以为如何?”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老奴平日都念着该怎么安置他们合适些呢。”怀恩躬身行礼,感慨万分,“内宦放归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便是因着老奴等人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来,唯恐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无力谋生。”   “如有内坊能安置,便不必发愁他们的去处了。横竖得用的还在二十四衙门里,次一等的便教他们去内坊。再有擅自净身……”覃吉自知失言,赶紧对皇后娘娘行礼赔罪,囫囵着将方才的话圆了过去:“便也送去内坊给他们做些粗使活儿,绝不许入宫。”他可真是老糊涂了,皇后娘娘在场,怎么能说这种腌臜事儿呢?   张清皎只当没有听见,她其实也听肖尚宫提起过此事。虽说得隐晦,但也很清楚了:内宦入宫的资质良莠不齐,因着不少人都是在外头活不下去的无赖子,进宫纯粹为了避祸或者讨生活。有这种根脚低劣的人在,即便是内书房从小教养到大的小内宦,也有可能被他们教得利欲熏心了。   怀恩等大珰当然也很清楚这些乱群之马的祸害大都是从何处而来的,近年根本不收自行净身的男子。可许多擅自净身的男子依旧齐聚京师,就算东厂驱逐他们回乡,他们转头又跑了回来,就盼着能有机会入宫谋求富贵。这些人争相钻营,结交讨好宫里的大珰权宦,亦是宦官污糟风气的来源之一。   张清皎认同他们的做法,但想想内书堂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太监,心里亦有不忍。懵懂无知的男童被父母卖来宫中,生生地忍受残缺之苦,又何其无辜呢?不仅是这些采买来的童子,因父祖辈犯罪抄家落入宫中的,因战乱被俘进宫的,都同样可怜。   譬如怀恩,因是犯官之后入宫。如果他没有被族人连累,虽不再是忠心耿耿的内相,但说不得也会成为前朝的重臣呢?   唯有宫里不再用内宦,才能彻底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但内宦之制由来已久,已经承继千载,她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改变。再者,如今需要改变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此事只能退一射之地,等到日后再说了。   怀恩、覃吉、萧敬等人自是不知,皇后娘娘心里正转着什么惊人的念头。他们命小太监拿来了八局内宦的名籍,除了兵杖局之外,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內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都是能调取不少人去百工内坊的。他们当年伺候的主子住满了宫殿,忙碌不休亦是常事。如今六宫都空了,留下这么多人空耗着又有何用?   “不过,竹楼先生也提起来,若开了‘皇店’,必定会引来群臣弹劾,说咱们与民争利。”张清皎又道,“虽说咱们都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与民方便,以微薄之利造福万民,但前朝那些清流文臣必定不会这么想。”   朱祐樘自然比她更清楚手底下那群臣子的执拗之处。别说内阁的丘濬、王恕两位阁老了,就连科道言官亦是个个战斗力惊人。如果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必定会捋着袖子上弹劾的奏章,非逼得他收回成命不可。   立在旁边的戴义点头道:“朝臣不许经营商事是规矩,连那些科举的士子也是轻易不沾商事的,唯恐染上重利之名污了自己的清名。想也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娘娘办‘皇店’。眼下,这店铺若是沾了‘皇’字,确实不合适。”   朱祐樘沉吟片刻:“若不沾‘皇’字呢?”他觉得自家卿卿的谋划很有道理,设立店铺乃是一箭多雕之事,于宫中于京城百姓都有利。内库丰盈,每年若能轻轻松松拿银两出来赈灾,或者充入国库之中,前朝行事便再也没有那么多制掣了。如今户部天天哭穷,许多事都没办法办。   “沾不沾‘皇’字倒是无关紧要。”张清皎勾起唇来,“只是我倒不明白了,凭什么天下内眷都可靠着打理店铺来经营家里的中馈,却偏偏不许我来经营呢?”国朝的官员俸禄微薄,靠着俸禄过,哪里能养得起一大家子人?若非他们的家眷都苦心经营,每家多少都有田庄与铺子,置产置业,又如何能过得滋润些呢?   朱祐樘唯有苦笑:“倒是我拖累卿卿了。”自家皇后在家中时,不知学了多少打理中馈、经营田庄店铺的经验。与他成婚,反倒是无法施展才能,可真是闷坏她了。   “这与万岁爷何干?要怪,便只能怪‘与民争利’这项规矩,被人过度解读了。”张清皎道,“只要开个店铺,便都说是‘与民争利’。哪里知道,若有靠着薄利多销立身的店铺,反倒是‘与民方便’呢?”   “不仅是内坊制出之物,百姓们可用更少的价钱买得更好的物品。我还打算将御马监往各处采买的内宦都收回来,以后采买便走店铺采买的路子呢。极上等的便采入宫中,次一些的便可放在店铺中售卖。咱们不似别人,须得翻倍地赚银两,只需稍微加些价,就能让京中民众享用天南地北风物,岂不是更好些?”   闻言,怀恩等人都无不为之侧目。他们虽是司礼监大珰,但御马监的采办依然不是轻易能动的。这些太监散布全国各地,打着为宫中采办的旗号,强取豪夺,欺压百姓,与地方镇守太监沆瀣一气,其中的盘根错节一时间很难梳理清楚。不少采办还与地方官员勾结,若斩断了他们这条生财之道,还不知他们会疯狂成什么模样。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如此干脆利落,想将这已经腐败不堪的枝节彻底砍断?她是知道御马监采办闹出的种种恶事,还是只是碰巧为之?御马监失了采办之职,只余皇庄、马场、草场与禁军督军之职,倒是能清静许多了。   朱祐樘心里也颇为触动,叹道:“如此说来,这店铺的好处确实更多了。至少不会再有人打着咱们宫里的旗号,四处扰民伤民。照我来看,仅仅只这一条,便是与天下万民方便了。”   据他所知,当年梁芳掌管御马监时,没少仗着采办之职,派出爪牙四处搜罗奇技淫巧之物与珍奇珠宝进献万贵妃与先帝。而在这些珍奇之后,又有多少民怨沸腾呢?且这些采办太监欺上瞒下也不是头一回了,在外头强抢,回头却报了十几倍甚至上百倍的差价中饱私囊。这也怨不得御马监每处置一个人,就能抄出成千上万的银两与珍奇之物了。   张清皎道:“既然暂时不能以宫中的名义来行此事,我便想了个法子,假托仁和妹妹之名来经营。准确而言,也并非只仁和妹妹之名,而是皇亲宗室之名。日后,永康妹妹、德清妹妹、仙游妹妹都能参与其中。甚至,若是兴王妃愿意,亦可从中参股。”   “参股?”朱祐樘尚是首次听见如此新鲜的词,众位老伴伴也都很是好奇。唯有听过皇后娘娘解释的戴义挺了挺胸膛:啧,如此巧思,也唯有自家皇后娘娘才能想出来了。   “所谓参股,便是按各家投入多少银钱,确定店铺的归属。譬如,咱们是天子家,不仅出了百工坊的工匠,出账房先生,还出了十万两用于兴建商路采买货物等,咱们便占了八分股。”张清皎让肖尚宫与沈尚仪在宣纸上画出直观的图,继续解释道,“而仁和妹妹出铺子,也出两万两采买货物,还负责出些家仆做伙计、寻找掌柜等,便有二分股。若得利,那便咱们得八分,而仁和妹妹得二分。”   朱祐樘思索片刻:“其他弟妹若想参股,你们便分别退让些许?”   张清皎含笑颔首:“如诸位弟妹都参股,咱们天家至少有七分股是不变的,如此便可保证这店铺一直掌握在咱们手中。剩下一份股,索性便分给弟妹们就是了。仁和妹妹可视情况而定卖出些股份,尽量均衡。弟妹们只需交些银两与她,便能买些股份,以后坐等分红就是。”   朱祐樘心中一动,似想到了什么,但那想法很快便消失无踪了:“换而言之,若是这皇家宗室的店铺获利,咱们与弟弟妹妹都能分利?往后,咱们只需让这店铺获利便能补贴他们。所以,卿卿才不让我再以赏赐皇庄来补贴宗室与皇亲国戚?”   张清皎点点头:“不仅是弟妹们,姑母们亦可照此办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很重要,也很难写   大家能看出皇后娘娘的用心了么   _(:3∠)_ 第305章 悄悄运营   朱祐樘是一位宽容温和的天子, 待亲眷们自然格外优厚。当张清皎提出暂时不再赏赐皇庄时, 他还颇觉得有些为难。因为与皇庄相比, 他更不喜欢赏赐金银珠宝之流。庄田尚可传继子孙补贴生活,金银珠宝除了花用干净还能有别的用途么?况且他并非性喜豪奢的皇帝,被先帝挥霍一空的内库也正待填满呢,哪还有多余的金银珠宝用于补贴亲眷?   所以, 明白自家皇后开设店铺的诸般好处之后,他毫不犹豫地便表示必定会全力支持。当夜, 他就亲自点了萧敬负责建立内工坊之事, 将八局中的部分人迁移出来, 单独划拨一块地方让他们做工。凡在内工坊做工者, 皆以手艺活论报酬, 可住在专门提供的院落里,也可在外头找地方住,将家乡亲眷找来一同生活。   朝中的重臣们很快便注意到了八局的变化。此事虽然不同于放归宫人那般影响深远, 但放归内宦、给他们找生计同样是仁政。因此,他们只听怀恩说让这些人凭本事养活自己,便没有再多想。至于仁和长公主忽然买了几间临街的店铺什么的,自然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之内——谁会关心一位长公主殿下是如何安排人经营自家庶务的呢?   不过,设立宗室参股店铺,兄弟姊妹们一起乐呵呵地享受分红的理想是美好的, 但现实依旧很严峻。毕竟——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仁和长公主,其实都不曾经营过任何一间店铺, 手底下亦没有亲信能担任任何一间店铺的掌柜。   张清皎最信任的莫过于六局一司的女官们,但她们显然擅长打理中馈,并不知该如何担任一位掌柜。而且,女子作为掌柜,在此时此世亦是非常罕见。尚医局的女医们就更不必说了,她给她们制定的是另外的事业发展路线,也与如今的商业计划没有任何关系。   所幸先前宫中曾设三间义卖铺面,陈锦堂、巧物堂、余香堂,铺面的掌柜与伙计都是从坤宁宫中选拔的内宦。他们怎么说都有些经验,虽说不必费心费力地“进货”,不必思考如何“得利”,但在分析顾客的喜好以及如何招待等方面也算得上颇有些心得了。   更重要的是,张清皎将伯祖母何氏请进了宫,给大家答疑解惑。何氏于经济庶务上天赋惊人,邀她来指点一二,她们也更有底气。不然,姑嫂几个即使已经有了些想法,心里也依然觉得有些不安定。   因着何氏一向口紧,张清皎便没有隐瞒她店铺设立的初衷。何氏听着“参股”的解释,略有些浑浊的眼内不禁透出了精光:“娘娘果然巧思。若张家产业亦能如此办理,只将大部分股份都给嫡长,旁支们略占几分,每年从中领取出息,那些产业便不必分割出去了。”   “若是彼此不信任,大家未必会答应用这种法子分家。且每一代嫡长之妇经营经济庶务的能力有差别,如果万一产业都亏了,大家的出息都少了,反倒容易惹出矛盾。”张清皎道,“伯祖母可试试将家里的庄田参股,若不遭灾,庄田的出息往往较为稳定。不似店铺的经营,指不定甚么时候便亏损了。”   “娘娘说得是。”何氏想起儿媳钱氏、孙媳小钱氏一代不如一代的经营能力,点点头道,“庄田不分,只分店铺,任她们各凭能力经营也好。指不定旁支的媳妇更能干些,反倒是过得更好。庄田算是祖业,总归大家每年都能得些补贴就是了。即便家里没有能干的人,有了固定的进项,也不会过得太难熬。”   仙游长公主想了想,忍不住问:“那嫂嫂……咱们这店铺,也会亏损么?”   张清皎勾起唇:“安心罢,咱们这店铺,只要将规矩都立得清清楚楚,靠着皇家宗室的名号,便不会教它亏的。”她的目标不小,绝不会将皇室的店铺局限于某个领域,更希望能掌握诸多关系到国计民生的行当。如能深深扎下根来,不仅能反哺皇室,更能反哺国家。到得那时候,这棵参天大树便轻易不会倒下。等到它倒下,那必定是国家兴衰、朝代更迭之时,而这是谁都无法左右的历史规律。   “不错,眼下虽只能打着我的名号,日后说不得要借一借咱们所有人的名了。”仁和长公主笑道,“不过,还须得何恭人教一教我们,这头一次开店铺,我们究竟要开什么铺子合适些呢?”   “不知娘娘与诸位殿下有何打算?”何氏问。   “我已经派人在京中那些有名的店铺附近守望了一些时日,也查了查各类店铺经营的情况。”有东厂与锦衣卫在,张清皎的“市场调查”做得非常专业。只需给锦衣卫们稍微说一说,他们便知该如何行事了,交上来的资料足够详尽。   “最容易经营的,莫过于与衣食住行有关的铺子,尤其以食为重。再考虑到八局目前抽调出来的手艺人,我们可开设——绣坊、绸缎坊、成衣坊与银楼,以及酒坊、醋酱坊、家居木艺坊。另外,凭着各地采办的通路,还可办南货店、西货店、北货店。”   “南货店便是从闽粤苏杭等地而来的货品,我看京中处处都很是时兴,但质量参差不齐;西货店则是从西北与西南而来的货品,眼下在京中开得倒是不多,颇为稀罕;北货店是关外而来的货品,尤以皮毛、人参、药材等为主,更是少见。如果咱们开设的店铺容不下那么多货物,也可卖给其他店铺。”   听她娓娓道来,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等皆是跃跃欲试。“自天南地北而来的货品,听着便觉得新奇。不管是南货店、西货店与北货店,只要货品上乘,应该都不用愁没有人买。”   “是啊,有以前采办的经验,再没有商家能比咱们采办得更齐全了。别说是平民百姓了,就连我们都想去逛逛,希望能见识见识呢。”周真、王筠也道。   何氏也点头道:“娘娘已经想得很周到了。唯一可虑的,便是一时间怕是铺陈不开。不如先开一两家铺子,等到有了出息后,再开其他铺面。”   张清皎思索片刻:“那便先开银楼与木艺坊罢。以银作局的手艺,做些时兴的首饰不在话下。内宦们打造精巧的妆匣与柜子、箱笼等,比之宫外的手艺人也更有一分巧思。若有余力,可再开酒坊。宫里的酒方有许多,便是捡些寻常的来酿,也比外头的酒方强了许多。绣坊、绸缎坊、成衣坊之类,须得再合计合计,眼下需要自食其力且尚有余力的宫人数量不够,撑不起这些店铺。”   众人都甚为赞同,便一同参详了目前已经买下的几个店铺的位置。经何氏指点,大致确定了两处。张清皎又道:“烦劳伯祖母借我们两位经验丰富的掌柜与一些伙计,帮我们打理铺面。几年后他们若能/调/教/出合适的人手,再还给伯祖母。”   “娘娘放心,老身心里有数,过两日便将人给仁和长公主送过去。若是娘娘与诸位殿下觉得他们得用,留下来即可。若无经验丰富的掌柜坐镇便开新店铺,总归有些不妥。”何氏道,“他们也必定会对娘娘与诸位殿下忠心不二。”既然是送出去的人,哪里还能再要回来呢?让他们服侍娘娘与诸位殿下,反倒是他们的运道好呢。若不是她觉得合意的亲信,也绝不可能举荐到娘娘这边来。   “那便有劳伯祖母了。”张清皎道。   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数日之后,仁和长公主盘下的店面顺顺利利地开张了。两间店面相隔不远,一间是富丽堂皇的银楼,一间则是精巧的木艺坊。鞭炮声阵阵中,出于好奇,百姓们围拢在铺面前看热闹。越来越多的人经不住伙计们开业优惠的吆喝,陆陆续续地走进了这两家新铺面之中。   银楼由一座两进的院落改建而成,临街的是两层小楼,后头还带着清丽幽深的小院落。小楼的第一层四面以及中央隔断附近都是柜台,柜台内的墙上高低错落地钉着斜木台。木台上都摆着精巧的首饰盒子,盒子里头则是光芒璀璨的首饰。   第一层主要是便宜些的银首饰、赤金首饰以及普通玉饰。饶是如此,那些精心描画的花纹、钗环上栩栩如生的花朵昆虫,已经足够教人大开眼界。第二层则是足金首饰、宝石头面与上好的玉饰。阳光与灯光底下,简直件件都熠熠生辉。每一件拿出去,都足够做其他银楼的招牌。   若有身份尊贵的贵客,可从银楼侧门直接乘轿进入后头的院落,赏玩更为珍贵的珠宝首饰。如有特殊的需求,银楼也可根据顾客的要求定制首饰。根据银楼掌柜所言,因手艺人皆是仁和长公主得自宫中的,无论是什么首饰,他们几乎都能打造出来。外头再也没有比这手艺更好的首饰匠了。   木艺坊同样是二进院落改建而成,临街的是铺面,里头按照种类陈设着不同的器具——如螺钿盒子、漆盒、妆匣、箱笼、小柜子等。第一进院子则是分各种不同的风格陈设,如苏杭的时兴式样、广东式样、宫内式样等等,顾客可在见识过各种式样之后,选购自己喜欢的风格。第二进院子则是招待贵客之处,可按需求定制不同的盒子匣子与柜子。 第306章 马政问策   遍数京城之中, 便不知有多少银楼以及木坊林立, 亦不乏早已盛名在外, 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想买来几件压箱底的名店。可即使如此,这两间据说是仁和长公主开设的银楼与木艺坊,亦足以令人眼前一亮。   且不提轩阔敞亮,能够满足各类客人需求的店面;亦不提他们家分门别类, 样样都格外清楚的货物了。单只说那些首饰与木艺的制造工艺之精细奇巧,也确实是寻常工匠怎么也打造不出的。更不必说, 这些更为精美的首饰、木艺, 居然也只比其他银楼、木坊之物价高一成而已。而且, 他们家虽是明码标价, 可隔三差五便会推出优惠活动, 足够教人动心了。   不过数日,这两间铺子便已是名声鹊起。不仅官宦勋贵内眷们都传开了,就连平民百姓人家也时不时的提起来。等到仁和长公主戴着自家银楼的首饰去参加了几场筵席后, 前去银楼与木坊豪掷银两的贵妇便越发多了起来。   月末,坤宁宫中,现任股东以及未来股东们聚在一起,审核店铺开业首月的业绩。   “咦,不是说如今客人都络绎不绝么?怎么这个月的账目竟是亏的?”永康长公主怔了怔,指了指账目上的数目。德清长公主也道:“我还以为, 光靠着仁和姐姐每日不重样换着簪戴的首饰,不少人都该动心了,这个月怎么也应当赚了不少呢。”   闻言, 仙游长公主、周真、王筠等人都颇有些失落。分明她们这个月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好消息,怎么竟是这样的结果呢?莫非是底下人瞒骗了她们?店铺明明门可罗雀,他们却为了讨好她们只说好话?还是店铺的账目做得有问题?毕竟账房是头一次按照皇后娘娘规定的格式做账,或许有疏漏呢?   张清皎翻了几页账本,抬眼见她们都满脸失落之色,禁不住含笑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她们的额头:“你们也不想想,这个月的支出已经将筹备开店所用的银两都算进去了,怎么可能靠一个月的盈利便抹平了?”   “是啊,买下店铺、金银玉饰的原料、做盒子柜子的木材,花在这些上头的银两便不下三万两。再加上改建店铺,以及掌柜、伙计与工坊内宦的工钱,少说也有两千两。”仁和长公主道,“难不成你们以为,只区区一个月内,这两间店铺便能赚几万两么?”   “银楼这个月营业额有四千两,木艺坊有一千两,已经算是不错了。不过,其中应该也有咱们是刚开张的新店铺,折扣给得多,大家也都觉得新鲜的缘故。如果回头客少了,折扣也不如从前,以后未必每个月都能挣这么些。”张清皎道。   “店铺入账有起伏不是正常的么?”仁和长公主道,“咱们再想些好主意,吸引更多的客人帮咱们的店铺传开名声,许是能赚更多呢?”她大致能理解嫂嫂所说的“营业额”之意,也已经习惯她时不时地便说些从未听过的词语了。   “若再经营些时日,营业额能一直稳定在四五千两左右,等过几个月,咱们便能渐渐回本了。”张清皎点头道,“不过,银楼若有大客户,将咱们用作招牌的那几套头面买了,那就转瞬便可回本了。”   “听说已经有不少询价的了。”仁和长公主笑道,“京中豪奢的人家多着呢。指不定那些内眷每个月的脂粉钱便不比咱们少。为了给家中姑娘准备嫁妆,她们便是看准了咱们家店铺都是‘宫中式样’才亲自去瞧的。”   见她们二人态度自若,其他人才回过味来,红着脸笑成了一团。几乎每个人都有些跃跃欲试,也想亲自筹划建立一座店铺,然后看着它慢慢地盈利。这种从无到有的过程给她们带来的成就感,是任何华衣美饰都无法比拟的。   ************   同一时刻,正在文华殿听日讲的朱祐樘将担任日讲官的侍读学士们留了下来:“诸位爱卿,最近御马监在改革养马场之事,你们可有耳闻?”   李东阳、谢迁以及王华等人都颔首,行礼道:“回禀陛下,臣等略有耳闻。”御马监最紧要的职责便是养马,可惜这些年渐渐多了些别的职责,便将本职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少言官都曾经弹劾过养马场中的各种污糟事:马瘦人肥,马病人壮,如此下去,国朝哪里还有马可用?没有马,便不可能养骑兵;没有骑兵,又如何能拒蒙蛮于外呢?   这回听说御马监雷厉风行地换了不少督马监官,将当年梁芳留下来的那些蛀虫都革除干净了,他们自然也为之雀跃。但御马监到底是内廷之事,没有人透露底细出来,他们也不可能得知养马场具体都已经行了哪些改革之举,改革得究竟是好是坏。   “朕有心想改革马政,但马政已经积弊甚深,只能从养马场开始寻觅变革之机。接手御马监掌印太监的王献虽勤勉忠心,却并不擅长马政之事。他能做的,也无非是将督马、养马的内宦都换成合适的人罢了。具体该如何经营养马场,却始终苦无良策。”   “且若想改马政,绝非一时之功。以眼下养马场的情形,恐怕三五年内马政难以有起色。朕担心,边防日渐怠坏,边疆的将士民众未必能等上十年八年。”朱祐樘长叹一声,“或许,除去养马场外,还有旁的对策可引良马,只是朕一时间却想不出来。各位爱卿可否回去思考数日,给朕献上良策?”   “又或者,推荐一二通晓兵事与马政者,好好地教一教御马监那些人?朕也曾想过问马爱卿,但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不愿与御马监打交道的。”兵部尚书马文升确实通晓兵事,对马政也应该有独到的见解。可他性子纯直,乃是御史出身,最是看不惯内官,绝不可能愿意去内书堂教导御马监的太监们。   李东阳等人自是颔首答应了。他们都尚且年轻,性情也不似丘濬、王恕、马文升等老臣那般性烈如火,眼里糅不得半颗沙子。若是于国于民有益,便是教导内书堂的太监们又如何呢?如果每位太监都能像怀恩那般忠义,他们又何必时时警惕司礼监以及御马监的大珰们蛊惑帝皇、插手政务、行止不端?   待到御驾离开后,几位学士便随着小内侍来到旁边的偏殿用御膳房准备好的膳食。用罢后,他们慢悠悠地往翰林院而去。李东阳沉吟片刻,对谢迁道:“若是邃庵(杨一清)还在朝中,我便直接举荐他了。他于兵事颇有天分,我却只知纸上谈兵罢了。”   杨一清是他的同门师弟,少年神童,先帝曾经亲自命内阁派老师教他,十七岁便中了进士。只可惜因入朝的年纪太过年少,在中书舍人上蹉跎了许多年。这两年好不容易转了外官,去了陕西任按察副使兼督学。他迁转的时日尚短,并未到考计的时候,且尚未作出多少政绩,想必短时期内是回不了京的。   谢迁点头赞同:“以前咱们一同议事的时候,便可看出他确实于此道见解独特。咱们倒是也能想些法子,却不知能不能实施。若是万一误导了陛下,反倒是不如不献策得好。或许,咱们可私下去请教马公(马文升),再转呈陛下?”   “也唯有如此了。”李东阳道,“等到下次考计的时候,再举荐邃庵也不迟。”人各有所长,他更擅长政务、诗词文章,确实应当请教精通此事的前辈。   旁边的王华似有些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颇有几分无奈的意味。谢迁连唤了他数声,他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家中犬子对这些倒是颇感兴趣,只是如今连举人都尚未考中,也不知甚么时候才能中进士,为陛下分忧。”   “噢?”李东阳眼中扬起兴味来,“既是状元公的儿子,想必日后也定然会成为状元。实庵又何必如此担忧呢?指不定他若入朝了,陛下下回问策的时候,咱们便直接举荐他了。”他性情颇有些诙谐之处,时常打趣同僚。   谢迁闻言也笑了:“今年正好是乡试,我记得实庵兄曾经说过,他已经回乡准备赴试了?”   “他尚是头一次考乡试,平日里又不知在想些甚么,怎么也不肯静下心来读书,还不知能不能取中呢。”王华长叹,苦笑着摇首。这两人哪里知道他的苦楚?一个儿子自幼便有诗才,一个亦是从小聪慧出众,都被称为有乃父之风。可他家那个孽障呢?与他简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从小便性子执拗,说一出是一出,冷不丁便语出惊人……   儿女都是债啊!王状元如此想到。思及皇帝陛下问起了兵事,边疆防务也确实重要,对儿子昔日沉迷此道也不再那么抵触了。只是,再怎么精通兵事,他也不可能放儿子去考武举啊。怎么说都得先取中进士,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数千里之外,一位年轻人慢吞吞地收起了手中的兵书,拿出了“正经书”看。唔,这回他若是不能中举,恐怕父亲会将所有的“闲书”都搜罗出来,再不许他触碰。也罢,既然圣贤之道暂时悟不出来,不妨先顺着父亲一些,免得他气恼太过伤了身子。若是能如父亲之愿科举入朝,他以后大概便不会拦着他去做圣贤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王守仁是在弘治五年乡试的_(:3∠)_   弘治六年初第一次会试   第一次还是会落榜,╮(╯▽╰)╭   但我不想让他蹉跎到弘治十二年入朝~   ————————————————————   我有点想知道,王圣人当了幼儿园老师之后,照照会变成什么样的熊孩子。   王华王状元:我家这个也是熊孩子啊!!! 第307章 父母慈心   数天之后, 便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闱开始的日子。这一年, 张家无人应试, 张峦偶尔路过贡院的时候,望着守卫森严的门口,颇有些感慨。回头他便将沈峘、张纯、张鹤龄等几个唤到身边,半是鼓励半是责备了他们一通, 给他们制定了严格的科举时间计划表。   沈峘已经苦学十余年,进益颇深, 屡次得到书院先生的称赞。因此, 张峦让他明年连考县试、府试、院试, 中个秀才归家。院试为三年两试, 岁试正好安排在春闱同年, 科试则在一年之后。故而,若三试都通过,便可取中秀才。   他一直坚持中秀才之后再娶亲, 沈禄与张氏无不焦急,眼睁睁地看着多少好姑娘就这么生生地错过了。不过,等到明年好消息传来,便可赶紧给他说一门合适的婚事了。再准备一年考科试,第三年他便可试着下场秋闱。无论是沈家或是张家,对他的期待都颇高, 希望他最终能凭着科举,博得二甲进士的出身。   张纯资质稍弱些,但胜在勤奋。若能再准备准备, 明年指不定也能取中秀才。不过,他已经成婚,倒也不着急。只需在近几年考取秀才,再慢慢准备秋闱即可。若他甚么时候中了举人,便可谋取官职了。即便不求京官,外放做一任县令,好好地经营政绩,慢慢地往上迁转也足够了。   身为国舅,其实张鹤龄并不必走科举之途,日后照样能封官为爵。至少,寿宁伯的爵位便是实打实归他继承的,且是世袭罔替、丹书铁券的封爵。更何况,以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张家未来绝不仅仅只是寿宁伯,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能封侯甚至封国公了。   但谁叫他的目标并非虚衔,也绝非锦衣卫指挥使呢?若不至少给自己谋个举人出身,又如何能跻身朝堂清流文官之中?横竖举人出身的官员并不少,虽然绝大多数都在五品以下,可他的追求也不过是在户部任职罢了,并非入阁拜相,应当也不至于无法如愿——   张峦私下也问过,他为何铁了心想去户部,成日里与计算账目之流打交道。他只能明说,自己跟着自家姐姐学了那么多年,发现数字与财物比四书五经有趣多了。当然,仅仅精通计算、对钱粮敏感是不够的,考中举人依然须得靠着苦读四书五经方能成功。   也因此,张鹤龄可谓是文华殿中读书最勤奋者,亦是诸多伴读里唯一立志要考科举的。听说他的志向后,翰林院的那群先生也颇感兴趣。虽然他是外戚,可也没有甚么祖制规定外戚不许考科举。只不过绝大多数外戚因有封赏晋升之途,能世袭爵位或者荫封锦衣卫,所以都不愿吃苦走科举这条路罢了。而今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异类,不少人都想瞧瞧,他究竟能走多远。   能入翰林院者,本便是进士之中的佼佼者。其中更不知有多少都是每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如谢迁、王华、李东阳等等。能得他们悉心教授,自是比外头书院里的落第举人先生们强上许多。所以,张鹤龄虽算是兄弟子侄三人之中入门最晚者,又因兴趣之故有些偏科,但学业倒是甚为不错。至少,先生们纷纷表示,明年考个秀才应当是不会有差错的。若是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那他们这群翰林院的先生可就颜面无存了。   张峦也觉着,张鹤龄似是学得颇为扎实,便允了他明年下场。正好,他与张纯原籍都是兴济,还须得回兴济县考试,两人回乡也可作伴。而沈家本便是京城人士,自是在顺天府底下所属县考试。   就在张家、沈家都殷殷期盼明年自家能一举出三个秀才的时候,来自浙江余姚老家的喜报已经送到了王华家中。喜报中言,长公子取中举人,已经携妻北上,准备明年春闱下场一试。王华喜上眉梢,口中虽说儿子这一回不过是侥幸,春闱未必能如秋闱这般容易,但转天依然禁不住颇为矜持地与同僚们分享了喜讯。   “没料到,他这回运道竟然不错。我原以为,以他那般不务正业,至少须得耗费数年才能考中举人。想必今年浙江的乡试没有甚么名声在外的才子,便教他胡混了上去。”说到此,王华瞥了瞥谢迁,“若是你家儿子再年长些,也参加乡试,恐怕他就取不中了。”   谢迁儿子众多,却都尚且年少,并未下场考试。闻言,他笑道:“我家里那几个都愚笨不堪,若不将他们关在家中苦读十年八年,如何能放心让他们出来?实庵兄也不必自谦,贤侄性情纯直,才气也早已声名在外了,也唯有你才对他百般挑剔。”   “是啊,首次乡试便取中,且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已经是难得的年轻才子了。明年一举考了状元,你们父子便可青史留名了。国朝还不曾有过父子双状元呢!”李东阳接道,“他若是回了京,可得让我们好好再瞧一瞧他。我家那个身子骨羸弱,若能像贤侄那般文武双全,我也不必日日担忧了。”   他的长子李兆先虽比王华之子王守仁年幼,却是少年便中了秀才。今年不过十八岁,正好这一回也考了北直隶的乡试。但因为身体虚弱,竟在考场中病倒了,因此并未中举人。眼下他还在家里养着病,家中特意请了京中名医谈老先生给他诊脉开方,说是须得仔细调养些时日,改一改平日的行止习惯,才能渐渐去了病根。   遍数天下父母,谁不是爱子甚深呢?谁不是尽心尽力地为孩子打算呢?张峦如是,沈禄如是,王华如是,谢迁如是,李东阳亦如是。而禁城里的那两位,更是对自家大胖儿子如珠似宝。   趁着午膳后短暂的休憩,朱祐樘与张清皎一同在东次间里逗弄孩子。已经将近周岁的大胖儿子朱厚照坐在榻上顽着各种木制小玩具,忽然冷不丁地将它们掀开。他力气不小,这一掀,便有好几个玩具都滚落到了榻下。眼见着宝贝不见了,他这才急了,赶紧爬过来,低着头就要往榻下凑。   “将它们扔下来的是你,舍不得的也是你。”张清皎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无奈道。   未等宫女太监们反应过来,朱祐樘便不忍心见自家儿子着急,探身便要将玩具捡起来。张清皎清咳一声,将儿子抱到了榻下:“这是他自个儿扔的,怎么也得他自个儿去捡。万岁爷是甚么身份,给他捡玩具作甚?”   朱祐樘只得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说着,他满脸慈爱地望着大胖儿子颤颤悠悠地扶着榻迈了两步。因着有只他心爱的小木马滚得有些远了,在榻边够不着,小家伙便只得松开手,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来到小木马边上。他歪着脑袋,低头弯腰想要将木马拿起来,不料,许是姿势不对,小肥屁股撅得有些偏了,竟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朱祐樘反射性地便要将他抱起来哄,手刚伸出去,就被旁边的张清皎按住了:“放心罢,四处都垫着地衣(地毯)呢,别说只是坐下来了,便是磕磕碰碰也伤不着他。”   小家伙体能不错,翻身、坐、爬都比寻常孩子更利落。几个月前,他刚无师自通学会蠕动爬行的时候,她便让人将坤宁宫所有家具以及门框等边边角角都包了一层柔软的皮毛,地上更是铺了厚厚的地衣,免得他受伤。果然,甫学会自由行动,小家伙便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用毛毛虫姿势探索完自己的婴儿房后,他飞速从蠕动爬行进化到了匍匐前进。十个月大的时候,他就已经爬动如飞,将坤宁宫的几间房都爬了个遍。连柜子、箱笼的角落都没有放过,四处钻、到处瞧。若是稍不注意,他便不知爬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最近,他又学会了自行站立,自己就能从小围栏里翻出来。每回他睡醒了想“越狱”,张清皎都不教宫人拦着他,只让他自己爬、站或者尝试着走路。不过,因为走路不太利索,小家伙最喜欢的姿势依然是爬行。   为了锻炼他站立与行走的能力,张清皎时不时地便会逗着他顽游戏。譬如现在,她从榻上的角落里寻出了一只能发声的小铃铛,摇了摇:“大哥儿,来,你看这是甚么?”   专心摆弄小木马的小家伙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眼睛微微一亮。他扭身便要往自家娘那边爬,朱祐樘立即心领神会地赶紧上前托了他一把,让他站起来:“去,大哥儿,走到你娘那头去。”   小家伙蹬了两下小肥腿,等到自家爹将他放开后,立即摇摇晃晃地往娘那边走,扑倒在她怀里,一边响亮地叫一声“娘”,一边伸出肥爪子够她手中的铃铛。张清皎逗着他连续喊了几声“娘”,才笑眯眯地将铃铛给他。   拿着铃铛的小家伙心满意足地摇动着,忽然听得身后又有人唤他:“大哥儿,你看这是甚么?”他扭过脑袋看去,就见自家爹拿着他心爱的木马蹲在数步之外,含笑望着他:“来,到爹这儿来,爹就将木马还给你。”   小家伙扁了扁嘴,抓着铃铛扭身又往回走。不料爹站得远了些,他走到中途没了力气,扑通坐回了地上。望着几步之外的爹——尤其是爹手中的木马,他眼睛瞬间便红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朱祐樘立即将他抱起来哄,不仅将木马塞给他,其他玩具也都塞给他:“好了,别哭了。是爹不对,爹不该站那么远。明儿爹便让人给你做新玩具,嗯?”他不过是也想听儿子多叫几声“爹”而已,容易么?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快一岁了~   ps:李东阳的宝贝儿子好像是有应考综合征,一到考乡试就生病_(:3∠)_,可怜的娃,少年才子,就这么蹉跎到了二十七岁,然后病逝了……一直都没考中举人。而李东阳……儿子都夭折或者先他而去了,只能过继兄弟家的孩子。嗯,据说,他命硬,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囧。 第308章 归来禀报   几匹快马沿着驿道飞驰而至, 守在城门口的卫士本想拦住, 但瞧见御马者亮出的腰牌后, 便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听得马蹄声响,在城门附近穿梭的民众忙不迭地让出道来。有眼尖的也瞥见了腰牌,与身边人窃窃私语起来:这不是锦衣卫么?   半个时辰后,朱祐樘便接到了消息, 说是牟斌已经回京,正在殿外等候召见。“牟爱卿终于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牟斌此去江西便是半年, 期间只是在他生辰的时候上了庆贺折子, 别的没有只言片语。单只这一条, 便可知他在江西应当掣肘颇多, 所以才不能轻举妄动。也因此,尽管朱祐樘仍不愿意相信宁靖王有谋反之意,但也不得不承认江西这片地界底下绝不平静。   “微臣参见陛下。”风尘仆仆的牟斌只匆匆换了身飞鱼服便赶了过来, 身上似乎仍然依稀带着风霜。跟着他前往江西的几名锦衣卫也纷纷跪下行礼,每人都多少有些疲倦之意,但因前来面圣之故,精神状态却是不错。   “起来罢,爱卿奔波千里,一路辛苦了。”朱祐樘道, “此去半载,爱卿在江西有何发现?”他不必使眼色,何鼎便早已带着小太监们退到了门外, 守着门口。殿内只留下这几名锦衣卫以及司礼监的怀恩、萧敬等大珰们,无论说起什么大事,他们都是足够值得信任的。   “回禀陛下,微臣也没想到,竟会在江西盘桓这么久。”牟斌回道,“微臣奉陛下之命,以为宁靖王祭奠为名,去了宁王府一趟。因世子好客,便留微臣在宁王府客院住下了。直到宁王出殡封陵为止,微臣一直在宁王府中,也陆续见到了宁王一脉的所有人。”   朱祐樘轻叹:“宁靖王的丧事办得如何?”   “按照礼部的规制治丧,极尽哀荣。世子以及诸位郡王每日哭灵,形容枯槁,倒都颇为孝顺。宜春郡王与郡主、仪宾奏报礼部之后,也来到宁王府祭奠。”宁献王(朱权)之子多数都已经病亡,尚在世的唯有宜春郡王朱盘烑。论辈分,他是宁靖王朱奠培的叔父,年纪却只长了四五岁而已。宁献王所出的郡主倒是不少,只是如今在世的也寥寥无几了。   “微臣在宁王府中住下后,发现周围耳目众多,便并未轻举妄动。不过,他们虽然看得严密,微臣也私下做了些调查。至少,在宁王府中瞧不出异样。直至宁靖王出殡封陵,微臣也没有发现甚么蛛丝马迹。”   “你所言的‘周围耳目众多’,是否指的是宁王府的侍卫?”朱祐樘微微皱起眉,“虽说宁王府当年也很有不少悍勇的亲兵,曾经跟随宁王四处征战。但后来削了不少,调走了不少,应该也不剩什么了。”   “而今宁王府的侍卫,应当多为当年留在宁献王身边的亲兵之后,功夫都甚是不错。”牟斌道,“他们对微臣虽有提防,但也并未流露出太多形迹。看似是纯粹警惕微臣的身份,而非过分防备的模样。”   “既然宁王府没有异样?那为何爱卿这几个月一直都不曾往京中递消息?”   “……因为微臣觉得,江西的卫所多半贪腐成风,不值得信任。况且,离开宁王府后,微臣也确实发现了些许端倪。辞别宁王世子后,微臣便借着祭拜为名前往龙虎山正一观,调查那名老道的身份。据张真人所言,正一观并没有张家人流落在外。”   “微臣描绘了那老道身上的特征与形容后,正一观有道长记起来,早年确实有一位这样的弟子。并不姓张,而是父母送来求道的。不过,因着他俗念太重,与富贵人家来往太过频繁,反倒是无心修道,正一观便将他逐出了门庭。离开龙虎山后,据说他在江西境内四处云游,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不过,时隔多年,此老道究竟是否当年的那位弟子,他们也无法确认。因此,他们便派了两位天师前来,辨认这老道的身份。其中一位天师曾是这老道的师弟,与他相识数年,应当能认得出他。”   朱祐樘微微颔首:“那便待这两位天师稍休息一两日后,再领着他们去北镇抚司诏狱里辨认罢。如能确认这老道的身份,再调查他的身世便容易了。不过,他早年曾与甚么样的人结交,可能不太容易查得出来。”   “他离开江西至少有四五十年了,确实很难查证。”牟斌道,“考虑到若只查到此处,便如同一时间断了消息,其实并无太大的进展。微臣便自作主张,想查一查宁王一脉与淮王一脉诸藩宗室之事。万一有所收获,也不算白来一遭。”说罢,他便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交给了怀恩。   怀恩呈给了朱祐樘,朱祐樘翻开来一看,便见上头以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无论是宁藩还是淮藩的每一位宗室底下,都带着一条一条各式各样的描述。良善些的,便只有些性喜女色之流的描述;为非作歹的,便或有欺压民众之罪;更有些曾殴伤百姓,杖杀奴婢,强夺钱物与女子者,竟然从没有言官弹劾过。   朱祐樘看得眉头微皱,仔细翻过之后,见有关于钟陵郡王朱觐锥的条目,便仔细看了起来。他家皇后之前曾告诉他,查她多年前定亲之事意欲毁她名声挑拨离间的刘家,如今正在钟陵县任县丞。时隔这么些年,刘家突然抓着此事不放,且舍出了大量金银,背后必定有指使者。他与皇后一样,都觉得这钟陵郡王有问题。   就见关于钟陵郡王的条目上,只写他性好美色,擅画仕女图。为了讨好于他,钟陵县的小吏与富家无不献上女儿给他做妾。据说,钟陵郡王府的妾室已经有十五六人。就在宁靖王薨的前一段时日,他刚纳了一房十四五岁的妾室。   朱祐樘略作思索:“你可知,钟陵县县丞刘郸可曾将他的女儿献给了钟陵郡王?”   牟斌想了想,低声问了身边的锦衣卫几句,答道:“县丞之女据说曾经应选太子妃,钟陵县也曾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她险些便被宫里取中了——微臣怀疑,这是刘家为了自抬身价刻意传的消息。消息传出后,便有几家当地富户想求娶刘氏,但刘家似是看不上他们,有意嫁入高门。后来不知怎地又传出刘氏是品性不端才落选,而且还克死了亡夫,于是县丞便匆匆忙忙地将女儿献给了钟陵郡王为妾。”   “果然如此……”朱祐樘道。只是不知,钟陵郡王之所以让刘家毁皇后的名声,究竟是被妇人挑唆的,还是对皇后与他有恶意。毕竟,此举看着便像是妇人的手段,更似是刘氏对自己而今的妾室身份心怀怨愤,所以迁怒于皇后。不过,无论是不是刘氏所为,钟陵郡王必定都知道一二。否则,刘家也拿不出那么多金银来行事。   “此事你再派出锦衣卫去兴济仔细查一查。如能查出底细,指不定案情会有些进展。”   “微臣遵命。”   “朕看这些条目上,虽有逾制或犯罪之举,却并没有谋逆的迹象。爱卿方才所说的发现了些许端倪,指的又是甚么?”   “回禀陛下,经过微臣数月暗访,发现宁王府时常派出仆从,借故与诸卫所来往。而且,当地官员不少都与宁藩宗室走得极近,如钟陵郡王那般纳妾者有之,也有将郡主、县主、郡君嫁给当地豪富之子者。虽说没有明显的证据,但宁藩之事确有足可疑虑之处。”   朱祐樘抿了抿唇,将小册子放在一旁:“没有证据,仅是可疑虑,便无法证实此前之事是宁藩所为。不过,据你的观察,淮藩似乎更安分些?那就藩江西周围的藩王呢?”   “淮王一脉确实更平静些,虽也有欺压百姓与犯罪之举,却并不过分结交官吏,更与卫所没有关联。正因如此,微臣才觉得,宁王一脉更值得怀疑。至于江西周围的藩王,微臣这一回并没有前去调查。不过,可派出锦衣卫私下暗访取证。”牟斌道。   朱祐樘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郑旺那桩案子以及宫女冒名顶替一案,也许和宁藩确实脱不了关系,情绪不由得略有些低落起来。但是,理智告诉他,此事远远不曾结束。只要宁藩或者某一个藩王仍有野心,便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安安生生地过下去,必定会再折腾出事来。   到时候,只要他们胆敢出手,那便是拿住证据的最佳良机。“不仅仅是宁藩,你派出几队锦衣卫,将诸藩宗室的情况都仔细调查一遍。朕不仅仅想看到这件案子相关之事,还想知道其他宗室就藩之后是否安分守己。若有人犯案,无论所犯罪责大小,立即发来折子禀报。是时候好好整治整治宗室的风气了。”   “是,微臣领旨!”牟斌心领神会,带着锦衣卫们告退。   “那两位龙虎山天师,改日你也带进宫来罢。”朱祐樘又道。他对歪门邪道不感兴趣,但对高人们却是颇为信赖的。既然这两位道人来自正一观,想必修行不一般,见一见应当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太舒服   所以没有抓虫   明天抓虫,么么哒 第309章 筹备周岁   “哎哟, 没想到他竟真能吃得下这些啊。”   “胃口可真是好得很, 怪不得身子这般壮实呢。”   “可不是么?瞧着像是不够肥壮, 但腿脚可有劲儿了!方才抱他的时候,那双小腿儿在我身上蹬,蹬得我都有些受不住了。唉,看来再过几个月, 咱们便抱不住他喽。”   仁寿宫,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一群太妃围拢起来, 兴致勃勃地看张清皎给小家伙喂鱼肉粥。原本在坤宁宫外, 喂食这项活儿应当是乳母负责的。但自从小家伙能蹦出寥寥数个字词后, 便时常表达他的意见——   他与乳母并不算熟悉, 与乳母相比, 他当然更喜欢自家娘来喂他。若是娘不答应,伴随而来的便是他的魔音了。而他也渐渐发现,在坤宁宫内, 谁都不惧他魔音穿耳。但在坤宁宫外便不同了,为了不让他哭泣,自家娘亲偶尔也会让步。   张清皎熟稔地喂着小家伙,时不时地便拿起软巾,给他擦去嘴边沾的粥。觉得自家娘亲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小家伙的心情相当好, 不仅吃得很专注,还时不时摇晃摇晃小胳膊腿儿。抱住他的乳母不敢使劲儿禁锢住他,吃了他几次挥打后,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张清皎便柔声让她放下太子,旁边的云安立即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小椅子,将太子殿下放了进去。那是专门定制的“婴儿椅”,无论小家伙在里面如何扑腾,都稳稳当当地立着。椅子边缘都包裹了一层夹着棉花的绸缎,足够柔软舒适。即使小家伙挥挥打打的,也不会觉得疼痛。   等到喂食完后,张清皎将小家伙身上脏污的围兜取下来,再将他抱到地上,让他自由爬动。周太皇太后等人遂逗着他往自个儿的方向爬。听得四周都是声音,小家伙左顾右盼,似是不知该如何选择。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便扭身看向自家娘亲。   张清皎勾起唇角,微微抬起下颌示意。小家伙眨了眨眼睛,也不知他是否理解了娘亲的意思,忽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了周太皇太后。周太皇太后顿时喜得笑眯了眼,将宝贝曾孙搂了个满怀:“这小机灵鬼儿!”   王太后笑道:“可不是么?他是认准了母后呢。”   众人立即都凑趣说了些太子殿下聪颖伶俐孝顺,以及与周太皇太后最为投缘之类的吉祥话。人群之中,邵太妃隐晦地看了一眼儿媳兴王妃刘氏。刘氏相当喜爱孩子,却因顾忌太子的身份,不敢随意亲近。此时她正满脸笑容地与旁边的太妃们说着话,目光怎么也无法从太子身上挪开。   邵太妃目光黯了黯,不禁想道:若真这么喜爱孩子,怎么不赶紧给她生个孙儿呢?趁着他们还在京中,她或许还有机会见孙儿一面,抱上一抱啊!不过,两人成婚都已经大半年了,却迟迟没有消息。莫不是这刘氏与皇后一样,于子嗣上颇有些艰难罢?想到此,她的脸色便有些不好了。可此刻周围笑声阵阵,人人皆是一派欣然模样,她便是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只能勉强露出些许笑意,也跟着赞了太子几句。   “说来,再过数日便是大哥儿的周岁罢?”周太皇太后抬起首,笑呵呵地道,“皇后是如何打算的?照我说,这周岁宴可是少不得的。不若将亲眷都召进宫来,和咱们一起热闹热闹?大哥儿周岁这样的吉祥事,也该让文武大臣与诰命一起欢喜庆祝才是。改日我便与皇帝说,让他赐宴群臣,咱们也赐宴京中五品以上的命妇。”   如今曾孙便是她的宝贝,再如何宠爱也不过分。再者,她也知道,孙儿将大胖儿子更看得如眼珠子似的,样样都想给他最好的。祖孙俩在这方面心有灵犀,彼此之间的感情也因此回温了不少。   张清皎心中一动,不禁想起了前两日她与朱祐樘就此事的争论——皇帝陛下当然想给自家大胖儿子准备一场盛大的周岁宴。赐宴文武百官不提,命妇自然也须得来坤宁宫庆贺太子周岁并赐宴。当然,赐宴不过是为了与百官同乐罢了。真正给儿子准备的周岁宴,依然是皇室与皇亲国戚们才能参加的宴席。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拿出些钱财,在京城内外施粥,给自家儿子积累福报。   听一听,他的打算与周太皇太后的打算简直如出一辙。若说这祖孙俩不曾商讨过此事,她绝对是不信的。当时她以不宜过度奢侈为名,婉拒了皇帝陛下的安排。原以为已经说服了他,想不到转头他便寻了周太皇太后结为同盟,在这里等着她呢!   “祖母,孙媳也打算好好地给大哥儿办一场周岁宴。但赐宴群臣与命妇,怕是有些不妥。”皇后娘娘心念微转,眉头轻轻蹙起来,“毕竟,今岁连万岁爷与母后的生辰都不曾大办。大哥儿办周岁,又如何能越过父皇与祖母?况且,祖母历来也很少大办生辰。咱们宫中上下,以祖母与母后为首,都崇尚节俭之风。他小小的人儿,何德何能逾越诸位长辈,又怎能因一场周岁宴便过于靡费?”   周太皇太后怔了怔,道:“这是周岁宴,与寻常的生辰如何能相同呢?谁家孩子不大办周岁?若是不办得喜庆些,我还怕委屈了咱们大哥儿呢!”   “咱们一家子人好好给他庆祝,已经足够喜庆了。”张清皎赶紧接道,“孙媳本便想着,如今秋高气爽的,正好可去万岁山山顶办周岁宴。不仅热闹,还可共赏秋日美景,咱们大家也都好好松快松快。而且,大哥儿还不曾去过万岁山呢。若能在山顶远眺京城美景,想来他定会觉得很高兴。”别说去万岁山了,因着年纪太小,大胖儿子成日只在坤宁宫、仁寿宫、慈寿宫与宫后苑里转,连西苑都不曾去过。   “只咱们一家子人,不够热闹。”周太皇太后摇了摇首,坚持道,“咱们大哥儿可是太子,太子的周岁宴,自然该赐宴群臣与命妇。你啊,这种时候便别想甚么节俭与靡费了。又不是年年都办,周岁宴可不得图个好彩头么?”   张清皎依旧满脸为难:“他小小的人儿……孙媳就怕这般大操大办的……不合适……”   她说得极为含糊,周太皇太后的脸色本有些不虞,却很快便想到了她所顾忌的大约是民间的种种避讳。虽说皇家大可不必在意那些,可是大操大办可能折损孩儿福气这种事,任哪一位当娘的都会想得多些。想到此,周太皇太后的神色不由得和缓许多。宝贝曾孙可是她盼了那么多年才盼来的,确实该小心些才是……   见周太皇太后的态度有些软化,王太后笑着圆场道:“母后,皇后爱子之心切切,也并非没有道理。不如便折中罢——咱们在万岁山办周岁宴,将京中的皇亲国戚都召进宫来,好好地热闹一番。至于群臣与命妇,便不必赐宴了。免得因着赐宴之故,还须得分心召见她们,反倒是耽误了正经的周岁宴。”   周太皇太后仔细想想,颔首道:“将命妇召进宫来赐宴,确实须得见一见她们。不仅礼仪繁琐,宴前宴后还都须得露面,确实不太方便。那便只咱们自家人热闹热闹罢。不过,可不能办得太过俭省,样样都得顶好的,才不会委屈了咱们大哥儿。”   “母后放心便是,皇后哪里舍得委屈了她儿子?”王太后打趣道,“不过,大哥儿头一回见生人,咱们也小心些,不能让他受了惊吓。听说皇帝即将召见两位来自正一观的天师?这几天不妨让他们给大哥儿求个护身符,到时候给他贴身佩戴着。”   周太皇太后虽然笃信佛教,对道家却也颇为尊重,点头道:“这两天咱们也派人去京城各大寺观捐些香油钱,好教各路神佛都保佑咱们大哥儿。对了,皇帝还提过,想在大哥儿周岁那几日施粥,这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施粥的钱财可不能让他一个人出,我多少得给咱们大哥儿添些。”   “这样的好事,自然不能缺了我。”王太后笑道。诸位太妃也都纷纷道,她们也想尽些心意。横竖她们如今的月例银子也都花用不出去,与其就这么存着,倒不如做些善事,也与皇帝皇后更亲近些呢。兴王妃刘氏、永康长公主等亦都附议,她们都很疼爱太子,自然也愿意为了他行善。   既然已经得到了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允许,张清皎自是吩咐六尚与二十四衙门好生筹备此事。朱祐樘得知周太皇太后竟然临来倒戈,心里自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不过,好歹还给他留下了一项“施粥”,他也只得勉强点头同意了。可是,他心里依然难免觉得,这般“低调”,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大胖儿子。   看着他抱着儿子喃喃着道歉,张清皎简直是哭笑不得:“大哥儿年纪这般小,哪里懂得大办不大办的干系?万岁爷倒不如给他准备一件周岁生辰礼呢。咱们自个儿费心思给他准备的礼物,可比随口吩咐几句话用心多了。我打算,日后每年逢他的生辰,都送他一件咱们亲手所做的礼物,让人给他好好收起来。”   朱祐樘微微一怔,目光顿时亮了起来:“卿卿说得是,给他的生辰礼,自然须得咱们自己用心准备才好。大哥儿,你想要甚么生辰礼?只要你说,爹爹就给你,嗯?”   “爹,爹!爹!”小家伙听不懂,嘻嘻哈哈地挥着爪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唤着爹。   朱祐樘听得眉开眼笑,却仍是加了一句:“爹可不能送给你。爹不独是你的,更是你娘的。你还是要别的礼物罢。”   张清皎听得粉面微红,禁不住斜了他一眼,嗔道:“万岁爷也就仗着他听不懂,所以才这般胡言。”口中虽这般说,但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从她眼角眉梢如春风般的笑意,便可窥知一二了。旁边伺候的肖尚宫等人无不轻笑起来,悄悄带着宫女太监们退了下去,给这一家三口留下了独处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家伙快满一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嗯,没过多久,他大概又会有妹妹了~ 第310章 舅舅送礼   太子殿下的周岁宴, 不仅仅是阖宫上下的大事, 前朝文武官员与宫外许多人也同样十分关注。官员们之所以关注, 自是因为期待太子殿下茁壮成长,日后能顺顺当当地承继大统。毕竟眼下他是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膝下的独苗苗,更是不知期待了多久才得来的。若有万一,他们简直无法想象, 何时才能等来下一位能承接国祚的皇子。   宫外那些关注太子殿下的人,其私心便五花八门了。其中最为高兴的, 莫过于寿宁伯张家。才刚接到参加太子周岁宴的口谕, 张鹤龄兄弟俩便提了一堆礼物进宫。好不容易熬到文华殿那头放了学, 两人赶紧来到坤宁宫。   “你们这是备了多少东西?”张清皎既惊喜又无奈, 嗔道, “宫里能缺甚么?你们备上一两样,让他新鲜新鲜便够了,怎么还大包小包地带进来?”打开那些礼物一瞧, 却是什么都有。既有新奇精致的玩具,亦有连她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的、带着强烈民族色彩之物,指不定是从哪些店铺里淘换来的。   “宫里甚么都不缺,就缺这些。”张延龄大喇喇地道,“姐姐,你给小外甥准备的玩具虽然多, 但这些民间的玩意儿反倒是不曾见过罢?我也是带着人走遍了街巷,好不容易才寻见这些的。买了回来之后,爹和大哥不让我就这么送进宫, 又找了信得过的工匠在咱们家里重新做了一份,这才让我带进来。”   张鹤龄瞥了他一眼:“既是给太子殿下用的,自然须得格外注意着些。”谁知道外头买的这些玩意儿究竟干不干净?事关太子殿下,再如何小心也不过分。这些玩具都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的,每日都有亲信管事盯着工匠,确定工匠没有做任何多余之事。唯有如此,父亲与他才能放心地让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将这些玩物带到宫中。   “你们有心了。”张清皎很是动容,拨弄着那些看似粗糙其实颇有趣味的玩具,又垂眸望向那些民族风之物,“这些也是送给大哥儿的?这些银饰、首饰,大哥儿怕是不能戴罢。若换了是姐儿,倒是可以戴一戴。”   “这些也不都是给小外甥的,姐姐若觉得有意思,便留着瞧一瞧,图个乐呵就是了。据说这些是西南之物,还有从西南流出的乌斯藏之物。这些是安南、占城、暹罗等地之物,这儿还有从西域流入的……”张延龄凑过来,嘿嘿笑着,“都是我四处淘换的,不怎么值钱,却胜在有趣。”   他走街串巷的,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二据说来自边陲的商人。因着这些小物品并不珍贵,便没有甚么人感兴趣,才教他捡了便宜。饶是如此,他也早已花光了自己的月例银子,还从账房支取了数百两,每日都过得紧巴巴的。   “确实挺有趣味。”张清皎笑道,让云安将这些物事分门别类地收拢起来,“最近你的心思该不会都在这些身上了罢?武艺还练着么?囿苑那头不去了?”   张延龄挺了挺胸膛:“一直跟着王家兄弟练着呢。两人都说我挺有天分,虽然底子有些薄,但勤练个几年,便能学得骑马开弓的真功夫了。这些玩意儿都是休沐得空的时候去寻的,不妨事。至于囿苑,如今是没空去得那般勤快了,但隔十天半个月的还得走一遭。”说着,他颇有些怅然:“等我有了自己的马,大概便不会天天惦记着囿苑里那群家伙了。”   “你若真能学了一身功夫,我便让万岁爷给你一匹好马。”张清皎笑道。   张延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来:“真的?姐姐放心,到时候只管让姐夫来考校我!”他在得知王链、王钧兄弟都有自己的马之后,做梦都想要一匹马。可劣马易得,良马却不容易寻得,而且还奇贵无比。算算他的月例,就算提前将二三十年的例银都支取出来,也未必能买到最好的西域马。如今有了自家姐姐这句话,他的马总算是有了一线曙光,怎能不满心惊喜?   “姐姐,到得考校的时候,可得请姐夫仔细些。不然,一匹好马若跟了他,那便是暴殄天物了。”张鹤龄在一旁凉凉地道。张延龄闻言,皱着鼻子瞪了他一眼,低声哼道:“我知道你是嫉妒我。等我有了马……你就嫉妒去罢,怎么也不给你骑……”   张鹤龄只当没听见,张清皎勾起唇:“你也不能只顾着学业,反倒是忽略了打磨身子骨。听说科举考试须得在贡院里熬上好几天,若没有一付好身体,指不定就会病倒在考场里了。不仅是你,峘哥儿和纯哥儿也都须得注意着些。要是你能略微习一习骑射,等你取中了秀才,我也照样让万岁爷给你一匹好马。”   张延龄一愣,不由得撅起了嘴:“如果只是略通骑射,用得着给他好马么……这才是暴殄天物呢!”   张鹤龄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姐姐放心,我省得,也会让表哥和纯哥儿多走动走动。至于骑射,每逢休沐之日,我会带着他们去京郊的庄子里练习练习。”   他家先生之一李东阳的儿子便是这一场乡试在考场上病倒了,他曾去李家探望过,也知道身体的重要性。且看看朝中的阁老们罢,哪一个不是老当益壮?若想往上升迁,不仅得有能力、有耐心,也须得有一付好身体,方能熬得过漫长的时光。那些熬不过的,又哪里能升到部堂高官?更不必提进入内阁了。   “最近家里还好么?”张清皎又问,“伯祖母和爹的身子可还硬朗?”她如今从来不问金氏,张峦与张鹤龄兄弟也从来不提。既然不问也不提,那说明金氏应当过得算是不错,但这也与她没有多少干系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张延龄的眼神有些飞飘,张鹤龄心知就凭他这模样也不可能瞒得住自家姐姐,便只得老老实实地招认:“爹最近有些不太舒服,刚开始还硬撑着。后来撑不过去了,教伯祖母狠狠地说了一通,这才请了仁安堂的谈老先生过来诊脉。”   张清皎有些担忧,禁不住追问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脉象如何?你们每日入宫,怎么也都不与我说一声?要是早与我说了,还可派一两位太医前去看看。家里要是缺了甚么药材,我这儿也应有尽有。”   “爹不是怕你跟着担心么?所以才叮嘱我们不准说。”张延龄摸了摸鼻,有些不自在地道,“而且,谈老先生也说了,不是甚么重病,只是最近早晚寒凉,有些受了风,引发了过去的旧疾。”   “姐姐放心,确实不是甚么要紧的症候。爹前些天还撑着上朝呢,若不是伯祖母生气,只怕他还不肯安分养病。”张鹤龄道,“谈老先生的医术,姐姐你也知道,太医院里哪有比得过他老人家的。连他也说,只需定期针灸,每日按时饮药,好好休息,别多思多虑,爹就能养好身子了。”   张清皎这才松了口气,让他俩将主要的方子都写下来,着尚医局的女医看一看,同时派人去库房里拿顶级的药材给他们带回去。“你们俩记住了,日后这种事可不许瞒着我。就算爹叮嘱了你们,你们也须得尽快来告诉我,明白了么?”   想起家中的老爹,兄弟俩默然无声。而后便见自家姐姐微微眯起眼,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明、白、了、么?”   不知为何,张鹤龄忽然回忆起了年幼时被姐姐各种严厉教训的场景,禁不住微微一抖,忙应道:“我知道了,姐姐放心。”   张延龄年纪小些,曾经被姐姐教训过的记忆都已经十不存一。饶是如此,见平日里总是逮着他教训的大哥如此乖顺的模样,他也不由得抖了抖,赶紧跟着道:“不管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再瞒着姐姐!”   张清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蹙起眉一叹:“最近病倒的人可真是不少。仙游不知怎地也病了,眼下还在养着呢。”   小姑娘病势汹汹,据说也是贪凉用多了冰所致。幸而有女医们及时诊治开药,给她细细调理,日后才不至于留下什么隐患。不过,她眼下轻易受不得风,见不得太多人,也须得因饮药忌口,恐怕是无法参加周岁宴了。为此,小姑娘很是郁闷,每日都派人前来探望小侄儿,还写信向她撒娇。   张鹤龄与张延龄听得仙游公主的封号,也并不太在意,毕竟他们与这位皇妹并不熟。就听张清皎又问:“爹恢复得如何?可能来参加周岁宴?如果谈老先生说不许他出门,你们到时候可千万别将他放出来。”   张家兄弟心里对自家老爹致以诚挚的歉意,口中立即答应道:“姐姐安心,如果谈老先生不许,我们怎么都不会让爹出门的!”   寿宁伯府,饮了一服苦药汤子的张峦躺在床上,正盘算着自己在九月二十四日外孙周岁宴的时候是不是能进宫了,冷不防便打了个喷嚏。他还不曾怎么样呢,服侍他的小厮赶紧给他披上衣裳盖上锦被,无比紧张。   “安心,安心。”张峦严严实实地盖着被,还不忘道,“别告诉老夫人,也别跟两个哥儿说,免得他们一惊一乍的。明日谈老先生来了,请他直接到我卧房里来说话。”这可是外孙的周岁宴,他能不去么?就算谈老先生不让他出门,他怎么也得磨得他松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张峦、仙游公主都是在弘治五年八月去世的   ╮(╯▽╰)╭,这次就病一场得了   ——————————————————————————   周六没更,所以今天早点更~~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凌晨或者明天会加更,么么哒 第311章 远方变故   正当寿宁伯即将与自家儿女斗智斗勇, 争取外孙周岁宴那日出门进宫的时候, 大约不会想到——遥远的数千里之外, 有人一直对他的宝贝女儿与外孙心怀怨念。   江西,钟陵县,钟陵郡王府。   一个丫鬟正殷勤地引着一名打扮颇为富贵的妇人来到一处院子里。从正房中迎出了一位风姿妩媚的少妇,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春情, 举止似有些说不出的曼妙与贵气,令人禁不住便想将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若是有宫中女官在场, 一眼便可看出, 这少妇曾受过严格的宫廷礼仪训练。然而, 不知怎地, 原本优雅贵重的种种礼仪, 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却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诱人意味。与那些刻意卖弄风情的寻常女子相比,无疑更多了些独特的韵味。多少男子见了, 都未必能把持得住,更不必提性好渔色的钟陵郡王了。   “我的儿,你出来做甚么?”妇人赶紧上前挽住了她,“你如今身子不同以往了,可得好好歇息。”她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 低声道:“指不定两三个月后,便能生下位镇国将军呢。”钟陵郡王已有年长的嫡子,继承郡王之爵大概是没有指望了, 镇国将军却是怎么都少不了的。虽说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怎么也是正一品的品级,依旧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肚腹已然耸起、身形依旧窈窕的少妇闻言,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眼底反而透出几分阴鹜来。她将妇人带到正房内,挥退了身边的丫鬟,问道:“娘可派人去京城打听了?此事果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她不信,这世上怎会有不在乎妻子曾经订过亲的男子。更不必提,那位还是九五之尊,怎可能隐忍得下去?   妇人皱眉劝道:“我的儿,王爷不都说了么?这事儿既然没闹出甚么水花来,咱们便千万别再理会。万一惊动了锦衣卫,咱们家说不得会被逮进诏狱里去!你爹好不容易在钟陵县站稳了脚跟,下一任便要迁转县令了,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出甚么事!”   少妇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那便是说,娘根本不曾派老家人去京城?!”   “……”妇人被她的神情所慑,嗫喏道,“去了,去了。你每回都要问起这件事,我怎么可能没有派人去?只是京城离钟陵太远了,他们还没过来回话,也就在路上传了几封信而已。”她顿了顿,似是回忆了一番,才接着道:“四月间据说张家大房一脉有桩婚事,在京中寿宁伯府举行。张家人便都进了京,连同自家的女婿也都带去了。”   少妇目光一亮:“也就是说,孙家那个男子也进京了?”   “是,不仅进京了,还入宫面圣了。”妇人道,“前后因为这桩婚事,张家人进了好几趟宫呢,没听说发生了甚么事。婚事结束后,大房的两个孙女和女婿便都留在了京里。听说他们都会在京中书院里念书,准备科考。”   少妇怔了怔,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就……就这么安安生生地在京里住下了?!宫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兴济的消息根本没有传进宫?不是说,还打算派人去京里散播消息么?张家就不怕此事被揭穿吗?!”   “四月初就有锦衣卫去了兴济一趟,谁敢在外头乱说甚么?生怕抓不住咱们吗?那可是皇后,不是甚么寻常的官宦妇人!”妇人急了,“我的儿!咱们还是安生些罢!你如今深受郡王宠爱,眼看就要生下一儿半女,在这郡王府里站稳脚跟了!要是闹出甚么事来,对咱们家又有甚么好处?!”   少妇只觉得胸口发闷,恨恨地捂胸软倒在了榻上。   呵呵,安生?她怎么可能安生得下来?!她现在算甚么?不过是一个郡王的妾室而已,身上连个诰命都没有!就算生了个儿子,请封诰命也须得看王爷与王妃的脸色行事。毕竟她不是第一个生下儿子的贵妾,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只是眼下最为受宠罢了。   可是那个人呢?不仅短短半年就从太子妃一跃成为皇后,竟然还是独得宠爱的皇后!前几年她还能暗中讥笑她就算独宠又如何?还不是不下蛋的母鸡?可如今呢?她竟然运道奇佳,一举便生下了儿子,才几个月大就被封为了太子!!   如果当初……当初被选中的是她……指不定她就能成为六宫独宠的皇后!就能生下太子,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她的地位!!都怪那张氏,看着温顺老实,实则奸狡无比!明明是订过婚的女人,还敢应选太子妃!!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当初被选中的一定是她!   “哎哟,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妇人忙要唤丫鬟进来,少妇紧紧握住她的手,咬牙道:“不妨事。娘,我之前让你将前几个月的邸报带来,邸报呢?你可带过来了?”   “几个月前的邸报,你读了又有甚么用?”妇人嘟囔着,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她只是略识几个字罢了,自然不知女儿想读的究竟是甚么。便见少妇将这些邸报理了理,一眼便看向了三月明发的几封敕旨。   一者是给皇子赐名“厚照”的敕旨。   朕惟君天下莫先乎德,而德明惟明,尤君道之所重。故书称尧曰光被四表,易赞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此之谓也。咨尔元子,皇后所生,天资秀发,日表英奇,福庆诞钟,统承攸属,兹特赐名曰厚照。夫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尔当顾名思义: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全所得天赋之正理,而无或蔽极;所存心体之高明,而无或累扩而充之。向明之地惟德以居,文明之治惟德以成、惟德以昭;格上下神祗,惟德以丕显。丕承谟烈,允若时则,四海虽广,兆民虽众,无不在于照临之下。而朕之主器永为得人,祖宗万万年大明之基业足以传嗣,而有光矣。尔惟钦哉,服此明训。   二者是给皇子封太子的制诰。   皇帝制曰,自昔帝王恢弘万世之业,必建储贰以系四海之心,是以根本固而国势,安人心和而万事理。朕承祖宗丕绪,深怀永图,预建元良,以定国本。惟尔元子厚照,轩龙毓秀,虹渚兆祥,岐嶷夙成,伟然天日之表寰,区属望宜乎主鬯之归。兹特授以金册金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夫仁以广爱,孝以奉先,诚敬以正心,修身明哲以抚世御物。斯皆赖学问之功以成,而众善之所由备,良莫先乎此也。尔尚服膺明训,永底于成用,承朕万年之统序,无违益衍祖宗垂裕之鸿休无替矣。尔惟敬哉。   三者则是册封太子之后所颁布的诏书,大赦天下。   诏曰,帝王统御天下,必立储副以定国本、以系人心。斯能长治久安,而绵鸿业于无疆也。朕继祖宗天序,登极五年,夙夜忧勤,恭膺天眷。元子厚照,轩龙毓秀,资表异常,福庆攸钟,华夷均戴。兹者皇亲公侯驸马伯文武群臣累表率吁,劝请立储。朕俯鉴悃诚,仰承慈训,皆谓主器不可以久虚,舆情不可以固拒。事在当举,理难终辞。爰择日祗告上下神祗,授厚照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益增九庙之光,丕衍万年之祚。国家大典,中外同欢,宜敷茂恩,用慰颙望,所有合行宽恤事条开示于后……   即使仅仅只是些制式诏书,也能从中看出皇帝陛下对于独子的爱重。看看那些词罢——甚么“轩龙毓秀”、“资表异常”,甚么“虹渚兆祥”、“福庆诞钟”。这些也就罢了,最让她碍眼的却是“皇后所生”、“元子”两个词!   呵呵,是啊,她是一辈子都别想生出“元子”了!可张氏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的孩子也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元子”!她的儿女出生之后,顶多只能封个镇国将军、县主;她的儿女却是太子、亲王、公主!!   命运何其不公啊!为什么当初选上的偏偏不是她,却是那张氏!明明,明明当年对太子动了心的是她啊!   想到此,少妇心头一疼,只觉得喉头一片腥热。她低下头,微微启开口,就见几滴血落在了邸报上。旁边的妇人吓得尖叫起来,忙不迭地要唤丫鬟。她赶紧将邸报叠起来塞进袖子里,正要安抚母亲,却忽然觉得腹部也疼了起来。   “血!出血了!!”妇人愣愣地盯着她渐渐洇红的裙角,再次尖叫起来,“快!还不快请大夫!产婆……产婆也得请来!这可如何是好?不是还有两三个月么?怎么这么早便开始发动了?不!一定不是发动,只是动了胎气!!”   钟陵郡王府的正院,王妃正满脸疲倦地倚坐在窗边。听得管事娘子匆匆来禀报,说是湖边院子里的那位似是已经发动了,她挥了挥手道:“给她找个大夫,再将府里一直用着的产婆寻过来。动作快些,可别让她逮住了机会在王爷面前胡言乱语!”   管事娘子忙答应着下去了。不多时,又有一位管事娘子匆匆来禀报说,东侧跨院里有位也要生了。王妃冷笑道:“今儿可真是巧啊,一个比一个赶呢。不过,咱们家王府又要添丁进口了,这可是件大喜事啊。赶紧再找个大夫,去王府外请个产婆。”   几个时辰后,王妃听说湖边院子里那位生了个瘦弱不堪的哥儿,只哭了两声便夭折了,而跨院里的那位反倒是生了个健壮的哥儿。她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挑眉道:“这一喜一悲的,也算是常事了。不过,王府添丁是喜事,可万万不能教某些人的丧气给冲淡了。去跟刘娘子说一句罢,她定会理解我的难处。”   刚因孩子夭折而哭昏过去的刘氏听得王妃派人来传的话,咬紧了一口银牙。许是郁怒太过伤身,她竟是又吐了几口血,再次仰倒了过去。昏迷之前,她似是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低声道:“也算是咱们娘子倒霉,那头哥儿的八字听说不太好。咱们哥儿的性命都是被他妨克的!唉,可怜咱们哥儿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瞧一瞧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过渡章,把前面的线索都综一综   刘氏就是个npc,而且重点不在于她的异想天开,嗯,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她是怎么坑爹坑娘坑自己也坑钟陵郡王的╮(╯▽╰)╭   ——————————————————————   其实这章的重点是,我觉得要从别人的角度看看皇帝陛下封太子的敕旨……以前都是直接放,现在从另外一个角度回过头来看看,别有滋味啊。“元子”神马的,看得出陛下想炫耀的心了。   预计加更会在凌晨产生~ 第312章 太子周岁   不过数天, 便到了九月二十四日皇太子周岁宴的正日子。接到宫中传召的皇亲国戚们纷纷按品大妆, 乘车来到玄武门之北的万岁山前。万岁山外门北上门附近立着一群锦衣卫, 正仔细验看着所有人的身份。   锦衣卫对京中的皇亲国戚几乎是了如指掌,其中更不乏出身于皇亲国戚者。由他们验证来者的身份,自是不会出现任何疏漏。如有不太熟悉的生面孔,他们也会细细盘问清楚, 让数名家人联保,方会将其放进万岁山中去。毕竟, 眼下帝后、太子以及太后、太皇太后等可都在里头, 他们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丝风险。   众人徐徐通过锦衣卫把守的北上门, 到得万岁门前, 便有一群小太监与宫人低头守候着。如果一家子人都到齐了, 小太监便负责将男宾引到寿皇殿前的观景台坐下,宫人则负责将内眷带到太皇太后等贵人所在的观花殿中。当然,他们有步行上山与乘小轿上山两种选择。如果体力不错, 便可一边赏景一边听着呦呦鹿鸣徐徐上山;若是年老体衰,或者无力上山,坐在小轿上看景致同样颇为不错。   寿宁伯一家亦在其中。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这回他们家来的不再是父子三人,而是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十余人。不仅何氏、张纯夫妇、张絮都来了, 连沈家三口,张清瑜与张清璧也都带着相公来了。乍一看去,寿宁伯府的人丁倏然变得格外兴旺起来。张峦、何氏乘轿, 其余人都在旁边步行,瞧上去亦是热热闹闹的。   来到观景台上后,张峦扶着张鹤龄,分别与周家、王家等见礼,随后便满头大汗地坐了下来。张鹤龄兄弟俩无奈地望着他,心里几乎不约而同地开始盘算该如何向自家姐姐交差。可爹坚持一定要过来,连谈老先生和伯祖母都拦不住他,他们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他们还真能顶着不孝子的名声,将他关在府中不成?   观花殿内,张清皎也已经从何氏处得到了消息,无奈地叹道:“看来,爹是怎么都不愿错过这回的周岁宴了。也罢,既然他来都已经来了,想必也并无太大的妨碍。不过,伯祖母,回府之后可不能再纵着他了。”   “娘娘只管放心,他知道轻重。”何氏道,“我与他说了,你在宫中需要他照应,鹤哥儿与延哥儿年纪尚幼,金氏又完全扶不起来——他这一家之主,可须得好好地立稳了才成。否则,让你们姐弟三人倚靠谁去?”   张清皎这才略松了口气,满面感激地握住她的手:“父亲与弟弟们偶尔任性,还须得仰仗伯祖母好好教导。”果然,有何氏坐镇寿宁伯府,她怎么都觉得安心许多。不过,考虑到张峦带着病体前来,她便悄悄吩咐云安派人唤来几位太医在不远处待命,以防万一。   不仅仅是为了张峦,这般盛大的筵席,怎么也须得顾及些安全问题。如此,无论来者是因甚么而受伤,都能及时寻着医治之所。尽管太医院里那群太医的医术远远比不过谈家与尚医局,但怎么也比寻常的民间大夫强些。   太子朱厚照此时正被周太皇太后搂在怀里,看起来甚是乖巧。他肉呼呼的小脸上带着笑,环顾四周,丝毫没有因着周围多了不少陌生脸孔而紧张,更不必提如寻常婴孩那般怯场惧怕了。如此“从容大度”,自是博得了众人的齐声赞誉。   小家伙听不懂她们的话,更不关心她们的反应。好不容易耐心地听了一会儿,他便有些不安生了,稍微用了些力气挣扎了几下。周太皇太后自然知道宝贝曾孙的脾气,也不会将他一直狠拘在怀里,便将他放了下来:“眼下殿里人多,你可得小心些。”   这看似是叮嘱小家伙,其实却是提醒服侍他的乳母与宫人。毕竟,小家伙年纪太小,根本不懂这些。他只知道随心而动,想挥动胳膊就挥动胳膊,想爬就爬,想走就走,哪里顾得上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这不,他早便看准了不远处的自家娘,小肥腿刚落在地上,便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走”了过去。   许是众人的目光反倒是给他壮了胆气,平日里他很难行走这么长的距离,今日却是凑巧地走出了足足二十余步。围观的众人都啧啧称奇,纷纷夸赞他早慧,生得健壮。要知道,如今勋贵官宦人家的孩童都养得精贵,周岁的时候能独自站立便已经算是不错了。如太子殿下这般走得如此顺畅的,确实较为少见。   张清皎心里亦是惊喜不已,觉得小家伙似是终于掌握了些许维持平衡的规律。若教朱祐樘知道了,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呢。朱厚照当然不知自己又做出了足以让爹娘好生高兴一番的创举,朝她伸出了胳膊,奶声奶气唤着娘。她含笑应着,将他抱到了膝上。   坐在娘亲的膝上,太子殿下倒是安分了好些,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那些陌生人,见到颇为熟悉的张家人后便笑弯了眼。他虽无法准确地道出称谓,但显而易见对张家人很是亲近。旁边的皇亲国戚们见了,心里各种羡慕嫉妒,自是又一番夸赞,都说太子殿下聪慧。   平日里只有自家人赞,如今却是人人皆赞,周太皇太后当然觉得喜得合不拢嘴。不仅是娘家周家人,她眼下看谁都觉得很是顺眼,待谁都十分亲切。如此一来,周家人倒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了。更何况,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周岁宴,张家人自是得到了更多的关注,这令她们颇有些觉着不习惯。左右权衡之下,她们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与何氏等人说起话来。   何氏自是不会拒绝任何人的示好之意。她也知道自己的品阶太低,周家人先前很是有些看不上。不过既然她们心里看不上,眼下却不得不“委屈”自己与她来往,她心里反倒是略有几分同情——这些人何时才能看清现实呢?同样是皇亲国戚,谁都不可能一直高高在上占据上风,迟早都须得一代新人换旧人。毕竟他们发迹靠的是自家的女儿,当自家女儿渐渐老去的时候,即使贵为太皇太后,亦同样挡不住时光与岁月的侵袭,挡不住大势已去。   “嫂嫂,你看她们手上……”仁和长公主悄然来到了张清皎身边坐下,附在她耳边道。   张清皎瞥了瞥不远处的诰命们:今日是宫宴,每位诰命都按品大妆,头饰与衣裳皆是制式的凤冠霞帔。可她们的手腕与手指上,却都戴上了精致的饰物。或为镶嵌宝石的手镯,或为时下最为流行的宝石戒指。举手投足间,光辉闪耀,颇为动人。那些没有诰命的妇人与姑娘则几乎都是整套头面,或优雅,或贵重,或壕气。   “几乎都是咱们家银楼所出的。”仁和长公主勾起唇,“许是觉得今日可能见到我,想在我跟前博个好印象呢。殊不知,不仅仅是我,嫂嫂看着也觉得欢喜。”自家银楼的新式样,都会经过她与嫂嫂掌眼,不少还是出自于她们“智囊团”的创意,当然件件都能认得出来。   “既然她们有心了,你日后若接到她们的帖子,不妨也给她们几分薄面。”张清皎低声道,“便不为了让她们一直做咱们的回头客,若能说动她们平日做些善事,给贫民乞丐施粥、给养济院赠物也是好的。”   “嫂嫂不是说过,想将这些官宦勋贵的内眷都聚集起来,建立一个专门行善救急救难的行会么?依我看,此事说不得也是时候推行了。”永康长公主亦坐得极近,“嫂嫂若是忙得分不开身,大可将此事交给姐姐筹办。”   “我便不忙么?”仁和长公主嗔道。   德清长公主捂唇笑了,望向旁边的周真、王筠:“我们知道大姐姐是大忙人。不过,也不用等太久,这两位姐姐便能帮得上忙了。”周真与王筠听了,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脸不禁红了,羞恼道:“放心罢,过不了两三年,你也能帮娘娘的忙了。”   坐在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身边的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眼角余光望见小姑娘们的情态,嘴角也不由得勾了起来。王太后笑问:“仁和出嫁都已经将近半年了,你们竟是还未定下孩子的婚期么?”   “已经算好了,就在明年初。”重庆大长公主笑道,“原本还有几个年内的日子,可我实在是舍不得她,便私心让她在身边再多留些时日。唉,王家离得有些远,平日里也不方便时常来往走动。我还想着在公主府旁边买个小宅子,让他们小两口时不时地便过来住一住呢。”   “你倒是想得远。”周太皇太后道,“倒不如让他们住得离宫中近些,也好入宫来陪一陪我这老婆子。”   “母后放心,就算她嫁了,我也会让她隔三差五地便进宫探望母后。”重庆大长公主道,侧首看向嘉善大长公主,“你这头呢?可曾与张家商量了?便是不曾商量,立时就能与皇后以及他们家长辈何老恭人说一说。如今大家都在呢,商量什么都方便。”   “已经初步定下了。据说鹤哥儿明年想下场,若能中个秀才回来再成婚,便是双喜临门了。”嘉善大长公主道,“我还想着,如果他能与你家贤哥儿(周贤)一般中了举人,那才是有出息呢。”周贤是目前她们这代公主的子嗣中最上进的,年纪轻轻凭着勤奋好学就中了举人。若不是身份所限,指不定还能考进士呢!   重庆大长公主听她提起了长子,不禁笑了起来,眼底却带着些淡淡的虑色。只是周围众人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谁也不曾察觉罢了。   不多时,前头便传来消息,说是万岁爷那头已经正式开宴了。周太皇太后遂吩咐下去,令宫人摆宴。立即便有宫人来引着诸位诰命在观花殿外头的院子里就坐,周太皇太后坐主位,王太后、张清皎各居左右首位,其后便是诸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再其后便是国公夫人、侯夫人等诰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凌晨的时候睡着了   嗯,现在补上,晚上还要一更~ 第313章 周家打算   尽管张家内眷只何氏一人身上有四品诰命, 但她们的位次却安排得较为靠前。在她们之前的不过是周家而已, 连王家女眷都亲亲热热地与她们坐在了一处, 看起来完全不分彼此,举止甚为亲近。   座次在她们后头的内眷们自是不敢有任何异议,反倒甚为羡慕张家——以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目前的受宠程度,张家若想要几个诰命, 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她们眼下的品级高些又有何用?一辈子也就如此了。倒是张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出一两位伯夫人、侯夫人甚至是国公夫人呢。   待到众人都在食案后落座, 便有宫人行云流水地呈上热腾腾的膳食。因着时节的缘故, 这回筵席上的菜肴色泽或金黄如菊, 或火红如枫, 或杏黄如银杏叶, 带着浓浓的秋意。不少菜肴甚至直接以菊花瓣来烹饪,或佐以枫叶、银杏为点缀,瞧着便颇为意境盎然。   食案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后, 又有宫人给所有人都斟了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周太后举杯,一敬天,二敬地,三敬祖宗,口中道:“愿天地神佛与祖宗护佑太子!!”说罢,这才再度举杯相邀, 诸女眷亦举杯相庆。   张清皎饮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放下酒杯,便见被乳母抱在怀里喂食的朱厚照正眼巴巴地看着酒杯, 似是想尝一尝里头究竟是什么滋味。她自然不会让他喝酒,便低声让云安拿酒杯盛了蜜水来。   “你真想喝?嗯?”端着蜜水的皇后娘娘笑眯眯地逗儿子。   小家伙眨巴眨巴着眼,疑惑地看了看食案上的酒杯,又望向自家娘手中的酒杯。以他如今的年纪,自然分辨不出这两个酒杯有何不同,里头盛着的液体又有何不同。于是,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响亮地应道:“嗯!”   张清皎便将酒杯里的蜜水喂了他一口,小家伙甚是喜欢甜甜的滋味,喝了一口犹觉得不够。她便索性将酒杯里的蜜水都喂了他,然后倒悬着杯子叹道:“你看,都教你喝光了,一点也不剩了。乖,去喝你的牛乳罢。”   小家伙歪着脑袋,见酒杯里确实空了,仍然有些依依不舍。张清皎便将他小碗中的牛乳倒入酒杯里,再试着喂他。虽然颜色完全不同,味道亦是千差万别,但小家伙依然欢喜极了,喝得很是痛快。仿佛对他而言,牛乳用了酒杯来装,便不再是他平日里早已喝惯的牛乳似的。   许是心情格外好,这回乳母给小家伙喂食也格外顺利。他不仅喝了两小碗牛乳,还吃了小半碗肉羹与小半碗蔬果泥。等他吃饱喝足后,张清皎便让乳母与云安带着他,去前头宴席上陪一陪朱祐樘。   目睹太子殿下“用膳”的诰命们都觉得,太子殿下堪称乖巧。虽然不知为何他不吃乳母的奶水,反而喝了那么多牛乳。但不需要乳母哄着,他便能一口一口将肉羹与蔬果泥吃完,简直不能更省心。   连周太皇太后都禁不住叹道:“只要大哥儿不哭,我便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好带的孩子。”她生养了重庆大长公主、先帝、崇王三个孩子。虽然不需她亲自照顾,但除了先帝之外,也都是常带在身边的。饶是性情最温和的重庆大长公主,年幼时亦是好些人围着才能照顾得过来。不似如今的太子殿下,只要顺着他的意愿行事,便只需乳母一人看顾就足矣。   ************   前头宴席的气氛自是比内眷们的宴席更庄肃些。便是皇帝陛下性情温和,也不会有任何外戚胆敢逾矩行事。私底下与皇帝陛下已经足够亲近的张家,形容举止间亦是中规中矩,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迈。   太子殿下的到来,令众人的神色都不由得为之一缓。抱着大胖儿子的皇帝陛下更是神情柔和,目光温软得如同春日暖阳。见他一付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只顾着逗儿子,连膳食都顾不上继续用了,外戚们不禁生出了百般心思。   再看张家,寿宁伯张峦似是带病前来,见到太子殿下露面后,眼见着便精神了不少。张鹤龄兄弟亦是止不住地望向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也仿佛远远地认出了他们,笑呵呵地朝着他们挥着小肥爪子。   “殿下看着似乎又长大了些。”张峦低声笑道,“瞧,他还记得咱们呢!”   张延龄本想接口道:我们隔三差五便去见他,他自然记得我们。爹你都已经足足有两三个月不曾见过他了,指不定他早就已经将你忘了。不过,思及老爹是带病前来的,不忍心刺激他,他便只得应道:“姐姐说了,小孩儿简直是一天一个模样,长得快得很。”   “可不是么。上回见着他,依稀觉得他长得越发像万岁爷了。可这回见着他,又觉得他长得更像皇后娘娘。”张峦道。   张鹤龄挑起眉:“爹莫非是看错了罢?殿下一直都长得更像姐姐。”张延龄听了,也跟着点头道:“分明一直更像姐姐。”两兄弟始终坚决不承认,外甥长得像姐夫。明明无论怎么看,外甥的眉眼都更像姐姐一些。就算是恼怒的时候哇哇大哭,那也更像姐姐的脾气——若像姐夫那般温和的性子,恐怕就算是哭亦是哭得温吞秀气罢。   这边厢张家父子兄弟讨论着太子殿下的相貌问题,那边厢却有人拧紧眉头,悄悄地打量着他们。坐在张延龄一侧的孙伯坚敏锐地注意到了来自不远处的目光,轻声提醒了张延龄一句。张延龄回首看去,正好与那人目光相对,本能地微微一笑。   他维持着笑容,压低声音道:“爹,周家那位庆云侯一直瞧着咱们呢。”   张峦闻言,抬首看去,举杯向庆云侯周寿致意,一饮而尽。周寿抚须一笑,也举杯饮尽了杯中酒。张鹤龄见状,眯了眯眼:“爹,周家不是一直瞧不起咱们家么?还因咱们与王家结了姻亲,始终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今日却像是格外和善些?”   “谁知道呢?”张峦并不在意周家究竟是如何看待他们的。毕竟,两家并无利益之争。周家便是与他们家关系不好,也阻碍不了张家日后的发展。“许是看在今日是太子殿下周岁宴的份上,才待我们稍好些罢。”   张鹤龄瞥了瞥旁边的蠢弟弟,若有所思:若是他没看错,庆云侯多数时候打量的并不是他们父子二人,而是延哥儿。莫非……   筵席结束后,诸外戚纷纷上前行礼,恭贺太子殿下周岁生辰。朱厚照坐在自家爹的怀里,眨巴着眼睛望着这群形貌陌生、绝大部分都生得很是一般的男子,嘴轻轻地撅了起来。直到看见熟悉的张家人,他才毫不吝啬地绽放出了笑容。   “岳父既然身子不适,何必强撑着过来?”朱祐樘吩咐何鼎让人给张峦看座,笑道,“只要养好了身体,甚么时候都能进宫见大哥儿。”   “陛下有所不知,臣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见太子殿下了,心里实在是想念得紧。这不,一见到太子殿下,臣便觉得病都好了许多。”张峦笑道。只可惜他尚未痊愈,不然,若能抱一抱小外孙,心里便觉得圆满了。   不远处,庆云侯周寿望着皇帝、太子与张家人其乐融融相处的模样,眯了眯眼。他的弟弟长宁伯周彧道:“大哥,我们真要与王家那般,拉下脸来和张家做亲?连王家也不过是与他们家宗子一脉联姻而已,我们若是看中了张延龄……怕是有些不合适罢?”   “怎么不合适?张延龄是次子,不继承寿宁伯的爵位,与咱们家联姻正好门当户对。”周寿道,横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是不想舍下脸皮去问?如果这门婚事做不成,日后你才会后悔!”   周彧犹豫道:“咱们是女家,主动与他们暗示,未免有些太急切了。况且眼下张延龄才不过九岁,我家的小孙女也才六岁。这般年纪便说亲,也有些太早了。”   “早?再过四五年,指不定有多少人相中这张延龄呢!你若不赶紧些,还能定得下这孙女婿?若不是我膝下没有年纪合适的嫡孙女,哪里还会将这桩好婚事留给你!”周寿沉声道,“你也别目光太过短浅,觉得他们家眼下只是寿宁伯,张延龄身上也没有爵位,自己拉下脸来谋取这门姻亲不合适。想想皇后与太子便可知,他们家日后绝不仅止于伯爵,也不仅止于一个爵位。”   周彧早已养尊处优惯了,对同样是外戚的张家,哪里能舍得下身段拉拢?周寿见他如此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今日的咱们,便是明日的他们!风水轮流转,别忘了,咱们眼下已经不是最风光的时候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娘娘已经老了,还能庇护他们多久呢?张家眼看着就要一飞冲天了,他们已经错过了张鹤龄的婚事,难道连张延龄也要眼睁睁地错过去?!   周彧只得勉强地答应下来:“也罢,那我便寻个机会去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mua   明天抓虫修改一下   __________________   抓完虫了 第314章 太子抓周   太子周岁宴结束后, 张家人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万岁山。乘着清油马车回府的路上, 众人有说有笑, 话题都绕不开聪慧可爱的太子殿下。却不料,刚走出没有多久,便被长宁伯周彧给拦了下来。是的,周彧寻思着自己与张家并无交情, 并不适合改日递帖子往张家一行,索性便佯装路上“偶遇”, 将自家的意思给张家透一透。   对他的打算一无所知的张峦听仆从禀报后, 眉头皱了起来:“这长宁伯是甚么意思?”好端端的, 作甚将他们家的马车都拦住?车队里若只他们父子也就罢了, 可后头还有他们张家的内眷呢。这种举止, 不仅是无礼,而且还有强横欺人之嫌。   “爹,我去问问。”张鹤龄在马车外道, 驱马来到周家富丽堂皇的马车前,翻身下马行礼,“不知长宁伯有何见教?”他是晚辈,便是心知这长宁伯礼数不周,显然不将他们张家放在眼里,也只能暂且忍下来。周家跋扈, 他们张家却是懂礼数的,自不会轻易与他们计较甚么。横竖他确实是差了两辈的晚辈,就当给性情桀骜的长辈行礼即可。   周彧端坐在马车内, 清了清嗓子:“可是寿宁伯之子张鹤龄?”   “正是晚辈。”张鹤龄道,“家父身子不适,派晚辈过来给长宁伯见礼。”他怎么都觉得,这位长宁伯的举止有些诡异。联想到方才庆云侯周寿的举止——或许,他猜得没错?周家眼看着他们张家就要风光起来了,所以想与他们联姻?   “既然偶遇寿宁伯,你便代为转告,请寿宁伯上老夫的马车一叙罢。”周彧道,“正好老夫与你们同一段路,也有些日子不曾与寿宁伯叙旧了。”周家府邸所在之处,与张家绝不可能同路,也亏得他能想出这样奇怪的借口了。   “回长宁伯,家父近日患病在身,怕是不适合与长宁伯叙旧。”张鹤龄婉拒道,“如长宁伯有何指教,晚辈也可代为转达。”别说张峦确实已经撑不住了,正要回家好好歇息。就算是他安然无恙,与周家也没有甚么“旧”可叙的。   马车里的周彧脸色微微一变,心中那几分不情不愿,转瞬便化成了恼意。这数十年来,周家一向是在京中“横”着走的存在。便是当年万贵妃的兄弟们势大,也不敢招惹他们。毕竟他们可是先帝嫡亲的舅父,身后有太后娘娘撑腰。故而,他与其他外戚说话,向来便是如此“随意”,也从未被人这般拒绝过。   可如今呢?他主动舍下脸面来与张家说话,他们家竟然派出个不晓事的年轻人就想打发他?!简直便是不将他们周家放在眼里!!   呵呵,说甚么寿宁伯患病在身——就算身子确有不适,也不至于连见客都不行罢!万岁山能去得,太子殿下的周岁宴能去得,来他们周家的马车上倒是来不得了?难不成他这儿是什么龙潭虎穴,会将张峦吞下去不成!!   因心气本便不顺,周彧自然怎么都觉得张鹤龄的回应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于是,他冷笑道:“原来连老夫都请不动寿宁伯,你爹的架子可真是不小啊。想不到你们张家平日低调,其实却并不将其他人家放在眼里。”   “长宁伯误会了。”张鹤龄再次行礼,“家父确实正病着呢,这回参加太子殿下的周岁宴,也是强撑着来的。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有命,让他早些回家歇息,我们也不敢有负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的口谕。等到家父痊愈后,再往府上投帖子拜访,如何?”   “我长宁伯府,怕是请不动你父亲这尊大佛!”周彧觉得这张鹤龄话里话外都在用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压制他,心里更是愤愤,“不过,有句话须得着你转告你父亲。虽说你们张家日后迟早都会一飞冲天,却别忘了,这会儿还没飞起来呢!”   说罢,长宁伯府的马车便离开了。张鹤龄望着周家的车驾行远,满脸莫名之色。他自认为礼数很周到,也希望对方能理解父亲不适合见客的事实,可这长宁伯怎么都听不懂人话呢?自说自话一通,转身就走了,最后仿佛还有交恶的意思?   他拨马回到张峦所在的马车边,一面吩咐马车继续前行,一面低声向张峦重述方才的对话:“爹,这长宁伯究竟是怎么了?莫名便被他拦了下来,该恼怒的应当是咱们张家罢。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他有甚么可恼的?天下间哪有让病人去见客的道理?”   “是啊!知道爹你病了,他怎么都该来见你才算是礼数周到。就这么将马车横在路中间,跟土匪似的把咱们拦下来,等着爹你去见他,他以为自己是谁啊!”张延龄驱马贴在马车的另一侧,义愤填膺,“最后还说了那么一通怪话,我看他就是嫉妒!”   “他们家出了一位庆云侯、一位长宁伯,庆云侯加封太保,家里的子弟足有十来人在锦衣卫里授虚衔……皇亲国戚里,再没有比他们家更风光的了。你倒是说说,他们有甚么可嫉妒咱们的?”张峦瞥了一眼幼子。   张延龄仔细想了想,果断地道:“就是嫉妒咱们和姐姐、姐夫、外甥亲近呢!就算他们周家风光又如何,靠的还不是太皇太后?可太皇太后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能护他们多少年?眼下皇帝陛下是咱们家女婿,太子殿下是咱们家外甥,以后谁比谁更风光,谁比谁更亲近宫里还不一定呢!”   “别胡说。”张鹤龄皱紧眉,“说说周家也就罢了,别牵扯到太皇太后娘娘。”隔墙有耳,这熊弟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太皇太后活不了多少年了,就不怕这般口无遮拦,会给他们张家招祸吗?!   张延龄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莫要妄议贵人。”张峦摇了摇首,道,“不管周家此举是甚么意思,鹤哥儿,回府之后你便以我的名义去递张帖子。就说你年轻气盛,不知礼数,等我身体好些,便登门拜访致歉。周家到底是太皇太后的娘家,若是给太皇太后吹了甚么风,我担心娘娘受咱们连累,在宫里过得不舒坦。”   张鹤龄自是不愿意被无端端扣上“不知礼数”的罪名。不过,谁让宫里的姐姐是晚辈,怎么都会受周太皇太后的压制呢?就算是为了姐姐,他也只能忍了这一时之辱了。可是,日后周家若想让他们张家与他们走得近些,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   宫中的朱祐樘和张清皎自是不知,张家在回府的路上,竟忽然与周家生出了矛盾。就连周太皇太后亦是对娘家两个弟弟的打算毫不知情。周岁宴结束后,皇室众人便一齐来到了仁寿宫,围观太子殿下抓周。   原本,朱祐樘打算在周岁宴上让自家大胖儿子抓周。但考虑到内外有别,怎么都难以顾全到所有人,便索性只让自家人观看了。至少,在仁寿宫抓周,他们便不必顾忌甚么宾客女眷,一大家子人都能热热闹闹一番。   抓周的物件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不仅尚宫局准备了足足上百件东西,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与各宫太妃也都拿出了添头。作为长辈,诸位亲王与长公主也都纷纷添置了各种小物件。足足数百件物品铺开,专门准备的长榻都装不下,宫人们只得从库房里寻出数张梨花木桌,拼了个长桌置放在上头。   众人围在长桌前,看着琳琅满目的物品,都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不免更为期待太子能抓着甚么东西了。张清皎抱着朱厚照,给他指了指桌上的这些玩意儿:“瞧瞧,这些都见过么?你喜欢甚么,就拿甚么。”   朱厚照何曾见过这么些东西,被自家娘放在长桌上后,便左顾右盼地顽了起来。拿拿这个,看看那个,觉得不好顽便放下了。见他迟迟都没有抓住甚么东西不放,朱祐樘不由得有些替他担心:“难不成,咱们大哥儿甚么都不喜欢?”   “物件儿这么多,他怕是眼睛都看花了。”张清皎勾起唇,“且等一等罢,看他能寻着甚么喜欢的。”她对抓周的结果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更看重的是抓周的过程。毕竟孩子还小,若凭他抓住甚么物件就断定他日后会是甚么模样,未免有些太过儿戏了。   不过,在准备抓周的过程中,她却发现,时下众人对抓周的寓意看得很重。似是都觉得,抓周便很有些“三岁看老”的意思。肖尚宫还曾提过,亲王们以前抓周时,多少都是先练过手的。否则,若是抓了什么“不好的意头”,岂不是扫大家的兴么?   饶是如此,张清皎也并没有让自家大胖儿子进行抓周的练习。因为她坚信,不管儿子抓住了什么,傻爹爹朱祐樘都会自动自发地给他解释出吉祥寓意来。在皇帝陛下看来,自家儿子抓住的,就不可能有什么“不好的意头”。既然皇帝都是这样的想法,周太皇太后等人自然不会与他过不去,亦不会将抓周的结果看得太重。   “哎哟哟,抓了一本书……啧啧,可见以后必定是好上进的。”   “又抓住了一枚玉佩。咦,那似乎是皇帝身上的龙凤佩?这可是好意头啊!”   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朱厚照好奇地抓抓这个、看看那个,看过之后就丢开了。不过,等他发现自己心爱的小木马也混在这堆怪东西里时,立即毫不犹豫地将它抓了起来:“马!马!”说罢,他又随手抓了把小木剑,挥着肥爪子舞了起来。   周太皇太后看了看皇帝与皇后,笑道:“这可是文武双全的意思啊。咱们家大哥儿,以后说不准会像宣庙、太宗一样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呢!”虽说前朝都忌讳“武”字,但国朝高祖太宗可是御马驱虏夺的天下,没有甚么说不得的。   朱祐樘笑着点头称是,低头就见自家儿子已经把木马和木剑都塞进了皇后手里,扭头又从一堆物事里挑出了他特意放在里头的印章以及他常佩戴的饰物,然后塞进了他手里。之后,他还不肯停歇,将种种看着眼熟的都挑了出来,拢在怀里抱着,明亮的大眼睛四处看,好似在说:这都是谁的?来领呀!如果你们不来领,那这些可都是我的了!   王太后本是笑着道:“给皇帝的那些,可都是极好的意头。”可不是么,天子私印与配饰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谁不清楚。但看到后来,她不禁笑出了声:“哎哟,这是甚么好记性啊。瞧瞧,这是咱们身上经常戴的玩意儿罢,他可都记得呢!这孩子,光是这份机灵劲儿,便让人爱得不行啊!”   众人纷纷笑着称是,几位年少的亲王顽笑着来到太子殿下身边取东西。一旦他们拿错了,太子殿下还会歪着脑袋皱眉头,似乎在想这到底是不是他们的,逗得他们更是忍俊不禁。于是乎,抓周便在大家的笑声中顺顺当当地结束了,端的是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囧   觉得自己好像少写了什么   然后……后半段就换成了抓周,看过的亲记得再看看呀   ————————————————————————   昨天没有更新,明天会双更补上,么么大家 第315章 张周交恶   回府没有多久, 长宁伯周彧便接到了张家送来的致歉帖子。见帖子是以张峦的名义送来的, 周彧的怒火到底是勉强平息了些。加之庆云侯周寿觉得这也不算是甚么大事, 他便只得回帖子客气地说等着寿宁伯前来。   数日后,张峦果然携着长子张鹤龄来到了长宁伯府,还带了几车礼物略表心意。怎么说张峦也是皇后的父亲,同样封伯的外戚, 任谁都不能轻视于他。他上门拜访,周彧自是不可能只派管事前来迎接, 于是亲自迎出了大门。   两人寒暄了几句, 周彧便将张家父子带到了前院会客的花厅里, 吩咐人赶紧上茶水。张家的管事奉上礼单, 周家的管事接过来, 转呈给了自家主人。   “寿宁伯何必如此客气?”周彧一眼看过礼单,心里怎么都觉得张家送来的礼有些寒酸,连他们周家平日里与其他人家来往的节礼都比不上。不过, 周家也不缺这些,就当张家没有什么底蕴,也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送礼就是了。毕竟,他们家富贵起来也就这几年,过得扣扣索索的也能够理解。   “犬子无礼,冒犯了长宁伯, 很该带着他过来赔罪才是。”大病初愈的张峦脸色有些苍白,说话亦是慢条斯理的。张鹤龄在旁边露出了礼节性的笑容,躬身行礼致歉:“小子无状, 冒犯长辈,还望长宁伯见谅。”   见张家人低声下气的,周彧的心气自是平了不少,笑道:“年轻人总有犯错的时候,无妨。”说罢,便看似大度的将之前的事揭过去了。然而,一想到周寿叮嘱他定要将张家这门婚事拿下,他又颇有些纠结——作为女家,就这么和张家提起婚事,难免有求着他们的嫌疑,是不是将自家放得太低了些?   “咳咳,听说你们家两个哥儿都在文华殿伴读,颇得那群先生的赞誉。可见你们家的孩子还是颇为上进的,不像我们家的,一听说读书进学就头疼。”因着彼此从未来往过,都有些陌生,周彧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话题,拐弯抹角地说起了张家兄弟。   “长宁伯谬赞了。这两小子也是自幼便不爱读书的,若不是皇后娘娘频频问起他们的学业,他们担心不好交差,也不会如此勤奋。”张峦自谦道,“我倒是听闻,庆云侯府与长宁伯府的公子们封了锦衣卫后,也都颇为勤勉。”   其实,他这话也只是礼节性的夸赞罢了。谁都很清楚,周家那群被授锦衣卫的儿孙都不过是一群纨绔子弟罢了。之前给亲王们选拔伴读时,他们家唯一的“读书种子”还不肯到文华殿来呢,其他人的秉性可想而知。   仔细而言,皇亲国戚授锦衣卫,有时候是授实职,有时候授的是虚职。譬如,都是锦衣卫千户,有些皇亲国戚便是只领俸禄不干活的,而有些算是真正领卫所的千户。   当初万家授了实职锦衣卫指挥使,虽说在锦衣卫里颇有人脉,使唤得动不少人,也时常带着人四处横行霸道,但真正领锦衣卫事的依然是朱骥,带着人办案子的也是朱骥。周家便几乎授的都是虚职,看似风风光光,他们却并没有能力真正领着锦衣卫办案子,不过是多了几份俸禄补贴自家罢了。   周彧听了张峦的话,只觉得他是羡慕他们家。毕竟,无论是张鹤龄还是张延龄,身上可是甚么虚职都没有,都还是白身呢!这么说来,看似张家颇得圣眷,可实际的好处却没有得到多少。这“圣眷”,想来也是大打折扣的。   “呵呵,听人说起来,你们家大哥儿与嘉善大长公主的千金已经定在明年成婚?这可是桩大喜事啊。”为了将话题转到婚姻上,长宁伯也是尽力了。虽然怎么听都有些生硬,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足够拐弯抹角了。   “是啊,他年纪也到了,是该成婚了。”张峦道。自从嘉善长公主在太子周岁宴上提起了婚期,先后已经有不少人问起了此事,他也并不觉得意外。明年张家最大的喜事,可不就是张鹤龄成婚么?   “到时候我可得上门去喝一杯水酒。”周彧道,轻咳一声,“大哥儿的婚姻大事既然已经定了,不知你们家二哥儿可有定下婚事?若没有,我这儿倒有一桩好姻缘。”说开之后,他索性便不再弯弯绕绕了,“不瞒寿宁伯,我膝下有个嫡幼孙女,年方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全家上下都宠着,也都寻思着须得给她找门好婚事。照我看,你们家二哥儿便很不错。相差三岁,年纪上也很合适。”   张峦怔了怔,没想到张鹤龄私下曾经与他提过的猜测居然是真的。周家竟然真是看上了张延龄,想效仿王家,借此机会与张家联姻。可是,延哥儿才不过九岁啊,远远不到定亲的时候。更何况,他们家从来没想过与周家结为亲家。就冲着周家的行事家风,他怎么也不可能坑儿子啊。   于是,他只得委婉地道:“二哥儿年纪尚小,我暂且没有考虑过他的婚事。况且,娘娘也说不必着急。长宁伯有所不知,我们家的婚事,都由娘娘做主呢。昔日鹤哥儿的婚事就是娘娘定下来的,延哥儿亦是如此。”   “皇后娘娘在宫里,哪能见到几个合意的姑娘?”周彧脸色微微一变,疑心张峦这是想借着皇后娘娘的名义拒绝他,“相中嘉善大长公主家的千金确实是门好婚事,但除了大长公主家的女儿之外,皇后娘娘还能见着哪家的姑娘呢?到时候,还不是得你家的内眷亲自相看,再报给皇后娘娘知晓?退一步而言,如果是家里长辈看中的,娘娘难道还会不同意不成?”   张峦眉头微动:问题便在于,他怎么也不可能看中周家啊!“长宁伯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延哥儿年纪尚小,娘娘也说过不必着急。若是眼下便给他定了,指不定娘娘心里会怎么想呢。我啊,还是再等几年罢。等到娘娘觉得是时候开始相看了,再问娘娘的想法也不迟。长宁伯以为呢?”   周彧捏紧了扶手,只觉得脸皮阵阵发烫——他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张峦居然还是执意不松口,这不就是看不上他们周家的意思么?若是真看上了,别说张延龄才九岁了,就算才九个月,这门婚事也能做得!!   处处拿着皇后来当借口,便以为他不知道么?要是他真坚持与他们周家做亲,皇后难不成还会拒绝?就算看在太皇太后娘娘的份上,也不可能拒绝啊!这张峦是不是当他是傻子啊?!婚姻大事,本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定不了。呵呵,本意就是不想定罢?!   自觉从未受过如此轻视,周彧双目微赤,只觉得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这一刻,他对张家不止是怒火中烧,还藏着怨恨——若不是张家好运道,出了一个当皇后的女儿,怎么可能骑到他们周家头上来!!他倒也不想想,周家的运道岂不是更好?当年的周贵妃,如今的周太皇太后,也不过是仗着钱皇后无子,而她诞下了庶长子罢了。   “呵呵,我倒觉得,寿宁伯似是看不上我家的孩子。”砰地一声,周彧将茶盏重重地扣在了旁边的桌上,冷笑道,“既然看不上,那便罢了。我们周家,高攀不起你们张家。来人,送客!!”   说罢,他竟是转身就走了,留下张氏父子满脸惊讶地坐在花厅里头。他走了,他家的管事面对皇后的娘家人却不敢太过无礼,只得陪着笑道:“寿宁伯、长公子,伯爷一直都想着和贵府结亲呢,想是因为没有如愿,所以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今日……不如就这样罢,老朽送两位出门?”   张峦险些被周彧的反应惊得怔愣住了。他自忖说话间并没有任何轻视周家的意思,可这长宁伯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亲不成就翻脸,难道他认为无论是谁都必须接受他们家的安排,与他们家联姻么?如果不答应,就是看不起周家?这是哪儿来的霸王?   张鹤龄心里冷笑不已,扶着张峦起身道:“不劳这位管事了,爹,咱们走!”既然周家与他们翻了脸,以后就不必再登这家的门了。省了这些虚与委蛇的时间,倒不如在家里多歇息一会儿呢!   张家离开后,周彧立即派人去见周寿,将张峦的拒绝添油加醋地说与周寿知晓。周寿还以为是张峦自负,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说话间都看不上周家,自是无比暴怒。而周家与张家就此结怨,连明面上假惺惺的交好都难以维持了。   不久之后,周太皇太后得知了此事,将周寿兄弟二人唤进宫来询问。周寿兄弟自是又将当时的情况生生夸大了十分。听了他们的话,周太皇太后很是恼火。但她也不能因为张家拒绝了周家的婚事,就将皇后唤过来问讯,责备她没有好好约束娘家人。于是,气恼之下,她便只得对张清皎冷淡了好些天。   张清皎早已知道其中的缘由,却没有半分解释的意思,很是淡定。毕竟,即使她解释了,这位老太太也不会信任她更甚于娘家人。张家与周家结怨交恶既然已经无法避免,那便由得老人家出出闷气也好。   老人家么,情绪反复无常如同孩童。就算没有原因,指不定也能寻出什么由头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又何必纠结呢?再者,在这宫里,她也不需要周太皇太后的任何扶持。她的态度如何,重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交恶是必然的,得铺垫一下╮(╯▽╰)╭   嗯,历史上张家两个熊孩子和周家抢庄田,双方奴婢斗殴,打得京城震动   这一次嘛,大约是新仇旧怨啦~   ————————————————————————————————   下一更凌晨,么么哒(这凌晨,大概是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都算的~otz) 第316章 太子启蒙   清晨, 宫墙瓦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浅淡的日光穿过云层, 洒在地面上时却已无半分温度。伴随着初冬的寒风, 树木光秃秃的枝桠,零落的寒鸦,处处都显得格外萧索。   张清皎扶着沈尚仪下了暖轿,云安赶紧给她拢了拢披风:“娘娘, 如今早晚都凉得像是下了雪似的,可得注意着些, 别受了风。”   张清皎往宫墙瓦上看了看, 微微笑道:“前几天便立冬了罢, 这霜果然厚重得如小雪一般了。”说着, 她扶着沈尚仪登上仁寿宫的台阶, 举步便要往内行去。这时候,一位周太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女官匆匆而至,来到她跟前躬身行礼。   张清皎垂眸望着她:“今儿祖母的身子可好些了?我听陆尚医提起, 祖母的病情已是有所好转,所以今天特地带了些顶好的药材过来孝敬祖母。”   那女官弓着身子,低着头回道:“回禀皇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虽是稍好了些,但今天起来之后依然觉得身子倦怠,只想好好歇息。她老人家说, 知道皇后娘娘孝顺,但怎么也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寒风里等着。所以,太皇太后娘娘特意差遣臣前来请娘娘回坤宁宫, 改日再过来问安。”   张清皎挑起眉,抬眸往仁寿宫深处瞥了一眼。宫苑重重,她立在宫门的影壁附近,只能隐约瞧见寝宫的一角,以及来来去去的宫人内官。真是有趣,周太皇太后说是病了,但那些宫女太监们却依旧像平常一样悠闲,完全看不出任何紧张焦虑的气息。到底是他们毫不关心自己的主子,还是——其实,不必提这些人了,光是陆尚医三缄其口的模样,便可猜得事实真相了。   想到此,张清皎勾起唇:“既是如此,我便不去打搅祖母了。这些药材你都留着,按着陆尚医给的方子好好服侍祖母喝药调养身子。我明儿再过来瞧瞧,看看祖母是否好转了些。去罢,你是祖母身边得用的人,仁寿宫如今可缺不得你。不过,若是祖母的病况有任何变化,你都须得及时派人来坤宁宫告诉我,明白了么?”   “是,臣遵命。”女官道,抬首目送皇后的辇驾远去,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回到坤宁宫后,云安便禁不住替自家娘娘觉得委屈起来:“一连数日都是这样,太皇太后娘娘究竟是甚么意思?若是真病了,便该许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侍疾才是,偏偏连面都不让人见着。可若是没有病,又何必这么折腾娘娘呢?每日都不提第二日到底是见还是不见,等娘娘冒着寒风前去问安了,便派了女官过来,以抱病歇息为由将娘娘拦在外头。”   “她是心里有气呢。”张清皎淡淡地道,“你们也都知道,我爹不过是婉拒了周家联姻的提议,庆云侯与长宁伯便都翻了脸。想也知道,他们必定会在祖母面前添油加醋说我们家的种种不好。祖母拿我爹没有法子,便只能想方设法地为难我了。”   然而她是手握实权的中宫皇后,又深得皇帝的宠爱与信赖,周太皇太后拿她实在是没法子,也只得使这种招数了。她天天都去问安固然是有些折腾,但却做足了孝顺孙媳妇的模样。若是不去问安了,反倒容易被她抓着把柄指责她不孝。“横竖祖母也只能这样了,忍过这一时,待她想通了便好了。”   “奴婢心疼娘娘呢。每日一早都冒着寒风出宫,没等暖和起来又须得冒着寒风回宫。如今天候一日比一日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雪。若是娘娘依然须得每天清早来往仁寿宫,说不得甚么时候便会受了寒。”云安皱紧眉道。   “我来回都坐在暖轿里,不过是下轿稍站片刻而已,哪里就会受了寒?”张清皎笑道,“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过柔弱了些。”她可不是甚么足不出户的深闺姑娘,即使是眼下的时节,也依旧每日都牵着皇帝陛下在宫后苑里走上十圈八圈的,身子骨可健康着呢。   “谁教太皇太后娘娘是长辈?长辈生气,晚辈也只能受着。”肖尚宫接道,“何况,太皇太后娘娘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无法辨别真假。一气恼起来,咱们娘娘可不是得受些委屈么?别说皇后娘娘了,就是太后娘娘,最近若不是身体弱些,恐怕也一样受罪呢。更别提慈寿宫的那些太妃了,都和皇后娘娘一样无端端地遭了迁怒。”   “说起来,罪魁祸首便是庆云侯与长宁伯。”沈尚仪蹙眉道,“寻常外戚都应该懂得不可干扰宫中安宁的道理,他们却是唯恐天下不乱,从中挑拨离间,简直是恨不得太皇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生出间隙。也不想想,这样对他们又有甚么好处?”   “若是他们能想到这些,便不可能闹出这桩事来,也不可能与我们张家交恶。”张清皎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了。我昨儿勾勒的画册在何处?走罢,去书房继续画。”她正打算给大胖儿子准备一本启蒙的认字书,日后再搭配由三字经、古代传说以及成语故事改编的绘本,相信小家伙一定会喜欢的。   在大胖儿子出阁读书之前,她必须养成小家伙喜欢读书的习惯。免得他被四书五经以及各种史书给吓着了,反倒是产生了厌学的心理。当然,小家伙出阁的时间亦是须得好好商议的。她可不能让一个幼儿园小朋友去学“小学课程”,拔苗助长可是不成的。   这时候,正在婴儿房中顽积木的小家伙摆摆搭搭,好不容易才搭起了歪歪扭扭的小柱子。他转身四处张望,刚要放开声音找娘,冷不防衣角却将小柱子给带倒了。眼见着自己辛辛苦苦完成的作品毁于一旦,小家伙睁圆了大眼睛,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魔音乍起,坤宁宫上上下下都分外淡定。张清皎细细勾勒出了一张图样,让沈尚仪上色。正打算净手之后去婴儿房里瞧一瞧,乳母已经抱着大哭的太子殿下来到了书房内。见着娘亲后,太子殿下哭得好不伤心:“娘!娘!”   “这是怎么了?”张清皎接过了他,抱着他来到婴儿房,便望见洒落一地的积木。小家伙指着积木,只懂得说一个字:“坏!坏!”   饶是母子连心,张清皎一时间也无法领会他真正的意思。乳母赶紧低声禀报了方才发生的事,她这才哭笑不得地抱着小家伙坐在了积木旁:“别哭了。既然是你自个儿撞倒的,那便再搭一个就是了。来,你搭罢,娘在旁边看着。”   太子殿下抽抽噎噎地趴在她怀里,怎么也不愿再来一回。于是,张清皎便让人将已经完成的部分识字书拿来给他瞧。花花绿绿而又无比真实的工笔图画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呢,他便忽然指着一匹马响亮地道:“马!”   “大哥儿真厉害,一下子就认出‘马’来了。你瞧瞧,和你的小木马是不是有些像?”张清皎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拿起小木马放在册子上。小家伙看了看画中神骏的奔马,又看了看自己的小木马,果断地将小木马揣进了怀里。   ************   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母子天伦的画面。他不由自主地便弯起了唇角,坐在母子俩旁边,与他们一起翻着册子一页一页地看过去。每一幅画下都写着一个字或一个词,简单明了,画儿却是毫厘可见,勾画得格外用心。连他看了,都不由得既惊叹于自家皇后的爱子之心,又略有几分酸意。   要知道,这可是卿卿为儿子准备的生辰礼物,既费时又费力。而他目前虽说也收了卿卿不少礼物,可这般费心思的还没收到过呢。想到此,皇帝陛下又不免为自己的“幼稚”而暗自失笑——这天底下,哪有与儿子争宠的父亲?   直到小家伙看累了,抓着小木马睡着了,帝后二人才悄悄地将他抱回了婴儿房。   “方才时辰尚早,万岁爷怎么突然回来了?”张清皎问。通常,皇帝陛下白天只是在用午膳的时候才会回到坤宁宫。若不是有急事或者太过悠闲,他绝不会轻易提前回来,故而她才有此一问。   “看到一封折子,本想与你说来着。可一见你正在教大哥儿识字,便不自禁地入了迷,倒是将这件事给忘了。”朱祐樘道,牵着自家皇后回了东次间,“正好也快到午膳时间了,便先用了午膳再说罢。”   “不过是一封折子,眼下说了便说了,何必等到午膳之后再说呢?”张清皎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轻嗔道,“若是我一直挂念着这封折子,指不定连午膳都用得不经心呢。说来,这折子里所说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朱祐樘笑道,“也罢,便是为了能让你增添些胃口,我也须得早些将这件事告诉你。今儿我从奏本里发现了锦衣卫新呈来的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其中一封正好来自江西,所以我便翻开了瞧了瞧。卿卿可知,我看到了甚么?”   张清皎毫不犹豫地答道:“与钟陵郡王府有关?”   “卿卿果然聪慧,一猜即中!” 第317章 钟陵生事   原来, 朱祐樘前些时日命牟斌派出锦衣卫悄悄前往各藩调查, 锦衣卫们便日夜兼程赶往了诸王的封地。宁藩本便是此次调查的重中之重, 钟陵郡王所在的钟陵县更是锦衣卫打探的首要目的地。却不想,他们刚到钟陵县没有多久,钟陵郡王府便传出了丑闻。   当时,锦衣卫刚布置起来, 日夜监视钟陵郡王府,便发现府内似乎发生了甚么事。某一夜, 有两名宫人趁乱外逃, 他们便将这两名宫人带回住处仔细审问。两名宫人似是被吓坏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她们所言, 她们是钟陵郡王一位妾室钟氏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婢女。数日前, 钟陵郡王的爱妾刘氏与钟氏同一天生下儿子,刘氏之子因不足月夭折,钟氏之子却成活下来。刘氏因此嫉妒钟氏, 借口说钟氏巫蛊诅咒她,便将钟氏责打囚禁起来。   钟氏不受宠,而刘氏目前正是钟陵郡王最疼爱的妾室,因此钟陵郡王没有丝毫给钟氏做主的意思。王妃不忍心,派人前来阻止,刘氏便拿出搜罗出的假造‘罪证’说服了王妃。王府内没有人为钟氏说话, 钟氏竟被活活渴饿而死。   之后,刘氏又说钟氏所生之子命带妨克,是不祥的征兆。因此时接到了宜春郡王薨逝的消息, 此子恰好便生在宜春郡王薨逝那一天,钟陵郡王与王妃对钟氏之子的命格亦是将信将疑。趁着钟陵郡王和王妃前往宜春郡王府奔丧,刘氏便故技重施,饿死了钟氏之子。   为了斩草除根,刘氏连钟氏的身边人都没有放过。钟氏的亲信婢女,钟氏之子的乳母,皆被刘氏以与钟氏同谋的借口囚禁起来。这两名宫人只是钟氏院子里不起眼的下等婢女,趁乱逃了出来,这才保得了性命。   张清皎仔细看过了折子,眉头轻蹙:“这妾室刘氏,便是当年兴济县出身的刘氏女?”她简直无法相信,当时那名功利心有些重、怀着狡诈心思却也不敢轻易行事的少女,竟会变成一个手染鲜血的杀人恶魔。而且,她之所以杀人,仅仅只是因为嫉妒对方的孩子成活了下来。   “钟陵郡王侍妾众多,却只有一人姓刘,应当就是刘氏女无疑。”朱祐樘道,“她谋害无辜,杀死宗室子嗣,必须立即逮捕定罪。而钟陵郡王、王妃坐视她杀人,不加以阻止甚至连约束都不曾,是为帮凶,也须得一并审问清楚。”   张清皎垂下眼,叹道:“可惜了钟氏与那无辜的婴孩,也可惜了那些被她残害的宫人。”那孩子想来应该刚出生没多久,刘氏怎么下得了手?!连基本的人性都已经丧失殆尽,这刘氏根本不配为人!   “卿卿,事已至此,也只能为钟氏与其子主持公道,方能抚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朱祐樘柔声道,“我已经吩咐牟斌带锦衣卫赶往钟陵县,将钟陵郡王府上下所有人等都拘捕来京,以备三司审问。相信这一番询问,必定能问出不少罪责来。”   “……”张清皎长长叹息,“许是因为咱们也有了孩子,我真有些不忍心听到这些事。万岁爷之前说是好事,这也确实给咱们带来了机会。可一想到钟氏与那无辜的孩子,我便替他们觉得惋惜。明明不过是后宅的争宠,最终却闹出了人命……”   “那也是钟陵郡王性好渔色,纳了太多妾室的缘故。”朱祐樘道,“若想内宅平静,便不能有太多的女人。先帝时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他只有万氏一人,万氏也没有理由戕害别人。”他并不是为万氏说话,只是不经意间想明白了而已。说到此,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而我只有卿卿一人,日子才过得平安喜乐。”   “既如此,为何不能限制宗室纳妾?”张清皎望着他,“一则,限制纳妾,日后如刘氏钟氏这样的惨事才不容易再次发生;二则,因着妾室人数有限,宗室也不能以娶妾为名扰乱当地民众的生活,亦不能借故与当地豪富官吏联姻。”   “三则——万岁爷可还记得,咱们家的宗室如今已经有多少人了?我们曾经看过玉牒,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有数千人之巨。光凭着国库养活这数千人,已经是极为沉重的负担了。我记得万岁爷曾经说过,想改一改藩屏之制。不希望兄弟之情疏远,不希望孩子与咱们分隔两地,更不希望助长宗室的野心,不希望他们生乱,也不希望国库入不敷出,养不起那么多宗室,也无法赈济民间的灾荒,连边疆的粮草都须得拆东墙补西墙。”   “宗室数目太多,子嗣繁衍太盛,亦是不安定的根源。国库负担不起他们的生活,他们便会绞尽脑汁欺压民众,更会想方设法地与兄弟子侄勾连,行不法事。万岁爷,宗室繁衍确实很重要,但若是毫无节制地繁衍,于国朝有害而无益。”   朱祐樘皱紧眉头:“卿卿说得有道理,我很认同。”他本便不觉得一个男子需要纳那么多女子方能满足其欲,为了繁衍子嗣而广纳后宅,不过是男子放纵自己的借口罢了。瞧瞧他,守着自家皇后,过得不知有多舒坦。他也不觉得子嗣众多方是福气。有那么多孩子又如何?做父亲的若不能关照爱护每一个孩子,任孩子受尽委屈与苦楚,倒不如膝下只有两三个孩子,好好教养得好呢!   “只是,仅仅以钟陵郡王一例,恐怕不足以说服群臣。”他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了甚么,问怀恩道,“戴先生,朕依稀记得,仿佛有御史参奏某一藩子嗣众多,恐有虚假冒名之嫌?”他当时因瞧见了锦衣卫的折子,就将那封只看了开头的折子放下了。   “是。”怀恩低声对旁边的萧敬说了几句,萧敬便亲自带着小太监回了乾清宫将那折子取过来,“老奴记得,是巡抚陕西都御史杨澄等上的折子。说是晋府庆成郡王的子女累计已有九十四人,他们认为其中必定有收养异姓子冒名宗室者,也有贱奴所出冒充良妾子者。”   朱祐樘与张清皎被“九十四”这个数字给惊呆了。历朝历代,他们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代宗室竟然生了“九十四”个儿女!若是让庆成郡王这么生下去,光是养活他们一府的人所用的禄米,就已经足够皇宫大内这一大家子人的用度了!更不必说,他们这一家,顶得上多少藩王家啊!   “九十四……万岁爷,如果这九十四人,男子皆封镇国将军,女子皆封县主,那——”张清皎觉得,自己隐约间已经听到了国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这可不是九个人、十个人,而是九十四个!这九十四人如果再繁衍下去,只需一代,少说也能翻个四五倍!!再过一两代,光是他们一府的人,便能顶得上目前所有宗室的数量了。   朱祐樘回过神来,皱眉道:“御史所言有道理,必须查清楚这九十四人的身世,确定他们确实是王妃、夫人以及良家女子所生,才能上玉牒。”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国库白白养这么些只知道不停生孩子的闲杂人等!!   “这庆成郡王府曾有冒领禄米的先例,因此杨御史等人才会怀疑他们为了禄米便多报子嗣,混淆宗室血脉。”怀恩又道,“杨御史在折子中建议,让礼部限制郡王及以下宗室的妾媵数量,查清楚各藩宗室的子女是否王妃、夫人与良家女子所生。如有贱籍女子所生者冒领禄米,便追缴回来,以儆效尤。”   “很该如此。”朱祐樘从萧敬手中拿过折子细细地看了看,又给张清皎也瞧了瞧,“庆成郡王一例,钟陵郡王一例,已经足够命礼部将宗室婚配的礼制改一改了。必须限制他们纳妾的数量,否则必定会生乱子。”   “仅仅只是郡王以下?”张清皎挑眉,“亲王便不必限制么?”   “目前两例都是郡王,不宜提亲王,否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朱祐樘道。他当然也知道,养活亲王更是不易。亲王之子封郡王,禄米多,待遇好,比郡王之子封镇国将军可难养活多了。不过,眼下亲王与郡王毕竟少些,郡王以下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数量才是最多的。   他思索片刻,在折子上批道:礼部会同宗人府查证各藩宗室子嗣出身。如有违例者,追回所冒领的禄米,并将贱籍子女所封爵位都尽数收回。同时,罚没家主一半俸禄,以示警戒之意。另外,若有滥收子女冒领禄米者,将养子女发还家中,追回禄米,且再罚没家主一半俸禄。   至于郡王及以下宗室的妾媵究竟以多少之数为合适,礼部与宗人府仔细商议再回奏。确定妾媵数目后,郡王及以下所有宗室都须得遣散多余妾媵。如查出有违例者,罚没家主一半俸禄作为惩戒,违例妾媵所出子女皆不得册封。   折子批复完后,萧敬便赶紧亲自送去了礼部。帝后二人回过神来,这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原来,他们赶着处理钟陵郡王府与庆成郡王府的两桩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尚食局准备的午膳早就呈上来了,几乎都已经放凉了。   “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臣已经命人重做午膳——”尚食行礼道。   “不必费事了,将这些凉的都端下去,稍后热一热,赐给戴先生与萧伴伴等人罢。”张清皎瞧见桌上还有煨着的七八样汤水以及清蒸的菜式,便亲自给朱祐樘盛了乳鸽汤,“我与万岁爷胃口都小,这些菜本便吃不完,就这么些已经尽够了。”   若按皇帝与皇后的排场,他们俩一起用膳,尚食局与御膳房至少得准备上百道菜。不过,谁叫他们俩都奉行节俭呢?好不容易才将菜肴减到了十来道,而且菜肴的量也减小了许多。饶是如此,两人也都用不完,每回都将膳食赏给了身边伺候的大珰、女官以及宫女小太监们。   唔,说不得,他们的膳食还能再精简一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弘治五年,因为庆成郡王的子嗣太多震惊了朝野,所以改了宗室郡王以下的妾媵婚配,给亲王之外的所有宗室都额定了妾媵的数目。╮(╯▽╰)╭,陛下为宗室的计划生育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ps.钟陵郡王府这桩事儿也是史实,但发生在弘治九年。   我先挪过来用啦~   ————————————————————————————————————————————   嗯,磨刀霍霍向宗室,藩屏这件事铺垫了这么久,是该先动一动了 第318章 押送进京   数千里之外, 先前满口皆是愤懑的一群人再度聚在了一起, 脸上多了几分紧张与谨慎之意。他们本以为藩国天高皇帝远, 根本不必惧怕那位远在京城的年轻人。可谁能料到,藩国境内所发生的大小事,竟仍然在皇帝的掌控之中?莫非锦衣卫当真如此来去无踪?在他们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便已经悄无声息地搜罗了各种消息?   “如何?见着老三了?”一人迫不及待地问。   另一人平静地答道:“在临走之前, 总算是见了一面。他的精神倒是不错,还说不过是受那个贱妇的牵累而已, 定然不会有事。毕竟他确实没有杀人, 只是并未安顿好后宅, 怎么着也不可能罚得太重。不然, 皇帝如何向我们这些宗亲解释?”   又一人冷哼了一声:“都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将那贱妇宠上了天?之前还听那贱妇的挑唆, 一门心思的想与皇后为难……依我看,即使那贱妇这回不闹出事来,他迟早也会被挑唆得头昏脑涨, 下回指不定又折腾出事来!哼,沉迷女色果然误事!”   “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回的教训,他以后应当会收敛不少。至少,不会再被一个女子耍得团团转,也能用些心思好好地理一理他的后宅。”   “他的那些属下呢?可有人约束?可别因着一时太过紧张, 闹出甚么事来。原本咱们的人手上回便折进去不少,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如果因着他的缘故,将剩下的人都折去了, 那咱们数十年的谋划可就彻底毁于一旦了。”   “这你们都不必担心,他已经将他那些属下都暂时交给了我来安排。这一回,所有人都务必冷静,稍安勿躁。如果你们希望为子孙后代着想,便安生着些,别再闹出甚么事来。听说皇帝年后要派御史和锦衣卫前来各藩,虽不知他们的目的是甚么,但我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你们可都明白了?”   待到他们悄悄散去的时候,有两人落在了最后。其中一人犹豫半晌,忽然问:“大哥,我还是有些想不通。为何明知老三不过是约束不力,皇帝却依然命锦衣卫将他与全家上下所有人都带进京城?这分明便是不打算轻轻抬手就放过他。皇帝……真没有别的意思?莫不是……他发现甚么蛛丝马迹了罢。”   被称为大哥的中年男子沉默片刻:“之前京城那件事,应当没有留下甚么证据。若说发现线索,或许也应该是后来刘家在兴济县中伤皇后声名,锦衣卫顺藤摸瓜,查到了刘氏头上。如果这件事查出来,老三确实脱不开干系。”   “那大哥刚才怎么——”怎么不提出来呢?   “自作孽,不可活。”顿了顿后,中年男子长叹一声,“他也该长长记性了,总归皇帝不会要他的性命,顶多不过是被罗织些罪名,废为庶人而已。若遇上大赦,指不定还能恢复爵位。他一人担着罪责,总比将咱们一家子人都牵连进去好些。”   说着,他摇了摇首,惨然一笑:“一步错,步步错。当初谋划这些的时候,便是一时昏了头。而今走到这一步,只能收手,而不是义愤填膺,一错再错。我们其实该像父亲与曾祖父学一学,却偏偏谁都没能领会他们真正的想法。”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静悄悄的密室角落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脸上犹带着几分稚气,眼眸却较之寻常少年更深沉。他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轻声喃喃道:“原来,父亲与叔叔们在这里商议的是与皇帝相关的事……竟然都瞒得严严实实的……”   提到“皇帝”,他眯了眯眼,眼底透着几分跃跃欲试:啧,听起来,他们一家子与皇帝之间似乎发生过许多事?应该很有趣罢。“皇帝”,听起来也比宁王威风多了;皇宫、京城的繁华,应当更是远远胜过宁王府与南昌府。   ************   接到皇帝陛下的旨意后,牟斌便亲自领着一群锦衣卫日夜兼程赶到江西,将尚未回过神来的钟陵郡王府所有人等都一并拿下,解送进京。而犯妇刘氏的父亲刘县丞也丢官去职,刘家主仆数十人同样在被押送的行列中。   因着皇帝陛下希望在年前了结此案,所以牟斌特意让当地卫所准备了些骡马车。钟陵郡王以及王妃身份尊贵,且目前并非罪犯,因此仍是乘着王府的轻便马车。其他侍妾子女则一概乘坐清油骡车。至于涉及犯罪的刘氏与刘家人,都只能戴着重枷坐敞篷的驴车,在寒风与薄雪中冻得瑟瑟发抖。   锦衣卫骑马押送着这些人,白日忙着赶路几乎不休息,深夜则匆匆投宿驿站,令养尊处优已久的钟陵郡王等人皆是叫苦连天。钟陵郡王朱觐锥实在是熬不住了,便让锦衣卫将牟斌唤到马车边,软硬兼施地朝他施压:“孤是先帝亲封的郡王,牟指挥佥事如此薄待孤,便不担心进京之后,孤向陛下上折子弹劾你么?!”   “臣何曾薄待过郡王?”牟斌抬起眉来,“郡王与王妃所用的车驾皆是王府准备的,舒适宽敞,完全符合郡王与王妃出行的规制。每日三餐亦是王府厨子精心准备的膳食,晚上下榻驿站住的也是最好的房间。乘坐的马车最好,吃得最精致,住得最安心,郡王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一日比一日紧赶慢赶,中途连歇息的时辰也没有,每日奔波劳累,还不算慢待?!饶是孤自幼习武,身子骨打磨得健壮些,也觉得身心俱疲。更不必提孤的王妃、夫人与儿女都是妇孺幼儿,哪里能经受得住?!”朱觐锥怒道。   闻言,牟斌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听闻从前钟陵郡王还曾上过折子,想去边疆领兵作战,为宪庙尽忠。或许,十来年前的郡王还能上马使得动弓箭,不过,如今么……”再怎么自幼习武,也早已被后宅的女色给掏空了身子骨。眼下的钟陵郡王在他看来,甚至不及陛下的身体健康呢。   朱觐锥的脸色猛然一变,便听牟斌再度慢条斯理地道:“郡王放心罢,我们随身带了大夫。如果妇孺幼儿生了病,必定会及时诊治,且会让他们好好安歇一段时日再赶路。至于郡王,既然自幼习武,身体健壮,不可能连旅途中的些微劳累都受不住罢。若是郡王不喜乘车,也可骑马而行,臣不介意匀出一匹马来供郡王骑乘。”   听了他的话,朱觐锥不由得暗骂了一声“鹰犬之辈”——外头天寒地冻的,他怎么可能舍弃生着炭盆的马车,选择骑马?!这不是折腾自己么?!这牟斌果然是个猖狂的小人,前几个月奉命来宁王府祭奠的时候分明还对他毕恭毕敬的,如今便原形毕露了!   牟斌自然并不将他的怒火放在心里,只是吩咐众锦衣卫维持警戒,继续赶路。   与不肯安生的朱觐锥相比,王妃却是格外平静。纵然疲惫不堪,她也依旧低声宽慰着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说来,咱们一直都没有机会走出钟陵县城,如今终于能够进京了,好好见识一番京中的繁华也颇为不错呢。钟陵这样的小地方,远远无法与京城相比。指不定咱们还能去皇宫里,见到皇帝、皇后、太后与太皇太后……”   “娘,若是禀告他们,这件事与咱们无关,他们会将我们放回府么?”   “……与你和你兄长确实无关。”王妃的眼眸里泛起了泪光,“也都怨我一时糊涂,一直放任不管,最后才会变成这样。放心,我会上折子向几位贵人陈述清楚此事,请他们务必别牵连你们。我的儿……咱们一直都安安分分的,谁能想到,府里怎么会招来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煞星呢?”   敞篷的驴车上,先前还在不停责骂刘氏的刘家人也都没了气力。每日戴着重枷在寒风中赶路,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从未经历过的可怕折磨。与其怒骂刘氏,倒不如省着些气力,安安生生地熬到京城呢。而蓬头垢面的刘氏一直发着呆,并不理会他们的责骂甚至是踢打。她仿佛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地便发出笑声,显得既阴森又疯狂。   如此日以继夜的赶路,一行人终于在腊月上旬赶到了京畿。当远方出现京城高耸的城墙时,几乎所有人都微微松了口气。牟斌纵马来到队伍前方,让人立即驱马回宫禀报,确定钟陵郡王府一行人如何安置。   倏然,他听见有人高声大笑起来。回首望去,却是刘氏猛然站了起来,冲着京城笑道:“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尽管她此时形容极为不堪,但众人依旧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喜色与甜意。在这种境况下,这女人竟然还能笑得如此开怀,令大家都不自禁地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宫里,得知锦衣卫急报的朱祐樘思忖片刻,与张清皎商量了几句。眼下尚未给钟陵郡王定下罪名,自然不适合直接将他们放在诏狱里。幸而手头还有些整治御马监那些贪婪的内官时抄出来的精致小宅子,张清皎仔细挑了挑,暂时将一座三进宅院拿了出来。   朱祐樘觉得很满意:“横竖不过是暂时安置郡王夫妇以及侧室夫人与儿女,用不着太好的宅邸。”等到审出刘家受钟陵郡王支持造谣中伤皇后,以及其他各种罪名的时候,朱觐锥便该去诏狱里蹲着了。如今将这座小宅子给他们住,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猜,上半章出现的少年究竟是谁~ 第319章 审钟陵案   钟陵郡王府一案, 朱祐樘交给了大理寺与宗人府一同审理。朱觐锥等人进京后, 大理寺便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中提了刘氏及服侍她的宫人, 审理她虐杀钟氏及其幼子一案。主审官自然是大理寺卿,宗人府官员只负责陪审与记录。随着案子审理的进展,钟陵郡王府的宫人奴仆们也都陆陆续续被传唤,或作为证人指证, 或作为帮凶定罪。   眼见着便要轮到朱觐锥与王妃过堂了,他在书房里大发雷霆, 赶紧连夜写了请罪折子递入宫中。说是请罪折子, 其实内中多为推托之词。若按他的说法, 他顶多也就落个识人不明的错处, 管理内宅有疏漏的是王妃, 不及时阻止刘氏所为的依然是王妃。至于刘氏,那就是个大奸大恶的女子。若非她父亲有意攀附将她献上,若非她蒙骗引诱了他, 他也不至于将她纳为妾室云云。   其实,察觉皇帝并没有将自家安排进诸王馆,而是让锦衣卫带着他们另外安置在小宅子里时,朱觐锥就已经心生不祥之感。从旧制而言,藩王进京后,从来都是入住诸王馆, 没有任何例外。虽说自英庙以来,已经数十年没有藩王进过京了,可那也是祖制, 不可能随意更改。更何况,他堂堂郡王,居然让他在一间三进小宅院里落脚,这简直便是明晃晃的轻视与薄待!!   对此,牟斌给出的解释是,诸王馆眼下正住着兴王殿下,不可能与他们一家子合住。兴王是皇帝的亲弟弟,无论是封爵还是血缘远近,都吊打钟陵郡王朱觐锥。朱觐锥也没想过让兴王朱祐杬给他腾地方。他在意的,是皇帝的态度。   本以为这回进京,便是看在宗亲的颜面上,皇帝也绝不会为难于他。毕竟他在刘氏这件案子上并没有犯太大的过错,顶多也不过是罚罚禄米了事而已。可眼下他所得到的待遇却不能不让他多想几分——莫非,皇帝是知道了什么?   猜测出这种可能性后,朱觐锥便整日整日地坐立不安起来。因为他曾经做过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其中有些若是单拎出来,可绝不是罚罚禄米那么简单。皇帝倘若真的查出了证据,降爵都是轻的,废为庶人甚至是招来杀身之祸都有可能!   百般心虚之下,朱觐锥只得每日锲而不舍地上折子试探皇帝陛下的心思究竟是什么。刚开始,他佯作义愤填膺之状,弹劾牟斌对他无礼。谁知,无论他弹劾牟斌在解送的路途中有多恶形恶状,也没有掀起半点水花。每张折子都确确实实地送去了宫中,然而却都仿佛石牛入海,惊不起丝毫动静。   而后,朱觐锥便又转向上折子求见皇帝。他不单自己上折子,还逼着王妃也上折子求见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皇后。他打的主意便是,自家的辈分较高,与英庙同辈,是当今皇帝的族叔祖父。如能进宫以宗亲的身份求一求情,指不定周太皇太后心一软,他们便能躲过这一劫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原本周太皇太后确实觉得该见一见他们,可被王太后普及了刘氏这桩案子后,她对这家人便嫌弃至极。旁的不说,这刘氏祸害内宅的手段与当初的万贵妃何其相似?一旦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氏,她对这家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周太皇太后都不乐意见着他们了,王太后自是更加不喜这家人。只要稍微了解这件案子的始末,便可瞧出朱觐锥与王妃都有自己的私心。一人冷漠以待,一人坐视不理,对钟氏与她的孩子没有任何同情之心。尤其朱觐锥作为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虐待而亡却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与禽兽无异。   至于朱祐樘与张清皎则更不可能浪费时间了。他们或忙着处理朝政,或忙着打理宫中事务、统计收支与预算是否平衡等等,余下的时间还须得好好教养大胖儿子朱厚照,又怎么可能与朱觐锥一家虚与委蛇呢?   朱觐锥自然不可能接受自己被无视的事实,各种请罪的、哭诉的折子频频送往宫中,皆是石沉大海。正当他暴跳如雷,在书房中如困兽般转着圈咒骂当今皇帝的时候,亲信忽然急慌慌地冲了进来:“王爷!锦衣卫来了!!”   朱觐锥满脸煞气地回过首,气势汹汹地出了书房:“牟——”   然而,来的却不是牟斌,而是一位年轻的锦衣卫。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满脸颓色的钟陵郡王:“微臣乃锦衣卫北镇抚司试百户田疆,奉命前来带郡王、王妃以及两位身边的亲信等诸色人等,前往大理寺过堂。郡王,请罢。”   朱觐锥盯着他,冷笑道:“牟斌就这么派一个试百户来打发孤?”   田疆勾起唇角,挑眉道:“牟指挥佥事奉陛下之命,在诏狱中审案,实在无暇分出身来,还望郡王海涵。”若不是眼前这位眼下还有郡王爵位在身,他险些冷笑出声了——牟指挥佥事那是什么身份?陛下的亲信,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一个犯了罪的郡王,还敢对他颐气指使?果然是平日里太过骄狂了,怕是以为这仍是在江西钟陵县的老巢,而非京城呢!   “娘……”内院里,王妃穿上了常服,默不作声地扶着婢女走出了房。身后传来女儿的呼唤声,她双目微红,回过首安抚道:“放心罢,为娘只是出门去一趟大理寺罢了,很快便回来了。你在家里安心等着,明白了么?”   正当她缓步慢行离开内院的时候,长子忽然在外头冲着锦衣卫呼喝起来,还耍起了郡王世子的脾气,想将这群人都怒斥走。她遥遥地望着完全不知自家即将面临什么的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三两句话将他支使走了,又替他向锦衣卫致歉。   田疆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她道歉的话语,微笑道:“王妃不必如此客气,请罢。”可惜了,原来这座钟陵郡王府里还有个明白人。不过,就算再怎么明白,当初既然无法阻止,如今也已经醒悟得太迟了。   ************   “月……月!”   “没错,这便是月亮。大哥儿可还记得,昨夜咱们推开窗户,看到的是甚么模样的月亮?你看,娘的手指头遮住这一部分后,像不像昨晚瞧见的月亮的形状?”听着自家娘说这么多话,小家伙有些迷迷糊糊的,歪着脑袋看画册上的那轮“弦月”,眨了眨眼睛。   张清皎不由得失笑:“罢了罢了,今晚再带你看看罢。”这孩子甚是聪慧,看图的时候几乎不用怎么教,他都认得不少。所以她不知不觉便说得有些深了,也难怪小家伙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   “来,咱们再翻一页,这是甚么呀?”   “马!”对于自己的最爱,朱厚照手舞足蹈的很是激动。每一回看到画中的骏马,他的反应总是如此,从来不会觉得看腻了。而且,他对那匹小木马的热爱亦是与日俱增,几乎是每日里都不肯离手。其余任何可爱的、毛绒绒的小动物,都不足以动摇他对马的爱。   张清皎曾与朱祐樘议论过此事,朱祐樘自然不觉得儿子喜欢马有什么不对,反倒是感叹道:“我生性喜静,骑马射箭也不过是勉强学了学而已,却想不到他颇有先祖之风。如果曾祖父(宣宗)在世,定然会喜爱他的。更不必提太宗了,恐怕同样会觉得他颇为类己。”   张清皎也素有耳闻,前朝的文武大臣都不可能期待一位好武的皇帝:经历过英庙北狩的变故之后,他们便都像是惊弓之鸟似的,生怕当年的事再度重现。所以,他们对皇帝看得格外紧,只恨不得皇帝永远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一步都不跨出去才好,自然不希望再看到一位好动的皇上。   可她却觉得,作为一位母亲,当然不可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不擅长运动身体虚弱的宅男。“若他能文武双全,咱们也可放心些。”文可治国,武可/安/邦/,才是盛世明君之相呢。不过,她也不能期待太高——只要小家伙能一直保持运动的习惯,健健康康地活到老,做一位勤勉明智的君王,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想到此,张清皎回过神来,望着撅着肥肥的小屁股几乎要趴在画册上看马的大胖儿子,禁不住唇角弯了弯。这时,外头传来宫人们行礼问安的声音。随后,朱祐樘出现在东次间外,一面含笑唤着“卿卿”,一面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今儿万岁爷回来得也早些。”张清皎笑道。   “牟斌说,刘家已经招认,是钟陵郡王指使他们中伤你的声名。而且,从钟陵郡王府下人的口中,撬出了不少他曾做过的不法事,证据确凿。”朱祐樘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家伙趴在画册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骏马。   “那他可认罪?”张清皎问。   “呵,他与刘氏一样,拒不认罪。可那又如何呢?人证物证样样俱全,便是他百般抵赖,也逃不过问罪。”朱祐樘挑眉回答。他不想告诉自家卿卿,那刘氏可是糟心得很,竟然一直嚷嚷着说若能见到皇后就会招认。不过是一个罪恶滔天的犯妇,居然如此异想天开,想见他家皇后?他连这个消息都不想让皇后知晓,免得污了她的耳。   “那万岁爷打算给他们定甚么罪?”   “刘氏赐毒酒,钟陵郡王废为庶人。”   作者有话要说:  mua   有点卡文啦,不过没关系,我准备看看能不能备战九月的万更   _(:3∠)_ 第320章 罪有应得   翌日, 御门听政的时候, 大理寺卿出列禀报此案的审理结果:“钟陵郡王府侧室刘氏, 杀一妾钟氏,又杀郡王子嗣,按例当处斩。不过,经臣等审问, 钟陵郡王不仅坐视爱妾杀人,且还派刘氏家人编造流言中伤皇后娘娘, 强夺民女为妾, 收受贿赂, 干涉钟陵县官职任免, 与卫所过从甚密等等……因钟陵郡王为宗亲, 属于‘八议’之列,臣不敢妄断,还请陛下裁夺。”   众臣都不曾料到, 这一桩内宅的杀人案竟然会牵扯出钟陵郡王的诸多罪责,而这钟陵郡王处事居然如此不干不净。且不提他造谣中伤皇后娘娘这一项所图的究竟是甚么;单是收受贿赂并能干涉钟陵县官吏任免,便意味着他在当地俨然已经是位土皇帝了;而与当地卫所过从甚密,则更是令人细思极恐。   “陛下。”首辅徐溥皱起眉来,“干涉官吏任免,与当地卫所过从甚密, 说明钟陵郡王多少已有不轨之心。想来他之所以派人编造流言中伤皇后娘娘,指不定也与此前的郑旺妖言案有关,还望陛下着三司彻查。”都是以编造流言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不得不令人多想几分。郑旺妖言案的主使者一直都查不出来,也许便应在此处呢?   “陛下。”刘健、丘濬、王恕三位阁老则担忧皇帝陛下因钟陵郡王是宗室长辈而心软,轻轻抬手放过了他,“钟陵郡王已经可决定官吏任免,又与卫所过从甚密,显然已有非分之举!若说是有谋逆之嫌也不为过!虽是宗亲,但犯下如此大罪,绝不能轻易赦免啊!”   朱祐樘也料不到阁老们对他的果决竟是如此没有信心,扫了众人一眼,淡淡地道:“朕曾经与诸位爱卿说过,改易吏治之风,当从遵守《大明律》与《大诰》而始。卫鞅曾言‘法之不行,自上乱之’,即使是太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朕又如何能因着钟陵郡王是宗亲,便赦免他的罪过呢?”   “不过,钟陵郡王毕竟在‘八议’之列,又是朕的宗族长辈,朕也会酌情考虑一二。”他轻轻地敲了敲龙椅扶手,思忖片刻,道:“刘氏恶妇,犯下杀人重罪,自是须得处死。但她是钟陵郡王侧室,不适合公开处斩,否则必会败坏宗室内眷名声,便改赐毒酒自尽。至于刘氏宗族,献女贿赂钟陵郡王得官为罪一,造谣生事中伤皇后为罪二,家中成年男子杖五十,成年女子杖三十,阖家流放琼州。”   “钟陵郡王罪行累累,且有谋逆之嫌。看在他是宗族长辈,且并无谋逆实举的份上,便将他废为庶人罢。”思及宁藩的嫌疑未除,将朱觐锥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他顿了顿,环视群臣道,“虽说历来的规矩,是将犯下大错的宗室子弟发往中都凤阳,令其在高墙中闭门思过。但既然钟陵郡王一家人已经身在京中,便不必再大动干戈发去凤阳了。”   “陛下的意思是?”   “朕会选定一处寻常宅邸,内筑高墙,供庶人朱觐锥在内思过。他的家眷也迁居于此,闭门而居。此外,朕会另派一队锦衣卫看守他们。”   “陛下,此举与祖宗法制略有些不合。”有言官立即梗着脖颈唱反调。   朱祐樘遥遥地看了此人一眼:“若是将他们送去中都凤阳安置,岂不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朕认为,给这些犯下大错的庶人耗费任何东西,都是多余的。更何况,若去中都安置,当地还须得从税粮中拨出一份来,岂不是加重了当地负担?在京城,朕倒是可以调用内库来顾全一二。”   户部尚书闻言,立即无比赞同:“陛下圣明!中都已经负担了数支庶族的口粮资费,还须得重修宫室、打理陵寝,早已是入不敷出了。从各地往中都调度米粮,又难免路途中耗费不少。依臣所见,日后若有宗室犯罪被降为庶人,皆可幽禁当地,而非发往中都。”   朱祐樘挑眉道:“此事容后再议罢。”幽禁在当地,便意味着让那些犯罪的宗室继续留在他们的地头上,遗患无穷。可如果都发往中都凤阳,实在是快要挤不下了。该如何处置这些犯罪宗室,还须得仔细想一想才好。   “诸位爱卿,可还有要事启奏?”   “启禀陛下。”礼部尚书出列行礼道,“锦衣卫带俸正千户周贤,本以乡试举人授职。最近他递折子奏请参加会试,臣等已经商议过了,觉得于礼制不合。高祖有命,宗室子弟不可参合四民之业,周贤是大长公主之子,也理应遵从才是。”   周贤是重庆大长公主的长子,周真的兄长,亦是朱祐樘的表兄。对这位表兄,朱祐樘的印象极佳,因为他的品行与才华可谓是皇亲国戚中极为难得的佼佼者。前几天他也见到了周贤的这封折子,照例让礼部去商议出结果。只可惜,礼部商议出来的却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皇帝陛下摇了摇首,道:“高祖所定下的,是‘宗室子弟’,是皇亲。周贤虽是重庆姑母之子,却并非宗室子,而是外戚。高祖从未说过,外戚不可参合四民之业。只是从前外戚大都耽于享乐,并不上进,才没有科举晋身的先例罢了。如今周贤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有心想参加会试,有何不可呢?如果所有外戚都能如他一般勤奋好学,愿意为朕尽忠、报效朝廷,朕高兴还来不及呢。”   众臣仔细想想,似乎也确实有道理。重庆大长公主是皇家人,可她的儿女却是随着驸马姓的,又没有封爵,怎么都不能算是宗室。若非宗室,只是外戚,那似乎也的确能参加科举?不过,主持这回会试的考官可须得注意着些了,万万不可因此而徇私,不然定会引来科道言官弹劾。   “如果没有旁的事,那便退朝罢。”说着,皇帝陛下便起驾回了乾清宫。不过,臣子们并不知晓,回乾清宫后没有多久,他便又去了坤宁宫。原因无他,最近太子殿下正在跟着皇后娘娘学说话。皇帝陛下觉得,若他不多陪一陪妻儿,恐怕少了许多乐趣。   帝后二人闲谈时,难免提起了周贤之事。张清皎笑道:“原来如此。我还说呢,最近一段时日总听真姐儿提起来,说是重庆姑母似有些心事重重,想来便是担忧此事罢。如今万岁爷准了,总算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表兄才华出众,本便应当通过科举入朝,才不算是埋没了他。”朱祐樘道,“想必他心里亦是卯着劲儿呢——凭什么其他人都能光明正大地中两榜进士入朝,他却偏偏只能靠着举人授官?无法再更进一步?”   “可不是么。”张清皎叹道,“都说生为皇亲国戚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但照我说,皇亲国戚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宫妃们须得忍受母子生离的苦痛;藩王们也须得忍受足不出户的日子;国戚们亦是多数只能荣养着,养来养去,家里无人能支撑家业,空有爵位,依旧是一代不如一代。”   朱祐樘皱起眉,握住她的手道:“卿卿,之前咱们商议的宗室婚配之制,不过是变革藩屏的开始罢了。改日咱们再仔细议一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罢。祐杬就藩的时日一天比一天临近,如果不尽快做出些变动,我怕是留不住他。”   “只要万岁爷愿意,群臣应当不会一直催着让兴王就藩罢。”张清皎道。就藩不都是凭着皇帝的心意么?兴王朱祐杬虽然已经大婚,可他年纪尚轻,又不是好奢靡或者生事的性子,留在诸王馆里住着应当也无妨才是。   朱祐樘叹道:“他已经来寻过我了,说是底下弟弟们眼看着就要成婚了,他也不好一直占用着诸王馆。否则,弟弟们怕是连成婚的地方都没有。不过,我总觉得就藩并非他的真心话,恐怕又是邵太妃在背后教他的。”   “邵太妃可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张清皎淡淡地道,“宁可与儿子生离,也不愿他留在身边,可谓是‘用心良苦’。”对这位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夫妇二人的邵氏,她唯有无语。这种被害妄想症患者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的恶意揣测,根本不会睁开眼正视事实。指不定她还觉得自己做出了艰难的抉择,为孩子付出了一切呢。   “无论她想不想全母子之情都无妨,我只想保有兄弟之情。”朱祐樘道。   ************   诏狱。牟斌刚刚宣读完圣旨,牢房里便响起一片求饶的哀嚎声。   披头散发的刘氏猛地扑倒在牢门前,声嘶力竭地高喊道:“不!我没有认罪!怎么能判我的罪?!除非你们让我见皇后,不然我绝不会认罪!也绝不会自尽!让皇后来啊!来见我一面啊!!我们好歹也算是姐妹一场,她怎么能如此绝情?!”她又哭又笑,完全无视隔壁牢房里刘家内眷的咒骂,已经与疯子无异。   牟斌连一眼都懒得施舍于她,便有女牢头上前去将她牢牢按住。她本便是养尊处优的闺秀,身子骨一直有些虚弱。经历了押送进京,又在诏狱里待了大半个月,大理寺还给她用了刑,她的身体早已经垮了。女牢头稍一用力就能压制住她,她便是再疯狂,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了。   “皇后……我要见皇后!唔……”   另一名女牢头掐住她的下颌,给她灌下了毒酒。她咳嗽着想吐出来,却依旧将大半都咽进了腹中。不多时,她便疼得挣扎起来,口中嗬嗬作响,瞪圆了一双眼睛,狠狠地剜着牟斌等锦衣卫。过了不久,她没了气力挣扎,只能蜷缩着身子,渐渐地再没了声响。   一位锦衣卫按在她颈边试了试脉搏,禀报道:“指挥佥事大人,犯妇已经自尽身亡。”   牟斌点了点头,无视了隔壁牢房里忽然爆发出的痛哭声:“将她的尸首拖出去罢。”北镇抚司诏狱里的罪犯尸首,通常都是以草席裹身丢在乱葬岗里。“走,我们去给钟陵郡王,不,庶人朱觐锥颁旨。”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冰墨叶亲说得对   我一时没注意,写了郡王世子。郡王不封世子,只有嫡长子或者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由庶长子继承郡王爵位。   嗯,前面就不改了,之后会注意哒~ 第321章 安置罪宗   “犯罪宗室安置在何处?”   张清皎回过首, 举着怀里朱厚照的小肥爪子摇了摇, 笑道:“万岁爷, 中都凤阳又是如何安置这些庶族的?我依稀记得听你提过,仿佛是建了一座庄子,筑起高墙,将庶族都迁居在内, 而后每月给他们些粮食度日?”   “不错,每月给米五石, 足够他们过得舒适了。即使被困高墙之中, 亦是衣食无忧。”朱祐樘回道, “况且, 除去犯罪者本人之外, 其他人都能自由出入高墙之外,也可适当谋些生计。照卿卿曾与我描绘宫外百姓是如何过生活的,这些罪宗的日子应当过得并不差。”   “既如此, 京城也可照此办理。在离京城近些的皇庄里建一座大宅院,内中建数十家四合院落。每间四合院落都可安置一家子人,让他们在里头生活。宅院外筑起高墙,命禁军看管,每日进出须得用腰牌,不许擅自出入。此外, 锦衣卫隔三差五也可前去查看一二,清点罪宗的人数。”   张清皎放下朱厚照的肥爪子,又道:“不过, 我一直觉得,罪不及家眷子孙。若是一大家子都安置在高墙内,难免对其家人不公。”在后世,监狱一直是用来关犯人的,而不是关犯人以及犯人全家的。毕竟,需要惩罚的只是犯罪者,如果家人无辜,又何必牵连家人呢?   朱祐樘皱起眉来,想起牟斌在折子中所言,钟陵郡王的王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主动检举了一些不法事。虽然王妃在坐视刘氏杀人一事上有错,但检举朱觐锥不法有功,将功补过,确实不应该跟着他受苦受累。   “那卿卿觉得,如何安置更为妥当些?”   “不如,单将那些犯罪的宗室软禁在高墙里即可,他们的家眷则在高墙外生活。咱们照样在皇庄中建大宅院,不过须得建两间宅邸。一间小些的用来软禁犯罪宗室,墙壁高筑,每人一间屋子坐卧休息,至少可安置上百人;一间大些的用来安置家眷,似寻常模样,每家一间四合院。若有家眷较少者,亦可合住。”张清皎思索片刻,命人取来了皇庄的鱼鳞册。   “犯罪宗室可参照闭门思过的规矩来约束,每人可带着一名男仆入内服侍。随他们每日如何度日,只不许他们再犯罪即可。”若真按法律行事,这种判了无期徒刑的罪犯坐牢,哪里还能有仆人服侍?不让他们每日种田劳改就已经足够宽容了。不过,谁让如今的世道对这些皇亲贵胄格外宽容呢?自幼锦衣玉食惯了,若没有人服侍,恐怕照管他们的衣食住行更为费事儿,还容易落下苛待的名声。   朱祐樘思忖片刻:“这些宗室的衣食用度,皆可从拨给他们的粮食中出。以往是全家人享五石米的用度,如今可以一石米给高墙内的犯罪宗室,剩下四石都给家人吃用。”   “不错,这座宅子就如同一户宅院般,有专门的管事,亦有厨下。厨下负责提供膳食,管事负责账目与购置物品,禁军负责看守,彼此互相监督。而罪宗家眷的那座宅院,无须看守,随他们自由出入谋取生计。他们每旬都可去探望犯罪之人,进出都须得登记造册。”   朱祐樘点了点头:“卿卿思虑果然周全。如此,便不愁日后安置不了罪宗了。他们住在皇庄上,多少也能有些照应。逢年过节的时候,咱们亦可赏给家眷们一些补贴,不教他们过得太难熬。若有确实反省了过错的罪宗,亦可许他们出高墙与家人重聚。”   “万岁爷宽容大度,不如着刑部与宗人府再定些细则。一为约束,一为减免罪责。如果他们心里有些盼头,知道自己若诚心诚意地反省,或许便能摆脱软禁,也许就能真正悔过了。不过,有些大奸大恶之辈却是不能随意减免的,能粗茶淡饭地过一辈子,已经是万岁爷的恩典了。”张清皎道,展开某张鱼鳞册的图谱,“这间庄子可合适?靠近太宗皇帝陵寝,离京城也不远。”   帝后二人仔细地看着皇庄图,旁边的朱厚照不甘心被爹娘忽略,探着小脑袋也跟着看。可惜他甚么都看不懂,一时急了,便将小肥爪子拍到了那张图谱上,试图引起爹娘的注意。朱祐樘不由得笑了,将他抱了起来:“既然大哥儿选中了此地,那就择定这座庄子罢。”   “我这便吩咐下去,让皇庄管事负责营造宅邸。”张清皎道,“不过,在宅邸造好之前,就只能暂且让钟陵郡王府的人在先前的宅邸中稍留一段时日了。对了,万岁爷,礼部可议出了郡王以下能纳娶的妾室数量?”   “郡王自正妃外,妾媵不得过四人;各将军不得过三人;中尉不得过二人。”朱祐樘道,“除了这些妾媵之外,其他妾室所出的儿女,皆不可上玉牒,不可请封册继承爵位,都只能算作庶族。”庶族长大后只能自谋出路,与平民百姓无异。当然,他们既不算是宗室,便可习四民之业,不受约束。   张清皎不自禁地替国库松了口气——至少,以后不会再出现九十余儿女的恐怖数字了罢。   ************   “孤不服!孤不服!!孤不认罪!凭什么!凭什么孤不认罪,还将这些罪都生生地安在孤身上!!牟斌,你这条鹰犬!回去问问你主子,我与他有甚么仇怨?!他就是这么对自家宗亲长辈的?!他可敢去奉先殿祖宗面前与我分辨清楚?!”   朱觐锥几欲疯狂,挣扎着想要从锦衣卫手中逃脱。然而,他一个早已被女色掏空了身子的人,哪里会是身强力壮的锦衣卫的对手?便是他再怎么挣扎,亦是无法动摇两名锦衣卫的五指山。他只得回首怒视牟斌,目光如同狂兽般噬人:“有朝一日,孤若能从这里出来!便是你的死期!!”   牟斌眯了眯眼,示意锦衣卫们将他推进院子里去。随着朱觐锥进院子的,还有一位他的亲信仆从。主仆二人刚被推进去,后头的门便被锁上了。立即又有工匠将院子的墙加高,给门上加了一层层厚厚的锁链。   前钟陵郡王王妃周氏领着女儿静静地立在数步之外,听着朱觐锥的咒骂声,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牟指挥佥事,我们不回中都凤阳?日后便一直留在京城里么?这般大的宅子,还有这么多口人嗷嗷待哺,每月只五石米怕是远远不够。”   “夫人,这间宅子不过是暂居而已。”牟斌回道,“陛下与娘娘已经择定了皇庄,建造专门供罪宗生活的宅院。若宅院建好,我等必会将诸位送过去安置。至于五石米……夫人,平民百姓若每月能有五石米,便已能过得衣食无忧了。”   周氏握紧女儿的手,她其实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竟是如此沉重。家里林林总总共有数十口人,她究竟要如何养活呢?光是侍妾就有十几房,生养了孩子的也有六七房……   “夫人有所不知,万岁爷已经下了圣旨,命郡王以下宗室约束妾媵数量,免得闹出刘氏这样的事来,有损皇亲的颜面。”牟斌接着道,“按规矩,郡王可有四名妾媵,也只这些妾媵所出的儿女才能上玉牒。其他妾媵一概为违例而娶,儿女皆为庶族。”   周氏怔了怔,立即领着女儿行礼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家里便只留四人即可。其他妾室不如都放归父母身边,指不定还能再嫁良人,总好过陪着我们年复一年地在庄子里平淡度日强些。还请牟指挥佥事禀报陛下与娘娘,将这些妾室送还江西家中去。”   “夫人放心,善始善终,陛下亦希望此案能了结得毫无遗憾。”牟斌道,带着锦衣卫们离开了宅内,留下一队锦衣卫在外头警戒后,便回宫中禀告去了。   周氏于是雷厉风行,将所有没有生养或者孩子没有养活的侍妾都放归了。这些侍妾眼见着钟陵郡王府倾塌,自然不愿跟着受苦受累。其中更有些本便不情愿入府的,更是觉得豁然开朗,只恨不得能早日回家乡去。   牟斌派田疆再次来到这座宅子里的时候,就见四处都空空荡荡的。原来周氏不但放归了绝大部分侍妾,还将奴婢仆从也都遣散了。她与每个儿女身边只留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再有两三名男仆负责重活儿累活儿,其余人等或者放良或者发卖了,好歹也攒了些许应急的银两。   目送田疆押着妾室们的马车离开后,王妃长叹一声,对身边的女儿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县主,更连宗室女子都不算。以后你的婚姻,还不知能落到何处去。不过,为娘便是再难熬,也绝不会将你嫁给庄户人家的……”   堂堂宁藩之后,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应当怨谁呢?要怨,只能怨她的相公野心勃勃,只能怨她的相公愚蠢,也只能怨她自己遇人不淑。可惜,再如何懊悔,也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母亲,我不想嫁,只想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   “好孩子,你还小呢,我怎么忍心让你留下来,与我一起过着几乎已经没有希望的日子?罢了,罢了,你哥哥算是指望不上了,咱们家也只得靠你我母女二人支撑起来了。走,咱们回屋去合计合计,该如何开源罢。”   “娘,哥哥房里只剩下一个大丫鬟,我怕她对那孩子不好,便将孩子接到了内院里头……”   “你倒是心善。也罢,既然你哥哥靠不住,倒不如好好教养他的婢生子。指不定日后他还能有些出息,能给咱们娘儿俩撑腰……唉……”   数千里之外,接到八百里加急圣旨的宁藩众人都目瞪口呆。除了宁王世子,没有一个人能料到,朱觐锥居然一去不复返。再仔细看看皇帝给他定下的罪名,每一桩都证据确凿,他们亦是无从申辩。   “大哥,该怎么办?!皇帝该不会是在杀鸡儆猴罢?!该不会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我们罢?!大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可不能像老三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就被软禁终生,那种日子不是人过的啊!!”   “安静些。老三犯过什么事,咱们都很清楚。皇帝若不动手,那才奇怪呢!如果你们不想与老三的下场一样,便按我上回所言的,消停些罢!经过这件事,你们谁还敢说,这个皇帝生性软弱好欺?!如果再轻举妄动,指不定咱们的下场还比不上老三!”   “难不成我们就这么算了么?”   “老三既然还活着,指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让皇帝放他出来。如果你们再闹腾,说不得皇帝会立刻给他安个谋逆的罪名,将他处死。都听我的,别再暗地里动你们的人手。好好蛰伏下来,养精蓄锐罢!”   一群人散了之后,一位少年笑吟吟地将叔父们拦了下来:“叔父们与父亲在书房里谈论甚么呢?可否让侄儿知晓一二?如果叔父们有甚么为难之事,说不得侄儿还能给你们出出主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钟陵郡王妃的戏份多点,是因为她以后还会出现_(:3∠)_   第一更,看看今天能不能三更 第322章 申请就藩   钟陵郡王府的案子彻底了结之后, 京城便降了一场雪。茫茫白雪纷纷扬扬落了好几日, 终于在除夕前一日停了。银装素裹的京城迎来了新春, 皑皑白雪之中,处处都响起了人们喜气洋洋的欢笑,几乎每个街角都能瞧见孩童们正在嬉戏。   入冬后,皇家开的三个义卖铺面早已悄无声息地在城墙角下支起了粥铺, 穷苦人家与乞丐纷纷前去领粥食,很是感念皇室慈悲。也正因着义卖铺面施粥舍衣及时, 朱祐樘又特意让顺天府及时安排那些无法找寻生计的乞丐暂时在养济院里落脚。顺天府这一年清点的时候, 竟并未发现几具冻饿而亡的尸首。于是, 顺天府知府特意上了折子称颂帝后, 朱祐樘不由得龙心大悦。   “京城之内无饿殍, 不过是咱们的善业之始;若能普天之下都无饿殍,便像礼记中所言的那般——‘老有所终,壮有所用, 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那才是真正的盛世呢。”张清皎笑道。   此时帝后正牵着朱厚照在宫后苑中散步,穿得圆滚滚毛绒绒的朱厚照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似乎对踩雪的嘎吱声格外感兴趣。只见他踩一步便低头仔细听着,后来干脆反复地在地上跺起脚来, 嘎嘎嘎地笑得格外开怀。   朱祐樘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家皇后一眼,笑道:“这般独特的爱好,果然像卿卿。卿卿也喜欢听踩雪时的声音罢?不如陪着他去踩一踩, 如何?便是被人瞧见了也无妨,都只当你是逗大哥儿呢。”   张清皎瞥了他一眼,嗔道:“万岁爷不是也曾试过么?既然咱们一家子都喜欢,不如有乐同享?”她话音刚落,圆球似的朱厚照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因穿得厚实,他也不觉着疼,眼睛转了转,竟在雪地上滚了起来,乐得嘎嘎直笑。   见他浑身都沾满了雪,仿佛一个雪娃娃似的,张清皎只觉得分外可爱。她阻止了想将朱厚照抱起来的乳母与宫人,笑道:“他顽得这般开怀,不如便由得他去罢。横竖穿得厚实,今儿也没甚么风,轻易不会受寒。回去后给他洗个烫烫的热水浴,再饮些姜汤驱寒,应当便无妨了。”   “娘娘,太子殿下的年纪尚小……奴婢们只怕……”乳母忧心忡忡地道。   张清皎不以为意:“养得太精细了,才只会越养越弱。他的身子骨壮实着呢,你们不必太过忧心。”见小家伙还在地上翻滚得直乐,她也勾起了唇角:“大哥儿,你现在起身,回去后只要喝一碗姜汤。如果你再迟些起身,指不定就得喝两碗姜汤了。如果你病了,说不得还要喝药呢。你怎么选?嗯?”   朱厚照听得半懂不懂,却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姜汤,辣!”他曾经喝过姜汤,辣得小鼻子都皱成了一团,深深记住了“姜”这个发音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啊,姜汤很辣。你想多喝一点,还是少喝一点?还有药呢,药是甚么味道的,记得么?”虽说小家伙的身体一向健康,但无论多健康的孩子都难免生些小病小症,总有需要喝药的时候。故而,每个孩子对“药”的记忆,应当都不会是愉快的。   果然,朱厚照睁圆了眼睛,立即努力地想从地上站起来:“药,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生病时喝药的惨状了,可他还记得前几天的事!当时他家娘为了让他理解甚么是酸甜苦辣,可是给他尝过各种东西。他只喜欢甜甜的点心,不喜欢酸的,不喜欢辣的,最不喜欢的就是苦的!   可是,穿得太多了,雪地又太滑了,小家伙努力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成功地站起来。张清皎与朱祐樘看着他像只小乌龟似的在雪地上扑腾,都禁不住笑了。朱厚照扁了扁嘴,伸出手想要抱抱。朱祐樘心软,自是赶紧将他抱起来宽慰:“不怕,不怕,爹让他们给你准备几颗蜜饯。喝了姜汤后,吃点蜜饯稍压一压。”   “蜜饯,吃!”小家伙转了转大眼睛。   张清皎给他拍下身上的雪,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身上的细汗与融化在赤狐皮褂子上的雪水:“无缘无故,可是不能吃蜜饯的。除非你得了爹娘的夸赞,才能用蜜饯来作为奖赏。再说了,我们是出来散步的,谁也不曾随身带着几颗蜜饯,还是等回宫之后再说罢。”   朱祐樘刚要从常服袖子里取出小罐蜜饯来,闻言只得默默地放了回去。这是他特地为儿子准备的,可一直都没能派上用场。朱厚照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扭着肥屁股往下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不由得有些失望。   “万岁爷,听说西头的梅花已经全都盛开了,咱们不如去瞧瞧?我想折几枝回坤宁宫,插在梅瓶里。乾清宫可要插几枝?梅花清香隽永,仅仅只是闻着,都会觉得心神舒畅。若能见着极好的,还可给祖母、母后送过去,替仁寿宫与慈寿宫增添些许春色。”   “有些日子不曾赏梅了,去看看罢。大哥儿,你认得梅花么?画册上有罢,也不知见到梅林的时候,你能不能认得出来。到时候,给你娘挑几枝梅花出来。由你来挑,爹给你娘剪,她一定会很欢喜……”   “我已经听见了。唔,确实会很欢喜。”   帝后一行人到得宫后苑西头的梅林,正巧遇见朱祐杬夫妇陪伴着邵太妃亦在附近赏梅。见到帝后的仪仗,他们远远地便迎上来行礼。兴王妃刘氏笑盈盈地端详着朱厚照,抿唇笑道:“才不过一两日不见,太子殿下似是又长了些呢。”   “应当是穿得厚实了,瞧着才像是长得圆胖了些。”张清皎笑道,将朱厚照从朱祐樘怀里接过来。朱祐樘有些舍不得,但当着邵太妃的面,还是须得稍微注意着些帝皇的尊严。于是,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刘氏不着痕迹地瞥了瞥身旁的邵太妃,犹疑片刻后,便扶着邵太妃来到了张清皎跟前逗弄朱厚照。她性情活泼,说话时颇有趣味,张清皎觉得与她闲话家常倒也颇为愉快。只可惜邵太妃就在跟前,两人无法尽情地说话,依旧是透着几分生疏客套之意。   邵太妃时不时地也赞几句太子,目光却是频频地往旁边投去,显然是有些心不在焉。张清皎眉头微挑,望着垂下眸的刘氏,微微笑道:“这些时日,你可一直在喝着尚医局开的调养方子?陆尚医怎么说?”   刘氏点点头道:“多谢皇嫂惦记着,我觉得身子已然养得大好了。最近总有些小病小痛,如今也都已经无碍了。陆尚医诊脉说,我……只须静等,一切顺其自然便是。”说到此,她双颊微红,不自禁地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朱祐杬。   “那我便等着你的好消息了。”张清皎道。在她看来,才新婚不到一年的年轻夫妇,怀不上孩子也是正常的。只要两人身体健康,有孩子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是朱祐杬与刘氏不似她与朱祐樘那般“淡定”,抵不住周太皇太后的念叨与邵太妃的施压。见两人过得极为苦闷,她才让尚医局以及宫外的谈老先生好好地给他们调养身体。   “借皇嫂吉言了。”刘氏红着脸道,“我也希望,皇嫂早些给太子添几位弟妹。这宫里啊,日后可就热闹了。”   邵太妃的注意力不在这妯娌二人身上,只颇为敷衍地点了点头,便皱紧眉盯着儿子不放。似是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目光,朱祐杬神情微微一变,原本脸上还带着轻松愉快的笑意,紧接着便露出一付心事沉沉的模样来:“皇兄,先前曾提过,我之国就藩的时间可定下——”   “你何必如此着急?”朱祐樘含笑打断了他,“眼见着便是新春了,这是你成家之后度过的第一次新春——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就别提这种扫兴的事了。”他也发现邵太妃频频往他们这头看,无形之中仿佛是催促着朱祐杬似的。而朱祐杬的眼底雾沉沉的,显然亦是心事重重。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如何会答允他之国就藩?   朱祐杬低声道:“正因我已经成家了,才不该一直留在京城里。而且,前几日我听祖母和母后提起来,说是要给祐棆定大婚的日子。皇兄,我若是占着诸王馆,他便无法在诸王馆迎娶王妃,与礼不合啊。”   “难不成你以为,除了诸王馆,京中便没有安置你的去处了?”朱祐樘挑起眉,“只要问一问你嫂嫂便可知,还有好些大宅子都空着呢。甚么时候你们若是不想住诸王馆了,便好好挑一间住下就是了。你们若是挑中了,我还可让工部与宗人府安排人先行修缮一番,也好让你们住得舒心些。”   朱祐杬怔了怔:“皇兄的意思是……”   朱祐樘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此事虽并未经内阁与六部廷议,但我心中已有打算。你不必着急,只管听我的安排就是。如邵太妃多想,便与她仔细解释解释罢。无论如何,我也舍不得你们一辞千里,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可皇兄,这于祖宗法制不合……”   “究竟合与不合,你无须顾虑太多,由我来解决便可。你只管安心就是了,诸事纷扰,俱由我来安排。我是你们的兄长,自然该好好安顿你们,才不会辜负父皇的托付,也不会辜负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323章 兄弟谈论   翌日便是除夕, 皇宫里照旧安排了一场盛大而又温馨的除夕夜宴。诸位大长公主以及仁和长公主都带着驸马儿女进宫, 来到仁寿宫给周太皇太后问安。加上两宫太妃、亲王及长公主, 席间拢共有将近一百来人,瞧着甚是热闹。周太皇太后脸上终是再无最近这段时日的郁怒之态,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贤哥儿眼看着就要考会试了, 可都准备妥当了?”她揽着重庆大长公主,笑道, “咱们一大家子人, 恐怕谁都没有这样的经验。若是你担心准备得不周全, 便派人去那些翰林家里问一问。那些人都是两榜进士出身, 旁的不说, 对科考的规矩可是了解得很。”   “是啊,贤哥儿可是皇亲国戚里头一个考会试的。”王太后接道,“皇帝提起来的时候, 还说他便是皇亲国戚中的典范。如果每家的子弟都能像贤哥儿那般上进,尽心竭力地为国尽忠,他指不定会有多高兴呢。”   “可不是么?我们在宫中多年,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听说呢。”众太妃跟着道,纷纷笑赞重庆大长公主将孩子教养得极好。重庆大长公主自是满口谦辞,嘉善大长公主想了想, 附在她耳边道:“原来重庆姐姐前一阵心事重重的,便是因着此事。怎么不早说呢?若及时与皇帝皇后提起来,岂不是早已解决了?说不得贤哥儿还能多匀出些日子来, 好好准备会试呢。”   “此事并无先例,我觉得很难让贤哥儿如愿,所以一直拦着他。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固执,居然背着我悄悄上了折子。”重庆大长公主摇了摇首,“也罢,都是我想岔了。总是瞻前顾后的,倒是有失果决之心了。”   另一头,年轻的少女少妇们围在了张清皎身边,逗弄着见着陌生人格外兴奋的朱厚照。朱厚照刚开始时很是配合,但不知怎么,他似是突然对这种千篇一律的逗弄游戏失去了兴趣,转身缩回娘的怀里,再也不理会她们了。   众人都略有些失望,围坐在张清皎身侧,与她说起了宫内宫外发生的趣事。唯有几位长公主依旧对小家伙抱有强烈的兴趣,时不时揉揉他的小脑袋,捏捏他的肉脸颊,戳戳他的胳膊腿儿,顽得格外开心。   “虽说宫里宫外的,眼下也只有大哥儿这一个稚龄幼童,你们逗着他怎么都觉得有趣。不过,逗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家的孩子,感受截然不同。你们若是真心喜欢孩子,便早些成婚生养罢。”张清皎似笑非笑地护住了自家大胖儿子,说着,便往仁和长公主腹部看了看。   仁和长公主轻轻捂住腹部,神色颇为复杂。她也没料想到,自己与驸马的第一个孩子,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原本她还打算像兄嫂一样,自由自在地过几年再说呢。却没想到,孩子的到来总是如此意外,根本不会给任何人留有“安排”与“商议”的余地。   众人遂又靠近了仁和长公主,各种打趣与好奇的问题层出不穷。仁和长公主只得挑了些能够给答案的问题,统一回答:“刚过两个月,日子还浅着呢。陆尚医也不曾说是男是女,不过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兴王妃刘氏有些艳羡地望着她。分明仁和长公主比她成婚晚些,却比她早怀上了子嗣,她可不是觉得羡慕么。不过,她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并不能责怪自己。毕竟,陆尚医曾经说过,若想顺利地怀子嗣,须得心情愉悦、心境淡泊为好。可她与王爷眼下却是成日里都愁眉苦脸的,压抑得几乎都笑不出来。长此以往,又如何能传出甚么好消息呢?   年轻的亲王们也坐在了一起,一同饮酒庆贺。汝王朱祐梈绘声绘色地讲着钟陵郡王一案的内情,几个小的都仿佛听说书似的,听得很是投入,时不时便会冒出十个八个问题来。朱祐梈不理会这些问题,只管讲他自己想说的,将兄弟们哄得一愣一愣的。   “那钟陵郡王进京的时候,还骄狂得很。皇兄与皇嫂给他们仔细挑了间宅子,他们竟不领情,据说还想去住诸王馆呢。也不想想,诸王馆里有二哥,哪里还轮得上他们住?照我看,这样骄横惯了的人,指不定在封地里如何作威作福呢!废为庶人,也算是他罪有应得了。”   “他的眼光与运道可真够差的。选了刘氏那个毒妇作为爱妾,结果闹成这般田地,将自己一家人都折腾进去了。照我说,之前皇兄所下的旨意很有道理。后宅的妇人一旦多起来,会发生什么事便难说了。”   “那不是给郡王以下宗室的旨意吗?与咱们亲王无关。”   “亲王也须得洁身自好。皇兄不是只守着皇嫂么?瞧这宫里,如今多清净,甚么奇奇怪怪的事儿也不曾有。你们之前年纪小,不记得父皇在的时候发生过的事了罢。哼,我以后也只娶王妃就足够了,一定不会纳甚么侧室……”   几个小的都似笑非笑地看着朱祐梈:这般说,就像是他年纪挺大似的。父皇在的时候,谁不是只有两三岁、三四岁,谁能记得发生过甚么事?   朱祐杬、朱祐棆、朱祐槟等几个年长些的亲王听弟弟们说起这件事来,不由得笑道:“你们才多大年纪,便浑说甚么娶王妃、纳侧室?你们懂得甚么是娶王妃、纳侧室么?可别在这儿说大话。”   几个小的自然不服气,朱祐梈道:“哥哥们一直说我们甚么都不懂,就像你们都很懂似的。我们没有成婚,你们不是照样没有成婚?唯一成婚的二哥,还不是也和皇兄一样,只守着二嫂过日子。”   朱祐杬斜了他们一眼:“行了,别不懂装懂了。钟陵郡王这桩案子既然结了,何必再提起来?横竖也不是甚么好事,如果传扬出去,让宫外的平民百姓都知道了,咱们也一样会落了脸面。”他沉默片刻,脑中不期然地想起了昨日邵太妃哭泣着说的那些话——   “你以为皇帝为甚么要挑中钟陵郡王?还不是因为他正好想抓个宗室废黜立威,钟陵郡王正好撞了上来?以前的宗室,除非犯了杀人大罪,否则不可能被废为庶人。钟陵郡王没有杀人,只是私下与封地里的官吏有些来往罢了,就被他以有谋逆之嫌为由废了爵位!这不是杀鸡儆猴是甚么?!他挑这种时候断这桩案子,就是为了给你看的啊!!”   “不信?他就是在告诫你,即使贵为亲王,去了封地也不许私下与人来往。否则,钟陵郡王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我的儿,你留在京中,我一直替你担惊受怕。可你去了封地,我也照样放不下心来。除非你对我发誓,以后绝不会轻易做任何出格之事,我才能安安心心地送你就藩啊!”   “甚么?不走?不,你不能不走!你过两天再去找皇帝,让他放你就藩!若是他不许,你就上折子!只要引起朝臣众议,他还能将你扣在京城里不成?!”   望着眼前性情各异却都带着几分天真之态的弟弟们,他忽然问:“你们想不想就藩?”见不少人都露出几分茫然之态,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淡淡地解释道:“咱们都是亲王,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迟早都须得前往封国,不可能一直留在京中。”   “不去!”朱祐梈几乎是想也不想,“别处哪有京城里热闹?去那些穷乡僻壤,连看热闹的机会也没有,我绝不会去的。”想了想,他又道:“皇兄这么疼我,只要我不愿意,他绝不会强迫我去!”   “我也不去。”朱祐橓像个老学究似的摇晃着脑袋,“我书房里的书都没有尽读过呢,皇嫂还答应一旦发现甚么好书就给我买呢!如果去了外地,读书做学问哪还有如今这么便利?我还想一直在文华殿里读书,哪个地方能寻得到翰林院学士那般知识渊博的先生?”朱祐楷跟着连连点头,他懒,实在是懒得出京。   朱祐榰见所有兄弟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低声道:“我……我放心不下。母亲一直病着,我想在她身边尽孝侍疾,不想离开她。皇兄皇嫂待我那般好,我也舍不得离开他们。我觉得,皇兄皇嫂也一定舍不得放我们离开。”   外表温顺内中叛逆的朱祐枢一想到就藩便能离开母亲潘太妃无处不在的管束,简直恨不得能立即飞出京去。可是,听完朱祐榰的话后,他想起了对他格外耐心关怀的皇兄皇嫂,也有些迟疑起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无法做出决定,索性道:“想不想的,也由不得我们做主。到时候听皇兄的安排就是了。”   “你们呢?”朱祐杬又问朱祐棆、朱祐槟等人。   朱祐棆道:“方才十弟(朱祐枢)所言甚有道理。无论我究竟想不想就藩,都须得听从皇兄的旨意。所以,皇兄叫我去,我便去;皇兄若不提此事,那我就在京中好好待着。总归,皇兄不会亏待了咱们这些兄弟。”   朱祐枟点着头,爽快地道:“二哥何必多想?咱们只管按着皇兄的安排行事就够了。”   朱祐槟想了想,倒是认真地答道:“我倒是想,若能留在京中,便尽量留在京城里。否则,我们这些兄弟四散,往后可就见不着了。不过,这也只是我心里的想法而已,不符合祖宗的规矩,所以只是想一想罢了。”   朱祐楎也道:“咱们若是能一直这样待在一起,年年岁岁都如此,日子不知该有多快活。只要想到迟早要与你们都分开,要离开皇兄、离开母亲、离开宫里,我便恨不得时辰就停留在此时此刻。”   朱祐杬环视着众人,唇角边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其实,他何尝不想像他们一样,尽情地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呢?无论是随波逐流也好,无论是舍不得京城、舍不得亲人也好,都没有人会强迫他们做出不情不愿的选择。   可是……他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扛不住母亲的泪水,扛不住母亲满含惊惧的胡乱猜测,也扛不住她源源不断施加的压力。他甚至曾经想过,若能离开如今的她,想必就藩亦是一件幸福的事。可回过神来,心里便觉得割舍不断,亦觉得有愧于皇兄。   罢了,罢了,若她按捺不住再催逼他,就如她所愿罢。   作者有话要说:  抓个虫~ 第324章 平安喜乐   新春时节是宫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每夜的漫天烟火, 日日欢腾的冰嬉游戏, 处处燃遍的上元灯光,简直令人目不暇接。虽说年年岁岁的新年活动都很相似,但岁岁年年的花样却全然不同。且这是难得众人都能够全然放松的时候,自帝后至诸亲王长公主等年轻人几乎是每日都带着欢快的笑容。   小家伙朱厚照亦是被层出不穷的各种活动迷花了眼。这是他度过的第二个新年, 头一个新年因他年纪太小,自然没有甚么印象。如今他总算是能觉出热闹的好处了, 每天都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用他的手舞足蹈以及所掌握的贫乏词汇凑热闹。   诸如, 除夕夜宴之后的烟火, 便教他看直了眼睛。他在自家父皇怀里直扑腾, 指着天上亮起的火树银花连声道:“花!花!”夜空里盛开的花朵比常见的星辰更美丽,虽是一闪而逝,但也已经足以让他兴奋不已了。   “这叫烟花, 可不是普通的花。”张清皎给他扣上虎头帽,将他身上的小披风裹好,免得他受了寒风,“瞧,烟花绚烂也就在这一瞬间。可是咱们平时见到的花,却能盛开许久。还记得上次你折的梅枝么, 插在梅瓶里,花还能开好些天呢。”   朱厚照虽然听不懂自家娘说的这么些长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懵懵懂懂能意会其中一些字词。唔, 梅枝,好像就是瓶子里的那些开花的树枝!朱祐樘见他哼哧哼哧地答不出话,笑着将他举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上:“大哥儿,烟花好不好看?”   听懂了!朱厚照点点头,响亮地答道:“烟花,好看!”花花绿绿的,一亮一亮的,他喜欢!!只可惜,看着看着,他就有些犯困了。即使烟花依旧盛放,身边的长辈们也依然看得很是兴起,他也只能眨巴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   “时候不早了,他也该睡了。”张清皎道,将小家伙接了过来。旁边早有坤宁宫的宫女牵来了一个类似箱型小马车的“婴儿推车”,她便将小家伙放进了柔软的被褥中,给他身上盖了一层厚毯。被褥与厚毯都是用薰笼薰过的,既温暖,又带着淡淡的果木香气。小家伙躺下后,很快就在熟悉的香气中睡着了。   “皇嫂可真是巧思,将太子放在这小马车里,不虞他着寒受凉,也随时都能让他安睡。”兴王妃刘氏正好在附近,仔细打量着那“婴儿推车”,很是赞赏,“即使是数九寒天,将孩子带出来也便宜。”   “我也只是想着,若他甚么时候累了困了,亦可不必立即就将他送回坤宁宫去。在里头睡一会儿,指不定醒来后他还能继续在外头顽耍。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只要那双小胖腿还能挪动,就怎么也不愿意上这辆小马车。如果是推着他四处顽耍,他倒是愿意了。”张清皎含笑道,“日后若你也有了孩儿,我便叫人做几辆小马车给你备用。”   刘氏微微红了脸,行礼道:“那我便先谢过皇嫂了。”   朱祐杬离得也不远,目光从那辆精致的小马车挪到刘氏身上。而后,他又看了看皇兄与皇嫂,脸上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虽然今日是除夕,可他怎么也无法同往年那样高兴。在人群中不经意间望见母亲的时候,更是本能地想挪开目光,将那熟悉的身影彻底忽略。只可惜,那是他的亲娘,他怎么都不可能完全避开她。   又诸如,令皇宫的主子们都很是沉迷的冰嬉活动,今岁在西苑太液池上展开了竞逐。每位亲王都各领一支由太监组成的“冰嬉队”,按皇后娘娘制定的“晋级”规矩,开始了激烈的比赛角逐。作为裁判,周太皇太后、王太后、帝后以及诸位太妃、公主们都坐在旁边的彩棚底下观赏赛事。   比赛共有四项:一项是竞速,即所有冰嬉队出两名参赛者,绕太液池滑三圈,最快者取胜;一项是冰车竞速,同样是所有冰嬉队出两对参赛者,一人坐冰车一人推冰车,绕太液池滑两圈,最快者取胜;一项为冰上表演,冰嬉队可各显神通,顺次表演节目,由众裁判评定前三甲;一项为冰球,每队各出十人,结合蹴鞠与捶丸游戏制定规则,以球杖击球入球门,半个时辰内进球多者胜,败者淘汰,胜者进入下一轮,直到决出前二甲为止。   赛事紧张激烈刺激,每位亲王都卯足了劲儿准备,甚至亲自上场参加竞速以及冰车竞速。冰上表演与冰球实在太过惊险,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朱祐樘已经禁止了他们参与。无奈之下,他们便只能成为冰上表演的“导演”以及冰球队的“教练”,尽全力让自己的队伍赢下比赛。   “哎唷,他们还自个儿上场啊,也不怕摔着。”周太皇太后看着觉得惊险,忙不迭地让尚医局以及太医院的大夫们都在旁边的小彩棚里候着。她手中一直捏着菩提珠串,看到紧张处便不住地念着佛号。   “真是看得我连眼睛都不敢眨了,生怕错过了。”王太后笑道,“幸好哥儿们穿的都不一样。不然,离得如此之远,我都有些认不出谁是谁了。方才赢了的是谁?是不是祐杬?似乎祐槟也就只差一点儿了?”   “我的心啊,险些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重庆大长公主捂着胸口,叹道,“便是以前看那些吞刀吐火的杂耍,也没有这般惊险的。仿佛方才还有人摔了?究竟是谁?没事罢?赶紧让太医给看看。”   诸位太妃同样是又惊又吓,既担心又满怀期盼。从前的冰嬉活动都只是顽耍,哪有今岁这般惊险刺激的?她们确实担忧儿子的安危,但心底也暗暗希望自家儿子能赢了这场冰嬉,从兄弟们中间脱颖而出。虽然冰嬉不过是游乐,可难得太皇太后、太后、帝后都在场,谁不想得到他们的夸赞呢?   朱厚照更是看得眼都不眨,两条小肥腿在地上蹬来蹬去,竟是在仿照冰嬉的模样。朱祐樘见他实在是无法安安静静地坐着观赏,便将他放开了。小家伙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没有人知晓的话,模范冰嬉的样子跑动起来。刚开始他还跑得有些跌跌撞撞,令乳母与宫女们都格外紧张。可渐渐的他便学会掌握平衡了,除了跑得太急扑倒在地一回之外,竟是稳稳当当地跑出了十来丈。   眼见着他一个劲儿的要往冰场的方向去,张清皎忙让乳母将他抱了回来。小家伙还挺不乐意,指着太液池道:“娘,我也顽!”   “你连走路都走不稳当呢,还想去冰场上。”张清皎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今年不行,娘答应你,明年让你下冰场,如何?不过,若是磕着碰着了,可不许哭鼻子。毕竟是你自己想去顽的,明白了么?”   对于眼下的太子殿下而言,“明年”与“明日”好像区别并不大。他仔细想了想,仿佛觉得眼下不准顽,明天顽似乎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好,明天顽!”   “不是明天,是明年。”张清皎更正道。小家伙满脸迷茫地望着她,完全被时间给弄糊涂了。见他皱着浅浅的眉,鼓着脸颊仿佛在思考甚么人生大事,帝后二人都被逗乐了。小家伙见爹娘笑了,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冰嬉四项,最终的优胜者是兴王朱祐杬所领的冰嬉队。他们不仅取得了竞速的头名,冰上表演亦是公认的第一,连冰球也是第二。其次是汝王朱祐梈所领的冰嬉队,以冰球第一、冰上表演第二、冰车竞速第二的成绩排在了二甲。而后是益王朱祐槟所领的冰嬉队,以冰车竞速第二、竞速第二的成绩排在了三甲。   “不过是玩乐,你们亦是如此投入,看得我可真是心惊胆战。”周太皇太后嗔道,“不过,听说这几日你们都在忙着准备,这冰嬉能如此精彩,亦当数你们的头功。杬哥儿、梈哥儿、槟哥儿,你们是头三甲,自然该得奖赏。”   朱祐杬、朱祐梈和朱祐槟上前领了重赏,笑着谢过了祖母的恩赏。紧接着,王太后、朱祐樘和张清皎以及诸位太妃们也都给了赏赐。三人仅是领赏赐,便已是捧了满怀,笑得格外畅快。剩下的兄弟们虽没有他们那般厚重的赏赐,却也都得了安慰奖,也算是聊以慰藉了。   兄弟几个围在一起看朱祐杬三人得的赏赐时,便有人忍不住道:“都怪我,只当此事是个乐子,根本没有好生准备。哼,等明年罢,我一定早早地就叫底下的人好好练起来,非得取个头三甲不可!”   “是啊!早些操练他们,咱们自个儿也多练一练,我便不信了,明年还抢不过四哥(朱祐槟)。小八(朱祐梈)你也别得意,你与四哥之间其实差距并不大,指不定我们连你都能超过去!”   还有人另辟蹊径,劝朱祐杬道:“二哥,你明年能不能高抬贵手,让底下的人稍微收敛些?不然,你手底下都是些高手,我们怎们练都越不过你的人啊!就当是疼疼我们这些弟弟罢,我们也想成为前三甲!”   朱祐杬哭笑不得,这些话教朱祐樘听见了,禁不住笑斥道:“你们可别总想着走歪门邪道。若真想得前三甲,踏踏实实练习就是了。指望着祐杬他们给你们放水,若是让我们这些裁判们看出来了,统统都算落败!”   闻言,弟弟们都不禁失望地叹起气来。朱祐杬回过首想宽慰他们几句,不经意之间却望见了满脸忧色的邵太妃。他的目光略停了停,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她,笑对众兄弟道:“我最近也算是积攒了些冰嬉的经验,你们若没有别的安排,明日咱们便拉着人来练一练,看看是否得用,如何?”   “好!”其他人立即响应。他们冰嬉队里的太监加起来不过是百名出头,所负责的差使也已经分给了其他太监,这几日都可尽情陪着他们玩乐。   就连几位大长公主的儿子见了,亦有些眼热。除了正在准备会试的周贤之外,其他人都目光火热地望着那群亲王表兄弟,有自来熟的已经凑上去了,面皮薄些的只得暗中求自家母亲开口。   而四位长公主以及周真、王筠等也悄悄围在了张清皎周围,低声道:“嫂嫂,我们甚么时候也能像他们这般痛快地顽耍?”   张清皎抿唇而笑:“放心罢,明日咱们也过来。不在中海那般大的场地里顽耍,南海已经尽够了。今天我就让人用行障将南海围起来,明儿咱们尽情地顽。”   姑娘们相视而笑,每人眼底都带着些许跃跃欲试——她们亦是连续顽了好几年冰嬉,早就不满足于在宫中狭窄的临时冰场里顽耍了!哼,指不定她们的冰嬉技术都能胜过几个不擅长此道的兄弟们几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兄弟姐妹们最后一次合家欢活动了   _(:3∠)_   再过几个月,小公主该驾到了 第325章 强势逼迫   翌日中午, 西苑门外, 亲王们的车驾与皇后娘娘的辇轿相遇了。朱祐杬颇有些意外, 忙带着弟弟们下车给皇嫂问安行礼。张清皎笑道:“不必多礼,昨日便听说二弟要教大家如何冰嬉,你们便自去顽罢。”   辇轿后的几抬暖轿内传出笑声,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仙游长公主领着周真、王筠等下轿给兄弟们回礼。仁和长公主在轿内笑道:“本应下轿给二哥问安, 但如今天候太冷,还请二哥原谅则个。”   朱祐杬知道她怀了身孕, 回道:“大妹妹还是安心在轿中坐着罢。嫂嫂, 你们来西苑可是游玩赏景的?若得空, 不妨去中海瞧瞧我们练习冰嬉, 应当也颇有些趣味。昨日的彩棚应当还未拆掉, 正好可坐在里头避风,观赏的位置也极好。”   “好,若是我们顽得累了, 便去瞧一瞧你们如何练习。”张清皎道。她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她带着这群小娘子过来,也是顽冰嬉的。本不想让仁和长公主这位孕妇跟着来凑热闹,可她却坚持想坐一坐冰车。她思忖片刻,觉得眼下不适合与心思敏感的孕妇理论,只得无奈地答应了。   进入西苑后, 两边就各自分开了。亲王们前去中海,张清皎领着姑娘们去了南海。朱祐梈遥遥地望着舆轿一行远去,眼珠子转了转, 打发了一位贴身小太监跟过去瞧瞧,只说是好奇嫂嫂与姐妹们打算顽什么。   不久后,小太监便回来禀报:“南海外围了行障,奴婢见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们进了行障,便不能再跟过去了。不过,奴婢猜着,里头定然也有冰嬉。因为奴婢在行障外立了片刻,听见冰车滑行的声音。”   朱祐梈嘀咕道:“原来嫂嫂是想带着她们独自顽耍……”虽说他也想见识见识姐妹们冰嬉的水准,但嫂嫂既然有意避开他们,便是不想教众人知晓,免得此事传进长辈们耳中去。想也知道,冰嬉这种玩乐太过“放肆”,祖母必定是不许姐妹们尽情顽耍的。昨日连他们顽起来,祖母都直呼惊险呢!   不过,他到底还是觉得很好奇。因此,朱祐杬教众人冰嬉的经验时,便发觉他有些心不在焉。朱祐梈跟着兄弟们顽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独自一人悄悄来到南海边,拨开行障钻了进去。虽说行障外有太监宫女守候,但见是汝王殿下,也不敢阻拦。   钻入行障后,朱祐梈便远远瞧见数个纤细的身影在冰上行走。他快步走近,发现除了仁和长公主抱着朱厚照坐在冰车上之外,嫂嫂与其他姐妹皆是健步如飞。虽说她们并未跑动起来,速度亦只是寻常,但悠然于冰上绕行的风姿亦是格外矫健动人。   “八弟果然来了。”张清皎与仁和长公主早便发现他了。见他看得有些呆住了,便含笑唤他一同来顽耍。朱祐梈虽是好奇心格外重,有些没心没肺的,可他也知道轻重,明白有些事是绝不能外传的。因此,只需叮嘱他几句,她们便可放心了。   “嫂嫂与姐妹们原来是悄悄顽冰嬉来了。安心罢,我会替你们保守秘密。不过,作为交换,还须得姐妹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朱祐梈走到众人旁边,笑嘻嘻地道,“若是你们能与我比一比,无论输赢,我都会守住这个秘密。”   “你与我们比?便是再好胜,也不该寻我们作为对手罢。”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对视一眼,掩唇笑道。仙游长公主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比便比!八哥都不觉得有失公平,那咱们就好好地分个输赢。哼,八哥,你可别小看我们。”   “瞧你们方才风姿飘逸的模样,显然便是练习过许久的,我哪敢小瞧你们?”朱祐梈满脸跃跃欲试,“正因觉着你们的水准不错,我才想着与你们比试的。否则不是故意欺负人么?我是那样的人嘛?”   “比试倒是无妨。”张清皎接道,“只是你们可都须得小心些,戴上我给你们准备的厚皮帽与护具。不然,若是谁摔伤了,我可是会心疼的,也不好向长辈们交代。”最为关键的是,这事儿若是教长辈知道了,斥责尚是轻的。说不得以后她们每逢冬日就会被禁足,那可就很难再接触冰嬉了。   姑娘们满脸凝重,忙不迭地将方才怎么也不乐意戴的护具、皮帽等都穿戴上。朱祐梈嫌弃皮帽和护具太丑不肯戴,张清皎瞥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戴上了——连姊妹们都能暂时抛却爱美之心了,他自然只能妥协。   不多时,南海上便热闹起来,喝彩声此起彼伏。而中海上,发现朱祐梈不见了的朱祐杬立即吩咐太监们去找人。朱祐槟命贴身太监逮住了朱祐梈的亲信小太监,审问过后,无奈而笑:“二哥尽管放心,他不过是去寻了嫂嫂与姐妹们顽耍。回头我会狠狠地训斥他一顿,让他给兄弟们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倒是不必。”朱祐杬接道,“只是日后他若想离开,必须提前与咱们二人说明。而且,不得孤身一人行动,身边必须带上几个人。不然,若是真发生甚么意外,咱们如何向长辈与皇兄皇嫂交代?”朱祐梈的性情一直有些粗枝大叶,好奇心又重,若是独自一人在外头,确实容易教人担忧他的安危。   朱祐槟点点头:“二哥所言极是。回头咱们便将此事禀告皇兄,让皇兄好好罚一罚他。不然,咱们罚得不轻不重的,说不得他还不当一回事呢。唯有好好教训他,让他牢牢记住,他才知道日后该如何行事。”   朱祐梈自是不知,兄长们已然讨论起了他的教育问题。他在南海冰场上与姊妹们顽得高兴得很,完全将中海冰场的兄弟们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天色将暗,他才忽然想起兄弟们来,忙向张清皎告退。   “你便与我们一同回去罢。”张清皎也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回中海,“方才二弟(朱祐杬)与四弟(朱祐槟)已经将你的人都送了过来,你也不必刻意回去见他们了。只待会儿回东西五所后,记得向兄弟们告声罪便好。”   朱祐梈连连点头,还不忘邀约下一回:“若嫂嫂和姐妹们下次顽冰嬉,可别忘了告诉我。如果我得空,也可来凑凑热闹。”他年纪尚小,与姊妹们说这话亦无妨。只是如果让兄弟们知道了,定是会打趣他的。当然,他也不会将那些打趣放在心上就是了。   仁和长公主等不由得脆声笑了起来:“你索性也别一人过来,将九弟、十弟、十一弟一并唤来,人多也更热闹些。”   朱祐梈满口答应了:“我们几个年纪小,与兄长们比冰嬉,怎么都是个输字。倒不如和姐妹们较量呢,指不定还能赢上几回。”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啧,我们看错你了!”   ************   夜色渐浓,众人纷纷乘车乘轿回到了宫里。朱祐杬领着弟弟们一同去给母亲邵太妃请安。邵太妃紧紧攥着手中的绣帕,问了几句他们在西苑里顽得如何。朱祐枟便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二哥是如何教大家冰嬉,大家又是如何玩闹的。   “若不是明天还须得跟着皇兄去郊祀,后天参加庆成宴,我们还想留在西苑住上几天,索性顽个痛快呢。不过,稍稍推迟些时日也无妨。横竖初十之后便可休沐十天,到时候我们便去西苑住着,上元节再回来。”   听了他的话,邵太妃笑了笑:“偏只你们一直惦记着顽耍。皇帝不过比你们年长几岁,性情却是稳重多了。今日下午他不仅在乾清宫处理朝务,傍晚时还去了仁寿宫与慈寿宫问安。那时候你们都不在,太皇太后还念起了你们都沉迷于冰嬉,让他好好教导你们呢。”   朱祐枟歪了歪头:“那……皇嫂在不在?姊妹们在不在?我们今儿去西苑,迎面便遇上了皇嫂和姐妹们几个,她们好似也在西苑里游玩了一下午。”   邵太妃道:“那她们便回得比你们早些,没有耽误晨昏定省。”旁边的刘氏听了,垂下了眼:其实她也很想随着皇嫂与姊妹们一同去西苑,皇嫂亦曾派人邀请过她。可她考虑到须得陪着婆母,无暇分出身来,只得婉拒了她的好意。   邵太妃又问了几句话,便没有耐心了,让朱祐棆带着朱祐枟回东西五所去休息,又命人将儿媳刘氏带到偏殿里歇息。朱祐杬垂着首,便听她道:“你而今成日里只惦记着顽,想是完全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不,娘误会了。我一直记得娘的教导,只是因最近是年节时分,不好因此事烦劳皇兄而已。”朱祐杬辩解道,“近日我日思夜想,始终在考虑如何说服皇兄。不过是一时间没有对策,这才不曾匆忙行事罢了。”   “考虑?说服?”邵太妃冷笑道,“何须说服?就藩之国本便是祖宗法度,任谁都不能违逆。皇帝若是不答应,你便直接上折子不就成了?让内阁知道了,他们便会于朝堂上商议此事。我也与你说过,如果群臣都支持你就藩,皇帝还能强留你不成?”   朱祐杬拧紧眉,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就听邵太妃焦躁地道:“我知道,你不想离开京城!你无法理解我的顾虑与忧心!可是杬哥儿,娘是一心在为你打算,你应当理解娘的苦心才是!便是你再不愿意相信皇帝打算对你不利,便是你再不愿意离开这繁华之地,也须得尽快走!不然……不然若是等你们有了儿子,谁知道皇帝与皇后会做出甚么事来?”   朱祐杬愕然抬首:“娘,皇兄皇嫂一直期待我和王妃能早日诞下小侄儿,怎么可能——”   “你这是觉得我太多心了?!”邵太妃猛地立了起来,双目通红,“他们好不容易才得了太子,怎么可能容忍其他孩子抢了太子的风头?!况且他们膝下也只得太子一个孩子,哪里容得下旁人子嗣繁茂?!”   作者有话要说:  有这样的被害妄想症娘   别说一个兴王,三个兴王都挡不住╮(╯▽╰)╭ 第326章 兴王上奏   朱祐杬定定地望着邵太妃, 心中的惊愕已然尽数变成了悲哀。他原以为母亲的担忧皆来自于她当年与皇兄皇嫂之间的龃龉, 虽多少有些妄自揣度之嫌, 却也确实并非没有半点道理。可如今她的猜测又算甚么呢?   太子侄儿聪慧可爱,皇兄与皇嫂的确视他如珠似宝。然而,以他们的性情与对孩子的珍视怜爱,又如何可能无法容忍别人子嗣繁茂?他们已经有了太子侄儿这样的好孩子, 又何须使甚么手段坏别人的子嗣?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能是甚么?   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   本以为自己终究能够体谅母亲的苦心, 理解她的步步紧逼皆源自于她对他的关爱, 可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她的紧张不安, 竟是因她胡乱揣测而起, 竟是因她对皇兄皇嫂始终抱着怀疑乃至于恶意而起——若不是心怀恶意,又如何会这般不信任皇兄皇嫂的人品,还在他跟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中伤他们?   可是, 即使他意识到了这些,又能怎么办呢?这是他的母亲,纵然她有种种不好,亦是生养了他的母亲。他若是执意留在京城,只会让她愈加惊惶难安,对皇兄皇嫂愈发警惕, 成日里坐立不安……长此下去,他已经不敢想象,最终她会变成甚么模样。   “你这是甚么表情?你依然不肯信我?!”邵太妃被他的神情刺痛, 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道,已经浑然没有半分平日里温和雅致的模样,“我是你的亲娘,怎么会骗你害你?!你宁可信你的皇兄,也不愿信我?!”   朱祐杬实在无法违心地回答,他确实信任她。他眼中的光彩渐渐的暗沉下来,化成了浓浓的郁气:“娘,我知道你是一心替我打算,自然不可能害我。你想让我做甚么?上折子请求皇兄让我就藩之国是么?好,我回诸王馆后,立即写封折子递上去。”   邵太妃盯住了他,仿佛是在判断他所言是否为真。她略加思索,摇首道:“不必回去再写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又拖延几日,在我已经等得心慌的时候,再拿着没写完的折子过来敷衍我?杬哥儿,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你就在我这儿写了罢。”   朱祐杬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面无表情地颔首道:“也好。我写完了折子后,母亲给我掌一掌眼。若是觉得用辞得体不必再改动,明日我就让人呈上折子。不过,皇兄应当不会即刻答允。母亲若能劝得祖母和母后应许,说不得便能让皇兄改变想法了。”   邵太妃并未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长长地松了口气:“太后待你们也没有几分情谊,应当不会在意你何时就藩。太皇太后到底有些心疼你,怕是不好劝。你安心罢,即使太皇太后心里不舍得,也明白此事势在必行。当年她最疼爱的幼子崇王,不也是年纪轻轻便须得就藩么?”   说着,她轻轻击掌,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与空白的折子,亲自执起松烟墨锭磨墨:“我的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惦念着京城,惦念着宫里……可就算是为了我,为了你自个儿的平安,也已经到该走的时候了。等你们去了藩国,我便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让你媳妇好好调养身子,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在她的絮叨声中,朱祐杬凝视着那张空白的折子,执笔蘸满了墨汁,而后毅然地落了下去:明日皇兄看到他的折子时,定会觉得惊异,以为他不理解兄弟孝悌之情罢。可他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若有任何解决之策,他绝对会想方设法说服母亲。   ************   翌日,正是郊祀的日子。   清晨时分,朱祐樘便领着文武众臣以及弟弟们前往天坛。直至正午的时候,祭祀完天地,御驾才返回皇宫。虽并非休沐之日,可郊祀后上至皇帝下至众臣都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了。照理说,年节时本应松快些,不必太过勤奋,若是大家都回家歇着应该也无妨才是。但内阁中很有几位极具责任感的工作狂,眼见着阁老们回了值房,其他臣子自是不敢怠慢公务。   朱祐樘回了坤宁宫,与自家皇后一起逗弄着大胖儿子。自从观摩冰嬉,无师自通学会跑动后,即使跑着走着都有些跌跌撞撞的,朱厚照亦是再也闲不住了。若想让他乖乖待在婴儿房里顽耍,是绝无可能的。冷不丁地他便会出现在坤宁宫的各个角落中,若不是每扇门外都有太监宫女守候,指不定他还能闯出坤宁宫四处走一走。   张清皎便让人打造了专门用来围追堵截他的“拒马”。与其说是“拒马”,不如说更像是后世体操所用的鞍马,下头是方木箱,上头则是用柔软皮毛包裹的长木箱,看起来像是一匹抽象派的几何小马。   只可惜,“拒马”也拦不住太子殿下那颗奔放不羁爱自由的心灵。于是,坤宁宫中便时常上演众人围观太子殿下“跨马越狱”的一幕幕。帝后亦将此项当成儿子的日常运动项目,时不时便津津有味地看着儿子费尽千辛万苦手足并用攀爬的模样。横竖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拒马”亦是包裹得格外柔软,轻易不可能伤着他。   朱厚照原本将“拒马”当成了障碍物,可爬着爬着他便觉出了乐趣,甚至将“拒马”当成了属于他的小马,有模有样地骑在上头顽耍。这些“拒马”不仅能爬、能骑,还能扶着、靠着,里头的小箱子还能拉开来躲藏,他可喜欢了!   这会儿,帝后正看着小家伙在“拒马”上扑腾呢,怀恩便拿着一封折子进来了。朱祐樘挑起眉,知道若不是紧急的折子,怀恩也绝不会挑这种时候送到他跟前。于是,他接过来扫了几眼,脸色瞬间便变了。   张清皎见状,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几位亲信:“万岁爷,怎么了?”   朱祐樘锁紧眉头,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心底的怒意,回道:“祐杬竟然直接上了折子,请求就藩之国!他居然不与我商量,便直接将折子递到了通政使司!而今折子已经通过了内阁票拟,几乎已是人尽皆知了!”   “如此说来,这封折子也不可能按下不提了。”张清皎微微蹙眉,“二弟怎会如此突然便递了折子?昨日明明还好好的在西苑里教弟弟们如何冰嬉呢。这事儿着实有些蹊跷,不若万岁爷召他来问一问?”   “无论是否蹊跷,我都须得问清楚他究竟在想些甚么!”朱祐樘依旧怒意难消,“戴先生,派人将兴王传召入宫!让他去乾清宫见我,给我好好解释清楚,他上这封折子究竟意欲何为!分明我都已经告诉过他,就藩之事暂缓,他为何偏偏执意如此行事?!”   怀恩领命,垂首道:“万岁爷莫要动怒,老奴以为,兴王殿下心里应当也有难处。此事……说来也已经无法转圜了,内阁的票拟皆是给兴王殿下选定封地筹建王府之类的建议,若是万岁爷执意将兴王殿下留在京城,怕是会引来文武百官的不满。”   “朕知道……”朱祐樘按了按眉间,怒火中透着几分疲倦,“若非如此,朕又何必私下劝祐杬莫要心急妄动?一旦教文武百官知晓,定然会借着祖宗法制之名,逼迫朕给他选封地,早早地送他就藩之国。即使他想在京中多待一日,他们怕也会多想。”   “换而言之,二弟之所以直接上折子,便是坚定了就藩之意。”张清皎道,抬手帮他揉了揉头部的穴道,“万岁爷莫急,也别只顾着责备他的鲁莽。咱们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心里的打算,许是二弟心中有些别的想法呢?”   “我倒要问问他,究竟在想些甚么!难道便不念着兄弟姊妹之情,不念着祖母与母后,更不念着邵太妃了?家人都在京城,他怎么舍得孤身带着王妃,千里迢迢地去往别处,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便是邵太妃想岔了,他也该劝她解开心结,而不是一直顺着她才是!!”朱祐樘愈想愈难受,猛然立了起来,“我这便去乾清宫等着他!”   “戴先生,待会儿给万岁爷进些安神益气的药膳。”张清皎目送他离开,低声叮嘱了怀恩几句,“万岁爷难得发如此大的脾气,我担心他气郁伤肝。”能让性情一贯温和的皇帝陛下大发雷霆,兴王这回可真是犯了他的大忌。   “娘娘放心,老奴等定会好好劝解万岁爷。”怀恩道,“此事既然已是无可回转,足可见兴王殿下就藩决心之坚定。如此,倒不如劝万岁爷接受现实,兄弟俩好生说一说,彼此心里可别留下甚么疙瘩。”   “是啊,若能理解彼此的难处与想法,指不定这件事也并非不可接受,日后或许亦有转机呢。”张清皎道。待到朱祐樘带着人离开后,她思索片刻,唤来了肖尚宫与沈尚仪:“依我看,就藩绝非兴王的本意。他的态度在一夜之间猛然大变,想来应当是因着邵太妃的缘故。你们派人问问,昨夜兴王回诸王馆前,是不是去了邵太妃处?邵太妃究竟与他说了些甚么?又做了些甚么?查得越仔细越好。”   “是。”肖尚宫与沈尚仪领命。   其实,张清皎与朱祐樘都知晓,必定是朱祐杬实在是拗不过邵太妃,才有了今日这一出。可谁都不曾想过,邵太妃竟会如此急切地逼迫着儿子离开自己,甚至连过了年节都等不得。原以为她只是有轻度的被害妄想症才会如此,可眼下来看,她似乎已经从轻度患者发展成重度患者了。   若是能打听出来邵太妃满脑子都在想些甚么,朱祐杬又受到了多大的压力,或许多少能宽慰皇帝陛下此时此刻的失望与怅然罢。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难得发脾气,兴王达成了一项“激怒陛下”的成就,可喜可贺╮(╯▽╰)╭   ——————————————————————————————————————   今天困了,没时间抓虫了,明天抓虫   爱大家,么么哒~   看到收藏超过5000了,我心里很感动,本周末决定加更啦~   ——————————————————————————————————————   _(:3∠)_,今天因故没有好好更新,先改一改尾巴,因为之前帝后夫妇讨论过这个问题……   明天争取双更补上今天的内容,如果补不上,周末两天都加更,么么哒 第327章 诚恳长谈   乾清宫, 朱祐樘在御案前静静地坐了片刻后, 满心的怒意渐渐消退了不少。以他对朱祐杬的了解, 他对兄弟姊妹们的情谊应是无半分虚假。尽管他曾数次三番提起就藩之事,可话里行间对家人与京城依旧颇为留恋。因此,每次兄弟俩谈及就藩后,他也从未上过甚么折子, 而是默默地享受众人共处的时光。   这回朱祐杬之所以贸然递上折子,闹得人尽皆知, 想必也并非他的本意。若是邵太妃执意让他就藩, 一日比一/日/逼/迫得紧, 哭哭啼啼地指责他不孝, 甚至还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 身为人子又如何能拒绝她自作主张的安排呢?   想到此,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声。时至如今,他依然无法理解邵太妃的所思所想。就因着毫无凭据的猜疑, 她便能狠心让儿子远远地离开京城,从此再也无法相见,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位寻常母亲的行事之举。当然,邵太妃也从来都不是什么寻常母亲就是了。   “万岁爷,兴王殿下来了。”何鼎低声禀报道。   朱祐樘闭上眼,心里已然平静许多:“让他进来罢。”   朱祐杬听见皇兄的声音后, 立即垂着首走了进来,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前,叩首道:“辜负了皇兄的教诲, 都是愚弟的过错。愚弟不敢冀望皇兄原谅,只希望皇兄能好好保重龙体,莫要因愚弟的愚蠢之举而郁怒在心、伤了龙体。”   昨夜他写下那封折子的时候便能想象得出来,今日自己极有可能须得面临甚么样的场景。皇兄对他究竟有多失望,他心里自然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伤了皇兄的心,也扰乱了他的谋划。可他……实在是别无选择。   昨晚他一夜未眠,跟着皇兄前往天坛郊祀后,就在诸王馆里默默地等待传召。接到萧敬亲自来传的口谕后,他便知道这封折子已经在朝中掀起了风雨,同时亦惹得皇兄大为震怒。他没有理由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辩护,更无法启齿邵太妃那些毫无根据的猜疑,也只得继续保持沉默了。   朱祐樘深深地望着他,眉头微微皱起来,到底见不得他跪倒在地上:“先起来再说话。何鼎,给兴王看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发怒又有何益?此时此刻,他们兄弟二人需要的绝非仅仅只是情绪的宣泄,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诚恳交流。   朱祐杬起身坐下来,垂下的双眼有些发酸:“皇兄……不生我的气了?”   “不生你的气?你觉得可能么?”朱祐樘注视着他,冷哼一声,“方才在坤宁宫见到你的折子时,我几乎是当场暴怒,将你皇嫂都惊了一跳。幸而你住在宫外,来得迟了些,我的情绪已然平复了不少。不然,你怕是少不得吃挂落。说来,我尚是头一回如此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呵,你可真是有出息了,居然能将我气成这样。”   朱祐杬自知理亏,低着头不敢答话。便听朱祐樘又道:“这些年来,你我兄弟虽然一直都很亲近,却很少坐下来说说彼此的心里话。眼下你虽然闹出了就藩的事,掀起了满朝风雨,但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   闻言,朱祐杬双眼不自禁地红了,抬起首定定地望着他。他本以为自己惹恼了皇兄,皇兄必定会对他横眉冷对,少不得狠狠地呵斥与责备他。可眼前的皇兄看起来却与平日里并没有甚么差别,虽然眉头拧得紧紧的,目光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他被那温暖的视线包裹着,只觉得自昨夜起便如坠冰窟的心瞬间活了过来。   朱祐樘见他红了眼睛,却又强忍着不愿落泪,越发心软了。虽说朱祐杬早已经成年,但在他心里,他依旧是需要他这位长兄照拂的。如今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果然没有错。如果他与皇后不尽心照拂着些,尽到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责任,朱祐杬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指不定会过得有多憋屈呢。毕竟,即便他们的母亲在世,也未必每一位都懂得心疼自己的孩子。   于是,他再度轻叹:“身为卑幼,有些话不方便提,我能够体谅。不过,我仍想问你,你可知自己递上这封折子后,便再无退路了?而且,你可知道,我原本已经打算另行安排你们的去处。可你如此行事,却扰乱了我的谋划?”   “回皇兄,我很清楚,递上这封折子后,便再也无法回头了。”朱祐杬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嘶哑,仿佛是压抑许久的哽咽,又仿佛透着疲惫不堪后的无力,“正因如此,我才迟迟不愿意写这封折子。只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至于皇兄的安排,我也隐约猜到了几分。如今诸兄弟都渐渐长大,迟早都会像我一样成婚出宫。皇兄舍不得咱们多年的兄弟之情,想将我们都留在身边,自是不愿我们生生分离,定然另有想法。我猜,皇兄是想找种种借口,让我们暂时在京中安置下来,不必千里迢迢地赶去封国就藩。”他其实已经想到了更多,但因为太过敏感故而才刻意不提。以他的藩王身份,说得更多也不合适。   “如今我主动请求就藩,便成为了本朝第一位之国的亲王。日后皇兄若想将弟弟们留在身边,说不得便会遭到群臣反对。而我也会被作为先例反复提起,皇兄便找不到借口强留弟弟们了。是我……对不起皇兄,也对不起诸位弟弟。”   朱祐樘点点头,淡淡地道:“你明白便好。”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我不妨与你仔细说说我的打算罢。我以为,藩王在外,既有不受节制做下不法事的恶行,亦有被约束得无法动弹的可怜之处,平日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朝廷对藩王管束得越紧——不许他们随意出城,不许他们探亲走动,不许他们回京——他们便觉得日子越发难熬,想尽各种办法来取乐。时日一长,必定会肆无忌惮地惊扰当地百姓。”   “于朝廷而言,耗费了那么多税粮供给藩王所需,国库入不敷出,可藩王们却时不时传出谋逆、不法事的丑闻,实在是难以接受;于藩王而言,虽能享有荣华富贵,可一生不得自由,只能闷在王府中,反倒是过得不如寻常富贵人家痛快。”   “既然两厢都过得不好,无疑便是藩屏之制出了问题。因此,我打算改易藩屏制度,仿效唐中期的藩王,只遥领封地而不就藩。”朱祐樘道,“如此,你们便都能留在京城里。咱们兄弟不必生生分离,依旧能时时见面,情谊一如从前。”   朱祐杬脸色微微一变,思忖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皇兄所言极是,考虑得非常周到。但看在其他宗室眼中,却依旧是——‘削藩’。”“削藩”二字从他口中道出时,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放轻了声音。毕竟,国朝上下对这两个字简直是讳莫如深,谁都不敢轻易提起来。   朱祐樘也知道,无论如何,他的想法都会触动那些敏感之人的神经。毕竟有当年建文帝蛮不讲理的削藩举措在前,事关富贵甚至于生死,藩王们又如何不会多想几分呢?但他仍希望,其他宗室不理解他的想法不打紧,至少弟弟们会支持他,那便足够了。   “无论是不是‘削藩’,祐杬,你觉得此事是否当行?又是否可行?若不改革藩屏之制,如今面临的种种问题只会愈演愈烈,迟早都会闹出大事来。到得那时候,便不仅仅是事关藩屏宗室了,而是关乎国朝生死存亡的危机。”   朱祐杬神色微凛,垂下首仔细想了想:“以我所见,我当然更愿意留在京城。若是禄米等一应待遇都如往常,又能留在京城里,可时常出入宫廷孝顺长辈,亦可自由与兄弟姊妹们相聚——我想不出任何千里迢迢去往封地的理由。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比起受困在封地里自由多了,也惬意多了。”   “不过,藩王留在京城也有些风险。若是有谋逆之心……或者被卷入了储位之争、朝堂党争等等,那便很难说得清道得明了。可是,在封国也未必不会涉及谋逆。只要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丝毫不轨之举,日子自然过得安泰从容。”   朱祐樘颔首道:“你所虑的亦有道理。不过,如今亲王的护卫人数较少,便是有谋逆之心,在重兵把守的京城中也折腾不出甚么水花来。反倒若是放他们在封地,更容易私自招兵买马,做出谋逆之举。”   “皇兄所言甚是。”朱祐杬道,转而想到自己昨夜递上的折子,神色间满是失落,“我如此鲁莽行事,应当会影响皇兄以后的安排。”如果他能成为头一个留在京中的藩王,日子该有多惬意啊。只可惜,他自己亲手掐灭了这个可能性,也险些毁了弟弟们日后的生活。   朱祐樘立起来,走到他身边,忽然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藩屏之制若想改动,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事还须得再布局数年,徐徐图之。你出去就藩,指不定并非一件坏事。至少,不会让宗室们察觉我的打算。而且,即便出去了,你也还能再回来。”   感受着头顶的暖意,朱祐杬终是禁不住落了泪,哽咽道:“皇兄……我想回来,只要有机会,我定要回到京城……”分明尚未就藩,他昨夜却觉得自己似是一夕之间变成了孤家寡人,只有王妃能够相伴。如果能回京,如果能回家,他定会尽自己所能赶回来!   “好,到得那时候,我定会亲自派人接你回家。”   “呜呜呜,皇兄……”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乖啊   兴王殿下:qaq   兄弟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   抓完虫了,欸嘿嘿,开始今天的更新 第328章 阖宫震惊   “调查邵氏?”王太后眉尾轻挑, 将手中托着的茶盏搁在旁边的案桌上。坐在她身侧的吴废后与柏太妃亦仿佛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致, 竟是齐齐地侧目望过来, 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兴趣。   张清皎轻叹道:“其实也不算是调查她。儿臣只是想知道,她昨夜都与兴王说了些甚么,才让兴王今天忽然便递上了折子说是要就藩。万岁爷见到那封折子的时候,又生气又失落, 觉得兴王一点也不顾念兄弟之情。不过,其实我们也都知晓, 这必定不是兴王的意思, 而是邵太妃的意思。”   “兴王考虑就藩之事, 我早便听你提过, 并不新鲜。你想知道的是, 为何祐杬明明已经拖延了大半年,昨夜怎么忽然便顶不住了?”王太后精准地切中了儿媳此时的疑惑,勾起唇笑了笑, “可是,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儿臣猜她必定是用了甚么手段,或者放出了甚么狠话,才令兴王不得不顺从于她。旁的手段与狠话儿臣管不着,可她若是私底下中伤万岁爷与儿臣,儿臣却是不能坐视不管的。”张清皎蹙眉道, “若是任她如此下去,年复一年地挑拨我们与几位弟弟之间的感情,万岁爷必定会更难过。”   听了她的话, 王太后摇了摇首:“若是明理的孩子,必定不会因着她颠倒是非黑白,便与你们疏远。若是不明理的,只因她说得绘声绘色便相信她所言为真,与你们疏远,也不见得是坏事。底下的弟妹们年纪渐长,你们别以为他们永远都只是一群孩子。既然已经成年,那便该有自己的判断力。若是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不珍惜多年来的兄弟姊妹情谊,你们又何必一视同仁地待他们好呢?”   张清皎怔了怔,忽然有些豁然开朗——是啊,虽说他们俩一直待所有弟妹都好,尽量做到公平公正,让大家都亲亲热热一团和气。可人与人的性情毕竟不同,随着年龄增长,未必能像年幼的时候那般亲密无间。如果真的有人听信了莫须有的谎言便疑心他们二人的真心,这样的弟妹情谊,失去又有何可惜的呢?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便是父母子女,也没有一方付出、另一方冷漠以待甚至是猜疑成仇,付出者心里不会觉得受伤,不会觉得疲倦,不会想到索性舍弃这段血浓于水的亲情。弃我去者,那便任他去就是,何必自寻烦忧呢?   “你们两人如兄如父、如嫂如母地照顾了他们这么些年,确实照顾出了感情。可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并非一成不变的。即使是父母子女亦如此,兄弟姊妹便更不必说了。”王太后又道,“你们俩都是心善的好孩子,皇帝的性情比你更柔软些,可能一时间难以承受‘失去’。可你也别小觑了他,他会觉得痛苦,并不意味着他不能做出决断。便是难熬,不也有你们母子陪在身边么?”   “单说兴王就藩这件事,你们也很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去岁,邵氏急匆匆地催着兴王成婚,便多半是存着此意了。眼见着兴王成婚将近一年,就藩之事却迟迟没有动静,她能不着急么?她能使出的手段,也无非是借着关爱之名,将那些无端的恶意猜测都尽数告诉兴王罢了。至于兴王之所以突然做出决定,是因着信了她的猜测,还是觉得不想再与她就此事争论下去,更或者是头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母亲……谁知道呢?”   王太后虽与邵太妃不甚熟稔,但对于她一贯以来的手段却是看得极为清楚。毕竟她们二人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隔三差五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足以让她看清楚邵氏究竟是甚么样的人了。   柏太妃倒是不似她那般了解邵太妃,闻言略有些惊讶:“天下哪有这般不珍爱孩子的母亲?旁人都想将孩子留在身边,偏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真是爱惜孩子么?且她这般偏执,若是遇上了明理的好孩子,岂不是生生地败坏了自己的形象,将自己的儿子往外推?”   吴废后与邵太妃没见过几回,闻言笑道:“她眼下所做的,不正是将儿子推得远远的么?横竖日后都见不着了,她自然不在乎儿子心里是如何看她的。指不定还觉得自己为了孩子的安全付出了那么多,简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母亲呢。”   张清皎已经完全想通了,颔首道:“多谢母后开解,儿臣明白该如何做了。眼下需要儿臣打理的事情如山如海,又何必为邵太妃费甚么心力呢?万岁爷那一头,儿臣也会好好安抚他的。此事不怨兴王,只怨邵太妃想得太多、做得太多。至于兴王如今是如何想的,万岁爷正与他说话呢,自会见分晓。”   “逼迫兴王上折子申请就藩,不过是她的第一步。”王太后微笑道,“你且瞧着罢,这件事可不会就这样了结。她既然敢开了这个头,必定是须得好好收尾的。不然,宫中的人谁不是人精呢?她心里的那些卑鄙念头可就显露无疑了。”   张清皎眯了眯眼,正要说甚么,便有慈寿宫的女官进来禀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邵太妃求见。”   “瞧,这不是来了么?”王太后道,对女官点了点头,“请她进来。”吴废后与柏太妃端起茶盏,优雅地饮了一口,而后又缓缓地放下来。在张清皎看来,这两位仿佛便是一付已经自备了零食准备围观的模样。   邵太妃扶着宫人走进来后,想是没料到张清皎与吴、柏两位竟然都在,微微一怔。她心念急转,觉得这三位在场也未必不好,于是立即调整了神情,朝着王太后行礼道:“太后娘娘这儿,一直都是这般热闹。”   “人老了,便格外好热闹。”王太后笑道,“每日找人来陪着说一说话,解一解闷,总比孤零零地在殿中枯坐着强些。原本我也没想过唤皇后过来,可这孩子一贯孝顺,有事没事都过来陪着我说话儿。见了她啊,我们这三个老婆子便觉得年轻了许多,也能时不时听她说些新鲜事儿。”   邵太妃心里一动,不由得瞥了瞥正襟危坐的张清皎,疑心王太后所说的“新鲜事儿”便是朱祐杬申请就藩之事。算算时辰,皇帝也该看到那封折子了。可这是前朝之事,皇后又怎么会知晓呢?   “正巧,我刚听皇后说起,皇帝方才因为一桩事大发雷霆。以皇帝温和的性情,这可真是稀罕极了。若非事关自家兄弟,他断然不会如此失态。”王太后又道,“我还想派人将你唤过来问一问,你究竟是不是知道此事呢。如果这只是祐杬的自作主张,也不知他是听信了甚么人的胡言乱语,才会做出递上申请就藩的折子这样的事来!”   邵太妃脸色微变,忙道:“太后娘娘,我便是为着这件事来的。原是想着,藩王迟早都须得就藩之国,所以杬哥儿提起此事的时候,我便没有反对。他这孩子一直都想走出京城瞧一瞧,我……我也想成全他……”   “噢?原来这是他自个儿的想法?”王太后似笑非笑道,“他年纪尚轻,想法简单,你这做母亲的难不成也与他一样,心里没个成算?非但不阻拦他,还成全他、支持他——你这样做,将母后与我置于何地?即使祐杬有这念头,也该先禀报母后与我再做决定。”   邵太妃脸色略有些苍白,低声回道:“都怪臣妾考虑不周,都是臣妾的过错,与杬哥儿无关。可如今他都已经将折子递上去了……想来也已经无法转圜了……”   王太后长叹一声,扶着女官立了起来:“无论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此事事关重大,怎么也不能瞒着母后。且母后她老人家见多识广,说不得便有法子解决此事。这样罢,咱们一起去求见母后,烦劳母后想想法子,试着留一留祐杬,你觉得如何?”   分明此时仍是数九寒天,邵太妃的额角却依然渗出了冷汗:“是,确实该禀报太皇太后娘娘,由她老人家做主。”她还能怎么办呢?自然只能答应下来。可她心底却比任何人都期望,周太皇太后对此事亦是束手无策。不然,她岂不是白费了这么些年的功夫?以后每日仍是须得提心吊胆的,为儿子的安危忧心?   不,不会的。即使是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动摇此事。一则此事应属于朝廷事务,便是太皇太后也不可能插手前朝。二则祐杬的折子已经过了明路,内阁与六部人尽皆知。如果不答应让他就藩,那些大臣闹腾起来,连皇帝都不一定能弹压得住,更不必说太皇太后了。   “那咱们这便去仁寿宫罢。”王太后道,张清皎主动地扶着她往外行去。   吴废后自然不会去周太皇太后处凑什么热闹,倒是平日里一贯好清静的柏太妃竟是自动自发地随了过去,口中道:“臣妾已经有些日子不曾给太皇太后娘娘问安了。”她身体不好,平日里一直都告病不出,这回也算是难得踏出慈寿宫一次了。   ************   “甚么?杬哥儿递折子申请就藩?!”   仁寿宫,听得王太后提起此事的周太皇太后无比惊愕,险些打翻了旁边盛着佛豆的金盘。惊讶之后,她的目光随后便落在了邵太妃身上,脸上如阴云密布:“这事儿你知道?你却不赶紧禀报我和太后,反倒是擅作主张准他写折子递上去?!”   邵太妃立即跪倒在地,俯首哭道:“是臣妾考虑不周,太皇太后娘娘恕罪!”   “恕罪?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有罪?!”周太皇太后在后宫中纵横数十年,是何等精明之人,一眼便看穿了她所言未必是实话。怒极之下,她将盛着佛豆的金盘一股脑地往邵太妃身上砸了过去:“你不怜惜杬哥儿,恨不得他早些离自己越远越好,又何曾顾虑过我?!你这当娘的不想再见着他,我这当祖母的还想天天都见他呢!!”   正在仁寿宫中问安的诸位太妃以及大长公主、长公主们亦同样惊异无比:这么些年来,她们何曾听说过藩王主动申请就藩?谁不知道,一旦就藩便如同生离,一辈子都别想再相见,也别想再回到京城?但凡对亲人、对皇宫、对京城怀有一丝挂念,便绝不可能如此迫切地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提出就藩!!   换而言之,兴王朱祐杬为何突然如此行事,其中必有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_(:3∠)_,嗯,一更~ 第329章 兴王护母   “天底下怎会有你这般狠心的娘?若换了旁人, 只恨不得一辈子将儿子留在身边, 天天都能见着才好!可你呢?满心想着将儿子往外推, 只觉得再也见不着他,心里才会安心是罢?!你别以为自己心底的那些小心思没有人知晓!”   周太皇太后指着邵太妃呵斥了一通,臊得邵太妃几乎是无地自容。若说在场的只有长辈或同辈,她或许尚且能忍受。可眼下分明还有皇后与几位长公主在, 周太皇太后却当着这些晚辈面前给她没脸,她日后还怎么做人?   不过, 与羞愧相比, 更令她心惊胆战的是周太皇太后指出了她的“小心思”。她伏在地上垂泪不止, 不敢打断周太皇太后的话, 只得浑身颤抖着哀哀道:“太皇太后娘娘恕罪, 臣妾错了,是臣妾错了!”   “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便不会做出这桩事来!离间皇帝和杬哥儿之间的兄弟情, 也得亏你能想得出来!寻常后妃谁不希望自家的儿子与皇帝感情深厚些?偏你一直惦记着当年的事,自个儿小心眼尚觉得不够,还将这种心眼用到了儿子身上!!皇帝究竟怎么薄待你们母子了?竟‘逼’得你一直催着杬哥儿就藩?嗯?!”   “若是不明就里的宗室听说此事,只怕都觉得皇帝是位薄情的兄长,容不得年纪长些的弟弟留在京里呢!谁还能记得连杬哥儿的婚事都是他和皇后忙前忙后地惦记着?你是不是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想坏了皇帝的名声?!”   “臣妾不敢!臣妾不敢啊!”邵太妃伏在地上垂泪不止,“太皇太后娘娘, 臣妾是真没有仔细想过这些关节……皇帝与皇后待杬哥儿三兄弟一贯用心,臣妾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以怨报德?”   周太皇太后气息不稳地坐了下来, 脸涨得通红,指着她“你……”了半晌,竟是气得暂且说不出话来。王太后与重庆大长公主忙上前给她顺气,劝道:“母后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她而动怒?若是因气怒过甚伤了身子,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张清皎赶紧命人请来陆尚医,目光掠过仁和长公主等人时,朝着她们微微颔首。仁和长公主四姊妹意会了她的意思,互相看了看:原来,邵太妃真如祖母所言,一直都猜忌着皇兄与皇嫂?甚至因着这份猜忌,逼着二哥赶紧上折子就藩?她们与皇嫂走得如此之近,居然始终不曾发觉邵太妃的异样,简直是太迟钝了。   “母后息怒,儿臣将邵氏带过来,可不是让她来惹恼母后的。”王太后蹙眉道,“咱们一家子人过得好好的,突然生出这样一桩事来,任谁心里都不会觉得痛快。不过幸而咱们知道得早,儿臣想着,母后见多识广,许是能有应对的法子,将杬哥儿留下来。”   “折子都递到内阁了,我还能有甚么法子?!让皇帝将内阁唤过来,告诉他们兴王的折子根本不作数么?!”周太皇太后依旧恨恨地盯着邵太妃,“别说是我了,就算是皇帝,也根本拗不过祖宗规矩和那群比石头还顽固的阁臣!”   说到此处,她不免怀念起了前任首辅刘吉。若是内阁里依然是刘吉任首辅,刘棉花必定不会因着这种事与皇家过不去。即便不能将折子撤回来,暗示他想个主意拖延几年亦是无妨的。可如今的首辅是徐溥,性情外柔内刚,其他三位阁老则一个比一个犟,眼里都糅不得沙子。这样的内阁,断然不会答应视这封折子于无物。   “那该如何是好?”王太后叹道,眼角余光瞥向邵太妃,“难不成,咱们真留不住杬哥儿了?唉,即使去就藩是迟早之事,也可让他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啊。难道就连这点儿想望,那群朝臣也不愿成全咱们么?”   垂着首的邵太妃目光闪烁,心底竟是觉得安心了不少——周太皇太后与皇帝都没有法子将折子撤回来,这才是好事。只要她能熬过这一回,目送祐杬顺顺利利地去就藩,这次所受的煎熬与屈辱便不算白受了!   周太皇太后思索片刻,命人去唤朱祐樘:“将皇帝唤过来问问。”   仁寿宫的宫人前脚刚出去,朱祐棆后脚就带着朱祐枟来了。两人见自家娘跪在地上哭得凄凄切切,王太后和重庆大长公主等人正在劝周太皇太后,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忙不迭地跟着跪了下来:“祖母息怒!”   “你们来得倒是挺快。”周太皇太后冷笑道,“仁寿宫的消息,甚么时候竟传得那般快了?这还没过一柱香呢,便传到东西五所里去了,如今恐怕是阖宫上下四处都传遍了罢。给我好好地查,究竟是哪个小蹄子敢胡乱传话!”   邵太妃知道她是在敲打自己,哪里敢应声回答是她在离开慈寿宫的时候,特意着人去告诉朱祐棆与朱祐枟的?以她的本意,只希望两个儿子前来护一护自己。说不得周太皇太后看在她生养了三个儿子的份上,便不会大发雷霆了呢?只可惜,她低估了周太皇太后的怒火,如今非但两个儿子无法护着她,反倒是她连累了他们一起受责骂。   “祖母息怒,孙儿不过是想着该来给祖母问安,所以才过来仁寿宫罢了。”朱祐棆年纪大些,立即便想好了借口,“却没料到,竟然会瞧见一贯慈爱的祖母恼怒。祖母可否告诉孙儿,为何而恼怒?指不定孙儿能替祖母出出气呢?”   周太皇太后毫不客气地指着邵太妃道:“正是你母亲惹恼了我,你还能替我责罚她不成!”   邵太妃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觉得连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亦是颜面无存,格外难堪。朱祐棆与朱祐枟见她鬓发散乱,脸上犹带着泪痕,自是心疼不已。“却不知母亲究竟做了甚么错事,竟能惹得祖母着恼?”   “你们不知道?”周太皇太后道,“她逼迫着杬哥儿写了申请就藩的折子递给了通政使司,经过了内阁票拟。这便意味着,再过数个月,杬哥儿就必须就藩,咱们便再也见不着他了。你们说,她犯了这样的过错,生生地让杬哥儿与咱们分离,我究竟该不该罚她?”   朱祐棆与朱祐枟皆愣住了——他们二人怎么不知道,二哥居然递了申请就藩的折子?这究竟是甚么时候的事?二哥怎么从未透给他们知晓?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娘居然一直都期望着二哥就藩!那……他们呢?   这时候,朱祐槟等兄弟也赶了过来,听了周太皇太后那一番话,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犹记得,除夕那日晚上,二哥还问他们想不想就藩呢。当时每个人几乎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就藩,二哥定然也是这么想的。若不是邵太妃的意思,他怎么会如此突然地改了主意?   “祖母!”朱祐樘与朱祐杬赶到仁寿宫时,所见的便是这样的场面。他们本打算在乾清宫里一起用晚膳,但张清皎离开慈寿宫的时候遣了人前来通知他们,于是兄弟俩也顾不上其他,忙赶过来宽慰周太皇太后。却不料,等他们过来,宫里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到齐了。   “祖母息怒!”朱祐杬直挺挺地跪倒在邵太妃旁边,“都是孙儿的错……祖母要责罚,便责罚孙儿太过鲁莽罢!”   周太皇太后指着邵太妃道:“你母亲说,是因为你一直想离开京城四处走一走,与她说想要就藩,她才答允你递上折子。可我怎么记得,你曾提过想留在京中,留在我们身边?!你这孩子,究竟是如何想的?”   闻言,朱祐杬心中唯有苦笑。母亲不敢将她诋毁皇兄皇嫂那些话说出来,便只能将这件事都推给他,不是他早已料到的么?为何如今听起来,内心深处依旧微微有些发冷呢?他连看也并未看向邵太妃,便顺水推舟地俯首道:“……其实孙儿心中也很矛盾。既想留在京城,留在祖母身边侍奉,又想走出去瞧瞧大好河山。”   “原本孙儿觉得,既然每一位藩王都须得就藩,之国是迟早之事,不如早些递上折子得好。免得皇兄不想割舍兄弟之情,舍不得让孙儿就藩的时候,反倒被言官们横加指责。所以,孙儿才贸然递了这封折子。都怪孙儿思虑不周,递上折子之前,本该先禀报祖母和母后,询问过皇兄再行事的!”   周太皇太后并不相信他的话,可见他一心护着邵氏,心里亦不由得叹息。既然他都已经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了,她自是不可能再重罚邵氏。“如此说来,这事确实是你错了。可你母亲不劝解你,不将此事早些禀报于我,也算是犯了大错。”   “……你,你这狠心的都要就藩了,祖母又如何舍得罚你呢?唉。至于你母亲,便革去一年的禄米,好好闭门思过罢!”说罢,周太皇太后觉得格外疲倦,环顾四周道:“我知道,你们都渐渐长大了,迟早都会离开宫里,离开京城。可无论如何,你们也都顾惜顾惜我这老婆子罢。我所求无他,只希望能与子孙共享天伦之乐,仅此而已。”   “横竖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你们若是孝顺些,就在我身边多留些年头。若能齐齐整整地送我走,我便是立时蹬了腿,也没有遗憾了。可别都走得七零八落的,等到我临死的时候,四处环顾想嘱托几句……都见不着人……”   说到此,她似是想起了已经数十年不曾见的幼子,眼眶微红:“罢了,你们都下去罢。”如果她临死的时候,能瞧着见泽,或许才会真正觉得再无遗憾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触了周太皇太后的逆鳞   所以她的反应才会这么大   她想留儿子在身边留不住,邵太妃却一个劲儿地把儿子往外推,她当然不高兴   ————————————————————————————————————   今天的一更_(:3∠)_ 第330章 就藩事定   众人默默地离开了仁寿宫, 每人脸上的神色都颇为复杂。分明触目所及依旧是处处喜庆, 热闹的上元节也即将来临, 可大家却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几乎所有人都似有似无地望向邵太妃母子,目光中意味万千。说来,若不是忽然闹出了这一桩事,好好的年节又何至于过成这般模样?   邵太妃不愿面对诸多打量的视线, 匆匆向王太后辞别告退。王太后也并未为难她,点了点头就让她走了。她既然走了, 朱祐杬兄弟三人自是须得随过去, 于是也匆匆向长辈与兄嫂告退。诸人目送母子四人急急离开, 皆是各怀心绪。   帝后二人将王太后与柏太妃送回慈寿宫, 辞别时, 王太后温声道:“今日事今日毕,你们也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里。毕竟你们已是仁至义尽,无论此事之后会带来甚么样的影响, 亦与你们无关。”   “母后放心,儿臣省得。”朱祐樘道。他与朱祐杬已经深谈过了,所有情绪都已然舒缓了不少。如今唯独担心周太皇太后控制不住伤怀的心绪,伤了身子。她毕竟已是上了年纪,喜怒哀乐都须得小心着些,情绪不可起伏过大, 否则便会引发惊厥的症候。   回到坤宁宫后,朱祐樘便将他与朱祐杬的谈话都告诉了自家皇后。张清皎听了,叹道:“万岁爷所言甚是。或许, 兴王就藩非但不会影响藩屏之制的改动,反倒能抚慰那些在外的藩王。毕竟,他们不可能从兴王就藩推测出万岁爷真正的打算。相反,若是将弟弟们都留在京中,难免会让人多想几分。”   “而今的关键,便是理清楚藩屏之制究竟该如何改动。我眼下暂时只有些零碎的想法,尚未想明白。”朱祐樘道,拧起眉来,“若是无法想明白,便不能应对朝臣的质询,更无法应对藩王的恐慌与疑问。”   “万岁爷不必着急,如若得空,咱们便选出一日来,专程思考此事。”张清皎道,“至少,我们能够确定,祖母与母后绝不会反对。母后自不必说,只要是咱们觉得有道理的事,她定然都会支持。而祖母……我想,今日她之所以大发雷霆,为的不是其他,而是勾起了她记忆中的往事罢。”   朱祐樘本能地想起了锲而不舍递折子想回京的崇王朱见泽:“作为母亲,祖母唯一的遗憾,大约便是崇王叔父不能留在身边侍奉。因此,她见着不珍惜儿子陪伴在身畔的邵太妃,才会如此震怒。”   “是啊,她求而不能得的际遇,邵太妃却如此干脆利落地舍弃了,她自然觉得难受。”张清皎道,“如果改革藩屏之制,崇王便能够回京,祖母自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万岁爷。”母亲的力量,绝对是不可小觑的。   这边厢,帝后一面哄着大胖儿子一面商量要事;另一厢,邵太妃与三个儿子回了宫后,再也忍不住泪水,坐在榻上落泪不止。朱祐杬、朱祐棆、朱祐枟都跪倒在她身前劝慰她,刘氏亦跪在朱祐杬后头,垂着首小心翼翼地补充几句。   “入宫数十年来,我从未经受过今日这样的屈辱。”邵太妃哽咽着哭道,“可到底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口中虽然这样说,但也唯有她自个儿知晓,她心里已经怨上了周太皇太后——   若非这老虔婆罔顾她的颜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往泥地里踩,她又如何会沦为众人的笑柄?更何况,如今瞧着仿佛这件事已经了结,她也得到了教训,日后却未必不会再被人翻出来算旧账。这老虔婆是惯会记仇的,往后一旦有气不顺的时候,指不定会如何迁怒于她呢!   “母亲千万别将此事放在心上。”朱祐杬低声道,“既然一切都已成定局,母亲便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在寝宫中好好休养。等到身子彻底养好了,再出去亦不迟。有祐棆与祐枟在,想来那些宫人也不敢薄待母亲。只可惜,到得那时候,儿子大约已经无法在母亲膝下侍奉了。”   朱祐棆与朱祐枟都禁不住望向他,满眼皆是不舍之色。邵太妃哭道:“但凡有任何解决之法,我又怎么忍心让你就藩呢?杬哥儿,你能理解为娘的难处,理解为娘的担忧,更能理解为娘此番的作为,是也不是?”   朱祐棆与朱祐枟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说。朱祐杬抬起眼,定定地望着她:“是,我能理解母亲的苦心。可是,我也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母亲既然已经安心了,便好好地留着祐棆和祐枟在身边孝顺罢。唯有如此,我才能放心去就藩。”   “须得与你生离,已是令我痛不欲生,我又如何可能舍得下棆哥儿和枟哥儿?”邵太妃拭泪道,“我的儿,你们三个可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哪个我不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下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在生生地挖我的心头肉啊!如果不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我又如何会出如此下策呢?”   闻言,朱祐棆只觉得疑惑重重,正待要问,邵太妃便已经揽住了他们,哀切地哭了起来。刘氏怔怔地跪在原地,看着母子四人抱头痛哭,亦是垂首落泪。但她伤怀的却并不仅仅是须得离开京城,而是就藩之事分明如此事关重要,她的夫君却连一个字都不曾与她提起。   同一时刻,张太妃也将三个儿子揽在身边,轻声道:“有些人心狠,对自己狠,对儿子也狠。可我不同,我只希望……你们永远都不要就藩。尽管这绝无可能实现,我也希望能拖则拖,愈晚愈好。只是不知,兴王闹出这桩事来,是否会影响你们今后就藩的年岁……”   “母亲放心,我前头还有三哥呢。”朱祐槟接道,“即使要就藩,三哥也会先我一步。”   “你们俩的生辰相差不过两个月,你以为自己能晚多久?”张太妃横了他一眼,“我最担心的便是你,倒是楎哥儿与梈哥儿年纪小些,我也放心些。”说着,她自言自语道:“都已经送走一个了,她总该放心些才是。应当不会立时便发了疯,又想将第二个也送走罢……”   朱祐槟三兄弟知道她素来与邵太妃不和,听了她的话也只佯作没有听见。他们眼下并不关心其他,只想知道二哥朱祐杬甚么时候就藩,又将去往何处——有生之年,他们还能不能再相见。想到此,便是一贯没心没肺的朱祐梈也不禁觉得有些伤感。   ************   翌日,庆成宴结束后,朱祐杬特意唤了弟弟们前去诸王馆顽耍。朱祐槟等人正有满腹的话想问他,自是赶紧答应了。朱祐杬便将此事禀报了朱祐樘,朱祐樘见弟弟们都蔫蔫的,也颇为心疼,颔首答应让他们出宫去散散心。不过,在宫门落钥前,他们仍是须得一个不落地回来,不许在诸王馆里过夜。   “皇兄放心,到时候我亲自将他们送回宫。”朱祐杬道,领着大大小小一群弟弟出宫了。   坤宁宫里的仁和长公主四姊妹听说后,嗔道:“二哥只记得那群兄弟,倒是将我们四人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她们当然知晓,朱祐杬之所以不邀她们,只是因着她们很难获得许可出宫的缘故。若非得到祖母与母后同意,又有皇嫂相护,别说踏出皇宫了,便是前去万岁山和西苑、南苑等处都由不得她们做主。   “咱们这一辈子都能留在京城,不必似哥哥们那般四散各方,许是无法领会他们此时此刻的情绪罢。”仙游长公主认真地道,“若换了我是男子,我也不知……究竟是做公主强些,还是做藩王强些。”   永康长公主微微睁大双眸:“仙游妹妹为何会这样想?以前你不是常说,若你是个哥儿,必定能像兄弟们那般尽情顽耍游戏,而不必顾忌自己是个姑娘家,须得处处矜持。如今怎么变了念头呢?”   德清长公主也叹道:“其实,我昨夜辗转反侧,一直未能睡着,也在想此事。虽说身为女子有种种不便,但幸而我们有皇嫂,日子也过得不比兄弟们差多少。便是往后选驸马,亦不会根本不知他是甚么样的人,便盲婚哑嫁了。如此,咱们反倒是比兄弟们幸运些。不仅能留在京城,留在娘身边尽孝,姊妹几个还能不分离,每天都能见着皇嫂……”   说着,四位长公主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张清皎。仁和长公主起身坐在了她身边,紧紧地倚靠着她,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与仙游长公主也不肯落后,都纷纷地坐过来,亲昵揽住了自家皇嫂。   “若不是因着皇嫂,哪里轮得到我们感叹自己‘幸运’呢?”   “是啊,若没有皇嫂在,我们自幼便是鸽子笼中的鸟儿。即使嫁出去,亦不过是从这个笼子被移到了另一个笼子罢了。兄弟们好歹还能踏出京城再进笼子,他们的笼子怎么也比关我们的大些……那时候,我们才是最可怜而不自知的。”   “皇嫂,今日我们能一起用晚膳么?”   “皇嫂,明日咱们能一起去游宫后苑么?”   “好,都好。”张清皎将她们都揽在怀里,勾起唇角。她没有嫡亲的妹妹,将这四位公主都当成了亲妹妹一般照料,与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已然与血脉亲情无异。她们对她如此濡慕眷恋,她对她们又何尝不是怜爱疼惜呢?   阻止了宫人通传的朱祐樘立在东次间外,挑着眉望向依偎着自家皇后的皇妹们——这确实是无比温馨的场景,连他都不曾与兄弟们如此亲近过——可是,为何他瞧着,却觉得心里泛起了酸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吐血……   _(:3∠)_,欠的补更我会找时间补哒   嗯……明天抓虫,今天要睡了,最近一直都想调整诡异的作息时间   ——————————————————————————————   抓完虫……想不到打一个电话就到了这时候了……otz   我觉得自己欠的债好像越来越多了…… 第331章 选定封地   许是因兴王是本朝首位就藩的亲王的缘故, 这回内阁与礼部的效率奇高。上元休沐刚过, 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上折子, 给兴王选定了几处封地。朱祐樘将朱祐杬唤到了乾清宫,让他瞧瞧可有自己中意的:“你喜欢南方还是北方?喜欢甚么样的气候?”   “皇兄,咱们自幼在京城长大,若是去往南方怕是一时间难以适应。”朱祐杬颇为好奇地望着舆图上的红圈, “以我看,不如就定位置最为靠北的便是了。横竖离京城近些, 气候与风土人情应当也相差无几。”   闻言, 朱祐樘禁不住笑了:“呵呵, 只听你这般说, 我便知道你平日里对舆图与各地风俗几乎没甚么兴趣。这卫辉府在舆图上瞧着仿佛离得近, 其实也相去数百里之遥。它是殷商古城,牧野之战的战场,周分封时将此地封属卫国……”   此时他突然想到, 邵太妃竟将朱祐杬向往出京游遍河川作为申请就藩的借口,不免觉得有些讽刺。如此慌慌张张地便给朱祐杬栽了个他既不喜欢也不擅长的“喜好”,她不知道这样极容易被揭破么?   朱祐杬听他娓娓道来,联想起《史记》中那些历史故事,不由得心驰神往:“皇兄说它是牧野之战的发生地,是不是与商都朝歌也离得很近?它附近还能寻见旧都的痕迹么?”尽管他对历史风物不算太喜欢, 但听得历史故地离自己如此之近,难免生出了几分兴致。   “听说卫辉府治下的淇县便是朝歌故地,与你的王府所在地汲县相邻。你若是觉得有兴趣, 也可去淇县瞧瞧。”朱祐樘道,将舆图给他收好,“除去卫辉府之外,安陆府等地你也可稍看一看。等到都仔细推敲过了,再决定亦不迟。”   朱祐杬接过舆图,点点头道:“我回头告诉王妃,让她也想想。”前些时日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注意到一向俏皮活泼的王妃刘氏亦变得怏怏不乐起来。直至最近他想开了,也与皇兄敞开心怀说清楚了,这才发现刘氏似有些郁郁之态。小夫妇二人私语数日,总算是解开了心结。   “对了,皇兄……”拿着舆图告辞之前,朱祐杬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刘氏央我问一问,她也想随着皇嫂学些经济庶务之道,不知可否去坤宁宫打扰皇嫂。眼看我们就要去封地了,往后她便是掌管王府经济庶务的女主人,若不学些经济庶务,怕是一时间支应不过来。”   朱祐樘挑眉笑了:“此事你为何特意来问我?皇后一贯平易近人,又喜欢照顾弟妹们,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刘氏与你成婚都已经一年了,还不知道皇后是甚么样的性子不成?平日也不见她与皇后生疏,她们妯娌间不是相处得不错么?”   朱祐杬怔了怔,思索片刻后回道:“皇嫂忙碌于宫务,又须得时时教导仁和她们,刘氏也是担心若贸然去坤宁宫,说不得会给皇嫂添乱。”皇兄忙于朝务,大概从未注意到后宫中的琐事。刘氏一直被母亲拘在身边,怎么也不许她与皇嫂真正亲近起来。她钦佩皇嫂,喜欢小侄子,却无奈始终没有机会接触。   “你皇嫂常笑着说,放一头羊也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朱祐樘打趣道,“若刘氏不介意成为一群羊之一,你便只管告诉她,让她直接去坤宁宫,随着仁和她们姊妹几个一起学着便是了。坤宁宫里成天热闹得很,不比慈寿宫那般清静,也更适合年轻人一些。”   朱祐杬愣住了,点头道:“皇兄说得是,从前是我疏忽了。”是他想岔了,有皇嫂在,皇兄怎会不知后宫里发生的种种事?只是他是皇帝,从来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都交给了皇嫂处置而已。倒是他一直浑浑噩噩的,竟不知母亲暗地里将刘氏约束得这般紧,如此防备着皇嫂。   ************   从乾清宫出来后,朱祐杬便去了慈寿宫。给王太后问安的时候,他恭恭敬敬地禀告她,内阁已经选定了三处封地作为备选。王太后慈爱地询问了几句,点点头道:“有皇帝帮着你掌眼,这三处封地应当都是甚为不错的。你回去瞧瞧那些地理志,好好地选一选,别着急。这选封地啊,也是须得看眼缘的。”   “母后说得是,儿臣省得。”朱祐杬说着,便告退去了邵太妃寝宫。因着周太皇太后的申饬,邵太妃正关闭宫门思过,门庭冷落。他走进宫门后,便听见寝殿里传来了朱祐棆与朱祐枟的说笑声。   “你们二人怎么在这儿?今儿文华殿应当开馆了罢,你们是打算逃学么?”朱祐杬皱着眉头横了两个弟弟一眼,“祐棆,你可别将祐枟给带坏了。他本来便不爱读书习字,每日跟着你逃课,学得性子更野了。”   朱祐棆忙笑道:“我们可不是逃学。这不是觉得娘最近一直闷着,便想在娘跟前彩衣娱亲,逗娘笑一笑么?既然二哥你来了,那彩衣娱亲便交给你了,我们这便去文华殿就是了。”说罢,他牵着朱祐枟就赶紧离开了。   邵太妃目送他们离开,便听朱祐杬朗声道:“母亲,方才皇兄将我唤去了乾清宫,说内阁给我圈定了封地。”他展开了舆图,指着上头用朱砂圈出的三块封地:“一在河南卫辉府,一在湖广安陆府,一在江西建昌府。”   邵太妃虽也识字断文,对各地风土人情颇有耳闻,但对这几处地方却是并不了解。她看着偌大的舆图,手指在京城与三块封地之间挪动着:“你属意哪块地方?这三地……仿佛都并非甚么繁华之地……”   “封繁华之地是绝无可能的。”朱祐杬淡淡地道,“内阁如何会容许藩王占据要地重地?卫辉府乃殷商故地,历史悠久,离京城也近些,我倒是颇为喜欢。至于另外两处,我并不熟悉,相距京城数千里,传信往来都颇有不便,还是罢了。”   “选封地怎能如此草率?”邵太妃蹙眉嗔道,“须得仔细考虑之处多着呢。你别忙着决定,回头仔细请教文华殿里的先生,务必样样都问清楚。我也会让祐棆与祐枟去仁寿宫问问,那里有几位太妃曾与我交好,膝下又有儿子就藩,想来应对此事较为了解。”   “……好,儿子会仔细斟酌。”朱祐杬说着,眼角余光瞥向刘氏,“母亲,刘氏不擅长经济庶务,想去坤宁宫打扰皇嫂一段时日,应该无妨罢?我们眼看着就要就藩了,她若是无法处置王府事务,我也有些不放心。”   邵太妃正思索着封地的事呢,如何顾得上刘氏,随意地点点头便算是答应了。刘氏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将感激的眼神递给自家夫君,低声告退离开了。朱祐杬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了笑意。   接下来数日,邵太妃便满心都只有选封地的事了。不仅差使朱祐棆与朱祐枟四处打听,还派人送信去宫外,让娘家人也帮着打听一二。等到娘家人将信传回来,她大惊失色,忙让人将朱祐杬唤了过来,哭着道:“幸而你舅父他们寻了河南来的官吏举子仔细打听过了,不然你就糊里糊涂地选了这卫辉府了!”   朱祐杬神色格外平静:“卫辉府怎么了?有甚么不妥之处么?”   “那卫辉府是殷商故地不假,但它就在黄河边上,常年水患啊!且因水患频发的缘故,土地贫瘠,百姓穷苦。你去了那儿,能过上甚么好日子?指不定每回水患的时候,还须得四处躲避,万一躲避不及……为娘就怕水患祸及到你啊!”邵太妃垂泪道,“内阁也不知是存了甚么心,竟然将这样的封地给你!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知道底细,若他明明知道——”   “母亲!”朱祐杬打断了她,邵太妃愕然抬起首,便见他举着巾帕给她擦泪,看起来既冷静又温柔,“皇兄定然是不知晓这些的。他每日处理朝务,忙碌得很,哪里知道底下人竟然隐瞒了这些呢?”   邵太妃沉默片刻,哽咽着接道:“你舅父他们还打听了安陆府与建昌府。安陆府据说是荆楚发祥之地,物产丰富。建昌府虽说也算是不错,但到底太偏远了些。况且先前皇帝处置的钟陵郡王便是宁藩的,宁藩又盘踞江西多年……为娘就怕,你若是去了江西,恐他们对你不利。”   “所以,母亲更属意安陆府?我这几日也问了问几位先生,听他们提起,安陆府曾两度作为封地。昔年高祖所出的郢靖王与仁庙所出的梁庄王,都先后封在安陆府。因他们无子,所以国除。安陆府如今应当还留有他们的王府,倒是不必再重新修建了。”朱祐杬道,声音越发低沉了些。   “是啊,我倒是觉得正好。”邵太妃听他主动提起来,忙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祐杬,你在京中多待一日,我心中便煎熬一日,始终无法真正放心!若是重新修建王府,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才能建成。如此,你虽然有了封地,却依旧迟迟不能就藩。”   朱祐杬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所以,母亲之所以想让我去安陆,便是因为我能早日就藩?” 此时他的神色依旧淡然平和,可谁也没有瞧见,他心中发出了一声嗤笑——也不知是在嘲笑依旧存有些许希冀的自己,还是在嘲笑母亲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将他推开。   邵太妃抿了抿唇,忽然觉得他的情绪似有些不太对劲。可心中的执念早已战胜了作为母亲的本能,她流泪颔首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安陆府是三地中最安全亦是最繁华之地。不选安陆,你还想选卫辉或者建昌不成?”   朱祐杬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好,那便依母亲所言罢。我这就去与皇兄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兴王就藩这件事会占比较大的篇幅   也是为邵氏这条线铺铺路   等过去之后就恢复到咱们陛下和皇后娘娘教养太子的日常啦~   ————————————————————————————   邵氏心虚确实在很多层面,有些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以及,历史上也有先例,敢争太子的,一般下场都很惨,也不算她胡思乱想。但明显咱们陛下就不是这样的人设,所以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机关算尽,迟早都会吃到恶果的。 第332章 帝后教导   坤宁宫, 众人笑吟吟地围在张清皎身边, 听她细细教着刘氏如何打理经济庶务, 时不时地接话补充几句。刘氏听得极为认真,无论想到甚么问题都会提出来,神情极为丰富,令人见着便觉得可亲可爱。   “皇嫂, 宗室不许经营四民之业,只能每年领取禄米……这, 是否意味着王府没甚么需要打理的产业?只要我将府内的事儿理清楚了也就罢了, 而府里的事都可交给管事娘子处理, 我每日听她们仔细禀报便足够了?”   “明面上, 的确如此。若随意掺和四民之业, 可能会被御史弹劾。且不论这个,咱们先说说如何打理王府内的事。既然是女主人,自然无须凡事亲力亲为, 可也不能放任不管。若管得太粗放,难免遭人欺瞒;若管得太细致,又容易累着自己。因此,首要一点便是须得立好规矩,明确每人的职事,权责分明。”   “如果规矩立好了, 你需要做的便是督查。哪项事务出了问题,只管问责领事的管事娘子,再由管事娘子来赏罚底下做错事的仆婢。有功则赏, 有过则罚,赏罚细则如何,还须得你来权衡。”   刘氏听得连连点头,奋笔疾书。张清皎见她用簪花小楷记得清楚分明,禁不住环视仁和长公主等人:“你们瞧瞧,这才叫勤奋好学呢。以前你们何曾如此认真过?若是不记得了,便只管在我跟前撒娇,我只能再叮嘱一遍又一遍。”   “是呀,皇嫂最亲善了,哪舍得责怪我们惫懒?”仙游长公主笑眯眯地搂住她的胳膊晃了晃,“若不是二嫂过一段时日就须得离京,我便会劝她不必如此拘谨了。横竖有不明白的,再来问皇嫂就是了。”   仁和长公主也掩唇笑了:“皇嫂有所不知,唯有‘忘了’,我们才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前来坤宁宫向皇嫂请教呀。若非如此,那时候我们脸皮薄,哪有胆量隔三差五地便来坤宁宫打扰皇嫂的清静呢。”   她说得亦真亦假,张清皎并不相信。可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都跟着颔首,连周真与王筠都凑热闹,她有些将信将疑:“坤宁宫上上下下甚么时候不是满脸笑容地迎你们进来?你们来探望我,何须用甚么借口?不过,那时候你们年纪尚小,脸皮薄些亦是常理。不似如今,便是我有心想送客,也难以将你们都送出门去。”   大家彼此打着趣,字里行间都是亲昵之意,令刘氏着实有些羡慕。她轻轻一叹,惆怅地道:“仔细算来,我已经不知错过了多少与皇嫂相处的时日。本想着这回终于有机会亲近皇嫂了,可好日子却不长。指不定甚么时候,便须得跟着王爷就藩了……”   “安心罢。”张清皎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含着深意,“咱们妯娌一场,缘分还长着呢。”朱祐樘从未与其他人提过改革藩屏之制的心思,因此她也不好在一群妹妹面前说得太明白。不过,她相信,若是刘氏曾听朱祐杬提起此事,应当能理解她的意思。   果然,刘氏双目微微一亮,眉眼弯了起来:“皇嫂说得是。”   “二嫂,二哥的封地可已经选定了?”仁和长公主顺着“就藩”的话题问。朱祐杬就藩之事,她们每个人都很关心。只是宫中消息瞬息万变,若皇兄没有明发敕旨,大家都不知听到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刘氏回道:“王爷有意就藩卫辉。听他说,卫辉在河南府,离得近些。便是从陆路行走,也只需半个来月便到了。这卫辉是殷商故地,民间应当有许多故事。且它靠近黄河,指不定还能欣赏‘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壮丽场景呢。”   姑娘们听得心生向往,都纷纷议论起了她们在书中读到的天下美景。可惜她们是女儿身,不能随意出京,不然若能纵览江山如画,该是多么惬意啊。张清皎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双眸中含着笑意:“瞧瞧你们,明明是来陪着你们二嫂学经济庶务的,如今却只管谈论些别的,哪里尽到了陪读的责任?”   于是众人忙都停了下来,歉意一笑。刘氏笑着摇首道:“这般听大家说话儿,也是极有趣的。别说是她们了,便是我听得王爷即将就藩的消息,也想着好不容易出一次远门,可得好生看看路旁的风景呢。”   仙游长公主赶紧道:“二嫂到时候记得写日记呀。所谓‘日记’,便是每日记录所见所闻所感。这是皇嫂给我们布置的功课,刚开始觉得有些麻烦,但回头自己翻起来,可有趣了。攒了些日记后,二嫂便可从中择取些有意思的事儿,写信让人送回京来给我们瞧瞧。让我们也托二嫂的福,有机会游历京外!”   刘氏怔了怔,点头答应了。张清皎不轻不重地在仙游长公主的小脑袋上敲了一下,将话题转回了经济庶务上:“方才你问,王府可否经营四民之业,我认为当然可以。不过,绝不能由王府出面经营,可假借仆婢以及亲眷之名开些小店铺。此外,也可往我们自家的产业里投些银钱‘入股’。”   “自家的产业?入股?”刘氏满脸迷惑,便听她笑道:“让仁和妹妹与你细细讲来罢。剩下的几个也帮你想一想,开些甚么样的小店铺较为合适,不打眼也容易经营。或许,咱们还能借此机会在京中开设南货店、西货店、北货店呢。”之前的两间店铺经营得蒸蒸日上,也是时候借着御马监搜集各地物产的路子,将这些特产店开起来了。   就在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朱祐樘回来了。大家忙不迭地起身问安,他只让所有人都免礼,便去婴儿房探望大胖儿子去了。眼下朱厚照正由沈尚仪陪着,翻着属于他的识字书,奶声奶气地念字呢。他如今不过一岁半,却已然认了好些图画与字,拥有的识字书也不再是最初的一本,而是厚厚的一系列了。   见皇帝陛下回宫,沈尚仪便主动起身让位,将陪太子殿下认字的伟大任务交给了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比谁都更有耐心,即使是陪儿子认字这样重复而又枯燥的亲子任务,他亦是甘之如饴,永远都不厌其烦。   朱厚照发现自家爹爹来了,兴奋极了,仿佛炫耀般的将识字书从头翻起,一张图一张图地认过去。朱祐樘自是满口夸赞,觉得自家儿子做甚么都堪称完美。父子俩一个说一个夸,两人都其乐融融。   这时,何鼎来报,兴王朱祐杬在乾清宫外求见。朱祐樘舍不得放开怀里的大胖儿子,便道:“就让他来坤宁宫见我罢。都是自家人,何必拘谨。况且他的王妃也在这里呢,离开的时候,两人正好作伴。”   于是,不多时,在东次间的众人便听得小太监唱道:“兴王殿下来了。”   仁和长公主轻声打趣刘氏:“二哥莫不是来接二嫂的?”   刘氏摇摇首,红着脸道:“我们早便说好了,待会儿我陪着皇嫂去给祖母和母后问安。他眼下过来,应当是……见皇兄罢。”皇帝陛下前脚刚进坤宁宫,王爷后脚便过来了,为的莫非是就藩之事?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邵太妃,心中禁不住升起了淡淡的担忧。   朱祐杬进来后,便首先来到东次间给张清皎问安。见他眉眼间颇有些沉色,张清皎并未留他,只让何鼎领着他去见朱祐樘。从他的神色便能瞧得出来,指不定是就藩之事有变,说不得她们方才设想的河南卫辉府风物,会变成安陆府或者建昌府。   “皇兄。”见到抱着大胖侄儿的朱祐樘后,朱祐杬的神情不禁软和了不少。朱厚照记得他,清脆地喊了声“二叔”。他勾起唇角,从自己的香囊里拿出件琉璃小马塞给小家伙:“正好前两日淘换了这个小玩意儿,给大哥儿顽罢。”   “偏你们都宠着他,也不知给了他多少马儿了。”朱祐樘笑道,“前两日皇后亲自带人收拾他的玩具,光是各种各样的马儿都能装一箱子。”朱厚照对马的执念在宫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逗他、送他礼物几乎不约而同地都会选择“马”。小家伙亦是来者不拒,只要认定是马,就定然会喜欢。   “不过,你来坤宁宫,应当不只是给他送琉璃马的罢?”   “当然不是。皇兄,我已经选定封地了,就定湖广的安陆府罢。”   朱祐樘挑起眉,将抱着琉璃马爱不释手的大胖儿子放在旁边:“你先前不是更喜欢卫辉府么?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不过,安陆府也确实不错,总比建昌离京城更近些。我只是想知道,这是你的选择,抑或——”   朱祐杬沉默片刻,苦笑道:“是否我的选择,重要么?”   “很重要。”朱祐樘缓声道,“你是我的弟弟,国朝堂堂的亲王。就藩也就罢了,我能体谅你所受到的压力。可封地事关你此后数年的生活,我希望这是你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而不再是被逼迫的结果。祐杬,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不应当默默地接受其他人的想法,更不应该受制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抓虫   ——————————————————   为了克制我伸向零食的魔爪,我自虐地看起了吃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直看到现在_(:3∠)_   好想吃…… 第333章 吏部大计   “皇兄, 我知道, 若是一再用‘别无选择’或者‘逼不得已’作为借口, 只会让你愈发对我失望,觉得我很软弱。可是,我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当她用眼泪与声称的关怀步步紧逼的时候,我那一刹那间所想的并不是与她争论, 而是突然觉得——必须尽快逃开她身边,逃得远远的, 自己便不必再如此压抑了。”   “我原本以为, 我是怨她的, 也是恨她的。前一段时日, 我分明一直都心心念念:为何明明我想留在京城, 她却不断地逼着我尽快离开,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愿留给我?她口中说关爱我,实则心底是不是恨着我, 才会这么对我?”   “可就在方才,她替我做出了抉择,我瞬间便觉得厌倦了。厌倦了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拖延,厌倦了她不断地朝我施压,也厌倦了她的眼泪与猜忌。既然她不愿我留在京城,不愿再见我, 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如果能离开京城去往封地,再也不必面对她,她的手也伸不到我的王府中来, 不知该有多自在……”   朱祐杬终于将内心深处的想法都倾倒了出来,仿佛从阴霾沉沉中探身而出,多了几分异样的轻松感。“皇兄,我也想替自己做主。可碍于孝道,也碍于习惯,若是母亲与我意见相左,我断然不可能坚持己见。不然,我将面对的便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所以,这是件好事。能离开她,反倒让我的痛苦减轻了些。”他勾起唇角,或许连自己也意识不到,那抹浅笑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我们就藩后,想与皇兄皇嫂亲近便亲近,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她再也管不着我了,这不是很好么?”   朱祐樘凝视着他,仿佛在判断他是否真正想开了,又或许不过是想逃避罢了。可他从不曾拥有一位这样的母亲,无法体会弟弟此时此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所以也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与想法。于是,他问道:“逃开她,比日后数年顺心如意的生活还重要?”   朱祐杬坚定地道:“逃开她,我觉得无论带着王妃去何处,都能过得顺心如意。”最近他也注意到了母亲对刘氏的控制,只会比控制他更甚。分明刘氏成婚前那般俏皮可爱,在母亲面前却宛如一只鹌鹑似的,连他都看得难受。   “好罢,这也算是你的选择。”朱祐樘轻叹道,“只是安陆府那头……便是重新修缮郢靖王与梁庄王的王府,也有些委屈你了。他们二位,到底意头有些不佳。”连续两位藩王封在此地都是无子国除,若是笃信佛道者,怕是会觉得这座王府有些不吉。他之前不提安陆府,便是觉得周太皇太后与邵太妃会觉得不妥。如今既然邵太妃答应了,祖母那头应当也不会太过反对才是。   “皇兄也笃信这些么?”朱祐杬笑着摇了摇首,“我倒是觉得无妨。若是王妃觉得不舒服,到安陆之后便好好祭祀那两位,再请些寺观做几次道场。都是自家长辈,有列祖列宗保佑,何惧之有?”   “我自是不信的,祖母却未必了。”朱祐樘道,“不过,历朝历代累计起来,哪块封地上都会有些旧事。即使是卫辉府,殷商故地、牧野战场,杀戮过甚,意头也未必是大吉。只要你坦坦荡荡地在那里生活,自可悠闲自在。”   “是啊。更何况,皇兄皇嫂连自己的用度都减半了,我又如何忍心浪费国库的资财,重新建一座王府?旧王府据说一直有人看护,并未完全荒废,修缮起来应当也容易,不至于耗费太多。”朱祐杬又道,“来见皇兄的路上,我越是想,便越觉得安陆府很是不错。说不得,会比卫辉府更适合我。”   朱祐樘失笑,牵起了朱厚照:“既如此,那咱们便将此事禀报给祖母与母后罢。若是祖母心有顾虑,少不得须得你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劝一劝她了。既然你能将我劝服,想必劝服祖母应当也不在话下。”   “皇兄太高看我了……”朱祐杬苦着脸道。前些时日他将申请就藩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祖母正与他生着气呢。只能厚着脸皮每天都去几回仁寿宫,让祖母多责骂几句消消气,才有机会劝服她罢。   ************   周太皇太后确实不喜安陆府,可她却不是因着郢靖王与梁庄王,而是纯粹觉得离得太远了些。可朱祐杬坚持他看不上卫辉府,觉得安陆府千好万好,她也实在没有法子。更何况,其他人也都替朱祐杬说话,将安陆府夸得人杰地灵、犹如仙境,谁都觉得向往——她自是没有了反对的理由与立场。   得到她的认可后,朱祐樘便亲自拟了圣旨,将兴王封到了安陆府,并命人修缮郢靖王与梁庄王的旧王府。敕旨明发后,宫内外不少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邵太妃,气色眼见着便一日比一日好了。   然而,对于朱祐樘而言,这桩事了结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像其他人那般舒坦悠闲。原因无他,他亲自召回朝中的吏部尚书尹旻格外勤奋努力,接替了王恕的职务后,日夜勤勉,终于会同督察院对天下所有官员完成了考计。这确实是件好事,可皇帝陛下见到足有两千五百余人不堪用、必须罢黜的奏折后,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尹旻为人处世较为圆融,并未将这封折子直接通过通政司递上,更不曾在早朝的时候贸然启奏,引起群臣大哗。他只是悄悄地携了折子,前来乾清宫求见皇帝陛下,将折子呈上。因为他知道,考计的真实结果必须呈给陛下,可后续的影响也应该顾虑一二。   朱祐樘按了按眉头:“如此说来,年老有疾、不谨贪酷、才力不及者有一千四百人,而冗官杂职者,亦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人?且不提那些冗官,如果罢免了那一千四百人,空缺是否能立时补上?不会影响当地民生政事罢?”   “陛下所虑,臣也曾经想过对策。虽说这些都是不称职者,但不称职的情形有差。考虑到一时间很难调任那么多官员补缺,因此宜渐进而为。譬如,先将贪酷残暴者罢免,择能者充任;再令年老有疾者还乡,最后再处理那些才力不及者。”尹旻回禀道。   朱祐樘点点头:“爱卿所言有道理。既然空缺较多,也不必太过拘泥于出身。只要能力足够,七品以下的官员亦可从举人中择取。吏部今年可多准备几场铨选,务必将品性才华出众的人才派到最合适的地方去。”   “微臣明白。”尹旻道,“两年之内,吏部便会陆陆续续将这些大计不合格的官员都换下去,且会同督察院、刑部追究那些贪酷残暴官员的罪责,以儆效尤。”   朱祐樘很满意他的办事风格,夸赞了他几句便让他将折子过了明路。尹旻立即将折子递到了通政司,附带了长达两千多人的名单。折子传到了内阁,却没想到引起了内阁的一场大战。战事一方为丘濬丘阁老,认为这两千余人的名单太多了,其中或许有些可堪留用;战事另一方为王恕王阁老,认为尹旻这事儿做得干脆利落,吏部与督察院费的心思无可挑剔。   刘吉尚在的时候,两人同仇敌忾,关系极为亲近。万万没想到,因为这桩事,两人竟然翻脸对掐起来。两个老头儿执拗起来,谁都不肯退让,从内阁一直掐到朝堂中。徐溥与刘健有心相劝,却被他们俩一个比一个口气硬地顶了回来。   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各寻证据,每天都掐得热火朝天。朱祐樘脾气不错,又颇为尊重他们,一时间竟是难以处理此事。若是他偏向王恕,丘濬便闹脾气说要告老还乡;若他偏向丘濬,又仿佛有些对不住王恕与尹旻两任吏部尚书。   无奈之下,皇帝陛下便让丘濬提出可以留任的人选,务必将留任理由一一列清楚。再由王恕、尹旻带着吏部仔细查证,判断这些人是否有提升能力、恪守职责的可能。如若留任的理由不足,便按例罢黜;若留任的理由充足,先留下来观察三年再说。   听说此事后,张清皎掩唇笑道:“丘阁老也是爱惜人才,不忍心这些两榜进士寒窗苦读了这么些年,竟然一朝便遭到黜落罢。不过,王阁老与尹尚书所言亦有道理。无论是否两榜进士出身,若不称职,自然便不能留着这些无能之辈白白占了职缺。”   “但教我说,既然是进士出身,必然都是聪明人。不过,就算是聪明人,亦不可能无师自通。读书人都有塾师教着,有《四书集注》读着,才能渐渐理解圣贤之言;偏官员却没有人教导,两眼一抹黑便去上任了。有些人素来务实些,眼明手快,自然上手快些;有些人当初只顾着读书了,不通稼穑或人情往来之事,自是久久都无法成为称职的官员。”   “既如此,为何吏部不留这些进士在京中多待一段时日呢?就如翰林院会留着庶吉士跟着翰林与学士们学习一般,剩下那些出任外官的进士岂不是更需要有人教导?不然,朝廷如何能放心将他们外放出去,出任一方父母官呢?”   “卿卿所言甚是。”朱祐樘沉吟片刻,“吏部铨选过后,便该留着他们在京中勤学半年。好好学学作为一地父母官究竟该做些甚么,再考核他们一回,合格了才能将他们外放出去。或许,也可先让他们在京畿的县衙中观政,派官前再铨选一次……”   “万岁爷的主意好,一面学习一面观政,才能更好地上手。就如同我教妹妹们经济庶务一般,先与她们细细讲了,再让她们瞧着我如何处事,才能渐渐放心让她们打理诸事。”职前培训什么的,见习期什么的,当然是必须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抓完虫了,待会儿更新今天哒   我的标准是,第二天8点之前更新就算今天的……otz 第334章 又传喜讯   翌日早朝后, 朱祐樘便召集内阁与六部, 商议朝考与吏部铨选后的新官员教育问题。听了皇帝陛下的对策后, 丘濬与王恕也顾不上对掐了,纷纷表示支持。于丘濬而言,他曾任国子监祭酒,自是不忍心见到那些好不容易成为进士的科举士子们断绝了继续为官的希望;于王恕而言, 如若经过教育与见习后,新官员们便能尽职尽责, 自是再妥当不过了。   于是, 经过内阁与六部廷议, 皇帝陛下很快便明发圣旨——自今岁开始, 所有经过朝考的进士、通过铨选的举人, 皆须得在吏部安排下完成为期半年的见习。见习既含有吏部指定的授课,亦包括前往京畿诸县观政。见习期结束后,唯有通过考核, 吏部方会按成绩与各人所长派官;若未通过考核,则再有半年见习;倘若一年后见习仍未通过,则黜落为民。   这一年正好是会试年,会试刚结束不久,榜上有名的三百名举子便听说了这封圣旨。不少人都觉得自己有些倒霉,怎么偏偏赶上了这回考会试, 也不知所谓的吏部见习究竟是甚么;亦有许多人淡定如旧,认为此举措对自己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三月初,通过会试的一众举子进宫参加殿试。殿试过后, 新科状元、榜眼与探花直接封翰林院修撰与编修,剩下的进士们则统一参加朝考。考中庶吉士者,依旧入翰林院学习;未中庶吉士者,则由吏部安排了为期半年的见习。   就在泰半新进士忙于见习的时候,周真与王链如期举行了婚礼。虽然长子周贤此次会试落榜了,但重庆大长公主依旧是满脸春风,欢欢喜喜地送了女儿出嫁。婚礼那一日,宫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与皇后的赏赐不断,令这场婚事办得格外风光。   翌日,王链与周真便进宫谢恩。小夫妇两人先去了仁寿宫觐见周太皇太后,再去了慈寿宫觐见王太后。周太皇太后是周真的外祖母,王太后则是王链的姑祖母,对于这场亲上加亲的婚事,两位长辈均表示十分满意。   直至傍晚时分,他们才来到坤宁宫觐见帝后。朱祐樘与张清皎在东次间见了他们,见王链满脸含笑,周真笑中带着几分娇羞之状,显然两人对彼此都甚为满意,也替他们觉得高兴。   张清皎打趣道:“这些时日真姐儿便安心享受新婚罢,也别挂念着你手头上的那些事儿了。过两三个月,你再从筠姐儿处分些活儿亦不迟。那时候便轮到她准备婚礼了,你们正好可做些交接。”既是新婚,小夫妇二人还是安心享受蜜月假期为好。   “新婚燕尔,确实该歇息一段时日。”朱祐樘颔首道,“链哥儿,在文华殿里陪读了这么些年,你也该离开了。朕知道你的志向,你便先跟着牟斌,在锦衣卫待几年罢。若你果真有能力,去边疆上阵杀敌亦并非绝无可能。”   王链怔了怔,忙跪下来谢恩,周真亦跟着跪下谢恩。她之所以看中王链,便是因着他的志向高远,与寻常醉生梦死的闲散外戚子弟全然不同。如今见皇帝表哥打算给他封实职锦衣卫,而不是仅仅授予虚衔,自是替他觉得高兴。   几日之后,便又到了一年两度的宫中会亲日之一,三月二十五日。张清皎听肖尚宫禀报对于会亲日的种种安排,微微颔首。每年两度会亲,六局一司与二十四衙门早便已经驾轻就熟了。她不过是听一听而已,早已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尚宫局处置。   肖尚宫说罢后,便命人将各家外戚递交的折子都呈上来。其中亦有张家的帖子,被沈尚仪挑出来,直接送到了张清皎手边。张清皎展开来细看,笑道:“从兄从嫂正好奉着堂伯母从兴济过来探亲,一别经年,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了。爹爹先前一直在家中养病,连新春年节的时候都未能入宫,也一直念着我和大哥儿呢。”   “娘娘,如今寿宁伯可大好了?”云安在旁边斟茶,顺口问道,“奴婢听尚医局的宫医们提起来,说是如今用的方子多半都以滋补为主了。可见寿宁伯应当已经痊愈,日后只需注意调养身子便足够了。”   “确实已经痊愈了,鹤哥儿送来的脉案我也仔细瞧过了。”张清皎叹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爹爹到底是年纪大了些,当初他与仙游妹妹几乎是同时患病,却拖了半年身子骨才将将养利落。反观仙游妹妹,年前便已是活蹦乱跳、一如往常了。”   “上了年纪的人,确实该好好保养才是。”沈尚仪接道,“想必经过这一场病,寿宁伯平日里也会注意着些。娘娘,可需比照尚医局开的补方,从库房中再挑些补养的药材,给寿宁伯府送过去?”   “也好,你替我好生挑一些罢。另外,让尚食与司膳根据爹爹的脉案,开一些食补方子,与药材一并送去。到时候我可得叮嘱鹤哥儿,让他好生看紧爹爹,每日都进些益气的药膳。此外,也给伯祖母、堂伯母都准备些滋养的食补方子。”张清皎道。   “娘娘。”云安盯着皇后娘娘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个月,似是已经晚了几日。是不是……”她亦是刚翻了翻自己平日里记录要事的小册子,仔细数了数自家娘娘的小日子,这才发觉这回似乎有些太晚了。   张清皎瞧出她眸中的激动与兴奋,不忍心打击她:“推迟了几日?若不过三四日而已,亦是正常的。你忘了,此前不也曾经有过这种时候么?如今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些,说不得到时候会觉得失望。”   “若只是三四日,奴婢便不会如此高兴了。”云安赶紧道,“足足迟了六日呢!”   “六日……”张清皎一怔,轻轻抚上了腹部,沉吟片刻,“等到三月末四月初的时候,便应该能诊出确切的消息来了罢。此事暂且不必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许向万岁爷透露,免得他空欢喜一场。”他们俩拥有朱厚照的过程如此漫长曲折,足足等了将近五年之久,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第二个孩子竟然这么快便来了。   “奴婢明白,娘娘放心。”云安好不容易才掩去了兴奋之状,认真地道,“不过,娘娘平日里也须得小心着些。”仔细想来,皇后娘娘平时与太子殿下顽耍的时候,不少动作与姿势都颇为危险呢。若有万一,该有多遗憾啊。   于是,接下来数日,主仆俩皆在默默地等待着。肖尚宫与沈尚仪不久之后也发现了异样,同样守口如瓶。敏锐的宫人自然也察觉了端倪,都纷纷克制着激动之情,只在每日收拾时交换着彼此都知晓的眼神。一日又一日过去,大家脸上的笑意渐渐浓重,进进出出皆是笑意满满,令不知情的人都颇有些不明就里。   朱祐樘最近忙着官员考计与新官见习之事,坤宁宫上下又瞒得紧,他竟是一时间不曾察觉。直至会亲日前夕,他才于百忙之中记起了自家皇后的小日子。皇帝陛下立时便待不住了,赶紧回到坤宁宫,牵着皇后娘娘满脸惊喜地低声问道:“卿卿,这个月……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不过是小日子迟了些,哪里值得特意与万岁爷提起来呢。”张清皎嗔道,“是不是喜事尚且不能确定呢,若是大张旗鼓的,万一并非喜事……岂不是会让你失望?倒不如再等些时候,确诊了再告诉你也不迟。”   “谈娘子甚么时候来给你诊的平安脉?这几日让她来得勤些,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能诊出来了。”朱祐樘眼角眉梢皆是飞扬的笑意,“自从咱们有了大哥儿,我便满心想着,若能再有个姐儿便圆满了。”就算这一回女儿并未如期而至,指不定下一回就来了呢?   “我也想凑个‘好’字。”张清皎笑着依偎在他怀中,“不过,今儿谈娘子已经诊过了,说是日子太浅,暂时无法确定。须得等到四月初的时候,她才能确诊。咱们暂时也别声张,等到诊出了脉象,再禀告长辈们。”   “卿卿,这一回……又须得让你劳累了……”回想起当初自家皇后怀着长子时的辛劳,朱祐樘的笑容不由得敛去了些,拧紧眉道,“若咱们第二个孩儿也折腾你,你便将宫务交给永康与德清两位妹妹打理。仁和妹妹身子渐重,她们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   “如今说这样的话尚且太早了些,她们两人的性格与仁和妹妹不同,还需历练些时日方能独立执掌宫务。”张清皎摇首笑道,“况且,两位妹妹也到了该选驸马的时候了。我原本便打算,在今年之内给她们选定驸马,将她们留到十七岁的时候成婚。若是这事儿交给她们自己打理,于礼不合。”   “还有祖母与母后在呢,自是会替她们做主。”朱祐樘道,“我这位长兄亦可替她们择定驸马,你不必满心都挂念着此事。”   “你光是处理朝廷事务便已是忙不过来了,后宫的事怎能烦扰你呢?”张清皎宽慰道,“这都是我的分内事,我也喜欢安排这些。不然,每日里无所事事的,反倒容易觉得难受。不过,你放心便是,若是真有了孩儿,我会小心行事的。”   朱祐樘依旧有些不放心,抬手轻轻覆在她的腹上。   会亲日结束不久后,坤宁宫里便传出了好消息。陆尚医等一致确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纵然日子尚浅,亦是不折不扣的滑脉。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宫内宫外,无数庆贺之语与礼物纷纷涌入了坤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主驾到~   时间不早啦,明天抓虫~ 第335章 帝后欢喜   “妹妹?”朱厚照歪着小脑袋, 盯着自家娘亲的腹部, 满脸皆是疑惑与不解。妹妹究竟是啥?为何会藏在娘的身子里?娘的身子里还藏着甚么?他好奇地伸出肥爪子, 轻轻地戳了戳,然后又戳了戳。   张清皎忍俊不禁,见他扑闪着眼睛抬首望过来,不由得笑道:“你戳甚么呢?是不是觉得能戳着妹妹?”说着, 她勾起唇角,将识字书取出来, 翻到某一页。那是她绘制的亲属树, 因着只有枝状图上的文字, 小家伙一直都无法理解。不过, 她仍是很耐心地告诉他:“你看, 住在仁寿宫的,每天都想将你搂在怀里的,是谁?”   “祖祖!”小家伙转了转眸子, 响亮地答道。   “是曾祖母。”张清皎补充道,“住在慈寿宫的呢?还记得么?每日都给你留着好吃的,见了你便想喂你的,是谁?”   小家伙眼睛一亮:“姆姆!”   “是祖母。”张清皎弯起唇道,“祖母之下的,便是爹爹和娘。爹爹和娘有了你, 如今又有了妹妹。你以后就是大哥哥了,可得好好照顾她,明白了么?”小家伙只有一岁半, 自然懵懵懂懂的不甚明白。不过,相信等到第二个小家伙出世的时候,他就能理解何谓兄妹,作为大哥哥需要怎么对待小妹妹了。   朱厚照似懂非懂地看着那枝状图,对上头那些他丝毫看不懂的文字依旧是兴致缺缺。他自己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画着的小山,兴奋地道:“山!”而后,他又主动地翻了下一页:“水!”他知道得可多了呢!   “真乖。”张清皎搂住他,在他额头上亲昵地吻了吻。小家伙格格笑着,伸出小胳膊抱住她的颈:“娘,找爹!”自家爹时常不在,他若是想念他了,便经常说要找爹。不过,寻了几次后他便发现,爹所在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   “最近你爹忙着呢,咱们等他不忙了再去找他,怎么样?”张清皎轻轻松松地将他抱了起来,旁边的肖尚宫等人见状皆是紧张无比。所有人都不错眼地盯着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唯恐两位发生甚么危险。太子殿下年纪尚幼,根本不懂得体恤娘娘,小胳膊小腿又格外有劲儿,若是不小心伸胳膊踢腿伤到了娘娘,那该如何是好?   张清皎微微一笑,示意大家不必太过敏感。以前的朱厚照根本不懂自己挥打胳膊腿儿会伤害他人,可这几个月他也已经渐渐懂事了,明白自己的手挥打别人时觉得疼,别人只会更疼。他讨厌疼,依稀也明白,谁都不喜欢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在孩子年幼的时候便该教给他,他才会有同理之心。   待在自家娘的怀里,朱厚照很是乖巧,轻易不会胡乱挣扎。不过,不能去找爹令他颇有些失望。他耷拉着小脑袋,下颌搁在娘的肩头,噘着嘴远远望着坤宁宫外不远处的乾清宫。明明离得这么近,他自己就能去找爹啦!   “困不困?想睡么?娘唱歌给你听?”   “不睡,顽小马。”   “你的小马那么多,究竟想顽哪个?还是说,你自个儿去箱子里取?”母子俩回到母婴室,朱厚照从他的一大堆小马中挑出了他最长情的小木马与能够套上木马的小马车,坐在地衣上顽了起来。   不多时,何鼎忽然领着一群捧着各式物事的太监过来了。随在他们后头的还有王献以及内库的守备太监。张清皎挑起眉,便听何鼎笑盈盈地道:“娘娘,方才万岁爷趁着休息,特意去了一趟内库给娘娘挑了些礼物,差奴婢赶紧送过来。”   “万岁爷怎么突然想起来挑礼物了?”张清皎讶异道,“这不年不节的,送甚么礼物呢?”他们俩较之寻常夫妇更加亲密无间,与生辰以及节日相比,更注重平日里的相互关怀和信任。当然,生辰与节日少不得送礼物,却不以名贵礼物为重,而是更看重为彼此费的心思与情意。如今皇帝陛下特特地去内库寻了礼物出来,可并不常见。   “万岁爷说,许久都不曾去内库瞧瞧了,给娘娘挑些能用之物,仅此而已。”何鼎回道,躬身让底下的小太监们依次将礼物献上。为首的便是价值千金万金的头面首饰,样样都金碧辉煌,硕大的宝石与珍珠打磨得光华璀璨。   其次便是新进贡的各色名贵衣料,缂丝、织锦等。不仅有图案鲜艳明丽者,亦有天水碧等纯色布料。再次便是可供赏玩的摆件以及笔墨纸砚、印章等物。总之,皇帝陛下几乎是将内库中所有自家皇后会感兴趣的物事都挑了出来。   张清皎不由得笑叹:“这么些首饰与衣料,我便是每日都换新的,恐怕也能穿戴半年呢。”虽说内库本便是属于他们的私库,甚么时候拿取都由得他们,可眼下这一地的礼物,几乎是将内库中最珍贵的那些都拿来了罢。   “卿卿不喜欢?”朱祐樘出现在门口,显而易见已经在外面立了一会儿。   “当然喜欢。”张清皎道,知道他眼下就等着自己的反应,自是不会教他觉得失落,“万岁爷特意给我挑的,挑的也都是我喜欢之物,我能不觉得欢喜么?可是,坤宁宫里已经处处都塞得满满当当了,哪里还能放得下呢?”   “衣料之流可不必放,直接拨给尚宫局司制,让她们尽快给你做出新衣衫来便是了。至于头面首饰,我看你的梳妆匣并不算满,应当还能放得下。若实在放不下,便让人给你打造几个更合适的妆匣。摆件以及笔墨纸砚等物,都可收在书房中。”朱祐樘三言两语便归置妥当,单手抱起朱厚照,牵着她的手回到东次间。   “此外,我给大哥儿和咱们大姐儿也挑了些物事。大哥儿的,暂且便让他的乳母收着,隔三差五拿出来奖励他。大姐儿的,便由你来收着,等她出世之后再一样一样地给她。”提起女儿,皇帝陛下的双眸便不由自主地微微发亮。   张清皎禁不住嗔道:“原来我和大哥儿都算是沾了姐儿的光。”   “应该说,大哥儿和大姐儿都是沾了你的光。”朱祐樘笑着更正道,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平的小腹上,“今儿觉得如何?大姐儿应当比大哥儿当初温柔体贴些罢?想来她也一定舍不得折腾娘亲……”   “这还没到她折腾的时候呢。”张清皎接道,“不过,万岁爷大可不必担忧。尚医局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尚食与司膳也开了食方。无论到时候反应如何,她们都会及时更改食方与补药方,定然无碍。”   “我知道,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朱祐樘道,“你既须得顾着宫中事务,还得照顾着大哥儿,定然耗神耗力。倒不如,将大哥儿放到乾清宫去,由我照料着他。如此,我才会觉得宽心些。而且,大哥儿不是一直都想寻我么?让他习惯来往于坤宁宫与乾清宫之间,接触接触内阁与诸臣,对他亦有益处。”   “他才一岁半呢。”   “我知晓,只是让他熟悉熟悉乾清宫而已。多见见那些外臣,也能练一练他的胆气与见识。指不定每日他在东暖阁里听着我们议事,熟悉之后,便能很快适应这种生活,也会渐渐懂得自己该承担甚么样的责任。”   一岁半的幼儿,能懂甚么?张清皎无奈地想,但对于朱祐樘的提议,她却无法拒绝。毕竟,他是皇帝,他亦是父亲,应当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得该如何教养出一位太子。她能教导朱厚照的,是他的性情,是他的习惯,是他启蒙的知识,亦是他宽阔的胸怀与超前的眼光;而他能教导朱厚照的,则是如何成为一位负责任的明君。   朱厚照自是不知,爹娘三两句话间,便决定了他日后顽耍的地点。一家人用过午膳后,朱祐樘便牵着他的小爪子,缓步带着他前去乾清宫。小家伙是首次单独跟着爹来到这座有些陌生的宫殿,大眼睛扑闪着左顾右盼,很是好奇。   朱祐樘陪着他顽了一阵,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爹去处理朝政,你在这里安心顽。若是困了,便睡在榻上。如果想娘了,便让何鼎带着你回坤宁宫,如何?”   朱厚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开始探索“新地图”。见他身后跟着乳母、宫女、何鼎等人,每人都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朱祐樘放心了许多,便转身回了明间。   不多时,阁老们前来觐见,商议朝务的时候难免听见了隔壁的咯咯笑声。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太子殿下,他们自然无话可说。而且,听着太子殿下如此中气十足的笑声,他们该感到高兴才是。东宫身体康健,可是稳固国本的大事。   商议完事后,朱祐樘便近乎炫耀似的将朱厚照牵了过来,让他见过几位阁老。阁老们听皇帝陛下说起自家儿子如何如何聪慧,皇后如何如何贤惠,未出生的女儿又是如何如何善解人意,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心满意足地炫耀完毕后,朱祐樘才挥挥手让他们离开。满心欢喜无人能够分享的感觉,实在是太不舒适了,如今他终于寻得机会将自己的幸福夸耀出去,自然是无比舒坦。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妹妹是神马,能吃吗?   ps:一心认定这是女儿的皇帝陛下,就不怕再生个儿子?   ————————————————————   明天抓虫~   最近一直追山竹云追风,虽然身在北京,但这颗山竹依然深深地吸引了我…… 第336章 交流教子   不仅是内阁, 接连数日, 受召前往乾清宫议事的所有大臣皆领受了皇帝陛下的“傻爹”会心一击。初时他们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毕竟平日里所有人提起自家妻儿无不是自谦之语,且皇帝陛下怎么瞧也不像是那等爱夸耀的性子。却没想到,提起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皇帝陛下便仿佛变了个模样。   先不提皇后娘娘, 就说太子殿下罢。早慧的孩童确实不少,却也并非极为罕见。瞧瞧李东阳罢, 那可是三岁的时候就能作尺大的书法, 且能轻轻松松在御前应对的人物, 五岁便能讲读《尚书》大义。有这种聪敏绝顶的人物在前, 谁家生出个机灵小子便会四处夸耀呢?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夸耀自家儿子, 众人少不得会心里嘲弄几句。可谁让这是皇帝陛下呢?他们非但不能假意附和,还须得真情实意地恭贺。于是,时不时被皇帝陛下牵出来遛一遛的太子殿下便见到了一群瞪大眼仔细望着他的老头儿。   朱厚照素来天不怕地不怕, 性子里最不缺的便是胆气。见到这些陌生的老头儿,也不管他们生得如何、带着何种神情,都只管迈着肥腿好奇地围着他们转圈。因着朱祐樘尚未蓄须,一群叔叔也尚且年轻,内官太监们亦不可能有胡须,他对老头儿们各式各样的长胡须格外感兴趣, 伸着肥爪子有些跃跃欲试。   可他年幼矮小,怎么都不可能够着众臣精心打理的美髯,便只得转移注意力了——譬如说, 品阶不同的群臣所穿的常服不同,即使都是服绯高官,胸前背后补子图案亦全然不同。于是,他便只盯着那些图案,奶声奶气地问这是甚么、那是甚么。   朱祐樘耐心地回答他的疑问,还亲自指着那些图案教他如何辨认。反复了一两次后,小家伙已经对这些图案有了印象,时不时地便蹦出一句“鹤鹤”(仙鹤)或者“雀雀”(孔雀)。他对二品文官所服的“锦鸡”却很是无法理解,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不管是公鸡母鸡还是小鸡仔,都长得不像眼前这只“鸡”。   如此几回之后,即使众臣都觉得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的疼爱有些过度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殿下确实天资聪颖。不是每个幼儿见到这么些陌生人的时候,都能如此坦然。更不必提太子殿下跑得那叫一个顺当,说话吐字清晰,也有了些自己的想法,确实聪慧过人。。   反应最为自然的,当属李东阳、谢迁、王华等人了。他们尚且不是甚么高官,却因着经筵与日讲的缘故,也时常来往乾清宫。面对皇帝陛下抱着太子殿下听讲的行为,或者放任太子殿下在旁边玩墨汁涂鸦的行为,他们不但并没有进谏指责礼仪不当,反而对太子殿下表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虽说三人的儿子都已经成年了,可毕竟都是爱子的父亲,对于皇帝陛下炫耀儿子的行为亦颇有些感同身受。于是,日讲过后,君臣几人便交流起了教子经以及与儿子们相关的甜蜜的烦恼。   这个说,儿子样样都好,身子骨却太弱了,可真是令人发愁;那个说,儿子都放在故乡由祖父母教导,多年不见实在有些想念;还有一个说,儿子这回会试落榜了,偏还不当回事,真觉得他指不定甚么时候又开始胡思乱想。   皇帝陛下将他们的烦恼都暗暗记在心里——首先一则,大胖儿子的健康是最重要的,能跑能跳能吃才是福气;其次一则,绝不能让年幼的儿子离得太远,否则他与皇后每日都会念着他,他心里也不会好受;再一则,若儿子做甚么事失败了,也须得默默地支持他再次尝试,可不能让他多想多思。   浑然不知皇帝陛下正在从他们身上汲取教子经验的李东阳三人倒了些苦水,心里也轻松了许多。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若有机会,朕也想见一见三位先生的爱子。西涯先生和实庵先生的爱子在京中,改日便让他们进宫罢。至于木斋先生,也早日让爱子们前来京城会试,朕便能见着了。”   “这,怕是与礼不合。”李东阳等人忙行礼道。   “朕不过是召见才子,有何与礼不合之处?”朱祐樘摇首笑道,“三位先生尽管放心便是,不过是见一见他们而已。”言官固然凶猛,但这种召见才华出众的年轻人之事,列祖列宗都曾有过,也不独他一人。   天子召见,自然是无上的恩宠,李东阳与王华也并未再推辞。谢迁对儿子们的未来自有安排,倒也不觉得失去这次机会有多可惜。三人告退后,倒是李东阳笑道:“说来,实庵的长公子,我们都还不曾见过呢。择日不如撞日,木斋,咱们今天就去一趟王家,见一见这个让实庵又爱又恨的年轻人罢。”   谢迁与王华交好,当然曾经见过他的长子王守仁。但他对这孩子的了解也并不深,见王华成日里为了这个儿子长嗟短叹,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王华实在是推却不过,只得让他们去了。派仆人回家禀告的时候,他特意叮嘱道:“让伯安(王守仁字)准备待客!来的是李西涯和谢木斋,他可不许怠慢了长辈!”有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当父亲的难免觉得人生艰难……   ************   这一日,王守仁被李东阳哄着写了一篇“状元赋”,一气呵成的才气令在场的两位状元一位探花都夸赞不已;而朱祐樘兴致勃勃地拎着大胖儿子墨汁淋漓的涂鸦回坤宁宫给张清皎献宝,张清皎打量着儿子小花猫似的脸,笑得不能自已。   朱祐樘提了一句他这几日想见一见李东阳与王华之子,张清皎也并未放在心上,只笑道:“到时候,牵着大哥儿一同去罢。这两位都是才子,他在宫里可不常见到这样的年轻人,瞧一瞧也是好的。”   “唔,倒也是。虽说这两个年轻人与祐杬他们年纪相近,但气度性情完全不同。大哥儿的确该见一见他们。”朱祐樘点了点头,又关心起了自家皇后的身体,“今儿如何?姐儿乖么?没有闹你罢?”   “放心,也就是用膳的时候略觉得有些不舒服罢了,其余时候都很安生。”张清皎道。今日一早起来,她便有些孕吐反应。虽然不严重,可到底不太舒服,用膳的时候对某些气味亦是格外敏感。因着症状不明显,她便并未让尚食与司膳女官改易药膳,也没有大动干戈唤来谈允贤给她开补养方子。   “姐儿果然懂得心疼娘。”朱祐樘道,又问,“今儿下午,岳父他们不是入宫来探望你么?如何?怎么不留他们多待些时候?我原本还想着,可让他们留下来赐宴,陪着咱们一起用完晚膳再走。”   “他们不过是听得好消息觉得高兴,所以特地准备了礼物来瞧瞧我罢了。前几天会亲日,该说便已经说了,这回自然不需停留太久。虽说知道喜讯的时日尚短,但他们准备的礼物确实很用心。”张清皎瞥了瞥旁边,云安便很知机地捧上了一个檀木盒子。   朱祐樘打开来一瞧,便见里头装着一排护身符,底下还有一册册亲手抄就的佛经。便听自家皇后笑道:“爹爹和姑母知道我素来最信的便是崇福寺主持大师,特意前去崇福寺求了护身符。从姊妹们亲手抄了佛经,在崇福寺中供了些时日。”   “果然是有心了。”朱祐樘挑了几张护身符,让宫人太监分别贴在坤宁宫里里外外,又格外拿出一张亲自塞进自家皇后惯用的香囊中,“他们如此用心,这些护身符便该早些用起来才是。”自从去了崇福寺一趟后,回来没有多久就应谶盼来了大胖儿子,皇帝陛下对于崇福寺主持大师亦很是尊崇。即使龙虎山派来的两位天师也同样并非庸碌之辈,也丝毫没有动摇他对崇福寺主持大师的笃信。   “虽说这是给我求的,但你和大哥儿身边也该都带上一个才是。”张清皎将剩下的护身符都拿了出来,“不然,只有我自个儿护得万全,我心里会替你们担忧,反倒是容易情绪起伏波动,也容受人蒙骗。”   这边厢,帝后正其乐融融地分着护身符;另一厢,刚回到府中的何氏便以替娘娘庆贺为名,准备了一场家宴。前往举办家宴的正院时,张延龄忽然扯了扯张鹤龄的袖角:“哥,有件事我怎么都不明白……”   “甚么事?”张鹤龄眉尾轻抬。   “为何方才在坤宁宫时,仿佛自姐姐到底下的太监宫女,都觉得这一回姐姐怀的是外甥女?那些人言必称小公主,姐姐也似是默认了,还说我特意挑的那些顽具恐怕之后便有些用不上了!”张延龄皱着眉道,“寻常人家不是都想生儿子么?皇家不是更想开枝散叶,多来些皇子么?”   张鹤龄瞥了他一眼:“此事恐怕与你有关。”   “我?”张延龄指了指自己,颇为不解。   “是啊。”张鹤龄勾起唇角,揉了揉他的脑袋,“姐姐当年说过,既然有了我这个弟弟,她便还想再要一个妹妹。谁知,后来却偏偏生下了你,姐姐可是颇有些失望的。如今她已经有了儿子,自然更想要个女儿,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张延龄目瞪口呆:这也能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我家儿子最好啦!   李东阳:╮(╯▽╰)╭,我家儿子最棒,不接受反驳。   谢迁:╮(╯▽╰)╭,我那都是一群不听话的孽障   王华:_(:3∠)_(找不到能夸的点,在线等,挺急的) 第337章 召见才子   数日后, 朱祐樘口谕, 命李东阳长子李兆先与王华长子王守仁入宫觐见。李兆先是年少成名的少年才子, 尽管这回因病倒在秋闱考场上而无缘中举,却依旧才名赫赫;王守仁虽并未传出甚么名声,这回也折戟春闱,可二十岁便中了举, 亦绝非才华庸常之辈。   因着皇帝陛下早已提过召见之事,两位老父亲私下已经不知叮嘱了儿子多少句。李兆先听得极为认真, 记下了许多面圣时需要注意的礼节。不过, 踏上禁城的土地后, 他依旧觉得有些紧张。王守仁已经习惯于时不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也不知他记下了多少, 进入皇宫后依旧是一付神游的模样。   在前头给两人领路的小太监细细说了御前礼仪,见他们都表示明白后,才弓着腰将他们带到了乾清宫前。他入内禀报的时候, 李兆先已经咬着唇,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了。为了缓解突如其来的紧张,他侧眼打量着王守仁,低声问:“伯安兄在想甚么?”   王守仁的目光掠过不远处侍立的锦衣卫,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在想禁城中的守备。”他素来对兵书感兴趣,一入宫便情不自禁地估量着禁军巡逻的路线, 四角城楼能瞭望的范围以及锦衣卫守备的范围等等。若是有人知道他脑内正在上演着“禁城攻防战”,恐怕会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这一位要犯上作乱呢。   李兆先怔了怔, 他是才子,醉心诗文,自是不曾想过,眼前这位正规规矩矩走着科举之路的仁兄竟然大不寻常。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锦衣卫身上时,便情不自禁地收了回来:“原来伯安兄对兵事感兴趣。”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王守仁道,“在我看来,诗词文章皆是小道,唯戎才是国富民安的大道。”他本想将如今的边疆局势与李兆先细细说来,可见他眸中皆是茫然,又有些怅然,便没有再提。“不过,每人的想法都不同。于我父亲而言,国泰民安的大忌便是用兵。”   李兆先点了点头,刚想说其实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见方才那位小太监向着他们俩点了点头,口中唱道:“举人王守仁,秀才李兆先,奉命觐见!”   两位年轻人垂首走进了乾清宫,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行了跪拜礼,便听不远处传来了温和的声音:“不必多礼,都起来罢。何鼎,给他们俩看座。”皇帝陛下的声音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年轻,也更加温煦。   两人分别坐下后,又听皇帝陛下道:“常听西涯先生与实庵先生提起你们,因此朕着实有些好奇,才想着将你们唤进宫来见一见。仔细论起来,朕应当算是两位先生的学生,亦是你们的师兄,你们也不必太过拘谨。”   尽管皇帝陛下都这样说了,但王守仁和李兆先如何会真将他当成自家的师兄?两人都低着头,回着“谢陛下厚爱,不敢逾矩”之类的话。这时候,一个胖乎乎的小家伙从旁边的东暖阁里探出了小脑袋,好奇地望着两位年轻的“叔父”。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见惯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老头儿,尚是头一回瞧见陌生而又俊秀的年轻人。他蹬蹬蹬地奔到了他们跟前,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回头对自家爹道:“没有!”他的小肥爪子指着的正是王守仁与李兆先的衣衫,似是对于他们俩都不穿带补子的衣裳颇有些失望。   “不是所有人都会穿花衣裳。”朱祐樘勾起唇角。大胖儿子将带着补子的官员常服命名为花花衣服——在他看来,这种绝大部分都素净,唯有中间的补子花样繁多的,可不是花花衣裳么。不过,他似乎已经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家爹娘常服上的花纹只会多不会少,更加繁复美丽。   朱厚照仿佛接受了自家爹的解释,又歪着脑袋打量着两人,再次抬起小肥爪子指着他们的脸:“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有胡须,年纪长的人才蓄须。”朱祐樘心有灵犀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再度解释道。朱厚照撅着小嘴想了想,懵懵懂懂的像是想通了。不过,他对这两张生面孔的兴趣依然不减,索性便立定在他们跟前了。   王守仁与李兆先早便想着起身给太子殿下行礼了,但在何鼎的暗示下,他们并未贸然打搅这位小殿下的兴致。如今总算有了时机,两人便恭恭敬敬地行礼,也都飞快地瞥了瞥眼前的小家伙:生得白胖俊俏,倒是颇为可爱。   见大胖儿子似是觉得这两位颇有眼缘,朱祐樘笑道:“想来,大哥儿应该与你们有缘。若是有机会,说不得你们也能成为他的先生。就如同西涯先生与实庵先生于我一般,教导他如何理解圣人之言,如何修习经典。”   说罢,他便问起了两人平日里都做些甚么,有甚么喜好等等。听王守仁提起,他平时在读书之余颇好兵书骑射,他很是赞赏:“大哥儿也喜欢这些。想不到,你竟是文武双全的奇才,这才是堪称国朝脊梁的好男儿!”   王守仁从未听过如此直接的赞赏之语,一时有些怔住了。他喜好兵书,一向被父亲王华视为不务正业。无论是立志驱逐北虏,还是格物问道做圣人,他得来的始终是否定,认为他太过异想天开、太过出格。虽说他屡经打击也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但此时听得难能可贵的鼓励之言,难免感触良多。   听李兆先提起,他平日沉迷诗词作文后,朱祐樘也很欣赏他的才气。不过,他依旧叮嘱道:“听闻你身子骨有些弱,西涯先生一向很是担忧。朕也曾体弱多病,时常饮药,不过如今却已是调养得大好了。你须得记住,一味喝药调理并不可取,还是应该多动一动,时常走一走,舒展舒展身子才好。”   李兆先愣了愣,点头应是。虽说他并不好动,可皇帝陛下都已经这样说了,那便是圣旨,他能不听从么?   说了些家常之语后,朱祐樘又让他们释义了些圣人之言,对两人从不同角度的解读都觉得很满意。在他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很出众,可竟是意外的“子不类父”,与他们的父亲并不相像——   李兆先有才华,擅长诗词文章,这一点算是像父亲。可他却并没有李东阳那般的从容隐忍、谋算出众。这与年纪无关,而是性情所致。王守仁则志存高远,言语间颇有几分理学之风,日后绝不会是寻常的文官,亦不可能像他的父亲王华那般循规蹈矩。出身状元之家却对保家卫国兴趣浓厚,与出身军户之家却成为了文坛魁首的李东阳相映成趣。   当然,身为皇帝,朱祐樘不知见过多少才华出众、风采惊人的臣子。因此,他虽然欣赏这两个年轻人,却也并未到求贤若渴、希望他们能尽快通过春闱进入官场的程度。在他看来,科举亦是一种历练。若是王守仁与李兆先无法通过这场历练,那便说明他们多少有些不足,依然需要继续精进。   此次召见持续了半个时辰,王守仁与李兆先离开之前,朱祐樘赐了两人笔墨纸砚。二人随着小太监离开乾清宫,朱厚照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王守仁回首望了一眼趴在乾清宫门槛上的小太子,若有所思起来。   “伯安兄?”李兆先低声提醒他注意礼仪。   他回过神来,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了他,眼底越发清湛起来。   两人回到家中不久后,老父亲们便也下了衙,赶紧召他们问询。且不提李东阳如何和颜悦色地与李兆先谈论当今陛下温和的性情,王华却被长子的言论震惊得睁大了眼。   王守仁如此说道:“陛下是胸怀宽广的明君,对兵事也并不反感。父亲,我觉得自己的报国之志必定会实现。即使陛下受制于群臣,无法投入太多的心力,也还有太子殿下呢。日后,指不定我能辅佐君王收复失地,恢复我朝自高祖太宗以来的赫赫声名。”   “……你这个逆子,竟然还没撂下那些胡思乱想!”   “我的志愿有二,一为做圣人,二为守护边疆收复失地。这两者并不冲突,也与进入官场为国为民不冲突。”   “你……你该不会在陛下面前也是这么说的罢!”王华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他不该带着侥幸的心理,让这个逆子去面圣的。谁知道他会在皇帝陛下面前说些什么?谁又知道皇帝陛下此时此刻是如何看待他们父子俩的?   另一头,朱祐樘也与张清皎提起了这两个年轻人。“西涯先生之子,名为兆先,生得白净瘦弱,擅长诗文。实庵先生之子,名为守仁,看起来清癯,但据说擅长骑射,对兵事的见解极为独到。不仅如此,他对理学也颇感兴趣,绝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寻常文人。”   张清皎饮了一口茶:“李兆先?……守仁?”她听他提李东阳与谢迁多些,对王华尚且没有甚么印象,因此也想不起来“实庵先生”姓甚名谁。   “王守仁。”朱祐樘补充道。   旁边的皇后娘娘手微微一抖,险些将茶盏扔在了地上:王守仁?!是她所想的那个王守仁么?要知道,就算她对明史再不熟悉,也不可能不知道心学集大成者——以阳明心学被尊为圣人的王阳明啊!她不慎选修哲学史的时候,可没少背过心学的理论。想不到创造出那些理论的人物,竟然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_(:3∠)_,问我明朝能记得几个人?朱元璋、马皇后、建文帝、朱棣、郑和,然后就是宪宗和他的万贵妃,炼丹的嘉靖,还有什么魏忠贤、崇祯之类的。出名的臣子就知道一个张居正,但他教的哪个皇帝不知道。大家就记得王阳明、李贽、王夫之什么的,小说家有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什么的……   皇帝陛下抱着太子殿下:我知道自己很透明,但没想到这么透明。   太子殿下:爹,你比我透明多了,真的。   皇帝陛下:你的名声我不想要,真的。   ————————————————————————————————————————————   皇后娘娘就是学过一般般的历史,所以对明史没有特别的了解╮(╯▽╰)╭,对她来说,明朝皇帝很多小透明。是的,就是没看过明朝那些事儿的普通群众们的水平。   但是,王阳明是知道哒!阳明心学也是知道哒!   ————————————————————————————————————————————   抓虫完毕,么么哒~ 第338章 鹤龄考试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张清皎都并不认为自己活在历史之中。因为她的所见所闻所感告诉她,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而非遥远的、充满了神秘感的数百年之前。她所接触的是众生百态,是鲜活的人们,是千姿百态的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而非凝固在某个瞬间的久远过去,亦不是鲜衣怒马留下浓墨重彩的王公贵族。   作为一位非历史爱好者, 所有朝代对她而言皆是模糊不清的形象, 是历史书上寥寥数语的事件, 是一张张无法揣测出真实相貌性情的沉默剪影, 亦是野史传闻里似真似假、刻意夸张的故事, 甚至是历史剧中演员的形象。秦汉魏晋如此、隋唐如此,宋元明清同样如此。   那时候的她亦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改变或者推动历史的人物, 直到——她成为太子妃,见到了宪宗与万贵妃。这是她首度近距离地接触“历史人物”,传说故事里的人物近在眼前,亦令她感触良多。可关于这两位的传说毕竟是负面的,且她与太子的立场与他们全然不同,所以她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奇心, 唯有警惕与叹息而已。   而后,她便从太子妃一跃成了皇后,与朱祐樘之间的感情亦变得如胶似漆。充满了温暖爱意的生活, 逐渐展开的“事业”,令皇后娘娘一时间忘了——作为帝后,他们俩同样是历史中的人物,是明史中或许令人赞叹又或许并不引人瞩目的一段叙述。   王守仁的出现,再一次令她深深感受到了身处历史之中的奇妙,也让她有些懊恼为何自己当年对明史不感兴趣。只要她愿意了解明史,愿意阅读一些明史的读物,不仅会知晓王守仁这位大家的人生经历,能够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亦会知晓朝廷中那些惊才绝艳的人物们的起起伏伏……   李东阳、谢迁等人,怎么看都应当不会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从他们此时受重视的程度来看,怎么也该是赫赫有名的阁老才是。明朝的内阁,她只知道推广“一条鞭法”的张居正,且不知他是甚么时候出现的,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   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她的夫君,她的皇帝陛下在历史中究竟是甚么样的。她的孩子,她的太子殿下,未来的皇帝陛下又会是甚么样的。如果她了解他们的人生起伏,能暗中协助他们规避危险与错误,心里岂不是会更安稳些?总好过像如今这般一无所知,只能顺应着时光继续生活得好罢。   于是乎,朱祐樘便发现,最近自家皇后常常有些出神,时不时便会望着他与大胖儿子发呆。初时他尚且觉得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父子俩身上。可渐渐的,他便有些担心起来。   陆尚医、茹尚医、谈允贤先后接到了口谕,奉命前往乾清宫觐见。三位女医满以为发生了甚么事,肃然前往后,却听皇帝陛下忧心忡忡地道:“皇后近来有些神思不属,莫不是身体不舒适,才会如此?是否要给她开些安神方子?”   “……”谈允贤沉默片刻,回道:“陛下,娘娘最近的脉象强健有力,休息得也不错,应当不需要用安神方子。娘娘如今正是孕期,若没有异常情况,贸然用药,怕是会有些不妥。”她隔三差五便给皇后娘娘诊脉,娘娘身子如何,还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么?皇帝陛下这么问,她着实觉得有些无奈啊。   “陛下莫要担忧。”茹尚医与陆尚医年长,性情也更温和圆融,“臣等这便去给娘娘诊脉,也问问娘娘最近饮食起居是否有异样。有时候,并非身体不舒适才会神思不属,亦有可能是娘娘心里正挂念着事儿呢。”   皇帝陛下拧紧眉:“最近宫务并不繁忙,也没听说宫内外有什么事发生,朕也曾询问过仁和她们……”说到此,他忽然神色一动,想起了一件要事:“鹤哥儿眼看着便要府试了,想必她是在担心他呢!”   按照张峦的安排,今年张鹤龄与沈峘、张纯都必须下场考童生试。因沈峘籍贯在京城,张鹤龄与张纯的原籍都在兴济,因此三人并未同行。在二月末时,张鹤龄与张纯便回了一趟兴济,考过了童生试方回到京城继续准备府试。   府试在四月中旬举行,沈峘照旧在顺天府参加府试,张鹤龄与张纯则须得前往河间府。如果两人通过府试,还须得留待五月份,参加完督学主持的院试才能回京。能不能取得秀才的功名,便须得看他们府试与院试的结果如何了。   想到此处,皇帝陛下这才发觉,自己最近太过忙碌,竟是将小舅子应试这般重要的事情给忘了。眼下都已经四月中下旬了,张鹤龄也有些日子不曾进宫了,应当是早便出发去了河间府府城才是。若不是他适才想起来,恐怕等张鹤龄从河间府回来,他都不知道究竟呢!   自认为已经找到了皇后出神的缘由,朱祐樘神色略松了几分,让三位女医去坤宁宫陪着皇后谈谈心。午膳时分,他牵着朱厚照回了坤宁宫后,便主动提起了小舅子考试之事:“都怨我,一时间竟是忘了此事。鹤哥儿通过县试时,也不曾奖励他甚么。”   张清皎眨了眨眼,心里不由得涌起了几分愧疚。她这些天神思不属,为的可不是弟弟的考试,而是一直沉浸在懊恼与好奇之中。至于应考的张鹤龄,她确实没有忘记他正在参加府试,可也并未太过担忧。因为凭着她对张鹤龄的了解,以及二月时他考过县试之后所说的感想,她对他这回的童生试很有信心。   “你最近不是忙着祐杬封地一事,便是忙着吏部官员考计之事,哪里顾得过来呢?鹤哥儿二月回兴济应考的时候,会试刚过去不久,尚未张榜。那时候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翘首以盼会试的结果,忽略童生试的情况亦是正常的。”   “鹤哥儿考过童生试后回京,我也并未仔细询问他考得如何。唉,就算再忙,还能抽不出半个时辰来么?问问他考得如何,看看他的答卷,总是应该的。你别宽慰我了,这事儿都是我做得不对,之后应当补偿他才是。”   “不过是童生试的第一关,万岁爷不必如此在意。”张清皎不由得失笑,“他回兴济县试之前,爹爹便与他说,若他连县试都无法通过,如何对得住翰林院里那些声名赫赫的先生。寻常人的先生不过是秀才,顶天了也只是举人,可他的先生不仅仅是进士,其中更有状元、榜眼、探花——若三鼎甲教出的弟子连县试都通不过,岂不是给这些先生脸上抹黑?”   她回想起当时张延龄绘声绘色地学话的场景,脸上的笑容愈发浓了些:“鹤哥儿当即便允诺,无论如何都得将县试过了。不过,他毕竟从未应过考,家里人都有些担心,从兄便领着他们回了兴济,仔细地帮他们打点了考试所需的种种物品。”   “两人虽也冻了几日,却没有受甚么苦楚,便顺利通过了县试。回京后,鹤哥儿便将卷子默出来给翰林院的先生们看过了。虽然文笔观点尚且稚嫩些,但先生们也都说,凭着他如今的学识,若是没有出现病倒之类的意外,过童生试应当是无妨的。连他自个儿都说,觉得这场县试考得轻松,府试与院试应当没甚么问题。”   “是么?”朱祐樘颔首而笑,“既如此,我便更该给他准备些奖励了。”   “考过了童生试再奖励亦不迟。如今不过是过了县试,府试与院试都没有结果呢。”张清皎嗔道,“便是寻常人家,也得孩子得了功名才好好夸赞他。等他成了秀才回京,咱们再好好给他庆祝也不迟。”   与张家相关之事,朱祐樘素来都是听自家皇后的。尽管他心中依旧蠢蠢欲动,想尽办法希望能多给小舅子一些赏赐——甚至是封赏,可谁让皇后都已经这般说了呢,他也只能颇为遗憾地暂时放弃了。   “说来,府试的结果应当快出来了罢,这两日便会有消息送到京城。”张清皎又道,“我这便派人去与爹爹说,让他得知报信的消息后,就尽快送到宫中告诉咱们。”她不方便直接从宫里派人去河间府打听情况,只得等待着张家仆从传回消息了。   同一时刻,不仅帝后在讨论张鹤龄应考府试,张家人亦是格外在意此事。何氏已经带着张清瑜与张清璧去了几趟崇福寺,给家中这些应考的考生祈福。今日刚从崇福寺回到张府,便有沈家的人急匆匆地上门报喜,说是顺天府的府试结果已经张榜了,沈峘榜上有名。   “阿弥陀佛!”何氏高兴得双手合十唱喏,对左右道,“果然是佛祖保佑,峘哥儿可真是争气啊。既然顺天府已经张榜了,河间府也应该张榜了罢?说不得,再过一两日便有家人回来报喜了呢。”   “可不是么?应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儿了。”张清瑜与张清璧姊妹笑着附和道,“峘哥儿这回的名次在前五之内,想来院试应当也没有甚么妨碍。不如咱们劝一劝姑母,早日给他相看个合意的媳妇儿罢。他比鹤哥儿还年长三岁呢,鹤哥儿再过几个月便要成婚了,他的婚事怎么能没有着落呢。”   “很该如此。”何氏道,“再过两个月他便不是白身了,可得给他好好相看。”   数百里之外,河间府。张鹤龄与张纯坐在酒楼上,遥遥望向知府衙门外张贴的榜文。此时,榜前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望过去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连榜单几乎都被他们遮得严严实实。两人自然并未挤过去看,而是派了家仆早早地守在了榜前。   不久之后,张家的仆从满脸兴奋地奔了上来:“大哥,第十名!”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考个秀才肯定是没问题哒   他可是受过翰林院那群顶级高材生的培训啊 第339章 府试报喜   张鹤龄听得喜讯, 并未似寻常少年郎那般欢喜得忘形, 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他在考场上时便觉得这一回的题目并不难, 虽不能说下笔如有神,行文却颇为顺利。更何况,经历了县试的阵仗,有了一次考试的历练, 府试于他而言亦不过如此罢了。在贡院中考试的压力,尚不及先生们让他限时作文来得焦虑呢。   与他相对而坐的张纯皱起眉, 见仆从挠挠脑袋不再说话, 知道自己许是落榜了, 便叹气道:“想来榜上应当没有寻见我的名字罢。唉, 倒也是意料中事。应考的时候, 我便觉得这回作文不太顺手。看来,我只能明年再试试了。”童生试三年考两回,明年尚有一次机会。若明年能中秀才, 便可参加后年的乡试了。   “你许是有些太过紧张了。分明平日里作的那些文章水准都不错,可先前县试与如今府试的表现却都逊色了些。”张鹤龄接道,“定定心罢,科举并非洪水猛兽,很不必瞻前顾后的。况且,你已经娶妻, 不似表兄那般还须得顾虑他不中秀才不成婚的誓愿,又何必多想呢?”   张纯听了,不由得扑哧笑了起来:“堂叔父, 若是表舅听得你如此编排他,回头非得寻你算账不可。”他虽与张鹤龄、沈峘、张伦三人年纪相近,却比他们低了一辈。虽然彼此不似寻常长辈晚辈那般恭恭敬敬,反倒是透着兄弟般的亲近,但称呼却是少不得的。   “这哪里是编排,不是事实么?”张鹤龄似笑非笑道,不期然地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王筠,目光微微一动,“你有何打算?是想留下来,等我考完院试之后,咱们再一同回京?还是想先回京?”   张纯犹豫片刻,摇了摇首苦笑道:“这回咱们族中一同考试的五人,唯有我资质差些。我……有些受不住其他人异样的目光。”他终于能理解父亲张忱当年心中的苦楚,以及面对资质更强些的堂叔祖父张峦时,那种复杂难言的心态了。他们都是自家人,尚且觉得无颜面对,更不必提其他族人的指指点点了。可谁教他是宗房嫡长子呢?资质平庸,难免会受人质疑与嘲弄。   张鹤龄想起其他三个张氏族中的考生,眉头轻拧。张家在河间府里有个三进的小院子,专门给族人居住,以供备考童生试或者在府学中上学所用。他本不想与这些陌生族人住在一起,可张纯顾虑良多,絮絮叨叨地劝服了他住在里头。却没想到,他因身份之故,没有人敢流露出任何慢待之意。到头来,受这些人影响的还是张纯。   “他们都上榜了?”他回首问旁边的仆从。   “有两位上榜,一位落榜。”仆从回道,“方才他们也遣了仆从去看榜,小人瞧着,他们好似是坐在对面的茶铺里。”张鹤龄不喜这些人与他套近乎,也没有与这些族人多来往的意思。这三人倒也知机,并不敢轻易打搅他,连看榜都不与他们一同行动。   “这些人不过是些陌生的族人,你很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横竖无论他们日后如何,回报的都是咱们张氏一族,于宗房只是助力,互惠惠利,仅此而已。至于他们对你的看法,也不必在意。你这回只是心境不够稳,回去后好好用功,许是明年便能中秀才了。”他宽慰了张纯几句,又道:“既然你不想待在河间府,明日便带着贴身仆从回京罢。”   “我想跟着报喜之人一起回京。”张纯道,“等明日再回,便有些太晚了。倒不如待会儿便收拾着出发,明日下午便能到得京城了。曾祖母和堂叔祖父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呢,当然须得早些报喜,也好让他们安心。”   两人三言两语商量妥当,当日下午张纯便离开了河间府府城。张鹤龄则独自一人住着第三进的院子,命仆从看守月洞门,不教“闲杂人等”随意打搅他。当然,毕竟都是张家人,他也不会太过傲慢。无论是赴试还是在府学中读书的族人,如果来寻他三回,他总归有一回会见一见他们。少不得,这次也会借着庆贺为名,宴请这些族人一场,大家落个皆大欢喜的表象。至于内里这些人是如何想的,便与他无关了。   虽说按姐姐的打算,便是借着他们这一房之力,好好提携族人。最终大家齐心协力,让张家成为兴济首屈一指的书香世家。日后若是人才辈出,彼此互相成就、互相支撑,便不会因乍然富贵而逐渐没落下去。   可他却觉得,并非所有人都值得信任与托付。诸如某些个连未来宗子都看不起的族人,只顾着巴结他毫不掩饰心中所求的族人,日后能有甚么大出息呢?他便是要结交,也须得结交真正的君子、结交志趣相投的族人才是。   ************   翌日下午,张纯便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京城。张鹤龄通过府试的消息,也迅速地传进了宫中。张清皎听闻后,禁不住抱起朱厚照转了一圈:“大哥儿,听见了么?你舅舅这回可真是给咱们争了口气啊!”   见她如此突然地做出危险动作,肖尚宫、沈尚仪等人都惊了一跳,吓得脸色皆有些发白。朱厚照也怔了怔,回过神来后似是发觉了这种“游戏”的趣味,立即挥舞着肥爪子欢呼道:“再顽!再顽!”   张清皎悄悄瞥了瞥周围众人从苍白向铁青逐渐发展的脸色,清咳一声:“娘累啦,抱不动大哥儿了。”说着,她轻轻地将朱厚照放下来,似模似样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看,手臂都酸了,大哥儿越来越沉了。”   朱厚照撅起嘴,满脸失望,抱住她的裙裾撒娇道:“就一次!一次!”   “你这小家伙,竟还学会讨价还价了。”张清皎不由得扑哧笑了,戳了戳他的脑门儿,“不过,这回讨价还价可不管用。娘是真的累了,若是你还想顽,便去寻你爹爹罢。他劲儿比娘大,定能陪你再顽几回。”   朱厚照别的听不太懂,却深深地记住了“寻爹爹”这个关键词。于是乎,他扭身就撒欢儿地往乾清宫奔过去。乳母、宫女与太监赶紧跟上,随着已经能在坤宁宫与乾清宫之间自由来往的太子殿下转换游戏场地。   “娘娘……”朱厚照走后,肖尚宫拖长了声音,皱起眉,“分明身子已经越来越沉了,可娘娘怎么反倒是越发不稳重了?平日里与太子殿下顽游戏,臣都能理解,可今日实在是太危险了。旁的不说,若两位不慎摔倒了该怎么是好?若娘娘手臂无力,托不住太子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沈尚仪也忧心忡忡地道:“娘娘一时欢喜得忘了形,臣倒是觉得情有可原。但此事只可一,不可再,更不能三。娘娘在众目睽睽之下都能行如此险事,若是臣等都不在娘娘身边,还不知娘娘会突发奇想,做出甚么举动来呢。退一步而言,就算娘娘与太子殿下觉得不打紧,吓着了腹中的小公主可如何是好?”   “你们便安心罢,我往后再也不会了。”张清皎赶紧宽慰她们,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大姐儿也安生着呢。”许是日子过得/太/安/泰了,她一时间竟是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算算日子,腹中的孩子才不过两个月左右,确实该小心些才是。   傍晚时,朱祐樘捏着酸疼的胳膊回到了坤宁宫,忍不住朝着自家皇后叹气:“我是真觉得手酸,明日不知还能不能抬起来……”他素来不忍心拒绝大胖儿子的要求,见他满脸渴望地望着自己,自是忍不住陪他“举高转圈”,顽了一次又一次。十几回过后,小家伙倒是意犹未尽,兴奋非常,一点也不觉得危险,可他却是双臂酸疼,再也抱不起他了。   张清皎唤人取来了缓解酸痛的药膏,亲自给他按揉,嗔道:“若只是一回两回,定然不会觉得手臂酸痛。万岁爷这是陪他玩了多少回啊……”   朱祐樘有些心虚:“也就……十回左右罢。他抬着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实在是无法拒绝……”小家伙扑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他的心都快融化了,哪里舍得见他失望呢?就算心里觉得这个游戏有些危险,也少不得陪着他顽了。   “以后可不许这么纵容他了。我算是瞧出来了,大哥儿这性子着实有些野,愈是危险、愈是新奇的游戏,他便愈是喜欢。唯一长情的,也只有他的马儿了。这往后若是不拘一拘他的性子,恐怕他是静不下来的。”如果真有多动倾向什么的,不提早干预可不行啊。   “我明白。不过,这回的游戏,不是卿卿你带着他顽起来的么?唉,你既然知道危险,又怎么突然顽起这个了?听大哥儿说起来的时候,若不是其他人都说你好好的,我险些便想回来瞧瞧你了。”   “好好好,这事儿都怨我,怨我。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今儿肖尚宫和沈尚仪她们都提过了,我也已经深刻反省了。”   帝后二人一面按揉一面闲谈,气氛格外温馨。太子殿下蹬蹬蹬地奔了过来,趴在榻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自家爹爹的帮助下爬上来,钻到父母中间。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和乐融融,令周围服侍的众人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好像收藏又涨了   高兴,嘿嘿~   中秋一定要双更,握拳! 第340章 意外受伤   京城的暮春时节很是短暂, 初夏来临后, 日头便愈发酷烈起来。朱厚照首次理解了“热”的涵义, 每回蹬蹬蹬地跑出一身热汗后,便会委委屈屈地抱着爹娘说“热”。不过,他对活动的热爱显然胜过了对炎热的憎恶。分明已经发现只要静止不动,便不会热得满头大汗, 他却偏偏停不下来。   见大胖儿子每日都能热得换几身衣衫,总是扁着嘴抱怨热, 朱祐樘不由得考虑起了提前用冰的问题。可他这个想法却被张清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如今尚未进入三伏天, 离酷热还早呢, 哪里便须得用冰了。况且他年纪尚幼, 提早用冰, 容易养成贪凉的习惯,日后反倒是对身子骨有些不利。”   总而言之,皇后娘娘的中心思想便是:绝不能惯着孩子。以前他们是如何用冰的, 眼下便如何用冰。因养生之故,宫中绝不会在初夏的时候便贸然用冰鳌。即使是青春年少火气盛旺的亲王们同样如此,朱厚照小小的人儿,怎能破例呢?更何况,连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处都暂时不用冰呢,如何能给孩子用, 这岂不是逾越么?   朱祐樘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合适,叹气道:“只是瞧着他满头大汗的,总觉得他许是会觉得难受。”仅仅瞧着小家伙的模样他就已经很心疼了, 更不必提他还会扑上来抱着他,软绵绵地抱怨天气炎热。   “他若当真觉得难受,便不会成日里都不得停歇了。”张清皎笑道。小家伙早已经不满足于在乾清宫与坤宁宫溜达了,他如今更喜欢处处充满“惊喜”的宫后苑。在那里,他能跑能跳能攀爬,还能在假山中绕来绕去捉迷藏。为了避免他擅自爬高出现危险,她不得不命更多人守在他身边,及时对他围追堵截,阻止他做太过危险的动作。   饶是如此,她也很清楚,小家伙迟早都会因为自己不谨慎而受伤。这孩子的好奇心太重了,精力很是充沛。他并非静不下来,一起读识字书的时候也很投入,注意力同样集中。可是很明显,比起安静,他更加好动。好动的孩子,注定会闹出各种事儿来,让他们平静安然的生活充满起伏。   “宫后苑里处处都有些危险,我总会担心他磕着碰着。但愿天气更炎热些之后,他便不会胡乱跑动了,乖乖待在坤宁宫或者乾清宫里。”朱祐樘接道,“等到咱们都用上冰鳌,他耐不住外头的炎热,许是会愿意留下来罢。”   “便是留在宫殿里,他也不会安生的。”张清皎笑道。如果小家伙再大些,她倒是希望他能开始学着骑马射箭。他天生便该是文武双全的,可不能因着朝廷内外对于武事的忌惮,耽误了他的成长。而且,正经地习武反倒是能耗掉他旺盛的精力,避免他上蹿下跳的顽更危险的游戏。   朱祐樘思索片刻,叹道:“那便拨几个锦衣卫跟着他罢。乳母与宫女体弱,只有几个太监看护着他我也不放心。倒不如让锦衣卫守着他,若是遇到甚么危险也能及时应对。”他也知道,这大约并不是一件好差使。可作为父亲,他对大胖儿子的安危实在是无法淡然以对。   “……”张清皎本想说,乳母与宫女们其实都不体弱——要知道,能时时刻刻都跟着朱厚照四处溜达跑动的人,运动量可都是不一般的。她们如今早便练成了健步如飞的功夫,可比寻常宫人结实多了。不过,她也有些担心小家伙,多几个“保镖”自然是好事。   帝后二人正为活泼好动的太子殿下发愁呢,到处溜达的朱厚照便在坤宁宫外的夹道里遇上了小舅父张延龄与八叔父朱祐梈。这俩刚从文华殿下学,正兴冲冲地想去东西五所朱祐梈的住处,瞧瞧他最近刚得到的好弓。   “是我表兄在宫外偶然得到的,听说我最近在收集弓箭,便给了我。据说是从一家新开不久的北货店里淘换来的,女真人造的弓。我看这弓确实造得有一手,看着又漂亮又结实。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它拉开。”   “是么?这弓究竟是几石的?我来试试看?如果连我都拉不开弓,这弓定然是六石以上了。那王爷留着这弓也只能挂在墙上看看,便是从今日开始练习臂力,一两年内也很难拉开六石弓。”   “是么?王家兄弟二人呢?他们能拉开么?总不至于咱们寻遍周围的人,也拉不开这张弓罢!那女真人又是怎么能拉开的?换而言之,这岂不是意味着咱们国朝的人比女真人弱么?我绝不会相信的!”   两个半大少年急匆匆地走过夹道,冷不防从旁边扑出一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奶声奶气地抱住了张延龄的腿:“舅舅!”他扑闪着眼睛抬起脸,又向着朱祐梈笑了:“叔叔!”舅舅只有两个,一个好久不见他几乎都忘了,另一个时常出入坤宁宫他自然记得。至于叔叔么,那么多叔叔他可认不过来,可到底是觉得有些眼熟。   张延龄一把将他抄了起来,将他抛起来接住。这是朱厚照最喜爱的游戏之一,百玩不腻,兴奋得嘎嘎直笑。他之所以喜欢舅舅,记得舅舅,就是因为这位舅舅从来不会拒绝与他顽游戏!比起顽了几回就没力气继续的爹爹,和仿佛忘记了游戏一般的娘,他当然更喜欢舅舅!   舅甥两个抛接了好些回,两人都嘿嘿相对着傻笑,令旁边的朱祐梈看得目瞪口呆。朱厚照的乳母与宫人更是紧张极了,生怕自家主子出甚么意外。可谁让这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呢?她们都是坤宁宫的宫人,怎么也不能与小国舅过不去啊。   “行了行了,适可而止罢!”朱祐梈见两人没完没了的,赶紧催道。有时候连他也不知张延龄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他怎么就不明白,以这位大侄儿的身份,可是连一根汗毛都不能伤着的?就算这是亲外甥,也不能真将他当成自己的外甥,如此肆无忌惮啊!   张鹤龄这才笑呵呵地将朱厚照放下来:“大哥儿,你要去哪儿?”   朱厚照想了想,道:“苑苑!”他所指的,自然是宫后苑。   “那咱们顺路,一起走罢。”张延龄道,牵着他就走。朱厚照乐呵呵地跟着他,朱祐梈虽有些无奈,却也难免觉得时不时扭过头来冲着他笑的大侄儿可爱极了。唔,要是小家伙愿意跟到东西五所,让他亲眼看看弓箭应该也挺有趣的。   然而,朱厚照对宫后苑的热爱,显然超过了黏着小舅舅的习惯。更何况,小舅舅还表示,今日不会再与他顽抛高游戏了。于是,朱厚照毫不犹豫地拒绝继续跟着两人走,而是留在了宫后苑里。张延龄与朱祐梈也没时间陪着他顽,便径直去了东西五所。   也许是方才顽抛接游戏的兴奋尚未褪去,朱厚照在宫后苑里绕着绕着,便禁不住往假山上攀爬。只可惜,他每一回的尝试,都被乳母、宫人以及太监们阻拦了。小家伙很不高兴,趁着众人忙成一团的时候,悄悄地爬到了某个假山洞中的高处,往下头一跳——   “呜哇!”如魔音般的大哭声立即响彻了整个宫后苑。   张清皎刚听人禀报,说是朱厚照路遇了张延龄与朱祐梈,与他们顽得正高兴呢。这才刚过了不到一刻钟,便有宫人惊慌失措地回来禀报,说是太子殿下磕伤了。她心中不由得一紧,本能地立了起来:“快!快去请谈娘子过来!顺便请精通小儿科的方宫医过来!”   肖尚宫与沈尚仪赶紧张罗起来,命人将婴儿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派人去宫后苑里看情况。张清皎皱着眉想亲自去查看大胖儿子的伤势,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她此刻心里又惊又忧,若是阻止她去,反倒是于身体不利。于是,她们也顾不上甚么宫里的规矩了,点点头陪着皇后娘娘就要出门   不过,张清皎才刚踏出坤宁宫,乳母等人便赶紧抱着哭泣不休的朱厚照回来了。一看儿子额头上磕出的青色,她有些心疼,却也难免想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就知道,无论派了多少人看护,小家伙迟早都会弄伤自己。   片刻后,朱祐樘也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即回到坤宁宫。他对朱厚照额头上的伤势,可比张清皎重视多了。虽说谈允贤与方宫医都说只是磕得有些重了,其实不妨事,可他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难得大发雷霆。   “太子身边的人究竟是怎么服侍的?!不仅一直放任他在宫后苑里乱跑乱跳,还连个两岁的孩子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乳母等人跪了一地,口中纷纷都道有罪。朱祐樘见众人满脸惶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迁怒而已。小家伙实在是太好动了,这回并不能算是众人的疏忽。可无论如何小家伙都受伤了,总该罚他们这些侍从才是。   张清皎倒是想开了些,宽慰大家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哪个孩子没有磕过碰过呢?像朱厚照这样的孩子,就该在如今懵懂的时候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些代价,他才能明白甚么行为能做、甚么行为不能做。 第341章 处置意外   “娘, 疼……”   朱厚照趴在自家爹怀里, 软绵绵地哽咽道, 眼睫上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格外令人心疼。朱祐樘轻轻地揉着他的小脑袋,眸中皆是浓浓的疼惜。张清皎则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以指腹轻柔地给他上药:“大哥儿乖, 上了药就不疼了。”   “疼……”安静了片刻后,朱厚照又扁了扁嘴。   “娘给你吹吹, 是不是觉得清凉了些?不那么疼了?吹一吹, 痛痛就飞走啦。”张清皎又宽慰道。这一回似乎真有了些作用, 药膏冰冰凉凉还有些微麻醉与镇痛的效果, 小家伙抽噎了几下, 总算觉得好受多了。   既然疼痛已经缓解,接下来便该了解此事的详尽情况了。云安用温热的水绞了巾帕,张清皎接过来, 给朱厚照擦着脸上的灰尘与泪痕:“大哥儿,你告诉爹娘,你怎么会磕伤的?这是在哪儿磕的?”   乳母以及服侍太子的宫人与太监都弓着身立在旁边,不自禁地有些紧张。太子殿下年纪太幼小,话都说得不甚清楚,如何能描绘当时究竟是甚么情形呢?若是万岁爷与娘娘相信他所言为真, 而他们为了自保都说了假话,那该如何是好?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噘着嘴说:“山洞洞, 可以爬。”   “你呀,不是让你别爬高么?爬了多高?”张清皎问,见小家伙无法形容出来,又道,“是爹抱着你这么高,还是床榻这么高,还是站在月牙凳上这么高?”她一面说,朱祐樘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大胖儿子放在床榻与月牙凳上,以便于小家伙理解不同高度的区别。   朱厚照站在月牙凳上往下看,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这个。”其实他也无法准确地感知高度,但仔细比较之后,好像觉得床榻和爹怀里都太高了些。如果是在月牙凳上,他还能毫不犹豫地往下跳,可床榻和爹怀里就不一样了,多少会有些惧意。   朱祐樘与张清皎听了,都不由得松了口气:幸好,小家伙还没有虎头虎脑到随随便便就从高处往下跳的程度。看来,他也是知道害怕的,只是还不明白跳上跳下这种事根本不是他如今的年纪能做的罢了。   “你看,从月牙凳这样的高度往下跳,你都会磕伤了脑袋。若是从更高的地方跳下去,那可不仅仅是磕伤脑袋了。现在你还疼得受不了呢,如果伤得更厉害,你只会更疼,明白了么?”张清皎将大胖儿子搂回怀里,“而且,你居然还嫌弃乳母和服侍的宫人管束你,悄悄溜开,背着他们爬高跳下——如果他们在你身边,至少能接住你,护着你不受伤。”   “你这一受伤,不仅自己疼哭了,爹娘都觉得心疼,还连累所有人都跟着担惊受怕,往后可不许再这么鲁莽了。等你再长大些,娘陪着你攀爬跳上跳下,亲自看护着你,这才能放心些呢。”尽管小家伙依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该讲的道理必须让他知道。   只要是他的过错,无论是摔疼了摔哭了,都必须他自己承担。虽然在他如今的年纪并没有承担责任的意识,但至少他会懂得实话实说。只要如实说清楚,他便能得到充满爱意与疼宠的拥抱。长此以往,小家伙便会知道自己犯错便是自己的责任,绝不会无根无据地推卸责任或者告状。   这一桩意外令坤宁宫与乾清宫都颇有些不安宁,但毕竟是件小事。等到朱厚照安安生生地睡着后,陆尚医又过来给他诊了一回脉,开了些小儿安神方。年幼的孩子容易受到惊吓,即使是磕了碰了,于他们而言亦有可能情志有损,喝些安神方后便会好些了。   “臣觉得,太子殿下能像往常一样熟睡,或许便意味着此事已经过去了。若是殿下没有半夜惊醒或者忽然夜啼的情况,安神方也可减少次数,或者不用。毕竟这是药材,而非食补方,能少用则少用。”   “有劳陆尚医了。这事儿闹得有些大,虽说我已经约束了宫人,但指不定甚么时候便会传到祖母或者母后那里。我不希望两位长辈替大哥儿担心,到时候便有劳陆尚医宽慰两位,告诉她们大哥儿并无大碍。”   “娘娘尽管放心,臣明白。”   让云安将陆尚医送走后,前去宫后苑里查看情况的沈尚仪也回来了。根据她的描述,朱厚照跳下来的地方大约比一张月牙凳略高几分。若是附近是平地,也许他并不会磕着。只因是山洞里,逼仄狭窄,他落地后才碰到了小脑袋。   “这些假山洞里处处皆是突出的石块,于太子殿下确实有些危险。臣已经让人将那些能攀爬的假山洞都堵住了,就剩下些只能穿梭顽捉迷藏的小山洞。此外,臣还让人赶紧做了些行障,专供太子殿下所用。一旦太子殿下攀上了假山顶,便可让小太监绕着周围拉开行障,阻止殿下走到假山边缘的危险之处。”沈尚仪道。   “这主意不错。与其四处围追堵截,倒不如将他圈起来得好。”张清皎点点头,“此外,再给他做些能在跑动中顽耍的小玩具,譬如小风车、风车塔、风筝之类。另给他做几个蹴鞠用的小球,让他踢着玩儿。”小家伙之所以对爬高跳跃感兴趣,多半是因着没有甚么新奇的玩具能让他边跑边顽。只要能用新玩具吸引他的注意力,不仅爬高跳跃,他恐怕对抱高高转圈的兴趣也会低几分。   这时,有宫人禀报,说是张延龄来了。张清皎想起乳母曾说,朱厚照在坤宁宫的夹道外遇见了张延龄与朱祐梈,点点头道:“让他进来罢。”   张延龄刚从朱祐梈的住处出来,路过宫后苑的时候见一群小太监正忙着搬石头木料堵假山洞,便问了几句。其中有位小太监是坤宁宫的,便将方才太子殿下磕伤的事儿告诉了他。他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地便过来看小外甥了。   “姐姐,大哥儿没事罢?都怨我,今儿不该见了他就抱他抛高转圈。他大约是正在兴头上呢,才不管不顾地往下跳。”张延龄很是自责,“下回我绝不会将他一人放在宫后苑里,怎么也得陪着他一起顽才是。”   “你都多大的人了,成日里都须得忙活自己的事儿,哪有空闲陪着他胡闹?”张清皎笑着摇了摇首,“安心罢,他没事儿。磕了一回也好,往后就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了。你和鹤哥儿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劝都不听,管也管不住,非得自己弄伤了知道疼了,才懂得收敛一些。”   “咳咳,那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了,我都不记得了。”张延龄哪里记得自己也曾有过黑历史,忙不迭地岔开话题,“姐姐,我再去搜罗些小玩意儿来,给小外甥顽罢。新鲜玩意儿多了,他便不会惦记着爬高爬低了。”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已经命工坊去做了。你若是得空,便在京里四处逛逛,看看有甚么新奇的玩具。切记,不需要贵的,简单些的便足够了。横竖你也没有那么多月例,不必都耗费在这些上头。”   “姐姐放心就是,我搜罗到的,定然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都觉得有趣儿好玩的。”张延龄拍拍胸膛便起身告退,转回头见朱祐樘进来了,又忙行礼。朱祐樘亲切地将他扶了起来:“过些时日,我要考校考校王家兄弟与你的武艺。最近你们可得好好演练,别教我失望。”   “万岁爷尽管放心。”张延龄眉飞色舞,“他们都说,我已经大有进益了!”   朱祐樘微微一笑:“对了,鹤哥儿也快考院试了罢?他可曾传信说甚么时候回京?岳父与姑母那边,可定好了迎亲的吉日?如今日头已经足够酷烈了,若是再晚些,只怕天候更炎热。倒不如等到七月再迎亲更妥当些,无论是你们或是宾客,都不会太难熬。”   “嘿嘿……这,我些都不知道呢,也没人告诉过我!这样罢,等回家我问问,回头再来告诉万岁爷和姐姐!”张延龄搔着脑袋,一问三不知。他年纪尚小,一向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儿。何氏、张峦也都觉得他年幼,多半甚么事都不会告诉他。倒是张鹤龄在的时候,反倒还会时刻记起他来,时不时也让他转转脑筋想想事儿。   张清皎不由得笑了,嗔道:“这孩子如今成日里只想着习武、兵器、玩具,哪里有心思关注旁的事儿?倒不如我趁着嘉善姑母入宫的时候,找机会问一问她老人家呢。”   张延龄自知理亏,忙不迭地告退了。帝后二人倚在窗前,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朱祐樘忽然叹道:“延哥儿这脾性,我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唔,与祐梈确实很相像,但……似乎还与甚么人也有些像。”   “像不像的倒是没甚么,我唯独有些担忧,他这孩童般的脾气,也不知甚么时候才能成熟些。不然,日后便是进了锦衣卫任实职,怕也不容易与同僚相处。”张清皎叹道。与从熊孩子转变成微腹黑少年的张鹤龄相比,一贯心大的熊孩子张延龄虽然已经不熊了,但依旧令人禁不住替他的未来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第一更!   么么哒   祝大家中秋快乐!   今天吃了螃蟹、虾、火锅、月饼,你们都吃了啥? 第342章 双喜临门   这一夜, 朱厚照依旧睡得很踏实。翌日清晨, 帝后听乳母禀报后, 打量着正欢快地用早膳的大胖儿子,心中不由得感叹这孩子心可真大。心大的太子殿下不仅睡得沉吃得香,还照旧闹着去宫后苑里顽耍,丝毫不见有甚么心理阴影。   张清皎见他顶着脑门上的那块青紫依旧不肯停歇地跑跑跳跳, 不由得扶额道:“坤宁宫是盛不下他了,你们带着他出去溜达一会儿罢。别忘了带上行障, 小心着些, 莫让他再次受伤。多陪他跑一跑, 等他累了之后就将他牵回来。”   说罢后, 皇后娘娘忽然蹙起眉, 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想道:按她这说法,哪里是养孩子,分明就是遛狗啊!幸好那父子俩不知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不然大的非得与她理论,小的……长大后明白事理了定然也会埋怨。   不过,周围所有人都并不认为她的吩咐有任何歧义,她心里也不过顽笑几句罢了。等儿子玩累了,中午垂着小脑袋回坤宁宫时,她便将他安置在东次间, 母子俩一起小憩片刻。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用午膳,望见眼前的情景,心中的暖意不禁满溢而出——他所向往的岁月静好, 不过如此。   没过两日便到了端阳节,宫中举行端午宴。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等皆携驸马子女入宫参加宴会,加上宫中的太妃与亲王、长公主们,林林总总也有将近百人,甚是热闹。在不久之后,宴会还将更加热闹,因为仁和长公主已经怀胎八月、张清皎腹中的孩子也已经将近三个月了。   因着天候日渐炎热,此次宴席在西苑举办。太液池畔搭起了长长的彩棚,众人分主次依次落座,一面享受着风味极佳的美食,一面观赏太液池上的龙舟竞渡。此次竞渡并非由太监组队,而是锦衣卫与禁卫主动提出一较高下。两卫分别选出八队人马,每队十一人,两两竞逐,取胜者晋级,最终的胜者夺得头彩。   便见龙舟之上,一人在船头击鼓,十人吆喝着划舟,节奏分明的鼓声伴随着士气高涨的吆喝声,格外激动人心。更不必提那一艘艘龙舟在波浪中划出一条白线,迅速得犹如真正翻江倒海的龙,你追我赶,紧紧地咬着不放。如此紧张刺激而又激烈的竞渡,足以令任何人都舍不得挪开目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时刻。   朱厚照坐在朱祐樘怀里手舞足蹈,高兴得恨不能扑到那些龙舟上去。朱祐樘时不时便问他,觉得哪个队能胜。因着锦衣卫与禁卫所穿的衣衫与龙舟分别是绯红与靛蓝两色,朱厚照便一忽儿喊“红色”一忽儿喊“蓝色”,格外投入。   朱祐杬兄弟几个也没有错过这场热闹,悄悄地招呼着兄弟姊妹们一起下注,看看究竟是锦衣卫胜,还是禁卫胜。当然,下注不过是调剂生活的小乐趣,他们也不会让长辈们知晓。不过即使听他们说漏了嘴,长辈们也只会当不知晓,随他们乐呵一日。   周太皇太后看着激烈的竞渡场景,听着不远处朱厚照稚嫩的呼声,不由得绽开了笑容:“看来,咱们大哥儿就喜欢这样的热闹。咱们看着,也只图个喜庆,在他眼里却满是趣味。这么小小的人儿,能看懂这个也不容易。”   众人都纷纷附和,称赞太子殿下冰雪聪明。张清皎借此机会,低声问嘉善大长公主对于张鹤龄与王筠的婚期有何打算。嘉善大长公主眉飞色舞地笑道:“虽说我还想多留筠姐儿一些时日,但怎么也不能错过‘双喜临门’的好彩头啊。所以,我便与亲家公说了,等鹤哥儿中了秀才回来,便选最近的吉日成婚。”   “看来,嘉善姑母是笃定了鹤哥儿必中秀才,连‘双喜临门’这样的话都说了。恐怕,连我这个当姐姐的都没有嘉善姑母那般信心十足呢。”张清皎笑道,“院试张榜应当在五月中旬,那时候可有好日子?”   “正巧,院试张榜后几日,就有个极好的日子。定在那天迎亲,简直是再好不过。皇后,到时候你可得给他们俩好好地撑撑面子啊。一个是嫡亲的弟弟,一个是嫡亲的表妹,怎么也不能比重庆姐姐嫁女的阵势弱。”嘉善大长公主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道。   重庆大长公主听了,禁不住笑了:“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呢!尽管安心就是,别说皇帝和皇后了,只要有我们这些姑母在,也必定会让筠姐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嘉善大长公主好不容易从丧夫的阴影中走出来,难免有些担心独女的婚事因父亲不在会受到些影响。她们这些姊妹也知道她的心病,自是会尽全力让她如愿。   “是啊,嘉善姑母放心罢,我们怎么说也能给筠姐儿添些热闹劲儿。”仁和长公主也劝道。周真成婚的时候,她亲自领着妹妹们去送嫁;这回王筠出嫁,她们当然也会欢欢喜喜地亲自将她送出门。王筠没有嫡亲的兄弟姊妹又有何干系,不是还有一群表兄弟姊妹么?大家相处亲密无间,早便将彼此视作了毫无隔阂的亲人,与嫡亲的兄弟姊妹也没有甚么分别。   嘉善大长公主听得,眼圈微微一红:是啊,拥有这样的亲眷,她还有甚么可担心的呢?   ************   五月中旬,各地院试陆续张榜,榜上有名的童生便都已经是身负功名的秀才了。京城甫张榜,张家、沈家便赶紧派人去看,果然见着了沈峘的名字。何氏与张氏忙不迭地张罗起了沈峘的婚事,每日都催着他去各处寺观悄悄地与各家的姑娘们远远见上一面。沈峘正打算专心与同期新秀才们诗文唱和呢,见此简直是叫苦不迭。   随后伴随着河间府院试喜报而归的张鹤龄,同样带回了得中秀才的喜讯。何氏与张峦更是大喜,不仅赶紧派了人入宫报喜,还广发贺贴,邀请亲朋好友参加第二日自家准备的庆贺宴。虽说宴席帖子上说的时间有些紧,但亲戚朋友们依旧很是捧场,庆贺宴办得又热闹又喜庆。   嘉善大长公主也得了帖子,独自来到寿宁伯府,好好地勉励了一番未来女婿。何氏与她敲定了婚期,双方便紧赶慢赶地准备起来了。此时离婚期只有五六日了,虽说前期已经准备了许多,但依旧有许多事需要忙碌。   宫里的张清皎也早便亲自列好了几张单子,让肖尚宫准备妥当。其一是她给张鹤龄的体己,她一向不认为长辈在便没有私产是件好事,成家立业之时怎么都该有些自己名下的产业。更不必说,张鹤龄未来可是要去户部的,怎么能没有能让他练练手的产业呢?皇家的产业都是有数的,她不会擅自动用,只能让张鹤龄自己买产业,自然便该给他足够的体己银子。   其二,是她给王筠的添妆。这张单子上的所有物品,都与她前两个月给周真的添妆没有任何差异。两个姑娘都是表妹,也都在她身边待了这么些时间,情分自是一样的。无论她们日后是甚么身份,出嫁的时刻于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分别。   其三,是两人成婚的时候,她作为皇后的赐礼。这份单子比之周真成婚时更重三分,毕竟张鹤龄是她嫡亲的弟弟,有所偏重亦是正常的。至于朱祐樘给的赐礼,在她的坚持下,与周真婚礼时没有甚么差异。据她所知,周太皇太后给的赐礼会简薄两分,毕竟周真是她嫡亲的外孙女,而王太后给的赐礼倒是不变。   就在众人都忙忙碌碌地等待着吉日来临的时候,忽然有个御史跳了出来,竟然空口白牙地指责张鹤龄中秀才恐怕内有隐情。他没有给出任何证据,仅仅只是因为张鹤龄是外戚,也从不曾才名在外,便断定他中秀才必定是兴济县、河间府的官员徇私之举。   他的弹劾,引得群臣大哗。毕竟,这事儿说轻了,是官员为了讨好皇后娘娘而徇私;而若是说重了,恐有科场舞弊的嫌疑——而科场舞弊,从来都是大案要案,任何人沾染上这种事,都很难再翻身了。   朱祐樘并未当场动怒,而是不辨喜怒地反问:“你可有任何证据,证明张鹤龄不足以中秀才?或者,你有任何证据和证人,证明兴济县县令、河间府知府与北直隶按察副使兼督学徇私?”   那御史梗着脖子道:“臣此时此刻确实没有证据,可如果深入调查此事,说不得就能寻出证据来!”   闻言,朱祐樘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既然没有证据,连‘风闻奏事’的‘风闻’都说不清楚,那朕为何要让大理寺、督察院、刑部放着那些大案与要案不管,来查这个‘莫须有’的案子?”   那御史还待再言,身为翰林院侍讲学士的程敏政便出列冷笑道:“周御史说得可真是奇怪,素来没有才名,便中不得秀才么?那敢问京中这次院试张榜的秀才,你知道几个?有几个是素有才名的?你不知道,便当他们都不可能中秀才了?全国各地的秀才不知凡几,你若没听说过,他们中了秀才便是另有隐情?!”   他是与李东阳齐名的神童,生性耿直,最是见不得胡言乱语。更何况,他也曾去文华殿给亲王与伴读们上过课,多少知道张鹤龄的能力。这御史无缘无故地污蔑张鹤龄,又何尝不是污蔑他们这些翰林院的先生?难不成,张鹤龄能不能中秀才,他们这群翰林院里的人会不知道么?!   “可不是么?随意拿出个破绽百出的理由便想弹劾他人,连证据都没有,便想掀起一场科举大案,言官也不是这么当的!”李东阳、谢迁等翰林院先生们也冷哼道,瞥了一眼那个御史,“怎么?你还不服气?言官邀名,也不是这么邀的!”呵呵,他们这群状元、榜眼、探花难道是假的么?!谁于科举上有些能力,他们还能看走眼?!   那言官眼底略有几分瑟意,但依旧不肯退让:“陛下何不下令查清楚?如果张鹤龄果真清白,臣自然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第二更   时间关系没来得及捉虫,明天捉,么么哒~   ————————————————————————   已捉虫~ 第343章 弹劾之事   朱祐樘注视着那名言官, 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心底却满是恼怒之意。这绝非他首次遇见“无事生非”的言官, 说是风闻奏事,却往往只是罗织罪名不清不楚地构陷同僚而已。以往他尚且能冷静宽容地对待他们,说服自己这些人固然愚蠢,一直浪费着督察院、大理寺与刑部的时间与精力——可言官若是没有这份胆量, 又如何敢弹劾高官呢?   然而,一旦这些言官不清不楚地弹劾到了他的亲眷, 他便禁不住想护短了。譬如, 有人弹劾过皇后, 亦有人弹劾过岳父, 如今居然又瞄上了妻弟。张家一向行得正坐得端, 这些人放着惹是生非的外戚不管,偏偏与张家过不去,究竟是何道理?!难道他护着张家还护得不够?!难道是他太温和了, 所以这些人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捋他的龙须?!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皇帝陛下已经濒临龙颜大怒的边缘。毕竟,从他平静的脸色中,根本瞧不出他的情绪起伏来。就在这时,内阁的四位阁老陆续出列,打算干脆利落地处理了这出闹剧。谁都不希望这样的闹剧闹得人尽皆知, 更不希望闹出甚么冤假错案来。   因为,从这名御史的应对便能瞧出来,他确实是毫无根据, 只凭臆测。也不知此人是受了谁的鼓动,满以为无论结果如何,一张折子递上来便能让自己扬名。可是能在朝堂中立足的无不是聪明人,比起此人无根无据的指责,众人显然更信任翰林院那群未来重臣的判断。他们都算得上是张鹤龄的半个先生,但凡张鹤龄的才能不足以让他过童生试,他们又如何愿意放他出去祸害自己的名声呢?   “既然毫无根据,便无须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丘濬邱阁老道,“老臣以为,想知道张鹤龄有没有能力中秀才,只需将他唤到殿上,咱们临时给他出一道题,看看他作得如何,便可判定他的水准了。”   “此外,还可临时将张鹤龄县试、府试、院试的卷子都调出来,咱们这些人来任考官,当堂评断,看看他究竟能不能中秀才。”王恕王阁老接道,“将名次在他前后的卷子也可一并调过来细看,看看兴济县县令、河间府知府与督学的判卷是否公正。”   “臣以为,既然没有任何证据,便暂且无须让张鹤龄来自证清白。”刘健刘阁老道,“不如先查试卷,如有疑问再让他自证。如没有任何疑问,此案便可就此了结。”其实他们都很忙,就算出童生试题、判卷都不费多少功夫,也难免占用了他们处理公务的时间。尽管他对外戚没甚么好印象,但也仅限于胡作非为的外戚。循规蹈矩的张家在他看来,没有甚么值得太过关注的。   “如此处理,陛下以为如何?”最后,首辅徐溥问。他已经察觉皇帝陛下此时此刻的情绪并不似往常,措辞也比平时更谨慎几分。   朱祐樘微微颔首,沉声道:“先将此事办了罢。朕相信,张鹤龄有足够的才能中得秀才,因为他平日里作的文朕也看过几篇,绝非不学无术之辈。所以,朕听得如此毫无根据的弹劾,难免会对御史言官感到失望。”   “虽说,朕希望所有言官都能性情耿介、直抒胸臆,一旦发现朝中上下有任何问题,无须顾忌任何高官权贵的地位,便可上折子指明症结所在。但是,朕也认为,言官的弹劾之权亦不能滥用,不能成为党争与攻击异己的工具!若是无凭无证地弹劾攻击,长此以往,朝中必定会变得乌烟瘴气。如此一再制造谎言,言官的弹劾又怎么可能值得朕信任?!朕一看到你们的折子,首先便是怀疑真假!”   “尔等言官须得谨记,你们的弹劾之权该在何时用,才能真正匡扶朕,让朕虚怀纳谏,成为一位明君!若是滥用弹劾,可一不可再,可再不可三,朕必定会追究你们的责任!朕想听的,从来都是事实与问题,而不是谎言!”   皇帝陛下难得说了这么些重话,科道言官与御史们不由得皱起眉,齐齐地望向那名额头已经渗出冷汗的同僚——他们是战斗力极强没错,可战斗力往往是建立在自己有理的基础之上。如果自己没有理,又何来甚么战斗力?掐架岂不是分分钟就落在了下风?造假弹劾、无据弹劾的口子可万万不能开!   退朝后,朱祐樘回到乾清宫,愈想愈是觉得自己依然说得太轻了些。他性情和善,素来待下宽容,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帝皇的威严。他想成为一位明君,而非任臣子欺压的软弱之君,该使雷霆手段匡正朝廷风气的时候也必须杀伐果断。   思及此,朱祐樘难免觉得自己护张家依然护得不够,有愧于卿卿与妻弟。郁闷之下,他索性便暂时不再处理政务,而是回到了坤宁宫。坤宁宫中,张清皎正听肖尚宫禀报宫务,见他锁着眉头进来了,便示意众人暂且退下。   朱祐樘遂将方才朝堂上发生的事与她说了:“眼看鹤哥儿成婚在即,却闹出这一桩事来,这名御史为了谋名可真是不择手段。不过,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影响鹤哥儿的婚事,卿卿尽管放心就是。”   他已经命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去往河间府调取张鹤龄以及同期秀才的卷子。随行的还有督察院、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互相监督,力保公正。想来,今夜这些卷子便能送回京城,明天就能还张鹤龄一个公道了。   张清皎微微蹙起眉:“万岁爷,虽说爹爹与鹤哥儿都在筹备迎亲之事,但我依然觉得,这事儿怎么也该告诉他们。毕竟,朝堂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说不得很快便会传开。事关鹤哥儿的名声,他们必须有相应的应对之策才能化解此次的无妄之灾。若是他们并不知情,日后若有人拿此事来说嘴,处理时难免会有疏漏。”   “……唉,我本想着,不惊扰他们才是最妥当的……卿卿说得也对,这事儿就算悄无声息地处置干净了,也须得让他们知晓。朝堂上从来不缺为了邀名便四处攻击的愚蠢之辈,知道此事后,他们日后也可稍作防备。”朱祐樘摇摇首,“我会借此机会整顿言官无据弹劾的风气,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连累卿卿、岳父和鹤哥儿、延哥儿。”   “身为后族,本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张清皎宽慰他道,“只要张家行得正坐得端,便是他们再怎么捏造证据弹劾,也只会成就张家的名声罢了。万岁爷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泰然处之即可。”   朱祐樘瞥着她,不由得失笑道:“原本该我宽慰卿卿,想不到反倒让卿卿来宽慰我,可真是……”他家皇后淡定从容的养气功夫,他可真有些自愧不如了。“卿卿心里不会觉得生气么?不会觉得委屈么?”   “自然也有生气与委屈。”张清皎回道,“可是,别人无端指责又如何呢?只要万岁爷相信我,相信张家,我的心里便觉得再安定不过了。更何况,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此案查清楚了,声名受损的可不是我们。”   朱祐樘勾起唇角,心中所有的郁气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卿卿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也不会辜负卿卿的信任。”说着,皇帝陛下便精神百倍地回到乾清宫去处理政务了。等到内阁众人见到皇帝陛下的时候,从他的神情举止中已然瞧不出任何早朝时的残余情绪。   另一头,张清皎命人去寿宁伯府,将张峦、张鹤龄召进了宫。连正在文华殿上学的张延龄也受到了来自坤宁宫的传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来到坤宁宫后,没过多久就见父亲与兄长也都匆匆地过来了。   张清皎将早朝时御史的弹劾告诉父子三人,道:“此事自有万岁爷替鹤哥儿做主,你们不必惊慌。照常准备婚事,热热闹闹地将筠姐儿迎进门,便是对这种无端弹劾最佳的回击。至于那位御史,在万岁爷跟前挂了号,日后也别想有甚么好前程了。有他自断前程的案例在前,想必以后那些想借着踩咱们张家扬名的言官也须得好好掂量掂量。”   张峦点头道:“娘娘放心,我们都省得。咱们张家是家训严谨的人家,断然不会做出甚么徇私报复之举。”说着,他警示性地看了一眼张鹤龄与义愤填膺的张延龄——他都已经在娘娘跟前这么说了,这俩熊孩子到时候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   当事人张鹤龄淡定得很,就像是被弹劾的人并不是他,险些被卷入科举舞弊案中的人也不是他似的:“姐姐安心罢。我问心无愧,自不会将这种小人放在眼里。日后咱们张家遇到的小人还多着呢,与他们一一计较反倒是白白耗费时间与精力。”   唯有张延龄张大嘴,一付难以置信的模样:“你……你们……就不觉得生气么?!咱们就这么平白被人冤枉了?!姐姐,就算姐夫给咱们出了气,难道自己心里憋的那口气便不能出了么?!”   “你想怎么出气?”张清皎挑起眉。   熊孩子一时间有些语塞,想了想后,试探着道:“最便捷的,当然是悄悄地套麻袋揍他一顿,让他受受皮肉之苦!”见姐姐、父亲与兄长的脸色都微微一变,他赶紧又补充道:“这么简单粗暴的法子,我当然不会选,不然谁都知道这或许就是咱们张家的报复!要不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就不相信,这样的人难道还能是一个完人,就没有犯下半点错误?就算他没有犯错,他的家人呢?指不定能查出些许事来!到时候咱们悄悄地托人写个弹劾折子,让他彻底翻不过身来,指不定就得辞官回家甚至是落入牢狱!”   “区区一名御史,不值得费甚么功夫。”张清皎淡淡地道,“不过,若真能寻出此人的错处,也算是匡助万岁爷整顿吏治了。延哥儿,记住,单纯只是对这种小人物徇私报复没有意义,咱们家行事,须得看得更长远些。”她不是圣人,自家弟弟遇到了这种事,她当然也会愤怒,也会生气。   也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家人,必须护短;对敌人,必须无情。她不希望自家人因为顾忌着名声,反而束手束脚的。无论别人用甚么手段来对付他们,他们都会用朝堂上的阳谋堂堂正正地对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明天抓虫,么么哒~   ——————————————————————   抓完虫啦~ 第344章 幕后主使   回寿宁伯府后, 张鹤龄便默默地跟着张峦去了书房。张延龄本打算去自家小校场里练习射箭, 见他们二人“悄悄”地回了书房, 忽然生出了几分好奇心,遂蹑手蹑脚地尾随在后头,蹲在窗台底下偷听。   书房内,张鹤龄道:“爹, 或许是我多想了罢——总觉得那名御史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咱们家过不去。其中也许有些咱们不知道的缘故,须得仔细查一查才能知道究竟。只是姐姐方才似乎觉得万岁爷会追查到底, 所以我便没有多言。”   张峦斜了他一眼:“怎么?你觉得自己办案的能力比锦衣卫还强些?”   “我当然远远比不上锦衣卫, 不过是胜在知道咱们家得罪的究竟是甚么人罢了。”张鹤龄意味深长地道。听到这桩案子时, 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恼怒与委屈, 而是思索张家究竟甚么时候得罪了这名御史。按说, 御史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聪明人,怎会不知道张家深受圣眷?轻易不能开罪?便是想营造不畏强权的形象,又何必寻上家风清正的张家呢?   再仔细想想, 自家素来安分守己,如何会与言官御史结下仇怨?若论起结怨来,也唯有长宁伯周彧与庆云侯周寿那一家子了。巧合的是,周家也确实有足够的能力贿赂或者说服一位御史替他们报复张家。说不得,他们还巧言令色地说了他许多坏话,口口声声说有证据, 又给那御史许下了丰厚的报酬,才劝得那御史鬼迷心窍答应了弹劾之事。   张峦眯了眯眼,沉声道:“你怀疑是周家在背后指使, 想查清楚?”   “唯有如此,才能解开我的疑惑。”张鹤龄颔首道,“如果此事果真是周家指使的,日后自当以牙还牙;如果此事与周家无关,便算是我有些小人之心了。父亲,若想查清楚,就须得尽快应对。不然,明日这桩案子便会了结,若是头尾都被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咱们的疑惑便无从证实了。”   张峦思索片刻,正待再问清楚,忽而听见窗台下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张鹤龄一个箭步上前,将窗户推开,便见张延龄讪讪地捂着因为一时激动跳起来撞在了窗棂底下的脑袋:“大哥……我就是有些好奇……”   “进来说话。”张鹤龄在他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张延龄进书房后,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爹,大哥,咱们家甚么时候得罪了周家?我怎么不知道?周家当真如此阴险?不过是一时结怨,就想毁掉大哥的名声与前程,让咱们张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何止是毁掉我的名声与前程?”张鹤龄冷声接道,“若是让他们得逞,恐怕连姐姐与大外甥都会受到牵累。”他斜瞥着张延龄,实在是不想告诉他,张家之所以与周家结怨,为的还不是他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的婚事么?   张峦也不打算解释此事,只道:“延哥儿,你别掺和进来添乱,这事儿就交给你哥去办。你每天只管安安生生地去文华殿上下学,别耽误了功课。也不许将此事透给娘娘知晓,免得娘娘替咱们家担心,明白了么?”   张延龄满脸皆是失落:“大哥再过两三天就要成婚了,眼下正是忙碌的时候呢!家里也只有我最闲,正好能帮得上忙!”他以后可是要当锦衣卫的,将这桩事拿来练一练手岂不是再合适不过了?难不成因着方才在坤宁宫时他提起了“套麻袋”,所以父兄都误会了,以为他是那等鲁莽之辈么?怎么会呢?就算周家再怎么可恶,他也不会上手去揍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啊!   张鹤龄挑眉道:“你确实也能帮得上忙……”   张延龄双眼猛然一亮,便听他道:“悄悄地让王钧告诉王链,安排些不起眼的人手守在那御史家外头,盯着每一个外出之人。我也会从庄子里调派些人进京看住周家,但他为了当锦衣卫筹备已久,手下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定然更得用些。”   “……你让我帮的忙,只是传话?”   “怎么,你不想帮忙?那我便另派人去王家……”   “我去!我去!我马上就去还不成么?”满脸怨念的张延龄撅起嘴,看了看张峦,又望向张鹤龄,见他们俩都没有软化的倾向,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从背后望去,他耷拉着脑袋的模样,活像是被霜打过的菜蔬,蔫巴巴的。   ************   张延龄带着人去了一趟王家,借着与王钧一同在校场比试的机会,亲自将张鹤龄的话带给了王链。王家兄弟都有些讶异,仔细想想又仿佛在意料之中。王链当即便派出了得用的属下,让他们悄悄潜伏在那御史府邸附近。他还借用了长辈们的人,紧紧地盯住了周家各项产业的动静。   临近宵禁的时刻,那御史家果然有了动静。大热天的,一人用披风裹住全身,乘着马车去了一座隐秘的小宅子里。片刻后,那人又匆匆地回了府中,举止间带着滔滔怒火,仿佛与方才会面之人不欢而散。   王家的人继续守在那座小宅子外头,凌晨时,果然发现里头驶出了另一辆马车。许是觉得锦衣卫如今正忙着将张鹤龄的卷子带进宫,自己的行事也颇为隐秘,那马车竟是毫无遮掩地回了长宁伯府,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长宁伯周彧。   “这长宁伯怕不是傻的罢?”王链听得属下禀报后,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指使御史构陷张鹤龄科举舞弊确实是阴狠无比,可关键在于,周家无法收买人证物证构陷到底,这一招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昏招。   张鹤龄一早便来到王家等消息,此时正安坐在旁边,闻言冷笑道:“也许他们并非不曾想过买通官场中人构陷于我,只是那些人知道我是皇后嫡亲的弟弟,所以不敢接他们的贿赂与拉拢罢了。”毕竟,不是谁都看不清楚这些外戚家族的未来与前程。与太皇太后的娘家周家相比,张家才是蒸蒸日上的那一家。太皇太后一旦崩逝,周家立时便会山河日下;张家却因有太子殿下在,未来至少还能安享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那你有何打算?”王链又问。   “我能有甚么打算?”张鹤龄似笑非笑地答道,“我婚事在即,哪有甚么功夫搭理这件事?更何况,对方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便是为了姐姐着想,我也不可能对周家做甚么。而且,无凭无据地指责此事是周家指使,将这件事闹到御前,于张家于我又有甚么好处?”   王链摇首而笑:“周家对你实在太不了解了。若是眼下便致歉和解,指不定两家之间的旧怨便能就此抹平。可若是被你记在了心里,啧啧,恐怕周家未来便别想好过了。”作为知交好友,他还能不知道么?张鹤龄这人最是记仇了,心眼儿小得很。   张鹤龄瞥了瞥他,并未反驳,而是道:“外戚诸族中,以周家气焰最盛,亦以周家所做的不法事最多。若能帮周家正一正家风,咱们这些外戚之家的名声说不得也能变得好些。这也是在为万岁爷分忧,不是么?”   “是,是,是,你说甚么便是甚么。”王链道,“新郎官,赶紧回去罢。你还须得好好筹备婚事呢,我可不敢留你。若是让内人知道了,恐怕会埋怨我不知体恤你呢。去罢,去罢,早些走,我也少受些委屈。”   张鹤龄遂告辞离开,临走前又道:“让你家王钧好好劝一劝我家延哥儿。他性子中有几分蛮气,我担心他得知此事后便控制不住脾气,指不定会悄悄计划着去给周家找不痛快呢。先看住他,缓过这几天后,许是会好些。”   “我倒是觉得,你若将事情真相告知皇后娘娘,由皇后娘娘来管束他更合适些。”王链道,“我家王钧若是能劝服他,我便不会成日里担忧他跟着你们家延哥儿学得不务正业了。顺便进宫一趟罢,听我的,没错。”   张鹤龄犹豫片刻,虽不愿让自家姐姐担心,但到底还是进了宫。见他一早便过来了,张清皎还以为他有些担心审卷的情况,安慰他道:“听说这回由四位阁老来审卷,必定会公平公正地还你一个清白,放心罢。”   “竟然劳动阁老们纡尊降贵地给我这个小小的秀才审卷,我与有荣焉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担心?”张鹤龄笑道,“阁老们一向只做殿试的判卷官,只怕我的卷子入不得他们的眼。”   “换而言之,这也算是个好彩头。”张清皎道,“指不定你日后不仅仅止步于举人,还能中得两榜进士,成为外戚里的头一份呢?”   “这……我可从未想过。”张鹤龄老老实实地道,“重庆大长公主家的那位兄长苦读多年,又有才名在外,这回依然落了榜。我可不想平白蹉跎那么多年,始终无法替姐姐分忧。”顿了顿后,他才说起了调查的结果:“本以为是我多虑了,却不想竟真是周家。”   张清皎垂下眸,轻叹道:“这等人家,目前暂时动不得。不过,若有机会,大可以阳谋来对付他们。”周家素来不够安分,若非是周太皇太后的娘家,朱祐樘恐怕也不会一直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眼底却糅不得沙子。周家若不犯到张家则罢,她也并非不能忍得一时,可如今他们都已经欺到跟前了,张家又何须再忍呢?   作者有话要说:  mua,明天抓虫~   ——————————   抓完虫了 第345章 鹤龄成婚   同一时刻, 正在御门举行常朝的朱祐樘平静地注视着底下阅看卷子的四位阁老。分列两班的文武群臣亦静默无比, 神情皆是安定坦然。唯独昨日那名贸然弹劾的御史汗如雨下, 神色间颇有些惶然,时不时便举着袖子拭汗,看上去甚为狼狈。   不多时,阁老们便都将卷子批阅完了。每位阁老都看过张鹤龄所有的卷子, 其中王恕主要负责批阅县试卷,丘濬主要负责批阅府试卷, 刘健主要负责批阅院试卷, 徐溥则将同期秀才的卷子都瞧了一遍。   阁老们低声商议了几句后, 彼此微微颔首示意, 便命大理寺官员将这些卷子都原样封存起来。朱祐樘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了群臣, 在那位御史身上停驻片刻,便挪回了四位阁老身上:“四位爱卿以为如何?”   “回禀陛下,老臣认为, 张鹤龄的县试卷虽有稚嫩之笔,却也瑕不掩瑜。”王恕行礼回道,“在北卷中,他的县试卷已然算是中上,名次正好恰当。兴济县县令并未因他的身份而徇私,判卷很是公平。”   随后便是丘濬:“陛下, 老臣以为,张鹤龄的府试卷较之县试卷已经有了些进益。与同榜者相较,他的名次稍稍靠前, 但也符合考官的偏好。从府试所取的魁首便可瞧出来,这河间府知府喜爱的便是四沉八稳的卷子。张鹤龄的一手馆阁体亦练得颇下功夫,想必亦给考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那名御史的脸色已然惨白如纸,便听刘健接着道:“陛下,张鹤龄的院试卷亦颇为不错。试题关系到百姓民生,他正切破题,陈述间也有独到的见解。以他的年纪与出身而言,已经算是颇为难得了。可惜笔力依然不够,所思所想也仍旧有不切实际之处,所以名次才在五六名开外。”   最终,徐溥总结道:“陛下,臣等不仅看了张鹤龄的卷子,也看了他同期考生的试卷,只对于名次先后略有不同的见解。不过,凭着张鹤龄的能力,中秀才确实没有疑义。莫说在河间府,便是他在顺天府考童生试,应当也能顺利通过。”   朱祐樘眉尾微微一动,唇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一双龙目随即便望向那名御史:“你可听见了?无凭无据中伤他人,试图污蔑他人卷入科举弊案,简直其心可诛!”今日他所用的言辞,显然较之昨日更重了三分。那御史原来还心怀侥幸,这时候已然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万念俱灰之下竟是浑身抖了抖,软倒在了地上。   朱祐樘掩住了眼底的厌恶之色,对督察院左右都御史道:“身为言官,既然担负着弹劾之责,便该慎重地对待每一张弹劾的折子,为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负责。此人心术不正,图谋不轨,并不适合当言官。朕很怀疑,他已经不是第一回 颠倒是非黑白为自己谋名。你们回去仔细地查一查,若他屡屡犯下过错,便须得从严处置!”   “臣等遵命。”督察院左右都御史何曾料到,他们明明看紧了手底下那一群桀骜不驯的御史,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反而突然闹出了这桩事?有这点功夫去弹劾家风清正的张家,倒不如紧紧盯着那些个前科累累的武官勋贵、盯着掐架的丘濬和王恕呢!   “日后若有言官犯了同样的过错,亦必须有处置的章程。”朱祐樘又道,“如果是初犯,便由吏部安排合适的职缺,外放出京。如果是二犯,便贬官出京,罚俸三年。如果是三犯,便黜落为民,终生不得再叙用。”他若不给这群言官立立规矩,他们还以为自己凭着“不以言获罪”就能肆无忌惮地诽谤呢!   吏部尚书尹旻出列道:“微臣会着吏部商议出详细的处置章程。不仅是言官,任何朝臣弹劾若犯了此禁,同样须得受罚。”唯有赏罚分明,才不至于令朝堂陷入酷烈的党争之中。仅仅只是弹劾构陷,不过是攻讦对手的一种方式罢了。其他所有触犯规矩的行为,都须得定得明明白白。如同为官的律法一般,上至阁老,下至县令,皆必须遵从。   “好,此事便交由尹爱卿负责。出了章程后,再交给内阁四位爱卿主持廷议。”朱祐樘道。张鹤龄这桩事告一段落,他总算是能完全放心了,回坤宁宫后,也能给自家皇后一个圆满的交代。不过,这名御史之所以弹劾张鹤龄的缘由,也该着锦衣卫再查一查。当然,这便无须与众臣说明了。   ************   这桩无缘无故而起的案子,便如此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张家看似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依然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婚礼。庆云侯周寿与长宁伯周彧虽然心里颇不是滋味,但两人正担忧着那名御史脑袋一热将周家供出来呢,也没有空闲再与张家过不去了。   两三天后,终于到了张鹤龄成婚的正日子。   一早,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便携着仙游长公主前来坤宁宫问安:“嫂嫂,仁和姐姐说她会乘车在宫门外接我们。我们都劝她不必如此,毕竟如今身子已经重了,可她却说甚么都不听,说是唯有如此才能放心。”   张清皎听了,不禁摇首道:“她还以为,自己如今还是两三个月前的模样么?真姐儿成婚的时候,正值春日,天候也好,我确实支持她多出府散散心。可眼下是甚么时候?大清早的便热起来了,她闷在马车里便不觉得难受么?”   “可不是么?我们都劝了她好几回了,让她直接去嘉善姑母的公主府里等着,她怎么也不肯依。再说了,她怎会不放心我们呢?若我们与兄弟们一同出宫,有他们护送着,还能出甚么事不成?”永康长公主无奈道。   “这样罢,你们将李宫医带上,一路好好照顾她。”张清皎叮嘱道,“既然她坚持在宫门外等着你们,也别让她久等,这便去罢。”   三位长公主遂起身告辞,临别时,仙游长公主忽然回首笑道:“嫂嫂可有甚么话,想让我们捎给筠姐姐?我们保证一字不落地说与她知晓。”去岁经历了一场病后,她仿佛一夜之间抽条长大了许多,如今俨然是位明媚可爱的小少女了。   “不必你们捎带了,明儿我便能见着她,自与她说就是。”张清皎微微一笑。目送她们离开后,她心中掠过了淡淡的怅然——明明是至亲之人大喜,她却无法亲临,亲眼得见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成家……真是太可惜了。想来,爹爹、弟弟……伯祖母、所有家人应当都正满脸喜气地等待着良辰罢。   想到此,她微微抬起首,目光越过了重重宫殿与远处的宫墙,落在天际的云霞上。身为皇后,她何时才能回家省亲呢?错过了张鹤龄的婚事已经是遗憾了,她可不希望再错过张延龄的婚事,更不希望自己再也不能踏入家中一步。   这时,甫洗漱妥当的朱厚照蹬蹬蹬地奔了过来,熟稔地抱住她的衣裾:“娘!”   她将小家伙抱起来,指着天边笑道:“大哥儿,以后能带着娘去天边看一看么?”   小家伙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道:“能!!”   与此同时,寿宁伯府中,张鹤龄已经穿上了吉服。头戴乌纱帽,帽边簪花,身着大红圆领吉服,身上斜披着红绸,腰间系着伯爵等级的革带,脚踏皂靴。虽然看似不像寻常新郎官那般笑得合不拢嘴,但眼底眉梢的喜意亦是浓重无比。   吉时将至,外头响起了鞭炮声,他转身出了院子,一路往姐姐曾住过的院落而去。作为皇后娘娘的闺阁,这间院子虽是人迹罕至,但收拾得格外干净温馨,仿佛她随时都能回来小住似的。他立在院子里,打量着里头的一草一木,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这间院子,姐姐拢共也就住过月余,其实并不能真正算作姐姐的闺房。姊弟俩幼年时相携成长的,依然是京城中那间不起眼的小院子,依然是远在兴济县的家。那两处的回忆,远远比这间宅子里的片段更加珍贵,更加无可替代。   脑中回想着无数个曾经拥有的瞬间,张鹤龄垂下首,忽然掀开衣裾跪了下来,对着空无一人的正房行了稽首大礼。虽然这里没有姐姐,可他希望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依然能按照他的本心来跪拜她,谢过姐姐的抚育之恩。如若没有姐姐,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他张鹤龄今日会是甚么模样。   叩首后,他又默默地来到了金氏所在的正院里。此时金氏正倚在窗边绣花,见他穿着吉服来了,赶紧立起来,颤着嘴唇道:“鹤哥儿,你,你终是要成亲了。”这些天服侍她的丫鬟婆子几乎每日都说起大公子的婚事,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失落。高兴的是长子终于成家立业,失落的却是她根本不知儿子说了哪家的媳妇,也没有人会告诉她。   “是,母亲,我要成亲了。”张鹤龄道,跪地朝着她行了稽首大礼,“明日先入宫见姐姐,再带媳妇来给母亲敬茶。”只要金氏不再满怀执念,他依然会念着她的生养之恩。不过,与姐姐相比,与父亲、弟弟相比,甚至与未来的妻儿相比,母亲在他心里的地位便低了不少而已。   金氏满面复杂之色,攥着手中的巾帕,甚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mua   咳咳,明天(今天)我要回老家结婚啦,这时候写鹤龄的婚事还真有点感同身受,哈哈~   真心希望忙碌的同时,每天都能保证更新   么么大家~~~ 第346章 见过亲眷   带着母亲不舍的目光与亲眷们的殷殷祝福, 带着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的赏赐开路的十里红妆, 王筠踏进了寿宁伯府。透过盖头, 她只能瞧见满目的红色,四周人头攒动的热闹情景却甚么都看不分明。垂下首,她亦只能望见自己的裙裾,眼角余光则隐约可见身畔之人衣裾翻飞间露出的皂靴。   热闹的欢笑声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紧张, 陌生的谈笑与低语更让人有些忐忑。拜过堂后,张家的新妇坐在新房喜床上, 长袖下的一双柔夷不自禁地绞紧了帕子。虽有人温柔地笑着陪她说话, 可因为彼此丝毫不熟悉的缘故, 这一刻, 她无比期望出现在眼前的是嫡亲的姑姐皇后娘娘。当然, 她也知道这绝不可能,娘娘比任何人都希望回到张府,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缺席这场喜事, 却依旧只能遗憾地守候在宫中。   小心翼翼地应对着张家亲眷们的笑言笑语,时不时便念起自家母亲与皇后娘娘,王筠终是熬到了外头的喜宴即将结束。她的贴身大丫鬟带着浓浓的笑意,轻轻地在她耳边唤道:“姑娘,姑爷来了。”   随后,一杆喜秤轻轻地挑开了火红的盖头, 王筠抬起眼,羞涩的目光与张鹤龄坦然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两人并非首次相见,但眼前这种情形却仿佛比首度见面还令人觉得不自在。张鹤龄缓缓地移开目光, 清咳一声:“娘子,咱们歇下罢。”   王筠脸上浮起了红霞,几乎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而后,便由丫鬟仆妇服侍两人更衣,各自沐浴。不久,服侍之人便纷纷退下,默契地将新婚夫妇二人独自留在了新房中。张鹤龄回想起父亲张峦命人塞给他的避火图,以及好友王链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些许小玩意儿,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宛如即将面对严峻的挑战般。   同一时刻,坤宁宫中的皇帝皇后听着李广何鼎二人描述寿宁伯府喜宴的热闹场景,脸上亦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何鼎与李广是奉帝后之命,专程去寿宁伯府赴宴顺带看热闹的。两人都没有穿内官的曳撒,而是打扮成了寻常文士的模样。   幸而他们俩年轻,穿着儒生们常穿的玉色襕袍,完全瞧不出来是宫里来的,宾客们都满以为是张鹤龄熟识的生员士子。不过,寿宁伯府的管家自然不会错认这两位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特意将他们带到了张峦跟前。两人似模似样地以晚辈礼向张峦贺喜,张峦便将他们安排在客人席中,旁边坐的不是张家正在读书的族人,便是张鹤龄同期的秀才。   “这些秀才生员说话都文绉绉的,奴婢二人初时还有些担心他们忽然说要写贺喜诗,没成想他们只是作了几首对联就作罢了。幸得奴婢两人反应快些,一个自告奋勇写下他们作的对联,一个在旁边磨墨备纸,不然恐怕会惹人怀疑。”   “那几首对联后来被当成了礼物,送给了寿宁伯。寿宁伯立即吩咐下人张贴起来,喜得他们每个人都活似中了举人似的,面上都泛着红光。听大公子的同期秀才们说,大公子回京前便给他们每人都发了帖子,邀请他们前来参加喜宴。可直到他们来到寿宁伯府,才知道大公子竟然是当今皇后娘娘嫡亲的弟弟,唬了他们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弄错了呢。”   两人绘声绘色地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犹如后世讲相声似的,将张清皎给逗笑了。她举袖掩唇,斜瞥向朱祐樘道:“莫不是万岁爷特意让你们来耍嘴皮子给我听的?”   朱祐樘弯起唇角:“我只让他们讲得有趣些,别干巴巴的说着不好听罢了。却不曾想,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连我都不曾发现他俩的嘴皮子竟然如此利索。这一唱一和的,便像是唱杂戏的开场似的,逗得连我都禁不住乐了。”   朱厚照听不懂,扬起脑袋见爹娘脸上满是笑意,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唔,就算听不懂,这两人的语调阴阳顿挫的,对他而言节奏感极强,同样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逗笑皇后娘娘的何鼎与李广功成身退,躬身行礼告退。帝后遂聊起了家常,诸如皇帝陛下打算在明日内弟与弟妹入宫时,也回坤宁宫瞧瞧。上回周真与王链入宫时,他便叮嘱了小两口几句,这回当然须得好好勉励勉励张鹤龄。   朱厚照不满被爹娘忽略,试图钻到自家娘的怀里。皇帝陛下眼明手快地将他搂起来,捏了捏他的小肥爪子:“不是都说了,你娘现在正怀着妹妹呢,不能这么鲁莽么?你想让人抱着,爹就能抱着你啊!”   朱厚照扁了扁嘴,也不知小脑袋里在想甚么,竟道:“不一样。”   皇帝陛下顿时觉得有些惊奇,笑道:“有甚么不一样的?”   小家伙憋了半天也憋不出别的话,闷闷地扭过脑袋:“不一样!”他的年纪毕竟太小了,许多话都表达不出来。爹爹抱他,他当然觉得高兴;可是娘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想扑就扑、想抱就抱,他心里自然有些难受。   张清皎略微调整了坐姿,笑盈盈地将小家伙抱住了。小家伙的脸色瞬间便多云转晴,嘿嘿嘿地趴在她的肩头笑起来,浑然已经忘却了方才涌出的那点儿小情绪。朱祐樘有些担忧自家皇后的身体,但见母子俩甜甜蜜蜜地搂在一起,神色也不由得一软:大哥儿年纪尚小,哪里懂得甚么大道理呢?只怕心里会觉得,卿卿不如往常那般疼爱他了罢。   张清皎笑着宽慰他道:“万岁爷安心便是,腹中的孩儿已经过了三个月,咱们也不必那般小心翼翼了。而且,无论咱们今后有几个孩儿,对每个孩子都必定是一样的疼爱。即使大哥儿是太子,我们也不能对他太过区别对待。他需要多学一些的,无非是作为储君的责任与作为长兄的责任而已。”区别对待,必定会让孩子觉得不受疼爱,对孩子的性情养成反倒是没有甚么益处。   “卿卿说得是。”朱祐樘略作思索,点头道,“若是对大哥儿太过严厉,只怕他还以为咱们不疼他了呢。他虽是太子,但更是咱们俩的孩子,每个孩子我们都是捧在心尖儿上的,一般无二。”尽管他很清楚,内阁以及群臣绝不会认同他们俩的教养方式,可这些人怎么也不想想,历朝历代有几个太子按照最严格的教养方式养成了明君呢?若以他自己的太子生涯为参照,他更不愿意让自家的大胖儿子度过那种疏远、克制而又谨慎的十数年时光。   ************   翌日清晨,张鹤龄带着王筠拜见了何氏与张峦、张岳、李氏、钱氏、张氏、沈禄等长辈。寿宁伯府正经的亲族并不多,唯有宗房张忱一家子、张峦为家主的长房、张岳为家主的二房,以及沈家而已。   王筠早已做过功课,知道张忱的祖母何氏是皇后娘娘最为敬重的长辈,如今正主持着寿宁伯府的庶务。之前大家商量着开店铺的时候,也曾邀请何氏入宫做参谋,显而易见皇后娘娘便是得了这位老太太的真传。   张忱之母钱氏、妻子小钱氏是姑侄,常年待在兴济县,日后来往的机会恐怕也少些。不过,张忱和小钱氏的儿子张纯与妻子王氏、女儿张絮一直随着何氏生活,想来日后定是需要时常打交道的。   除了张忱一家之外,宗房还有张清瑜与张清璧两位出嫁女。两人目前都与相公住在京城,看来似乎亦有长居于此的架势,彼此之间的来往定然较为频繁。更不必说,听说寿宁伯亲自给两位族侄女买了同里坊的宅邸,对她们应当也是颇为看重的。   寿宁伯张峦这一房的人口较为简单。伯夫人金氏长期卧病,并不管事;长女便是当今皇后娘娘;长子便是相公张鹤龄,次子便是小叔张延龄了。二房比长房更人丁单薄,家主张岳,主母李氏,膝下唯有一个独子张伦,尚未婚配。   沈家人也并不多,姑父沈禄早已通过铨选,补了通政司经历的职缺,姑母张氏与皇后娘娘一贯亲厚。大表姐一家子都并未出现,二表姐沈洛带了夫君与儿女前来,表兄沈峘尚未婚娶,据说全家人都在替他相看媳妇。   王筠将阖家老小的容貌都记在心里,至于他们的品性,则须得在日后的相处中渐渐了解。所有人都给了她丰厚的见面礼,她也回赠了自己做的绣品。却不想,最后何氏忽然笑道:“鹤哥儿媳妇,你才刚进门,按理说有些话我不该现在与你说。但思前想后,我却觉得不得不说,也好教你心里有个准备——”   她不由得一怔,本能地望了望张鹤龄。张鹤龄对她微微一笑,她心里这才安定了些,垂首回道:“晚辈驽钝,还请伯祖母教导。”   “你可是嘉善大长公主教养出来的好孩子,又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学了这么些年,我恐怕没有甚么能教导你的了。这寿宁伯府,本便该由你们这一房的女眷主持。不过是因着金氏病了,他们父子几个又不通经济庶务,才由我接过了府中的事。”   何氏笑得格外慈爱:“如今你既然嫁进来了,便是这寿宁伯府未来的女主人,自然该由你来当家。这两天你们刚新婚,我这老婆子也不能不通人情,将这些事儿都交托给你。等你回门住过了对月再回府时,便将伯府的事儿都接过去罢。”   王筠愣住了:“晚辈……晚辈如此年轻,怕是担不起这等重任。”她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刚嫁过来,便能在寿宁伯府里当家作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mua,抱歉昨天为了回家奔波了一天,累得一到家就躺倒睡觉了   今天先一更,指不定会有第二更,弥补昨天的份儿~   ————————————————————————————   写着写着我突然想起来,鹤哥儿媳妇的名字发音几乎与世家女主一模一样,看来我对这个名字有执念啊 第347章 召见新人   见过家中亲眷后, 满脸迷茫的王筠遂跟着张鹤龄乘车入宫觐见。一路上, 张鹤龄见她眉头轻蹙, 似是难以置信自己即将接过寿宁伯府的掌家大权,不禁宽慰道:“安心罢,家里得用的管事都是旧人。两位管事娘子曾经是姐姐身边的大丫鬟,能力与品性都是信得过的。母亲未病时, 家里的庶务便是由她们打理的。”   “都是姐姐教出来的人?那我就放心了,无论如何, 我从姐姐那儿学来的皮毛, 她们应当是见惯了的。”王筠不由得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 伯府里的规矩, 也都是按照姐姐在家时的旧例?”   “嗯,姐姐当年从宫中回府备嫁,短短数日内便将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伯祖母来了之后, 也只在人情往来上略作了些调整,其余都不曾变过。且伯祖母也不需事事过问,只是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来听管事娘子禀报,点拨她们几句罢了。”张鹤龄笑道。   闻言,王筠回道:“姐姐与伯祖母皆是高人,哪是我能比的?如果伯祖母执意将伯府的事都交给我, 我少不得须得忙活些时日才能理出头绪来。”即使是她接过理家之事,也不可能像在公主府时那般顺畅。毕竟公主府里的下人仆从都是娘亲的人,对她唯有尊敬与亲善, 自然都愿意听话。而寿宁伯府的人皆是皇后娘娘的旧人,与他们相处磨合亦不是件简单之事。   “那便都交托给娘子了。”张鹤龄朝着她拱了拱手,半是顽笑半是认真。   王筠脸颊微微一红,垂下双眸:“我……我尽力而为。”   不多时,这对新婚的小夫妻便来到了皇宫外的西华门。张清皎早已派了人在此守候,那小太监一见到他们,便眉开眼笑地说了许多吉祥话儿。张鹤龄听得高兴,随手便给了他厚赏,不许他推辞不受:“这是喜钱,小公公勿要推辞。”   喜钱散的是喜气,沾的是福气,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小太监原本怎么也不敢收寿宁伯府的银封,如今仔细想了想,便并没有再推辞。这可是喜钱,若是执意推辞不受,那便是不给寿宁伯府大公子面子,反倒是不美了。于是,他点头哈腰地恭请着小夫妻俩入内,一路上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喜庆事儿。   到得坤宁宫后,张鹤龄更是广撒喜钱银封,里里外外的宫人太监都得了喜钱,无不眉开眼笑地谢过了他。连肖尚宫与沈尚仪亦得了厚厚的银封,笑道:“我等好不容易才沾上一回喜气,托大公子与夫人的福了。”   这时候,朱厚照奔了过来,瞧见大家手里都拿着红色的银封,于是伸出了小肥爪子,理直气壮地望着自家舅舅。张鹤龄忍俊不禁,给他手上也放了一个,他便欢天喜地地转身奔去东次间给爹娘献宝了。   张鹤龄与王筠随在他身后,入内给朱祐樘与张清皎行礼。因是首度以夫妇的身份入宫觐见,两人均行了稽首大礼。朱祐樘立即让人将他们扶起来,摇首道:“好端端的,行这么重的礼做甚么?咱们都是自家人,可不兴这样的礼节。”   “方才是君臣之礼,如今才是家礼。”张鹤龄回道,拱着手向他们又行了一回礼。其实,以他真正的想法,便是给姐姐姐夫三跪九叩亦是应该的。可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如此重礼,不免会让人觉得奇怪。因此,他便只能借着行君臣礼给姐姐姐夫叩首了。   “都坐下罢。”张清皎道,命人给两人看座,“我看你们俩的气色不错,心里便放心了。不然,你们这桩婚事是我做主定的,若是你们过得不好,我也难辞其咎。”小夫妻俩不仅气色不错,眼底眉梢都带着淡淡的喜意,举止间也颇有默契,显然感情很是不错。   “姐姐放心,我们对这桩婚事都再满意不过了,还得谢谢姐姐给我们做主呢。”张鹤龄勾起唇道。王筠顿时羞红了脸,垂着眸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不过,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了。若是对相公不满意,又如何会娇羞至此呢?   “看来,卿卿的眼光果真极为不错,这桩婚事可谓是天作之合了。”朱祐樘笑道,“将表妹交给内弟照顾,亲上加亲,我亦觉得放心。”表妹与内弟成婚,或者表妹与表弟(王链)成婚,门当户对的两门好婚事,令他对自家妹妹们的婚事也有了些别的想法。   纵然驸马不可取权势煊赫的人家,但与平民子弟相比,无疑还是官宦与勋贵之后与妹妹们能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出身与教养良好,性情又温和体贴,才能真正待妹妹们好。当然,人品优异的寒门子弟亦可,但那便更需要大浪淘金了。   “最放心的不是你我,应当是嘉善姑母才是。”张清皎掩唇而笑,“筠姐儿,你明儿便要回门,可在家里住完对月再回伯府。此事我也已经与伯祖母提过了,她亦很赞同。毕竟嘉善姑母膝下只得你一个,你出嫁了,她难免觉得孤单寂寞。你们俩在公主府多住些时日,好好孝顺她老人家也是应该的。”   王筠这才想起来,何氏方才似乎也提过此事。只是她当时因着“掌家之权”而太过震惊,一时间竟是忽略了这件事。“多谢……多谢姐姐体恤。”她原已经习惯了跟着仁和长公主等人唤皇嫂,临出口时察觉不对,硬生生地转了称呼。   张清皎弯起唇角:“你我一直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客气?原本你在我跟前,可是甚么话都能说,甚么话都敢说,从来不会避讳甚么的。我可从未想过,你出一回嫁,便似是与我生分起来了。”   “……以前是我年少唐突……”王筠红着脸回道,“不过,若是姐姐不嫌弃,我日后也会常常入宫,烦劳姐姐指点……”   张清皎笑道:“以你的能力,打理伯府已经是绰绰有余了,我也没甚么可‘指点’你的了。不过,平日里你若有甚么不解的,随时都能提出来,大家亦能帮你参详一二。咱们日后也和从前一样,如果有甚么新鲜的事儿,便一起商量着办。”   王筠连连颔首,便听她温声继续道:“我相信你,伯祖母也相信你。所以,接过伯府的管事权后,你尽管放手由着自己的想法行事即可。伯府里的人与事随你调遣,我已经与平沙、水云二人提过了,她们日后便以你这位少夫人马首是瞻。从今往后,你便是伯府的女主人,只管将伯府当成娘家公主府就是。”   王筠怔了怔,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发红:“谢谢姐姐,我定不会辜负姐姐的信任。”   朱祐樘听着两人说家常话,看向张鹤龄:“鹤哥儿,如今你成了家,也取中了秀才,对今后可有甚么打算?”   “准备秋闱。”张鹤龄道,“不瞒万岁爷,我此次前往河间府赴试之前,曾经拿自己作的卷子问过诸位先生:以我如今的水准,过童生试的胜算有几何,过举人试的胜算又有几何。或者,换而言之,我还须得多少年头,才能通过秋闱。”   “结果,先生们几乎是众口一词——过童生试的胜算是九成,过举人试则毫无胜算。即便我全力以赴地备考秋闱,至少也须得三四载的积累与磨砺。所以,后年的秋闱,我可以下场一试,却不能过分期盼结果。再下一场,指不定便能成了。”   朱祐樘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也不过二十出头,亦算得上是相当年轻的举人了。那你可曾改主意,想过中了举人后便继续读下去,直到中两榜进士?”   张鹤龄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首:“不,我的初衷始终不曾变过。既然我能在中举人之后便铨选出仕,便无须再在科举上耗费时光了。”其实,他甚至连五年都不想继续耗。五年,听来并不长,可那便意味着他踏入朝堂的时间晚了好几年,能为姐姐姐夫分忧的时间也短了好几年。先生们不是都说,他如今积累得不够么?那他便逼着自己更勤奋些,将一日掰成两日来用心进学,在两年之内完成三四年的积累,指不定下一场秋闱就能名列桂榜了呢?   朱祐樘思忖片刻:“你说得也是,寻常人靠着科举晋身,多半是因着没有别的晋身之途。而你,能选择的已经足够多,不过是因着想成为文官才谋求科举一道罢了,也确实无须太过在意究竟是进士还是举人。”   “若我仅仅是举人,指不定仕途会更顺利些。”张鹤龄接道。   朱祐樘瞬间心领神会,微微皱起眉:“你大可不必想这些。”身为外戚,若是太过优秀,确实容易令朝堂众臣警惕。如果张鹤龄考取了两榜进士,甚至是通过朝考成为了庶吉士,指不定文武百官都会忧心忡忡他会不会进入内阁——毕竟,翰林院的庶吉士们素来有“储相”之称。外戚再加上手握重权的阁老身份,无疑便会触发所有人敏感的神经。   要知道,高祖、太宗之后,皇家对外戚的态度便只是优容而已。如太宗仁孝徐皇后那般一门双国公、且都掌握实权的外戚家族,是决计不会再容许有第二个的。况且,最为关键的是,徐家发迹是因开国之功,而非外戚的身份。倘若外戚掌权,前朝后宫势必交织起来,说不得便会形成汉唐后期那般由外戚掌握大权的局面,甚至对皇帝的承继都能生杀予夺。   张鹤龄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妥当了,确实打算得很周全。不过,以他的年纪,想得如此通透,也着实令人略有几分心疼。分明其他人在这样的年纪,能够想明白自己日后要走哪条路便已经是上进了,可他却想得更多更远。而且,他骨子里亦是无比执拗,认准一个目标便始终不曾变过。   想到此,朱祐樘不由得叹道:“既然你已经胸有成竹,那我与皇后便静待你的佳音。”   张鹤龄朝着他拱手行礼,笑道:“我也希望能尽快为万岁爷与姐姐分忧。”   作者有话要说:  唔,没抓虫,很困……   明天抓虫,么么哒~   ————————————   抓完虫啦,今天办了场酒席,有点累,先休息一下看看有没有精力更新   如果不行,我明天补更,爱大家~ 第348章 宗室犯案   翌日, 张鹤龄携王筠回嘉善大长公主府住对月。嘉善大长公主搂着女儿问了许多悄悄话, 诸如女婿房里有没有服侍的婢女、张家亲眷对女儿如何等等。王筠都如实答了:“他房里眼下并没有大丫鬟伺候, 也不习惯身边有婢女打转。听说从前有过,后来那些丫鬟一个两个都生出了歪心,他一怒之下,便都赶出了府。此后, 但凡府里有心大的丫鬟,都让赶紧调到庄子里去配小子了。”   嘉善大长公主有些惊讶:“寿宁伯与何夫人也不曾说过甚么?”   王筠回道:“长辈们都默许相公管着自己房里的事, 并不插手。相公还给小叔房里也立了规矩, 命人紧紧盯着服侍他的大丫鬟。他还说, 日后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若那些丫鬟起了心思, 便一并交给管事娘子处置。”   “这……倒真像是皇后教出来的。”嘉善大长公主抚掌笑道,“皇后可是最懂得女儿家心思的,自己如愿以偿得了绝世良缘, 自然对家中弟弟们的品行亦是看得极重。只要夫妇相和,嫁入张家的姑娘们往后的日子一准过得比谁都舒服。”   身为公主,尚且不能明着命令驸马绝不可有贰心,更何况公主之女或者官宦勋贵家的女子呢?哪个女子出嫁前,不是早便给相公准备好了妾室通房?便是心里再不愿意,为了拢住男人的心, 为了贤惠的名声,也不得不如此。连她都未能免俗,在女儿出嫁时百般叮咛, 还给她备了颜色好的丫鬟。如今这些手段都用不上了,她对女婿简直是再满意不过了。   嘉善大长公主喜上眉梢,忙叮嘱道:“这回你们住完对月,就将那两个丫头都留下来。她们先前得过我的叮嘱,如今怕是早便已经动心思了,不能再让她们跟在你身边,免得你们二人反倒是生出龃龉来。”   王筠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接道:“她们服侍了我一场,我倒觉得,她们的心性也不算不好。只是知道自己日后会有甚么前程,所以难免多想一些罢了。娘若是觉得她们不会因此事而怨恼,便给她们安排两桩好婚事罢。”这种事总会落下因果,如果能两全其美,便再好不过了。   嘉善大长公主颔首应了,又问:“说来,你可曾拜见过寿宁伯夫人?”   “昨日从宫里回来后,相公便带着我去给母亲敬茶。”王筠只字不提她当时见到金氏时的震惊。金氏分明健康得很,对外却宣称“病了”,平日里也不许随意出正院,显然是另有隐情。从相公以及伯府长辈们的态度来看,她应当是犯下了大错,才会落得如此境况。在不知此事轻重之前,便是对自家娘亲,她也该守口如瓶才是。   “她既然病着,你回去后便该好好侍疾……”嘉善大长公主不知情由,叮嘱女儿道,“张家人看来最是重情,于孝道应该也看得极重。这寿宁伯夫人若不是病了,可是最有福气的人了,儿女都不必她来操心……”   王筠回想着金氏当时那复杂的神情,略有些出神。嘉善大长公主又提起了旁的话,眼角余光瞧见几名面生的小厮进了院子,从旁边的厢房里收拾出了好几个箱笼。她正觉得奇怪,这几名小厮便过来问安了,禀报道:“启禀公主殿下、少夫人,大公子方才在园子里游览时,发现一处极为幽静的小院,心里很是喜欢,便想着将书房挪到那小院中去,特遣小的们来问是否合适。”   嘉善大长公主怔了怔,似悲似喜地叹道:“你父亲当年也最是喜欢那儿……真是巧了……”说罢,她眼眶微红地点着头道:“回去与鹤哥儿说,让他只管在那里安心读书。里头还有些驸马昔日留下来的书,他若是有兴趣,也只管看就是。”   王筠紧紧握住她的手,依偎在她怀里:在这种时候,她能陪在娘的身边,与她一同度过充满了思念与煎熬的时光,真好。   ************   就在张鹤龄闭门苦读的时候,朱祐樘借着自己的生辰即将来临为由,封赏了不少外戚子弟。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周家,王太后的娘家王家,张皇后的娘家张家,自然是此次封赏的重中之重。   周家出了庆云侯与长宁伯,剩下的子弟也多半身负虚衔,几乎已经是封无可封了。于是,这一回朱祐樘索性将所剩无几的白丁们都封了,能读书的都门荫进了国子监,不能读书的依旧是封锦衣卫虚衔。   至于王家,王源封瑞安伯多年,为人低调谦逊,是时候晋升为瑞安侯了。因晋了他为侯爵,他的弟弟王清、王浚便并未晋封,而是择取他们二人的子弟授官。王链作为王清的嫡长孙,便被封为了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且是难得的实职。其余王家子弟,亦都受封了试百户,却大都为虚职。   张家这回受封的并非寿宁伯一脉,而是旁支。张峦之伯父张缙被追封为锦衣卫指挥使,遗孀何氏赐正三品诰命。张峦之弟张岳被封为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其妻李氏封正五品诰命,其子张伦被封为从七品的实职锦衣卫小旗。张峦之从侄张忱被封为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其母钱氏与妻子小钱氏都被封为六品敕命。   与这回大出风头的王家相比,张家依旧是无比低调。既没有封侯,也没有授予过高的虚职。就连周家亦是远远比不上,毕竟周家子弟几乎每一个都在锦衣卫里有虚衔,张家的虚衔加起来拢共也就四个而已。最诡异的是,皇后嫡亲的弟弟张鹤龄与张延龄反倒是没得到甚么封赏,不过是赏赐了笔墨纸砚与骏马良弓,勉励他们好好进学习武罢了。   不过,张家人对此倒是很满意。上至皇后娘娘与寿宁伯张峦,下至没得到封赏的张鹤龄、张延龄,均觉得这回的封赏正是目前张家所需要的。寿宁伯府暂时不需锦上添花,封赏给其他家人,反倒是雪中送炭了:   宗房在张忱的主持下,立即在兴济开了祠堂,将圣旨都恭恭敬敬地供在了祠堂里,所有族人都前来祭拜。二房也终于沾了长房的光,有了正经的“职缺”,张岳对兄长越发俯首帖耳,李氏也忙不迭地带着儿子张伦前去王家,将他托付给了“上司”王链教导。   张伦跟着爹娘一道进京后,刚开始还有些无所事事,不知自己日后要做甚么营生。后来见张延龄一门心思要进锦衣卫,在校场上练习骑马射箭,便也动了心。他从小性子便有些莽,生得又高大健壮,本便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得了武师傅教导后,进境颇快,而今终于如愿以偿进了锦衣卫,更是兴奋无比。   眼下他满脑子只有每日去锦衣卫点卯,好好地跟着王链干活,日后得了机会,指不定比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俩还能早些为姐姐姐夫分忧——却不曾想,他年纪比张鹤龄大些,如今张鹤龄已经成婚,他也得了从七品的职缺,家中的长辈自然不会忘了给他相看婚事。只要年纪最大的沈峘定了亲,接下来怎么也该轮到他了。   因着皇帝陛下这回的封赏并不惊人,群臣中倒也并没有甚么反对之声。就连火眼金睛的言官们也并没有挑出张家的错处,便是对王家封侯也无法说出甚么反对的话,毕竟王太后晋封太后都已经六年了,王家也是时候该抬一抬了。说到底,外戚之中,唯有周家的封赏最为厚重,若想说王家与张家的不是,首先便必须攻击周家。可周家的封赏几乎都是先帝给的,他们还能有甚么话说呢?   就在皇帝陛下因为封赏合意而心情颇佳的时候,一队又一队前后回到京城的锦衣卫带来的消息,却让他几乎是即刻间便陷入了阴霾当中——   去岁,他曾命牟斌派出锦衣卫,仔细调查各藩宗室的情况。先前陆续传回的,仅仅是冒领冒认等罪责,按已经定下的规矩来办即可;便是后来,也不过是查出些夺民人田地、私造府邸、私出城、争田、收留自宫阉人之流的轻罪。他一面仔细度量着处置,一面命礼部与宗人府完善典章礼仪与规矩。该罚俸禄的罚俸禄,该申饬的申饬,好不容易才将所有宗室的玉牒都捋了一遍。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抢人、伤人的案子,他都命刑部与宗人府依照《大明律》与《大诰》,酌情减一二等处置。该降爵的自然须得降爵,该有皮肉之苦的也不可全然减免,由本藩长辈负责责罚。   一番处置后,各地宗藩的行为举止都收敛了不少。后续锦衣卫再四处查探,也并未查出甚么严重的不法之事。朱祐樘对此颇感欣慰,正寻思着借着这回生辰,厚赏那些表现极佳的宗藩,却没想到,几队久久未归的锦衣卫,竟带回了几个足以令他无比震怒的大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查宗室犯罪   但是写来写去,居然都写完这章了还没有写到犯罪的问题,囧   ——————————————————————————————   提前给大家预告下,明朝宗室犯罪挺猖狂的otz   弘治年间的几桩案子,看着都觉得……历史上的陛下,对宗室太好了一点儿。当然,也不只陛下对宗室好,可这些案子的处理方式,在今天的我们看来,简直就是不公平极了……唉……   ps.这些案子不是同一年发生的,但是因为都是这两年的,我下一章集中在一块儿说啦,不然分散着不利于处理 第349章 罪责累累   眼见着时辰临近晚膳, 朱祐樘却迟迟未归, 张清皎搂着朱厚照, 推开窗户,朝前头的乾清宫看去。乾清宫的灯火已然渐次亮了起来,整座宫殿被映照得宛若琉璃所制一般。绚丽的灯光交织,莹莹生光, 辉煌灿烂,犹如天上宫阙。   朱厚照看得呆了, 依稀想起了上元节时冰灯堆出来的壮丽鳌山。不过, 于他而言, 鳌山的记忆已然太过遥远, 眼前的宫殿才是最为真实的。他睁大眼睛, 指着前方那座雄伟而又庄严的宫殿:“灯,好看!”小家伙言语匮乏,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所感受到的震撼。他从来不曾想过, 白天已经去过无数次的宫殿,原来在夜晚的时候竟然这样美丽,简直就像是两座不同的殿堂似的。   “乖,确实很好看。”张清皎笑道,“你爹爹难得这么晚还未回来,你想不想去接他?”平日里, 即使是政务再如何繁忙,朱祐樘也绝不会轻易错过一家四口同用午膳与晚膳的时刻。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坤宁宫,他亦会派何鼎先行回来禀报。可今日他不仅没有回来的意思, 也始终不曾派人回来告知,着实令她有些意外。   “想!”朱厚照响亮地应道,转身便灵活地爬下长榻。见自家娘迟迟没有动静,他还伸出小肥爪子催道:“娘,一起去!”   张清皎弯起唇角:“娘在这儿等着你们,你去罢。”若乾清宫里只有朱祐樘在,她自是会带着大胖儿子前去瞧瞧。不过,今日他已经忙碌至此,里头或许还会有几位重臣在,她便不适合去凑热闹了,免得招来众臣的警惕。   “娘!去!”朱厚照撅起小嘴,坚持道。   张清皎实在无法,只得起身,牵着他的小手来到坤宁宫前:“娘陪你走到这儿,剩下的路,你自个儿带着人去,好不好?”她正劝着小家伙呢,便见乾清宫方向匆匆行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萧敬,其后便是何鼎。   难得见司礼监的大伴伴与何鼎一同行色匆匆地来到坤宁宫,她微微一怔:“万岁爷今儿政务如此繁忙,竟还差了萧伴伴与何鼎一起过来?”司礼监的大伴伴们几乎都算得上是内部参谋,尤其怀恩、覃吉与萧敬深得朱祐樘的信赖。虽说他们并不会轻易对这些政务发表甚么意见,但往往在朱祐樘需要的时候,他们给出的建议绝不会逊色于重臣甚至是内阁。   这时,萧敬、何鼎二人已经来到近前,躬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娘娘。”   “萧伴伴怎么得空过来了?”张清皎揉了揉朱厚照的小脑袋,“我正想让大哥儿去接万岁爷回来呢。难不成今儿实在是太忙,一时间回不来了?那也得先用晚膳,便让尚食与司膳去乾清宫给万岁爷摆膳罢。”   何鼎顿时露出一脸苦笑,萧敬亦是无奈接道:“娘娘,万岁爷……方才接到锦衣卫的几封奏报,正雷霆震怒呢,恐怕眼下是顾不上用晚膳了。奴婢等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所以想请娘娘移驾乾清宫,劝万岁爷息怒,不然恐伤着龙体。”皇帝陛下的身子骨自幼便有些弱,因此他们最担心的不是他发怒,而是他伤身。更何况,皇帝陛下几乎从未如此震怒过,若是怒极攻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无不觉得忧心忡忡,实在是劝不住了,才想着必须求助于皇后娘娘。   “‘雷霆震怒’?甚么事竟能惹得万岁爷如此震怒?”张清皎微微蹙起眉,牵着朱厚照便往乾清宫行去。   母子俩尚未进门,便听见乾清宫内传出了朱祐樘的声音。皇帝陛下素来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温和以待,几乎不曾见过他高声说话,更不必提大声怒斥了。此时此刻他却不仅高声怒喝,连情绪都似乎完全失控了。   “宗室中竟然会出现如此败类,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犯下的那些事!是人能做出来的么?!简直是禽兽不如!!他们还敢提高祖的遗训?!还敢提列祖列宗?!若列祖列宗在地下有知,恐怕都会以他们为耻!!”   “按皇考的先例来办?!不!皇考便是对他们太心慈了!他们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辱人!既然他们眼里没有亲亲之情,不顾念作为皇家宗室的颜面,朕又何必给他们留甚么体面?!必须严惩!必须严办!否则朕如何对得起被他们所害的那些人!那些人难道不是朕的子民!不是朕的亲眷?!”   张清皎带着朱厚照走入明间内,就见朱祐樘犹如困兽一般正在御案旁边来回转圈,整张脸都气得通红。怀恩等人正在旁边低声劝慰,可他们劝几句,反倒是让他怒火更炽烈了,整个人都仿佛被浓浓的阴霾所笼罩。   朱厚照听不懂爹爹在说甚么,只觉得他如今的模样有些可怕,情不自禁地便瑟缩了一下。他悄悄地藏在自家娘亲身后,然后探出小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瞧向爹爹。张清皎按了按他的小脑袋,轻声让沈尚仪将他牵到旁边的西暖阁里去:“乖,待会儿爹和娘来接你回坤宁宫。”   朱厚照略作迟疑,点了点头答应了。不过,跟着沈尚仪离开时,他却是一步三回头,仿佛担心自家娘留在这里会遇到甚么危险似的。   朱祐樘虽在盛怒之中,对自家皇后和大胖儿子的声音却依旧很是敏感。听得熟悉的低语声后,他立即回首望过来,顺带皱眉瞥了“通风报信”的萧敬与何鼎一眼:“你们怎么还惊动了皇后?”萧敬二人低眉顺眼地立在原地,佯装甚么都不知晓。   “万岁爷气怒得连晚膳都吃不下了,坤宁宫也不回了,我能不过来问一问么?”张清皎微微一笑,“从未见过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不仅咱们大哥儿瞧着都有些怕了,连我都吓了一跳呢。却不知究竟是谁犯下了甚么事,竟能将你气成这样?”   朱祐樘张口欲言,转而又觉得这些腌臜事说出来都怕吓着她,于是摇首道:“都是些不争气的混账玩意儿,说出来也是污了你的耳。罢了罢了,你先和大哥儿回坤宁宫用膳罢,我晚些再回去。”   他如此说,张清皎反倒是愈想问明究竟了。她在现代的时候,甚么恶毒的杀人案不曾听说过呢?全世界那些著名的连环杀人案,影视剧中都不知演绎过多少回呢,她的神经自是不可能像寻常女子那般纤细,胆量亦不会那般小。   这亦是她了解宗室的机会,有善良上进的宗室,便会有恶贯满盈的宗室。她希望知道,如今的宗室究竟能犯下多么可怕的罪孽,以便于判断日后该如何改革藩屏之制。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如今的律法会如何断案,会不会给受害者一个公道。   于是,她望向了怀恩与覃吉,又瞥了瞥萧敬与何鼎。朱祐樘思索片刻,考虑到自家卿卿亦是他的“智囊”之一,绝不能将她当成寻常的后宫女子,于是锁紧眉头,示意怀恩徐徐与她说明这几桩案子。   当下没有人比怀恩更了解这些宗室的底细,怀恩便仔细地讲了起来。这回引得朱祐樘大发雷霆的,绝非寻常的宗室罪案。有些案子甚至前后持续了二十来年,直至最近锦衣卫前往各藩仔细调查,才尽数暴露在人前。   其一,是屡教不改的晋藩宁化王朱钟鈵。   这朱钟鈵乃是晋王朱的曾孙,宁化僖顺王朱美壤之子。从辈分而言,与英庙是同辈族兄弟。此人于成化八年袭爵后,便与太原左卫一名唤作马健的军人狼狈为奸,屡屡逼占军/人/妻/妾。数名军人愤而反抗,竟被朱钟鈵锤击而死。另有九人,也因各种缘由被朱钟鈵所杀。不仅如此,朱钟鈵还趁着父丧逼烝庶母,在府内简直是无法无天。   因此人太过残恶,被害者虽有十余人,却始终没有人敢上告揭发他。后来他因与弟弟朱钟錥发生冲突,派人把朱钟錥的镇国将军府邸给毁了,朱钟錥遂将他告发了。朱钟鈵不甘示弱,也告发朱钟錥不孝嫡母、霸占乐妇、僭越穿蟒衣等。他还仗着自己手眼通天,将朱钟錥的状告偷出来,让当地的一名教授为自己逐条写了辩护词,以便于自己狡辩。   这尚是先帝时期发生之事,先帝命有司查明这一摊子乱账之后,念着亲亲之情,只将这朱钟鈵革去了冠带禄米闲住,朱钟錥则革去了禄米的三分之二。至于马健与跟着朱钟鈵祸害军民的无赖则都被处死,没有及时制止这些事发生的军官降职调任,偷状告者阖家发配,写辩护词的教授等俱被问罪。   朱钟鈵明明犯了重罪,害死了十余人,竟几乎没有得到甚么处罚,于是果然越发变本加厉了。冠带闲住后,他非但不吸取教训,反而越发暴戾。不仅抢了许多民女民妇入王府,还对她们极其残忍。但有敢反抗或不顺从他意者,他不是虐打便是生生地砍断对方的肢体,或在脸上刺字,甚至以土块压在对方脸上。先后有六七人,就这样被他活生生地折磨死了。王府中还有一名老仆妇名唤陈氏,因病痛而神智昏沉。朱钟鈵竟是效仿商纣王的炮烙之刑,将她虐待致死。   有两名校尉与朱钟鈵臭味相投,平日里时常一起闹腾,他竟然指使他们/凌/辱/自己的王妃武氏与宫女,宫女若有不从便会被杀。其嫡母赵氏被他荒唐残忍的行为给吓病了,不久后便病逝了;其生母刘氏也无法正视他的行径,趁着某次宴会时委婉劝他,而他竟拿起酒杯就朝着刘氏脸上砸了过去;其庶母李氏年轻貌美,他意图/凌/辱/,李氏不肯依从,他便刺破了李氏的脸……   林林总总,朱钟鈵做下的不法事简直是数不胜数。他也并非无知者无畏,因恐惧朝廷得知他所犯之罪,将他废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他便打算防火烧干净王府佯装自杀,结果王府里的宫女便趁此机会出逃,惊动了当地官府。   前往调查晋藩的锦衣卫遂与官府一同调查。朱钟鈵不肯认罪,反而污蔑与他有宿怨的弟弟朱钟錥与王妃武氏私通。为了制造所谓的证据,他便虐打武氏与武氏所生的嫡子朱奇。刘氏心疼儿媳妇与孙子,亲自赶过去相救,朱钟鈵竟是狠狠地咬住她的肩膀,还将她推倒在地以棍子掌她的嘴,以至于刘氏血湿重衣……   为了坐实所谓王妃武氏与朱钟錥的私情,朱钟鈵逼着嫡子朱奇作证,以此伪证为由,险些将武氏杖打而死。武氏的贴身婢女忠心护主,带着武氏从王府中逃了出来。可锦衣卫得知这些事前去调查后,武氏却矢口否认朱钟鈵指使校尉/凌/辱/她,刘氏也不承认自己的伤是儿子所致。   由此,内阁的票拟上给朱钟鈵的判罚是——废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软禁。王妃武氏革去封号,回王府赡养刘氏。而那些私自出逃的宫人则因“逃奴”问罪,但毕竟她们算是情有可原,便都送到京城浣衣局中当差。两名伙同朱钟鈵作乱的校尉处斩,另有同伙数人发配充军,朱奇被迫作伪证算是无罪。   然而,朱祐樘并不满意他们的判罚,对武氏与刘氏亦是怒其不争。听怀恩说完此案后,他接道:“朱钟鈵累犯杀人之罪,共计已有二十余人。不仅杀人,烝庶母、不孝嫡母与生母,乃是逆殴与/乱/伦/的重罪。仅仅废为庶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若是如此判罚,如何对得起那些无辜的冤魂,又如何对得起被他逼迫的庶母李氏等人?”   “只可惜他的生母刘氏与嫡妻武氏,分明险些被他害死,事后却百般回护他。得不到她们的证词,便无法判他逆殴与不孝之罪。此二人难道不曾想过,回护这样一个畜生,得来的也绝不会是他的悔恨,只会让他更猖狂?!”   “万岁爷说得是……”张清皎被这桩案子给震惊了——宗室里竟然能出一个连环杀人犯,而且是毫无理智、无差别杀人的杀人犯,受害者居然逃过一劫后还会替他辩护,简直令她无法理解,“可即使她们想回护他,以此人犯下的累累重罪,也足可判他死罪了。”   仔细想想,刘氏之所以回护他,应当是心疼儿子罢。毕竟是嫡亲的母子,就算朱钟鈵已经不将她当成生母,她也依旧对他有爱护之情。而武氏之所以不愿承认校尉那件事……应当是出于自我保护。若是她承认了那件事,自己的名节便已是毁得干干净净。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而言,这恐怕比失去性命还可怕。   “陛下,娘娘。”怀恩清咳一声,“宗室在八议之列。按照历代惯例,若非大逆,不会轻易处以死罪。毕竟高祖有遗训,须得善待亲亲之族,故而历代陛下对宗室之罪皆较为宽宥,绝不会轻易动极刑。”   “正因如此‘宽宥’,朱钟鈵才愈发暴戾、不知悔改。”朱祐樘道,“他是朕的亲族不假,可他杀的那些无辜者也皆是朕的子民。朕身为皇帝,怎能只顾着亲亲之情,不为子民们做主?如此偏袒凶手,朕还有何面目自称施以‘仁政’?”   “万岁爷所言极是。”张清皎颔首道,同样义愤填膺,“陛下是天下万民之主,如何能不分青红皂白偏袒一位万恶之人?若是将他废为庶人,少不得还得用国库的粮草养着他一辈子,我都替国库觉得委屈。”   “……”怀恩等人听了,竟一时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库:宝宝委屈,宝宝不能说 第350章 帝后断案   就连朱祐樘听了这话, 都禁不住神色微霁, 表情平静了不少:“卿卿放心, 国库的粮草须得用在更值得的地方,绝不会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少养这样一个罪人,便能多养几位边疆的将士,谁都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   “至于这朱钟鈵, 无须刘氏与武氏的证词,只需宫人作证, 便能坐实他不孝逆殴之罪。杀死二十余人、伤害数十人, 且对母不孝、对妻不仁、对子不慈、对弟不悌——数罪并举, 如此大奸大恶之徒, 若不严惩他不足以平民愤, 更不足以正宗室之风。不过,念在高祖遗训的份上,便赐他自尽罢。”给这朱钟鈵留个全尸, 便算是他的仁慈之举了。   “那些私自出逃的宫人又何罪之有呢?”张清皎想了想,道,“若非她们鼓起勇气逃出来,朱钟鈵所犯的罪行也不会大白于天下。教我说,她们不仅无罪,反而有功。若实在须得按律法来给她们治罪, 便让她们功过相抵,放她们归家去罢。好好的姑娘,逃离了朱钟鈵的魔掌, 说不得往后还能过上正常的日子。”   朱祐樘颔首道:“确实该如此。我们的怜悯与仁慈,只给这些值得我们怜悯的子民。就当是为宗室积德行善也好,将这些宫人都放了罢。至于宁化王一脉……朕担忧嗣子奇的教养问题,便让他奉着武氏、刘氏等长辈来京中暂居罢。”有朱钟鈵这样的爹,又被逼着作伪证诬陷亲娘,谁都不免担忧这位未来的宁化王的身心健康。若能得礼部、宗人府好好教导几年,朱奇说不得能忘却这些过往,成为一位至少是“正常”的郡王。   帝后二人商议着断完这个案子后,朱祐樘便以朱砂在折子上写下了批复,而后示意怀恩继续说下一个案子。怀恩顿了顿道:“这个案子依旧是晋藩宗支所犯。”   他说罢后,便听皇后娘娘蹙起眉道:“怎么偏偏晋藩出了这么多是非?”按理说,晋藩的所有宗室,都应奉晋王为宗支之主,受晋王的管教与约束。如今底下宗室连犯了两个大案子,足以可见晋王教化不力。   皇帝陛下自然也想过申饬晋王。可如今的晋王本便是个不靠谱的,先前还因私自收留阉人而上了自罪的折子。若想让他来约束住底下这群晋藩宗室,决计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没有这样的能力。   这第二桩案子并没有第一桩案子那般惊人,但也是重案要案。主要人物是晋藩庆成王朱钟镒的王长子朱奇浈。因他年纪渐长,负责代理庆成王府的府事,便与当地文武官员熟稔起来。不久后,他认识了太原右卫指挥佥事李学等人,关系日渐亲密,遂勾连着一起偷盗军粮银两绸缎等物中饱私囊。   他们狼狈为奸,贪污偷盗越发猖獗。名唤刘珏、金荣、陈贤、沈清等几位军人知道此事后,便准备揭发他们。谁料揭发之事被李学知晓,李学属下有一名唤作黄玺的百户出了个馊主意,让李学将刘珏等人关进监狱,并诬陷他们盗墓。   刘珏等人被杖责一百后,刘珏与陈贤便越狱逃走了。李学将陈贤抓了回来,竟是活活将他杖毙了。李学的爪牙又要去抓沈清,沈清见陈贤冤屈而死,便赶紧逃走。李学没有抓住沈清,遂抓了沈清之妻其氏及仆人傅氏。为了逼这两个弱女子招出沈清的下落,他竟是动用了炮烙之刑,将傅氏刑讯而死。   沈清带着儿子一路逃到京城想告御状,却未能成功。因为李学先下手为强,教唆庆成王朱钟镒诬告沈清。沈清被人当成了嫌犯,非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冤情,反倒是被逼得四处躲避。不久后,父子二人就被李学派人紧赶慢赶地抓了回去。而后,为了泄愤,沈清之子被李学生生打死,沈清也被他的爪牙勒死。   这时,仅剩的那位军人金荣趁机越狱逃了出来,与弟弟金通一起告李学枉杀人命,以及李家女与庆成王府私自成婚等等。为了湮灭证据,李学派人将金通抓进监狱,动用严刑将他杖毙。接连死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受害者家人再也忍耐不下去,遂在金荣的带领下,一同告发了李学。   对此,内阁的票拟是:杀死无辜军民的是主犯李学,他与从犯等十一人都须得处斩。而庆成王长子奇浈所犯的仅是偷盗贪污军粮银两之罪,因此,判朱奇浈革去冠带在府中闭门思过好好读书,庆成王诬告之事则以申饬即可。   “这桩案子中的恶人并非宗室,看似并不是一桩重案,实则并非如此。”朱祐樘眯了眯眼,冷声道,“俗语有云,‘狗仗人势’。若非有庆成王府在身后撑腰,那李学区区一名指挥佥事,怎敢屡屡杀人?甚至连上京告御状的沈清父子也敢抓回去除掉?奇浈虽然没有杀人,却也不能说与这么多条人命没有任何干系。”   “但是,并没有证据证实,庆成王府在这件案子里犯下了甚么样的罪责。”张清皎轻叹道,“以目前所得的证据,他们犯的错,其一为合谋贪取军粮银两之罪,其二为违背祖训私自与当地文武官员结亲。”   “仔细说来,这两条罪状与先前钟陵郡王之罪很是相似。若往大了说,便是意图不轨;若是往小了说,那便是违背祖训与规矩。前者可废为庶人,后者则可罚俸,私自结下的亲事亦须得作废。”   朱祐樘沉吟片刻,道:“废为庶人稍有些重了。”之前钟陵郡王那桩案子若不是事涉自家皇后,又有谋反之嫌,他也不会断然将其废为庶人。眼下却不同,庆成王府并没有谋反的意图,亦不曾伤害他家皇后,因此可稍稍放宽一些。“不如这样罢,罚庆成王三分之二的俸禄,并剥夺奇浈王长子继承庆成王之位的资格,由他的弟弟们替上。”   于是乎,又一桩案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断了案。怀恩便提起了第三桩案子,泯藩南渭王长子膺罢,几乎是与朱钟鈵一般灭绝人性的凶手。泯藩乃是高祖第十八子朱楩之后,若论宗室辈分,南渭王与宣庙同辈,朱膺罢则与英庙同辈。   朱膺罢是南渭王的嫡子,早年便被封作长子,日后当继承南渭王封爵。可此子自幼性格暴戾,若有人敢不听从于他,他便命人将其打杀,甚至将人绑在木桩上当活靶子,用箭将对方活活射死。先后足足有数十人都命丧在他手中。他还强行/凌/辱/南渭王的妾室,但南渭王却并未惩罚他,反而将这些事都掩盖下来。   朱膺罢并未因南渭王的袒护而有所悔改,反倒是越发不将父亲与亲眷们放在眼里。他视所有弟弟为仇寇,与他们都有龃龉,还曾派人给他们投毒想杀死他们,只是未能成功。其中有一位弟弟名唤朱膺钞,妻子赵氏生得很是貌美。朱膺罢垂涎弟媳的美貌,便罔顾人伦,一次又一次地/凌/辱/于她。   出了这样的事,南渭王依旧袒护嫡子,不但不对他加以约束,反倒是劝朱膺钞搬出王府躲避。朱膺罢得知此事后,因担心他欺侮弟媳的事情暴露,便索性派人散播流言说是赵氏与别人私通。为了不让赵氏说出实情洗刷冤情,他便强逼赵氏自杀了。赵氏的婢女逃脱,告知了朱膺钞的生母此事的内情,他竟是将她们都活活打死了。   此时,朱膺钞已经是这桩罪行的最后一位知情人与证人。朱膺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将他的府邸围了起来,打算将他杀死。懦弱的朱膺钞终于明白,自己无论怎么躲也躲不过去,妻子死了,母亲死了,紧接着轮到的便是自己。于是,他赶紧翻墙逃跑,告发了朱膺罢。   内阁对此案给出的判罚是:朱膺罢恶行累累,理应废为庶人。但念在南渭王为他求情,可暂时废去他继承南渭王爵位的资格。至于他的属下,则按照罪责的大小分别判处斩或充军。朱膺钞所告亦有不实之处,革去禄米三分之一。   “此案与朱钟鈵案极为相似,比照那件案子判罚即可。”张清皎蹙眉道,“南渭王执迷不悟,明知嫡长子犯了如此大错,却依旧对他百般袒护,可见并未尽到为父教养儿子的责任。子不教,父之过。我看,倒是必须革去他禄米的三分之一,以儆效尤。”   “否则,今后所有宗室都学着他为亲眷求情辩护,又将律法置于何地?难不成任何人犯下如此大罪,只须亲眷苦苦为其求情,便都能赦免?至于朱膺钞……没能保护好生母与妻子是他的过错,革去禄米三分之一的惩罚倒也合适。”   朱祐樘颔首,给朱膺罢判了赐自尽。泯藩这桩案子,他虽对朱膺罢的恶行感到愤怒,却也同样对南渭王的行为觉得很失望。爱子不同于纵容儿子,更不同于完全失去了是非观念,否则儿子必定会长歪。朱膺罢之所以会如此暴戾,完全是南渭王纵出来的,父子俩都该为那些无辜人的性命负责任。   若换了是他,纵然再疼爱儿子,也绝不会溺子至此。过度溺子如同害子,卿卿时常提起的俗语,确实是有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桩案子不是同一年发生的   为了加强冲击性才放在了一起   _(:3∠)_~   朱膺罢应该是金字旁罢,显示不出来~ 第351章 雷霆之怒   这最后一桩案子, 主犯竟是一位亲王。荆王朱见潚, 仁庙六子荆宪王之孙, 荆靖王之子。从血缘而言,荆藩与皇室之间亲缘极近,荆宪王是宣庙的六弟,荆靖王乃是英庙的堂兄弟, 朱见潚则是先帝的从兄弟。从辈分而言,朱祐樘应当唤他为从叔, 便犹如张纯与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之间的关系一般。   可这位荆王却是将前头那些案子中的罪状都犯了个遍, 其恶行之累累, 简直足以令人发指——   他乃是荆靖王与王妃魏氏所出的嫡长子, 其下有一位魏氏所出的嫡次子朱见溥, 以及庶出的三弟朱见澋。因魏氏平时更偏爱朱见溥,赏赐金银衣饰与饮食都加倍地给他,朱见潚早已心存愤懑。   荆靖王年仅三十一岁便早逝, 年少的朱见潚继任荆王。为了报复魏氏旧日的偏爱,他便将她禁锢在宫中,减去她的衣服饮食供给。堂堂一位亲王太妃,每日居然只能吃些残羹冷炙,穿粗布旧衣。如此熬了十年,魏氏便抑郁而死了。然而朱见潚竟然还不解气, 命人将亲生母亲的棺椁从狗洞里抬出去,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要狠狠地羞辱她。   魏氏死后,朱见潚的怒火依旧久久不息, 于是又盯上了嫡亲的二弟都梁王朱见溥。他派人邀请朱见溥一起骑射,朱见溥毫无怀疑地来了,他便让手下将他给紧紧绑住,亲自拿出大铁尺狠狠地捶打。朱见溥哀号求饶,他赶紧命人用衣服塞住他的口,继续用铜锤击打他,竟是生生地将见溥打死了。杀死了朱见溥后,朱见潚还担心他会苏醒,居然用铁火钳捅入其/后/庭/,致使血流遍地……   而后,他送信给朱见溥的王妃何氏,佯称见溥骑马时受惊摔下马,被惊马给踩死了。何氏区区一位女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如何敢怀疑朱见溥是朱见潚所杀?朱见溥便这样冤屈而死。   朱见潚见弟媳何氏貌美,又起了歪心。趁着何氏进王府朝见太妃,他便让妾婢将她引诱到别的房间,强行/凌/辱/了她,再也没有将她放出荆王府。   随后,朱见潚又看中了堂弟都昌王朱见潭的王妃茆氏。朱见潭之母马氏察觉此事后心生防备,不让他有机会接近茆氏。他勃然大怒,派人抓来马氏剪掉她的头发,竟是用鞭子抽了她上百鞭。不久后,他索性派人直接把朱见潭抓进王府捆起来,将数袋土覆在他脸上,生生令他窒息而死。见潭死后,朱见潚便把茆氏抓紧府,同样/凌/辱/了她。   朱见潚不仅对家人极为恶毒,也会伙同恶少强抢民女,私自渡过长江四处寻花问柳。他还贪墨官粮、网罗货利,王府的库藏动辄以万计,都是供他挥霍的。   不过,这些也都是成化年间的事了。朱祐樘继位初期,他安分了一段时日,然而很快便按捺不住了。前不久,他无缘无故地将朱见潭的弟弟镇国将军朱见滏、朱见淲都关了起来,活生生地将他们饿死了。自此,除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樊山王朱见澋之外,他的亲弟弟与所有堂弟都被他杀得干干净净,荆王一脉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朱见澋恐惧于朱见潚的恶行,担心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无缘无故地害死,于是立刻向朝廷秘密奏报此事。不过,他派人送出封地的奏报险些被朱见潚的爪牙截取了。幸而有锦衣卫在荆藩悄悄探查,察觉荆王罪状累累,便立即带着一部分证据与朱见澋的奏报回到京中。   “……虽然是亲王,但荆王所犯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内阁给的判罚,便是自尽。”朱祐樘低声道,“我对他们的判罚很认同,但唯独无法理解——为何荆王在天顺八年袭封,将近三十年来犯下了无数滔天大罪,朝廷却始终没有发觉?”   “各藩在封地里做了甚么,当地官员早该报与朝廷知晓才是。既然樊山王知道荆王所犯的罪行,为何当地官员不知晓?为何督抚当地的监察御史不曾上报?足足三十年啊,若非樊山王的密奏,若非我派了锦衣卫前去探查,他的罪行如何能昭然天下?!樊山王亦是如此,为何明知荆王如此暴虐,非得忍到如今才密报上来?非得在荆王眼看着就要害他的时候,才有胆量揭破他的罪行么?!”   张清皎见他眉头紧锁,显然不仅对自己的亲族失望,亦对自己的臣子失望,不禁宽慰道:“万岁爷所言极是。监察御史既然身负纠察巡按之职,没有细细寻访荆王所犯下的罪行,便是他们失察的过错,当地官员亦是如此。所以,不仅荆王须得问罪,这些年来在荆藩任职与巡抚的官员都须得问罪。或许,有些人与荆王是一丘之貉,有些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失职的过失是免不了的。”   “至于樊山王,事不关己的时候,他自是很难鼓起勇气揭发荆王。毕竟荆王是他们这一支的宗长。若无足够的证据,不知朝廷会如何判罚。如果只是冠带闲住而已,他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当然,我能理解他的举止,并不意味着赞同他。若人人都如他那般,为了自保闭口不言,不威逼便不检举罪人,岂不是会纵容恶人,令更多无辜者受害?”   朱祐樘深深地望着她,拧紧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舒展了些:“唯有卿卿知我懂我,有卿卿陪着我明辨这些案子,我心里也好受了不少。”不然,他一面愤怒于这些宗室所犯的罪行,一面又失望于内阁给出的判罚,更对先帝时期的许多做法觉得不解,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无从发泄,心里闷得极为难受。   “作为皇后,本不该与万岁爷讨论这些。”张清皎扫了一眼立在他身边的怀恩等人,“可这是宗室之事,若作为宗妇,关心这些也是应当的。”尤其需要关注的是那些被祸害的可怜妇人们:日后该如何生活呢?朝廷对她们又会如何处置呢?她怜惜受害者,真不希望她们受如今的世道风俗所累。   朱祐樘颔首道:“卿卿说得是。宗室之事,不仅仅是国事,而且是家事。正因是家事,所以才既不能完全依靠律法判罚,亦不能仗着亲亲之情随意减免。不过,眼下的判罚只是初判,必须将他们拘进京来,仔细地再审一遍。”   “不如将所有涉案的宗室都带进京来罢。”张清皎提议道,“若是证人,如樊山王等,亦能随时传唤。此外,涉及此案的宗室妇人,最好暂时安置在京中的宅子里,我会从宫中派出些宫女服侍她们。”   “也好。”朱祐樘点点头,携着自家皇后去了西暖阁接大胖儿子。朱厚照见爹爹和娘亲来了,还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似是觉得两人的神色都与往常并无二致,他才嘿嘿地笑了起来,如平时那般亲亲热热地扑上前:“爹爹!娘!”   朱祐樘将他抱了起来,托着他的小肥屁股:“想爹了么?”   “想!”朱厚照在他的肩头蹭了蹭,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家娘亲。   “饿了么?”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饿!”朱厚照响亮地应道,又指了指沈尚仪身后的宫人捧着的肉羹,“吃了!”沈尚仪自然不会让小主子饿着,早已经给他备下了吃食。不过,他只吃了小半碗肉羹而已,经过一番跑动之后,已经几乎消化完了。   “咱们这便回坤宁宫用晚膳。”朱祐樘笑道,单手抱着胖儿子,另一只手藏在袖子底下牵住了皇后——今日见了那么些同室操戈、内乱不休的案子,他越发珍惜自己享有的安宁、平静而又温馨的生活。   ************   翌日,皇帝陛下的批复回到了内阁与六部,群臣都不由得略有些震惊。就连正摩拳擦掌准备进谏的言官们也都傻了眼,完全没有想到,一贯仁善慈和的皇帝陛下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着令锦衣卫将涉案的宗室全部押送进京,大理寺、督察院、刑部三司会审,确认罪状无误后,将严惩犯重罪的宗室。此外,还将追究晋藩、岷藩、荆藩等地官员与监察御史的失职之责。   于是,锦衣卫星夜赶路,将已经软禁起来的诸有罪宗室都押送进京。此外,凡是与案情有关的宗室或者罪宗家人、宫人仆从以及勾连的官员无赖等,也俱都送进京中待审。   七月,本该好好庆祝朱祐樘的生辰。可因着罪宗陆续押送入京,他也没有甚么心情庆祝。张清皎便只安排了一场宫宴,自己亲自下厨给他准备了一场家宴。宫宴上,朱祐樘好不容易才收敛心思,陪着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说说笑笑,好好热闹了一番;家宴中,他卸下了所有伪装,暂时忘却了那些令人烦心的事,微微笑着与妻儿度过了短暂却又欢乐的时光。   八月末,这些案子终于都审出了眉目。朱祐樘命三司将所有犯案的宗室及相关人员都提到御门前,亲自听他们承认犯罪事实。听着底下这些面目可憎的家伙陈述完自己所做的不法事,看着他们或痛哭流涕说自己必然会改正,或依旧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朱祐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满是坚定之色——   “宁化王朱钟鈵,赐自尽。其余从犯,按律法处置。长子奇隐,奉武氏与刘氏在京中暂居,由礼部与宗人府教导。如其品性确实出众,方许袭封宁化王,否则日后以其子袭封。宁化王府私自出逃的所有宫人都放归家中,待奇隐袭封后再选宫人服侍。”   “庆成王长子朱奇浈,与李学等恶人勾连,不仅偷盗贪污军粮银两,且私自结亲。其品行不适合继承庆成王爵位,只许袭爵镇国将军,且革去禄米三分之二。庆成王诬告无辜,纵容长子,罚三分之二岁禄,连罚五年。李学等人滥杀无辜,一并按律法处斩。”   “南渭王长子朱膺罢,赐自尽。南渭王教养不当,纵容长子,革去禄米三分之一。朱膺钞状告有不实之处,亦革去禄米三分之一。其余从犯,亦按照律法处置。”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荆王朱见潚身上:“荆王朱见潚,虐母致其忧愤而死为不孝,杀弟四人为不悌,逼辱弟媳强抢民女为不仁。如此恶徒,即便朕念在亲亲之情,亦无法宽宥。否则,便对不住荆王太妃魏氏、都梁王见溥、都昌王见潭以及朱见滏、朱见淲的冤魂。故而,赐其自尽。其爪牙从属数百人,按律法处置。都梁王王妃何氏、都昌王王妃茆氏,削去封号与冠服,各领其子在京受礼部与宗人府的教导。”   跪在底下的朱见潚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时间竟是反应不过来:不可能!不可能会让他死!他可是堂堂亲王啊!唯有谋逆的亲王才会判自尽!皇帝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让他去死?!不是都说他比先帝仁慈许多么?!   国朝至今,唯一由皇帝杀死的亲王便是汉王朱高煦,就因为他起兵要造反!而且刚开始宣庙也只是想囚禁他罢了,是他自己作死挑衅才落得了被炙烤而死的下场!其余亲王即使犯了不孝、/乱/伦/、食人之流的过错,也不过是废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而已!他不想死啊!他想活着!!他可是亲王啊,怎么能沦落到与其他人同样的下场?!   “陛下!陛下!臣想将功折罪!!”惊惧之下,朱见潚的脸几乎都扭曲了,“臣要揭发樊山王朱见澋与楚藩永安王图谋不轨!!”   作为证人跪在后头的朱见澋脸色惨白,见所有人都侧目而视,心中最后一丝亲情终是被磨得干干净净。他立即砰砰地叩首道:“陛下,这是诬告!臣……臣原本不想说的……朱见潚私自造武器,与世子祐柄图谋造反!”他对朱见潚已经没有任何兄弟之情,但仍然有些怜惜那些侄儿侄女,所以之前才并没有提起此事。但如今为了自保,他也不得不说了。   “你胡说!你才是诬告!”朱见潚回过首,神态疯狂,几欲噬人。   “是不是诬告,陛下派锦衣卫查探便知!”朱见澋再度叩首道。   朱祐樘眯起眼——作为帝皇,他自然不可能容许任何人有不臣之心:“着令锦衣卫,给朕仔细地查!!将朱见潚与樊山王朱见澋分别软禁起来,荆王世子朱祐柄及见潚所有子女同样软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有点艰难,大家见谅~   ————————————————————————   这位荆王……简直是杀弟狂魔   ————————————————————————   明朝宗室很多名字都是很不常见的生僻字,所以打不出来,我尽量打同音字~   如奇隐,是三点水+隐   如膺罢,是金字旁+罢   不过这些都不太重要啦,_(:3∠)_   这部分宗室的案件是以后的引子,所以费了些时间写~ 第352章 宗室之变   这几桩案子原本早已有定论, 证据与案情都已经理得分分明明, 判罚亦是朱祐樘早便与自家皇后商议之后做出来的。却没想到, 最终定案宣判的时候,荆王朱见潚竟然又闹出了这么一出,牵扯出了谋逆大案。   事关宗室谋逆,朝廷上下无不严阵以待。牟斌亲自领着一队锦衣卫前往荆藩调查, 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亦派人随行,务必将朱见潚与朱见澋的指控查个清楚明白。从理智而言, 众人都觉得, 与疯子无异的朱见潚所说的未必属实, 反倒是樊山王朱见澋揭发的那些事更像是事实。当然, 无论他们所言是真是假, 他们都必须搜出相应的证据来证实就是了。   荆王府的属官与荆藩的地方官员得知京中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后,几乎都险些厥倒在地——荆藩闹出这桩事来后,他们的官帽便已是摇摇欲坠了, 每个人都无不惶惶然地想着自己日后的出路。如今又出了谋逆案子,若是他们被牵扯其中,别说官帽了,就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啊!   为了给自己脱罪争取宽大处理,荆藩所有官员对于调查之事都格外热心。牟斌等人快马加鞭赶到荆藩的封地湖北蕲州后,便发现当地官员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来给他们提供各种线索, 求生欲极强。有人主动提供线索固然不错,但锦衣卫更擅长的是四处探查发现更多的线索。至于明辨线索真伪,自有大理寺、刑部与督察院的人审理。   除了这桩案子尚在调查之中, 其他几桩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在三司官员与宗人府的陪同下,萧敬亲自带着御赐的毒酒来到诏狱之中。宁化王朱钟鈵与南渭王长子朱膺罢虽说知道大势已去,却依然不免心怀侥幸。如今见乌压压一群人冷冰冰地前来赐毒酒,两人才终于明白了甚么是绝望的滋味。   这两人坏事做尽,即使如今求生欲再强,也只能求饶赌咒说自己一定会改过自新。可惜,两人身上都担着数十条人命,其中还有亲人的性命,除了他们的亲娘老子之外,谁都不会怜惜这两个杀人狂魔。   萧敬见他们不肯就范,求饶不成便张口要骂当今圣上,立即命小太监将两人按住了,强行将毒酒灌了下去。不久之后,确认面色扭曲的二人都已经死了,他甩了甩拂尘道:“万岁爷仁慈,念在亲亲之情给这两位留了些颜面,允许亲眷为他们收敛。你们这便派人去告知南渭王与宁化僖顺王的刘夫人罢。”   诏狱的锦衣卫颔首答应,宗人府的官员当场手写了文书,陪着锦衣卫前去给南渭王与宁化僖顺王刘夫人报讯。且不说南渭王与刘夫人听闻之后,是如何哀痛与怅惘,同样被关在诏狱深处的朱见潚亲眼见到了朱钟鈵与朱膺罢的尸首,简直是惧怕至极。   他已然完全失去了荆王的体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着锦衣卫来回巡逻,便疑心是不是前来赐他毒酒让他自尽的。如此生生地熬了几天,他便再也受不住了,疯狂地摇晃牢门大叫大嚷要求求见皇帝陛下。   不过,没有一个锦衣卫将他放在眼里。知道他犯下的累累罪行后,所有人都已经不将他当成一个人,反倒觉得此人禽兽不如。既然是个畜生,那无论他说什么,都只当是吠叫即可,又何必惊动皇帝陛下呢?   虽说朱祐樘并不希望这几桩案子惊动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但这回毕竟是本朝历代以来最为严厉的宗室犯案判罚,不少风言风语仍是传到了后宫中。周太皇太后赶紧将孙子叫到了仁寿宫仔细询问:“皇帝,那几桩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祐樘望了望王太后与张清皎,见两人都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便索性挑着朱钟鈵、朱膺罢与朱见潚这三个丧心病狂的混账犯的事说了。周太皇太后听得心惊肉跳,连声唤着阿弥陀佛:“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啊!”   她其实是位强势的女人,从她当年如何待孝庄钱皇后便可瞧得出来,她若是咄咄逼人起来绝对是蛮不讲理的。可她的不讲道理是对待情敌的,在对子孙时却是一贯温和慈爱。即便偶尔与孙媳妇有些过不去,所作所为也不算是太过分。如今听说宗室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恶人,她只觉得心惊肉跳,连声道:“莫不是魔怔了罢!”   朱祐樘解释道:“祖母,这种穷凶极恶之徒,绝不是犯了魔怔,而是屡屡触犯杀戒,且毫无悔改之意。孙儿听说他们犯的案子之后,也很是痛心——为他们杀害的那些无辜性命而难受。明明咱们一家子人都一心行善积德,放归宫女、俭省用度,无一不是为了积累功德感动上天,求得上天对家国社稷的护佑。可这些混账东西却是无恶不作,与咱们崇尚的作为背道而驰。”   “孙儿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他们的作为会触怒上天,降罪于国,降罪于民。好好的江山社稷,良善的平民百姓,怎能被他们祸害了去?孙儿是皇帝,是天子,是万民之父,是江山之主,怎么也该给受害之人主持公道才是。”   周太皇太后原还顾虑着这回的刑罚是不是太严厉了些,但听了那些恶形恶状,又听孙子提起了江山社稷,她便皱着眉点头道:“唉,都是一家子人,咱们每日里想着积善攒功德,偏这些人心眼子都歪了,总想着作恶。若是将咱们攒的功德都败坏光了,我们还能向老天爷说理去不成?”   “可不是么。”王太后附和道,“都是皇家宗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做的恶,必定会连累咱们所有人,怎么能不受罚呢?再者,他们伤的可不仅仅是平民百姓,更有自家亲人。如此禽兽不如的恶徒,若是不狠狠责罚,宗室的风气都要教他们败坏了。正家风方是根本,叫儿臣说,皇帝这事儿做得对。”   周太皇太后长叹一声:“也不知他们的爹娘是怎么教的,怎么都教出了这样不孝不悌的东西?便是皇帝都须得谨言慎行,不会随性所欲呢,他们却一个比一个更像暴君,听着和夏桀商纣也没有两样了。”   旁边的太妃们亦都觉得可怕,忙不迭地打量自家孩子——不得不说,不是她们自卖自夸,自家的这些孩子不说别的,光是心性就足以胜过外头那些个宗室了。这样的好孩子才值得疼爱,至于那些混账玩意儿,就该按照律法来处置才是。   谁都没有发觉,邵太妃不知又想到了甚么,脸色一片煞白。她暗地里打量着君威渐重的朱祐樘,手中紧紧地攥着帕子,不由自主地想道:都说皇帝性情仁慈温和,怎么偏偏对这几个犯了罪的宗室下了这么重的手?!要知道,若非谋逆大罪,历代皇帝都绝不会轻易赐死宗室。更不必说,其中有一位还是亲王!皇帝都须得唤一声从叔父的长辈!!   不得不说,人与人的思维真是千差万别。正常的人都只会觉得这次判罚很公正,匡正宗室的风气亦是迫在眉睫;可不正常的人或者心虚的人总是思维清奇,不从事情的本身来判断,反倒是增添了许多臆想的内容。   当日,邵太妃便赶紧唤了朱祐杬兄弟三人,与他们提起此事,叮嘱他们日后就藩须得谨言慎行。因朱祐杬正准备就藩,事务繁多,劝了她几句后便告退了。见他走了,邵太妃思虑再三,忧心忡忡地与次子朱祐棆道:“皇帝这是在给宗室立威呢。不然,若按照前朝旧例行事,将他们发去高墙就足矣,又何必要他们的性命?都是自家人,何必做得这么绝呢?”   朱祐棆宽慰道:“皇兄这回也是气得狠了。无论换了是谁,听说这种事都无法平心静气。娘不必多想,我们兄弟都不是那样的人,皇兄平日里一直变着法夸奖我们,对我们都很满意。”   邵太妃听了,不由得红了眼眶:“都说皇帝是温和的性子,可他到底是皇帝,杀伐果断,杀自家亲族也不会眨一眨眼睛,与先帝完全不像。唉,我的儿啊,你以后可别总是将皇帝当成一位温和的兄长了。他是君,你是臣,怎么都须得小心着些!”   朱祐棆不似朱祐杬那般,时常听邵太妃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些事,也不知她有被害妄想症。他仔细想想,觉得娘说得似乎也挺对的,于是点头道:“娘放心,我知道分寸。”是啊,君臣有别,他们又怎么能真的将皇兄当成亲密无间的兄长呢?更何况,他们还是异母兄弟,感情又如何比得上同胞兄弟?   不多时,几桩案子的判罚结果经由邸报传遍了天下。所有宗室都意识到,当今皇帝陛下绝不是软弱可欺的。相反,或许正因为他善良,所以眼里才揉不下沙子,容不得恶人猖狂,容不得行不法事的人得意洋洋。   不过,有人觉得皇帝陛下判罚得好,自然也会有人像邵太妃一样,觉得皇帝陛下对犯罪宗室太过苛刻。正当某些宗室私下里议论起来,觉得皇帝不顾念亲亲之情的时候,皇帝陛下又点名褒奖了数位美名远扬的宗室。他不仅褒奖了他们,给了他们丰厚的赏赐,还邀请他们年底入京朝见,打算专门给他们赐宴。   听得这个消息,所有宗室再次震惊了:朝见?!朝廷都已经多久没允许过藩王进京朝见了?!皇帝陛下这是啥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_(:3∠)_   好困……么么哒,争取最近隔三差五补更,把之前那些给补回来   ——————————————————————————————   已抓虫 第353章 引导向善   想当年, 高祖皇帝曾立下规矩, 要求各藩亲王必须每岁朝觐。那时候, 诸藩通常不是在京城,便是在去往京城的路途上,或者正准备着前往京城。太宗皇帝尚在时,也经常召见兄弟子侄, 叙一叙离别之情。   可谁能料到,自从朱高煦发动叛乱作死之后, 宣庙便一概不准亲王来朝呢?许是觉得藩王时刻准备着来朝, 说不得其中就有像朱高煦那样打算犯上作乱的奇葩, 宣庙索性决定, 从此以后就让各路藩王都老老实实地在封地里待着。蹲在封地里, 没有朝廷的旨意,藩王便一步都不许动弹。既然困守王府之中,便是心有不轨的意图, 也不可能大肆招兵买马,照着朱高煦那厮学,趁着入京的时候发动叛乱。   于是乎,自此之后,宗室便形如软禁于封地之中。没有朝廷的旨意,不仅不能与兄弟子侄走动, 连封地所在的城池都无法迈出一步。就藩再也不是甚么天高皇帝远的好事,而是意味着母子生离,兄弟姊妹不能再见, 此生坐困愁城。   英庙时,破例召见了一回叔父襄王。这也不过是因着襄王素有贤名,且在他与景泰帝兄弟二人的纠葛中,一直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罢了。饶是如此,襄王也仅仅进京了两回,便已被视为异数,后来再也不曾朝见了。   先帝时期,一位藩王都不曾见过,当今皇帝陛下这几年亦是如此。别说其他藩王了,便是嫡亲叔父崇王再三奏请入京朝见,周太皇太后也一直思念他,朝臣都纷纷拦着不让陛下准许呢——话说回来,眼下是怎么回事?为何从来都极力反对藩王入京朝觐的重臣们这一回竟是改了性子?   其实,初听闻皇帝陛下的意思时,内阁与六部重臣都是打从心底里不赞同的。宣庙之所以不许藩王朝见,自然是有道理的。藩王频繁入京,一则极有可能助长其不臣之心,二则若形成定制容易趁乱生事,三则给了他们交通京城官员的机会,四则进京出京的路途上必定劳民伤财。既然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他们又如何会答应呢?   可朱祐樘却道,他并不是打算恢复藩王宗室入京朝见的祖制,而是想将如今的朝见当成一种奖赏与荣耀,不知不觉间令所有宗室都心生向往。“既然连民间的少年神童都能得朕亲自召见褒奖,朕也会时不时赐给义民贞妇匾额,为何却不能以此勉励行事端正、与人为善的宗室呢?”   “陛下可赐予金银或适当给他们加俸禄。”内阁与诸臣回道,“赏罚分明,便已经足够匡正宗室的风气。陛下无须冒险,将宗室召回京城。”   朱祐樘摇了摇首:“诸位爱卿若是见到族中有勤奋好学的子弟,难道也仅仅只是派人给他们送金银而已?连见他们一面,亲口勉励他们几句,亦是如此吝啬么?对于这些子弟而言,究竟是金银重要些,还是诸位爱卿的赞赏更重要些?”   众臣一时间无言以对。朱祐樘微微一笑:“只冷冰冰地赐给金银,何来亲亲之情?看起来,甚至比给陌生人布施还更凉薄些。朕以为,皇家宗室的亲亲之情,绝非是宗室行不法事时毫无道理地偏袒他们,而是在他们行善的时候及时的给他们勉励与赞赏。既然入京朝见如此不容易,那便没有甚么比朕召见他们更令他们感触万分的奖励了。”   “爱卿们尽管放心便是,朕会派锦衣卫接他们入京,绝不会容许他们的仪驾沿途惊扰官府与百姓。入京之后,朕也会妥善地安排他们住下,等到赐宴结束,便命锦衣卫送他们衣锦还乡。如此褒赏,诸宗室才会明白朕希望他们做甚么。有足够的激励,便是那些心性一般的,亦会为之而努力。”   皇帝陛下终是说服了内阁及六部重臣,并根据锦衣卫的回报,亲自拟定了首次邀请朝见的宗室名单。他们无一不是心性仁善,于某一道颇有才华且在封地内素有贤名者。其中既有亲王、郡王,亦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中低层宗室。   这份名单经过锦衣卫的反复查验,确认没有一人是沽名钓誉或者佯装出来的伪君子,这才公布天下。列在旨意上的每一个人皆是又惊又喜,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何曾想过,不过是本本分分地生活,便能得到皇帝的褒奖,还能入京觐见呢?   不少每年都会递折子想入京朝见的藩王亦是仿佛见到了曙光,数年都未曾得见儿子的太妃们更是无比震动。譬如年事已高常年思念幼子的周太皇太后,譬如年年都不放弃奏请朝见的崇王朱见泽等等……   不就是与人为善么?不就是做个正直善良且独具才华的君子么?为了见到儿子,赶紧寄信让他们好好努力还不成么?为了能够入京见母亲一面,甚至见一见兄弟子侄,从今天开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不成么?   对此感触最深的便是朱祐杬兄弟几个,他们都觉得,这是皇兄专门为他们构想出来的一条明路。因而,他们特地来到乾清宫觐见,眼眶红红地向着皇兄保证,就算不得不就藩,他们也会在封地里修身养性,好好地做善人,争取每一次皇兄奖励的名单上都有他们,争取每一回朝见赐宴时都能兄弟团圆。   被弟弟们簇拥起来的朱祐樘有些哭笑不得,或许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罢。他从来都没想过放弟弟们去就藩,这事儿当然不是专程为了他们构思出来的。不过,藩屏之制的每一分变化确确实实都关系到他们。若此事能让几个顽皮的稍稍收收性子,对待课业与未来都认真些,于他而言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就在所有宗室都被这封旨意砸懵了,或摩拳擦掌打算好好努力,或晕头转向不知该何是好的时候,朱见潚与朱见澋互相举报揭发谋逆的案子终于查得清清楚楚。派往荆藩的官员几乎是日以继夜地查案,终是紧赶慢赶地查出了结果。   牟斌亲自赶回京城禀报,将所有证据与证人都带到了御前:“荆王确实曾私自打造了许多弓弩,还在荆王府附近修筑土山、操演船马。不仅如此,他私下收购贪污了许多生铁与器械,都暗暗地存放在了库房里。这些事,世子朱祐柄也参与颇深,应是与他同谋不轨。”   “至于樊山王,虽与楚藩永安王过从甚密,却并没有出格的举动,不过是通信说了些家事罢了。不过,樊山王在封地之中也并非一心为善,同样做了些不法事。”当然,与朱见潚比起来,朱见澋怎么都勉强算是个好人了。   朱祐樘命三司查验,又传唤了荆王世子朱祐柄审问,确认荆王朱见潚谋逆属实,朱见澋谋逆是子虚乌有之后,遂毫不犹豫地赐了朱见潚自尽。   如今诸藩宗室都忙着洗心革面天天向上呢,哪里顾得上议论荆王的生死?甚么?还有人暗搓搓地说判罚太严苛?有甚么严苛的?朱见潚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这种玩意儿他们才不屑于为伍呢!如果放过了他,被他害死的朱见溥等四人怕是在地底下都闭不上眼睛!陛下之所以大义灭亲,也都是为了宗室的风气着想啊!   于是,朱见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诏狱里。临死之前,他百般挣扎,披头散发地咒骂着所有人。但前来赐死的萧敬却丝毫不为所动,使个眼色便让人给他灌下了毒酒。朱见潚死得面目扭曲,但与被他凌虐而死的四位弟弟相比,他所遭受的折磨已经算是极轻了。   既然人已经死了,锦衣卫与宗人府便奉口谕,前往安置荆藩众宗室的宅子里传话,让朱见潚的子女给他敛尸。然而,此时的荆藩众人已经是乱成一团,谁都顾不上给他收敛了——荆王世子朱祐柄因涉及谋逆被废为庶人,朱见潚的内眷与子女也全都被革去封爵。他们也不能在这间宅子里继续住了,作为罪宗,必须前往刚修筑好的京外“高墙”安置。   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年俸禄米,荆藩众人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埋怨朱见潚的有之,埋怨朱祐柄的有之,可却没有一个人想过,他们的父亲做下那么多残虐之事时,他们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为何从来没有人劝过?既然他们的荣华富贵是因朱见潚的血脉而来,因他而失去亦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   等到荆藩众人来到京外“高墙”时,便发现已经有人先于他们入住了。这家人不是别人,正是先钟陵郡王朱觐锥的王妃周氏与儿女。周氏派了亲信前去打听荆藩所犯的罪责,听完禀报后立即将儿女们唤到跟前,叮嘱他们不许与荆藩之人为伍:“他们看着便不像是会好好过日子的,咱们不必卷进他们的是是非非当中去。”   至于樊山王朱见澋,虽然也做了些不法事,但毕竟罪责不算太重。于是,朱祐樘便判他揭发有功,功过相抵,罚了他减掉岁禄三分之一,并让礼部与宗人府好生教导他几个月,再命锦衣卫送他回封地。   直至十一月初,这桩案子才算是彻底结了。朱祐樘终于得空,多回坤宁宫陪一陪自家皇后与不久前刚满了两周岁的大胖儿子。却没料到,自家皇后沉思片刻后,竟道:“万岁爷,我想见一见武氏、何氏与茆氏。”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宗室说惨也挺惨的   在处处受制的情况下,没有丝毫自由,一生都如同被软禁,人很容易扭曲   ╮(╯▽╰)╭   ————————————————————   已抓虫   本来想累了睡一会儿,可一觉醒来就到现在了,otz 第354章 意图召见   这武氏、何氏与茆氏究竟是何许人也?朱祐樘比谁都更清楚这几位女子的身份——她们是这几桩案子的受害者, 因名节有损, 对于她们的安置亦是备受争议。   武氏是宁化王朱钟鈵之妻, 被他祸害得凄惨了半生,不仅惨遭军士侮辱,还险些被他借口污蔑她与小叔子私通活活打死。就连儿子朱奇隐都受了牵累,被打得头破血流, 不得不指认母亲与人私通,承认自己是私生子。   何氏是都梁王朱见溥之妻, 原本这对年轻夫妇颇为相得, 膝下儿女双全, 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却忽有一日, 朱见溥接到兄长朱见潚的邀请去荆王府骑射, 结果竟是一去不复返。后来她入王府朝见太妃,却被朱见潚强留在了荆王府,再也不曾踏出一步。   茆氏是都昌王朱见潭之妻, 几乎完全重复了何氏的命运。因她生得美貌,婆母马氏为保护她受到鞭打,朱见潭则被朱见潚所杀,最后她被掠入了荆王府。一家人就这样家破人亡,她与何氏一样,在荆王府做了禁脔。   如今, 祸害了她们一生的罪魁祸首都已经伏诛,她们也算是报仇雪恨了。可是,因着那一段段不堪的过去, 她们并不似寻常的受害人那般沉冤昭雪。这个时代太注重所谓的“名节”,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们明明没有犯任何过错,却依旧受到了惩罚。   但或许连她们都并不知晓,目前三人所受的惩罚并非礼部与宗人府原本拟定的惩处,而是张清皎为她们一力争取的。礼部和宗人府上的折子,是要将她们从玉牒上除名,不仅废为庶人,还须得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甚至还有更激进的声音,说是要赐她们自尽,免得她们连累了儿女的声名,也连累了宗室的名声。   张清皎听得有人这样说后,讥笑道:“原来罪魁祸首所犯的罪责,还不及受害人无辜受累严重么?他们口口声声说是要顾念亲亲之情,连赐这几个罪魁祸首自尽都觉得太严苛了,无辜的受害人却要被逼着自尽?!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杀人者不必死,受害者反倒必须死?!”   朱祐樘自然也觉得荒唐,将那几个蹦跶的官员都暗暗记在了心里,准备寻个错处将他们贬出去。不为别的,只为这些人心性偏狭,毫无同情之心,更无公理道义可言。像这样的人,他绝对是不会将黎民百姓托付给他们的。   “卿卿放心,咱们也不必将这些人的乱吠放在心上。那几个人,我是一定要杀的。可武氏、何氏、茆氏三人的安置,也确实需要仔细斟酌。我知道卿卿怜惜她们命运悲惨,不忍心她们受委屈。可如今世道艰难,若是不依世俗行事,反倒是置她们于风口浪尖之上,令她们无法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   张清皎当然知道,世俗的认知是很难改变的。即使是后世那般经济发达的社会,在女性受害的时候,也依然会有各种不实的流言出现,给受害者不断地泼污水。更不必说如今这个时代了,名节与名声远远比性命更重要,即使自己能熬得过去,周围的流言蜚语亦会逼得人备受煎熬与痛苦。   于是,她亦不得不妥协,低声道:“既如此,那便夺去她们郡王妃的封号与仪仗罢。虽然形同庶人,却不从玉牒除名,亦不能逼着她们出家。我希望,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她们依然能坚强地熬过阴影,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   朱祐樘很认同她的想法,亦很理解她的怜悯之心,便照着她的话给武氏三人拟定了“处罚”。他原以为,案子了结之后,这些事也便都结束了。武氏三人各有归处,带着儿女悄然无声地生活着,总算也能令人放心些。却没想到,自家皇后竟然一直挂念着她们,如今还想着见她们一面。   “卿卿为何想见她们?”他搂着大胖儿子,微微皱起眉头。   张清皎叹道:“只是想着鼓励她们几句,让她们安安心心地在京中生活罢了。我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见她们一面必然会招致非议。可我必须摆明自己的态度,让她们知晓,也让更多人知晓,她们是没有错的,错的是那些无耻的罪魁祸首。”   “万岁爷为了劝导宗室向善,想出了召见他们上京赐宴的法子。这便是万岁爷向宗室昭示,甚么样的举动才是值得肯定的。而我见她们,只是想给她们、给更多有同样经历的女子定一定心,告诉她们:她们没有错,她们大可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说不得,这样的观念传扬出去之后,便会渐渐改变眼下这个世道。”   说到此,张清皎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腹部:“万岁爷,女子过得实在是太辛苦了。明明没有任何错,却生来便要比男子承受更多的束缚与桎梏。‘名节’二字,更是女子身上的枷锁,让她们做甚么都束手束脚,无论如何都无法自由自在地行事。只要想到,连咱们皇家宗室的女子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全天下的女子又该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便觉得难受。”   朱祐樘的目光随之落在了她耸起的腹上——怀胎七月,宝贝闺女眼看着便要出世了。只要想到皇后与闺女日后都会被那些莫名的规矩束缚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受委屈,他便觉得心疼。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生长起来的男子,对于女子受累并没有直观的认知。可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自家卿卿与他相伴以来,亦是受了许多不公平的对待。   假如世道有变,卿卿便不会连想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只能藏在心里不说,亦不会因为迟迟没有身孕而被逼着在他身边塞人。若是以后宝贝闺女也须得忍受这些,他这个当爹的又如何能忍心呢?   于是,朱祐樘沉吟片刻后,点头道:“卿卿可以见她们,却不能直接召她们入宫觐见。毕竟若是此事传入祖母耳中,恐怕会生出些事端。而且,不少言官都盯着咱们,胡言乱语起来反倒可能连累卿卿。”   张清皎盘算了一番,颔首道:“那我便与弟妹说一声,借着去诸王馆探望她,顺便见一见武氏等三人罢。”兴王妃刘氏最近有了身孕,正在诸王馆里养胎。因有宫医照顾,其实她的胎很稳。可邵太妃却不知怎地,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一直叮嘱她别进宫。张清皎也有一阵子不曾见她了,去探望她亦是应该的。   当然,皇后出宫不是件小事,还须得经过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许可。朱祐樘倒是觉得无妨,只是想着怎么都该派出上百名锦衣卫,仔细保护好她的安危罢了。   ************   周太皇太后虽然觉得皇后有些折腾,却也没有阻止她出行。只是去一趟诸王馆探望刘氏而已,妯娌之间互相走动亦是正常的。虽说皇后几乎都不出宫,但偶尔出去走一走,也并非不能通融。不说别的,就算是看在她腹中的孩子的份上,也该宽容几分才是。   至于王太后,则很是赞同此事。她偶尔也会奉着周太皇太后出宫礼佛,偏皇后因着宫务缠身又怀着身孕,一直都没有机会出宫散心。教她说,即使只是去诸王馆也好,总归能踏出宫门,瞧瞧不同的风景。   兴王妃刘氏对于此事亦是无比期待。她接到了皇嫂的亲笔信,知道这一趟不仅仅是探望她而已,她还想借着诸王馆召见武氏、何氏与茆氏。若换了是旁人,恐怕会心生芥蒂,觉得皇嫂并不是真心实意关怀自己。可她却不然,她反倒觉得若非皇嫂信任她,也不会如此安排。至于皇嫂是不是关怀自己,那还用说么?她如今用着的宫医、吃着的药膳,哪一样不是宫中送来的,不是皇嫂的心意呢?   朱祐杬听说此事后也很是高兴,特意空出这一日来,打算与王妃一同迎接皇嫂的驾临。唯独邵太妃对此很不满意,想提点儿子儿媳几句,却又怕自己说得太明白,被别人听了去反而惹来风波——是的,她脑洞清奇,不让儿媳进宫命她待在诸王馆里养胎,就是生怕儿媳好不容易怀上的胎被人害了。如今眼见着心心念念想避开的人主动去了诸王馆,可不是令她坐立不安、寝食不宁么?   这边厢,朱祐杬与刘氏欢欢喜喜地着人准备迎接皇嫂的到来;另一厢,武氏、何氏与茆氏三人突然接到了兴王妃刘氏送来的帖子,都有些难以置信。   刘氏在帖子中说,她办了一场赏雪小宴,想邀请几位宾客参加。正逢武氏、何氏与茆氏三人在京中,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便冒昧邀她们前往诸王馆一叙。说实话,武氏三人接到这个帖子后很是惊讶,对此行充满了抗拒。   因为,虽说大家都是宗室亲戚,可到底血缘离得远,住得又相隔千万里,彼此根本没有任何情分。而且,她们三人的名声早已狼狈得不像样,平日里深居简出,连院落的门都不会轻易踏出去,又如何还敢厚着脸皮出门参加宴会呢?在那种场合上,她们岂不是会生生沦落成别人的笑柄?   犹疑片刻后,武氏闭了闭眼,终是下定了决心,握紧手中的帖子道:“去罢。”兴王可是当今圣上的弟弟,初封亲王,他们宁化王一系不过是郡王,又闹出了朱钟鈵这样的事,与兴王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既如此,面对兴王妃的邀请,她又如何能拒绝呢?   何氏同样在迟疑是不是该去,等她得知堂弟媳茆氏也得了帖子之后,心中越发惊惶不安了。兴王妃究竟有何打算?明知她们名声有损,为何偏偏邀请了她们?难不成,是想讽刺为难她们?可即使如此,她们也依旧无法拒绝,只能佯作一无所知前去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  ……困,晚上抓虫,么么哒 第355章 表明态度   到得赏雪小宴的正日子那天, 宫中驶出了一队浩浩荡荡的仪驾。虽说仪驾并不完整, 令人猜不出其中坐着的究竟是甚么人, 可仅仅是围在旁边的上百名锦衣卫,便足以令围观群众们赶紧回避了。无论是甚么样的大人物,他们这些平民百姓都招惹不起啊!   仪驾驶至诸王馆时,诸王馆已是中门大开。等到所有扈从都跟着进了中门, 沉重而又富丽的红门才徐徐关上,将无数好奇的视线都挡在了外头。兴王朱祐杬与兴王妃刘氏早已等在了中门内, 快步上前给被簇拥着的马车问安:“见过皇嫂。”   “咱们一家子人, 不必多礼。”张清皎扶着沈尚仪缓缓下了马车, 后头还跟了抱着朱厚照的云安等人。朱厚照尚是头一回出宫, 亦是首次来到诸王馆, 觉得新鲜极了。下地给叔父叔母行礼后,他便撒欢地迈着小短腿四处看了起来。   朱祐杬半途将他截住,抱起来掂了掂。许是因冬日穿得厚实的缘故, 他怎么都觉得小侄儿仿佛又沉了不少。朱厚照挣扎着从他怀里落下来,一本正经地道:“二叔,娘说了,我得自己走。”满两周岁后,他说话比以前顺溜了不少,不再几个字几个词地蹦, 而是能有条有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朱祐杬觉得他这模样格外有趣,捏了捏他肥肥的圆脸颊:“好,你自个儿走。我领着你四处逛一逛, 怎么样?”   朱厚照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小脑袋,伸出肥爪子给他牵。走之前,他还不忘记回头给自家娘说一声:“娘,我跟着二叔顽。”见张清皎微微一笑,朝着他颔首示意,他这才眯着眼睛嘿嘿笑着随朱祐杬走了。   刘氏禁不住在旁边笑道:“日后我腹中的孩子若能像侄儿这般听话,我便满足了。皇嫂将他教得这般好,回头可得好好教导我该怎么教孩子。若不跟着皇嫂学一学,我怕自己没有经验,恐怕会将孩子惯坏了。”   “你若有这样的心思,就不可能会惯着孩子。”张清皎弯起唇角,扶着有些沉重的腰肢,“不过,既然你想学,我便整理些事项来供你参考。先前仁和也提过这件事,眼下她刚出月子没多久,便一直催着我呢。”   仁和长公主头胎生养了个大胖小子,如今正忙着与驸马一起养娃,几乎每日都会派人进宫说些甜蜜的抱怨。孩子是八月末出生的,她一直便念着要带孩子入宫,让大家都见一见。可惜之前孩子月份太小不方便带出来,眼下长大些了,天候又太过寒冷。张清皎问了问宫医,让她在正月的时候再带孩子入宫。   刘氏笑眯眯地接道:“那我也算是托她的福了。指不定她养孩子养出了经验,也能传授我一二呢。”她与朱祐杬成婚已经将近两年了,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自是颇为看重。不过,饶是如此,她对邵太妃的诸多叮嘱亦很有些意见。譬如不让她入宫,不让她随意走动,必须待在寝殿里好好养胎等等。   在诸王馆中,刘氏是主母,自然可随性一些。因此,她每日都按照张清皎的提点,多走走散散步,吃食上亦稍作节制,绝不会贸然屡屡进大补之物。但在诸王馆之外,她却无法随自己的心意了,只得听从邵太妃的嘱咐足不出户。   时隔两三个月,妯娌二人好不容易才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趁着武氏、何氏与茆氏尚未过来,足够她们欢声笑语地聊聊这段时日里发生的诸多趣事了。   ************   另一头,武氏换了身石青色素面对襟褙子,便带着侍婢打算出门。跟在她身边的侍婢皆是曾经救过她一命的忠仆,也都有些年纪了,如今在府中亦是颇有威望,将经济庶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武氏平日里只吃斋念佛,偶尔探望婆母刘氏,尴尬地对坐半晌后便回房,日子倒是过得很平静。只是今天不得不出门一趟,往后的日子或许便未必能这般清静了。   武氏刚走出院子,迎面便遇上携妻前来问安的独子朱奇隐。他如今不过二十四五,是武氏三十岁上才得的老来子。平日里武氏将他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他亦是她充满苦闷与恐惧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然而,往常对他有多看重,当年听他作证说她私通的时候她便有多心冷。虽说儿子确实是被逼无奈,险些教朱钟鈵打死了才会做伪证,可她依旧觉得有些寒心。   如今母子俩有心想修复关系,像从前那样相依为命,彼此亲近信赖,可伤害到底需要时间来弥补。朱钟鈵刚被皇帝赐死,他们仍然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越过心中的阴影,真正过上平静而又安宁的生活。   朱奇隐也知道母亲受兴王妃之邀前往诸王馆赴宴,便道想陪着她同去。武氏淡淡地瞥了瞥他与儿媳,微微颔首:“既然极有可能在京中待上几年,便该出去多走动走动。兴王是当今圣上之弟,听说兴王妃也颇得皇后娘娘青眼。这回去诸王馆赴宴,咱们可不能失礼。”   换而言之,无论儿子儿媳听见了甚么嘲讽与讥笑,都必须忍耐。仔细想想,留在京中尚且算是好的,毕竟都不熟悉,陌生人的讥嘲也不必放在心上;若是回到封地,还不知要面对多少熟识之人的同情与嘲弄,那种滋味才更加可怕。   何氏与茆氏亦相约同往诸王馆,因她们都是朱见潚案的受害者,被安置在同一座宅邸里,来往亦很便利。二人都穿了素面缎子的襦裙,相携一同前往内门处登车。不久后,便见儿女们正在内门外等候,说是想陪着她们同去。   说来亦算是幸运,何氏之夫朱见溥、茆氏之夫朱见潭虽早逝,却都留下了血脉。   朱见溥被害时年仅二十六岁,与何氏育有一子一女。当年何氏听到噩耗,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么去了。可见到他的惨状之后,她只得相信朱见潚所说他是被惊马踏死的。不然,教她如何能向年幼不知事的儿女解释,父亲那惨不忍睹的伤势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直到她被贪图美色的朱见潚强留在荆王府里,从此与一双儿女生离,她才醒悟过来,朱见溥死得冤枉。但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为他报仇,让自己逃出生天呢?更不必说,朱见潚连嫡亲弟弟都能杀得,还杀不得侄儿侄女么?为了孩子,她不敢动,她不能动,只能在荆王府中被迫委屈了足足十余年。   如今她的儿子朱祐橺已经二十三岁,女儿也已有十九岁。虽说两个孩子性情都有些冷淡,但与她的感情却依旧十分深厚。她唯独担忧的是他们的未来与婚事,两人都这般年纪了还尚未婚配,她的名声又不好,日后可该如何是好?   朱见潭被害时年仅二十四岁,与茆氏育有独子。她被掠入荆王府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朱祐㮧。虽说儿子有婆母马氏照顾,若没有被那恶鬼惦记,应当能顺顺利利地长大。可母子连心,她依旧日日夜夜地思念他。若非荆王府里还有一位同病相怜的何氏,两人互相帮扶着走了下来,恐怕她们都撑不过这数年漫长的折磨与煎熬。   眼下朱祐烏才十三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不过,与相同年纪的少年相较,他看起来有些内向,也不爱说话。见母亲与堂伯母一同过来了,他只是默默地立在旁边,听着从兄从姐说话,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何氏与茆氏对兴王妃的邀约也有些没底,思忖片刻后,便答应带上了他们,也好给自己壮一壮胆气。至于儿女们极有可能听到的奚落,说实话母子几人都已经习惯了,横竖也不会比陷在荆王府时更糟了。   不多时,武氏、何氏与茆氏的马车便几乎同时到达了诸王馆。下马车时,三人打了照面,因着彼此不认识,都只是颔首致意罢了。陪伴在她们身边的唯有儿媳与女儿,朱奇隐、朱祐橺与朱祐烏三个被管事带到了前殿中。   刘氏倚重的亲信管事娘子前来迎接武氏三人,替主子致歉:“因有贵客驾临,王妃未能前来相迎,还望见谅。”三人本以为这不过是托辞,纷纷表示理解。可等她们来到花厅时,见到守候在外头的女官与内官,甚至不远处还有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这位贵客究竟是何人?怎么像是宫里出来的贵人?   想想当今圣上空空如也的后宫,三人都不由得心中震动。单从女官与内官的品阶以及团团围绕的锦衣卫来看,恐怕里面那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备受皇帝陛下宠爱、因诞下太子殿下而位置无比牢固的皇后娘娘!难不成,今日想见她们的其实并不是兴王妃,而是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又为何会特地召见她们呢?   “请。”年轻的女官与内官见了她们,果然并不意外,神色恭敬地将她们引入了花厅。   在花厅里端坐的,唯有两位年轻貌美的贵妇。坐于正中的贵妇衣饰华贵,腹部高耸,神态却格外温和从容,旁边的贵妇体态纤瘦些,面上含笑,显得更活泼几分。两人神情皆很自然,仿佛见到的并不是名声尽毁的宗室“罪妇”,而是三位寻常的郡王妃似的。   武氏等三人赶紧行礼,却听皇后温声道:“不必多礼,三位都坐罢。”   另一边,来到前殿的朱奇隐、朱祐橺与朱祐烏见到了朱祐杬,以及他手里牵着的朱厚照。他们都知道,朱祐杬刚成婚一载有余,膝下并没有孩子,那这孩子究竟是何人?没待三人细想,就听朱厚照奶声奶气地问:“二叔,他们是谁呀!”   能称呼兴王朱祐杬为“二叔”的孩子,还能是谁?!三位郡王以及未来的郡王无不愣住了,半晌才想起来给太子殿下与兴王殿下行礼。朱厚照很是大方地挥了挥小爪子让他们免礼,坐在朱祐杬身边似模似样地听他们寒暄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朱奇隐:朱奇氵隐(yin)   朱祐烏:朱祐木烏(wu) 第356章 心怀感激   这边厢武氏等人正忐忑不安地应答着皇后娘娘的问话, 言辞举动都极其谨慎, 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察言观色的功夫。她们都是苦命之人, 在恶鬼手底下讨了这么多年生活,好不容易才熬了过来,自是各有过人之处——   若非性情坚毅隐忍,她们也不可能在屈辱与绝望中熬了这么些年, 即使明知自己日后会面对怎样的境地,也依然坚定地活了下来。若非敏锐小心, 对旁人的情绪格外敏感, 她们亦不可能应对各种可怕而又恶毒的为难与屈辱, 最终从恶鬼手中逃出生天。   她们心中早已很清楚, 经历过那些事之后, 等待她们的究竟会是甚么样的生活。纵然再也不会受恶鬼的磋磨,流言蜚语、嘲弄讽刺、偏见讥笑以及旁人的异样眼光亦会伴随她们终身,即使是死后也不可能平息。可她们明知这些, 却不愿如那些人所愿,为保护自己的“名节”与“名声”一死了之。   是的,她们不想死。好不容易逃出恶鬼的手心,好不容易与儿女重聚,她们如何能舍下孩子求死?更何况,凭什么她们必须死呢?难不成被恶鬼看上, 被恶鬼为难,都是她们的错么?她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惨重?竟需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填补?   难道,她们便不能安静而沉默地与孩子相守度日?难道, 她们的存在比恶鬼还更可怕?这个世道便如此容不下她们这几名弱女子?她们不相信,她们不愿相信,因此在恶鬼陆续伏诛之后,只心里略松了松,便依然坚毅而隐忍地默默生活着。   如今没想到,她们等来的并不是遗忘,而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为何悄悄召见她们?难不成……想起朱钟鈵、朱见潚这两头恶鬼都是皇帝陛下赐死的,武氏等人心中格外紧张,唯恐眼前这位温和秀丽的皇后娘娘忽然冷漠起来,说她们不配为人母,不配生活在这世间,为了孩子考虑必须死等等。   然而,她们迟迟未能等来皇后娘娘变脸。相反,皇后娘娘始终态度随和地与她们说着家常,丝毫不提以前的往事,只说往后的打算。譬如,她会问武氏,可已有孙儿绕膝,能尽享天伦之乐;她会问何氏,女儿生得极好,打算为她说一门甚么样的婚事;她亦会问茆氏,是否打算为儿子延请先生,不过甚么样的先生都比不上文华殿的那群翰林。   不知不觉间,武氏等三人便放松下来,挑挑拣拣地与她说了些家常话。武氏说,她喜静,平日里只会念经数佛豆,孙儿孙女来了便难得松快一会儿;何氏有些发愁,说女儿年纪大了些,有些耽误了,也不知要给她说甚么样的人家;茆氏仔细想了想皇后娘娘的暗示,为难地道,儿子的课业早就荒废了,恐须得先生多费些心。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或接着她们的话说了几句,或宽慰她们不必担忧。总归她们若遇到甚么难事,只需写了折子递上来,她自会为她们做主。“若按族中的辈分,我算是诸位的晚辈,本便该为诸位分忧解难。更不必说,我亦是宗妇,这些零碎的族中事务,本便该仔细过问才是。”   “先前咱们离得远些,万岁爷与我难免忽略了许多事。可如今不同了,咱们同在京城之中,递个折子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儿。因此,诸位若遇到甚么难解之事,可千万不必有任何顾虑,直接递折子告诉我就是了。”   听了她的话,武氏等三人皆怔愣住了,迟迟都反应不过来——皇后娘娘的来意,似乎与她们想象中的大不相同?她们……能相信她么?   另一厢,朱祐杬也与朱奇隐、朱祐橺及朱祐乌说着话。不提其他,只说京中风物,告诉他们既然来到京城,可以去何处游览、去何处增长见识、去何处购置物品等等。当然,身为藩王,即使在京城中也须得守规矩,不能随意进出京城。不过,京城繁华,单就城内便已经能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了。   朱厚照听得半懂不懂,注意力很快便转移了。他左顾右盼,四处打量着前殿内的摆设,很快便看上了某些从未见过的小玩意儿。那都是朱祐杬亲自淘换回来的,不算贵重,却胜在有趣。没想到这些都入了大胖侄子的眼,令他着实心头一颤。可是,见侄子转头看过来,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朱祐杬便不忍心拒绝了。   于是朱祐橺三人便眼睁睁地看着兴王殿下认命地唤了人拿了个檀木箱子来,搂着大胖侄子将小玩意儿收进檀木箱子里。幸而朱厚照被爹娘教得极好,懂得凡事都不能太过分的道理。就算他每个小玩意儿都喜欢,也仍然只是挑了几样就说已经够了。   朱祐杬见他依然眼巴巴地望着剩下的,禁不住想逗他:“真觉得够了?”   小家伙歪了歪小脑袋,满脸恋恋不舍地点点头:“……这次够了……”他在坤宁宫的时候便是这样,遇到喜欢的,娘一次只让他选取几样,下次再选取几样。刚开始他觉得不高兴,总是闹着都想要。可是无论他怎么闹腾也不能如愿,娘还会讲很多大道理。若是他愿意听话,反而会得到奖励。后来,他发现不仅奖励很划算,其实选几回之后就能得到所有喜欢之物,慢慢地便学会克制了。   小家伙当然不懂得甚么叫做“延迟满足”,他只是渐渐地学会了克制与忍耐而已。对于未来的皇帝陛下而言,他原本的性情中最缺的便是隐忍。而后来,这种品性也令他一生都受益颇多。   无论是朱祐杬或是朱祐橺等人此时都意识到,太子殿下被教养得极好。如他这样的年纪,能这样懂事实在是太难得了。换了是寻常宗室家的孩子,甚至是官吏富户家的孩子,恐怕都被宠溺得仍然只按天性行事,有甚么好东西都只想着自己必须得到,根本不会顾虑其他。   不久之后,这场“赏雪小宴”便结束了。说是赏雪,刘氏也确实安排了赏雪中红梅的环节,亦准备了简单的筵席。可对武氏等人而言,令她们印象深刻的却并不是筵席,并不是白雪红梅,而是皇后娘娘那番话。   等到皇后娘娘的凤驾离开,她们也辞别了兴王妃刘氏的时候,三人都依旧有些恍惚。想起来之前皇后娘娘的言辞举动,她们都觉得如坠梦中,虚幻得如此不真实。直到马车徐徐驶离了诸王馆,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她们各自暂居的宅邸里,她们才回过神来。   武氏年长些,经历过生死折磨,性情也更加沉郁。儿子朱奇隐带着儿媳随在她身后回了院子,她手中转着佛珠,双目微合,久久不曾言语。朱奇隐等候了许久,才听得她道:“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都是难得的和善人。他们对咱们恩同再造,咱们能报答他们的,总归便是好好听话。”   “圣上让你留在京城,你便安心留在京城。照我说,封地也没有甚么值得留恋的。”宁化王府对他们母子而言,犹如地狱。若是回到王府,她恐怕会连年做噩梦,只恨不得能将在府邸中发生的一切连同府邸都彻底抹去得好。“你就好好地跟着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学习罢。不拘学甚么,认真些就是了。”   何氏与茆氏相携回府,仔细想了想,对儿子朱祐橺道:“我的儿,皇后娘娘说,我不必着急你妹妹的婚事。说是如今急着说亲,反而寻不上甚么好人家。倒不如先等上一年半载的,说不得身份亦能提高些。娘娘的意思,莫非是——”   朱祐橺对荆王府一家子的下场亦早有耳闻,低声道:“正如母亲所想,荆王一脉如今都成了罪宗,荆王的爵位按照宗法该由父亲继承。父亲不幸被害,继承爵位的便应该是儿子了。如果儿子成为荆王,妹妹的身份自然能更高些,许是不日便能封为郡主。”他在成化十九年时便袭封了都梁王爵位,是为郡王;而今能继承荆王爵位,便是亲王。如此,也算是为九泉之下的父亲出了口气罢。   何氏听了,泪盈于睫,喃喃道:“我万万没想到,咱们家竟然还有这样的造化,终于能苦尽甘来。我的儿,你若成了亲王,你妹妹成了郡主,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终于有些脸面去地下见你们的父亲了……”   “母亲万万不可这样想。儿子还想着须得仔细奉养母亲,日后让母亲好好享清福呢。”朱祐橺劝道,他的妹妹也低声劝慰起来。茆氏亦是拭起了泪:“嫂嫂怎么说这样的话?咱们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日子,更该高兴才是。”   何氏哭了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握着儿女的手道:“幸而圣上与娘娘心善,替咱们家主持公道,你们可千万别忘了两位的恩情。过一段时日,祐橺你便上折子,请皇后娘娘为你们定下亲事。对了,娘娘提起文华殿来……那是甚么所在?祐橺你年纪虽大些,能不能去里头跟着先生读书?”   茆氏这会儿也想起来,赶紧对儿子朱祐乌道:“你哥哥便是不去读书,也能将家业给立起来了。像你这样的年纪,总归该去进学的。只不知文华殿究竟是甚么去处,先生究竟好不好,你能不能跟得上?”   朱祐乌茫然无知,看向从兄。朱祐橺思索片刻,道:“听说文华殿是宫里的一处殿堂,以前当今圣上尚是太子的时候便在里头出阁读书。后来见弟弟们年纪渐长该进学了,圣上便让他们都进了文华殿读书,由翰林院的翰林担任先生。母亲与叔母放心,我也觉得我们俩都该好好学学道理。光是跟着礼部与宗人府官员学着自是不够,或可上折子请圣上让我们进入文华殿读书。”   数日后,朱祐橺果然上了折子,请求与从弟朱祐乌一起入文华殿读书进学。朱祐樘思索片刻,索性将他们与朱奇隐都放进了文华殿。朱祐乌年幼,学习的内容与朱祐槟等人无异;朱祐橺和朱奇隐年长些,先生们教他们的则是各种藩王处事与休闲之道。三人心中都很是感念皇帝陛下的恩情,暗暗发誓必定以皇帝陛下的旨意马首是瞻。   又不久,朱祐橺正式继承了荆王的爵位,他的父亲被追封为荆王,妹妹也被封为了郡主。朱见潚那一支听说后,自是心怀不甘。可如今他们已经是罪宗,还能翻出甚么浪花来呢?都已经被关在京城“高墙”中生活了,若认不清楚自己的处境,难熬的日子恐怕还在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文了   今天准备用三更来抚慰大家,么么哒~   ————————————————————   看上一章有亲问,为什么太子要给叔父行礼   么么,因为孩子年纪尚幼,所以现在皇室叙家礼为主,也是因着关系亲近(皇后娘娘的教子理念)   等孩子年纪到出阁了,那就是国礼家礼一起叙。 第357章 新小伙伴   文华殿新来的三位都颇为低调, 然而他们的身份很快便引来了一群熊孩子的注意。虽说朱祐樘早已吩咐过弟弟们, 须得团结友爱宗亲, 不可失礼冒犯,但教养良好的熊孩子们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三位与最近那几桩案子有关,所以并未冒失地去戳人家的伤疤, 问人家的身世与案情甚么的。尽管他们比谁都感慨,为何宗室里还能出那种禽兽不如的玩意儿, 那几只禽兽究竟还干过甚么恶事。可这种事毕竟不能向受害人打听, 他们便只能将疑问埋在心底, 打算过几日悄悄地去问自家皇兄。   不过, 即使是问“你家封地里有甚么好顽的”这种最普通的问题, 得来的亦是三人的尴尬与沉默。朱奇隐年纪最长,性情却是最为软弱,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两句话便无言了;朱祐橺自幼担负起照顾妹妹的重任, 独立而又稳重,可饶是如此,他也答不出这样的问题;朱祐乌更不必说了,性格内向,常年走神,时常是一问三不知。   得不到答案的熊孩子们都很是失望, 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年长些的朱祐棆与朱祐槟含笑打了圆场,与三人说了好些话宽慰他们。待到课业结束三人离开文华殿后,他们又唤来熊弟弟们仔细叮嘱了一番, 让他们别将此事放在心上,平日也不能太过闹腾惊扰了宗亲,不然皇兄可是会问责的。   “本以为他们来了,会带来不少新鲜玩意儿呢。”朱祐梈私下向张延龄抱怨,“好不容易来了几个京外的,却是一问三不知。真不知道他们在封地里平时都做些甚么,就算不能出城也罢,城里就没甚么有趣玩意儿么?”   张延龄想了想,认真地道:“他们被那几个畜生逼得都险些活不下去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寻思甚么有趣玩意儿?将心比心,咱们要是遇上那些个禽兽不如的,恐怕满脑子都只想着报仇,也没空出去顽耍。”   朱祐梈一愣,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唉,你说得是,都怪我,竟然没想到这些。你说,要是他们都以为,我带着弟弟们问这种问题,其实是看不起他们……我可怎么向皇兄交代啊!”他乃是堂堂亲王,当今皇帝陛下的弟弟,自然不会将得罪荆王以及两位尚未袭封的郡王长子放在心上。他唯独担心的是,这事儿会不会让皇兄觉得不悦,还以为是他带头欺负别人。   “放心罢,看他们三人的性子,也不像是那种会跟万岁爷告状的。咱们以后好好照拂他们一二,有甚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得他们就够了。”张延龄拍着胸膛道,“荆王与宁化王长子年纪比咱们大多了,必定与咱们顽不到一处,交给岐王、益王照料便够了。倒是那都昌王长子,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时常记着他些便是了。”   朱祐梈听了,禁不住望了望他,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延哥儿,你好像有些变了。”   “是么?我哪儿变了?”张延龄很是惊讶。   朱祐梈眯了眯眼睛:“变了也不见得是坏事。”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小伙伴竟然变得成熟了,变得可以依靠了,依旧没心没肺的他忽然觉得有些怅惘。延哥儿变了不见得是坏事,对他而言也不见得是好事。说不得,他也该跟着变一变了……   张延龄则想起了数月之前因兄长中秀才而起的风波。或许,汝王殿下所说的“变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罢。亲眼目睹周家对于张家的恶意,体会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格外希望自己能尽快长大,保护姐姐与兄长,保护寿宁伯府。   另一头,经过仔细观察之后,朱祐橺也在教育从弟:“别只顾着进学听课,也该好好结交些朋友才是。岐王、益王与衡王年长些,你应付不来,便学着与雍王以下的几位亲王走得近些。我观他们的性情虽各有不同,却并非不辨是非之辈,与他们亲近之后,许是便能照拂你一二。”   朱祐乌愣了愣,闷声道:“我不需要他们照拂,不是有哥在么?”   “我比你年长几岁,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回封地去了。而你,说不得须得在京中多留些年头,才能袭封都昌王……”朱祐橺话音未落,就见从弟眼眶微微发红,颇有些阴郁的脸上更是乌云密布,不由得长叹一声,“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你别着急。”   朱祐乌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道:“哥,我性情如此,无法与你一样,即便是勉强自己,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就算须得结交亲王,我也不可能每个都走得近些。不如你给我指条明路,我究竟该与谁来往?”   朱祐橺沉吟片刻,果断地道:“汝王。他是张太妃的幼子,上头有益王与衡王两位兄长,与他交好,他的哥哥们也会对你高看一眼。更重要的是,他与寿宁伯府的张延龄走得近。那张延龄是皇后娘娘的幼弟,瞧着也是个上进的。你若能与他们打好交道,既能报答圣上与皇后娘娘的恩情,又能与他们互为依仗,再好不过了。”   朱祐乌仔细想想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答应了。他娘每天都念叨着要报答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恩情,他听着总觉得不知该如何行事为好。眼下从兄总算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便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于是,没两日,朱祐梈与张延龄便发现,自己身后总是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问他为何跟着,他闷头闷脑地不说话;问他有甚么念头,想与他们说甚么、做甚么、顽甚么,十句里他能答个三四句便已经不错了。   幸而这两只熊孩子心眼儿都大,见朱祐乌只是跟在他们身后,不多说话也不多做事,便渐渐接纳了他——横竖也不过是多个人跟在身边,闷声不语的,与一个木傀儡也没甚么两样了。朱祐乌随着他们,渐渐地学了些游戏,也学了如何射箭骑马,性子倒是逐渐开朗些了,令茆氏、何氏与朱祐橺都甚为欣慰。   ************   此时已是临近年关,朱祐樘收到各地来的奏报,时而喜上眉梢,时而心事重重。国朝疆域广阔,便是用心治理,也免不了出现各种天灾人祸。有些地方官民合力,日子过得越发红火,他见了自然欢喜;也有些地方突遇天灾,年景差些,他见了便不免悬着心。   除了朝务之外,他更惦记着自家皇后的身子。眼看她的身体越发沉重,仿佛随时都能发动,他心里总是时时挂记着,隔一时半会便差遣何鼎打发人回坤宁宫瞧瞧,看看皇后正在做甚么,身子可还安稳。   张清皎倒是比他更淡定从容,毕竟都已经生了一个,生第二个怎么说也是轻车熟路了。更不必说,这第二个小家伙一直都安静体贴,从来不闹腾,教她一天比一天更相信,腹中的孩子一定是贴心的小棉袄。陆尚医、谈允贤等一直给她诊脉,也都确定孩子的胎位正,生产时必定会顺顺利利。   眼见着产期将近,她便将朱厚照暂时挪到了书房里,让人将婴儿房重新布置成产室。朱厚照对书房已经很熟悉了,挪了个住处也没有分毫不适应。张清皎见他依旧顽得高高兴兴的,低头看看腹中的孩子,不免考虑起了未来自家孩子们该怎么才能住得下的现实问题。   坤宁宫确实是座大别墅,按理说安置一家子人不成问题。可问题在于,她为了住得舒适,将面阔九间合并成了七间,若想孩子们一人一间房,实在是有些不够用啊。就算是将西尽间给辟出来,也将将只够两个孩子一人一间,若是再来一个怎么办?   幸而她没有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口,不然肖尚宫等人怕是会哭笑不得——娘娘,这皇宫可不是只有坤宁宫能住人啊!偌大的东宫都空着呢,东西六宫也都空着呢,哪里还寻不出像样的宫室来安置小主子们呢!横竖那些宫殿里都没人住,便是小主子们挪过去,离得也并不远。反倒要是按照祖制挪进东西五所,离得太遥远了些,怕是万岁爷与娘娘都舍不得。   再者,太子殿下年纪再大些,怎么也该离开坤宁宫独自居住了。不然,前朝那些重臣指不定会忧心忡忡,每日都变着法子给万岁爷上折子进谏。毕竟,万岁爷在七八岁的年纪,便已经独居东宫之中了。   且不提皇后娘娘打算如何解决坤宁宫的空间划分问题,眼见着年关将至,皇帝陛下接到了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安陆府称,兴王府已经修缮完毕,随时可等候兴王殿下并兴王妃入住。   他招来朱祐杬,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朱祐杬想了想,道:“既如此,等到开春运河化冻之后,我便前往安陆就藩罢。”他倒是希望能在京中留得越久越好,可怎么也耐不住有人一直在他耳边催着,催得他早就完全麻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缓一缓再第三更,么么哒 第358章 又是一载   朱祐杬的决定, 朱祐樘并不赞同。原因无他, 而是他的王妃刘氏如今身怀有孕。朱祐杬见他眉头微皱, 也知道一贯温柔的兄长正在顾虑甚么,苦笑道:“皇兄,刘氏腹中的孩子眼下尚不足五个月,应当无妨。”   朱祐樘摇了摇首:“便是你二月末启程, 也至少须得两三个月才能赶到安陆府。到得那时候,这孩子也该生下来了。你回去好生想想, 与刘氏好好商量商量, 可千万别拿她与孩子冒险, 不值当。”   朱祐杬应声回了诸王馆, 朱祐樘晚上便与张清皎提起了此事。张清皎闻言, 蹙起眉来:“若是孩子生在安陆府倒还好,如果生在路上,刘氏和孩子如何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呢?兴王想得也太简单了些, 无论如何都该为妻儿多考虑些才是。”   朱祐樘伏在她腹上,感受着里头小家伙的动静:“照我说,不如等到刘氏生下孩子后,再确定启程的日子也不迟。不过,孩子太小了些也不适合外出,至少须得半岁以上才能带着出远门。”若是真能考虑万全, 朱祐杬或许得等到后年开春方能就藩之国。对此,他倒是乐见其成,只是某些人却未必会愿意罢。   帝后夫妇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邵太妃, 又默契地将她放置在了一旁。张清皎道:“一切皆由他们二人决定,我们也不好苦劝他们留下来。眼下能为他们做的,便是仔细给他们挑选侍医陪同,日后好生照顾刘氏和孩子。”   目前,尚医局仍然只得两位尚医,分别是专属周太皇太后的陆尚医、专属王太后的茹尚医。宫医名额已经满了,有擅长妇人科与小儿科的谈允贤、擅长儿科的方女医,以及擅长妇人科的李女医、刘女医,擅长产术的李婆婆。此外,经过数年的修习,从二十位医女中亦有十人脱颖而出得封侍医,如今医术已经越见精湛了。   张清皎权衡了一段时日,询问过李婆婆的意愿后,便打算届时让她领着一位侍医与两位医女跟着兴王妃前往安陆府。等到一年后,确认刘氏与孩子都安然无恙,李婆婆再带着侍医回宫,留着医女贴身照料刘氏。   朱祐樘原本并不同意,毕竟李婆婆才是宫中产术的第一人。若没有李婆婆坐镇,他怎么都无法放心。张清皎闻言嗔道:“兴王他们启程的时候,咱们的闺女早便出世了,我也出了月子,碍不着的。”   这一头,帝后两人正在为朱祐杬和刘氏做打算;另一头,朱祐杬与刘氏商议过后,迟疑了几日,仍是将此事告诉了邵太妃。果然,邵太妃听说王府修缮好了,喜出望外:“原以为修缮一座宅邸,顶多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罢了,想不到竟是费了这许多功夫。我的儿,为娘总算等到这一日了。”   她问旁边的朱祐棆:“从京城到安陆府,须得多久?”   朱祐棆仔细算了算,不着痕迹地瞥了瞥朱祐杬与刘氏,答道:“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四五个月。不过,藩王之国总须得带上仪仗与护卫,一路行来怎么也不会短于两个月才是。”他近来几乎已经取代了朱祐杬曾经的地位,成为陪伴母亲最久的儿子。对于母亲的信赖,他非但不觉得疲惫不堪,反倒是心中藏着窃喜。因着他是母亲的次子,此前所受到的关爱一直不如兄长与幼弟,如今好不容易成为了母亲的依靠,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邵太妃盘算了片刻,对朱祐杬道:“我的儿,那咱们便在京城里好好地过个年。年后也别苦等到开春,只要天候转暖些,你就带着刘氏乘车前往安陆府罢。轻车简从,必定能早些赶到安陆府,亦不会耽误刘氏生下孩子。”   虽说朱祐杬的心早就冷了,闻言也不由得抬起首望向她:“母亲,刘氏身子重,受不得颠簸。乘车走陆路太辛苦,不如走水路来得稳当。儿子想过了,只需顺运河而下,转入长江再换到汉江即可。”安陆府位于汉江中游,若走运河,从头到尾都顺顺当当,刘氏和孩子多少也会好受些。   “若等到那时候,孩子说不得便要生在半路了,你如何能舍得?”邵太妃道,丝毫不提可推迟一年再就藩这样的话。就仿佛她对口口声声盼了好几年的孙儿根本不感兴趣,连见孩子一面都不曾想过似的。   “……是,我舍不得。”朱祐杬垂下首道,“母亲放心,若是行李与辎重少些,水路可日夜兼程,反而走得快些。”算了,就这样罢。既然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在跟前待着,他又何必拖着呢?横竖王妃与孩子都有他来疼,亦有兄嫂悉心照料,便已经足够了。   邵太妃见他情绪低落,又禁不住揽着他落起泪来,口中都是如何舍不得他,舍不得一眼都不曾看过的大胖孙儿之类的话。当然,最后她不忘强调,虽然心中不舍,但催他赶紧就藩确实是为他好。不说别的,就说皇帝最近对宗室的态度,便已经足够阴晴不定了。时而严苛以待,光是赐死就死了三人;时而又仿佛很宽纵,还说日后要朝见赐宴……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她怎么也不敢让儿子冒险云云。   朱祐杬早已学会不将这些话往心里去,不经意间瞥见朱祐棆的神色,发现他似乎若有所思,不由得心里一惊。兄弟俩辞别邵太妃后,朱祐杬便将他唤住了,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母亲是内宅妇人,有些事难免想得有些偏激,你很不必事事都听从她。”   朱祐棆沉默片刻,回道:“便是再如何偏激,母亲也是一心为咱们打算。”   “是,母亲确实是一片慈母之心。可她对皇兄皇嫂的猜疑,你不觉得有些过分了么?”朱祐杬锁紧眉头,“棆哥儿,皇兄皇嫂待咱们如何,这些年你难道没有任何感觉?母亲想得岔了,咱们做儿子的便应该替她分辨是非,而不是一味地顺从于她。”   “哥哥放心罢,我自有分寸。”朱祐棆道,走了几步又扭身回道,“不过,哥哥可曾想过‘一叶障目’的道理?于我们而言,许多事我们都不曾关注,也不曾仔细想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未免太少了些。所以,我们才会觉得母亲的言行举止略有些偏激。可是,若是她的所思所想并非无迹可寻呢?”   朱祐杬心底一片凉意:“你这话是为何意?”   “我没有别的意思,皇兄皇嫂对咱们的好,我自然知道,心里也很感念。”朱祐棆道,“可哥哥也该明白,咱们才是一家子人,咱们理应共同进退。既然母亲一心为咱们打算,谁忍心让她失望呢?”以他的性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母亲为何如此草木皆兵,应该都是有缘由的。   朱祐杬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心中又冰冷又焦躁。眼看着他便要就藩了,也该将母亲与幼弟托付给朱祐棆了。可是,兄弟俩说过这样几句话后,他反倒是越来越放不放心了。从甚么时候开始,祐棆竟然变成了这样?若是他听信了母亲的话语,对皇兄皇嫂生了防备之心,而且还带得幼弟祐枟亦如此,皇兄皇嫂该有多寒心?   ************   兴王就藩一事迫在眉睫,令这一回的除夕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上至周太皇太后,下至太子殿下,都仿佛有些提不起劲儿来。周太皇太后之所以恹恹的,是因着朱祐杬竟是连几个月都等不得,坚持要带着怀孕的王妃刘氏一同就藩,她连大胖曾孙的面或许都见不着了。而太子殿下之所以不再乱窜乱跳,是因着对自家娘亲的肚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除夕夜宴,仁和长公主终是抱着自家的大胖儿子一同来了。肥肥嫩嫩的小家伙甫一来,便夺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朱厚照都禁不住奔过去踮起脚尖打量着表弟,时而戳戳他藕节似的胖胳膊胖腿儿。   周太皇太后笑叹道:“你这孩子,将儿子藏得太紧了,竟是眼下才舍得将他抱出来。若是早些带他入宫,不知多少人会将这小东西爱进骨子里呢。”便不说她了,即使是仁寿宫、慈寿宫里的太妃们,恐怕亦会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到欢喜。毕竟,在朱厚照之后,宫里已经有两年不曾见过婴儿了。   仁和长公主接道:“孙女何尝不想早些带着他入宫呢?只是先前他年纪太小,成日里只知道哭泣,怕是会惊扰了长辈,所以才不曾抱着他来觐见长辈罢了。如今却想着,若不赶紧让他来认一认人,怕是以后祖母心里就没他的位置了。”说着,她佯作哀怨地望向张清皎与刘氏:“等到皇嫂与二嫂一前一后地诞下孩子,祖母哪里还记得起我来?”   周太皇太后忍俊不禁:“促狭鬼,你几乎每日都在宫里头晃悠,谁能将你忘了?”   这时,一位太妃突发奇想,忽然笑道:“都说孩子的双目玄而又玄,看得准些。不如让太子来看看,皇后这一胎究竟是男是女,兴王妃这一胎呢?”   周太皇太后一听也有道理,便招招手让朱厚照过来。朱厚照好不容易才从小表弟身上收回目光,便听她问道:“大哥儿,你瞧瞧,你娘替你生的究竟还是弟弟还是妹妹?你叔母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朱厚照歪着脑袋,毫不犹豫地指了指自家娘:“妹妹!”说着,他又望向刘氏,脆声道:“弟弟!”   人群之中,邵太妃眼眶微红,低声道了“阿弥陀佛”。她愈发庆幸自己的选择——就该将儿子儿媳并孙子早点送去就藩!免得招人嫉恨!也不想想,白白胖胖的太子殿下就在跟前呢,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需要嫉恨谁?   作者有话要说:  mua,明天(今天?)抓虫   困,晚安啦~   ————————————————   已抓虫,公主殿下即将驾到~ 第359章 公主驾临   与邵太妃所想的正好相反, 因着大胖儿子指认了自家是妹妹, 帝后二人简直是喜出望外。毕竟他们虽然默认了腹中的孩子是闺女, 可谁都不敢笃定说这孩子就一定是小姑娘。不过是两人期待儿女双全凑个好字,所以对闺女一说才格外热切而已。   如今朱厚照无论谁怎么逗,都奶声奶气地说娘腹中的是妹妹,朱祐樘难掩笑意, 浑身都散发着喜气。张清皎亦是喜不自禁,搂着大胖儿子道:“若是娘这回当真生下了妹妹, 回头便让你爹给你寻匹小马来。”   朱厚照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 用力地点点头, 伸出肥胳膊比划:“我要这么大的!”他拥有的小马可多了, 几个箱笼都装不完。无论是甚么材质打造的马儿, 他都几乎集齐了大小一整套。眼下他最缺的,便是能真正骑上去的木马——他听小舅舅说过,外头有不少孩子都骑着木马满街跑呢。   张清皎许给他的本是一匹果下马崽, 却不料他想要的仍是木马。于是,她忍俊不禁地道:“好,好,到时候让你爹给你一匹木马骑着顽。”既然用木马便能哄得住,果下马崽还是等他再长大些送给他罢。横竖他眼下年纪太小,别说照顾小马崽了, 连照顾自个儿都不懂呢,可别将好端端的小马崽折腾病了。   朱厚照喜得嘿嘿直笑,朱祐樘勾起唇角:“你说的木马, 是不是小舅舅提过的那种?安心罢,等你妹妹出世,木马便该做好了。”囿苑里的果下马刚产了几只崽,若是小家伙想要,时机也正合适。只是不知,如果他长大后想明白了,会不会为今日的选择捶胸顿足了。   侍立在旁边的肖尚宫等听了,亦是禁不住都笑了起来。先前她们忙忙碌碌地,为未来的小公主或者小皇子准备了不少襁褓中穿的小衣裳,如今都纷纷地将小皇子的衣裳收了起来,又赶制了更多小公主的衣裳。这些花纹繁多、颜色鲜亮的小衣裳,仅仅只是瞧着都令人忍不住心生欢喜。   朱厚照也知道,这匹木马是“妹妹”带来的,于是对未出世的妹妹越发好奇了。他如今已经两岁半,正是对万事万物都觉着好奇的时候,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冷不丁地就会冒出稀奇古怪的念头。望着自家娘高高耸起的腹部,他不厌其烦地问了许多,爹娘亦是不厌其烦地耐心回答了他。   “娘,妹妹是藏在你肚子里了?她在顽捉迷藏么?”   “嗯,当初你也是藏在娘肚子里的。她倒不是为了与咱们顽捉迷藏,只是太小了些。最小的时候,咱们甚至都看不见她呢。为了让咱们瞧见她,能够好好照顾她,她才躲在娘肚子里努力长大。你记得么?前几个月娘的肚子挺小的,那是因着她那时候也小。如今娘的肚子大了,也是因着她长大了才撑大的。”   朱厚照惊奇地睁圆了眼睛:“我以前也藏在娘肚子里?我怎么不记得?”从他有记忆开始,他便是在宫殿里住着呀!要是住过娘的肚子,怎么也该有些印象才对,可偏偏他甚么都记不起来。   “那时候你太小了,怎么会记得?”朱祐樘笑道,握着他的肥爪子,轻轻地贴在自家皇后的腹部,“你摸摸,妹妹是不是在里头动?”   朱厚照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拿小脚丫蹬他,险些蹦了起来。他好奇地左看右看,肥爪轻轻地戳了戳娘的肚皮,怎么都觉得妹妹藏在里头有些不可思议:“她是不是想出来呀?她甚么时候才能出来?”   “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她就能出来了。”张清皎道,“你若是每天都来与她问好,告诉她你很喜欢她、很想见她,指不定她想见一见你这个哥哥,便出来得快些。你若是不理会她,她也不知道哥哥在外头等着她,说不得还须得等些时日她才会想着出来。”   朱厚照忙道:“那我每天都来看她,让她早点出来!”   小家伙果然说到做到,每日清早洗漱完便蹬蹬蹬地奔过来和妹妹说话。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那煞有介事的模样,仿佛妹妹真能听懂他的话,还能回答他似的。朱祐樘与张清皎每回都禁不住满脸笑意,越发期待女儿出世了。   除夕前后,朱祐樘难得歇息一日半日。虽说已经封了印,朝务暂时不必处理,但这段时日里各种活动却是不少。连续忙完祭祀、庆成宴之后,他便给群臣放了十日休沐。自家皇后的产期就在这段时间,他比谁都更希望能够陪在她身边,抚慰她的疼痛,伴着她生下女儿,亲眼见证她与女儿都平平安安。   此时,宫内宫外皆因上元临近而无比热闹。倒是坤宁宫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格外小心翼翼,随时准备着将皇后娘娘送入产室之中。朱祐樘和朱厚照父子尤其紧张,只要张清皎微微蹙蹙眉,他们便都忙不迭地连声询问起来——大的问是不是觉得疼了,是不是要生了,小的问妹妹是不是想出来了,她想怎么出来……   如是再三,张清皎笑嗔道:“你们爷俩这么紧张,我光是看着都觉得难受。生产虽是大事,却也不必你们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不如这样罢,万岁爷带着大哥儿出去散散心,替我好生看看宫内宫外的鳌山灯火,如何?”   朱祐樘拧起眉,正要摇首拒绝,朱厚照抬起脸来:“爹……我想看灯。”他毕竟年纪还小,又是生性好热闹的,听娘提起了鳌山与灯火,便有些待不住了。以他的性子,能在坤宁宫里乖乖地待上两三日已然是极限了。   朱祐樘有些犹疑,与陪着大胖儿子看灯相比,陪着爱妻等候女儿的降生显然更重要。他正要使人带着朱厚照出门,张清皎便朝着他摇了摇首:“万岁爷都已经多久不曾好好陪大哥儿顽耍了?带着他四处转一转罢,我这儿不妨事的。若是发动了,我便差人告诉你们就是了。横竖宫里也不算大,便是听得消息再回坤宁宫也来得及。”   于是,父子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坤宁宫瞬间安静了许多。张清皎轻轻抚着腹部,望着外头飘飘扬扬的飞雪,笑叹道:“也不知闺女是想等到上元节之后出世,还是想提前出来看灯。”眼下对产期的估算并不准确,真不知腹中的小家伙究竟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她倒是能耐心地等着,只是那父子俩显然早就等不及了。   朱祐樘牵着大胖儿子在宫内走了一圈,心里到底挂念着自家皇后,等不及夜里看灯便回到了坤宁宫。朱厚照被爹留在了仁寿宫里,倒是好好感受了一番观灯的热闹。在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照看下,他与小叔叔们在鳌山附近顽得挺高兴。   夜色渐深,朱厚照才回了坤宁宫,远远便见宫前立着各式各样晶莹剔透的冰灯。他围着这些灯转了几圈,抬首就见爹娘正坐在窗边遥遥望着他,他便蹬蹬蹬地奔进了殿内,迫不及待地问:“娘,妹妹出来了么?”   “你来瞧瞧。”张清皎笑道,打量着他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让云安给他揉些滋润的香膏。朱厚照仰着小脑袋,眼角余光打量着她依然高耸的腹部,满脸都是失落:“她怎么还不出来?我想带她看灯!”他满以为,只要出去转一圈,回来就能见到妹妹了呢。   “迟早会出来的。”朱祐樘宽慰道,“说不得,你明日回来的时候就能见着她了。”   朱厚照想了想,点点头道:“曾祖母那儿有小马灯,我带妹妹去看小马灯!”那可是他最喜欢的灯笼了,妹妹一定也会喜欢的。   ************   在太子殿下每日锲而不舍的询问中,正月十四日凌晨,张清皎终是被腹部的疼痛惊醒了。那疼痛初时并不密集,有一阵没一阵的,她轻轻地抚摸着腹部,抿着唇角静静地等待。旁边朱祐樘的呼吸声绵长,她不忍心他刚睡下不久便惊动他,又有些难耐痛楚,便分神侧首,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睡颜。   许是因心中涌动着温柔的情意之故,端详着孩子的爹,孩子亦仿佛懂事了许多,连疼痛都似乎不那么磨人了。不过,朱祐樘因心怀担忧而浅眠,不多时便醒了过来,睁眼就见自家皇后正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他心里一动,轻声问:“发动了?”   张清皎微微颔首,嗔道:“正闹着呢。”   朱祐樘满心皆是无奈与心疼:“卿卿怎么不将我推醒,也不唤人过来伺候,反倒是自个儿躺在这儿逞强?”说着,他便高声将肖尚宫、沈尚仪等人都唤了过来。   因着皇后娘娘产期临近,坤宁宫上下随时都有不少人值夜,其他人也不敢睡熟了。此时听得皇后娘娘发动的消息,灯火立即燃了起来,众人忙而不乱地开始做好各种准备。毕竟已是经历过太子殿下诞生了,都有充足的经验,大家反倒不见多少紧张之色,脸上更多的是喜悦之意。   张清皎扶着朱祐樘起身,照旧坚持先去尽间沐浴。宫内早已薰得温暖如春,朱祐樘便没有反对,只是叮嘱宫人将尽间的门缝窗缝都堵得密实些。等她披散着湿发出来时,云安等赶紧上前给她擦干头发,生怕她受了凉。此时正是三九寒冬,毕竟不同于太子殿下诞生的深秋,时时刻刻都须得注意着些。   等到浑身都干干爽爽了,张清皎这才又扶着朱祐樘,自行前去产室里准备。路过书房时,朱厚照已经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张清皎上前搂住他,亲了亲他的胖脸颊:“乖,继续睡罢。等你醒了,妹妹便出世了。”   “嗯!”睡意朦胧的朱厚照并未意识到,妹妹出世便意味着他至少有一个月不能见到娘了。目送爹娘进入产室后,他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就又倒下睡熟了。   不多时,朱祐樘再一次被赶出了产室,只得在书房外等候。正提着心呢,不知不觉间,天色便已是大亮了。他听着产室内的低语声,仍是没听见自家皇后呼痛,便不住地问里头的情况如何。张清皎在里头却很是从容,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虽也觉得疼痛,但她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知道该如何用力了,产程自然比之前快些。   没等朱祐樘问过几回,朱厚照已经彻底清醒了。他爬下小床,立在自家爹身边,试着推了推产室那扇紧闭的门。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难掩焦急之色。就在此时,父子俩听得一阵婴啼声传来——   “恭喜万岁爷,恭喜皇后娘娘,是一位小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今天妹妹出来了嘛?   爹娘:没有   照照:今天妹妹出来了嘛?   爹娘:你再等等   照照:今天妹妹出来了嘛?   妹妹:→ →,你这么等不及,我出来看看你吧。   ————————————————————————   妹妹的闺名朱秀荣   _(:3∠)_,emmm,是不是要按原名呢……大家投票决定吧 第360章 满宫欢喜   “娘娘, 瞧瞧咱们小公主, 生得真是俊俏极了。”李婆婆笑呵呵地将小襁褓抱了过来。张清皎将襁褓抱在怀里仔细瞧着——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眼前这只满脸皱褶的小猴子竟像是比当初那只确实生得好看些。小家伙浑身红通通的,哭声不似哥哥那般嘹亮,却同样中气十足。   众人都围过来,纷纷赞孩子生得极好。想到当初她们也是这么夸赞朱厚照的, 张清皎再次仔细地端详了怀中的小家伙半晌:唔,也许是她的审美已经被同化了罢, 怎么看闺女都比儿子生得漂亮可爱。   对此, 朱厚照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眼巴巴地跟着朱祐樘等在产室门口, 好不容易才等来了抱着襁褓推门而出的肖尚宫。朱祐樘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 不忘低声询问自家皇后的情况, 得到肖尚宫的再三保证后才放下心来。见朱厚照踮起脚尖想蹦起来看看妹妹,他特意放低身子将襁褓中的小家伙给他瞧:“大哥儿,你看, 这就是妹妹,往后可得好好照顾她。”   朱厚照乍一看,不见想象中白白嫩嫩肥肥胖胖的小婴儿,却只瞧见一只长满皱纹的红色小猴子。震惊之下,他脱口而出:“这是猴子!妹妹呢?”   “……”朱祐樘顿时哭笑不得,“说甚么胡话呢, 这就是你妹妹。”   朱厚照怎么愿意相信?明明仁和姑姑带来的小表弟不长这样,胳膊腿儿白白胖胖的,一戳就是一个小坑!他踮起脚, 试图往产室里看,把“真正的妹妹”找出来,嘴里还道:“妹妹又不是猴子……”   仿佛感受到了哥哥的嫌弃,襁褓里的小家伙忽然哭了起来。朱祐樘心疼得无以复加,赶紧轻轻地摇晃着她,宽慰道:“你大哥净说些浑话,他小时候长得更丑,更像猴子呢。”然而,小家伙听不懂这些话,不可能因爹爹的安慰而破涕为笑。于是,朱祐樘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她交给了肖尚宫:“带回产室里去罢,外头有些冷,别教她受了凉。”   闻言,肖尚宫便赶紧抱着小公主回了产室。而朱厚照听得自家爹爹方才的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才不是猴子呢!”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有长得像猴子的时候?爹爹一定是骗他的!他才不相信呢。   “刚生下来的时候,谁都是这样。”朱祐樘道,伸出食指弹了弹他的额头,“下回见到妹妹,可不许这么说了。也不许说她生得不好看,生得丑。不然若让她听见了,心里定然会觉得难受。方才你可不是将她气得哭了么?”   年仅两岁半的朱厚照当然不清楚,小婴儿是甚么都不可能听懂的。他想起方才妹妹细细的哭声,心底难得地升起了一丝愧疚,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我不笑话她。爹,她甚么时候才不像小猴子?”   “只需十天半个月,她便能长得白白胖胖了。”朱祐樘笑道,牵起他的手,“走,咱们去给长辈们报喜。”因着这是张清皎第二回 生产,发动的时间又在凌晨,朱祐樘便没有让人惊动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也无须她们两位亲临坤宁宫坐镇。尽管如此,一早听得皇后生产的消息后,两位便都分别派了亲信女官前来等消息。朱祐樘喜得爱女,自然不会让这些女官去报喜,而是亲自去了一趟仁寿宫。   此刻正是辰时正,王太后以及英庙太妃、宪庙太妃、一众晚辈都已经来到仁寿宫问安。周太皇太后转着手上的菩提珠,眉头微皱,正打算问坤宁宫那头怎么还没有消息,便听得内侍在外头高唱道:“万岁爷驾到!”   见朱祐樘喜气洋洋地牵着朱厚照进来,周太皇太后忙问:“如何?生的是皇子还是皇女?”平心而论,她更喜欢大胖曾孙。毕竟如今皇帝膝下只得太子一个儿子,到底还是子嗣单薄了些。可除夕那一夜,朱厚照指的却是妹妹,且无论怎么劝诱他他都不肯改口。一贯相信这些玄而又玄之事的周太皇太后遂觉得,皇后这一胎多半是个丫头。   果不其然,朱祐樘笑呵呵地回道:“如孙儿所愿,是个漂亮的闺女。”   周太皇太后也曾听他提过希望皇后这一胎是女儿,虽说心里颇有些失望,但到底也是头一个嫡亲的曾孙女,于是也笑了:“果然如你所愿了,只是不知小闺女长得像你还是像皇后。等孩子大些,便将她抱过来给我瞧瞧。”   “儿臣倒觉得,无论是像皇帝还是像皇后,都定然是个俊俏的小姑娘。”王太后难掩喜色,关心地问道,“皇后身子如何?听说是凌晨的时候发动的,眼下正是辰时,这回倒是生得快一些。”她不曾开过怀,甚么都不懂,还以为这一回也须得等上大半天才能有好消息呢。   “皇后一切安好,多谢母后挂念。”朱祐樘笑道,“听说这一回没有吃甚么苦头,应当是小闺女体贴娘亲的缘故。眼下她正睡着呢,等她醒了,尚医局与尚食局便会为她诊脉开方,好好地给她补一补身子。”   诸位太妃纷纷道喜,同样守候在仁寿宫里的亲王与长公主们亦是满口都是吉祥话儿。大家皆是真情实感地为帝后膝下添了个孩子而觉得高兴,或许唯有邵太妃内心深处藏着一丝窃喜:不是皇子而是皇女,真是生得再好不过了。   不久之后,寿宁伯府也得到了喜讯。张峦立即领着两个儿子开了祠堂,给祖先们传达了这个好消息。何氏与王筠满面喜色地定下了上元宴席的日子,吩咐务必要办得隆重些,也算是庆贺小公主诞生。   除此之外,张家还张罗着赶紧去崇福寺上香,给皇后娘娘与小公主求平安。先前她们便求了好些平安符,如今也算是还愿了。只可惜小公主若是要办洗三,她们是怎么都不可能入宫参加的,说不得须得等到小公主满月才能见着她。   小公主降生的喜讯传开后,不少人便顾不上过上元节了,宫中尤其如此。小公主生在正月十四,当日便在仁寿宫办了一场庆贺宴;正月十六,又在坤宁宫明间办了一场洗三宴。至于中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几乎都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便是晚上聚在一起观灯,大家谈论的话题也依旧是小公主。   即使是朱厚照,十句话中也总有几句离不开妹妹。   第一次见到妹妹,他觉得她就是只小猴子,根本一点儿也不可爱。虽然爹爹说,他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可他到底有些半信半疑,依然觉得妹妹生得不好看,长得不像爹、不像娘,更不像他。可第二天见到妹妹的时候,他便惊讶地发现,小猴子好像变得好看了一些。等再过三五天,他都快不认识她了。   “这真的是妹妹?”指着襁褓里依然红通通的却圆润不少的小婴儿,朱厚照满脸皆是疑惑,“小猴子呢?”妹妹简直是一天一个样,他险些都忘了第一回 见到她时,那个皱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了。   “当然。”朱祐樘搂着怀里的女儿,满脸皆是满足与慈爱。   朱厚照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妹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为甚么短短几天之内,妹妹就变了模样。不过,想不明白他也并不纠结,趴在爹爹身边看了半晌:“爹,妹妹为甚么一直在睡?”每次见到她,她都睡得可香了,还会吐泡泡呢。   “吃饱了,自然便要睡。她眼下只能多睡,才能慢慢长大。”朱祐樘道,“你以前也是如此,吃饱了便睡,睡饱了便吃,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开。”   “那她甚么时候能陪我顽?”实在是按捺不住,朱厚照悄悄地戳了戳妹妹的小脸蛋。因怕惊醒她,他并没有用力,却也依然在那小脸蛋上戳了一个小坑。朱祐樘看在眼里,知道他已经控制了自己的力道,便只是笑了笑。   “须得你先陪着她顽几年,等她学会走、跑和跳,才能陪着你顽。她满两周岁的时候,你便能牵着她出去顽耍了。不过,大哥儿,你是哥哥,日后可得帮着你娘好好照顾妹妹。不然,你娘便须得同时照拂你们俩,定然会很辛苦。”   “嗯。”朱厚照点了点头,“娘也说过,我已经答应娘了,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他可是哥哥呢,娘都教过他了,当哥哥需要做甚么事。只要他乖乖地做到了,娘就会奖励他更大的木马,到时候他就能和妹妹一起骑了。   想起娘,小家伙皱了皱眉,看了看一直紧闭着的产室门:“爹,我想娘了,甚么时候能见到娘?”娘都已经在那间房里待了好几天了。每次他想跟在肖尚宫、沈尚仪她们身后进去,都会被她们温和地劝阻下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我也想你娘了。”朱祐樘柔声道,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娘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咱们别打扰她,等她休养妥当了,自然便能见着她了。不过,若是你这几天表现不错,爹便带你悄悄地去探望她,如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与卿卿之间,都不知已经隔了多少个秋了,心中的思念怎么也克制不住。   “嗯!”朱厚照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为了见到娘,他一定会听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  嗯,秀荣的名字不会改啦   大家都没有改过名字,秀荣也不能改呀~ 第361章 岐王决意   妹妹诞生足足十日后, 朱厚照才好不容易见着了娘亲一面。因为虽然他已经足够努力了, 可毕竟正是狗嫌猫憎的年纪, 稍不注意便会惹出事儿来——诸如趁着宫人不注意,不穿厚实些就溜出去顽冰灯,还因着好奇便将肥爪子往冰灯里探,险些就将自己给烧伤了等等。   为着此事, 朱祐樘不仅罚了他身边伺候的人,还勉强按捺着心中的不忍, 让大胖儿子去面壁思过。当然, 他很清楚, 对于不过两三岁的儿子而言, 面壁思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 尽管朱厚照认错的态度十分良好,他依旧没有带着他去见自家皇后。   张清皎听说此事后,倒是宽慰了朱祐樘几句:“他毕竟年纪小, 生性又是个坐不住的。与其将他拘在坤宁宫里,万岁爷不如得空便带他出去走一走。只是最近天候寒冷,须得注意着些,可别着凉了。”   朱祐樘皱紧眉道:“我只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用来陪着你们待在坤宁宫,哪有空闲带着大哥儿出去散步?更何况,休沐眼看着便结束了, 没两日我便须得去乾清宫处理朝政,好不容易得了空,自是该尽快回来探望你们……”说起来, 他还曾想过效仿儿子当年诞生的时候,索性告几日假,好好地陪着卿卿与闺女呢。只是,告病的借口他已经用了两回,若是再用起来,怕是糊弄不住内阁了。   张清皎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那便等天候暖些,咱们一家人出去转一转罢。”等女儿再大些,也可领着她出去领略春日暖洋洋的阳光,呼吸呼吸宫后苑、西苑、万岁山等地的新鲜空气。她相信,大胖儿子也一定会喜欢的。   朱厚照好不容易见着娘,趴在床边诉说了好些最近受的委屈。张清皎揉着他的小脑袋:“你是不是觉得最近一直待在坤宁宫里,有些闷坏了?这样罢,我托姑母们带你去西苑冰嬉,如何?”   孩子年纪太小,她不敢托付给汝王、荣王那群年纪小些的熊孩子,托付给岐王与益王等年纪大些的又觉得太过烦扰他们了。倒是可以让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和仙游长公主带着他顽,横竖也不过是坐一坐冰车罢了。几位长公主常来坤宁宫,不仅与大侄儿很熟稔,对他也很是喜爱。   朱厚照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他还依稀记得去岁上元节前后,娘带着他与姑母们一起去西苑冰嬉。那时候的他只能坐在姑母怀里坐冰车,今年怎么也能自己坐了罢——很遗憾,他猜错了。由于年纪太小,他今年依然与去年的待遇一样,只能坐在姑母们怀里顽耍。虽说他有些不满意,可怎么也比待在坤宁宫好顽多了。等到明年,他一定会带着妹妹一起来玩的!   ************   上元休沐结束后,朱祐樘并未告假,而是回到了乾清宫处理积压的朝务。见皇帝陛下没有使出当年的借口,内阁与诸臣无不松了口气。说实话,如果陛下真要告假,他们怎么也拦不住。即使徐溥不是刘吉,也绝不赞同那种丝毫不给皇帝陛下面子戳穿他的借口的举动。   而这时候,兴王朱祐杬上了折子,请求拜辞祖陵。在就藩之国前,每一位藩王都须得前往诸位先祖陵墓前祭拜,他自然也不例外。朱祐樘准了他的折子,派了以王链为首的锦衣卫护送他前去。原本该带着王妃刘氏同去,但刘氏身怀有孕,外头又天寒地冻,朱祐杬便独自一人去了。   数日后,他终于从祖陵归来,也正好赶上了小侄女的满月宴。兴王夫妇二人坐在帝后下首,刘氏几乎是眼都不挪地端详着皇嫂与小侄女,轻声道:“嫂嫂这一回也调养得不错,瞧着竟像是气色更好了几分。小侄女也生得漂亮,依我看,足有五六分像嫂嫂。”   朱祐杬瞧了瞧满殿撒欢的大胖侄子,又看了看笑得格外可爱的小侄女,心底纠结了一会儿,便果断地偏向了小侄女。“王妃,依我说,咱们头一个孩子若是闺女便再好不过了。”淘气顽皮的儿子还是晚些再来罢,他更喜欢乖巧可爱的闺女。若是生了个熊儿子,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后悔。   刘氏横了他一眼,轻嗔道:“儿子女儿不都一样么?更何况,大哥儿都已经说了,皇嫂腹中的是妹妹,我腹中的是弟弟。事到如今,咱们哪有甚么法子让肚子里的孩子再变回女儿?”说实话,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她都不在乎,都觉得很欢喜。有了自家的孩子,就不必眼馋太子侄儿与仁和长公主所出的外甥了。   满月宴很是热闹,与朱厚照当初的满月宴相比几乎不差甚么,足可见帝后对女儿的疼惜。前来参加宴会的皇亲国戚们自然也不会不识相,说甚么皇子比皇女更好些之类的话。就连周太皇太后亦是一直乐呵呵的,将曾孙女搂在怀里始终舍不得放开。   “母后,儿臣犹记得,当年在大哥儿满月宴上,正好提起了祐杬选妃的由头。这一回不若喜上加喜,说说祐棆与祐槟的婚事罢。”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王太后笑道,“他们俩年纪相差不过两个月,前后成婚也合适。”   其实,朱祐槟的胞弟朱祐楎与他正好是年头年尾生的,两人相差不足一岁,也能开始准备婚事了。当初一并选王妃的时候,其实也给朱祐楎择定了候选王妃。但一年内办两场亲王的喜事已经是紧赶慢赶了,只能将他的婚事往后挪一挪。而且,张清皎私下也与她提过,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将在今年择驸马,最迟明年将她们嫁出去。孩子们年纪相近,婚事可不是得稍稍错开些举办么?   人群中,邵太妃与张太妃听得,瞬间神色便有些变了。不过,她们的神色变幻只在那一刹那,下一刻便都恢复了原本笑容晏晏的模样,紧跟着谢过王太后替两个孩子打算。王太后是嫡母,由她提起此事确实也合适些,先前也曾给过她们暗示。但邵太妃不信任她,张太妃又舍不得孩子成家后紧跟着就要就藩,多少都觉得有些意外。   周太皇太后颔首道:“棆哥儿与槟哥儿也都十七八岁了,确实该成婚了。皇后既然已经出了月,这事儿便交给你来办罢。比照之前杬哥儿的婚事即可,只是他们俩成婚的地点须得考虑一二。”亲王成婚通常在诸王馆,但如果两人婚期太近,怎么也不可能折腾着前头那个赶紧搬走腾出地儿来。因此,至少得收拾出一座大小与诸王馆相当的宅子备用。   “祖母放心,这两桩喜事,孙媳定会好好安排。”张清皎笑盈盈地应道。   宴席结束后,众人各自回宫回府,而岐王朱祐棆、益王朱祐槟即将成婚的消息也悄悄地散开来。对于这两桩喜事,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在南苑里教养了两年的两位未来的亲王妃终于盼来了婚期。虽说教习女官对她们一直都不错,服侍她们的宫人内侍也很用心,时不时还能见着家人,可在南苑里待了这么久,小姑娘们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如今好消息传来,她们终于能够定心了。便是朱祐楎的王妃没有得到好消息,见两位小伙伴即将成为嫂嫂,也觉得自己许是不日便能等到了。   邵太妃亦是难掩喜色,回宫后便对朱祐棆道:“我的儿,为娘盼了这么久,终于将你的婚事也给盼来了。你兄长眼看着便要就藩了,我这心里一直都空落落的。你若娶了媳妇,我身边也能热闹些。”   “娘放心,儿子与王妃一定会好好孝顺娘。”朱祐棆笑逐颜开。朱祐杬与刘氏,以及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朱祐枟都笑着恭贺他,还说过两日便会挑些礼物给他送过去。朱祐棆含笑谢过了他们,端的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这时,也不知邵太妃忽然想到了甚么,复又满面愁容,红着眼眶道:“只是你既已经娶妻,指不定甚么时候就会像你兄长一样离开京城就藩……唉,为娘心里虽然百般不舍,可就藩是祖宗的规矩,谁都改不了……”   朱祐杬愣了愣:当初母亲不是说,让他就藩是担心他的安危,所以不得不为之么?!她不是说,但凡有一丝转圜的可能,她都不忍心割舍他这块骨肉么?!祐棆又不曾试图夺嫡,也从未卷入过当初那些事之中,怎么突然提起他就藩之事了?没有危险,祐棆有何必要就藩?!有何必要离开京城?!不是只须听从皇兄的安排便是了么?!   他正要张口询问,朱祐棆便盯住了他,缓缓地摇了摇首。见朱祐棆目光坚定,朱祐杬紧紧皱起眉来,寻思着或许他们该好好说说话了。事到如今,祐棆该不会觉得,为了母亲,他必须就藩,必须违背皇兄的意思罢?   谁能料到,朱祐棆确实是这样想的呢?   兄弟俩出了邵太妃的寝宫后,便提起了此事。朱祐棆似笑非笑道:“有何不可呢?既然就藩是祖制,谁都无法更改,我迟早是要去往封地的。与其迟些去封地,教娘亲担忧挂念,倒不如早些过去。”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想的。而且,你明知道皇兄舍不得咱们。”朱祐杬拧着眉,满脸凝重地打量着他,“祐棆,你该不会真以为,母亲所说的都是真的罢?若真想孝顺母亲,便不该离开她身边,而是须得留在京城里照料她。你自个儿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远离京城,一辈子见不着她一面更孝顺,还是留在京中,天天晨昏定省更孝顺?”   朱祐棆挑起眉来:“二哥,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是留在京中,让娘亲日夜忧心更孝顺,还是前往封地,让娘亲能够安心更孝顺。你明知娘对此事已经有了执念,又何必非得违逆她的意思呢?一直执拗着不愿听她的话,岂不是让她更担心,平白让她费了更多心思?”   “你也知道那是执念,并非事实。”朱祐杬压低声音,“执念是不会消失的,只会越来越深,唯有我们兄弟三人都离开京城,或许才能缓解一二。”   “那我们就离开。只要娘觉得安心,过甚么样的日子我都甘之如饴。”朱祐棆道。   “那皇兄呢?”朱祐杬的神情中已经满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伤了皇兄的心,你便不觉得愧疚么?”   朱祐棆沉默片刻,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二哥,我们别无选择。娘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可皇兄有许多弟弟。便是我们不能留在他身边,也还有其他人。”况且,他越来越觉得,也许娘所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谁也不知道皇兄究竟在想些甚么,又将对宗室做些甚么。离得远一些,或许并没有害处。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第362章 兴王就藩   邵太妃不过是几句话, 便引得三个儿子发生了争执;隔壁的张太妃同样将儿子们召集起来, 却是字字句句都让他们好生听皇兄的话。她是这么说的:“无论明不明白, 听你们皇兄的安排总不会错。若有甚么疑惑觉得实在须得问清楚,也只管去问就是了。你们兄弟之间感情这么好,如果是能够告诉你们的事,他必定不会吝啬的。”   朱祐槟、朱祐楎与朱祐梈忙不迭地应是, 便听张太妃又道:“槟哥儿眼见着便要成婚了,我这心里也替你欢喜, 希望你能与王妃好好相处, 早日让我抱上大胖孙儿与孙女。只是咱们可不能学隔壁, 原本好端端的在京里住着, 忽然就闹腾着去就藩。京城里样样都好, 又何苦千里迢迢地去那些贫瘠之地,生受分别之苦呢?”   “娘说得对。是皇嫂想出来的游戏不好顽?还是京里的新鲜玩意儿不够寻摸?天南地北的物事不够搜罗?吃喝玩乐不够快活?”朱祐梈接得格外顺溜,“封地里能有甚么?光秃秃的王府, 陌生的官员与下人,连个自家人与朋友都不在身边,再好的封地又有甚么意思?”   “……”朱祐槟和朱祐楎瞥了他一眼,就听他又拍着胸膛保证道,“娘就放心罢。我早就想好了,就算皇兄实在耐不住那群官员日催夜催, 说让我去就藩,我也会想法子讨人情,死活赖在京城的。二十几岁不去就藩的亲王都有呢, 能拖延几年算几年。况且,我相信,皇兄也绝不会让我们一辈子都待在外头。”   张太妃被他的满不在乎与无赖口气给气笑了:“堂堂亲王,张口闭口就是‘赖’,你觉得自己挺有出息不是?”她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只活宝?明明槟哥儿与楎哥儿都好端端的,他却是如此“与众不同”,时常都让她这当娘的哭笑不得。   “我这不是一时口快,说了一句大实话么。”朱祐梈嘿嘿笑道,凑到她身边给她捏肩,“娘,二哥那也是迫不得已,属于特殊情况。说来,当年那事儿,邵太妃怎么也忘不掉,自然便想逼着他离开自保了。自个儿做了亏心事,哪里还坐得住,可不是得折腾一番么?换了是其他兄弟,谁不知道皇兄待我们有多好,多希望大家兄弟都留下来一起生活?傻子才会颠儿颠儿地离开京城呢!”   这番话倒是说得有些道理,张太妃脸色微缓,颔首道:“你们心里门儿清便好。当年邵氏自个儿生出的野心,如今便都报应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了。咱们素来安安分分的,留在京里好好享福也不亏心。”她又说了几句,便将儿子们都放走了。   回东西五所的时候,朱祐楎注意到朱祐槟神色微微一变,挑眉问:“四哥,怎么了?”   朱祐梈也凑过来,端详着兄长的表情:“四哥是不是想起了甚么,与我们说一说呗!”   朱祐槟斜了两人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世上总是不缺傻子的。”他与朱祐棆年纪相近,平日里走动得也略微频繁些。以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来朱祐棆提起皇兄的时候,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呢?有些事,仅仅靠着言语,是遮盖不住的。   朱祐楎略一寻思,也想起了某些事,明白了兄长的言下之意。朱祐梈却依然不明白,他平日里只与张鹤龄以及年纪小的兄弟们来往,哪会注意到兄长们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赶紧问:“哪个?哪个大傻子?”   朱祐槟觉得他是个藏不住话的,自然不会告诉他:“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拿这句话搪塞了弟弟之后,他心里难免也有些遗憾:本以为他们这一群兄弟当真是“兄友弟恭”,却不料皇兄的温情,依旧是暖不了某些执拗的石头心。这些石头心怎么也不想想?如果皇兄真是虚与委蛇,又何必对他们花费那么多心思呢?寻常的皇帝,便是对子女也不见得如此用心,更不必说对弟妹了。   ************   这一夜,皇宫中许多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没有睡好。宫外的诸王馆里,朱祐杬更是辗转反侧,满腹的心事令他几乎无法入眠。许是下定了甚么决心,翌日一早,他便匆匆地进了宫,去乾清宫求见皇兄朱祐樘。   “你想奉着邵太妃一同前往安陆府?”朱祐樘拧紧眉,对跪在地上的弟弟叹道,“先起来罢,坐下来好好说话。”他本以为,朱祐杬想与他说一说前些日子去祖先陵寝祭祀辞别之事,却没料到他竟然突然提起了此事。   朱祐杬垂着首,坐在内侍们准备好的座位上,不想让皇兄瞧见自己脸上的苦涩与无奈:“皇兄,我是母亲的长子,本应在母亲膝下尽孝,好好照顾她才是。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此去不知多少年月,又相隔数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若能奉着母亲一同就藩,让母亲得以在我身边颐养天年,方算是全了我的孝心,望皇兄成全。”   “我能理解你的一片孝心。”朱祐樘点点头道,“可依然有些意外。你坚持就藩已经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为何此时才忽然提起奉养之事?更何况,即使你离开京城,邵太妃身边也还有祐棆与祐枟。他们都很孝顺,你大可不必担忧邵太妃无人照料,更不必担忧没有人侍奉在她膝下。”   说实话,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临启程的时候,朱祐杬忽然提到了邵太妃的奉养问题。这分明并不是问题,即使他走了,还有朱祐棆与朱祐枟呢。想到此,朱祐樘心里忽然微微一动:难不成,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令他觉得必须将邵太妃带离京城?   “祐杬,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朱祐杬沉默片刻,实在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难不成,他要对皇兄解释说,他觉得如果将母亲留在京城,两个弟弟便会受她的影响变得越来越偏执?到时候两人闹腾着就藩,会伤了皇兄的心?好端端的兄弟之情,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出间隙?若是皇兄寒了心,日后受苦受累的,还不是两个弟弟?!   如果不是他看得明白,当年又曾经历过换太子那件事的风波,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从中使了多少劲儿,更越发了解了皇兄光风霁月的性情——只怕长年累月之下,他也会像祐棆一样,怀疑皇兄的用心,怀疑皇兄对宗室的各种处置。   换而言之,他认为,如果没有母亲在一旁推波助澜,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必定不会产生裂痕。别说如今尚且懵懂不知事的朱祐枟了,就算是朱祐棆,指不定也能被“掰”回正道上来。毕竟兄弟们都不愿意就藩,若没有母亲施压,他未必有充足的理由去当出头鸟。不然,没有任何借口便坚持就藩,岂不是与所有兄弟姊妹都生分了么?   而他带着母亲住在安陆府,数年之后,指不定母亲思念着京城的好处,执念或许能稍稍缓解一二。他相信,皇兄立志变革藩屏之制,日后定不会让他永远留在藩国。到得那时候,他再奉着母亲回来,岂不是皆大欢喜了么?   即使他闭口不言,朱祐樘亦能猜出一二来。他轻轻一叹,摇首道:“祐杬,你应该知道,祖宗并无此先例。”将藩王母子分开,本便是朝廷制约藩国的一种手段。即使只能制约一世二世,也总比毫无制约来得好些。即便他有心想成全弟弟,将邵太妃这个烫手山芋送走,朝中的大臣也未必会同意。   “我知道……”朱祐杬眼眶微红,低声道。   “我也明白你的担忧。放心罢,身为兄长,我会尽力劝止他们,让他们明白我的打算。”朱祐樘顿了顿,又道,“咱们兄弟情分浓厚,必定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生出裂痕的。只是我还不曾与他们好好聊过日后的打算,他们才会多想几分。”   朱祐杬听着皇兄温和的话语,闭了闭眼,脑中再度掠过朱祐棆的神情。他的神色瞬间坚毅了几分,亦多了些许愧疚之态。其实,他何尝不是仗着皇兄疼他,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提出种种让皇兄为难的要求呢?他又何尝不是没有替皇兄着想,也不体贴关怀皇兄呢?   也罢,一切便顺其自然就是。别为难皇兄,也莫要勉强母亲、祐棆和祐枟了。既然宁愿远离,宁愿兄弟间生分了,也不愿听皇兄的话,那便索性让他们尝尝苦楚罢。以他看,他们都被皇兄给宠坏了,才会不明白皇兄一直在替他们着想。既然他们不愿领受皇兄的关怀,那就在外头熬几年又如何呢?唯有漫长的时光会让他们明白,甚么才是真心,甚么才是假意。   想到此,他立起来行礼道:“是我的不对,让皇兄为难了。我知道,皇兄总是替我们打算,不忍心我们受累。可是,若他们实在无法领会皇兄的苦心,皇兄也不必费心思劝导。不如将他们放去封地,尝尝就藩之国究竟是甚么滋味。若是有悔意,再说其他;若是一直冥顽不灵,就让他们过他们自以为的好日子去罢,也不必强求。”   朱祐樘怔了怔,长叹道:“你说得是……”他并非圣贤,相信他孝顺他的弟弟,他自然会倾力爱护;可若是始终不愿相信他,对他抱有疑虑,他又何必尽心尽力地付出呢?祐杬这样说,倒是教他知道,有些事就算他已经倾尽全力,也未必会得到应该得的回报。即便他所图的并非为利,只是感情与信任,亦是不可能皆数如愿。   三月初,忽如一夜春风来,绿意妆点了整座京城,运河也终于完全化冻,恢复了航运。三月初四,朱祐杬领着王妃刘氏辞别各宫的长辈,收获了无数泪水、不舍与礼物。翌日,他们来到奉天门前,按礼仪正式叩拜辞别皇兄。   朱祐樘带着文武百官亲自将夫妇二人送出了午门外,有些惋惜无法将他们俩送到码头。不过,等轻装简从的兴王就藩队伍离开皇宫后,他便默许弟弟们骑马出京城相送,直到他们登船离开后再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兴王已经学会站在皇兄的立场来考虑了,他是好孩子~   ——————————————————————————   历史上,兴王也曾奏请奉邵太妃一起去安陆府,当然应该不是现在的理由,而是母子情深确实舍不得分开吧。没关系,以后邵太妃也有机会母子情深的,只是肯定不是跟着兴王了 第363章 不舍之意   通州码头畔, 三艘如城门般雄伟的多层大船正缓缓地驶离。中间那艘船的船头, 立着一对年轻夫妇, 正是兴王朱祐杬与兴王妃刘氏。两人神情复杂地望着码头上的弟弟们,听着他们连声说“二哥保重”,眼眶皆不由得微微有些发红。   眼见着熟悉的身影渐渐遥远,面容与身形都再也看不分明, 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终是再也无法传来, 朱祐杬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意, 扶着身边的刘氏道:“河面上仍有些凉意, 王妃, 咱们进船舱去罢。”   刘氏轻轻颔首, 低声道:“有王爷和孩子陪伴在身边,妾便觉得,即使离开京城, 似乎也并不那么令人忐忑难安了。”在身子这般重的时候,仍被迫离开京城,若说她心里没有埋怨自是不可能的。但仔细想想,离开京城之后,虽再也难以见到皇嫂与妹妹们,却也不必事事听从邵太妃的吩咐了。对她而言, 离控制欲极强的婆母远些,未必不是件好事。   朱祐杬听了,心中的离愁亦是消解许多, 笑道:“你说得是。有你们陪在身边,哪里去不得呢?”他已经成家立业,也该试着独立生活了。离开京城至安陆府,须得远行数千里,或许这一路上的经历便足够与皇兄、弟弟们谈论了。   码头上的诸位亲王目送船队远去,直至船影消失在运河的尽头,才都有些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宫里。远远望见西华门的时候,朱祐梈方醒过神来,后悔不迭地道:“咱们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城,除了码头之外甚么都没见着呢,怎么就这么回来了?!”   朱祐枟、朱祐枢等纷纷附和,都恨不得能拨马转身再出京城。这个说:“方才出京城的时候,见着路两边的景致颇有些野趣。咱们若能寻个野地里顽捶丸,想必比在宫后苑、西苑里有趣多了。”那个说:“我早就想说了,偏偏哥哥们都一心往回走,我又能有甚么法子?”   护送他们的锦衣卫听了,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只能说,幸而亲王们没有突然信马由缰闹出甚么事来,否则他们该如何向陛下交代?不过,他们也能理解这些贵人此时此刻的情绪。毕竟,于这群年轻的亲王而言,出一趟京城便已经算是出远门了。   “别浑说了。咱们刚送走二哥,你们便满心都想着顽耍,哪里像是去送别的?难不成,你们以为皇兄让我们出京城,是为了踏青郊游么?”朱祐槟瞥了瞥三人,“都好好定一定心罢,便是你们舍得二哥离开,我们都舍不得呢。”   朱祐梈觉得他说得太过分了些,哼哼着想辩解。不料,他却似乎并没有听他辩解的意思,转过首对朱祐棆道:“三哥与六弟想必只会比我们更不好受。三哥,这些日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就是了。”   闻言,朱祐棆的神色没有任何异状,温和一笑:“放心罢,就藩这件事早便定下了,我们该伤心的也早就伤心过了。我相信,便是兄弟们陆陆续续就藩,咱们兄弟姊妹之间的感情也不会因此而生疏。”   方才提起捶丸的朱祐枟脸色则有些发红,觉得朱祐槟方才的每一个字都在戳他的心窝子。可那又如何呢?二哥离开,他确实觉得没有甚么可伤心的。因为这是母亲的期望,是每个藩王的必经之路,是注定了的。眼下伤心又有何用?横竖大家都会离开,兄弟们迟早也会七零八落的,倒不如及时行乐呢。   与此同时,慈寿宫,一群太妃正围坐在一起,低声劝慰泪流不止的邵太妃。邵太妃拭着泪,哽咽着诉说她心里的煎熬与不舍,字字句句都令众人无不感同身受。只要是生了儿子的,谁不知道,所有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可这些年宫中的其乐融融与温情,不知不觉间令她们生出了错觉,以为儿子会一直陪伴在身边。而今错觉破灭,回到现实,她们见着邵太妃,便如同见着未来的自己,怎能不觉得难受呢?怎能不觉得同病相怜呢?   当然,人群中亦不乏清醒者。譬如王太后、吴废后与柏太妃,几乎只是象征性地跟着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冷眼瞧着邵太妃哭诉不止。又譬如张太妃,口中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是频频冷笑嘲讽邵太妃自作自受。照她说,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这邵氏了。明明若是不折腾,便甚么事都不会发生,她却偏偏不肯安生。她倒要瞧瞧,这个对头日后还能将儿子们折腾成甚么模样。   对此,仁寿宫的周太皇太后大约与张太妃有同样的感受。她斜倚在榻上,一面哭泣,一面责怪邵太妃将朱祐杬逼得太紧。因身边都是心腹,她怒斥道:“做贼心虚,说的就是她邵氏!当年废太子的时候,她倒是装得若无其事,三五不时地便往我身边凑,指望着我替杬哥儿和她说好话。如今怎么不知道装一装了?”   “我的杬哥儿啊!就这么生生地被她逼走了!明明谁都不曾提过就藩之事,偏她却哄着骗着杬哥儿提起来!眼见着他就要当爹了,这毒妇竟然连这几个月都等不得,处心积虑地赶他离京!她舍得杬哥儿,舍得刘氏腹中的孩子,我还舍不得呢!”   坤宁宫里的张清皎倒是很淡定,一面逗弄着女儿,一面听底下人的奏报,终是将积压一段时日的宫务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与仙游长公主三人依旧在侧旁听,不过她们的注意力明显不似往常那般集中,仿佛已经随着顺流而下的船只离开了。   张清皎能理解她们为何而出神,并不提醒她们,而是吩咐肖尚宫将钦天监给朱祐棆、朱祐槟算好的良辰吉日都拿过来,她先分别给二人圈定一个好日子。肖尚宫取过来后,她沉吟片刻,仔细权衡半晌,便定了两个日子作为候选。   朱祐棆的婚期定在五月中旬,离此时尚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若是再早些,担心婚礼上有些物品可能购置不齐。若是再迟些,天候炎热,便有些不合适了。而且,日子太迟也很难给朱祐槟的婚礼留下足够的时间准备。   朱祐槟的婚期,则顺势定在了十月初。那时候天候刚转凉不久,也很适合。若是再迟些,天寒地冻的,不仅对仪式有些影响,大家在外头久了也容易染上风寒之流的病症,反倒是不美了。   至于两人成婚所用的宅子,她仍在权衡之中。皇室在京中不缺房子,缺的是正正合适的房子。若是朱祐棆的婚期真定在五月上旬,宅子便必须立即开始修缮了。修缮宅子,指不定比婚礼的准备还更重要一分。毕竟,或许“住处”——便是藩屏之制改革的实质起点。   不久之后,有些无法专注于政事的朱祐樘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坤宁宫。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放不下心来。一会儿担心运河上会不会出现盗匪,专门盯住了朱祐杬一行人可如何是好?一会儿又觉得他们带的物事太少,说不得会缺了好些东西。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张清皎便命人展开舆图,让他给朱祐棆、朱祐槟选房子。朱祐樘仔细端详了半晌,指定了两座与皇宫较为接近的宅邸:“这两座宅邸都是三路五进,稍稍改一改,后头再加两进,日后应当便能当作王府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眼下时间紧,可容不得慢慢选址、不疾不徐地建新宅子。”张清皎道,又给了他钦天监选的日期:“万岁爷瞧瞧,这两个日子如何?咱们先圈几个日子,再让祖母与母后过目,由她们来选?”   “你选的日子很合适,不必再另外选了。”朱祐樘道,“祖母与母后最近一直念着祐棆与祐槟两人的婚事,只恨不得今日就能赶紧成婚,定然不愿意在日期这件事上耗费太多精力。”自从提起了这两桩婚事,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便一直都挂念着呢。毕竟,朱祐棆与朱祐槟论年纪也早就该成婚了。   饶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依旧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不觉便提起了朱祐杬。“方才送祐杬他们出宫的时候,我其实想送他去码头。只可惜,没有任何大臣会支持我出京。”别说出京了,便是出宫,文武众臣都绝不会支持。   张清皎接道:“万岁爷虽然身未至,但心意已至,祐杬必定是明白的。更何况,后来你不是派了一群弟弟都去送别他么?回头听他们说一说送别的场景,以及出京有何感受,应当能稍解万岁爷的惋惜之情罢。”   朱祐樘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又道:“方才翻出祐杬的行李单子,总觉得他们落下了不少物事。便是再如何轻装简从,也不该如此才是。若是在路途中短缺了甚么,难不成还停船去买不成?”   “万岁爷这是在怀疑刘氏打理庶务的能力么?”张清皎忍俊不禁,总觉得他此刻瞧着不像是兄长,分明是一位忧心忡忡的老父亲,“放心罢,这都是刘氏盘算好的,不会有甚么疏漏。更何况,就算当真短缺了,也未必不能停船去买。咱们国朝甚么东西没有?且不提那些运河沿途的小码头了,某些商贸繁华之地指不定东西比咱们京里还齐全些呢。”   经过自家皇后的宽慰,皇帝陛下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不过,这一夜,他却怎么都有些睡不着。辗转反侧半晌,他终是起身,一口气赋诗八首,表达自己的离别不舍之情。次日,他便悄悄地命人将他连夜写就的信件以及让何鼎准备的包裹赶紧送去给兴王。   正乘船顺着运河而下的朱祐杬接到锦衣卫加急送来的信件与包裹时,非常意外。他与刘氏拆开一看,便见里头有簪子、金宝腰带等衣饰,亦有蜜饯点心等零嘴,还有八首离别诗。朱祐杬念了其中一首:“千里分封向郢中,牙樯锦缆趂秋风。不堪手足分携处,一曲离歌意万重。”不知不觉间,再度潸然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皇帝陛下赋诗八首送弟弟,这是查资料查出来哒,这首诗也不知是真是假   _(:3∠)_   ——————————————————————————————————————   已抓虫   开会开到九点半,累得快睁不开眼了,么么大家 第364章 诸般婚事   却说朱祐棆等一众亲王回宫后, 便向长辈们禀报了送别兴王时的情形, 惹得周太皇太后与邵太妃又禁不住落下泪来。王太后等人劝慰了半晌, 好不容易才劝得她们勉强收住了泪。   思及朱祐杬带着刘氏与尚未出世的曾孙在运河上“漂泊无依”,周太皇太后怎么看邵太妃都觉得不顺眼,但在朱祐棆与朱祐枟兄弟二人面前又不好发作,便声称自己觉着有些倦了。众人哪敢打搅她休息, 于是都纷纷告退。王太后又吩咐将陆尚医请过来给她诊脉,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次日一早, 就在朱祐樘忙着让锦衣卫给朱祐杬送信送包裹的时候, 张清皎亦特地前往慈寿宫, 与王太后提起了朱祐棆与朱祐槟的婚事筹备情况:“这几日因着祐杬就藩, 宫里的长辈与弟弟妹妹们都有些心神不属。宫中每个角落都仿佛郁郁沉沉的, 不似往常那般气氛融洽。儿臣便想着,可借着祐棆与祐槟的婚事,给宫里增添些喜气。”   “你说得是, 眼下宫里缺的便是喜事。”王太后叹道,“最近几乎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可不得拿喜事好生地冲一冲么?”她这话说得很是委婉,若换了是张太妃,恐怕便会直说“人人都哭丧着一张脸,像什么样子”了。   “教儿臣说, 祐杬已经在就藩的途中,一切也都很顺利,大家很不必一直沉浸在离别之情中。日子总要过下去, 只要两厢安好,便已是足够了。”张清皎接道,“不过,总该有些事发生,才能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若是每日都安安生生的,没甚么事可琢磨的,自然只会惦记着先前那点事儿。”   王太后微微颔首,接过她递来的折子:“这是钦天监算出的好日子?”   张清皎点头道:“他们算出了几个良辰吉日,万岁爷与儿臣参详着选了两个日子。不过,还须得母后替儿臣掌一掌眼才好。”身为朱祐樘这群兄弟姊妹的嫡母,除了朱祐樘的婚事之外,其余人的婚事怎么也越不过王太后。虽说周太皇太后是辈分最高的,但毕竟是祖母,与孙儿孙女们到底隔着一层。   “这两个日子不错。”王太后略作思索,“就按这两个日子来办罢。不然,若是太急了些,恐怕光是修缮宅邸都修不过来呢。不过,婚期与宅子也都须得告知邵太妃、张太妃以及祐棆与祐槟。若他们对婚期与宅邸有甚么想法,咱们也可权且听一听。”   “还是母后考虑得更周全。”张清皎笑道。她当然也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权且”听一听,便意味着:若是有道理的意见可以考虑接纳,若是没有道理的意见,听过便算了,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王太后轻轻一笑,命人唤来了邵太妃、张太妃以及朱祐棆与朱祐槟。   见王太后与张清皎已经选好了日子,邵太妃纵然有心想再提前些,也只能附和说选得极为妥当。张太妃没有瞧出她的言不由衷,暗暗想着她这回可真是佯装得不错,亦脆声笑道她很喜欢十月那个日子。   至于朱祐棆与朱祐槟,则更没有意见了。婚期自有长辈权衡决定,便是他们日后要住的宅邸,两人也没甚么想法。横竖皇兄已经选好了宅子的地址,两人自是连连点头表示认可。再问他们对宅子可有甚么要求,他们也只说了些希望园子稍大些,或者园子里引入活水,若能泛舟湖上则再好不过之类的话。   这些事都初步定下来之后,张清皎便将婚期与宅邸之事给周太皇太后禀报,周太皇太后只粗略地看了看,便点了头。对她而言,日子确实并不重要,只要年内朱祐棆与朱祐槟能够成家,她便觉得足够欣慰了。且因着这两件喜事,她亦提起了几分精神,为两个孙儿仔细打算起来。   “杬哥儿刚就藩,棆哥儿和槟哥儿自是该在京里多留几年。原本他们兄弟便差着两三岁,让他们在京里留个三四年也是合情合理的。说不得,到时候还能见着他们开枝散叶,亲手抱一抱曾孙与曾孙女呢。我这老婆子也没多少年头可活了,就算是成全我也罢,怎么也该亲眼见着子孙满堂才能蹬腿啊。”   侍奉左右的亲信听了周太皇太后的话,纷纷都说她必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更不必说,说不得还能等到五世同堂呢——谁不知道,自从皇帝陛下说会召见德行高尚的藩王入京嘉赏,太皇太后便连着给崇王去了好几封信呢?眼见着阔别多年的幼子都有机会见面了,周太皇太后舍不得孙儿们离开亦是在情理之中。   这番话传出去后,慈寿宫那几位膝下有儿子的太妃无不松了口气——只除了邵太妃,心里埋怨周太皇太后多管闲事,赶紧招来朱祐棆和朱祐枟叮嘱了一番,让他们别将长辈的话放在心上,到底还是祖宗法制最重要。   朱祐棆早已有打算,越发坚定了想要就藩的决心。朱祐枟年纪稍小些,也不懂就藩究竟意味着甚么,胡乱点着头答应,转头就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邵太妃每日都见儿子,每回见着儿子便必定提起已经离京的朱祐杬以及叮嘱就藩之事。朱祐棆耐心足,往往能陪着她重复说许久;朱祐枟尚不定性,没几日就受不住了,时常借故先离开,去寻朱祐梈等人顽耍。   ************   经过张清皎的筹划,朱祐棆与朱祐槟的婚事筹备得井井有条。可毕竟离他们成婚的正日子还远着呢,就算有了这两桩喜事,宫内的气氛也仍不像往年那般和乐融融。于是,她便又计划起了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甄选驸马之事。   为两位妹妹甄选驸马,自然首先须得经过王太后首肯。而且,因两位公主的生母出身较低且都在成化年间去世了,驸马甄选的过程中亦须得注重王太后的意见与想法。对此,王太后表示,可参照仁和长公主甄选驸马的过程,替永康长公主和德清长公主选出合适的驸马。   “大姐儿性情中颇有些柔中带刚之意,二姐儿与三姐儿却不同。她们幼失生母,性情都有些柔弱。若非交给你来负责教养,恐怕她们与宫外那些柔弱的女子不会有甚么差别。便是受了苦楚,也不会轻易言说甚么,更不会尝试着改变状况,亦不会寻长辈和兄弟姊妹给她们出头撑腰。”   说到此,王太后轻轻一叹:“如此‘贤妻良母’,许多人都喜欢,却未免有失皇室公主的气度。如今倒还好,她们虽柔弱,却并非没有主见。也因此,适合她们的驸马,说不得可稍稍强势些,又能懂得进退。家中总该有个做主的,或者两人商量着一起做主,不然公主府里里外外都难立得起来。”   “母后说得是。不过,儿臣倒觉得,商量着做主于她们而言才是最妥当的。若由驸马做主,儿臣担心她们便是在公主府里也会过得不够舒心。”张清皎道。驸马便是入赘皇家的女婿,这种入赘家庭若想过得美满,双方都须得有各自的分寸与底线。不过,教她说,作为金枝玉叶,公主又何须委屈自己?在公主府中过日子,本便该以公主自个儿的感觉为主才是。   “你啊,每一回都替她们细细打算。便是亲生母亲,大约也只能做到这般程度了。”王太后笑道,“不过,你须得记住。你能替她们打算的,也仅止于此了。等到她们出嫁,日子过得好与不好,还须得看她们自个儿的本事。”   张清皎道:“儿臣明白。说来,教养了她们这么些年,不说将她们当作亲生女儿,也将她们当成了嫡亲的妹妹。能为她们做的,儿臣都会为她们打算;能教给她们的,儿臣也绝不会吝啬。但成婚之后的生活,确实还须得靠她们自己。”   “你也去问一问她们,往后想过甚么样的日子,想要甚么样的驸马。”王太后道,“当年真姐儿和筠姐儿想得便很明白,如今过得亦很美满。趁着驸马尚未甄选,婚期亦尚且遥远,她们也该仔细考虑考虑这些事了。”   张清皎点头称是,回坤宁宫后,便着人将永康长公主和德清长公主唤了过来。虽说两位长公主的课业很少,但偶尔也会去咸阳宫女学中跟着女官们继续学琴棋书画。直到她们出嫁离宫,或许仍有女官跟着出宫,继续教导她们感兴趣的技艺。   不多时,两位长公主便相携过来了,笑盈盈地问:“嫂嫂今日怎么传唤得这般急?”   张清皎勾起唇,带着她们来到书房:“若非有急事,我怎会打扰你们的课业?”说罢,她在书案上铺开了一张宣纸,上头一左一右绘制着两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如果仁和长公主在场,定然便会认出,这张图与当年皇嫂绘制给她瞧的一模一样——左边是手执弓箭、威风凛凛的年轻小将,肤色微褐;右边画了一位宽袍大袖、握着书册的青年文士,肤色白皙。两个人旁边还注释了一些词,如长相、皮肤、身高、体型、擅长之事等等。   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怔了怔,瞬间便意会了她的意思,粉面倏然便红了起来。两人一齐垂下螓首,犹如含苞欲放的并蒂莲花,道不尽的娇羞,说不出的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都到年纪了,陆陆续续也都该成婚了~   不过这些亲王和长公主都不会像之前写得那么那么详细   除非闹出事来——嗯,也确实闹出事儿来了 第365章 各有喜好   张清皎了解这两位妹妹的性子, 知道她们虽是柔弱娇羞, 却并非唯唯诺诺、懵懂无知的少女。芳华渐长, 她们心里本便对婚姻大事存着美好的希冀。而且,她们也亲眼目睹了兄长与姊姊们的美满婚姻,隐约对如何经营婚姻与生活亦有了自个儿的想法。一面是理想与希冀,一面是现实与真相, 不知不觉间,她们便已经思索了许多。   与当年并未开窍的仁和长公主相比, 此时此刻的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不仅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亦是渐渐做好了效仿姐姐在公主府中独立生活的准备。毕竟她们的生母都已不在人世, 除了皇兄皇嫂与仙游长公主之外, 她们对宫中的长辈们也没有更深的眷恋。   张清皎便含笑将画上的两个人物形容了一番, 用辞皆与当初说给仁和长公主听的一般无异。说罢,她笑道:“我知道,你们或许想得更深更多一些。教我说, 你们想得越深越详细,甄选出的驸马必定也越合你们的心意。所以,你们只管回去琢磨,过些天将你们中意的儿郎都绘制出来,性情、喜好与特征都写清楚。到时候,我们便照着你们的喜好去选驸马, 如何?”   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都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红着脸点点头,又看了几眼那张图, 便赶紧告辞离开了。张清皎目送她们“落荒而逃”,想起自家的小闺女,立即回到婴儿房里,恋恋不舍地端详了好半天。   朱祐樘回来后,听说自家皇后在婴儿房一坐便是大半日,还以为闺女生病了,赶紧过去探看。到得婴儿房后,他却发现,闺女正安安生生地睡着呢。肉嘟嘟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浑身都散发着令人觉得无比温暖与心软的气息。   “万岁爷……”见他来了,张清皎终是将盘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今日与两位妹妹提起了选驸马之事,见她们满面羞涩却难掩欢喜的模样,我便不由得想起了咱们的小闺女。只要想到十几年后她便会出嫁,离开我们身边,我这心里怎么都觉得不好受。”   从理性而言,朱祐樘知道,他此刻应当笑着劝皇后:“闺女才刚出世呢,卿卿怎么便想到了十几年后的事?未免也想得有些太远了。”可是,对爱女的怜惜之情瞬间便压过了理性,他亦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十几年后,心都险些揉碎了:“咱们怎么都得多留女儿几年,绝不能早早地就让她嫁了……”   别提“嫁”这个字了,只要想到有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乡野小子将会尚主,他就恨不得将那面目模糊的乡野小子贬到千里之外去。就算未来给女儿选的公主府就在皇宫旁边,就算女儿每日都会入宫探望他们,作为老父亲,心里亦觉得憋屈难受啊!   侍立在旁边的肖尚宫等听了帝后的话,都不由得啼笑皆非。见识过帝后疼爱太子殿下的模样,她们都以为已经足够令人意外与吃惊了;却不想,有了小公主之后,两位主子想得更深更远,简直是将一辈子该操的心都提前操尽了。不过,她们还能怎么劝呢?总不能在两位主子忧心忡忡的时候,说些大煞风景的话罢。   于是,直到迈着小短腿的太子殿下回来后,才打破了帝后身上笼罩着的忧郁。当那唤着“爹娘”的大嗓门响起来,四处蹬蹬蹬地跑着找人,帝后二人任是再如何敏感多思,也不可能继续想下去了。   ************   经由周太皇太后首肯后,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甄选驸马这件事便过了明路。不仅仁和长公主兴致勃勃地替两位妹妹出主意,就连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等姑母以及周真、王筠两位表姊也都替她们参详起来。即使是尚未到年纪的仙游长公主,亦是冷不丁地说了许多看似童言稚语,其实细思起来很有道理的话。   朱祐樘命钦天监算了个好日子,着令礼部张贴出为两位妹妹遴选驸马的谕旨。凡在京官员以及军民子弟年十五至十八,容貌齐整、德行出众者,皆可往礼部递折子报名——盖因两位妹妹都已经十六岁了,所以遴选驸马的年龄也稍作了调整。   听闻这回有两位皇妹遴选驸马,京中适龄的子弟无不心思浮动。自恃生得不错,也颇有一二分才华的,便都纷纷上折子报上名。另有些低阶文武官员子弟以及勋贵子弟,多少与仁和长公主驸马齐世美有些来往,羡慕他如今过着的闲散富贵日子,也都赶紧与家里商量着,一心想尚主。   甚至张鹤龄与王筠入宫来探望张清皎时,也提到周围认识的许多人都考虑过尚主之事。不说别人,就说至今尚未选定婚事的沈峘和张伦罢。一个是年轻秀才,通政司经历之子,无论才华人品还是家世都适合尚主;一个是锦衣卫实职小旗,虽说职位低了些,但到底不是甚么纨绔子弟,为人亦是憨实。   “峘哥儿与伦哥儿真打算尚主?”张清皎挑起眉来。   “不过是顽笑罢了。”张鹤龄摇首笑道,“表兄对婚事很是挑剔,都已经相看将近一年了,仍未定下来,姑父姑母都发愁呢。听得遴选驸马的谕旨,姑母便说宁可他日后不做官,不出人头地,也得先解决婚姻大事。表兄自然不肯,他心心念念想谋个进士出身,哪里愿意尚主呢?”   “至于堂兄,则更是戏言了。他倒是不挑剔,却对自己的婚事不甚上心,每日都只管去北镇抚司点卯,在衙门里头待着竟是比自己家里还自在些。叔母常说要给他寻个能拢得住他的媳妇,让他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相看时却横也挑剔竖也挑剔,也不知已经错过多少合适的人家了。”   王筠笑着摇首接道:“原本叔母还说,请伯祖母与姑母替她参谋一二。可伯祖母与姑母觉得好的姑娘,她却总是能挑出毛病来。两三回后,伯祖母与姑母便不再搭理她了,只管给表兄相看好人家。如今叔母越来越急了,说不得甚么时候能转过圜来,堂兄的婚事才能定得下来。”   张清皎淡淡地道:“尚主是大事,岂能作戏言?你们须得记住,咱们张家是外戚,轻易不可与尚主扯上甚么关系,否则容易令人多想。张家本便有烈火烹油之势,若是火上添油,反倒不是件好事。”   “姐姐教训得是,我们明白了,日后行事必定会更谨慎些。”张鹤龄与王筠赶紧道。   张清皎神色微缓,浅笑道:“你们若遇见峘哥儿,便向他转达我的话罢——若果真缘分未至,不必心急。但若缘分已至,绝不能错过。横竖明年才乡试,今年便是因着婚事耽误了些时日,该他中举人的时候,总会桂榜高悬的。”   “至于伦哥儿,他开窍晚些,也不必替他着急。叔母都没急到那个份上,咱们便只管让伦哥儿在锦衣卫里跟着上峰好好办事即可。再过几年,叔母真等急了,再请伯祖母与姑母出面,给他说个好姑娘亦不迟。”   李氏其实与金氏一样,都是这个时代再寻常不过的庸碌妇人。不过是眼下她能折腾的只有儿子的婚事,没有儿媳供她挑挑拣拣,也无法盲目听信别人所言,闹得儿子儿媳不得安生而已。当然,她也希望,有金氏的前车之鉴,李氏怎么也不敢闹得太过分,能顺顺当当地将日子过下去。   数日后,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终于就她们想要一位甚么样的驸马,给出了详细而准确的回应。因着两人脸皮薄,不敢在长辈们都围坐在一起的场合提起这些,便央了长姊仁和长公主同行,私下来到了坤宁宫。仙游长公主不想错过这场热闹,也跟了过来,眨着眼睛听皇嫂与姊姊们说话。   “怎么你们俩也过来了?”张清皎笑道,“此事与你们俩可没什么干系。”   仁和长公主笑盈盈地接道:“怎么会没有干系呢?妹妹择婿,做姐姐的怎么也该替她们参详一二。虽然她们俩已经想得很周全了,可毕竟面皮薄些,有我在场,也能给她们壮壮胆子。若是她们不慎说错了,指不定我还能替她们描补一二呢。”   仙游长公主也凑热闹道:“我也是为了给她们壮胆子而来的。”说着,她满脸好奇地望着皇嫂缓缓铺开一张绘制着两个年轻人的宣纸,认真地打量着纸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她尚是第一回 见着这幅图,只觉得两人栩栩如生,不仅是画得好,旁边的注释也令他们的形象越发完整了——简直就像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似的。   这时,永康长公主也已经展开了她所绘的画。那是一位瘦削的少年,双目含笑,正坐在棋盘边拈子。她轻声道:“嫂嫂,我仔细想过了,我不求他饱读诗书,只希望他能与我一样擅长弈棋之道,能从弈棋中寻着乐趣。平日里,我们光是弈棋便能自娱自乐,思考一局棋便能不知不觉地度过好些天。志趣相投,琴瑟和鸣,这样的日子,才是我喜欢的。”   张清皎点点头,旁边的德清长公主亦展开了她所绘的画。那是一位身量较高的青年,正拿着书卷随意地坐着。她补充道:“嫂嫂,我希望,未来的驸马见多识广,对各种游记杂书均有涉猎,说话有趣味。我一直困守在宫里,没有机会外出走一走。若他是个爱在京城周围游历的,春夏秋冬都能有不同的去处,往后的日子必定会过得有滋有味。”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第366章 买卖驸马   对永康长公主的选择, 张清皎其实并不意外。谁都知道, 她最爱的便是弈棋, 在处置宫务及家人往来之外,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钻研珍珑局上。而德清长公主的想法,倒是教她有些意外了。真想不到,这个看似对甚么都有些兴趣, 却并未痴迷于哪种技艺的小姑娘,竟然渴望着踏出宫城、四处游历。   就连仁和长公主都禁不住对三妹有些刮目相看, 轻嗔道:“德清妹妹, 想不到你竟是比我还想得长远些。我之前也曾与皇嫂提过, 不想困在四角宫墙之内, 可出嫁之后, 其实亦不过困在了京城的城墙里而已。”   永康长公主亦是长叹道:“听德清妹妹这般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似是有些想得太简单了。沉迷弈棋之道固然很好, 但也不能一直待在公主府里,总该踏出去好生瞧一瞧这个世界才是。先前二哥离京的时候,我和德清妹妹、仙游妹妹还曾私下说过——凭什么兄弟们能去送别二哥,我们三人有心相送,却只能待在宫里,一步都不能轻易离开……”   德清长公主微微红着脸, 接道:“我之所以有此念,亦是因着一直以来心中颇有些不平的缘故。且不说出京了,便是出宫, 兄弟们也比咱们容易多了。他们出一趟宫,只需皇兄准许即可,便是每日都出宫,亦不会有任何妨碍。我们出一趟宫,却是不仅需要皇嫂通融,还须得经过母后、祖母点头。莫说每个月甚至是每年了,三五年都未必有出宫的机会。”   “兴许正是因着出宫太艰难了,我才想着,如有机会,希望能尽可能地走得远些罢。便是只能在京郊流连,应当也有许多风景名胜,正等待着我驻足观赏。就算无法亲眼目睹大好河山,亦能在前人今人的游记中品得一二滋味。”   张清皎勾起唇角,抚了抚她乌黑的长发:“好孩子,你所想的,亦正是我曾经打算过的。只是,身份所限,我若出宫出京,怕是比你们还更艰难些。所以,你们便替我去京郊好好瞧一瞧罢,到时候再入宫与我仔细说说。”   德清长公主忙不迭地点点头,连永康长公主亦信誓旦旦地保证,日后绝不会每天只呆在公主府里。仁和长公主笑道:“成婚之后,确实比如今更自在些。其实,我与驸马当日也去送别二哥了,只是离得远些,没教他们瞧见而已。后来见祖母时不时便触景伤情,我也不好提起此事。”   “如此说来,姐姐出过京?”仙游长公主睁圆了乌黑的双眸。   仁和长公主矜持地颔首:“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你们无须惊讶,等你们成了婚,日后也能随自己的心意出京。只要身边带足了人,别教长辈们和皇兄皇嫂担忧便足够了。”   德清长公主满脸皆是艳羡之色,永康长公主不禁红了脸颊。而仙游长公主眨了眨眼,忽然道:“姐姐便不曾想过,走得更远些么?如果驸马能像前朝那般出京任官,咱们是不是也能随官就任了?”   张清皎忍俊不禁,戳了戳她的额头:“前朝驸马能在外任官,国朝却并没有先例。”   “没有先例,却也没有明令禁止呀!”仙游长公主撅起嘴,看看永康长公主绘的未来驸马,又瞧了瞧德清长公主绘的未来驸马,忽然道:“三位姐姐怎么都喜欢读书人?嫂嫂绘的这年轻小将不也挺好的么?如果让我来选,我就选立志保家卫国的小将,每天看他威风凛凛地骑马射箭!说不得,日后还能让他带我去四处瞧瞧!”   听了她的童言稚语,仁和长公主等人都不由得笑了。这孩子到底还小,不懂公主择驸马为何选的都是“闲人”。当上驸马,就意味着不会有甚么前程。即使出任实职,亦是不要紧的边缘低阶官职而已。若真是前途无量的将领,真是文武双全的英才,又如何肯尚主,白白断送自己凭着战功升官封爵的机会?   “好,好,好。”笑罢后,张清皎宽慰仙游长公主,“等到你择驸马的时候,必定会给你选出擅长骑马射箭的来,放心罢!”她早便觉得,如今的世道对读书与文官太过推崇了,武官与兵户都仿佛天生低人一等,其实于国朝边防非常不利。难得有喜欢习武之人的好孩子,可不得好好稀罕着么?   仁和长公主等人都满以为皇嫂是在说笑,彼此对视一眼后,亦是附和着说了几句。殊不知,无论是说出此话的张清皎,还是将此话真正听进心中的仙游长公主,都比她们所以为的更加认真。   ************   既然两位皇妹道出了自己的喜好,甄选驸马的标准自然须得暗中做些调整。礼部将初步筛选合格的驸马候选者名单呈上来之后,朱祐樘便召来了司礼监的众位大太监,问他们中可有毛遂自荐想负责此事之人。   怀恩与萧敬皆是他倚重的,在司礼监中地位超然,若是对此事不感兴趣,自是不必再为此事分神。覃吉、王献一个负责内书堂,一个负责御马监,也各有重任在身。戴义虽说闲散些,但却是皇后身边的人,平日里也都抽不出甚么闲暇来……   最终,大太监覃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得了这桩差使。说起来,这覃敬曾因负责采选宫女却闹出了郑金莲一事,很是遭了一番申饬。虽说朱祐樘并未将他驱逐出司礼监,只是扣除了他一年的俸禄以示惩罚,可他在司礼监中的地位却是越来越低,朱祐樘也很久不曾将重要的差使交给他了。   为了能够翻身,覃敬自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虽说甄选驸马并不算甚么好差使,可这已经算是他能拿到的天赐良机了。至少,若是此事办得好了,他不仅能在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跟前好好地露一露脸,多少让两位主子忘记当年他办过的错事——说不得,还能获得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以及两位驸马的好感。   朱祐樘见他思虑得颇为周到,对如何甄选驸马亦有独到的见解,便决定再相信他一回:“此次驸马甄选一事,你仍须得仔细着些。除了相貌品性、才华家世之外,两位妹妹对驸马亦各有喜好。永康妹妹的驸马不仅应性子沉稳,且须得喜爱弈棋;德清妹妹的驸马则应见多识广,颇好游历。”   “万岁爷放心,老奴明白了。”覃敬将这番话在心里转了几圈,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万岁爷都已经提点到这份上了,他还能不明白两位公主的喜好么?   朱祐樘又给他瞧了瞧两位妹妹绘制的未来驸马,让他记下来。覃敬心里想道:若能按着这上头的人物像寻人,还愁找不着两位公主殿下青睐的驸马么?于是,在御前告退之后,他便忙不迭地去了诸王馆,仔仔细细地瞧未来驸马去了。   数日之后,一身文士打扮的戴义正要去宫后苑里寻个清静处练琴,半路上却被满面愁容的覃敬给截住了。不过几天不见,覃敬便似是生生地老了好几岁,教戴义禁不住道:“选驸马还能比当年选太子妃更难不成?瞧你,都将自己这把老骨头折腾成甚么样了?”   覃敬满腹都是苦水,苦笑道:“选驸马倒是不难,可其中若生出了别的事……”他欲言又止,意图引着戴义发问,也好顺水推舟地说出来。可戴义是甚么人?哪里会瞧不出他的小心思?别说平日他就不耐烦管闲事了,此时此刻他正满心念着去练琴呢,自然更不会多问了。   见他非但不接话,还不给面子地转身就要走,覃敬也不敢再拐弯抹角了,赶紧压低声音道:“这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之所以不好处置,是因为事涉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竹楼先生,你说说,我该如何是好?”   听得“皇后娘娘”四字,戴义立即便停住了步子,神色变幻莫测:“你别再卖关子了,倒是与我说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又为何会牵扯到娘娘身边的人?娘娘对身边的人一向约束得紧,我倒要看看,是谁生出了那么大的胆子!!”   覃敬左右瞧了瞧,示意跟着他们的小太监都退得远些,遂附在他耳边道:“事情还须得从前些时日说起。我领了甄选驸马的差使后,不敢怠慢,赶紧便去了诸王馆。许是因着两位公主殿下选驸马,礼部留下来不少人,瞧着有些良莠不齐。我瞧着觉得其中有几个长得实在寻常……便特地拿了他们的庚帖、折子、名籍等仔细查看。”   “查看的时候,确实没有查出甚么疏漏。但平日里很有几个人,在我跟前的时候佯装得风度翩翩,私底下却是另一付做派。我便起了疑心,特地命手底下的小徒弟好生查了查他们的家人族人,向他们的邻居打听。这一打听,果然打探出了惊人之事。”   “这些人家无一例外都口口声声说,自家的儿郎必定会是未来的驸马。邻人问起来的时候,他们竟都遮遮掩掩地说在宫里寻着了门路。再仔细查下去,便发现他们自家人吹嘘说,所谓的门路,就是甚么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他们交了数千甚至上万两银,就顺顺利利地进入了诸王馆。若是再交足够多的银两,自然便能尚得公主了。”   戴义的脸色已然一片铁青:“交银两,就能尚主?!”这不是做买卖的勾当么?!买卖的竟是堂堂国朝公主的婚事!竟然是她们的夫婿!!若是说得再直接些——这不就是在买卖公主未来的一辈子么?!“覃敬,这事儿若是闹出来,可不是甚么小事。你确定,有足够的证据指证?”   “若非证据确凿,我哪敢拦住你?”   “好!走!你随我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将此事说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段时间,每周二周四晚上都得开会开到九点多   所以有时候不能保证更新,很抱歉,么么大家   如果能够,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双更补回来~   希望能在过年前完结(……)   ————————————————————————   买卖驸马这事儿,是历史上的真事   大家百度一下德清公主,这位公主就很悲催的差点被坑了…… 第367章 皇后震怒   尽管覃敬是司礼监的大太监, 可因着郑金莲那件事的缘故, 他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踏入过坤宁宫了。当然, 并非两位主子不许他来,而是他识趣,懂得看人眼色,知道自己短时期内不会受主子的待见。说实话, 他心里也曾经觉得不平,毕竟就连郑金莲都能隔三差五地受到皇后娘娘召见, 他这个被牵连的反倒是始终无法得到两位主子的重新信任,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未免也太遥远了些。   幸而他也是经过风风雨雨的人, 并未因此而一蹶不振。瞧, 如今他可不是牢牢地抓住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跟在戴义身后来到了坤宁宫?若是这件事办得好,指不定他就能靠着此事彻底翻身!   坤宁宫东次间内,张清皎正倚在摇篮边, 含笑逗弄着咿咿呀呀的小闺女。朱厚照也趴在旁边,盯着肉嘟嘟的妹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问:“娘,她在说什么呀?听不懂。”他已经很努力地分辨那些“咿咿呀呀”的音调了,可越是听越觉得茫然,根本不知道她发出的声音究竟是甚么意思。   见他撅起嘴, 露出一付委屈的模样,张清皎有些忍俊不禁:“妹妹还不会说话呢,自然谁都听不懂她在说甚么。”她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正要解释说他襁褓时期也是如此,抬眼就见戴义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许是因着直觉的缘故,张清皎瞬间意识到了些许异样,便朝旁边的乳母使了个眼色,温声对朱厚照道:“你方才不是说想去文华殿探望叔父和小舅舅么?赶紧去罢,不然若是赶上他们下了学,去了也寻不着人。”   朱厚照点了点头,趁着她不注意,捞起妹妹的小胖爪子轻轻地啃了一口,转身撒腿就跑。突然受到袭击的小闺女愣住了,满脸委屈地呜呜哇哇哭了起来。张清皎小心翼翼地拿起她那肥肥嫩嫩的小爪子,就见上头糊满了口水,还隐约有一圈浅浅的牙印,顿时无比心疼。   她知道,大胖儿子其实没有恶意,或许只是想表示对妹妹很亲近而已。可他毕竟年幼,把握不住分寸,小闺女又太过娇嫩,稍不小心便会伤着她。而他或许也知道自己有可能闯祸,才会啃一口就赶紧跑。   “不疼,不疼。回头等哥哥回来,娘一定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乖,别哭啦。”她抱起小闺女轻轻地哄着,给她吹吹肥爪子。小家伙眨巴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扁着嘴趴进她怀里啜泣,不多时便因哭得有些倦了而睡着了。   张清皎将孩子放入乳母怀中,示意她将小家伙带回婴儿房。这时,戴义与覃敬已经在东次间外等候了好一会儿,见小公主离开后,两人方躬身进来行礼:“老奴见过娘娘。”   “竹楼先生怎么和覃伴伴一同结伴过来了?”张清皎的目光在覃敬身上转了转,“曾听万岁爷提起,这回永康妹妹和德清妹妹择选驸马一事,便是由覃伴伴负责的。覃伴伴如今不是应当在诸王馆里好生相看驸马么?怎么忽然来了坤宁宫?”   “回禀娘娘,老奴这些时日确实在诸王馆里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些驸马候选人。不成想,却发现不少候选人不仅资质不佳,连品性亦是内外不一。”覃敬赶紧回禀道,“老奴私下查验这些候选人的名籍、庚帖等,又派人查访他们的家人邻里,结果发现——”   张清皎的神色微微一变:“你的意思是,礼部初选有问题?”颁布圣旨后,凡有意甄选驸马者,皆自愿上折子在礼部报名。而礼部必须核查他们所言是否属实,且派人查证他们的才华、德行、容貌等等,确认合格之后,方会让这些候选人入住诸王馆。如今既然这些候选人有问题,自然便意味着礼部在初选过程中出现了渎职之事。   覃敬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一时觉得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没错,礼部初选确实有问题。可根据他的调查,问题更大的却是娘娘身边的人啊!若不是有人扯着娘娘这张虎皮做大旗,礼部中的某些人又怎么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耽误两位公主的婚事?   戴义见他犹豫不决,索性便替他说了:“娘娘,不仅是礼部初选有问题。据覃敬所言,那些候选人的家人竟称,他们在宫中有门路,认识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只要交几千两上万两银,便可入住诸王馆;再交几万两银打点妥当,便定然能尚得公主。”   首次听闻这种事,张清皎一时间惊呆了。肖尚宫立即低声吩咐云安,让她在宫外守着。若是几位长公主殿下过来了,说甚么都得先拦住她们。这件事关系重大,无论是否属实,都必须将这些消息都锁在坤宁宫里,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   刹那之间,张清皎心里便浮光掠影地闪过了不少事。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用的人不会如此目光短浅。不过,任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也不乏有人觉得跟着她无法过上纸醉金迷的好日子,所以才敢欺上瞒下闹出这种事来。   震惊?是的,她当然很震惊,震惊这世上居然还会出现这种事!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官宦人家或没落勋贵人家择婿,而是堂堂皇家择驸马!!究竟是谁给这些人的胆子,让他们觉得拿出几万两银子就能“获得”一位公主?!又究竟是谁给那个贪污受贿之人的胆气,让他觉得自己能够一手遮天,借着两位公主的婚事牟利?!甚至是包办了两位公主的婚姻?!   愤怒?是的,她当然很愤怒,愤怒于这些人竟然还敢打着她的名号!难不成这些人以为,她这位皇后居然会是如此“见钱眼开”,如同寻常的市井妇人一般没见过世面?!不过是孝敬了几万两银,就会将自己看成嫡亲妹妹一样的两位公主“卖”出去?!她缺这几万两银子使?皇家缺这几万两银子用?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她定了定神,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滔天愤怒,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过戴义,似笑非笑道:“宫里谁都知道,我身边的大太监,只有竹楼先生而已。竹楼先生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难不成是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借着竹楼先生的名在外头招摇撞骗?”   戴义肃然道:“娘娘,老奴恳请娘娘下懿旨,调动东厂番子,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老奴数十年的清名指不定就保不住了!”他并不相信,在自己身边服侍的几个小东西有胆子闹出这等事体来。而且,在坤宁宫服侍的并不只是他这一名老太监,还有李广,还有十来个做事的小太监。当然,相处这么多年,他亦不认为这些小东西敢冒险做出这种事来。他们在宫里亦绝不敢自称“大太监”,可指不定是别人借了他们的名号,在外头坑蒙拐骗呢?!   “我哪有甚么权利使唤陈伴伴(东厂提督陈准),调动东厂的人?”张清皎叹道。不过,话锋一转,她柳眉倒竖,“可此事不仅事关我的声名,更关系到永康妹妹和德清妹妹的婚姻大事,绝不能囫囵着放过去!若是不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指不定还有人以为,我这当嫂子的要坑害永康妹妹和德清妹妹呢!”   “竹楼先生,此事暂时不必惊动万岁爷,你先替我将陈伴伴请过来。”闹出了这种事,若没能查出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她哪有颜面向朱祐樘解释此事?若这事果真与坤宁宫的人有关,那就是她御下不严;若与坤宁宫不相干,她才不至于怀疑自己用人的眼光。   戴义便赶紧亲自去请陈准,张清皎则打量着覃敬,温声勉励了他几句:“若非覃伴伴细心,发现了此事的端倪,恐怕这件事极有可能闹得满城风雨。不仅将咱们皇家的脸面都丢尽了,还会令永康妹妹与德清妹妹的喜事蒙上阴影,甚至有可能会令我与她们二人离心……”   “老奴不过是尽到本分罢了。”覃敬赶紧道。   “覃伴伴办事,确实令人很放心。”张清皎道,赏赐了他一百金。虽然不是甚么黄金千两,但覃敬依旧无比激动。这可是主子的信任啊,多少金银珠宝都换不来的!他不缺甚么富贵,缺的就是两位主子的看重!   于是,等到陈准过来,许诺必会尽快将此事查清楚的时候,覃敬忙不迭地毛遂自荐,愿协助东厂将此事查明白。他是甄选驸马一事的负责人,这事自然越不过他;对查案的态度如此积极,当然也并不是件坏事。   两人告辞退下后,便赶紧去了东厂,从牟斌处借调了一队口风紧的锦衣卫专门负责查证此事。提到“口风紧”,当然没有比王链更为可靠的了。牟斌听了陈准的提示,就点了他来办这件事。王链遂领着属下来到诸王馆,悄无声息地将几位涉事的驸马候选人带进了诏狱。而这几户人家也都被东厂番子和锦衣卫严密监视起来,务必查出与他们来往甚密的“宫中之人”。   这几个驸马候选人都是商户之子,因此才有足够的银两“打点”宫中。可商户之子虽然钱财不少,却没有甚么权势,知道自己进了诏狱,前后左右见着的都是 “青面獠牙”宛如“恶鬼”一般的锦衣卫,这些人险些没吓昏过去。无须严刑拷打,不过是几句恐吓,他们就都争先恐后地招认了不少。   其中有一大商户之子,名唤袁相,是与那“宫中门路”走得最近的,也是拿银子最多,天天做着春秋大梦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尚主的。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招了,又被王链等带着指认了一群太监,却并没有将那个“门路”寻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袁相,就是历史上买通人差点做了驸马的那一个= - =   嗯,得让他有姓名~ 第368章 李广涉案   所有坤宁宫的太监都由戴义领着往诏狱里走了一遭, 却一个都并未被指认出来。张清皎听了禀报后, 心中略松了松, 微微蹙起眉:“如此说来,直接出面的,并不是坤宁宫的人。或许是某人指使的,又或许只是借着坤宁宫的旗号而已。”   “娘娘, 咱们坤宁宫的人都是知事知礼的,断不会轻易做出这等大不敬的恶事来。”肖尚宫宽慰她道, “指不定是那些宵小之辈贪财图利, 假借坤宁宫的名号而已。娘娘也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再过几日, 东厂就能将这事儿查清楚了。”   “是啊, 那罪魁祸首又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就算将宫里所有太监都翻过来查一遍,迟早也能查见他!”云安亦是义愤填膺,只恨不得东厂能早日将这个祸害给揪出来, 还坤宁宫一片安宁。   “再查查那些有机会经常出入宫中,且与咱们坤宁宫走得近的太监。”张清皎命戴义亲自走一遭,给陈准与王链传话,“此人若真是宫里的太监,定然是时常出入宫廷,才有机会去民户家中招摇撞骗。而且, 能骗得礼部那些低阶官员深信不疑,必定是稍有些来头的。”   戴义领命而去,其余太监都垂下首、缩着脖子跪在明间里, 不敢妄动。张清皎温声叫他们起来,宽慰了他们几句,每人赏了些银两压了压惊:“此番教你们受惊了。既然已经证明了你们的清白,便照旧回来当差就是了。有当值的便去忙着,若有不当值的,便稍作歇息,养足了精神再回来。”   众人高声谢过皇后娘娘隆恩,遂四下散开,各自忙碌去了。李广起身后,低声道:“娘娘,奴婢想跟着查这桩案子,早日将那祸首给挖出来。”作为坤宁宫的红人,他已经许久不曾受过这等被当成嫌疑人的委屈了,心里正闷着一口气无从发泄,怎么都想早日将那个不长眼的玩意儿揪出来。   张清皎略作思索,颔首准许了:“你一向机敏,前去给他们出出主意也好。”等李广告退后,她垂眸沉吟片刻,微微一哂。旁边的沈尚仪见了,扫了扫李广远去的背影,禁不住问:“娘娘可是想到了甚么?”   “我本来以为,坤宁宫上上下下,若说谁有胆子闹出这等事来,必定唯有李广。”张清皎浅浅一笑,“可后来仔细一想,他虽然有野心,却是个聪明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不聪明的事来。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我不该怀疑他的机敏。”她说的是“机敏”,而不是“忠诚”,显而易见,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也并不相信李广的忠诚。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并不相信李广的品性,进而才不认为他的忠诚值得信任。   沈尚仪神色未变,显然也知道她的心思:“娘娘说得是。不过,机敏之人,未必事事都能做得周全。正因野心大,无端的念头也多,又极为好颜面——说不得甚么时候就会有人围拢在他身边,捧得他飘飘欲仙,最终捅出篓子来。”   “是啊,重用他这种人的时候,确实须得小心些。”张清皎叹道。有能力又有野心,身边有这种下属从来都不是件坏事。毕竟他确实是能办事的,交给他的事也一向都能办得滴水不漏,没有多少瑕疵。可是,换而言之,若是无法彻底收服此人,满足此人的野心与欲望,说不准他便会生出甚么小心思,摆弄出甚么小手段来。   却说李广离开坤宁宫后,便匆匆地去了诏狱。他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又是奉娘娘的口谕而来的,守卫在诏狱之外的锦衣卫自是不敢拦着他。他便一路疾行到关押案犯的牢狱边,静听王链向陈准和戴义禀告接下来的打算。   王链的查案计划很是简单直接粗暴——将所有能够时常出入宫廷,且人脉甚为不错的太监都找出来。根据袁相的描述,此人年约三十余岁,带着些口音,身边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地位想必也不算太低。筛选出符合这几项的太监,都领到袁相跟前,再让他指认就是了。除此之外,两名经手此事的礼部低阶官员的供词也出来了,他们亦能进行指认。   陈准与戴义都点了点头,此查案计划虽然看似简单,却避免了再弯弯绕绕地查下去,平白浪费时间。根据证人的证词反向推断嫌疑人,亦是常用的查案方式。当然,寻常锦衣卫不会轻易用这种极有可能得罪有权有势的大太监的法子,反而会更倾向于拐弯抹角地找证据查案。可谁让这回是王链接了案子呢?以他的身份,再凭着皇后娘娘这座靠山,还真不必畏惧哪位大太监。   见李广也来了,戴义道:“正好,李广就是在御马监挂着名的。这御马监里可有不少负责出宫采买的太监,让他帮着将名字都圈出来,应当不容易出现疏漏。其余二十三个衙门里也多少有能出入宫廷的,咱家与陈提督这便去要名单。”   于是几人分头忙碌起来,直到傍晚时分才又聚在诏狱里合计了一回。不过是将拿到的名单略对了对,便已经是深夜时分了。王链劝年纪已经不小的陈准和戴义回去歇息,顺带也将疲惫不堪的李广劝了回去。   李广平日大都在坤宁宫外的庑房里值宿,只偶尔才会回到御马监专供给监官的寮舍里歇息。他虽然够不上大太监的级别,却因是坤宁宫的红人,素来也颇得其他太监的尊敬。同个院落里住着的两个太监与他品阶相仿,也素来以他为主,有甚么好事都不忘落下他。   这不,他刚踏进小院,这两人便满面是笑地迎了出来。那恭恭敬敬的模样,仿佛他已经是御马监内仅次于王献的大太监似的,令他心里觉得格外妥帖。当然,心里很舒服,明面上李广却不骄不躁,待他们的礼节很是周到。   三人寒暄几句,才各自回了房。李广正要洗漱睡去,便听服侍的小太监低声道:“公公,冯公公来了,说是有阵子不曾见公公了,在外头等着拜见公公呢。”   李广已是疲倦至极,并不想见旁人。可想想这姓冯的与他的情分到底有些不同,许是有急事才会赶在深更半夜来寻他,便皱着眉道:“他倒是消息灵通,隔着几个院子呢,闻着风声就过来了。得了,让他进来罢。”   小太监笑道:“冯公公最近每天都会亲自来打听公公甚么时候会回房住,奴婢回回见到他,他都是眉飞色舞的,想是有甚么喜事想禀告公公呢!”   李广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听到此处也并未细想。不多时,就见一个圆胖的太监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见了他倒头就跪,口称“干爹”,自称“儿子”。李广笑骂道:“我可不知甚么时候有了你这么大的儿子!”   冯太监麻溜地站了起来:“可不是缘分么?教儿子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干爹。”他们二人是同乡,而这姓冯的太监比李广整整大了十岁。听说李广原是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后来成了皇后娘娘身边得用的人,他便厚着脸皮前来套近乎,第一次见面就认了李广当干爹。   李广并未承认两人之间的义父子关系,但被他一声一声唤着“干爹”,心里也觉得舒服。再加之这冯太监嘴甜,手脚也麻溜,时不时会送些礼物孝敬他,平日里行事又不算逾越过分,他便默许了两人之间比寻常同乡更亲近些的情分。   “你三更半夜的来寻我,可是有甚么要紧事?若是没有要紧事,便过些日子再说。”李广道,抿了一口热茶,将茶盏放在旁边。   “儿子有件大喜事,想告诉干爹。此前听干爹提起,亲眷有心来京城生活,却没有间合适的宅子落脚。儿子最近正好觅得了一座合适的宅子,三路三进,后头还有个不错的园子,想孝敬给干爹。”冯太监嘿嘿笑道。   李广眉头一挑,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甚么,他却只抓住了那个念头的尾巴,没来得及仔细寻思:“你这老小子,倒是个会办事的。不过,你这是从何处寻摸出来的宅子?三路三进还带个大园子,怕是不便宜罢。”   “儿子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头,怎么也存了些积蓄。”冯太监道,“最近又有几笔进项,填填补补的,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这不赶紧来孝敬干爹了么?明儿干爹可得空?咱们去那宅子里走一走,再好好吃一顿酒?”   “吃酒?”素来机敏的脑袋终于转过了圜,李广的目光瞬间便有些冷了,“与谁吃酒?”   “也就是儿子在外头认识的一些个商户。他们一向景仰干爹,一心指着儿子给他们牵条线,日后也好常来拜见干爹。儿子实在是推却不过他们的好意……”冯太监滔滔不绝地说着,丝毫没有发现,李广的眼底已是阴云密布。   不等他真真假假地说完,李广随手便拿起茶盏,狠狠地砸在他脑袋上。滚烫的茶水烫得冯太监“嗷”的一声惨叫起来,碎瓷片将他的额头砸得血肉模糊。他连滚带爬的躲进了角落里,捂着额头满脸恐慌地望着李广——   此时的李广已是咬牙切齿:“你说的商户,是不是儿子都在诸王馆里住着?!”   冯太监脸上满是震惊,却不敢隐瞒,只得连连点头:“……干爹,儿子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让他们过过选驸马的瘾罢了,哪敢真的将主意打到两位公主身上啊……我要的银两也并不多,而且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   李广闭了闭眼,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起身上前将他踹翻在地:“混账玩意儿!你这是要害死我啊!!”他完了,他完了,真的完了……谁会相信,他根本没有指使冯太监牟利,一切都是这造孽的老小子自作主张?!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李广改好了不少   但这锅是他的,所以间接也得他背着   李广:qaq,好冤 第369章 自陈认错   凌晨时分, 朱祐樘正要起身准备早朝, 张清皎也跟着迷迷蒙蒙地坐了起来。见自家皇后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 朱祐樘很是心疼,低声让她继续睡。却不想,张清皎听着他的声音,反倒是清醒了几分, 笑道:“既然醒了,便先给咱们大姐儿哺乳之后再睡罢。”   这回, 她依旧打算亲自给宝贝闺女哺乳半年。因有朱厚照的先例在前, 有乳母与宫人相助, 亲自喂养也并不算太累。深更半夜实在是困倦得起不来身的时候, 乳母也可暂代哺乳一回两回。不过, 既然眼下已经醒了,她便自是须得喂过了孩子再睡回笼觉。   朱祐樘目送她披上衣裳扶着云安离开寝殿,轻轻摇了摇首, 低头洗漱起来。他身后的何鼎皱眉往外头看了几眼,脸上露出些许复杂之色,但依旧与往常一样沉默。而扶着云安经过明间的张清皎则听见她轻声禀报道:“娘娘,李广昨儿半夜忽然便过来了。也不提值守,更不说有甚么事,闷头就在外头跪下了。”   张清皎双眸微动, 瞥了外头一眼:“眼下还跪着呢?”宫门紧闭,她自然瞧不见外面的情景。不过,跪了三个多时辰, 想必谁都不会觉得好受。即使眼下已至暮春时节,夜晚并不令人觉得寒凉,熬了大半夜恐怕也只会大病一场。一贯懂得趋利避害的李广为何会舍下颜面不顾身体“负荆请罪”,缘由自是不必多说。   “一直跪着呢。”云安道,“娘娘,他忽然来请罪,莫非是……”她想来想去,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唯有诸王馆那一桩了。   张清皎淡淡地道:“万岁爷尚且不知此事原委,可不能教他瞧见了。即便李广要跪,也让他换个角落再跪罢。”李广素来机敏,怎会不知跪在坤宁宫外头,头一个见着的必定不是她,而是每日都按时去御门听政的朱祐樘?   想必他是知道这回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她必定不会轻饶,所以才想借着自己的狼狈模样,令皇帝陛下生出恻隐之心,讨个自幼陪伴御驾长大的情分?不错,苦肉计必须对着心软的人来使才有效。她素来恩威并施,该给的赏赐不少,该立的规矩也不少,这种计策对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作用。   云安听了,也转过圜来:“这种时候还敢耍小心思!娘娘真该狠狠地罚他!让他长一长记性!”说着,她将自家主子扶到婴儿房里后,便气势汹汹地出了宫门,冷冷地对跪了大半夜满脸萎靡的李广道:“娘娘让你换个角落跪,别教万岁爷见了烦心!”   李广已经多年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险些将膝盖都跪碎了,听了这话后心里不由得一凉。不过,转瞬间他便明白过来,是自己不该在两位主子跟前用心机。哪位主子会喜欢在自己身上用心机的奴才呢?于是,他强忍着疼痛,膝行挪到了坤宁宫一侧的角落处。若是御驾出坤宁宫,定然是见不着他的。   云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确定他待的角落几乎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便唤来一个小宫女在旁边守着。李广见她要回坤宁宫,赶紧道:“烦劳云安姑娘禀报娘娘,就说罪奴李广想向娘娘请罪认错……”   云安气恼他对皇后娘娘不忠不敬,并未理会他。等到张清皎喂了小闺女,又回寝殿睡了回笼觉后,天色已然大亮。见自家娘娘坐在镜前梳妆,与往日那般不紧不慢闲适得很,云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能擅自隐瞒此事,便低声道:“娘娘,李广适才说,想向娘娘请罪认错。奴婢本不想给他传话,又怕耽误了娘娘的事。”   张清皎拢了拢鬓角,对着镜中倒映着的她微微一笑:“趁着眼下没事,让他进来罢。我倒要听一听,他想说些甚么。”   如果李广真是指使者,以他的性情,绝不会选择现在才坦白。毕竟她无数次提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所有服侍她的人都很清楚,早些认错,才能争取宽大处理。以他昨日想查案的表现来看,也绝不像是做错事后急着毁灭证据的模样。   说不得,他也是昨夜才知道此事与自己有关系?如此说来,她倒真有些好奇,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了——甚么人会有这样的胆量,敢插手长公主的婚事?究竟是无知者无畏,利欲熏心,还是的确有所依仗?   李广当然不知道,皇后娘娘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听了云安的传话,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因双膝剧痛而不自禁地倒在了地上。云安见他脸上的痛色不似作伪,便让两个小太监扶着他。李广疼得脸色惨白,浑身冒着冷汗,几乎是被拖行一般踉踉跄跄地进了坤宁宫。   见着宛如神仙妃子一般光彩照人的皇后娘娘时,他咬咬牙,再度重重地跪了下来:“罪奴见过娘娘。”这一跪,对李广的膝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的唇色瞬间雪白一片,片刻间就已是汗湿重衣,险些倒在地上。不过,为了不让这几个时辰吃的苦头功亏一篑,他依旧咬着牙坚持下来,叩首行礼:“娘娘,罪奴想就诸王馆一事请罪认错……”   “……你说罢。”张清皎见他宛如重伤者,心中的气恼也消解了不少。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然认为犯错者便必须付出代价,却并不喜用重刑重罚。如果李广不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在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与诚意的情况下,她自然会听他将此事解释清楚。   “昨日深夜,罪奴才得知此事的原委。虽并非罪奴指使,但罪魁祸首说来说去也与罪奴脱不开干系。”李广三言两语将自己的过错明明白白地指出来,便说起了冯太监一事。根据冯太监招认,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也并未做甚么遮掩的功夫,不过是收受了些贿赂而已。   “遴选驸马的圣旨颁布后不久,冯内侍在外头采买的时候听人提起,有个商户人家出身的男子想尚主,又担心没有门路无法通过礼部初审,正在四处寻找门路。他便生出了贪念,与那男子——也就是诏狱里关着的袁相说,他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只要袁家能拿出足够的银两打点,他便保证让他尚主。”   “袁相见他不像是个没权没势的内宦,便信了他所言,给了他不少好处。他尝到了甜头,便四处哄骗,诓了不少商户人家子弟,又借着罪奴的名号给礼部初审的官员施压,让这些人都通过初审进了诸王馆。”   “袁相等人见他果真有本事,便按他所言,又给了他足足十几万两银,指望着他让他们尚主。可他哪有那样的本事,昨夜便寻着了罪奴,借着给罪奴购置了一间宅子的名义,让罪奴去见见那些商户,暂时给他们定一定心。”   “罪奴识破了他的伎俩,便赶紧将他捆了起来,只等今日向娘娘请过罪后,再交给陈提督和竹楼先生发落。”李广说罢,伏在地上道,“都怪罪奴识人不清,因此人是同乡,才与他走得近些。却不想,他竟敢借着罪奴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主意打到了两位长公主殿下的婚事上……”   张清皎听罢,脸上并无明显的喜怒。若是一切果真如李广所言,那此事显然是个闹剧。不过是利欲熏心之辈一拍即合,所以才闹出了这等事来。以这冯内侍的权势,绝对不可能左右长公主的婚事。就算他抬出了李广,袁相等人若是无法如愿尚主,想必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幸而覃敬发现得早,不然,此事迟早都会闹得满城风雨。   “如此说来,这姓冯的内侍只是想借着坤宁宫的势头骗取钱财,而袁相等人却相信,他们只要愿意给钱就能尚主。不敬皇家,蔑视公主之尊,可真是一丘之貉。”她淡淡地道,垂眼望向李广,“至于你……李广,你觉得,有多少人会相信你并非主使?”   李广沉默片刻,哑声道:“罪奴知道,很多人不会相信。毕竟那冯内侍平日与罪奴走得极近,甚至口称罪奴为‘干爹’。他收受了贿赂后,还舍出重金给罪奴买了一间宅子,口口声声说要孝敬罪奴。怎么看,罪奴都能在此事中牟利。”   “可是,罪奴也知道,娘娘明察秋毫,定会相信罪奴不过是受他的连累。当然,罪奴并非无过,也犯了识人不明的过错。若是早知冯内侍如此贪婪,便不该与他走得近,不该给他任何借势的机会,更不该助长他的野心。”   闻言,张清皎挑起眉来:“李广,你一向很机敏。闹出这件事之后,你能瞬间做出决断,捆了罪魁祸首后并不赶紧过来邀功,顺带将一切撇清,反倒是跪在外头,想借着苦肉计打动万岁爷,进而打动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一样想得那般周全。”   李广愣住了,赶紧叩首:“……罪奴自作聪明,望娘娘恕罪!”这一瞬,他无比懊悔。早知如此,便不该盘算着这种小伎俩。他早便该知道,正如皇后娘娘是万岁爷的逆鳞,万岁爷也同样是皇后娘娘的逆鳞。胆敢利用万岁爷的善心,皇后娘娘怎么可能会容忍他?   张清皎注视着他,知道他是真心懊悔,方接着道:“正因你足够机敏,所以我才相信你,绝不会做出公然收受贿赂买卖驸马这等事来。毕竟,我从来没有亏待过身边的人,就算你们短时间内攒不下数万两银,平日里的赏赐也很是不少了。更不必说,对于你而言,眼下更看重的是地位,而非银两。”   李广再度怔了怔,又出了一身冷汗。他从未想过,皇后娘娘竟然早就已经将他看穿了!   可不是么?若非他更看重地位,更看重“大太监”所带来的权势,他如何会愿意离开乾清宫?谁都知道,万岁爷是极为念旧情的,留在万岁爷身边,日后的前程定然不会少。说不得熬上数十年后,便能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他眼睁睁地看着怀恩回来,看着万岁爷倚重萧敬等人,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了!   那时候怀恩身体不好,或许熬不住几年。可还有萧敬呢!他身体硬朗,而万岁爷龙体一向虚弱,说句大不敬的话,指不定萧敬能一直熬到山陵崩的时候!那时候他算甚么?顶多是一个在御前侍奉过的司礼监太监而已!新皇即位之后,他还能往上走么?没了万岁爷的情分,又没有足够的地位,熬了这么多年,他还能剩下什么?   因此,仔细权衡之后,他不想再等,也等不下去!!   与万岁爷相比,皇后娘娘身边没有人,后来也只得戴义一个大太监跟了过来。戴义年纪大,只要能熬过了他,他就能出头。所以,在坤宁宫,他一直很努力地博得皇后娘娘的赏识,勤勤恳恳地替娘娘办事。可他却没料到,自己的意图早就被娘娘看破了……如此说来,难道他……已经彻底没了指望?   想到此,李广一脸失魂落魄,瞬间便如同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 第370章 赏罚分明   对于这等野心勃勃的下属, 张清皎自是不会放过任何敲打的机会。这一回, 李广自己栽了跟头, 她必须给他好好地立一立规矩,他才会真正对她产生敬畏感。不然,若是等他日后野心持续膨胀起来,恐怕便极有可能失去控制。到得那时候, 她便不得不将他剪除,既容易元气大伤, 亦可能伤了朱祐樘。无论如何, 此人总归是自幼陪伴他长大的。他不守规矩出了事, 恐怕会令他自责难过。   李广自是不知皇后娘娘的苦心, 瘫倒在地上后, 一直喃喃着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敢再胡思乱想了,日后必定会对娘娘忠心耿耿之类的话。   张清皎听他表忠心, 知道眼下他至少已经收起了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骄矜自傲,点点头道:“我会考虑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不过,对于此事,该罚的依旧须得罚,该赏的也依旧须得赏。你觉得呢?”   李广双目瞬间亮了起来, 忍着疼痛直起身叩首道:“娘娘所言极是!罪奴任凭娘娘惩罚!”   “皮肉之苦你已经领受了,自是不必再罚。只是,别的惩处, 我还须得想一想。此外,你将罪魁祸首抓获,戴罪立功,我也会酌情考虑如何奖赏你。”张清皎道,“你都伤成这样了,先将膝盖好好地治一治罢。”   “奴婢跪谢娘娘隆恩!”李广赶紧接道,险些喜极而泣。不过是片刻间,他便经历了大悲大喜,从小心翼翼暗自窃喜转眼间变成万念俱灰,几乎已经绝望之后又渐渐重新燃起了希望——仿佛将一辈子的恐慌、畏惧、绝望与喜悦都尝遍了。自此,他不敢再有他想,满心都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再也没有了从前那些小心思,倒是显得真诚了不少。   张清皎便示意周围的小太监将他抬回去,顺带给他请个宦医仔细看看。如果宦医治不了,便请尚医局的宫医给他治。所谓宦医,就是比照尚医局的医女而培养的宦官医者。毕竟宫内宦官数量庞大,尚医局人数少,又都是女子,无法满足所有宦官看病的需求。因此,尚医局早便招募了上百名有志于学医的宦官,经过这几年,教了他们不少粗浅的医术。假以时日,指不定这些宦官的医术不会比宫外的大夫差。   李广连连谢恩,满脸泪光地被抬了出去。等到周围恢复平静后,一直侍立在旁边的肖尚宫方叹道:“这李广在宫里过了这么些年,怎么还不知晓少与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来往的道理。若非他有意放纵,别人也断然不可能凑到他跟前来送甚么孝敬,如今也不会闹出这种事来。”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不是他自己立身不正,又如何会招来这样的小人阿附呢?   “是啊,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宫中,更不该为名利而结交。”沈尚仪叹道,“娘娘,这事儿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最终该如何处置?”   “内侍按照宫规处置即可。”张清皎淡淡地道,“至于那些商户子弟,便交给锦衣卫,按大明律来处置罢。”她只处理宫内事务,宫外事务自然不会轻易插手。况且,这件事怎么也该告诉朱祐樘。不过是先前尚未查出罪魁祸首来,她不想让他跟着为此事焦急,所以才隐瞒了他两天罢了。   ************   因李广早就将人捆住了,不久之后,那冯太监以及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就被东厂提到了诏狱里。没有经过任何审讯,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事的前前后后都说得明明白白。王链将袁相和礼部官员带出来指认,都指认是他无误。   案子查清楚了,得到张清皎的默许,陈准便匆匆地赶去了乾清宫禀报。朱祐樘听了他的奏报后,不禁大怒。虽说此案已经查明白了,可他却依旧觉得,两位皇妹甄选驸马一事蒙上了一层阴影。分明这是一桩大喜事,到头来却成了内宦牟利的货物,怎能不令他这当兄长的觉得气愤呢?   知道是自家皇后让陈准查清此事后,皇帝陛下赶紧回了一趟坤宁宫,在婴儿房里寻着了正轻哼着曲调哄闺女的爱妻。见爱妻浑身皆透着温柔,他满腔的愤怒与被隐瞒的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婴儿房门前静立了半晌后,他默默地走到榻边,坐在了妻女身边。   小闺女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笑得手舞足蹈。朱祐樘注视着她,只觉得所有的情绪与烦恼都仿佛在她咯咯的笑声中消融了。来到宝贝闺女面前,谁还记得甚么怒火、甚么委屈、甚么难受?仅仅只是瞧着她,心里便已经是无比满足了。   直到闺女睡着了,帝后二人才谈起了此事。张清皎给闺女掖了掖小被子,随口问:“万岁爷打算如何处置那些商户之子?”   “……贿赂内侍以求用钱财换得驸马,比之卖官鬻爵,罪加一重。”朱祐樘拧紧眉,“但,贿赂者远不及受贿者罪行严重。因此,或许只能先按不敬皇亲判杖责五十,再判他们在京城附近服几年徒役。”因没有先例,也不方便重判传得人尽皆知,只能暂时如此了。   “虽说他们心术不正,但到底没有闹出太大的事来,也确实不适合重罚。”张清皎长叹道,“虽说每回思及他们想祸害的是两位妹妹的一辈子,我便觉得须得狠狠地罚他们一次,好生让他们长长记性,但到底还是应该按照律法来判。”   朱祐樘点点头:“那冯内侍呢?卿卿打算如何处置?”   张清皎道:“收受贿赂共计二十余万两,按宫规当诛。但以往咱们宫中处置罪人的时候,往往罪减一重,轻易不会处死。所以,我觉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罚他抄没所有家产,流放三千里,去边远之地做苦役罢。”就算是为了自家宝贝儿子和闺女积福也好,她不会轻易造下杀业。更何况,从她以前生活的时代而言,贪污罪若非数罪并举,也不会轻易判死刑。   朱祐樘表示认可:“……李广呢?”   “他戴罪立功,功大于过,又负荆请罪,便不罚他了。”张清皎道,瞥了瞥他的神色,“不过,由这件事亦能瞧出,他的秉性与何鼎不同,并非性子沉稳不易受外界影响的正直之人。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好好地打磨他一番。”   “卿卿所言很是,我也知道,他其实有些浮躁。”朱祐樘道,“若将他留在我身边,我也不敢重用于他。不然,指不定他便会犯下更重的过错。但他毕竟自幼服侍我长大,这份情我也一直都记着。”   “万岁爷放心罢,我不会为难他的。”张清皎勾起唇角,“反倒是有件极为紧要的事,想交给他去办。我相信,以他的机敏,若是一心想办差,必定会想方设法替我办成此事。一旦办成了……”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她亦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好时机。   朱祐樘虽有些好奇她所提的究竟是甚么事,但见她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仿佛并不想多说,便没有再细问。总归卿卿甚么都不会瞒着他,就算眼下不说,应该也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而已,他又何必追问呢?   张清皎又笑道:“万岁爷,这回覃伴伴可是立了大功。若不是他细心,这事儿指不定得到甚么时候才闹出来。若是让祖母和母后知道了,甚至是闹得人尽皆知,咱们便不知该如何收场是好了。依我看,覃伴伴倒是应该重赏才是。”   朱祐樘微微颔首:“唔,他也是个心思灵活的。不过,既然卿卿觉得他会办事,自然须得好好赏他。”自家皇后都不计前嫌了,他日后也会适当给覃敬一些办差的机会。能在司礼监里待着的都不是庸常之辈,自然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这件事儿不宜宣扬,这种时候赏他也不合适。”张清皎道,“不如等到甄选驸马结束之后,再一并赏他罢。便当作是他办好了差使的奖赏即可。”其实,她对覃敬有更合适的安排。不过,一切都须得徐徐图之。   “由卿卿安排即可。”朱祐樘没有任何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在真实历史中,皇帝陛下对身边人太宽容了   李广差点把德清长公主卖了,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第371章 世界启蒙   本应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案子,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了案。所有涉案者皆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就连袁相等几户人家那些四处炫耀的家人也都以“传播谣言”为名挨了锦衣卫的杖责。周围的邻里听闻后, 哪里还敢将他们听来的谣言传播开来,纷纷噤声不语。   数日后,经过覃敬的精心挑选,六名年轻人终于脱颖而出。等待他们的, 将是更为严谨的宫廷礼仪训练,以及不知何时何地举行的驸马甄选。六人既忐忑又期待, 在诸王馆里等候着皇帝陛下的传召。   就在朱祐樘禀告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 决定于端午前夕甄选驸马的时候, 张清皎听闻李广的膝伤已经痊愈, 便派人传他来坤宁宫觐见。   李广足足养了数十日才彻底将膝伤养好, 期间想着皇后娘娘当时的那些话,坚信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主子的信任。不过,养伤的时日太久, 偶尔他亦会生出动摇之意,难免忐忑不安,担心娘娘转眼便将他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听了小太监的传话,他顿时喜出望外,忙不迭地便跟着来了坤宁宫。   坤宁宫东次间内依旧没甚么变化,不过是摆设随着时节换了, 又添了些端阳节的饰物而已。张清皎轻轻地抿了一口热水,将茶盏搁在旁边,扫了扫跪在地上的年轻太监的神情:“李广, 瞧着你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托娘娘的福,奴婢已经痊愈,身子也调养得比从前更好了些。”李广叩首道,“若是娘娘不嫌弃奴婢愚笨,奴婢想回坤宁宫听候娘娘差遣。”像他这样的奴才,闲着便意味着不受主子重视,忙碌起来反倒是件好事。   张清皎微微勾起唇角:“眼下坤宁宫并不缺你伺候。”李广脸色猛然一变,便听她悠悠地继续道:“我倒是有更紧要的事,须得交给你去办。思来想去,这事儿或许也只有靠你的机灵劲儿才能办成。”   李广不由得暗地里舒了口气,忙不迭表忠心道:“只要奴婢能有幸为娘娘办事,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娘娘办成!”他心里琢磨着主子的那两句话,愈想愈是觉得这是自己翻身的绝世良机,不论如何都必须办成。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得到主子的倚重。毕竟,主子看重的就是他办事的能力。   张清皎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李广,以你看,咱们国朝哪一位大太监的事迹是最值得你效仿的?抑或说,你想成为哪一位大太监那样的人物?”   李广愣了愣,目光微闪。他从未想过此事,只一心想当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太监中的第一人。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提起此事?她是真的想知道他的打算,还是不过是在敲打他,让他立身持正,绝不能走了歪路?若是如此,那他当然不能提起王振之流,那简直便是找死,他也不想自己最终落得那等地步。   于是,略作思索后,李广毫不犹豫地回道:“娘娘,奴婢想效仿戴先生,为陛下、为娘娘尽忠。”提起怀恩,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忠义与正直。即使是最厌恶内宦的言官,也必须承认他们根本寻不出任何能够攻讦怀恩的破绽来。   如果怀恩不是宦官,他大概便能成为名留青史的阁臣。即使他如今成了宦官,恐怕亦是国朝最为难得的宦官之一。便是日后修史,史官亦会对他称赞有加。而他无疑也是当今万岁爷与皇后娘娘最为信任的人。   李广说他想效仿怀恩,并不全然只是揣测上意而刻意提起。他是当真想像怀恩一样,能稳稳地位居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同时深得帝后的信任。但他也知晓,想成为另一个怀恩,对他而言太过艰难了。毕竟,他必须承认,自己的私心过重,远远不能像怀恩那般大公无私、大义凛然。   “戴先生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忠义之士。”张清皎颔首赞道,“我相信,所有与他来往过的人,都会被他的品行所折服。不过,李广,你并不适合效仿戴先生。因为戴先生几乎没有任何私心,一心为国,为万岁爷尽忠。而你,多少有些不定性,若想成为他,须得舍弃许多私欲与小聪明。”她相信,何鼎能成为第二位怀恩。至于李广,别说成为怀恩了,便是成为仁义的萧敬也几乎不可能。因为他的本性便是如此,本能地会率先为自己考虑。   李广怔住了,以为皇后娘娘是不信任自己,不禁有些急了:“娘娘,奴婢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但奴婢愿意改……”他想改,也相信自己能改,能够克制心底那些止不住冒出来的诱人念头。   “我相信,你能够知错就改。”张清皎道,“不过,你的行事之风到底与戴先生不同,也不必全然以效仿他为目标。因为,我需要你效仿另一位大太监,完成唯有胆大机敏之人才能做成的壮举——”   说到此,她顿了顿:“相信,三宝太监的名号,应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罢。”   提起几乎人尽皆知的“三宝太监”,在场所有人无不怔住了。李广更是睁大双目,满脸皆是困惑与不解,却又在心底隐约升起了雀跃:谁不知道下西洋的三宝太监?!谁不想举国上下都知道自己的名号?!可是,他……他对下西洋一无所知,真的能担负起这样的重任么?更何况,许多人都认为下西洋空耗了国库,朝廷里那些文臣绝不会同意的!   “下西洋……既然已经有三宝太监耀我国威了,又何必再下一回?”肖尚宫迟疑片刻,问道。大家虽然都不曾说话,可眼底都带着同样的疑问。尤其是侍立在旁边的戴义,皱着眉,满脸皆是不赞同之色,不过是并未出声罢了。   “我想让李广去做的,并不是第二个三宝太监。”张清皎道,示意身边的沈尚仪与云安徐徐展开一张巨大无比的舆图。当那张勾勒着陌生陆地轮廓的舆图显露在李广眼前时,他看得呆住了。因为就算以他在万岁爷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的眼光,竟也瞧不出来这舆图究竟绘制的是甚么地方。   这时候,原本在外头顽耍的朱厚照正蹬蹬蹬地奔进来。他刚要高声唤娘,一眼便被那张巨大的舆图吸引了过去。小小年纪的他知道这种图画唤作“舆图”,画的是某个地方。他也曾在乾清宫见过各种各样的舆图,却对这张图没有半点印象。   “李广,你可知这是甚么?”   李广摇了摇头:“奴婢孤陋寡闻,请娘娘赐教。”不仅他茫然不知,就连被誉为宫中第一才女的沈尚仪亦是微微蹙起眉,侧眼细细打量着这张舆图,眼底皆是难以掩饰的惊叹、好奇以及淡淡的疑惑。   朱厚照眨了眨眼,也跟着摇了摇小脑袋,便仿佛自家娘问的不是旁人,而是他一般。   “这便是咱们所在的整个世界。”张清皎淡淡地道,纤纤素指点了点某块陆地的轮廓,“瞧,这是不是有些眼熟?”说罢,她便吩咐人拿来笔墨,执笔以淡墨勾勒出了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块土地:“这便是咱们国朝。”   “……怎么会这么……”云安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将“小”字咽了下去。她从来都觉得,国朝定然是此世最庞大、最富裕的国度,占据着此世最丰饶、最广阔的土地,周围不过是些蕞尔小国罢了,根本不值得一提。却不曾想,国朝在整个世界中,竟然显得如此“娇小”?!   沈尚仪亦是微微张大了眼,几乎是难以置信。更不必提满脸震惊的肖尚宫了,她险些便冲口而出“不可能”,浑身皆透着矛盾之色。李广亦与她们同样,觉得自己以往所知晓的一切都有些摇摇欲坠了——教他如何敢相信,这就是位于世界的中心,最为强大的国度?   “国朝确实地大物博、物产丰富,无论是国土或者国力,皆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可世界非常广袤,在我们不知道的那些土地上,有许多国家与民族,亦有与咱们截然不同的芸芸众生。”张清皎又添了几笔,在国朝旁边的数个地方写了国家与部族的名字。   “北有鞑靼,东北有女真人;此处是朝鲜,这里是琉球,这儿有倭人。这是吕宋岛,这是安南,这是暹罗,这是真腊,这是寮国,这是天竺……”一口气将自己曾记得的那些称呼,以及最近通过请教朱祐樘所知道的那些附近的国度都注明之后,张清皎的笔挪向了远处,“这是咱们知道的国度,可在这些地方之外,还有成百上千个小国家,咱们不知其名,也不知他们说甚么话,有甚么物产。”   “娘娘,不知这些小国家的名字,不知他们说甚么话、有甚么物产,又有何妨?”云安禁不住接道,“咱们国朝甚么没有?那些番邦进贡的时候,见着甚么都新鲜,瞧着甚么都恨不得都拿回去,可见他们都没甚么好东西呀!”   “那是因为,咱们周围的这些番邦,眼下确实没甚么好东西。”张清皎道,“可就我所知,咱们国朝紧缺的一样东西,这些地方的人却不缺。”她虚指着北方、东北与西北的广袤土地:“你们猜猜,甚么是咱们缺,他们却不缺的?”   众人茫然无知,李广好歹也在万岁爷身边服侍了许多年,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忽然双目一亮:“马!咱们缺良马!他们有好马!”他好歹也是在御马监挂了名的,不多时便想到了要紧之处。   听了他的话,大家无不恍然大悟,就连始终皱着眉不语的戴义亦是神色微微一变。至于朱厚照则更是双目炯炯有神,紧紧地盯住自家娘虚指的那块地方不放:他听懂了!那里到处都是马!都是他最喜欢的马!!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星星眼):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马,我想要!   n年后   照照:_(:3∠)_,娘骗我,好不容易才寻摸出几万匹马,还不够塞牙缝呢! 第372章 给予重任   “不错。”张清皎浅笑颔首道, “他们能以广阔的草原养马, 从中育选良种。咱们的养马地不足, 马的品种也不似他们那般好。他们有良马,而我们却缺良马,这正是造成眼下边防困境的原因之一。换而言之,若是咱们能绕过鞑靼与瓦剌, 想方设法与这些国家部族换得良马,马种的问题岂不是能迎刃而解?”   众人听了, 无不流露出若有所思之状。唯有朱厚照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 努力地记下了方才娘亲所指的那片区域:原来那里到处都是马, 他迟早要去那里把马都逮回家来!   见大家都已经接受“互通有无”的想法, 张清皎意味深长地道:“世界如此广袤, 总有些人有我缺之物。前去与那些部族探听消息,开拓商贸要道,以咱们国朝盛产之物换取紧缺之物, 不仅于国有益,假以时日亦于民有益。”   “娘娘的意思是,并不想开疆拓土,也不想宣扬国威,仅仅只是希望开通商道?”戴义低声问,“而开通商道的目的, 也绝非换得钱财,而是将国朝不产的良种引入?诸如马匹、药材或者其他?”   张清皎摇了摇首:“开疆拓土与宣扬国威或许是许多帝王都心心念念的千古功业,却绝非眼下最为紧要之事。万岁爷关心的也并不是这些, 而是社稷民生,是边防能否守得住鞑靼瓦剌的突袭,是千千万万百姓是否能吃饱穿暖。他为此而殚精竭虑,每日忙碌朝廷事务,但若想解决这些问题,却绝非一日之功。”   所有人都不由得有些动容,便听她继续道:“我并非朝廷能臣,不过是身处深宫的一介妇人,无法为他出谋划策。但我希望竭尽所能,以我能想象出来的方式,协助万岁爷成就他所期待的太平盛世。我擅长的是经济庶务,目前能扩展经营的是商贸——却也不仅仅只是商贸而已。”   “在国朝之内商贸,能助我东西南北四面八方互通有无;在国朝之外商贸,能助我们开阔眼界,得到我们急需之物。商道有时候也不仅仅是止于‘互通有无’,当年我们如何拿回哈密的,你们可还记得?这意味着,商道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法中的上策。如此良策,我们不仅能用来对付吐鲁番,也能用来对付更多的边疆隐患。”   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都不由得微微一凛,心中升起了无数复杂的念头。她们忽然觉得,作为皇后娘娘的心腹,自己对主子的了解依然太浅了,能襄助主子实现所思所想的能力似乎也有些不足之处。   而戴义与李广则更是怔愣不已,两人依稀间都觉得,皇后娘娘所思所想所见的,似乎比内阁还更长远些。她已经跳脱出了国朝疆域的界限,跳脱出了寻常的社稷民生大事,却又与内阁六部所关注的那些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广,你便是我选中的,替国朝开拓对外商道的第一人。”张清皎的目光落在了年轻的内宦身上,“以你历来替我办事的机敏,我相信你能够想尽一切办法,打通东西南北的商路,将这张舆图上的名字与物产都渐渐填满。”   李广听得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膛。他明白了,娘娘交给他的,确实是前所未有的重任。而如果他真正办成了,那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到得那时候,他的名字亦能像三宝太监一样传遍国朝的每一个角落!司礼监掌印太监算甚么!那时候的他已经名垂青史,说不得名声比不少阁老都响亮呢!!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娘娘的嘱托!”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娘娘愿意相信奴婢,交给奴婢如此重要的任务,奴婢……奴婢便是万死也不足以报答娘娘的恩情与信任!”   “我不需要你‘万死’。”张清皎勾起唇角,“也不需要你太过冒险,或者行甚么大不韪之事。我只需要你选些合适的人一同出去,再带着好消息回来。而且,头一回也别冒险去西域,深入草原腹地。且往南行,去安南、吕宋、暹罗等地瞧瞧罢,看看他们当地可有合适的物产,能与我们进行商贸。”   说罢,她示意肖尚宫取来一个折子,缓缓展开来给大家细看。只见上头绘制着几种栩栩如生的草木,舒展枝叶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出奇。“若发现这些草木当中的任何一样,便赶紧派人将植株与种子送回来。”   众人都有些惊讶,互相瞧了瞧:这些草木究竟能作何用途?难不成是甚么名贵的补身药材,所以娘娘才要得如此之急?可生长在番邦的药材,药性如何、怎么用药应当都没有记入药典,娘娘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沈尚仪禁不住问:“娘娘,这些草木都有何用途?”   张清皎道:“当年我在京城居住时,偶然曾听有人提过,番邦人所食的粮食与咱们不同。有些只要撒了种子便能长,不挑田地,收获的粮食却比咱们精心侍弄的稻谷与麦子更高些。虽说不知此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但事关民生大计,绝不能等闲视之。”   大家都跟着连连点头——这可是粮食啊!就算她们都养尊处优多年,也知道粮食于国于民究竟有多么紧要。民以食为天,若是这些番邦粮食当真能不挑田地收获甚多,在灾荒之年不知能救活多少人!这可是比引入良种马匹更为紧要的大事,说是立国之本也不为过!!   “根据那些人所言,我绘制出了这些粮食蔬果。其一为玉米,植株高耸,杵状的果实包裹得严严实实,若剥开外皮,便有犹如玉珠般的米粒排列其上,故而名为玉米;其二为红薯,表皮朱红,其地下块茎可食,味甘甜;其三为土豆,表皮浅黄,其地下块茎可食,近乎无味。这三种乃是粮食,最为紧要。”   “其四为番茄,乃蔬果,果实如红色小灯笼,生亦可食、熟亦可食,酸甜可口;其五为辣椒,味辛辣,果实朱红色或青色,可驱寒祛湿;其六为花生,根茎下生果实,可食,亦可榨油;其七为葵花,花朵如菊,向阳而生,花盘上生有果实,可食,可榨油……”   张清皎将她能想起来的,原产于美洲的粮食蔬果作物都绘制了出来。有些大名鼎鼎,即使她这样的城市孩子也知道长什么模样,如玉米、向日葵;有些她不知植株的特征,如红薯、马铃薯、土豆、花生,她便花了更多笔墨画它们的果实;还有些她不能确定,描绘的时候似是而非的,也只能突出果实最主要的特征,如西红柿和辣椒。   仔细想想,这时候哥伦布大概、可能、也许已经发现新大陆了罢。若是一切顺利,李广开通商道之后,遇上致力于完成环球旅行的某位葡萄牙或者西班牙探险家,甚至是首位完成环球旅行的麦哲伦,说不得还能打听到如何横渡太平洋的经验,直接去美洲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呢!   对如今这个时代究竟是公元多少年一无所知的皇后娘娘不止一次懊悔,她当年为何对历史不感兴趣,为何不看看明朝的纪录片或者通俗历史小说……若是知道自己正处于公元多少年,她也不至于连哥伦布是否发现美洲、麦哲伦是否已经完成环球旅行都一无所知!   众人并未发觉,侃侃而谈的皇后娘娘正微微蹙起眉,眼底多少带着些懊恼之色。而他们更不可能知晓,就在两年前,遥远的西方有一位名叫“哥伦布”的探险家,越过大西洋,发现了一块崭新的陆地。皇后娘娘想要的这些草木,已经渐渐地由那块未知的大陆,传到了西方。许多草木连发现它们的人都未必知道它们能够食用。   “娘娘将这些绘得如此真切……奴婢觉得它们应当不仅仅是别人臆想出来的,而是真实的。”李广抬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张折子,谨慎而又仔细地瞧着里头绘制的图样,“娘娘尽管放心,奴婢若打听得这些草木的消息,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它们送回京。”   “尽力而为即可,毕竟我们不知这些粮食蔬果究竟是产自何处。”张清皎道,“不过,只要能顺利打通商道,这些粮食蔬果的消息迟早会传过来。”   “奴婢明白!”李广将折子贴身收藏好。   这时,戴义提醒道:“娘娘,自国朝立国以来,便不许私自出海,免得受海上寇盗的滋扰。李广若想去安南、暹罗等地倒还好,可以寻当地向导,走陆路。但吕宋是岛国,若不乘船恐怕很难前去……”   “咱们国朝不能出海,未必安南、暹罗等国无法出海。”张清皎似笑非笑道,“相信李广定然会有法子的,不然我也不会派他出去了。”   李广连连点头表忠心,戴义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言了。张清皎便让李广退下,这些时日先好生准备一番,不久之后便派他出京。等到他退下后,戴义禁不住问道:“如此重要之事,娘娘为何偏偏选了李广来负责?”   并非他对李广有偏见,而是李广这人固然机敏,但私心却实在是太重了。虽说经过这一回的教训,他必定会有所收敛,但若论忠心,恐怕依旧有些不足之处。开拓商道这种紧要之事,应该交给更为忠心耿耿的人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未来的人肯定要做的……   emmm,大概所有明穿小说都会写到,娘娘肯定也不会太例外的   当然,她只是前期牵线搭桥,做一做铺垫。如果想真正实现明朝的大航海时代,能办成的肯定不会是咱们陛下,而是照照——只有照照,才有这样的主动性╮(╯▽╰)╭ 第373章 理想萌芽   “竹楼先生的疑虑, 我也曾经仔细思索过。”张清皎浅笑道, “但眼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唯有他, 不仅没有其他更紧要的职缺在身,也足够机敏灵变。此事若能办成,于国于民大有裨益,因此我不希望为了寻找合适的人负责此事而继续空等下去。与其白白空等耗费时光, 倒不如让李广先试试。即使他出了差错,也能积累些开拓商道的经验。”   戴义思索片刻后, 也不得不承认, 目前确实没有比李广更合适的人。他们这群老货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自然不可能经受得住千万里迢迢的旅途之苦, 更轻易去不得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再往下数, 他的大徒弟萧敬在司礼监辅助怀恩,二徒弟王献在御马监主持各种事务,也定然脱不开身。   如果不选李广, 那便只有何鼎了。可何鼎在万岁爷身边伺候,哪能轻易离京呢?数来数去,熟悉可靠的内宦都各有职责在身;不熟悉的内宦更不知办事能力如何,品性也不那么可靠。说来,也怪他们这群老货没有好生培养一些得用的晚辈出来,以至于主子们竟然无人可用了。看来, 他也是时候再收几名关门弟子了。   培养后辈一事迫在眉睫,戴义便赶紧告退,去内书堂寻覃吉商量去了。不仅主子身边缺合用的人, 他们还得为小主子们考虑。太子殿下一日比一日大了,若是过两年搬到东宫,身边的内宦自然都须得是秉性极佳的小太监。但凡有一丝私心,品行不端正的,可都不能往太子殿下身边放。   “娘娘,臣等实在觉得惭愧。本以为辅佐娘娘处置宫务,便已是为娘娘分忧,却不想娘娘的心胸中装着如此广阔的天地……臣等该如何做,才能为娘娘分担呢?”肖尚宫与沈尚仪亦禁不住问。   张清皎含笑望向她们,宽慰道:“放心罢,日后还有许多事须得交给你们去办呢。而且,能理清宫中之事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年放归宫人,帮她们择定婚姻之事,还得由你们俩来操办。一切照旧例即可。”   其实,她的理想是立下规矩——所有年满二十五岁的宫人都可申请放归,至于放归之后是回家自由婚配,还是由宫中帮她们择定夫婿,或者她们独自生活一段时日,都由她们自行选择。她希望能将宫女定为一种服务期约为十来年左右的工作,而非被迫终身从事不可更改的行当。如此,便不会耽误她们的婚姻嫁娶,更不会每次选宫女的时候都扰得民间不得安生,令无数父母都为女儿忧虑不安了。   尽管理想很丰满,但也须得循序渐进,方能在无声无息间让所有人都接纳宫人年龄满了便出宫之事。尤其是周太皇太后尚在的情况下,她不能轻举妄动,也不可太过激进。只能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令大家都渐渐习惯每年放归宫女,最终接受此事成为确定的宫廷制度。   这时候,朱厚照已经仰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在那幅世界地图底下看了许久。他年纪尚幼,尚且无法理解这张地图的意义,只是一心瞧着“盛产马匹”的地方,奶声奶气地问:“娘,这里离咱们远么?”   张清皎见他虚指着,也不知他指的究竟是何处,便让云安将舆图放下来,平铺在地上:“大哥儿,你方才说的究竟是哪里?再指给娘瞧瞧。”   朱厚照抬起小肥爪往舆图上戳了戳,这一戳便戳到了里海以西。张清皎不由得抿唇笑了,执起笔在舆图一角点了一个小黑点:“你看,这是京城。而这,是咱们国朝最南边的岛屿琼州。你去拿你的大木马来比一比,看看是这地方离京城远些,还是琼州岛离京城远些。”   朱厚照立即便从自己的箱笼里翻出来一匹木马,将木马放在舆图上。刚开始,他不知道该怎么比,将木马放过来放过去,满脸皆是疑惑。张清皎含笑在一旁瞧着,见他皱着眉头只顾着自己折腾,丝毫没有请教求助的意思,便并未主动开口给他解惑。   片刻后,朱厚照似是恍然大悟,命小太监将自己的玩具箱笼都搬了过来,翻出所有木马放在舆图上,一匹一匹慢慢地试。最后,终于让他找出了两匹木马,正好能头尾够着两个地方,完美填充舆图上的距离。他举着大些的木马和小些的木马,左看看、右看看,认真地道:“马多的地方更远!”   “唔,是么?大哥儿可真是厉害,竟然能发现连娘都不知道的事。”张清皎拊掌而笑,丝毫不吝啬夸赞之意,“不过,娘也不知道,这地方的马究竟多不多。娘只知道,在咱们国朝以北的这一片,都是草地。有草地的地方,就有每天能跑一千里的千里马。”   朱厚照眨了眨眼,拍了拍小胸膛:“那我以后就去草地上看看到底有多少千里马!把这些马都带回来给爹娘!”跑一千里是多远?算啦,不想啦,反正千里马听起来挺厉害挺威风,肯定比木马强多啦,他想要!   “大哥儿事事都想着爹娘,真好,娘很高兴。不过,这些地方太远了。如果你年纪太小,爹娘可不放心你出远门。”张清皎笑道,“除非你能够保护好自己,还能将坏人都打跑了,娘才放心让你去。”她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捧着他圆圆的脸儿亲昵地蹭了蹭。   她并不是那种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母亲,反倒是希望孩子能走出皇宫、踏出京城,四处游历,增长自己的见闻。但她也很清楚,身为未来的皇帝,儿子的自由必定是受到限制的。唯有他能以充足的理由说服朝廷群臣,才有可能顺利离开京城。不然,已经被当年英庙北狩之事吓成惊弓之鸟的群臣为了劝谏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朱厚照很认真地想了想,握着小拳头挥了挥,点点头道:“嗯!我会变得很厉害,把坏人都打跑!”其实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啦,可谁教爹娘一直担心他呢,那他就变得更厉害一些吧!   母子俩在舆图前看了许久。因着年纪太小,朱厚照除了对“产马地”感兴趣之外,对其他所有的空白之地都没有甚么好奇心。毕竟,那离他所生活的世界实在是太遥远了。见他懵懵懂懂的,张清皎笑道:“你看,你现在连舆图都看不明白,以后怎么能出远门呢?说不得一出京城你就迷了路,就像上回你在宫后苑里顽耍,最后转来转去都不知转到了何处一样。”   小家伙呆了呆,没想到“舆图”这东西竟然如此重要。他歪着脑袋,想起自己当时“迷路”时的迷茫,见到亲自来接他的爹娘时忍不住扑进他们怀里掉泪的丢脸模样,迟疑道:“那……我该怎么办呀?”   “娘教你看舆图,教你画舆图,怎么样?”张清皎勾起唇,“咱们就从宫里的舆图开始画,慢慢地越画越大。甚么时候你将宫里的舆图画全了,就能出宫;将京城的舆图都画全了,就能出京城;将国朝的舆图都画全了,就能出国朝。怎么样?”   朱厚照自是不知,若想完成这几个任务,究竟需要做多少繁杂的事。而这三个任务此后便如同线索一般,将引导着他不断发现从未有人注意过的许多事情,成为他了解宫廷、了解京城、了解国朝乃至整个世界的指引。此时的他天真懵懂,听得能“出宫”、“出京城”眼睛便亮了起来,忙不迭地点着小脑袋答应了。   “那咱们先从坤宁宫开始罢,娘教你画坤宁宫的‘舆图’。”张清皎微微一笑。有个爱上蹿下跳的儿子,自然须得想方设法给他“拴绳子”。与其放任他胡乱顽耍,倒不如用顽耍的方式带着他探索周围的世界。   “嗯!”朱厚照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于是,等到朱祐樘回坤宁宫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只浑身上下都不知抹了多少墨汁的小花猫。小花猫正拿手指蘸着墨,坐在宣纸上认真地比比划划,见他来了,忙不迭地将宣纸拿起来献宝:“爹!你看!”   “……”打量着糊成一片又一片的大小墨团,朱祐樘绞尽脑汁,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甚么。他只得温和一笑,赞道:“大哥儿画得真不错。”无论小家伙画的究竟是甚么,这么夸总是不会有错的——尽管无论换了谁来看,恐怕都不知道这张宣纸上画了啥。   “嘿嘿!”朱厚照自个儿也很得意,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呢!   张清皎禁不住笑了,瞥了瞥朱祐樘:“大哥儿,给你爹说说,你画的是甚么。”这位慈父恐怕还不知大胖儿子在做甚么罢。这可不是甚么简简单单的涂鸦,而是他探索出来的成果,不好好介绍介绍怎么能成呢?   朱厚照赶紧让小太监给他展开宣纸,指了指角落的墨团:“这是妹妹的乳母住的……西尽间。这里是床榻,这是一扇出去的门,这是……这是一扇去妹妹住的地方的门……这是妹妹的西……西次梢间……”   对一个不足三周岁的孩子而言,说这样一大段话实在是有些为难。好在有自家娘在旁边提醒,朱厚照才能顺顺当当地将他画的舆图讲清楚。朱祐樘听了,自是觉得儿子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将他搂进怀里夸了又夸。   “爹,从明天开始,就带着我去画宫里的舆图吧?”小家伙很是有进取心,眨巴着眼睛趁势提出来。   朱祐樘自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后宫能让他自个儿跑,也能让自家皇后带着他走动,前朝可不行,必须他亲自牵着走一遭才能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这是我的家庭作业,快放我出宫!!   监军:qaq   大臣:qaq 第374章 游览前朝   翌日清晨, 朱厚照刚爬起来, 便迫不及待地想去乾清宫找爹了。张清皎难得见他惦记着木马之外的事, 不由得笑道:“放心罢,你爹不会忘记领着你去画舆图的。倒是你,不觉得饿么?怎么也得用过早膳再去乾清宫罢?”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勉为其难地道:“那就吃了早膳再去找爹。”说着, 他便努力穿起了衣衫。不过,他年纪太小, 小肥胳膊和小胖腿无法自如活动, 还须得张清皎在一旁帮着他才能顺顺利利地穿戴妥当。专门负责服侍太子殿下的宫人与小太监都已经习惯主子自力更生了, 只侍立在旁边, 在主子有需要的时候赶紧搭把手。   平日里对用早膳总是颇为积极的小家伙, 今天却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喝了小半碗松茸鸡肉蓉粥,又用了两三个一口一块的咸口点心,再喝下一杯温热的牛乳后, 朱厚照便赶紧坐直了身子,眼巴巴地望了过来:“娘,我吃饱啦!”   “今儿可真快,看你似乎没吃多少,真不想再吃点粥?或者,再来一个小包子如何?就算你不吃了, 也陪着娘一起用完早膳罢。若是娘一个人吃早膳,孤孤单单的,心里有些难受, 难免会觉得食不甘味呢。”知道大胖儿子此时此刻怕是坐不住了,张清皎禁不住逗了他一两句。   谁知,小屁股眼看就要挪下椅子的朱厚照听了她的话,竟是停了下来,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道:“好,那我陪着娘用完早膳。”   小家伙贴心的举动令张清皎心底不由得升起了暖意。她以“帮娘试试口味”为借口,哄着儿子又用了两个小包子,这才放心地用完了早膳。见宫人都开始撤膳品了,朱厚照实在是坐不住了,便道:“娘,我去找爹啦!”说着,他蹦下了椅子,撒腿就往外跑去。   “别跑得太急。”张清皎目送着他领着一群宫人太监离开,勾起了唇角。   于是乎,等到朱祐樘从奉天门上朝归来,就见大胖儿子正踮着脚在乾清宫外等着他呢。早已经等得有些心急的小家伙自是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爹进乾清宫处理政事,赶紧唤道:“爹!带我画舆图吧!”他早就等不及啦!   朱祐樘心疼儿子,不忍心教他失望,便暂且撇下了政务,牵着他去了前朝溜达。以乾清门为界,前朝正中间的三大殿自是最该认识的。父子俩便一路往南,去了谨身殿、华盖殿与奉天殿。听自家爹说了许多与三大殿相关的故事,进去仔细瞧了瞧里头的布局与摆设,朱厚照在宣纸上认认真真地涂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墨团,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爹,文华殿在哪边呀?”   见儿子精力充沛,绕了半天也不觉得累,朱祐樘便道:“走罢。”父子俩不急不缓地折向东南,不多时就进了文华殿。此时殿中众位亲王与伴读正在读书,书声琅琅,令人听着便觉得心悦。朱厚照踮着脚尖想看里头的叔父们是不是都在乖乖念书,朱祐樘便将他抱了起来。   原本空无一人的窗户外,忽然出现了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令正漫不经心左顾右盼的某些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分神开小差的赶紧捧起了书,装模作样地跟着摇晃脑袋;左看右看没有集中注意力的也赶紧垂下首作无比认真状。   朱厚照将他们的模样看在眼里,禁不住嘿嘿笑了:“爹,叔父读书不认真!该罚!”   听着大胖侄子清脆的声音,方才正开小差的几位亲王脸色都不由得微微一变,心里禁不住想:这熊侄子,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就告状,真是白疼他了!!不认真怎么了?分神怎么了?那不是方才读了好一阵,觉得有些累了,便想着该歇息了么?就不许他们觉得疲倦的时候,稍作放松么?!   朱祐樘唇角微勾,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弟弟们:“确实该罚。若是他们待会儿背不出来自己的功课,就罚他们抄写十遍。”他好不容易带着儿子来一趟,这群不省心的弟弟却不能给侄儿示范好榜样,确实该罚。不然,若是儿子日后有样学样,振振有词说叔父们便是这么进学的,可该如何是好?   侧殿里,李东阳、谢迁、王华等今日当值的先生们正围坐着聊天。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了幼童奶声奶气的说话声,都不由得一怔。几人立即迎了出去,便见皇帝陛下正抱着太子殿下立在殿外听读书呢。   得知皇帝陛下此行并不是为了检查弟弟们的课业,而是领着太子殿下画宫中的舆图之后,几位状元探花出身的先生望着宣纸上那一团团奇奇怪怪的墨迹,不由得沉默了片刻。满心只顾着炫耀儿子的朱祐樘并未注意到他们可疑的沉默,赶紧让儿子给他们讲讲舆图上到底画的是甚么。   朱厚照挺了挺小胸膛,充满自信地说了起来。从谨身殿,讲到了华盖殿;从华盖殿,讲到了奉天殿。他竟然还记得这些宫殿究竟是作甚么用的,哪间宫殿大些,哪间宫殿小些,就连两旁庑房里的殿阁都说得头头是道。   李东阳等人听得连连颔首,笑眯眯地顺着他夸赞了几句。末了,谢迁指了指文华殿:“太子殿下可想来文华殿进学?与叔父、舅舅们一起读书?”   朱厚照毫不犹豫地摇了摇首,举起他的“大作”,认真地道:“我还得画舆图呢!很忙!”哼,他可不像叔父们与小舅舅,成天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所以只能每天读书。他忙得很呢!又要画舆图,又要顽游戏,还要陪他的木马,哪里得空读甚么书呀!   “……”李东阳等人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无奈地笑了。   朱祐樘揉了揉大胖儿子的头顶,笑着接道:“太子尚且年幼,不必急着让他出阁读书。先生们放心罢,朕自有成算。”他早便与卿卿说定了,等到儿子六岁时再让他出阁念书亦不迟。想当年,他六岁出阁念书之后,心里尚且惦记着耍乐与闲书呢。以儿子这脾性,读书太早了,反倒容易令他觉得反感。   ************   正当朱厚照忙着满宫闲逛画舆图的时候,甄选驸马的日子便无声无息地来临了。借着奉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去西苑避暑为名,朱祐樘给全家人都放了一日休沐,一同前往西苑松快松快。说到松快,便少不得玩乐与比试;说到玩乐与比试,自然缺不了几位驸马候选人。   不仅宫中众人对两位未来驸马颇为期待,重庆大长公主、嘉善大长公主等也都纷纷入宫给侄女掌眼。就连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俩亦是得了露脸的机会,一个被王筠以稍作歇息为名带着去了西苑陪伴长辈,一个则跟着朱祐梈赶过来凑热闹。   驸马候选人尚未来的时候,自是由亲王们负责彩衣娱亲,张鹤龄与张延龄也夹杂在中间作陪。朱厚照见大家都顽得很高兴,顿时将他的西苑舆图绘制大业抛在了一旁,紧紧地跟在叔父们与两位舅舅身后。   第一关为文试,抽签,按签子上的题词作诗或写对子。吟诗作对对于朱祐梈等几个不擅此道的实在是太不友好了,他们便动起了歪脑筋,想私底下让朱祐棆、朱祐槟两位兄长帮忙。朱祐棆和朱祐槟与他们是竞争对手,怎么可能帮他们蒙混过关,自然不答应。于是朱祐梈在张延龄的启发下,又将主意打到了张鹤龄身上——这可是活生生的秀才呢!   张鹤龄尚且没有反应,一直跟在众人旁边的朱厚照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大声道:“八叔使诈!!八叔不是好孩子!!”他的嗓门一向大,这么喊出声来,几乎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引来了一阵阵笑声。   “梈哥儿,使诈可不成!”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都禁不住笑了,连张太妃也不由得笑叱道:“都这么大的人了,竟不如大哥儿懂事!以我看,你这岁数都不知活到哪儿去了!还不快自个儿做对子去!平日里不好好进学念书,这种时候便着急了罢?!”   别说兄弟们都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了,就连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三位姐姐也毫不容情。这个说“你可别教坏了大哥儿”,那个道“实在不成胡乱作一作罢,横竖我们都知道你吟诗是吟不出来的”,还有一个道“放心罢,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算你过关的”。   亏得朱祐梈脸皮厚,若是脸皮薄些的,怕是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了。他轻哼了一声,将朱厚照搂起来,让他看看自己抽中的签:“大哥儿,不如你帮我吟首诗作个对子呗?你若能作得出来,待会儿我拼了命也要将奖赏拿到手,最后送给你,如何?”   朱厚照扬起小脑袋,斜了他一眼:“八叔自己作不出来,还欺负我。哼,你都念了好几年书啦,我还没念书呢!”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饶是朱祐梈脸皮再厚,也无法对三岁的侄儿再做甚么了。他只得恹恹地将大胖侄子放下来,在他额头上轻敲了一记:“行了行了,今日本来不关你的事,你来凑甚么热闹。去找你大舅舅顽去罢!”这小祖宗可别往他身边凑了,不然今天所有的文试题他可都有些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朱厚照:→ →,八叔你都这么大了,还欺负我这个小孩   朱祐梈:╮(╯▽╰)╭,不好意思,我也还是个宝宝呢,十岁的宝宝   朱祐橓:呵呵哒(九岁)   朱祐枢:呵呵哒(八岁)   朱祐楷:呵呵哒(七岁) 第375章 选定驸马   遭了自家八叔嫌弃的朱厚照扁了扁嘴, 果真跟在了张鹤龄身边。看看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八叔等人, 又看看云淡风轻笔走龙蛇的大舅舅, 小家伙心里自然分出了高下。他不由得模模糊糊地想道:等以后自己也念书了,绝不能像八叔那样,像大舅舅才好呢!   张鹤龄浑然不知,经过比较之后, 他已经成为了大胖外甥崇拜的榜样。他只是像平常一样,该吟诗作对的时候便落笔, 该作画的时候随手绘就, 该对弈的时候稳扎稳打, 该骑马射箭的时候亦是毫不含糊。朱厚照始终随在他身边, 双眼几乎是闪闪发亮——没有甚么能难住大舅舅!   虽说张延龄在骑射方面已经胜过了兄长, 可他却不似兄长那般样样皆通。每逢文试他都愁眉苦脸,须得苦思冥想许久方能通过,唯有武试的时候才能神采飞扬起来, 须臾间便已是尘埃落定。比试到得最后,他与朱祐梈等人相差无几,都落在了后头。   最终,不出意外,朱祐棆、朱祐槟与张鹤龄三人勇夺前三甲。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都给了他们赏赐,朱祐樘与张清皎亦奖励了他们不少好东西。至于张延龄、朱祐梈那几个垫底的, 自然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纷纷唉声叹气。   仙游长公主瞧了瞧他们垂头丧气的模样,以宫扇半遮面, 唇角微微翘了起来:“皇兄,皇嫂,几位哥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虽说名次有些落后,但他们好歹也都一关一关地闯过来了。不如也给他们些奖励,权作宽慰?”   朱祐梈与张延龄闻言,不由得精神一振,赶紧接话:“是啊,皇兄、皇嫂,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就算得不着三哥四哥那样的好东西,多少也给我们一点,意思意思嘛!”说着,两人都一齐朝仙游长公主挤眉弄眼,仿佛是感谢之意。   仙游长公主笑哼一声,转过首不再理会两人。她不过是瞧着他们有些可怜,所以才替他们说了两句话罢了。至于皇兄皇嫂会不会答应,又会给他们什么东西权作宽慰,便与她无关了。不过,仔细想来,连她自己都觉得颇有趣味的是——   几乎所有长辈最关注的都是吟诗作对、作画、对弈等文试,偏她最爱看的却是武试,是纵身上马的潇洒,是引弓射箭的果决。哼,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是觉得这两个家伙在武试上确实有些长处,才替他们说话的呢!   朱祐樘觉得幼妹所说的也有些道理,便勉励了朱祐梈、张延龄几人一番,给他们一人赏了一匹小马崽。听了自己所得的赏赐,朱祐梈几人很是喜出望外。坐在爹娘旁边的朱厚照对“马”字格外敏感,听在耳中,暗自记在了心里:他已经有那么多木马了,可连一匹活生生的小马崽都没有呢。   不久后,六位驸马候选人便来了。当他们来到皇室家族跟前觐见的时候,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早已垂着首起身退避。按照“旧例”,张清皎给她们另外安排了观看比试的隐秘地点,端看她们的选择,最终确定驸马人选。   事关人生大事,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自是无比认真。两位少女静静地远望着容貌俊秀、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们,每人眼底渐渐地都映出了一个人影。   能成为驸马候选人,家世与品行定然都经过锦衣卫的重重调查,绝不会有甚么瑕疵。仁和长公主曾与她们提过,这种时候,唯独需要看的便是“眼缘”。或许有人确实样样都出众,应当是更理想的驸马人选,可偏偏却有人更吸引目光——那便是一种缘分,亦是冥冥之中所注定的姻缘。   永康长公主和德清长公主初时觉得有些茫然,无法理解为何姐姐会特意叮嘱她们,出类拔萃不那么重要,合眼缘才更重要。可是瞧着瞧着,她们心中便渐渐若有所悟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虽说并不那般惊才绝艳,却总能夺走你的目光。   不久后,比试便结束了。朱祐樘给了六人同样的赏赐,命覃敬将他们送回诸王馆。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道:“这几个孩子瞧着倒是都不错,品性才华都是一等一的。太后,你是永康和德清的母亲,便由你做主挑两个罢。”   王太后含笑颔首:“既然母后将此事交给儿臣,儿臣必定会为两个姐儿挑选出最合适的驸马。”说着,她命人取来了笔墨纸砚:“当初真姐儿和筠姐儿说亲事的时候,给链哥儿、鹤哥儿出了试题,甚是不错。儿臣觉得光凭着文试、武试与对答,瞧不出他们心底的真意,也不知他们日后有甚么打算。不如仿照当初,咱们都提些问题,集合成一张卷子,教他们都答一遍,如何?”   重庆大长公主和嘉善大长公主都纷纷赞成。她们二人经过“笔试”得了好女婿,自然觉得这种择婿的方式千好万好,只恨不得自家人都用这法子才好。见状,周太皇太后也生出了几分兴致:“当初我没来得及凑上热闹,这回便也出几道题罢。”   于是,众人都提了不少问题,交由朱祐樘集合成卷。张清皎又暗地里让永康长公主和德清长公主也提笔写了几道问题,最终合并成两张不同的卷子。覃敬袖着这些卷子回了诸王馆,六位驸马候选人如同考试般整整做了一日,才陆陆续续地交了卷。   六张卷子,经过朱祐樘与张清皎初审之后,最终都交给了王太后。王太后浏览了一遍后,便命人唤来了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温声道:“这是你们的终身大事,便由你们来选择罢。”她相信,经过皇后这么多年的教导,这两个孩子已经能够做出合适的抉择。她们一定能从那些矫饰过的辞句中发现真实与虚伪,发现她们最在意的那些是非对错。   翌日,朱祐樘下旨,封国子监司业钟棱之次子钟垣为永康长公主驸马都尉,封太医院御医龚昌河之长子龚云为德清长公主驸马都尉,给诰命仪伏鞍马等器物如制。   ************   两位妹妹的婚事有惊无险地定下来了,朱祐樘不由得松了口气。眼见着朱祐棆的大喜之日近在眼前,思及朱祐杬出京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他沉吟几日后,决定将朱祐棆、朱祐槟与朱祐楎都唤到乾清宫来隐晦地说说自己的打算。   朱祐杬尚在京中的时候,往来乾清宫甚是勤快。毕竟他年纪与朱祐樘相差不远,对皇兄又很是濡慕。无论是心中觉得苦闷,还是遇上高兴的事时,他都愿意与皇兄分享。朱祐棆、朱祐槟、朱祐楎三人尽管在兄弟们中也居长,但到底年龄小些,也不时常与皇兄说话,对乾清宫都觉得有几分陌生。若是换成宫后苑或者坤宁宫,或许他们还觉得气氛更似平常些。如今三人坐在乾清宫里,总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朱祐樘让何鼎给他们上了茶点,笑道:“今日不过是想与你们说说话罢了,不问你们的学业,你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祐棆,前两日你刚搬进诸王馆,觉得如何?可有甚么不适应之处?若觉得短缺了甚么,尽管与皇后说就是。”   “皇兄放心,诸王馆里一切都布置得很妥帖,让皇嫂费心了。”朱祐棆道,“二哥在的时候,我也曾去过几回。那时候里头的摆设布置都是按着二哥二嫂的喜好来的。这回我搬进去,却发现里头焕然一新,都按着我的习惯来布置,可见皇嫂着实体贴用心。我还想着,等到婚礼之后,便带着王妃去坤宁宫拜谢皇嫂呢。”   “何必等到婚礼之后?待会儿你便去罢,横竖也不过是几步路罢了。”朱祐樘打趣道。他又问了朱祐槟与朱祐楎最近的生活与课业。这两兄弟近来的重点便是教导胞弟朱祐梈,很是积累了不少啼笑皆非的趣事。横竖朱祐梈在皇兄跟前早就没有甚么颜面可言了,作为兄长自是毫不吝啬地将所有趣事都分享出来。若能博得皇兄一笑,也不枉费他们此行了。   朱祐樘听了,摇着首笑道:“祐梈的性子从来都是如此,若是逼得太紧,反而容易生出逆反之心来。不若且让他松快些时日,等到后头的弟弟们都知道奋发努力了,便是他再厚脸皮,也绝不会让自己落在最后的。”   朱祐槟与朱祐楎仔细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答应暂且放过他。   朱祐樘望着眼前的弟弟们,不免又想起刚到安陆府落脚的朱祐杬。为着尽快就藩,千里迢迢地赶往安陆,一路上披星戴月,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幸而不曾惊着刘氏腹中的孩子,赶到安陆府之后才喜迎了长子降生。不然,他这当兄长的心底难免会觉得愧疚。而朱祐杬所经历的这些离别、感伤与痛苦,他不希望任何一个弟弟再经历一回。   想到此,他正色道:“你们应当知道,我舍不得你们任何一个人就藩。祐杬出京,是不得已的选择。我不想让你们同他一样左右为难、痛苦煎熬。所以,你们且放宽心便是。对于未来的安排,我已经另有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第376章 齿冷心寒   这是朱祐樘首次明明白白地与弟弟们说, 他不希望他们就藩。从前他觉得他们年纪尚小, 不需要了解这些事, 只需安心听从他的安排便是了。可朱祐杬被逼着就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自己是皇帝,亦有力不从心之时——明明他不舍得, 朱祐杬也不愿意,可就藩之事仍然成为了定局。   这亦意味着, 就藩与否, 其实并不在他的掌握中, 而是在于每一个人的选择。换而言之, 他们的选择便昭示着他们内心中的想法, 昭示着他们内心深处是否真正相信他、尊重他、敬仰他,又或者已经对他产生了疑虑。   “真是再好不过了!”朱祐槟与朱祐楎兄弟俩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绽放出了笑意,“皇兄有所不知, 我们三人私底下说起就藩的时候,每个人都不愿意离开京城。梈哥儿那个厚脸皮的还说,无论如何,撒泼打滚也想在京中待得久些呢。”   朱祐樘微微勾起唇角:“不必他撒泼打滚,我也会尽量都让你们能留在长辈们身边。”   朱祐槟与朱祐楎连连颔首,又接道:“无论皇兄有甚么安排, 我们都只听皇兄的!若是从此都能留在京城生活,自是千好万好;万一拗不过朝中那些大臣,非得就藩不可, 我们也相信皇兄迟早会另作安排。”   他们的满腔信任,自是令朱祐樘心中升起暖意。他便又望向沉默不语的朱祐棆:“祐棆,你有何想法?”恍然间,他忽然觉得朱祐棆如今的神色异常熟悉,仿佛是数年前首次来到他跟前,向他提出要就藩的朱祐杬。可与朱祐杬不同的是,他的犹豫挣扎都有些流于表面,眼底并没有痛楚与不忍之意。   朱祐樘瞬间便看透了朱祐棆的用意:显然,这付模样是特地给他看的。许是这位三弟觉得仿效二哥深陷难以抉择的两难之境中,不仅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兄弟之间的感情,还能掩盖自己真正的想法。   可这位刚成年不久的少年却忘了,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位爱护弟弟的兄长,而且是一位已经登基七年之久的皇帝。作为皇帝,朱祐樘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各种各样的老狐狸朝夕相处,他的眼力已经绝非寻常人可比。在皇帝的目光中,稚嫩而又青涩的伪装没有任何意义,所有真相都会自伪装中暴露无遗。   “皇兄……”朱祐棆面上浮起了复杂与伤感之色,仿佛内心挣扎良久,才猛地起身跪倒在地,“望皇兄见谅,我……我不想忤逆母亲……我知道,母亲的想法其实并无道理,可身为人子,我不能违背她的安排。”   朱祐樘以为自己会觉得很失望,会难以抑制住情绪起伏。可事实上,心底深处,他对于朱祐棆的选择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或许,是因着朱祐杬曾经提过此事;又或许,是因着他拙劣的表演;再或许,是因着他对邵太妃的举动已经越发了解的缘故。   当然,他亦难免觉得有些心寒。自己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些弟弟,却想不到,朱祐棆对他竟然并不信任。毕竟,他连为难之色都是装出来的,显然已经早有抉择。不过,他仍是淡淡地劝道:“祐棆,此事你不必担心。我与皇后会试着劝服邵太妃,让你与祐枟留在京中。你们若能在她膝下侍奉,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朱祐棆俯首道:“皇兄有所不知,母亲对于就藩之事,已经是无比执拗。即使是皇兄与皇嫂规劝她,她也未必会改主意。更不必说,二哥已经就藩了,有他的先例在前,我们若不就藩,恐怕会引来朝中群臣反对。”   “群臣是否反对并不重要,有我在,不会让他们对你们横加指责。”朱祐樘垂眸望着他,隐隐约约自嘲的想道:他都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他还能寻出甚么借口来推脱?   朱祐棆再度沉默片刻,猛然抬起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皇兄,若是我们底下这些兄弟都留在京里,唯独二哥在外就藩,这让其他人怎么想皇兄、怎么想二哥呢?就算是为了皇兄和二哥的声名,我……也必须就藩!”   身为皇家子弟,许多事不需要明说,所有人自然都能领会。朱祐槟和朱祐楎听了他这番话,脸色都不由得微微一变:这是甚么意思?难道是说,如果只有二哥在外,别人会以为皇兄依然记着当年废太子那件事,所以将二哥“驱逐”出京?!   等等,这因果可不是这么算的啊!二哥之所以就藩,难道不是邵太妃自个儿作出来的么?!如果二哥能留在京里,一大家子人同过去那样生活在一起,谁还会胡思乱想?!如今倒是说得好听,坚持就藩反倒是为皇兄考虑了!!   朱祐樘目光轻轻一动,心底的暖意已然渐渐冷却。亏得朱祐棆聪敏机灵,居然真能寻出令他“无法拒绝”的借口来。只不过,他并不知晓,他对祐杬就藩亦已另有打算,绝不会放任那些无稽的谣言四处传播。因此,这借口看似巧妙,在他看来,实则拙劣。   罢了罢了,既然一心想走,他又何必强留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每个人亦有自己注定的未来。即使他是皇帝,是长兄,弟弟妹妹们亦不可能个个都与他一条心……   想到此,朱祐樘叹息道:“我并不希望你们考虑那么多事,也不需要你们都样样考虑周全。我只想让你们遵从内心深处的意愿,做出发自心底的选择。也罢,想留在京中的,便留下来;想离开就藩的,便出去罢。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留在京城。”   朱祐槟与朱祐楎都皱起眉来,只恨不得赶紧宽慰皇兄几句。而朱祐棆却怔了怔,没有料到皇兄似乎并不认同他给出的理由。他眼中掠过黯色:明明这个理由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为何皇兄仍是说了这么一番话呢?也罢,他不必再深思了,总归能顺利就藩之国就足够了。   兄弟三人不多时便告退了。朱祐樘虽自认为情绪没有甚么起伏,却到底有些意兴阑珊。朱祐槟退出乾清宫的时候,禁不住瞧了皇兄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兄弟缓步穿过侧门,来到内宫左侧的甬道里。按理说,也该就此道别了,因为朱祐槟与朱祐楎兄弟二人依然住在东西五所中,而朱祐棆则搬入了宫外的诸王馆。可朱祐槟却忽然道:“三哥,你若真想就藩,便与皇兄明言就是。不必将邵太妃、皇兄和二哥都拿出来当借口。”   朱祐棆收起了脸上的愁意,淡淡地望着他:“你何出此言?谁不想留在京中?若非为母亲、皇兄和二哥着想,我何必离开这等繁华之地,前去那些偏僻的地方受苦?四弟,想不到,你居然如此揣测我的用意。”   “三哥,咱们虽非同胞兄弟,却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朱祐槟面上带出了几分嘲弄之意,“你心里究竟在想甚么,我自然能看得明白。而且,不仅是我,相信皇兄也定能瞧得清清楚楚。不然,你以为皇兄方才为何要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留在京城’?留京与就藩孰对孰错,也许我们都不能简单地评判。不过,寻百般借口与直言不讳究竟孰对孰错,我们心里都很明白。”   朱祐棆神色猛然一变,目光瞬间便冷了几分:“四弟,你这样妄自揣测,我觉得很不舒服。你们贪图享乐留在京中,我都不曾指责你们想得太简单,不为皇兄考虑。没想到,你竟然先指责起我来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朱祐楎接道,向着他躬身,意味深长地道,“三哥,就此别过。”   朱祐槟想不到自家胞弟居然如此“直爽”,脸上露出了笑意:“楎哥儿说得是。三哥,既然道岐且长,那我们就此别过罢。”   朱祐棆望着兄弟俩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便走,脸色不由得愈来愈冷。回想起方才在乾清宫里的场景,他也怀疑,是不是皇兄已经瞧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刹那间,他有些动摇,觉得自己不该那么着急。可是,仔细想想,既然已经道明了想法,那便无论如何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   另一厢,意兴阑珊的朱祐樘失去了处理政务的兴趣,回到了坤宁宫。熟悉的宫殿处处透着温馨之意,当他瞧见哄着宝贝闺女睡觉的张清皎时,只觉得寒意阵阵的心又瞬间活了过来,方才的情绪低落便如镜花水月一般消逝无踪了。   张清皎正给女儿哼唱曲调呢,背后忽然覆上了一片热意。也不知朱祐樘是否无师自通,竟是自后头拥住了她,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仿佛一条自带温度的披风似的。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寻求安抚与支持的姿势,亦是难得的“撒娇示弱”。从他这般的姿态中,亦能感觉出他的疲倦之意。   她不禁轻声问:“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发生甚么事了?”   “……”朱祐樘沉默片刻,叹道,“为何明明我们都用足了心思教养,你教导出的妹妹都那般知情解意,对你满心濡慕,而我教导出的弟弟却——都说长嫂如母、长兄如父,莫非是我未能尽职尽责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兴王就藩是不得已   岐王就藩是主动的   所以这样的态度其实让陛下有些受伤   明明他对弟弟们已经足够好了╮(╯▽╰)╭ 第377章 岐王上奏   张清皎瞬间便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 轻轻地握住他揽在她腹部的手:“我曾听人说过, 并非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报。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感情, 更需要缘分。付出便有回报,只是最理想的结果。”   “我知道。”朱祐樘淡淡叹息,“我已经想开了,不过是突然觉得有些累而已。”   “长兄如父, 长嫂如母,毕竟并非真正的父母。孝悌二字, ‘孝’在‘悌’之前, 这是人之常情, 亦是咱们无法改变的事实。”张清皎温声道, “但凡有人不愿他们接受我们的好意, 再聪慧的孩子亦有可能在日复一日的怀疑中改变想法。所以,这样的事发生并非意外,而是注定的结局。”   “我明白, 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被她带入歧途,心里到底有些不忍。”朱祐樘摇了摇首,温热的鼻息不急不缓地呼在爱妻肩背之间,“也罢,步入歧途亦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都已经快要成家立业了,他们也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可不是么?而且, 误入歧途之后迷途知返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张清皎只觉得肩背之间的潮意忽然令自己变得略有几分敏感,于是她转回身,捧住了朱祐樘的脸, “出去历练一番亦不是坏事。”   朱祐樘微微勾起唇角,俯首将唇贴在了她的唇上。唇齿相依间,他轻叹道:“只要你和哥儿姐儿一直陪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他知道,大家庭迟早都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小家庭。等到弟妹们都离开皇宫,长辈们都陆续离去,相依为命的仍旧不过是他们一家四口罢了。所以,分歧与离别都不需要那般在意,毕竟那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甚至已经不算是他放在心里的人了。   他确实是个仁慈温和的人,却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仁慈温和的人。值得他仁慈的人,他从不会吝啬于付出自己的关怀;不值得他仁慈的人,于他而言亦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尽管从心里剔除出一个亲人会有些痛苦,但这已经并非第一次了。痛苦着痛苦着,他也早已习惯了。毕竟,留下来的温情更多,更值得他关心爱护。   就在皇帝皇后看似平常度日的时候,岐王朱祐棆举行了迎亲礼,将王妃李氏迎至诸王馆。翌日,他便领着李氏入宫觐见。两人顺次去西苑拜见在此避暑的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与邵太妃,而后去坤宁宫拜见朱祐樘与张清皎。   周太皇太后的态度并没有甚么变化,哪一个孙儿孙女成婚她都觉得高兴,只恨不得他们都早日开枝散叶才好;王太后的态度亦是一如往常,不冷不热,带着淡淡的距离感;邵太妃又痛哭了一场,握着儿子儿媳的手说了许久的话,还提起了远在安陆府的朱祐杬和刘氏。   朱祐棆对母亲一向很有耐心,即便她话里行间都牵念着兄长,他也早已经习惯了。与曾经的不受重视相比,如今的日子对他而言已然便是幸福。岐王妃李氏则有些茫然,因为她从未见过头一次相见便情绪崩溃的婆母。听对方提起从未见过面的兴王与曾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兴王妃时,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不过她性情温和,便是有再多的疑惑与不解,也只是深深藏在心底。   前往坤宁宫的时候,朱祐棆心底难免有些忐忑,不知皇兄皇嫂会如何待他。但令他意外的是,皇兄和皇嫂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差别——不错,无论是言谈举止或是态度,都没有丝毫异样。那一瞬间,他心里禁不住想道:难不成前几日去乾清宫不过是他的幻觉?并非真实发生过的事?   张清皎微笑着与李氏说了些家常话,心里有些惋惜。她对南宫住着的几个小姑娘都颇为了解,李氏确实是个温柔的好姑娘,温柔得几乎没甚么主见。尽管经过女官的教导,她已经初通经济庶务之事,可依旧根深蒂固地信仰着“以夫为天”,认为无论夫君说甚么、做甚么都是对的。   朱祐棆是看似平和实则强势的性子,他的决定在李氏看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无论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未来会给她带来甚么样的影响,想必她都会接受。换个角度而言,两人的性情很是互补,平日里生活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朱祐樘也问了几句朱祐棆的学业。与朱祐杬一样,即使已经出宫成婚,朱祐棆也依然须得隔三差五地去文华殿听课。他的课业在兄弟们中间算是不错的,平日里也很用功,问学业自然难不倒他。可偏偏他心里犹疑不决的那些事,皇兄却一个字都不曾再提起。   等到朱祐棆携李氏去见弟弟妹妹们的时候,他忽然惊觉自己已经汗湿重衣。不为其他,正是为态度毫无变化的皇兄与皇嫂。因为他始终觉得,对他爱答不理只剩下面子情的朱祐槟和朱祐楎才是正常的,皇兄皇嫂的态度反而透着些莫名的意味。   可是,那又如何呢?   年少的岐王想道:既然话已经出口,已经做了选择,便不能回头了。该做的事情仍然须得着手做,不然不仅会让母亲失望,就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兄弟离心又如何?年幼时的情谊,迟早会渐渐淡去,更不必提皇家兄弟之间还横亘着看不见的猜忌和疑虑了。再过几十年,后悔的必定不是他,而是那些相信兄弟之情永远不会变的傻子。   ************   时至七月,朱祐樘度过了他的二十四周岁生辰。   这一年,他照旧免赐宴,只给在京的文武官员赐节钱钞。宫中按往年的惯例,在西苑举行了庆生宴热闹了一番,而后便顺势奉着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还宫。到得夜里,坤宁宫设了小宴,一家四口关起门来过生辰。   朱厚照吃着自家娘准备的菜肴,又有些眼红自家爹的长寿面。他端着空碗,可怜巴巴地盯着长寿面瞧,乌黑的眼睛里透着光。父子俩对视片刻,依稀有几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味。最终朱祐樘依旧是受不住儿子满含期待与渴望的目光,强忍着心疼与不舍,将长寿面分给他吃。   不料,张清皎却直接将长寿面端了起来,认真道:“长寿面取的是好意头,绝不能分。”   朱祐樘无奈道:“卿卿,不过是分些给他吃罢了。即使是好意头,分他一些又有何妨呢?”与好意头相比,在他看来,妻子儿女更重要。若是能将所有的好意头与“万岁万万岁”分给他们,他心底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不成,每个人的生辰都有自个儿的好意头,都有我对你们的祝愿。”张清皎摇了摇首。她作为不科学的存在,对于所有不科学的存在都心怀敬畏,在这方面亦是渐渐多了些肃穆之感。更不必说,朱祐樘的身子好不容易才调理到如今的地步,她不希望她煮面时给他的“平安康健”的祝愿有任何疏失。   朱祐樘知道她是为自己考虑,只得无奈一笑。朱厚照见爹妥协了,不由得撅起了嘴:“娘,我也好久没吃啦!”他依稀记得,去年生辰的时候自己也吃了长寿面。可那都已经过去多久了?眼看再过两个月便是他的生辰了,都已经大半年没吃了呢!   “放心罢,知道你馋,给你留着呢。”张清皎道,命人给他端了另一碗,“给你另做了,尝尝罢。”朱厚照双眼一亮,瞬间便将方才的委屈忘得干干净净。一面吃着面,他还一面瞅旁边咿咿呀呀顽耍的妹妹:啧,真可怜,娘亲手做的面,妹妹竟然都不能吃。所以,还是他最幸福了。   一家人就这样其乐融融地度过了万寿圣节。翌日,朱祐樘便接到了朱祐棆申请就藩的折子。许是昨夜留下的温馨依旧笼罩在他周围,他淡淡地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了那张折子,面不改色地对怀恩道:“给礼部罢,让他们商量商量,给祐棆划出一块封地来。封地确定之前,别走漏了消息,免得让祖母难受。”   怀恩将折子放入袖中,端详着皇帝陛下的神色,心中不由得升起了淡淡的欣慰。万岁爷重情,是件好事。可若是太过重情,以至于优柔寡断,却并不是件好事。帝皇之威有时不仅是对群臣万民的,亦是对家人的。看来,经过岐王一事,万岁爷终于理清了自己的位置:“皇兄”,先是皇帝,才是兄长啊。   及八月初,朱祐槟的婚事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时候,礼部终于确定了岐王的封地。朱祐樘垂目望着折子上写的两块封地,抬首瞥了瞥身旁挂着的国朝舆图,毫不犹豫地勾了一地:湖广的德安府。   德安府是个好地方,四季分明,景致不错,亦是物产丰饶之所。但他更看重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那里与朱祐杬就藩的安陆府离得极近。或许,这也算是他作为长兄最后一次真情实意的爱护了。   于是,伴随着准许岐王就藩、命有司兴建岐王府的圣旨,阖宫上下几乎都震惊了:甚么?!岐王要就藩了?就藩德安府?!这是甚么时候的事?!怎么谁也没听见风声?!当初兴王就藩的时候,拖了这么些年,宫内人尽皆知皇帝舍不得他。怎么岐王就藩之事却这么快便定下来了,也不见皇帝有甚么异常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兴王:皇兄我想就藩,qaq   陛下:qaq,舍不得你,别去了好吗?   兴王:我真不想去,可是做不到啊!qaq   岐王:皇兄我想就藩。   陛下:噢,去罢。   岐王:qaq,差距怎么辣么大?   兄弟们:呵呵哒 第378章 反应不一   “德安府……”   朱祐棆轻轻呢喃着, 回想起德安府的位置, 心底格外复杂。他知道, 皇兄给他定了德安府,其实仍是顾念着他。可他偏偏不需要他这样的顾念与关怀,因为安陆就在德安府治下,两地离得实在是太近了。近到一提起德安便会想起安陆, 一提起安陆却不会有人再想到德安的地步。   他垂下眸,果不其然听见邵太妃问弟弟朱祐枟, 德安府在何处。朱祐枟平日里只知道顽耍, 哪里能想得起国朝的舆图来。邵太妃见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不由得急了, 忙又回过首:“怎么这回皇帝定得如此之急?都不给咱们些时间, 让你们舅舅四处打听打听?棆哥儿,那德安府究竟在何处,你可知晓?”   “在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朱祐棆不紧不慢地道, “德安府治下便有安陆。”是啊,娘说得没错。他犹记得,当年二哥定封地的时候,皇兄还让他自己选择,给了一段时间让他好好权衡。可如今轮到了他,便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即使他想换封地, 想离二哥远一些,也无法拿出合适的理由来。或许就算他能拿出合适的理由,皇兄也不一定会答应换。   “安陆?”邵太妃怔了怔, 禁不住双手合十,“那不是杬哥儿的封地么?阿弥陀佛,佛祖和菩萨总算是听到我的祈祷了,你们的封地竟然连在一块儿!这岂不是说,你们兄弟俩以后便能互相照顾了?唉,我这心里啊,总算是放心些了!往后便是让人给你们送信也都顺路些。这是好事!好事啊!!”   朱祐棆定定地望着她,心中苦笑。是啊,对娘来说是好事,对二哥来说也是好事。可对他这个不知不觉间想要摆脱兄长的叮嘱与教导,想要取代兄长在母亲心中的地位的弟弟而言,却并不是件好事。   只要想到就藩之后,二哥便会时不时地给他写信劝他相信皇兄,兄弟二人始终没有办法互相说服,离得近彼此的矛盾只会更多。只要想到他离开京城后,娘就会渐渐地将他忘记,像从前一样心里最紧着的仍是二哥和弟弟,顺带着才会想到他——他便觉得就藩也不是甚么好事了。   许是瞬间的冲动,许是一直以来心底的期盼,他忽然问:“娘可想随我就藩德安?”   邵太妃愣住了,便听朱祐棆继续道:“德安离安陆也近,娘若是想念二哥了,指不定二哥向皇兄求个恩典,便能前来探望娘呢?又或者,娘也可在德安与安陆两地居住。”真是讽刺啊。明明他不想就藩德安,不想未来时时刻刻都摆脱不了想法迥异的二哥,可他若想让娘愿意跟着他,仍然只能抬出二哥来。   邵太妃眸光微微闪动,想起千里之外的长子长孙,视线又不由得落在了幼子朱祐枟身上。她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迟疑了片刻后,叹息道:“娘做梦都想跟着你们离开京城。可杬哥儿离开的时候,我心里牵念着你们;而你离开了,我心里也会牵念着枟哥儿。棆哥儿,你弟弟年纪太小了,将他一人放在宫里,我实在不放心。”   朱祐棆垂目而笑:“是儿子思虑不周。”他早该明白的,娘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他。“那枟哥儿就藩的时候,娘会跟着他么?”   邵太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若是皇帝愿意放了我,我自然想出京。可惜,按照祖宗的规矩,尚且没有一位太妃随着儿子就藩的先例。以皇帝皇后和我的关系,就算我再怎么哀求,他们大概也不会让我破例的。”   “娘,皇兄一向温柔,许是能理解咱们母子分离的痛苦。”朱祐棆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的话,又对朱祐枟道,“到时候,试着让枟哥儿问一问皇兄罢。”   朱祐枟点头称是,将兄长的话记在了心里。邵太妃听了,心底也难免升起了一丝希冀。如果能离开京城,离开令她夜不能寐的噩梦,离开见证她辗转多年苦求不得的这些人,她自是觉得再好不过。   就在邵太妃庆幸不已的时候,仁寿宫里的气氛却是无比低沉。周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转着手中的菩提子,垂着眼皮道:“皇帝,这回你就这么放棆哥儿离京了?”   朱祐樘早已预想到,圣旨发出之后,他会面临甚么样的质疑。他亦只能无奈苦笑:“祖母,该劝的孙儿都劝过了。可祐棆心意已决,那我便只能成全他了。他……与祐杬不同,从心底就想离京就藩。既是如此,又何必勉强他呢?”   “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周太皇太后轻嘲道,握紧了菩提子串,“母子俩都不是省心的。自己不想过安生日子,也不想让别人过。幸而我经历了一回杬哥儿就藩的闹剧,已经看穿那个贱妇的小心思了。”原本她便因朱祐杬就藩一事,与邵太妃生出了龃龉。如今朱祐棆又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离京,令她对“离间皇家亲亲之情”的邵太妃简直是厌恶到了极点。   “呵,就藩也罢。只顾着孝顺母亲,却不顾念着我这老祖母,也不顾念着你这皇兄的凉薄东西,且让他们去罢。咱们家不缺这么几个人,我也不缺儿孙绕膝。”说到此,她难免想起了已经多年不见的幼子崇王,情不自禁地问:“皇帝,这事儿于年底召见赐宴可有影响?”   去岁朱祐樘便提出,要褒奖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年底便让他们进京赐宴,共度新年。但因着群臣争议颇多,又须得商讨些应对之策的缘故,当时实施已经有些来不及了。于是,这项新政便只能延后一年实行。   不少渴望进京的宗室都仿佛见到了曙光,这一年只恨不得赶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庸庸碌碌地在王府里熬日子又有甚么意思,倒不如风风光光地受朝廷褒奖,每年都进一回京接受赏赐呢!崇王也正是这么想的,这一年可是努力得很,据说在封地里做了不少善事,极有可能被嘉奖。   周太皇太后自是极力支持新政。在她看来,如今能见到幼子崇王比甚么事都重要。至于孙儿,就藩便就藩罢,横竖她还有不少孙儿,也不缺这一个两个的。只是他们紧赶慢赶地就藩,别影响宗室新政便足够了。   “祖母放心,孙儿前些时日已经派锦衣卫前去各封国探查了。据陆续传回的消息,崇王叔父近来一心向善,年底定能召回京城。”朱祐樘宽慰道。说实话,他也想见一见这位令父皇一度意难平的叔父。同时亦想瞧瞧,他年年不忘上折子请求回京,究竟是真的孝顺祖母,或是还藏着些别的想法。无论如何,这位叔父对他日后宗室变革的布局都很重要。   周太皇太后松了口气,神色微霁:“行了,我这儿也没甚么重要的事儿了,你且去忙你的罢。记得让大哥儿多来仁寿宫走一走,最近只听说他在宫里四处闲逛,也不来仁寿宫露露脸,可真是个顽皮的小子。”   “他刚学会画舆图,正新鲜着呢。嘴上说是这个月定要画完宫里的舆图,每日都忙忙碌碌,也不知去了甚么地方。孙儿回坤宁宫的时候,有时都见不着他。”提起儿子,朱祐樘的神色越发温和了些。   “画舆图?这可真是新鲜得很。他小小年纪,怎会突然想起来画舆图?”周太皇太后很是讶异,不由得笑了,“说来,我活了这么长的年岁,几乎没见过几幅舆图。明儿让他带着画的舆图来让我瞧瞧罢。”   这一厢,祖孙二人气氛融洽地话家常;另一厢,坤宁宫里的氛围却带着几分沉闷。最近一段时日,张清皎已经让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开始准备自己的婚事,她只带着年纪尚小的仙游长公主处置宫务。却不想,岐王就藩的旨意传开后,无论是宫内的还是宫外的妹妹们都放下了手头的事,赶紧来了坤宁宫。   “皇嫂,仁和姐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仙游长公主气哼哼的,“二哥这才走了多久?大家好不容易才从思念和不舍里走了出来,三哥怎么又闹了这么一出?!我听说,皇兄之前还劝过他呢!他竟连皇兄的劝告都不听!!”   张清皎垂目啜了一口热茶,淡淡地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们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却也有人觉得如今的日子不是他想过的。按自己的心愿而活,这是人之常情,你们也无须反应太激烈。”   “怎么能不激烈啊!二哥走是迫不得已,拖了这么些年才离开。而他呢,根本就是等不及了!活像是皇兄怎么亏待了他似的!”仙游长公主撅起嘴,“这些年来,皇兄皇嫂对咱们兄弟姊妹如何,谁不知道呢?他这么做,简直就是……就是白眼狼!”   永康长公主蹙紧眉,叹道:“本以为咱们兄弟姊妹都是一条心,却原来是我们想错了。”   “是啊。我还一直以为,二哥离开后,剩下的兄弟姊妹会更珍惜一家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呢。”德清长公主也无比感伤,“若是岐王府营造得顺利,明年此时,说不得三哥就会就藩了。接下来呢,是不是他们一个一个地都要离开?那皇嫂之前带着我们盘算的那些事,是不是会变成我们的一厢情愿?”   “甚么‘一厢情愿’?”仁和长公主勾起唇角,看向张清皎,“自个儿想走的,我们的盘算自是与他们无关。唯有留下来的,才是情谊深厚的兄弟姊妹。我倒觉得这不是件坏事,至少能帮咱们分辨出亲疏远近来。想给皇兄皇嫂分忧的,便是自己人;想给皇兄皇嫂添烦忧的,日后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呵呵,不错,她的判断标准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姊妹多了   确实会有亲疏远近   虽然大家心里都有些不舍,可是这也许就是一部分成长的代价吧~   岐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就藩的时候差不多提一嘴完事儿   邵太妃嘛,我说过,求仁得仁啦~ 第379章 益王迁居   与多愁善感的姊妹们相比, 年少的亲王们显然更想得开些。既然这是三哥的选择, 他们自然没有任何可置喙之处。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总是会有差异的, 谁也不可能强求,不是么?只是,三哥都不在乎甚么兄弟姊妹情深了,他们又何必太过在乎他呢?   朱祐槟与朱祐楎早已知道此事, 也与朱祐梈提过了。朱祐梈实在是难以理解朱祐棆的选择,私下向张延龄、朱祐乌等嘲弄了几句, 便懒怠再多说甚么了。横竖大家不是一路人, 他又何必因着此人白白耗费时间呢?与其义愤填膺地寻他问个清楚, 或者苦思冥想他究竟在想些甚么, 倒不如自个儿多跑两圈马、射几回箭呢!   寿王朱祐榰听说三哥主动上了就藩折子后, 便再也不曾与朱祐棆说过一句话,就连对朱祐枟亦冷淡了几分。他平日里存在感便不高,朱祐棆和朱祐枟都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直到偶尔想起来他最近的举动时, 两兄弟才觉得心情略有些复杂。   泾王朱祐橓带着弟弟申王朱祐楷,以课业繁重为名,回避了朱祐棆和朱祐枟在的所有场合。每次见着他们,朱祐橓不是在教导弟弟念书习字,就是在给他讲各种各样的大道理。许是朱祐棆变得敏感了,总觉得朱祐橓字里行间都有几分影射他的意思, 令他只觉得格外尴尬。   至于荣王朱祐枢,难得地从顺从与逆反中抽身而出,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日后的打算。眼下他年纪尚小, 几年内或许都不需要面临就藩的抉择与考验。可他心里却藏着想要尽早逃离母亲身边的念头。但若以就藩来逃开母亲,离开了皇兄皇嫂,离开了兄弟姊妹,那他身边还剩下甚么呢?   岐王即将就藩的消息所带来的影响很快便消弭了。宫中众人津津乐道的,是益王朱祐槟即将迁居;以及唯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李广马上便要奉命出京开启商道。   每位亲王即将成婚之前,都会离开皇宫独居。因着国朝在京城不设藩王府,因此亲王大都暂居诸王馆中,一直住到就藩离京的时候。原本也没有甚么宗法规矩说,诸王馆里只能住一位亲王。兄长成婚尚未就藩,弟弟同样安置在诸王馆准备成婚的前例亦并非不曾有过。只是那时候兄弟之间年纪相差好几岁,同住的时日并不长,因此亦没有人觉得十分不便而已。   岐王朱祐棆不过比益王朱祐槟年长两个月,婚期亦只相差四个月。按照常理,兄弟俩说不得须得同住好几年,才会各自出京就藩。礼部与宗人府给朱祐槟筹备婚事的时候,便已经考虑到了二王同居诸王馆内的情况。经过讨论,他们决定给诸王馆中间筑一道宫墙,暂时分隔成两座府邸。   折子递上去后,内阁没有意见,皇帝陛下却很有意见。他特地将这群大臣唤过来:“诸王馆本来也只是三路七进的宅子而已。若是分隔成两座府邸,中间那一路的宫殿该如何归置?从中分为两半?归在某座府邸里?或者七拐八弯地平分了?”   “回禀陛下,臣等打算,前头四进宫殿归左,给岐王殿下住;后头两进宫殿带半个花园归右,给益王殿下住。”礼部的大臣禀报道,“只需在前四进与后头两进宫殿之间,以及园子中央筑起高墙,便能分出两座府邸了。岐王殿下与岐王妃目前也多住在中路前四进中,无需惊动二位搬迁。”   皇帝陛下摇摇首道:“你们眼下倒是划分清楚了,那以后呢?祐楎与他们俩只相差一岁,明年大约便是他的婚期了。若是他也要搬进诸王馆,难不成你们再重新划分一遍?”   “若是衡王殿下定在明年出宫,不如便每位殿下居一路即可。中路给岐王殿下与王妃住;左路给益王殿下与王妃住;右路给衡王殿下与王妃住。”方才回话的大臣双目一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道,“如此,只需将各路的门暂时封住,便能隔出三座府邸了。”这样多好啊,连筑墙的功夫都省了。   “……”皇帝陛下抬了抬眉,断然否决了这个听起来仿佛不错的提议,“三位亲王都挤在诸王馆里,像什么话?他们迁出宫后,本便不甚适应宫外的生活,若是住得不舒适,岂不是会觉得更难受?”   “岐王殿下不日将要就藩,也许在衡王殿下出宫之前便会离京……”又有大臣回道。他们也并非不曾考虑过此事,但岐王不是眼看着就要就藩了么?   闻言,皇帝陛下皱紧眉:“藩国王府的营造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兴王府是在前头王府上修缮改建的,尚且用了将近一年才修好。岐王府从头开始营造,至少须得两年左右方能建成。难不成,一直让衡王等着岐王离京就藩才能成婚?”   众臣面面相觑,觉得陛下的考量确实有道理,他们也能够理解一向爱护弟妹的陛下此时此刻的心情。可他们能怎么办呢?难不成扩建诸王馆?但眼看着益王殿下的婚期便要到了,就算紧赶慢赶着扩建,也来不及了啊!而除了诸王馆之外,京城之内也没有合适的行宫或者别院能安置亲王殿下了。   见众人迟迟拿不出主意来,皇帝陛下顺水推舟道:“御马监先前收了几座三路五进的宅邸,皇后挑了两处让工部改成了三路七进,本想拿来给永康和德清当作公主府。永康和德清的婚期最早也在明年了,倒不急着赐给她们。如今祐槟的婚事在即,便拿一座宅邸出来,让他先搬进去住着罢。”   既然皇帝陛下提出了解决之法,自是皆大欢喜。虽说亲王别居似乎并没有先例,可这也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谁叫诸王馆不够住呢?住一位亲王,尚且符合规制;若是拖家带口地住上两位三位,贵人们挤挤攘攘地不够地方住,确实有失皇家的尊严。   于是,益王迁居之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谁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悄悄地将益王和衡王唤到坤宁宫,拿出了两间宅子的营造法式图,让他们俩各挑一座。朱祐槟和朱祐楎挑宅邸的时候,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甚么,心跳得又急又响,仿佛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脸上的喜意更是简直都要满溢了。   “这两间宅邸改造得有些急,细节之处尚不完全符合规制。”张清皎笑道,“槟哥儿你若是住进去了,还可按自己的喜好再改一改。至于楎哥儿,离你住进去尚早,可先仔细想想该怎么改。在你迁居之前,工部定能将宅邸改造妥当。”   朱祐槟兄弟俩连连颔首,分别选定了宅邸后,又要了营造法式图说是想回去之后仔细看看。朱祐樘和张清皎自是欣然答应了,叮嘱两人不必太着急,此事紧要,慢慢考虑妥当即可。兄弟俩甫离开坤宁宫,便赶紧去了慈寿宫,向张太妃禀报这个好消息。   “这莫不是让你们挑王府?!”张太妃喜得抚掌而笑,“有了王府,在京里住下来便已成定局了!”她略作思索,又挑眉道:“槟哥儿,这两座王府,原本应该是给岐王和你准备的罢?毕竟你们二人今年成婚,楎哥儿还未定婚期呢!”   “是啊。”朱祐槟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笑道,“可谁让三哥不领情,非得要就藩呢?他的王府须得建在封国中,那京里剩下的这座府邸,自然便是楎哥儿的了。”   朱祐楎也笑:“我算是意外捡了个漏。回头我便借着去四哥府上的机会,去这宅子里逛逛,仔细瞧一瞧。”朱祐槟这座府邸算是过了明路,可他的却不然。因此,即使他想去好好看看,也只能暂且找个借口。   “这可是件大喜事,我真想去寻邵氏,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张太妃道,不由得面露惋惜,“可惜此事暂且不能明说,咱们也只能闷在心底了。你们俩也记住,名义上这宅子是给你们暂住的。可别因着太高兴而得意忘形,走漏了风声,坏了皇帝的大事。”   “娘尽管放心,我们知道轻重。”朱祐槟道,“连梈哥儿我们也不会说。”以朱祐梈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会忍不住与张延龄、朱祐乌分享。便是只他们三人传来传去再传给家人,指不定也会传到有心人的耳中,猜出皇兄的打算来。   将藩王留在京中,毫无疑问颠覆了/太/祖/高皇帝所定下的法制。一旦有消息传出,朝廷诸臣必定群情激奋。这事儿闹得越大,皇兄便越发不容易行事。因此,他们俩便是再如何谨慎小心亦不过分。退一步而言,皇兄之所以将此事透给他们,也有信任他们之意。他们当然不能让皇兄失望。   第二日,朱祐樘便下了圣旨,命益王朱祐槟迁居宫外某座府邸。听说朱祐槟不搬入诸王馆,反而另居他处,兄弟姊妹们都议论纷纷。将此事理解为皇兄的爱护者有之;对那座府邸产生好奇者有之;想得更长远者亦有之。   于是,等朱祐槟正式迁出皇宫,住进新居之后,一群弟弟妹妹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去他的府邸里瞧一瞧。朱祐梈说的话深得众人之意:“诸王馆我们都去了多少回了,已经提不起甚么兴趣了。你住的地方我们都没见过,自然惦记得紧。”   朱祐槟无奈,只得道:“若是皇兄皇嫂准许,你们便挑个日子过来罢。由我设宴,招待你们在宅子里好好热闹一番。”其实,亲王所居的府邸多半是大同小异的。毕竟须得按照规制来建,不能完全随心意而来。若不看宫殿内的摆设,只看景致,不过是园子内的布局有些变化,树木花草、假山流水等等各有喜好罢了。   “一言为定!”大家便簇拥着朱祐槟去坤宁宫,一齐央求朱祐樘和张清皎。   作者有话要说:  益王:我的王府离皇宫近,平时去也就两炷香吧。   衡王:我的王府离皇宫也不远,过去也就是两炷半香吧。   兴王:→ →,呵呵哒   岐王:_(:3∠)_ 第380章 太子出宫   “皇兄, 皇嫂, 我们想出宫去四哥的宅邸里瞧瞧。”   “是啊, 趁着四哥还不曾迎娶四嫂,还将我们这群兄弟姊妹放在心底的时候,自然须得赶紧去。不然,等他成了婚, 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别说设宴招待我们了,便是我们想去他那儿歇歇脚, 肯定也嫌弃我们打扰他呢!”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浑话?我甚么时候不曾将你们都放在心底了?就算是成了婚, 兄弟姊妹的情谊也只会深不会浅。”朱祐槟笑叱道, 伸手便要去拿住方才说那番话的朱祐枢。朱祐枢赶紧钻到兄弟们后头, 与他保持足够的距离。   一片笑闹声中, 朱祐棆脸上勉强挂着敷衍的笑意,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与自己格格不入。犹记得,他刚迁入诸王馆的时候, 大家也是这般笑闹着说要去瞧瞧。他也曾设宴招待过兄弟姊妹,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可等到就藩的圣旨颁布后,无形之间他们便与他产生了隔阂。他从未如此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态度已然是天壤之别。   他并非从来不曾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他也曾想过,弟妹们极有可能无法理解他的选择,觉得他不向着皇兄便是他的过错。那时候的他觉得, 皇家的兄弟情谊皆是镜花水月,本便不可能久留。他不过是提前揭破了这层假象而已,没有甚么不可接受的。   可原来真正失去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这些感情其实并不是短时期内便能舍弃的。自幼一同长大,一齐悲伤,一齐欢笑,一齐兴奋,一齐苦闷,一齐游戏,一齐读书……在他十来年的生涯中,几乎每一日都有兄弟姊妹们的身影。无论是彼此的感情,还是那些记忆,他都不可能完全割舍出去。   然而,在他觉得痛苦的时候,他们竟然已经毫不犹豫地将他排除在外。这种体验,无疑令他更加煎熬了几分。他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楚,究竟是他自己凉薄虚伪,还是他们比他还更凉薄、更虚伪。   就如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欢笑,唯独他游离在外。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件事有甚么值得高兴的。不就是有了一座府邸,未来或许会成为益王府么?不就是拥有府邸便有了一直留在京城中的可能么?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未必会成为事实。更何况,留在京中又有甚么益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难道他们不明白么?   张清皎不着痕迹地扫了扫朱祐棆,勾起唇角:“万岁爷觉得呢?”   “祐槟乔迁之喜,自是该庆贺的。”朱祐樘笑道,“若非我们俩不能出宫,本也该去凑一凑热闹才是。既然我们无法前去,你们便替我们好好瞧瞧他的新居,尽情地顽耍一日罢。只是须得记住,可不能给祐槟添麻烦。”   “皇兄放心罢!”朱祐梈拍着胸膛保证,“我们保证不会让四哥照顾不过来!”   众人都纷纷答应,这个说绝不会喝酒醉倒,那个说绝不会借机外宿,还有的说绝不会闹得四哥收拾不了场面等等。张清皎掩唇而笑:“好,好,好。你们可得记着自己的话,在宵禁之前回宫。”   大家喜上眉梢,又簇拥着朱祐槟,问他打算何时设宴:“择时不如撞日,就明天罢!”   朱祐槟无奈道:“总得让我回去吩咐下头好好准备一两日罢。不然,若是甚么都没有,我拿甚么招待你们。订好了日子后,我便给你们发帖子。安心罢,每个人都会接到帖子,不会落下任何一个。”说话时,他的视线在朱祐棆身上停了停,随后便掠了过去。   这时候,忽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也要帖子。”   大家回首看去,就见一只满脸是墨汁的小花猫抱着一卷画花的纸立在门口,认真地道:“我也想去四叔家里看看。”   朱祐梈眼珠转了转:“这可不成。你年纪太小了,不能出宫。我们在你这样的年纪,连宫门都不许踏出一步,因为宫外太危险了。这样罢,等你再长两岁,我们就带着你去四哥家里顽耍,怎么样?”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坚持道:“宫外不危险,八叔骗人!小舅舅跟我说过,他很小的时候就去街上顽了!娘和大舅舅还带着他出门呢!”哼,他总算是明白啦,八叔说的话都不能信!要不是小舅舅和他讲过许多宫外的故事,他还不知道他撒谎呢!   朱祐梈一时哑口无言,仁和长公主笑着接道:“大哥儿,你八叔和小舅舅说得都有道理。宫外确实有些危险,若是贸然将你带出去,我们都有些担心如果没有照顾你周全,便无法向皇兄皇嫂交代。”如果大侄儿不是太子,她们还觉得冒险些亦无妨。但这可是太子,国之储君,半点都容不得出甚么差错。若有万一,他们谁都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朱厚照撅起嘴:“我保证不乱跑,乖乖听你们的话。”   仁和长公主仍是无奈地摇了摇首。见状,朱厚照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他仔细想了想,忽然将他怀里揉皱的纸摊开来:“娘,你答应过我的。我画出了宫里的舆图,你就让我出宫画京城的舆图。”   众人低头望着纸上那一团团大大小小的墨迹,怎么也无法从里头瞧出“舆图”的影子来。可看大侄儿一脸认真状,也应该不是撒谎。看来,小家伙所认为的“舆图”,与他们想象中的舆图应该是大不相同的。   张清皎本想告诉小家伙,如果你的舆图只有自己能看懂,是不能算数的。可见小家伙满脸皆是信赖地望着她,她便有些不忍心说这种话了。毕竟,这几个月她亲眼见证了小家伙每天东奔西跑、早出晚归,回来后他都会绘声绘色地与她说画了甚么、见到了甚么,每次都足够认真、足够投入……   对于他这般年纪的孩子而言,能坚持数个月探索同一件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创举了。尽管舆图画得不太像样,尽管有时他会忽略许多细节,但他已经初步有了方位的意识,也记住了许多宫殿的故事。   或许,是时候给他一些奖励了。   于是,张清皎温声道:“娘确实答应过你。可大哥儿,你的舆图只有自己能看懂,大家都看不懂。”朱厚照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哇哇大哭了,便见自家娘对他招了招手。他抽抽噎噎地走过去,就被娘搂进了怀里。   “不过,娘知道,你这几个月画舆图已经很努力了。所以,娘便破例一回,让你跟着姑母叔父们一同出宫,去四叔的家里顽耍。你也须得向爹和娘保证,会听姑母和叔父的话,按时回来,怎么样?”   朱厚照顿时破涕为笑,连连点头:“我保证!”   ************   两日后,朱厚照收到了朱祐槟亲自写就的精美帖子。因着他不识字,展开来后便蹦蹦跳跳地拿给爹娘看。朱祐樘给他念了帖子,他再三确认三天后便能出宫,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捣腾自己的舆图去了。到得朱祐槟宴客的那一日,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与仙游长公主特意来坤宁宫接他。   “爹,娘,我走啦!”朱厚照笑呵呵地道,一左一右牵着姑母,登上了她们的舆车。   朱祐樘望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心里颇有几分寂寥,又难免忧心忡忡:“卿卿,大哥儿年纪尚幼,性子又有些顽皮,我有些担心永康妹妹和德清妹妹照顾不过来。”永康长公主与德清长公主性情温和,仙游长公主年纪又小了些。便是仁和长公主,也未必能看得住忽然闹腾起来的大胖儿子。   “放心罢,不是还派了数十锦衣卫在旁边护卫么?”张清皎反倒一直宽慰他,“他们一路乘马车去祐槟府上,就算有人贸然冲撞,锦衣卫也会守得滴水不漏的。我还特意让鹤哥儿和延哥儿也到宫门前接应,有他们俩在,大哥儿应当会安生些。另外,我又派了尚食局的女官跟着,照顾他用膳。”   朱祐樘心里略松了松,依旧愁眉不展。唉,作为疼爱儿子到骨子里的老父亲,儿子离开的每一时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啊。   却说朱厚照跟着三位姑母来到西华门后,便见张鹤龄、张延龄两位舅舅正在外头等着呢。他歪了歪小脑袋,看向旁边牵着马的锦衣卫们,满含希望地问:“舅舅,我们是骑马去?”他还从来没骑过真正的马呢!   张延龄刚要笑呵呵地说“我们骑马你坐车”,张鹤龄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的话:“不,今日略有些冷,风吹起来太凉了,咱们一同乘马车去。”说着,他朝着朱祐梈等人微微颔首致意。   朱祐梈立即心领神会,哈哈笑着道:“是啊,我们都坐车……都坐车。”呵呵,好不容易得来纵马飞奔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可他还能怎么样呢?为了不让大胖侄子胡思乱想,嚷嚷着要骑马什么的,他只能牺牲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0w0……   新世界的大门从此打开了 第381章 大开眼界   不能骑马着实让朱厚照很是失望, 他噘着嘴, 跟着张鹤龄坐上马车。为了避免再度出现拆台的情况, 张鹤龄毫不留情地将张延龄赶去与朱祐梈同车。朱厚照倒是不知大舅舅为他费的心思,马车动起来后,他便被外头传进来的喧闹声吸引了。   见小家伙眼巴巴地盯着车窗上蒙的轻绸帘,张鹤龄微微勾起唇角, 将那绸帘掀起来:“殿下,过来瞧瞧?”小外甥在宫里长到三岁, 只年幼时跟着姐姐去过一次诸王馆, 之后就再未出过宫, 对宫外的世界自是无比好奇。若非心疼孩子, 想必姐姐与姐夫也不会答应让他这回出一趟宫。   “嗯!”朱厚照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 猛地蹿起来。缓缓走动的马车多少有些颠簸,但他却如履平地,丝毫不受影响, 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车窗边。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繁华而又热闹的商铺,鳞次栉比的房屋,他不由得张大了眼睛,无意识地发出了“哇”的感叹声。   “大舅舅,为甚么这里的房子都开着门呀?大家都可以去吗?”   “这里都是商铺。你娘给你讲过商铺么?做生意的地方, 自然客人越多越好。所以,商铺都开着门迎客,恨不得整条街上的人都去他们家才好。如此, 他们家的货物便能卖得更多,也能赚更多银钱。”   “商铺啊……宫里怎么没有?”小家伙眨了眨眼,“大舅舅,为甚么那里围了一群人呀?”   “我看看?他们正围着一个卖吃食的货郎呢。这货郎的吃食应该味道不错,价钱也公道。不过,街上的吃食看看便罢了,滋味并不如宫中好吃。以前我和你小舅舅也曾好奇想尝尝鲜,结果好几回都吃坏了肚子。”为了不让大外甥生出想吃的心思,张鹤龄真是煞费苦心,不惜编造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事。   朱厚照原本确实有些想试试来着,听了他这么说后,顿时有些失落了。不过,街上的新奇事物太多了,他很快便又转移了注意力:“大舅舅,那是甚么呀?是马么?怎么和平常瞧见的马不太一样?耳朵好长。”   “那是骡子,不是马。殿下仔细瞧瞧,除了耳朵之外,骡子与马还有许多不同之处。”张鹤龄道,不遗余力地给大外甥答疑解惑。幸而他幼时并非甚么贵胄子弟,对平民的生活非常了解。无论朱厚照问甚么,他总能答得出来。   等到马车行至朱祐槟府上时,朱厚照不禁对大舅舅越发崇拜了,只觉得他甚么都懂,比小舅舅和八叔他们厉害多了。有了这份崇拜,张鹤龄叮嘱他的话,他也愿意听。因着张鹤龄的约束,他便是再闹腾亦并不过分,反而显得活泼可爱。   朱祐槟是首次在府中举办宴会,筹备得极为用心。他不仅邀请了自家兄弟姊妹,也邀了各位大长公主的子孙,以及周家、王家、张家等外戚子弟。就连自己的外家张家,他也没有落下。只是与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相比,这一户张家人着实有些不起眼,也不敢轻易往金枝玉叶们跟前凑。   因着朱厚照来了,朱祐槟对客人们的安排也颇费心思。大侄儿年幼,身份又贵重,自是不能让他被外人冲撞了。因此,除了自家兄弟姊妹以及张家兄弟外,其他人一概都只能远远地行礼,绝不能靠近大侄儿。   朱厚照对那些半生不熟的人也没有兴趣,远远地扫了他们一眼,便牵着朱祐槟道:“四叔,我是头一次来你家,带着我四处走走吧。”听爹娘说过,去别人家做客不能到处乱跑,必须跟着主人,让主人指引才是礼数。虽然他很想自己走一走、看一看,但他已经答应爹娘要听话了,这次就努力做个乖孩子吧。   朱祐槟欣然笑了:“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小家伙迈着小短腿,随意地指了个方向,“咱们走吧!”   众人也都想瞧瞧这座府邸,于是便都簇拥在他们身后,跟着他们一起逛起来。如此在整座府里绕了一圈后,仁和长公主等都觉得略有些累了,便问朱厚照想不想同她们一起去内院里休息。依然精力充沛的小家伙摇了摇脑袋:“我一点也不累,不想休息。四叔,我想在园子里顽!”与宫后苑完全不同的景致,让他觉得很是有趣味。   朱祐槟点头答应了。不过他是主家,有这么多客人需要招待,不可能一直留在园子里陪着大侄儿。思索片刻后,他见朱厚照与张鹤龄很亲厚,便直接忽略了其他人,托张鹤龄照看大侄子。张鹤龄也不放心别人照顾小外甥,便道:“王爷尽管去忙,这里有我便够了。”   觉得张鹤龄确实可靠,朱厚照身边又跟着一群伺候的人,旁边还有诸多锦衣卫看护,朱祐槟等人便放心地离开了。张鹤龄注视着上蹿下跳的小外甥,恍然间想起了许久之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他,比如今的小外甥更无法无天,每日里只知道顽耍和欺负人。若不是姐姐,想必他会成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败家子罢。   不久之后,有丝竹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朱厚照原本正蹲在水渠边拿草叶逗里头的小锦鲤,闻声抬起头,忽然道:“一点也不好听。”   “是么?”张鹤龄侧耳细听,“我倒是觉得还不错。”   “竹楼先生弹得好多啦!”小家伙摇着脑袋,对舅舅的音乐鉴赏能力颇有几分失望。虽然他根本说不出来,竹楼先生戴义到底哪里弹得好些。可与生俱来的天赋、素日里着意培养的审美与乐感,已经带给了他辨别乐音高下的能力。   “那是。”张鹤龄笑道,“竹楼先生的琴声,便不是天下第一,亦是两京魁首了。普通人的琴声,自然远远不可能与他相比。”小外甥在乐曲一道上的能力,许是传自姐姐罢。想来,他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听姐姐抚琴了。只是不知,姐姐如今在宫里,可还有闲暇读书抚琴,可能随心所欲地玩乐?   不多时,朱祐槟亲自来接朱厚照和张鹤龄去用膳。为着这场宴席,他特地仿照古时分案用膳。朱厚照与他这位主人并坐,且独享司膳女官给他准备的菜肴点心。对于大侄儿的膳食,他可是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宴席过后,朱厚照依旧跟着张鹤龄。张鹤龄问:“殿下还想回园子里么?”   “不了。”小家伙摇了摇脑袋,眼珠子转了转,“舅舅,带我去见外祖父吧!我都好久没见外祖父啦!可想他啦!”想起来,小舅舅进宫最勤快了,每天都去文华殿读书。大舅舅隔三差五的也会进宫给爹娘问安。可外祖父却总是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每回他都快将他忘了,他才会突然出现。   张鹤龄挑起眉来:“那我回去便告诉他,你想他了,想必他明天就会进宫。”若不是碍于言官弹劾,张峦也巴不得天天都进宫探望小外孙。毕竟他如今膝下就只得一个外孙和一个外孙女,每日心里都想得紧。   朱厚照见大舅舅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只能明说了:“为甚么得等到明天才能见呢?大舅舅带我回家,不就能见到外祖父了么?”   张鹤龄呵呵一笑:“这可不成。陛下和娘娘之所以让殿下出宫,是为了让殿下来益王殿下府上赴宴,可不是为了让殿下去我家。如果没有陛下和娘娘的旨意,我也不敢轻易将殿下带回家去。不然,若是他们不知道殿下的行踪,等得心里着急了,担心殿下的安危,怎么办?”   朱厚照皱起眉,想起自己之前答应爹娘要听话,不由得有些心虚了:“那……那我们现在不去,等回宫的时候,顺便去看看,怎么样?就是顺便去,不是特意去的。”   张鹤龄正要摇首拒绝,便见小外甥撅起嘴闷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出一次宫,以后还不知道甚么时候能出来呢。”小家伙实在是聪敏机灵,小小年纪,竟然无师自通懂得了“苦肉计”的道理,将自己说得格外凄惨,也将这次机会形容得格外珍贵。   张鹤龄忍俊不禁,心里禁不住一软。可不是么,这孩子还没去过寿宁伯府呢。等他下回出宫,不知还得等到甚么时候。怎么说,也该让他认一认寿宁伯府究竟在何处,甚至去府里头走一走才是。   “便是如此,咱们也不能擅自行动。”张鹤龄的态度显然已经软了下来,却依旧坚守着底线,“这样罢,我先请锦衣卫回宫禀告陛下和娘娘。得到陛下与娘娘准许之后,我便带着你回一趟家,让你见见外祖父,如何?”   朱厚照有些蔫了,觉得自家爹娘说不得会觉得他违背了诺言,低声道:“……那就算了。”   “不问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答应?”张鹤龄迟疑片刻,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朱厚照拿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好吧……”   于是,张鹤龄便托今日正好当值护送朱厚照的王链回宫一趟。王链扫了太子殿下一眼,摇首笑道:“我这便去禀告陛下与娘娘。太子殿下想去寿宁伯府亦是情有可原,想来陛下和娘娘定然是能够通融的。”   朱厚照听了立即精神一振,嘿嘿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捉虫~   最近因为工作原因,所以缺了两天没有更新   大家见谅~   我会尽力补上的 第382章 首入伯府   听得王链禀告, 张清皎怔了怔, 搂着怀中的闺女笑了:“大哥儿竟是这么说的?想来这事儿他早先便寻思过, 应该并非临时起意。不过是见今日机会难得,鹤哥儿又一直守在他身边,所以才提了起来。”   “娘娘,太子殿下如此顾念着寿宁伯, 何不成全他的一番心意呢?”沈尚仪轻声道,“同在京城之中住着,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断没有从未登过外家门的道理。而今恰逢其会, 顺道去一趟寿宁伯府亦是应该的。”   “是啊。既然益王殿下府上去得, 寿宁伯府怎么便去不得了?”云安也跟着劝道, “太子殿下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下回若要出宫,还不知得等到甚么时候呢。”当今圣上不好白龙鱼服出宫游幸, 娘娘亦是谨遵宫规,几乎不曾越过雷池一步。便是太子殿下那般活泼好动的性子,想出宫也且得等着呢。   “你们二人怎么都帮他说起话来?”张清皎笑嗔道,“我何曾说过不许他去不成?”她示意王链回去,叮嘱道:“让他不可在外流连太久,宫门落钥前必须回来。再告诉鹤哥儿, 若他提出令人为难的要求,只管拒绝了他就是了。”   王链应声而去,不久朱祐樘便闻讯回了坤宁宫, 满脸皆是失落:“听说链哥儿回宫,我还以为他是护送大哥儿回来的。以这孩子的性子,见了外头的花花世界,想必日后定然会时时想着出去瞧瞧。如今天这般短暂的离别,还不知会有多少回。”   张清皎听得,只觉又无奈又有趣:“平日里只听说孩子都眷恋着父母,倒不曾想,还有父母如此眷恋孩子的。万岁爷若是不放心大哥儿独自出宫,大可偶尔领着他,你们爷俩一同出去。指不定甚么时候,咱们一家人出宫游玩也使得。”以她看,朱祐樘显然是犯了“分离焦虑”。这样的症候只能慢慢适应,且须得增加些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才能令他安心些。   朱祐樘愣住了。他从幼时以来过得无比谨慎,自然是再守规矩不过的,从来不曾私底下出过宫,免得落人口实。便是登基当了皇帝,每日里忙碌于朝政事务,又一心念着妻儿,也从未想过出宫游玩这等事。如今听自家皇后提起来,不知怎地,心里却是不由得微微一动:“卿卿……想出宫?”   “便是宫中再好,都已经住了七八个年头,也难免觉得有些枯燥无趣。”张清皎瞥了瞥他,“若是不惊动任何人,只作白龙鱼服、微服私访,想来应该也无妨罢。列祖列宗也并非平日里从来不出宫的,咱们一家子又何苦都将自己拘在宫里头呢?日子长了,莫说是大哥儿这样的脾性受不住,便是我也觉得难熬。”   朱祐樘思索片刻,握住她的柔夷,温声道:“你说得是,容我好好打算一番。带着孩子们多出宫走一走,见识见识民生百态亦是件好事。只不能惊动了祖母,也不可教言官得了消息。不然闹得满朝皆知,到时候便会连累卿卿了。”   “此事原也不宜立即安排下去。”张清皎道,“我与大哥儿约好,唯有他能绘得宫中的舆图,才放他出宫。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承诺,所以还须得等一等他。而且,大姐儿如今年纪尚小,且得待她再大些,咱们一家人才能齐齐整整地出门呢。”   朱祐樘俯首,与正咿咿呀呀摇晃着手腕上小金铃的宝贝女儿对视。小家伙认出了爹爹,笑眯了眼睛:“爹……爹……”她如今尚不足九个月,已经能唤爹娘,也会唤哥哥了。虽说年岁尚小,但她的性情却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十足的聪慧温和,像极了朱祐樘。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只觉得女儿的呼唤让自己的心都不由得软了。张清皎便将女儿放在榻上,哄着她爬动和站立。女儿甚么都好,只是平日里喜静不喜动,他们便时常陪着女儿顽耍,每日都须得千方百计地让她动一动才舒心。   若是朱厚照在,他们倒是能省心些。别看他性子跳脱,但多数时候亦能耐得下性子来陪一陪妹妹,而且时常会想出些新奇的游戏来逗妹妹。因此,虽他成日里不见踪影,女儿对哥哥却是喜欢得紧。   另一头,朱厚照听王链说娘答应了,顿时喜出望外,忙催着张鹤龄赶紧领着他去寿宁伯府。张鹤龄宽慰他几句,带着他去向朱祐槟等诸位亲王道别。朱祐槟笑道:“既然大哥儿想去寿宁伯府,那我便不强留你了。只等日后有机会,再招待你来这儿顽耍。”   朱厚照点点头:“我挺喜欢四叔园子里的锦鲤。”他这种年纪的孩子尚且不知甚么移步换景,更不知如何赏景。对他而言,园子里最有趣的便是那些一点儿也不经逗的小锦鲤了。不似宫里的锦鲤,许是逗它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不怕人,逗起来也没有趣味。   仁和长公主等听说张鹤龄要带着朱厚照去寿宁伯府,便遣了身边的侍婢过来道,她们受了皇兄与皇嫂之托,须得好生照看着侄儿。既然朱厚照去寿宁伯府,那她们便少不得也跟着去打扰。再者,今日王筠托辞身体略有些不舒服,不曾过来赴宴,她们也想去探望她。   “有幸恭迎四位殿下驾临,蓬荜生辉。”张鹤龄听了,立即派了仆人回去传信。   等到他们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寿宁伯府的时候,伯府中上下人等皆已准备妥当。伯府中门大开,张峦立在门边亲迎太子殿下。王筠则等候在内门外,迎接四位长公主殿下的车驾。朱厚照见了外祖父,不等他行完礼,就欢欢喜喜地笑着朝他身上扑:“外祖父。”   张峦勉强将礼行完,赶紧搂住了他:“听说殿下来了,我便一直等着盼着呢!来,外头风大,咱们进府去说话。呵呵,我都已经有三四个月不曾见到殿下了,眼见着殿下像是身量又长高了不少……”   他满脸皆是乐呵呵的,一脸慈祥之态,牵着朱厚照便往府中去了。落在后头的张延龄不由得啧啧称奇:“大哥,咱们小时候可从来没得过爹这般的好脸色罢?瞧瞧他那模样,简直都像是要笑出花来了似的。”   张鹤龄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就你那时候上房揭瓦的,爹能给甚么好脸色?”   张延龄一脸不服:“我上房揭瓦?哪比得过大哥你啊。我可是听堂哥说过,你在兴济时,拳打这个,脚踢那个,活脱脱就是一个四处欺负人的小霸王。若是连我都不能得爹的好脸色,难不成爹还会给你甚么好脸色不成?”   听他提起黑历史,张鹤龄不禁轻咳一声,正色道:“爹和小外甥都走远了,咱们赶紧跟过去罢,不然不合礼数。”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张延龄望着他的背影,眼珠转了转,自言自语道:“改日可得问问姐姐,堂哥说的这些究竟有几分真假。不过,从大哥的反应来看,至少也有七八分了罢。”   张峦亲自领着朱厚照回了他所居的上房,听外孙提出想四处瞧瞧,便忙不迭地又带着他满府逛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随时补充几句。到得张清皎曾住过的院子外时,父子三人的神色都有些复杂。朱厚照听说这是娘以前的闺房,便睁大了眼睛说要瞧一瞧。进得了院子后,小家伙发现里头虽是干干净净,却难免有些冷清之意。   金氏所居的院落离此处不远,听得外头似是有些热闹,便问小丫鬟外头怎么了。小丫鬟打听了消息,忙不迭回来道:“是太子殿下来了。伯爷正带着太子殿下,在娘娘大婚前所居的院子里走动呢。”   金氏呆坐在榻上,怔愣了半晌,赶紧起来:“我……我也去瞧瞧。”   守院门的仆妇有些怜惜她,便悄悄地给她开了条门缝。金氏透过那门缝望过去,心急火燎地等候了片刻,就见远远地,张峦牵着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童慢步行来。那小童生得不似寻常孩童那般白净,肤色略有几分深,举止顾盼间的风度仪态却与她所曾见过的任何一个孩童都不同。   金氏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直到再也瞧不见他们,泪水才落了下来。她软倒在地上,喃喃地道:“……是我错了……错了……”时隔多年,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确实是错了,而且错得太厉害了。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确实是她咎由自取。只可惜,便是再怎么懊悔,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家中其乐融融的时候了。   却说王筠迎了仁和长公主等四位表姊妹,将她们引到院落里坐了。永康长公主蹙眉问:“筠姐姐这是怎么了?怎地身子突然不舒服?可让太医来瞧过了不曾?若觉得太医不懂妇人的症候,便让尚医局的宫医过来诊治。”   “是啊,身子不舒服可不能忍着。皇嫂说了,无论有甚么症候,都须得早早地对症用药,才是养生之道呢。”德清长公主亦道。仙游长公主更是心直口快:“筠姐姐不舒服,姐夫却还去游宴……”   “别浑说。”仁和长公主到底是经历过的,瞧出了几分端倪,笑道,“他也是受皇嫂所托,名为赴宴,实则是为了照顾大哥儿。况且,以我看,筠妹妹这场‘病’啊,不是甚么坏事,反倒是喜事。”   王筠听了,脸羞得有些红了,轻轻颔首:“不过是两个月左右,所以才不曾与你们提起……”她与张鹤龄成婚也已是一年有余了。周真与她前后脚成婚,早已是一个孩子的娘,她却迟迟没有消息,心中自是难免焦急,却不敢让嘉善大长公主得知。但寿宁伯府上下似乎都觉得这只是平常,谁也不曾提过甚么。张鹤龄也劝她,一切自有缘法。她这才觉得心下稍稍缓和,却不想没多久便诊出了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_(:3∠)_ 第383章 姊弟沟通   直至暮色降临, 朱厚照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寿宁伯府。张鹤龄与张延龄照旧送了他回宫, 目送永康长公主和德清长公主牵着他坐上舆轿徐徐地入了西华门, 心里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一趟出宫,总算是无惊无险地结束了。   回到坤宁宫后,朱厚照便迫不及待地扑入了朱祐樘的怀中,绘声绘色地说起了自己的见闻。只是他到底年纪小, 说起话来并非有条有理,而是想到甚么便说甚么, 时而提起了朱祐槟府上的事, 时而又提到了寿宁伯府的事。朱祐樘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便抬起眼望向妹妹们, 无声地寻求解释。   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和仙游长公主掩唇而笑, 尽力替大侄子描补起来。不过,她们也并非一直跟在大侄子身边,许多事都不如张鹤龄清楚。恐怕唯有张鹤龄进宫, 帝后二人才能真正弄明白儿子这一日都做了些甚么。   临辞别前,三位长公主提起了王筠有孕一事,张清皎很是欢喜,对朱祐樘道:“难怪最近都不见筠姐儿入宫,应当是在家里将养着呢。只是鹤哥儿和延哥儿也未免太见外了,怎么都不曾提起此事?就算都说前三个月须得好好保养, 不能教太多人知晓,也不该瞒着我这当姐姐的才是。”   “他们许是不想让你跟着担心。”朱祐樘赶紧替两位妻弟辩解。   “担心亦是难免的。若是我早知道了,便会赶紧派出一位宫医前去给她诊脉, 仔细斟酌着开出药膳方子。咱们尚医局的宫医,怎么说亦比请外面的大夫可信许多罢。”张清皎嗔道,“他们办事不牢靠,你还不许我责备他们不成?”   “如今派宫医亦不迟。”朱祐樘接道,“岳家素来低调,想来也有不想引人瞩目的缘故。总归卿卿你已经知道了这件大喜事,那些细枝末节便不必在意了罢。咱们不该替鹤哥儿终于要当爹了而欢喜么?”   “是啊……”张清皎被他勾起了感慨之意,“犹记得咱们成婚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如今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虽说因着两个弟弟都在文华殿伴读之故,她并未错过他们渐渐长大的那些时刻。可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依旧是尚在闺中的时候,张鹤龄与张延龄在她记忆里也始终是两个可爱的熊孩子。   “不错,他已经是一个能撑起家业的男子了。”朱祐樘笑道,“去岁他考中秀才的时候,我也觉得他还年轻稚嫩得很。眼看着他成家,现下又要当爹了,我忽然便觉着他或许已经能够进入官场了。等他明年考中了举人,便让他去吏部铨选罢。”   旁边的肖尚宫与沈尚仪听了帝后的言谈,自是不需要皇后娘娘再着意吩咐,便忙起了诸如选派宫医以及开库房选药材之类的事。正陪妹妹顽耍的朱厚照听得他们的只言片语,扑闪着眼睛,歪着脑袋望向自家娘的腹部:“娘,我要有弟弟了?”   张清皎正要夸他敏锐,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失笑:“不是娘腹中有弟弟了,而是你舅母腹中有弟弟妹妹了。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眼下还不知道呢。等弟弟妹妹再长大些,便让你去瞧瞧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罢。”   “噢……”朱厚照仿佛有些失落,又仿佛有些欢喜。他年纪尚小,有时候渴望着再有个能陪他顽耍的弟弟妹妹,有时候又觉得大多数时候只知哭闹的小婴孩很是没意思。自家妹妹好不容易长到能逗着玩的年岁了,他才真心实意地觉得妹妹越来越可爱。   翌日清晨,宫中便派出宫医带着上好的补身药材去了寿宁伯府。听宫医回来禀报说,一切都很顺遂,胎息强健,张清皎方彻底放了心。隔天她又将张鹤龄唤进宫,细细叮嘱他一些养胎时需要略微注意的生活事项。尤其是孕妇的情绪起伏不定,需要相公更细致的照料,以及微妙的身旁人伺候等等方面,也都隐晦地提醒了他。   虽说长姐如母,但张鹤龄也从未想过,自家姐姐竟会委婉地提起这些事,心里着实有些不自在。可他也知晓,除了姐姐之外,别的长辈定然不可能与他说起这些事,告诉他如何才能照顾好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心中更多的是感激与温暖。   “姐姐放心。姐夫是怎么待姐姐的,我便会怎么待阿筠。”张鹤龄保证道,“而且,我打算等胎息完全稳定后,便带着阿筠去公主府中居住,直到她坐完月子再回来。如此,她每日都能与岳母在一处说话,两人心里应当都舒坦些。至于家中之事,便由管事娘子暂代理事即可。若有不能决定的,让她们来一趟公主府请示也只是略费些事而已。”   “你考虑得很周全,在咱们家里养胎与在娘家养胎确实不同。横竖咱们家离公主府也不远,不过是让平沙与水云多跑几趟的事儿罢了。若有急事,伯祖母在家中便可处置了。”张清皎颔首,很是欣慰地望着弟弟,“鹤哥儿,你能如此替筠姐儿考虑,我很高兴。”张家的爱妻之风,若能从他们这一代开始,一代一代传继下去才好。   “阿筠是我的妻子,若是我连她都不能好好照顾,又如何能算是‘齐家’呢?”张鹤龄的脸上浮起了微红之色,双眸清湛无比,“姐姐只管放心便是了。”   “我也确实没有甚么不能放心的了。”张清皎笑叹,“你已经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无论是家事或是国事,应该都能独当一面了。只是我希望,咱们姊弟依旧能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发生了任何事都无须隐瞒彼此。你们别总是想着,我已经足够繁忙了,些许小事不必打扰我——在我看来,关乎家人的‘小事’,从来都是‘大事’。”   “我明白了,姐姐。”张鹤龄点点头,“无论家中大事小事,我们都会及时告诉姐姐。”他如今也转了念头,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就如他们渴望知道姐姐在宫中过得如何,渴望知道姐姐的喜怒哀乐一样,姐姐也同样希望了解他们,了解寿宁伯府发生的大事小事。因为在她看来,即使贵为皇后,她也依旧是张家的女儿,依旧是张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不需要分高下的时候,又何须那般生分呢?   ************   几日后,为着开拓商道一事已经筹备了整整四个月的李广终是辞别了帝后,领着他精挑细选的数名御马监内官以及一队锦衣卫,离开了京城。因着御马监本便身负采买之职,便是他带着一船货物顺着运河而下,亦没有任何官员瞧出他真正的目标为何,只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宫采买而已。   他的打算便是,用船中的西北东北风物,前去苏杭换得绸缎与茶叶,再去广州府暂时落脚。等到没有甚么人关注他之后,一行人便乔装打扮,找寻当地向导前去安南。有一段时间,安南曾是国朝的疆域。不过是后来无力经营边防,又屡屡派了不适合的官僚前去治理,这才教他们复国成为藩国罢了。了解安南的向导不少,懂得国朝官话的安南人亦不少,开拓商道之事由安南开始,无疑更容易一些。   他带着雄心壮志离京的时候,了解此事底细的寥寥数人都颇为关注。朱祐樘也吩咐各地外派的锦衣卫注意他的动向,若他有需要,亦可给他一些方便或者辅助他行事。朱厚照得知他走了,还特地翻出自家娘绘制的世界舆图看了看,问李广要去何处。张清皎给他指出了安南,他仔细地看了半晌,嘟囔道:“迟早我也会去的。”   再几日,便到了益王朱祐槟迎亲的大喜之日。诸兄弟姊妹再度齐聚益王府邸,热热闹闹地给他庆贺。因这回去庆贺的各色人等太多,便是朱厚照想凑热闹,朱祐樘和张清皎也并未让他出宫。小家伙有些闷闷不乐,直到第二日在坤宁宫见着前来给爹娘问安的四叔与四叔母,情绪才好转了不少。   朱祐槟自是先携着王妃去拜见了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与张太妃,这才来到坤宁宫见皇兄皇嫂。他的王妃彭氏出身书香世家,温雅端方,说话时不疾不徐,令人见之便觉得如沐春风。张清皎知道她平日里喜欢读书写字,偶尔也会作画,便邀她时常来坤宁宫里坐一坐。   “只是我这儿大多数时候议论的不是琴棋书画,而是经济庶务。毕竟,每日的宫务总是免不了要处置的。若是四弟妹不甚感兴趣,只等我们商讨经济庶务的时候,你便去书房看书就是了。我的藏书可是连九弟都羡慕得紧的。”   彭氏忙道:“皇嫂太高看我了,我如今缺的便是有人指点我该如何处理经济庶务。虽说在南宫时,也有女官尽心尽力地教导我们,可毕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且我喜欢读书写字,难免在经济庶务一道上有些欠缺。来坤宁宫的路上,殿下便说了,日后府中的经济庶务便由我来打理,我正有些发愁呢。”   张清皎微微一笑:“当初二弟妹便曾在坤宁宫里学过几个月,如今见她来信说,打理得也算是不错。教出了二弟妹这个徒弟,我也算是积攒了些经验,定然不会耽误四弟妹。”   在旁边低声与朱祐槟谈话的朱祐樘见自家皇后与益王妃相处得似乎不错,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祐槟,你既已成家立业,有些打算我便不会再瞒着你,也需要你时不时地帮些忙。不过,你毕竟刚新婚,等过些时日,我再与你细说。”   朱祐槟一怔,忙道:“皇兄不必顾虑甚么新婚不新婚的,若有我能替皇兄分忧解难之处,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放心,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且我并未想得十分周全妥当,能给你的差使亦有限。”朱祐樘笑道,“你且安心陪着王妃在府中歇息一两个月,等到各地宗亲入京之时,便该是你开始忙碌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抓虫 第384章 改革庄田   便是对朝政不甚关注, 朱祐槟也知道, 褒奖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乃是年底的大事。这是皇兄针对以律法严加约束诸宗藩行为举止所提出的平衡之策, 关乎着宗藩治理之大局。惩恶固然是应有之举,却难免令诸宗藩产生动荡,对皇兄的想法妄加揣测。如果被有心人鼓动,难免不想到削藩一事上去。   皇兄提出让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进京赐宴, 便是立下了以奖善为主、惩恶为辅的宗室规矩。优容善者,严惩恶者, 这般公正无私的举动, 还有谁能颠倒是非黑白, 混淆他真正的意图?长此以往, 宗室之风必定可正。   如此重要之事, 皇兄却暗示须得由他从旁辅助,不禁令朱祐槟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自从太宗文皇帝之后, 诸藩王便从未领过任何实职了。藩王能做的,无非便是待在藩国里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而已,绝不可插手朝政或者边防军务。皇兄想给他一些差使,自然是出于信任,他也绝不会辜负皇兄的信赖。   于是,朱祐槟踌躇满志地回了府, 在享受新婚生活的同时,主动地向王府长官以及文华殿诸先生请教了许多宗室典章礼仪之事。因他问的并不算出奇,所有人都不吝啬倾囊相授。他又去乾清宫找朱祐樘要了今次受到褒奖的宗室名单, 找人打听了他们的性情喜好等等。   就在他悉心准备的时候,朱祐樘褒奖宗藩的旨意也已经传到了各藩国。因旨意中说明须得“轻车简从”,受到褒奖的诸宗室也并未大肆张扬,只略作了些准备,便跟着前来传旨的锦衣卫离开了拘了他们不知多少年的藩地。他们或乘官船,或乘马车,或匆匆忙忙,或不疾不徐,纷纷启程赶往京城。   与此同时,朝中文武大臣皆是严阵以待。毕竟,这是自太宗文皇帝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宗藩进京。谁知道这些所谓“品行出众”的宗室来到了京城后,会生出甚么想法,惹出甚么事端来呢?   皇帝陛下宽容仁慈,希望以褒奖来匡正宗室的风气,足可见此事的立意之高。正因如此,他们争论了数次,实在是无法反驳此事确实是利大于弊。可他们到底不是皇帝陛下,绝不会被某些虚伪之辈所蒙骗,必须擦亮眼睛,将一切魑魅魍魉都消灭于无形之中!   另一方面,以周太皇太后为首的皇家女眷们却是满心欢喜。这一回,不仅周太皇太后心爱的幼子崇王朱见泽在褒奖之列,另有英庙万宸妃所出的吉王朱见浚因支持岳麓书院教化有功,也受到了褒奖。只是万宸妃去世得早,无缘与吉王相见,与万宸妃关系不错的几位英庙太妃也因能见着他而觉得很是高兴。   正当所有人都或紧张或兴奋,翘首以盼诸宗藩入京的时候,一名叫做张泰的监察御史上了一封折子,顿时砸破了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溅起了阵阵水花。   这封折子中说,皇亲国戚的庄田本应悉数为皇帝陛下所赐,却有不少皇亲国戚使尽各种手段抢占民田。尤其以北直隶、山东与河南最为严重。如此侵占民田,又不交粮税,致使普通军民田地征税越重,逢灾荒之年更是断绝了无数民众的生路。恳请皇帝陛下命户部堪合一众皇亲国戚的庄田,仿效治罪先前犯法的宗室,对这种强抢强占行为施以惩罚。   朱祐樘接到这封折子后,便将内阁召到了乾清宫,询问他们的看法。   见皇帝陛下神色平静,仿佛对此事并不意外,内阁这几位率直的阁老便再也不刻意约束自己,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他们所知道的侵占民田之事:“陛下,侵占庄田一事实是乱象丛生。因是皇亲国戚,平民百姓轻易不敢告官,告了官官府也不敢严加审讯,令这些人愈发气焰嚣张,根本不将律法放在眼中。”   “对于皇亲国戚赐田一事,朝廷早有法度。”朱祐樘淡淡地道,“这些年来,若有不按规矩恳求赐田者,朕通常并不会准许。只是怜惜姑母们过得不好的时候,朕才会给她们赐些庄田,聊作抚慰。”   “可陛下,许多皇亲国戚在宪庙时期便得了庄田之利。且不少人欲壑难填,得不到陛下的赏赐,便使尽各种手段侵占民田。老臣曾经听闻,京郊还曾发生过大长公主与外戚争田之事,几乎是闹得人尽皆知。”王恕道。   “诸位爱卿说得是。既然朕能对触犯大明律的宗室施以惩罚,自然也不会宽宥对待其他皇亲国戚。”朱祐樘道,“便由户部派人,逐一勘察直隶、山东、河南的庄田。由皇庄开始堪合,无论哪户皇亲国戚都不可含糊放过。”   “陛下,此事极有可能引起皇亲国戚怨声载道,致使京中波折不断,亦容易影响年底褒奖宗藩的大局。”徐溥拧紧眉,“倒不如徐徐图之,给他们机会将那些侵占的田地吐出来。如此,他们既不至于坏了自家的名声,百姓亦能尽快拿回田地,岂不是两厢便宜?”   朱祐樘微微颔首,道:“徐爱卿所言极是。既如此,便由诸位爱卿拟定个法子罢。无论如何,朕都希望,此事能尽快开始着手。不然,褒奖了德行出众的宗藩,却纵容身边的亲眷知法犯法,朕未免有区别对待之嫌。如此,又怎么能安抚诸宗藩,安定万民之心呢?”   众阁老领命而去,朱祐樘的目光却停驻在那张折子上,久久未能回过神来。旁边的怀恩见他皱紧眉,似乎对折子上的某些内容格外在意,也不由得仔细看了那封折子一番,心底有了些计较。   “将户部历年大计的折子拿来朕瞧瞧。”朱祐樘忽然道,“若能寻得越早的折子越好。列祖列宗的实录也都给朕取来。”   萧敬遂领命而去。何鼎悄悄地端详着皇帝陛下的神色,默默地退出乾清宫,亲自去了坤宁宫禀告皇后娘娘。此时此刻,坤宁宫内,张清皎正在听王献禀报皇庄的收成。经过替换懂得农事的皇庄管事、对有经验的老农加以褒奖、对侍弄田地出众的佃户施以奖励、桑田塘山各有所产等种种微小的变革后,皇庄的收成普遍提高了一成左右。极个别侍弄得好的皇庄,甚至比往年提高了两成。   张清皎很是高兴,重赏了王献,又问:“粮种上是否可再下些功夫?挑出那些根苗强健的良种,专门用上等田培育,看看亩产是否能升上去些。以及,盐碱地能否改造?若能将这些下等田改造成中等田,粮食收成必定会更高些。又或者,将这些地另作他用,看看是否可种植其他瓜果蔬菜之流的作物?”   王献若有所思,颔首道:“娘娘倒是提醒了老奴。有些老农也曾提过挑良种之事,老奴再去仔细问问他们该如何行事。”这两年他一直负责皇庄与马场之事,对这些庶务的了解越发深了。原本他作为戴义的徒弟,从来都离不开琴棋书画,生得亦是白净修长。可如今他却因频频奔走于皇庄与马场之间,摇身一变,看起来皮肤黝黑且壮实了许多,倒更似是统领禁兵的监官了。   王献告退后,何鼎方进来,只字不提朝政之事,只说万岁爷被政务所扰,最近几日恐会有些情志沉郁之状。张清皎知道他素来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无论向着谁都不会轻易透露乾清宫之事,对他口风紧也并没有甚么不满:“你注意着些,记得安排谈老先生给万岁爷诊脉,再让尚食局做些药膳。”   “是,奴婢遵命。”何鼎道,又转回了乾清宫。   这一日,直到华灯初上,朱祐樘才带着数本折子以及前代实录回了坤宁宫。一家四口用了晚膳后,朱厚照依旧陪着妹妹顽耍,张清皎含笑在旁边瞧着兄妹俩,他亦坐在不远处,温和地望着妻儿。   等到两个孩子都睡了,张清皎见他命人掌灯,打算研究那些折子与前代实录到深夜,不由得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甚么事?”   朱祐樘便将皇亲国戚侵占庄田之事与她说了:“我让内阁先拟定对策,他们的打算应当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不过,即使如此,也该有一两个先出头的作为范例,才能迫使其他人不得不照此行事。”   张清皎挑眉而笑:“这有甚么难的?皇亲国戚中,也并非没有遵纪守法,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者。只要这些人家主动奏明,让户部堪合他们的庄田以证清白,再由万岁爷褒奖他们一番,谅其他人怎么也得主动地将侵占之地吐出一部分来。此事成为定例后,便是户部不再强逼着堪合他们家的田地,他们也不敢再肆意强占民田。至于已经侵占的那些田地,可以另寻法子让他们不得不拿出来。”   “不过,侵占田地只是皇亲国戚所行的不法事之一。若有其他逾矩之行,也该效仿惩罚宗室之举,加以严惩才好。”顿了顿,她又道,“如此,京城之内,天子脚下,方能成为风气最为清明之地。”   朱祐樘点点头:“内阁之策与卿卿之策应当不会有甚么出入。我也想以庄田为始,对皇亲国戚严加约束。只是,有些人家轻易动不得,还须得委婉行事。不然,若是惹得长辈动怒,那我们便不好交代了。”   张清皎略作思索,勾起唇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   次日,内阁便呈上了此事的对策。朱祐樘见他们所思所虑与自己以及皇后几乎没有差异,只是诸般思虑更周全些,也指明了可由哪些皇亲国戚作为范例,便决定按照他们所呈之策解决此事。怀恩替他拟定了圣旨,给他仔细瞧过之后,方用了玺印。   在颁布圣旨之前,朱祐樘悄悄地召见了寿宁伯张峦、瑞安侯王源、重庆大长公主驸马周景,与他们提起了堪合庄田之事。这三家都洁身自好,从不做任何违背律法之事,对堪合庄田自然没有甚么意见,也愿意成为此事的推动者。   于是,堪合皇亲国戚庄田的圣旨发布后,不少皇亲国戚正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王家、周家、张家便陆续上折子,主动要求户部派人堪合以证清白。朱祐樘在早朝上对三家的举动赞赏有加,令某些心虚的人家越发坐立不安了。   张鹤龄听说此事的时候,正带着怀孕刚满三个月的王筠前来坤宁宫问安。听得内阁用的是徐徐图之的对策,想尽量保住这些皇亲国戚的颜面,以确保年底宗藩上京之事顺利进行,他略有几分遗憾:“既然某些人家能做得出违法乱纪之事,又何必给他们留甚么颜面呢?”   张清皎与王筠皆知他话中所指的究竟是哪家,对视一眼:“不过是看在长辈的份上,才给他们留些颜面,就怕打了老鼠反而伤了玉瓶罢了。且这些事并非他们一户人家做的,少说也有将近十户。若是一齐闹起来,都堵在宫里,反倒是不好处置。”   “既如此,便不能给他们一齐闹的机会。”张鹤龄眯了眯眼,忽然微微一笑,“姐姐放心,我会尽微薄之力,为姐夫分忧。”他素来是个记仇的,还深深记得周家去年污蔑他舞弊的那桩旧恨呢!便是这回不能让周家伤筋动骨,也坏不了他们的名声,只是看他们不得不忍痛将嘴里的肉吐出来,也能稍稍解恨了。   “你不紧着筹备乡试,蹚这趟浑水做甚么?”张清皎摇首嗔道,“可别轻重不分,反而误了你自个儿的大事。”   “姐姐放心罢,这事儿不必费甚么心思。不过是多请两位贵人,出面吹一吹风罢了。”张鹤龄道,“原本几位阁老不是也有推波助澜的打算么?我不过是稍稍助力他们而已,举手之劳罢了。”   张清皎见他铁了心想借此事出气,只得道:“那你便小心些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能忍则忍,便是出手亦须得权衡清楚。记得将所有痕迹都抹干净,别教他们发现。不然,反倒是更惦记着给你使绊子了。别的不说,只要你过了乡试,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他们。”   张鹤龄点头应是,王筠听了也觉得无奈:“你可别一人悄悄地做,还是得寻可靠的人商量一二才好。”她所说的,自然便是张鹤龄的至交好友王链了。作为锦衣卫,王链定然有许多手段,张鹤龄说不得能从中学着些。   张鹤龄闻言笑了:“娘子安心,这事儿少不了让王兄帮忙,我必会与他商量妥当再行事。”王筠听得他在皇后娘娘跟前唤自己“娘子”,脸上不由得浮起了嫣红之色,便再也不曾多说甚么了。   没几日,张家、王家与周家的庄田便堪合完了,果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朱祐樘便以他们作为皇亲国戚遵纪守法的范例,在朝内朝外各种场合都赞誉不已。不少心虚的人家知道后,自是心里暗恨这三家为何要上赶着出头,迫使得他们这些迟迟不应声的活像是不敢认罪的犯人似的。   正当他们想对策推脱的时候,又有些也不曾违法乱纪的皇亲国戚,如嘉善大长公主等提出堪合庄田,也有些胆子较小的主动归还了所侵占的田地。如此一来,仍旧舍不得上折子主动吐出嘴里的肉的人家便越发坐立难安了。   ************   眼见着堪合庄田之事已经初见成效,朱祐樘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他更关注的事之上。经过对历年户部大计以及数代实录的考察,他心中隐约生出了极为紧迫的念头,却一时之间无人可商议。于是,他索性便将张泰的折子给了张清皎瞧:“卿卿见到这张折子,最为关注的是甚么事?”   张清皎略作沉吟,道:“堪合庄田不过是治标而已。若想治本,则须得从‘粮税’着手。”她知道,“税收”才是关乎国计民生最要紧的事务。便是她这种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也知道每个朝代立朝之初说的都是“轻徭薄赋”,而它们之所以兴亡更迭,也脱不开后期的“重税重赋”。百姓被税收与徭役折磨得活不下去了,自然便会揭竿而起,指不定还会以“永不加赋”作为口号来造反。故而,“税赋”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最紧要且也最为敏感的。   朱祐樘双眸微微一动:“不愧是卿卿,竟是与我心有灵犀。我见到这张折子的时候,初时想的确实是解决侵占庄田之事,惩处那些欺压民众的皇亲国戚,让他们将侵占的田地都尽数还回去。可到得后来,我仔细地研读这张折子,却发现更需要在意的是——如今有多少田地是不用交税的。”   “皇亲国戚的田庄不用交税,此其一;朝廷官员的田庄不用交税,此其二。我还记得,似乎中了秀才或者举人,也可以有许多田地不用交税。故而,民间有许多人都将自家田地放在秀才或举人的名下,为的便是逃脱粮税。”张清皎接道。   秀才与举人不仅仅是功名,亦能带来实际的利益,才使得所有读书人都趋之若鹜。不然,那些资质庸常之辈又何苦白白耗费时光、钱财与精力呢?还不是因着得到功名之后,地位便与平民不同,所得的利益亦足够发家致富?   作者有话要说:  _(:3∠)_   之前赶时间,没有仔细修   现在修改完啦~~~   一个大肥章,我觉得价值两章啦,么么大家~ 第385章 周家闷亏   “是啊, 不必缴纳粮税者日渐增多, 他们名下的田地亦难以堪合。越来越多的田地不用缴纳粮税, 这些粮税便会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在寻常军民身上,致使赋税日渐加重,最终必定会民不聊生。”朱祐樘苦笑道,“从前我虽也知晓粮税缴纳之法, 却从未细想过这些事。直至见了这张折子,才无形之中惊出了一身冷汗。”   张清皎怔了怔, 叹道:“若非万岁爷提起来, 我亦从未想过此事竟是如此严重。于那些被侵占田地的人家而言, 失去了能够维生的土地, 确实是件悲惨的祸事。可于国朝而言, 却更是攸关国泰民安的症结。若不能解开,迟早会生出乱子来。”   “此事已经愈演愈烈了。”朱祐樘拧紧眉,“户部每年大计, 都会呈上田亩、人丁、赋税的数字。最近几日我查看了历代先祖的实录,与高祖、太宗时期相比,缴税田亩的数量只剩下不到七分,收上来的粮税却仍是宣庙时期的八分九分。可见,各地粮税定然都加重了许多。怨不得每生天灾,百姓们便熬不下去。”   “那……该如何解决此事?”张清皎跟着蹙眉。她对税收之策并不了解, 只想过效仿后世,通过对商人征收财产税,来减轻寻常农户与军户的负担。可对于田赋以及其他税法的改革, 她却是想不出甚么合适的解决之道。毕竟,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以及雍正的摊丁入亩虽是重要的知识点,时隔多年,她也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多少了。   朱祐樘牵着自家皇后的柔夷,一齐看他最近无论闲时忙时只要有灵感便随手记录下来的那些想法:“历朝历代也都曾有过括田之策,将天下之隐田括出,便可征收粮税,重新给民丁分配田地。但此举若是实施,必定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若是心性坚定且能掌握朝堂的君主,自可强压着世族官宦行事;可若是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勉强行事,只会引得朝堂动荡,甚至是天下动乱。”   张清皎道:“可若是不括田,那便只能改税赋之法了。让那些眼下不用交税的人知晓,即使田地多了,不交田税,也有其他的税赋必须缴纳。或者,趁着变法的时候,便能括出隐田来,重新给民众耕种。”   “变法乃是国之要事,须得仔细筹备,才能行事。卿卿,我需要更值得信任的智囊来谋划此事。眼下的内阁与六部,虽有锐意进取者,亦有圆融者,但却未必通晓税赋之道,亦未必知道民生疾苦。”简而言之,便是他对如今的重臣们的立场与能力都不十分信任。即使有不少品行兼优者,也未必拿得出切切实实能施行的税赋之法。如果仅因着他们名望高便仓促支持他们行事,下场只会和历朝历代各种失败的变革一样。   “万岁爷不必太过焦急。变法这样的事,尤其不可能一蹴而就,反倒是须得在前期铺垫妥当,温水煮青蛙才能成功。不然,若是强硬推行,岂知不会重蹈王荆公(王安石)变法之覆辙?如今咱们已经意识到此事的弊端,便已经可考虑一些细微之策了。徐徐着手,或许那些微妙的变化便能促成日后的变革呢?”   帝后二人坐在案前,喁喁私语。远远望去,仿佛他们正在说些风花雪月之事似的。应当也没有多少人能想到,他们此刻商议的,竟是关系着国计民生的要务,亦是足以影响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关键决策之一。   ************   因一时间难以促成税赋变革之事,朱祐樘将张清皎劝他的话记在了心里,打算不动声色地推动一些细微的变革。堪合皇亲国戚的庄田一事自然便是眼下最容易着手的,于是他便重新关注起了此事,每日早朝时都须得过问。   某些皇亲国戚原本以为佯作镇定地拖过这些时日便能保住吞进肚子里的肥肉,却不想自家再度回到了风口浪尖。京中不知何时传出了童谣,不仅夸赞张家、王家、周家的家风清正,还暗讽那些迟迟没有任何表示的人家犹如暴发户一般贪婪。甚至连自家男男女女出门参加宴席,亦会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   这时候,又有几位亲王与长公主出面,亲自劝自己的外家将那些强占的庄田主动还回去。更有瑞安侯王家和寿宁伯张家派了家中子弟,游说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家。经过众人齐心协力劝导,越来越多的皇亲国戚选择了主动归还。甚至有些身在故乡、不在京城之中的国戚,也将自己悄悄占的数十亩上百亩地都还了回去。   在一日胜过一日的压力底下,依然负隅顽抗的人家愈来愈少了。其中最为醒目的,无疑便是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兄弟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了。周家自先帝时期发迹,本便不知从先帝处讨得了多少庄田,私底下更是使尽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可因着他们是周太皇太后的兄弟,所犯之事又不如欺男霸女的万贵妃娘家醒目的缘故,所以才没有人揭破他们的真面目,更不敢告上官府为自己伸冤。   如今归还强占庄田之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周家反倒是毫无动静,既不主动邀请户部堪合田地以证清白,也不肯做出姿态来归还田地,自是令许多人都觉得不满。原有想给他们留颜面的言官索性搜集了不少他们强占民田的证据,直接捋袖子弹劾。   周家本是寻常农户,对田地格外执着。即使到了这时候,周寿和周彧两兄弟也实在是舍不得将口里的肉吐出来。两人便哭丧着脸去觐见周太皇太后,试图让她在朱祐樘跟前替他们说几句话,劝皇帝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都已经有那么多人归还了田庄,还不够么?难不成陛下想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逼死,必得让我们将自家的田地都拿出来才肯善罢甘休?”周彧抹着泪道,“这可是咱们周家以后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根本哪!”   “陛下行事从不会像这回那般咄咄逼人。”周寿倒是平静些,皱着眉道,“这次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混账玩意儿挑唆,竟是朝着自家人磨刀了。呵,王家和张家倒是聪明,早早地撇清了关系,还落了个好名声。可咱们周家呢?就算是如今拿出几个庄子,名声也都已经坏了!”   周太皇太后半闭着眼,转着手中的佛珠,并未言语。   周彧不由得急了:“阿姐,你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些可都是咱们周家的田庄!若是这回被逼着拿出去了些,难不成下一回又有人胡言乱语,咱们便再拿出去些?!一次又一次地从咱们身上割肉,这是将咱们家当成甚么了?!”   “阿姐,我们也并不是舍不得一两个田庄。”周寿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赶紧表明态度,“就怕此事一旦开了口子,日后便不会了结。咱们家哪有那么多田庄能‘归还’的?恐怕再过几次就须得将先帝赏下来的庄田拿出去了!”   周太皇太后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诉了半天苦,核心思想便是“不是我们拿不出来,是我们怕以后被人讹上,所以这回也不能示弱”云云。她听得蹙起眉,抬了抬眼皮:“那你们如实告诉我,你们强占了多少个庄子?”   周寿与周彧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两人交换了眼色,周寿方试探着道:“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原是家中不争气的子弟闹出来的,我们俩也并不知晓。也就是这一回陛下发了圣旨,那些混账才与我们坦白。不然,我们也会像王家和张家那样,让户部前来堪合了。”   周太皇太后牵了牵唇角,淡淡地道:“你们不必与我说这些,只需告诉我,周家究竟强占了多少个庄子就是了。”她还能不知道这两个弟弟的性子么?将自家的田产与店铺握得紧紧的,连弟媳妇都难沾手,美其名曰是妇人不懂得经营。既然他们看得如此之紧,又怎么会不知道强占庄田之事?说不得便是他们俩做的好事,却都推脱到晚辈身上了。   “……也就是,三四个罢。”周彧小心翼翼地道。   周太皇太后挑起眉,似笑非笑道:“是么?”   周寿心一横,如实道:“两家合计约有十五六个。”   “‘三四个’与‘十五六个’,也未免相差得太多了。”周太皇太后一时间有些无言,“这回便是还回去三四个,不还剩下十来个么?你们难道连三四个庄子都舍不得?非得让那些言官天天弹劾,指着周家的鼻子责骂?”   “这一次还了三四个,那下一次呢?”周彧急道,“阿姐,这不是还多少庄子的事,而是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周家啊!若是别人以为咱们软弱好欺负,下一回又欺上门来,难不成咱们又还三四个,再还三四个,将咱们的家产都还得干干净净?!”   “怎么?你还想一个庄子都不还,就这么熬过去不成?”周太皇太后冷哼,见周彧目光闪烁,不由得冷笑道,“若果真如此,那周家便如你们二人所愿,彻底成了京城里的笑话!有锦衣卫在,查出你们强占了多少田庄是迟早的事!到得那时候,刑部、大理寺、督察院拿着证人与诉状来提审你们,你们才觉得周家有颜面是不是?!”   周彧与周寿顿时哑口无言。便听周太皇太后继续道:“不妨先退一步,做个认错的姿态来,且还几个庄子。若是下回他们再敢继续逼迫,我再替你们说话,也算是有些底气。不然,岂不成了我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支持你们二人强占田庄?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是,是我们思虑不周……”周寿兄弟二人见她已经摆明了态度,只得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只是,一想到至少得还三四个庄子,两人便都心头滴血,脸上再也露不出半点笑意。这当真是割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张鹤龄:吃到嘴里的~~给我吐出来~~~   张延龄:→ →,心情不错?   张鹤龄:呵呵,这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第386章 宗室入京   次日早朝时分, 好不容易来一趟朝会的周寿与周彧便联名上了折子, 各自归还了两个田庄。两兄弟抖着满是皱纹的脸皮, 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勉强做出了歉疚之状,满口皆是不曾好好教导子弟与约束家仆云云。但在朝廷群臣的火眼金睛看来,他们眼底却没有任何懊悔,唯有对田庄的不舍与被迫拿出田庄的怨怼。   朱祐樘只当作没瞧出他们的满心不甘, 微笑着褒奖了他们几句。他知道周家强占的田庄必定远远不止这四个庄子,但他们既然愿意退一步表明态度, 他便不适合在此时此刻继续穷追猛打。就算是看在周太皇太后愿意约束他们的份上, 也须得给他们留些颜面才好。至于剩下的庄子, 他迟早会让他们乖乖拿出来的。   连周家都主动认错还了庄子, 剩下的皇亲国戚们哪敢梗着脖子与皇帝陛下对着干?君不见, 最有势力的几个外戚家族周家、王家和张家都已经紧赶慢赶地向皇帝陛下表忠心了么?他们怎么可能还觉得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便会安然无恙?   于是,就在这日上午,剩下的所有皇亲国戚都赶紧上折子争先恐后地还田庄。朱祐樘遂着令户部统计他们归还的田庄亩数, 将这些田地还给当时的苦主。回坤宁宫用午膳时,他不免提到了此事,笑道:“原以为,祖母说不得会一意护住他们,须得我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她。却不想,祖母竟是主动说服他们归还了田庄。”   他之所以会这样想, 自是与周太皇太后素来的行事之风有关。据他所知,周太皇太后一向护短,对娘家兄弟更是颇多照顾。虽不至于主动替他们讨要甚么赏赐, 却从不会拒绝父皇的重赏,更默许了周家兄弟时不时便上奏乞求田庄之流的行径。若非她有意纵容,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也不敢如此猖狂地四处强占田地。   谁知,这一回,周太皇太后的做派与往日竟是完全相反。这如何能不令他觉得疑惑呢?“或许,周家这回在风口浪尖之上,若一步踏错便会影响阖家的声名,祖母才会考虑‘后退一步,海阔天空’罢。”   张清皎略作思索,笑道:“周家的名声不过是其一罢了。以祖母的脾气,若是真拧起来,铁了心就想保住周家的田庄,你也未必能说服她。至于名声,以周家如今的地位,名声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他们又不出仕,要名声有何用?总归平日里攀附他们的人不少,又不至于像万家那般劣名远扬,便足够了。”   “噢?那卿卿说说,其二究竟是……”朱祐樘挑起眉来。   “万岁爷难道忘了不成?崇王不是眼看着便要进京了么?”张清皎意味深长地道,“与数年不曾见面的幼子相比,不过是吃些小亏的娘家显然不那么重要。眼下祖母最看重的便是与崇王相聚,她不希望因周家之事影响自己与崇王见面,当然须得顾全大局。不然,若是生出了甚么变故,岂不是她平生最大的遗憾?”   朱祐樘顿时回过味来,点头笑道:“还是卿卿更懂得祖母的心思。”   “我不是懂得祖母的心思,而是懂得天底下所有母亲的心思。”张清皎道,“若换了我,也同样会选择让娘家略受些小委屈,以见到儿子为重。”   最近周太皇太后时常流露出心不在焉之状,想来也是随着见崇王的时日越来越近,越发紧张不安的缘故。她也能够理解,毕竟母子俩已经整整二十年不曾见过面了。在这种时刻,周太皇太后比谁都不希望惹恼了朱祐樘。虽然朱祐樘性情温和,但对皇亲国戚们的逾矩行径,显然是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算能劝得他心软,惹恼了那群战斗力格外强悍的言官,说不得周家以及崇王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   果然,帝后携着两个孩子去仁寿宫问安的时候,周太皇太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崇王:“皇帝,眼见着都已经十月末了,你六叔眼下到哪儿了?甚么时候才能进京城?如今外头已经天寒地冻的,若他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祖母放心,六叔的饮食起居都有服侍的人照料,不会出甚么纰漏。不过,六叔就藩汝宁府,位于河南,离京城确实有一段距离。即便紧赶慢赶,也至少须得大半个月。且孙儿不忍心六叔舟车劳顿,特地命锦衣卫莫要急着赶路,免得累着了六叔。因此,六叔动身之后,须得一个月左右方能进京。”朱祐樘微微笑道。   周太皇太后怔了怔,难免流露出失落之色,隐约间又有些嗔怪之意。不过,念头在心里稍转了转,她便叹道:“你考虑得很周全。若是不让他行得慢些,指不定途中就累病了。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如今的天候便不适合急着赶路。”王太后在一旁笑道,“确实须得处处谨慎些。母后,崇王上回的信中说到,他是九月末动身的。想来,十月末怎么也能赶到了罢。”说着,她以眼角余光瞥了瞥邵太妃:“只是可惜,祐杬今年刚就藩,也不好叫他立时便回京。不然,咱们一家子人就齐全了。”   邵太妃听了,脸一阵青一阵白,垂下首不语。她如今遭了周太皇太后厌恶,周太皇太后甚至曾明言不想见着她。可身为晚辈,哪有长辈不喜便不来晨昏定省的道理?即便明知每日定时定点地来到仁寿宫问安,也没有人会给她好脸色,她亦只能厚着脸皮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   说到朱祐杬就藩一事的时候,邵太妃比任何人都觉得委屈,也比任何人都不敢多言。她也并不是不想念儿子,更不是不想见到儿孙,可那不是没有法子么?说不得等到多少年之后,所有一切都彻底成为过去,皇帝不再是这个皇帝,祐杬便能像崇王一样安安生生地回京瞧瞧呢?先帝在世的时候,崇王哪敢流露出回京的心思?这不是一样的道理么?   当然,没有人会关心邵太妃在想些甚么。周太皇太后连理都不理会她,点头道:“明年倒是可让祐杬带着媳妇孩子回来,也好教咱们瞧瞧孩子生得如何。说来,皇帝,这回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名宗室入京,你打算如何安排?诸王馆里已经住了祐棆,怕是怎么挤也不可能挤得下罢。”   “诸王馆收拾出来后,顶多也只能安排三四名藩王住下。”朱祐樘道,“孙儿想着,祐槟那儿也有现成的府邸,也能接应三四位藩王。再有些其他宗室,居住的规格没有必要太高,孙儿便请重庆姑母和嘉善姑母借出两座别院,略看顾些就是了。”   “你六叔呢?打算让他住在何处?”周太皇太后最关心的,自然是自己的幼子。   “便住在祐槟府上罢。孙儿到时候让祐槟出京迎他,给他接风洗尘。咱们都是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泥于规矩。”朱祐樘委婉地说出了给朱祐槟安排的差使。因宗室都是自家族人,周太皇太后没听出有甚么不对劲,反倒是赞同道:“不错,要是让宗人府或者礼部的官员去迎,一套一套的礼仪反而更折腾。”   唯有极为敏感的少数人听出了“亲戚走动”与“差使”之间的细微之处。王太后瞥了瞥张清皎,似是在询问究竟。张清皎朝着她微微颔首,示意确实如她所想。张太妃双眸微亮,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相形之下,邵太妃则捏着手中的帕子,垂着首不知在想些甚么。   朱祐棆等兄弟几个当天便知道朱祐槟新领了差事,每人的反应截然不同。与欢呼雀跃着说以后也要领差使替皇兄办事的朱祐梈等人相比,朱祐棆显得格外沉默。他独自一人立在角落里,望着四处欢腾的弟弟们,自嘲一笑。   留在京里的,或许短时间内会很风光,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寻常藩王完全不同,深受皇兄的器重。可是,时日一长,焉知所有人的想法还会同如今一样单纯?焉知朝臣不会反对?焉知皇兄不会后悔?焉知他们不会后悔?   是的,他选择了就藩,便注定了与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也注定了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他不后悔……他不能后悔……他也不想后悔。   ************   数日后,朱祐槟领着两名宗人府官员,来到京郊驿站附近迎接崇王。崇王虽是一路舟车劳顿,但看起来很有精神,身上的常服与发冠一丝不乱。即使是下一刻便要去面圣,亦是完全符合礼仪。   “侄儿祐槟,见过六叔。”朱祐槟向他行礼道。   “祐槟,行四罢?”崇王微微一笑,将他扶起来,“当年我就藩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事实上,他就藩的时候,连当时已经四岁的当今皇帝陛下也从未见过。毕竟那时候朱祐樘还被藏在安乐堂里,连先帝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侄儿有幸被皇兄派来迎接六叔,亦是有幸头一个见到了六叔。”朱祐槟笑道,“回头指不定大家该有多羡慕侄儿呢。”说着,他便将崇王往自己的府邸里引去:“六叔应当知道了罢?这几个月便暂且歇在侄儿府中,由侄儿做东照应。”   听他说起自己的府上,崇王的神色略有几分复杂之意。谁不知道,藩王在京城都没有王府,唯有在封地的王府才能算“自己府上”?这四侄儿许是太过年轻了,竟然口口声声都说是自己家中,难道真分辨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么?   便听朱祐槟又道:“侄儿所居之处比不得诸王馆那般形制规全,但别的不说,至少比诸王馆离宫里更近些,去见祖母的时候也便宜些。”听他提起周太皇太后,崇王的眼眶不由得有些发红:“母后身子骨如何?”   “祖母还硬朗得很呢,最近每日都与我们提起父皇与六叔幼时的趣事,一直念着六叔您呢。”朱祐槟道,“六叔落脚之后便写个折子呈进宫,明日应该就能见到祖母和皇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周太皇太后是偏心小儿子,和小儿子更亲一些   不过,其实朱见深也对她很孝顺的,和她的关系也挺不错 第387章 一派热闹   翌日一早, 朱祐樘便在乾清宫中召见了崇王。崇王朱见泽是英庙第六子, 如今正是四十不惑的年岁。许是近来一直修身养性的缘故, 他身上并没有作为藩王的骄矜之态,反倒更像是位饱读诗书的弱质文人。   身为先帝胞弟,崇王与先帝的相貌多少有些相像。因此,朱祐樘见着崇王便觉得有些熟悉, 完全不似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过,先帝体态丰硕, 每每见着时神色间多有疏远之态;而崇王更瘦削一些, 当他抚着翩翩美髯, 眉眼含笑地望过来时, 便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六叔瞧着身形有些清癯, 恐怕是这一路舟车劳顿,既劳心又劳身的缘故。”朱祐樘温和一笑,“朕原想着让六叔且暂歇几日, 待到精神恢复些再去见祖母,免得祖母瞧着心疼。可一想到祖母与六叔都已经这么多年不见了,别说几天了,连一时一刻怕是都等不及了罢。”   “多谢陛下体谅。”崇王行礼道。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皇帝侄儿,心中暗叹:看起来温和,实则举止之间自有果断之气, 果然绝非别人所传的软弱天子,也并不是另有人嚷嚷着诋毁的无情天子。谣言不能轻信,无需多言, 无需多问,他便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总归只要愿意听这位皇帝侄儿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怎么也不会过得太差。   叔侄俩说了些家常,朱祐樘便亲自陪着崇王朱见泽去仁寿宫拜见周太皇太后。周太皇太后早便听人禀报说,崇王昨日已经进京,今天便会入宫觐见。得知这个消息后,她便已是甚么都顾不上了,一心等着见幼子。连一群晚辈清晨前来问安,她亦赶紧将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王太后、张清皎与重庆大长公主作陪。   随着外头一声高唱:“万岁爷驾到!崇王殿下到!”   周太皇太后颤颤巍巍地立了起来,满面皆是期盼之色,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外行去。王太后与张清皎赶紧上前扶住她,她却朝着两人摇了摇首,只扶了重庆大长公主。母女二人疾步行至寝殿门口,就见朱祐樘携着一位面貌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年男子走来。   周太皇太后眼中似悲似喜,两行泪落下:“我的儿……整整二十年没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当年她送走的幼子正是弱冠年纪,她记忆里的他也始终是青春年少的模样。然而,时间不饶人,二十年过去,幼子又怎么可能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呢?相隔如此漫长的时光,她们母子都被岁月磋磨成了另一幅模样。   “母后!”崇王更是热泪盈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膝行到她跟前叩首,哽咽道,“母后,儿子……儿子终于能回来在母后膝下尽孝了!!这么多年来,儿子无时无刻不念着母后,念着皇兄和姐姐……”   母子俩抱头痛哭,重庆大长公主亦是垂泪不已。王太后立在不远处,望着周太皇太后失态的模样,轻叹道:“在皇家,真不知多子究竟是不是多福。与母子生离相比,也许我宁可没有孩子,心里还好受些呢。”一直得不到,与得到后却失去,定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前者尚有机会看开,后者却始终会是挂念与心结。   张清皎扶着她,低声道:“往后便不会如此了。人为地隔绝亲亲之情,本便不符合人伦大义。既然大家都觉得痛苦,又何必非得完全遵照祖宗的规矩而行呢?理解祖宗当年制定规矩的本意,而非纯就规矩而论规矩,岂不是更合适些?”   “话虽如此,这却并非易事。”王太后道,握住她的手,“不过,母后比谁都更希望崇王留在京中。藩王留京一事的关键,应该仍着落在崇王身上。解得崇王的困局,便能解得大多数藩王的困局,亦能应对朝臣的质问。”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万岁爷便是这样打算的。”张清皎轻笑道,“只是还得看祖母究竟是如何想的。照我看,六叔既然进京了,祖母轻易是不会放他离开的。”一个与儿子多年不见的母亲会使出甚么招数来——可想而知,应是无所不用其极罢。   众人好不容易才劝得周太皇太后、崇王以及重庆大长公主止住泪,移步进寝宫慢慢叙话。不多时,王太后便很有眼色地领着朱祐樘和张清皎离开了,只留母子三人共叙离别之情,说些自家人的私密话。这一日,崇王足足待到宫门落钥的时候,周太皇太后方恋恋不舍地放了他出去,还千叮万嘱让他明日一早就入宫。   这边厢,周太皇太后与崇王几乎每天都是母子情深;另一厢,诸宗室亦是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京城。无论爵位高低,朱祐槟皆是亲自去迎的,先叙国礼再叙家礼。亲王们见了他,自是意会到了皇帝陛下对他们的重视之意;郡王们见了他,则难免有些惊喜,对他很是尊重;其他宗室则更是喜出望外,对皇帝陛下的优待感激不尽。   ************   一辆又一辆马车载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宗室,徐徐地行在京城内。车内的人们或矜持或优雅地打开窗子一角,望着外头的街市与或悠闲或匆忙的行人。京师的气度恢弘与繁华热闹,自是他们难以想象的。摩肩擦踵、挥汗如雨的景象,琳琅满目的八方风物,在他们生活的那些府城、县城,又如何能感受得如此真切呢?   除了历代皇帝之子外,其余宗室都是在封地上降生,在封地上长大,而且从未出过封城一步。这回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封地,一路上饱览沿途风光,每人心里都既激动又振奋。更不必说,他们还来到了京城,亲眼得见天子脚下的繁华盛景,愈发感触不已。于他们而言,便是皇帝陛下不给他们甚么旁的赏赐,单是能够来到京城享受御赐之宴,便已经是令人心向往之的奖赏了。   “原来,这便是顺天府。”老成持重者难免轻叹,喜意中多了几分感伤之色。   “果然名不虚传!”年轻些者则不掩好奇之意,一时也顾不上感慨,只想着能多看几眼,或者四处走一走,也不枉费他们来了一趟京城。回家之后若与父母妻儿说道起来,说不得阖家都会觉得新鲜极了。此番来了京城,皇帝陛下应当会准许他们得空的时候游览这座城池罢。   朱祐樘听朱祐槟说这些宗室对京城风物都很好奇,他一人忙不过来,也不可能将他们交给仆从招待,便索性将弟弟们及伴读都放出去待客。   张延龄亦在待客者之列,每日带着两位以“孝悌”出名而受奖励的辅国将军在京城中到处溜达,不久后三人便结成了玩伴。听说他是皇后的幼弟,两位辅国将军对他更是刮目相看,毫不介意与他平辈论交。毕竟,谁不知道皇后如今独宠后宫——毫不夸张地说,所受宠爱之盛连万贵妃或许都得退一射之地。作为皇后的胞弟,张延龄自然值得另眼相待。   自这两位新伙伴处,张延龄也知道了许多封地藩王们的小故事。有些故事充满了乐趣,有些故事却充满了无奈,有些更是细思恐极。张延龄便将那些故事都讲给了朱祐梈听,也有几分警示与调侃之意。   朱祐梈听了,浑然不在意:“你是拿这些事儿吓唬我?哼,那我便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去就藩。瞧瞧他们罢,明明都是高祖的子孙,绝大多数却如同井中之蛙,这日子过得还有甚么趣味?”   “困在封地里,远远比不上困在京城里。好歹京城中吃喝玩用的都不缺,咱们也能时常约着跑马射箭解闷儿。”张延龄叹道,充满了惆怅,“唉,我也不希望殿下去就藩。若是殿下你走了,我还能上哪儿去找如此意气相投的至交好友?”   朱祐梈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动,往他胸膛上捶了一拳:“你安心就是,除了自个儿想走的之外,谁不想走都能留下。何止你舍不得我?皇兄皇嫂也舍不得我,大侄儿也舍不得我。看谁能把我给逼走!”   “……”张延龄挑起眉,“你说,姐夫姐姐舍不得你,确实应该是实话。不过,说太子外甥舍不得你,我觉得……需要打个折扣再听。”   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朱祐梈禁不住清咳两声:“那是他年纪还小,不懂得谁是真心实意为他好。等他长大了,所有人都逼着他上进读书,见了他就问他课业如何、书背了多少,唯有我愿意陪他松散松散。到时候你再看看,他会亲近谁。”   张延龄眉尾一跳:“你当真是如此想的?那我觉得,不少人都会希望你赶紧就藩。”不然,若是放任他“教坏”了太子外甥,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朱祐梈的双肩不由得垮了下来,叹气道:“说笑罢了,我知道轻重。若是以后皇兄皇嫂又有了小侄儿,我再陪着小侄儿顽耍罢。至于大侄儿,我可是不敢沾手了。”他的性子闹腾归闹腾,但是非黑白与轻重缓急却分得极为清楚。甚么是自己该做的,甚么是自己不该做的,其实无需别人提醒,他心里都界限分明。   同一时刻,朱厚照打了个大喷嚏,肥爪子一抖,握住的毛笔便戳在了宣纸上,留下一块巨大的墨迹。他呆了呆,撅起嘴道:“这回不算,我再重新画。娘再给我描一张舆图,我保证这次会好好画。”   张清皎便让沈尚仪描了一幅舆图给他,笑道:“只要你按我方才所说的,将这回进京族人的家在何处都点出来,然后和京城连成线——我保证,上元节的时候会给你你绝对想不到的奖励。”   “嗯!”虽然不知道奖励是甚么,但小家伙格外认真,用力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朱祐梈:我是个求生欲很强的好孩纸~   ————————————————-   _(:3∠)_~周六日上两天班,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这周还得出差,周末又泡汤了~ 第388章 除夕赐宴   诸藩宗室进京接受皇帝陛下封赏这样的大消息, 自是不久后便传得人尽皆知。因眼下已经临近除夕, 京城中的平民百姓也有了足够的闲暇来议论此事, 对那些自五湖四海而来的金枝玉叶同样好奇得紧。   每每宗室们逛京城的时候,总会遇上不少因着他们所说的只言片语而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恨不得立即呼朋唤友前来围观的百姓。毕竟,大家伙儿都只听说过藩王出京, 还不曾听说过藩王进京呢!出京的藩王代代都有,进京的藩王可是两三代人都不曾见着了, 少说也有数十年了罢。   遇见过宗室的百姓们多了不少谈资。这个说, 某位郡王买过他铺子里的首饰, 说是回去给妻妾簪戴;那个说, 某位镇国将军在他的摊子上喝过热豆浆, 还夸赞味道不错;还有的说,在某座寺庙里遇见一位亲王前去上香;更有的说,他和某位辅国将军看戏的时候是挨着坐的, 连这位贵人穿的甚么花纹的衣衫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领教了京城人民满腔热情的宗室们听了这些四处乱传的消息,不免失笑。他们封地里的民众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对他们各种举止都已是习以为常。因此,他们还从未有过如此万众瞩目的经历,说起来也算是一桩趣事了。   而一直默默关注他们的群臣也悄悄地松了口气。原以为藩王宗室来得多了,容易生出些乱子来。眼下看来, 易生乱的不是“藩王宗室”,而是某些个原本脾气就喜怒不定、心性也有所不足的藩王宗室。皇帝陛下特意挑出来品行出众的宗室,自是不能以寻常宗室来看待。换而言之, 如果所有宗室都是这般好的性情,那可真是省心多了。   这时候,朱祐樘也终于定下了赐宴的日子——除夕之夜。他在亲笔撰写的圣旨中道:既是家人,自然该在除夕时阖家团聚。这只是家宴,而非封国来朝的国宴,故而不必太过拘泥规矩,就当是一个叙亲亲之情的场合即可。众宗室接了圣旨后,心里自是感念,翘首以盼赐宴的日子赶紧到来。   没几日,便至除夕。诸宗室按宫中来使的指引,焚香沐浴,而后着常服入宫。若是藩王朝见皇帝,自是须得着衮冕。但既然皇帝陛下强调这是家宴,他们自然便不必穿上繁琐的礼服,遵循各种纷繁复杂的礼仪觐见。   赐宴设在谨身殿中,待众位宗室入得殿内,不多时朱祐樘便乘着御驾来了。听内官高唱“陛下驾到”,所有宗室都忙不迭地跪下来叩首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平身罢。”朱祐樘坐于御座上,环视着众人,微微一笑,“既然国礼已经叙过了,那咱们接下来便只需叙家礼,无须太过拘束。朕之所以将诸位叔伯兄弟子侄从封地中唤过来,便是想与各位更亲近亲近。你们每一位的品行都极为出众,堪为我族中的表率,连朕也被你们的风采所折服。朕犹记得当时瞧见举荐的折子时的心情激荡,不仅为你们做出的表率感到欢喜,亦更觉得与有荣焉。”   众人都连称不敢,眼角眉梢却也难免带了几分轻松的笑意。毕竟,谁不喜欢被夸赞呢?尤其还是被皇帝陛下亲口夸赞,而不是文绉绉的官面文章。皇帝陛下是真情实意认可他们,还是只是场面话,谁还能辨认不出来呢?   “诸位也当知晓,那时候族中很是出了些恶行累累的人。朕见着他们的案宗之后,满心都只有失望。若是不处置了他们,觉得对不起先祖的圣训,更对不起被他们戕害的无辜者,甚至还有自家人。无奈之至,只得忍痛按刑律来处置他们。失落之下,朕亦曾想过,宗室之中,犯下大奸大恶者便已经甚多了,做些小奸小恶者又该有多少呢?”   “一腔失意,在见着记录你们的言行举止的折子后,便都化作了惊喜。善果然是胜过恶的,不过是某些宗支教养失当,才养出了恶人罢了,却将咱们阖族的声名都毁了。朕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咱们的族人都与你们一样,能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不是甚么肆意妄为、欺压良民之辈。”   “当然,朕也知道,并非所有族人都像你们那般出众,更并非所有宗支的教养都适当。而朕鞭长莫及,能做的能应对的亦有限。因此,朕希望你们也能承担起教化族人之责,劝导所有族人向善。到时候若你们遇上甚么难处,也只管上折子报给朕知晓就是,朕必定会替你们做主。”   “臣等谨遵圣命!”众宗室再度跪下行礼领命,每人脸上多少都带着些肃然之色。   他们没想到,皇帝陛下竟然赋予了他们“教化族人”之责。这种责任,说轻也轻,毕竟教化人的手段也只有那么几种;说重也重,毕竟若是父母兄弟姊妹闹出事来,便是教化不当了。当然,即使必须承担责任,这样的日子也比以往根本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时候更有滋有味。因为,这让他们感受到了自己拥有的能力,也感受到了皇帝陛下确实需要他们佐助。   见众人皆浮现出若有所思之状,朱祐樘勾起唇,举起酒杯:“今儿是除夕,好不容易得了休沐,朕便不再提这些事了。诸位也只管松快些,不必拘束。说来,许多叔伯兄弟子侄,朕都是头一回见,尚且不知每一位究竟是谁,如何称呼。不若,待会儿借着敬酒,各位都自报家门如何?”   大家纷纷称是,端起酒杯陆续地来到御座前敬酒。原本身为陪客,朱祐棆、朱祐槟等兄弟几个不必在这时候凑热闹。可偏偏朱祐梈却似模似样地排在了族人们身后,厚着脸皮给朱祐樘敬酒道:“陛下,小弟是汝王祐梈。”   朱祐樘被他逗笑了,指着他对众人道:“他啊,就是只皮猴子,瞧着甚么热闹都不肯放过,非得掺和进来才肯罢休。”诸宗室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心中难免寻思:看来,皇帝陛下和弟弟们之间确实极为亲近,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兄弟还更亲厚几分。否则,汝王朱祐梈怎么敢在这种场合顽皮?   正当朱祐梈颇带几分得意之色地回到兄弟们中间,想夸耀自己灵机一动活跃了气氛、逗乐了皇兄时,忽然旁边响起了奶声奶气的声音:“陛下,我是太子厚照。”   所有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裹得圆滚滚毛绒绒的幼童笑眯眯地立在殿门口,不知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这孩子瞧着不过三四岁左右,晒得略黑的圆脸上有一双极为灵动的眼睛。从他的年纪与自称中便可知,他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独子,太子朱厚照了。   朱厚照蹬蹬蹬地奔到了朱祐樘身边,忽然扭头回身又瞧了瞧。许是发觉所有人手中都拿着酒杯,他眨了眨眼,从御案上取了一杯温水,踮着脚尖举起来,再次脆声道:“陛下,我是太子厚照!”   朱祐樘无奈地应了一声,笑着将他揽进怀里:“我还能不认得你么?”   “可是……爹爹也认识八叔,八叔就是这么说的呀。”朱厚照道,“大家都这么说。”他还以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这么说呢。   原本带着得意之色的朱祐梈立即掩面——完了,本是一时兴起想与皇兄开个无伤大雅的小顽笑,也逗得大家都乐一乐。却没想到,大侄儿居然藏在旁边学他说话。皇兄该不会以为,他这便将大侄儿教坏了罢?不,不,皇兄绝不会这么想的。而且,他虽然素来没个正形,可若是当真正经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呢!   “你八叔是与大家顽笑呢。”朱祐樘瞥了瞥满脸懊恼的朱祐梈,淡淡笑着解释道,“你也该知道他的性子。”   朱厚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坐在自家爹怀里左顾右盼:“爹爹,怎么有好多人我都不认识?”除了叔父们之外,在场的人没有一张脸孔是他见过的。要知道,他时不时会去乾清宫顽耍歇息,朝廷里那些老头儿都已经见过许多回了,可这些人竟是一次都不曾出现在乾清宫内。   “他们都是远道而来的亲戚,你自然不认识。还记得你娘前几日让你勾点成线完成的舆图么?你要找出的‘点’,便是他们的家所在之地。”朱祐樘耐心解释道,“我听你娘说,这件事你似乎还未完成?”   “娘说没有勾对。”朱厚照撅起小嘴,“可我觉得已经勾对了!我都记住啦!”   “噢?正好他们都在场,那你不妨去问问他们,你所勾的究竟是对是错?”朱祐樘笑道,示意何鼎派人去坤宁宫将小家伙最近辛辛苦苦奋斗的舆图拿过来。“说来,你不是应当在仁寿宫里陪着曾祖母、祖母和你娘、你妹妹过除夕么?”   因他今夜赐宴,所以并未像往年一样去仁寿宫,也不知如今那里究竟是甚么情形。小家伙出来的时候可有与皇后提过?若是他一声不吭地跑出来,仁寿宫内指不定正人仰马翻地四处找他呢。   朱厚照转了转眸子,理直气壮地道:“我和娘说了!”   “是么?怎么说的?”朱祐樘依旧有些怀疑。   “我说带妹妹出来堆雪人。娘说妹妹年纪太小了,不会顽雪人,让我自个儿去。我顽了一会儿雪,想爹爹了,就过来找爹爹了!”   朱祐樘长叹一声,自是舍不得责备一心念着他的大胖儿子,便吩咐何鼎赶紧去仁寿宫一趟:“告诉皇后,大哥儿在朕这儿呢,让她不必太过焦急。等这头赐宴结束,朕便带着他回坤宁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什么什么?哪里有热闹?我也要凑热闹!   祐梈:qaq,真不是我教坏他的! 第389章 完成任务   何鼎前去仁寿宫禀报的一路上, 遇见好几拨人正四处找太子殿下, 有奉太皇太后之命出来寻的, 有奉皇太后之命出来找的,更有奉皇后之命来追寻踪迹的熟人。何鼎与他们说太子殿下正在谨身殿里,众人才纷纷松了口气:“太子殿下是独个儿跑出去的,身边只带了两个服侍的小太监, 可教我们好找。”   待他来到仁寿宫,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也正担心着呢。唯有张清皎淡定些:“宫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回, 应是没有甚么妨碍。再者他身边也并非没有留着人, 那俩素来机灵, 不必会教他做甚么危险的事。”   此时何鼎正巧带来了朱厚照的消息, 周太皇太后、王太后等人这才安心了。周太皇太后笑道:“咱们在这儿替他着急, 却不想他自个儿寻去了谨身殿。是谁告诉他,他爹今夜在谨身殿宴请族人的?也亏得他记得那么清楚。”   “万岁爷早上不过顺口提了一句,许是那时候他就惦记着了。”张清皎也回过神来, 又气又无奈,“我方才还想,他怎么忽然想着出去顽雪了。前一阵也下了大雪,那时候他都有些兴致缺缺的,今儿却偏偏对雪感兴趣了,原来只是想独自出去寻万岁爷。”   “他知道谨身殿在何处?前阵子满宫跑画的舆图算是没有白画。”王太后抿唇笑了起来, “皇后,你也别气恼了。他们这些小哥儿,哪个在这种年纪不是窜上蹿下, 跟个没尾巴的猴儿似的?等再大些,知道为咱们着想,也懂得规矩了,便不会再如此了。”   “我甚么都没说,也甚么都没做呢,母后便一心护着他了。”张清皎嗔道,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照这样下去,我哪敢训他给他讲道理?说不得便只能交给万岁爷仔细教着些了,不然我若是严厉了些,怕是母后这一关便过不去呢。”   “这件事倒是确实该好生训一训。”周太皇太后一反常态,这回倒是支持孙媳妇了,“若不给他立一立规矩,日后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在宫里走动走动尚且能寻得见,可如果出了宫呢?偌大的京城,去哪儿找他去?”   “母后说得是。”王太后点点头道,“倒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些。皇后,你回去后便与大哥儿好好说道说道罢。这事儿不能轻轻放过,也别罚得太重了。”都说隔代亲,虽然没有血缘,但王太后依旧是爱极了两个小家伙,将他们当成亲孙儿孙女那般疼爱。吴废后亦与她同样,每回满心都顾念着孩子们。   此时此刻,谨身殿里的朱厚照尚且不知等待他的将会是自家娘的狂风骤雨。他正忙着拿自己连点成线的那张舆图,询问前来赴宴的宗室长辈同辈,他画得是对还是错呢。朱祐樘让人还给他拿了一张全新的舆图,方便他重新绘制。   小家伙丝毫不怯场,来到一位看着眉目和善的长辈前,奶声奶气地问:“请问您是……”   “老夫封号为崇王。太子可是有甚么事想问?”崇王朱见泽打量着眼前圆滚滚的幼童,见他双目炯然有神,年纪虽幼却已隐约可见不凡之态,不由得心中暗叹这孩子教得不错。而且,看着这孩子健壮得很,在皇家而言,亦是养得极用心了。   “崇王,那我应该唤……唤……”朱厚照眨了眨眼,想起自家爹娘这两天常提起来这位崇王,眼睛一亮,“唤六叔祖父!”   “不错。”崇王抚须而笑,格外和蔼,“太子殿下是不是曾经听陛下和皇后娘娘提起过老夫?”生养了这样一位太子,坤宁宫那位张皇后确实不可小觑。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仅寻常人如此,皇帝亦同样如此。娶得一位贤妻,后宫稳定,子女聪敏孝顺,皇帝陛下自然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用于处置各种朝政大事。   “爹和娘这些天常提起六叔祖父,说曾祖母很想念您。”朱厚照简单地将他能理解的那些话学着说了说,聪明地隐去了更多他听得似懂非懂的话。他已经到了明白甚么该对外人说,甚么不该对外人说的年纪了。坤宁宫、乾清宫里的那些他听不懂的事,他知道都很重要,所以绝不能都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朱见泽自然不知,刚满三周岁,如今才不过四岁的小家伙竟然也懂得隐瞒了。他呵呵笑了起来,望向小家伙手中提着的宣纸:“这是甚么?太子殿下自己画的么?这看起来应该是舆图罢?”   “舆图不是我画的。”朱厚照展开宣纸给他瞧,“娘前些天让我找出你们的家在哪里,点出来,然后和京城连成线。我都画了好几次了,娘总说不对。爹就说让我来问问你们,看看我画得对不对。如果你们都觉得我对了,那就是娘错啦!”   朱见泽微微一怔,仔细瞧了瞧那张被涂满各种大大小小奇怪黑点黑线的舆图——说实话,若不是小家伙认认真真地过来问,他还以为这不过是胡乱画的呢。不过,若是花些时间辨认,确实能看出些眉目来。   “六叔祖父,你住哪儿呀?我画对了嘛?”   “我住汝宁府。汝宁府,应当在这儿。你画得有些接近了,不过稍稍偏离了些。”朱见泽话音方落,小家伙就撅起了嘴,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自己确实画错的事实。旁边的小太监赶紧知机地拿出新的舆图来。朱见泽笑了:“来,我给你指着,你再画一回。”   端坐于御座上的朱祐樘注视着儿子和崇王的一举一动,啜了一口酒。与懵懂不知事的孩子相处时,崇王瞧着更是亲切了些。小家伙对人的好恶很敏感,若是崇王对他有任何不喜之意,他断然不会与这位陌生的叔祖父这般亲近。唔,换而言之,适当的时侯,他确实可与崇王好好商讨商讨“日后”之事。   一人一人地问过去,朱厚照最终得了一张经过所有人公认的准确舆图。他兴高采烈地举着新舆图回到自家爹身边:“爹!爹!画好啦!”   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是不是像你娘所说的,之前画的确实有些不对?”   小家伙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嗯,有些确实画错了,可这次画对啦。娘说过,只要画对了,上元节就会给我奖赏。”他的重点自然不会是自己的错误,而是会得到什么样的奖赏。按理说,他都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娘怎么也该给他一个惊喜了。   “咳,你还是……先想想待会儿回了坤宁宫,要怎么向娘道歉罢。”朱祐樘谆谆教导儿子,“总归你不与娘说清楚,便自个儿跑出来,是你的不对。你娘还以为你一直在外头顽雪呢,发现你不见了,肯定会觉得着急。”   朱厚照眼珠子转了转,也知道自己之前撒谎了,迟疑了片刻:“爹,如果我向娘道歉,娘……还会将奖赏给我吧?”   “是奖赏更重要,还是向娘道歉更重要?”朱祐樘挑了挑眉。   敏锐的本能让朱厚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当然是给娘道歉更重要!”   ************   临近子时,谨身殿的赐宴方圆满地结束。诸宗室心满意足地离宫,他们接下来将会参加正月里各种大大小小的重要宫宴,直到二月中旬天候转暖时才会陆陆续续地离开京城。而那时候,他们将会带上皇帝陛下御赐的各种物品、书籍,可谓是衣锦还乡了。   朱祐樘父子二人回到坤宁宫时,张清皎已经抱着困倦的闺女回来了。闺女安安生生地睡着了,睡相格外甜美可爱。朱祐樘坐在小床边,看得满脸皆是慈爱的笑容。朱厚照也凑过去看了又看,回首见坐在旁边的张清皎,犹疑片刻便磨磨蹭蹭地上前依偎到她怀里:“娘,今天是我错了。”   “你知道错了?错在哪儿了?”张清皎捧着他的脸,低声问。   “错在没有和娘说,就去找爹。以后我要是想去找爹了,都会先和娘说的。”朱厚照老老实实地道,“可是今天……我记得娘说过,爹去谨身殿是件要紧的事。我怕娘不让我去寻爹,所以才……才想着偷偷去。”   张清皎捏了捏他的鼻尖:“我甚么时候不让你去寻你爹了?你都不曾问过我,哪里知道我会不会答应?记住,往后可不能这样了。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可知道曾祖母和祖母有多担心么?可知道娘有多害怕你在外头磕了碰了么?”   “是我错了……”朱厚照道,“我明儿去向曾祖母和祖母认错。”   “好,知错就改,才是我的好儿子。”张清皎将他抱了起来,朝着朱祐樘使了个眼色。朱祐樘恋恋不舍地立起来,给女儿掖了掖小被子。婴儿室的门被轻轻地阖上了,在角落里守夜的乳母吹熄了灯火,也和衣歇下了。   婴儿室旁边的书房一角用屏风隔出了小间,算是朱厚照目前的卧房。张清皎便抱着他来到此处,让他早些睡下。朱厚照自然不想现在便睡,赶紧将自己今日辛辛苦苦绘完的成果给她瞧:“娘!我画的!所有人都说是对的!”   张清皎挑眉笑了:“这一回确实都画对了。”   “娘,那……奖赏呢?”小家伙眼睛亮晶晶的。   说实话,张清皎没有料想到,小家伙竟然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完成任务。当然,奖赏她早便已经打算好了。即使小家伙没有完成这一回的任务,也必定会让他有机会完成别的事来获得奖赏。她勾起唇角:“既然是给你的惊喜,等到上元节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抓虫   话说今天发生了一个奇葩的事,住的酒店突然停电了……停电了……停电了……   酒店方解释,是忘了给我们这个房间续电费。囧,倒腾了很久,才换了一间房,我好不容易才赶出一章qaq   ——————————————————————————————————————————   么么哒,明天抓虫~ 第390章 上元出游   朱厚照从未如此期待过上元节的到来, 天天日也盼夜也盼, 每天都拿着他的木马来到爹娘跟前晃荡几圈。朱祐樘在忙碌祭祀与各种国宴的同时, 注意到了大胖儿子每日刻意前来刷存在感的行为,不由得笑道:“他这是生怕你忘了,所以每天定时定点地前来提醒你呢。”   “哪里是怕我忘了?这怕不是在暗示,他想要的惊喜, 定然和他的马儿脱不开干系罢。不然,他怎么会每回都抱着木马不肯放?”张清皎抿唇笑道, “不过, 我啊, 这回偏偏不给他马儿。等到下回, 他完成了别的事再奖励他。”   “囿苑里的果下马不是产崽了么?”朱祐樘有些惊讶, “前阵子我正好听见他们回报你,还以为你这回想给他一匹果下马幼崽,让他好好照顾小马呢。”儿子爱马人尽皆知, 以前年纪小便将木马看得比甚么都重要。不过,最近他长大些了,对真正的高头大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不止一次缠着要看锦衣卫的马,想骑叔父、舅舅们的马了。   张清皎摇首道:“稍缓缓罢,他眼下哪里能照顾得好活物呢?小马若是因他照顾不当生病, 说不得他会比谁都着急难受。因此,我打算一步一步慢慢来。咱们先在坤宁宫养一只鸟,安排他来喂养。若是能将鸟养得活蹦乱跳的, 便给他一只果下马小马崽。若是果下马的马崽养得好,等他再大些,便给他挑一头好马的马崽让他亲自养作自己的坐骑。”   “卿卿确实考虑得很周到。不过,这回他若是发现奖赏并非马崽,恐怕不会觉得惊喜……”朱祐樘叹道,“若是教他失望了,指不定心情会低落好些天。日后咱们再说给他惊喜,只怕他再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期待了。”   “连你也信不过我?”张清皎斜了他一眼,嗔道,“我何曾让你们父子俩失望过?”   “是,是,是我的错。”朱祐樘拱了拱手,佯作行礼状,“既如此,我倒是也有些好奇,你给他准备了甚么惊喜。可否先透露一二?也好教我有个准备,到时候不至于不知该如何反应,如何与你配合。”   “不成。这既是给他的惊喜,也是给你的惊喜。”张清皎伸出食指,轻轻地贴在他的唇上,红唇微微地翘了起来,“万岁爷便耐心再等几日罢。”   朱祐樘感觉到唇上的温热,抬手握住了她的柔夷:“既然你让我等,我便等着。我的耐心一向不错。”   一日又一日过去,朱厚照终究等到了上元那一日。这天宫中设宴,邀请诸皇亲国戚入宫赏灯。他眼巴巴地跟在自家娘身后,从清晨一直跟到了夜里,连仁寿宫跟前扎的鳌山也顾不上仔细看,满心都只有娘所说的惊喜。   可是,眼见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都看过了,宫宴也顺顺当当地结束了,皇亲国戚们都出了宫,他们也辞别了曾祖母与祖母回到了坤宁宫——而娘却丝毫没有拿出礼物来给他惊喜的意思。小家伙踏进坤宁宫后,便委屈得眼眶都红了。   张清皎正要安顿闺女睡觉,回首就见儿子扁着嘴红着眼睛望着他,那小模样别提多惹人心疼了。她忙招呼他过来:“大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说话不算话。”小家伙闷闷地道,满脸都是控诉。   “娘甚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待会儿娘便打算给你一个惊喜。你再等一等可好?等娘哄得妹妹睡着了,再与你说。”她说着,便抱着闺女要往婴儿室而去。谁知往常在这种时候一向听话的朱厚照这一回却是倔强起来:“不,我不等。娘先告诉我惊喜,再去哄妹妹!”   “你都等了十几天了,就差那么一会儿也不愿意等了?”张清皎无奈,她本来都已经想好了,也吩咐人准备妥当了。谁知小家伙的忍耐竟是已经到了极限呢?不过,也难为三四岁的孩子能忍耐这样长的时间了。这个年纪的寻常孩子,只怕是连一时半刻都难耐得住。   “不愿意等!”朱厚照坚定地道,“娘……娘说不定是哄我……”   “我甚么时候哄你了?”张清皎不由得笑了,“咱们俩之间的信任就这么脆弱么?好罢,既然你等不得,那我便告诉你。今日我给你准备的惊喜,就是——”她以眼角余光瞥向了旁边的朱祐樘:“让你爹带着你,出宫去看灯。宫里的鳌山年年都这么扎,处处都是宫灯冰灯,人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一点也不新鲜。不如你们父子俩去外头街市看灯,那才是真正的上元观灯的盛景呢。”   朱厚照愣了愣,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出……出宫看灯?”娘所说的,就是他前阵子去四叔家里外祖父家里那一回的“出宫”么?不是哄他的?他,他今天晚上能和爹一起出宫看灯?能走进街道两边的店铺里去看看?走到人群里头去挤一挤?   朱祐樘亦怔住了:除了祭祀、陪着祖母上香、出宫亲迎爱妻之外,他又何尝自由地出入过宫廷呢?他甚至连大胖儿子都比不过,至少儿子还去朱祐槟的府邸上逛过,去寿宁伯府走动过。而他呢?连一步也不曾踏进卿卿的闺房,一次也不曾拜访过岳家,也一次都不曾驾临过诸王馆与未来的益王府。   “怎么,不想去么?”见父子俩迟迟没有言语,反应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张清皎不禁有些怀疑,自己这回给他们准备的“惊喜”,是不是当真只有“惊”没有“喜”。她还以为,这两父子都会高兴得开怀大笑呢。   “不……想去!”朱厚照的双目猛然亮了起来,简直像是璀璨的星辰一般放着光芒,“娘!我太高兴啦!”他乐得手舞足蹈,欢欢喜喜地赶紧抱住自家爹的腿:“爹,我们走吧,去看灯!娘说让你带我出宫去看灯!我上次就想到处走走啦!”   朱祐樘按了按他的小脑袋:“卿卿,咱们一家四口同去罢。只我和大哥儿去,将你和大姐儿留在宫里,便是外头的灯火再别致,周围再热闹,我心里也觉得没有滋味。倒不如咱们一同游览,阖家齐过上元,这才算是圆满。”   “姐儿已经睡下了,将她带出去怕是不合适。明年再说罢,明年——”话音未落,怀里的小家伙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张清皎正要哄女儿继续睡,朱厚照赶紧在旁边道:“妹妹,去看花花灯嘛?一起看花花灯,你最喜欢的!”   女儿歪了歪小脑袋,点点头:“看灯!”她刚才看着鳌山没有多久便耐不住困意睡着了,对灯笼的兴趣眼下正有增无减呢。   闻言,朱祐樘不禁笑了:“卿卿,连咱们姐儿都说要看灯了,你还犹豫甚么?你不是曾经说过,多少年都不曾出过宫,多少年都不曾见过宫外平民百姓的生活,多少年都不曾回过寿宁伯府了?这一回,便能让你得偿所愿了。”   张清皎心头一动。若说一家人出宫观灯确实令她有些意动,那回家——便是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的诱惑了。虽说寿宁伯府不是她自幼生长充满记忆的所在,但那里有她深爱着的家人,便是她的家。她沉默片刻,垂眸望着目光无比热切的朱厚照,又抬眸看向温和微笑的朱祐樘,绽放出了笑容:“好。”   ************   上元之夜,京城数个里坊皆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自正月十四至正月十六,京城接连三日不设宵禁。故而,这是一年中街头巷尾最热闹的时刻。无论男女老少,在这几日都会出门来到街市上观灯,享受年节末尾的喜庆气息。   与宫外的热情似火相比,宫内的鳌山熄灭后,便与往常几乎没有甚么差别了。便是不少地方都专设了冰灯美景,却依然显得清寂。尤其是东西六宫,黑黢黢一片,唯有坤宁宫灯火通明,有了些人气儿。等到各宫的灯火渐次熄灭后,整座宫廷虽然依然有灯光,却已然陷入了沉眠之中。   坤宁宫外,一行十来个人脚步轻快地沿着宫墙,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内宫。有为首的萧敬与何鼎开路,一路上巡逻的禁卫都只当没瞧见,也不敢妄自揣测跟在这两位后头的究竟是谁。尽管只眼角余光扫一眼,便能瞧出这些人中有个格外矮小的幼童,但他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那就是太子殿下。   一行人穿梭在宫墙脚下,越过一道又一道侧门。直到穿过了谨身殿、华盖殿和奉天殿区域,周围的禁卫越见稀少了,他们中间才有人低低地说起话来。   “娘,为甚么咱们不坐暖轿?”   “坐轿惊动的人多,不方便掩饰。咱们一家人出宫是大事,亦是不符合宫规的,自然不能轻易教你曾祖母和祖母知道。不然,咱们日后若想再出宫,那可就难了。怎么?大哥儿,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冷?”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娘,你让她们给我穿的大衣裳太厚啦,我都走不动路了。”圆滚滚的小家伙摆动着小手小脚,努力地跟上大家的步伐。唉,冬天穿大衣裳走路实在是太累了,总觉得像是被衣裳捆住了。   “若是出汗了,可不能迎着风走。来,将披风和兜帽拢一拢……”轻声细语,消失在渐起的寒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mua,我回来啦~   ——————————————————   照照:真不是我想出去,是我爹娘让我出去的   禁卫:_(:3∠)_,别为难我们啦太子殿下! 第391章 三逢喜事   夜里的外朝比内宫更安静, 且因着并未处处悬挂宫灯的缘故, 甚至有些森然之感。朱厚照好奇地左看右看, 小脸上充满了警惕,仿佛觉得那些幽黑的角落里随时会蹦出几只他想象中的大怪物来。奇怪的是,分明他已经绘制过全宫的舆图,一时间对如今所处的地方却没有甚么印象了。   “爹, 这是甚么地方?”为了壮胆子,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大。遥遥数步外的几名禁卫听得, 对视了一眼, 心照不宣地当作甚么也不曾听见。他们才不知道, 这般有穿透力的声音是谁的呢。嗯, 一定不会是太子殿下的。   “嘘, 声音小些。”朱祐樘忍俊不禁,“咱们是夜行,可不是日间行走, 不宜惊动他人。方才你娘说的,你都忘了么?”他牵着儿子的小手,环顾四周:“这是六科廊,是六科言官日常办事的衙门。”   朱厚照歪了歪小脑袋:“六科言官不也是爹的臣子么?我怎么记得爹娘、叔叔、舅舅们好像都挺怕他们的?”他听长辈们闲聊的时候,字里行间经常提到六科言官。尤其叔叔和舅舅们说起来,就好像那些人是一头头大怪兽似的。   “谁告诉你, 我们怕言官了?”张清皎不免失笑,“不过,对他们有些忌惮确实是真的。”   “为甚么呀?”朱厚照正是喜欢追问“十万个为甚么”的年纪, 对任何有兴趣的事都喜欢刨根问底。有些事朱祐樘和张清皎会明明白白地与他解释,有些事则会让他自己弄明白,从来不会因他年纪小而胡乱糊弄他。也正因经历得多了,小家伙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直觉:能近乎本能地感觉到谁是在敷衍地糊弄他,谁是在真正给他答案,而谁希望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朱祐樘道:“祖宗之所以设六科言官,是为了劝谏皇帝不违背德行。咳咳,咱们私自出宫,在他们看来也不是甚么有德行的举动。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今天晚上咱们一家人去外头看灯,明天弹劾的奏折就会在我的案头上堆满了。”   “……”小家伙皱着眉,有些不理解,“那又怎么样呀?堆满就堆满呗。”   “若是不看,不给他们批红,他们天天都会送来一大堆。上朝的时候还会反复提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理会他们为止。”朱祐樘叹道,“而且,若不按照他们的意愿回复,譬如说保证再也不出宫云云,他们的弹劾奏折还是会天天送过来,也会天天在耳边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的。”   “简单地说,不是怕他们,是烦不胜烦。”张清皎接道,“所以,偶尔出宫这样的小事,就像瞒着你曾祖母和祖母似的,对外朝的大臣也是能瞒则瞒。不然,我们出一回宫,他们能惦记一两年。”   “不理他们就对啦!”朱厚照眨了眨眼,“爹娘忙着呢,管他们干嘛呀。他们爱说就说,爱上折子就上折子。反正,要是我,不想听的话就不听,不想看的折子就不看。”言官什么的,听起来还没有经常来乾清宫的那些内阁的老先生有意思呢。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也是好心规劝,并没有存着甚么坏心。”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不过,你说得对。如果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当然可以采纳他们的意见。如果觉得他们说得没道理,也不能随意妥协。不然,倒不像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反倒像是被臣子逼得只知道盖玉玺的傀儡了。”   朱厚照听得半懂不懂,但依旧牢牢地记住了自家爹的这番话。他知道傀儡是甚么,就是木偶人。他才不做木偶人呢!他以后要当皇帝,就一定要当让所有人都乖乖听他的那种皇帝。就算他们不听他的,他也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大家又行走片刻后,前方甬道的阴影中终于露出了马车的轮廓。守在马车前的是身着常服的王链及他手底下的锦衣卫们,张伦也在其中。两人见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身后还跟着穿着观音兜披着斗篷的皇后娘娘,禁不住都一愣,赶紧迎了上去:“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娘娘、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你们在这里也侯了有一阵了罢。”朱祐樘道,见他们只准备了两辆宽敞的清油马车,不由得回首问:“卿卿,可还需几辆马车?”   张清皎点点头道:“咱们一家子坐一辆,沈尚仪、云安和两名乳母四人坐一辆。萧伴伴和何鼎他们几个怎么也该有一辆,你们锦衣卫骑马合适么?要是观灯的人太多,骑马怕是有些危险,不如也都改乘车,到了地方下车步行就是。”   “娘娘放心,臣在宫外还备了几辆车。不如陛下、娘娘且带着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登车,沈尚仪等人也先上车。”王链道,“天候太冷,容易着凉。至于我们,皮糙肉厚的,都习惯了,便是走一段路也不妨事。”   “陛下,娘娘,老奴还须得将腰牌给西华门的禁卫看,步行更合适些。”萧敬也道。何鼎以及跟在旁边的两名小太监自是更无二话,无论如何安排都会听从。   朱祐樘与张清皎都担忧两个小家伙受了风寒,于是便登上了内中烧着炭火,一片暖融融的马车。朱厚照一上车便忙不迭地将大衣裳脱了,活动起手脚来。张清皎将闺女放入朱祐樘怀里,把他揽过去,给他拭汗:“你啊,脱衣脱得这么干脆,小心受了凉。”   “马车里这么暖和,才不会受凉呢。”朱厚照道。他话音刚落下,便觉得马车微微一动,略有些颠簸起来,不由得兴奋极了:“走了走了,爹,娘,我们要出宫啦!”说着,他便要打开窗往外看,却被自家娘给逮了回来:“这么冷的天,开甚么窗户。”   失去了通过窗户看外头景色的乐趣,朱厚照不由得蔫了。   不过,等到马车徐徐地离开西华门,轻快地驶在京城的路上,听见外头传来的陌生欢笑时,他又恢复了精神,不断地问:“我们到哪儿了?离看灯的地方还有多远?爹,娘,我们甚么时候能下马车?”   王链就坐在车夫旁边,听见里头太子殿下一阵一阵询问,便含笑道:“殿下,咱们正要往东华门外的灯市去。那里算是京城内最热闹的灯市,离宫中也近。只需从南面绕过去,便到东华门那头了。”   朱厚照回想起自己画的舆图,疑惑地问:“那我们为甚么不直接从东华门出去?不是一出门就到了么?”哼,他可是画过舆图的人,知道东华门就在东边,而西华门在西面。从西华门绕到东华门外面,怎么听都有点奇怪。   “因着东华门外有灯市,来来往往的人太繁杂,这几日东华门向来是不开的。如果打开东华门,那可不是惊动一两个人,而是惊动小半个京城的人了。”王链笑道,“殿下放心,咱们便是绕道,也不过小半个时辰而已。说话间,很快就要到了。”   提起东华门的灯市,张清皎脸上亦露出了怀念之色。朱祐樘问起来,她笑着道:“犹记得,头一回来京城逛灯市,便是在东华门。也不知道,如今的灯市与当初的灯市相比,会不会有甚么变化。”那时候,她跟着父亲、带着张鹤龄,与姑父姑母表弟汇合,一同在灯市里游逛,满目皆是璀璨与新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朱祐樘轻轻握住她的柔夷,“便是灯市瞧着相似,一同看灯的人不同了,又如何会与当年一样呢?明年咱们再来,大姐儿也长大了,便是人都相同,感受也未必会与今年相似。”   张清皎瞥了他一眼,目光婉转,声如莺啼:“万岁爷怎会知道,明年来的还是一样的人?”   朱祐樘愣住了,仔细回味着她所说的话,恍然大悟后难掩惊喜激动之色:“卿卿……难道说……”   张清皎反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微微颔首:“日子尚浅,我本想过几天确定之后再与你说。今年我们尚是一家四口来看灯,明年便许是一家五口了……不过,到时候我们俩未必能出门……”   此时朱祐樘已经从狂喜中回过神来,微微拧眉:“卿卿,这孩子……来得是时候么?大姐儿还小,你的身子可养好了?其实你每一回生养咱们的孩子,我都觉得有些提心吊胆。每次守候在产室外头,都觉得懊悔,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般守候着你。本想着如今儿女双全,便已经足够了,却不想这孩子来得如此之快。若是一回又一回地让你耗费心神,我心里实在难熬。”   “他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正是时候。”张清皎勾起唇角,“万岁爷放心,我也不想过度折腾自己的身子。养了这小家伙后,无论如何都得好生地将养几年。我正让谈娘子改进目前所知的那些避子方子,若是对身子无碍,以后我们便能服用了。至于过几年断了药后,咱们还能不能有孩子,便看天意罢。”   对于她这种来自后世的女子而言,三个孩子已经是某种极限了。就算身在向往多子多福的时代,就算是进入皇家,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所有时光都耗费在生养孩子上。幸而,他与她的想法总是出奇的一致。是啊,她何其有幸,在这个时代遇到了他?   朱祐樘仿佛感觉到了她未出口的心声,将她揽进怀里:“卿卿,我何其有幸,娶你为妻。”   爹娘相拥,坐在旁边的小公主歪着小脑袋望着他们,满脸都是纯真。朱厚照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用肥爪子遮住了妹妹的眼:“不能看,你不能看!”而他自己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印在脑海中。   作者有话要说:  厚炜本来应该在十二月就生下来的   但是挨得太近有点伤身体,所以就算他是十二月怀上的好啦~~   三个娃马上就都到齐了~   ————————————————————————————   开头那段,历史原文是这样的,大家对照着食用吧   帝尝引青宫,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立至矣。”   其实,历史上孝宗也带照照出宫的╮(╯▽╰)╭   ————————————————————————   最近我更新有点佛系,嗯,得改正这个不好的行为   我会努力哒,争取年前把本文给完结了……望天,就不说元旦前后了,otz 第392章 夜游京城   东华门灯市, 依旧是璀璨如星光坠落人间。纵然并无壮观的鳌山, 却有形形色色的灯楼灯柱, 更有仿佛从天而降的串串垂花灯,宛若延绵不绝的灯海。人们徜徉其中,熙熙攘攘,摩肩擦踵, 欢笑阵阵,每张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笑意融融。   朱厚照睁大眼睛, 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他尚是首次见到这么多陌生人, 听到这么多不同的口音说说笑笑。即使集中注意力, 也几乎辨不清楚人们的相貌, 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笑甚么。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他能感觉到, 所有人都很高兴,这令他也不由自主地笑眯了眼睛。   因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太密集,朱祐樘将他抱在怀里。张清皎则抱着同样张大了眼睛的闺女, 着便服的沈尚仪、云安、乳母护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将公主殿下接过来。毕竟皇后娘娘眼下的身子不比寻常,可不能太过疲倦。而同样着常服的锦衣卫们则围在外头,不教任何人冲撞了四位贵人。   “爹!那是甚么呀?好像很香,大家都去吃,我们也可以吃吗?”   “你真的想吃?我看那像是炸元宵?回家之后, 让司膳给你做如何?”   “司膳做的味道,又不是那家的味道。我就想吃他们家的……”   朱祐樘有些心软,悄悄地看了身边的爱妻一眼, 给何鼎使了个眼色。何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朱厚照禁不住咧开了小嘴,却又努力地控制着嘴角不上扬得太过明显。父子俩对视一眼,颇有些心虚地转移了话题:“大哥儿,你看旁边的小灯笼,做得很精致啊。”   “是啊是啊,这个小灯笼真有意思,宫……家里怎么没有呀。爹,我想要一盏,也给妹妹一盏吧。喏,我就要这只画着小老虎的,妹妹的……给她一只兔子灯笼好啦!嘿嘿,妹妹,你喜不喜欢兔子灯笼?”   张清皎似笑非笑地看着父子俩,暗示她其实已经看穿了一切。朱祐樘不自禁地无奈一笑,朱厚照佯装看不懂,依旧逗着妹妹说灯笼的事。见状,她不由得嗔道:“你就这么宠着他,也不怕他在外头随意吃吃喝喝的闹出事儿来。”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朱祐樘辩解道,满腔都是慈父柔情。他是真不忍心让孩子失望,更何况,在他看来,街头巷尾的吃食也没有甚么吃不得的。只要教儿子日后小心着些,可别尽吃些不干净的东西就是了。   张清皎也知道,市井小吃的滋味确实是宫中怎么仿也仿不出来的。有时候,那不仅仅是吃食本身的味道,而是与此情此景交相融合。逛街市若不吃些甚么,哪里算得上“逛”呢?既然是出来感受市井烟火气息的,若不吃些东西,又如何能融入到这片灯市的美景中去呢?   但即使如此,孩子依然是要好好教的。“大哥儿,吃食是入口之物,无论如何小心都不过分。市井之物,偶尔尝尝味道也无妨,可就算再喜欢,也不能多吃。不然,若是吃坏了肚子,你便少不了喝苦药汤子了。”   朱厚照听了,哪里顾得上喝不喝苦药汤子,忙不迭地先点头再说:“娘,我知道的!大舅舅也跟我说过!我就是想尝尝味道,不会像他们那么贪吃的!”   说话间,何鼎已经买了几串炸元宵,也已经先试吃了一串。觉得大约没有甚么问题,他才将炸元宵进给朱祐樘和朱厚照。朱祐樘便只给了儿子一串,剩下的分给了萧敬、王链等人:“你们平日也不吃这些罢,不妨试试滋味。”   “爹,娘,你们不吃?”朱厚照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口都是酥香。他平日里吃过不少美味珍馐,这样的市井吃食尚是头一回尝试,觉得味道还挺不错的。“挺好吃的,你们真的不想吃嘛?”   “你吃罢。”朱祐樘道,温和一笑,“卿卿,当初你们来逛灯市的时候,吃过这个么?”   “当然吃过。”张清皎笑道,眼中满是回忆,“虽不是头一回吃,但京城里的吃食与兴济那些吃食的味道很有些不同。若是有机会,我想与你一起去兴济的灯市瞧一瞧。尽管没有京城这般壮观热闹,却也有几分意趣。”   “日后若是得空,我一定随着你去兴济看看。”朱祐樘道。他其实早便想知道,自家卿卿是在甚么样的地方生长的,想亲眼见一见她自幼长大的屋子,看一看她少女时弹过的琴、看过的书、写过的字,甚至瞧一瞧她曾经见过的所有景致。   旁边的朱厚照嘎吱嘎吱吃完一颗炸元宵,意犹未尽地想要吃第二颗,却忽然顿了顿,直接将炸元宵塞到了自家爹的嘴边:“爹,你吃!”   朱祐樘被偌大的炸元宵堵住了嘴,不由得失笑。旁边萧敬、王链等人都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劝陛下别入口。但他们尚未表露出担忧之意来,朱祐樘便张开口,顺着儿子的好意尝了尝那炸元宵的滋味:“确实不错。大哥儿,趁热吃罢。”   “娘,吃吗?”朱厚照从来不厚此薄彼,赶紧又伸着胳膊递给旁边的娘亲,“妹妹吃不吃?”   “娘以前吃过。”张清皎勾起唇角,“妹妹年纪小,吃这个不克化,你吃就是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又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吃完之后,他举着自己的小老虎灯笼和妹妹的小兔子灯笼,晃晃悠悠地逗着妹妹:“你看,这是老虎,是不是很威风呀?老虎是吃兔子的。嗯,可我的老虎灯笼不会吃你的兔子灯笼……”   一家人不疾不徐地顺着人流,缓缓地前行,满目琳琅。刚开始,朱厚照还有兴致逗弄妹妹,到得后来,简直看得眼花缭乱:“爹,娘,看!他们在杂耍!吐火啦,吐火啦!咦,吞剑啦,吞下去啦!”   “从前父亲尚在的时候,时常在上元时举办行乐宴。”朱祐樘亦回忆起从前,“有杂耍,有杂戏,亦有捶丸、射箭……看上去很热闹。”是啊,只是看上去很热闹而已,周围人都在陪着欢笑取乐,但那时候的他却在万千人中感觉到了孤独。唯有如今,有爱妻儿女相伴,他才真正被这些欢笑喜乐所感染,内心中皆是满足。   但愿全天下人也能与他一样平安喜乐——家国两全,余生如此,别无他求。   ************   灯市一角,一位蓄着短髭的青年正立在某个灯铺前,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他生得瘦削颀长,看似正在出神发怔,又仿佛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到了更深远之物。不过,没有人知道他正在思考着甚么,更多人只是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将他当成一个怪人罢了。   忽然,身边有人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袍角。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便见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家伙。小家伙大约三四岁左右,丝毫不怕生,睁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这里的灯不能买,只能猜灯谜,你是不是也猜不出来呀?我也猜不出来,可难啦。”   青年沉默片刻,转身看了看旁边的铺子——说来,他还真不知道,这铺子的灯竟然只能靠猜灯谜换得。不过,灯谜也不能白猜,猜一次给十文钱。便宜的灯笼十文钱卖出去也够了,可那些精致的灯笼,却至少须得半钱银以上了。可想而知,想猜得那些精致灯笼,该有多不容易。   “你想要哪个灯笼?我帮你猜?”   小家伙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仿佛在无言地说:如果你猜灯谜很厉害,怎么还一直站在这里,明明和他一样猜不出来嘛。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道:“我想自己猜。不是我自己猜来的灯笼,没意思。”   青年点点头,并不因为他只是个幼童而看轻他的执着:“你看中了哪个灯笼?”   “就是那个上面画着霍去病的!我娘说过,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将军!我也想当大将军!”小家伙眼睛亮晶晶地,指着挂得最高的走马灯,上头是一位纵马奔腾身着铠甲的人物。当然,更像是如今话本中的那些将军,而不是那位久远之前封狼居胥的冠军侯。   年轻人着实有些意外:“你也想当将军?唔,这想法不错,我曾经与你一样——不,我和你一样,也想投笔从戎……”尽管两人相差了至少二十来岁,但一问一答说得很是高兴,便仿佛忘年交一般。   待到两人都觉得说尽兴了,小家伙四顾瞧了瞧,皱着眉头道:“我爹和我娘怎么还没过来呢?明明就在旁边呀。”   青年道:“你与他们走岔了?我送你去寻他们,或将你送回家去。”他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在灯市上独自行走。若是丢了可如何是好?灯市虽喜庆热闹,却也从来不乏贼子,说不得见这孩子生得好,便将他拐骗走了。   “不用啦!”小家伙摇了摇脑袋,指了指旁边立着的几位彪形大汉,“他们会送我。”彪形大汉们原本是很有存在感的,有他们立在灯铺旁边,不少人都不敢过来,铺主亦是有些敢怒不敢言。可在这一大一小眼里,方才竟是当他们不存在似的,他们其实亦有些无奈。   青年仍有些不放心,便随在他们身后。没走几步,便到了旁边的字画铺子,远远就见一些人簇拥在一对年轻夫妇身边。青年见小家伙欢乐地喊着爹娘飞奔过去,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对夫妇旁边的中年男子,愣住了——   朱祐樘略有些尴尬地望着眼前的人,没料到偌大的灯市上竟然也会遇到熟人:“王先生……”   原本发现长子突然不见了,所以带着仆从与其他三子四处找人的王华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目光从他脸上,挪到奔过来的太子殿下身上……旁边立着的秀美少妇不必说,定然是皇后娘娘了,还有宫人抱着小公主。一家四口,竟是都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华:陛下,没想到您竟然是这样的陛下。   陛下:……呵呵……   娘娘:呵呵……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这一刻,大概很尴尬?   咳咳,青年是谁,不必说了吧?   我想让他和照照结缘   得这位为师,对于照照来说,绝对都是好处啊! 第393章 归家片刻   明知皇帝陛下白龙鱼服出行,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 王华自是不可能拆穿他。国礼不可叙, 他只得领着家仆儿子拱手行礼,禁不住问道:“贵人怎会来了灯市?”语中隐有几分担忧之意,毕竟灯市看着热闹,实则也是鱼龙混杂之处。万一发生任何意外, 都足以令国朝天下为之震动。更不必说,这一家四口都在, 委实太过危险了。   “自是与先生一样, 为了观灯而来。上元灯节这般热闹, 谁都不愿意错过。”朱祐樘将他扶起来, 微微勾起唇角, “先生放心,我身边带足了人手,必定可保安全无虞。便是我再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怎么也须得护住妻儿不是?”   王华无言以对,扫了扫周围,见确实有十来二十名彪形大汉守候着,悬起的心也略松了松:“虽是如此,还是请贵人早些家去罢。便是不为我们这几把老骨头考虑,也须得为天下万民考虑。”   朱祐樘很有些无奈, 应道:“先生所虑,我心里也很清楚。安心罢,再走一走, 我们便回家去。”只能说,幸而眼下遇到的是这位王先生。若是换了内阁那几位倔老头儿,恐怕立即就会吹胡子瞪眼睛地亲自送他们回宫了。   目送帝后一家四口沿着灯市缓缓往前行,背影融入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王华已然没了继续逛灯市的兴致。他瞥向慢步行来的长子,埋怨道:“贵人们方才在这里,你就立在不远处,怎么不过来见礼?贵人可是认得你的,未免也太过失礼了。”   “不想冲撞了他们。”王守仁道,回想起那个口口声声要当大将军的小家伙,不禁微微一笑。难得遇见这样有趣的孩子,只是这孩子年纪尚小,尚且不明白他的身份究竟意味着甚么。他与他一样,或许不得不暂时遵从现实。现实中,他无法领兵作战,也苦思不得成圣人之法,只能从父命科举出仕;太子殿下呢,有英庙旧例在前,或许连京城都不容易踏出去,更不必说征战在外了。   王华皱着眉转身:“既然今天遇上了,回头我便必须写张折子劝谏贵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份贵重,便更不该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唉,这张折子如果经过内阁,大概会掀起不小的风波……”   “既然会平生风波,父亲又何必再上折子?”王守仁道,“该劝谏的,不是已经劝了么?父亲已经尽到了臣子的本分,无须再画蛇添足了。”   王华闻言,险些被“画蛇添足”四字噎住了:“上折子怎么会是‘画蛇添足’?若不正正经经劝谏,贵人如何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指不定转头便忘了,下回又带着一家老小出了宫——若有万一,恐怕朝廷内外甚至全天下都会生出乱子来!!”   “京城又非龙潭虎穴,怎么会轻易发生甚么意外?”王守仁摇了摇首,“况且贵人带在身边的锦衣卫都是骁勇之辈,若非遇到上百人围攻,等闲也不可能出甚么事。更不必说,连父亲都想在上元时来赏灯,贵人想出门散散心,又何错之有?这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与任性妄为没有任何关系。况且,又有哪条规矩写着,贵人不能出宫观灯呢?别说高祖太宗时期了,便是宣庙、英庙和先帝也不是不曾出过宫。”   王华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既然几乎人人都能顺心而为,怎么偏贵人却不能了?这是人之常情,父亲便不必太在意了。人若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实在是没甚么滋味。将心比心,父亲也体谅贵人一二罢。”王守仁轻轻一叹,转身便自顾自地领着三个弟弟走了。   ************   虽说灯市确实处处热闹,但初看时尚觉得新鲜,见得多了便不会再那般兴致勃勃了。小闺女毕竟年纪小,没过多久便困倦得睡着了。朱厚照倒是依旧精力充沛,却也对那些没甚么新花样的灯铺与食铺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大哥儿。”见儿子有些心不在焉,朱祐樘便笑道,“我瞧着你像是已经逛够了?不如咱们回家去?”   听得要回宫,朱厚照立即摇起了小脑袋:“我还没逛够呢!就是……就是觉得没有新花样,没有刚来时那么有意思了。”就连他一直想靠自个儿拿到的大将军灯笼,都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因为如果仔细瞧瞧就会发现,那些灯笼实在是画得有些粗糙,根本不像娘在故事中说的那样威风凛凛。   “不过是大家一起热闹着取乐罢了,哪来的那么多新花样?”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不是看上了将军灯笼么?怎么路过的时候,都不见你去看灯谜了?”   “画得不好看。”朱厚照撅起嘴,“我不喜欢了。”更没意思的是,他仔细看了看,那些大将军灯笼竟然几乎都画得一模一样。一连看了好几家灯铺都是如此,他觉得已经不可能找到自己中意的大将军灯笼了。   “那咱们回去之后,自己做一个大将军灯笼,怎么样?”张清皎牵起他的小手,“爹娘给你画,画到你满意为止。娘小时候做过灯笼,也可试着教你做一做。”她会的自然是最寻常的纸灯笼,不需要甚么技巧,小家伙应当也能做成。   “好!”朱厚照一听便来了兴趣,“咱们回家去做灯笼!”   “回家之前,且去寿宁伯府走一趟罢。”朱祐樘道,与张清皎对视一眼,“卿卿,方才我已经让链哥儿派人去通报岳父了。”难得出宫一回,自然应该尽兴而归。眼下尚不算太晚,绕去寿宁伯府亦无妨。   张清皎轻轻应了声,笑道:“这应当也算是——迟来了许久的回门罢?”便犹如那些远嫁的女子,只能带着儿女回家省亲。幸而她平日里若是想见父亲和弟弟,几乎随时都能见着。不然如果像从前那些宫妃,一入宫门深似海,年年岁岁都不得相见,不知该有多思念家人。   不久之后,几辆清油马车便悄然停在了寿宁伯府门口。伯府中门大开,张峦、何氏、张延龄以及闻讯匆匆自嘉善大长公主府赶回来的张鹤龄与王筠等人都来到门口相迎。因帝后乃是微服出巡,所以大家并未在门口行礼。而是等到马车陆续驶入伯府,关闭中门后,张峦才领着所有张家人跪下来见礼。   “伯祖母与岳父何必多礼?”朱祐樘下了马车,便将张峦扶了起来。沈尚仪和云安奉张清皎之命,也将何氏与王筠扶了起来。   不似他们那般动作利落的张清皎扶着乳母下了马车,笑嗔道:“今儿不过是想回家来瞧瞧罢了,只需叙家礼不需叙国礼。若是每回归家,伯祖母和爹都这般大的阵仗,我心里如何能过意得去?倒不如不回家来,免得这数九寒天的,还劳累长辈在冰天雪地里等着,筠姐儿这般重的身子也跟着吃苦受累。”   “先叙国礼,再叙家礼。”张峦接道,“即使娘娘随时都能回家来,也该如此才是。”   “娘娘放心罢,我身子硬朗得很。不过是略站了站罢了,不妨事。”何氏笑道。王筠也抿着唇笑了:“娘娘便是信不过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难不成还信不过您亲自挑选的尚医?尚医都说了,平日里很该四处走动走动。最近我一直待在公主府里,有些懈怠了,今儿正好活动活动腿脚。”   大家说说笑笑,便往正房而去。朱祐樘与朱厚照父子俩都是第二回 来寿宁伯府——不同的是,朱祐樘来的时候尚是八年以前,那时候张家也并不是寿宁伯府。举目望去,他忽然觉得处处都很是陌生,几乎再难寻见记忆里的影子。朱厚照倒是熟稔得很,不需要任何人指路,便顺顺当当地领着大家来到了正房。   朱祐樘望着仿佛回到宫里那般自在的儿子,不由得失笑:“你倒是不见外,将自己当成主人家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这又不是外人家,是外祖父家呀。”   童言童语,方见真挚。张峦听得,心头越发温软,望着外孙与外孙女,简直恨不得将他们捧在手心里、含在口中衔着才好。张鹤龄和张延龄兄弟也觉得心里涌起阵阵暖意,只想将大胖外甥抱进怀里揉搓几下。只是在姐夫与姐姐面前,两人不好放肆,便唯有遗憾地放弃了心头的念想。   稍坐片刻暖了暖身子后,朱祐樘便提出想在府中四处走一走。张清皎也笑道:“原本我还想给万岁爷当向导。可这一路行来,竟都觉得有些生疏了。想来家里应当改建过,我若贸然领着万岁爷四处走动,指不定会迷路呢。”   “那我便自告奋勇,来做万岁爷与娘娘的向导罢。”张鹤龄道。张延龄也赶紧起身说要作陪客,至少可以盯着大胖外甥,别让他摔了跌了撞了。   朱祐樘欣然应允:“那鹤哥儿便在前头引路罢。”   作者有话要说:  _(:3∠)_ 第394章 重回故地   若想仔细逛遍一座府邸, 至少须得半日光景。但眼下时辰已然不早了, 张鹤龄领着帝后在花园里略走了走后, 便很是知情识意地将他们带往姐姐出嫁前所居的院落。朱厚照还记得自家娘亲的闺房,忙不迭地自告奋勇给他们领路。   朱祐樘便跟在儿子身后,踏入了那座陌生而又隐约带着几分熟悉的精巧院子。院中植着三两花树,想来并非梅树, 如今都已经枯叶落尽,覆上了一层薄雪。唯有角落的一丛细竹依旧碧绿挺拔, 给这座没有甚么人活动的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卿卿, 这院子的布局像是兴济故乡闺房的模样么?”朱祐樘在竹丛前驻足片刻, 回首笑问。   张清皎已是来到正房门边, 闻言笑了:“那时候全家都只得住一个两进的院子, 我一人怎么可能独占一进?说来,自己独占一个院子住着的滋味,尚是在光辉殿的时候才尝到呢。”   朱祐樘听了, 颇觉有些遗憾,便随着她步入了正房内。里头洒扫得干净整洁,床上的被褥是新换过的,书桌的一角放着几张用镇纸压住的花笺,旁边还有笔墨与砚台。花笺上虽是旧字,墨迹已然褪色, 然而却是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仿佛主人一直住在这里,从未离开过。就连角几上的梅瓶里还插着几枝刚剪下没多久的红梅,令得室内暗香浮动。   朱祐樘仔细瞧着那花笺上写的字, 笑道:“原来咱们成亲前,卿卿读了不少女书。不过,读归读了,想法却与那些寻常女书截然不同。”花笺上写的那些文字,若是让教女书的那些先生瞧了,指不定便将自家皇后视为大逆不道者,说不得还会向岳父岳母告状。   “不过是随手写的罢了。原本都收在匣子里,也不知是鹤哥儿还是延哥儿翻了出来。有些辞句,我都已经忘了。”张清皎嗔道,将那几张花笺收了起来,从匣子里另寻了几张放着。这小匣子收的都是当时心情紧张时随手写下的东西,不能让人看的她都烧了,能让人看的也颇有几分稚气之感,直教如今的她忍俊不禁。   譬如,担忧太子殿下的脾性,觉得他很可能不好伺候,给自己写了好些个“忍”字。又譬如,想着万贵妃许是会找自己的麻烦,还让人打听了她的各种喜好,都一一记下,准备随机应对。却没想到,成婚前她就已经暴病而亡。   朱祐樘瞧了也觉得有趣,仿佛窥见了许多年前爱妻尚是少女时的满腔心事。只是他看得津津有味,张清皎却觉得颇有几分羞恼,将那匣子关上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哪里值得再看?不如来看看我的琴?这是从兴济带来的,从小弹的旧琴,很是普通。这是后来爹爹给我寻的新琴,可惜没有弹过几回。”   朱祐樘在那两张琴上轻轻拨弄,琴音的差异虽不至于天壤之别,但也足可见以前从兴济带来的琴有多普通了。“已经很久不曾听卿卿弹琴了。前几年,卿卿还曾跟着竹楼先生学琴,如今日渐忙碌,连听竹楼先生弹琴的时候都少了。说来,我弹琴的技艺也早便已经生疏了。竹楼先生当年便瞧不上我弹琴的技艺,如今应当更是瞧不上了。”   “万岁爷没有空闲听琴,我可是有空闲的。”张清皎笑道,“咱们大姐儿也喜欢听琴,大哥儿听见琴音亦能静得下来。所以,我们娘儿三个隔三差五便会邀竹楼先生奏一曲。他们俩还都曾试着拨琴,兴致很是不错。只可惜,每每到得你回来的时候,听琴的奏乐的都心满意足地结束了,你自是难以遇见。”   “那改日休沐的时候,便让竹楼先生过来弹琴罢。”朱祐樘道,“如今你腹中的孩儿,指不定也爱听。”   帝后二人在正房中喁喁私语,朱厚照则满院子地左瞧右瞧。待他将左右厢房都走了一遭,禁不住对张鹤龄道:“大舅舅,这院子一点儿也没变!”他在四个月前曾经来过一回,那时候也奔上奔下看得可仔细了。这次他打算给娘的院子画一张舆图,她在宫里每天都能见着自己过去住的院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说过,这儿自娘娘入宫后,布局摆设便从未变过。”张鹤龄道。旁边的张延龄接道:“是啊,这儿的布局摆设,可比你的年纪都大呢。”   “以后也不会变了?”朱厚照歪了歪小脑袋,“也不会给别人住?”   “当然不会变。这个院子是属于娘娘的,永远都是娘娘的闺房。”张鹤龄回道。他是未来的寿宁伯,只要他希望这个院子一代一代这样传下去,应当便能够成真。说到底,即便他们都去世了,子孙后代也一刻不能忘记——张家究竟是靠着谁发迹的,阖家最应该尊崇的到底是谁。   直到夜半时分,帝后方离开张家回宫。张峦带着张鹤龄与张延龄立在寿宁伯府门前,目送那几辆清油马车缓缓远去,心中既释怀又怅然。释怀的是,女儿终是有机会回了一趟家;而怅然的则是,不知何时还有机会在家中见着她。这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们父女甚至都不曾说过几句话。   “爹,方才阿筠与我说,姐姐走动间颇有些小心,或许应该是又有好消息了。”张鹤龄忽然道,“若这回是位皇子,姐姐的位置便彻底稳住了。日后再也不会有人还拿姐夫膝下子嗣单薄来说事了。”当年宣庙膝下不也只二子?有两个中宫所出的嫡子,已经足够了。   “我倒觉得皇女更好。”张延龄道,“大外甥对妹妹可是照顾得很,若是有了弟弟,指不定每天带着弟弟上蹿下跳的,满宫闹腾。”   “无论皇子与皇女,都随缘就是。”张峦捋了捋长须,摇了摇首,“我只希望一切顺利,别让她伤了身子。”多子多女自然是福,可是所有福分的前提皆是女儿身体安康无恙。不过,有尚医局在,应当无碍。如今宫中的尚医局、宫外的“仁安堂”,医术和名气都远远胜过了太医院,他大可放心了。   ************   上元之夜这次出行,不仅令朱祐樘心情愉悦,还收获了一个喜讯。而对朱厚照而言,自是大开了眼界,一连几天他都专注于画灯市的“舆图”。看着像是“舆图”,其实只是将他的所见所闻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记录下来。在张清皎看来,更像是图画日记。即使是年纪最小的小公主,也咿咿呀呀地惦记着自己的兔子灯笼,每每瞧见哥哥画涂鸦灯市,都仿佛瞬间便能看懂似的很是兴奋。   见兄妹二人皆沉浸其中,张清皎自是不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索性也给小闺女一些墨汁颜料,随便她在纸上盖手印儿。小家伙顽得可高兴了,仅仅是盖不同颜色的手印脚印,便能顽两三个时辰。待到朱祐樘回来的时候,不仅瞧见了一只乌黑的皮猴子,还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小猴子,顿时便乐了。   “你只顾着乐,可不知道,咱们家闺女一直都想尝尝那些颜料的滋味。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教人看住了她。”张清皎笑道,“下回不教她顽颜料了,便用花碾碎了的汁液给她顽罢。都是能制成胭脂香粉的,还能做点心吃的,想来她吞下去也没事。”   “像她这样的年纪,便是不管拿到甚么都想尝尝滋味的。”朱祐樘道,丝毫不嫌弃地将两只小猴子搂起来,完全无视了自己身上沾染的墨汁与颜料,“眼下没有花,只能等开春的时候再让百工坊研制。”   “怎么样?今儿头一天上朝,案头上有没有一堆折子,说咱们上元出游观灯的事儿?”   “说来倒也奇了,竟是一张折子也不曾提到此事。就连王先生上的折子,也是中规中矩的跟着大家说,大哥儿该出阁读书了。按理说,以他的性情,不该像西涯先生(李东阳)那般变通,至少该像木斋先生(谢迁)一样,拐弯抹角地说几句才是。”   “想来应该是有人劝住了他。”张清皎道,目光微微一动,“说起来,当日见王先生身边跟着几位青年,不知哪一位是万岁爷上回召见过的才子王守仁?”她其实那天晚上便有些好奇了,扫了那几个青年好几眼,只是怎么也不能将他们与后世流传的画像联系起来。后来又觉得贸然问起王守仁有些奇怪,便一直都不曾细问。如果那天真的意外见到了王守仁,那今天就算是听得被弹劾的消息,也算是值得了。   “卿卿还记得王守仁与李兆先?”朱祐樘想了想,“当时他并不在王先生身边,应当是走散了罢。王先生身边的,应是他的二子、三子与幼子。”   张清皎略觉有些遗憾,但仔细想想,见到了王华与他的儿子,四舍五入也等于见到王守仁了。毕竟,他可是王守仁的亲爹,他儿子是王守仁的嫡亲兄弟,一家人怎么也该长得有些相像。只是……还是不能将他们和画像联系起来。   “王守仁上回会试落榜,这一回苦读三年,应当不会再名落孙山了。”朱祐樘的目光落在了怀里的黑皮小猴子身上,“有他这样的年轻翰林在,大哥儿便是出阁读书,应当也不至于觉得没有任何乐趣。”   “若是他与大哥儿投缘,许是能像你与西涯先生、木斋先生那般,成就君臣师徒的佳话。”张清皎勾起唇角。她并不知道历史上,自家儿子的先生究竟是哪一位。但帝皇的先生从来都不止一个人,而有王阳明当先生,能接受阳明心学的教导,她又何愁儿子不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皇帝呢?   作者有话要说:  娘娘:不管怎么样,王阳明必须是我儿子的老师。   陛下:我也挺喜欢王守仁。   阳明:???   杨廷和:_(:3∠)_   ——————————————————————————————   我对杨廷和没有甚么不满——唯一的不满是,为什么要选朱厚熜啊啊啊啊啊!虽然确实宗室里近支的没有太合适的,可是让孝宗一脉绝嗣,我就是难受!! 第395章 宗室离京   这几日, 不仅帝后关心大胖儿子的教育问题, 以内阁为首的一群老臣亦是百般劝谏, 希望太子殿下尽早出阁读书。朱祐樘虽没有等来弹劾他出宫的折子,但想让他家儿子正式启蒙读书的折子亦仍是沉甸甸地压满了案头。   对此,内阁首辅徐溥道:“太子殿下已经五岁。便是寻常人家,五岁的孩童也该启蒙了。”   “五岁不过是算的虚岁罢了。”朱祐樘摇摇首道, “四个月前,他刚满三岁, 眼下尚是懵懂幼子。这么小的孩童, 顽性甚重, 又如何能离开父母, 如何能定下心来念书?再者, 若单论启蒙,皇后与女官也足以教他了。”   “陛下,启蒙宜早不宜晚。”丘濬曾是国子监祭酒, 对于教育问题更是无比坚持,“交给翰林来启蒙,难道不比皇后娘娘与女官更适合些?臣等家中的子弟皆是这个年纪开始读书,愈是孩童心性,便愈应该以读书来静心才是。”   “不,朕反倒是觉得, 由皇后来启蒙更合适些。”朱祐樘仍是坚持己见,“大哥儿如今正是坐不住的时候,若不通过皇后渐渐磨一磨他的性情, 他恐怕不容易适应规规矩矩在文华殿读书的日子。与其让他每日在文华殿里苦熬,倒不如先顺着他的性子。等到年纪再大些,性情稍定,再出阁念书也不迟。再者,朕当年亦是六七岁出阁读书,并不耽误甚么。”   “那是——”丘濬一时情绪激烈,险些没能控制住言辞。若非徐溥与刘健均看了他一眼,他差点就将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不是因着先帝没早寻着陛下么?若是早知道陛下的存在,能将陛下从万贵妃手底下护住,又何至于匆匆立了太子?立了太子之后,先帝不是立即精心挑选先生,让陛下赶紧出阁读书么?   朱祐樘淡淡地瞥着他,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但皇帝陛下仍是温和如旧:“此事诸位爱卿不必再提了。朕心中早有打算,至少须得等到一年后,才会考虑让大哥儿出阁读书。你们若是明年上折子,指不定朕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见皇帝陛下心意已决,徐溥等人亦只得暂时放弃劝谏。他们正要告退,旁边的西暖阁里忽然传来熟悉的笑声,正是太子殿下。便听那奶声奶气的声音道:“我才不去文华殿呢!听着好没意思,也难怪叔父他们都不好好念书。”   “……”几位阁老足下一顿,心里头都有了些成算。等到从乾清宫出去后,他们便将谢迁、李东阳、王华等担任文华殿讲官的同僚都唤了过来,与他们提起了太子殿下出阁读书之事。就算皇帝陛下打算明年让太子殿下读书,他们如今也该想想该如何筹备了。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他说出“读书没意思”之类的话罢。否则以陛下的爱子之心,必定会对翰林院感到十分失望。   朱厚照并不知晓,阁老们为了他的教育问题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他最近终于靠着主动给自家娘绘制成了“外祖家闺房舆图”,得到了一匹果下马的马崽。果下马本便生得矮胖圆滚,小马崽更是小巧玲珑,与一只大些的狮子犬也没甚么区别。   朱祐樘与张清皎都告诉他,这匹果下马的马崽交给他来照顾。若是小马崽长大了,他便能学骑马。小家伙并不知道“果下马”究竟是甚么品种,一心梦想着它长大后就会成为叔父和舅舅他们骑过的高头大马,每天见着马崽便恨不得扑过去喂它吃食,带着它遛弯,盼着它赶紧长大。   为了能够好好照顾马崽,他甚至会主动询问张延龄和朱祐梈等人,该如何喂养小马。这可让几乎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自己的马的二人愁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朱厚照有些失望,觉得他们俩都不是真正爱马的人,更不是真正懂马的人。   受到四岁孩子鄙视的张延龄和朱祐梈奋发图强,打听了不少如何照顾马的经验。张延龄还特地去了一趟囿苑,仔细问那些豢养果下马的太监。两人再度见到朱厚照后,便毫不吝啬地将这些都告诉了他,这才得到小家伙的刮目相看:“我就知道,八叔和小舅舅肯定懂!”   两个半大的少年顿时心里美滋滋的:“走,带我们去见见你的小马崽!”   “好呀。不过,我不能一直陪着它,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干呢。”朱厚照道,“娘昨天问我,已经开春了,宫后苑和西苑里哪些花草哪些树木长了芽开了花,我正要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呢。”   “这才一月末,哪有多少花草树木发芽开花?”张延龄愣了愣,“不如再等几天瞧瞧?”   “不行,这几天发芽开花的和之后发芽开花的,肯定不是同一种。”朱厚照认真地道,“我也想知道,这么冷的时候,除了梅花之外,还有哪种花开着。”其实,这个问题原本是妹妹问的。她看见角落里的梅瓶一直插着梅花,想换一种别的花儿,娘这才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来想办法。   张延龄与朱祐梈顿时无言以对,心中不免暗想:他们在小家伙这样的年纪,怎么就没想过这么些事呢?每天都只顾着顽耍和吃食,哪里知道要照顾小马崽,还知道应该四处走一走、看一看?无论是画舆图也罢,看花草树木发芽开花也罢,都是他们从未做过的,但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事儿。   ************   二月初,前来京城受奖赏的宗室便陆陆续续地递折子,打算启程回藩国。封地较近的宗室们不打算走水路,趁着如今稍稍回暖了些,便已经动身了。满朝文武都盯着这群宗室的动向,见众人都没有长久留在京中的意图,均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几乎每日都听朱祐槟提起哪位宗室打算何时走,或者已经准备好行李随时启程,崇王朱见泽自然也不可能安然地在京中待下去。他知道,群臣虽对远支宗室也颇为关注,但最关心的无疑仍是他的动向。若是他稍有一丝犹豫,不知会被那群言官想象成甚么模样。唯有行事举动都干脆利落些,方有下一回进京,方有下下回进京。   接到崇王恳求离京返回封国的折子,内阁所有人都心头大定。朱祐樘看过这张折子后,便召见了崇王。朱见泽来到乾清宫,向他行礼,便被他扶了起来:“本该留六叔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侍奉祖母膝下。但祖宗规矩到底不能不从,朕心中实在为难。”   “能有机会见着母后,便已经是臣此生之幸了。”朱见泽叹道,“幸而陛下想出了这样的好法子,不仅能真正增进宗室的亲亲之情,亦能全母后与臣的思念之意。陛下的孝慈之心,令臣钦佩,更令臣感激。”   “咱们是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每每见祖母思念六叔,又见六叔苦求回京为祖母侍疾,朕心中如何能不感触万分?”朱祐樘无奈道,“六叔也知道,朕的二弟兴王祐杬已经就藩将近一年了。直到如今,朕仍然无法接受他已经相隔千里的事实,时不时还觉得他就住在京城里,只要朕愿意,随时都能召见他。”   “可回过神来却发现,短时期内,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与他相见。自家兄弟骨肉,竟是生生地被分隔开。若不是靠着奖赏一事,朕许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了。虽然祖宗立下规矩,确实因着藩屏之重,但骨肉至亲离别亦是一种煎熬。”   “确实如此。”朱见泽接道,满脸皆是黯然。   “只要想到底下这群朕看着长大、几乎将他们都当成儿子来养的弟弟,亦会像祐杬那样迟早离开京城……朕便觉得心如刀割。”朱祐樘苦笑着摇首,“顾全了祖宗旧制,又有谁来顾全朕心中的痛苦呢?”   朱见泽心有戚戚焉,连连点头:“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   “是啊,哪里有那么多两全之法?”朱祐樘道,“朕绞尽脑汁,也只得了奖赏这一策。便是因为想着,等到日后获得奖赏的亲眷多了,迟早大家都能在京城相聚。可每年在路上来来回回,不仅耗费时间与精力,也会靡费不少银两。此事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还须得好生想一想才是。少不得,须得六叔也帮着朕出出主意了。”   朱见泽怔住了,回过神来方赶紧道:“臣明白,陛下放心。”   自乾清宫出来后,朱见泽稍立了片刻,便去了仁寿宫向周太皇太后辞别。周太皇太后这几日也频频听说宗室已经开始离京了,每天都担心幼子前来与她告别。如今他真的来告别了,她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空荡荡,无比失落:“这便要走了?”   “儿臣回去后必会好生努力,年末再来探望母后。”朱见泽垂首道,“每年能侍奉母后数月,已是儿臣之幸了。”   “……”周太皇太后垂下眼,有气无力地道,“我已经让人给你备了些东西,你一并带回去罢……”如此说来,她是不是该争取多活些年头,也好再多见幼子几回?可是,不够啊……怎么都觉得不够!她们母子已经分别了二十个年头,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可是,他不离开,又能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你们教得真差╮(╯▽╰)╭,远远不如我娘教得有趣,我不在这儿念书啦!   翰林们:_(:3∠)_   ————————————————————————————————————   如果不好好的准备,上述情况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虽然照照也会被陛下和娘娘按回去…… 第396章 祖孙交心   次日, 朱见泽便离开了京城。前来相送的不仅是朱祐槟, 亦有朱祐棆、朱祐梈等侄儿, 皆是奉朱祐樘之命而来。朱见泽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朱祐棆身上定了定,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好好地听陛下的话,他日定会再见。”说罢, 他便转身上了马车,再也不曾回首。   朱祐槟兄弟几人拨马回行, 朱祐棆与朱祐枟两人落在后头。与眉头微皱的朱祐棆不同, 朱祐枟倒是挺看得开:“等到年末的时候, 指不定三哥你便已经就藩了。娘又担心这担心那的, 至少五六年内都不可能回京。要想再见到这位六叔, 恐怕也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朱祐棆瞥了瞥他:“说来,祐枟,你可曾仔细想过就藩之事?”   “还用得着我想?”朱祐枟笑了, “横竖二哥和你都就藩了,我怎么也不可能例外。当然,我不会将娘独自一个人留在京城,怎么也会奏请皇兄开恩,奉着娘前去就藩。皇兄对咱们那么好,应当不可能不答应罢。”   “此事从未有先例。”朱祐棆沉默片刻, “……权且试试罢。”   同一时刻,仁寿宫,周太皇太后颤着声问:“他已经离京了?”   旁边的女官皆颔首, 她沉默片刻,叹息道:“原本见不着他的时候,心心念念地便是唯有见他一面才能心甘情愿地死。见着他的时候,又巴不得他每天都能入宫来,哪怕是陪着我无言地坐一会儿也好。如今他走了,明知再等几个月又能见着他,我竟是连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再等了。”   “都说我生来有福,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女人。可与亲生骨肉生生分离的痛苦,又有多少女人能忍受得住呢?原以为这是我得到太后之位必须付出的代价,原以为已经无望再见——可如今有了一丝机会,我却禁不住贪得更多……”   “见了他不够,若能时时刻刻想见就见,那该有多好。仅仅是他一人承欢膝下也不够,若能见着他的儿孙,那该有多好。仔细想想,身为一个母亲,这般‘贪得无厌’又有甚么错呢?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我都已经是大半截身子都快要入土的人了,为何不能让自己舒坦些离开呢?”   “娘娘,这些心里话,应该与万岁爷说才是啊。”侍奉她的女官道,“万岁爷对娘娘素来孝顺,若不是体谅娘娘思念崇王之意,亦不会坚持己见嘉奖品行出众的宗室。若非如此,崇王殿下又如何能光明正大地来京城呢?”   周太皇太后垂下眼,握紧手中的菩提珠,几乎是喟叹般道:“他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过,除了皇后之事,你何曾见他感情用事过?”先帝亦很孝顺,除了万氏那贱婢,几乎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可先帝却绝不会成全她思念幼子的心思,为了不让母子之间生出间隙,她也从来都不曾提起。但皇帝不同,他虽然心慈,但绝不是手软易妥协之辈。若非嘉奖宗室确实能正风气,若非他心里还有甚么旁的打算,固然体谅她的思子之情,他也绝不会这样做。   旁边的女官都怔住了,细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当今圣上确实慈悲,可却不会轻易感情用事,反倒是很有主见。在所有人看来,他唯有对皇后娘娘与子嗣之事格外执着,执着得甚至都有些失去理智,比先帝对万贵妃用情更甚。可在其他事上,很多时候看着似是重感情,实则想得很清楚。   “不过,既然他愿意借着嘉奖将见泽召回来,便意味着此事大有余地。”周太皇太后道,“若是我猜得没错,这回他倒也像是有些感情用事了。想必是舍不得亲手养大的弟弟们都纷纷就藩,像祐杬一样离京千里,几乎再也不能相见罢。”   “若是诸位殿下都能留京,那崇王殿下……”   “如果槟哥儿他们都能留京,见泽也必须留京。”周太皇太后沉声道,“我断不许他区别对待。即使等我死后,见泽必须离开京城,那也是我蹬腿之后的事了!!至少,只要我有口气在,便须得重庆和见泽都守在身边!”   “娘娘必定会长命百岁,怎么能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呢?”众女官赶紧劝道,你一言我一语地让她放宽心。大家所说的,无非都是万岁爷既然愿意召回崇王殿下,日后必定也会体贴娘娘的思子之情云云。   这一天,周太皇太后的心情极为低落。诸后妃与孙子孙女前来问安,她都一概不见。唯有重庆大长公主入宫来相陪,她才觉得稍好了些,拉着女儿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儿女幼时的趣事,眼眶都有些发红:“活一日少一日,能见你们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你弟弟那个狠心的,昨儿来辞别,今儿竟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   重庆大长公主轻声劝着她,她好不容易才收了泪。此时听人禀报说,万岁爷与皇后娘娘携着太子殿下、小公主前来问安。她沉吟片刻,终是答应见他们。   朱祐樘知道她今日必定情绪不佳,便特意说了些朱厚照最近做下的趣事,又说内阁和群臣都想让他赶紧出阁读书:“可孙儿瞧着他那性子,实在不像是能坐得住的,便只能将出阁之事推迟一年。且看明年他再大些,这性子是不是能磨得沉静几分。”   “像他这种年纪的孩子,哪个能坐得住?”周太皇太后道,“每日若不折腾出甚么事来,那才叫奇怪呢。”说着,她的目光扫了扫小孙女:“大姐儿眼看着也长开了,你不是不想让礼部取名字,要自己给她取么?怎么还不曾想好?”   “想了不少名字,都有些不满意。”朱祐樘摇首笑道,“一直‘大姐儿’、‘大姐儿’囫囵着喊,也确实不合适。最近怎么着都须得给她取个合意的名字才好,我还想等她明年满两岁,便给她封号。不然,宫里的人也只能称‘皇女’,不能称‘封号’。像妹妹们当初那般叫了好些年,便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两岁受封,有些早了,不过亦是无妨。当初仙游受封的时候,年纪也不大。”周太皇太后道,又看向了张清皎,“皇后怀相如何?尚医局怎么说的?”前些日她听说皇后这次怀相不太好,一度吃什么吐什么,还特地免了她一段时间问安,让她安心在坤宁宫里养着。而今能够出门了,想必是好些了。   张清皎的脸色依旧略有些苍白,但精神瞧着却是不错:“祖母放心,不过是有些受不得各种气味,所以衣食起居须得注意着些而已。这几天,尚医局与尚食局将食单重新拟了一遍,坤宁宫上下也不许再用任何带香之物,总算是好些了。”   “听来倒像是我怀贤哥儿那会子。明明以前格外喜欢的味道,却偏偏都闻不得。怀他的时候,竟是生生地将自己的喜好都给改了。直到将他生下来,才能用回喜欢的物事,可算是松了口气。”重庆大长公主笑道。   “是啊,为了迁就他,可不得改一改么。”张清皎道,“莫说怀大姐儿了,便是怀大哥儿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大的反应。我一直与万岁爷说,莫不是这孩子是个挑剔的性子?而且喜好竟然与我们全然相反?”   “那可未必。”重庆大长公主道,“等到日后,喜好这种事可就说不准了。都是一家子,怎么也会有相似之处。如今贤哥儿便是万事都不挑,只管读他的书。想来,这孩子以后也会如此。不过,如此不体贴娘亲,我觉得应该是个哥儿。”   “无论是哥儿还是姐儿都好,只盼着他身康体健便够了。”张清皎勾起唇角,“不过,还须得先谢过姑母的吉言了。”她自是不在意孩子是男是女,可在这个时代,说孩子是个男孩却是祝福之语。于情于理,她也该谢过重庆大长公主才是。   不多时,张清皎便觉得有些不舒适,于是提出去外头走一走。毕竟仁寿宫并非如今的坤宁宫,多少有些檀香以及各种香料的味道,她实在有些受不得。周太皇太后颔首应了,重庆大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她似乎有话与朱祐樘说,便主动起身陪张清皎散步。朱厚照也有些待不住,牵着妹妹跟了过去,一路还嫌弃妹妹走得不顺当,不能像他那样撒开脚丫子跑。   待她们都离开,周太皇太后方提到了崇王离京之事:“皇帝,我这心里实在不好受。虽说有得寸进尺之嫌,但你也该知道,整整二十年的思念之情,绝非区区两三个月便能消解。虽说我也知道,大半年之后又能见着他,可这大半年间又该如何熬呢?”   “祖母此时此刻的心情,孙儿感同身受。”朱祐樘道,“不瞒祖母,孙儿如今每每念及祐杬,心头便仍是百味陈杂。虽时常有信件往来,知道他过得也算是不错,但毕竟不在跟前,难免觉得思念。”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有何打算?”周太皇太后定定地注视着他,仿佛想看穿他心底的所思所想,“嘉奖宗室,除了想正宗室的风气之外,还有甚么别的念头?你可是想借此机会……让槟哥儿他们都留在京中?”   朱祐樘默然片刻,答道:“如果孙儿说‘是’,祖母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方面目标一致   所以祖孙合作是必然的事╮(╯▽╰)╭   明天抓虫~ 第397章 女儿取名   见他如此坦然, 周太皇太后禁不住叹息:“我本该斥责你,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祖宗所定的规矩怎么能轻易打破。本该苦口婆心地劝你,留藩王在京中,日后容易生出隐患,如当年仁庙宣庙时汉庶人(朱高煦)旧事。但因着我自己怀有私心, 对你的私心也只能默许了。”   “祖母舍不得六叔,孙儿又如何能舍得这群弟弟?他们都是孙儿看着长大的, 孙儿与皇后也担得起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了。兄弟姊妹之间如此和睦, 孙儿又怎么能忍心这辈子与他们再不相见?”朱祐樘摇了摇首, 苦笑道, “即使孙儿真能狠得下心来, 目送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京城,心里的苦楚也足以令孙儿煎熬数十载了。”   “仅仅只是如此?”周太皇太后挑起眉来,“难道与皇后腹中的孩子没有关系?”   朱祐樘无奈道:“祖母果然明察秋毫。确实与这孩子也有几分干系。孙儿原本以为孩子得来不易, 短时期内无须考虑这些事,但他偏偏却来得极快。只要想到将来皇后或许也须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身边,孙儿又如何忍心让她也承受如同祖母这样的痛苦?”   周太皇太后定定地注视着他,心里难免起伏万千。恍然间,她想起了英庙,想起了年轻时的种种。啧, 这张氏怕不是攒了数辈子的功德,才遇上了皇家难得一见的情种罢。都说宣庙是情种,英庙是情种, 先帝也是情种,可在她看来,他们远远不如眼前的孙儿。遍数她所知道的帝皇旧事,孙儿恐怕也是头一份的。   若她还是从前的她,定然是看不惯的。可如今的她却不得不接受现实,毕竟张氏确实没有甚么可挑剔的。她没有开怀之前,还有皇嗣承继的问题需要考虑,如今张氏都生了一儿一女,眼看又要生一个皇子了,还有甚么可说的呢?更何况,为了能够将幼子留在京城里,别说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便是再发生别的事,她也不得不妥协。   “那你究竟有何打算?”   “祖母且安心,此事还须得徐徐图之,不宜操之过急。若是贸然行事,朝廷上下必定会出言反对,甚至闹到伏阕上书的地步。群情激奋之下,孙儿也不好强硬行事。”朱祐樘回道,“不若每年嘉奖宗室之例都稍改一改,循序渐进。迟早有一日,他们习惯了宗室进京,便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若是进展太慢,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等不住。”周太皇太后皱紧眉,“就没有甚么一劳永逸的法子?若是朝臣给你施压,只管将我抬出来就是了。我这么一个眼看就要入土的老婆子,不过是想多见一见自己的儿子,他们也忍心阻拦?!”   “祖母身体康健,如何能说这样的话?”朱祐樘忙道,赶紧将崇王朱见泽抬了出来,“若是鲁莽行事,反倒于六叔的名声不利。祖母且等几个月罢,孙儿已经与六叔提过此事,请他帮着参详一二。想必下回他再入京,心里应该也有些成算了。”   周太皇太后当然知道,自己若是一意孤行地闹起来,最终受累的只会是幼子朱见泽。她是太皇太后,是皇室年纪最大的长辈,便是朝臣也不敢指责她。可朱见泽却不同,他只是藩王,日后还须得在皇帝与百官手底下讨生活,又如何能将人都得罪干净呢?   于是,她只得黯然道:“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便按你的想法来办罢。总归无论你想让我做甚么,只管告诉我便是了。为了能让你六叔回来陪我多过几年,我甚么都能豁得出去。骂名也罢,美名也罢,都不如儿子承欢膝下来得实在。”   祖孙二人达成一致,朱祐樘心中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等到他顶不住的时候,让周太皇太后出面,必定是出其不意的奇招。虽说这样说有些不敬不孝的嫌疑,但卿卿说得对:事关祖母的逆鳞时,恐怕谁都拦不住她。就如当年她苛待孝庄钱皇后一般,谁都知道那不合礼法,可谁又能拗得过她去?   张清皎知道他们谈话的始末后,挑眉道:“有崇王在,连我都好过许多。祖母如今眼里只有留住崇王这一件事,为了成全自己的念想,任何事情都能够退让。我呀,也算是久违地得了她暖如春风般的关怀,简直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难道不是件好事?”朱祐樘微微一笑,“祖母自有她关注之事,而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不过,退一步而言,便是她再挑剔,也挑剔不出卿卿甚么不是来。如你这般样样周全的娘子,天下间哪里还能寻得出第二个来?”   听了他这番话,张清皎不禁展颜而笑,眉眼间俱是绵绵情意——她当然更喜欢他称她为“娘子”,而不是“皇后”。谁都能称她为“皇后娘娘”,而她只要做他的娘子,便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   暂时了结心头盘桓的事后,朱祐樘便继续忙碌他的朝政,以及给宝贝闺女取名这件大事。说来也奇怪,明明当初自家皇后怀孕时起,他便已经开始苦思冥想女儿的名字了,可如今已是两年过去了,他却是迟迟都未能想出合意的名字来。也因着如此,女儿一直没有大名,只“大姐儿”“姐儿”地唤着。如今,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女儿取个好名字。   取名之事,必须慎重对待。而且女儿不似儿子,不须按高祖排的辈分来取,又有金木水火土的限制,他大可取用那些意味最为隽永美好的字。可许是选择实在是太多了,排列组合也太多了,朱祐樘怎么看都觉得不太满意。   张清皎倒不着急,看他忙前忙后地,只提醒他名字须得朗朗上口,不取甚么生僻字。朱祐樘点头感慨道:“若非高祖定了各支的辈分,又按金木水火土取名,宗室的名字也不至于那般晦涩。说来,大哥儿的名字‘厚照’倒是很难得。”   “这不是你取的么?莫不是在自卖自夸?”张清皎笑瞥着他。   皇帝陛下调侃道:“这说明我有取名的天分。”说罢,继续纠结女儿的名字去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朱祐樘做了个梦。梦中的闺女已经是三四岁左右了,白白嫩嫩的格外可爱,只是瞧着仿佛似是大病初愈,看着有些体虚气弱。他心疼得紧,不由得唤出了她的名字——   醒来后,皇帝陛下心里有些放不下,便悄悄地起身,去婴儿房里探望女儿。女儿睡得很香甜,红扑扑的脸儿怎么瞧都气色极好。可他仍然有些不放心,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只觉触着温热合宜,这才松了口气。   路过书房时,他又在大胖儿子床前坐了坐。儿子睡姿不太规矩,半个身子都快露在锦被外头了,小胖腿还一个劲儿地往外伸。虽说如今天候已经暖些了,可谁都轻易禁不住夜里的凉气,他便赶紧将他塞回了被子里。   回到寝房后,朱祐樘觉得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寒气,容易惊着自家卿卿,便索性不再睡了。他披着衣衫靠在引枕上,含笑看着爱妻沉睡的模样,竟看得很是入神。就这样,他一直看到了众人都起身的时候,依然是目不转睛。肖尚宫、沈尚仪见状,都不由得一怔,悄无声息地带着人退了下去。今儿好不容易逢休沐,便让两位主子歇一歇罢。   等到张清皎醒来,便见朱祐樘笑盈盈道:“卿卿,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   “是啊,我梦见了咱们家闺女的名字。”朱祐樘道,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只字不提梦里的女儿是甚么模样,“想来,这个名字应该和大姐儿有缘。”   “甚么样的名字?”   “秀荣。秀者——荣也,茂也,美也,禾吐华也。荣而实者谓之秀;容则秀雅,稚朱颜只;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荣者——本意桐木也。凤栖于梧桐之上,咱们家的闺女正是凤凰降世,以此字为名再合适不过。且这二字都有欣欣向荣之意,寄寓身体康健,也算是咱们做父母的给闺女的祝愿了。”   张清皎默然片刻,朱祐樘垂首问:“卿卿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你考虑得很周到。只是听来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婉约罢了。”张清皎叹道。是啊,这两个字的寓意确实不错,可惜从后世之人看来,颇有几分“年代感”。但他们身处的又非后世,而是此时此世,实无必要用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名字。“不过,仔细想想,姑娘家的名字也未必须得过分婉约,如此便很好。”   “真的么?闺女会喜欢这个名字?”   “当然,这可是你费尽心思给她取的,她怎么会不喜欢?”   朱祐樘不禁笑逐颜开,牵起张清皎去看女儿。小闺女刚醒过来,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呢,便听爹爹轻声道:“闺女,从今往后,你便有自己的大名了。秀荣,荣儿,如何?或者,小名唤作桐桐?”   小闺女歪了歪小脑袋,她这样的年纪尤其喜好重复,无意识地跟着道:“桐桐?”   “那小名就唤作桐桐罢。”张清皎勾起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仔细思考,闺女的名字不能变   我们也不能用今人的目光衡量古人的名字   秀荣二字论本意都是很不错的~~   ——————————————————   自从我放飞自我后,编辑也放生我了_(:3∠)_ 第398章 内阁变动   宗室纷纷离京, 朝堂却并未因此而平静下来。原因无他, 丘濬邱阁老忽然病倒了, 而且病情来势汹汹。虽有仁安堂的谈老先生尽力施救,却依旧是病体沉疴,久久不见好转。稍微清醒后,丘濬便命家人写了折子乞求致仕。朱祐樘并未准许, 让他安心好好养病,待到痊愈之后再入朝办事。   因着丘濬的病情, 朱祐樘还特意在谈老先生给自己请平安脉的时候问了起来:“仲深(丘濬字)先生的病况如何?最近两天听内阁提起, 仿佛病势又沉了些。先前不是曾有些好转的迹象么?怎么突然……”   “陛下, 人生七十古来稀。丘阁老已是七十六岁高龄, 身子骨弱, 经不起这样一场大病的磋磨。”谈老先生摇首叹道,“若是用猛药,倒有可能见效。只是邱阁老也经不得那样猛的药性, 极有可能适得其反。”   “如此说来——”朱祐樘怔住了,皱紧眉头。他并非不曾经历过阁老离世,万安、刘吉等人都已经过世,可他听人禀报的时候,也不过轻叹而已。毕竟这两人并非他想要的能臣,犯了不少错误, 他们去世与否都激不起他的情绪。可丘濬不同,他是他亲自任命的阁臣,才华能力样样不缺, 唯独有些执拗而已。失去这样一位良臣,令他如何能不感慨悲伤呢?   当然,悲伤的同时,他亦须得做好充分的准备,不能令内阁出现空缺。说来,王恕王阁老今年已经八十岁高龄了,徐溥也已经六十七岁,便是最年轻的刘健也已是六十二岁。或许,是时候让年富力强的能臣进入内阁了。   数日后,何鼎接到消息前来禀报:“陛下,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丘濬邱阁老……病逝了。”   朱祐樘闭了闭眼:“你替朕往邱家代祭。”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心里依旧不好受。“戴先生,传朕的口谕,命礼部给邱先生拟定谥号。多拟几个,朕仔细挑一挑。”他如今能给的,也只有死后哀荣了。   张清皎听闻后,劝道:“这样的年纪,已经是喜丧了,万岁爷不必太过介怀。不是所有人都能与王恕老先生那样,年逾八十依旧精神矍铄。”连她都知道,那位王恕老先生据说在怒上心头的时候,还能捋起袖子拿笏板揍人。八十岁的老人家,简直比四五十岁的人还活蹦乱跳。   “我知道。”朱祐樘道,“希望人人都长寿是不可能的。如今内阁里的这群老人,也指不定甚么时候就撑不住了。所以,我想着这回得寻年轻些的替上,总好过内阁时不时地便空缺下来。”他其实早有合适的人选,但还须得经过廷议与推举方符合规矩。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朱祐樘便命吏部会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及科道官,推举行止端方、学术纯正者六人备选。经过激烈的讨论与商议,吏部最终给出了名单呈上了折子:吏部尚书耿裕、礼部尚书倪岳、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吏部左侍郎周经、礼部右侍郎傅瀚、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谢迁等六人皆在推举之列。   朱祐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李东阳和谢迁两人的名字上用朱砂勾了一圈,让他们俩以原职入内阁参预机务。不给他们升官职,只因着西涯先生和木斋先生都太年轻,且他也没有给内阁三位阁老往上升的意思。但既然已经参预机务了,那升成实打实的内阁大学士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欠缺一个时机罢了。   李东阳和谢迁接到圣旨后,按照惯例写了封折子推辞不受。朱祐樘自然也按照惯例批驳回去,让他们赶紧搬去内阁办差的地方办事。徐溥、刘健和王恕听说他们搬过来了,亦出来相迎。李东阳和谢迁对三位前辈自是礼数周到,而三位前辈瞧着这两位“年轻”的后辈,心里亦是颇多感慨。   李东阳,生于正统十二年,眼下不过四十八岁。谢迁,比李东阳还小两岁,如今不过四十六岁。便是最年轻的刘健,也与他们俩都差着一辈。更不必提王恕了,论年纪都能当他们俩的祖父了。   由此来看,皇帝陛下心里想要最甚么样的能臣,已经不言而喻——能干活,且能长长久久地干下去。陛下的眼光自然是不错的,便是让他们三个来挑,也挑不出更好的人选。只是,还须得看这两位的盛名才华究竟担不担得起陛下的期望。   自这一日起,弘治朝最负盛名的内阁已经初具雏形。   ************   转眼便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某个良辰吉日,朱祐樘与张清皎送了永康长公主出降。翌日,永康长公主带着驸马入宫觐见,脸上皆是娇妍之色。见她与驸马时不时便相视而笑,显见情意绵绵,他们俩也不由得放心了许多。   昨日还泪汪汪说舍不得姐姐的德清长公主和仙游长公主亦是禁不住露出了笑意。她们只是担忧二姐姐过得不好,如今见她满面喜意,自然替她高兴。   虽说出降之后,永康长公主与仁和长公主同样会时常入宫,可到底是不一样了。不能像从前那样朝夕相对,更不能像从前那样有甚么心里话随时随地都能说。这令仙游长公主很是不习惯,依偎在张清皎怀里撒娇:“嫂嫂,咱们宫里头的人越来越少了。等到年尾德清姐姐也出降,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   “你怎么会是孤零零一个?不是还有我么?不是还有你皇兄么?不是还有侄儿侄女陪着么?”张清皎笑道,“岳太妃天天都盼着你给她解闷,陪她说说话逗逗趣,哪里还会觉得孤单?日后慈寿宫里拢共就你一个晚辈,所有太妃都盼着你四处走一走,我看你哪里还有甚么空闲伤春悲秋。”   闻言,仙游长公主撅起唇道:“嫂嫂非但不安慰我,反倒是往我心里扎刺呢。偌大的慈寿宫,那么多长辈,我哪里陪得过来?少不得借了桐桐去,让她帮我哄一哄长辈。大家见了她,定然比见了我还欢喜。”   “你若想借她,便问她就是了。她若答应便随了你去,她若不答应,我也没有法子。我倒是想将大哥儿借给你呢,就怕谁都逮不住他,一溜烟就跑得没了影子。”张清皎捏了捏她的鼻尖,“你也很不必如此伤感,横竖再过几年,你便有驸马陪着了。”   仙游长公主刚满十岁,情窦未开,听了她的调侃丝毫没有羞恼之意,反倒是睁大眼眸道:“驸马哪有自家人好?好嫂嫂,我想在宫里多留几年,也多陪你几年。你千万记得与皇兄说,别急着给我选驸马。便是选了驸马,也别急着让我出降。”   “你当真这么想?可别过两年又改了主意,心里怨怪我们不将你早些嫁出去,让你形单影只。”张清皎打趣道。仙游长公主蹭了蹭她的脸:“嫂嫂,若是我想一辈子都不嫁,你们也会答应么?我舍不得离开宫里,舍不得离开母妃,舍不得离开你们……”   “傻孩子,我们也舍不得你们啊。”张清皎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我倒是希望你一直留在我们身边,可你母妃定然会担忧难过。仙游,你应该清楚,如今这个世道,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可这样的选择。”   仙游长公主沉默片刻,宛如成人一般长叹一声:“是啊,嫂嫂,我很清楚。”   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德清长公主摇了摇首:“嫂嫂不必担忧,仙游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要找英武的小将军当驸马,而不是文弱书生呢。偏偏到了如今又改了念头,也不知哪句才是她真正的想法。”   “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楚亦无妨,她还有时间仔细想一想。”张清皎道,“至于你,便安心备嫁就是了。那时候我想必已经出了月子,正好能送你出降。若不能亲眼见着你成婚,总觉得有些遗憾。”   “是啊,若是嫂嫂缺席,我宁可改婚期。”德清长公主接道。她生母早逝,心里早已将皇兄皇嫂视为最亲近之人,说是如父如母也不为过。女儿成婚这样的大事,父母怎么可能缺席呢?   姑嫂三人正说着话,朱厚照忽然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娘!娘!好消息!”   “甚么好消息?”张清皎挑眉笑问,就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狂奔的张延龄。许是太高兴了,张延龄甚至都顾不上姐姐身边还有旁人,便咧开了嘴笑道:“姐姐姐姐,嫂子生啦!生了个白胖白胖的闺女!爹和大哥高兴坏了,家里一片乱糟糟的,都顾不上给宫里报信。还是我机灵,赶紧便往宫里头跑!””   张清皎的双眸亮了起来,喜道:“母女平安?”   “是!是!两人都平安!”张延龄挠了挠脑袋,“我还没见着小侄女呢!也不知她究竟长得像谁。回头等我见了她,再跟姐姐说!!”这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发现两位长公主殿下在场,忙不迭给她们行礼。   因他年纪不算太大,德清长公主只是起身避到了屏风后,倒是并未介怀。仙游长公主则根本没有回避的意思,喜得抚掌道:“这样的好消息,得赶紧告诉仁和姐姐和永康姐姐。咱们不方便出宫探望,便由她们替我们去瞧瞧筠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李东阳和谢迁就是在丘濬去世后入阁的   现在都不是正经大学士,算是内阁实习生?   ——————————————————————   鹤龄做爸爸啦! 第399章 设女医堂   张延龄匆匆而来, 便被张清皎催着匆匆回去了——既然家里乱糟糟的, 他不赶紧回家去帮忙怎么成?于是, 他带上满满几匣子品相极佳的药材,又领了两位医女,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寿宁伯府。   朱厚照目送小舅舅急急忙忙的背影,歪着脑袋嘟囔道:“弟弟怎么不争气呢?连出生都比别人晚。”妹妹出世的时候, 他年纪尚小,许多事都记得不甚清楚。如今弟弟来了, 爹娘所有的变化都被他瞧在眼里, 自然想法更多些。   张清皎忍俊不禁, 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娘还想问你呢, 当初怎么不早出生两年?”   朱厚照捂着脑袋, 满脸皆是无辜之色,嚷嚷道:“我怎么知道娘想让我早点出生啊!你甚么都不告诉我,我……我肯定就犯懒了不愿意动弹呀!早知道爹娘这么想我, 我肯定会紧赶慢赶地跑过来!”   “我上哪儿告诉你去?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怎么与你说?”张清皎捧着他的小胖脸,温柔地揉了揉,“你若是能想法子告诉你弟弟,让他下个月便赶紧出来, 娘就给你奖励,怎么样?”   朱厚照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己不能轻易答应, 便道:“我先问问爹再说。”说着,他转身牵了妹妹便往外走:“娘,我带着桐桐一起去乾清宫。这么好的天气,桐桐怎么能每天都待在坤宁宫里?”   小姑娘正蹲在角落里扯绒花顽呢,懵懵懂懂地就被哥哥牵出去了。她回头看了看娘,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喊,但娘给她的是充满鼓励的笑容。她眨了眨眼睛,握紧了哥哥的手,软软地问:“去哪儿?”   “去爹那里。”朱厚照道,牵着她走了几步,忍不住抱怨,“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唉,你看你腿这么短,还走这么慢,以后怎么带你顽捉迷藏?我的小马崽腿都比你长,你要是不快点长高些,肯定没办法骑着它顽啦!”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他的步子显而易见放慢了许多。   小姑娘听得半懂不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胖腿,撅着小嘴道:“以后会长……”   张清皎远远听得兄妹俩的童言稚语,不由得勾起了唇角。这时,沈尚仪领着谈允贤进来:“娘娘,谈女医来诊平安脉了。”平日里坤宁宫是五日一请脉,但如今皇后娘娘身子特殊,因此改为三日一请脉。虽说每次脉象都康健有力,可若不确认清楚,坤宁宫里里外外怕是都难以安心。尤其是皇帝陛下,指不定更是忧心忡忡。   谈允贤躬身行礼,张清皎扶着她一同来到榻上坐下。请脉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衣食住行也都须得仔细问一问。不过,张清皎并非头一回怀胎,该避忌之处自然无须提醒。前些天孕吐反应有些大,寝食难安,自是该好好调理一番。这些时日胃口好了些,她也时时注意休息,身体很快便恢复了。   “我也觉得近来精神了许多,不再时时困乏了。大约是这孩子折腾够了,总算是想着体谅娘了罢。”张清皎微微一笑,“只希望他能一直这样安安生生的,别过些天又开始百般折腾。不然,我担心之后很难有足够的气力将他生下来。”   谈允贤宽慰道:“娘娘无须担心,反应大是前几个月的事儿,若是胎坐稳了,之后几个月倒没听说还会有甚么不适。只要胎位正,小皇子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甚么花儿来。”毕竟这不是头胎,胎位正怎么也不会太难生。   “如此我便安心了。”张清皎道,打量着谈允贤的神色,“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怎么觉着谈娘子像是有些心事?是最近遇到了疑难杂症?还是有别的难处?若是你不介意,不妨与我说一说?”   谈允贤怔住了,微微蹙起眉道:“我亦不知该与娘娘说些甚么,因为连我自己也并未想清楚。我只是觉得,眼下的生活固然安稳,却似乎并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顿了顿,她苦笑着道:“娘娘,我这么说并没有他意,而是如今的生活仿佛与从前有差别,不再令我满足,亦不再令我能全神贯注地投入医术之中。”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张清皎点了点头,“刚来宫中的时候,你的神色不似如今这般迷茫。那时的你想得很清楚——留在宫中便能光明正大地给人诊脉治病,精进自己的医术,还能随时与诸多大家一起辨症。所以,你高高兴兴地留了下来。可如今,宫里已经不能让你提升医术了。”   谈允贤眉间微展,叹道:“确实如此。”   “你可曾想过,原因为何?”张清皎又问,“是你的医术已经再无精进的余地了?还是你觉得尚医局所有人的医术都未得寸进,你从那些大家身上再也学不到更多,所以才会觉得有些失望?”   谈允贤摇首道:“不,我与尚医局诸位大家之间,依然有云泥之隔。她们曾在民间行医多年,见过上千种病状,治愈过成千上万的人。我与她们相比,不过是萤火与皓月罢了。可仔细想想,我的苦恼也正在于此。她们的经验与见识都远远超过我,她们所提的许多病症我都从未见过,便是生生背下来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便是有朝一日能遇见那样的病症,恐怕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该如何治,更不知该如何变通。”   “确实,行医之道,在于经验的累积。”张清皎感慨道,“若是没有经验,不曾遇见也不曾治疗过,所背的医书所记的药方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所以,你之所以犯难,是觉得一直待在宫中,所见的病人有限?”   谈允贤双颊微红,垂下首:“是啊,宫女的病,反反复复也就那些种类。我治愈的人再多,也只是在这些有限的种类中有所了悟。可是女子的病症又何止成百呢?尚医局大家们提起的许多病例,我都从未听说过,更不必说遇见了。所以,我曾想过,是否能向娘娘提出,将那些给官宦内眷看病的活儿都交给我。娘娘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本不该如此得寸进尺。尤其娘娘最近身子重,我若是走开了……”   “若是你愿意四处奔走,这倒是无妨。”张清皎打断了她,浅笑道,“我这儿也不过是三日一请脉的小事罢了,只需耽误你一两个时辰即可。”   “不,娘娘的身子最为紧要。而且,与娘娘说话也时常能令我茅塞顿开。我倒希望每三日能有半天来见娘娘。”谈允贤道,“只要娘娘不嫌弃我怠慢,我很愿意坐在娘娘身边,听娘娘说宫里宫外发生的各种事。”   张清皎挑眉笑了:“与谈娘子说话,我亦是获益良多。你对医道的赤诚之心,亦令我十分感佩。如你这般品性坚定医术高明的女医不收徒弟,真是太可惜了。”尚医局内所有尚医与宫医都能收徒,唯独谈允贤以自己医术尚未小成,不愿意误人子弟而婉拒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自己的医术尚未到传道受业解惑的程度。不过,再等十载或二十载,或许便可授徒了罢。”谈允贤道。   “那便太迟了。”张清皎摇首道,“十载或是二十载间,因男女大防或种种羞于启齿之故而强忍病痛的女子,会有多少呢?当初我设尚医局,便是觉得就连皇宫中都没有医术高明的女医,只能任太医离得远远的望闻问切,委实太荒谬了。妇人之疾,生产之事,没有家学渊源亦不曾看过多少病例的太医又如何能懂,如何能治?”   “如今的世道,唯有女医能施救女子,可却偏偏数千人也未必能遇见一位女医。许多女子便只能苦苦忍痛,甚至就这样不明就里地病倒病故。所以,我希望有许许多多像谈娘子一样的女医能够挺身而出,为天下所有女子化解病痛。”   谈允贤心神一震,微微睁大双眸:“娘娘……”   张清皎长叹道:“与其让你去官宦人家看病,满京城地四处奔忙,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开一家女医堂。与谈老先生的‘仁安堂’同样,不仅给人看病,还收女医学生作徒弟,带着她们一同精进医术。数年后,不仅京城有女医堂,或许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府城中都会有女医,所有女子都知道该去何处寻女医治病。如此,天下女子当可康健矣。”   谈允贤不由得恍然,目光中多了几许沉思之色:“娘娘所思所想之深远,令我甚为佩服。只是,以我眼下的医术,真的能够传道受业解惑么?”   “为何不可?遍数宫中女医,唯有你有这样的胆气,唯有你孜孜不倦地追求医术精进,唯有你能求新求变。而且,弟子不必不如师,师者不必贤于弟子。教学相长,互为师生,不是更合适么?”张清皎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谈娘子,女医堂之事,不必急着给我答复。你再仔细想想罢,若是有心要做成此事,咱们还须得好生打算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抓虫_(:3∠)_   ——————————————   女医堂是娘娘设尚医局的时候就考虑的事情~   可能有些细节没有写得很清楚,明天我再改改~ 第400章 开济慈堂   朱祐樘回坤宁宫后, 便听见张清皎吩咐宫人给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发帖子, 邀她们明天入宫共商女医堂之事。他略作思索, 笑问:“开女医堂?莫非卿卿在设尚医局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今日?”   “是啊,我曾见过家中亲眷被世情规矩所误,拖着病痛不肯看大夫, 最后被耽误了病情,请来大夫也已是束手无策。那时候我便想着:医者眼里本不该有男女大防, 都是病人。可若是如今的世道无法接受这种想法, 那便唯有女医方能解决妇女之疾。”张清皎道。那时候她刚适应这个世界, 森严的礼教足以让她震惊。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 竟然连正常的医患关系都受到了影响。   “世俗如此, 确实只能迎刃而解。”朱祐樘接道,“不过,这些年都不曾听你提起此事, 为何今日突然想了起来?尚医局的那些医女,已经能够放出宫去给人看病了么?照我看,她们还差着两三成。”   “她们确实不够,但谈娘子的医术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张清皎勾起唇角,“她们也只需跟在谈娘子身边几年,就能独立设女医堂。若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起诊治一方病人的责任, 数年之间,女医堂就能遍地开花了。到得那时候,国朝每一个女子生病时都能得到医治, 身体愈发康健。而女子身子康健了,孩子的身子骨自然便强健。一代胜过一代,指日可待。”   朱祐樘怔了怔,沉思道:“卿卿所言,很有道理。说起来身体强健,我忽然想起了军中。是否每个卫府也都该有专门的大夫,医治跌打损伤、剑伤、刀伤、箭伤之流?军户之家,尤其需要身强体健的儿女。”   “军医?”张清皎脱口而出,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后不由得清咳两声,“边疆将士都是在刀光剑影中保家卫国,自然须得有足够的医者保证他们身强体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照我说,最好人人都能懂些粗浅的医治之法。如此,万一遇到事,也能及时处置伤口,撑到大夫来救治的时候。”   朱祐樘陷入了思索中,并未注意到她的些微异样:“是啊,若能及时救治,何至于每回都伤亡那么多人……不过,太医中并没有擅长跌打损伤的,此事还须得邀民间的名医来帮忙。仿照谈老先生的‘仁安堂’与卿卿你们开设的‘女医堂’,专门设——‘军医堂’。唔,军医可能须得在战场上来去,可召军户之子学医。”   “军医堂”之事,次日朱祐樘便召了几位阁老来乾清宫商讨。与此同时,张清皎也正与长公主们商议如何设女医堂:“今儿一早便接到谈娘子的折子,说她已经考虑清楚了。她先前所虑者,仅有自己,仅有医术。而我所虑者,是天下女子,是行医之道。因此,若她能帮着我实现此愿,此生便再无遗憾了。谈娘子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设女医堂的时机便在此时此刻,不必再等下去了。”   “每回听嫂嫂说起这件事,我便不禁心潮澎湃。”仁和长公主道,“以前我以为‘讳疾忌医’这种事定然不常见,谁不知道得了病便应该看大夫呢?可这几年与那些官宦内眷接触了才知道,不少人家都囿于成见,并不愿说出自己的病情病状,亦无法接受年轻的大夫前来医治。一者她们认为年轻大夫没有经验,行医必定不如老大夫;二者依然是男女授受不亲所致。礼教严格的人家,甚至连六十岁以上的老大夫也只能悬丝诊脉。”   “竟是如此?”德清长公主与仙游长公主生长在宫中,从未听说过这些,都觉得很惊讶。   永康长公主接道:“不说别人,就说驸马的姐姐罢,每日里都恹恹的,说身体不适,却也根本不提让大夫前来看看的事,只说用几付方子养着。这两天我才知道她患了女儿病,羞于看大夫,只能婉转托人开了些药压着病症。我正打算从宫中请一位宫医给她瞧瞧呢,若女医堂开了,倒可让她直接去女医堂寻医问诊。”   “且不说这些了,设女医堂,一则须得选地方,二则须得想清楚布局,三则须得按布局改建屋子,四则须得有足够多的女医,五则须得招纳更多的女医徒弟。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须得商议。”张清皎道,“咱们便一样一样地说清楚罢。”   “选地方不难,如今嫂嫂手头上应该有不少宅子,选一座离宫中近些的三进院子即可。”仁和长公主眼眸一转,便已经初有成算,“第一进便用来开药坐诊,仿效寻常医堂与仁安堂,接病症不重的病人。第二进用来招待病症较重需要照顾的病人,以及那些不欲旁人知晓的官宦人家内眷。第三进则用来给女医以及徒弟们日常授课以及作为暂时落脚的寮舍。”   “你去过仁安堂了?”张清皎微微一笑,“你所说的布局,与仁安堂很相似。”   “京中大名鼎鼎的仁安堂,怎能不去瞧瞧?”仁和长公主挑起眉,“设女医堂与仁安堂的目的几乎没有甚么差别,两者布局自然相似。不过,最近听说仁安堂似乎因病人与学徒越来越多,意图改建了。等到女医堂也需要改建的时候,咱们再想想如何扩一扩。”   张清皎颔首道:“有仁安堂的营造法式图,咱们的女医堂便可照此改建。不过,女医堂毕竟不同于寻常医馆,可能还得官府甚至是锦衣卫格外看顾一些。绝不能让宵小之辈闯入,惊扰女医与病人。因此,围墙须得加高,围墙外须得视野不受遮蔽,围墙内则多植树木花草,务必布置得清幽宜人些。”   “嫂嫂方才说的一二三都已经商议完了,四五呢?”仙游长公主问。   “是啊,光有谈娘子一人可不够,照管不过来。”德清长公主道。   “这么些年来,尚医局带了数十位医女,总能匀出来些。”张清皎道。旁边正在给她斟茶的云安听了,默不作声地避到一旁,佯装自己不存在。张清皎似笑非笑地瞥了瞥她:“先问问她们,是否愿意出宫罢。今年放归的宫人里,定然需要有医女。不然,这女医堂怕是暂时只能靠着谈娘子支应了。”   “是啊,不少医女的医术也已经颇为不错了。”永康长公主道,“便是与民间的寻常大夫相比,也只是差着些看重症的经验而已。要知道,宫里这么多宫女的病症,如今都是由医女来瞧的,唯有重症才会交给宫医诊断开方。”   “确实,她们不过是差些经验罢了。谈娘子若能带着她们行几年医,她们便足可出师了。另外,我希望李婆婆也能时不时地出宫去指点指点产术之道。妇人生产,如同越过鬼门关。女医堂必须有精通产术的女医,谈娘子虽样样都高明,于产术一道依然欠缺些经历。”张清皎道,“医女放归一事,便交给肖尚宫与沈尚仪罢。”   “那召女医徒弟呢?”仁和长公主蹙起眉,“那些官宦勋贵内眷都觉得,略通歧黄之术算是不务正业。真让她们的孩子去当女医,她们定然会觉得丢家人的颜面。便是殷实人家,也是这样想的——哪有妇人抛头露面去行医的道理。”   张清皎叹道:“这样的人家,唯有她们尝着了有女医的好处,她们才愿意渐渐转变念头。又或许,即使尝着了好处,她们也只是理所当然地享受这样的好处,将行医视为贱业。女医徒弟,暂时只能从行医世家中寻一些。毕竟世代行医,知道行医的好处与苦处,也更愿意女儿与医药打交道。便如同谈娘子一般家学渊源,说不得有些学医的经验,也更好教。”   “还可让那些平头百姓或者清贫之家的小姑娘来学。”永康长公主道,“甚至……听说有些人过不下去了就会买卖自家的孩子,咱们可将这些孩子买来,给她们一份差事养活自己。或是学绣活也罢,或是学医也罢,甚至是学工匠百艺也罢,总归咱们这些工坊里都需要人。”   听了她的话,张清皎的目光不由得一动,隐约间想到了甚么,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闪过脑海的念头究竟是甚么了。“永康说得是,咱们的店铺与工坊都已经开了好几家了,每一家都缺人。不让这些小姑娘去做奴婢,而是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也是做善事。养济院里的孤儿亦是同理。”   “对了,嫂嫂,这间女医堂该叫甚么名字?”仙游长公主又问,“不能直接叫女医堂罢?”   张清皎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待会儿我请万岁爷赐个名字。有万岁爷赐名,也不敢有甚么人欺上女医堂来罢。”   ************   四个月后,一座清幽雅静的宅邸前忽然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引来不少行人驻足观看。这座宅子靠近里坊的街市,却又不临街,也算是闹中取静的所在了。本来好些年月都不曾住人了,不想最近宅子主人将它改造了一番。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忙忙碌碌好一阵后,终是要迁居了么?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几位身体健硕的女仆抬着一块牌匾登上了梯子,将牌匾挂到了正门上。但那牌匾却并未写着哪家府邸,而是上书三个大字“济慈堂”。有识字的人念出了这三个字,旁边的人听了,不免好奇问道:“这甚么济慈堂是做甚么的?”   “听起来,倒像是医馆。”有位老秀才抚着花白稀疏的胡须道。   “原来是医馆啊!”众人恍然大悟。却又有敏锐的人疑惑道:“为何出入的都是女仆?”   “这是女医馆!”刚从梯子上下来的女仆道,“馆主乃是宫中尚医局的谈宫医,奉了皇后娘娘之命,专门为京城所有女子问诊看病!这济慈堂三个字,还是宫里的万岁爷亲笔御书的哩!!”   “亲笔御书?”所有人充满敬畏地望着那三个字,即使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哪还敢说甚么风凉话?说来,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哪儿设有女医馆呢,这可算是普天之下头一桩奇事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今天需要加班,所以……只能明天加一更了   大家么么哒,明天补上,真的   ——————————————————————   明天可能还得抓一下虫,蹭蹭~ 第401章 议论纷纷   “喂!听说隔壁里坊新开了一家女医馆, 你可知道?据说是奉宫中皇后娘娘之命出宫行医的甚么宫医, 都是女医, 也只给婆娘和姑娘看病!”   “怎么不知道?我婆娘听人提起后,赶紧便去凑了热闹,还抓了几服药回来煎着喝。她说那些女医都挺年轻,瞧着不过二十来岁, 但看病的时候说得倒是头头是道,比我们街东头的那个老铃医靠谱多了!”   “当真?我家闺女最近脸色煞白煞白的, 附近又没甚么好大夫, 不如送她去这女医堂瞧瞧?总归是宫里贵人派出来的, 怎么也不该是庸医罢。听说她们家的牌匾还是当今万岁爷亲笔御书的哩!”   “闺女都病成这样了, 你还不让你婆娘领着她去看看?看诊的钱也没多少, 用的药材不算贵,不值当因着几百文钱耽误了闺女。”   这几日,街头巷尾几乎处处都议论起了新开的女医馆济慈堂。一名酸腐老秀才刚从点心铺子里出来, 便听见旁边摆摊的两个中年男子说起了此事,顿时脸上一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哪有抛头露面行医的道理?!若是我家的姑娘敢去做这等败坏家风的事,我宁可打断她的腿!!”   摆摊的中年男子听了,笑哼道:“说得就像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行医似的!就算你摇着铃铛走街串巷说你懂医术, 你看有几个人敢让你治!!人家女医安安生生地待在医馆里看病,和你家姑娘待在家里绣花有啥差别?哪像你说的那般败坏家风?”   “是啊,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家女医给人治病, 哪里就比不上在只知道在家里绣花操持家务的姑娘了?”旁边一名路过的婆子道,“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医不知道能救多少条命,成了多少人的救命恩人哩!”   酸腐老秀才见自己被人围攻,更是气恼:“哪个里坊没有一两家医馆?偏就缺了个女医馆?!哪个大夫不能救命,偏就她们能救命不成?!”   “你说,哪个大夫能救产妇?能在生产的时候进屋子里帮忙?”婆子斥道,“若遇到靠谱的产婆,产妇还好过些。若是请了那些啥都不知道的产婆,遇上事儿了不是只能等死?哼,就那女医堂开堂这两天,就救了好几名产妇!!”   “是啊,我隔壁邻居家媳妇的妹子的夫家小姑子,就是被女医堂救下的!听说当时凶险得很,大人和孩子都差点保不住了!幸好女医来得及时!”   “我东家的姑娘都已经得了几年的女儿痨,送到女医堂一看,开了好几个调养方子,专门住下来休养。听说已经好转了不少,都要相看人家了。前两年姑娘咳得厉害,谁家敢上门求娶,东家都打定主意要养她一辈子了。若不是女医有法子,姑娘这辈子就被耽误了!”   “我还知道一家的媳妇,嫁过来五六年都没有开怀,正在女医堂看着呢。给她和她相公都开了方子,听说吃了药后眼见着就有精神了,怀个大胖小子也是迟早的事!”   见周围人都纷纷说女医堂的好处,酸腐老秀才实在是辨不过,只能落荒而逃。自从济慈堂开设后,鼎力支持者确实有不少,但他这样的人在京中亦并不少见。但女医堂只允许女子出入,周围又有官差甚至是锦衣卫看顾,便是对礼教看得极严的人,亦是一时间挑不出甚么错漏来。   若说女子抛头露面有错,可女医通常只待在济慈堂里,不遇到急病从不出诊,即使出诊也会带上两三个健壮女仆,又哪里违背了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规矩?若是这些人眼中的规矩,便是女子终身都不能迈出家门一步,便是病死在家里亦不能让大夫看诊,那便绝非世间常理了。   因着需要救治的病人太多,谈允贤根本忙不过来。每回入坤宁宫诊脉,皆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便是与张清皎说说济慈堂里的事,也没有闲暇说太久。济慈堂中发生的种种,她都只能以折子或者信件递进宫里给她瞧。   这些折子和信件,张清皎都看得津津有味。感慨于病人对济慈堂的感激,对谈允贤的尊重与爱戴,亦无奈于某些无事生非的礼教维护者。即使有女医,仍有些女子囿于成见,羞于看病诊治;或者有人想看病,却被家人阻拦。愚昧、挣扎以及观念的转变,如此种种,都让她思考良多。   若非济慈堂有宫中的背景,连牌匾都是御赐的,恐怕面对诸多苛责与议论,女医们也未必能撑得下去。若非谈允贤是仁安堂谈老先生的孙女,出身杏林世家,也常得谈老先生与茹老夫人的指点,对她的医术的质疑恐怕也会将她淹没。   做一件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果然艰难。每每这种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于是她一气呵成将这段话写了下来,赐给了济慈堂。谈允贤将这幅字挂在了济慈堂第三进的学堂正中央,嘱咐每一位医女与学徒每日都须得默诵数遍。行女医之道本便不易,她们希望所有人心中都已然做好了准备,不断磨练心性,变得更加坚韧不拔。   ************   就在济慈堂设立引来纷纷议论的时候,顺天府乡试开始了。寿宁伯府几乎是倾巢而出,将张鹤龄送到了贡院外。张鹤龄对此原本是拒绝的,但见父亲脸上的殷殷期盼,妻女含笑的模样,心头便不由得一软。   “哥,别想太多,你这是头一回考乡试,便是落榜了也不算甚么。”张延龄凑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能做多少便做多少,总归也算是一次经历。说不得等再考个两三回,就能中举人了——这已经比咱们爹强多啦!”   “……”张鹤龄斜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他还没入场考试呢,这家伙便张口就说他落榜,这是来送他赴考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太紧张么?”张延龄嘿嘿一笑,“何况我也没说错啊。咱爹当初都考了多少回……”他话音尚未落下,立在旁边的张峦便冷哼道:“你是当我听不见么?!”哪有儿子当街揭父亲的短?!这个不孝子!!   张延龄这才反应过来,老父亲就在旁边呢!他赶紧耷拉着脑袋请罪:“爹,这不是……我年少无知,出言无状么?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借着爹的经历,鼓励大哥呢。爹当年越挫越勇,大哥也应该有这样的心气才是。”   “闭嘴!别说了!”张峦与张鹤龄齐齐喝止了他,彼此对视一眼,于无言之中达成了一致——某个家伙真是越来越欠管教了。如此口无遮拦,若是再这样放纵下去,指不定下回得罪的是谁!呵呵,是时候好好整治整治他了。   这时,沈家也送了沈峘前来。如今沈峘已经是街坊邻居之中“眼光奇高”的怪才了,从中了秀才到现在,不知相看了多少姑娘,偏没有他中意的。而他觉得不错的姑娘,家世对于沈家又有些高了。他也不愿意借着皇后娘娘姑母家之名,与他瞧中的姑娘定亲。因此,也唯有他中了举人,方能靠着自己的能力如愿得到更好的姻缘了。   张氏一见王筠与她怀中的孩子,便喜欢得紧,接过小姑娘抱着好好亲香了一回。回头再看孤零零一个的沈峘,她便禁不住叹气,嘟囔道:“若是这回他没有中举,怕是婚事又要拖个几年了。唉,这孩子的脾气怎么就那么倔呢?”   “姑母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的威风?”王筠笑道,“表兄这几年的功课出众,不是连书院的先生都说他可高中桂榜了么?倒是相公……虽说这两年一直苦读,前些时日送进翰林院的卷子,先生们都只批了中而已。”   “能让翰林院的先生批了‘中’,在外头指不定就是‘中上’,甚至是‘上上’了。”张氏回过头来宽慰她,“若是他们表兄弟两个都能得中,这回我可得去崇福寺还个愿,给他们捐上几百两银子。还有龙虎山两位真人落脚的天一观,也得施舍些香油钱才好!”   “到时候我陪着姑母一同去罢,也将两位姐姐都叫上。听说大姐姐的夫婿本来打算这回也要考举人,后来因准备得不妥当,临时不考了?三姐夫呢?可是扔在准备明年开春的会试?以他的能力,说不得就能取中进士呢。”王筠道。   “别提你那位大姐夫了。”张氏摇了摇首,说的正是张清瑜的夫婿,“他读几天正经书便又闹了脾气,迷上了诗会,哪里还愿意来考秋闱?你三姐夫倒是有七成把握,只要中的不是同进士,你三姐姐也算是熬出头了。”这说的便是张清璧的夫婿孙伯坚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心中的紧张倒是缓解了不少。张鹤龄与沈峘便辞别了家人,拎着考篮,排在了顺天府应考的秀才队伍中。不多时,他们便经过了官差的查验,进入了贡院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说沈峘是大龄未婚男青年……   大家领会就好,这孩子眼光高,又倔,以后也是表姐和表姐夫的助力~   ————————————————————————————————   明天抓虫,今天本来打算二更,但我真的尽力了,卡卡卡卡文…… 第402章 双双中举   乡试结束后, 张鹤龄便将自己的卷子默写下来, 亲自送去了翰林院, 请王华王先生阅看。他顺便也带去了沈峘的卷子,一并请王先生看。王华一目十行地瞧过后,捋了捋长须笑道:“你的表兄功底比你更扎实一些。”   张鹤龄苦笑道:“惭愧。表兄自幼在族学中进学,功课一向出众, 后来又去了书院跟着先生学了数年,这才下场考试。而学生幼时性情顽劣, 不喜读书, 幸而有娘娘启蒙, 之后在文华殿又蒙诸位先生教导, 方有今日。”   王华呵呵一笑:“你们都尚且年轻, 能学有小成,足可说明确实是用了心的。依我看,你表兄这次中举是稳了, 而你约有七成把握,应该亦是无妨。不过,你应当知晓,当年你中秀才时尚且有质疑之声,这回中举人也未必不会有人因此而生事。”   张鹤龄眉尾轻轻挑起来:“学生明白。若真有质疑之声,便如同上次那般当场审卷, 还学生一个清白即可。总不能因着有人弹劾,学生便不考举人,不光耀门楣了罢。”如果周家再敢跳出来挑拨离间, 他不介意抽出手来再给他们一次教训。横竖如今都已经过了秋闱,他又不打算考春闱,正好得空。   “得中举人后,会试你可会下场?”王华又问,“先前重庆大长公主之子得了准许,可下场考会试。你虽是国戚之身,应当也无妨。高庙也只说过,宗室不得习仕途之业,对国戚却并无诸多限制。”   张鹤龄沉吟片刻,摇摇首道:“考会试谋取进士出身,皆是为了日后的前程。但我出身国戚,便是得了进士出身,往后的前程依然有诸多限制。而且,先生也说过,我功底不够扎实,通过秋闱尚有几分危险,春闱更须得耗费数年准备方有把握。倒不如以举人之身出仕,做些实务,亦能早些给陛下分忧。”   王华自然知道,这孩子想得很清楚,说得也很有道理。他的资质虽不是他所见过的最出众的,却也并不差。如果潜心读上七八年书,考进士不过是手到擒来。但他是皇亲国戚,无论是不是进士,日后步入仕途亦会受到限制,所以进士出身于他而言确实没有甚么必要。   “唉,你若不是国戚出身,我便会劝你在家中读十年书再赴春闱了。”瞧瞧,连皇亲国戚家的孩子都对未来的仕途想得如此清楚。他家那个孽子比这孩子年长十岁,怎么偏偏心里还一直怀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呢?   “先生说笑了,学生若不是娘娘之弟,又怎可能有机会在文华殿陪读,有机会受到诸位先生的教导?”张鹤龄笑道,“对学生而言,国戚出身唯有福分。因此,其他人的质疑与不接受,学生也都坦然接纳。”   “你的心性,在同龄人间已经极为稳重了。”王华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准备吏部的铨选罢。如果铨选通过,便能由吏部安排见习半年,之后就能授官了。不过,举人出身,日后仕途必定艰难些。”   “学生已经有准备了。”张鹤龄道,朝着他深深行礼,“多谢先生长久以来的教导。”   “去罢。”王华目送他转身离开,心里颇有些可惜。唉,若不是张家是皇后母家,张鹤龄是皇后亲弟,以此子的资质,便是收下他为徒也未尝不可。只是身在官场,便须得爱惜羽毛,不能与外戚子弟来往过密,否则必会影响仕途甚至日后的评议,得个佞臣之名。   仔细说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于皇亲国戚的轻蔑与偏见呢?难道皇亲国戚里便没有一心向善尊师重教的?如果人人都如此歧视他们,心性不稳原本还有些向学之心,之后说不得便会索性自暴自弃了。   不久之后,王华突然想起来,喃喃道:“西涯(李东阳)的长子,这回不也该考秋闱了?以那孩子的才华,取个解元应是轻而易举之事。”   与此同时,身在内阁的谢迁得了空,也问起了李东阳:“你家兆先这回秋闱考得如何?”   李东阳叹道:“这次又病倒了。不过是考完之后回家病倒的,正调养着呢。只要他写完了卷子,不在慌乱中出错,中举应当是不会有差。不过,我忧心他对此事看得太重,慌乱中出错,因此也并未让他默写卷子。”   “你不是曾说过,自从陛下召见,让他每日动一动休养身子骨,他就算再不情不愿也照着做了么?怎么还是病倒了?”谢迁知道他对长子的看重,心里也颇为同情。可怜天下慈父心,若是他知道自家几个儿子病了,定然也会心急如焚。   “是啊,确实照着陛下金口玉言,每日都在周围转上半个多时辰。刚开始走一刻钟便觉得累,后来就算转上一个时辰亦是兴致勃勃,眼见着身子骨已经好多了。可秋闱这事儿……他大约有些心病,所以才会考完之后便病倒了。”李东阳摇摇首,“再看张家鹤龄,进去的时候淡定得很,出来亦是淡定得很,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令我颇有些羡慕寿宁伯。照我看,兆先便是通过秋闱,这回也不能让他去考春闱。”   “说得是,春闱须得再仔细准备三年,等身子也调养好了,赴考亦不迟。况且他如今正年轻,便是二十四岁考上也是年少有为。说来,实庵(王华)的长子伯安上回春闱失利,这回应当也能中。”   “那孩子才气出众,心性又沉稳,原本上回就该中的。不过,也许是他想得多,心思也不全然在贡举之事上,才落了榜。这次只要心定些,便没有不中的。唔,咱们已经许久不曾去实庵家了,如今便是来往也须得避讳些,真是……”   “是啊,明明都是朋友,问心无愧,私下见面却仍得小心些。”   两位暂未正名的阁老对视一眼,都不由得苦笑。就算王华日后也入了内阁,他们的私交依然不能像往日那般随意。官职越高,对他们的言行举止的束缚便越多。官场如此,他们亦不得不遵从,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   ************   数日后,桂榜高悬,赴考的秀才们纷纷挤到顺天府府衙前看榜。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与沈峘也都到了附近的酒楼里等候,派了家丁去挤挤攘攘的人群里探看情况。虽离得远,但三人依然可见榜文之下有人狂喜得手舞足蹈,亦有人沮丧得大哭出声。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都有骄傲的青年人与白发苍苍的老人。   张鹤龄俯视着这芸芸众生,叹道:“若是每隔三年都须得经历落榜,心里头确实会极为压抑罢。”当初他年幼无知的时候,并不知父亲落榜之事竟如此严重,更不理解全家人翘首以盼的心情。如今自己经历了秋闱,又亲眼目睹了这么多人失控,才深有感触父亲这么多年都不容易。   张延龄也低声道:“上回我不该再提起爹的伤心事。”   “下回可别再口无遮拦了,专往别人的心窝子里捅刀,你这说话的本事究竟是跟谁学的。”张鹤龄瞥了他一眼,“待会儿无论表兄与我的结果如何,你都别乱说话。得了消息,咱们就派仆从回家报信,三个一起入宫觐见姐姐。”   “去见娘娘?”沈峘吓了一跳,“非得……非得带着我同去?”   张家兄弟回过首:“最有可能中举的便是你。若是你不去,光我们俩去传好消息,娘娘定然会觉着失落。都是自家兄弟姊妹,何必如此生分?今日不去见,便须得等到九月末会亲日的时候再见了。”   沈峘倒宁愿会亲日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入宫呢。他并非娘娘的亲弟,不过是表弟而已,这般大喇喇地就入了宫,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虽然他也觉得这些年确实与娘娘生分了些,但毕竟受身份所限啊。   不多时,仆人就眉开眼笑地奔过来道:“大哥儿中了!表少爷也中了!!表少爷中的是第三十五名,大哥儿是八十六名!”顺天府每次乡试只取一百余人,第三十五名已经是不错的名次了,第八十六名虽是中后,却也不至于在榜尾。   张鹤龄心中微微一松,立即起身道:“你立即回府去禀报,我们这便入宫。”说罢,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弟弟与表哥去了宫里。   半个时辰后,张清皎便在坤宁宫召见了他们,脸上皆是喜意:“你们俩都中举了?这真是双喜临门啊!肖尚宫,去将前两日万岁爷拿回来的几套笔墨和砚台取来,让他们俩自个儿分了!这么多年过去,咱们张家总算又出了一名举人,鹤哥儿,伯祖父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替你高兴!”   张鹤龄勾起唇角:“姐姐呢?姐姐高不高兴?”说实话,他其实并不那么在意是不是能振兴门楣,是不是能令长辈们都欢喜,反倒更在意姐姐的念头。他做到的事,姐姐是不是觉得满意?是不是觉得自豪?   “当然高兴。”张清皎笑嗔道,“你没见我高兴得都有些失态了么?鹤哥儿,我打从心里为你骄傲。”是啊,她真的很骄傲,因为这是她亲自教养长大的弟弟。她亲眼见他从一个熊孩子变成聪慧上进的好少年,变得成熟稳重,成为一位负责任的丈夫与父亲。此时此刻,她心里的成就感绝不亚于教养好自家的大胖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抓虫,么么哒~   ————————————   李兆先有考前综合征,一生都折在了秋闱上,这回怎么说也要让他过去~   不然总觉得李东阳这一生孤星命,太可怜了 第403章 主动出击   朱祐樘回坤宁宫用午膳的时候, 张鹤龄兄弟三个已经告退出宫了。听闻两人双双中举, 他也觉得很是欢喜:“卿卿已经给了他们奖赏?只是些笔墨与砚台?不成, 我还得让人另找些好书奖励他们。”   张清皎瞥了瞥他,似笑非笑道:“万岁爷且别顾着高兴,依我看,这事儿必定不会如此轻易了结。与其等到有人不管不顾地将脏水泼过来, 不若明儿早朝的时候,万岁爷便主动提出查鹤哥儿的卷子, 自证他的清白, 如何?”   朱祐樘怔了怔, 苦笑道:“卿卿还念着当初那桩事?安心罢, 如今的言官可不会轻易被人收买。便是有人为了邀名想出头, 无凭无据的,我也会将他们给按下去。鹤哥儿已经受了一回委屈,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第二回 委屈?”   “按下去只会让有心人寻得机会推波助澜, 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让人验看卷子。横竖顺天府拢共也就一百多名中举的,就当是复查也好,也费不了多少时候。经由内阁与六部尚书验过的卷子,就算是为利禄所动,也不会有甚么人敢在这种时候蹦出来做跳梁小丑。”张清皎道,“万岁爷, 我这可不是赌气之语,是进谏呢。”   朱祐樘无奈地勾起唇角:“我怎么舍得卿卿和鹤哥儿受委屈?若是如此,岂不是服软么?”   “不, 这并非服软,而是夺得先机。”张清皎摇了摇首,“与其让那些藏在暗沟里的鼠辈四处传流言,毁坏鹤哥儿与张家的名声,不如坦坦荡荡地让所有人来查看。我辈如此坦诚以待,便更能映衬出暗处图谋不轨之人的阴险卑劣。”既然国戚的身份容易惹人联想,那便索性让想看的都来看,倒是省去了解释与分辨。   朱祐樘仔细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叹道:“迟早有一日,我必要教这些偏见都彻底消失。必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不仅仅是贡举之事,而是衙门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清清白白、正大光明的。”   “这可不容易。”张清皎笑着打趣道,“也许连大哥儿都未必能等到这样一日呢。”   “是啊,若终我一生不能成,便让咱们的子子孙孙都为之努力。”朱祐樘道,“唯有如此,民方会信官,官方能爱民。而不是每个人都存着私心,也怀疑别人定然存着私心,上下沆瀣一气,官风民风皆败坏。”   “且不提别的,若是万岁爷将贡举与教书育人一事理清了,就是为万民造福了。”张清皎道,“如果全天下人都能识字,都能有机会贡举出仕,何愁教化之风不兴?何愁选不出最出众的人才替万岁爷分忧?替万世开太平?”   朱祐樘挑眉道:“让所有人都填饱肚子方是重中之重。若是普天之下再无饥荒,边境再无抢掠的鞑虏,我便能专注于贡举与教书育人了。”   张清皎点点头道:“这些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得咱们又得好好商议——哪些是重要且紧急之事,哪些是重要并不紧急之事,哪些是不重要却紧急之事,哪些是不重要也不紧急之事了。而且,所有事中还得分容易办成和不容易办成的。容易办成的只要稍稍花些心力便能做,不容易办成的却须得布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   朱祐樘沉吟良久,道:“不错。咱们商议妥当后,再让内阁也仔细瞧瞧。如果他们都能看得清楚明白,日后便自当同心协力办事,也不会轻易质疑我的用意与想法。只是有些与祖宗规矩截然不同的事,咱们还是得藏着些,悄悄地办了。”   “那些都是重要却不紧急之事,倒也无须太过在意,顺势而为即可。”张清皎道。观念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目前能办成的,应该是只要转变行为即可的事。   ************   翌日早朝时,朱祐樘便主动提出,让内阁重新阅看顺天府的乡试卷子。王恕王老先生一时间没想清楚内中关窍,禁不住问:“不过是顺天府乡试而已,且并未传出科举舞弊的流言,陛下何必如此在意?”说实话,阁老们通常都是殿试的阅卷官。小小的顺天府乡试让他们来阅卷,怎么都有杀鸡焉用宰牛刀之嫌。   朱祐樘环视底下文武群臣,淡淡地道:“原因无他,不过是朕的内弟张鹤龄这回中了举,朕担心他又一次受流言所扰,所以想请几位爱卿替他证明清白罢了。若是朕不主动提出阅卷,怕是有人起了邀名的心思,寿宁伯府与顺天府督学上下人等又该蒙受不白之冤了。”   王恕这才恍然大悟,瞥了瞥李东阳:“老臣听闻,李西涯的长子是这回顺天府乡试的解元。不知那张鹤龄是第几名?”   “八十余名,不过排中下罢了,算是侥幸得中。”朱祐樘微微一笑,“他的才华,自是不能与李爱卿精心教养出来的长子相比。这一百来份卷子,五位爱卿都阅看一遍,当场再给他们排排名次,如何?”   徐溥与刘健没有异议,李东阳和谢迁更不会有意见,王恕已经对李兆先和张鹤龄的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亦是抚着雪白的长须连连颔首。见阁老们都应了,朱祐樘便命锦衣卫去顺天府取来封存的卷子。   在等待的间隙里,文武百官该上折子的上折子,朱祐樘该问事的问事,与往常一般无异。   却也有人袖着折子,满心都是懊悔,庆幸自己并未将折子递上去。他真不该蹚这趟浑水,明知没有甚么证据,怎么偏就信了旁人的话,觉得这样能突显自己的风骨呢?明明各路前辈都有意无意地警告过他们这些新言官,切忌无事生非,他怎么偏偏就一时鬼迷心窍,险些走上了歧途?!这样的事,以后万万不能再做了!   一个时辰后,顺天府知府与督学亲自将一百来份封好的卷子都抱了过来,按照所取的名次顺序摆好。卷子本应都是糊名的,但如今桂榜已经挂了出去,名姓自然早已显露了出来,与榜单上的名字完全一致。   五位阁老先看了头三十名的卷子,对其中两三份赞不绝口,均认为已经到了参加殿试的水准。不过,前三十名去参加会试,若是发挥得好了,也未必没有胜算。三十名以后的卷子则多多少少被他们挑出了瑕疵,毕竟只是乡试,而且是北方乡试,才华横溢者确实有限,绝大多数都只是中规中矩的勤奋读书者。   将所有卷子都看完后,徐溥听取了同僚们的意见,道:“陛下,臣等以为,顺天府所取的举人名次没有甚么太大的出入。解元之后,前十的名次或许可略做调整,但这也只是关乎座师喜好,无伤大雅。至于张鹤龄的名次,不高不低,正合适。他前后十名的卷子,水准都与他相当,调整名次亦无必要。”   朱祐樘心中略松,对顺天府知府道:“今日之事,只管再贴一张榜文在桂榜旁边,就说内阁五位大学士复验过所有举人的卷宗,并无异议。若有人胆敢乱传流言,便立即通报锦衣卫处置。”   顺天府知府躬身应了,某位有心人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袖中的折子,生怕不小心就掉了出来。他的动作惹来了周围数人的注意,在场谁不是人精,只需转念一想就猜出了他为何会如此紧张。有人心里失笑,有人觉得鄙夷,也有人颇有些遗憾,更有人存着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当然,无论众人心里是如何想的,顺天府乡试一事终是不敢有人闹出甚么事来。这让摩拳擦掌打算闹个大事的周家失落至极。接连数日,庆云侯周寿和长宁伯周彧都有些蔫蔫的,路上见着寿宁伯张家的人时,都巴不得他们立即倒个大霉。   他们还趁着入宫的时机,向周太皇太后添油加醋,说是张家人对周家人不尊重,张家内眷更是不将周家放在眼里云云。周太皇太后转着手腕上的菩提子,淡淡地道:“若张家人果然猖狂至此,我少不得要让皇后好好管教管教他们。你们只管说来,他们甚么时候、在何处、说过哪些混账话?我便让女官学了,等到皇后腾出空来,去坤宁宫学话去!”   周家内眷一时语塞——这都是她们胡编乱造出来的,她们一时间哪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于是庆云侯夫人只得讪讪地道:“我们都只光顾着生气了,哪里还记得清楚?”   “那便记清楚了再过来!”周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没凭没据的,连我都将信将疑,说给皇后听,她又如何会信?”说实话,她早已经息了与孙媳妇过不去的心思。而且如今孙媳妇身子重了,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要生了,孙子怕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种时候,谁去招惹张家谁就是真正的蠢货!   呵,偏偏她竟是眼下才发现,这群娘家人就是不折不扣的蠢货!甚么时候不闹事,偏得选在这种时候到她面前来吹风?张家就算有千不好万不好,也得逮着证据说话,闹到朝堂上去才会有结果。   想借着她来惩戒皇后?算了罢,她的儿子刚启程要入京呢,她还想将他留在京里生活,给她送终呢!可不能因着这些小事,坏了她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mua,不出意外,晚上还会有一更~   ————————————————————————   周太皇太后:滚!啥事都没有我见儿子重要!   周家人:qaq 第404章 再出诡计   张鹤龄在家中等了几日, 不曾等来诸多流言蜚语, 却等来了顺天府府衙前澄清的榜文, 不由得略有些遗憾。这回若不给周家些许机会,指不定他们将怨恨都闷在心里,下一回的栽赃陷害反倒更阴险毒辣。不过,只需行得正坐得端, 倒也不怕他们闹甚么幺蛾子。   另一厢,周家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还更激烈。庆云侯周寿倒还好, 只道:“张家能躲过这一回, 未必能躲过下一回。等到张氏年老色衰, 总有陛下顾不上的时候。到得那时, 张家还不任由咱们揉圆搓扁?!”   “那得等到甚么时候?”长宁伯周彧急道, “这张氏眼看都快年近三十,也已经要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瞧着却仍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陛下还不是每日都歇在坤宁宫。太皇太后娘娘也丝毫不提选妃的事,难不成咱们还须得熬上十年二十年不成?!”到得那时候,说不定他们这两把老骨头还没能等到陛下对张氏厌烦呢,反倒是将自个儿给熬死了!   周寿冷哼了一声,沉沉地道:“那便派人盯紧了张家!我偏不信,没日没夜地盯着, 还找不出他家逞凶作恶的证据!张氏越是受宠,张家的气焰必定越发高涨。就算张峦与张鹤龄能管得住自己,不是还有一个混不吝的张延龄么?!”   周彧忙不迭地点头, 依言派人去张家附近赁了间屋子,时时刻刻盯住张家的动静。一旦发生甚么事,便立即回来禀报。不过,他心眼儿比周寿更小,耐性也比周寿更差,等了两三日不见有消息后,就已是烦躁难安了。   这时,他养的一个幕僚很是知机地给他出了个主意。这幕僚是名落魄的文人,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又取了举人,后来在春闱时却是屡战屡败。因经不住打击,他索性便放弃了春闱,投奔了周家,在长宁伯府做了西席先生。说是西席,其实周家子弟多半并不上家塾,他闲来无事便给周彧出起了馊主意。   “伯爷,这张鹤龄既已经中举,来年定然会参加会试。虽说他秋闱名次低,春闱只会落榜,但哪个年轻的举子都不会浪费任何一次机会。就算不能上榜,参加一回春闱,积累些经验也是好的。”西席先生摇晃着脑袋道。   周彧抬了抬眼皮:“那又如何?如果没有证据,便是告他春闱舞弊,最后陛下还不是会替他证明清白!再者,春闱是何等大事。若是让锦衣卫查出来,周家是传出科举舞弊流言的源头,便是太皇太后娘娘也难以保我平安无事!”   西席先生忙道:“伯爷放心,在下并没有此意。只是听说每次春闱时都有些投机之人,说是要卖试题,其实不过是骗得那些举子的银钱罢了。即使试题并非春闱之题,那些拿了钱的举子也只能吃闷亏,并不敢告官。这样的事屡禁不绝,若非真的泄露试题,朝廷也不会多管。但真真假假之间,又有谁能分辨清楚?若有言官闹到御前,说张家买了试题舞弊,即便最终查出试题是假的,张家的名声又还能剩得几分?”   “可……张家未必会去买试题。”周彧迟疑片刻。   “伯爷不是说过,张家还有一位小公子,年纪小些且颇有些顽性?也许他关心兄长心切,听得这样的消息,便禁不住想买一份试试呢?”西席先生摸着山羊胡,眯缝着细长的小眼,“这般年纪的小公子,哪会知道此事究竟有多严重?见别的举子买了,自然会跟着买。”   周彧思索片刻,不由得大喜:“哈哈!你说得极是!就照你说的来办!”   同一时刻,正在逗小侄女的张延龄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转过脸将侄女送回张鹤龄怀里:“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突然就忍不住了。”如今天候不错,他的身体也一向极好,并没有丝毫着凉受风寒的可能啊。   “大约是有人/正/念/着你罢。”张鹤龄凉凉地望着他,将女儿护在怀里,“去,去,离我闺女远些。”谁知道这家伙究竟是病了,还是冷不丁无缘无故地打个喷嚏?他家宝贝闺女可是金贵得很,便是只有些微染病的可能,他也绝不会容忍。   “哥,你是真不想考会试?”   “以你我的身份,进士出身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既然没有好处,我又何必与那么多人争?又何必白白耗费精力与时光?倒不如一心准备吏部的铨选,争取通过铨选之后便留在户部。”   “好处不好处的,想那么多做甚么?我只是觉得,咱们家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堂伯父考过了春闱成了进士。父亲、从兄考了那么多年头,连秋闱都未能考过,更不必提春闱了。你这回要是去考春闱,也是咱们张家数十年才等着一次的大事啊!!”   张鹤龄瞥了瞥满脸红光的弟弟,完全不理解他究竟在兴奋些甚么:“那又如何?横竖也考不过,去了不过是白费时间。你不必再说了,甚么张家的声名与面子,甚么数十年一次的大事,我都并不在意。我唯一在意的,便是姐姐是否欢喜,是否满意,我是否能替她分忧解难,日后是否能保护她,你懂了么?”   张延龄怔了怔:“……你若是去考了春闱,姐姐应该也会欢喜的。”   “如果耽误了我铨选,你替我解决此事么?”张鹤龄似笑非笑道,“若是你想考春闱,光耀咱们张家的门楣,便自个儿好好努力去罢。便是你觉得自己已经不成,也可敦促你的儿子勤奋进学,给咱们张家考个进士回来。”   “那都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事了……”张延龄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亏他还想听听,春闱与秋闱会有甚么不同呢。等等,大哥不考了,不是还有位表哥要考么?他可从来没说过不考之类的话!!   ************   数天之后,很快便又到了九月二十五宫中的会亲日。张清皎已经接近临产,朱祐樘天天忧心不已,她却依然坚持将张家人与沈家人都召进宫来见面:“有些日子不曾见父亲与伯祖母了,我心里一直念着呢。老人家年纪大了,见一回少一回,你便允了这一次罢。”   朱祐樘无奈道:“等到你生下孩子出了月子后,再召见他们亦不迟。”   “那时候再召见,怕是有些人不方便入宫。这回光明正大地再见一次,或许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张清皎叹道,“峘哥儿要考进士,日后难免须得疏远些。如果他能尽量摆脱国戚的身份,于仕途有益。再者,清瑜姐姐和清璧妹妹也有阵子不曾见了,不知她们最近过得是否舒心。另外,絮姐儿的婚事也该仔细考虑一番了。”   朱祐樘失笑道:“你啊,明明这种时候最该挂念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却都是他人。也罢,见过她们之后,你便能舒心些,短时期内应该也不会再担心这些亲眷。或许如此这般,你才能聚精会神,好好地将孩子生下,将身子骨养好。”   “筠姐儿已经渐渐能独当一面了,需要我担心亲眷的时日应该也不会太长。说不得再过两年,我就能安心地将寿宁伯府交给鹤哥儿和筠姐儿,专注于忙活自己的事了。在此之前,怎么也得费些心力。”张清皎宽慰他道,“万岁爷且安心罢,我自己的身子,自个儿有数,绝不会拿自己与孩子冒险。”   朱祐樘实在是拗不过她,便答应让她会亲。不过,他也叮嘱了肖尚宫与沈尚仪,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必须立刻前往乾清宫禀报。肖尚宫与沈尚仪自是赶紧应下,满脸皆是严阵以待的肃穆。等到张家人与沈家人来到坤宁宫时,便觉得气氛似是略有些沉闷,所有人都有些紧张,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坐在正中的皇后娘娘。   众人纷纷行礼,张清皎含笑让他们起身,吩咐宫人赐座。这回人来得很齐全,不仅是张家人与沈家人,就连张清瑜与张清璧的夫婿儿女,以及沈洛的夫婿儿女也都来了。明间内几乎坐满了人,还有十来个孩子立在父母身后,或好奇或胆怯地打量着周围。   “这回召见诸位,也是想瞧瞧大家最近过得如何。”张清皎握着何氏的手,浅笑道,“看伯祖母的身子骨极为健朗,可见咱们一大家子人都安安生生的,没让她老人家为难。”何氏已是古稀之龄,却仍是脸色红润中气十足,也依旧是张家所有人的主心骨。有她镇在寿宁伯府,张清皎亦一直很安心。   “娘娘放心,咱们这几家子都过得极好。不仅伯府内鹤哥儿筠姐儿膝下多了个姐儿,纯哥儿媳妇也生了个大胖儿子。还有瑜姐儿,这两年养尊处优的,又开了怀,已经四个月了。璧姐儿也有了喜讯,刚满两个月。我如今操心的,便只有伦哥儿、峘哥儿和絮姐儿的婚事了。”何氏笑眯眯地道。   张清皎一怔,禁不住仔细看向张清瑜与张清璧:“没想到,咱们姊妹三人竟然都有喜了?这可是大喜事啊。”张清瑜和张清璧听了,都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她们俩也都没想到,经尚医局宫医调养了三年有余,竟是前后脚诊出了喜脉。两人本不想入宫,怕冲撞了娘娘,宫中的女官却说不打紧,双双有喜反而是好事,于娘娘更有助益。   作者有话要说:  周彧:呵呵呵呵呵呵呵,春闱!就等着春闱了!一定要把张家狠狠地按到底!!张延龄,快来买试题啊!   张延龄:→ →,买毛线试题,我哥都不考,给谁买啊!   周彧:等等!不是说好了都会考吗?   张延龄:╮(╯▽╰)╭,是啊,我哥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奇葩,他就是不去考,我能怎么办啊!   周彧:_(:3∠)_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双更,补昨天的   弘治九年的春闱,很热闹,也很残酷 第405章 会亲叙话   成婚这么些年, 膝下都只得两个女儿, 又因忧思过多而伤了身子, 张清瑜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儿女缘了,却不曾想,这回居然意外开了怀。她夫家这些年因皇后娘娘的缘故,一直将她供得高高的, 便是她没有生下儿子,也不敢对她多有微词, 更不敢背地里闹甚么幺蛾子教她烦心。如今见她有孕在身, 一家人都喜出望外, 更是对她嘘寒问暖。   见阖家口口声声都说她这回必定一举得男, 张清瑜一直不曾满口应承。早年她曾经因此忧心忡忡, 辗转难眠,担心自己若不能给夫家生下儿子,便迟早会沦落到凄风苦雨的境地。如今的她却早已看开了, 生男生女都没甚么要紧的,便是这回只得了女儿又如何呢?大女儿贴心,二女儿聪慧,再来个小女儿,她亦觉得欢喜满足。   至于夫家如何传宗接代,她也并不在意。横竖她已经看清了, 自己的相公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蠢物,满口豪言壮志,其实却只有个花架子罢了。四十岁之后便放他纳妾生养又如何?沾了别人后就休想近她的身就是了。至少在前后三代以内, 这家都不会有甚么大出息,还须得仰仗张家过活。因此,就算是妾生子掌家,日后也不敢对她和女儿们不好,少不得还需巴巴地过来认亲戚。   张清璧亦是意外之喜,她身边已经有一儿一女,凑成了好字,原也没想过能再有个孩子。她的身子骨本便不错,听从尚医局宫医开方调养,这两三年气色养得越发好了。不过,入京之后,孙伯坚一直勤奋苦读,经常歇在书院里,只隔三差五的回家来与家人团聚。两口子离多聚少,自然便难以有孕。没想到,不经意之间,她就又有了身子,全家人都很是高兴。   听说她有了身孕,孙家两老正打算入京。孙家老爷正好想亲自教养孙儿,孙家夫人则打算替儿媳看顾家宅中的事,免得她思虑过甚。孙家一向家宅和睦,张清璧亦乐得他们入京一段时日,家中也更热闹些。   她当年跨出一步后,心境开阔许多,过得亦是悠闲满足,瞧着便是一直受人爱护的。纵然已经二十五六了,也依然带着些许出嫁前的娇憨之气。但若仔细瞧她清湛的眼眸,便可知她只是心性极为通透,而非茫然无知。   总而言之,两姊妹如今皆对自己的境遇泰然处之。究竟过得好与不好,她们心中也有一杆秤。不必羡慕旁人,亦不必自怨自艾,更不必挂念着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好了,便已是足够幸福了。   张清皎瞧出了她们此时的状态,也替她们欢喜,便一句都不再多问,转而关心起了何氏也担心的几件事:“伦哥儿的婚事怎么迟迟不曾定下来?叔母不是一直在看人家么?”张伦虽比沈峘稍小几个月,但也比张鹤龄大了一岁有余。如今张鹤龄都已经成为父亲了,他的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叔父张岳与叔母李氏难道不着急么?   李氏捏紧了帕子,急慌慌地道:“是相看着呢,可怎么也相不中好的,我们便寻思着……”   何氏瞥了她一眼,张岳也忙不迭地轻咳了一声,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将“娘娘指婚”四个字咽了回去。张岳赶紧接道:“都怪臣等挑花了眼。其实有不少好人家的姑娘,但他娘偏偏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个不错的,与那浑小子一说,他竟然说他瞧不上那样的。”   张清皎挑眉而笑:“那伦哥儿瞧得上哪样的?”她了解堂弟的性子,他与父母不同,自幼憨直。以前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不闻不问,想必是没有开窍,所以由得父母安排。可如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难不成是开了窍?像他这样的性情,一旦开了窍,定然是非卿不娶,执拗得很。   “我们也都仔细问过他,但他只教我们别多问,等他有空闲了求见娘娘,娘娘必定会让他如愿。”何氏笑着接道,“老身觉着,他应该知道分寸,定然不敢让娘娘因他的事儿难为,方不曾逼着他说清楚。”眼下张伦在锦衣卫当值,今日并不曾与他们一同前来坤宁宫。   “噢?他竟是这么说的?那我便等着他亲自来与我说。”张清皎念头微动,心里已隐约有了几分猜测。而后,她扫了扫立在何氏身后的张絮:“絮姐儿的婚事呢?伯祖母可有打算?”   “峘哥儿与鹤哥儿这些时日正忙着呢。老身托他们二人在同年的举子里寻出几个年纪合适、性情家世也不错的孩子来,他们便四处去参加诗会,已经有些眉目了。”何氏道,“若她能嫁在京城,有伯府照料自然不错。若实在不成,回兴济寻合适的也并无不妥,总归知根知底。”张家如今已是兴济最强盛的家族,作为宗子之女,张絮定然可挑得最好的人家,比之嫁在京城也不会太差。   “这事儿且让鹤哥儿忙就是,峘哥儿还得忙自己的婚姻大事呢。”张清皎勾起唇角,“先前曾听姑母提过,峘哥儿迟迟不愿去提亲,就怕身份不够被女家拒绝?如今年纪轻轻中得举人,身份怎么也该够了罢?”   沈峘脸上微红,垂下首竟是呐呐难言。张氏见他难得忸怩,便笑着回道:“刚中了举人,我们便向那家透了些风声。这两天那家也传回了消息,说是家中长辈并姑娘都点了头。过几日便是良辰吉日,正好托了媒人前去提亲。”   “表兄终于要成亲了?”张延龄满脸皆是稀奇,禁不住啧啧有声地围着沈峘绕了两圈,“我还以为,得等到你中进士的时候才会成亲呢!”   沈峘红着脸将他拨开,他犹自哈哈大笑。正依偎在张峦身边,与外祖父说着话的朱厚照听了,眨巴着大眼睛看了过去。见小舅舅讨人嫌而不自知,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低声对张峦道:“小舅舅可爱惹人生气啦,有时候很讨厌。”   张峦感慨万分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就算宝贝外孙说了别的,他此刻也会直说“好好好”,更不必说指责的是颇有几分混不吝风范的幼子了。前些时日那混小子还拿他考举人屡败屡战的事戳他的心窝子,他可一直记着呢!   “伯祖母忧心的事都有了着落,往后便只管颐养天年就是了。”张清皎笑道,望向张峦,“爹爹可有甚么事要说的?”   “臣等过得都很好,娘娘不必太过挂念。”张峦笑眯眯道,一付有外孙万事足的模样。   张清皎便让宫人牵来了刚睡醒不久的小公主朱秀荣,引着她见一见亲眷。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娘说唤谁她就乖乖的唤谁,红扑扑的小脸儿可人疼极了。张清瑜、张清璧、王筠等心中不禁软成一团,都想将她揽进怀里好好地揉一揉。   何氏轻轻地抚了抚小公主柔嫩的脸,叹道:“殿下和娘娘幼时真像啊。”与记忆里那个乖巧可人的孩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是啊。”张峦紧跟着点头道:“公主殿下生得越发像娘娘了。太子殿下倒是怎么看,都又像万岁爷、又像娘娘。”他身边的朱厚照听了,蹬蹬蹬地奔到娘身边,捧着妹妹的脸蛋儿仔细看了又看,末了评论道:“一点儿也不像娘。”   “像!我最像娘!”将近两岁的朱秀荣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替自己辩护。   众人听了,皆是忍俊不禁。张清皎安抚道:“像我,你们俩都像我,也都像爹。”两个撅起嘴要吵架的小家伙听了,这才觉得心满意足。张家沈家一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由自主地勾唇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放松了许多。   张清皎又问了一些话,勉励了即将参加春闱的沈峘及孙伯坚一番。因她身子重,不多时何氏与张峦便起身,领着众人告退。她便让肖尚宫亲自将他们送出西华门,一并将她命人准备的诸多礼物送给各家。   肖尚宫等人刚走不久,她便蹙起眉来捂住腹部,向沈尚仪笑叹道:“这孩子的性子可真急,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   沈尚仪听了,赶紧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去请陆尚医、茹尚医、谈允贤、李婆婆等前来坤宁宫,并准备好各种待产的物事。一回生二回熟,这都已经是第三回 经历娘娘生产了,坤宁宫内内外外毫无慌乱之象,每人都知道自己如今该做甚么。倒是两个孩子有些茫然,左看看右瞧瞧,纷纷围在了娘亲身边。   前一回妹妹出生时,朱厚照尚在睡梦之中,朦朦胧胧之间就多了个妹妹。他对妹妹出生的印象,便是连续一个月不曾见到娘。朱秀荣则是首次经历这样的事,仿佛感同身受般地握着娘的手:“娘,不疼,不疼。”   “娘不疼,放心罢。”张清皎忍着疼痛,笑着宽慰两个孩子,“大哥儿,你带着妹妹去给爹传信。待会儿你们俩就一直跟在爹身边,今天也跟着爹爹一起睡,听懂了么?去罢。”   朱厚照牵着妹妹,一步三回头:“娘,我们还能见着你么?”   “当然。”张清皎柔声道,“且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详细描写张家形形色色的亲人的生活状态,算是给他们收个尾。   以后说亲戚就是侧面说他们了,重点只会是寿宁伯府的张家人。   ——————————————————————————————   朱厚照:说起来,我外祖家好像一直都是伯府呀。爹,给他们升个级吧!   陛下:你娘不让。   朱厚照:悄悄地升,不让娘知道!   陛下:→ →   娘娘:→ →   ……   【叮,您已经从寿宁伯升级成寿宁侯】   张峦:=口=   咳咳,下一章的预告之一╮(╯▽╰)╭ 第406章 惊喜交织   “爹!爹!娘, 娘让我们来报信!”   正在召见阁臣的朱祐樘听得大胖儿子急切的声音, 脸色便猛然一变, 对几位阁老道:“诸位爱卿且回去罢,这些事等明日再商议。”说罢,他也顾不上等阁老们躬身告退,便匆匆地迎了出去:“大哥儿, 怎么了?你娘让你们报甚么信?”   朱厚照脸上带着几分茫然,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的坤宁宫, 紧紧牵着妹妹的小肥爪子:“娘, 娘要生弟弟了……她让我们待会儿跟在爹身边, 晚上也和爹一起睡。她说我们一会儿还能见着她, 爹, 真的么?”   朱祐樘揉了揉儿女的小脑袋,轻轻托着他们的后脑勺:“先回坤宁宫瞧瞧。离她生产应当还有一两个时辰,在她进入产室之前, 你们自然能见着她。但若是进了产室,咱们便只能隔着门与她说话了。”   朱厚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朱祐樘便牵着他们回了坤宁宫。刚出乾清宫的五位阁老望着他们的背影,彼此对视一眼。这么多年以来,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珍视之情竟是分毫未变,委实令他们颇有些惊讶。   如此看来, 天家之情,倒是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对于内阁而言,这既是福分, 亦隐藏着诸多难以预料的危险。不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世间万般事,总归是福祸难料的。他们只需知道,当今陛下是中兴之明主,须得尽全力辅佐他成就大业,便足够了。   此时此刻,坤宁宫内,张清皎正在沐浴更衣。因阵痛较之往常更急,当她披着衣裳出尽间时,险些都有些站不住了。朱祐樘皱紧眉,想上前来扶她,又因她刚沐浴完而赶紧停下了步子:“卿卿,没事罢?”   “没事。”张清皎扶着云安,缓步朝着产室挪去。经过两个小家伙身边时,她忍痛微微一笑:“你们俩安心等着,娘生完弟弟后还得在产室里头养一养身子。等到身子养好了,你们洗浴之后便能进来探望娘了。”   朱厚照红着眼眶点点头,朱秀荣则因害怕周围的气氛之故禁不住哭了起来。朱祐樘抱起女儿轻声哄了起来,又吩咐沈尚仪:“准备些参汤,给皇后补补元气。这回瞧着与前两次不同,让所有尚医与宫医都立即来坤宁宫!!”   “万岁爷放心,臣已经命人将尚医局所有尚医与宫医都请了过来。”沈尚仪颔首道,“各种补汤与吃食也都准备好了。无论娘娘如今有没有胃口,多少都会让娘娘用些,否则便容易失去力气。”她师从尚医与宫医多年,对妇人科与产科都颇为了解,自然知道眼下该如何安排最为合适。   不多时,除去目前尚在宫外的谈允贤外,所有女医都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见她们都进了产室,朱祐樘脸上的担忧之色稍解了几分。从前爱妻生产时,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安危,总是在书房里急得团团转,谁来劝他都劝不住。如今他依旧满心挂记着她,仍是恨不得在书房里踱步徘徊——   可现下他身边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他怎么也不能在他们跟前情绪起伏过甚,让他们也跟着担忧惧怕。故而,他只得强作镇定之状,带着孩子们在书案前坐下来,翻开爱妻亲手绘制的识字故事小书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通读了三四本小书后,便听得一阵婴啼声传来。有人隔着产室门道:“恭喜万岁爷,恭喜皇后娘娘,是一位小皇子!”   朱祐樘神情微松,忙问:“皇后可好?”   “启禀陛下,娘娘……”里头忽然传出一声慌乱的尖叫,打断了那个不紧不慢的声音,“见红了!血!娘娘出血了!!”   “怎么会!赶紧止血啊!”产室里一片兵荒马乱,似乎所有女医瞬间都扑到了产床前。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在一处,听不清楚她们在说甚么。但是众人的慌张传到产室外,几乎令整座坤宁宫都瞬间凝固住了。   在冷凝的气氛中,唯有新生儿的婴啼依旧响亮,中气十足。然而朱祐樘却似是甚么也不曾听见似的,脸上血色褪尽,心中一片冰冷。在产室外等待,往往充满了煎熬、期盼、希冀与痛苦。而今,他已经没有任何期盼,连想也想不起来新生孩子的存在,心里念着的唯有爱妻平安无事。   “爹,娘……娘没事吧?”朱厚照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   朱祐樘垂眼看去,孩子惊惶地睁着双眼,眼里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旁边年纪更小的女儿早已哭得喘不过气来,朝着那扇紧闭着的产室门伸出小手:“我要娘!我要娘!!”   “她不会有事的,绝不会有事的。”朱祐樘闭了闭眼,将两个孩子深深地揽进怀里,“别哭,别哭,她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都怪他,怪他太过自私了。分明他曾瞧瞧看了不少医书,也时常召女医们前来问询,知道妇人每一次生产都是过一回鬼门关。可他却依然心存侥幸,希望他们能儿女双全,希望会有更多流着他们血脉的孩子。   明明若是为了传宗接代,只要有大哥儿就该满足了。可他偏偏说还想要个女儿,后来又有了大姐儿。分明已经儿女双全,可他为甚么不谨慎些,还让卿卿有了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卿卿便不会遇到危险了!!   只要想到他极有可能失去她,失去他此生唯一魂牵梦萦的女人,他便觉得仿佛五脏六腑都已经坠入冰窟。他宁可不要孩子,也想让她陪着他白头偕老啊!他宁可没有任何子嗣传继,也想让她生生世世与他相随啊!!   ************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不过片刻,产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满脸疲惫之色的陆尚医与茹尚医走了出来,行礼道:“陛下,娘娘已经歇下了。”   朱祐樘定定地注视着她们,仿佛冻僵般的内心终是裂开了一条缝隙:“卿卿平安无事?”   “方才娘娘见了红,但经过针灸之后,血已经完全止住了。娘娘喝了些参汤,便睡下了。”陆尚医道,“这回娘娘有些伤了元气,须得好生休养一段时日方能恢复过来。两三个月内,怕是都不宜挪动。”   “朕明白了。”朱祐樘微微松了口气,“朕甚么时候能见她?”   “至少半个来月后罢。”茹尚医接道,“陛下安心,臣等必会竭尽所能,为娘娘调养好身体。只是,娘娘这回伤了身,即使调养得再精细,三五年内亦于子嗣有些妨碍。”她说得很婉转也很谨慎,不敢隐瞒亦不敢断言已经调养不好了。   朱祐樘却是淡淡地道:“无妨,她的身子最为紧要。至于子嗣,以后不必她再如此辛苦也好。我只希望,这回生产不会让她损耗过多的元气。你们用药也以她调养身子为重,不必顾虑其他。”   “臣等明白。”陆尚医与茹尚医再度行礼,退下去开药方了。   朱祐樘蹲下身来,给两只哭成花脸猫的小家伙擦了擦脸蛋:“听见了么?娘没事了。她只是太累了,所以顾不得与咱们说话便睡了。等她睡醒了,咱们便去瞧她,好不好?走,跟爹出去,先用午膳罢。”说着,他抬首看了看天色,苦笑道:“算了,不必用午膳了,直接用晚膳罢,你们俩饿不饿?”   “不饿……”朱厚照话音还没落下,肚子便发出了可疑的声音。他是头一回听见饿肚子发出的声响,忍不住低头仔细看了看,还按了按瘪瘪的小肚皮。旁边的朱秀荣也跟着按了按,满脸皆是好奇之色。   朱祐樘眉头微展:“还说不饿?走罢,别耽误了用膳。回头若是让你们娘知道了,定要数落我照顾不好你们。”说罢,他回首看了看产室,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听见爱妻的数落与嗔怪。哪怕只是寥寥几个字也好,他从未如此渴望听见她的声音,以此确定她真的已经安全无虞。   用过晚膳不久,两个哭累了的孩子便沉沉睡了过去。朱祐樘独自坐在书房中等待,询问每一个从产室中出来的人爱妻的状况如何。尽管每人都说娘娘正歇着,娘娘已经没事了,但他依旧不安心,内心深处仍然存有并未散尽的恐惧。   期间,云安曾抱着二皇子过来给他瞧。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两眼,道:“让乳母多看顾些,别让孩子惊扰了皇后。”云安顿时怔住了,抱着小皇子呐呐难言,垂首退了下去。   朱祐樘知道,自己对新生的幼子太冷淡了些,全然不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可他控制不住眼下的情绪,只要想到为了生这孩子,爱妻吃了诸多苦头,甚至险些……他便不想再见到孩子,至少短时期内不愿见他。当然,最可恨的依然是他自己,他才是罪魁祸首。   在书房中静静枯坐到天亮时分,朱祐樘亲自拟了一张圣旨,封寿宁伯张峦为寿宁侯。   作者有话要说:  生孩子真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   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也会有意外   ————————————————————————   mua,明天抓虫,细节上也许会稍稍改一改~~ 第407章 张家晋封   翌日早朝乍始, 萧敬便高声宣读了这封圣旨。绝大部分时候毫无存在感, 即使众人吵吵嚷嚷也只作壁上观看戏的新晋寿宁侯张峦, 顿时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物。他愣住了,一脸懵然地出列跪地行礼谢恩:“臣叩谢陛下隆恩。”   这晋封来得未免也太突然些,他抬起双手接圣旨的时候,都觉得略有些沉甸甸的。昨日娘娘分明不曾提起过此事, 怎么今天陛下倏地就给他晋封了呢?莫不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唉,他年纪大了, 这样的惊喜委实是承受不住啊, 简直将他唬了一跳!   五位阁老见新晋寿宁侯满脸皆是“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的迷茫, 知道这封圣旨张家人或许并不知情。难不成,昨日皇后娘娘那一头并不顺利,所以陛下才突然有了安抚岳家的念头?   “陛下!国朝外戚从未有一朝便封至侯爵的先例啊!”立即便有言官出列, 慷慨激昂地道,“历代祖先便是再重中宫皇后娘娘,外戚也只封伯而止。非追封而不至侯爵,难不成日后陛下还想封张家为公爵不成?!”   “没有先例?自今日起便有了。”朱祐樘淡淡地道,“祖宗之所以无先例,或许考虑良多。但于朕而言, 皇后冒着生命危险,为朕诞育二子一女,延续皇家子嗣血脉, 便是一等一的大功!更不必说,皇后生性仁慈,每年主持放归宫人、赈济灾民,而今又屡建医馆惠及民众,桩桩件件皆是非贤后不能为之举!”   “皇后之所以如此贤明,定然须得归于寿宁侯的教养之功!朕奖励寿宁侯,夸他养了个好女儿,为朕教出一位贤妻,乃是人之常情。且张家家风持正,是一等一守规矩的书香门第,也当得起寿宁侯的爵位!”   “陛下!”好几位言官跪了下来,都想继续进谏。   朱祐樘扫了他们一眼:“封寿宁侯之事,朕意已决,不会再改,你们也不必再谏。此外,这是朕的意愿,皇后与张家一概不知,你们也没有必要弹劾他们。此事便到此为止,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事奏报?”   五位阁老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默契地不提寿宁侯之事,拿出了他们准备好的折子:“启禀陛下,据德安府来报,岐王府已经修建完成。臣等以为,岐王殿下当可比照兴王殿下之例,准备启程就藩。”   “既然王府修建好了,岐王也确实该就藩了。”提起此事,皇帝陛下完全没有当初兴王就藩时的满腔不舍之意。那时候他还会替兴王找各种借口延迟就藩,可如今却是干脆得很,并未流露出挽留之态。   而后,内阁与六部尚书又纷纷奏禀了国计民生诸多大事,没有一人提起方才寿宁侯晋封不符合祖宗旧制。就连礼部尚书都当作甚么也不曾看见,只提出数名春闱的主考官人选,以备皇帝陛下选择。   那几名跪倒在地上的言官就这样孤零零地跪到下朝,也没甚么人理会他们。眼睁睁地见御驾离开,同僚们如潮水般从身边默默地退下,这些人才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一人义愤填膺道:“陛下后宫拢共便只有中宫一人,皇后哪还能称得上是贤后?若不是她善妒,容不下旁人,陛下膝下怎可能子嗣如此单薄?!都说当年万贵妃跋扈,可到后来她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帝的皇子皇女可是除高祖之外最多的!而陛下呢?不过二子一女,比宣庙还少两位公主!”   “……二子一女确实不少了。”另一人接道,“皇后是否善妒,我倒觉得与寿宁伯封侯无关。我只是认为,国朝没有先例,便不能贸然给外戚封侯。即使皇后再贤明,也须得等到寿宁伯死的时候追封,或者太子殿下登基的时候加封。不然,若是张峦寿数长久,能熬到下一位陛下登基,岂不是直接加封成了国公?”   还有人叹道:“既然阁老与六部尚书都不再提此事,咱们也没有必要穷追不放。仔细想想,这其实也不算甚么大事。不过是陛下想厚赏皇后的娘家而已。陛下只一位皇后,外戚也唯有张家一门。所以张家一封再封,乍看起来才较为打眼。先帝时既有皇后又有贵妃,还有诸多妃嫔,谁家不曾加封,不都遂先帝所愿了?”   “不能这么算!!”   他们几个在奉天门内吵吵嚷嚷,守奉天门的禁卫都盯住了他们,随时准备将这群在御门前失仪的家伙叉出去,也省得他们唧唧歪歪地说皇后娘娘的坏话。就在禁卫们打算伺机而动的时候,这些言官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忙不迭地离开了。   同一时刻,迷迷糊糊跟着百官往外走的张峦终于回过神来,脚步一顿,转身便回到御门一侧,想求见皇后娘娘或皇帝陛下。他这才想起来,陛下方才说娘娘诞育了“二子一女”,难不成是娘娘刚生下一位小皇子?怎么没派人出宫告诉他们这个喜讯呢?   何鼎听小太监来报,悄悄看了一眼沉着脸让人将所有奏折都搬到坤宁宫书房去的朱祐樘。他觉得,这种时候万岁爷怕是不想见寿宁侯。便是见了,万岁爷心里也应当只会更难熬。这世间那位女婿能在爱妻难产之后,坦然面对岳父的忧心与痛楚呢?   于是,何鼎便亲自来到御门附近,低声道:“寿宁侯且回罢。昨儿娘娘刚生下一位小皇子,正在产室中歇息休养呢。陛下既担心娘娘,又须得照顾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怕是暂时无暇见侯爷。”   “担心娘娘?娘娘怎么了?”张峦敏锐地发觉了重点。   何鼎顿了顿,道:“娘娘没事,只是生小皇子时略有些凶险。侯爷也知道,万岁爷将娘娘看得极重。便是尚医局的尚医宫医都说娘娘平安,万岁爷心里也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娘。等到娘娘养好凤体,万岁爷便能恢复如常了。到时候,宫中自会有召见侯爷的旨意。”   张峦仍有些担忧,再三确认女儿没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皇宫。他回去的时候,寿宁伯府已经换了牌匾,御笔亲书的“寿宁侯府”已经挂在了正门上方,家人与奴仆都因此而喜气洋洋。倒是张鹤龄满脸焦急,见他回来了赶紧询问,为何万岁爷突然给张家晋封。   “你姐姐昨夜生下了二皇子,应当是有些曲折。陛下此举,亦有安抚咱们之意。”张峦言简意赅地道,“你赶紧派人去给延哥儿送信。趁着他还在宫里,多打听些消息!务必确认娘娘的安危!最好能见到太子殿下,询问清楚些!”   张鹤龄脸色微微一变,赶紧匆忙写了封信,让人带去宫里托禁卫转交给张延龄。如果寿宁侯这个爵位,是以姐姐的平安与健康作为代价换来的——那他们张家宁可不要爵位,也希望老天爷将康健的姐姐还回来!   ************   这日下午,张延龄正在坤宁宫外缠着小太监去给朱厚照报信,身在诸王馆的朱祐棆便接到了就藩的旨意。他捧着圣旨,脸上满是复杂之意,回首却对王妃李氏微微笑道:“咱们这便进宫去罢。我去向皇兄谢恩,你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妃。”   李氏揉着帕子,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仍是柔顺地垂下首:“妾明白了,王爷打算甚么时候离开京城?妾这便吩咐宫人与仆从赶紧收拾咱们的行李?”   “……十月上旬罢。”朱祐棆道,“虽然那时候大概运河已经结冰了,但不过是一层薄冰,尚可破冰而行。等到数九寒冬的时候,咱们便已经到了江淮一带,据说那里的江河不会结冰,船舶可通行无碍。如此算来,也许行得快些,咱们能在王府里过年。即使行得慢些,亦可寻个合适的城池落脚,等过了年再上路。”   “破冰而行,是否有些太过危险?不能等到开春的时候——”李氏话音未落,朱祐棆便打断了她:“只要运河还能行船,便没有甚么危险。这事你不必操心,只需让人收拾好行李便足矣。去罢,换上大衣裳,咱们入宫。”   李氏垂下眼,低声应是,扶着侍女离开了。朱祐棆想到她方才提到“开春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头。呵,二哥就是“开春的时候”就藩的,他怎么可能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那时候他千方百计推迟就藩,他便偏要干脆利落地离开京城之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这里毫无留恋之意。   他已经做了太久兄长的影子,绝不能连就藩的日子都与他撞上。不然,他在母亲记忆里还会剩下甚么?若他也在春日里离开,母亲怕是仍只挂念着二哥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离京,再过两年便不会记得他是甚么时候就藩的。   是啊,为了摆脱兄长的阴影,他做了太多不同的事。哪些是他真正的想法,哪些不过是心里堵着口气蓄意而为之,哪些是为了顺从母亲,他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就当他确实想得很明白,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罢。   作者有话要说:  该强硬的时候,陛下也是会强硬的 第408章 岐王之国   “万岁爷, 岐王殿下前来觐见。”   默然立在产室门前久久不语的朱祐樘回过首, 微微拧紧眉, 声音略有些低哑:“他怎么忽然来了?”眼下他满心都挂念着爱妻,哪还能分出心神来应付旁人?更不必说,此人还是这个已经令他完全失望的弟弟了。   守候在旁边的怀恩清咳一声,提醒道:“万岁爷, 岐王殿下应是接到就藩的旨意了。”   朱祐樘这才想起来,上午他确实在这张圣旨上盖了玺印。旨意虽不是他亲拟的, 而是内阁首辅徐溥拟的, 却也经他的眼看过了。可那时候他心中烦乱, 担忧爱妻一直昏睡不醒是否有异样, 旨意过眼不过心, 竟是一时间忘了此事。   “让他进来罢。何鼎你在这里守着,皇后若是醒了,立即过来告诉我。”朱祐樘道, 快步来到了明间,坐于主位之上。不多时,朱祐棆便走了进来,行礼道:“皇兄,我已经接到就藩的旨意,特地来向皇兄谢恩。”   朱祐樘与他早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目前也没有心情与他说甚么话,便问:“你有何打算?如今天候愈发凉了,怕是不适合动身启程。不然, 或许连过年都只能在路上过。不若等到明年二三月间再离京就藩,那时候一路上也可看看两岸风景,旅途不至于太过无趣。”   朱祐棆听了,以为他是出言挽留,便毫不犹豫道:“既然封地王府都已经建好了,我哪里还能留在京中,厚着脸皮占着诸王馆呢?再说,五弟(朱祐楎)不是该出宫准备婚事了么?可不能因着我,耽误了他的大喜之事。”虽说他并未直言,但婉转提起这两个算不上借口的借口,也不过是表明自己打算立即就藩的决心罢了。   “既如此,那这两日你便出京拜祭先祖陵寝,回来后速速准备就藩之国。不然,若是再等些时日,只怕一路上会更辛苦。”朱祐樘淡淡地接道,“你们便只管将诸王馆内的宫人与行李都收拾妥当,其余之物皆已由宗人府调拨过去了。你也知道,周姑父(重庆大长公主驸马周景)掌宗人府事,他素来办事妥帖,断不会有甚么疏漏。”   朱祐棆原以为他会再三挽留,即使只是面子情,也总得一来二去地说些场面话。却没想到,性情一向温和的皇兄居然如此干脆利落,竟像是顺水推舟就将他推出了京城似的。尽管这便是他想要的结果,可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很清楚,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这些便是他该承受的后果。他早该知道,在拒绝皇兄的那一刻,兄弟之情便迟早会在时光中消磨殆尽。   想到此,他垂下眼,躬身行礼道:“多谢皇兄多年以来的照顾与教导。我必定会将皇兄的训示铭记在心,在封地中谨言慎行,约束王府家人。若有一日能受到皇兄嘉奖,或许便能回京与兄弟姊妹们见面了。”   “朕相信你必不会让朕再失望一回。”朱祐樘近乎直白地道,“朕”的自称便是已经将天家兄弟的情分消除得薄弱无比,更多的是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天堑之别。“去罢,与祖母和母后好好道别。”   朱祐棆应了声是,又道:“适才听闻皇嫂昨夜诞育了小侄儿,恭喜皇兄皇嫂。离京之前,我怕是见不着皇嫂了,也望皇兄替我向皇嫂问安道别,谢过皇嫂这些年的悉心照料。”说罢,他跪地行了稽首大礼,而后便退下了。   朱祐樘望着他的身影,微微地眯起眼:“岐王之国的时候,让所有亲王都去送一送他。纵然兄弟间生出了罅隙,但毕竟情谊尚存。若是万一日后他仍不愿回京,或许这便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希望他们莫要留下遗憾才好。萧伴伴,此事便交给你去办。”   萧敬低声应是:“老奴待会儿便与益王殿下商量此事。”既然兴王殿下就藩时,众兄弟前去相送,岐王殿下就藩时也理当如此。不然,若须得万岁爷下口谕让他们前去相送,未免会让人百般揣测天家兄弟是否有了间隙。岐王殿下离京后,益王殿下便是亲王里年纪最大的,也该由他来主持此事。而且,他在弟弟们中间颇有人缘,便是大家都已经与岐王殿下渐行渐远,只要他出头劝说,底下的小亲王们应当也会给他一个面子。   不久,朱祐槟便自萧敬处听说了此事,苦笑道:“皇兄到底还是心软了些。教我说,既然三哥已经选择舍弃了我们,我们又何必全这份面子情呢?”   萧敬叹道:“万岁爷所虑的,并非是诸位殿下此时此刻的情绪,而是为日后不留遗憾。若有万一,这恐怕便是最后一次相见了。既如此,何不做得万全些?既是一个了断,亦能彻底放下心底的那点儿郁愤不满。”   “皇兄确实是为我们着想。我们年轻气盛,有些事想得太过简单了,倒是不曾考虑过日后。”朱祐槟思索片刻,颔首道,“萧伴伴替我带句话给皇兄,让皇兄尽管放心。到时候,我保管会带着弟弟们去送三哥。”   ************   之后的两三日,若非必要,朱祐樘一步都不曾离开坤宁宫。只要有空闲,他便会默默地守在产室门前,隔一两个时辰就召见尚医与宫医,询问她们爱妻情况如何。尽管所有人的答复都是皇后娘娘已经没有大碍,可爱妻一日未醒,他便一日无法安心。   听说皇帝连日寝食不安,就连就寝时都须得待在离产室最近的书房中才能勉强睡一两个时辰——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也都亲自来到坤宁宫探看情况。朱祐樘勉强打起精神劝慰她们,好不容易才将她们安抚下来。   临走时,周太皇太后道:“你这脾气啊……连尚医和宫医都信不过,难不成还想自己亲身上阵去照顾皇后?既然都说皇后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太虚了须得好生养一养才不曾醒来,你又何苦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   王太后接道:“是啊。皇后好不容易才帮你将身子骨养得好些了,你这般磋磨自己,岂不是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的苦心?再者,她如今正是需要照料的时候,大哥儿和大姐儿年纪又小,二哥儿更是才刚出生。若是你也倒下了,谁来看顾他们母子四人?便是交给我们,你心里能放得下么?”   朱祐樘怔了怔,无奈而笑:“祖母、母后说得是,是我有些魔怔了。”是啊,如果连他也倒下了,那卿卿醒来后又该有多担心?他们母子几个到时候又该依靠谁去?他真能放心将他们交给其他人照料么?   他是卿卿的夫君,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那他便该顶天立地、屹立不倒。无论他们是否需要,他始终是他们的依靠,能为他们扫清一切障碍,能替他们解决一切问题。他绝不可能将卿卿和孩子托付给别人,唯有他自己来照料他们才最为安心。   这一夜,朱祐樘终是睡着了。尽管他仍然只能睡在书房里,尽管他仍然睡得并不安稳,但也安然地休息了一晚。次日他醒来后,便觉得精神了不少。正要准备去上朝,忽听得产室里传来惊喜的声音:“娘娘醒过来了!陆尚医!茹尚医!谈娘子!娘娘似是醒过来了!!”   听得这些话,他足下一顿,沉声道:“今日罢朝,就说朕忽感身体不适。若有十万火急之事,让内阁将奏折呈给戴先生,带到坤宁宫来批奏。其他事情一概留到明天再处置。”   怀恩应了,匆匆去了奉天门宣口谕。朝臣们听了,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不是都信了皇帝陛下真的是身体不适。但内阁的五位阁老都没有任何意见,只是问了问陛下的病情如何,他们还能说甚么呢?   文武群臣们究竟在想什么,此时正焦急地等在产室外的朱祐樘并不关心。他听着里头的杂乱之声,连声唤道:“卿卿,卿卿能听见我的声音么?你眼下怎么样?身子可还疼得厉害?很难受么?”   产室里倏然便安静下来,便听得熟悉的声音轻轻回道:“我……没事,已经好些了,你别担心……”   虽说这句话听来显然中气不足,但对朱祐樘而言,简直与仙音无异。他不自禁地红了眼眶:“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只是有些担心……好好歇息,放心罢,孩子们眼下都很好,他们也都挂念着你。好了,你也别再说话了,听尚医和宫医的安排,好生休养便是了。如今最紧要的便是你的身子骨,旁的都不需要多想。”   “我明白……你且稍待几日……”   “安心罢,我一直都在外头等着。无论你甚么时候能见我、想见我,我都在。”   所有人听着帝后二人的话,都不由得有些动容。这世间有多少能如他们这般情深义重的有情人呢?更不必提还是在皇家了。若人活一辈子就能寻得这样一位眷侣,便可真称得上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罢。   ************   九月末,岐王出京祭祀先祖陵寝。十月初,岐王便再度离京,启程前往德安府就藩。他就藩的种种礼仪,与兴王就藩时没有任何差异。照样是皇帝陛下领着文武百官亲自将他们夫妇两个送到了午门之外,又有诸位亲王一路送他去通州码头登船。   然而,这一回却再也没有多少依依不舍的别离之情。岐王走得很干脆,众亲王送得很利落,皇帝陛下事后也并没有差锦衣卫加急送各种各样的物事,更不曾写甚么诗词歌赋述说思念之情——他只是一心守在坤宁宫,耐心地等待着能见爱妻的那一日早些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岐王:现在,马上,立刻   陛下:再见   岐王:???_(:3∠)_   ——————————————————   陛下的心理活动:别耽误我守着卿卿,利索点儿赶紧说完赶紧走。 第409章 终于相见   时隔半月有余, 朱祐樘终于如愿见着了爱妻。当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产室门, 悄无声息地步步走近床边时, 张清皎正倚着软引枕,含笑望着他。尽管已经休养了大半个月,她的脸色却依然很是苍白,唇上也并无血色, 整个人清减了许多。   “卿卿……”朱祐樘坐在床边,握住她略有些冰凉的手, 满脸皆是疼惜。他环顾四周, 见房内竟是空无一人, 不由得道:“怎么也该留一两个人在这儿照料你才是。”   “这不是为了见你么?我特意让她们去尽间候着。有她们在, 连与你说话都有些不自在。”张清皎微微一笑, “再说,我已经没事了。你看,我如今说话与往常也没甚么分别。不再是有气无力的,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甚么没事,手还凉得很呢。”朱祐樘将手掌合拢,焐热她的柔夷,“到底还是体虚,须得好生将养才是。在我面前,你根本不必逞强, 为了不教我担心,便勉强自己做出安然无恙的模样来。”   “我这哪是逞强?为了能早日见到你和孩子,每日饮那些苦药汤子的时候, 我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尚医们让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谨遵医嘱,可没有半点怠慢。”张清皎嗔道,“好不容易见着你了,还不许我欢欢喜喜的?定要我作出一付受尽了委屈的模样来才好么?”   朱祐樘被她这一嗔,心早已软得尽数都化了:“终于能见着你,我……也很欢喜。卿卿,你不知道,当时听得产室里头一片慌乱,我险些要疯了……若不是孩子们还在身边,我根本不想控制情绪,也不可能那般镇定……我绝不能失去你,我宁可一个孩子也不要,宁可断绝承嗣,也不愿失去你,更不愿你再承受这样的痛楚。”   “我知道。”张清皎柔声道,“我也总觉得,咱们相守的日子还会很长,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那个时候,想到你和孩子,我哪里舍得留下你们孤零零的呢?终于熬过去后,我心里便想着,咱们都须得好好保重自己。我们俩还很年轻,相守尚不及十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还能共度数十载。”   “你说得是。这回熬了过去,我们还能拥有数十年……”朱祐樘轻叹道,“我希望,这数十年间,每一时每一刻我们都不会分离,也并不虚掷这样的好时光。我更希望,不仅这一世,生生世世我们都能相守。”   “我也希望如此——”张清皎垂下眸,“但‘不要孩子’这种话,你可不许再提。我辛辛苦苦生下了他们,他们亦是好不容易才托生成咱们的孩子,必定须得好生宝贝才是。尤其是二哥儿,你可不许迁怒于他。”   “你莫非听说了甚么?”朱祐樘挑起眉来,“最初两日,我因担忧你的缘故,确实控制不住情绪,所以对二哥儿有些冷淡。不过,后来我便知道自己错了,怎么怨怪也不该怨他,最该怨的其实是我自己。这些时日,我每日都会抱着他哄一哄,与他也熟稔了许多。他似是已经认得我了,在我怀中时从来不哭。”   “是么?只可惜,这回我不能亲自给他哺乳。”张清皎略有几分遗憾。倒不是她非要逞强亲自哺育孩子,只是总觉得与长子长女的待遇相比,对小儿子而言略有些不公平罢了。况且,因为身体虚弱,她不仅无法哺乳,连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亦是极短,抱起他哄哄他都无法持续太久。   “你能安安稳稳地生下他,便已是足够了。”朱祐樘道。   这时,云安端着汤药进来了。她正要侍奉娘娘用药,坐在旁边的皇帝陛下便将药碗端了过去,亲自给爱妻喂药。皇后娘娘眨了眨眼,见他一脸理所当然地举着药匙,便轻轻启唇,喝下了药。   皇帝陛下就这样一匙一匙地给自家皇后喂完了药,末了还要了颗蜜饯,给她压一压口中的苦味:“怎么样?可还觉得苦涩?若是不好受,便再吃一颗蜜饯。两颗蜜饯,总归能让你好受些,应当也不可能冲淡药性。”   “没事,我不怕苦。”   “你不怕苦,我却怕你苦着。”   云安默默地将空空的药碗端了下去,给情意绵绵的帝后二人留下独处的空间。虽说她早已习惯两位主子相处时旁若无人的模样了,可这一回依旧是“开了眼界”。能发自内心地只对钟情之人说出这种情话的男子,想必普天之下也不会有多少了罢。就算是有情,多数男子亦都只是默默地藏在心里,哪里会如此坦诚以待呢?简直让她这个旁听的人都觉得有些酸倒了牙,心底深处亦不由得格外羡慕。   ************   对自家爹瞒着他们偷偷去见娘的行为,朱厚照表示强烈的谴责。于是,在与两个小家伙约定不能打扰娘休息之后,隔日朱祐樘便将兄妹俩也带到了产室里。见着了娘,小家伙们喜出望外,蹬蹬蹬地便奔了过去,连声唤着娘。   “娘!我可想你啦!每天每夜都想!每时每刻都想!”   “我也想娘!一直想着娘!”   “娘也想你们。”张清皎揉了揉他们的小脑袋,禁不住在他们的额头上都亲了一口,“这些时日,你们可有乖乖听爹的话?娘不在你们身边守着,你们可有好好用膳、好好就寝?可有每天都闹腾爹?”   “没有!我们可听话啦!”朱厚照赶紧道,“爹那么忙,找也找不见,我们哪能闹腾他呀!娘你不知道,爹总是不和我们一起用膳,也不和我们一起睡。我就按娘说的,每天都照顾好妹妹,去哪里都带着她,不能把她落下。”   “嗯!嗯!我们很听话!”朱秀荣也点着小脑袋附和,“爹爹不听话!”童言无忌,她在仁寿宫、慈寿宫听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说了许多类似的话,虽是似懂非懂,却也足够她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妹妹说得对,爹可不听话了。”朱厚照接着控诉,“不和我们一起用膳,自己也不好好用膳。不和我们一起睡,自己也不好好睡。每天都没精打采的,就像马上要病了似的,可吓人啦!要不是曾祖母和祖母……”   “咳咳!”朱祐樘清咳两声,打断了他的话。张清皎瞥了瞥他,对儿子温声道:“继续说。我想知道,他这些天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卿卿,时候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朱祐樘勾起唇角,“来,大哥儿大姐儿,咱们该走了。你们俩可还记得,进来之前答应过甚么?咱们约好了,不能打搅娘休息,是也不是?走罢,我们明日再来探望。”   朱厚照犹疑片刻,觉得自己确实事先答应了爹,不能反悔,于是依依不舍地道:“娘,我明天再说给你听。”   张清皎似笑非笑地斜了某人一眼,道:“好,我等着。”   “……”朱祐樘决定,今夜须得好好与儿子谈谈心,告诉他甚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些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而且他也已经醒悟过来及时改正了,那便无须再提,免得让卿卿担心。更何况,听了这些事容易影响心情,于病人痊愈不利。   ************   帝后一家人终于“团聚”,朝中文武群臣很快便敏锐地察觉到皇帝陛下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这些时日以来,皇帝陛下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笑意,帝皇威势尽显,压得不少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而今的皇帝陛下终于恢复如常,时时带着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他们总算是熬出头了。能拥有一位春风拂面的陛下,谁又想天天见着萧萧寒风的陛下呢?   因着岐王刚就藩不久,空出了诸王馆来,众臣便惦记起了早已经成年的衡王朱祐楎。益王朱祐槟比朱祐楎年长将近一岁,去年便已经出府成婚。按理说,衡王也该出府成婚了,稍微收拾收拾诸王馆便能住进去。   于是,礼部便主动上了折子,请衡王朱祐楎出府备婚。   朱祐樘点了头,命钦天监算两个合适的日子,以备衡王出府移居与迎亲完婚所用。当然,这日子也不能选得太急。德清长公主的婚事临近,衡王的婚事怎么说也得推到明年初。另外,他以雍王朱祐枟、寿王朱祐榰等人年纪渐长,也当给他们选妃为由,认为衡王暂时不宜入住诸王馆。诸王馆必须先空出来,等选完亲王妃后再定夺。   群臣仔细想想也有道理,雍王和寿王只比衡王小一岁有余,眼下连备选的亲王妃都还不曾选出来,这可是极为紧要的大事。于是,衡王朱祐楎便仿照益王朱祐槟,亲自择了一处宅邸改建成府,暂居其中。   因着改建宅邸无须费太多功夫,年前朱祐楎便正式出宫移居了。朱祐槟教他如何在迎亲之前打理王府,也提议他招待兄弟姊妹们游玩一番。可因着年关将至,大家最近都忙着,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办宴席。于是,朱祐楎便在上元休沐期间挑了个日子,发了请帖邀所有兄弟姊妹去他的府邸中松散松散。 第410章 再度入京   朱厚照亦接到了帖子, 赶紧拿给自家爹娘瞧:“五叔也给我发帖子啦, 要是我不能去, 他该多伤心呀。”他伸了伸肥爪子,努力地让爹娘瞧见请帖上头那些字,眨巴着眼睛继续道:“去年四叔邀我,我去了;五叔邀我, 我怎么能不去呢?五叔会误会我不喜欢他哒!”   斜倚在榻上的张清皎禁不住扑哧一笑,戳了戳他的额头:“你竟然也懂得不能厚此薄彼的道理了?”孩子年纪长了一岁, 无师自通便懂了不少道理, 时不时就会令她觉得颇为惊喜。算来他已经四岁半, 过年后虚岁就已经六岁, 也到了该正经启蒙的时候了。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厚此薄彼”的意思, 用力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对他们必须公平的意思。这样他们才会知道,我对他们是一样喜欢哒。娘也觉得我说得很对吧?那……我能不能去五叔府上顽?我保证到时候乖乖地跟着大舅舅, 听他的话,一定不乱跑。”   “若是你能遵守诺言,便去罢。”张清皎道,轻轻地抚着他的脸,“可别闹腾得太厉害,教叔父们与舅舅为难。”   “娘放心吧!”朱厚照点着头, 双眼亮晶晶的,毫不掩饰满脸的欢喜之色。他嘿嘿笑着转身去拿笔,说是想亲笔给五叔回帖。朱祐樘望着儿子蹬蹬蹬地奔开, 笑叹道:“今年上元咱们一家人不能出行,借着祐楎的邀请让他出宫去走走也好。”   “我都说了,你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去看灯便是了,我在宫里守着二哥儿,等你们回来。”张清皎摇首道,“并非每回出宫都须得一家齐全,你们高高兴兴地出一趟门,我心里也只会替你们欢喜。”   “我知道,可我放心不下。”朱祐樘目含怜惜地望着她,“你尚未养好身体,我心里一直顾念着你,哪有甚么心思出宫游玩。便是身在宫外,也难免挂念着你和二哥儿,倒不如索性守在你们身边得好。”   “我如今不是已经痊愈了么?”张清皎很是无奈。她在产室里休养了整整两个月,险些被闷坏了。好不容易征得陆尚医与茹尚医同意,方得以搬回寝殿居住,平日里亦能多下地走动走动。如此一来,身体恢复得倒是更快了些。眼下她虽仍有些体虚之状,但也绝非柔弱的病人。可偏偏朱祐樘却仍是将她看成病人,简直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碎了,寸步都不舍得离开。   “若不能恢复往常的模样,便不算是痊愈。”朱祐樘纠正道,“瞧,以前你能陪着大哥儿大姐儿出去看雪,如今成么?窗户缝里钻出一缕寒风来,你比谁都敏感,不由自主便会瑟瑟发抖。便是这样躺着,也得披上裘衣才不觉得浑身发凉。”   知道他对此事怀着执念,对自己如今不太争气的身子骨也颇为无奈,张清皎便不再提起这些,转而道:“万岁爷,一年前内阁是不是曾经提出让大哥儿出阁读书?我记得当时你特地推迟了一年。如此说来,年后大哥儿便该开蒙了罢?”时光荏苒,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到该读书进学的年纪了。   提起此事,朱祐樘眉头皱了皱:“不错,我原也打算让他这时候开蒙。”   “出阁读书固然好,但骑射也不能落下。这两天他还骑着那匹果下马崽四处奔呢,一点也不怕寒风凌冽,冻得脸蛋儿通红还乐此不疲。这般好动的天性,可不能太过拘束他了。”张清皎接道,“而且,他年纪小,唯有好好打磨身子骨,身体才会越发康健。希望先生们安排课业的时候,也别耽误他四处活动。”   “我会提议增加骑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样都不能少。”朱祐樘道,顿了顿,方又道,“不过,卿卿,一旦出阁读书,便意味着大哥儿已经不是在我们膝下承欢的幼童。所以……”   他迟疑片刻,依旧有些犹豫是不是该明言。张清皎瞥着他,知道他为何而觉得为难,喟叹道:“我明白你想说甚么。他出阁读书,是以东宫太子的身份开蒙,自然不能继续住在坤宁宫里,而是须得搬到清宁宫独自居住。纵然心中颇多不舍,也很担心他是否能适应,但你我都知道,孩子离开父母而独立,是他们必经的历程。”   朱祐樘闭了闭眼,道:“那我便命人修缮清宁宫。大约两三个月后,大哥儿就该迁宫了。”   帝后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发现了浓重的不舍之意。可孩子已经渐渐长大了,迁宫独立亦是不得不为之。便是他们再如何难受,都须得学会放开手,让孩子开始适应独立生活。朱厚照不仅是他们的长子,更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不能像对待寻常的孩子那般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养。   正兴致勃勃地在回帖上涂涂画画的朱厚照丝毫不知,年后自己的生活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此刻他正沉浸在出宫的喜悦里,悄悄地翻出自己画的舆图补了几笔——他记得可清楚了,娘说过,只要他画的舆图能让每个人都看懂,就能随意出宫画京城的舆图了!所以,出一次宫算甚么?能自由自在地出宫才是最重要的!!   ************   临近年末,京城民众再一次见到了自五湖四海而来的宗室。这一回受到嘉奖的宗室增加了不少,他们不仅能发现熟悉的旧面孔,亦能瞧见陌生的新面孔。许是仍觉着好奇,关于这些宗室的消息依旧四处流传,宗室们所到之处皆引来不少民众围观。绝大多数宗室已经习惯了,很淡定地在围观中继续游览赏玩;新来的却有些啼笑皆非,一来二去倒也渐渐学会了淡定以对。   这种时候,自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京城外的宗室高墙内又多了新犯人,高墙外安置庶人的村庄也添了新住户。亦没有多少人发现,这回招待宗室的活计不仅仍由益王朱祐槟出面,衡王朱祐楎、荆王朱祐橺也都随在他身后协助办差。   当然,崇王朱见泽不在此列。他大约是对此最敏锐的人之一,只一眼便瞧见了荆王朱祐橺的存在。自从前荆王被处死,荆王一系由朱祐橺袭封,他们便在宗室中完全沉寂了。毕竟这一家子都待在京城,迟迟未能返回封地,许多宗室都猜测皇帝陛下是不是再也不打算放他们回去了。   前荆王那般丧心病狂,朱祐橺在他的阴影下长大,能不长歪便已是万幸了。万一他表现出有任何不妥之处,眼里容不下沙子的皇帝陛下自然不可能放心将他放回封地。除非他能够证明自己是一位品行出众值得嘉奖的宗室,否则很难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   可眼下这是甚么情形?朱祐橺竟然跟在朱祐槟、朱祐楎身边办事?并非受嘉奖的宗室,却依旧出来露面?是不是因着皇帝陛下想安定宗室的人心,所以才特地让他出来走动走动?免得宗室们误会荆王一系受到了错待?   朱见泽思索了许久,对朱祐橺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不仅拐弯抹角地向重庆大长公主与驸马打探荆王一家的消息,还试着接近朱祐橺。朱祐橺对他十分警惕,只在礼节上保持对长辈的敬意,其余接触一概婉拒了。   朱见泽很是无奈,他真没有别的意图,不过是想借着了解荆王一家如今的生活,推测若是他留在京城,皇帝陛下会如何安置他而已。皇帝陛下对底下的弟弟们极好,不仅悉心教导他们,还会给他们差使锻炼能力——可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如父如兄的情谊。若换了是他们这些没有这份情谊的宗室呢?会不会回到京城后,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更华丽的牢笼?会受到更严密的禁锢?   虽说无论如何他都想回来,可对于回来之后的遭遇,他自然也十分关心。可惜朱祐橺犹如一只警觉的小兽,对他简直避之不及。便是他想尽了办法与对方拉近关系,他也丝毫不理会,连带着反倒是连朱祐乌都远远地躲着他。   朱祐乌如今与朱祐梈、张延龄算得上是友人,自然也将此事与他们说了:“不知那崇王究竟打的是甚么主意。我哥如今连去文华殿都得挑着时间,生怕和他撞上。就连我见了他,也怕他缠上来。”   “六叔……应当不会有甚么坏心。”朱祐梈想了想,“皇兄对他很是尊重,便是他接近你们,想来也不会有坏念头。”   “就算没有坏念头,我们也不适合与其他藩王私下来往。”朱祐乌道,“他若是光明正大的,便在陛下跟前直言就是了,何必悄悄的寻过来?这说明,他确实是有私心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眼下都快过年了,你们兄弟便告个假,别再入宫了呗。”张延龄出主意道,“崇王每日都得入宫陪着太皇太后,哪有空闲来寻你们?只要等到开春他回封地了,你们兄弟俩便能与从前那般自在了。”   没两日,朱见泽忽然发现,朱祐橺、朱祐乌兄弟彻底在宫中绝迹了。他百般无奈,又觉得这种事绝不能直接去问皇帝陛下,只能继续暗中打听观察。   作者有话要说:  向跳槽的旧员工打听待遇什么的   ╮(╯▽╰)╭   ————————————————————   第一更卡卡卡卡文了   我尽量第二更_(:3∠)_ 第411章 巍然不动   虽说朱见泽的言行举止已然足够谨慎, 却依旧未能瞒过朱祐樘。朱祐樘也知道他为何对荆王一系如此关切, 默许了他四处悄悄打探的行为。毕竟, 即便皇帝所说的皆是金口玉言,也未必每一字每一句都能令人信服。而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是“事实”,才足以令人心服口服。   将荆王一系留在京中, 迟早会引来这样的关注,而这也正是朱祐樘原本的意图之一。他确实从未想过放荆王一系回封地——两个半大少年, 一群深受重创的妇孺, 更容易接受京城中的新生活, 而非封地中风言风语的日子。倘若他们都能过得自在悠闲, 其他宗室自然不会再多思多想。   当然, 藩王回京这种事不仅须得考虑宗室的意愿,亦须得考虑文武群臣的想法,更须得想出合适的法子限制藩王与臣子结交祸乱朝政。高祖当年分封诸王、太宗限制诸王领兵之权, 皆出自不同的考量。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须得步步为营,绝不可冒进。   除夕夜宴,照旧是宗室齐聚的盛宴。朱祐樘领着朱厚照列席,笑看儿子好奇地探问那些新来的宾客他们来自何处。虽然今年卿卿并没有给他留课业,可小家伙依旧充满了求知欲, 仍然打算继续填补去年那张舆图。等他将所有宗室的封地都列上去后,应该会惊叹四处都密密麻麻的罢。   益王朱祐槟微微笑着,游走在各位长辈同辈后辈之间。今年仍由他来迎接族人, 这些宗室自是对他颇为亲近。推杯换盏间,不免有人笑问:“不知益王的藩地定在何处?甚么时候便要就藩?我依稀记得,兴王与岐王的封地离得很近罢?”   朱祐槟挑了挑眉,瞥了那人一眼:“亲眷都在京城,一时间我可舍不得就藩。”   众人不知他是认真回应还是打趣,一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便有人笑着接道:“是啊,换了我也舍不得就藩。更何况,京城这般繁华热闹,日子又过得安逸闲适,更有陛下圣眷,谁舍得离开呢?”   一片大笑中,有人并不将此事当真,也难免有人暗自多想了几分,更有人感慨身为皇弟确实极为占便宜——瞧瞧这益王,说舍不得就藩,竟真的没有人催着他就藩,可不是比谁都过得安稳自在么?   也不知是不是无意间有人将此事传了出去,又或许这件事早有人惦记着了,没过两天,朱祐樘的御案上便多了一堆折子,奏请让益王早日就藩。折子说得很有道理,兴王和岐王先后都已经就藩,益王的年纪与他们相差无几,也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还一直待在京城?按照惯例,不是早该给他择定封地、修建王府了么?   朱祐樘只当没见过这些折子,按下不提。为了转移内阁的注意力,他主动拿出了另外一堆奏请太子出阁读书的折子,很是恳切地和五位阁老探讨太子的教育问题。与东宫的教育问题相比,益王就藩之事自然不值得大书特书。徐溥等人便慎重地提出了他们的意见与想法。   其一,先给太子殿下行冠礼,而后移居东宫。从前太子殿下年幼,居于坤宁宫亦无不可。但行冠礼便意味着“成人”,自是不能再住后宫。   其二,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出现前,且由李东阳和谢迁负责给太子殿下启蒙。他们俩可是教过幼年时的皇帝陛下,经验很是丰富。此外,另选拔王华、杨廷和等人侍奉太子殿下读书。之所以选王华,是因着他教亲王殿下们时很用心,而杨廷和深得已故阁老丘濬赞誉,能力与才干都很是出众。   其三,太子殿下虽在文华殿读书,却不应与诸亲王殿下及侍读在一处。毕竟所学有别,且太子殿下读书时,众侍讲官都须得严格遵守礼仪规矩。且太子殿下年幼,若有人在旁边干扰,怕是不容易全神贯注。   朱祐樘接纳了前两个意见,对于第三点却另有看法。“朕倒觉得,太子若孤零零地单独一处读书,心里定然觉得难受。皇弟们都在一处,就他一人无人相陪,他又如何能静下心来念书?既然文华殿已是宫中私塾,便没有单独念书的道理。有人陪着读书,虽然进度不同,却也热闹些。而且,以他的性子,若是觉得自己不懂其他人在读甚么,反倒可能激起他的好胜心来。”   五位阁老都觉得有些不妥,谨慎地接道:“可……诸位亲王殿下与伴读的言行举止难以约束,他们若是议论种种玩乐之事,容易……移了太子殿下的性情。”教养众位亲王殿下的目标是将他们养成闲王,少不得多安排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教导太子殿下的目标却是培养一位明君,自然不能让他对那些“杂事”更感兴趣。   “诸位爱卿多虑了。难不成他们平日里说话,便不议论这些了?该听的听了,该看的也看了,太子才不会轻易被玩乐之事引得耽误了读书进学。”朱祐樘道,“况且,他年纪尚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能够陶冶性情,也不是坏事。除此之外,朕希望每日给他空出些活动与顽耍的时间。这般年纪的孩子,是最为好动的时候。若是整日都拘在文华殿里,反倒是不合适。”   经过激烈的争论,五位阁老才答应将太子殿下的课业安排稍作改动。毕竟陛下好不容易才答应让太子出阁读书,他们怎么也得顾虑为人父母的想法。不然,若是陛下无法接受,索性再推迟一年让太子读书,他们后悔还来不及呢!   依旧满宫撒欢的朱厚照根本不知道,能任由他无忧无虑顽耍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偶尔经过清宁宫外时,见到里头忙碌的太监宫人们他还觉得奇怪呢:“这儿不是没有人住么?怎么突然热闹起来了?”他身后的小太监们知道缘由,却都不敢告诉他。连万岁爷和娘娘都不曾提起此事,他们哪敢随便提起呢?   虽说太子殿下出阁读书一事吸引了不少朝臣的注意力,但依然有不少言官对益王朱祐槟不依不饶。他们每天都将折子呈上去,却犹如石沉大海,怎么也该知道皇帝陛下对此的态度了。当年兴王殿下奏请就藩之前,陛下也是同样的做法,对他们的忠言不闻不问。   于是,这些言官打算从益王殿下这一头入手,劝他主动奏请就藩。弟弟都主动奏请就藩了,陛下总不能不放罢。先前兴王殿下和岐王殿下上奏之后,即使百般不愿,陛下不也照样准了他们之国么?这回定然不会有例外。   可是,这些言官没料到的是——   益王朱祐槟便是那个例外。他瞧着温文尔雅,待人温和有礼,根本不像是贪图享受或者流连富贵荣华之人,但他却偏偏对就藩一事装聋作哑。   刚开始,这些言官给朱祐槟写信,言辞恳切地劝他赶紧奏请就藩,以保全自己的声名。不然,一直留在京城不肯离开,只会坏了他在朝臣中的形象。若是惹得人人厌恶,指不定连封地都选不了好些的,只能去苦寒之地熬着。   朱祐槟接到那些信,挨个地回信谢过了他们的关切,然而却迟迟没有奏请就藩的意思。言官们急了,有性子格外躁动的,便索性在休沐的时候直接去拜会他,当着他的面慷慨激昂。朱祐槟含笑听完了,很是礼贤下士地将他们送出门去,关起门来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这回,言官们被惹急了,直接弹劾益王逗留京中无心就藩是为图谋不轨云云。朱祐樘反倒是将他们责备了一通,说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便挑拨皇家兄弟之情,是为大不敬。这样一个罪名扣下来,言官们不敢再给益王泼甚么脏水,只能锲而不舍地弹劾他留在京中是贪图富贵。朱祐槟好好的名声,就这么一点儿一点儿地被他们给败坏了。   “四哥,最近那些言官专门逮着你弹劾,你怎么还能这般自在?”衡王朱祐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前来探望。   “弹劾又如何?皇兄当作看不见,我便也只当作看不见。任他们吹的是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他们又能奈我何?”朱祐槟笑着留下他喝茶,“既然咱们选择留在京中,便该知道,迟早须得面对这些流言蜚语。”   朱祐楎怔了怔,低声道:“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还不是因着咱们那位好三哥太‘上进’了?”朱祐槟嗤笑一声,“他刚成婚便迫不及待地奏请就藩,便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已经成婚的藩王就该赶紧离开京城。殊不知,藩王何时就藩何时离京本没有成例。”   “……那你打算怎么办?”   “若是皇兄没有吩咐,我便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若是皇兄吩咐了,我便照着皇兄的旨意办事。至于你,应该无须担心。有我在前头顶着,你们若是不太过跳脱,便没有人会对你们指手画脚。”   “我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你。”   “我也没甚么好担心的。”朱祐槟笑道,“名声坏便坏了。横竖只要皇兄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你们也都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便够了。更何况,一个藩王在官场上何曾需要甚么好名声?有好名声反倒不是件好事。”   朱祐楎若有所悟,叹道:“这两天我办宴席,你可别忘了。记得带着嫂嫂过来散散心。”   作者有话要说:  言官:就藩就藩就藩就藩*10086   益王:我偏不   ——————————————————————   ╮(╯▽╰)╭,嚷嚷去吧,反正言官们也只能嚷嚷了。   mua,时候不早,明天再抓虫~ 第412章 三度出宫   朱祐楎举办的宴席安排在了上元休沐最后一日。不仅皇家兄弟姊妹及表兄弟表姊妹等皆受邀前来, 在京中的皇亲国戚亦悉数接到了帖子。衡王殿下相邀, 自然谁都不可能拒绝, 便是自己抽不出身来,怎么也得遣家中优秀子弟前去庆贺。因此,到得宴饮的正日子,衡王府邸前一早便已是车水马龙, 男宾女客盈门,端的是热闹得紧。   朱厚照跟在仙游长公主身后, 似模似样地向爹娘告别:“我走了, 回头给你们捎礼物呀。”   “不用捎带甚么礼物, 按时回宫便足够了。”朱祐樘道, 截断了他以带礼物为由去街市上闲逛的可能, “记得听叔父和舅舅的话。今儿你五叔府邸里各色人等都不少,小心着些。”虽然这些皇亲国戚大概也都没胆子冲撞太子,但外出时依然须得保持警惕, 绝不能放纵散漫,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   朱厚照连连点头答应,牵住仙游长公主的手,满脸皆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深感责任重大的仙游长公主觉得掌中的肥爪子忽然变得沉甸甸的,凝眉保证道:“皇兄皇嫂尽管放心,我定会全须全尾地将他带回宫。”   “你也别只顾着惦念着他, 好不容易与姊姊们在外头相聚,也别耽误了你们游戏取乐。”张清皎柔声道,“我已经嘱咐鹤龄、延龄兄弟俩照顾他, 有两位舅舅陪着,身边又有锦衣卫护卫,你便放宽些心就是。”   除夕前几日,德清长公主已经出降,如今留在宫中的便只有仙游长公主了。虽说三五不时也能见着诸位姐姐,但小姑娘难免会觉得有些寂寞。她这位嫂嫂眼下正在休养身体,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时时陪着她说说话。小姑娘亦不敢劳累她,在坤宁宫逗留的时间也比往常短了。眼见着小姑娘不似从前那般有精神,她也希望这孩子能出宫能散散心。   “表姐夫倒是能看得住大哥儿,可张延龄……若是让他看顾大哥儿,谁能放心啊……”仙游长公主嘟囔着,愈发握紧了侄儿的手,觉得绝不能轻易将他交给张延龄。   姑侄二人乘着暖轿来到西华门,众位亲王的车驾正要启步,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也正在等候着。朱厚照便与两位舅舅坐了一辆马车,坐在窗边好奇地打量着外头。虽说他已经出过两回宫了,但到底对街市仍是好奇得紧。尽管寒风如软刀子般刮过来着实有些难受,他仍然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儿认真地观察途径的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   张鹤龄担心他受了风寒,便将窗户关上:“殿下,如今天候严寒,街市不似平日那般热闹,也没甚么可看的。等转暖些,若是万岁爷和娘娘准许,我便带着殿下四处转一转,看看平民百姓过的是甚么日子,怎么样?”   朱厚照双目一亮:“好啊!等开春的时候,大舅舅就带着我到处逛逛吧!”   张鹤龄心头一软,给他提示最为关键的重点:“如果殿下能劝得万岁爷和娘娘答应,只要我得空,便可接殿下出宫。”三四月应该正是吏部铨选的时候。不过,就算是铨选前后,拿出一两天的时间也应当无妨。   朱厚照自然知道,若没有爹娘的准许,他根本不可能出宫。不过,他对自己正在修订的宫中舆图有信心。只要他能教会妹妹认舆图中坤宁宫、乾清宫、仁寿宫和慈寿宫的位置,娘一高兴,指不定就松松手让他出宫了呢!   旁边的张延龄对大外甥充满了同情。想他当年这般年纪的时候,只要身边带足了人,甚么地方不能去?大外甥小小年纪,几乎将整座宫殿走了百八十遍,连他那舆图册都不知道画过多少回了,想来早就觉得不新鲜了。这种时候,谁不想瞧瞧宫外究竟是甚么模样?他却偏偏不能如愿。   听说他过些时日就要出阁读书,哪还有甚么闲功夫出宫?就算姐夫和姐姐答应了,那些大臣也不可能轻易答应啊。那些言官一个一个眼光毒辣,手伸得比谁都长。要是让他们听见甚么风声,弹劾的折子大概能将寿宁侯府给淹了,大哥便会成为祸害太子的罪魁祸首。   可怜的娃儿大概不知道,大哥只是在宽慰他罢。今天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回光明正大地出宫,日后若想出宫,便须得等到取消宵禁的那几日,才能跟着姐夫和姐姐出来松散松散了。唉,越是瞧,越觉得这娃儿惹人心疼啊。   朱厚照感觉到了小舅舅异乎寻常的“关爱”目光,歪了歪小脑袋。他当然不懂小舅舅为何拿这种目光瞧着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疑惑罢了。   张鹤龄冷眼瞥了瞥弟弟,张延龄清咳一声,赶紧正襟危坐,没话找话:“殿下,咱们都是头一回去衡王殿下府上,待会儿我们陪着你四处走走?前两日刚下了雪,听说衡王府上的雪景不错,正巧能够赏玩一番。”   ************   来到衡王府邸后,朱厚照便与诸位皇亲国戚见了礼。因许多生人在场,先叙国礼再叙家礼,令他颇有些不习惯。平日里他见着叔父、舅舅都很亲热,然而在那些浑身透着拘谨紧张之态的陌生人跟前,他却本能地收敛了不少。   因衡王朱祐楎须得招待宾客,朱祐槟在旁边作陪,便嘱咐朱祐梈等人以及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陪着朱厚照在府中走一走。时值雪后初晴,满园的白雪红梅带着幽幽暗香,确实景致极为不错。但在年纪尚幼的朱厚照看来,园子里只有梅花白雪,连鸟儿和锦鲤都见不着,未免有些兴致索然。   他在松软的白雪上踩出一串串脚印,颇有些无趣地抬起首:“八叔,大舅舅,小舅舅,你们看够了么?这儿不好顽,咱们去别的地方走一走。”对着梅花白雪摇头晃脑的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甚么意思?这些大人可真没趣。   朱祐梈和张延龄也都是好动的性子,从来难以体会文人的伤春悲秋,对着白雪红梅也不过是觉得看得顺眼而已。吟酸诗作酸词或者泼墨作画甚么的,都不在他们俩欣赏的范围之内。因此,对于朱厚照的提议,两人自是欣然赞同。张鹤龄虽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但眼下周围并没有才气盎然值得结交之人,他自然也有些兴致缺缺。   于是,他们几个便去了旁边遍植翠竹的院落,坐下来闲聊歇息。不多时,忽有一位王筠身边的贴身侍女匆匆而至:“姑爷,姐儿忽然吐了,脸色瞧着有些不对!姑娘正急慌慌地照顾着,想赶紧将姐儿送到女医馆去,给谈娘子瞧瞧!”这回王筠也带着女儿来赴宴,如今正在内院中和表姊妹们相聚,却不想竟发生了变故。   听闻女儿突生急病,张鹤龄脸色骤然一变,立即起身便要去瞧。可他才刚走一步,目光便落在了朱厚照身上。大外甥是姐姐托付给他照看的,他怎么也不可能将他放置不管。可女儿生病,他定然不能让大外甥跟着他去瞧,若是过了病气,他如何向姐姐交代?   神情急转间,张鹤龄牵起了朱厚照:“太子殿下,随着我前去女医馆罢。”说着,他转身对侍女道:“姐儿正病着,不宜挪动。你告诉阿筠,让她别慌张。我这便亲自去女医馆请谈娘子过来看诊。”   “大舅舅,我,我不想去女医馆!”朱厚照眨了眨眼睛,满脸都是不乐意。他平日里没少见尚医局的女医们,每次见了她们便觉得口中泛着苦味,令他不自禁想起苦药汤子的滋味,可难受了。   “将你独自留在这儿,我不放心。”张鹤龄道,完全无视了张延龄和朱祐梈的存在。   “不是还有八叔和小舅舅陪着我么?”朱厚照赶紧指着旁边的张延龄和朱祐梈,“我会一直跟在他们身边,保证不乱跑。再说,我眼下有点儿饿了,正等着用膳呢!”女医馆什么的,他绝对不会去!去了指不定谈娘子就会给他诊脉,然后诓他喝苦药汤子或者用药膳!他才不喝呢!那些充满药味的膳食他也不喜欢吃!   见大外甥对女医馆充满了抵触,张鹤龄也不好勉强他,便只得抬起眼来,仔仔细细地审视张延龄和朱祐梈。张延龄一激灵,赶紧拍着胸膛保证:“哥,你就放心罢!事关太子殿下的安危,我定会将他看得紧紧的!”   朱祐梈身为亲王,自然从来不惧怕张鹤龄。可不知怎地,在他眯着眼审视自己的时候,他心里竟也有些发怵。他轻咳一声:“我还能不知道大侄儿有多金贵?便是再怎么胡闹,我们也不可能拿大侄儿的安危来戏耍,安心罢。”   张鹤龄相信他们平日里虽顽皮,但于大事上应该是想得极为清楚,便颔首道:“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们了。等到谈娘子给姐儿诊治了,我便回来接替你们。”   张延龄和朱祐梈连连颔首,目送他匆匆离开。这时候,朱厚照忽然眨巴着眼睛:“八叔,小舅舅,前几天你们不是说外头有人会说书,说的故事很有趣么?待会儿能不能带我去听听?就听一小会儿,咱们就回来!”   张延龄与朱祐梈对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不靠谱的,带着一个小不靠谱的……   张鹤龄应该会觉得,自己有点太天真了   ————————————————————   mua,等有空再抓虫~ 第413章 阴差阳错   “却说那关云长……”   朱厚照睁着圆溜溜的眼眸, 如痴如醉地听着楼下的说书人口沫横飞, 讲述着跌宕起伏的三国故事。他年纪虽小, 许多关节处皆是似懂非懂,却丝毫不妨碍他听得热血沸腾,只恨不得自己也能骑着赤兔马,与那些英雄好汉们大战数百回合, 将甚么吕奉先、关云长都统统挑落马下!   说书人讲得时而紧张时而松快,平缓时娓娓道来, 激烈时慷慨激昂。时不时便令众人禁不住击掌叫好, 张延龄和朱祐梈也不例外。朱厚照见他俩击掌喝彩, 也跟着拍起小肥爪子, 稚嫩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叫好声里, 颇有几分突兀,却并未引起甚么人的注意。   守卫在他周围的锦衣卫颇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他们已是尽心尽力阻拦太子殿下突发奇想了,可耐不住汝王殿下和张二公子拖后腿。这两位实在是见不得太子殿下一再恳求, 不帮他们不说,反倒是临阵倒戈,帮着太子殿下劝说他们。他们不过是小小的锦衣卫,哪里拗得过三位贵人?最终只得咬咬牙跟在他们身后,默默地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   “好!好!!”   又一阵喝彩后,朱厚照一时激动, 便将袖子里拢着的几颗玲珑剔透的琉璃珠给掉落在地上了。那是方才路过街市的时候,朱祐梈和张延龄给他买的,每一颗都有成人拇指大小。他自己也收着不少犹如水晶般的琉璃珠子, 却没有这种五颜六色的惹人注目,心里很是喜欢,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瞧着这些珠子滚丢了,便蹲下身来要去捡。   旁边锦衣卫忙道:“殿下放心,我们会将这些琉璃珠寻回来。”   张延龄也道:“安安生生地坐着罢,让他们去寻,殿下可别四处跑动。”他虽听得很入迷,但眼角余光也一直注意着大胖外甥,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即使有锦衣卫守在旁边,他也有些放心不下。毕竟姐姐和大哥都将大胖外甥托付给他了,他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不然,怎么也交代不过去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正要点点头,却见一颗琉璃珠骨碌骨碌滚到了角落里,而周围找寻的锦衣卫显然并未发现它。他左看看右看看,见他们离这颗珠子越来越远,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横竖它滚得也不远,干脆他自己将它拿回来就是啦!   打定主意后,朱厚照便跳下凳子,蹬蹬蹬地朝着角落飞奔而去。一直负责守着他的锦衣卫反应不及,又不敢高声喊他“殿下”,只得赶紧追过去。可这时候忽然有几人离席,阻拦了他片刻,待他心急如焚地奔过去时,朱厚照已经不在那个角落里了。   张延龄和朱祐梈也唬了一跳,瞬间额头便满是冷汗,汗湿重衣。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朱厚照就不见了,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过来。两人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即急慌慌地站起来,左顾右盼,四下里找寻:“咱们有人守在门口,他应当出不去,也没有人能将他带出去,再仔细找找!”   是他们太过大意了!满以为有这么多人,不可能连一个孩子也守不住,这才将朱厚照带出了衡王府邸。若是万一……万一小家伙出了甚么意外,那他们便是万死也不能辞其咎!他可不仅仅是他们的侄儿或者外甥,而是东宫太子!未来的皇帝啊!!   却说朱厚照追着他的琉璃珠到得角落里,却不知谁不小心一踢,琉璃珠又顺着楼梯滚了下去。他鼓着双颊怒视那人一眼,利索地下了楼,寻寻觅觅,终于在某个堆着酒坛的角落里寻得了他的琉璃珠。   小家伙握紧失而复得的琉璃珠,正要回楼上,忽听见有人压低声音道:“你说那人有试题?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位仁兄家里的亲戚可是正经在翰林院的翰林,好不容易才打通了门路,探得了试题的消息。他原也不想将试题透出来,只想自己用,免得给亲戚招来麻烦。若不是上回我们同他斗酒,他喝醉了吐露出一二,我们哪能知道这样的好事?再说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是三五百两银子的事儿,万一是真的呢?”   “三五百两银子于你们不算甚么,于我却也是一大笔钱了。我……只是担心上当受骗。要不是咱们结识这么多年,我定然是不会信世上还会有这种好事。”   “若是中了进士,别说耗费三五百两银,便是三五千银、三五万银也值得!!罢,你若是犹豫不决,此事便算了,就当我从未与你提起过。不然,见了那位仁兄之后,你还要想方设法地盘问他,我也不好交代。”   “我信得过你,自然……也信得过他。就这样罢,烦劳李兄替我引荐。”   小家伙听得似懂非懂,透过酒坛的缝隙,打量着那两人。虽然他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说甚么试题、进士,应该和过些时日的会试有关?会试他知道,爹娘和他说过,是朝廷取士的考试。大舅舅虽然能参加,但他不想考,沈家的表舅舅却是要下场考试的。这两人说的肯定不是甚么好事,不然为甚么会躲在这个角落里,偷偷摸摸地说话?还说要用银子悄悄地买卖甚么?   不多时,又有一人过来了,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拿出了沉甸甸的钱袋——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眼角瞥见了正在寻他的张延龄和朱祐梈,立即跳出来高声道:“八叔!小舅舅!这里有人在干坏事!抓住他们!!”哼,他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当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坏人作恶!   那三人没想到酒坛堆里还藏着个衣饰华贵的孩童,顿时大惊失色。其中两人见状赶紧转身就逃,另一人却是恶向胆边生,狠狠地朝着这个孩子扑了过来,想拿下他作为人质。只是没等这人碰到孩子的衣角,就被人一脚踢飞了,顿时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延龄飞起一脚将那人踹飞后,赶紧蹲下来检查大胖外甥身上可有受伤。他方才简直都快要急疯了,每一刻几乎都是度日如年。四处找寻都不见大胖外甥的影子时,他根本不敢想象小家伙是不是已经遭遇了甚么意外,更不敢想象到时候他该如何面对姐姐和姐夫。   “幸好,幸好你没事……”张延龄略微松了口气,红着眼睛将大胖外甥搂进怀里。   朱祐梈也终于放下心来,哭笑不得地在朱厚照额头上敲了敲:“早与你说了,绝对不能随意离开我们身边。你那时候是怎么答应我们的?不过是几颗琉璃珠子,便是你再喜欢又如何?丢了再买就是了。再喜欢的物件,也远远比不过你贵重啊!”   “是啊,殿下。”张延龄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往后定是不敢再带你出来了。这回,你险些将我们的魂儿都吓掉了。走罢,咱们赶紧回衡王府邸里去。指不定我哥已经回来了,正在大发雷霆呢。我倒是宁愿他对着我大发雷霆,也不想再体验一回方才的经历了。”   朱厚照自知理亏,也颇有些心虚:“我下回一定不乱跑了,我保证!你们别告诉大舅舅,也别告诉爹和娘呀!”   “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隐瞒他们?犯了错,便想着瞒过去,这是谁告诉你的?倒不如坦白从宽,好好认错呢!”张延龄道,牵紧他的小肥爪子,“不然,咱们也别回衡王府邸了。倒不如这便回宫去,向他们请罪。”若是能及时负荆请罪承认错误,至少不会引来雷霆之怒。而且,便是姐夫和姐姐要惩罚他们,他心里也会觉得好受些。   “别呀,我们别回去,还没听到下一回呢!”朱厚照忙扭着身子软声道,“再听一回!一回就好!!”   然而,此刻的张延龄和朱祐梈已经是心如铁石,根本不会被他奶声奶气的撒娇所打动。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悲壮之气”,无声无息间便达成了共识——赶紧回宫,坦白错误,争取宽大处理!便是没有宽大处理,也得立即把这小家伙带回宫去,绝不能让他待在外头了!!   见八叔和小舅舅都已经下定决心,朱厚照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酒楼。临上马车时,他又问锦衣卫:“坏人都抓住了嘛?”   这些锦衣卫都是身手最为利落的,区区三个单薄的读书人,怎么可能逃得过他们的手掌心?“殿下放心,都抓住了。属下待会儿便押着他们回诏狱,仔细询问。”无论这三人正在商量甚么不法事,其中一人意图冲撞太子殿下,对太子殿下不利,便已经是罪无可赦。   朱厚照转了转眼睛:“八叔,小舅舅,刚才听说书,好像听到了甚么‘戴罪立功’?那我们回去戴罪立功吧!”虽然他私自去酒楼又私自找珠子,确实是犯了错,可他也抓住了坏人呀!只要将功折罪,爹和娘一定会原谅他哒!   朱祐梈和张延龄面面相觑,决定暂时让他保留美好的想象。至于究竟能不能“戴罪立功”,他们且等着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我错啦!但我有功!   娘娘:没错,确实可以将功折罪。   照照:o(n_n)o~   娘娘:但是功太小了,罪太重了,来,上家法。   照照:qaq 第414章 赏罚分明   一行人匆匆回到皇宫, 在西华门前正好遇上闻讯而至的张鹤龄。他是骑马赶过来的, 眉毛与头发上都结着一层薄霜, 浑身散发着冰寒之气,目光更如冰刃般淬着冷意。张延龄与他目光相接,便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他倏然有种预感,眼下去坤宁宫请罪或许不算甚么, 等到回寿宁侯府之后才将是狂风暴雪。   张鹤龄亦不曾想过,这熊弟弟竟然如此靠不住。他不过是去女医馆将谈娘子请过来给女儿看诊, 又等候了片刻, 询问了几句女儿的病情。没成想,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再回去寻朱厚照的时候, 三人竟是齐齐不见踪影。   太子殿下忽然失踪,消息自然不能传开,否则极容易传出流言蜚语, 反倒酿成大祸。张鹤龄心急如焚地四处打听,确定朱祐梈、张延龄忽然出了府,却没有人见着太子殿下后,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   太子殿下年纪幼小,若是藏在他们俩的披风里,谁能瞧见?!如此费尽心思将太子殿下带出去, 他们究竟想做甚么?!如果张延龄那时候就在他眼前,恐怕他定会捋起袖子揍得他满地找牙。   贵宾的异动自然瞒不过主家,朱祐楎得知太子侄儿不见了之后, 也急得火烧火燎。诸位亲王与长公主都担心大侄儿的安危,慌慌张张地将府邸内找了个遍后,不得不相信——确实是老八朱祐梈这个蠢货伙同张延龄,将大侄儿给带出去了。   这时候,良心发现的张延龄遣了身边小厮回来禀报,说是他们这便带太子殿下回宫。众人无不松了口气,张鹤龄便劝朱祐楎继续宴饮,毕竟宾客都来了,又是宗室又是外戚,总不能临时让他们归家去。仁和长公主、仙游长公主等本想回宫瞧瞧,也被他劝了下来。然而,他自己却是不顾寒冷的天候,就这么扬鞭骑马赶了过来。   “殿下,下来换暖轿罢。”张鹤龄来到马车前,低声道。   待在马车上迟迟不愿下来的朱厚照颇有些心虚。面对八叔和小舅舅的时候,他总会为自己找许多理由,想尽法子让他们纵容自己一起顽耍。可见到大舅舅,他便甚么招数都使不出来了。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想多少招数,大舅舅都不会无限制地纵容他。   朱厚照挪了挪肥屁股,好不容易挪到马车前,掀起帘子一角,望着外头满身寒霜的大舅舅。没等他想好该怎么说呢,张鹤龄便将他抱了下来,放进了旁边的暖轿里。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抬起暖轿,张鹤龄三人随在轿旁,遂往坤宁宫而去。   坤宁宫内,张清皎斜倚在榻边,和女儿一起逗弄着刚睡醒的小儿子朱厚炜。小家伙已经三个多月了,浑身上下白白胖胖,小胳膊小腿儿都仿佛藕节似的。他还不会说话,也不太喜欢笑,与兄姐相比,性格更沉静些。便是逗了他好一会儿,他也只哼唧一两声,丝毫不肯配合娘和姐姐。   朱祐樘也坐在榻上,含笑望着爱妻与儿女。他手中仍拿着孩子们的故事小书,时不时便翻看两页。若是女儿有兴趣了,他便给她讲讲,若是她失去了兴趣,他便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便是他想要的幸福生活,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万岁爷,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云安忽然前来禀报,“是汝王殿下和寿宁侯府两位公子将太子殿下送回来的。”   “眼下天色还早呢,衡王府上的宴饮便已经结束了?”张清皎有些疑惑,笑着对朱祐樘道,“这可不像是咱们大哥儿的脾气。好不容易出一趟宫,不顽到天黑,他哪里愿意回来?该不会是闹出了甚么事罢?”   朱祐樘点点头:“让他们都进来,问清楚便知道了。”为人父母,自然知道自家熊孩子究竟是甚么样的性格。就算是祐楎府上的宴席早早地结束了,大哥儿也绝不会乖乖地就这么回宫,怎么也得想方设法再四处瞧瞧才是。便是无法去街市上顽耍,再去一趟寿宁侯府的机会他定是不会放过的。   这时候,张鹤龄牵着朱厚照进来了,后头跟着朱祐梈和张延龄。朱厚照见到爹娘,正要说话呢,旁边的大舅舅便跪了下来,行稽首大礼:“罪臣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朱厚照愣住了,就见后头的小舅舅和八叔也跪了下来,同样行稽首大礼,口称罪臣叩见。他知道,稽首大礼是最为慎重的礼节,夙日里便是臣子跪拜爹爹也用不着行这样的大礼。更不必说八叔与两位舅舅了,都是自家亲眷,连次次跪拜都是用不着的。可偏偏,今天他们却都口称有罪,还行了这样的大礼……   见状,朱祐樘和张清皎都不由得皱起眉来。看来,今日闹出的事比他们想象中更严重些。于是,朱祐樘便缓声道:“‘罪臣’二字,可是不能胡乱用的。你们三人先起来再说话。”   “陛下,娘娘,臣有罪。臣辜负了陛下与娘娘的托付,险些置太子殿下于危险之中,实在无颜再见陛下和娘娘。”张鹤龄垂着首,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张延龄趴在地上,羞愧得满脸通红,朱祐梈虽是直起身来,却也耷拉着脑袋。   朱祐樘的目光便落在了朱厚照身上:“大哥儿,你来说说,今日究竟闹出了甚么事?”   朱厚照原本深信自己能“戴罪立功”,可见到八叔和两位舅舅请罪的架势后,心里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他看了看爹爹,又瞧了瞧娘,抿了抿嘴唇:“我……我前几天听八叔和小舅舅说,他们在酒楼里遇到了一个很会讲故事的说书人,说的是三国的故事,很有意思。我,我也想听,就让他们带我去听听。”   他一向口齿清楚,复述起当时的情形来,很是惟妙惟肖。就连听到那些“坏人”说话,他也能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张延龄和朱祐梈一路上并没有细问他为甚么觉得那些是坏人,此时听了心里头猛然一个咯噔——这算是甚么样的运气,竟然让小家伙撞见了这样一幕!怨不得后来那人狗急跳墙,还想对小家伙下手!!   “我觉得,他们俩一定不是好人,要干的坏事也和这次会试有关系,所以就让八叔和小舅舅将他们逮住。”朱厚照说罢,眼巴巴地看着爹娘,“爹,娘,我知道错了。可是我也抓住了坏人,能不能算‘戴罪立功’?”   “那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张清皎问,与朱祐樘对视一眼。朱祐樘微微颔首,朝着守候在旁边的怀恩、萧敬等人使了个眼色。两位大珰神情严肃地退了出去,立即传陛下口谕,宣五位阁老、礼部官员觐见。   “我不该……不该不听大舅舅的话,让八叔和小舅舅带我悄悄离开五叔家。也不该不听八叔和小舅舅的话,自己去找琉璃珠。爹和娘都说过,我应该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自己遇到危险。可是这次我没有做到,差点被坏人抓住……”朱厚照垂着小脑袋,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行为,“看到坏人之后,我其实应该先离开,去告诉八叔和小舅舅,再让他们抓人。”但他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想当英雄,所以才一直蹲在角落里不动。   “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你觉得自己应该受到甚么惩罚?”张清皎又问。   朱厚照眨巴眨巴眼,扁了扁嘴:“我……我不知道。”   张清皎勾起唇,似笑非笑:“是么?那你先站在这儿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与我说。至于你方才说的戴罪立功,等你接受完惩罚,再给你奖赏。有过当罚,有功当赏,这才是赏罚分明。你立下的功劳,并没有到能覆盖过错的程度,所以这一次分别来算。”   朱厚照皱紧眉,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可他若要反驳,却偏偏找不出合适的理由。难道是他对“戴罪立功”这个拗口的词理解有误?获得了功劳,不是能减免罪过么?难不成功劳分大小,罪过也分大小,功劳不够大的话,就只能各算各的?   “至于你们三个,自然也犯了错。你们说说,该怎么罚?”张清皎又看向张鹤龄三人。   张鹤龄低声道:“臣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托付,愿领受任何责罚。”朱祐梈和张延龄听他这么说了,也都赶紧跟着重复一遍。他们又不是孩童,怎会不知这回究竟闯了什么祸?要怎么罚,哪里由得他们说了算?   “那就罚你们闭门思过三个月。”张清皎道,“抄写三遍四书。三个月后,你们将抄写本都拿到坤宁宫来给我瞧瞧。”   “是。”对张鹤龄而言,这算不上是惩罚。别说是闭门思过三个月了,他潜心准备秋闱的时候,几乎在家中闷了将近两年。对生性好动的朱祐梈和张延龄而言,这却是最可怕的惩罚。别说三个月了,连三天他们都待不住。而张清皎还很“体贴”地给他们安排了抄四书的活儿,他们怕是得在书房里蹲满三个月了。   这时候,朱祐樘方道:“鹤哥儿先回去,祐梈和延哥儿随我去乾清宫。何鼎,已经记下方才大哥儿所说的话了?作为证词,待会儿给诸位爱卿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mua,其实这一次科举舞弊案是三年之后的事儿   但是……感觉让某位涉入这件案子里,对他的人生影响太大了,所以……还是算了   提前三年吧╮(╯▽╰)╭   ————————————————————————————————————   今天第一更,没有意外的话,待会儿会有第二更~ 第415章 科举弊案   科举弊案, 素来是朝廷绝不能容忍的重案要案。每回科场兴起弊案, 必定是朝廷上下为之瞩目。先帝年间, 传奉官盛行,不必经过科举就能取士,令不少投机取巧之人都想方设法靠着钱财与钻营得到了官职。但饶是如此,也依旧无法断绝科场舞弊的事件。   朱祐樘登基后, 对科场舞弊采取了极为严厉的态度。凡舞弊者,皆当即逐出考场, 剥夺功名, 终身不得再考。而若是买卖试题或者考官徇私勾连考生一同作弊, 那便是科举弊案, 更是须得严加惩罚。剥夺官职或者功名尚是轻的, 严重者当判流放之刑甚至是斩首之罪,且举家论罪。   九年来,不乏以身试法者, 却顶多只敢在秋闱的时候闹些幺蛾子。这回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在春闱时买卖试题,自然绝不能等闲视之。因此,尽管本次春闱的主试官人选只是初步拟定,尚未明发圣旨,试题更是不曾拟定, 绝无泄露的可能——可朱祐樘依然立即将内阁与礼部官员都召进了乾清宫议事。   徐溥等人在赶来的路上都已听说此事,神色亦极为严峻。即使买卖的试题是假的,也足可见科举场上的风气不容乐观。这事儿说大或许并不大, 毕竟没有真正泄露试题闹到科举场上去;可说小也并不小,因为今日或许买卖的是假试题,明日买卖的便是真试题了。   待到众人赶到乾清宫时,朱祐樘正坐在御案后,阅读从人犯那儿缴获的“试题”。众臣行礼,朱祐樘让他们都坐下,便命何鼎将“试题”读给他们听。已经内定为本次春闱主试官的谢迁与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鏊听罢后,都暗自松了口气。   谢迁是阁臣,这回算是领了个名头,王鏊才是真正的拟试题者与考官。但两人是同一年的进士,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又同在翰林院共事那么多年,关系不错,自然也会探讨此事。两人来的时候心头颇有些忐忑不安,还以为是他们不够谨慎,致使讨论的题目泄露出去了。   “听起来,倒也颇为像样。”朱祐樘淡淡地道,“拟题的人算是费了番心思,并非无才无学之辈。谢爱卿与王爱卿以为如何?”   谢迁回道:“此人将本朝历代春闱的试题都细细研读了,这题出得倒是没甚么漏洞。不过,试题用意却有些偏颇了。”科举取士,取的是能够经世济用之才,出题自然都暗藏意图。或是了解举子对世事的见解,或是了解他们解决军政水利农事等问题之道,绝不是简简单单地让他们就题而论题。因此,每一道题,都必须有能够发挥的余地,而不是仅仅能够引经据典而已。   “若是任谁都能想出春闱试题,朕又何须任命主考官?这几道题如果没有疏漏,那朕便该怀疑,是不是你们初拟的试题泄露出去了。”朱祐樘道,“你们应当也有些成算了罢,不若将曾讨论的试题都写出来瞧瞧?”   谢迁与王鏊领旨,便笔走龙蛇将题都写了下来。徐溥等人看了,都纷纷抚须颔首,可见这些试题出得确实有水准。然而朱祐樘沉吟片刻,却道:“这些题都不必用了,你们再拟定一份。现下便去东暖阁里商议,先别写在纸张上,你们二人知道即可。”   谢迁与王鏊怔了怔,跟着何鼎去了东暖阁。何鼎将他们二人引入内,让小太监给他们端上了茶水,便在里头仔细检查了一番,又在外头绕了一圈。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后,他就守在了东暖阁门口。   朱祐樘又吩咐徐溥等人道:“日后,凡春闱试题,皆只在乾清宫内商议。拟定题目后,由朕与内阁验看了,便封存在御案之上。直到春闱前三日,朕会让司礼监将这些题目誊抄在卷子上。如此,经手的人越少越好,泄露题目的可能性便更低了。”   “陛下,司礼监——”徐溥皱紧眉。虽有怀恩、萧敬等在场,但他也依旧隐晦地提醒,司礼监亦未必都干干净净。或者说,内官更容易不干净,更容易做手脚。   “凡誊抄卷子者,皆暂时封在一处宫殿中起居。直到春闱之后,方可出来照旧领差事。”朱祐樘道,“若有与其他人勾连交接者,便有舞弊之嫌,交由东厂或锦衣卫审问处置。”以前科举的卷子都由礼部官员誊抄,虽说也看得很紧,但毕竟不能将他们隔绝起来。他们每日来往于衙门与家之间,很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若有人想透试题,只要能见到其他人,自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避过监督,从中得利。   内阁几位阁老虽不希望司礼监涉入此事,但仔细想想,也只有太监们才能用这样的法子约束起来。若是换了官员,也能暂时在一处宅子里待着。可宅子的守卫毕竟不如宫中,也不能不给他们一些仆从伺候,便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漏洞。于是,他们便只得暂时默许了此事。在他们想出更合适的法子之前,也只能这样办了。   “誊抄试题一事虽暂时解决,但买卖试题依然须得严加查证。”朱祐樘接道,“此事先由锦衣卫负责查办,等到审案时,交给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司。朕希望,春闱买卖试题的风气,自今岁始永远绝迹。”   群臣躬身应是,朱祐樘便让牟斌将人犯的供词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张延龄与朱祐梈也将他们的所见所闻说了——谁也不曾提到朱厚照,便像是这三个人都是张延龄和朱祐梈无意之间发现的一般。   ************   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骨头不够硬的人,连半个时辰都未必能坚持得住。这三人中的两个是买试题的,原都是前来参加春闱的举子,不过是文文弱弱的普通人。刚进了诏狱,见到前来审问的锦衣卫,便吓得什么都招了。另一个卖试题的倒是嘴硬些,但牟斌才用了一两个讯问的法子,他便顶不住了,赶紧将所有事都抖落出来。   原来这所谓的“试题”,便是这卖试题的举子自己拟出来的。他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原也算得上是故乡的天之骄子。可来到京城,见识了京中的繁华盛景,也目睹了许多家中富贵的举子阔绰的生活后,他心里便不平起来,于是生出了歪念头。因此,他上一回春闱落榜后,回家苦心钻研了三年,便研究出了这么一份能哄骗不少人的试题。   他自以为拿远亲作为托辞,做得隐秘些、巧妙些,便能哄骗住一群有钱的傻举子,赚得成千上万两钱财花用。谁成想,他刚将风声放出去,没做成几笔生意,便落入了诏狱中。牟斌问他,买卖试题的法子他是如何想到的。他赶紧招认,说是头一次进京赶考的时候,就听说有人私下干这种事。   于是,锦衣卫顺藤摸瓜,潜伏在各种举子的诗会里,渐渐也探知了不少消息。更有沈峘知道后,自告奋勇地去“卧底”,打探到了不少消息。横竖他这回春闱也只打算体验一番,不需要刻意做甚么准备。能帮锦衣卫的忙,就是帮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他自然很愿意。   沈峘积极主动地营造了“人傻钱多速来”的形象,想在他身上挣钱的人自然不少。他就是个活生生的诱饵,勾了许多心怀不轨的鱼儿去咬。锦衣卫不动声色地将这些鱼都逮住,一个接着一个送进诏狱。   结果,审问这些鱼的时候,牟斌查出了两条“大鱼”。一条“大鱼”拿出的试题,竟然和谢迁、王鏊先前定的题有六分相像,有一个题更是一字不漏,显然并不是巧合。而另一条“大鱼”则供述,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将试题卖给沈峘这样的官家公子,听说还是皇后娘娘的表弟。可有人私下寻着他,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定要将试题卖给沈峘或者张延龄。   朱祐樘听了牟斌禀报,不由得大怒,着令锦衣卫继续查证,命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司会审,务必查出泄露试题者。至于意图栽赃陷害寿宁侯府之人,他心底隐隐有些预感,便只让牟斌私下里查问清楚。   张清皎得知后,叹道:“我们张家与周家能有甚么仇怨?怎么他们竟是盯住了鹤哥儿不肯放?鹤哥儿考秀才的时候,他们便收买言官,污蔑他舞弊。如今更是索性故意做局,想陷害他舞弊。幸而大哥儿阴差阳错地发现了此事,鹤哥儿也不打算考春闱,不然,还不知最终会被他们害成甚么模样。”   朱祐樘拧紧眉,宽慰她道:“这便是天意。就算他们屡屡算计,也不可能成功。可惜眼下查不出实据,我也不能将此事告诉祖母,只能私下敲打他们一番了。”   “便是敲打他们,他们也会在祖母面前告状,说咱们冤枉了他们。”张清皎嗔道,“难不成,除了敲打之外,便没有能治他们的法子了?”   朱祐樘很是无奈:“卿卿,你也知道,有祖母在,总归不好动他们。而且,他们这回行事也没落下多少证据。便是依律法来判,也判不得他们的罪。”周家若是真蠢到让自家人出面行事,那也该得一点教训了。否则,他们还以为,即便有他和卿卿在,张家也能任人欺侮。   张清皎蹙着眉,满脸皆是不悦。可她也知道,有周太皇太后在,就算证据确凿,也不可能给周家太深刻的教训。否则,周太皇太后与朱祐樘之间的“联盟”,指不定便会有倾覆的危险。祖孙俩若是闹起来,那便难以收拾了,于朱祐樘的名声亦有大碍。   算了,明面上便暂时忍了这一回罢。至于私底下,她得想想法子,好好收拾他们一番。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用惩处他们,那她便是用些别的方法又如何呢?总该让他们受些教训,他们才会知道,张家绝不是他们能欺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mua,大家晚安 第416章 周氏护短   自从得知锦衣卫正在严查科举舞弊案后, 长宁伯周彧的心情便格外变幻多端, 时而如晴空万里, 时而又如乌云密布。当他得知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一直闭门不出,便是想将试题塞给他们也没有机会时,很是郁怒了几日,连家里的妻妾儿女都受了迁怒;当他知道沈峘积极主动地游走于各家举子的诗会中, 似是对买试题很感兴趣后,又转怒为喜。   不过, 没等他高兴多久, 便有晴天霹雳传来, 说是锦衣卫已经将京中所有买卖春闱试题者都一网打尽了。他赶紧让人打听沈峘或者张家是否牵连其中, 结果却得知沈峘清清白白, 据说先前不过是帮着锦衣卫办案罢了。更不必提从未出过门的张家兄弟了,怎么也不可能与此事有甚么牵扯。   白费了这么一番功夫,周彧不由得大怒, 立即将那名出馊主意的西席先生赶出了长宁伯府。那西席先生不敢得罪周家,又怕锦衣卫查到自己头上,忙不迭地逃出了京城,恐怕是终身都不敢再入京了。然而,他走得太匆忙,没收拾干净首尾, 到底还是让锦衣卫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将随着那西席先生办过事的长宁伯府家丁给逮住了。   周彧大惊,生怕锦衣卫盘问出甚么来, 赶紧去央兄长庆云侯周寿帮忙。周寿听他吞吞吐吐地说完前因后果,险些气得仰倒:“我早就说了,你别自作主张!你偏不信邪,竟然瞒着我干出这种事来!!”   周彧自知理亏,连连保证道:“大哥,这回我真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再有下回,看谁给你收拾烂摊子!”周寿怒道,立即差使下人去锦衣卫打听。若是此事并非牟斌所办,那靠着周家的面子或许就能抹平。可如果这事是牟斌负责的,怎么办案便是陛下的意思,只能入宫央太皇太后娘娘出手相护了。   不久后,下人便带回消息,说是科举弊案一事自始至终都由牟斌牟指挥使查办,陛下将这件案子看得极重,随时关注办案的进展。周家兄弟哪敢涉入这样的要案中,忙不迭地入宫求见周太皇太后。   原本正与儿女共享天伦之乐的周太皇太后心情很是不错,听宫人禀报后,便将两个弟弟都召进了仁寿宫。可很快她便发现,他们二人可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分明都一把年纪了,却仍不知如何处事,在外头惹了祸事,便只知急慌慌地来寻她的庇护。   “娘娘,我真不知甚么买卖春闱试题的事啊!”周彧哭丧着脸,灵机一动,将所有事都推给了那名西席先生,“一定是那该死的西席!一定是他想买春闱试题!想靠着这些试题中进士!这才将家里的仆从给卷了进去!怪不得他前两天不声不响地就辞馆跑了!!”他丝毫不提此案的详情,更不提张家,只囫囵着说了几句,便是为了彻底摆脱干系。   “娘娘也知道,二弟平日里便过得有些糊涂,才会受人欺瞒。若不是那西席从中作梗,咱们家怎会与春闱扯上干系?家里没有子弟考科举,咱们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周寿赶紧接道,“还请娘娘替我们做主啊!”   周太皇太后淡淡地望着他们:“既然这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又何必如此焦急?锦衣卫既是受皇帝之命查案,应当也不会冤枉了好人。你们只须将所知道的与他们说,让他们尽快将那西席逮回来,岂不是真相大白了?”   闻言,周彧一时哽住了——那名西席绝不能被逮住!要是被锦衣卫抓住,甚么都得供出来!不仅仅是这回买卖试题之事,他还知道长宁伯府不少阴私!该死,他不该将那人放走的!谁知道那人究竟识不识趣,会不会将这些事透露出去?!   周寿的反应更快些:“娘娘,我们也相信锦衣卫必会秉公办案。但已经有仆从被抓住了,瓜田李下,难免会惹人猜疑。我们也是为了咱们周家的名声着想啊。”   “行了,我知道了。”周太皇太后蹙眉道,“科举弊案事关重大,周家绝不能牵涉其中。都几十岁的人了,连家里人都管不住,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你们是好。”说罢,她注视着两个须发皆白的弟弟,轻轻一叹,“你们也须得记住,我只能护你们一时,护不住你们一世。”   周寿与周彧怔了怔,忙叩首谢恩。周太皇太后懒怠再瞧见他们,便挥了挥手。两人不敢再多言,朝着坐在旁边的重庆大长公主与崇王笑了笑,躬身告退。   崇王目送着两位舅舅的背影,拧紧眉与重庆大长公主对视一眼。他思索片刻,禁不住出声道:“母后,儿臣忽然觉着,两位舅舅好像从未变过。”   周太皇太后斜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想说,他们这几十年简直是白活了,根本没甚么长进。”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两个弟弟眼皮子浅,气量也格外狭小呢?但她能怎么办?再怎么窝囊废,再怎么没用,再怎么欺善怕恶,那也是她的弟弟啊。她护了他们这么多年,难不成如今能将他们撂下不管?   崇王垂下眼,接道:“唯有吃亏,方能长进,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便是如此。许是母后一直将他们护得太妥当了,他们才不知该如何办事,依然和老顽童似的。儿臣倒觉得,教弟如教子,切不能太过宠溺纵容。”   周太皇太后沉默片刻,长叹道:“已经太迟了。”曾经她觉得两个弟弟虽没有为人处世的智慧,但好歹都有爵位在身,又有她相护,也没有甚么人敢欺侮他们。便是他们为恶,也不过是作些小恶,与万氏贱婢的弟弟相比名声好多了。可如今,与严格约束族人的王家、张家相较,周家的名声却已经是外戚中最低的。   “几十年都这样过下来了,还能让他们改不成?他们也不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只要有能支应门庭的后辈,再撑几代应当无妨。”   崇王满脸皆是不赞同之色,却也并未再提此事。只是,离宫的时候,他刻意等候重庆大长公主,姊弟俩同行往宫外而去。路上,重庆大长公主将她所知的科举舞弊案内情与他说了,崇王这才知道其中还有张家的缘故。但他怎么都有些想不通:“姊姊可知,舅舅们怎么突然与张家过不去?”   重庆大长公主苦笑道:“听说,张家曾经拒绝与周家结亲。两位舅父觉得丢了颜面,从此便将他们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也曾经劝过他们,可那时候母后与皇后的关系也不太好,他们便仗着母后撑腰,说是要替母后出气。如今宫里早已是一片和乐融融,偏他们迟迟都转不过圜来,还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崇王听罢,摇首叹道:“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听懂母后的意思。”周家是靠着母后发迹的,但即使母后再寿数悠长,也比不过正年轻的皇后。周家已是日薄西山,而张家正是朝阳升起。两家交恶,最终落败的是哪家,还用得着说么?偏两位舅舅怎么也想不清楚,竟然将一件小事生生地扭成了仇怨。   “若是你以后能留在京中,或许可适当约束他们一二,和缓周张两家的关系。”重庆大长公主道,“此外,母后认为周家如今尚有能支应门庭的后辈,我却觉得那些孩子都已是醉生梦死,教不好了。所以,你若能挑出两三个孩童带在身边仔细教养,或许周家尚能延续几代。”   “姐姐可真是将我看得太高了。”崇王无奈而笑,“留京……尚不知是甚么时候的事。如今我尚且如履薄冰,周家的事……也只能随缘了。”   ************   周太皇太后决定维护弟弟,很快命人将朱祐樘请到仁寿宫细谈。朱祐樘将证据呈给她瞧,她却摇首不看,只道:“我就剩这两个弟弟了,纵然再愚蠢,也是我的血亲。只要我在一日,总不能让他们出事。而且,他们那点儿小手段上不得台面,也没闹出甚么事来,不如便就此抹平罢。”   朱祐樘早已预料到她的态度:“祖母,这一回没闹出甚么事来,下一回呢?”   “我会严加约束他们,不让他们再胡闹。”周太皇太后接道,“张家这次确实是受了委屈,我会给他们一些赏赐,让他们压压惊。回头让人从我库房里取几套压箱底的头面首饰,给皇后送过去,教她也安心些。”   朱祐樘道:“孙儿相信祖母,便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罢。不过,事不过三。再有下一回,希望祖母能让孙儿秉公行事。”说罢,他立起来,向着周太皇太后躬身行礼。   周太皇太后闭了闭眼,良久方道:“好,我答应你。”   张清皎听闻此事始末后,冷冷一笑:“祖母一向护短,偏心自己的血亲,我能够理解她的选择。可这世上不止她一位长姐,她想维护自家弟弟,我也想维护自家弟弟,给他们讨还公道。正巧我身子骨也养好了,也该动一动了,不然都该生锈了。”   朱祐樘很是无奈,他自然不会违逆盛怒之中的爱妻,只得道:“卿卿,你身子才刚好些,也别太过疲累。若有甚么想做的,将妹妹们邀进宫来一起商量,有什么事也都交给她们去办。”   作者有话要说:  娘娘:不能靠律法制裁他们,那就由我来制裁!   陛下:好,好,好,制裁他们。别着急上火,慢慢制,慢慢制啊。   —————————————————————————————   mua,大家晚安 第417章 收拾周家   当日, 坤宁宫便发出帖子邀请四位长公主殿下入宫一叙。第二天, 仁和长公主四姊妹都准时来到坤宁宫, 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些许跃跃欲试之意。张清皎刚提起话头:“之所以将你们都邀过来,为的便是我在帖子里提起之事。周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动我的逆鳞,我已是忍无可忍了。”   仁和长公主便接道:“忍无可忍,自然无需再忍。”   “是啊!”仙游长公主连连颔首, 也跟着气愤填膺,“虽说周家是祖母的娘家, 但我真得说一句公道话, 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抬举!平日里便狐假虎威地干了不少坏事, 若不是祖母护着, 他们哪能一直作威作福?”   “我曾听重庆姑母提过, 周家与张家是因着结亲不成而交恶。”永康长公主也道,“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结不成亲, 那也没有结仇的道理。想来,以张家平素的行事,拒绝结亲亦会是礼节周到,不可能折辱周家。但大约在周家看来,拒绝他们便已经是一种折辱了。”   “他们周家的姑娘难不成是甚么金枝玉叶?看中了谁便须得结这门亲,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德清长公主抬起眉来, “这般狂妄自大而又气量狭小之辈,本便该吃些教训。否则,还不知他们下回会使甚么下作手段呢。”   “是啊, 筠妹妹比周家的姑娘何止好千倍百倍?”仁和长公主轻哼一声,“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周家还在心里记恨,简直便是辨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若不让他们受一受罪,指不定他们心里还会生出甚么歪念头呢。嫂嫂,你便直说罢,想怎么教训他们?无论嫂嫂想做甚么,我们都只听嫂嫂的!”   张清皎神色微缓,道:“我已经让锦衣卫仔细查过他们家的事。说实话,他们家如今处处都是漏洞,无论从甚么地方入手,都能狠狠折腾他们一番。可他们眼下有祖母相护,若想在公堂上给他们治罪定是不成的。因此,我仔细想了想,咱们手头最好拿捏的,唯有两处。”   四位长公主皆目光微动,听得格外认真。便听她缓缓道:“一则,周家子弟大都不成器,经常做些荒唐事,家宅本便不甚安宁。庆云侯府大抵好上一些,不像长宁伯府那般暗潮涌动。但只须将他们在外头寻欢作乐,养外室捧戏子之类的事透给家眷,便能让他们慢慢乱起来。再加上父母平日里对儿女颇有偏爱,兄弟姊妹间本就积怨甚深,若是牵扯到未来继承爵位以及分家产之事,说不得好几房都能撕破脸。”   “此计甚妙。”仁和长公主抚掌道,“他们自己家宅不宁,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再琢磨怎么祸害别人?不过,这只是激发了他们原本就有的矛盾,倒是有些便宜了他们。嫂嫂再说说,第二则是甚么?”   “二则,他们家于经济庶务一窍不通,只知侵占田庄与店铺,却不知该如何经营,便都一概交给了奴仆管理。那些奴仆欺上瞒下,对下克扣盘剥,对上哭穷,自己中饱私囊,过的日子不比寻常的官宦人家差。”张清皎眯了眯眼,“若是将这些事都揭开,让周家乱上添乱——趁着他们自家争权夺利,咱们正好可将那些位置不错的店铺盘过来。”   “是啊,咱们的店铺生意越来越好,最近不是正想着须得多开几家铺子么?”永康长公主笑道,“这可真是有缘呢。横竖他们也不懂得经营,或许觉得每年没多少出息的铺子算不得甚么,拿到手的银两才最实在。”   “就算是他们自己争抢着经营铺子,咱们也能适当地打压一番啊。”仙游长公主眨了眨眼睛,“嫂嫂应当已经查出来,他们那些铺子都是经营甚么的罢?无论他们想做甚么铺子,都只能亏钱,他们自然便会寻思着赶紧将铺子出手。”   “到时候,给他们留几间没甚么出息的铺子支应着场面。”张清皎淡淡地道,“等他们花光了手中的银两,维持不住豪奢的生活时,就该知道甚么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若是他们过不得清贫些的日子,便只能主动卖掉田庄或者家里的金银珠宝维持生活。”   她的最终目标并不仅仅是周家的店铺,还有他们的田庄。若是锦衣卫不曾查证,她和朱祐樘都不知晓,他们在先帝年间竟然侵占了那么多田庄。这些田庄既是他们欺压百姓得来的,自然不能留在他们手里。李广已经去了吕宋一带,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能带回她心心念念的种子。她一直觉得皇庄有些不够用,到得那时候,这些田庄正好可用来实验种新粮。   “嫂嫂想得很周到。”德清长公主道,“于细微之处出手,谁都察觉不出来,才是好手段。经嫂嫂抽丝剥茧,我方才明白,这些其实是一环套着一环。家风差的人家,经济庶务便不可能理得干净。而经济庶务理不妥当,家中的矛盾便迟早会显露出来,败落也不过是一两代的事而已。”   “我也只能初拟计划,如何着手便只得靠你们了。”张清皎道,“来,咱们来列一列需要做哪些事。你们只管挑自己感兴趣的,各领几项。无须着急,遇到时机的时候便顺水推舟,静待事情发展即可。不然,若是周家生事,很快便败落了,难免会惹人怀疑。”   “嫂嫂放心,我们明白。”仁和长公主道。周家倚靠的是周太皇太后,她们再如何小心谨慎也不过分。不过,或许正因如此,她们心底都带着些许隐秘的兴奋感。祖母每回都不顾是非黑白,非得护着周家,她们早便已经看不过眼了。这回能帮着嫂嫂出气,多少也荡平了她们心底的不满之意,甚至有种“行侠仗义”的满足感。   这边厢姑嫂五人正热火朝天地商量着“要事”,另一厢,朱厚照却是耷拉着小脑袋立在角落里面壁。他能零零星星听见娘和姑母们在议论甚么有趣的事,可却因着离了一段距离,听得并不清楚,心里简直快被好奇给淹没了。   可偏偏,眼下正是他受罚的时候,无论他做甚么都不能离开这个角落。而且,他还不能一直神游天外,更不能想方设法给自己顽耍取乐,因为娘给他布置了许多功课。诸如背三百千,或者描摹娘新画的关于怎么保护自己的故事书。等到晚膳的时候,娘还会过来检查他的功课进度如何。   尽管每回受罚都只有两个时辰,其他时候仍然任他顽耍,但对他而言,这已经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了。幸而,在角落里面壁久了,他好像渐渐地习惯了些,也不会总心心念念地想活动活动身体。而且,只要一想到自己只需要忍耐两个月,比成日蹲在书房里抄书的小舅舅和八叔少一个月,他心里似乎又好受了些。   当然,罚归罚,娘也没忘给他奖赏。天候越来越冷后,爹娘原本都不许他再骑果下马崽四处溜达了。这一回,娘却是破例答应让他每日上午都能出去骑一会儿小马。可他乐呵了半天之后发现,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骑马。就算捂得再严实,寒风也能将他整个人都吹透,险些要冻僵了。因此,他便自行改成了遛马,奖赏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落了空。   仔细想想……似乎除了罚之外,他好像甚么都没得到?可……那好像也是他自找的?   朱厚照皱着眉,思索着对他而言颇有些复杂的问题。直到姑母们都陆续离开了,他才勉强收回了注意力,继续背他的三百千。他记忆力极为不错,背这些自是不在话下,稍费些功夫,便可朗朗上口了。   不过,爹娘每天都会给他讲一些三百千的故事,娘还要求他画成小故事书。所以,他的进度便拖慢了不少。一边回忆这些故事,一边亲手将它们画出来,他的记忆自是更深刻了——虽说除了他自己以及爹娘之外,绝大部分人都猜不出他那些涂鸦究竟是甚么意思。   张清皎缓步行来,立在儿子身后,看他垂着小脑袋涂涂画画,心中不由得一软。小家伙已经在角落里待了整整一个月,之前还有些坐不住,如今却是安静了许多。便是他独自一人,也能认真地读书作画。   既然能够适应这样的生活,想必也能适应即将出阁读书的日子罢。等两个月结束后,他便会发现,这样的“惩罚”是读书进学的时候必须经历的,其实算不上是甚么惩罚。不过,她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该甚么时候与他说移宫的事。   “娘……”察觉她来了,朱厚照唤了一声,将自己的涂鸦举起来给她看,“看!”   “画得不错。”张清皎笑道,“是‘自羲农,至黄帝;号三皇,居上世’?”   “嗯!”朱厚照点了点小脑袋,“娘,这两天是不是要考会试了?那些干坏事的坏人都抓住了么?”   “坏人都已经抓住了,干坏事的人不能考会试,还须得按照律法治罪。”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记得很清楚,今天正是会试开始的日子,你沈表舅应该正在贡院里奋笔疾书呢。”   “大舅舅真的不考试?”   “他不想考,谁都拗不过他。”   “……我以后要考么?”   “你想考?”   “不,我要当大将军!”   “大将军也得考试。”   回坤宁宫瞧瞧妻儿的朱祐樘立在门旁,含笑望着母子二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他的笑容犹如春日暖阳般,透着自心底深处甚至是魂魄中散发出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mua~~今天的份   大家晚安~ 第418章 商量移宫   自从春闱结束, 周家便像是倒了霉似的, 一连出了不少事。   先是庆云侯府的二房不知怎地, 竟与三房闹了起来,据说是三房先在外养了个戏子,后来撺掇着二房也养了个外室,竟还生养了孩子。如今此事被发现了, 二房夫人实在是气不过,大闹了三房, 三房夫人却觉得自家委屈极了, 两房险些撕破了脸面。   而后长宁伯府也出了事, 竟是一个惯常眠花宿柳的子弟得了花柳病, 家里内眷也跟着染上了。那子弟住的院子里所有年轻女人皆是人心惶惶, 无论是仆妇还是丫鬟,原来竟是一个干净的都没有。长宁伯府本想将这事瞒下来,却到底瞒不过去。流言四散后, 任谁见了他们家子弟都立即退避三尺,就连云英未嫁的姑娘们都减了几分好名声。   庆云侯周寿与长宁伯周彧一时间也想不出甚么好法子,只得咬牙切齿地将家里那些不成器的子孙都唤过来,盘问他们可有干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不问不知道,这一盘问,竟是没有一人没在私底下干甚么勾当的。还有人只供出了小事, 大事不敢供,后来被揭开想要亡羊补牢也为时已晚。   忙于填补家中各处窟窿,给这群不肖子孙抹平事端的周寿与周彧自然少不得使银子。他们平日里过得豪奢, 家里库房哪来那么多银两?迫不得已,便只能先变卖几处铺面应一应急。至于田庄他们家却是不会动的,毕竟祖辈都是农人,对田地的执念已经刻在他们心里,有田地在手心里才能安稳些。   两人本想在卖铺面的时候仗着外戚的身份抬价,可听管事说,来买铺面的竟然是仁和长公主府。虽是辈分较高的外戚,可面对金枝玉叶时,周家怎么也得退避三分。于是,周寿和周彧也只得自认倒霉,反倒是降价将铺面卖了。   稍稍出手便得了几个铺面的仁和长公主暂时住了手,似笑非笑地将喜讯传进宫里。姑嫂几个便暂时将周家撂下了,专心商量这些铺面该如何经营。至于周家,半年折腾一回便够了,保管让他们一整年都过得不安生。   就在周家人忙着安抚内宅的时候,春闱终于张榜。王华的长子王守仁赫然在内,而后在殿试中被点为探花。他的才华早便引得李东阳与谢迁赞叹,自然不逊于前头的状元和榜眼。前三甲的卷子亦在伯仲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先后之分。   可谁让他答卷时在论述军政时太过慷慨激昂,不够中平稳重呢?虽有朱祐樘相护,但五位阁老讨论过后,均认为他太过年轻气盛,还是应稍作打磨。既然那两名举子的年纪都比他大些,便点他为探花郎。   王守仁高中探花,倒是依旧喜怒不形于色。反观王华,难得畅快大笑,设宴广邀亲朋好友好生庆祝了一番。长子是他膝下才华最为出众的孩子,却也是最让他操心的。每每见他有“步入歧途”的危险,他便禁不住焦躁。如今终是眼见着他“走上正道”,他又如何能不欢喜雀跃呢?   李东阳与谢迁都并未去王家赴宴,而是私下写信恭贺了王华。写罢贺信,李东阳便去长子李兆先房中略坐了坐,看看他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李兆先高中解元后,便病了一段时日。好不容易病愈了,临到会试前却又倒下了。不过,这回痊愈后,瞧着反倒是精神许多。   李东阳见他一直拿着王守仁会试与殿试的卷子细瞧,笑道:“王伯安(王守仁字)这卷子作得不错,字里行间透着老道,唯有军政一事收不住笔,倒与他平日里的性情不太像。可惜你这回没有与他同场。”   “伯安兄比我先行一步,我也不能太过落后才是。”李兆先道,“这阵子我已经觉得大好了,三年后必不会让爹失望。”最近天候转暖,他也恢复了每日出门散步的习惯。不仅身体越发轻快了,欣赏着融融春意,连胸怀也开阔许多。   “想来,这一场许是与你没有缘法。”李东阳摇摇首道,“你也别着急,尽力而为即可。有缘法自然能得中,若没有缘法便只等下一场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所愿的唯有儿女平安而已,而非一心想让儿子给自己挣得甚么脸面。   ************   皇宫中,朱厚照也终于熬到了惩罚结束的这一日。时辰到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欢呼着蹦了起来,转身便要直奔东次间。可还没跑出几步,他便忽然停了下来,略有些迟疑地回头望了望那个小角落——   不知怎地,只要想到这个小角落明日便会消失,他心里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可是属于他的角落,只有他才能待在里头,弟弟妹妹都不许过来打扰他。虽说在里头背三百千和画图好像确实有些难熬,可熬过来后回头再想想,似乎也没有甚么。   于是,他对正要收拾角落的小太监道:“先留着,明日我还过来。”嗯,就过来一小会儿,他才不会在这里待满两个时辰呢!想过来的时候就来,想走的时候就走,这个小角落依然是专属于他的。   然而,朱厚照却没料到,他以后大概用不着这个小角落了。这天用过晚膳,娘哄睡了弟弟妹妹,便来书房哄他睡。其实他已经用不着娘哄了,也用不着娘讲睡前故事,但他喜欢在爹娘的目光中入睡。就连睡着后,他都觉得依稀能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温度,浑身上下都觉得暖洋洋的。   但娘似乎不是来哄他睡的,而是神情严肃地道:“大哥儿,你年纪也大了,许多事都能自己做主了。所以,今天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朱厚照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一定很重要。这样重要的事,娘竟然会与他商量,一定是觉得他已经是男子汉啦!嗯,上回的“戴罪立功”果然有用。他眨了眨眼,立即拥着锦被坐了起来:“甚么事?娘说吧。”   “大哥儿,你是大孩子了,对不对?”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所有的孩子到了你这样的年纪,都该拥有自己的宫殿了。你的小叔叔们年幼的时候,也与他们的娘住在一座宫殿里。等他们长大些,便都搬到东西五所里去了,你应该知道罢?”   朱厚照歪了歪小脑袋,似乎有些懵:“那……我也要搬过去?”仔细想想,他还真没想过,为甚么叔父们都住在东西五所里,怎么他们都不与自己的娘一起住。难道他也该离开坤宁宫,住到东西五所里么?   “你是太子,自然该住在东宫。”张清皎道,“你爹是太子的时候,我们也曾经住在东宫。直到他登基成为皇帝,我们才搬到了坤宁宫。你画宫中舆图的时候,没有人告诉过你,清宁宫就是东宫,而东宫就是太子住的地方么?”   朱厚照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爹领着他四处走动的时候,的确指着清宁宫说过——这就是东宫,东宫就是太子起居的宫殿。可那时候他一直没想过,“太子”指的就是他自己。想到这里,他有些好奇:“娘,那么大的宫殿,就我一个人住?以后弟弟妹妹会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么?”   “你是太子,他们不是,那是只属于你的宫殿。”张清皎道,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那儿地方确实很大,你到时候可以在里头稍稍布置一番。娘以前想在那儿建花圃,后来没有空闲便没建成。你那匹小马,也可带过去养着。”   朱厚照眼睛微微一亮:“那我可以在里面建校场么?之前去外祖父家的时候,小舅舅就有一个校场,里面还有箭靶、武器架!在校场上可以骑马射箭!娘,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不会骑马射箭可不成呀!”   张清皎略微放心了些:“……这事儿,慢慢来。你还小,马儿也小,咱们先建小校场。等你再大些,再改建大些的校场。娘倒是可以想方设法,在你的小校场上放些大玩具,你平日里可以自己顽游戏,以后也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游戏。”   “甚么样的大玩具呀?”   “比如说,可以钻的迷宫、可以上下爬的房子架子之类。娘早就想让人给你做了,可坤宁宫地方小,人来人往的,四周也不能搭建甚么东西。清宁宫不一样,地方足够大,搭建东西也不会有人瞧见。”   “好呀好呀,到时候娘告诉我怎么顽。”朱厚照高兴得连连点头。他年纪小,并不懂得移宫究竟意味着甚么,还以为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下来。既然叔父们都是和娘分开住的,那他当然也能与爹娘分开。   张清皎注视着他,心中一片温软:“明天爹娘带着你一起去清宁宫瞧瞧。你移宫之前,你爹还会给你举行冠礼。冠礼之后,你就是大人了。娘也同你说过,今年你该进学了,到时候你便和叔父们一同在文华殿进学。”   “……嗯……”朱厚照有些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唉,他早就知道,去文华殿读书是迟早的事。谁让叔父们和小舅舅都在那里读书呢?从他记事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得每天进学读书了。所以他也明白,长大了就该去文华殿里待着了。不过,他去过文华殿很多回,也悄悄趴在窗前听他们摇头晃脑的念书。仔细想想,应该比他蹲在角落里好过些?   作者有话要说:  mua,明天抓虫~ 第419章 迁居东宫   次日用过午膳后, 朱祐樘与张清皎便牵着儿女散步前往清宁宫。虽说清宁宫已经空了好几年, 但毕竟是东宫, 也曾是陛下和娘娘所居之处,因此每日都有宫女太监定时洒扫,里头的摆设家什亦一如从前。帝后已有好些年头不曾相携踏足其中,举目望去皆是无比熟悉的场景, 不由得心生感慨,曾经的过往也仿佛历历在目。   朱厚照上回随着朱祐樘前来时, 只顾着观察里头的宫殿布局, 埋头画他的宫中舆图, 并未仔细观察四周。如今知道这便是属于他的宫殿, 甫进门就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 看得极为仔细认真。   朱秀荣倒是头一次来清宁宫,对这几座宫殿兴致缺缺。对小姑娘而言,这儿的宫殿与其他所有宫殿没有任何差别。倒是院子里正盛开的桃树吸引了她的目光, 眨着眼轻声说:“娘,折一枝花花回去。”   张清皎微微一笑,带着她来到桃树底下:“桐桐喜欢哪一枝?”   小姑娘扬起首,睁着双眸左看右看,几乎挑花了眼,好不容易才选定她觉得桃花最多的一枝。立即便有宫女端来银盘, 张清皎拿起上头的花剪,将那枝花剪下来,给女儿拿着。   小姑娘伸出肥爪子轻轻碰了碰花枝, 软软地道:“我不拿,花会掉……”花瓣那么软,她一碰肯定就掉啦,很可怜的。   “好,那咱们让人拿回去插瓶。”张清皎道。这时,一阵清风扬起,桃树随风而动,扑簌簌掉了满地的花瓣。落英缤纷,不少花落在了母女二人发间衣上,小姑娘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捧着衣裙上的花瓣轻轻闻了闻,格外欢喜。   朱祐樘远远望着她们,目光温柔,唇角微微牵了起来。朱厚照亦回头看去,他本想在这座院子里设小校场,可又觉得那棵桃树要是没了有些可惜:“爹,建校场的时候,能不能把那棵桃树留下来?娘和妹妹都很喜欢,它开花的时候可以来折花,结果子的时候可以来摘桃子呀。”   朱祐樘揽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含笑道:“留下这棵桃树也好,它在这里生长了许多年,我当初搬进来的时候它便在了。”他还曾画过许多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场景,不过,任何美景都不如眼前的景致更值得入画、更容易入心。   “爹,咱们进去看看?里头的摆设都是爹用过的吗?”   “是啊,也曾经用了许多年。你看,书桌上还有我不小心留下的痕迹。这是墨迹,长年累月练字作画,难免洇了些,宫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那是我当时刻泰山的时候……咳,若是你喜欢新的,便将这书桌换了罢。”   “刻泰山?原来爹你书案上那座木雕山是泰山呀!还是爹自己刻的?”   “泰山是五岳之首,问天叩地的祭祀之所,自然该崇敬。况且,它与我也十分有缘。若是有机会,应当登上泰山亲自祭祀它。不提这些了,这书桌你想不想换?还有这书柜,原来还有些书放在这儿了,唔,让他们收拾收拾拿回坤宁宫去罢。”   “别呀!”朱厚照赶紧抱住那几本书,“书桌不换,书柜不换,所有摆设都不用换啦!都是爹娘用过的东西,我很喜欢!”用新的东西虽然很好,但似乎这些书桌书柜都有很多故事,他有些舍不得换掉了。说不定留着它们,爹娘还会给他讲好多过去的事呢。   朱祐樘颇有些意外,笑道:“好,你说不换便不换了。”他其实早已经命工坊准备了整套檀木新家什,打算甚么都给儿子最好的。可若是儿子喜欢旧的,倒也没甚么不好。说来,这孩子自幼便养成了俭省的习惯,不愧是他和卿卿的好儿子。   一家人在清宁宫内转了许久,皆大欢喜。回坤宁宫的时候,朱厚照还有些恋恋不舍,觉得这样转一转之后,这座宫殿仿佛真与他有了联系。帝后二人对视一眼,彻底放下了心,劝道:“再等几日,待此处修缮完后,你便搬过来。”   “嗯!”朱厚照点了点头,心里涌动着兴奋。嘿嘿,他终于要有自己的宫殿啦!这地方多大啊,里面有小校场,有玩具,他可以骑马射箭,也可以随意顽耍!这么一想,搬出坤宁宫是件好事呀!他终于不用挤在书房里睡,也不用坐在角落里!   数日之后,太子殿下欢天喜地地正式移宫清宁宫。那日一早他便满脸笑眯眯的,连面对繁琐的移宫礼仪时都没有半点不耐烦之意,一丝不苟地按着礼官的指引完成。直到移宫仪式结束,所有礼官都退下后,他顾不得更衣,在宫人和小太监的呼唤声中,头也不回地转身冲向自己的小校场。   只见小校场的角落里果然安着他梦寐以求的箭靶,旁边放着武器架,上头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木制武器——虽然都是木头做的,而且好像有些小,但能抓起它们比划比划,太子殿下已经很满足啦!再看另一个角落里,安放着两个怪模怪样的大玩意儿,瞧着似乎有些突兀,但又让人禁不住好奇。   一个似乎是木头搭的房屋架子:有些地方竖着梯子供人爬上爬下;有些地方张着渔网好像也能爬;有些地方则放着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抽屉似的木板,似乎能直接滑下来;还有一面木墙上插着圆滚滚的短木头,仿佛能借力攀爬。房屋架子与成人一般高,所有尖角处都被打磨得格外圆润,上头还套着棉纱,底下垫着软绵绵的地衣,似乎生怕他磕着碰着。   一个则是用油毡包裹起来的圆滚滚的能钻进去的玩意儿,看着像是几条盘踞起来的怪蛇扭在了一起。可以从不同的孔洞里钻进去,转来转去后,再从别的孔洞里爬出来。这绝对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呀!   太子殿下双眼亮晶晶的,笑嘻嘻地扑向了他的大玩具们。至于箭靶和武器架——算啦,等他顽了这些再说!这可是谁都没有顽过的大玩具,他先玩腻了它们,再抽出空闲来学骑射和武艺也不迟!   移宫的第一天,朱祐樘和张清皎难免稍有些担忧。将大胖儿子唤过来用了晚膳,他们便亲自将他送回清宁宫。朱厚照笑嘻嘻地与他们道别,便头也不回地奔进了清宁宫内,不多时就听见他的笑闹声从里头传出来。   “……”不知为何,朱祐樘的心情颇有些微妙,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有些酸涩。他听着里头的笑声,无奈道,“卿卿,看来他很喜欢那两个大玩具。”是啊,喜欢得几乎都将爹娘给忘了,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离开他们的依依不舍。   “当初做这两个东西,不正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么?”张清皎笑道,携着他踏月而归,“他不哭不闹,很喜欢在清宁宫待着,不是很好么?咱们也能放心些。”当然,有那两个大玩具在,她便不必担心小家伙读书进学之后没有足够的运动量了。每天他只要在里头顽上一个时辰,顽出各种花样来,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去想当什么大将军。   朱祐樘轻轻一叹,苦笑道:“倒是咱们舍不得他……”只要想到儿子以后将会独自在清宁宫里过夜,他便怎么都有些放心不下:“卿卿,暂且将云安调到清宁宫确实能安心些。不过,她能约束的终归只是宫人,在大哥儿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还得细细挑选一番。”   “放心罢,如今在他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跟了他好几年的小太监。剩下的太监也是老伴伴特地从内书堂里挑出来的,便是洒扫太监,也都须得挑品行端正的,断不会让任何小人接近他。”张清皎并未提到,她让锦衣卫查了东宫所有太监的品性经历。曾经犯罪或犯过大错的,都被调往他处。其中有个名叫刘瑾的太监曾犯了死罪,却不知怎地买通了门路,竟留在了东宫洒扫。她毫不犹豫地将此人交给了东厂处置,务必按刑律让他伏法。   虽有爱妻温声宽慰,但这一夜,朱祐樘依旧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倒是张清皎,一夜无梦到天亮。醒来的时候见朱祐樘满脸疲倦,她很无奈地摇了摇首:“万岁爷这又是何必呢?倒不如让你昨夜留在清宁宫陪着大哥儿呢。”   朱祐樘清咳一声:“不过是有些挂念他罢了,也不知他昨夜睡得好不好。”   张清皎忍俊不禁,稍稍用药油给他按了按,帮他提神醒脑:“来人,去东宫瞧瞧大哥儿可起身了,让他过来坤宁宫用早膳。尚食局今日便准备些提神补气的药膳罢,回头送到乾清宫,让万岁爷歇息的时候用。”   沈尚仪应了,亲自去东宫将小主子接过来。昨儿朱厚照顽得太高兴,晚上又有些认生,其实也没有睡好。见他有些无精打采的,朱祐樘心疼极了,忙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朱厚照只字不提他一直惦记着两个大玩具,扑在他怀里撒娇说有些不习惯。   张清皎在旁边勾起唇,给女儿的小脑袋上插了一朵绒花:“昨儿你刚移宫,我便不提你的作业了。今儿可是不能一心想着顽耍,上午在坤宁宫里读书,用完午膳你再回去。”   朱厚照转了转眼珠子:“娘,以后我也一直在坤宁宫里读书么?不是说要去文华殿?”在坤宁宫里读书,娘时不时便会过来瞧瞧。他就算心里惦记着顽耍,也须得赶紧将游戏都忘光,不然娘若是发现他走神,指不定又会给他派别的任务。如果是在文华殿,叔叔们和小舅舅都在呢,那么多人,先生哪里顾得上他走不走神?   “你想去文华殿?”张清皎瞥了他一眼。   “想去!”朱厚照答得格外响亮。   “好,那便去罢。”他没想到,自家娘竟是回得格外爽快。而自家爹难掩高兴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难道咱们父子俩竟是心有灵犀不成?原本我便要与你说,再过两日就举行冠礼,而后你便要出阁读书了。” 第420章 出阁进学   尽管朱厚照隐约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但对新玩具的沉迷很快便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张清皎倒是不担心他只顾着顽耍撒欢, 将读书进学忘到了九霄云外。因为母子俩早便约定, 唯有完成每日的课业才能顽耍。否则,朱厚照不仅保不住那两个新奇的大玩具,就连小校场都极有可能被限制使用。   饶是如此,朱厚照依旧很期待去文华殿进学。毕竟那里热闹些, 无论是背书还是练字都有叔叔们和小舅舅陪着,那些脸孔已经有些熟悉的先生们给他带来的压力也远远不及自家娘亲。而且, 文华殿就在清宁宫旁边, 来往方便许多。说不得便是临时休息片刻, 他也能回清宁宫顽耍一会儿再回来。   就这样, 朱厚照满怀美好的想象, 迎来了行冠礼的良辰吉日。   冠礼的重要性仅次于册封礼,自然办得很是盛大。良辰一到,朱祐樘便亲自来到奉天殿, 命礼官持节前往文华殿传圣旨。朱厚照来到文华殿门外迎圣旨,按照礼官的指引跪拜、更衣。初加冠,加翼善冠,换袍服;再加冠,加皮弁,换皮弁服;三加冠, 加九旒冕,换衮服。   待醮礼完毕后,朱厚照便跪下听礼官宣圣旨:“……孝事君亲, 友于兄弟。亲贤爱民,居由仁义。毋怠毋骄,茂隆万世。”他知道这是父皇对他的/训/诫/,却听得半懂不懂。见年幼的太子似乎在思考圣旨的内容,一时间忘了动作,礼官忙暗示他立即叩首拜下。朱厚照眨了眨眼睛,按照礼官的指引继续跪拜。   而后,朱厚照便换了常服,依次前往仁寿宫拜见周太皇太后,前往慈寿宫拜见王太后,前往乾清宫拜见朱祐樘,前往坤宁宫拜见张清皎。注视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帝后心中均是感慨万千。从今往后,大哥儿便不再是——也不能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了。因为行了冠礼,就意味着他虽然不过四五岁,却已经能够作为成人参与政务,储君的地位彻底得到稳固。   第二天,朱厚照首次随着朱祐樘上朝,接受群臣的庆贺。他坐在自家爹的左下侧,好奇地打量着底下的文武群臣。众臣也都悄无声息地观察着太子殿下,试图通过他的举手投足揣测他的性情。他们都曾经听说,太子殿下的性情与当今陛下截然不同,略有些跳脱。但这样乍一看去,父子俩却并没有多少差别。便是太子殿下当真跳脱,能耐得住性子熬过“无趣”的早朝,也已经很是不错了。   退朝后,朱祐樘便领着朱厚照来到文华殿。今天是朱厚照首次出阁读书,自然也须得遵循相应的礼仪。鸿胪寺官员先行来到文华殿后殿叩拜天地君师,再给朱厚照行礼,引着他来到后殿内就坐。   朱厚照环视四周,发现周围的书案边都空无一人,不禁有些疑惑。不过,他仍是按照鸿胪寺官员的指引,坐在了第一排正中的书案后。紧接着,朱祐樘御驾进殿,坐于一旁。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并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以及讲官们皆上前给朱祐樘与朱厚照行叩拜礼。   其实,太子三师三少也都由五位阁老担任。首辅徐溥被封为太子太师,次辅刘健被封为太子太傅,王恕老先生被封为太子太保,李东阳加封太子少傅,谢迁加封太子少保,太子少师暂时从缺。王华与杨廷和则是负责给太子侍讲的主要讲官。   今天是朱厚照出阁读书的第一日,便由李东阳与谢迁来讲解。这两位教育太子的经验已经非常丰富了,但他们仍然需要适应眼前这位小太子的性情。毕竟,当年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素来温和稳重,而如今的太子殿下的性格便活跃多了。若是拿以前教授的法子来教他,恐怕不太合适。   考虑到双方都需要些时间熟悉彼此,李东阳与谢迁便并未教授甚么新内容,只是问太子殿下已经学了些甚么、知道些甚么。朱厚照便将三百千背给他们听,还将他所理解的《三字经》故事给他们仔细讲了一通。兴致一来,他还给他们看了他的得意之作——皇宫舆图,告诉他们各宫各殿的位置、摆设、用途,住着甚么人等等。   朱祐樘听得忍俊不禁,李东阳与谢迁等人也都抚须而笑。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这么早便给太子殿下启了蒙。而且殿下天资伶俐,不过是小小年纪,却能透过不同寻常的角度发现与思索许多常事,着实令他们很是惊喜。   如此,在朱厚照奶声奶气的故事声中,今日的课业便顺顺利利地结束了。诸位侍读侍讲的官员依次叩拜告退,朱厚照再也耐不住好奇,奔向了朱祐樘:“爹,你明天也会过来陪着我读书?”   “不,明儿我便不过来了。今天是你首次进学读书,我担心你不适应,所以才陪着你一起听。”朱祐樘牵着他的手回坤宁宫,“怎么样,你觉得西涯先生与木斋先生如何?”   “……他们一直让我说话,自己都不说……”朱厚照道。虽然他说得很高兴没错,但再来一两次,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完了,他还能说些甚么呢?总不能和他们说先前听过的三国故事吧?好像也不能说娘给他讲过的那些小故事?   “他们只是想了解你的进度罢了。怎么,你不喜欢说话,只喜欢听他们说话?”朱祐樘勾起唇角,“我怎么觉得,你的小脑袋里总是会冒出许多奇思妙想,也很喜欢将这些想法告诉其他人?”便是乖乖进学读书,自家大胖儿子也绝不是别人说甚么便信甚么,反倒会提出许多虽然稚趣却惹人深思的念头。   “我和他们不熟悉,为甚么要将这些想法告诉他们?告诉爹娘就好啦!”朱厚照道。   朱祐樘揉揉他的小脑袋:“放心地告诉他们罢。他们两位不仅性格温和,想法也比寻常人更开阔,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曾经是我的老师,如今做了你的老师,你可得好好尊敬他们,依他们所言好好念书,明白了么?”   “嗯。”朱厚照点点头,又问,“今天怎么只有我一个人读书?几位叔叔和小舅舅呢?”   “今儿你首次出阁读书,我便放了他们半日休沐。明天你再去,他们便在了。你有甚么不懂的,也只管问他们。他们若答不出来,你再去问先生,回头记得告诉我。”连刚开蒙的孩子的问题都答不上来,可见其对于课业的懈怠,他这做兄长的自然不能纵容。   “好呀!”朱厚照转了转眼睛,“爹,娘以后会陪我读书么?”   朱祐樘挑起眉:“怎么?你希望你娘过来?”   “……”这个问题难住了朱厚照。他本能地觉得,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回答,后果必定不是他想要的。可如果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回答,却总有几分违心之感,后果也不一定是他想要的。于是,他难得地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见状,朱祐樘弯起唇角,攥紧了儿子的小肥爪子。   ************   同一时刻,张清皎抽空召见了堂弟张伦。如今沈峘已经顺利成亲,张絮亦与京中的少年举人定了婚事,张家唯一的大龄未婚青年便只剩下张伦了。前一段时日张清皎在坤宁宫里静养,不方便召见他。后来张伦又忙着随上峰调查科举弊案,实在是没有空闲觐见。于是,等到今日,她才终于得空关心他的婚事问题。   “回禀娘娘,臣……臣确实有想娶之人。”张伦生得高大端正,看上去颇有几分憨直。从前他对男女之事一点也不开窍,便随着母亲李氏张罗婚事,娶甚么样的姑娘都不在意。可去年他忽然就开了窍,便满心都想着娶自己中意的媳妇儿了。   “你想娶谁?”张清皎挑起眉来,笑道,“尽管说便是。”   张伦犹疑片刻:“谁……只要是医女便成。去年宫中放归了几位医女,锦衣卫里有位同僚便求娶了一位。无论他受了伤还是得了小病,只要回家去,他娘子便会给他医治。平日他守在女医馆外,他娘子也时常差人送他些汤汤水水的……”   他说着,脸红了红:“臣看着,就觉得娶谁都不如娶一位医女。臣也总是磕磕碰碰的,隔三差五就会受伤……臣也得时常守在女医馆外当值……”如果他也娶了一位医女,那位总在他们跟前炫耀的同僚又算得了什么?   张清皎顿时哭笑不得:“伦哥儿,你当真想清楚了?说不得你只是羡慕同僚而已,并不是真想娶一位医女。”哪有同僚在跟前秀恩爱,就觉得自己也要找一位同样的媳妇来秀恩爱的道理?这孩子真想清楚了么?   “臣想了大半年,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张伦点点头道,“还望娘娘成全。”   “婚姻大事,可是容不得你懊悔的。”张清皎道,“若是娶了人家姑娘,便须得对她好。便是日子过得不如你想象中那般,也须得好生经营下去。你也该清楚,就算你也娶了一位医女,亦未必能过你同僚那样的日子。你的性情与同僚不同,她的性情也与旁人不同,你们过的只能是自己的小日子。”   “娘娘放心,若是臣能如愿娶得一位医女,定然会待她好,绝不会再有二心。”张伦搔了搔脑袋,“臣也希望她以后能去女医馆里诊病救人,别待在家里,免得被我娘给教坏了,成日里就知道东家长西家短的。”   “……这些你倒是很明白。”张清皎失笑道,“今年放归医女时,我便破例替你问一问。若有瞧中你的姑娘,我便让人替她准备丰厚的嫁妆。不过,婚姻之事也要看缘分。若是没有瞧中你的姑娘,咱们也不能强求。”   “那就等明年。”张伦毫不犹豫地答道。   张清皎笑着摇了摇首:“你能等得,就怕叔父和叔母等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mua,本来打算今天双更   但是第一更码得太艰难了   otz,所以延迟到明天双更   抱抱大家~ 第421章 远大志向   第二日, 朱厚照准时来到文华殿, 果然见着了一群叔叔与小舅舅。自从衡王朱祐楎前些时日成婚后, 留在文华殿读书的便只剩下雍王朱祐枟、寿王朱祐榰、汝王朱祐梈、泾王朱祐橓、荣王朱祐枢、申王朱祐楷六位。陪读除了张延龄之外,还有王钧等数名外戚家族子弟。   见朱厚照来了,叔叔们都围过来揉他的小脑袋,小舅舅张延龄也在旁边探头探脑。张延龄颇为羡慕诸位亲王能与小家伙如此亲昵, 他虽私下里也与大外甥很是亲近,但在人前却依旧须得遵循君臣之礼。王钧等人则不敢妄动, 生怕稍不注意便冲撞了太子殿下。   朱厚照瞧着笑容晏晏的众人, 眼睛笑得宛如月牙儿一般。与昨日清清静静的文华殿相比, 他当然更喜欢这般热闹的氛围。有这么多人陪着, 他瞬间便觉得读书变得越发有趣了。   可等到讲官过来之后, 朱厚照便发现,情况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并不存在大家一起学,一起摇头晃脑背书, 他隔三差五便能走走神的情景。   今天当值的讲官是谢迁,先温言让其他人写字,而后单独教他三字经。他昨日已经提起自己学到了何处,今天便继续往下学,照旧是背连句然后讲故事。或许因着觉得他喜欢涂鸦,最后连画故事也没有落下。   等到他开始涂涂抹抹画故事, 谢迁才给其他人授课。亲王们的年纪相差不小,所以大家的课业进度都不尽相同。朱祐枟、朱祐榰已经十五岁,目前该学的都已经学过了, 正按他们的喜好学画画与书法。朱祐梈、朱祐橓皆是十一二岁,正在精读四书。朱祐枢与朱祐楷年纪更小些,在读史记,主要学诗经与尚书。   朱厚照有些心不在焉地涂着鸦,听谢迁指导叔叔们的课业——可无论他怎么听,他都听不懂。别说解释大段文字了,就算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其中也有许多他听不明白的生僻字。他眨了眨眼睛,趁着谢迁正教导其他人,又转身探头去看朱祐枟与朱祐榰的书画。   在旁边伺候的侍读官本想跪请太子殿下回到位置上,可想想皇帝陛下的殷殷叮嘱,便只能当做没看见。毕竟陛下曾经说过,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在先生教导之余稍稍跳脱些也无伤大雅。这样小的孩子难免坐不住,便当他想舒展舒展筋骨就是了。   练字的朱祐枟正在写行楷,笔下的字已经初具风骨。便是朱厚照尚未练过字,也能瞧出来这字儿写得不错。当然,肯定比不上爹娘就是了。他曾经趴在爹的御案边看他批折子,爹的字比六叔写的好看多啦!   朱祐枟察觉小侄儿在旁边盯着自己瞧,下笔更稳了几分,每个字的笔画都更清晰有力。纵然习字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纵然侄儿年纪还小,或许分辨不出字的高低好坏,可作为叔父,他怎么也不能在侄儿跟前丢了面子啊。   画画的朱祐榰正在绘盛开的杏花林。树上层层叠叠的花朵皆由红转白,有些颜色浓艳、有些清淡雅致,交织在一起宛如彩霞,很是动人心魄。便是朱厚照只会涂鸦,也不由得看呆了。他知道,七叔画的是西苑杏林,前些时日娘还带着他和弟弟妹妹去瞧过。   “怎么?大哥儿,你想用这些颜料?”发觉侄儿呆呆地看了许久,朱祐榰温声笑问,“这些颜料确实不容易调。来,我给你匀一些,改日给你调你喜欢的颜色,如何?”他性情温吞内敛,对侄儿亦是格外温柔。   “我,我用不上……”朱厚照摇了摇首,感叹道,“七叔画得真好看。”   “是么?你画得也很不错。”朱祐榰端详着侄儿书案上铺开的涂鸦,很是违心地夸赞道。   “……”看了半晌,朱厚照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端详着他那幅除了自己以及爹娘外根本没有多少人能认得出来的涂鸦。他也曾经想过,怎样才能让自己画得大家都能看明白,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也曾经问过爹娘,爹娘却只说这得他自己琢磨,因为每人绘画的习惯与技巧都不尽相同。那他得琢磨多久,才能画得像七叔这样好呢?   谢迁注意到他停住了笔,便来到他身边,问:“太子殿下怎么不画了?”   “先生,我想学写字和画画儿。”朱厚照抬起眼,“你甚么时候能教我呀?”   谢迁微微一笑:“殿下若想学,便须得在文华殿中留得久些。若是只学半日,自然得将紧要的先学了。于殿下的年纪而言,学三百千启蒙最为重要,识字其次,写字再次,画画更是旁枝末节。只有半日时间,能将三百千学完顺带识字已经足够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再学其他了。”   朱厚照皱紧眉:“那……那怎么办呀?”剩下半天他还得顽耍呢,怎么也不能整天都待在文华殿里学个不停呀!“要不然,咱们学快一点?我已经会背了,先生每天多给我讲两个故事,咱们赶紧些就学完了。学完《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是不是就能写字画画了?”   “学完三百千,便该学《千家诗》了。”谢迁道,“殿下学过诗么?”   “骆宾王的《咏鹅》,我会背!”朱厚照道,背着小手给他背了一遍。想了想,他又将娘曾教过的几首朗朗上口的诗都背了,诸如《悯农》、《静夜思》等等。顺便主动提议:“那就再赶紧些学完诗,再学写字画画!”   谢迁含笑抚须:“学完千家诗,便该学对韵、训诂与《说文解字》了。之后再学四书五经,四书有《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五经有《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春秋》须得辅以《公羊》、《谷梁》、《左传》学之。读史,还须得读《史记》、《资治通鉴》以及诸朝史书等等。”   随着他提起的书越来越多,朱厚照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眼底皆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他简直要被这么多书的名字给惊呆了!有些他曾经听爹娘提过,有些连听都不曾听过。为甚么非得学那么多书?他以为三百千就已经够多啦!   愣了片刻后,他仍不肯放弃:“我甚么时候才能学完这些?”听起来似乎挺多,说不定不知不觉就学完了呢?至少,六叔和七叔就已经学完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呀!四叔和五叔更是甚么都不用学了,待在家里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那须得看太子殿下的课业进展,臣不敢妄言。”谢迁笑道。   朱厚照噘着嘴坐在书案边,盯着自己的涂鸦,心里忽然很是不甘心。六叔和七叔明明已经学完了,为甚么先生却不说,他也能在十五岁的时候学完呢?他今年五岁,十五岁就是……就是好几年好几年之后。哼,好几年就好几年,他怎么也不可能比叔叔们差!等将该学的都学了,该练的骑射都练了,他就做大将军去!   ************   作为学生家长,张清皎自然很关心自家刚入学的大胖儿子。临近午膳时,朱厚照才从文华殿过来,她便问他今日都学了些甚么。朱厚照给她说了新学的故事,也给她看了新画的涂鸦。小家伙很是努力,不仅新学了两个故事,还说明日要学三个故事。   张清皎颇为意外,笑道:“两个故事已经足够了。是先生说,明日学三个故事?”以孩子眼下的年纪,学得太多反倒不容易理解,极有可能囫囵吞枣地记住,根本不会从自己的角度对这些故事进行思考。   “是我说哒!”朱厚照认真道,“先生说了,我还有很多很多书需要学。如果不快点将这些书学完,他就没时间教我习字画画。”提起此事,小家伙便有些发愁:“我还得当大将军,还得学骑射呢!不读完书,他们怎么会教我骑射?娘你不知道,先生说了很多书,我数都数不过来。”   张清皎不由得失笑:“读书归读书,不耽误你习字画画,也不耽误你学骑射。”   “只有半天,学不了那么多。”朱厚照摇了摇小脑袋。   “那便学一天就是了。”张清皎勾起唇角,“一天若是不够,咱们就连着晚上继续学。只要你喜欢学,每日不仅能读书,能习字画画,还能骑射。就算文华殿的先生不教,娘也会给你另请先生来教。”   朱厚照听了,脸色顿时微微一变,皱紧眉吞吞吐吐道:“半天……半天就够了。娘,半天已经很久啦!”如果天天学,那他甚么时候才能顽耍啊。他的大玩具怎么办?这两天他觉得一个人顽有些没意思,还想带着妹妹一起顽呢。   张清皎对儿子何其了解,瞬间便看透了小家伙心里的小算盘,似笑非笑道:“你难不成是想着,将所有该学的都挤在这半天里学了,剩下的时间便自顾自地顽耍?若是真能如此,我也不会拦着你。”   “不过,你学得成与不成,却不能由着你说了算,而是得通过先生与我们的考验。每天不仅先生会考你,我和你爹也会考你。你若通过了,便能顽耍;若是没有通过,那便定然是念书的时候分了神,须得好好补习,直到通过考验为止。”   朱厚照点了点头,拍着胸膛保证道:“我一定会学得又快又好!”   作者有话要说:  _(:3∠)_   本想二更   但这一更比昨天还卡   整整四个小时才写完   好吧,看看明天能不能顺利些,对不起大家   我大概得捋一捋大纲了 第422章 殷殷期盼   立下志愿后, 朱厚照果然越发认真了。原本似他这般年纪的孩童, 很难专注于读书一事, 时不时便会转移注意力,心心念念他更感兴趣之物。可他竟是忍耐住了本性,为了早日达成自己的目标,对待课业更为投入了。   他本便聪敏过人, 全神贯注地念书,自是成果斐然。每天只需半日功夫, 他便能完成先生布置的所有课业, 通过爹娘的考验。下午带着妹妹顽玩具, 骑他的果下马拿着他的小弓练习骑射, 跟着王链这位教习先生以顽游戏的方式锤炼体魄。到得晚上, 再将课业复习一遍,在娘的教导下初学识字与算数——   爹娘说了,身为一位太子, 礼乐射御书数都须得学会。便是想当大将军,这些课业亦是不能落下。朱厚照刚开始还有些不乐意,但因为识字和算数似乎都挺有趣的,他很快便想通了:射箭、御马自然是大将军必须学的,不然怎么能亲自上阵杀敌呢?不识字不通礼乐的大将军,不过是粗莽汉子, 也绝不是甚么好将军。他听娘说,当大将军得懂兵法韬略,还得会计算粮草伤亡等等, 所以学了兵书和算数,迟早能派得上用场。   见儿子如此勤奋努力,朱祐樘很是欣慰。当然,欣慰之余,不免略有些担忧:“卿卿,大哥儿总说自己要当大将军,因他以前年纪小,咱们也只一味顺着他说,这……是否会有隐患?早些让他明白,他是国朝的太子,不可能成为大将军,或许他便能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太子不过是一重身份罢了,为何不能再有一重身份?”张清皎倒是淡定许多,“我知道,你是想教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绝不能重蹈英庙覆辙。可他年纪尚小,恐怕无法理解为何太子便不能当大将军。若是对兵事的热忱一直闷在心里,日后突然爆发出来,才难以抑制。倒不如适当引导他,教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教他如何调兵遣将、如何用兵。”   “唉,我担心,以他眼下的性子,定然不可能安守在京城之内。”朱祐樘摇首苦笑,“待他年纪长些,知道边疆时常受侵扰,鞑靼虎视眈眈,更有那些假意称臣的蕞尔小国频频闹事,必定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若能想方设法解决边患,岂不是替你了结了一桩心事?”张清皎宽慰道,“国朝以驱逐鞑虏立国,高祖太宗威名赫赫,那时的鞑虏哪敢轻易南下,掠我朝锋芒?而今他们胆敢欺上门来,便是欺咱们兵将羸弱,不似从前那般悍勇无畏。倘若大哥儿悍勇血性起来,指不定日后能再现高祖太宗时的风采,为我朝开疆辟土呢?”   “开疆辟土……”朱祐樘心神微动,长叹道,“我而今只想着让疆域内所有百姓丰衣足食,将宗藩隐患分解而化之……却是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这些年天灾频发,尽管赈灾及时,国库却始终难以充盈起来。百姓尚且忍饥挨饿,过得不富足,我又如何能有其他想法?”   张清皎温声道:“万岁爷是中兴之主,能令所有百姓丰衣足食,便已是难得的功业了。这绝非一蹴而就之事,而是须得徐徐图之。一年一年累积下来,方能焕然一新。若没有吏治清明、国库充盈、百姓安乐健壮作为基础,怎可能成功地开疆拓土?”   她记得自己似乎曾从哪里瞧见过,明朝应该是小冰河期,气温比后世稍低,旱灾水灾之类的天灾突发的频率也高些。唯有面对灾难时能尽快赈济救灾,再引入高产的作物保证粮食产量,改革吏治杜绝人祸,方能真正令民心安稳,渐渐提升国力。所以,李广搜寻良种一事亦是增强国力的关键契机。   “是啊,我也不能妄自菲薄。”朱祐樘思索片刻,笑道,“说来,便如汉景帝与汉武帝。须得先有文景之治,方能有武帝派卫霍击破匈奴、封狼居胥的战功。虽然我不敢自比景帝,但咱们家大哥儿却未必不能成为武帝。唔,成为武帝也不完全是好事,好大喜功而劳民伤财可是不成的。”   “……”面对喜滋滋陷入想象中的他,张清皎颇有些无言以对。她虽然也疼爱大胖儿子,期待他成为一位明君,但也从未想过他能比肩汉武帝。毕竟那位虽然史书褒贬不一,但他的功业确实足可称为“千古一帝”之一。这位当爹的居然还“嫌弃”汉武帝不够“完美”,不能成为儿子效仿的“榜样”……   罢了罢了,她早该习惯了。一旦进入傻爹的状态,他的脑筋便会转到匪夷所思的角度。幸而傻爹状态不是每日都会出现,而是须得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之下。只要大胖儿子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和他爹一样“膨胀”就足够了。   ************   自从朱厚照入学,诸位亲王以及张延龄等人便逐渐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已经被放生的朱祐枟、朱祐榰倒还好,专注向学的朱祐橓也不觉得有甚么变化,对四书五经没有兴趣的朱祐梈、朱祐枢、朱祐楷兄弟三人却是成了难兄难弟。因为朱厚照时常会询问一些或者角度清奇或者天马行空的问题,一旦他们答不上来,等待他们的便是皇兄的召见。   原本朱祐樘也很关心弟弟们的学业,可却从未如此频繁地“关心”过。不仅会将他们唤到乾清宫去,让他们谈一谈为什么连刚启蒙的孩子的问题都答不上来,隔三差五还会来文华殿亲自抽查他们的课业。朱祐梈三兄弟顿时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散漫,也不敢随意糊弄大侄子了。   张延龄也同样是压力重重,因为大外甥不仅会询问诸位亲王,也冷不丁地会向他提问。一次两次他支支吾吾地答了,三次四次却是答不上来。这种时候,大外甥失望的目光令他着实无比煎熬。   虽说朱祐樘对小舅子宽容些,但也并不意味着不会罚他。只要一想到姐夫知道了,就意味着姐姐也知道了,张延龄连去坤宁宫都觉得有些发怵。回到寿宁侯府后,他便难得地扑进了书房苦读。   张延龄的异样,张鹤龄自是看在眼里。在他看来,知道上进是件好事,自然无须惊扰。张峦也并不关心小儿子是否勤奋向学,倒是三五不时地问他太子殿下在文华殿过得如何,可还适应等等。张延龄每次都只回四个字——如鱼得水。   此时,张鹤龄已经通过吏部铨选,成为了一位见习官吏。经过吏部铨选的,除了似他一样的举人出身者外,还有将近三百位进士以及同进士出身者。在这群进士眼中,小小的举人自然不值得一提。虽说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起见习,但见习的官职却完全不同。   譬如若是去县衙见习,进士观摩的自然是知县,而举人观摩的顶多是县丞,甚至还有主簿之流。若是去六部见习,那进士便跟在主事后头,举人只能跟在小吏后头,所见所闻自然全然不同。毕竟,举人与进士的出身之别,便注定了他们的官途起点定然完全不同。   不过,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举人中,年少的张鹤龄很是引人瞩目。便是不知他的身份,只看他年轻俊美,见习时也无比认真,便令那群与他们一同见习的进士很是慨叹。张鹤龄曾无意中听见他们摇头晃脑地评论自己:年纪轻轻的便中了举人,可见并非庸常之辈。只需沉下心来再学十年八年,指不定就能中进士。可惜啊可惜,此人真是太短视了!   对此,张鹤龄毫无反应。人各有所志,在这群对出身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眼里,不中进士便不算出头。就算是那些转而参加铨选的举人,也大都是两鬓斑白、屡战屡败,已经对中进士毫无希望,这才转而想谋个差使。在他们看来,他自然是个异类。   后来也不知是谁,无意间透露了张鹤龄的身份。无论是进士还是举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自视清高者,自然看不上外戚出身的张鹤龄,对他完全无视;自卑而又自傲者,对他的能力则是颇为质疑;便是那些想与他拉近关系却又拉不下脸之人,也无法理解为何一位未来的侯爷竟然会舍下颜面来当一名小官;至于厚着脸皮想寻他作为靠山者,他自然一概不予理会。   倒是吏部的官员对他的态度稍有转变。原本他们对这位国舅的观感不太舒服,可张鹤龄见习确实很认真,观摩的时候也总能觉察到要点,给他们一些事练练手,他也几乎总是完成得最好的人之一。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很难挑出他多少不是来。   就在各方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中,半年见习渐渐到了尾声。张鹤龄以优越的成绩通过了吏部考核,申请进入户部。但就是否让他进入户部之事,吏部官员却产生了分歧。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儿子以后是成为汉武帝好,还是唐太宗好呢……不!哪个都不好!!   娘娘:你的滤镜怕是有一百米。   陛下:不,我说的是实话,是认真的。一个穷兵黩武,一个杀兄弑弟纳弟妇。哼,咱们儿子一定是最好的!   娘娘:呵呵哒   ——————————————————————————————————————   傻爹光环发动,自动降智商100,增加滤镜10000   ╮(╯▽╰)╭   咳咳,捋大纲ing,双更只能改日兑现了,么么大家   过年前一定要完结,握拳!! 第423章 鹤龄如愿   没两日, 张清皎便得知张鹤龄谋求职缺不甚顺利的消息。这是张延龄向她提起的, 满心皆是替兄长抱不平之意:“见习这几个月, 大哥哪一天不是忙到深夜?明明考核成绩排名前十,偏偏吏部却迟迟不给他授缺,这不是看不起咱们么?”   张清皎眯了眯眼,微微一笑:“你尽管放心, 即使他们再不情不愿,最终也会公平处事。”即使吏部那群官员不愿意, 她无论如何也会向自家万岁爷讨一个公道。凭什么因着是外戚, 便须得生受他们的偏见与歧视?   张延龄松了口气, 挠挠脑袋:“姐姐, 爹和大哥其实都不想让你因此事而烦扰。是我实在是气不过, 所以才来坤宁宫告状。回头要是爹和大哥怪罪下来,你可得替我多说几句好话啊。不然,我一定会被家法伺候的!”   “你又没做错事, 谁会给你上家法?”张清皎笑道,“回去只管与他们说,咱们张家确实应该严谨自持,却也容不得他人欺上门来。我曾经说过,不该是我们的,我们绝不会贪心。换而言之, 该是我们的,终归会是我们的,谁也休想从中作梗。”   张延龄听得连连颔首, 又道:“姐姐,眼看大外甥和小外甥的生辰就要到了,我给他们准备了生辰礼。前些日子刚好得了一匹西域来的小马崽,大外甥应该会喜欢。这小马崽不过半岁,须得再养上三四年方能成年。到得那时候,大外甥也该学着骑这种高头大马了。小外甥满周岁,我也给他备了些小物件,抓周的时候许是用得上。”朱厚照的生日是九月二十四,朱厚炜就晚了一天,兄弟俩的生辰恰巧相邻。   “你有心了。”张清皎道,“他这两天才知道自己那匹果下马长不高,还有些失落呢。有了这匹小马崽,他定然会好好照顾它的。”   见姐姐欢喜,张延龄也跟着咧开嘴。姐弟俩转而又提起了张伦的婚事——前些日子正逢宫中放归宫女,其中有两位适龄的医女。张清皎与她们提起了张伦,年轻些的因心心念念着回乡婉言相拒,年长些的思索了几日后便答应了。虽说这位医女的年纪比张伦还长两岁,但张伦简直是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想将佳人迎进门。   “叔母还是不太乐意,话里话外都嫌弃医女年纪太大、门第太低。但堂哥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吹吹就过去了。叔父也早就看开了,觉得堂哥能娶亲已经很不容易了。叔母一时生气,便撂了担子,说让堂兄自己去准备婚事。堂兄无奈,只得过来请了伯祖母做主。”   张延龄说起最近家里的热闹来,亦有些啼笑皆非:“伯祖母便敲打了叔母一番,暂时接管了堂兄的婚事。这不,再过些天便是迎亲的日子了,堂兄每天都折着手指头算呢!我看,他是一天都等不及了。”   “这姑娘性情沉静,既识文断字,又颇通人情世故,是极好的人选。”张清皎道,“伦哥儿娶了她,也是他的福气。”叔母李氏虽不是什么坏人,却难免目光短浅,实在是担不起一府主母的责任。娶了这样一位能当家的媳妇,张伦也算是误打误撞了,日后必定能将二房打理得妥妥当当。   张延龄眼珠子转了转,清咳一声:“姐姐,你看,咱们家适龄子弟都已经婚嫁,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张清皎瞥了瞥他,似笑非笑:“你才多大年纪?且才满十二呢,满打满算过了年虚岁也不过十四,便想着娶妻了?”也真是奇怪,张家沈家的小子们几乎是一个比一个晚开窍,怎么延哥儿突然便开窍了?实在是有些说不通啊。   被她打趣,张延龄亦是脸不红气不喘:“咱们家婚事都定得太晚,寻常人家满了十二也该定亲了。王钧与我同岁,他家便给他定了一门亲事,说是十五岁就成亲。我琢磨着,是不是咱家也该替我想想了……”   张清皎啜了一口热茶,笑道:“别在我跟前打马虎眼,说实话。”   “咳咳,那不是……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么?若是我尽早成婚,说不得姐夫便会让我入锦衣卫了。”张延龄赶紧道,“姐姐,我每天辛勤练武,为的便是赶紧进锦衣卫办差。宁可早一天,也绝不能晚一日。横竖我不想成为文官,也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有甚么太大的兴趣,在文华殿待着岂不是白白浪费时光?”   “你是不想待在文华殿?”张清皎准确地捕捉到了关键,勾起红唇,“原来,这阵子你们在文华殿待得如此水深火热?我还以为,你们都被大哥儿刺激得勤奋了不少,已经幡然醒悟呢。却不想,你竟然打起了这样的算盘。”   她一语中的,张延龄险些被茶水呛住,连连咳嗽,既狼狈又心虚。张清皎让小太监帮他拍拍背,笑道:“罢,罢,你若真不喜欢,我自然也不会勉强将你拘在文华殿。只是你须得明白,读书是为了让你明事理。便是你去锦衣卫当值,多读书也有好处。不读四书五经,读些别的书也好,说不得还能助你查案。”   “姐姐放心,我明白。”张延龄赶紧立起来,垂着首作顺从状。   “至于你的婚事——”张清皎刻意拖长音调,双眸中皆是笑意,“安心罢,我会帮你好好相看,必不会让你失望。”这孩子显然还没开窍,不过是想拿婚事出来说事罢了。不过,既然他想先成家再立业,她自然也会尽力成全他。   ************   张鹤龄职缺之事,张清皎只提了一两句,朱祐樘便颔首让她放心。他最近忙碌于处理朝政要事,倒是一时间忘了询问吏部尚书尹旻,张鹤龄是否已经进入户部。原本觉得尹旻性情圆融,应当不会因着外戚身份而错待小舅子,但仔细想想吏部事情繁杂,如此小事他也未必会时时注意。   于是,第二天朱祐樘便召见了吏部尚书尹旻。   作为吏部尚书,给通过见习考核的进士以及举人授官自然无须尹旻亲力亲为。他也知道,这一回有位身份极为特殊的举人需要关注,可是一旦忙起来,难免有些顾不上。此时被皇帝陛下提到乾清宫敲打了几句,他心里一咯噔,自是赶紧答应下来。   回到吏部官衙,尹旻立即召来了负责此事的下属,语重心长道:“我们为朝廷为陛下取才,本该不拘一格才是,何必拘泥于出身?若是不论出身,甚至不论进士或者举人的身份,你们扪心自问,张鹤龄究竟是不是陛下想要的人才?”   众人不能违心,都微微颔首。若是张鹤龄考核不够优秀,他们又何必纠结至此呢?他在见习时的表现,甚至胜过了不少进士出身者,足可见其确实有真才实学,也的确是个精于实干的人才。   尹旻遂道:“既然如此,给他上上之评又何妨?能力高,便值得予以重任。至于日后如何——若他才能足够,走得远一些高一些,于国于民有益,也是件好事。”他从来不是迂腐之辈,又有心报答皇帝陛下的知遇之恩,自然不可能违背朱祐樘的心念。况且,说实话,他对皇后娘娘、寿宁侯府也颇有几分好感,自是愿意助张鹤龄一臂之力。   “可……大人,也正因为此人能力出众,咱们才更该谨慎行事啊。毕竟他是外戚,万一日后在六部中手握实权,岂不是为将来埋下隐患?六部的职缺可都是实职,不是甚么虚职,以他的身份,极容易引出乱子啊。”有人仍然挣扎着提出了异议。   “眼下便考虑这种事,未免太早了。”尹旻摇首道,“况且,六部虽有实权,若不入内阁却也没有擅权的可能。难不成你们真觉得,陛下会让外戚入内阁?咱们不能因为尚未发生之事而断他的官途。便等往后真有隐患了,再向陛下进谏亦不迟。”许多事都是杞人忧天闹出来的,既然没有证据证明张鹤龄入官场后会有不利影响,又何妨公平处事呢?   如此,张鹤龄顺利地进入了户部,成为了贵州清吏司底下的一名正八品官吏。   户部底下共设浙江、湖广、江西、陕西、广东、山东、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十三个清吏司,其中浙江、湖广等司自然是肥差,而广西、贵州、云南三司则是谁都不太乐意干的差使。盖因这三地不仅田赋少,交纳的钱粮不值得一提,还涉及到蛮夷宣抚等诸多杂务,是出了名的油水少事情多。   张鹤龄被分到贵州清吏司,显然是吏部与户部不得不“妥协”之后给他的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但张鹤龄却并不似许多人想象中的那般,对这个事务繁杂却讨不到多少好处的职缺满腹怨言。同属贵州清吏司的小吏们都想方设法地想往其他清吏司转调,而他却偏偏安安生生地干起了活儿。   对此,不仅户部尚书略有些意外,吏部尚书尹旻也颇为惊讶。倒是朱祐樘听说后,笑道:“鹤哥儿素来便是沉得下性子的。在贵州清吏司也好,事务繁杂反倒是能让他多练练手。”说罢,他竟也不提起让张鹤龄去更清闲油水更丰厚的清吏司。   张清皎同样对此没有异议,既然已经入了户部,今后如何升迁拔擢,便须得看张鹤龄自个儿了。她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亦有坚定不移的执着,让周围人对他刮目相看。   作者有话要说:  张延龄:姐姐,是不是该给我说亲了?   娘娘:→ →,呵呵   张延龄:我也不强求十二岁就成婚,更不强求十二岁生娃什么的……十五岁,十五岁成亲怎么样?   娘娘:→ →,放心,我会给你好好相看的。   张延龄:计划通,终于可以离开文华殿啦!吼吼吼!三年之后,一定对这个破地方说再见!! 第424章 太子生辰   临近朱厚照生辰, 阖宫上下皆是喜气洋洋。宫中各位主子的生辰都极少大办, 尤其是帝后与太子殿下生辰, 每回都只是举办宫宴,召来亲近的皇亲国戚们入宫庆贺,几乎从来不曾惊动百官与众诰命夫人。但主子们心慈仁善,总是少不得赏赐宫人与太监, 因此底下人也都将这些生辰当成真正的节庆。   到得九月二十四这一日,朱厚照起来后, 云安便挑了身大红的常服给他换上了。虽说他因时常在外活动晒得略黑, 穿上大红也不怎么衬肤色, 但瞧着确实足够喜庆。朱厚照也不在意自个儿的穿着, 自顾自地前去坤宁宫用早膳。   见到爹娘后, 朱厚照顾不得用膳,满怀希望地问:“今天是我生辰,能休息一天么?”他早便听闻长辈们给他准备了许多生辰礼物, 自是充满了期待。今天想必光是拆礼物都能拆到手软,看礼物顽礼物就能耗费一整天。蠢蠢欲动之下,他满心都挂念着礼物,哪里还顾得上文华殿的课业?   朱祐樘神色微动,心头一软——在他开口之前,张清皎已经温声道:“生辰是生辰, 休沐是休沐。”   “可爹生辰的时候,就是休沐呀。”朱厚照扁了扁嘴。他记得可清楚了,前两个月爹生辰, 文华殿便放了一日假。虽说爹那天也去了一趟乾清宫,但根本没待多久便回来了。爹娘还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去攀登万寿山,登高望远眺望京城呢。   “你爹的生辰不同,是万寿节,自是须得休沐庆贺。你的生辰不过是千秋节,咱们过千秋节都不休沐。”张清皎道,戳了戳他的小脑袋,“你应该记得很清楚罢,我过生辰、你祖母过生辰、曾祖母过生辰也都是不休沐的。”当然,虽然不休沐,但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生辰却是须得遵循庆贺之礼给她们两位上寿,整天下来也做不了别的事。   朱厚照有些蔫了,闷闷不乐地垂下小脑袋,连早膳的香气都无法吸引他。朱祐樘瞧着心疼,便道:“今日毕竟是你生辰,我会与当值讲官说,早半个时辰让你放学。放了学,你便去仁寿宫,中午在那里设宴给你庆贺。”   朱厚照本以为自己还须得上两个时辰课,却不想竟是减免了半个时辰。虽然只有半个时辰,但怎么说也算是惊喜了。于是他眨了眨眼,嘿嘿地笑了起来:“到时候,爹娘也都在么?”   “我会晚些过去,你娘定是在的。”朱祐樘道,“不仅是我们,你叔父、姑母、外祖父、舅舅们也都会过来。咱们一大家子人都来给你庆贺,多少也热闹些。晚上咱们一家五口在坤宁宫给你庆贺,你娘难得下一回厨,尝尝她的手艺。”   朱厚照眼睛微微一亮,赶紧道:“我想跟着娘去厨下看看!”他早就好奇饭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了,只可惜爹娘一直都不答应让他去御膳房瞧瞧。   “好,若是你保证不随便乱碰,我就带你去厨下。你想吃甚么,只要我会做,便做给你尝尝。”张清皎笑道,“这下你总该满意了罢?还不赶紧用早膳?若是迟到了,违背了咱们俩约定的规矩,可就不能减免半个时辰了。”   朱厚照连连点头,一扫方才的郁闷,兴高采烈地用完早膳,便辞别爹娘去了文华殿。他到得文华殿的时候,已是将近辰时正。本想围过来逗他的朱祐梈、张延龄等人见讲官们快来了,只得暂时息了心思。   为了能提早放学,朱厚照很是认真。今日当值的讲官是王华,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提早半个时辰给他放了学。朱厚照命小太监给他收拾东西,扫了一眼仍在埋首课业的叔叔们与小舅舅,高高兴兴地道:“我先走啦!”   “……”朱祐梈等人哀怨地望着他:怎么他们生辰的时候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优待呢?皇兄(姐夫)真是太偏心了!   临出文华殿时,朱厚照注意到角落里立着的一位侍讲官有些眼熟。他歪着脑袋走到对方身边,自记忆深处寻出了此人,惊喜道:“原来是你!你中了进士,来陪我!今天没空和你说话,改天我们说说话呀!”   “臣谨遵太子殿下口谕。”年轻的侍讲官躬身行礼,抬起首目送年幼的小太子离开。他正是今科探花王守仁,任翰林院编修。旁边几位同为侍讲官的同僚均有些惊讶,目光交错之间不免疑惑这位探花郎甚么时候见过太子殿下。   说来,点今科状元、榜眼与探花作为侍讲官陪太子殿下读书亦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内阁原本不同意,但陛下坚持想让文华殿里多些年轻人,说是年轻人与年轻人之间容易交流些,内阁也只得答应了。不过,状元、榜眼当值的时候,太子殿下根本没甚么反应,偏偏探花头一次当值,太子殿下就认了出来。莫非陛下是有意让探花郎接触太子殿下?   见同僚们眼底皆有探究之色,王守仁也无意解释甚么。他们这些侍讲官暂时没有资格给太子殿下讲课,不过是侍立在旁边,在讲官退下后,听太子殿下背诵、看太子殿下写字,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为他答疑解惑罢了。但眼下太子殿下刚进学,又聪慧伶俐,他们着实没甚么用武之地,所以一直都只能算是摆设。可今日过后,却未必仍是摆设了……   朱厚照自是不知,自己不过是认出了一张熟面孔,便令众位侍讲官心里泛起了涟漪。他高高兴兴地来到仁寿宫,给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问安。周太皇太后瞧他就似是瞧心肝肉似的,亲亲热热地将他揽到怀中。朱厚照依偎在她怀里,又给重庆大长公主等姑祖母以及仁和长公主等姑母问安。   此时在仁寿宫里的还有周家、王家、张家三大外戚家族,隔得远远地看皇家人谈笑风生,脸上也都是笑意。能来仁寿宫的,自然是三家嫡脉。张家只来了张峦,另还有抱着小闺女的王筠,张鹤龄正在衙门里,张延龄此刻仍在文华殿。王家虽说人口众多,但也并非尽数来了,而且王链今日当值,王钧也在文华殿。周家原本每回进宫的人数应该是最多的,这一回却来得少,毫无数年前人丁兴旺的盛况。   张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半年之内仿佛生生老了五六岁的庆云侯周寿与长宁伯周彧,心里也颇有几分唏嘘。周家半年前闹出了不少荒唐事,京中勋贵几乎人尽皆知,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这些事压下来。可不成想,最近这些时日周家又闹起来了,这回不再是风流韵事,而是出了家贼,似乎也扯出了各房的矛盾。   张峦已经不止一次向张鹤龄、张延龄兄弟感慨,家风果然是立族之基。若是家风不正,不能好好教养子弟,便是再有多少富贵荣华,也熬不过三代。周家便是前车之鉴:一侯一伯已经足够富贵,太皇太后娘娘仍在,至少还能护他们十年八年。可即使如此,他们家也已经呈现败落之象。明明外头看着仍然风光,里头却腐朽不堪。   说来,皇后娘娘果真是眼光长远。当年刚被选为太子妃时,便已经为张家谋划好了未来。如今京城寿宁侯府虽是外戚,但名声很是不错,张鹤龄与张延龄兄弟俩也很争气。兴济张家亦是枝繁叶茂,力求成为真正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经过这些年的精心培养,家族里已经出了将近十名秀才,有张鹤龄秋闱高中在前,再出举人也是迟早之事。   周寿与周彧兄弟俩自是不知张峦心中正感叹周家是“前车之鉴”。他们已经被最近家中不省事的子孙与奴仆闹得焦头烂额,心底自然没有多少给太子殿下庆贺千秋节的喜意,唯有无穷无尽的烦躁。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当然不能显露出半分情绪,装也得装出喜意来。不过,此时再看一派平静的王家与张家,两人难免有些羡慕。   张家乍然富贵,家里人口又简单,事情自然少。可王家也富贵了数十年,家里几兄弟也都有不少子孙,怎么偏偏就没有传出甚么糟心事呢?倒是他们周家,就像是倒了霉似的,甚么事都遇上了。以为已经解决了麻烦,但没过多久又生出了新的麻烦,简直仿佛是麻烦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了。   无论周家此时此刻心情如何,都不耽误大部分人的喜悦之意。等到朱祐樘驾到后,不多时,周太皇太后便牵着朱厚照正式入席开宴。所有皇亲国戚皆笑容晏晏地举杯为朱厚照庆生,觥筹交错间,处处皆是和乐融融之色。   午宴结束后,外戚们遂告退出宫。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在仁寿宫拆了一部分礼物,不少都很合他的心意。下午他回到清宁宫继续拆礼物,发现不仅小舅舅张延龄送了他一匹马崽,八叔朱祐梈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送了他一匹马崽。他牵着两匹马崽在小校场里转了好几圈,亲自给它们喂了草料,叮嘱小太监们好好伺候,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马厩继续拆礼物。   到得傍晚,礼物终于全拆完了,朱厚照便赶紧来到坤宁宫。张清皎已经命人在庑房里临时搭了一间小厨房,准备好了各种原料。该切的切了,该发的面也发了,剩下的活儿没有多少,她便打算亲力亲为。   朱厚照跟在自家娘身边,看她忙忙碌碌,忍不住跃跃欲试:“娘,我想帮忙。”   “帮什么忙?”张清皎勾起唇来,“离灶台远些,小心被火伤着。这样罢,你洗洗手,帮娘将鸡蛋敲进碗里,再搅拌搅拌,如何?你弟弟吃不了甚么,我打算给他做个鸡蛋羹。”   “我也要吃鸡蛋羹……”朱厚照按照她说的洗干净肥爪子,拿起圆溜溜的鸡蛋。鸡蛋羹当然不是甚么山珍海味,但娘做的滋味就是不一样,他也有些想念。   “那你们三个每人一小碗。知道怎么敲么?娘教你?”   “嗯!”   朱祐樘牵着女儿立在门口,含笑望着母子二人。便听女儿道:“爹,我也想帮忙。”   他垂下首:“好,咱们一起去帮忙。”   然而,父女俩才刚进去没多久,就被轰了出来:“别带着孩子来添乱,回头冬至的时候包饺子再一起忙活!”朱祐樘无奈一笑,只得牵着女儿继续站在门口,时不时指点两句儿子该怎么做——他已经看卿卿忙了十年,怎么也看出不少门道来了,指点儿子自是绰绰有余。只可惜,卿卿和大胖儿子都不信任他,于是他只得安安静静地继续旁观。 第425章 恻隐慈心   第二天正是半年一回的会亲日, 亦是朱厚炜的周岁生辰。因着不欲大办, 张清皎便只在坤宁宫给他举办了周岁宴。毕竟这孩子并非太子, 也无须在万众瞩目之中抓周。当然,即使再怎么简办,疼爱儿子的帝后二人亦是广邀亲朋好友前来。最终,朱厚炜的周岁宴瞧上去与朱厚照的生辰也没甚么区别, 不过是没有某些见之便觉厌恶的人罢了。   朱厚炜的性子与兄姐不同,从来不吵不闹, 便是放他一人待着亦很是自在。但他之所以不吵不闹却并非是乖巧, 而更像是内敛沉静。即使众人都围在他跟前逗他, 他的反应亦只是看他们几眼, 完全不配合。若不是朱祐樘来抱他, 他软绵绵地唤着爹,大家还以为他对甚么事都不会有反应。   “二哥儿这性子,倒是与谁都不像。”仁和长公主道。   “是啊, 本以为他像桐桐一样乖巧呢,不想却是不理人。”朱祐梈接道,探着脑袋去看小侄儿,“幸好和大侄子不像,哈哈。”他话音刚落,朱厚照便揪住了他的衣裳:“八叔这话是甚么意思?像我不好么?不好么?”   叔侄俩闹成一团, 旁边众人都笑着围观。直到吉时将至,大家赶紧围过去瞧抓周,每人都在长桌上放了些东西。不料朱厚炜却趴在桌上, 迟迟没有动作,似乎对周围的小玩意儿根本不感兴趣。朱厚照和朱秀荣都急了:“弟弟,拿东西呀!快点拿呀!”   朱厚炜瞥了瞥他们,挪了挪肥爪子,很随意地拍在了旁边的某样东西上,然后便不再动了。张清皎笑着将他抱起来,看了看他拍中的东西,是一方松烟墨。大家便都道喜,说着吉祥话,诸如孩子日后定然文气盎然诗画皆通云云。   朱厚炜趴在自家娘怀里,对旁边的热闹气氛不甚在意。倒是朱厚照和朱秀荣围上来,纷纷问他们在周岁宴的时候拿了甚么。张清皎便给他们说了,笑道:“这桌上你们有没有喜欢的?有喜欢的便拿去顽。你弟弟眼下瞧不出有甚么喜欢之物,日后等他想要了,再给他别的就是了。”   “这都是弟弟的东西。”朱秀荣道,“娘给他收着,以后再给他。”小姑娘性子像爹,小小年纪便很是关爱弟弟,平日里对爹娘和兄长也极为体贴。   “都是些小玩意儿。”朱厚照则很是看不上,他昨天收的礼物已经够多的了,根本不稀罕这些。而且他是长兄,自然也不想拿弟弟的东西顽:“等他以后长大了,我的东西可以分给他顽。”他每次生辰都能收好多礼物,不少都已经塞进库房,再也没拿出来顽过。他也常带着妹妹进去看,可小姑娘哪里会喜欢他那些东西,便是想分享也只能分享给弟弟了。   张清皎揉了揉他们的小脑袋,垂首看看怀中的幼子。三个孩子三种脾性,她倒是觉得,二哥儿也未必会喜欢大哥儿幼时爱顽的小东西。   待到周岁宴席结束,坤宁宫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朱厚炜已经撑不住睡着了,张清皎与朱厚照、朱秀荣围在摇篮边瞧着他。朱祐樘推门而入时,神色不禁越发柔和了几分:“二哥儿既然睡了,咱们便去东次间罢。”   张清皎牵着两个孩子起身,朱厚照忽然攥紧她的手道:“爹,娘,我……我今天能睡在坤宁宫么?”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些不想回清宁宫,不想独自一个人睡在空空荡荡的宫殿里。爹娘和弟弟妹妹都在的坤宁宫这样热闹,清宁宫便更显得空寂。   从孩子眼底瞧出了深深的依恋,张清皎也不由得心里一软:“好。今天便破例罢。你们俩都歇在东次间如何?我让人再搬一张榻过来。”孩子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毕竟年纪尚小,偶尔破例一回又何妨呢?   朱厚照和朱秀荣都欢喜极了,高高兴兴地来到东次间里,各选了一张榻睡下。朱祐樘给他们念睡前故事,直到两个孩子传来规律而又清浅的呼吸,他才停下来。张清皎坐在他身侧,靠在他肩上:“以后时不时地便让大哥儿留下过夜罢,这样一家人住在一起,心里便仿佛安定了许多。”   “他毕竟年纪还小。”朱祐樘轻声应道,“住在一起,才有烟火气息,更像是一家人。”而他最不喜的便是高高在上的孤单,最喜的便是宛若寻常人的烟火气,卿卿和孩子们想必也同他一样罢。   ************   第二天,朱厚照醒来的时候,便眼也不眨地躺在榻上看着爹梳洗穿衣。这是他从前也很少见过的场景,毕竟他不需要像爹一样起那么早。目送自家爹穿戴妥当去上朝后,他才起床,顺便将妹妹唤醒,而后奔进寝房里头去唤娘。   见儿子兴致极高,张清皎难得在辰时正便起身,教两个小家伙自己洗漱穿衣。而后,朱厚照高高兴兴地在坤宁宫用了早膳,去文华殿上学了。朱秀荣则颇有些困倦地跟在娘身边,昏昏欲睡地听着她如何理事。   朱祐樘上朝后回了一趟坤宁宫,亲自将女儿抱到书房里睡,又去瞧了瞧刚醒来不久的小儿子,这才笑着去乾清宫继续处理政务。然而,没过多久,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他便因看了一张折子而拧紧了眉,脸上皆是凝重之意。   怀恩等人也都看过这张折子,不由得对视一眼。与诸多朝廷要事相比,这张折子所提的事仿佛并不那么紧要。可仔细一想,却又关乎教化人伦,简直令人不忍卒读。陛下素来心慈仁善,见到这样的奏折自然会觉得难受。不仅是他,便是他们这些心肠硬些的人瞧了,也难免为之叹息。   “陛下,先帝时便曾有御史上过这样的折子。后来督察院商议之后彻查诸府,发现此俗流毒甚广。先帝便下旨,许邻里举发,一旦犯禁便发戍远方。但民间互相庇护者众,这样的事依旧屡禁不绝……”   “朕知道了。”朱祐樘将折子合上,眉宇间带着几分怒意,“这种残忍之事,绝不能任其继续流传下去。既然举发无法禁止,朕会再想想该如何行事。”说罢,他心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女儿甜甜的笑容,闷不做声地起身移驾坤宁宫。   见不过小半个时辰朱祐樘便又回来了,张清皎颇有些意外。她示意六尚女官退下,来到书房中。从前作为朱厚照寝房的书房一角,如今是朱秀荣的寝房。以两架屏风相隔,里头安放着一张小拔步床和柜子箱笼等物,小姑娘正安然睡着。而朱祐樘坐在床畔看着女儿的睡颜,眉间仍有几分郁气。   “怎么了?”张清皎轻声问。   朱祐樘回过首,起身牵着她的柔夷,回到了东次间:“看见了一张折子,心中实在愤懑难受。卿卿……原来世间的父母,还有比我父亲更为……”他拧紧眉,长长一叹:“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天下间竟会有如此狠毒的父母?”作为一位父亲,他素来疼爱自家的孩子,谁磕了碰了伤着了都仿佛伤了他的心头肉。他又如何能想到,还有狠毒如斯的父母存在?而且并不是一两个,竟是成千上万?   张清皎怔了怔:“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一位御史上折子,说浙江温台处三府有婚嫁奢侈之风,民间因忧虑妆匣耗费过多,往往溺死新生的女儿。而且不仅三府,宁绍金华并江西、福建、南直隶都有此风。戴先生说,父皇在时便曾有这样的折子,却是屡禁不止。”朱祐樘沉声道,“只要想到这数年来,有多少无辜的女儿命丧至亲之手,我心里便——”   张清皎愣住了。作为一位母亲,她怜爱自己的孩子还来不及,却也知道并非所有的父母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可是,这样的举动已经不是称不称职的问题了,而是谋害活生生的性命啊。只是为了不出嫁妆,就这样害死亲生骨肉,而且还在东南各府形成了风气,已经杀死了多少女婴?!依稀间,她记起来仿佛后世几省直到她出生前些年还有这样的现象,胎中便性别选择的问题亦十分严重——这简直是流毒数百年!   想到此,她便觉得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泛滥,而后一代又一代,无数无辜的女婴还来不及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这样枉丢了性命。见到这样的事,任何一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想必都不会放任不管。“万岁爷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目前尚且没有合适的法子。因为那些地方的民众太过愚昧自私,官府鼓励邻里举发此罪,他们却都互相包庇。官府也实在是管不过来,况且据说他们还会尽早湮灭证据……”朱祐樘实在是有些说不下去了,心底越发沉郁。   “万岁爷且安心罢,我也会帮着想想法子。”张清皎宽慰他道,“咱们一同想法子救一救这些可怜的孩子。”既然她来到了此世,既然她拥有了足够的权力与能力,自然绝不会袖手旁观。   作者有话要说:  申溺女之禁训导郑璟建言,浙江温台处三府人民所产女子虑日后婚嫁之费往往溺死,残忍不仁,伤生坏俗,莫此为甚。乞令所司揭榜晓谕,下都察院议,以其事旧尝禁约,但此弊不独三府,延及宁绍金华并江西福建南直隶等处,亦然宜悉晓谕如璟言。上曰人命至重、父子至亲,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实有司之责。自后民间婚嫁装奁务称家有无,不许奢侈,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   ——————————————————————————————————————————————   这是宪宗时期的奏折,但是屡禁不绝,一代又一代严禁却仍不止……   唉,作为父母的陛下与娘娘知道这种事,肯定也会想办法的~   移风易俗,教化艰难啊 第426章 解救之法   既要想法子救那些苦命的孩子, 朱祐樘与张清皎便将身边人都唤来一同商量解决此事之法。怀恩、萧敬等司礼监大珰皆是世事练达又颇具仁心, 对政务的了解并不逊于内阁与六部重臣;肖尚宫、沈尚仪等协理宫务多年, 对宫外诸事亦颇为精通,亦能给出合情合理的见解。   如此,众人商议了许久后,便决定分头行事。   一则由朱祐樘再度下旨, 重申溺女之禁,并将此当成地方官考课的关键之一。毕竟溺女乃人伦惨剧, 如同出一件不孝忤逆的案子便是地方官施政大错一般, 这样的惨剧若出现频繁, 便说明地方官没有教化与安抚百姓的能力。一旦此项被列为评量政绩的关键, 地方官怎会不为此而尽心竭力?   当然, 一味要求地方官来解决此事未免有转移责任之嫌。因此,朱祐樘命内阁与六部商议,探讨如何劝止百姓溺女的法子, 并将其放在邸报中传遍国朝每个角落。他也御笔亲书了一些可行之法,将他与怀恩等人商议出的法子都列举出来,令地方官不可只以此论罪,而是须得教化、优抚、罪罚并举。毕竟入罪已经证明没有多少效用,倒不如多管齐下。   二则由张清皎询问济慈堂女医,可有愿意南下开设女医馆者。原本她便想将女医馆逐渐推广出京, 争取各地皆有分布,如今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两三年罢了。济慈堂的医女们都已经有了两年的见习经验,加之曾在宫中学医多年, 眼下也很有几位能够独当一面了。若她们中有人愿意前往南方开济慈堂,便可顺理成章地给当地女子诊治看病。   生产乃是人命关天之事,济慈堂之所以在京中立住名声,亦是因救了许多产妇与婴儿的性命。若能得了好名声,自然便能顺利地接触更多的产妇,劝她们改变固有的想法。为母则刚,指不定便有人改变主意,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女儿。即使有人实在不愿养这些孩子,济慈堂也可将女婴救下来。毕竟移风易俗乃是长远之事,目前最需要做的便是先保下孩子,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为此,张清皎特意将谈允贤以及济慈堂的女医都召进宫来,询问她们对于南下的想法。谈允贤听她提起此事,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沉痛之色:“娘娘,我出身南直隶常州府,自幼便听说许多这样的传闻。原是许多贫苦人家拿不出嫁女的妆匣,又恐女儿一直留在家中遭人闲话,养大了嫁不出去也不过是耗费米粮,所以便狠心做下了那等事。”   “后来不仅是贫苦人家,连殷实人家亦是如此。因着怕生女儿多了,连着准备妆匣将家业都给败了,所以家中若连生了女儿,后来的女儿便也……”她蹙紧眉,“也有人家确实不舍得伤害自家骨血,但厚嫁之风愈演愈烈,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他们便会舍弃女儿。”   “怎会如此?”旁听的仙游长公主瞪圆了眼睛,“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妆匣,又何必厚嫁?便不能考量自家的家境,适当置办些嫁妆么?哪有拿嫁妆攀比,攀比不起竟然索性将女儿溺死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难道是铁石心肠?面子能有家里的姑娘性命重要?”   “厚嫁之风,从宋时便有了,那时候便有了溺女之俗。”张清皎淡淡地道,“有些人眼中自然只有面子,妆匣置得越好,女儿便能高嫁,也显得家中资产丰厚。若是拿不出足够的嫁妆,便在街坊邻里抬不起头来。他们只能活在人言当中,而人言……对于不少人来说,亦是足够可畏。”   “不过,也不仅仅是厚嫁才导致溺女之俗。”谈允贤接道,眉宇间郁色更浓,“自古以来,便有生男弄璋生女弄瓦之言。儿子是自家人,可传宗接代;女儿却是外姓人,生来只会讨嫁妆。由此,生男之风愈盛,甚至还流传着连生数女便为不吉,坏了家中生男气运之言。所以,有些人家便因此将女儿溺死,以求不再有女胎敢投生,投生的便只是男胎了。”   仙游长公主更是惊得险些将茶盏都砸了:“这……这简直就是狠毒至极啊!!杀女儿便是为了生儿子,这是哪里来的歪道理?!女儿命就如此贱?男儿命便如此贵?!”   听了她们的话,张清皎胸臆间亦难免生出物伤其类的痛意:“仙游,你却是说对了。这世间确实对女子不公,许多人都认为女子命贱而男子命贵。极端些的便是这种人,杀女而求子。便是不极端的,何尝不是觉得女子乃是阿附男子而生,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与打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多少女子从出生到死,都不能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此语犹如当头棒喝,令仙游长公主不自禁地怔住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时间竟是想得入了神。愈想她便愈觉得嫂嫂说得对,就算她贵为金枝玉叶,不也是不能做主么?若非兄嫂开明,三位姐姐如何能自己选驸马?如何能知道自己想过甚么样的日子?不还是得遵从长辈之命,无知无觉地便盲婚哑嫁?随波逐流地过日子?   谈允贤与几位女医亦是愣了愣,心中亦涌出无尽的感慨。她们都是已经走出内宅的女子,之所以能走出来,一方面是皇后娘娘的恩典,一方面也因家人宽容之故。可济慈堂这两年来,没少受过人指指点点。甚至她们拼尽全力救下的病患,也有些对她们“抛头露面”颇有微词。   可凭什么男子能当大夫,女子便不成呢?她们的医术明明不比任何一位男子差,凭什么便要受人质疑?但若与其他女子相较,她们的遭遇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极有可能许多女子擅长医术,却因被困在内宅,根本无法出门诊治救人,白白耗费了一身技艺。更有可能许多女子明明对医术感兴趣,却因家人拘着不许学这些,便生生地耽误了。   “罢了,此事暂且不提。”张清皎轻轻一叹,“数千年的偏见,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不过,我等便是为改变这些偏见而生。咱们这一代不能成,一代又一代好好经营,迟早能扭转这些流毒,给咱们女子挣出一片天来。”   仙游长公主与谈允贤等又不由得怔住,先前的愤懑与痛苦竟是缓缓退去,心胸间不自禁地涌出了万丈豪情——是啊,她们便是为了改变偏见而来的!在没有尚医局、没有济慈堂之前,又有多少人能想到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地行医?   “诸位,你们可愿南下,救一救那些可怜的孩子?”张清皎又正色问。   “娘娘,我愿往。”谈允贤立了起来,眸中满是坚定之色,“南直隶本便是我的故乡,我愿往应天府,施救那些孩子,改易女子们的想法,让她们知道,女子命不贱,她们原也该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世间的!”   张清皎为她所言而震动,正欲点头答应,便又有女医道:“娘娘,谈宫医身负重任,应该留在京中。毕竟济慈堂刚在京中站稳脚跟,又以谈宫医为招牌,她轻易不能离开。而且,她是负责给娘娘诊脉的宫医,也不应离京。臣妇愿代谈宫医南下!”   “臣妇也愿往!”其他女医也纷纷立起来,争先恐后地道。   谈允贤不禁苦笑:“我若出京,确实对不住娘娘多年的恩典与照拂。但宫中有尚医局,娘娘凤体渐安,暂时交给诸位尚医与宫医,我也能放心。我本便是南直隶之人,在应天府亦有亲眷故旧能照拂一二,你们却对当地不甚了解,恐怕不易经营。更何况,你们年纪轻,成婚不过两载,不是膝下儿女尚幼,便是尚未得个孩子,如何能远离京城?”   众女医听她提起这些现实之事,不由得对视苦笑,沸腾的热血也渐渐平静了些。是啊,她们都嫁在京城,远去应天府那等陌生之地,确实十分艰难。不仅会面临家人分离之苦,声名毁坏之难,还会遇见不通当地民情俗务,难以处理各种急事等等危机。更何况,她们从前只顾着跟谈允贤行医问诊,也不通经营,不知道该如何开设济慈堂,很可能数十年都不见得有起色。   张清皎思索片刻,正要给她们提些坤宁宫众人已经想过的解决之法,便见有宫人来报,说是茹尚医与李宫医过来了。两位年纪长的女医一起进来,便要齐齐给她行礼,她立即命人扶着她们坐下:“我早便说过,两位在我跟前免礼即可,都坐罢。”   茹尚医笑道:“娘娘体恤我们两个老婆子年纪大,我们却不能托大对娘娘无礼。”   李宫医也呵呵笑道:“可不是?就算俺出身粗野,也知道怎么也该给娘娘行礼啊。”   “两位是探望我而来?”张清皎的目光落在茹尚医身上,又转向李宫医。茹尚医是谈允贤的祖母,又是尚医局两位尚医之一,处事极为老成。想必听说她召见谈允贤,她便猜得应该是与朝廷邸报上最近纷纷扬扬的溺女之禁相关了。   茹尚医果然道:“娘娘,我们俩都问过沈尚仪了,她给我们说了些娘娘的打算。我听了便觉得,此事该着落在我们二人身上。毕竟,我才是在南直隶生活了数十年,真正熟知当地民风民俗之人。而李妹妹擅长产术,正好能带着新收的弟子南下。”   李宫医原是产婆,出身乡野,素来直率:“是啊,娘娘看俺怎么样?俺能不能当得起娘娘的差使?娘娘须得好生调理身子,这宫里近几年也不需要俺老婆子。俺没什么事儿干,正好去做做善事,娘娘可别拦着俺!”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溺女不仅是厚嫁之风——厚嫁之风一时也没办法禁止,你情我愿的事,官府还能把人都抓起来吗?   更重要的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得慢慢改。   而且,能救一个姑娘算一个姑娘。这么多小姑娘救下来,能够接受不同的教育,一起推动变化的姑娘就更多啦 第427章 女医南下   茹尚医是谈允贤的祖母, 医术极为出众, 性情温和却处事周到妥帖。这些年她主要负责诊治王太后与慈寿宫诸位太妃, 从未出现过任何疏漏。而且,医者仁心,她从来不拘泥于身份,只要有人请她诊治, 无论对方是宫人还是太监,她都会尽心尽力。   同时, 她亦是官宦人家的主母。谈老先生不仅是名医, 也曾任南京刑部郎中, 他们育有两子, 皆是进士出身。这意味着, 茹尚医打理经济庶务有足够的经验,于人情往来亦有足够的人脉,经营一座济慈堂自然不在话下。如此说来, 茹尚医确实是南下的最佳人选之一。   李婆婆精通育产之术,虽没有经营经验,但她胜在接触过许多平凡人家的产妇,对她们的所思所想应当也更了解,容易博得她们的信任。茹尚医守在济慈堂中招待能拿得出诊费的人家,她则可负责贫苦人家的义诊, 尽力挽救那些苦苦挣扎却容易被人遗忘的无辜性命。   想到此处,张清皎眉头略松了几分:“以两位的医术和能力,南下经营一座济慈堂自是不在话下。可是, 无论是南下的旅途,或者日常在医馆中为那么多人诊治,都很辛苦……”两位老人家的年纪都已过了花甲,恐怕即使是南下应天府对她们而言都是一种考验。   “娘娘担心我们年纪大,受不得累?”茹尚医笑了,皱纹舒展开来,“与那些无辜的性命相比,便是累一些又何妨呢?况且,我们二人都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必定不会勉强行事。放心罢,我们身边不缺照顾的人。跟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也都已经是半个医女了,若有甚么事都能差使她们去做。”   李婆婆紧跟着道:“俺是乡下人,惯常赶路做活,身子骨硬朗得很。这些年闷在宫里,也跟着茹老姐姐学了不少,正好出去走走练练手。俺新带了两个徒弟,也都能帮得上忙。到了应天府,俺和茹老姐姐互相照应着,哪能出甚么事?”   张清皎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那我便将应天府济慈堂交给二位了。二位想从宫中带走多少弟子,只管与尚宫局说。应天府有些空着的宅邸,你们可挑选一处改建成济慈堂。这处不仅是女医馆,亦是抚育被弃女婴之所,可挑一个大些的宅邸,或者将两间相邻的宅子打通。”说着,她便命肖尚宫将应天府舆图取来。   应天府是留都,里头也有朝廷、有官员,更有不少开国时封的勋贵亦生活在此处。虽然这些官宦勋贵都没有甚么实权,但也免不了有犯罪被抄家的。因此,皇家在应天府也有不少产业。她对应天府不甚了解,但以茹尚医在此处生活多年的经验,自然能够选出地段合适的宅子。   茹尚医轻唤一声,谈允贤神色复杂地来到她身边。茹尚医朝着她笑了笑:“来,帮我仔细瞧瞧。”她年纪大了,舆图都看得不甚清楚,只能靠着孙女帮忙。   谈允贤定定地注视着她,最终只能无奈地一叹。既然祖母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又如何能公然阻拦?不过,或许她还有足够的机会与祖母辩上一辩,劝她留在京中照料济慈堂,而她回应天府去。当然,这种事无须在娘娘面前争论。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医忽然道:“娘娘,臣妇……臣妇想去应天府。”   张清皎闻声望去,这位女医不是别人,正是张伦新娶的妻子吴氏。这吴氏本是尚医局中的医女,学医已有五年之久。今年放宫女的时候,她自请出宫,便是想去济慈堂中济世救人。却没想到,不过新婚一个月,她竟然生出了南下的念头。   “娘娘,便是茹尚医与李宫医前往应天府,身边带的人应该也不够用。臣妇来济慈堂不过数日,就算离开也不会有甚么影响,若能随着她们南下,定能派得上用场。”吴氏道,眸中皆是坚定之色,“况且其他姐姐手头上都有病患,家中又有幼子,轻易走不开。”   张清皎反问:“你刚成婚,难道便能走得开?”   吴氏脸颊微微一红,垂首道:“臣妇,臣妇会回去与相公商量。他性子良善,许是会答应。等到应天府济慈堂经营出了名声,人手也足够了,臣妇便回京来。想来,即使两处分离,短则只会是一年半载,长则不过两三年。”   刚新婚便愿意两地分居,这绝对是事业型女性。许多现代的女性们都未必能接受新婚后便长达一两年的分离,她却是毫不迟疑地提了出来。这是否意味着,这小两口的感情尚未到希望腻在一起的程度?难道,她便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离开后会生出甚么变数,相公与婆家会如何看待自己么?又或者,她太相信自己的相公?   张清皎打量着吴氏,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几分——不得不说,她喜欢这种性情的女子。独立坚毅,不为家庭所束缚。既然她有这样的想法,她自然会尽可能地支持她,不会让她陷入到困境中去。谁叫她不仅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医女,还是她的堂弟媳妇呢?   “那你便回去与伦哥儿好生商量。若是商量妥当了,便让他来坤宁宫一趟。若是他不同意,你也别着急,只管让他来见我就是了。”京城有锦衣卫,应天府自然也有锦衣卫。更何况,除了锦衣卫,武官也并非没有别的去处。若是两人不必分开,双双前往应天府,也算是一桩佳话。   吴氏眸光微动,立即行礼道:“多谢娘娘成全。”其余的医女见她如此,知道她八成应当能去应天府,都不由得有些艳羡。   第二日,张伦果然来了坤宁宫,脸上没有任何郁色,仍是像其他新郎官那般红光满面,时不时还流露出几分傻笑之意,更显得憨气十足。张清皎便问他:“昨儿你媳妇与你说了么?你答应让她去应天府?”   “既然她想去,那便去呗。”张伦嘿嘿一笑,“那不是去救人么,是件好事。”   “怎么?你舍得与她分开?”张清皎挑起眉来,“那可不是三五个月的事,指不定得两三年才能往回转呢。”   “我舍不得啊。”张伦毫不迟疑地答道,“这不是来见娘娘,想请娘娘帮我想个法子,调到南京去么?我已经问过王大哥了,他说南京也有锦衣卫,只要万岁爷下谕旨,我随时都能过去。”所以他原本还觉得麻烦堂姐实在是过意不去,如今却已经淡定了。   “原来你们二人都商量好了。”张清皎笑道,“也罢,调任南京确实不费甚么事,我便替你向万岁爷提一提罢。不过,你们俩都打算去南京,叔父叔母怎么办?是让他们留在京城,还是随着你们同去?”   张伦爽直地答道:“南京人生地不熟的,离得又远,爹娘肯定不愿意过去。就算勉强去了,他们也很难适应在那儿过日子。毕竟那地儿可没有咱们自家亲戚,连寻个人说话都难。我打算让鹤哥儿和延哥儿看顾着他们些。如果他们在家里寂寞,便勤快些与侯府走动。”   “你心里已有成算,就按你说的办罢。回头去了南京办差,再也没有链哥儿护着,你也得用心些。”张清皎又叮嘱了他几句,这才放了他走。张伦便欢欢喜喜地行礼告退,脚步生风地离开了。   没两日,不少人便听闻了宫中女医即将南下办济慈堂的消息。自是有许多人在心里嘀咕不成体统,但更多的人却是欢欣鼓舞。尤其是出身应天府的不少官宦内眷都主动地前去济慈堂捐银两,指明是给应天府济慈堂捐的钱。张清皎原本还打算从内库中拨一两万两出来备用,却不想这些内眷很快便凑齐了新开一间济慈堂的银两。   这时,谈允贤前来坤宁宫定期诊脉。“娘娘的凤体已经恢复九成,不必再用药,只需用药膳方子补益即可。三两年内,必定能调养得与从前一样。只是子息方面……还须得看缘分。”   她说得很委婉,但张清皎不以为意:“我膝下已经有三个孩儿,尽够了。缘分来与不来,我都早已经看开了。”不来倒还好些,她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去捣鼓宫外的那些事。譬如:皇庄粮食作物如何杂交增产,就算她不懂农学,到底还是有些常识,能引导那些有经验的老农改良粮种;店铺甚么时候开分铺,怎么争取尽快分布到全国各地,遍地开花;李广若能打通海外贸易,如何拓宽商道等等。   谈允贤微微一笑,顿了顿道:“娘娘,我已经说服祖母,她替我坐镇京中济慈堂,替娘娘问诊,而我南下应天府。”   张清皎怔了怔,叹道:“你果然已有决意。”   谈允贤浅笑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她。毕竟她年纪大了,就算身边有伺候的人,孤身南下我们也不放心。而我年轻力壮,便是行得再远也能熬得住。而且,这一回我的相公和儿子也将陪我南下。儿子也到了该回乡考科举的时候了。女儿们都留在京中,正好能在祖父祖母跟前侍奉。”   她时年三十六岁,膝下三女一子。长女已经嫁在京中,次女相看好了婚事,婚期在一年之后,幼女也已经九岁了。三个女儿都学了医术,平日里在济慈堂里帮忙,迟早都能独当一面,唯一的儿子则仍选择科举之道。   张清皎望着她,温声道:“那我便祝谈娘子此去平安。”一位用有悬壶济世信念的女医,值得她尊敬。   几日后,趁着运河尚未结冰,谈允贤与李婆婆带着皇后懿旨与御赐的济慈堂牌匾,由通州码头登船南下。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吴氏以及李婆婆的两位尚未出师的弟子,以及十名谈家出身一个能顶半个医女的丫鬟。   而早已有谕旨由张伦带着,五百里加急发往南京皇宫,命守备太监负责改建一座五进大宅子为南京济慈堂,同时吩咐南京锦衣卫安排人值守济慈堂外。   作者有话要说:  _(:3∠)_   以目前的速度,年前搞不定啊   我决定,从明天(今天?)开始,争取双更   摩拳擦掌 第428章 兴王回京   当载着女医们的大船悠悠荡荡地离开通州码头的时候, 一艘不甚起眼的官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码头处停泊。刚来到码头附近的朱祐槟、朱祐楎以及朱祐枟匆匆迎了上去, 神色各异地注视着从官船上下来的男子与他怀中抱着的幼儿。   “二哥!”温文尔雅的朱祐槟脸上带着欣喜之色, 打量着那位年轻男子——兴王朱祐杬。与离京时相较,蓄起短髭的朱祐杬瞧着仿佛稳重了许多,乍看上去,年纪竟是与皇兄仿佛。“一路上可顺利?没想到你才动身两个月便已经到了。皇兄接到锦衣卫传来的消息时很是惊喜, 赶紧吩咐我们前来迎你。”   朱祐杬微微一笑,扫了扫面前的三位弟弟:“这么些年不曾觐见祖母、母后与皇兄皇嫂, 我心里实在激动, 便命人日夜兼程, 自然快些。如今江河上也没有甚么水匪盗贼, 一路行来甚是轻便。”说着, 他又低头对怀里的孩子道:“来,大哥儿,唤四叔、五叔、六叔。”   孩子眨了眨眼, 奶声奶气地跟着唤道:“四叔,五叔,六叔。”   朱祐槟三人立即应声,纷纷从怀里拿出给他的见面礼。孩子不知该如何拒绝,懵懵懂懂地收在怀里,便往自家爹手里塞:“给爹爹。”   朱祐杬神情格外温柔:“好, 爹爹给你收着。”他与弟弟们寒暄了几句,抬眼又见几位宗人府与礼部的官员还在行礼,便点点头让他们起身了。朱祐槟遂引着他登上马车, 一直不曾说甚么话的朱祐枟默默地进了同一辆车。朱祐槟与朱祐楎兄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地让他们俩独处。   马车徐徐朝京城驶去,朱祐杬打开窗,让孩子攀在窗畔好奇地看着外头。他自己亦是瞧了瞧,觉得码头似乎比三年前繁华了些,驿道上来往的车辆行人亦是越发多了,远远屹立的巍峨城墙倒是不曾变过,令他格外怀念。   朱祐枟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道:“二哥怎么突然就回京了?娘接到消息后,心里一直很担忧,茶不思饭不想……还禁不住哭了好几场。”有时候连他都有些受不住邵太妃疑神疑鬼的模样,可他又能怎么办呢?毕竟这可是他们的亲娘,一心为他们打算。   朱祐杬不答反问:“这几年,你们过得可好?”   “挺好的。”朱祐枟道,垂下眼,“你们俩离京就藩后,娘心里便舒坦许多,过得也比往日安稳。如今她心里就只念着我了,眼看着我也到该娶亲的年纪,指不定转年就能赐婚,她便再无后顾之忧了。”知道长子即将回京之前,她确实满心都只念着幼子,可眼下便不一样了。   “噢?我前些日子看邸报,似是挑选了一批良家子入京?莫非便是给你们准备的王妃?”朱祐杬淡淡地道,“你也已经十六了,不能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下去,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皇兄可曾问过你,要娶甚么性情的王妃?”   “那些良家子刚入京不久,皇兄这阵子也忙,还不曾问过。”朱祐枟道,一脸漫不经心,“横竖只要娘选中了就行。”他知道朱祐杬不想就回京多说甚么,便也不再问这些:“二哥想在京中留多久?住在何处?”   “留四五个月罢,总得开春之后再回去。”朱祐杬道,“回京一趟不容易,总该让大哥儿熟悉熟悉再说。至于住在何处,便随皇兄安排就是。既然诸王馆里已经住了选妃的良家子,大约会入住祐槟或者祐棆的府中罢。”   时隔三年不见,血脉相连的嫡亲兄弟竟是生疏许多,一时间也没有甚么好说的,只能相顾无言。不多时,马车入了京城,随后便停在了朱祐槟的府邸外。朱祐杬笑着赞了几句,来不及走马观花参观这座府邸,便赶紧带着孩子沐浴更衣,准备入宫觐见。   两个时辰后,乾清宫外忽地听见一声高唱:“兴王殿下觐见!”   闻声,正在与众臣议事的朱祐樘难掩喜色,干脆利索地中止了议论:“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策,你们且回去商议个章程出来,明日再议。”议的并不是甚么紧要之事,此时自然是见阔别三年的弟弟更重要些。   群臣面面相觑,垂首行礼退下。他们出乾清宫后,就见兴王朱祐杬牵着一名幼童缓步而来。互相见过礼,朱祐杬便不紧不慢地入了乾清宫。礼部侍郎禁不住低声咕哝:“真不知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兴王才出京就藩,怎么偏偏却将他放了回来?”难不成,皇帝陛下是当真已经忘了当年先帝欲废太子立兴王的风波?   说实话,当初他们得知兴王在今年宗室嘉奖名单上时,费了无数口舌功夫也未能说服皇帝陛下改变主意。因为朱祐樘的理由无懈可击:这几年嘉奖的宗室均是品行出众之辈,兴王连续三年获得藩国官员百姓的交口称赞,做了许多善事,凭什么不能嘉奖?难不成兴王做得不够出众?还是说他并非宗室?怎么能区别对待?   众反对者皆哑口无言,皇帝陛下的理由太过大公无私,他们的忧虑却难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这几年德行出众的宗室入京已经成了惯例,虽说其中也有隐患,但各地宗藩行不法事者确实少了许多。从前很多宗室都横行霸道,弹劾他们的折子络绎不绝。如今如雪片般纷纷飞往京城的,却都是好些迷途知返、痛改前非的折子。不得不说,宗藩封地里的官员百姓们的日子确实好过多了。   对宗室实施人情礼法并重的策略,从目前来看确实是成功的。若没有极端情况出现,任何人都寻不出反对的理由。可是,这只是稍稍降低了些朝廷群臣对于宗室藩王的警惕。毕竟历朝历代的前车之鉴太多了,因藩王生乱而险些灭亡的朝代并不鲜见。如今兴王回京,他们浑身的刺便都又竖了起来。   朱祐樘与朱祐杬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想法,两兄弟三年未见,自是不胜欣喜。朱祐樘听孩子软软地唤“伯父”,神色越发柔和,起身将侄儿抱了起来:“哥儿才刚两岁有余,你便将他带来京城,实在太大胆了些。”   “他出生后还不曾见过诸位长辈,自然该带着他前来拜见。”朱祐杬笑道,“若不是……若不是王妃身子不适,原也该带上她的。她一直念着想见皇嫂,有许多体己话想与皇嫂说,连行李都准备妥当了,却不想临行之前患了病,便只得留在封地休养了。”   “将哥儿送到坤宁宫去罢,乾清宫里没有宫人,恐怕照料得不周全。”朱祐樘道,“而且,皇后应当也很想见见他。我记得,桐桐比他稍大几个月,兄弟姊妹几个也该熟稔熟稔。”朱祐杬是在朱秀荣出生之后离京的,刚到封地,兴王妃刘氏便生下了这孩子。   朱祐杬微微点头,目送何鼎将小家伙抱走,便沉下心来低声说起了这几年的见闻。他们虽然时常通信,但有些事不方便在信中明言,只能亲口告之。朱祐樘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颔首。直到夜明星稀时分,两人的叙话才告一段落。   朱祐樘叹道:“这三年也难为你了,不仅须得适应藩国中的生活,还须得与他们打交道。果然,唯有他们将你当成‘自己人’,才可能说出些真心话。仅仅靠着锦衣卫搜集消息,如何能知道他们心底是怎么想的。”   “目前他们还不可能与我推心置腹,所以这些话大约也并非十成十出自真心。”朱祐杬眉头微皱,“而且,宁藩一系……似乎总隔着一层。便是平日里走礼来往,也都只是淡淡的,很难寻得合适的人来往。”   朱祐樘思索片刻:“不必着急。已经有一人在京中高墙里了,他们警惕些亦是常情。你也别着意与他们来往,他们怎么对你,你便也怎么对他们就是了。若是表现得太过上心,恐惹他们怀疑。”   “皇兄说得是。”朱祐杬道,“我曾想过,或许可从那些仪宾入手。他们虽只是女婿,但多少也知晓些事。许多宗室犯案,他们往往也会跟着同流合污。”仪宾便是郡主、县主等宗室女之夫,都算是入赘的民间女婿,想来防备心不会那么重,也更容易露出形迹。   朱祐樘颔首道:“试试罢。”说着,他话锋一转,淡淡地道:“祐楎也已经就藩,你们二人封地相邻,你这做兄长的也该好好教教他。”其实他心里对于朱祐楎的感情已经极淡,但作为长兄,出于道义,怎么也该提醒一二。毕竟,朱祐杬与朱祐楎可是嫡亲的兄弟,他怎么也该照顾到在意之人的想法。   朱祐杬颇有些无奈,沉声道:“皇兄便不必再念着他了,且随他去罢。他既然已经成婚就藩,只需安分守己,就不必再管他了。”执念深的人,怎么劝都不可能劝得住。既然他觉得在封地中生活更舒适,那就放他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也罢。”朱祐樘起身,与他把臂而行,“走,咱们去给祖母和母后问安。”   作者有话要说:  兴王:我朱祐杬又回来了!!!!!!!   ——————————————————————   _(:3∠)_……   双更这样的惊喜,迟早会有的,大家相信我~ 第429章 亲疏远近   坤宁宫, 张清皎正含笑抱着乳名安哥儿的小家伙逗弄。朱厚照和朱秀荣围在她身边, 好奇地戳了戳白白嫩嫩的小弟弟, 而朱厚炜趴在旁边自顾自地顽着他的玩具。安哥儿似是有些认生,唤了“伯母”和“哥哥姐姐”后便不再多说了,睁着大眼睛左瞧瞧右瞧瞧。他刚来坤宁宫便困倦得睡着了,刚醒来不久, 如今正有些茫然呢。   朱厚照两人对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弟弟都有些好奇。兄妹俩刚从清宁宫过来,就发现娘怀里多了个不认识的孩子, 还叫他们哥哥姐姐, 可真是有些稀罕。要知道, 朱厚炜向来惜字如金, 从来都只叫爹娘, 教他叫哥哥姐姐教了好些时日了都不吭一声。   “这是你们二叔家的弟弟安哥儿。”张清皎道,“今天刚进京,第一回 入宫。你们俩是哥哥姐姐, 平日可得照顾着他些。”她轻轻抚着小家伙的背,小家伙稍稍放松了些,眨了眨眼睛,端的是可爱极了。   “二叔?”朱秀荣有些懵然。她刚出生没多久朱祐杬便就藩了,自然不记得还有一位二叔。三叔朱祐棆她倒是还隐约记得一些,不过形容模样也早就已经模糊了, 毕竟朱祐棆就藩也已经将近一年了。   朱厚照倒是记得很清楚,恍然大悟:“原来是二叔家的啊。娘,二叔也回京了?”   “眼下正在乾清宫呢。”张清皎道, “你们俩方才是在小校场顽耍罢,去换身衣衫再过来。尚服局刚送来冬季的新衣裳,你们也都试试,看看是否需要改改尺寸。我可是按你们选的颜色花样让她们做的,你们这回可不许说不喜欢了。”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月前量的尺寸说不得便会有些变化。   听了她的话,兄妹俩都高兴极了。因着秋季衣裳有两件朱厚照不太喜欢,时常不愿意穿,张清皎便索性让他们自己决定冬季做甚么样的衣裳。如此也能锻炼他们的鉴赏能力,以及判断出兄妹二人的喜好。而且,朱秀荣性子偏温软,也该让她开始学着独立做主了。   两个小家伙都坚信,自己挑的颜色花样穿在身上一定会更好看。于是,他俩便赶紧去换衣裳,换了一身就到自家娘面前显摆,得了娘的夸赞才心满意足地去换下一身。   看两个孩子衣衫换了又换,简直便像是时装发布会现场,张清皎禁不住勾起唇笑了起来,对肖尚宫道:“趁着现在得空,让尚服局派两个人过来,给安哥儿量量尺寸。比照着二哥儿的份例,给他做些冬衣。回头等开春再量尺寸,给他做些四季衣裳带回去穿。”   肖尚宫笑着应了,便听她又盘算道:“到时候他们父子俩回去,可得给他们带些京城正时兴的好料子,另还准备几套头面给弟妹。唉,本以为这回他们一家人都能过来的,不想弟妹却病了。如今只剩她孤零零一人守在封地里,可得好好补偿补偿她。”   不多时,朱祐樘便领着朱祐杬过来了。朱祐杬见儿子趴在皇嫂怀里不肯挪,心知他定是想念娘亲了,取笑道:“他倒是一点也不认生,根本不像是第一回 见到皇嫂。这一下午烦劳皇嫂看顾他了,来,我来抱他就是。”   安哥儿望了望自家爹,依然恋恋不舍地依偎在伯母怀里。张清皎不由得笑道:“我见了他也觉得不像是第一回 见面,可见我们娘儿俩确实是有缘分。你便让我多抱一抱他罢,回头你们出宫了,我可就抱不着了。对了,万岁爷先前不是说要给安哥儿取名么?”   “方才忙起来,一时间竟是忘了。”朱祐樘领着朱祐杬去了书房,翻出来自己为侄儿取的大名,“熙,朱厚熙,如何?熙者,兴也,光也,明也,广也。既应了你的封号,又吉祥得很,正适合他。”国朝宗室的名字都由皇帝赐下,因着朝廷公务繁忙,每回总是得攒了许多人才一并给名字,支系远的指不定七八岁才能得到大名。这些名字当然不可能是皇帝想出来的,而是礼部和宗人府拟定。由皇帝亲自取名的宗室子,恐怕是前所未有。   “确实很适合,听着便教人欢喜。”朱祐杬眼眶微热,拿着皇兄亲笔御书的名字,郑重地叠起来放进袖子里,“这是头一个皇兄亲自赐下的名字,我回头可得让人装裱起来,给安哥儿收着留个纪念。”   朱祐樘忍俊不禁:“行了,咱们去仁寿宫罢。”   于是一行人便说说笑笑地来到了仁寿宫。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早已接到传报,见了朱祐杬和安哥儿亦很是高兴。朱祐杬膝行到她们跟前行礼,让安哥儿喊“曾祖母”和“祖母”。周太皇太后一面应着,一面捶了他几下:“你这个狠心的混账东西,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真是白疼你了!”   朱祐杬自是百般安抚,逗得含着泪的周太皇太后笑了起来。王太后抱着安哥儿说话,问了他好些事,小家伙都能奶声奶气地答上来。诸位太妃在旁边听着,也不由得被童言稚语给逗笑了。而邵太妃却并不在其中,据说最近几日都告了病,一直将养着。   这日所有人都在仁寿宫用了晚膳。自朱祐枟往下的亲王们以及仙游长公主都在旁边作陪,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夜色渐深。见周太皇太后渐露疲惫之色,一众晚辈们这才随着王太后与帝后告退。周太皇太后吩咐朱祐杬明日也带着安哥儿入宫来,难掩笑意地去安歇了。   帝后又领着弟弟妹妹将王太后送到了慈寿宫。王太后抬首瞧了瞧天色,温声道:“虽说时候已经不早了,但邵太妃应当也/正/念/着你呢。祐杬,你带着安哥儿去探望探望她罢。见着你们父子俩,她心里许是能安稳些。”   朱祐杬行礼谢过了她,便默默地抱着儿子往邵太妃所住的宫殿走去。朱祐枟犹豫片刻,也跟在了后头。朱祐樘目视他们的背影,随口吩咐何鼎在此处守着,免得到时候宫门下钥,朱祐杬父子俩不方便出宫去。   不多时,朱祐杬便来到邵太妃宫前。阔别三载,此时再看这座宫殿,竟有些陌生之感。他立了片刻,便对守在门外的宫人道:“进去通报一声。”那宫人自是认得兴王殿下,本来满脸是笑地要替他推门,听了他的话竟是怔了怔。   朱祐枟在后头道:“二哥何必如此生疏?直接进去就是了。”   朱祐杬淡淡地道:“还是问一问罢。或许母亲并不想见我呢?”   朱祐枟哑然,推开那名怔愣的宫人,自己进去了,高声道:“娘,你看是谁回来了?”他满脸欢喜地来到床榻边,对正在轻轻咳嗽的邵太妃道:“娘……”   邵太妃苍白着脸打断了他:“我怎会知道是谁回来了?我只知道,我将两个儿子送出京后,就从来没想过让他们再回来!!”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她的声音竟是有些嘶哑,仿佛沉重的乌云瞬间滚滚而至。   朱祐杬立在门口,垂下眸来,将儿子轻轻放在旁边,跪下来道:“不孝子拜见母亲。”安哥儿似是感觉到了甚么,惶惑地望着自家爹,禁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显然对这座宫内的压抑气氛有些恐惧。   “是啊,你确实不孝!确实是不孝子!!我与你分说了多少回,劝了你多少回!!明明你都已经离开了,为甚么还要回来!!为甚么你就不能在封地里安安分分地待着!!你知道我接到你说要回京的信后,心里有多受怕么!!就怕你在路上不小心出了事!就怕你连京城都踏不进来啊!!”   邵太妃呜呜地伏在床上哭了起来,朱祐枟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看她,又看看门口的兄长,不知该如何劝他们是好。“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安心地过几年?明明再熬个两年,等枟哥儿成婚就藩了,我就能彻底放下心来了。可你……可你偏偏执意要进京!!好不容易出京了,你这一回来只会惹人猜疑啊!!”   “母亲不必多思。”朱祐杬垂着首道:“皇兄嘉奖宗室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连崇王叔父都能年年入京,儿子为何不能?既然是光明正大地回京,又有何人能指摘?只要开春的时候便按时离开,就不会有事。”   “你倒是问心无愧,别人未必会这么想啊!”邵太妃依旧泪流不止,“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辛辛苦苦替你打算,你何曾领过情?你分明……分明便是从来不将我所说的话放在心上!!才安生了三年,你就让我提心吊胆的……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啊!!”   朱祐杬闭了闭眼,眼前仿佛闪过皇兄皇嫂惊喜的笑容、温和的问候与关心。已经三年不见,他来探望母亲,得到的却不是关怀,而是无端的指责。两相对照,不得不说,他觉得有些失望,仿佛心底最后几分热情也正在化为灰烬。   呵,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如果不能顺从母亲的意思,她便只会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妄想当中去。她的忧虑,她的不安,其实早便已经盖过了思念之情。明明来信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不舍、都是关怀,可偏偏见了面,她便判若两人。   “母亲放心罢,我只是因思念大家,所以才想着回京一趟,并不打算久留。况且,安哥儿出世之后,也不曾见过亲眷,带着他来认一认人也好。”朱祐杬低声道,“母亲不想见我,总该见一见孙儿罢。”   安哥儿紧紧地牵着爹的衣角,不安地往后挪了挪。朱祐杬轻声道:“安哥儿,去拜见祖母。”他迟疑了一会儿,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  灯火阑珊处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17 08:18:04   琉毓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19 13:56:06   灯火阑珊处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24 07:17:36   ————————————————————————————   谢谢两位亲扔的地雷,因为好久没得到地雷了,所以反应有点迟钝,_(:3∠)_,见谅   ps.我得再顺顺大纲,从明天开始,正式进入双更状态,mua,多刷刷的话,大家指不定还有惊喜掉落~ 第430章 新年又至   自从兴王朱祐杬入京后, 便有许多双眼睛紧盯着他不放。毕竟, 他可是头一位刚就藩三年就堂而皇之回到京城的藩王, 更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弟弟。虽说皇帝陛下对待每位德行出众的宗室都很是和颜悦色,但兴王的身份确实与众不同,也难免会令人生出更多联想。   朱祐杬却并不理会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每日不是去皇宫里侍奉长辈, 便是牵着儿子闲逛京城。父子俩将京中诸多繁华街市逛了个遍,买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 似乎是打算带回封地去。细心的人注意到, 他们买的那些玩意儿绝大多数都应该是妇人喜欢之物。   朱厚照很是羡慕堂弟自在悠闲的日子, 只可惜他还是得按时去文华殿上学。幸好在他坚持不懈地歪缠下, 朱祐樘答应他上元休沐的时候奖励他外出赏灯游玩, 前提是不许再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这令他越发渴望自己能够尽快将宫中的舆图描绘清楚,让所有人都能看懂,这样娘便会允许他出宫绘制京城的舆图了。   若是进宫, 安哥儿便必定会与堂兄堂姐一起顽耍。毕竟宫中拢共也就三个孩子,最小的朱厚炜只能趴在地上牙牙学语,玩伴实在是太少了。但即使如此,安哥儿也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他不仅没有哥哥姐姐,连弟弟妹妹也没有, 所以他很乐意跟在堂兄堂姐身后。   不过,虽然年纪幼小,但安哥儿也有很困惑的问题。诸如, 刚认识一两天,他就忍不住问堂兄:“我怎么有两个祖母?”他很聪明,知道自己只有一个爹、一个娘,当然也只有一个曾祖母,一个祖母。可是怎么这两天,他却发现慈寿宫里有两个祖母呢?   朱厚照转了转眼睛:“我们也有两个祖母呀。慈寿宫的祖母,还有奉慈殿的祖母!”自家爹已经不止一次带着他和妹妹去奉慈殿祭祀,他当然知道纪太后的存在,也懂得什么是生母什么是嫡母。嫡母虽然不是生母,但祖母对他们和嫡亲的祖母一样好!唔,他们确实从未见过嫡亲的祖母,但爹娘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安哥儿更迷惑了:“大家都有两个祖母?”   朱秀荣年纪比他稍大些,摇摇头道:“不是大家都有两个祖母,是咱们都有两个祖母。一个祖母一样,一个祖母不一样。”她到底也不过三岁,根本解释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小姑娘显然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反而好奇地问:“你祖母对你好吗?”   安哥儿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哪一个祖母,噘着嘴道:“第一个祖母,好。抱我,还会有点心吃。”小家伙不知道该怎么说,喃喃道:“第二个祖母……怪怪的,不喜欢爹,我不喜欢她。”孩子很敏感,他其实知道第二位祖母并不讨厌他。但是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印象太深刻,总觉得她不喜欢爹。她不喜欢爹,他当然不喜欢她。   朱秀荣歪着小脑袋,也有些懵,理不清楚他说的究竟是甚么意思。但朱厚照却想到了关键,心里疑惑:邵太妃不是二叔的亲娘吗?怎么会不喜欢二叔呢?是不是安哥儿看错了,哪会有爹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呀?爹爹和娘可喜欢他和弟弟妹妹啦!   这天晚上,朱厚照便问了自家爹娘。朱祐樘与张清皎不着痕迹地互相瞧了瞧,温声笑道:“应该是安哥儿误会了。”儿子年纪尚小,有些事并不需要知道。况且,邵太妃确实并非不疼爱祐杬,不过是她的疼爱只是自以为是地替他好罢了。   张清皎却接道:“会让人误会,说明这种喜欢确实有问题。大哥儿,你须得记住,并不是所有喜欢都是好事。有些喜欢,不会让人觉得幸福,反而会让人痛苦。”她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眼下你想不明白没关系,记住这几句话,迟早会想明白。”   朱厚照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数日之后,各地德行出众的宗室都纷纷入京。这一回,京城中的百姓们也淡定了不少,不再像瞧稀罕物似的围观他们。但毕竟京城中新鲜事儿并不算多,关于他们的种种传闻依旧从来不曾断过。   眼见着年关将近,朱祐樘终于得空,将朱祐枟、朱祐榰、朱祐梈等剩下六个弟弟都唤到乾清宫,问他们想娶甚么样的王妃。朱祐枟似是在意料之中,朱祐榰默默地红了耳尖,朱祐梈三人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朱祐梈忙道:“皇兄,我……我才十三!”他的生辰在十月,刚满了十二周岁。   朱祐橓、朱祐枢、朱祐楷三人年纪更小,分别是十一周岁、十周岁与九周岁。三人也完全不曾料到,这次选王妃还有他们的事。毕竟按照朱祐枟和朱祐榰眼下的年纪来说,让他们等四五年再选妃才更符合常理。更不必说,他们现在根本都没想过这种事,怎么可能给出准确的答案?   “你身边不是已经有伺候的人了?”朱祐樘挑起眉。他所说的人,自然不会是寻常的宫人,而是张太妃特意挑出来给儿子解人事的宫女。虽说他们夫妇俩都不赞同这样的举动,但慈母一片爱子之心,他们亦不可能阻拦。邵太妃与张太妃都曾给自己的儿子挑选过这样的宫女,这种亲近人也只能由长辈赐给晚辈。   “……”朱祐梈涨红了脸,“那,那又如何?我忙着呢,没空理会她们!”那两个宫女总是扭扭捏捏的,说起话来都跟蚊子似的,他看着就觉得腻歪,自然懒得理会。与张延龄骑马射箭摔跤,无疑比和她们相处痛快许多。   朱祐橓三人连知事的年纪都没到,茫然地望着兄长们。他们虽也知道到了年纪后,长辈会指两个宫女来伺候,但到底伺候甚么,谁都猜不出来。朱祐枟打量着这群傻弟弟,难得笑了起来。自从朱祐杬回京后,他的笑容便越来越少了,今日可算是微微松快了几分。朱祐榰因着身子骨素来弱些,他的母亲姚太妃便不曾给他指甚么宫女,但他多多少少也知道这种事意味着甚么。   “也罢,你们四个既然不愿选妃,就再等几年。”朱祐樘也并不强人所难,笑道,“祐枟和祐榰说一说罢。”他原便没想过给三个小的选王妃,朱祐梈倒是勉强可选,但他自己不愿意,也便只能作罢了。   朱祐枟毫不犹豫地回道:“我没甚么特别的想法,只要所有长辈都中意,皇兄皇嫂也觉得好,那就定然是个好的。”他这话听来很随意,但其实本质上却很苛刻。毕竟选一个人,如何能让所有人都满意?而作为儿子,他最为在意的,无疑是邵太妃究竟满不满意。   朱祐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了。祐榰呢?”   朱祐榰仔细想了想,道:“我希望,娶一位性情温良,能与自家人和睦相处的王妃。既能孝顺,又能与皇嫂、姐姐妹妹们成为知交。”他比在场所有兄弟都更尊敬与景仰皇兄皇嫂,当然也希望自家的王妃亦能如此。如果王妃真能做到这些,那他们俩必定是比任何人都心意相通的眷侣。   朱祐樘不禁失笑:“你的要求也不容易办啊。”   ************   腊月初,诸王馆便选出了八位良家子入住光辉殿。年关将至,这八人终于来到仁寿宫接受终选。周太皇太后对此兴致并不高,盖因这两个孙子她并不太看重。雍王朱祐枟是邵太妃的幼子,她对邵氏已是厌烦至极,自然不想为他费什么心思。横竖也是要离京就藩的,就算不喜欢今后也见不着面了。至于寿王朱祐榰,纯粹是因为存在感太低了,选出甚么样的王妃都无关紧要。   王太后也懒怠与邵太妃过不去,索性便成全她选儿媳妇的愿望,只低声和姚太妃、张清皎商量怎么给朱祐榰挑他满意的王妃。邵太妃“强撑着”来选儿媳妇,见其他人似乎都不打算为难,自然喜出望外。挑中她喜爱的柔顺却又颇为聪慧的儿媳妇后,她脸上都泛起了几分血色,仿佛立时便好转了不少。   脸色苍白的姚太妃亦带着病容,她确实是久病之身,能拖到现在完全是因着尚医局的医术高明。她不似邵太妃那般“顺水推舟”地便做了主,而是只听王太后和张清皎的安排,她们觉得好,她便也觉得好。   不多时,在邵太妃别有深意的目光里,王太后挑出了一位性情爽直的良家子。至此,两位未来的亲王妃都已经挑了出来。其他六位瞧着也不错,周太皇太后索性便挑了两个温柔可靠的,打算指给荆王朱祐橺与其堂弟都昌王朱祐乌。   朱祐橺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竟是一直都没有自行相看王妃的意思。原本只要他定了人选,报给宗人府和礼部通过,经过调查确定对方确实是良家子便能成婚。可他迟迟不选王妃,便只能由长辈选出来给他了。周太皇太后是祖母辈,给他们兄弟二人选妃,自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当日朱祐樘便命内阁拟旨,封了三位亲王妃、一位郡王妃。圣旨送到荆王府邸,一家子人都怔住了。几位饱经苦难的长辈都禁不住哭了起来,而朱祐橺与朱祐乌兄弟二人却是沉默了许久,才轻叹着笑了。赐婚便代表着宫中的态度,他们似乎不必像从前那般过度谨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懂得的   拖延症啦什么的……总是会有的……   嗯,今天(昨天)的第二更,会补上哒 第431章 珍贵贺礼   因着荆王朱祐橺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些, 家中长辈又不方便张罗他的婚事, 张清皎便将这件事接了过来。良辰吉日定在二月下旬, 时间略有些仓促,上元休沐之后便须得赶紧过六礼。故而年前能准备多少便准备多少,年后也须得加紧一些。这是外藩亲王首次在京城完婚,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绝对不能比朱祐槟等人的婚礼逊色,不然便有区别对待之嫌了。   朱祐橺见皇后如长嫂一般替他打点, 朱祐樘也待他如嫡亲弟弟般时常温声将他唤到乾清宫叮嘱, 心里越发感念。他早已经不是少年人了, 自然能瞧得出帝后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相待。而这样诚挚的关怀, 正是多年来他们堂兄弟最缺的。   诸般思索后, 他终于下定决心,无论朱祐樘对他们有甚么安排,他都甘之如饴。他相信, 便是有诸多考量,对方也会真心实意地替他们打算。至于封地,不回去也好,四处都乌烟瘴气的,他辈分又小,怎么也节制不过来。倒不如一直留在京城, 京中的生活可比封地里闲适多了。   一众进京的宗室都将此事看在眼中,自是思绪万千。崇王朱见泽尤其看重此事,还毛遂自荐充当婚使, 因为他想亲眼见证朱祐橺兄弟对皇帝的态度。朱祐橺本想拒绝,但朱祐樘却丝毫没有迟疑地答应了,温声笑道:“叔父是宗室长辈,此时不出面更待何时?”   朱祐橺明白,这便是默许了朱见泽与他来往的意思,只能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当然,他心里很清楚,即使是来往亦须得有分寸。彼此不过是远亲,并没有多少长辈晚辈的情谊,走得太近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就算要来往,他也该选择同龄人才是。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哪个不比朱见泽好些?   朱祐枟的婚期则定在了十月,相隔半年有余,时间上也更充裕些。朱祐枟自个儿觉得婚期稍迟些没甚么不好,毕竟他身边有好几个伺候的宫人,又对未来的王妃没甚么期待,早些晚些都一样。但邵太妃对此却很有些不满,觉得最好将他的婚事安排在二月,荆王的婚事安排在十月。至于荆王大龄未婚甚么的,和她没有干系,她自然不会替别人考虑那么多。   朱祐杬听她抱怨兄嫂不为自家兄弟考虑,反而偏帮远亲,心里已是古井无波。他如今早已学会了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辩驳,只当作不曾听见。横竖他也只能在京里再留两个月,出京之后便能彻底清静了。   朱祐榰的婚期定在转年三月,他倒是半点也不着急。姚太妃见儿子人生大事定了,最后一件担心的事儿也放了下来,越发着意地休养。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的身体竟是一日好过一日,反倒比时不时告病的邵太妃更经常出来走动。   如此便忙到了除夕,朱祐樘照旧宴请诸位表现优异的宗室。每年能入京的宗室越来越多,宴席亦是越来越热闹,今年更是出现了朱祐杬,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等再过三年,人更多些,或许便不必每年都召他们入京了,而是隔年分批入京。毕竟上京出京的耗费便是再简薄,人多了累积起来亦是大数目,他也得替辛辛苦苦为内库打算的自家卿卿考量。   朱厚照在文华殿里扎扎实实地学了大半年,终于得到长达二十余日的休沐,自是高兴极了。但他还来不及盘算自己的计划,便不得不跟着自家爹参加各种各样的朝见、典礼与宴会。除夕夜宴不必说,元日的大朝、祭祖、郊祭、宴会等等,每一天几乎都是满满当当,根本抽不出甚么空闲来顽耍。   他心里觉得可委屈了,便向娘倒苦水:“每一天,每一天都不停!还不是半天,有时候占了一整天!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喂小马了,它们一定都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了!”这简直是比平日里还难受啊。要是每天都这样,谁能受得了?爹肯定没问题,每天都这么过,可他绝对是不行的!   张清皎忍俊不禁,含着笑意鼓励道:“每天都这么辛苦,你还能坚持下来,果然不愧是我们的大哥儿。不过,你瞧,这些事如此麻烦,幸好有你陪着,不然你爹孤零零地一个人大朝、郊祭,该有多难受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可不是么,他已经举行了冠礼,别看年纪小,别人也都将他当成大人看待了。所以,他也能帮爹的忙啦!唉,要是没有他在旁边陪着,爹每天自个儿忙忙碌碌,确实挺可怜的。其实他以前真不知道,原来爹每天每天都要做那么多事,真辛苦啊。   张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也就是这几天稍忙些,再等几天就是上元休沐了。娘答应你,这十天你甚么都不必做,只管好好地顽耍就是。”在她看来,这孩子确实需要一个无忧无虑顽耍的假期了。毕竟他才五岁半,若在后世还是个幼儿园小朋友呢。   朱厚照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满脸惊喜:“真的?真的嘛?”什么事都不用干?完全由他自己安排?连平时的小任务都不需要完成?这样的话,那他就先痛痛快快地顽两天冰嬉,然后跟着爹娘出宫看灯会!   于是朱厚照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正月十一。虽然离上元灯会还有好几日,但朱祐樘觉得儿子这几天过得不容易,特地嘱咐朱祐杬兄弟几个领着大侄子四处逛一逛。朱厚照便咧着嘴跟着叔叔们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他还哄着弟弟妹妹,答应给他们带礼物。   朱厚照走了,整座皇宫都仿佛安静了许多。朱秀荣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禁不住问爹娘:“我甚么时候可以出宫顽呀?”   “这回上元灯会,爹娘便带着你们出宫走走。”朱祐樘道,提溜着朱厚炜让他练习走路。这小家伙和哥哥完全不同,懒得动弹,懒得说话,甚至连顽耍都懒。若不是时不时会蹦出不少字来,还真让人有些担心。“上回咱们一家子出宫,你弟弟还未出生呢。这一次,才算是一家五口人都齐全了。”   朱秀荣年纪小,自是对两年前的事毫无印象。听了爹的许诺,她便高高兴兴地去寻仙游姑姑了。仙游长公主最近自己张罗着在某座不用的宫殿里做出了冰场,抱着小侄女顽得愉快极了。姑侄俩滑着冰车,无论怎么尖叫欢笑,旁边的宫人与太监都低眉顺眼的,只当作甚么都不曾听见。毕竟这可是皇后娘娘默许的,太皇太后娘娘和皇太后娘娘也都知情,谁又敢指摘两位公主殿下呢?   这时,当值的王链忽然前来求见。朱祐樘以为是有甚么急事,便将他唤进来。王链佯作没瞧见皇帝陛下正在亲自训练幼子走路,眼观鼻鼻观心地从袖中取出竹筒密封的信件:“陛下,方才收到来自广东的五百里加急信。”   “是谁递送来的?”朱祐樘问。   “回陛下,是御马监李广。”王链道。   他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传来了皇后娘娘略带几分惊喜的声音:“李广有消息了?上回他来信还是半年前呢,说是他已经在安南、暹罗、吕宋附近都走了一遭,确实发现了不少好东西。他说想往西去天竺那头走一走,也不知如今行到何处了。”   “上一回,他并不曾让锦衣卫五百里加急送信回来。”朱祐樘沉吟片刻,“指不定这一回有甚么发现?”   上次李广在信中说,安南、暹罗、占城等地的稻谷一年可两到三熟,另产各种奇形怪状味道不错的瓜果,还有红木、玉石等等,或可通商。张清皎便从商铺里抽取了些可靠的人前去打通商路。她自然知道后世泰国香米、各种水果、缅甸翡翠、红木等如何热销,毫无疑问,这些此时此刻都是物美价廉的优质商品。   至于这一次为何突然加急送回信来——张清皎眸光微亮:指不定她想要的玉米、红薯、土豆、辣椒、西红柿、咖啡、可可等植物都已经有消息了。更或者,其中一种说不得已经找到了!!   不,不,她须得放平些心态。哥伦布才刚发现美洲新大陆没几年,许多美洲原生植物说不得才带回西班牙,哪有那么快便传开?更何况,她记得许多植物刚开始都只作观赏用,根本没人打算吃。能找到关于它们的消息,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成功了。   饶是降低了期待,张清皎拆信的时候也不由得有些急切。朱祐樘难得见她如此激动,眉头微微一挑。卿卿从未与他提过,打通番国商路之后,除了流通各种紧缺之物,补足国朝物产之缺,还能获得哪些惊喜。是的,他知道会有惊喜,可是并不知惊喜究竟是甚么。   张清皎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眸微微张大,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喜意。她抬首看向朱祐樘,将信给他瞧:“李广找到玉米了!与人换了不少玉米种子!!正在加急送回京城!!”玉米是美洲居民的传统粮食作物,哥伦布带回欧洲之后,竟然迅速地便传到了中亚地区。正巧李广在印度附近遇见了阿拉伯商人,听他们提起玉米,便买了几袋良种,询问出了种植之法!   朱祐樘怔了怔:“玉米?”一种粮食?   “它是一种粗粮。”张清皎让人准备笔墨纸砚,几笔便勾勒出了这种粮食的形状,“形如短棒,上面覆着米粒,颗颗大小如玉珠,便称为玉米。他说这种粗粮很容易成活,可植在旱地里,不需费多少水。万岁爷,这真是近些年收到的最好的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李广出去得有一年半了,嗯   查资料最早传入咱们国家的应该是玉米,如果没有娘娘干预,大概再过三十年也就有玉米了╮(╯▽╰)╭   ——————————————————————————————————————————————   今天出去看电影吃饭……回来得晚了点_(:3∠)_   对不起大家~ 第432章 试种玉米   任何一位心系国计民生的皇帝都很清楚, 民以食为天, 粮种有多么重要。如今的粮种改良自是不可能像后世那般科学精细, 充满了偶然性。便是侍弄得再精心,尽量避免病虫害,产量也依然有限。更不必说,适合种粮的良田亦有限, 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将贫瘠之地改造为良田,勉强种下粮食收获亦稀少得可怜。   再者, 国朝疆域广阔, 天灾频发。一旦天公不作美, 遇上了水灾或者旱灾, 便极有可能颗粒无收。每逢这样的年景, 无论是朝廷还是农民皆是束手无策,只能靠着赈灾让受灾的民众将将熬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一种耐旱的新粮种出现意味着甚么?   于朱祐樘而言, 意味着更多苦苦挣扎的民众终于有了活路,因天灾而日渐空虚的国库粮仓亦有了填满的希望。没有一个皇帝不希望自己治理出盛世,而他眼中的盛世很简单——百姓衣食丰足、滋生人丁,边疆安定,吏治清明。他不是一位以开疆拓土为志向的皇帝,他只希望自己的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   “卿卿, 这确实是比甚么都更珍贵的贺礼。如此说来,若咱们过生辰的时候,各地献上来的都是这样的良种, 才是真正的‘祥瑞’。”他并不喜欢各地官员为了谄媚上意而献祥瑞,但若是真有利国利民的发现,他自然希望多多益善。   “良种也得真正懂农事之人才能发现啊。”张清皎弯起唇角,“唯有专注于此道,才有可能时有寸进。我已经打算好了,若是种子送过来,便让王献从皇庄中挑选些老农种玉米。看看在不同的田地里,如何农作才能提高亩产……”幸好初高中学的生物知识还没有全部还给老师,“试验田”已经是后世的常识,也可在此世试试。   朱祐樘深深地凝视着自家皇后,他并非不曾发现她身上有不少令人疑惑之处,因为她实在是不像一位自幼在深闺长大的秀才之女。她的见识与想法,已然超越了许多男子,甚至有时令人难以理解。可也正是这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超前眼光,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那是一片更为广阔的世界,超越了他拥有的这片疆土,超越了他所在的时空,让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并不能很清楚地想明白缘由,只知道这意味着她身上隐藏着他所不清楚的秘密。但他选择了保持沉默,因为他相信,迟早有一日她会亲口告诉他答案。当然,她也会带给他更多惊喜,就如这相知相伴的十年一般。   想到此处,朱祐樘的目光愈发温柔:“说来,以前读农书,我也不过是囫囵吞枣而已,是该好好地看看了。而且,不少农书都已经是数百年前成书,许多内容已经不适宜,还须得向精通农学者请教。”   “不妨借着这次种玉米,召集些精于农事之人罢。让他们专心在皇庄里精选良种,寻出最适合的耕作方法,而后推广到全国。”因着一时高兴,张清皎不免说得多了些,“日后也该在工部开设这样一座官衙,专精农事才好。”   朱祐樘思索片刻,颔首道:“专精农事之人未必身具功名,举才确实该不拘一格。说来,我也许久不曾过问皇庄之事了,不如将王献唤过来,让他看看这封信,提早做些安排。此外,我也想亲自试种这玉米。往常亲耕都不过是过一过场面,这回怎么也该亲手试种才能更了解农事。”   张清皎点点头,笑道:“先前我还想莳花弄草,如今倒觉得不如种玉米实在些。也让大哥儿一起跟着种,他才能了解农事之艰辛。说不得种出来的玉米,咱们还能自己试吃呢。”多少年不曾吃过玉米了,她瞬间便想起了不少家常菜做法,便是不做菜,直接蒸熟了也不错。   不久之后,王献便被唤了过来,向帝后禀报皇庄的收成又提升了一成有余。听说即将有新粮种,他亦是喜出望外:“这玉米似乎是天热时才能种。先将那些不好种的山地给种了,麦田冬麦收完也能种它,一年能够两熟就有更多的收成!”   以前他的喜好和师父竹楼先生戴义一样,沉迷风花雪月与琴棋书画,可如今他却俨然已经成了精通农牧之事的实干之人。在张清皎眼里,便是一位艺术家生生的变成了农学家,而且还非常不可思议地转型成功了。也因着有他镇在御马监打理皇庄与牧场,她才能更专注于商铺与商路诸事。这一回将玉米试种之事交给他,她自是很放心。   ************   得了李广这封信,上元休沐这些天,朱祐樘与张清皎都顾不得歇息,而是一同看起了农书,只在上元之夜带着三个孩子出宫观灯游玩了一番。朱厚照倒是确实度过了无人约束的十天。他原本也想着尽情地顽耍,可顽着顽着,他便又本能地观察起了周围的方位。而后,他便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去过的地方、经过的街道都仔仔细细地画了下来。尽管这并不是甚么完整的舆图,看起来也依然只是线条略微清晰些的涂鸦,可他却画得津津有味。   两个月之后,两袋包裹严密的玉米种子送入了宫中。当张清皎亲眼见到橙金色的玉米粒时,禁不住伸手握了一把,满脸爱惜的模样,宛如看见了整袋的黄色宝石。玉米粒从她张开的指缝中沙沙地落下,她勾起唇来,将留在手心的几颗种子递给朱祐樘。   朱祐樘仔细看了许久:“卿卿,这玉米该如何食用?米粒如此之大,定然不能如稻米那般以水煮,可否与麦子那般磨成粉?”   “或许可以罢。”张清皎并未直接回答,“等咱们种出来便知道了。”说着,她又递了两颗给朱厚照和朱秀荣。两个孩子握着玉米粒,也像模像样地看了看,而后嗅了嗅,闻见了一种淡淡的香气。   寻了个风和日丽的休沐日,帝后二人带着儿女们来到御花园一角。那里已经垦出了一片地,以碎石划分出了四个区域。除了才一岁半的朱厚炜外,每个人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地和少量玉米种子。   “大哥儿、桐桐,你们可还记得娘教你们背过的悯农诗?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事为重。你们也知道,爹娘每年都得举行亲耕礼、亲蚕礼,便是因着关注农事之故。不过,纸上谈兵终归不美,所以从今儿开始,咱们便体验体验农人的生活。”张清皎笑吟吟地对两个孩子道。   朱厚照与朱秀荣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袋子,里头是黄灿灿的玉米种子。两个小家伙从未种过地,自然对此事有些好奇。便听娘又道:“田地大小相等,种子也一样。那咱们便比一比,究竟谁种的玉米收成好。若是夺胜,其他三人都得给此人奖励,怎么样?”   听得有奖励,兄妹俩更积极了,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于是,张清皎便让王献来指导如何播种。绝大部分玉米种子都已经交给了皇庄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农播种,王献也是盯着他们播下去的,自然知道该如何种。他便垂下身,一步一步引导帝后一家四口。   张清皎前世虽并非农家子弟,却也多少通过各种渠道见过农人如何播种,便是照猫画虎,动作也很是娴熟。朱祐樘亦经历过亲耕礼,亲眼见过大臣与农人播种浇水,自己亲自动手也并不觉得陌生。倒是两个孩子因着年纪小,便是照着爹娘的模样播种,也总有些错漏之处。   王献有心想帮着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弥补一二,却见皇后娘娘摇了摇首。他这才想起来,皇后娘娘说,这是一场“比试”。既然是比试,自然只能自己比,别人都不能相帮。就算种得不成模样,也得自己承受后果。   每人拢共都只有一方花圃大小的田地,又有宫人翻过土,播种自然无须费多少时候。播完种,一家四口便给种子浇了水。因着玉米种子耐旱,张清皎与朱祐樘都不曾浇多少水,倒是朱厚照和朱秀荣把握不住浇水的量,时而多时而少。王献只在旁边提醒一二,心里立时就知道两位殿下的收成估计是不会好了。   播完种后,张清皎便提议,每日傍晚散步的时候过来瞧瞧。若是种子发了芽,每人都得每日写一篇观察日志,将种子生长的过程以绘图记录下来,浇水翻土施肥等等都须得按时记录。等到收获的时候,仔细翻看观察日志,便能明白哪片玉米地生长得更好的原因。   朱祐樘自是赞同,朱厚照、朱秀荣也没有异议。王献琢磨着皇后娘娘的话,转头就派了几名懂得写字绘画的御马监小太监去皇庄里盯着,记录每片玉米地的生长情况以及老农们甚么时候如何侍弄过这些地。他还从自己的体己银子中拿出了二十两,声明奖励给收成最好的农人,顿时令那些老农的心头更加火热一片,对陌生的玉米地也越发放在心上了。   种子播下后,每天帝后一家都会散步过来观看。初时种子没有发芽,朱厚照和朱秀荣很是失望。数日之后,两个孩子忽然发现,田地里长出了稀稀疏疏的小绿芽。兄妹俩高兴极了,围着玉米田看了许久许久都舍不得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的实践教育开始了~~   ————————————   亲们,我已经佛了,你们呢_(:3∠)_   趁着还早,看看能不能再码一章,mua 第433章 品尝果实   “这是我种的, 这也是我种的, 都是我亲手种哒, 发芽啦!”   这一日,朱厚照趁早来到文华殿,拿出他的观察日志小册子给诸位叔叔以及小舅舅显摆他的玉米苗。尽管他的玉米苗只是稀稀落落地生出了小芽,最壮实的那一棵也不过长出了三两片小叶子, 但他依然觉得很骄傲。哼,妹妹的玉米苗出得比他的还少呢, 收获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是垫底的。   朱祐梈等人还以为他得了甚么好东西, 仔细地端详小册子上的涂鸦, 沉默半晌:“这是甚么名花名品?”莳花弄草说实话也算是一种雅趣, 只是他们没想到一心骑射的大侄儿会突然转了性子罢了。   “不是花, 是玉米。”朱厚照不懂甚么是名花名品,但他知道这玉米可是谁都不曾见过的稀罕种子。娘说了,这是李广从天竺附近寻着的, 应该来自更遥远的西边。他仔细看了看娘珍藏的舆图,这玉米种子可是海的另一边传来的。   “玉米是啥?”朱祐梈愣了愣,“你怎么突然种起这玩意儿了?”   “玉米是一种很稀罕的粮食,谁都没种过!”朱厚照兴致勃勃地道,“我娘说……说国以农事为重,所以我们在宫内苑里开了一块田地种玉米。爹娘、我和妹妹都有一小块, 每个人都种了!娘还说,如果玉米熟了就亲手给我们做好吃的。”   “……”朱祐橓等人听得呆了,“皇兄皇嫂也种了?”堂堂国朝皇帝与皇后, 竟然下地种粮食?种地什么的,不是亲耕礼的时候才会做的场面活么?皇兄和皇嫂怎么会突然对这种又累又脏的活计感兴趣?   “是哒。你们要去看么?回头我带你们去呀!”朱厚照嘿嘿笑着收起他的小册子,“等我的玉米苗苗熟了,送给你们吃。”他可是乐于分享的好孩子,恨不得把自己种的玉米分给每一个亲近之人,让他们都尝尝呢。   众位亲王自然不会拒绝大侄儿的好意。何况他们也很好奇,究竟是甚么样的稀罕粮食才能让帝后如此感兴趣。于是众人约好上午出了文华殿便去宫内苑角落里瞧瞧那块田地。立在角落里的侍讲侍读们都听见了他们的话,不由得悄无声息地交换了眼神。他们也都读过不少农书,怎么不知道这“玉米”究竟是甚么米?当真很稀罕?   王守仁远远望着满脸骄傲的太子殿下,心中微微一动——这是否是一种“格物”之法?不知之物,唯有真正了解方能穷尽其理。不亲手耕种,又如何能知道农事之艰辛,如何明白这玉米究竟是何物?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的教养,果然不拘一格。   课业结束后,大家都跟着朱厚照前去看田地。那片田地位于宫内苑的隐蔽角落,如今由司苑底下的宫人专门守着,每日都须得好生照看。若是发现田地里有任何问题,都须得立即禀告司苑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不过,眼下这片田地确实没甚么可看的,毕竟上头只是长出了芽,与刚种下的花花草草没甚么区别。   朱祐梈等人转了一圈,瞧不出那些嫩生生的芽有甚么不同,便与朱厚照约定再过一两个月来看。朱厚照点点头,等他们离开之后,还恋恋不舍地在田地前蹲了许久,试图看看自己的玉米苗苗有没有甚么变化。   朱祐樘和张清皎在坤宁宫里等儿子下学,不想等了许久他才过来。听说他带着一群人去看玉米田,两人都打趣道:“怎么?你如今不想着校场里的玩具了?才下学就赶紧往宫内苑里去?”   “玩具都顽够啦!”朱厚照道。其实那些大玩具确实很有意思,和妹妹一起顽耍也很快活。可毕竟顽了一年,已经不新鲜了,他自然更喜欢新奇有趣的玉米田。有事没事去转转,都似乎能发现不少新鲜事。   “爹,娘,我的玉米苗苗又长叶子了。才过了一天,叶子就长那么……那么长啦!”他伸出肥肥的手指头比划着。   “是么?那散步的时候咱们拿尺子再去量量。今天长出新苗了么?”   “好像多了三棵,回头咱们再去数一数。”   玉米发芽的这段时日,仅仅只是数有多少颗种子发芽,都让朱厚照和朱秀荣觉得很欢喜。兄妹俩的玉米田长出来的玉米苗都不足十棵,两人宝贝极了,每一棵小苗苗都成了他们的心头好。他们甚至还给这些苗苗取了名字,每天都去探望它们,量它们是不是长高了。   玉米生长很快,清明前后便已是绿油油一片,到得端午更是生得又高又密。两个孩子骤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这些玉米苗苗竟是比自己还高了。兄妹俩再也不能给它们准确地量高度,张清皎便启发他们寻人帮忙用绳子来量,自己再用尺子量绳子的长度。   小小的一块玉米田,带给帝后一家许多乐趣。亲农重农固然很关键,但更重要的是小家伙们乐在其中,而且终于明白种粮确实不容易。兄妹俩对农事与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朱厚照甚至向他的先生提出要学农书。李东阳和谢迁都觉得很高兴,顺水推舟地将农书也列进了他的必学书目。至于甚么时候学,那便得看太子殿下的学业进度了。   将近四个月间,帝后一家亲手侍弄这几块田地,亲眼见证了玉米种子发芽、生长、拔节、开花、抽穗、灌浆的过程。四本观察日志都已经是厚厚一叠,记录了他们眼中的玉米生长过程。当然,究竟哪块田地收获高哪块田地收获低,他们暂时无法准确地推断,还得等到收获之后再称重。   ************   临近朱祐樘生辰时,玉米已经将要成熟了。尽管并未到完全成熟的时候,张清皎依然决定,每块田地采收一部分,作为他的生辰庆贺礼。当然,为了给他惊喜,她并没有事先告诉他,而是在他生辰的前一天亲自带着两个孩子去掰玉米。   于是,一众宫人簇拥着皇后娘娘,目睹着她亲自动手,将那奇形怪状的“玉米棒子”掰下来。朱厚照和朱秀荣也有心想掰,但一则身高不够,二则力气不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娘一个一个地掰下来。   见两个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目光中皆是毫无掩饰的羡慕,张清皎心里颇为不忍,便让宫人先将玉米掰松了,再将他们抱起来继续掰。兄妹俩终于能够亲手掰玉米了,脸上都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不多时,母子三人便掰了二十来个玉米。宫人将玉米归置到篮子里,沉甸甸地扛回了坤宁宫。趁着朱祐樘还在乾清宫处理政务,张清皎带着两个孩子将玉米剥了苞叶,露出里头金灿灿的果实来。   朱厚照和朱秀荣赶紧拿出小册子涂鸦,他们还没见过天生排列得这么整齐的果实呢,一颗一颗紧紧地凑在一起,瞧着很是漂亮。“娘,这玉米该怎么吃呀?明天就是爹的生辰,娘要做给大家一起吃?还是咱们自己吃?”   “才这么些玉米,够几个人吃的?”张清皎勾起唇角,“况且,谁都不曾吃过,也并不是谁都敢吃。所以,明儿晚上咱们一家人尝尝味道就足够了。”终于能用玉米来扩充食谱了,玉米排骨汤、玉米饼、豌豆玉米等等,都是极为常见的做法,做起来也不难。   “嗯,嗯,我们试着觉得好吃,再给曾祖母和祖母尝尝。”朱厚照连连点头。   玉米粒硬,老人恐怕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张清皎暗自想着,而且玉米是粗粮,恐怕吃惯了精细之物的人都会有些吃不惯。如今的人们可没有甚么吃粗粮才健康的想法,□□粮细粮对他们而言才符合身份地位。当然,有她在,必定要将玉米列为坤宁宫的常用食物。至于其他人爱不爱吃,便随他们的选择了。   到得第二日,中午照旧给朱祐樘举办了生辰宴席。他的万寿节素来不大办,只是让皇亲国戚们都进宫来赴宴,再给京中的官员些许赏赐罢了。宴席结束后,晚膳便是一家五口独自在坤宁宫用,每年张清皎都会为他下厨,今年亦不例外。   这一回,令朱祐樘颇有些意外的是,张清皎带着朱厚照和朱秀荣在庑房里忙碌了许久。母子三人都不许他去看,更不许他去帮忙,他便只得抱着朱厚炜在坤宁宫里等着。等到菜肴都做好了,陆陆续续端了上来,他才发现好几道菜肴里都有金灿灿的玉米粒,不由得怔了怔,笑道:“卿卿……这是甚么时候去摘的?竟不曾告诉过我。”   张清皎抿唇笑道:“这不是为了给你惊喜么?来,尝尝咱们亲手种的玉米,这可是我们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因着并不是完全成熟才采摘,这些玉米都很嫩,脆生生的,口感应该不错。   在爱妻儿女殷切的目光中,朱祐樘尝了尝玉米粒。不得不说,这种粮食的香气比稻米与麦子更为浓郁,吃起来甘甜,味道确实不错。他勾起唇角,给爱妻儿女都夹了些:“你们也都尝尝。”   “爹,好吃吗?”顾不上品尝,朱厚照赶紧问。   “好吃。”朱祐樘颔首道。   作者有话要说:  日夜颠倒啊,_(:3∠)_   第二更,么么哒 第434章 推广玉米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 断定这种叫“玉米”的新粮种味道不错, 御马监上下顿时一片喜气洋洋。王献立即带着人守在皇庄, 等候了数日,终于等到春玉米彻底成熟。而在此期间,冬麦已经收获,先前留下的部分玉米种子也撒进了已施肥的麦田里。   新收获的玉米脱粒后, 立即称重计量,计量的结果令所有人都无比震惊——春玉米栽种时, 用的并非是皇庄中的上等田与中等田, 因为那些田里都栽种着麦子。因此, 王献便只让老农开垦几亩下等田与山地来种这种新粮。但饶是如此, 无论是山地还是下等田, 亩产都远远超过了上等田的冬麦。   王献几乎是狂喜,立时便回宫禀报帝后:“万岁爷,娘娘, 那玉米的亩产竟然高于上等田冬麦至少两成!”自从他开始打理皇庄,对田地亩产的了解便几乎与户部官员无异。户部算亩产,一般都以一年为期。换而言之,若是这块田地一年两熟,便是两熟合计亩产,由此才能算出该纳多少粮。   按户部的规矩来算亩产, 北直隶的上等田便是丰年也顶多只收获三石,遇上灾年就只有两石有余。若换成市斤,便是丰年产四百斤左右, 灾年则只有三百斤左右。但这是一年种了麦子又种粟米或豆子之后合计的亩产,实际上丰年收获麦子亩产只有两百多斤,灾年就更不必说了。当然,这与南方江浙湖广那些鱼米之乡的亩产不能比。那些地方的上等田一次收获粮食至少可达三百余斤。   可这玉米不过是种在下等田和山地里,竟然最低的收获都有两百五十斤左右!侍弄得最好的一位老农负责下等田,竟然收获了三百余斤,足可媲美江浙湖广的上等田了!   这意味着甚么?这意味着皇庄里所有的山地与下等田都可以当做上等田来算!要知道,无论是从皇庄还是国朝所有田地来算,下等田与山地才是最多的,上等田顶多也只占其中的两成左右,中等田不过三成,下等田有五成!更不必说还有无数尚未开垦的山地也能够种这种新粮!!   朱祐樘这些日子一直在看户部交上来的历年田亩粮税的折子,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狂喜。他此刻也已经被这玉米的高产惊呆了:“若是在山地与下等田里都种这玉米,粮产至少多两倍……”两倍的粮食,可以令多少百姓填饱肚子?可以养活多少人?!便是遇上旱灾也不必惧怕,只是水灾的时候须得注意着些。   “这只是咱们第一次栽种,对玉米尚且不够熟悉,指不定以后还能发现更多提高产量的法子。”张清皎倒是比他们淡定多了。就连以她贫乏的农业知识都知道,后世无论是麦子、稻子、玉米,亩产量都高得可怕,没有一千斤都不好意思见人。当然,那是科学改良了粮种之后的结果。但只要积累经验,就一定能不断发现提升亩产的关键,自然能提高粮食产量。而且,玉米只是高产粮食的一种,还有红薯、土豆在后头虎视眈眈呢。   朱祐樘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激荡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卿卿说得是,这才种了第一年,往后说不得还会有所发现。王献,这半年招揽了多少善于农事之人?暂时将他们都养在皇庄里,让他们试一试,是否还能提升玉米的亩产。上等冬麦田里不是刚种下不少玉米么?”   “回禀万岁爷,精通农事且粗通文字者实在是太少了,老奴只寻见了三人。不过他们三人都对玉米极为感兴趣,最近都蹲在玉米田里。”王献回道,“这回负责种玉米田的老农也很有一两人经验丰富,老奴索性让他们继续负责照看玉米田。娘娘先前提到的‘观察日志’帮了大忙,这次就照着之前亩产最高的玉米田来侍弄。”   “若不是如今已经入秋,天候转冷了,说不得还能再种一回。”朱祐樘轻叹,“不过,北直隶不能种,江南或者两广定然能种。这回收获的玉米种子,不能仅仅只在皇庄里种,也须得让江浙与两广试种。”如此高产的粮种必须尽快推广,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地方的百姓因着粮食歉收而饿肚子。   张清皎沉吟片刻:“那便留下小半种子,剩下的种子交给其他地区试种。不仅是江浙与两广,就连土地贫瘠之地也须得试种一二。如此才能更准确地衡量玉米在各地的亩产。此外,便是为了种玉米,也绝不能过度开垦山地,不然有失天和。”耕地固然重要,林地也很重要,只要引入高产粮食作物,就不必过度开垦耕地了。   朱祐樘自然赞同,于是立即带着王献去乾清宫,将内阁唤了过来。   徐溥等人听说这新粮种的亩产量后,本能地反应便是难以置信。王献索性领着他们去皇庄走了一遭,给他们瞧瞧粮仓里面黄灿灿的玉米粒,再让他们看看玉米田里可喜的长势。五位阁老并六部尚书在皇庄里盘桓了整整一天,不得不相信那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产量。   尽管他们都是科举出仕,许多人从未当过地方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农事一窍不通。相反,他们不仅略通农事,更对赋税、人口等都格外敏感。这种新粮种的出现所带来的好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这玉米的味道如何?”素来爽直的王恕问。   王献思索片刻:皇后娘娘在万岁爷生辰时以玉米做了菜肴,万岁爷金口玉言认定玉米的滋味不错。可皇后娘娘究竟是怎么做的,他们这些伺候的人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于是,他只能默默地让人煮了玉米粒给这几位重臣品尝。   幸而玉米粒煮了之后脆生生的,便是年逾八十岁的王恕也能尝尝滋味嚼上一嚼。七十来岁的徐溥等人更不必说,品尝得格外仔细。年纪最轻的李东阳和谢迁目光微微一亮,倒是颇喜欢这种口感与浓郁的香气。   “不错,不错……”阁老们并六部尚书交口称赞。虽说不太适合老人,但颇为清甜,应该有不少人愿意尝试。   再回乾清宫,众人便开始讨论该如何推广。最合适的法子,就是从各承宣布政使司里选出一两位精于农事的知府,按照皇庄提供的种植之法,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山地各种一亩。等到收获之后,都晒干了,赶紧送到京城来,由户部亲自称量计重。   朱祐樘点了点头:“只可惜如今已经快要仲秋了,只能等到明年再让他们种。不必耽误农时,收了冬麦与早稻之后便可试种。此外,朕希望琼州府(海南)秋冬的时候先试种,看看是否可一年三熟。”   所有人自是认同,他们也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玉米的亩产是否还能提升。   临到告退的时候,户部尚书周经忽然问:“陛下,微臣可否取些玉米种子,命家人在故乡耕种?”他的故乡在山西太原府,若是玉米的产量当真如此惊人,他自然也希望能尽快在故乡推广开来。周家已是数代官宦,在当地颇有威望,由他家的田地先试种,届时不必吹灰之力便有许多人愿意主动耕种。   众臣对视一眼,心中也无不蠢蠢欲动。若是玉米确实高产,他们都愿意以自家的威望与信誉作保,令这种新粮能够尽快得到农人的信任。只是方才谁都没想到现在便询问皇帝陛下,却不想对此最为敏锐的户部尚书周经替所有人问出了口。   朱祐樘微微勾起唇角:“当然。若是诸位爱卿愿意,便都各取能播种四亩田的种子罢。”皇庄眼下的收获尽够了,就算不够,夏玉米还能再收获一回,定然能满足明年各承宣布政使司试种的需求。   既然皇帝陛下准许,诸位重臣便都向王献要了种子。首辅徐溥故乡在南直隶常州府,次辅刘健故乡在河南洛阳府,王恕故乡在陕西西安府,谢迁故乡在浙江绍兴府,李东阳自幼在京中长大,但祖籍是湖南长沙府。天南地北,有出自鱼米之乡者,也有相对贫瘠之地者。若是他们的威望能够令玉米尽快推广,自然再好不过。   这时,帝后一家种的玉米也该收获了。这回朱祐樘与张清皎没有亲自动手,而是笑盈盈地看着朱厚照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一群叔叔与小舅舅张延龄前来帮忙。有皇兄皇嫂在场,朱祐梈等人自然不敢懒怠,何况这片玉米田也并不大,他们每人不过掰了十来二十个玉米便已经结束了。   既然帮了忙,张清皎自然不会让他们就这么离开,便差人将这些玉米送到了御膳房。御膳房绞尽脑汁,将玉米做成了菜肴与点心,送到了坤宁宫。   玉米原是粗粮,但胜在香味浓郁且稀罕。经过御膳房的精心烹制,不仅是张延龄,就连几位亲王都觉得味道极为不错。御膳房还将加入玉米熬制的汤羹与小点心进给了仁寿宫与慈寿宫,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品尝之后也觉得香气独特。   于是,还没有多少人听说过甚至是见过玉米,它的大名便已经在皇亲国戚、官宦勋贵世家中渐渐传开了。没有人认为它是粗鄙的粮食,反倒因着皇家的缘故,觉得这种粮食许是非常珍贵。不然,怎么没有任何一个富贵人家能买到这种“玉米”呢?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好多资料,发现改良粮种之前,亩产真是低的可怕……   袁隆平先生改良杂交水稻前,稻子的亩产量平均三百五十斤,现在平均至少千斤了。   麦子也差不多,以前两三百斤甚至是一百来斤,现在都上千了。   玉米更不用说,没有一千都不好意思说话,两千三千都有可能。   至于红薯和土豆,至少七八千斤,好的上万斤……o(╯□╰)o   ————————————————————————————————   农业发展真的太重要了,玉米、红薯和土豆的传播,养活了全世界不知道多少人啊   很多人都说,如果明朝能尽快推广这些粮食作物,说不定不会那么快灭亡,而康乾盛世之所以出现,也是依赖于这些粮食作物推广养活了大量的人口。 第435章 税赋之制   随着玉米的热潮悄然兴起, 送往琼州府的珍贵种子也已经随着锦衣卫五百里加急飞驰往南。听闻京中皇亲国戚与官宦勋贵世家四处打听何处能寻着这种稀罕物, 宫中的皇后娘娘弯起唇角, 不动声色地又开了几家粮铺。皇庄的出息不错,有足够多的粮食支撑这些铺子,更何况过几个月还会收获高产而又稀罕的玉米,她一点也不担心盈利问题。   当然, 最重要的是,她始终认为, “粮食”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基本物资就该掌握在国家手中。既然眼下国朝不可能如后世那般将私有土地公有化, 她身为皇后也不可能干预税赋之法, 那她便只能按照如今的规则来行事——让皇室成为最大的土地拥有者, 稳定税赋, 对内推行改革。   简而言之,她想成为垄断者。不仅为了充实内库,更希望稳定粮价。经过这几年的赈灾筹粮, 她早便厌烦了各地大小粮商在灾荒时期囤积居奇的行径。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人命与国家社稷的稳定。但皇庄不同,追求的并不是暴利,而是积少成多的利益与关键时刻□□的力量。   鉴于自己并不了解国朝的税赋情况以及相关律法,张清皎特地趁着休沐时将张鹤龄唤进宫。在户部贵州清吏司做了将近一年小吏,张鹤龄对这些事极为了解, 讲说起来头头是道:“姐姐所虑,果然深远。不过,国朝田赋积弊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贸然扩充皇庄或许很难得到朝廷的支持。”   张清皎挑起眉来:“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他们是否会支持,而是此事是否符合大明律。”   张鹤龄不由得苦笑:“确实符合大明律,但……却是律法漏洞所致。姐姐扩充皇庄之举,早已并非首例。上至皇庄、皇亲国戚、勋贵官宦世家,下至举人秀才;从贵州这等偏远之地,到江浙那等鱼米之乡——处处都有钻律法空子之人。”   张清皎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历史书上提到的某种积弊,那就是“土地兼并”。可她从前对历史并不那么感兴趣,历史学得极为普通,对于土地兼并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教科书上提到的魏晋豪强。那些世家修筑坞堡,拥兵自重,建造国中之国,致使平民沦为农奴,朝廷名存实亡。印象中,似乎每一个朝代走到最后,都免不了土地兼并,而后利益集团彼此倾扎,失去土地的农民揭竿而起……   想到此,她微微蹙眉,对肖尚宫道:“万岁爷呢?将万岁爷请来。”   此时此刻,朱祐樘正难得有空闲陪着孩子们顽耍。玉米收获后,朱厚照与朱秀荣都有些恋恋不舍,于是他索性让他们种起了冬小麦。王献对于种冬小麦的经验自然比种玉米更丰富,便整理出了清晰的步骤供皇室一家参考。两个孩子年纪小,看不懂那些文字,只听爹爹的解释,认认真真地侍弄着他们的田地。至于朱厚炜,能坚持走到宫后苑便已是很了不起了,眼下只能趴在爹爹怀里睡觉。   听了宫人禀报,朱祐樘便吩咐何鼎留在此处陪伴,自己抱着朱厚炜回坤宁宫。不过,走了一两步,他回过头问朱厚照:“大哥儿,你大舅舅入宫了。你们已经有些日子不曾见了罢?不想见一见他么?”   朱厚照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麦田了:“回头我再将剩下的都撒完。”麦田甚么时候都能撒种子,何况他的田地也不多,掌握了正确的姿势后,不必费多少时间就能撒完。   朱秀荣见爹爹与哥哥都走了,也噘着嘴不想留下来。于是朱祐樘便将三个小家伙都带回坤宁宫,命宫人带着女儿和小儿子去洗手更衣,而他领着大胖儿子来到书房。张清皎与张鹤龄正坐在书房里,见父子俩进来了,张鹤龄立即起身行礼。   朱祐樘让他免礼,坐在自家皇后身边:“卿卿召鹤哥儿进宫,并不是为了家事?”如果仅仅只是商议寿宁侯府之事,自然无须他在场。   张清皎点点头:“我想扩大皇庄,便召他问问此举是否符合律法,于户部税赋又有何利弊。却不想,鹤哥儿的意思是,这是在钻空子。而且,举国上下许多人似乎都在钻这个空子。万岁爷对此可有了解?”   朱祐樘皱紧眉,叹道:“……先让鹤哥儿说罢。”他自然对此甚为了解,毕竟户部税赋乃是重中之重。国库空虚,甚么都使不上力,想做甚么都会被牵制。但改革税赋却并非一日之功,他让内阁与户部尚书周经商议了一段时日,暂且也拿不出完善之法。   张鹤龄便先简单地说明了目前的税赋之法,田赋徭役等等,总之听来便是平民百姓除了交税之外还须得承担名目繁多的徭役。为了逃避田赋和徭役,许多百姓就会想方设法地投献田地给那些身具功名者或者勋贵官宦人家。   “投献田地给秀才、举人或者进士后,这些百姓虽仍是自由之身,却约定俗成算成这家的奴仆,因此不必缴纳田税亦不必负担徭役。他们给纳献者缴纳的粮食与朝廷所定的田赋相差仿佛,却可免去许多烦恼。如此,投献者愈来愈多,缴纳田税与负担徭役者愈来愈少,那些不投献的平民百姓担负的税赋徭役便无形之间愈来愈重。两厢对比,自然有更多的人对投献趋之若鹜。”   张清皎有些不解:“难道朝廷与官府便任由这些人投献?没有任何限制?”如果没有限制,为了自家的利益,所有人都一定会选择投献,那承担税赋和徭役的人又从何而来?纳税的人愈来愈少,国库又怎么可能充实得起来?   “光明正大地投献,只能由身具功名者纳献。”张鹤龄解释道,“秀才可有八十亩免田赋,举人则有四百亩免田赋,进士可有两千亩免田赋。取得功名后,寻常人家出身的子弟便往往不会再为田地银钱而发愁,这也算是朝廷给读书人的奖励。至于皇亲国戚与勋贵,一般都以乞赐田的名义将那些投献田转为自家田地,或者索性直接霸占良田,百姓们亦是敢怒不敢言。各地藩王以及周家从前便时常如此。”   “且不提皇亲国戚……超过免田赋的亩数呢?朝廷能够及时发现么?”张清皎敏锐地问,“我记得朝廷许多重臣都是官宦人家,家中连出进士、举人。如果投献田源源不断,超出了他们家的免田赋亩数呢?当地官府能计量出来么?”   张鹤龄沉默片刻,答道:“……不能,或者说,不敢。”   “最近一年我在户部查看了每年的税田数,自高祖皇帝以来连年下降。当年尚有八万万(八亿)之巨,如今不过是四万万(四亿)左右,只得那时候的一半。但将所有身具功名者的免税田,以及皇亲官宦勋贵能查到的田庄都累计起来却不足两万万(两亿)。由此可见,尚有两万万(两亿)隐田。”他师从姐姐数年,对数字格外敏感,也知道许多简易的算法,做起统计来得心应手。   朱祐樘脸色微变,目光渐渐凝重:“鹤哥儿,这些数字可信?”他早便猜测出必定有许多人家隐瞒侵占或者投献的田庄不报,却不想竟然已经如此严重。明面上只有两万万免税田,实际上还有两万万隐田免税,怨不得税田数愈来愈少得可怜。   “回禀万岁爷,臣会详细写一封折子呈上。”张鹤龄道。见自家姐姐仍有些疑惑,他便解释道:“姐姐,所谓隐田,便是隐而不报的田亩。这些定然是超过免税田的亩数,否则不必隐瞒官府。不交田赋,便意味着户部短缺了三成税粮。因此,户部税粮之所以无法充实粮库,并不完全因为受灾的缘故。”   张清皎瞥了瞥朱祐樘,淡淡地道:“我记得,史书上常有‘括隐’之举,便是重新丈量田地,让他们将隐占的田亩都吐出来?”   “正是如此。”张鹤龄正色道,“隐田已有三成,再过些年只会更多。到得那时候,括隐之举或许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括隐自然会得罪很多人,尤其是在朝中有权有势的那些来自于江浙湖广地区的官宦世家。他们在鱼米之乡盘桓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光靠着投献与隐占的田地便不知每年有多少出息,怎么会愿意将口中的肉吐出来?因此,别说括隐的举动了,就算有括隐的想法,也必然会引起许多人反对。他不知道,后世有个词叫“既得利益者”,对这些人的刻画最为精准。   朱祐樘拧紧眉:也许是时候与内阁着重商讨此事了。不仅仅是税赋之法须得改,隐田也必须丈量出来。纵然会有无数人明里暗里反对,此事也必须做成!   张清皎见他神色沉重,自然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就算她对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以及雍正时期的摊丁入亩都没有多少印象,却也隐约记得——任何一个推行税赋改革的人,都必然会得罪当时的既得利益者,通常也不会有甚么好声名,甚至或许不会有甚么好下场。毕竟,如今这个时代掌握实权与口诛笔伐之权的都是既得利益者。就算有少数人出于公义支持税赋改革,也必定有绝大部分人反对此事。   她不愿、也不能让朱祐樘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而且,即使再好的改革举措,也耐不住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将对民有利之事祸害成于民有害之事。如此,改革必定无法继续推行,反倒可能中途夭折,而且还落不着任何好名声。   任何事都须得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慢慢布局。想到此,她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书案:“鹤哥儿,别忘了我今儿让你过来,不是说隐田,而是问你皇庄之事。你觉得,以甚么样的法子,能尽快扩张皇庄?若是我愿意主动让皇庄纳田赋充实国库,是否能堵住户部那群人的嘴?当然,田赋可不能胡乱收取,须得取最轻者——如十五税一甚至是三十税一。”   朱祐樘和张鹤龄都愣住了。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甚么的朱厚照也歪了歪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总之,娘娘不打算硬碰硬,打算委婉一点   用皇庄来垄断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作为过渡手段,在她对皇庄失去掌控之前,都能按照她的想法进行,不必受其他人牵制   鹤龄现在就是户部的卧底(并不是)   ——————————————————————————————————   改革税赋不容易啊不容易_(:3∠)_,所以我也就瞎想一想,大家别太当真   这一章里出现的资料都是百度哒~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还会有一更……嗯,对我来说,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都算“今天” 第436章 皇庄扩张   老李头蹲在自家茅草屋外, 望着不远处的田间地头, 黧黑的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溢出了辛劳与疲惫。他是一名佃户,从村东头的富户那里佃了十来亩地,辛辛苦苦地种了大半辈子。虽说每天都围着田地打转,想尽办法让地里头多长出点粮食, 但这些年来天灾三五不时就来一回,就算再怎么费尽心力也很难攒得多少家产。   好不容易将家里三个儿女都拉扯大了, 眼看着该给他们说亲事, 却因为全家只有一座茅草屋, 几乎啥都拿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熬年纪。老大都已经二十来岁, 最小的女儿也十四五岁了,却都没有着落,他和老婆子每夜每夜都替他们发愁, 头发都快愁白了。   这还不算是最难熬的事。这两天主家心善的大老爷刚过世,他家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儿子就说要涨租子。他算了算收成,新租子交上去后,剩下的只堪堪够填饱肚皮。要是遇上灾年,简直就是不给他们家留活路!   老李头抹了一把脸,觉得还是得去主家再求一求, 说不定使使劲儿就能让对方答应暂时不涨租子。至于儿女的婚事,只能扯点粗布,去与村里差不多的人家说说看。大家都为婚事发愁, 那就干脆换亲。闺女换闺女,眼下过的啥日子,以后就过啥日子。啥日子不是过呢?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正要出门,去洗衣服的李婆子带着闺女回来了,赶紧喊住了他:“你还记得你四叔公家的兄弟不?俺刚刚在溪头听人说,他在那啥……啥皇庄里干活,日子过得不比咱主家差!你去瞅瞅,看能不能找他们借点银钱,给大儿二儿和翠翠都办了亲事!”   老李头闷声闷气回道:“都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哪有脸上门去借钱。”   “你要能借得回来,娃们的亲事就有着落了!连扯布头买红纸的钱都没有,你让他们怎么定亲!真要是换给别人家,过的还不是咱们这样的苦日子!!你就忍心看着他们以后饿死?!”李婆子红着眼睛道。   老李头蹲在地上想了半天,唉声叹气了好半晌,第二天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出发了。他们这个村子离皇庄并不远,也就二十多里地。当年那庄子还不是皇庄的时候,过的日子也和他们现在没啥区别。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皇庄,听着那名头,谁都不敢再往里头去,也没有人再走亲戚。   老李头来到皇庄的地界,就瞅见外头种了一圈树,只有一条压平的沙石路供人通过。砂石路尽头有间瓦房,里头住着一户人家。见他是陌生人,那户人家问他是来做啥的,他老老实实地答了,他们就让自家大丫头去找他那多年不见的大兄弟。   老李头蹲在屋外等着,茫然地看着远处青翠一片的田地。话说,那是种的啥?怎么长得那么高?眼下不该种冬麦了么?啧啧,皇庄里种的东西都跟外头不一样啊。   等到他那大兄弟来了,老李头打量着对方红光满面的模样、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齐整衣裳,不由得心里羡慕。跟着对方在皇庄里走了一遭,在他家的瓦房院子里转了转之后,他更是羡慕了,忍不住咂嘴:“兄弟,你这过的日子才叫日子。唉,不像俺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那你还留在外头干啥?”对方眼睛一瞪,挺了挺胸膛,“这两天俺听管事的说,宫里的娘娘让人把周围的山地都买了下来,正要召人开垦些山地哩!俺们庄里不少小年轻都去城里铺子里干活了,正好缺人。你们干脆过来干活,要是干得好,一两年保管就能挣出一间屋子!只要一家子不是懒人,保管活得比以前像样多了!”   老李头心里火热,又有些舍不得自家的茅草屋。直到对方把他带到管事的面前,听管事的亲口说要召佃户,干得好的佃户还能得赏钱,他才狠了狠心答应过来。没了屋子,就暂时租大兄弟家的屋子落脚!看这皇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住着大瓦房,辛苦几年他家说不定也能挣间瓦房呢?这要是在外头,瓦房就别想着挣了,茅草房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啊!   就在老李头招呼着全家搬进皇庄的时候,听说原先那个主家的败家子出去赌钱赌输了要赶紧卖地。结果,皇庄的管事接到消息立马就过来,收了这家上百亩地。这下老李头不用搬了,还是住在家里,佃的皇庄的地,真正成了皇庄的佃户。   皇庄的佃户可不兴收租,而是算工钱和口粮。种地种得好另有赏钱,怎么都比指望着一辈子从地里刨食强些。老李头盘算着来年开春在地头上种一排果树,把皇庄的地和村里的地分隔开,然后笑出了一脸褶子。   皇庄周边,成百上千家穷苦佃户也和老李头一样,成了皇庄的新佃户。看着皇庄老佃户们红红火火的日子,他们顿时觉得有了奔头,热火朝天地开始开垦山地。指不定垦得卖力些,年前能得些赏钱,过个宽裕些的大年呢!   ************   若是这年头消息传得快些,说不得便会有人发现,皇庄最近无声无息地多了不少地。首先增加得最多的是价钱低的山地,有主的便按市价买下来,无主的直接在官府鱼鳞册上一勾,就成了皇庄的山地。绝大部分山地都须得按皇后娘娘的意思维持原状,可即使只是开垦一成,那也是上千顷新地了。   其次便是收拢那些为求钱急用而低价买卖的农田。离得近的直接并入皇庄,离得远的通过置换聚成新的庄子。虽说绝大多数农田买卖都零零碎碎,皇庄的管事们都有些看不上。但皇后娘娘吩咐了,这是细水长流、积少成多的事儿,绝不能轻忽。只要好生攒攒,指不定一年半载就能攒出个一百顷的庄子呢?   再次是以零碎中等田或上等田,置换那些田地贫瘠的庄子。与贫瘠之地相比,人们当然更喜欢好田地。拿一个中等田为主的小田庄,换一个以贫瘠地为主的大田庄,定然有不少人都愿意换。有了玉米种子,皇庄不在意田地贫瘠一些,反倒是地越多越好。   最为关键的,便是由东厂暗中查证皇庄附近那些秀才、举人以及进士的免税田亩究竟是否符合朝廷规定的亩数,哪家皇亲国戚或者勋贵私自占田没教人知道等等。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不少田地都算是“隐田”或者强占之地。   抓住把柄后,皇庄的管事便领着御马监内官去县衙府衙揭发举告。这年头,谁敢和皇家作对?就算是这些人家不少都在当地颇有名望,甚至家中很是出了几名朝廷命官,或者有皇亲国戚作为靠山,却怎么也不可能大过宫中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因此,县衙府衙都不敢怠慢,赶紧便将人传唤过来问罪处罚。所有人家在得知举告者是皇庄管事后,都赶紧认错补税,将那些烫手的投献田以及强占田立刻甩出去。   投献的人不敢轻易找别家,被强占田地的人也战战兢兢,生怕转头就受了报复。这时候,皇庄的管事施施然地过来示好,给他们许以厉害,以“承包”的方式将他们的田地并入皇庄名下。所谓“承包”,便是田地由皇庄负责派人耕作收获,地依然属于这些人家,每年可按市价拿些银钱抵租。他们得到的好处,自然是徭役也能以银钱抵算。   没有人敢拒绝皇庄的提议,几乎也没有人相信皇庄会以“市价”拿银抵租。可那又如何?该“承包”不是还得“承包”?仔细想想,能攀附皇家,岂不是比攀附谁都更值当些?再者,白纸黑字的契约写得明明白白,鱼鳞册上的名字也没变化,地还是自家的,他们也不必担心这地眨眼间就成了皇家的。   退一步说,当今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名声那么好,要是他们的地被占了,受了冤屈,应该也是皇庄欺上瞒下。指不定他们去京城敲登闻鼓,还能给自己伸冤哩。   皇庄和被承包者倒是皆大欢喜了,那些卷入投献田与强占田之事的朝廷命官和皇亲勋贵们却一点也欢喜不起来。言官们正愁抓不到攻讦的理由呢,听说这些消息后无比振奋,几乎是立即抓住机会参奏。短短两三个月内,北直隶不知有多少官宦勋贵遭到弹劾。   皇帝陛下自是处事公正,令锦衣卫与东厂即刻查明这些事,按照律法处置。虽说当地县衙和府衙都已经罚过一回了,可闹出这样的事来,怎么也该再申饬一回。如此,官途和名声自然就不必再说了,怎么也得多熬上三五年才能挽回。经过这么一番后,更有不知多少官宦勋贵趁着自家的事还没被发现,赶紧把不该吞的肉吐出来,将事情抹平。   短短几个月,皇庄便扩张了数倍,无形之间也括出了北直隶的大部分隐田。因着并没有直接牵涉此事,且又太过分散,竟是没有甚么人察觉皇庄在里头使了多少力。   朱祐樘默默地翻着自家卿卿命人新制的皇庄鱼鳞册:“下一步,卿卿打算如何行事?”   张清皎挑起眉:“北直隶的田地算不得甚么真正的上等田,出息也并不多。下一步,自然该试试南直隶。不过,万岁爷可得做好准备。即便有了北直隶的经验,南直隶的皇庄扩张也不会像这次那般顺利。不过,一旦被人发觉,万岁爷不妨与户部商议商议田赋的问题。”   呵呵,既然有两亿亩隐田,那她就会想法设法将绝大部分隐田都拿到手。再加上延绵成片的山地,以及零碎收购的下等田,皇庄迟早会成为国朝最庞大的土地所有者和承包者。   作者有话要说:  _(:3∠)_   ——————————————   第二更。   mua,不久之后就要启程回家准备过年啦,我尽量在过年期间保证日更,时不时会加更,mua 第437章 循序渐进   新年伊始, 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便悄然南下, 前往南京亲自主持皇庄扩张事宜。   作为留都, 南京保留着完整的六部机构,皇宫亦有守备太监驻守。只不过,这些人虽担任同样的职缺,却远离了权利中枢, 多半是遭到贬斥或者前来养老。若非能力实在出众,他们亦很难再转回北京。然而, 即便如此, 南京六部总辖南直隶的政务军务, 在南直隶的职权亦是无人能动摇的。   鉴于南直隶的特殊情况, 张清皎特地委派王献前去。毕竟南京六部直辖南直隶, 若想顺利扩张皇庄,必然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六部尚书品阶亦不低,如果只是区区皇庄管事或者御马监的监官, 定然不可能令他们刮目相看,扩张皇庄之举更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容忍。   因着皇庄营建始自太宗皇帝(朱棣),历代扩张也多半集中在京城附近。南直隶的皇庄是前些年刚收上来的,是为查抄御马监贪腐太监所得,因此也不过只有零零碎碎数百顷罢了。张清皎让王献打理皇庄后,他也只是派了几位自己较为信任的小太监前去担任管事。如今, 这数百顷肥沃的上等田却是皇庄在南直隶扩张的基础,他自然也须得亲自坐镇检视。   当然,王献需要负责的并不仅仅是这一桩事。他之所以被派到南京, 是因着许多事都已经亟待处理。这两年皇家的经济庶务事宜早便已经不限于北京,北直隶各府城以及蓟州、宁远、宣府、辽东等边关重镇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建起了皇家店铺。名义上是几位长公主经营的,实则却是正儿八经的皇店。   虽说北疆的店铺仍在铺陈之中,但在皇后娘娘的部署里,富庶的江南地区、港口优良的海疆区域才是更重要的目标。尤其在李广已经初步打通东南商路的情况下,去年就有可信之人前往广州府经营南洋货铺面,亦在广州府渐渐掀起了风潮。南直隶作为江南的中心与前往北京的中转点,同样是极为关键的所在。   这些重要的事累积在一起,自然非王献无法承担。他带了好几名大掌柜前来,各司其职,争取尽快完成娘娘的嘱托,绝不能拖累开拓商路的布局。   快马加鞭赶到南京后,王献首先见的便是南京守备太监。自从司礼监主动裁撤冗余宦官后,南京皇宫内的太监只保留了一千来人,负责内廷的洒扫保养、照顾园林等事宜。余下的两三千人都充作工坊学徒,学习各种手艺营生。前段时日南京守备太监上折子,提到工坊学手艺的太监都能出师了,王献便来查看情况。若是一切顺利,自然会考虑新开铺面专门买卖他们所做的各种手工艺品。   南京守备太监是司礼监的自己人,王献与他相熟,在工坊转了几圈仔细观察了一两天后,三言两语商议妥当便将铺面的事交给他去办。他自己去了一趟济慈堂,探望谈允贤的同时,也看看女医馆如今的状况如何。   谈允贤作为尚医局的女医,身上仍有女官的品阶,按理说在南京这块地儿是没有人敢欺压她的。但南京毕竟不同北京,天高皇帝远,缺少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实实在在的支持,经营一座女医馆自然不容易。   尽管她一直都报喜不报忧,但张清皎仍觉得她在南京的处境应当比较艰难。不过是因着她医术出众,谈家在南直隶又颇有些人脉,才能顺顺当当地支撑到现在。因此,王献此行也需要查看济慈堂是否需要帮忙。若是谈允贤确实有隐忧,他自是会义不容辞地帮她解决问题。   此外,皇后娘娘对南京济慈堂收下的女婴也很关心。这些女婴有三成是济慈堂女医辛辛苦苦劝服她们狠心的父母留下她们性命而来的,有三成是热心人在路边捡拾到孩子送来的,还有四成则是父母听说济慈堂收留女婴后悄悄送过来的。济慈堂建立不过一载左右,竟是已经抚养了三四百个女婴,实在是不容易。   但再怎么不容易,这也是救人性命的要紧事。济慈堂所挣下的盈利以及贵妇募捐得来的钱财,几乎都用在了这些孩子身上。虽然谈允贤并未明言,但张清皎也知道,以后济慈堂收留的女婴会越来越多,必定难以负担。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会为这些孩子找寻最合适的出路。   ************   与此同时,京中几家新开没多久的粮铺里挂出了售卖“玉米”的消息。不少皇亲国戚与勋贵官宦世家都还记得这种半年前从皇室传出的稀罕粮食,自然忙不迭地前去抢购。很多人家派了管事过去,丝毫不问价钱,只说有多少要多少。但这几家声名鹊起的粮铺却根本不买任何一家的面子,申明主家已经定了规矩,这种粮食太稀罕,一家只能买十斤尝尝鲜。   不是没有人试图“强买”,但所有强买的人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为消息灵通的人家已经打听到,这是德清长公主新开的铺子。谁敢不给长公主殿下面子?别说一家只能买十斤了,就算只能买一斤,价格再涨数倍,他们也得接受现实。   眼下这“玉米”可是别处都买不着的,虽说价钱比上好的碧粳米还贵上不少,但早已心心念念想尝尝的人家自然不在意。粮铺还好心好意地提供了烹煮之法,启发所有客户充分挖掘这种新粮食作为美食的潜能。   许是因着吃惯了日常的米面,许多勋贵官宦在尝试过后,都纷纷表示这种粮食香气浓郁,滋味确实不错。当然,它也并不是没有缺点。不过,颗粒较硬不容易烹煮之流的缺憾,都被大家暂时忽略了。毕竟这可是连皇帝陛下都称赞过的粮食,他们心里再怎么腹诽,也得随着陛下一同夸赞才是。   没几天,德清长公主便在一次筵席中明言,并不是她不愿意让店铺多做些生意,但如今她手头上的“玉米”拢共也只有一千来斤,怎么也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这玉米眼下只有皇庄才种,若是大家吃着觉得不错,那便只能等下一季收获再说了。   宫里的皇后娘娘收集了各方消息,很满意这一回的“广告”效果。既给几家粮铺创造了好名声,增添了许多豪气的客户,也暗示了目前只有皇庄才种玉米,兴许便能激发不少人家打算种玉米的热情。   至于玉米目前的价格实在太高的问题,自然不是问题。物以稀为贵,现在它只是富贵人家尝鲜的对象,未来产量大幅度提升后,它的价格自然会往下降,定然会成为平民百姓日常的粮食。   就在皇后娘娘有条不紊地将她的规划逐步变成现实的时候,太子殿下迎来了他的新考验。原因无他,他开蒙已经两年了,虽说每天只读半天书,但进度丝毫不慢。也正因着他的聪明伶俐,内阁次辅刘健与阁老王恕提出,是时候让他读整天书了。   他们的理由很充足:既然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自然不能白白耗费光阴。读半日的进度与整日的进度必然不能同日而语,说不得再过几年,太子殿下就能初步学习如何打理政务了。况且太子殿下对农事感兴趣,也可以学些于国于民有益的杂学。至于骑射与游戏,他们都认为是玩物丧志,别说半天了,根本不值得为此浪费一时一刻。   朱厚照听说此事后,立即便有些绷不住了。他坚持做了两年好学生,风雨无阻,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听讲,争取能早日完成自己的学业,然后去当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可如今,竟然有人连他练习骑射都容不下,连他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都要抢走,他怎么可能接受?   于是,看起来变乖了不少,其实内里一贯自有主张的熊孩子——逃学了。   这一天,他照常在坤宁宫用膳,而后带着人早早地前去文华殿。刚走到半路,他就借口自己有几样东西忘了带,把身边两个照顾他的年长太监都支使回清宁宫去了。又走了片刻,他以让人去坤宁宫一趟取几本书为由,将剩下几个稍大的太监差开了。   许是他这两年太“勤奋”了,所有人都不疑有他,以为他会照常去文华殿上学,却不想他转身就奔去了宫后苑。此时他身边只剩下跟了他多年的两个小太监,哪敢违抗主子的意思,只能苦着脸陪在他后头,生怕他转眼就奔出了视线之外。主子逃学已经是一重罪了,如果他们将主子给看丢了,就算万岁爷与皇后娘娘再怎么宽容,他们也少不得一顿责罚。   这边厢,去取东西的太监好不容易才找着往回转;另一厢,文华殿的讲官以为太子殿下突然病了,赶紧派人去询问情况。双方遇上仔细一问,结果却是太子殿下“不见了”,自然紧赶慢赶地前去坤宁宫禀告皇后娘娘。   “娘娘!太子殿下!殿下今儿没去上学!说是一时找不见人了!!”云安亲自回到坤宁宫禀告,急得满额头都是汗。   正在处理宫务的张清皎一惊,心念急转间,很快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别心急,派人四处去找找。谅他怎么想法设法也不可能出宫,每个角落都仔细看看,迟早能寻得出来。就算他躲藏得再隐蔽,饿了自然便会回来。”   呵,真是出息了,居然学会逃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想让我每天每天学?!我偏不学!哼唧!!气死你们!   娘娘:呵呵   陛下:呵呵   照照:……_(:3∠)_ 第438章 一家谈心   “太子殿下!殿下!!”   朱厚照坐在假山角落里, 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呼唤声, 默然不语。侍奉他的两名小太监对视一眼, 悄悄地往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殿下,外头那么多人找,想是已经惊动了皇后娘娘……娘娘担忧殿下的安危, 不知该有多着急呢。”   朱厚照斜瞥着他们俩:“从能走路的时候起,爹娘就放我满宫走动。整座宫廷我不知已经走了多少遍, 每个角落我都去过, 大约也没有多少人比我更了解宫里的边边角角, 他们怎么可能会担心我的安危?”   “殿下忽然消失, 娘娘哪能不担心呢?”小太监壮着胆子劝道, “奴才知道,殿下是生两位阁老的气。可生气归生气,殿下又何苦累着自个儿?这山洞如此逼仄, 殿下随意动一动都可能磕着碰着,万一伤了殿下的玉体可怎么是好?”   “是啊,殿下。这眼看着也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可不能因着置气饿着自个儿啊。殿下觉得委屈,觉得难过,何不与万岁爷和皇后娘娘直说?两位一向宠爱殿下, 怎么也不会因着外人让殿下难受才是。”另一个小太监跟着附和。   朱厚照闷坐半晌:“你们懂甚么?!”   哼!他们甚么都不懂!以为他之所以逃学,只是因为觉得委屈难过?!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他这是在表明态度,表明自己绝对不会轻易妥协的态度!要是他一直闷声不吭地忍着, 怕是谁都觉得能替他做主!!   他朱厚照必须让所有人都明白,他可不是任人安排的脾气。他不是爹,一点也不温和,就算有人频频唱反调,也不会轻易动怒。他也不是娘,就算再生气也能忍着,回头再慢慢地算账。能忍的时候,他会让自己学会隐忍;可是如果有人触及到他的底线,他不想忍,也不能忍!!   就在这时候,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找到啦。”   朱厚照立即抬头看去,就见两岁半的弟弟朱厚炜立在假山洞不远处,探着脑袋望着他,不紧不慢地对外头道:“姐姐,哥哥在这里。”   朱厚照猛地起身要将他逮过来,不准他将自己的位置传出去,却因着起得太快不慎撞到了脑袋,顿时疼得“嗷”地大叫一声。两名小太监赶紧围上去查看他的伤势,哪里顾得上再压低声音。朱厚炜望着眼前这片兵荒马乱的场景,歪了歪脑袋,又补充了一句:“哥哥撞脑袋了,疼。”嗯,他看着都觉得挺疼哒。   立在假山外的朱秀荣踮着脚尖往里看,却仍是一片黑漆漆地看不清楚。她赶紧道:“哥哥,快点出来呀!娘说了,有甚么话就回去说明白,别只顾着生闷气。还有……如果你不想回去用午膳,就不给你留啦!”   抱着脑袋的朱厚照疼得眼角冒出泪花,闻言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娘真的一点都不会担心!明明猜对了娘的反应,可心里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反而酸唧唧的呢?   于是,酸唧唧的朱厚照捂着脑袋回了坤宁宫。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明间里已经布置好了。爹与娘都赫然在座,见他跟在弟弟妹妹身后回来了,还耷拉着脑袋受了伤,便唤了宫医过来给他仔细瞧瞧。   宫医诊脉说是无妨,只是有些淤血,便给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子。朱厚照敷了药,闷闷地坐在了桌前。赶在自家卿卿发话之前,一向护子的朱祐樘温声道:“听说你今儿没去文华殿进学?待会儿好好地解释清楚原因。眼下先用膳罢。”   张清皎瞥了瞥他,淡淡地道:“既然万岁爷都这么说了,大哥儿便先用膳罢。”她其实也并没有以饿肚子来惩罚孩子的意思。但怎么也得先让孩子说明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表明态度才是。不过,既然慈父都已经如此回护了,她这位严母自然也只得稍稍宽容一二了。   用完午膳,一家五口便转移到了东次间。张清皎啜了口茶,以目光制止了朱祐樘即将出口的温柔询问:“大哥儿,说说看,你为甚么要逃学?”   朱厚照闷闷地道:“我听说刘阁老和王阁老联名上了折子,想让我整天都待在文华殿里读书。哼,其实催着我读书只是他们的目的之一,我知道,他们就是不想让我再继续学骑射,不想让我顽游戏。他们想挤占我自己的时间,我偏不让他们如意!他们想让我一心读书,我,我就偏不好好读!”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知道先生们对他耗费半日时光学骑射顽游戏并不赞同。只是因着他年纪小,爹娘又护着他,所以才不曾多言。如今他的年纪在别人看来已经不算小了,脾气耿直的两位阁老自然不会再容忍下去。可是,凭什么他们觉得骑射和游戏不好,他就非得认同他们,听他们的话呢?   “这么说,你不读书就是为了与他们置气?”张清皎挑起眉。   “我,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觉得,他们想怎么安排我的时间,我就必须听他们的。连爹娘都不会拘束我,他们凭什么?!”朱厚照撅起嘴,“明明他们是臣,就该遵守为臣的本分,就该听爹的安排。连爹都不说我,他们凭什么说我!”   “所以,你是在表明态度,意思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是吗?”张清皎道,“我们暂且不讨论他们那张折子里所说的是对是错。你先说说,你这种逃学的行为合适么?难道只有逃学才能表明你的态度?”   朱厚照一噎,垂下了小脑袋:“……不……不是。我可以和爹娘说……”   “可你偏不说,而是闷不吭声地闹出了逃学之事。你猜,下午诸位阁老会和你爹说甚么?他们会就此妥协,还是更强烈地要求你应该好好读书?”张清皎挑起眉,似笑非笑,“你爹本来能够用几句话就将这件事平息,可你偏偏将它闹大了,你觉得该怎么办?”   朱厚照悄悄地抬起眼,看了看自家爹。朱祐樘朝着他微微一笑,脸上皆是鼓励之色。他便仔细想了想,道:“我先去给先生致歉?然后告诉他们,学骑射和顽游戏能让我身体更健壮。而且,骑射和游戏从来没有影响我的学业。”逃学确实是不尊重先生的表现,今日当值的是西涯先生,他的确应该道歉。   “你明白对错是非,我很高兴。”张清皎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朱祐樘则将儿子揽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娘之所以问了你这么多话,便是想让你明白,错了便是错了,不管因为甚么理由做出错事,都是不应该的。而且,解决问题的方式有许多种,选了错的方法,反倒容易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你看,你这么明白地与阁老们说,不是更好么?”   朱厚照皱眉道:“但是这么和他们说,他们不一定会认同啊。”   “那又如何?”朱祐樘轻描淡写地回道,“只要我和你娘认同,他们认不认同又有何妨?”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忽然心领神会——原来爹并不是只有温和的一面,反倒是该霸气的时候就霸气,只是这种霸气和他所理解的并不一样罢了。是啊,他怎么就想岔了呢?爹是皇帝啊,只要爹觉得让他学骑射顽游戏是对的,谁又能越过爹安排他的生活呢?   “大哥儿,你能为了骑射与游戏逃学,是不是你觉得骑射和游戏比读书重要?”张清皎忽然又问,“娘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究竟喜不喜欢读书?”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话究竟该怎么回答,爹娘才会觉得满意。可他在爹娘面前向来是有话直言,不会轻易撒谎,所以他想了想,坦白地道:“我不是不喜欢读书,是不喜欢坐在文华殿里反反复复地读同样的书。我也不喜欢背下那些释义,就像是非得所有人对书的理解都一样似的。我记得娘以前说过,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谁都不能断定自己的理解才是对的。凭什么那些释义就是对的,我的想法就是错的?”   “我知道我年纪小,很难理解那些书里的句子。但是等我长大了,也许就能想清楚了呀。现在我想的是错的,以后说不定就对啦。先生们说的话可以作为参考,我自己想通了不是更好嘛。”说起对读书的想法,小家伙也已经头头是道了,可见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   “嗯,读书是很重要。不读书,很多事情都会不明白。所以……我也不是为了骑射和游戏就不想读书了……可是,跟着爹娘读书,就是比在文华殿里读书有意思。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爹娘比先生们懂得多呢。”他跟在爹娘身边时,能听到税赋、经济庶务、农事、商道、舆图、世界等等很多有趣的事。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听不明白,可是不妨碍他觉得这些事充满了奥秘,更不妨碍他觉得爹娘很厉害。   张清皎勾起唇角:“那你觉得,为甚么刘阁老和王阁老不让你学骑射、顽游戏?”   朱厚照迟疑了一会儿:“玩物丧志?”这个词儿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过了,印象很深刻。   “仅仅只是这样?为甚么玩物会丧志?你懂了么?”张清皎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这回逃学,是你做错了。那娘便罚你将这件事调查清楚,了解阁老们为何会有这种态度。如果你能真正明白他们的想法,说不得也能理解他们的忧虑。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个时候你就懂得该怎么说服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眼下是弘治十一年三四月份   照照目前七岁(准确地说是六岁半)   他很聪明,但又有些任性。所以有时候是熊孩子,有时候又是个想得很明白的机灵鬼。   脾气是改不了的,但是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会有区别 第439章 寻找答案   此时, 朱厚照逃学的事儿也已经在内阁传开了。   空等了一上午的李东阳倒是情绪稳定, 呵呵笑道:“太子殿下到底年纪尚幼, 时有厌学也在情理之中。以殿下的性情,入学两年来才任性这么一回,已经是殊为难得了。”别说太子殿下了,便是当年的皇帝陛下也有不想学的时候呢, 他们这些做先生的都已经习惯了。   谢迁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刘健与王恕两位身上停了停。可不是么,教了太子殿下两年, 他们都知道这孩子的性情很有意思。用通俗的话来说, 只能顺着毛捋, 不能一味逼着他去做甚么。只要他自己想通了, 就算不喜欢也会克制自己的脾气。今天忽然闹了这么一出, 可不正是因着炸了毛的缘故么?   刘健和王恕脾气直,两人都皱紧了眉头。王恕老先生不仅严于律己,对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的期待亦是极高, 便道:“西涯何必替殿下描补?殿下说来也已经八岁(虚岁),年纪不小了。偶尔厌学能够理解,逃学之举却委实不太应该。这不仅是对先生的不尊重,更是对往圣的不尊重。”   刘健则坦然道:“想来,殿下应该是对我们上的那封折子不满。不满归不满,以逃学作为手段, 可见殿下的心性不如陛下多矣。”他想得更远些——若是一旦不满,就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等到太子殿下登基为帝,是不是一不高兴就会罢朝?不管他们怎么进谏, 不想听就不听?这样的脾气可不是一位明君该有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像陛下呢?   徐溥略作思索,笑道:“不过是有些孩子脾气罢了,诸位不必多想。太子殿下在文华殿的学业当如何安排,还得看陛下的意思。若是太子殿下实在不愿意,倒是不宜操之过急。毕竟如今殿下学业与玩乐兼顾,从来不曾耽误读书。一味不许玩乐,恐怕他一时间难以理解咱们的苦心。”   “谦斋先生(徐溥号)所言极是。”谢迁接道,“太子殿下的性情与陛下截然不同。咱们也不可能期待短短两年之内,太子殿下便能如陛下那般温文尔雅、虚怀纳谏。至于玩乐之事,西涯与我也必会谨慎教导。”   刘健沉默片刻,道:“其实,适当玩乐并非不可。诸位应当知道,我与介庵公(王恕号)所虑——”玩乐并不是他们的重点,骑射才是啊!说白了,就算他脾气再耿直也知道,哪个皇帝没有一点兴趣爱好?若是一味顺着那些言官的意思,非得逼着皇帝做个圣人,那便势必物极必反。若是李东阳和谢迁教得好,不让太子殿下玩物丧志,他自然不会有甚么意见。可是,骑射……   王恕也长叹一声,拧紧白眉摇了摇首。他经历了英庙、景帝、宪庙、当今四朝,当年英庙北狩风雨飘摇时,他不过是个刚中进士不久的庶吉士。可那时国将倾覆的颤栗与忧怖,之后兄弟阋墙的残酷,却早已深深印刻在了他的骨髓中。他真的不希望再一次重复北狩的悲剧,再一次重复骨肉相残的惨事,再一次有无辜忠臣被卷入其中。   这时候,司礼监的宦官来报,皇帝陛下有请几位阁老前往乾清宫。阁老们沉默着来到乾清宫,给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行礼。朱祐樘给他们赐座后,便温声道:“太子早晨擅自逃学,实在对不住西涯先生。朕与皇后都已经教训过他了,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朱厚照低着头,老老实实地道:“是我错了,请西涯先生和诸位先生见谅。我以后再也不会逃学了,有甚么事都会向父皇和母后直言。”说着,他抬起首道:“而且,也会和各位先生直说。”   “太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错,那便无妨了。”李东阳呵呵笑道。他本便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自然顺水推舟地就接受了致歉。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将太子殿下教得很好,他和谢迁其实一直很放心。这回显然只是一个意外,也不必惦记着不放。   见状,诸位阁老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便听朱厚照又道:“这次我逃学,是因为听说刘阁老与王阁老上折子想让我整日上学。我觉得,读书上学确实很重要,但骑射游戏也同样重要。读书能让我明事理,骑射可让我身体康健,游戏能让我放松身心。”   这些话都是他从爹娘曾提过的词句里提取出来的,肯定比他自己说更容易让人信服。“母后曾言,君子不仅应该擅书,而且须得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齐全。我觉得很有道理,也会努力成为六艺皆备的君子。”   “……”一时间,五位阁老都有些无言以对。这是《周礼》中提到的,亦是圣人所言。太子殿下抬出了圣人之言,他们还能如何反驳?难道说圣人说得不对?如今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只需要知礼读书就够了?   朱祐樘微微勾起唇角,满眼赞许地朝着儿子轻轻颔首。朱厚照抬了抬下巴,转身便出去了。临出门前,他听见自家爹含笑的声音:“诸位爱卿,这礼乐射御书数不仅是太子的目标,亦是朕与皇后的期望。因此,半日读书便够了,剩下半日就让他好好修习其他五艺罢。尽管放心,六艺须得齐修,朕不会让他耽误读书。”   五位阁老还能说甚么呢?当然只能默认。至于他们内心深处的忧虑,只能靠李东阳和谢迁的悉心教导了。唉,无论如何,皇帝陛下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身体也已经养得康健不少,离太子殿下登基还早着呢。有陛下约束,皇后娘娘亦是明理的,应该不会重复英庙旧事罢。   ************   朱厚照受了自家娘的惩罚,得了一个新任务。虽说目标是了解刘健和王恕为甚么定要拦着他学骑射顽游戏,但他自然不可能贸然去询问他们原因。就算他年纪小也知道,有些原因藏得很深,并不会轻易地说出来。不然,娘就不会将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交给他了。   他思索了许久,决定去问一问更多人对此事的看法。娘说过,唯有大量的调查才能得到真相,有时候要将自己当成查案者,绝不能偏听偏信。就算调查的不是阁老,从其他人的想法中应该也能推测出他们在想些甚么。毕竟,许多人的思考都是很相似的。   于是,朱厚照首先将目标定在了一群叔叔与小舅舅身上。但他很快就发现,从他们那里听不到甚么实话。叔叔们都很宠他,看着像是过得很惬意很随心所欲,但其实他们是最懂得“分寸”的,知道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至于小舅舅,嗯,他是真的甚么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真正的原因是很难说出口的?   谁会毫无顾忌地告诉他呢?朱厚照眼前闪过了大舅舅张鹤龄的身影,可大舅舅平日里忙得很,就算是休沐也很难寻见他的踪影。他曾经听娘提过,大舅舅似乎一直在户部统计田亩帮她的忙。虽然他不明白娘关注农庄的事儿和户部到底有多少关系,但大舅舅确实很忙碌没错。唔,抽空去一趟寿宁侯府看看罢。   转眼便到了休沐的时候,朱厚照顺顺利利地骑马出了宫。他在半年前终于描绘出了极为精准的宫中舆图,几乎所有人都一看就懂,于是成功地获得了出宫绘制京城舆图的新任务。自那时起,每次休沐他都很少安安生生地在宫里待着,而是骑着马在京城里一座坊一条胡同地转悠。当然,他身边免不了有锦衣卫相护,安全从来都是最重要的。   里坊与胡同里的世事百态,让他发现了许多从未注意过的事,每次出门都能想出很多问题。这些问题他都会记下来,回宫后便询问爹娘。朱祐樘和张清皎偶尔会回答他的疑问,更多的时候却是让他自己思考,自己去寻找答案。习惯了思考与寻找解决之法,与同龄人相比,朱厚照往往能想得更深刻,面对任何问题都已经学会了淡定地分析。   这回去寿宁侯府扑了个空,外祖父张峦告诉他,大舅舅去了皇庄,似乎想亲自记录玉米播种的情况方便日后统计。朱厚照想想也到了该播种玉米的日子,自个儿对皇庄的玉米栽种之法亦很感兴趣,便转了转眼睛派人回宫向爹娘禀告一声,说他想去最近的一座皇庄里逛逛。   在等锦衣卫回信的时候,他骑着马慢吞吞地在附近的街上晃悠,忽而瞥见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一动,几乎是本能地想道:就算找不见大舅舅,这位小王先生也一定不会将他当成孩童糊弄!   瞬息之间,朱厚照便驾马来到那身影附近,利落地翻身下马:“小王先生!”   那人循声回首,正是王守仁:“……阁下怎么在此处?”   “我正想去皇庄看看老农如何播种玉米,没想到一抬眼就瞧见小王先生了。”朱厚照嘿嘿笑道,“小王先生对玉米感兴趣么?不如一起去看看?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小王先生,希望先生能帮帮我。”对他而言,负责给他讲学的王华自然是大王先生,而作为侍读官的王守仁便是小王先生了。   王守仁与他的缘分始于几年前的上元之夜,从那时候起,朱厚照便觉得这位小王先生和所有先生都不一样,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当大将军。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小王先生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当大将军这么简单。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二人彼此都觉得对方有些与众不同。   尽管侍读官侍讲官都只会在讲官不在的时候,为太子殿下答疑解惑,而且也不能说任何出格的话。因为他们说的所有话都有记录,而且会落在所有同僚的耳中。但言谈之中,王守仁的答疑解惑总会让朱厚照迷之一般觉得很不一样。毕竟他从来不将他当成幼稚的孩童,不会浅显地给他讲道理,更是从来不仅仅当他是太子殿下而已。   不过,也因此,他们二人在文华殿中从未单独相处过。许多朱厚照想询问的事,亦不能直接开口问他。如今意外遇见了,倒是个极好的机会。   王守仁怔了怔,沉吟片刻:“听说那玉米亩产极高,我确实有些兴趣。”与其说他是对农事感兴趣,不如说他对这种新鲜事物有些好奇。既然格已知之物无法致知,那格未知之物可否致知呢?   作者有话要说:  mua,大家过年好呀~~   平行世界的王阳明先生肯定有点ooc,但没关系,阳明先生还是阳明先生╮(╯▽╰)╭ 第440章 师徒结缘   数匹马沿着京郊的驰道, 不紧不慢地朝着皇庄方向飞奔而去。为首的二人并驾齐驱, 一面拨马前行, 一面轻声说着话。路边行人偶尔抬头见其中一人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孩童,都有些惊讶。但不待他们惊讶出声,这几骑就已经从他们身边掠了过去。   “先生尝过玉米的滋味么?”   “年初时尝过一回,味道的确很是新鲜。”   “其实, 嫩玉米的滋味更好些。成熟后收上来的玉米颗粒太坚硬,晒干了便只能磨成粉做点心吃。不过, 我娘说, 呈来给坤宁宫的点心, 必然会加牛乳与糖等物来调和, 所以才会觉得味道不错。如果甚么都不加, 必定不如精米精面好吃。这玉米日后种得多了,不稀罕了,也不过是一种舶来的粗粮罢了。”   “何谓‘舶来’?”   “就是由航路上的船舶送过来, 原本不产自国朝的东西呀。我娘说,国朝疆域广阔、地大物博,确实值得自豪骄傲。但这世间并非只有国朝一块土地,东西南北都仍有未发现的国家、未知的物产。这玉米便是从极西之地传来的,咱们要是一路骑马过去,至少须得一两年的时间呢。”   王守仁思索片刻, 忽然问:“……皇后娘娘如何会知道这些?”一位生长于河间府的秀才之家的女子,一位十余年来几乎从未踏出过宫门的皇后,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连内阁与翰林院众人都未必知道的事?   朱厚照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丝毫不曾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因为娘派了李广去拓展商路呀。娘说,只要他能发现一样于国于民有益之物,就是一桩功德。如果能令国朝之物与番邦流通,挣光他们的金银就更好啦。”   他成功地颠倒了因果关系,对航海不甚了解的王守仁自然便以为——是因着李广外出拓展商路,宫闱之中的皇后娘娘才会知道各种未知之物。饶是如此,他亦对仅有一面之缘的皇后娘娘肃然起敬。女子能有如此独特的眼光与胸怀,已经超越了世间绝大部分男子,毫无疑问值得尊重。   听年幼的太子提起这些,王守仁骤然察觉,因着自己太过专注的缘故,对外界悄然而起的变化缺乏了些敏锐。他微垂着眼,暂时从“寻找自身之道”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想到了千万里之外的未知世界。它存在么?玉米能够证明,它确实是存在的。可在世人发觉它存在之前,它便是不存在的……   略有些玄妙的理解令王守仁似乎意识到了甚么,却又不甚明晰。这时,他听朱厚照问:“先生,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你和我一样,都想当大将军。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王守仁微怔,不答反问:“为何殿下想当大将军?”   朱厚照想了想,答道:“从小我就对马感兴趣,骑着马横冲直撞就会觉得很高兴。后来看叔叔们骑马射箭,我便开始对骑射格外在意。爹娘见我喜欢骑射,给我讲了很多大将军的英雄故事。我就想着,迟早自己也要成为大将军,也要成为英雄。”   “那时候年纪小,其实并不明白当‘大将军’不应该仅仅出于兴趣,而是应该多想想‘大将军’要承担甚么样的责任,只是嘴里一直嚷嚷着罢了。不过这两年来,我学到了许多知识,也跟在爹娘身边听了许多事,越来越觉得国朝现在最缺的就是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将军。”   “先生,你不觉得现在的鞑靼和当年的匈奴一样么?不觉得他们每年欺负咱们的边疆百姓,咱们却总是只能听见打败仗的消息的时候,心里很憋屈么?凭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欺负咱们,咱们不能欺负回去呢?!”   年少的小太子握紧了拳头,满脸都是不服气:“明明当年是高祖把他们驱逐出去,恢复我汉家天下的!明明太宗在的时候,回回都把他们揍得恨不得一遇上马上就逃出几百里远!可是现在呢?现在一提起那群蛮子,从上到下都害怕,都觉得一定打不过!次次都是败仗,大家好像都觉得打败仗很正常,偶尔杀一两个鞑靼就像是很了不起似的。为甚么不能把他们都赶走?让他们不敢再南下欺负人?!”   王守仁心头微热,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壮志:“殿下所言极是。我之所以一直对兵书与兵事感兴趣,也是因此之故。我还曾经去关外游历过一段时日,沿着居庸关行至山海关,亲眼见到了天下第一关的雄伟,领略了兵戈铁马的气魄……”   听着他的描绘,朱厚照睁大了眼睛,羡慕极了:“那先生怎么没去边疆当大将军呢?”去都去了,怎么不干脆留下来打一仗啊。他要是去了,肯定不会空着手回来!   王守仁的神情不禁微微一滞:“父亲不同意我参加武举,且武举选拔出的人未必能得到重用。倒不如中进士成为文官,日后督抚边疆,或可有机会主持战事。”国朝的武举并不受重视,武官大都是世袭勋贵或者凭着战功出身。可战功出身者到底稀少,将才尤为缺乏,世袭勋贵致使军中派系林立、贪腐严重,这亦是边疆兵事废弛的重要原因。   此外,朝廷一直奉行的是重文抑武政策,文官指挥战事、太监指挥战事比比皆是,武官反倒是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然而,通晓战事的文官与太监又有多少呢?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理应胜利的战事也会折腾得失败。   英庙北狩时的教训犹在眼前,可绝大多数人都只学会了不让皇帝亲征、尽量不让太监染指兵事,不通此道的文官胡乱指挥的行为却没有多少人弹劾制止。因为在许多文官们眼中,即使他们纸上谈兵,也比粗豪的武官更懂得兵法策略。   想到此,王守仁皱紧眉头,心中失笑: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一个“纸上谈兵”者呢?就算对自己再有自信,也无法改变他将来亲临战场的时候,亦是不折不扣的“赵括”。到得那时候,他是否能为战场上那些无辜的兵士性命负责,他是否能真正领着兵将获取胜利,都尚未可知。   朱厚照还从未思考过武举的问题——既然科举是用来选拔文官的,武举就是用来选拔武官的。科举进士出身的,个个都能授官。那为甚么武举出来的武官不能得到重用,当他们的大将军呢?回头他可得仔细问问爹,都是用来选拔官员的,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这个问题可以等回去之后再问,但是有一个问题却是必须立即问的:“小王先生,文官也能指挥战事,意思是文官也能当有实无名的大将军?这么说……我也可以吗?”太子殿下双目放光,“我可以既当太子,也能去冲锋陷阵?”   王守仁毫不迟疑地反问道:“殿下觉得,可能么?”   朱厚照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为甚么不可能呢?文官都能主持兵事了,我怎么不能去打仗?太宗登基之后还会亲征呢,宣庙也打过仗呀……身兼两职挺正常的呀。”聪明的他当然不会举失败的例子,索性就忽略了英庙北狩的问题。不过,想到英庙北狩,他的思绪微微牵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他原本打算问王守仁的问题。难道,内阁之所以不让他学骑射,就是因为这件事?怕再经历一次失败?   王守仁思索片刻,认真地道:“殿下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敷衍殿下。虽说这么说有些不合适:但若是殿下于兵事有天赋,能重现太宗时期亲征驱赶鞑靼的盛况,自然能够壮我国威。可若是殿下于兵事没有天赋,那么便只能重蹈英庙覆辙。”他所言涉及了英庙旧事,显然是大不韪,并没有任何为尊者讳的意思。但旁边的锦衣卫们听见了,也只当作没听见。   知道他的确说得很实在的朱厚照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最紧要的是,我能证明自己有天赋,才能扭转所有人的看法。”停顿片刻,他满脸凝重地想了想:“那先生能教我兵书么?”   “……恐怕不能。”为甚么话题会突然转到教授兵书上来?   “为甚么呀?”   “殿下应当知道,谁都不可能公然给殿下教授兵书。我是殿下的侍读官,也唯有在文华殿才能见到殿下,更不可能与殿下讨论兵事。”太子殿下要读的书都是由李东阳和谢迁两位定的,谁都不可能轻易更改,他这位小小的侍读官更不可能公然违背他们的意思。   “那我们就改在你休沐的时候见面呀,不让别人知道!或者,让我爹悄悄地召你去乾清宫东暖阁,咱们在里面悄悄地学!先生,我爹那里有很多详细的舆图,外头都没有呢。我爹那儿的消息也是最灵通的,边疆出了甚么事,最先报给的就是内阁、司礼监和我爹啦!”   “……”糟了,竟然有些心动了。   “那就这么说定啦!”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我娘说……我娘说……我娘说……   阳明:……   ——————————————————————   历史上的阳明先生不太喜欢武宗的脾气,因为他太熊。毕竟因着反对刘瑾干政,阳明先生被一路追杀差点丢了性命,一路被贬斥到贵州龙场   不过现在不一样啦,照照辣么可爱╮(╯▽╰)╭,谁不喜欢他啊 第441章 获准学习   在皇庄里溜达了一圈, 亲眼目睹老农们如何熟稔地种下玉米之后, 朱厚照与王守仁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京城。此时已经将要入夜, 朱厚照并未在外流连,而是紧赶慢赶地回到了皇宫,正好赶上了坤宁宫的晚膳。   用过晚膳,一家五口便相携前往宫后苑散步。朱厚照不似从前那般领着弟弟妹妹在前头撒欢, 反倒落后几步紧紧跟在爹娘身边。朱祐樘和张清皎知道他许是有甚么话想说,便叮嘱朱秀荣牵着朱厚炜慢慢走, 注意着脚下。   “怎么?去了一趟皇庄, 增长了不少见识?”张清皎勾起唇角。作为母亲, 她从来都认为自家的孩子须得见识更宽广的世界。若非条件所限, 她更希望能亲自带领孩子去认识未知的世界, 而不是只能间接培养他们认识世界的能力。   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不过六七岁的朱厚照自行离开京城是非常危险的。但她相信,他已经有了充足的自我保护意识。在十几名锦衣卫的保护下, 只在治安良好的京城周边活动,孩子必定是安全的。再者,朱厚照并不知晓,每回跟着他出行的其实并不仅仅是十几名锦衣卫。明里只有十几个人,暗中却有数十位经验更丰富的锦衣卫,足够护得他安稳。   能保证安全的时候, 便应该让孩子自由探索这个世界。见得更多,听得更多,孩子的思考便会更深刻, 不会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无知幼童,亦不是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的纨绔子弟。唯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位睿智的统治者,真正懂得如何营造出一个理想的、实实在在的盛世。   现如今,这孩子只能在京城转悠,去京城周边瞧一瞧。随着他渐渐成长,拥有了自保的能力,她希望他能走得更远,去那些他们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去感受他们从来不曾真正感受的世间百态。所以,让他练习骑射不仅仅是为了他的健康,也是为了他能够自保。至于其他,便只能看他的潜力如何了。   “娘,那些老农种玉米确实有些独到的经验,咱们这回种夏玉米也可以试试看。不过,种玉米倒是其次,我看皇庄中的农户过得都不错,比路过其他村庄时瞧见的农户宽裕多了,甚至不亚于京城里一些住大杂院的人家。”在与王守仁聊天时,他默默地记下了路边那些村庄的模样,以及农田里衣衫褴褛的农人。爹娘从未告诉他何谓“贫苦”,但他通过观察,便知道“贫苦”就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上无遮身片瓦、下无立足之地。   “你可知道,一年花用多少两银,便足够过上温饱的生活?京城中的贫户能挣得多少银钱?那些贫苦的农户又能挣得多少银钱?而那些去酒楼戏园子里豪掷银两的富家子弟,一次能花掉多少银钱?这些银钱若折算成粮食,又能养活多少人?”朱祐樘淡淡地接道。   张清皎继续问:“此外,宫里每日又须得耗费多少银钱?多一千宫人少一千宫人能省下多少银两?让这些宫人去宫外铺子里做活,既能养活他们自己,还能养活多少人?”   “……”朱厚照默默地记下这些问题,赶紧道:“针对这些问题,下回我再调查看看。我今儿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而是我路上偶遇了小王先生……”于是,他便一字不漏地将与王守仁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原本我还想问问爹,若是缺少将军,为甚么不能通过武举选拔骑射出众、懂得兵法的人才。不过这事儿稍晚再讨论也不迟,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爹娘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如果我跟着小王先生学兵法韬略,证明我有当大将军的天赋,是不是就能说服内阁那群老先生放我去边疆征战?”   朱祐樘挑起眉:“说服他们不过是其次,你首先须得说服我们。”张清皎闻言,只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听了自家爹的话,朱厚照睁圆了眼睛,仿佛有些失望:“你们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成为霍去病那样勇武善战的将军?”他还以为,爹娘一直支持他学习骑射,每回听他兴致勃勃地说起要当大将军都从来不给他泼冷水,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他、支持他……原来这只是他的误会?   “大哥儿,想成为霍去病的人,年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可这世上只有一个霍去病,只有一个冠军侯。”张清皎道,“你的目标很高远,可你如何令我们相信,你会成为下一个霍去病?你能拥有他那样的天赋与能力?”   朱厚照张了张口,一时间没有办法反驳。他垂下了小脑袋,嘟囔着道:“那是因为我没有像卫青一样的舅舅,也没有像武帝那样的姨父……要是有大将军教我,也有人让我练兵,我……我怎么就不能是下一个霍去病……”   “是啊,你没有像卫青一样的舅舅,也没有像武帝那样的姨父。”张清皎似笑非笑道,“你只有一个蹲在户部不挪窝的大舅舅,一个就想当锦衣卫的小舅舅,还有一个不会主动塞给你几百个兵士让你练兵的爹,以及一个每天管束着你给你各种小任务的娘。”   朱厚照眨了眨眼,知道自己说得不对惹了娘生气,便蹭到了她身边:“是我错啦,我当不了第二个霍去病。霍去病之所以是霍去病,就是因为他独一无二。”唔,那可是他最崇拜的少年将军呀,当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就像娘说的,千百年来也不见出第二个霍去病,他怎么能说自己会是下一个霍去病这样的大话呢?   “我不会是任何人,我只会是我自己。我有疼爱我教导我的睿智爹娘,有专注经济庶务的大舅舅,有……随和又认真的小舅舅,还有慈爱和蔼的奶奶、曾祖母和外祖父……”小家伙绞尽脑汁地夸赞着身边的亲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此刻的神情究竟有多么温柔:“所以,我也会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太子兼大将军。”   “大哥儿,我知道,你之所以想成为大将军,并不是因着一时意气或者自己的喜好。”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而是希望能够驱逐那些欺侮我们的鞑靼,彻底稳定边疆,重现太宗时期的辉煌,壮我大明的国威。但你也须得知道:希望是一回事,擅长是另外一回事;喜欢是一回事,天赋是另外一回事。”   张清皎也道:“你应该很明白,我们从来不会限制你做你喜欢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支持你孤注一掷,去做你不擅长的事。如果你只顾着逞强,那便只会再一次重复英庙亲征的旧事——你应当已经知道,内阁之所以拦着你学骑射,也正因为他们不希望再现最坏的结果。”   朱厚照已经学会了冷静思考:“可是,如果不试试,爹娘怎么知道我不擅长呢?怎么知道我没有天赋呢?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十年怎么样?如果十年之后,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有能力,那我就乖乖地放弃。”   “……”朱祐樘与张清皎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对孩子的信赖与支持。他们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莽撞行事,相信他随着年纪增长,能更客观更冷静地做出判断。于是,朱祐樘道:“我赞同你试一试,不过,只跟着王守仁学便够了么?他并没有主持战事的经验,也仅仅是读了几本兵书而已。”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可是,除了小王先生之外,也没有人愿意教我了呀。而且,我觉得我们俩很投缘。说不定甚么时候,小王先生就有机会去边疆主持战事了——爹,你可以给他机会试一试嘛。那样我就有一位很有经验很厉害的先生啦!到时候我直接去边疆跟着他历练,你们也都不用担心啦!”   “你倒是事事都替你爹安排妥当了。”张清皎失笑。她当然不曾忘记,王阳明的其中一个头衔是军事家。也许如今的阳明先生没有足够的机会证明自己的用兵能力,但他对兵事一道的理解定然不同于常人,足够教授自家儿子了。“万岁爷,且让王守仁教他就是了。”   “一则,此事须得暗中进行,不宜惊动太多人,更不能让内阁察觉出咱们打算让人教大哥儿学兵法。连练习骑射他们都会多想,更不必提学兵法韬略了。要是让他们发现了端倪,指不定会怎么谏言呢,说不得还会引动言官闹出波澜来。二则,朝中也没有甚么合适的人了,这几十年来打过胜仗的寥寥无几。真正有能力的都应该镇守边疆,哪里能为了教大哥儿,便轻易将他们召回京城?”   朱祐樘拧紧眉:“卿卿说得有道理,就让王守仁先教着罢。如果他果真于兵事一道天赋出众,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去边疆试试。”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会让他担任多么重要的职缺。他若想出头,自然得想方设法经略一方,证明自己的能力。   ************   翌日,朱祐樘便以口谕召来了王守仁,让他隔日来乾清宫西暖阁检查太子所习的大字,顺道指点太子练习一个时辰书法。内阁诸位阁老都以为皇帝陛下好不容易才说服太子殿下抽出些时间好好习字,自然不会反对。至于为何是王守仁,谁让太子殿下与他投缘呢?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这一个时辰他还不乐意挤出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娘娘:呵呵,真是亏待你了,你竟然没有卫青那样的舅舅,没有武帝那样的姨父。   照照:_(:3∠)_,我错啦!   陛下:呵呵,是啊,你竟然有疼爱你的爹娘……   照照:qaq 第442章 师徒相得   前往翰林院传口谕的是萧敬。在王华略有些担忧的目光中, 在各色人等相差迥异的复杂神情衬托下, 王守仁淡定地随着萧敬走了。他来到乾清宫拜见了正在与内阁商讨要事的朱祐樘, 受到皇帝陛下温言鼓励。李东阳和谢迁也都含笑让他用心指点太子殿下习字,可不能纵容殿下荒废了这一个时辰的好时光。   王守仁颔首答应,转身前往西暖阁。他刚进门,何鼎便将门合上了, 低眉顺眼地守在了门口。王守仁抬眼就见到了满脸笑嘻嘻的朱厚照,以及他旁边的书案上厚厚一叠大字:“小王先生终于来啦。”   “见过太子殿下。”王守仁给他行礼, 来到书案边检查那些大字。一张一张翻过去, 竟然每张都是新写的, 并没有拿往日写的大字来敷衍。这令他略有些惊讶, 心里也不由得对这位小太子高看了几分。当然, 太子殿下初学习字不久,这些字只能勉强算是横平竖直,写得颇为认真, 每个字都有显而易见的瑕疵。   王守仁便说了些写字的要领,朱厚照点着头记下来,并不催他赶紧说正题。毕竟他们俩都知道,要想瞒过五位阁老与讲官们的眼睛,借口便绝不能仅仅是借口。如果不花些时间习字,那在别人看来他们这段时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迟早都会面临被取消的危险。   所有的大字都检查完后,最底下是一本《孙子兵法》。师徒俩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门口,倾听外头的动静。隐隐约约传来的议论声令他们都安心许多, 赶紧收回目光,抓紧时间低声议论起书里头的内容。一个说自己阅读后的理解,一个时不时地给他补充更正。   因着朱厚照的年纪太小,对这本兵法经典的思考自是十分浅显。王守仁便借由古今各种战例助他理解,尤其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事纷繁复杂,各种合纵连横之计足以令人惊叹不已。朱厚照听得近乎痴迷,自己提笔做了许多简单的笔记——他写字不够快,又觉得打断小王先生说话有些可惜,便只得按娘所教的用大白话来记录提要。   “先生,为甚么没有人怀疑围魏救赵的真正目的呢?”   “你觉得呢?事有轻重缓急,是攻赵国重要,还是保住自己的魏国重要?即使当真怀疑,谁又会将自己的国都置于危险之中?若有万一,国都真的被攻破了,国君都成为俘虏,人心必将涣散。那便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是亡国了。”   “所以,围魏救赵这样的计策,关键便在于须得朝敌人更重视的目标动手?其次,人心很重要,得人心者便有再战之力。若是失去了人心,或者军心不够稳定,就甚么都做不了?这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不是同样的意思?爹给我讲过这个典故。”   “不错。而且,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伐谋某种意义而言,便是指攻心。无论是对方的军心民心,或者君王之心、武将之心,只要出现了动摇,便于我们有利。围魏救赵,何尝不是攻魏王与庞涓之心?”   “我懂啦!如果庞涓不回师保都城,那魏王一定不会再信任他!主君不信任将军,就不可能让他再带兵了。小王先生,这就是离间计吧?是不是有很多战例都是用的离间计?”   “是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很多时候,怀疑都是深藏在心中的,被人一挑便愈演愈烈。当然,有时候用错了人,便免不得怀疑了。所以,用人之道很重要,能明察身边人说的话是真是假、懂得分辨忠奸更重要。”   “嗯,有道理。我娘也说过,绝不能人云亦云,必须能够独立思考。也不能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轻易地相信一件事,而是需要收集更多的事实和数据。单独的事实和数据是能够伪造的,但大量的事实和数据没有办法伪造,一定能够从里面发现真相。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确实很有道理。”   “我爹和我娘都很厉害吧?”   “是,陛下和娘娘都值得景仰。”   何鼎立在西暖阁门外,听门内稚嫩的声音询问着愈来愈不简单的问题,听门外苍老的声音说着关乎国计民生的见解,脸上不由得带出了几分笑容。也许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但他总觉得,国朝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迎来一位英武铁血的帝王了,或许也是时候了罢。   万岁爷与皇后娘娘说得对,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国朝不是鞑靼的对手,从朝廷到民间都充满了畏战的情绪,长此下去,国朝的精气神便会就此磨灭。不战先怯,自认为武力低人一等,彻底失去了进取夺胜之心是非常可怕的。国泰民安绝不能仅仅靠经营经济庶务,因为若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国家只会成为一块令敌人无比垂涎的肥肉。   所以,眼下正需要能够打破这种怯畏的人。他打从心底希望,太子殿下将会是这样的帝皇,就如当年的汉武帝那般。   ************   一段时日后,朱厚照学习兵法便已经渐入佳境。虽然他需要学的有很多,除了武经七书外,还有本朝的刘文成公(刘伯温)著的《百战奇略》与《兵法心要》等等。但对于有天赋的人而言,一通百通。若能先将《孙子兵法》理解透彻,学习其他兵书自然便轻松许多。   朱祐樘也看过些兵书与战例,不算感兴趣,但至少不妨碍他领会各种战略。每隔几日,他便会考察儿子学习兵法的情况,而后惊喜地发现,儿子于此道虽算不上天赋卓绝,但亦是一点就通。王守仁也并非一味地教授他兵法,时不时还会点拨他一些为君之道,小家伙也渐渐地将在文华殿里的大道理都融会贯通起来。   于是,帝后二人都对王守仁越发信任,觉得将儿子交托给这位年轻人确实再好不过。虽说西暖阁里的课程不过是隔日一个时辰的“兴趣课”,但张清皎每回都不忘吩咐给师徒俩提供茶水点心。给朱祐樘送了甚么,便减几样给西暖阁送过去。朱祐樘也心疼儿子,时不时还会从自己的茶点份例里分一些赐给师徒二人。   这一天,两人正议论着某个战例,忽然听得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便听见李东阳笑道:“最近太子殿下的字确实进步较快,我一直想看看,伯安(王阳明字)究竟是用甚么法子教导殿下的……”   说话间,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五位阁老一个不落地走了进来,除了一贯不苟言笑的刘健与王恕外,剩下三人都笑呵呵的。王守仁立在铺满了大字纸的书案旁,淡定地给他们行礼问好。朱厚照也看似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眨了眨眼睛。   阁老们凑了上去,瞧了瞧太子殿下新写的那个墨痕未干的字,围起来评论了一番。他们对这般年纪的孩子的要求自然不会太高,首先肯定了太子殿下的进步,而后才委婉地提出意见。朱厚照点了点头,露出一付你们说得都对的神色。   阁老们觉得他态度不错,都捋了捋长须,满意地退了出去。等到门吱呀一声关上,师徒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而后悄无声息地苦笑起来——尽管他们俩都曾经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突然袭击”,但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禁不住会惊出一身冷汗啊。   朱厚照叹道:“小王先生,偷偷摸摸的感觉真不好呀。”   王守仁摇了摇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咱们眼下的进度仍然有些慢,怕是等到殿下习字略有小成的时候,都未必能学完武经七书。先前殿下不是曾经提过,休沐时也可出宫学么?可否请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安排一二?”   闻言,朱厚照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好呀!我这就去跟娘说,娘一定会同意的。”   为了支持儿子学习兵法,张清皎不仅选了一处僻静的宅邸供他在休沐的时候出宫请教王守仁,还吩咐工匠给他准备了一个如房间般大小的大沙盘。王守仁与朱厚照师徒俩头一回看见大沙盘的时候,几乎齐齐地瞪圆了眼。而且这沙盘还是能拆卸的,他们大可按照自己的想法排布山川湖海与城镇。   如此,王守仁在给朱厚照讲各种战例的时候便更得心应手了。战事地形如何,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行军,如何用计等等,都能在沙盘上直观地表现出来。他们还能模拟交战双方即时做出反应,演练究竟要如何做才能继续对抗取得胜利。   尽管朱厚照从来没有赢过,但他依然对沙盘演练格外情有独钟。他坚信,这样的纸上谈兵已经不仅仅是“纸上谈兵”,每一次演练都是开拓思维,都是于绝境中不断求生的历程,都是从幼稚渐渐变得成熟的过程。   王守仁虽是屡战屡胜,却也觉得并没有甚么值得自豪的。对手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纵然会有些奇思妙想,说明他确实于兵法一道并非没有天赋,但两人的水准到底相差太大。渐渐地,他越来越不满足于现状,心底也隐约坚定了未来的选择。这一回,他不能再遵循父亲的想法,须得为自己的目标思考一二。 第443章 户部查知   转眼便又到了春玉米收获的季节, 皇庄试种的山地与下等田均获得了丰收。户部尚书周经亲自带着人紧盯皇庄收获的情况, 亲眼目睹老农们收获玉米后心满意足地脱粒晒干。待到称重的那一天, 内阁五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都陆续到场,由户部官员亲自拿着崭新的木斗计量。   计量结果表明,今年的春玉米亩产量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增加了不少。这令众人都禁不住无比振奋, 更加期待正从各承宣布政使司送回京城的玉米。若是国朝各地的贫瘠土地都能种上玉米,亩产量都能如上等田那般, 粮仓还愁无法丰足么?百姓还愁无法饱腹么?   就在各承宣布政使司试种的玉米即将先后送达京城的时候, 忽有一名御史在早朝时递上折子, 弹劾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在南直隶大肆屯占良田作为皇庄。据说, 这是他从南京户部得来的消息, 王献在南直隶横行霸道犯了众怒,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宦都已经忍无可忍,这才悄悄写信告诉了他。   对此, 朱祐樘的反应非常淡定:“大肆屯占良田?可有他强抢良田的证据?”   御史顿时哑口无言——他们都是风闻奏事,怎么可能等到确凿的证据才上折子弹劾?那不应该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的事儿么?而且,他身在北京,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地奔到南直隶去搜罗证据?这不是为难他么?   皇帝陛下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既然没有证据,你又凭什么如此笃定他犯了错?朕曾经说过,言官虽有风闻奏事之权, 却千万不可滥用。若是无凭无据便污蔑他人,意图掀起冤案,最终便须得承担责任。”   那御史额头渗出些许冷汗, 忙不迭道:“微臣并非捏造事实,昨日刚接到南京送来的信件,写信的是南直隶户部官员,请陛下明察。”陛下都这么说了,他自然顺水推舟地说明了前因后果,自证清白。   “那便让南京户部尚书和王献都上折子自辩。”朱祐樘道,示意此事交给内阁拟旨,“王献南下,是朕准许的。朕让他去南直隶好好经营皇庄,也相信以他的品性绝不会做甚么不法事。当然,若是他当真强占良田,朕亦绝不会姑息。”   因着没有证据,一众言官便没有继续就此喋喋不休。倒是户部尚书周经仿佛有所触动,紧紧锁起了眉头,念头一转,赶紧回到户部召人查证:“你们让北直隶各府赶紧将他们的鱼鳞图册抄一份来,仔细查清楚,其中有多少皇庄!”   陛下派人去南直隶经营皇庄,必定是因着江浙那片是鱼米之乡,上等田不知凡几,出息也远比北边的田地高。可北直隶早就有无数皇庄,难道陛下还不能满足么?且不提太后太妃,如今宫里拢共也就一位皇后娘娘,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还放归了那么多宫人,帝后也都是节俭的性子,花用必定远远少于先帝时期。御马监手握着那么多产业,竟还供养不起皇室么?   怎么可能?按照他的估算,内库每年都该略有盈余啊。   坤宁宫,张清皎听朱祐樘提起早朝时的弹劾,不由得笑了:“想不到,王献不过动作稍大了些,出手买了几个田庄,就有人已经坐不住了。买卖这种事,不是全凭自愿么?只许他们当地盘根错节的人家买得,咱们倒是买不得了?哪有这样的事?”   “不过是想将他们所认为的‘危险’先掐灭罢了。”朱祐樘道,“江浙那一带良田千万顷,其中隐田必定不少。他们怕的不是王献买田庄,而是卿卿你先前在北直隶多管齐下的那些法子。若是照着那些法子使,将隐田都括出来,他们受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些人还真是未雨绸缪,消息比谁都灵通。”张清皎叹道,“既然如此机灵,何不将这聪明劲儿都用在正道上?偏偏想方设法地捅到了朝廷里,拿些似是而非的话哄骗了御史弹劾。他们这是笃定了即使很快查清楚王献并未做不法事,皇庄在南直隶扩张也能引起内阁与六部的警惕?”   “当初太宗开辟皇庄,便有许多臣子反对。群臣的想法,始终是不能与民争利。再者,祖父与父皇在的时候,皇庄扩张也大都是仗势欺人。只是那时宦官势大,便是有人弹劾,也未必会理会。”朱祐樘笑着摇了摇首,“不过,如今他们都已经去皇庄走了好几遭,应当多少有了些新印象罢。”   张清皎似笑非笑道:“是啊,只要他们去皇庄里随意转转,问问那些老农就知道——在皇庄里做活,可比在外头受地主富户欺压强多了。”去岁皇庄扩张,不知收纳了多少户勤劳却穷苦的佃农。他们在皇庄里过的日子红红火火,子女还能来京中学手艺挣工钱,过得可比从前滋润数倍。甚至还有人曾真情实意地对管事说,希望皇庄越多越好,能吃得饱饭穿得了新衣的人越多越好呢。   “卿卿给这些人家谋生计的机会,比赈济更实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谁都能明白。”这么些年旁观下来,朱祐樘对经济庶务之事也越来越精通。道理其实很简单,与其让这些没有田地的佃农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刨食,不如让他们多几条出路。如此,即使遇到天灾,田地里颗粒无收,他们也不至于断了一切希望。按卿卿所言,便是提升了家庭承受风险的能力。   张清皎从未直说“创造就业岗位”这样的概念,但后世轰轰烈烈的农民工潮令她很清楚,唯有自愿地与土地分离,而不是一家子人都与土地紧紧地绑定在一起,农民才会有脱贫致富的希望。如果还是一心一意侍弄土地,就算种的都是高产粮食作物,也仍然是靠天吃饭,未必能过得好。   当然,这在后世那种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只能慢慢地来。更重要的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就业岗位”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相对狭小的市场,不需要那么多商品供给,自然也便不需要那么多商品生产者。一环扣一环,绝不能急于求成。   没两天,皇后娘娘便听说,户部正在搜集北直隶各府的鱼鳞图册。她笑着对皇帝陛下道:“终归是瞒不过去了,户部的反应倒是比我想的更快些。万岁爷打算怎么替我挡回去?咱们的皇庄可是刚经营起来呢。”   皇帝陛下挑眉一笑:“他们哪有颜面说皇庄的不是?皇庄帮他们将隐田括出来,于他们又有何干系?横竖这都是收不上税粮田赋的田地,养活了成千上万户佃农反倒是件善事。他们该感谢皇庄才是。”   周经自是不知帝后对此早有默契,火烧火燎地等来了按照各府鱼鳞图册汇总而成的新皇庄鱼鳞图册。对比这一两年来的变化,他的心顿时便凉了半截。虽说皇庄的扩张并没有使甚么不法手段,但大量购买山地,积少成多囤积田庄的行为,毫无疑问昭示着熊熊的野心。更不用提,各府还隐隐传来消息,说是皇庄“承包”了许多田庄。鱼鳞图册上虽仍然归原主,但签了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契约,与购置也没有甚么两样了。   周经实在是想不通,为何温和仁慈的皇帝陛下会容许御马监做出这等事来。难道陛下不知道,皇庄占得越多,能够纳粮税田赋的田地便越来越少么?国库都已经空虚至此了,陛下还默许御马监暗地里拖后腿,这让户部的人还怎么干活?   于是,义愤填膺的周经立即写了一张折子呈上去,顺便附上了那本皇庄的鱼鳞图册以及各地“承包”田庄的消息。这封折子呈到内阁,五位阁老都震惊了,赶紧领着周经一起前去乾清宫觐见。   对于这封折子,朱祐樘的反应依旧淡定:“不必看了,皇庄的鱼鳞图册,朕这儿都有。诸位爱卿何必如此惊讶?购置些产业,不是稀松平常的事么?既然绝大多数都只是山地,陆续囤积的田庄拢共加起来也不到千顷,而且多数都是用来种玉米的下等田,应当也算不上与民争利罢。”   徐溥道:“那‘承包’田庄又是何意?据各府所报,仅是这些田庄,数量便极其可观了。各府都有将近两成田地归于皇庄‘承包’,那这两成田地原本该交的粮税与田赋怎么办?”   朱祐樘瞥了瞥他们:“难不成,各府都不曾说过,这些田地本来便不用交粮税与田赋?”   众人怔住了,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周经。周经思索片刻,神色越发严肃:“陛下的意思是,这些田地都是隐田?”如果皇庄承包的都是隐田,那户部确实没有任何立场指责御马监。又或者,反倒须得感谢他们让这些隐田显了形迹,只要仔细查就能寻出它们与皇庄之间的渊源。   “如今全天下究竟有多少隐田,朕并不清楚。只知道,高祖时期丈量出的税田,眼下只剩下一半。若按照免税田亩推算,是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些的。况且,新开垦的田地还未算进去呢。”朱祐樘淡淡地道,“朕只知道,户部括不出来的隐田,皇庄可以括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与娘娘的日常……   emmm,目前见缝插针也进不来   因为有几件事得先干了呀~ 第444章 分享经验   隐田, 始终是户部的心腹大患。难道他们从未注意过税田数量的变化?难道他们从未因国库空虚而头疼?难道他们不知道所谓的免税田亩有问题?连张鹤龄这种初来乍到的小官员都能推算出来的事, 他们当真一无所知么?   只要并非尸位素餐之辈, 只要是在其位谋其政的良臣,都多少意识到了目前赋税徭役方面的问题。不仅仅是粮税田赋年年下降,服徭役的人数亦是越来越少。为了逃避徭役与地方的杂税,许多人宁可投献自家的田地成为名义上的奴仆, 也不愿继续维持良民的身份。这说明,赋税徭役制度已经满是漏洞, 急需改革。   可是, 想改是一回事, 能不能寻出合适的法子来改又是另一回事。因为动赋税徭役制度, 便意味着牵动所有人的利益。上至官宦勋贵地主富商, 下至平民佃农,人人都与此息息相关。若是得不到官宦勋贵的支持,改革看起来轰轰烈烈, 最后极有可能像宋时的熙宁变法(王安石变法)那般以失败而告终。   但换而言之,赋税徭役制度之所以须得变,就是因着官宦勋贵从中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与平民的财富。想让他们将到口的肉吐出来,谈何容易?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就算改革之策皆是良策,这些把持了朝堂与地方的人也极有可能从中使绊子, 将好好的良策变成恶策,祸害更多的民众。而后借由民众的反对,将这些良策都废黜干净。   历朝历代的改革中, 这种手段屡见不鲜,所以失败者远远胜过成功者。而那些主持改革的人,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都通常被口诛笔伐,休想得到甚么好名声。   想到改革面临的风险,便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猛然挺身而出。更何况,目前也并未到不改便过不下去的时候。国库虽然空虚,但东挪西挪还是能凑出些银钱,发生天灾也能及时开仓赈济。吏部将冗余官员以及政绩不佳者、贪腐严重者都渐渐清除干净后,户部也终于能喘口气了。   对于众人的心态,朱祐樘很理解:“括隐并非小事,且仅仅只是括隐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但若是当真要改税赋徭役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议定之事。因此,我也并不强求内阁与户部能在短时期内拿出处理隐田的法子来。”   周经沉默片刻,垂首道:“臣惭愧……”   “周爱卿不必愧疚。”朱祐樘道,扫过了神色各异的众位阁老,吩咐何鼎给他们上些茶点,“朕本来暂时不想将皇庄一事宣之于众,但既然诸位爱卿都已经发现了,今日便好生议一议此事罢。萧伴伴,去坤宁宫将皇后请过来。”   众人愣了愣:他们不是在商议国家要事么?请皇后娘娘过来是为何意?后宫不得干政,陛下难不成是突然将这条规矩忘了?“陛下……”   在他们开口谏言之前,朱祐樘便微微一笑:“田赋徭役之制是国事,但皇庄是家事。每户人家的经济庶务都应交给主母处置,皇家亦不例外。朕早已将御马监交给皇后来经营,皇庄如何打理亦是皇后想到的法子,自然该请她参与商讨才是。而且,若皇后不在,朕恐怕也说不清楚。”   陛下所言确实有道理,可皇家并非寻常人家,皇室的经济庶务一向由御马监负责,皇后娘娘只需打理宫务就足够了啊。众臣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发现了隐藏的忧虑。是他们想得太多了么?皇后娘娘管的事确实有点多了。   刘健与王恕正要开口直言反对,认为内廷后妃不能轻易见外臣,徐溥便朝着他们轻轻摇了摇首。他性情圆融,胸怀开阔,倒是不甚在意所谓的男女之别。只要皇后娘娘不插手政务,专心经营皇庄也没甚么不好。陛下的精力有限,必定不可能时时约束御马监。皇后娘娘仔细管一管这群以皇家产业为名四处收受贿赂的太监是件好事。   君不见,这几年御马监那些在各地作威作福的太监都纷纷落马了么?君不见,皇庄这几年都没有发生过强买强卖的事了么?君不见,那高产的玉米种子还是皇后娘娘让人开拓商路找回来的么?君不见,头一个尝试种玉米的是皇庄,无私分享玉米良种的也是皇庄么?   皇后娘娘管理御马监带来了这么多益处,为反对而反对又有何意义?难不成还想让御马监回到从前梁芳在的时候那般乌烟瘴气?人人都一付贪婪成性的嘴脸,像过境的蝗虫似的到处搜刮?   不多时,御座侧后方便张开了一座八屏紫檀木螺钿屏风。随着环佩玎珰,数名宫人持行障而入,身着常服的张清皎扶着沈尚仪缓步入殿。群臣都纷纷起身给皇后娘娘行礼,她轻声道“请起”,目不斜视地来到屏风后坐下。   “皇后,众位爱卿都想听听,你对于经营皇庄有何见解。”   不,我们并不曾提过想听,不是陛下您强迫我们坐下来听的么?   “不必拘束,与他们直言即可。”朱祐樘笑得格外温和,眸中带着的宠溺之色,几乎令在场的老狐狸们都有些惊讶。他们都曾经见过皇帝陛下对太子殿下是如何怜惜疼爱的,却没想到,陛下对皇后娘娘的爱惜远远胜过了太子——他神色间皆是即使明知必须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喜悦与柔情。   屏风后的皇后娘娘似乎啜了一口热茶,轻轻地将茶盏放下了,话中亦含着淡淡的笑意:“不过是妇人打理经济庶务的些许浅见,倒是在诸位跟前班门弄斧了。”当然,这不过是一句自谦之语罢了。她相信她的这些集合了后人智慧的“浅见”,足以得到国朝最聪敏之人的认同。   “陛下将御马监交给我来打理,我便仔细梳理了一番御马监底下的那些产业。说实话,马场与草场如何经营我不懂,只能交给专精此事且人品足够信任的人来管理。我在意的唯有皇庄。”至于矿山、盐场这种暴利产业,猛然插手并不合适,也须得将人给理顺了再谈改革。这些事,今日自是不必特意多说。   “其一,便是清查田亩,厘定各色田地的数量。我须得知道,皇庄究竟有多少处,以前每年的出息如何,与市面上那些田亩的出息是否有差别。若是有较大的差别,其中必然有人贪腐,从上往下仔细查就是了。”   “……”周经默默地在心里道:这不是丈量田亩么?其实他也希望相似的田地亩产都能相差仿佛啊,他也觉得若是没有天灾,差得太多就是有问题啊。但偏偏各府交上来的计量结果很多都看似天衣无缝,就算觉得有问题,户部也没有办法真正派人去查。   “更正皇庄鱼鳞册,知道各等田地有多少,且换了一批内管事后,我便将皇庄交给了王献负责。同时,我与他约法三章——其一,每年皇庄的收获,按照北直隶田地平均收成厘定。我可以接受略有浮动,但绝不接受在没有天灾时下降一成以上。其二,田地收获皆由皇庄处置,佃农的口粮按照每户人数补贴,且每月按他们的劳作情况给工钱。”   周经忍不住问:“娘娘,为何皇庄的佃农不能自留粮食?按京郊平常的情况,主家收取三到四成粮食作为田租,一成作为田赋,剩下一半左右归佃农所有。”   “那是下等田的田租,中等田与上等田浮动较大。”张清皎回道,“为了免受损失,不少主家都会将中等田与上等田交由雇工耕种与收获,只需给他们几天的工钱即可。至于下等田,收获太少了,佃农便是留了五成口粮亦只能勉强不至于饿死。”   徐溥等人都微微皱起眉。他们没想到,身居深宫内的皇后娘娘竟然对民生之事如此了解,甚至比他们了解得更多。几乎每个人心底都多多少少对这位娘娘刮目相看,毕竟平常官宦人家的主妇同样负责经济庶务之事,却绝不可能关心田庄佃农与店铺伙计的生活。   张清皎接着道:“口粮补贴其实并不多,但能缓解一些家中儿女众多的佃农面临的窘境。工钱则按劳作量分为数等,做活多的自然给得多,做活少的便给得少。若是侍弄田地经验丰富,亩产超过平均收成,还能得些赏钱。哪个内管事负责的皇庄亩产出众,佃农生活得不错,也能得到赏赐。”   基础工资、工作量工资与绩效工资,足够调动佃农们的劳作热情。内管事的份例则由“成果”与“下属”决定,而且王献时不时会去各处皇庄转转,听听佃农对于内管事的看法。虽然她曾经只是刚工作没多久的新人,但对工资结构以及各种评议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联想到曾经去过的皇庄里,佃农们红光满面的模样,周经忽然觉得,其实吏部尚书尹旻也该在场才是。吏部考功的方式、官员俸禄甚么的,不都该变一变么?再不变,一味追求清廉,光是靠着那点儿俸禄,怕是连一家人都难以养活啊。连自家都养不活,当然会有人伸手贪污。   原本觉得皇后娘娘迟迟没有说正题的刘健和王恕也都肃然起来。尤其是曾任吏部尚书的王恕,自然敏锐地察觉了给佃农口粮补贴、工钱与赏赐的道理。   “约法三章的其三,便是内管事不得擅自惩罚佃农,佃农宗族亦不得动用私刑。若有佃农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致使其他佃农不满者,经过七成佃农同意,可将此人驱逐出田庄。当然,祸不及家人。若有佃农偷盗或者触犯任何一条律法,证据确凿,交给官府处置。”   “有了这约法三章,农庄的出息一年比一年高。许多有经验的佃农都脱颖而出,成为皇庄内管事倚重的人才。这两年试种玉米,也有赖于他们的劳作经验足够丰富。不过,他们不曾读书也不善言辞,这些劳作之法很难普及。我便让王献寻了些精通农事且粗通文字之人,专程在皇庄里负责想法子提高各种粮食的亩产。一旦他们有所发现,便可让皇庄中所有的佃农都跟着学。”   “……”徐溥暗道:不仅吏部尚书尹旻该过来,工部尚书也该过来。他早就觉得,工部负责水利尚且不够,必须有更精通农事的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  群臣:是我们多想了吗?总觉得娘娘管理小小的皇庄,里头大有门道啊。   陛下:呵,就是让你们来听的。听得出来的人,才是能倚重的人才。 第445章 说服群臣   片刻后, 吏部尚书尹旻与工部尚书贾俊匆匆而至, 向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行礼。朱祐樘给他们赐座, 两人因来得匆忙有些不明就里,只得默默地坐下来。他们俩还有些想不明白,为甚么乾清宫议事,皇后娘娘却在屏风后听着。难不成, 这回议事与宫务多少有些关系?抑或,是与太子殿下有关?   便听皇帝陛下温声提醒道:“皇后, 人都来齐了。”   屏风后的皇后娘娘声音含笑:“诸位还有何疑问?若是没有疑问, 我便接着往下说了。”   她话音刚落下, 徐溥便低声告罪, 三言两语便将之前她所说的那些话与尹旻以及贾俊概括了一遍。这两位听得连连颔首, 神色显得越发慎重。听来皇后娘娘仿佛只是说了些管理皇庄的经验而已,可陛下召来这群重臣听着,定然不仅仅是让他们听过便罢了, 而是暗示他更欣赏这样的方式。至于哪些该借鉴,该如何借鉴,便是他们的事了。   周经赶紧接着问:“娘娘,皇庄眼下有多少专精于农事之人?他们若发现种粮的好法子,可否整理成册,让各州府照着这些法子教授农人?尤其是新的粮种玉米, 若想推广全国,便须得更多人知道该如何栽种才能提升亩产。”   “这样的人极少,毕竟读书人通常一心一意想得功名, 对其他杂事并不感兴趣。”张清皎委婉地道,没有直说如今的风气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进学的人都是冲着功名而去,谁会想过识了字还去做那些辛苦劳累的活计?   可事实上,读书入仕固然重要,务农者就不重要么?手工艺人便不重要么?在皇后娘娘眼里,这些勤劳辛苦的普通老百姓,比那些只知道读死书念酸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重要多了。农人能够种出粮食,手艺人能做各种各样的必需品,但那些只识了几个字就自命不凡的酸腐文人又能做甚么呢?开私塾教识字恐怕都会教坏了孩子。   众臣都陷入了沉思,他们当然更清楚,不通世务只知念书识字的读书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没有能力挣得功名,他们也仍然当自己是“上品”,不屑于学习其他事。说实话,朝廷与官府里确实聚集了国朝所有的聪明人,可这些聪明人却未必通晓实务,都只能从头学起。但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真正起到教化一方的作用呢?   “不提其他,只说农事。”朱祐樘接道,“为何很少听各州府提起,他们治下的农人能够不断发现良种,能够不断提高亩产?是因为他们不重视农事么?不是,是因为他们大都不通农事。即使略懂一二,也无法教导农人如何才能更进一步。”   “世世代代传承的种粮之法,多半只是凭着经验口耳相传。即使农民于种植有些心得,也不会传得太远,毕竟寻常人不可能猛然提升亩产,顶多只是被人称之为侍弄田地的好手罢了。但发现玉米这样的新粮种后,朕便觉得,不能满足于现状。提高亩产的法子必定存在,无论是稻、麦或是玉米,亩产或许都能不断地提升。”   “农事乃国本,毕竟民以食为天。朕希望诸位爱卿都能开阔眼界,绝不能固步自封,轻易便满足现状。聚集一群专精此事之人,不断地提出灵感与改进之法,亦有人愿意相信他们,愿意与他们交流经验,愿意试着耕种,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朕也不会强求你们赶紧选出些人来学习农事。所以,此事便暂且交由皇庄来办。”   皇帝陛下说罢,皇后娘娘便道:“皇庄研究的种植之法,随时可分享给所有人。我也希望各州府能派人来跟着学,毕竟农事可不是靠着一本册子就能学会的。若是各州府都有精于农事之人,自然便能教导农人。不过——”   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一方水土,各有不同。皇庄只集中于北直隶,改善的种植之法自然也只适合北直隶。对于江南、湖广以及川渝等地,却是没有甚么可借鉴之处。所以,我希望户部能支持皇庄在各地扩张,以备研究不同的种植之法。”   “……”周经愣住了:等等,他不是反对皇庄扩张么?皇后娘娘不是该先陈述各种理由来说服他么?怎么直接就提出让户部支持了?!   仿佛瞧出了他的犹疑与不解,朱祐樘温和一笑:“周爱卿,种植之法重要么?”   当然重要!且不说寻常的粮食,接下来须得全国推广玉米,也该让皇庄教导各州府,随时帮着他们解决疑问才是。可仅仅只是研究种植之法,需要那么多田地么?买一处各色田地都有的田庄作为皇庄,不就足够了?若是任由皇庄扩张,依旧隐患重重啊。周经拧紧眉,有些迟疑:“陛下与娘娘希望,各承宣布政使司都有皇庄分布?最终会像北直隶这般,占据十之二三么?”   “是,我希望最终皇庄能占国朝三成田地。”张清皎毫不犹豫地回道,“这些田地绝大多数是括隐而来。换而言之,我认为通过皇庄来括隐,比户部发布清丈田亩的政令更合适。”   闻言,众位大臣无不微微一震,拧眉细细思索起来。毫无疑问,“括隐”对他们而言,比暂且有些虚无缥缈的“种植之法”更重要。因为括隐出来的耕地是实实在在的,而种植之法所带来的好处暂时他们还无法直观可见。   张清皎接着道:“皇庄扩张,不会损害任何人合法取得的私产。只是希望那些靠着荫蔽隐匿大量良田的家族权衡官途与利益,懂得轻重缓急。而且,以皇庄与御马监的名义行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蚕食,不容易让人生出联想。若是换了户部发布政令,即使只选几处地方试行,也极易引起警惕与不满。”   “娘娘,南直隶已经有人想方设法阻止此事。无论是用甚么方式夺走他们口中的肉,他们都绝不会善罢甘休。”李东阳道。若非南直隶有人察觉出了危险,怎么会千里迢迢唆使御史上折子弹劾呢?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又能如何呢?”张清皎淡淡地道,“弹劾?没有实据,皇庄反倒可将他们隐田的证据呈上来,最终他们又能落得甚么好处?煽动?皇庄里的佃户比外头的佃户过得好,承包也能保证田地所有者不受任何损失,他们还能煽动谁去?”   “若是这些人闹得狠了,朕不介意让他们清醒清醒。总归须得杀鸡儆猴,就看谁先跳出来了。”朱祐樘道,“原便是他们不占理,朕倒要看看,他们能折腾出甚么事来。”若真有地方大族把持一地,上下沆瀣一气,便意味着从上到下都得好好捋一遍,不然极有可能留下诸多隐患。   群臣难得听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都不怀疑他对于“括隐”的坚决。既然皇庄不占那些需要交粮税田赋的田地,似乎确实于国没有甚么害处。若是缓缓蚕食,也没有人会想到这是在“括隐”,只会觉得是御马监在变着法子捞产业。但捞过来这些产业又是符合律法的,他们也只得吃了这个闷亏。   可——换而言之,这对国家也没有甚么好处啊。括出来的田地都归于皇庄,皇庄的出息都归于内库,对于国库又有何益?若是不能分得一点好处,他们又凭什么暗中支持皇庄呢?   几位重臣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眼色,内阁首辅徐溥目光炯炯:“括隐确实是件好事。但请陛下和娘娘明鉴,由户部来括隐,纵然艰难,却多少能补充空虚的国库。由皇庄来括隐,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果然都是老狐狸。张清皎心里暗道,瞥了瞥朱祐樘。朱祐樘勾起唇角,笑盈盈地望着她。帝后当然私下讨论过此事,也列出了许多条理由。   张清皎不紧不慢地回道:“其一,便是研究与推广种植之法,我不再细说。其二,皇庄所出产的粮食,可用于赈灾,也可紧急调用至受灾之地平衡粮价。我早已对那些逢灾便哄抬粮价牟取暴利的粮商不满,不能容忍他们用人命关天的粮食来谋利。皇庄若能有国朝三成田地,所收获的粮食便可随时用来平缓粮价。各承宣布政使司都有皇庄,调用与储存粮食都极为容易,便无须千里迢迢运粮至受灾之地,受层层盘剥了。”   “换而言之,娘娘还想做国朝最大的粮商?”徐溥挑起眉。   “不为与民争利,而是为民谋利。”张清皎补充道,“此外,皇庄之粮还可用于免除漕粮的损耗。譬如,从杭州运往京城的税粮,漕运路上通常会损耗十之一二。但若是杭州粮食直接入皇庄的粮库,皇庄再从京城粮库里提粮食给国库,便能免除损耗。当然,京城粮库若是没有那么多粮食,便可换成银钱折算,由皇庄负责运粮的损耗。”   “……”户部尚书周经脸色微变,有些动心了。   “税粮不再损耗,便可减轻田赋的负担,于民自然有益。此外,边疆将士的粮草,亦可由附近的皇庄粮库调用,能尽量少耽搁粮草运输的时间,免除耽误军机的危险,同样亦可避免损耗。”朱祐樘接着道,“养活更多的佃农,让他们过得更好便暂且不必说了。”   周经的脸色已是变了又变,频频看向五位阁老。便听皇后娘娘又轻飘飘地使出了杀手锏:“当然,皇庄亦并非不能缴纳田赋。若是皇庄扩张顺利,我希望田赋在丰年可稳定在三十税一,受灾之地免除田赋。”   听得此言,徐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陛下与娘娘放心,朝廷必定会着力支持皇庄括隐。”若是当真能括出两成隐田,就能白得两万万隐田的田赋!这样的好事,谁不答应呢?谁要是不答应,他就第一个不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粮食由国家垄断是有好处的╮(╯▽╰)╭   可是那时候土地私有,国家无法垄断,所以由皇庄出面垄断也能干很多国家垄断才能干的事   ——————————————————————————————————————————   娘娘:*******   群臣:糟糕,有点动心了   陛下:#######   群臣:完了,真的动心了   娘娘:不排除纳税的可能   群臣:好!就这么办!!   有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谁不答应_(:3∠)_ 第446章 果断支持   西暖阁内, 朱厚照默默地与王守仁交换着眼色。今天正好是“书法练习”的日子, 师徒俩原本像往常那样低声讨论着兵法, 不多时却听得外头传来了异常的动静。这时候,何鼎忽然推开门给他们送了茶水点心,悄声传了皇后娘娘的口谕,让他们俩都听听外头所商议之事。   乾清宫中商议的必然是机密要事, 朱厚照倒是觉得无妨,王守仁却一直恪守着非礼勿听的规矩——毕竟隔三差五他的父亲王华便会叮嘱他一回, 就算他对此不甚在意, 心里也明白其中关窍。两人平时只顾着说兵法韬略, 对外头发生的事也丝毫不感兴趣。但如今皇后娘娘都这般说了, 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他们俩便立在西暖阁门前细细听了起来。   何鼎离开时留下了一条门缝, 是以师徒俩听得清清楚楚。当张清皎的声音传来时,两人都不自禁地愣住了。但是,商谈的内容很快便吸引得他们回过了神, 思索与心绪都不由自主地随着起起伏伏。   直到张清皎离开,何鼎才悄悄地将门缝合上了。朱厚照一时间已经没有心思学习兵法了,压低声音问:“小王先生,皇庄扩张真的能将隐田都括出来?真的能带来那么多好处?”他听见娘说前三个好处的时候,就觉得这件事怎么都该答应了。没想到爹还补充了一条关于调用军粮的好处,他简直都要热血沸腾了。当然, 他也知道,娘最后提到的缴纳田赋才是杀手锏,不然徐首辅也不会赶紧答应下来。   王守仁点了点头:“种植之法、赈灾以及平抑粮价、税粮漕运都关乎国计民生, 这三条已经足够户部动摇了。但……内阁自然希望朝廷能落得更多好处,毕竟国库空虚,这三条不足以充实国库。”   “可是,能够减轻农人的负担呀。”朱厚照眨了眨眼,“这还不够么?娘不是为了充实内库才扩展皇庄的,反倒是处处为平民百姓考虑。而且反正占的都是隐田,和户部也没甚么干系啊。”   在他看来,朝廷根本就不该占皇庄的便宜,因为皇庄开设也没占朝廷的便宜。那群老臣真是太狡猾了,爹说完军粮的事之后,娘不应该直接提起缴纳田赋的。连他都知道,“谈判”的时候不能立刻给出最后的条件,不然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唔,他和爹娘讨价还价的时候都不会这么干。   王守仁摇摇首:“隐田亦是田地,若由朝廷括隐,虽说局势必会发生动荡,但至少可填补国库。只要国库充盈,许多事便能做成;若是国库空虚,即使有再多的打算也做不成。正因如此,陛下与皇后娘娘也并不计较是否免除田赋。”   “而且,皇庄缴纳田赋对括隐亦有好处。那些藏匿田地的人见皇庄都须得缴纳田赋了,自然更在意保住已有的免税田,唯恐朝廷突然改变税赋之策,将所有田亩都计入税田。他们满心顾着此事,对皇庄扩张自然便不会那般警惕,为了确保现有的利益应该也愿意权衡放弃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田地。”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这也是‘暗度陈仓’?”   “不错,许多计策的道理都相通,平日里也用得着。”王守仁道。此时此刻的他看似平静,实则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一直思考甚么时候才是最恰当的时机,没想到如今便已经得到启示。调用皇庄粮草——这可真是一条好消息,若能妥善利用,必定会有奇效——想到此,青年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书法练习”结束后,朱厚照便回了坤宁宫。他本想仔细再问问皇庄的事,却不料自家娘亲听完后,却笑着给了他一个新任务:“你想知道皇庄纳田赋是否能填平空虚的国库?我怎么会知道呢?毕竟我是深宫妇人,对前朝那些事不甚了解,也不知国库已经空虚到何种程度了。不若你自个儿仔细查一查?好好算算?”   朱厚照听了,觉得娘说得有道理,便转身去问自家爹了。朱祐樘听罢,只笑着说他忙,没时间帮着他算,让怀恩从去岁的折子里拿出户部在年底呈上的奏章:“你且瞧瞧这个,这是户部收上来的整年田赋。若有甚么不懂的,便去问你大舅舅。”   是啊,大舅舅正好在户部,本来就该问他呀。朱厚照恍然大悟,立即出宫去寿宁侯府等张鹤龄。张鹤龄下了衙,就见到了满腹疑问的大外甥。舅甥俩坐在书房里,一个问一个答,朱厚照多多少少对户部有了些了解。   接下来就是任务的重点了,张鹤龄给大外甥提炼了一遍,形成了一道类似算经中示例的算术题。朱厚照仔细一看,就见题目道:去岁各州府共纳粮,米一千七百九十九万石,麦八百八十万石。若皇庄有两万万亩之巨,每亩平均年产三石,田赋三十税一,则皇庄共纳田赋几何,与去岁纳粮相比如何?   “……好长呀……”朱厚照提着笔勾勾画画起来。   其实这已经是经过简略之后的题目了,张鹤龄特意帮着大外甥四舍五入,把那些零头与换算都给省略了。不然,以朱厚照如今对算学的理解,根本不可能看得懂这道题。幸好,因着张清皎给儿子启蒙也没有落下数学,小家伙对经济庶务之事较为了解。他只觉得这道题略有些复杂,倒是没觉得明明这些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道它们在说些甚么。   舅甥两个的数学启蒙都源于同一人,各种简易的数学符号以及四则运算自然不在话下。朱厚照很快就列出了数学式,一边说一边算:“两万万亩田,平均年产三石,则一年有六万万石粮。三十税一,则是二千万石粮。各州府纳粮米一千七百九十九万石,麦八百八十万石,合计两千六百七十九万石……”   算到此处,他瞪圆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喃喃道:“皇庄纳粮只比如今的税粮少六百七十九万石……怎么会呢?大舅舅你不是说,眼下有四万万多亩税田么?为甚么税田这么多,纳的粮食却与两万万亩皇庄相差没有多少?”   “因为这些税田不止栽种粮食,还会栽种棉花、草料等物,这些也都可作为田赋。也有些地方以丝绢或者钱帛代替田赋。”张鹤龄淡淡地道,“当然,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这些税田的亩产绝大多数都难以达到每年三石。北直隶上等田可达三石,江南鱼米之乡上等田可达五六石。但上等田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中等田和下等田。而且,每年水灾旱灾时有发生,许多地方颗粒无收,自然不能收田赋。”   “那为甚么皇庄平均的亩产有三石?”朱厚照问,“皇庄也有中等田和下等田,也会遇到水灾和旱灾呀。”   “因为玉米耐旱,亩产高,而且姐姐特地吩咐过内管事须得注意修造储水池与引水渠,尽力防范水灾旱灾之害。”张鹤龄道,“日后皇庄不仅会引入玉米,还会引入更多高产的粮种,侍弄田地的法子也会比寻常农家更妥帖些。所以,我相信皇庄的平均亩产至少与北直隶上等田无异。”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觉得大舅舅说得也有道理。娘曾经说过,皇庄是日后皇家产业的基石,她费了不少心思,定然会经营得不错。如果真的能缴纳这么多粮税,怪不得徐首辅要赶紧答应下来呢。只靠着皇庄的田赋,国库肯定就能塞得满满的啦!   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家有点吃亏……   虽说爹曾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朝的每一片土地每一个人都是属于他们家的,可他知道那都是虚话。因为内库和国库是分开的,他们家只能从内库中取用钱粮,不能从国库中取用任何东西。当然,他也明白,国库里所有的东西都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是也难免觉得,收皇庄的田赋,便等同于内库直接贴补国库。   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户部尚书周经并不知晓,目前也没有兴趣知晓。连七八岁的孩童都能算出的账,他这位户部尚书自然不需拨算盘就能大致估算出数字来。这一估算,周尚书顿时精神了许多,连走路都能带起风来。他平时不苟言笑,如今却是见人都带着笑脸,让户部上下人等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因着心情太好,周尚书便特意在早朝的时候,奏请当堂称量从各承宣布政使司送来的玉米。结果自是格外喜人,毕竟户部下令各州府试种,他们自然派了最有经验的老农好生照料。就连最贫瘠的边疆之地下等田,亩产也将近一石,比得上他们那儿中等田的亩产了。   稍通农事的众臣无不震惊,此时再听这些州府在奏折里强烈要求推广这种新粮种,谁都不觉得意外。朱祐樘自然颔首准许,并特意下旨,从皇庄中匀出玉米种子,给这些已经试种的州府种植。各州府须得均衡稻、麦与玉米轮种,若想提高种植之法,可派人前往京郊皇庄跟着学习等等。   内阁与六部尚书知机地大赞了一番皇庄的“贡献”,让原本还想攒着劲儿弹劾王献与皇庄的言官们一时间哑口无言。虽然他们自诩性子直,绝不会为权贵折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看不懂朝廷的风向。所有掌握实权的大佬都支持皇庄,他们没有丝毫证据就反对,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还是等南京的证据发过来再说话罢。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的田赋数据来自孝宗实录   亩产真的太重要了,玉米等同于让上等田翻了几倍,所以税赋就算低,总量也会上去哒~   等红薯与土豆来了,呵呵——那就是开挂 第447章 奉母就藩   孰知, 从南京千里迢迢送来的“证据”却并非是对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与皇庄的指控, 反倒是证实了数名出身南直隶的南京六部官员家族隐匿数千顷良田的真相。南京户部尚书上折子自陈以往的疏失, 同时也褒奖了王献与皇庄在获取证据的过程中所做出的贡献。   很明显,南京户部尚书没有被那些隐田的官员所打动,而是选择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支持王献,或者说王献背后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由南京户部所收集的各种证据自然样样齐全, 皇庄合理扩张的鱼鳞图册与银货两讫的契约也在其中。   这让言官们无不目瞪口呆,不少人连弹劾的折子都已经拟好了, 就等着呈上去呢, 谁知道事情真相竟然会发生这样的逆转?于是, 他们索性捋起袖子将折子改了, 弹劾的对象变成了那些知法犯法的官员家族——   隐田就算了, 还联合起来想坑别人?连皇庄都敢无缘无故地坑,连御马监掌印太监都敢坑,那些无权无势的人岂不是都会被他们活生生地坑死?是不是以为在南京六部当了官, 就能在南直隶只手遮天?!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必须查!必须狠狠地查!不查出那些拉帮结派的人绝不能罢休!!   朱祐樘正寻思着甚么时候才能有“杀鸡儆猴”的机会,此时一见这些群情激奋的弹劾折子,自是笑纳了。他立即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派人前往南京,三司会审。同时让内阁并翰林院商量补充《大明律》里的判例,衡量类似案件的惩罚措施。   当然,这桩案件的起因虽是隐田, 但闹腾起来的罪名却是“结党构陷”。所以,引来的诸多关注也多半在“结党”和“构陷”两个关键词上,而隐田倒是仿佛当真隐形了似的, 没有人多提甚么。这也让不少心怀侥幸之人都松了口气,也有人觉得隐田是烫手山芋,若是烫得拿不住的时候还是赶紧扔出去更妥当。   南京这桩“诬告”案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北京却是渐渐平静下来。此时又到了各地宗室进京的时候,今年他们倒是对逛京城失去了兴趣,反而不约而同地关注起了“玉米”。其实去年他们便听说过“玉米”了,却因太稀罕,很少有机会尝尝这种新奇的粮食。今年刚进京,他们便被再度掀起的“玉米”热潮吸引了注意力。   兴王朱祐杬也携着妻儿入了京,他关心的不仅仅是“玉米”的滋味,还有它异乎寻常的产量。兴王府在安陆有好几个赐下的田庄,湖广之地又多半是良田,所以出息甚为不错。但安陆北接山岭,田庄里的山地也很是不少,所以他想仿效京郊皇庄开垦山地种玉米,顺带赶紧在安陆的山岭地区推广开来。   起了这样的心思,朱祐杬难免便想去京郊皇庄看看。朱祐樘就让朱厚照带着他去了,叔侄俩捎上朱厚熙,兴致勃勃地去皇庄住了两三日。这时候,朱祐樘接到折子,说是雍王朱祐枟的王府即将兴建完毕。这便意味着,朱祐枟能够就藩了。   去年这个时候,朱祐枟刚成婚没两日就像他的哥哥朱祐棆一样上折子奏请就藩。朱祐樘风淡云轻地准了,从内阁拟定的封地中给他指了衡州(湖南衡阳)。衡州境内有南岳衡山,风景自然不必多说,但也因如此,山岭较多,良田较少。邵太妃对此甚为不满,朱祐枟倒是觉得不错。   如今衡州的雍王府造好了,朱祐枟便该准备出京了。但他性子散漫些,不想赶在天冷的时候启程,便打算等开春再走。邵太妃自然希望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听了他的打算很是失望。朱祐枟被她责备得心情有些不好,便索性去寻朱祐杬说话。   朱祐杬这回仍然带着一家人住在朱祐槟的益王府里,听侍女禀报说雍王殿下来了,便将儿子朱厚熙差使出去了。朱厚熙转了转眼睛,便高高兴兴地去找妹妹顽——朱祐槟与王妃彭氏成婚后不多时便得了个女儿,封为德安郡主,今年已经两岁了。如今彭氏正怀着身孕,眼看就要生产,兴王妃刘氏便时常去陪伴着她,顺带也照料着小侄女。   “二哥,你说说,赶着这样的天气出京就藩有甚么好处?”朱祐枟苦着脸,啜着热茶,看向外头萧瑟的初冬景象,“运河眼看就要结冻了,难不成我还带着王妃半路换乘马车走驿道?大冷的天,就算包裹得再严实,马车也不抗冻啊。我可不想像三哥那样,连过年都只能在驿站里过,太委屈自己了。”   “舟车劳顿,确实不好受。”朱祐杬淡淡地道,“不如开春时我们结伴而行,总归得过了武昌才分别。”他的封地在武昌以北的安陆,从长江逆流而上之后,须得在武昌换成陆路。而朱祐枟封地在衡州,越过武昌自洞庭湖、湘水一路而下便可至。   朱祐枟目光一亮,赶紧点点头:“这敢情好,我还从未出过京城呢,路上有二哥照应着,我怎么都放心些。”说着,他话头一转,又道:“既然咱们一起走,二哥便帮我在娘跟前说几句话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帮你说话,咱们俩只会被斥责得更惨。”朱祐杬道,神色中再也不见往日的复杂与纠结,唯有些许调侃之意,似是早已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这次入京,隔三差五地便会带着朱厚熙去拜见邵太妃。邵太妃只见了他一回,仍然是又哭又骂催着他赶紧走。他只垂着首不应,邵太妃便再也不愿见他了。原本刘氏该入宫侍奉婆母的,可他知道邵太妃一向不喜欢刘氏,便让她告病了。刘氏倒是不甚在意,埋怨他这么做让她无法光明正大地天天入宫去陪着皇嫂。但他却觉得,皇嫂还能想方设法找借口拜见,隔绝了她们婆媳俩才最重要。   朱祐枟不由得一噎,只能呐呐道:“娘也是关心则乱……”   兄弟俩沉默了片刻,朱祐杬忽然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二哥果然知我。”朱祐枟笑了起来,“其实,我还想着,趁着咱们俩都在京中,赶紧劝劝皇兄答应我侍奉娘前去衡州。如果咱们三兄弟都就藩了,留着她一人在京城多难受啊。倒不如带她出京散散心,跟着我安安生生地养老呢。”   朱祐杬垂下眼:他当年又何尝不曾想过奉养着娘就藩,让她不必再待在京中胡思乱想呢?可是,后来他想通了。他们母子俩的想法与行事之风迥异,即使生活在一起,恐怕亦是彼此互相折磨。其实,娘跟着祐棆或者祐枟才是更好的选择。   “若是你能说服娘,我会帮你在皇兄跟前说话。虽然并没有先例,但皇兄应当能体谅我们的孝顺之心。”就算朱祐杬是邵太妃的亲生儿子,他也必须承认,邵太妃待在宫里没有任何好处。   周太皇太后不喜欢她,除了必要的场合,根本不让她在仁寿宫出现。王太后对她也有些不喜,平时懒怠搭理她。她熟识的英庙太妃已经先后离世,而宪庙太妃以张太妃为首,与她完全不对付。更不必说,皇兄皇嫂亦是对她早就失去了耐心,视她于无物。留在宫中,邵太妃只能是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就算他隔年入京来探望她,母子俩亦只会是不欢而散。   “那便都靠你了!”朱祐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皇兄最信任你,定然不会拒绝你!”他的反应很自然,虽然说出的话容易让人多想,但显然连他自己都并不在意。   朱祐杬注视着他,轻声道:“你其实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皇兄信任,只是你不想罢了。”   朱祐枟垂下眼:“因为,我觉得娘比皇兄更重要。二哥,我不想分辨甚么是非对错,也不想知道其他人都在想些甚么。我只想让娘高兴一些。离开京城,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你说得对。”朱祐杬长叹一声。   ************   “奉着邵太妃离京?”张清皎抬起眉,“是祐杬提起来的?”   “是祐杬替祐枟提的。”朱祐樘回想着当时弟弟的表情,神态里难免带着几分怜惜。拥有邵太妃这样的母亲,对弟弟来说也不知是幸福更多些还是痛苦更多些。不仅是祐杬,想必祐棆想起母亲亦是心绪复杂罢。唯有祐枟,因着是幼子,又一向想得开,才不曾像他的两位兄长那样难熬。但即使如此,最近邵太妃应该也没少冲着他发火。   “那便让他们母子俩离开罢。横竖邵太妃留在宫里,与大家都格格不入。倒不如让她求仁得仁,跟着儿子去过日子。两厢离得远些,彼此或许亦能平心静气些。”张清皎勾起唇角,“这是件好事,万岁爷怎么锁着眉头?”   “此事从无先例,恐怕祖母与母后……”朱祐樘倒是有心成全,却不确定长辈们是甚么反应。张清皎听了,挑眉而笑:“万岁爷对祖母和母后的心思有甚么误解么?她们才不在意邵太妃呢,厌烦着她又不能拿她怎么样,便只能眼不见为净。若能远远地打发了,她们恐怕会更舒心些。”   “……”朱祐樘怔了怔,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女人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太妃:哼,我儿子要带我走。   娘娘:走吧,走吧,走得远点,别回来了。   周太皇太后:呵呵,清净多了。   王太后:慈寿宫人少了,空气也清新了呢。 第448章 阖宫默许   果然, 周太皇太后听朱祐樘提起此事后, 不过是轻轻嗤笑了一声:“她倒是有福气, 生养了三个孝顺儿子。逼得再紧,成日里只知道妄想,他们也照样念着她,不忍将她抛下来。”说到此, 她微微眯了眯眼。   “祖母的意思是?”朱祐樘目光微动。   周太皇太后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似笑非笑道:“我倒是觉着无所谓。横竖我也不想瞧见她, 宫里多了她少了她, 又有什么干系?”   若非这两年她时不时就能见着幼子崇王, 心里还存着让朱见泽给自己侍疾送终的希冀, 她定然不会成全邵氏。想孝顺母亲的儿子多得很, 思念儿子的母亲亦多得很,这么多母子都须得经历生离死别,邵氏凭什么能两全呢?可是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 喜欢的儿孙都留在她身边,她厌恶的白眼狼自然离得越远越好,免得影响她的好心情。   “若是祖母觉得无妨,孙儿便再问问母后的意思。”朱祐樘道,神色淡淡。   周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未必同情邵氏母子, 不过是怜惜朱祐杬罢了。“皇帝,此事从未有过先例,即使我不在意, 前朝也未必没有甚么说法。就藩可是大事,多少双眼睛都紧紧盯着呢。”   朱祐樘颔首道:“祖母放心,孙儿省得。百善孝为先,想奉养生母亦是人之常情。我不忍心阻拦,想必群臣也应该能够理解。即便他们不理解,这也只是咱们自家的家事,轮不到他们置喙。”就藩归就藩,奉养归奉养,本朝虽无先例,可前朝曾经有过。既然有据可依,就已经足够了。   再去慈寿宫询问王太后,王太后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儿子奉养生母,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便是民间,庶子分家之后奉养生母亦极为常见,轮到咱们家怎么就不成了?至于祖宗规矩,英庙便念着亲亲之情改了一回,你再改一回又何妨呢?”   “再者,让邵氏留在宫里反倒是不适合。她常年在寝宫里养病,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闷在屋子里思念儿子,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如今尚有祐枟陪在身边,能稍解一些思念之情。等到祐枟也就藩,只剩她孤身一人,思念成疾,又能撑多久呢?”   “母后所言极是。”朱祐樘道,决定若是群臣问起来,就原样照搬这些话。这不仅仅是孝顺,亦是性命攸关之事。他们若一味为难深宫里的病弱太妃,与恃强凌弱有何区别,如何能过意得去?   顺利地得到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的默许,朱祐枟喜出望外,这才高高兴兴地与邵太妃提起来。邵太妃原本一心一意地想劝他赶紧离开京城就藩,却不想自己竟然还能有这样的选择,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你,你说甚么?皇帝答应让你奉养我?答应我随着你去衡州?”   “是啊,娘!皇兄答应了!”朱祐枟握着她苍白瘦弱的手,满脸皆是喜色,“咱们这便赶紧收拾起来,等开了春就与二哥他们一起南下。这一路上有二哥照应着,你甚么都不用担心,只管舒舒坦坦地等着到衡州就是了!”   邵太妃抓紧了他的手,手指攥得发白:“他……他怎么可能会答应?是不是在敷衍你们?就算他临时应了,只要太皇太后和太后不答应,他就不可能放咱们娘儿俩一起走啊……”这个消息完全打乱了她的思绪与执念,她自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时间满脑子都只有惊疑不定,觉得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祖母和母后都答应了。”朱祐枟赶紧宽慰她,“若不是询问过她们二位的意思,皇兄也不会给咱们肯定的答复啊。娘你就放心罢,不会有人拦着咱们离京的,你甚么都不必想,只管好好养身子。至于这宫里的东西,二哥与我会让女官宫人收拾妥当。”说着,他便要兴冲冲地将女官唤进来。   邵太妃再度抓紧了他,嘴唇微微抖了抖,连声音都仿佛带着颤音:“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我……我能离开禁城,跟着你走?”说着,她的目光里猛然迸发出光亮,仿佛瞬间便活泛了起来,散发着令人陌生而又熟悉的光彩。这种光彩属于先帝尚在时的邵宸妃,却不属于先帝驾崩之后的邵太妃。   朱祐枟呆了呆,忽然觉得记忆里美丽而又优雅的母亲再度回来了。虽然那时候他尚且年幼,可母亲的笑容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他心底。自从父皇驾崩后,这种笑容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疯狂与歇斯底里。如果离开皇宫,母亲就会恢复从前的模样,那他会觉得——提出奉养母亲离京,是他所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   朱祐杬立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这母子二人,脸上的神色依旧很平淡。他当然也有些意外邵太妃此时欢欢喜喜的模样与从前很相像,可大概是她不停哭泣和怒斥的神态早已将他伤得千疮百孔,他反倒是并不相信她已经恢复如前。   果不其然,笑得温婉动人的邵太妃在瞧见他的那一刹那,神色便猛然一变,指着他道:“咱们母子几个好不容易就要逃出生天了!你以后可别再犯傻跑回来!!待在封地里,好好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够了!!”   朱祐杬并没有顺水推舟的先答应她,只是淡淡地道:“母亲,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不,你不知道!”邵太妃眼中盈满了泪水,“你难不成想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就算跟着你弟弟去了衡州,也不能稍稍松快一些,还得成日里担忧你的安危?!你弟弟都知道要好好孝顺我,可你怎么偏偏就与我过不去呢?!你说啊!!”   朱祐杬锁紧了眉,跪下来对着她行了稽首大礼,而后转身便退了出去。他匆匆离开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以张太妃为首的几位太妃,便垂首给这些长辈行礼问安。张太妃与他寒暄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转而又远远地望向邵太妃所居的宫殿:“虽然我与邵氏不对付,但不得不说,她的命确实挺不错。”   “这话怎么说?她这些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使劲儿地折腾儿子也折腾自己,我瞧着都觉得心慌气短的。换了别人按她这么折腾,怎么也得短三五年寿。”潘太妃接道。   张太妃道:“她哪里舍得折腾自己,不是一直在折腾儿子么?折腾完这个折腾那个,却好像自己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偏偏,她养的儿子都这般孝顺。你们瞧,这不是生生将自己折腾出宫了么?指不定她眼下高兴得很,还觉得咱们的命都不如她,只能困在宫里一辈子呢。”   潘太妃目光闪烁,没有再接话。倒是姚太妃温和地笑了起来:“咱们困在宫里,她去了衡州也照样是困在王府里。难不成只是路上走了几个月,便比咱们强些了不成?而且,就算咱们不出京,儿子不照样在身边侍奉么?更不必说,她身边只得一个儿子奉养,再也见不着两个大的,这也算是命好么?”   张太妃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心气彻底平了。可不是么?她们都有三个儿子,她的三个儿子都留在京城里,随时随地都能见着;邵氏倒是紧赶慢赶地催着三个儿子出京了,日后能不能见上朱祐杬和朱祐棆还不知道呢。说来,两人明里暗里地斗了半辈子,怎么也算是她赢了罢。   ************   雍王朱祐枟即将奉着邵太妃出京之事,在宫中并未激起多少波澜。或许有人动了心,但更多的人却觉得留在京中留在宫里更加安稳。前朝倒是有不少言官反对,却怎么也绕不过“孝”与“亲亲之情”。朱祐樘温柔而又坚定的与他们反复讨论,最终以他们落败而告终。众臣也都知道,此先例一开,日后定会有藩王效仿行事。   对此,朱祐樘道:“效仿又如何,奉养生母本便是应该的。况且,有位长辈随行,才能放心地让这些年轻人去就藩。民间不是也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么?有长辈约束,晚辈便不至于轻易走上歧途。朕与皇后平日里行事,还会时不时请教祖母和母后呢。他们若是遇上事却没有人能请教,如何能心安?”   “……”众人仔细想想,似乎确实也有道理,反对的声音便越来越少了。   坤宁宫,张清皎让六尚将邵太妃宫里的用度份例都单列出来,只需要算到明年三月左右即可。见她心情似乎也不错,沈尚仪低声问:“娘娘希望邵太妃离开?”   “当然。”张清皎弯起唇角,“谁都不喜欢家里有个心思阴暗,总是揣测你会伤她害她的人啊。虽说我忙得很,不想与她计较甚么,但是偶尔想起她的存在,难免会有些不舒服。”天天在角落里散发着负能量,有事没事便犯被害妄想症,谁会喜欢呢?“而且,她走了,咱们一年能省上万两银呢。”   “……”总觉得,在热衷于“开源节流”的娘娘心里,省上万两银似乎更重要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太妃倒数第二次出场   以后再出场,要不是一带而过,就是她的结局啦~~~   大家放心,她的戏份已经木有啦 第449章 新鲜见闻   两三日后, 益王妃彭氏足月生下嫡长子, 消息传入宫中后, 阖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益王朱祐槟更是笑不自禁,将招待宗室之类的公务都暂时交给了弟弟们,自己留在府里陪着王妃、照顾儿女,过着幸福的小日子。在儿子满月那日, 他举办了盛大的满月宴,广邀亲朋好友。正在京中的所有宗室与外戚都接到了帖子, 纷纷表示要赴宴沾沾喜气。   朱祐樘与张清皎也收到朱祐槟亲自送来的帖子, 两人却无法轻易出宫, 便只得将重任交给了朱厚照。这回朱厚照不仅须得照顾好自己, 还得照顾好妹妹朱秀荣。兄妹俩本想将弟弟也带上, 但朱厚炜宁愿蹲在角落里玩雪也坚决不肯出去,他们便只得作罢了。   到得满月宴那一日,朱厚照与朱秀荣便跟着仙游长公主出了宫, 往益王府而去。朱厚照早已不是头一回出宫,更不是第一次去益王府,行为举止较之往年已经稳重了许多。朱秀荣出宫的机会少些,张着晶莹透亮的眸子,满脸皆是好奇之色。可惜如今外头寒冷,马车窗户已经严丝合缝地阖上了, 她只能听着外头的人声鼎沸,想象着街道两旁的热闹景象。   仙游长公主将小侄女揽在怀里,笑道:“桐桐, 每年上元节时,皇兄皇嫂不是都会带着你们出去看灯会么?怎么还是觉得外头很新鲜?”小侄女可比她幸福多了。幼时她别说出宫了,连在宫里顽耍的时候都少,后来又跟着姐姐们读书进学,也没有甚么机会出去。   前两年皇嫂还会让她多出宫走走,虽说她能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兄长们的王府、姐姐们的公主府而已,但宫外的烟火气息却是时时都能瞧见的。不过,随着她年纪长了些,祖母和母后都觉得是时候拘一拘她的性子了,出降之前她怕是再难踏出宫了。当然,她早就想好了,等到她能当家作主的时候,必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绝不会亏待自己。   “可那只是上元节呀。”朱秀荣眨了眨眼,“我只见过上元节的灯会,还没怎么见过其他时候的街道呢。而且,哥哥总是往外面去,一点儿也不觉得腻,说明外头确实到处都很新鲜呀。”即将满五岁的小姑娘口齿极为清楚,说话像自家爹一样慢条斯理,却是逻辑完美没有甚么漏洞。   “是很新鲜……”仙游长公主亲昵地贴了贴小侄女圆圆的脸,“等到开春之后,便让几位姑母接你出去踏春罢。”   “真的么?”小姑娘歪着小脑袋,双丫髻上的绒花衬得她的小脸越发娇嫩可爱,“仙游姑姑也会一起去么?……娘会不会答应呀?”她仔细想了想,又轻轻皱起眉来:“爹娘和弟弟都不能出宫踏春,我……我不想丢下他们自个儿出门。仙游姑姑,咱们能不能全家一起去踏春呀?曾祖母和祖母也一块儿去。”   “满心顾念着我们,真是好孩子。”仙游长公主紧紧地抱住了她,斜眼望向旁边的大侄子,“不像你哥哥,成天就知道自己出宫顽,每回也不知道给咱们捎带些新鲜玩意儿。”她当然知道大侄子出宫并不是为了顽耍闲逛,自是不可能时时都记得给大家带礼物。此时提起来,也不过是调侃罢了。   朱厚照也明白小姑母的意思,却还是赶紧接道:“都是我的错,日后定会记住的。”就算他没有空闲,也不过是吩咐身边人几句的事罢了。况且,给家人们带的礼物也无需多么贵重,只需像小舅舅曾经给他搜罗玩具那般,将天南地北的有趣玩意儿带回宫去就是了。说来,小舅舅应该对这样的店面很了解,下回仔细问问他。   说罢,他又对妹妹道:“你要是想和我一起出宫,咱们就去问问爹娘。只要你不乱跑,我就带着你出宫顽,怎么样?”他虽比妹妹年长了两岁半,但到底也只是七八岁的孩童,自然不会想到女儿家须得贞静之类。况且从幼时起,他就经常带着妹妹顽耍,还悄悄教她捉迷藏、顽弹弓、射箭、骑马,爹娘也从来不曾阻止,他自然便默认带着妹妹去哪儿都无妨。   朱秀荣立即点点头,乖巧地应道:“我保证不乱跑。”   仙游长公主倒是觉得小侄女年纪太幼小,皇嫂未必会答应。但看两个孩子皆是满脸笑意,她自然也不会说出这种让他们失望的话,便只是笑了笑,转而与朱秀荣说起了她的学业。朱秀荣眼下也须得上学,去的仍旧是位于咸阳宫的公主私塾。不过,如今仙游长公主已经不必上学,私塾里拢共也只得朱秀荣一个,自然觉得有些孤单。故而大多数时候,张清皎都将闺女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娘说,等到明年,德安妹妹就能陪着我一起进学啦。”朱秀荣道。她所说的“德安妹妹”便是益王朱祐槟的嫡长女德安郡主,时年两岁。益王妃彭氏早已经与张清皎提起来,女儿满三岁就让她入宫“伴读”,跟在皇嫂身边接受熏陶。她觉得,只要能学得皇嫂一成,日后就不必为女儿发愁了。   只可惜,虽然留在京城的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寿王朱祐榰已经先后成婚,但如今只有朱祐槟膝下已经开枝散叶。朱祐楎和朱祐榰都没有孩子,而且两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依旧只顾着与王妃过神仙眷侣的日子。倒是已经出京就藩的岐王朱祐棆,听说已经有了一个入了玉牒的庶长女。   到得益王府后,仙游长公主便带着朱秀荣去了内院,朱厚照则熟门熟路地向叔父们问安。朱祐梈借口朱祐槟正在待客无暇照顾侄子,领着大侄子去了花园。与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自然还有张延龄。   满月宴自是没甚么好说的,益王府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操办一场盛大的宴席,处处都极为妥帖。朱厚照也不像从前那般跳脱,正正经经地在宴席上坐了一个时辰,又逗了逗朱祐槟特意抱出来炫耀的小堂弟,这才光明正大地提起他想带着妹妹去外头溜达溜达。   鉴于侄子已经有过好几次偷偷跑出去的前科,朱祐槟倒是有些欣慰他终于长大了,懂得该向长辈报备了。不过,他自个儿去外头溜达倒是无妨,但带着年方五岁的小侄女,怎么都很难让人放心啊。   这时候,朱祐梈和张延龄自告奋勇:“安心罢,有我们在旁边守着呢!绝不会让他们兄妹俩离开我们的视线!”朱厚照方才特意问了些南北杂货铺面的地址,说是要带着妹妹去“见见世面”,两人也都有些感兴趣,自然愿意给他引路。   朱祐槟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了。当然,他没有忘记立刻让跟着朱厚照的锦衣卫回宫去报信,知会皇兄皇嫂一声。谁知道这时候朱厚熙也睁着大眼睛扯住了朱厚照的袖子:“太子哥哥,也带我去吧!我保证不乱跑!”   堂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仍然坐在席上首位的朱祐杬。朱祐杬思索片刻,点点头。   于是,在朱祐杬的默许下,朱厚照领着妹妹朱秀荣和堂弟朱厚熙,紧跟着朱祐梈和张延龄,坐着马车出去愉快地顽耍了。虽说如今天寒地冻的,并不适合骑马,但已经锻炼得皮糙肉厚的张延龄无所畏惧,骑着马伴着马车缓缓慢行。   朱厚照看着有些眼热,便裹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马车,利落地翻身骑上他亲自喂养长大的骏马。朱厚熙趴在马车门口掀起一角帘子看着他,眼里皆是羡慕与景仰。朱厚照不自禁地挺了挺小胸膛,脊背格外笔直挺拔,活像只小孔雀。   就在马车即将行至最近的热闹街市时,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似是有人在闹市里纵马。为了安全考虑,张延龄立即勒住了马,两辆马车也先后停了下来,锦衣卫们都严阵以待。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这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竟然敢在闹市纵马?”   自从他开始自由出入宫廷后,不知在多少个犄角旮旯里整治过那些张狂的纨绔子弟。甚么欺压良民,甚么强买强卖,甚么纵马伤人等等,只要是太子殿下遇上了,便会捋起袖子打抱不平。当然,他只需要大喝一声“住手”就够了,剩下的事自然有锦衣卫们处置。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就是娘讲的故事里那种行侠仗义的英雄。   被逮住的纨绔子弟们不是没有撂下过狠话,但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关押的地方是诏狱后,再怎么不老实也立即都老实了。更不必说朱厚照还坚决奉行“子不教父之过”,抓住一个就会亲自写折子弹劾他们的爹,毫不客气地抢走了言官们该干的活儿。一来二去,太子殿下的威名便响彻了京城,街道上的纨绔子弟几乎绝迹。各家勋贵以及国戚对自家子弟的教养也变得越来越严格,恨不得将他们都拘在家里。   朱厚照已经有些日子没有遇上如此猖狂的人了,自然便让锦衣卫前去查看。锦衣卫刚驱马上前,就见前方的路口处有数匹马飞奔而过。为首的是一位扬首大笑的潇洒男子,旁边紧跟着的则是一群长相俊美的少年。   “这位就是自称未来状元公的九如居士?”   “可不是么,自从他来了京城,便是一付狂士的做派。”   路边两名书生的议论落在了朱厚照耳中,他抬起眉,对旁边的锦衣卫道:“去查查这个甚么九如居士。”哼,就算是个书生,说不定也是纨绔书生,他可是火眼金睛的英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候,是弘治十一年十一月。   大家猜猜,这个狂人是谁?   ————————————————————   照照:我是维护京城和平的英雄,呔,前方是谁!给我下马!   纨绔子弟:你谁啊!   照照:你管不着。   纨绔子弟:呵呵,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照照:管你是谁。   纨绔子弟:信不信我——   锦衣卫:→ →   纨绔子弟:qaq   纨绔子弟爹:qaq   ——————————————————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mua,有亲说想知道皇家兄弟姐妹的谱系   说实话,我一直都是开着宪宗的百度百科页面……otz,他们兄弟太多了,有时候我都会忘掉谁是谁,赶紧查。等有空我在作者有话说里面列出来 第450章 广送礼物   朱秀荣跟着哥哥去南北杂货铺面里转了转, 挑选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带回了宫。她性情温和体贴, 自然每个人的礼物都不曾落下。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都得了小姑娘的孝敬, 脸上的皱纹皆笑得舒展了许多,越发喜欢这孩子了。连那些位平日里不怎么出现在人前的太妃亦是人人都有礼物,心里自然觉得很是妥帖。   回了坤宁宫,朱秀荣便将给爹娘的礼物取了出来:“娘, 听说这是从云南运来的茶饼。原来茶也能做成饼呀。”她抱着偌大的茶饼,献宝似的递了过来。不过, 想来小姑娘所想的“茶饼”应该是能吃的抹茶饼, 而不是眼前这种压制而成的茶饼。   张清皎挑起眉, 接过沉甸甸的茶饼, 心中暗道, 她险些将普洱茶给忘了。原以为后世才流行起来的普洱茶,此时只是专供茶马古道,却不想已经流通出来了。虽然她不懂茶, 却也知道制普洱茶的原茶并非甚么好茶,须得天然发酵才能孕育出独特的滋味。若是眼下贸然拆开来冲泡,说不得只能品尝到粗茶的味道。   “桐桐,店家可曾说过,这是多少年的茶饼?”   朱秀荣眨了眨眼睛:“说是已经存了好些年啦。刚开始有人尝新鲜,但是觉得滋味不好, 后来就没有人买了。他觉得再存下去该坏了,就算成搭头给我哒。”小家伙照着店家的话学了一遍:“娘,是不是放得不新鲜了?我还想尝尝茶饼的味道呢。”   朱厚照在旁边听了, 简直哭笑不得:“你就拿这个搭头送给娘?”他当时也没怎么注意妹妹都挑了些甚么,只是听着店家算价钱不教她吃亏罢了,却没想到,她谁的礼物都选得好好的,偏偏给娘送了这种玩意儿?   朱祐樘也忍俊不禁,揉了揉女儿的双丫髻:“桐桐,还有没有别的礼物?”乖闺女,赶紧把送给爹的礼物转送给你娘!爹不挑,就算是只是送了个搭头也很高兴。唉,闺女到底年纪太小了,贴心小棉袄还有点薄,不够体贴保暖啊。   朱秀荣撅起小嘴:“可是……这个很新鲜呀,比咱们平日吃的茶饼大好多呢。娘甚么新鲜的东西都见过,就数这个最稀罕啦。”她成日里跟在自家娘身边,没少见过下头的店铺里贡上的小玩意儿。但凡东西南北有甚么精致的玩意儿,必定头一个送进宫里,那家南北杂货铺面里的很多小东西她都见过模样相似材质却更精致的。曾祖母和祖母大概还觉得新鲜,可娘肯定早就见过许多次了,所以她才想着给娘送特别的礼物。   张清皎勾起唇角,将女儿揽进怀里,横了父子俩一眼:“别理他们,娘很喜欢。不过,这茶饼可不是咱们平日吃的抹茶饼,而是用来喝的。云南所产多为粗茶,因着须得从茶马古道去乌斯藏交易茶叶,所以特意压制成饼状,方便运输。不过也正因此,这些茶饼放得越久滋味越是香浓。桐桐,你倒是让娘想到了一条不错的商道。”   小姑娘天天目睹娘处理宫务以及皇庄店铺等各种事务,对经济庶务也极为敏感:“茶饼?”   张清皎在她白嫩嫩的额头上亲了亲:“是啊,茶饼。将粗茶的茶饼囤积起来,等到发酵到滋味不错的时候,便高价卖给乌斯藏与鞑靼,还能卖去西域。”普洱茶饼不怕运输不怕积压,只要推广做得好,价格翻多少倍都不成问题。西藏蒙古的王公贵族们不想喝好茶吗?不,他们也想,只是如今的名品茶不适合运输,也不适合他们储藏罢了。没有供给,再多的需求亦是毫无意义。   “……”朱祐樘与朱厚照都没想到,转眼间母女俩便能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商道。但他们也联想到了这之后的巨大利益。用茶来与乌斯藏互市并不罕见,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但乌斯藏的茶马古道眼下一般是云南土司主持,朝廷专设茶马司收取茶税。而鞑靼的互市在前些年开了几个固定的地点,也有茶商供应茶叶。   “卿卿的意思是,不与人争粗茶的市场,只争好茶?”朱祐樘挑起眉来。   “哪家王公贵族不想享受好茶呢?咱们不与平民争利,只去挣那些王公贵族的钱。用好茶与各种香料,与他们交易金银宝石与骏马。”张清皎道,“之前我还在想,如今茶早已有人卖了,咱们怎么挤占市场,如今只瞄准高端市场倒也不错。”   朱祐樘与朱厚照时不时听她提起那些似是而非的词汇,如今都已经习惯了,也大抵猜得出来是甚么意思。父子俩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些许意动。张清皎却不想在这时候与他们商议此事,只笑着搂住闺女:“桐桐给你爹带的是甚么?”   “弓。”朱秀荣脆生生地道,“说是从辽东女真人那里传来的。哥哥有好多张弓,爹爹只有一张弓,所以我想将弓送给爹爹。”   “我很喜欢,桐桐真乖。”朱祐樘笑得几乎要融化了,接过那张看起来有些粗糙但是打磨得甚是精致的骨弓。朱厚照斜了一眼笑眯眯地往爹怀里扑的妹妹——呵呵,傻妹妹,爹只有一张弓,是因为爹不喜欢拉弓射箭好么?送给爹弓,只能沦落到挂在墙上的境地,倒不如送给他呢,就算每日换着弓射箭迟早也能轮到它。   孰知,张清皎仿佛看穿了儿子此时心底的话,眉眼弯弯地道:“万岁爷,既然这是咱们桐桐送的,你可不能将它挂起来沾灰,也该多使一使才好。”虽说每天一家人都会出去散步,活动量勉强算是够了,但时不时也该多运动运动才是。   “好,好,一定多使使。”朱祐樘顺口便接道,“正好大哥儿那里有座小校场,我多陪陪他射箭骑马。”以前他也并不是不曾陪儿子练习骑射,但多数时候都只是骑马小跑几圈,拉弓射两三箭也就罢了。眼下他的骑射功夫定然是远远不如儿子的,也确实须得稍加练习了。   朱厚照愣了愣,没想到爹竟然转了性子,便低头问妹妹:“我的礼物呢?”   “给,狼牙链子。”小姑娘早有准备,“也是女真人那里来的,说是勇敢的人才能戴。哥哥最勇敢啦!”   “当然……”朱厚照接过那串不知是真是假的狼牙链子,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了。嘿嘿,妹妹夸他勇敢,他可不就是勇士么?自家妹妹果然有眼光,以后一定要多带着她去宫外转一转,瞧她淘换的新鲜玩意儿多讨人喜欢啊。   “弟弟也有礼物。”说着,朱秀荣奔到角落里,给弟弟看她手中的琉璃兔儿,“弟弟,喜欢吗?这是你的属相,我一看就觉得很喜欢,送给你啦。”   朱厚炜方才也一直听爹娘兄姐说话,只是挂念着他放在角落里的物事,才赶紧过来看看。他瞧着姐姐掌心里的琉璃兔儿,难得露出了笑脸,用力地点了点头:“喜欢。”这琉璃兔儿做得真好看呀,颜色和他已经有的琉璃玩意儿都不太一样。   “你在这里做甚么?”朱秀荣低下头一看,就见弟弟跟前摆着一盆水。   朱厚炜认真地道:“我今天捏了个小雪人,把它放在盆子里端进来了。娘说雪觉得热了就会变成水,它真的变成水了。”他已经三岁多了,小脑袋里总是装满了大家都不甚在意的事,而且格外认真。   “是呀,冰雪遇热会融化成水,水遇冷会凝结成冰。娘都说过,我们也亲眼见过呀。”朱秀荣道。前些日子下雪,哥哥还带着他们去看挂在屋檐底下的冰锥呢。太阳出来了,那些冰锥就融化了,像下雨一样落下了水滴。   年纪小的朱厚炜并不懂得冰和雪的区别,坚持道:“那是冰,这是雪。”说着,他拨弄了一下盆里的水,趁着大家不注意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吮了吮,“真的是水呀。姐姐,水觉得冷了,真的会结冰吗?”   “会呀,娘说会就会。”朱秀荣对自家娘的话深信不疑。   “那我们把它搬出去,看看它会不会结冰。”朱厚炜提议道。   于是姐弟俩便挥退了想上前帮忙的宫人与小太监,哼哧哼哧地抬着那盆水出去了。张清皎望着他们俩的背影,似笑非笑道:“你们是不知道,二哥儿蹲在外头顽雪都能顽整个下午。手冻得通红都不怕,让他进屋来还非得带上他的小雪人。我说他的小雪人会变成水,他不肯相信,坐在水盆边瞧了许久呢。”她总觉得,这小家伙的兴趣和哥哥姐姐都仿佛不太一样。   “他可真是耐得住性子。”朱祐樘笑叹。大哥儿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满宫飞奔,他们都担心他日后进学怕是静不下心来。可二哥儿这模样,却是怎么都不愿意往外走的性子,这让他们也很担心,生怕他闷着了。   “我带着他多顽顽游戏,他就不会闷在坤宁宫里了。”朱厚照提议道,眼珠转了转,说起了今日的见闻,“爹,娘,今天我们去南北杂货铺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很张狂的书生。听说他一来京城,就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一定会是状元。我偏不信,他说自己是状元,就能是状元了?每天不好好念书备考,带着人到处纵马飞奔参加文会诗会,这样还能是状元?”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有仔细写过小公主和小皇子   大多数时间都写照照了,所以这一章平衡一下,mua 第451章 结识新友   “才子大都狂狷。”朱祐樘中肯地道, “只是这样的性情, 更适合文坛, 不适合官场。”官场需要各种各样性情的人,唯独不需要自视甚高而又狂狷不知收敛之辈。因为这种人往往会在不自知时得罪许多人,也因为太过骄傲,未必会脚踏实地地去做些实事。   做学问只需一个人就够了, 为官可是须得时时与身边人打交道的。简单来说,狂狷于文人而言称得上“才子风流”, 但于官员而言却是不稳重靠不住的表现。纵然有天大的本事, 若不能得人拥戴施展开来, 又有何用?   朱厚照琢磨了一会儿, 问:“那他怎么不好好地去当文坛魁首, 来考甚么状元呀。”   “学而优则仕,人之常情。谁都不想仅仅只在文坛留名,只要心中有些抱负, 总是想走得更高些。”朱祐樘道,“而且,朝中也并不是没有打磨他们的地方。在翰林院好生磨一磨,性子磨得圆融些便能好好为官。若是磨不出来,才学出众者也能修书著书,或者给你当先生。”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西涯先生眼下正是文坛之首, 不仅文章作得诗词写得,为官亦是极为出众。那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么?木斋先生呢?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他也是这样的性子?还有大王先生、杨先生……”   教他的先生们哪个不是学富五车?哪个不是一等一的才子?李东阳年少成名, 少年探花郎誉满京城;谢迁与王华都是状元,学问扎实,为人清正;杨廷和亦是十九岁中进士,潜心在翰林院编修书籍,曾得丘濬称赞多回。还有小王先生,亦是年轻的探花郎,生性稳重,心中与他一样藏着热血,想法与行止常常能给他许多启发。   朱厚照有了这么多好先生,对狂狷才子自然便有些排斥。其实说来也是他尚且年幼,还不够包容,就算知道人无完人,也有些容不下他人的缺点。再说了,他在京城行走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将纨绔子弟们教训得不敢出头,又来了个四处扎眼的风流才子,心里便对人家有了些不好的印象。   朱祐樘笑道:“当然不是。人与人的性情完全不同,你不能强求所有人都能像这些先生一般风趣而又稳重。而且,我给你挑先生也是千挑万选的。翰林院里状元、榜眼、探花还少么?怎么偏偏给你挑了这几位先生?说明他们的学问与为人都是最为出众的。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便不好。世上不可能有十全十美之人,你不仅须得能看到他们的短处,也须得看到他们的长处。”   朱厚照若有所思,眨了眨眼:“那他要是真中了状元,在翰林院里还是这脾气……”   “你替他担心做甚么?”张清皎捏了捏他的鼻子,含笑道,“那里每个人都是才子,像你爹说的,状元就能数出许多个来。他若是还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子,狂妄不知谦虚,自然不可能与同僚相处和美。唯有处处碰壁,他才会明白必须改变。若不能改变自己,就只能干熬着,或者换个地方待着了。”   朱厚照觉着爹娘说得都很有道理,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关注那个传闻中的风流才子。不知怎地,他就是认定了这人会在京城里闹出事儿来,所以想瞧瞧热闹。于是,他得闲了就将锦衣卫唤来,问清楚了那六如居士的事儿,出宫去旁听对方参加的文会诗会了。   这一回六如居士参加的诗会,是在一座酒楼中举行的。但都说他应邀,他却迟迟未至,其余文人等不及,便先开始了。朱厚照带着锦衣卫坐了两三桌,点了些茶水点心,兴致勃勃地听底下那些文人作酸诗。他年纪虽幼,但学业进度却不慢,虽在作诗上还没得甚么好句子,品鉴这些诗篇自然不在话下。听得这些酸诗,他便撇了撇嘴,心道先生们随意作的每一句都比他们好多了。   他眼光高,看不上酸诗。底下这些文人也有不少知道这些诗的水准一般,但为了互相吹捧,依然说了不少好听话。朱厚照满脸嫌弃,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发觉隔壁桌也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比他年长些,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但目光清正、举止有度,瞧着便令人心生好感。少年不像他,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了嫌弃的神色,眼中却也多少透出了几分瞧不上。   朱厚照觉得有趣,便多瞧了他几眼。这时候,名满京城的六如居士终于来了,依旧是带着几位举止颇有几分婉约气的俊美少年,旁边还立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文士。这六如居士见了其他人的诗文,大笑几声,毫不客气地将他们的诗批得一文不值。   朱厚照细细听了,觉得他所说的简直是字字珠玑,确实每一个字都说得透彻明白。但只可惜,这般不给人留颜面,自然令那些互吹互捧其乐融融的文人羞恼万分。有人便阴阳怪气地说让他也作诗让人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应天府解元、翰林学士梁储梁学士爱徒的才华。   六如居士许是见惯了旁人羡慕嫉妒恨的模样,也不以为意,提笔便作了一首诗,还配了一幅画。他挥毫间毫不犹疑,与他同来的朋友瞧着他的诗画,连声赞好。等到这诗画完成,众人争相去看,更是引来了满堂喝彩。即使被他狠狠地落了颜面,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才华确实是无人能及。   朱厚照听得认真、看得认真,也觉得这首诗作得比其他人高妙,画更是出众。就算他对这六如居士印象不佳,心里亦是坦然承认对方确实是位才子。而且爹说过,江南文脉较之北方更厚重,能在应天府取得解元,说明他在科举之道上功力也很深。   可是,知道对方确实身具才华,仍然不意味着他便会欣赏他。相反,朱厚照看着那六如居士扬天大笑与友人以及那些俊美少年出得门去,摇了摇首:“在魏晋的时候许是人人都觉着他好,但如今可不是魏晋狂士风行的时候了。”   他说罢,隔壁的少年也轻叹道:“可惜。”   朱厚照好奇地望过去:“你怎么会觉得他可惜?”   “身具如此才华,却放浪形骸,日后如何能静下心来做学问?连修身都做不到,又如何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少年淡淡地道,“他来错地方了,不该科举,倒是该学学柳三变,做白衣卿相才是。”   朱厚照知道柳永的词,却不知柳三变还有甚么典故,眨眨眼睛:“我爹说了,他若能改,指不定还能当个好官。咱们再看看呗,我也想知道他一直说自己定是此科的状元,最终是不是能成真。就算他成了状元,又能做出甚么丰功伟绩来。”   少年微微一笑:“令尊说得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听说以前他年少时也曾误入歧途,后来遭逢大变才终归恍然大悟,好好读书科举。若是性情还能改一改,指不定确实能为国为民做一些事。小友,咱们俩能遇见亦是缘分,不如好好认识认识?”   “你年纪也不大,叫我‘小友’作甚?”朱厚照道,“咱们年纪相差几岁,也不至于是忘年交呀。”   少年点头,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叫杨慎,你呢?”   朱厚照眼珠转了转,清咳一声:“我叫朱寿。杨大哥,听起来你不像是京城人,说话间有些口音。”他这两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听许多人说过带口音的官话。尽管杨慎的官话说得较为地道,但仍有些轻微的南音。   杨慎含笑道:“我确实生于京城,但家中父祖皆来自成都府。许是家人说话间有些口音,所以我难免也学了些。不过,平时都不曾有人与我提过,你竟然能听出我的口音,可见你极为敏锐。”   朱厚照确实对声音很敏锐,他得空了还跟着竹楼先生学弹琴呢。难得交了一位谈得来的同龄朋友,他也没甚么顾忌,惊叹道:“真巧啊。我有位先生,也是姓杨,也是成都府人。不过,他说起话来,口音比你略重一分。若是不仔细听,没有人能听得出你的口音。”   两位小少年因着对六如居士评价相似而一见如故。两人结伴而行说了些话,提起了彼此课业的进度,也说了说他们在读书之余感兴趣的事。虽说杨慎对兵事没甚么感觉,但他甚么杂书都读,别说琴棋书画金石了,便是常人不感兴趣的天文地理他都觉得有意思。   朱厚照敬佩杨慎博学,杨慎也佩服他小小年纪竟然有驱逐鞑靼的志向。两人友好地约定了每隔一段时日便见一回,就各自告别归家了。   就在朱厚照回宫的时候,锦衣卫终于将那六如居士的身世背景以及入京之后的行事查得明明白白。朱厚照听得他提起此人身边那几个俊美少年其实是戏子伶人,又惯常流连欢场,怔住了:“甚么是‘流连欢场’?随时带着戏子做甚么?想听他们唱戏就让他们赶紧唱?”   锦衣卫不敢解释,闷声不语。朱厚照见没人回答,便带着满腹疑惑回坤宁宫问他娘:“娘,我让锦衣卫去打听了。那个狂书生是去岁应天府乡试的解元,叫唐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据说翰林学士梁储梁学士是他的座师,不少来自江南的文坛名流都很喜欢他,程先生也赞过他很多回。”   “……”正在啜茶的张清皎忽然似是呛住了,禁不住清咳了好几声。   “锦衣卫还说,他喜欢流连欢场,随身带着戏子。娘,‘流连欢场’是啥意思?为甚么我问锦衣卫,他们都不说啊?”朱厚照又问。   皇后娘娘咳得更厉害了,心道:唐伯虎!你怎么能一出现就成了坏榜样?!这让她怎么和年方七岁的大胖儿子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真巧呀!我有位先生也姓杨!   杨慎:好巧啊。   照照:他也是成都府人!   杨慎:好巧。   照照:他说话的口音跟你挺像!   杨慎:都是一个地方的嘛。   照照:你住哪里?好巧,你们连住的胡同都是一个!!!   杨慎:……   杨廷和:呵呵   ————————————————————————————————————————   杨慎小少年现在年纪还小   正史里他不喜欢武宗放浪形骸,估计对唐伯虎也是……   但现在的照照辣么可爱,他会喜欢哒~   照照和先生们的儿子关系都挺不错,哈哈,别忘了还有李家的李兆先   集齐先生和先生的儿子,以后股肱之臣就有了 第452章 旁观热闹   说实话, 张清皎并不知唐寅唐伯虎正好生在这个时代, 就像她亦不知王守仁的详细生平。熟悉的名字乍然出现, 对她而言自然是无比惊喜。毕竟这亦是青史留名的风流才子,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大江南北几乎无人不知,纵然不过是戏说罢了,她也多少有些好奇真正的对方究竟是甚么样的人。只可惜惊喜之意才涌上来, “惊”便将“喜”尽数盖得严严实实。   朱厚照眨眨眼睛,期盼娘给出解释。若是娘也无法解释, 那他便自己去寻找答案。横竖他也习惯了, 自己发现答案, 自己解决问题, 其实也挺有趣。只是花费的时间长一些, 而且“流连欢场”大约不是甚么好词,他觉得应该不值得让自己耗费太多时间去弄明白。   “‘流连欢场’,便是四处寻欢作乐。”因知道自家儿子聪明出众, 张清皎不打算敷衍他,便与他解释道,“而且并不是普通的寻欢作乐,而是去秦楼楚馆中喝酒听曲耗费时光。朝廷明文规定,这种地方官员是绝对不能踏足的。踏足便意味着品行有亏,足可丢官去职。”   至于眠花宿柳这种事, 她得想想甚么时候适合给大胖儿子进行性教育。他眼下年纪太小,问起这事儿来也并非对这种事感兴趣,只是想弄明白罢了。但等他十三四岁再提又太晚, 总归得仔细想想。   “那他还考甚么状元呀,迟早都会丢官的。”朱厚照道,暗暗记下了“秦楼楚馆”不是甚么正经地方。戏园子他都能去瞧瞧,听戏看杂耍爹娘也觉得无妨,但他知道有些事爹娘是不会许他做的。去秦楼楚馆喝酒听曲便是其中一项,和德行紧密相连,正是爹娘最为重视的。   说实话,以朱厚照的性子,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很聪明,也更重视爹娘的感受。为了不让爹娘失望,他自然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就像娘曾经说过,以他的年纪尚且不能明辨每一件事的是是非非,便须得遵守规矩。等他长大了,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便懂得满足好奇的边界是甚么了。在不违背德行的前提下,长大成人之后,他或许可以适当地去这些地方瞧瞧。   “许是他知道为官之后便再也不能去了,所以如今才抓紧时间放肆罢。”张清皎道。她对唐伯虎依旧有些天然的好感,因此尽量“不偏不倚”地给出推论。   朱厚照想想似乎也有道理,都是聪明人,怎么也不可能明知故犯。于是,他转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他的新朋友杨慎:“娘,我今儿还认识了一位朋友。”言辞间对这位比他年长四岁的杨大哥很是推崇。   张清皎并不认识后世被称为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杨慎,却知道写了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她正想着此杨慎是否彼杨慎,忽而又记起了朱祐樘曾提过,杨廷和的长子亦是出了名的聪慧。在京城出生,父祖来自成都府,少年才子,同样符合这三个条件的还会有第二个姓杨的少年么?   眼下看儿子兴致勃勃地夸赞自己的新朋友,张清皎自然不会将她的猜想说出口。等到儿子自己发现的时候,或许会很有趣罢。这样想着,她弯起唇角:“你同他说了自己的名字?”想也知道,若是杨慎小少年得知他是太子殿下,断然不会与他如此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朱厚照顿时有些心虚:“我,我给自己取了个假名,叫朱寿。娘,我仔细想过了,在京城里行走交朋友总不好用我自个儿的名字。要是吓着他们,或者让他们觉得我高高在上不好亲近,就不方便结识朋友了。所以……所以我要是使个假名字,交的朋友就都是冲着喜欢我而来的,而不是因着我的身份。”   “我明白你的顾虑。可是大哥儿,交友贵在坦诚。便是你瞒得一时,也不能瞒得一世。甚么时候该向朋友明言,你心里也该有成算才是。若是知道你的身份,还能与你相知相交,那才是真正的朋友。”   “娘,我能交上故事里说的那种莫逆之交么?”   “怎么不能?你得相信自己,也相信对方。”孩子尚且年幼,她当然不会煞风景地提起往后的君臣之别。若是真有交朋友的缘分,即使成为君臣,应当也能拿捏其中的分寸,那份少时相交的友情定然是不会变的。   朱厚照听了,顿时越发神采飞扬。他是头一回结交同龄朋友,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得了娘的肯定,他嘿嘿笑起来,四处顾盼:“桐桐和弟弟呢?”   “你弟弟听我说了个故事,便央着桐桐寻着《博物志》给他念了一段。桐桐好不容易找着那段话,两人便出去忙活了,说是要重现那段话,看看是不是真的。”张清皎扶额道,“我也是见他最近对冰雪感兴趣,偶尔才提起来,想不到他对这些如此有兴趣。”   “哪本《博物志》?”朱厚照倒是有些兴致了,“哪段话?”他进学读的是三百千与四书五经,便是得了空,读的也是史书与兵法,从未看过别的杂书。不过,认识杨慎听他提起各种千奇百怪的杂学之后,他难得觉得所有的学问都挺有意思。   “晋时张华的《博物志》,你爹曾经读过,便提了一句我说的故事是真的。难为桐桐从里头寻出了‘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二哥儿便拽着她去削冰了。你若得空,替娘去看看,他们俩生起火了没?”   “好,我这就去。”朱厚照道,转身就奔去陪弟弟妹妹了。   旁边的肖尚宫与沈尚仪笑道:“二皇子殿下小小年纪,却对这些深奥的道理有兴趣。便是我们听起来,都觉得很奇妙呢。”沈尚仪是宫中才女,但她的才华在于精通文史,对这些“杂书”倒是不太清楚。肖尚宫则忙于宫务与经济庶务,更是连听都不曾听过。   “便是我听来,都觉得难得。”张清皎微微眯了眯眼。幼子胜在有质疑的精神,也有穷根究底的执着,这是难得的科学人才。咳咳,不知她将记忆里所剩无几的那些科学常识都教给这孩子之后,他能走多远。但无论如何,科学之路总归须得有人作为先行者。她若能助孩子一臂之力,指不定在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行得更远些。   ************   交了杨慎这位朋友后,朱厚照无论是对课业还是对兵法都更为认真。虽说练习骑射依然不放松,但渐渐地他对顽耍之事倒是放开了些,反倒是偶尔愿意陪着弟弟妹妹做些小实验。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种顽耍的方式。   许是因着有了唐寅,朱厚照与杨慎才交上朋友,他们对唐寅的动向也颇为关注。其实,并不仅仅是他们,京中泰半读书人都紧紧盯着唐寅。就算他们甚么都不做,只需去读书人扎堆的地方坐一会儿,便能毫不费力地听得唐寅的消息。   譬如,这个说,他与朋友徐经又去了哪位学士或者官员家里走动。前阵子就听说两人带了丰厚的礼物上门,如今可不是走得越发近了些?谁知道这些学士名流是对礼物感兴趣,还是真正对唐寅刮目相看?   譬如,那个说,他的座师梁储梁学士忽而被封为了正使,持节前往安南册封世子为国王。唐寅百般不舍,偏又不自己写一篇送别文,竟是拿了一两银请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写了一篇文章送给梁学士。虽说这文章写得确实很精彩,一两银定然也换不得程侍郎写一篇文,听来像是一段佳话——可在不少人眼里,怎么都能挑出种种毛病来。   等到过了年,众书生都忙着准备会试,唐寅依旧带着戏子伶人骑着高头大马四处溜达,时常出入名流官员府邸之中。朱厚照瞧着热闹,总觉得事情不会因着会试而结束。杨慎看得更精准,对他道:“会试在即,朝廷眼看就要任命主考官了。在这种时候,理应离这些翰林学士与官员远一些。”   “是啊,不为别的,也该为了避嫌。”朱厚照点头道,“听说西涯先生的长子今科要考,西涯先生都辞去了主考官呢。”   杨慎自然也听说过此事,倒并未怀疑过朱厚照的身份。他也知道,这孩子出身必定不错,不然如何能得到精心的教养?消息又如此灵通?杨慎小少年从来没想过打听打听各部高官或者翰林院里有没有姓朱的人家,他结交朋友并非为了对方的家世,这并不重要。   回宫后,朱厚照听爹娘闲聊,便听得朱祐樘道:“原本想着任命西涯先生与程先生作为本次会试的主考官。但西涯先生因着李兆先应考,主动地提出避嫌。李兆先科考不易,西涯先生一片慈父之心,我也觉得不能耽误了他。便只能让王恕老先生稍忙一忙了,他年纪大,精力不济,出题便由程先生来罢。”以程敏政的才学,不过是出会试的题目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朱厚照眨了眨眼,忽然道:“不行,爹,程先生也得避嫌。他和那个狂狷士子唐伯虎走得太近了。要是唐伯虎真中了状元,别人怀疑他和主考官走得近得了便宜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避嫌这种事儿吧   真是得注意一点   虽然唐伯虎和程敏政来往的时候,也不知道程敏政会是主考官   ╮(╯▽╰)╭ 第453章 改易考官   朱祐樘怔了怔, 拧紧眉道:“你知道些甚么?说来听听?”他不过是前些时日听儿子提过那名自诩为今科状元的狂狷文士, 后来便再不曾关注了, 自然不知此人与程敏政有甚么渊源,更不知他们来往密切之事早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朱厚照便将他所知的都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末了摇头晃脑道:“爹,以后可不能让那些赴考的举人与朝中官员来往太密切。不然, 爹任命主考官都不方便呀!”   朱祐樘颔首道:“你说得是。不过,学生与座师往来, 座师将他们引荐给朋友, 亦是人之常情。”虽然他对座师之流的师徒并不认可, 总觉得这是结党的源头之一。但这种根深蒂固的人情关系却是很难人为断绝的。   “就算再有爱才之心, 这种时候也得忍住, 免得落人口实。”张清皎接道,“拜访座师确实是礼节,但替学生引荐朋友, 在这种时候便有些拉拢关系之嫌了。万岁爷日后便只管明言,若是与应考举子走得太近,就必定不会被点为主考官就是了。有了这样的规矩,官员自然知道这种时候该闭门谢客。”   “这回,程先生便罢了。”朱祐樘长叹一声,“我再寻一位先生。”左思右想, 他便定了王华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王华先前也曾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出的题很是恰当,且他也是时候升任翰林学士了。   任命主考官的圣旨一出, 朝臣们多少都有些意外。尤其是知晓皇帝先前属意程敏政的五位阁老——程敏政与王华同龄,论资历却远远胜过王华。他二十岁高中榜眼,而王华虽是状元,入朝却比他晚了整整十五年。更不必说,程敏政如今正是礼部侍郎,本便该负责科举之事,而王华不过刚被拔擢为翰林学士。   而且,程敏政曾是皇帝陛下尚是东宫太子时的讲官,虽说不如李东阳和谢迁更得皇帝陛下喜欢,但从来都是颇受尊重的。以皇帝陛下的性情,程敏政没有犯过甚么错处,怎么会突然便让王华代替他?   五位阁老私底下难免议论了几句。他们五人性情互补调和,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矛盾,公事上向来是坦诚得很。最终,李东阳仔细想了想,一语道破了缘由:“最近京中有位在江南崭露头角的才子,与克勤(程敏政字)走得近些。此子恃才傲物,曾口出狂言,说他必定是今科状元。你我虽知克勤秉性正直,绝不会偏袒任何人,但若以克勤为主考官,或许容易惹来举子的非议。”   “此子果真才学出众?”阁老们都有爱才之心,难免有些好奇。   李东阳颔首:“犬子曾特意搜集此子的诗句文章,确实是惊才绝艳之人,有状元之才。但他的脾性……过于外放了些……”事实上,李东阳也很欣赏唐寅。可欣赏归欣赏,这般张狂的性子,他觉得此子很有可能会在官场上撞得头破血流。   “说来,你家的徵伯(李兆先字)也是今科下场,准备得如何?”谢迁问。   “见了唐寅的诗文后,他反倒是不紧张了。”李东阳抚了抚长须,“这是件好事。”作为父亲,他对长子确实抱有很高的期待,但更心疼他科举之路的坎坷。可说到底,他确实有些不了解,为何李兆先平时甚么都好,怎么偏偏应考的时候容易紧张,甚至能紧张到病倒的地步。   他当然不明白李兆先以父亲为傲的心理。愈是尊重父亲,他便愈是担心自己表现不佳,连累父亲被人嘲笑。这回应考,他作为顺天府上一届的解元自然也有压力。但发现应天府解元唐寅比他更出众后,他的心态反倒是平和了。既然不可能取中会元,那便照往常发挥即可,只需是二榜进士就够了。之后再经过馆选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潜心学习数年,待在翰林院好好修书著文章,他便能当得起李东阳之子的名头了。   主考官的人选宣布后,王华便闭门谢客,谢绝了所有人拜访。不仅仅是给他投贴的年轻举子,就连亲戚朋友都不见。而且,这回也仿效上一科会试出题的规矩,题目是他与王恕在乾清宫商量着定下来的。经过皇帝陛下与首辅徐溥的审核,这些题目都被封在了乾清宫内,一个字都没传出去。   听说王华闭门不出,谢绝拜访,程敏政似有所悟。说实话,他确实很欣赏爱惜唐寅这位后辈,想提携他。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来往密切至此,避嫌也是应该的。不过,既然他并不是主考官,自然便无须将他的小友拒之门外了。   到得会试的正日子,赴考的举人们都进入了贡院。三日后再出来,唐寅毫不客气地留下了豪言壮语,说自己定然会是今科会元,状元也尽在囊中。有人欣赏他附和他,自然也有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还有人试图去李兆先跟前挑拨,李兆先微微一笑,坦然道:“我的才华确实不如唐伯虎。”   这回,李兆先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会试,休息了一两日便缓过劲来了。他对会试取中颇有把握,也不再闷在家中,倒是主动约了王守仁出来小聚。两人自从多年前一起御前觐见后,便成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泰半时间都以书信相交,并不经常走动。   没想到,王守仁赴约时,带上了两位小友。见李兆先惊讶,他淡定地介绍道:“路上偶遇,他们听说我来见你,便跟过来了。”确实很巧,今儿好不容易师徒俩趁着休沐想稍歇一天,结果就在街上遇见了。   李兆先的目光掠过了那位笑嘻嘻的七八岁少年。他是面过圣的,也知道王守仁是太子殿下的书法先生。以他的政治敏感度,就算没见过朱厚照,只凭着他说自己叫“朱寿”,也猜出了这个孩子的身份。至于杨慎,听得他自我介绍后,他不由得挑起眉:“翰林院杨学士是?”   “正是家父。”杨慎道。眼下翰林学士中就一位姓杨的学士,正是他的父亲杨廷和。   旁边的朱厚照抬起眉,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怎么这么巧?!怎么就偏偏这么巧?!   “真巧。”李兆先意味深长地与王守仁交换了眼色。呵呵,他父亲李东阳、王守仁父亲王华、杨慎父亲杨廷和,眼下都是太子殿下的先生。而太子殿下如今却是白龙鱼服,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随在他们身边。若非谢迁的子女皆在故乡,指不定他们这群人里还会多一位姓谢的罢。   朱厚照纠结了一会儿,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虽说娘已经指点过他,让他在适当的时机坦诚,可目前并不是“适当的时机”。怎么说,也得等到小王先生和这位李兄不在,他和杨大哥单独相处的时候。   他既然不想揭破自己的身份,王守仁和李兆先自然不会拆穿他。杨慎反倒是并未多想,只觉得惊喜。想不到朱兄弟竟然交游广阔,认识王守仁和李兆先。这两位的才学与人品他都曾听父亲夸赞过,但毕竟父亲与他们的父亲并未深交,他也没有机会结识他们。如今终于有机会认识了,竟然是托了朱兄弟的关系。杨小少年聪明绝顶,却因信任朋友没有多想,就这样错过了猜得朱厚照真实身份的时机。   四人在街上闲游,路遇书肆,便进去瞧瞧可有甚么好书。正浏览间,他们便听人提起了今科会试。难免有人含着酸意说起了唐寅,讽刺他还未放榜就敢大放厥词。若是会元不是他唐寅,看他还敢不敢见人。又有人附和道,这回会试人才济济,只是大都不像唐寅那般狂妄罢了。譬如李阁老长子不也是当今陛下夸赞过的少年才子么?不也是顺天府的解元么?   李兆先听了,微微皱起眉来。   朱厚照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袖角:“李兄,你觉得唐寅能不能中会元?”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像是满含期待。   李兆先不知他正期待着他否定唐寅的“狂言”,中肯地道:“若无意外,他必定是会元。”   朱厚照皱了皱鼻子,对他的答案很有些失望:“那你觉得他会是状元么?”   李兆先沉默片刻,道:“不敢妄自揣测。”点状元大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他怎么可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妄自猜度皇帝陛下的喜好?况且,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参加这次殿试,这让他怎么说为好?   旁边的王守仁接道:“不会。”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知道陛下的性格。陛下确实欣赏有才华之人,正因如此,反倒不可能助长唐寅的狂妄。指不定为了治一治唐寅,还会刻意压一压他的名次,打磨他的心性。   朱厚照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就听杨慎也道:“我也觉得不会。”他之所以这么猜想,则是因为会试主考官定为了王华。他在家中听父亲提过,先前陛下明明更属意程敏政。既然将程敏政换成了王华,那就说明陛下知道唐寅此人。既然知道,以帝皇惜才之心,那便未必会如唐寅之意。   数日后,会试张榜,唐寅名列会元,李兆先屈居第二。转眼间,唐寅的名气便更上一层楼,而他也毫不犹豫地狂言已将今科状元必定是他了。没几日,就到得了殿试的日子。朱厚照央了自家爹娘许久,终于得到准许旁观此次殿试。   作者有话要说:  唐伯虎:我,就是今科状元,没跑了!!   陛下:呵呵,是么? 第454章 帝皇之心   谁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为何对这回殿试如此感兴趣。见众人都低着头奋笔疾书, 他饶有兴致地转来转去, 在唐寅身后停留了片刻,又在李兆先旁边略站了站。许是因他太过年幼,纵然贡士们都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却并没有多少人因他的缘故而觉得紧张。   朱祐樘见状, 微微勾起了唇角,反倒是离开了奉天殿。怀恩和萧敬依旧守候在殿内, 也默默地守候着太子殿下。何鼎则随着万岁爷返回了乾清宫, 继续处理政务。直到殿试将近结束的时候, 皇帝陛下才再度驾临奉天殿。   三百名贡士的试卷, 自然不可能由朱祐樘一一看过, 而是由五位阁老充当殿试阅卷官先行判卷。待他们大致定了名次优劣,再呈给皇帝陛下。若是得空,朱祐樘会看一看前百名的试卷;即使不得空, 他至少也会看五六十份试卷。   不多时,阁老们就将所有的卷子并他们拟定的名次送到了御前。朱祐樘并未在乾清宫中阅卷,而是让人将这些卷子都搬到了坤宁宫。张清皎对唐寅的卷子最为好奇,特意抽出他的试卷仔细品评。朱厚照也凑过去,母子俩看得格外认真。   “如何?”朱祐樘手持着李兆先的卷子,淡淡笑问。   “颇有见地, 但依然有些浮于时事,应当是并不了解民间疾苦的缘故。”张清皎道,“若是将这些瑕疵略过去, 行文犹如流水,一气呵成,令人仅仅只是瞧着都觉得身心通畅,甚至于有些地方足够教人拍案叫绝。”   唐伯虎的才华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她知道,他并不是朱祐樘最喜欢的人才类型。在如今的世道,能作得好文章的人比通晓实事的人更多,所以并不算太稀罕。就算是顶尖的才子又如何?若是不能为陛下分忧,不能为万民解难,又有何用?   “卿卿对他的评价甚高。”朱祐樘拿过唐寅的卷子,细细地读了一遍,只觉余韵良久。他品读片刻,掩卷摇首笑道:“若只论文采,他自然该是第一。就算是论见地,他在前十位贡士中亦是甚为出众。”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赶紧问:“爹想点他作状元?”   “不。”朱祐樘毫不犹豫地回道,“正因着他确实是个人才,反而不能给他点状元,助长他的狂妄。我若要用他,他便须得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须得真正成熟稳重起来。殿试,就当做他的磨刀石罢。”   “那李兆先呢?”朱厚照又问。自从经由王守仁与李兆先相识后,他便很快将这一位也划作了自己人,当然关心他的名次如何。只可惜他如今的鉴赏水平有限,看前十名贡士的卷子都觉得很不错,但各有甚么精彩之处他却是瞧不出来。所以爹在给这些贡士排名次的时候,自是不可能参考他的意见。   “与唐伯虎相较,略逊半分。但行文更平缓些,也更实事求是。可见西涯先生确实费了许多心思好好教养他。”张清皎道,“万岁爷可还发现了更好的卷子?不若也给我看看,让我开开眼界?”   这一日,一家三口都在坤宁宫里兢兢业业地阅卷。直至深夜,朱祐樘终于圈定了前十名的名次,后头的名次略作调整,大体并未变化。其中,状元与榜眼是调上来的陌生名字,而李兆先则因“一门双探花”殊为难得而高中探花。至于唐寅,非但并未被点为状元,连三鼎甲里也没有他的名字,只排了二甲第三名。   张清皎问二甲第三名可是有甚么考虑,朱祐樘浅笑道:“他不是六如居士么?”既然号中有“六”,那就让他排成第六名罢。若不是因着这样,或许他还会将唐寅的名次再往下压一压,或是第九名或是第十名。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真不知是否该同情唐寅。连朱厚照都觉得这家伙有些可怜,幸好“六如居士”这个号救了他,不然他要是叫“九如居士”,就该排第九位了。唉,他怎么不知道,一贯仁慈和善的爹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   殿试张榜后,整座京城瞬间都沸腾了,几乎是人人奔走相告。自信心满满的唐寅没有成为自己期待已久的状元,只觉得难以置信,竟是在徐经买下的别院里枯坐了一天一夜。只中了同进士的徐经也颇为失落,但他却不是为了自己而失落,而是为了唐寅而失落——他坚信对方一定会是状元,可眼下到底是出了甚么差错?   受到打击的唐寅直到皇帝陛下召见的那一日依旧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他的文章绝不可能不如其他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他穿着新衣衫立在一群进士中间,远远望着前头慢行的状元、榜眼与探花,忽然觉得春日的阳光如此刺眼,而又如此冰冷。他依旧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信,可是却对能寻着欣赏自己的“伯乐”不那么自信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须得找到机会去御前问一问,他到底何处不如三鼎甲。不然,这口郁气便犹如利刺一直扎在心底,他怎么都不可能接受。   ************   就在唐寅下定决心必须通过馆选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的时候,宗室们早已经陆陆续续地离京了。往年宗室离京都是悄无声息,早已引不起京城百姓们的好奇。毕竟,连续几年下来,他们已经见过多少回宗室进京离京的场面了,如今早就不觉得稀罕了。官宦勋贵们本也是如此,就算是京城里的皇亲国戚们,也不过是按照亲疏远近去送一送行罢了。   然而,今年不同,因为雍王朱祐枟即将出京就藩。他不仅仅是弘治年间第三位就藩的亲王,更是本朝第一个奉着母亲就藩的亲王。更令人遐想的是,他的母亲邵太妃所生的三子皆已经出京就藩,而齿序在雍王之前的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却迟迟没有就藩之国的意思,看架势似乎还想在京城里待下去。   无论有多少言官弹劾,两位亲王也都巍然不动。上回岐王朱祐棆就藩时,言官的攻击还不至于如此激烈;这回比他们更年轻的六弟朱祐枟眼看就要出京了,言官的弹劾每天都像是雪片似的,不乏如风霜刀剑般指责他们图谋不轨的。   对此,朱祐槟与朱祐棆依然沉默不语。倒是朱祐樘在早朝时发了怒:“荒唐!你们这是在离间天家的兄弟之情?!”   如此勃然大怒的皇帝陛下堪称罕见,原本还想慷慨激昂陈词的言官们绝大部分都愣住了。自诩性子直的回过神来,还想继续分辨,希望陛下能够看清那两个弟弟的“狼子野心”;聪慧的已经转过圜来,心里禁不住一惊,离间天家兄弟之情这种罪名,他们承受不起啊!!   “益王与衡王之所以迟迟不就藩,是朕的意思!”朱祐樘目光冷如冰霜,“朕希望他们能待在京中尽孝尽悌!身为孙儿,他们怎能不侍奉祖母?身为儿子,他们怎能不侍奉嫡母与生母?身为弟弟,他们又怎能不为朕分忧?!”   “当初兴王就藩,便让长辈们尝尽了骨肉分离之痛!岐王紧接着出京之国,一次又一次分别,无疑是生生地从朕心头剜肉!子女乃血肉之系,兄弟乃手足之情。你们可在家中尽享天伦之乐,凭什么朕却须得反反复复地忍受削手断足之痛?凭什么朕的祖母和母后却须得强颜欢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离开?!”   “尽孝与尽悌,有甚么不妥?!你们眼见着民间与官场种种不平事不去管,反倒是来管朕的家事?!”盛怒之下,皇帝陛下终是控制不住情绪,“朕想让他们甚么时候就藩,就让他们甚么时候就藩!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退朝!!”   暴风雨过后,群臣怔怔地望着皇帝陛下的背影,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侍奉御驾的内侍们都跟着走得干干净净,才有言官嘀咕道:“陛下说是舍不得,可雍王不是都已经奉母出京就藩了?怎么不将雍王留下来?”   五位阁老瞥了瞥出言的人,脸上多少流露出嫌弃与无奈之色。真是傻啊,是啊,雍王都奉母离京了,难不成还瞧不出来么?以陛下与兄弟姊妹之间的情谊,自然恨不得他们都能待在京城时时瞧见。可邵太妃所出的三位亲王都先后离京,连她自己都走了,这无疑意味着主张离京的就是她。也正因此,反倒是伤了兄弟之情啊。   若非如此,怎么只有兴王为了受嘉奖而努力入京,岐王却没有半点动静?指不定雍王奉着邵太妃离京后,也是一去不复返。   不过,陛下对弟弟们的怜惜不舍,真是既让人触动感慨,又让人担心忧虑啊。若是陛下想将诸位亲王一直留在京中陪伴,该怎么办?藩王出京就藩,实同软禁在封地。虽说他们天高皇帝远,确实会闹出不少事来,但也正因此,便是他们有谋逆之心亦很难染指兵权,怎么也折腾不出事来。更何况,近些年宗室的风气已经好转了不少,眼见着各地宗室都规矩了许多。维持现状便已经足够了,益王与衡王等亲王可千万不能破例啊!   回到乾清宫的朱祐樘几乎是瞬间便收起了满脸的怒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朕忙着批折子,若无要事,任何人都不见。”既然难得大怒一回,便不妨让群臣更深刻地体验一次帝皇之怒的感觉。毕竟,能找到这种撂狠话的机会可真不容易。往后祐槟和祐楎他们大约不会再有甚么就藩的压力了,便是群臣想要施压,也只会朝着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和善的人不发怒则已,一发怒很容易唬住人的╮(╯▽╰)╭ 第455章 王献回京   帝皇的雷霆之怒, 自然并非须臾间便可消解的。对于寻常官员来说, 大约对此没有甚么真切的感受。但平日里想甚么时候觐见就甚么时候觐见的五位阁老却受了连累, 一连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拦在乾清宫前的何鼎面无表情地传陛下的口谕:若无要事,任何人都不见。   这几天倒是真没有甚么要事,但桩桩件件日常须得慢慢理顺的事儿也不少,只是不那么着急罢了。譬如玉米推广的情况, 又譬如各地悄悄括隐的进展等等,这些原本都是皇帝陛下极为关心的事儿, 隔三差五便会将众臣唤过来商议一番。但如今他们连皇帝陛下的面都见不着, 只能从奏折上的朱批来体会陛下的意思。   另外, 那些依旧不信邪坚持弹劾益王和衡王的奏折, 却教通政使司给拦住了, 当场扔回去拒不收受。有言官勃然大怒,说是要弹劾通政使司渎职。通政使司上下言辞一致,这便是皇帝陛下的口谕:类似的折子他不想再瞧见, 更不想为此浪费任何时间与精力。   言官们一而再地坚持弹劾,再而三地被通政使司阻拦在外,皇帝陛下又接连数日不上朝,弹劾之事自然而然便偃旗息鼓了。他们之中不是没有固执的人,也不是没有想过坚持弹劾直到皇帝陛下接受他们的想法。但他们能坚持,内阁却无法坚持, 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四处蹦跶,影响原本无比勤奋的皇帝陛下的心情?   于是乎,不过五六日过去, 内阁便对诸位言官施加压力,给他们抛出一些更适合弹劾的事例。不拘是吏部得到的消息,还是户部、刑部得到的消息,偌大的朝廷与国朝,总能寻出许多比益王与衡王不就藩之事更重要的问题。   听闻此事后,坤宁宫内,皇后娘娘笑道:“适当罢工果然有好处。”后世以罢工为手段来进行谈判的事儿很常见。若是罢工者足够多,他们的工作足够重要,政府自然会让步。而皇帝罢工,造成的影响自然更不必说。如果是没有实权的皇帝也就罢了,罢工不罢工内阁都能运转。可眼下内阁辅佐皇帝陛下正是彼此相得益彰的时候,怎么可能抛开陛下独自运转?怎可能顺利运转得下去?   “罢工?”皇帝陛下想了想,“倒是很生动形象。但我也并不是完全罢工,每日都照常批奏折,只是懒怠见他们老调重弹罢了。”他只是想给众人留下一次深刻的印象,好教他们知道,就藩之事日后莫要再随意提起而已。   “万岁爷这回铺垫的时机选得很恰当,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   “我已经初步有了些打算……”   帝后相对而坐,含笑低声絮语着。看似在话家常,其实却是商议国家大事。太子朱厚照正带着弟弟妹妹顽耍,有些不理解为何弟弟突然盯着扑腾扑腾冒泡的茶壶瞧,怎么问他都不答话。觉得有些无趣,他便回头看向爹娘。   此刻爹娘相视而笑的模样落在他眼中,他忽然朦朦胧胧地想道:我要是以后娶了妻,也希望能这样相知相亲。甚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听起来很美好,但其实仍然存着距离。真正的夫妻,真正的家人,应该就是爹娘这般模样的。   ************   且不说年方八岁的太子殿下怎么忽然想到了未来娶妻成家之事,却说雍王奉着母亲邵太妃乘船南下,不过几日便已经顺流行了数百里。虽然兴王说定了与他们相伴南下,但也仅仅只是“相伴”而行罢了。雍王带上京中准备的物事以及各色赏赐,足足装了四条船。而兴王一家却是轻车简从,拢共不过一条船而已。   邵太妃初离京时,总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恍恍惚惚难以相信。待到离京越来越远,运河两岸的景致似乎与数十年前她入京时依稀有些相像,她方是骤然清醒过来。这时候她才猛然发觉,自己是独乘一条船,身边相伴的女官宫女皆是平时伺候的老人儿,却不见两位儿媳侍奉在身边。   “怎么?不是该女眷乘一条船?”邵太妃问身边人。   女官答道:“回太妃娘娘,这船里装着娘娘的私用之物,安置着咱们宫里的人以及医女等等,已经没有足够的船舱安置两位王妃了。况且,兴王殿下说,若是眼下合并作一船,日后再分船怕是有些麻烦,倒不如各自安置妥当些。”   邵太妃皱紧眉:“今夜停泊的时候,将他们兄弟俩都唤过来,我得好好与他们分说。同行三四个月,哪里能一直这么分居?岂不是有些生分了?到分别的时候分船又有何不可?不过是稍稍耗费一两日而已。更不必说,我与刘氏这段时间一直都没甚么机会见面,熙哥儿也只见了几回,都是一家子人,一起住着正好能熟稔些。”   朱祐杬本想让船工继续连夜前行,却不想接到了邵太妃命人传的话。他仔细想想,觉得这一路也不适合紧赶慢赶,适当休息一夜亦未尝不可,便点头答应了。至于让刘氏带着熙哥儿移居邵太妃船上便算了罢——先前好不容易隔开她们俩,可不能功亏一篑。   正当他苦思冥想该如何婉拒的时候,服侍刘氏的宫人忽然喜滋滋地来报,说是王妃诊出了喜脉。朱祐杬不由得大喜,笑呵呵地领着儿子去见王妃。刘氏怀着朱厚熙时,随着他一路奔波劳累,生下孩子后便有些亏损。幸而皇嫂送的医女医术高明,给她调养好了身子。不过纵是如此,在封地这几年她也没有再度开怀。如今想来,京城果然是他们的福地,不过是来一趟,他们便又有了孩子。   “爹,我要有妹妹了?”朱厚熙眨着眼问。   朱祐杬低头笑了:“怎么?你想要妹妹?不想要弟弟?”   “我……我想要哥哥姐姐。”朱厚熙咕哝道,“像太子哥哥和桐桐姐姐那样的哥哥姐姐。可是太子哥哥说不可能……四叔家的妹妹很可爱,那就要个妹妹吧。”当他的美好愿望被太子哥哥无情戳破的时候,他的心都碎了,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现实。   朱祐杬哑然失笑,揉揉他的小脑袋:“你不是已经有太子哥哥和桐桐姐姐了么?还想要甚么哥哥姐姐?他们虽不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但回回进京都能见着他们,你们与兄弟姊妹也没有甚么差别。倒是你想要妹妹……或许你娘这回怀的真是小妹妹。爹平日忙,你便替爹守在娘和妹妹身边,好好保护他们,怎么样?”   “嗯!”朱厚熙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挺起了小胸膛:“太子哥哥也是这么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好好地保护娘和妹妹。爹,我想像太子哥哥一样,每天上午好好进学,下午练习骑射!以后我就能给太子哥哥帮忙啦!”   朱祐杬目光柔和下来,笑道:“既然是你自个儿提出来的,以后可别叫苦叫累。回头我就给你请先生,让侍卫教你习武。”虽然宗室习武容易教朝廷防备,但孩子毕竟还小,只是习来强身健体而已,应当不至于招来御史弹劾。至于日后这孩子究竟能不能帮得上忙,就看他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了。无论他们堂兄弟之间的情谊如何,该帮忙的时候须得义不容辞,该避锋芒的时候也须得懂得收敛。   这五条大船夜间停泊的时候,正好遇见几条官船逆流而上。互相通报一番后,朱祐杬和朱祐枟得知那几条官船是自南京而来,里头为首的正是已经在南直隶待了两年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王献礼数周到地拜见了兴王殿下、雍王殿下与邵太妃、兴王妃、雍王妃等,给他们呈上些南直隶所产的极品绫罗绸缎,便告辞继续北上。   朱祐杬并未问这几条官船上都载着甚么,朱祐枟也始终保持沉默。纵然邵太妃觉得好奇,没有人帮她打听,亦只能悻悻然地目送那些官船离开。倒是朱厚熙悄悄地对刘氏道:“娘,我看见妹妹了,好多妹妹呢!”   刘氏怔愣片刻,想起皇嫂曾经提过,南京的济慈堂里收养了许多女婴女童,眼见着已经快要住不开了。王献这回该不会带了许多女童上京罢?可将这些孩子带进京后,又该怎么安置呢?皇嫂若有章程,她这两年在封地里收养的那些孤儿,是不是也能按照同样的法子安置?看来,她得赶紧写信问一问了。   四月初,王献顺利入京。   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南直隶皇庄扩张的好消息,还有两三百女童。这些女童大的不过四五岁,小的只有三岁左右。虽历经千里迢迢,从南京济慈堂来到了京城,但因着有两位医女随船照料,每一个孩子都依旧健康活泼。   孩子们在济慈堂长大,都很守规矩。按照女医的安排,顺顺当当地下了船。所有孩子都穿着颜色与制式一致的襦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通州码头繁忙的景象,看上去格外引人瞩目。   她们很快就引来许多人围观,更有人打听这么多女童是从何处来的。见到数十辆清油马车在码头上等候,旁边还有锦衣卫当值,百姓们的好奇心更浓厚了。难不成是宫中采选小宫女?可这年纪未免也太小了些,而且也没听说张贴采选宫女的皇榜啊?   在各种议论声中,小姑娘们坐上不显山不露水的马车,在锦衣卫的守护下,径直驶向了皇城。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有亲问还有多少章   如果收尾顺利的话,没有多少啦,大概二十章左右   但是我想写的番外有一些。   亲们想看什么样的番外,可以在留言里面说,能满足的我尽量满足 第456章 了解诸事   坤宁宫, 用过午膳后, 帝后一家子来到宫后苑里散步消食。如今已是暮春时节, 牡丹与芍药竞相绽放,徐徐吐露幽幽香气。张清皎让三个孩子选了些开得正盛的花朵,亲自剪了几朵给他们插瓶。她也随口提醒了几句,花朵将谢的时候可以晒干碾磨成粉, 加入香料制成香包香囊随身带着。   朱秀荣捧着层层叠叠的重瓣牡丹,脆生生地道:“哥哥, 弟弟, 你们房里的花要是快谢了, 就让人拿来给我的宫女。我让人多收集些干花朵, 到时候给爹娘、哥哥弟弟都做一个香包。”她年纪尚小, 还不曾开始学女红,张清皎也没打算让女儿早早地学这些。说做香包,她或许对碾磨成粉与加入香料调制的过程更感兴趣。   朱厚照原便对花啊草啊不甚在意, 散漫地点了点头。倒是朱厚炜捧着手里的花,微微皱起眉头:“爹,娘,为甚么花谢了晒干了还有香气?”   这孩子正处于十万个为甚么阶段,朱祐樘与张清皎从来不会随意敷衍他。两人都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便鼓励他自己去寻找答案。“这……爹娘也不知道有甚么缘故。二哥儿, 若是你能发现其中的缘故,记得告诉爹娘。”   朱厚炜似是有些失望,但想一想自己也能“教”爹娘, 又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嗯!我好好想想!”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还有好多好多问题需要仔细想想,告诉爹娘答案。可每天每天都能发现那么多谁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也是没有办法嘛。   散步归来后,朱祐樘便带着朱厚照去乾清宫上“书法课”。张清皎特意嘱咐道:“大哥儿待会儿早些回来,今儿我想带着你们三人去南宫走一趟。”   “南宫?那里头有甚么?”朱厚照问,“我记得,先前几位婶婶都住在里头。如今她们已经先后与叔叔们完婚,不是该空下来了么?”他绘制过南宫的舆图,前前后后进去逛了不下百遍,对那座说不上宏伟精巧的行宫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毕竟南宫是当初景帝时期英庙困守的所在,意头不太吉祥,虽然年年都修缮,却也年年都没有人前去游玩。   “正因着暂且空下来了,所以才能安置人。”张清皎道,“说来,你倒是去过许多回,也带着桐桐走过,但二哥儿应当不曾去过。”就连她,也不过是曾经前去探望过几位未来的亲王妃罢了。   “安置甚么人啊?”朱秀荣轻声问。   “待会儿你们便知道了。”张清皎微微一笑。   不多时,便听得有宫人欢欢喜喜地传报道:“启禀娘娘,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求见。”   张清皎勾起唇角:“快请王伴伴进来。”她话音方落,风尘仆仆的王献便进来了。尽管舟车劳顿,但他脸上依旧带着激动的笑意,躬身行礼道:“老奴王献,拜见皇后娘娘。奉命前去南直隶经营两年,总算没有辜负娘娘的期望。”   “王伴伴且坐下,饮几口茶后再慢慢说。”因着来自后世,张清皎对宫女与太监都没有任何偏见。在她看来,如今她的这些左膀右臂都是得用的下属。爱护他们、尊重他们、替他们考虑都是理所应当的,若是不给得力干将们足够的福利,他们怎么会愿意竭尽所能呢?故而,在种种细节处,只要不违背宫中规矩,她与朱祐樘对这些底下人都极为不错。   王献心中感念,坐下来接过小太监送来的热茶,啜饮了两口解渴。这时候,他的师父戴义也不紧不慢地过来了,在旁边坐下来,摆出一副侧耳细听的模样来。张清皎便笑着让肖尚宫、沈尚仪都坐下来:“且听王伴伴讲讲南直隶的故事罢。”   南直隶的故事,说来亦是跌宕起伏。许多曲折,王献都曾经在信件中详细地说过。但再如何曲折,信件里瞧见的也不过尔尔。倒是听他说起来,更像是一折又一折的戏,时而平缓时而紧张,到得高潮处越发牵动人心。   不仅仅是张清皎听得认真,就连朱秀荣和朱厚炜也不再顽耍,坐在娘身边听得格外入迷。王献将他遇上的种种事描述一番后,感叹道:“老奴曾经以为,江南山清水秀,文士之风大兴,巧取豪夺这样的龌龊事应当不如北直隶。毕竟北直隶勋贵更多,个个都是被纵容惯了的皇亲国戚,少有像寿宁侯府这般家风持正的人家。”   “却不想,读书人为了自家的钱财利益,往往能做出更多事来。靠着姻亲与师徒关系勾结在一起,欺上瞒下,颠倒是非黑白。甚至还会想出毒计,想引着我们上套,陷害中伤咱们皇庄的声誉。更有人贿赂咱们皇庄的管事与佃农,让他们从中作梗使坏,留下假证据等等。种种行径,简直令老奴大开眼界——原来读书人使起坏来,那才叫防不胜防。”   “若不是有南京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暗中支持,老奴平常格外警醒,又有锦衣卫时时私访这些人的动向,恐怕皇庄在南直隶的声誉便会教他们毁了。他们这些读书人又惯会夸大其词,三分错也要说成是十分错。到得那时候,不仅仅是皇庄,或许连皇家的清誉也会教他们连累,朝堂上指不定会掀起甚么样的风浪。”   听罢,张清皎感慨道:“教王伴伴受累了。我也不曾想过,这一趟竟是教王伴伴如此辛苦。若是没有王伴伴坐镇南直隶,恐怕这事儿最终成不了。”南直隶乃鱼米之乡,良田千万顷,关系到许多人的利益,括隐自然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派出王献前去主持。但饶是如此,她也低估了这些人维护自家利益的决心。   只能说,幸而朝堂上出身南直隶且品阶最高的是首辅徐溥。这位徐大人为官清廉,性情持重,对亲友都颇多约束,对括隐这件事亦是十分支持。有他作为表率,就算朝中某些出身南直隶的官员有心想保住自家的利益,也不得不权衡一番官位与隐田哪个更重要些。至少在明面上,他们都须得摆出清廉为官的态度来,暗地里也得叮嘱家人学会看风向行事,千万不能做了出头鸟,连累了自己的仕途。   真正手握实权的官员不敢明着与皇庄作对,剩下那些地头蛇就算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过南京户部尚书与刑部尚书两人合力。且因着不少小官小吏联合起来用各种手段,南京吏部尚书已经被撤下去了。剩下的南京礼部尚书、南京工部尚书不是南直隶出身,担心掺和进去有损仕途,也转而支持起了皇庄。   如此,好不容易皇庄才将那些隐匿的良田给括出来。南京户部尚书帮忙上上下下细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甚么漏网之鱼了,这才高高兴兴地送别了王献,同时也赶紧上折子隐晦地给自己表了功劳。   “到得后来,老奴已经无需出面,那些人家亦会赶紧地将多余的投献田都给吐出来。持着投献田的原主也知道咱们皇庄行事规矩,便顺顺当当地定了‘承包’契约。老奴置换了好些处田地,拢共汇集成了十二处大皇庄。闲暇时候,老奴还去了一趟浙江。许是南直隶之事惊动了浙江仕宦,有好些人主动地交纳了投献田,咱们也已经有了两个大皇庄。”   “这倒是个好开头。”张清皎笑道,“江浙的土地都极为肥沃,他们若是能想得清楚些,与皇庄一些方便,推广玉米的时候不妨也给他们一些方便。”   “老奴已经与他们提起了此事。”王献道,“他们消息灵通,也打听到了玉米是高产的粮种。只是如今种植得不够多,所以种子稀少。知道北直隶的皇庄乃是玉米种子的来源后,不少人都赶紧过来询问。虽然江浙的土地大都肥沃,但也并非没有下等田与山地。老奴便与他们私下商议,若是他们能妥当处理投献田之事,便允许他们从皇庄购买玉米种子。”   “南直隶与浙江两地扩张艰难,但福建与广东倒是很顺利。老奴只是派了几个得用的管事,就从官府拿到了许多山地的鱼鳞图册,也以合适的价格购得了不少山地与下等田。他们山地多良田少,官宦世家亦不似江浙那般盘根错节,只要许出玉米种子,倒是都愿意退一步。”   “如此甚好。”张清皎浅浅笑道,“王伴伴只需记得,江西暂时别动就是了。便是有了时机,也尽量不往南昌府、九江府等地去。”换而言之,便是别惊动宁王一系。她还记得当年宁藩的异动,纵使知道他们一系的藩王都未必规规矩矩,也不能打草惊蛇。不然,极有可能耽误宗藩改革的大事。   “娘娘放心。”王献道,又提起了南京济慈堂,“谈宫医的儿子去岁中了举人,也顺利地娶了一门好亲,阖家都很欢喜。先前只谈宫医在济慈堂内忙碌,成日忙得脚不沾地,中途还病了一场,家人都很疼惜。后来她的相公索性放弃了读书,帮着她一起经营济慈堂。她的儿媳妇对医道也颇有兴趣,正跟在她身边学医呢。”   张清皎记得,谈允贤的相公姓杨,早早地便中了举人,但后来考了许多年也未能考中进士。如今不再专注科举,倒是帮起了妻子的忙,可见为人亦是极为不错的。“谈娘子有家人扶助,想来亦能轻松些。”   “娘娘这回让济慈堂将年长些的女童送来京城,她更觉得松快了些。”王献笑道,“如今南京附近都知道,留孩子一条性命胜造七级浮屠,每天都有人将女婴送来济慈堂。就算离了上百里,都有人听说济慈堂的名号,抱着孩子走几天路赶过来。济慈堂的孩子愈来愈多,就算购置了临近的屋舍,也有些安排不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大家的留言我看到了,改天整理一下,告诉大家我会写哪些番外   有些事会在正文里说哒,大家放心 第457章 安置女童   张清皎心中轻轻一叹, 抚了抚身边两个听得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们年纪尚小, 又是金枝玉叶, 自然不知世上还有许多孩子虽与他们同龄,却从未得到过来自于爹娘的疼爱,反倒会被父母无情地抛弃。不过,既然命运让她们好好地活了下来, 顺顺利利地来到了京城,她便会努力让这些孩子能够过得与众不同。   想到此, 她微微颔首道:“我正打算给她写信呢。等我琢磨出如何更好地安置这些孩子的法子, 便派人去南京协助她。济慈堂毕竟与养济院不同, 经营女医馆须得懂得医道, 但照料这些孩子的人却未必须得是医女。跟随你回京的孩子, 眼下都已经在南宫安置下来了?”   “刚送进南宫,许是还慌乱着呢。虽个个都是好孩子,但毕竟年纪小, 忽然来到陌生之地,难免有些紧张。”王献道。他与这些女童并不熟悉,只是在进京的这一路上有些接触罢了。但任何一个心存善意的人瞧着这些懵懂可爱、命运多舛的孩童,都会禁不住怜惜她们,他自然亦不可能例外。   “我待会儿便去瞧瞧她们。”张清皎浅笑道,嘱咐肖尚宫与沈尚仪, “你们也与我同去,带上几个细心又耐心的宫女。若是一时间选不出合适的人来作为小管事,便从桐桐和二哥儿身边抽调两名敦厚得用的宫人领着她们做事。”能在她的儿女身边服侍的人, 人品德行都是信得过的,必然不会怠慢这件差使。   肖尚宫和沈尚仪点头应了。张清皎便让王献扶着戴义回去歇息,休息够了之后再来坤宁宫商议皇庄下一步的扩张计划。此外,她有意经营茶马商道,须得在江南辟出合适的地来种茶,还得派人去云南修习当地的制茶之术。需要忙的事情很是不少,却也须得循序渐进,不能失之急躁。   待到朱厚照结束了“书法课”回来,张清皎便带着三个孩子乘着辇车去了南宫。辇车自宫中穿过,由北面的玄武门出,沿着宫墙往东行片刻再折向南。因着须得出宫,故而用的仪仗浩浩荡荡,前前后后足有上百人。   朱厚照问弟弟妹妹,娘可曾说过去南宫做甚么。两个小家伙都不约而同地回答:“去瞧瞧从南直隶来的小妹妹。”他们俩倒是聪敏,将方才所听到的关键词都说全了,回答得自然毫无问题。但事实上,两人都不明白为甚么这些小妹妹会进京。   倒是朱厚照觉得奇怪:“咱们哪有甚么南直隶来的小妹妹?”别唬他啊,南直隶可是陪都南京治下,从来没有藩王封在此处。况且,就算藩王要带着家眷入京,也是暮秋初冬时候的事,怎么可能赶在别的宗亲都回封地的时候进京呢?   虽然他有很多疑问,但抬眼见自家娘亲似乎在思索甚么,他便没有再细问。总归就像娘先前所说的,去了南宫便知道了。   到得南宫后,就见角落里连成片的几座院子里正是人声鼎沸,哭声、笑闹、嬉戏不绝于耳。细细听去,竟然都是年幼女童的声音。朱厚照拧紧眉,带着弟弟妹妹大步前行,往院子里一瞧,就见里头居然是一群群穿着同样衣裳的小姑娘。   这些小姑娘年纪小,乍然来到陌生之地,难免都觉得惊惶。虽然有她们熟悉的女医一直陪伴,心大些的已经平静下来,但不少敏感的孩子依旧哭着说想回济慈堂去。一个哭闹起来,便引来一群跟着哭闹,两位女医安抚了这个又免不得安抚那个,一时间简直是焦头烂额。   朱厚照被哭声激得有些不耐烦。与当初妹妹与弟弟年幼时的哭闹相比,数十个孩子齐声大哭简直就是魔音穿脑。他正想教她们别只顾着哭,张清皎便轻轻按住了他的肩。有娘在身边,就算觉得再烦躁,他也不由自主地宁静许多。   数位宫人鱼贯而入,帮着两位女医,细声细气地宽慰着哭泣的女童。随着哭声暂歇,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这些陌生的客人。她们好奇地打量着为首的年轻贵妇,目光随即落在她身边的三个孩子身上。两位女医一路上也教了她们一些简单的觐见礼仪,于是听说这便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等贵人后,她们便都赶紧跪地行礼。   张清皎温声让她们起来,笑问:“你们这一路进京,觉得累不累?”   “回娘娘的话,我们一点儿也不累。坐着船,还能看风景呢。”有位胆大的小姑娘回道。她看起来与朱秀荣年纪相当,明眸皓齿,肤白柔嫩,生得很是秀丽。从她的回答也可瞧得出,是个聪慧的孩子。   “若是不累,就四处走一走罢。你们今后会在这里住下,熟悉熟悉周围也好。”张清皎道,“不过,危险的地方可不能去。去湖边、溪渠附近都得小心些,别落了水。也别在山石附近打闹,免得摔着碰着,知道了么?”   “嗯!”听着这位皇后娘娘谆谆叮嘱,小姑娘们便不由得想起了仍然留在济慈堂的女医们,不约而同地觉得娘娘很是和蔼可亲,就像是熟悉的长辈似的。她们到底年纪太小,大都不懂得尊卑。听了娘娘的话,多数人就高高兴兴地牵着手儿去游逛了。   张清皎又对管理南宫的女官与太监管事道:“今后你们不仅须得负责南宫的洒扫、照顾里头的树木花草,还须得注意些孩子们的安危,不让她们落入险境。南宫常年安静,难得热闹起来,你们也得抓紧机会,让我瞧瞧你们的能力。”   与西苑相比,南宫堪称无人问津。若有未来的亲王妃们住在此处倒是好些,但亲王们先后完婚之后,这里便与冷宫没有甚么差别了。没有主子伺候,只能日复一日地打理宫苑,谁都觉得没有盼头,难免便容易生出懒怠之心。如今忽然来了这一群不知底细的女童,竟然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眼,此处的宫人与太监自然便像是终于见着了希望,立即恭恭敬敬地满口答应下来。   接下来,张清皎便带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稍走了走,瞧瞧每间屋子里的铺盖用具是否安排妥当,附近的楼台是否能够充当这两百多个孩子的食堂,特意开设的小厨房外是否随时能取用水灭火等等。见娘娘如此用心,南宫的女官与太监管事更是不敢怠慢。   朱厚照三人头一次见着这么多同龄的女童,都觉得格外新鲜。更不必说,她们住的大通铺很稀罕,她们用膳的地方摆满了长桌与条凳也很稀罕,她们所穿的衣裳都是一模一样的素净,简直分辨不出谁是谁……   朱秀荣有心想与这些同龄人说说话,可是彼此都很陌生,她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等到自家娘将这几个小院子都走了一遍,叮嘱肖尚宫和沈尚仪得空便过来看看,她才寻得机会轻声问:“娘,她们为甚么要从南直隶进京呀?离开爹娘,她们不觉得难过吗?”   “是呀,哥哥说,南直隶很远很远。”朱厚炜张开胳膊,努力地比划出“很远很远”的距离,“她们的爹娘舍得她们离开这么远?爹娘连哥哥去外头住都舍不得,每天都想见着哥哥呢。”   朱厚照听了,勾了勾嘴角,用力地揉了一把弟弟的小脑袋。他到底年长些,也见过民间的种种事,自是想得更多。不过,此时此刻他却不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而是静静地听自家娘回答。便听娘淡淡地道:“她们没有爹娘,从小便在南京的济慈堂长大。因着谈娘子照管不过来,所以便送她们来京城安置,由我代为照管。”   “没有爹娘?”朱厚炜睁圆了乌溜溜的眼睛,“怎么会没有爹娘呢?她们的爹娘都死了?”他已经模模糊糊知道甚么是生死,明白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就是甚么事都做不成了。   “或许罢。”张清皎低下头,对三个孩子道,“也许是爹娘都去世了,所以没有人愿意养她们,就将她们送到了济慈堂。又或许是爹娘都还在,却不喜欢她们,所以也将她们送了出去。再或者,即便是喜欢她们,却养不起她们,仍然只能将她们送到济慈堂。”   “怎么会有爹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朱秀荣眼眶微红,泪珠儿在眼睛里打着转。她根本无法理解,为甚么世界上会有不爱孩子的爹娘。明明爹爹和娘亲是最疼爱他们兄妹的,天下所有的爹爹和娘亲应该也都一样呀。   朱厚炜歪了歪脑袋,也难得撅起嘴来替这些小姐姐小妹妹难过。朱厚照低声道:“怎么会有人养不起自己的孩子?”他在京城里也见过不少贫苦人家,但无论过得如何辛苦,都会尽心尽力地拉扯着自家的孩子长大。那些孩子虽然小小年纪就知道做活计减轻家里的负担,却也不至于养不活了要送人啊。   “天下间总有许多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更不必说养活子女了。”张清皎轻轻一叹,“大哥儿,没见过,不意味着不存在。更何况,一旦发生天灾人祸,整个地方的人都得受苦受难。”   “……我迟早要出去好好见识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朱厚照道,心底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将京城的舆图都绘制好,这样娘才会履行承诺,答应让他随时出京。说来,杨大哥对他绘制的京城舆图也很感兴趣,也许他们日后能结伴走街串巷,赶紧地将京城舆图补充完整。   “那娘是想替她们的爹娘养她们?”朱秀荣又问。   “是啊,任何一条性命都是很珍贵的,娘只是想尽微薄之力。”张清皎注视着孩子们的眼睛,“你们记住,或许人有贵贱贫富之分,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能够同情他人的处境,知道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每一条善良的性命都值得被尊重,身居上位,更应该有垂怜之心。作为皇家人,最应该做的,便是保护和爱惜自己的子民。”   朱厚照听了,若有所思。他终于明白为甚么娘要特地带着他们来南宫了。而朱秀荣与朱厚炜仍是似懂非懂,只是跟着连连点头,都齐声说他们会帮着娘亲照顾这些小姐姐小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娘娘是最重视孩子教育哒 第458章 筹建女学   安置这两三百女童看似很容易, 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 能让她们安安生生地活着便已经是了不得的善举了。吃饱穿暖, 拥有体面的住宿之所,不必每日忍饥挨饿,这可是几乎所有贫苦人家的女孩都无法想象的幸福。   然而,这却并不是皇后娘娘的目标——她可并不打算仅仅只是发发善心“养活”这些小姑娘而已。养着这些小姑娘所费的银钱对如今进项颇丰的她来说, 完全不值得一提。若单单只是想养着她们,她眼下已经做得够多了, 但她却希望自己还能做得更多些……   回宫之后, 张清皎独自在书房里勾勾画画, 险些连晚膳都错过了。朱祐樘亲自过来唤她, 便见书案上铺着一张偌大的宣纸, 上头画着鱼骨般的图形,简洁明快的线条上写满了簪花小楷。远远看去,这仿佛是一幅由字组成的画, 带着奇异的美感。   “卿卿在思考如何好好安置那些小姑娘?”朱祐樘已经听三个孩子描绘了下午的南宫之行,自是知道如今最令她挂心的是甚么事。“即使一时间想不出万全之策,也该先顾着些自己的身子才是。用完晚膳,咱们再一起合计合计罢。”   张清皎点点头:“大致的思路我已经想明白了,只等着你帮我描补一二呢。”其实她早已让沈尚仪给四位长公主都送了帖子,邀她们明日来坤宁宫共商解决之策。不过, 她们四人都是她教出来的,想法总是很相似,可能会有疏漏之处。倒不如先听听朱祐樘的看法, 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仅有我,还有大哥儿、桐桐和二哥儿呢。”朱祐樘勾起唇角,“他们一直守在书房外头,都希望能给你帮忙。让他们也跟着好好想想,于他们亦有益处。”   闻言,张清皎心中顿生暖意。两人相伴而出,便见三个孩子整整齐齐地坐在书房外。难得朱厚照没有分神比划他的武技,更难得朱厚炜没有盯着红泥炉火上烧开的茶水。察觉爹娘出来了,三人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满脸皆是好奇与渴望。朱厚照赶紧代表弟弟妹妹道:“娘,我们是真的想帮忙,保证绝不会捣乱,更不会半途放弃。”   “你们既然有心,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张清皎笑着,虚虚揽住了三个宝贝,“不过,且不忙着讨论。此事原也算不上急迫,时间充足得很。倒是你们,在外头都等得饿了罢?咱们先用过晚膳再说。”   一家五口遂和乐融融地用过晚膳,又特意绕着宫后苑散了散步,这才回到坤宁宫的书房里。张清皎命肖尚宫与沈尚仪将她绘制的鱼骨图徐徐展开,朱祐樘与朱厚照父子俩仔细浏览了一遍,面上皆流露出惊讶之色。朱秀荣识字少,朱厚炜更是没认过多少字,根本看不懂这张图上的内容。姐弟俩都不自禁地微微皱起眉头,面带委屈,齐齐望向了自家娘亲,希望她能为他们解惑。   “别急,看不懂也没关系。”张清皎笑道,“万岁爷和大哥儿也别忙着琢磨,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见父子几个都收回了注意力望过来,她才接着道:“你们觉得,女孩儿长大之后能做甚么?”   朱祐樘目光微动,笑而不语。朱厚照脑筋一转,毫不犹豫地道:“出嫁,生子,打理经济庶务之事。”   “只有这些?”张清皎挑起眉。   朱厚照一怔,他方才并未多想便脱口而出,自是因着平日里无论谁似乎都是这么以为的。但仔细想想,自家娘亲做的事便远远不止这些,他所说的当然不可能是正确答案。可不等他再度补充,朱秀荣便皱着眉道:“娘说过,并不是每个姑娘都须得出嫁生子。不出嫁不生子,不打理经济庶务也行呀!我们还可以去当女医,当绣娘,当管事,当账房……”   朱厚炜眨了眨眼睛,忽然插口道:“娘为甚么这么问?男孩和女孩不是一样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年纪最小,根本不懂得男男女女的未来究竟有何差别,自是觉得这问题问得有点奇怪,哥哥姐姐的回答更是奇怪。   朱厚照立即摇头道:“男孩和女孩不一样。很多咱们能做的事,女孩根本不能做。”   “甚么事?”朱厚炜不相信。   朱厚照转了转眼睛:“女孩不能当大将军!”   “谁说不能?”张清皎弯起唇,“你难不成没听说过商王武丁之妻妇好?没听说过孝烈将军木兰?没听说过隋朝的谯国夫人冼夫人?没听说过唐朝的平阳公主?没听说过宋时抗金女将梁红玉?她们哪个不是赫赫有名的女将?”   朱厚照愣住了,想了想又道:“女孩不能上朝当官!”   “真的么?”朱祐樘也来了兴致,笑道,“谁说女孩不能当官?你最近一直在看史书,应该知道上官婉儿是甚么人罢?”   朱厚照瞪圆了眼睛,怎么都不愿意服输,立即高声道:“女孩不能当皇帝!”但是,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谁说女孩不能当皇帝?上官婉儿是谁提拔起来的?不正是女皇帝武则天么?除了这位正经的女帝之外,只差一步就能称帝的太后更是不少,手握的权力丝毫不逊于女帝。   见他满脸皆是懊悔之色,张清皎与朱祐樘对视一眼,徐徐道:“大哥儿,你觉得弟弟说得对不对?女孩是不是和你们男孩一样,想做甚么就能做甚么?不过是绝大多数人与你相似,根本不相信她们能做到,所以便断定她们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处理家务罢了。”   “嗯……”朱厚照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他错了。明明自家娘亲几乎是无所不能,他怎么会觉得女孩儿只能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呢?这些年娘所推动的那些事,有多少件是连内阁都不曾想到过的?尚医局、女医馆、皇庄括隐、开拓商路、引入粮种,哪一件不是足以留名青史的大事?   张清皎又问:“那你可知道,为甚么明明有能力,如今的姑娘们却依然只能像你所说的那样生活?为甚么所有人都觉得,除了嫁人生子之外,她们甚么事都做不成?根本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朱厚照思索片刻,摇了摇脑袋。朱秀荣也认真地想了许久,眼眸猛地亮了起来:“因为没有人教她们呀!我知道有女医、绣娘、女管事、女账房,都是娘告诉我的!要是没有人告诉她们,她们当然不知道啦!”   “桐桐真聪明。”张清皎夸道,小姑娘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朱厚照听了,不由自主地便想得更远了些:“为甚么没有人愿意教她们呢?世间都以能者居上,有能力的人不拘男女,都能够受到尊重啊。若是所有女孩都不显出些能耐来,其他人自然会觉得她们没有能力干别的活,只能嫁人生子。”   “是啊,为甚么没有人愿意教呢……”张清皎似笑非笑道,“若是她们的母亲、祖母都觉得女孩天生便没有能耐,终其一生只能相夫教子,一代一代这样传下来,越传便越当成了真理——谁还能教她们开阔眼界?谁还能教她们努力过不一样的人生?”   “她们不能自己想么?”朱厚炜嘟囔道,“怎么别人说甚么就信甚么?”就算他还是个小孩也知道,只有亲眼见到的才是真的呀。   “这样的道理,绝大多数人都想不通。因为大家都相信最亲近的人,相信周围最聪明的人。若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她们怎么可能怀疑呢?”张清皎摇摇首,轻轻一叹,对三个孩子道,“所以,我想像教桐桐一样,告诉这些小姑娘,她们的未来并不仅仅只是一座独木桥。她们能够像男孩儿一样,拥有许多种选择。”   “如果她们做出了选择,下定了决心,我便会派人教她们拥有相应的能力。待她们长大后,她们就能像男孩那样顶立门户,不需要仰仗任何人,便能堂堂正正地养活自己。当然,如今的世间,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容得她们去做。”说着,她便瞥了瞥朱祐樘,“譬如,要是想进官府当女官,怎么也得你们爹爹答应了才成。”   朱祐樘有些无奈:“就算我答应了,也未必能成,还得经过朝廷上上下下的商议。”   张清皎勾起唇角:“瞧,你们爹爹也未必能做得了主。不过,若在我能做主的范围之内,总归不会教她们失望。她们想当女医,我便派女医教她们医术;她们想当女先生,我便派人教她们琴棋书画;她们想当女掌柜女账房,我便派人教她们经济庶务与算术;她们若想当绣娘或者工匠,我便派人教她们女红或各种工艺——就算她们想当女将军女侍卫,我亦会派人教她们骑射武艺与兵法。”   听了她的话,朱厚照随即看向了那张写得明明白白的鱼骨图:“所以……娘才想开设一座甚么都能教的女学堂?”   张清皎颔首道:“不错,寻常的学堂只能教人读书识字,寻常的女学只教琴棋书画,但我想筹建的女学不同。女孩儿们在童稚的年纪入学,经过整整十五年的学习,待到她们离开学堂的时候,她们便应该都能独当一面了。当然,我会给她们提供足够的职缺。女医馆、店铺、皇庄、工坊、绣坊,没有一处不缺人。”   “原来卿卿早便料定有今日了。”朱祐樘想起来:这几年卿卿总是发愁女医实在太少,无法尽快地推广济慈堂,便是女掌柜、女账房亦是稀缺至极,使得她想经营的只接待女客的店铺迟迟无法开分铺。若等到这些孩子长大,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两全其美?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决定让南京济慈堂救下这些孩子的时候,我可不曾想过这些。”张清皎接道,“不知不觉间,便越想越远了。”   “甚么都教的女学……不仅女孩儿需要这样的学堂,男孩也需要。”朱祐樘轻叹道,“只可惜,如今的读书人都囿于成见,依然觉得‘万般皆下品’。”他也该好好考虑,该如何开设武学堂、医学堂、农学堂等不同于寻常学堂的专门学堂了。缺甚么人才,便须得开甚么学堂,卿卿的解决之策果然再合适不过。 第459章 宁王病薨   第二日, 仁和、永康、德清与仙游四位长公主准时来到坤宁宫赴约。对于张清皎提出的筹建女学堂计划, 她们自然无比赞同。即便她们从未思索过女学将会带来的长远影响, 单只是考虑替这些女童寻得最合适的出路,令女医馆及店铺工坊等不至于无人可用这两条,就足以获得她们的鼎力支持了。   得到众人襄助,南宫的女学堂很快便初具雏形。这座被后世称为世界第一女学的女学堂, 在建成之初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它的名字——“南宫女学”。它设于南宫之内,拥有童稚堂、小学堂、中学堂与大学堂, 并为所有学子提供食宿。   童稚堂的目标便是启蒙, 收三岁以上五岁以下的女童, 学制两年。这些孩子并没有学业, 平日里只需听先生讲故事、尽情顽耍、诵读些诗词歌赋, 以及帮先生的忙或者完成先生随口嘱咐的小任务罢了。当然,她们也须得渐渐学会如何将自己打理干净。   小学堂的目标则主要是识字与读书,收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女童, 学制五年。她们的学业大抵与外头的蒙童相似,先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再学四书五经。因着无须参加科举,她们不必如蒙童那般须得紧扣着大儒对四书五经的注解不放,可不拘于常,自行理解。除此之外, 她们也须得略通简单的女红、庖厨、辨药、骑射、算术等技艺,能够照顾好自己。   中学堂的目标则是精进学业与技艺,博闻广识, 收十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少女,学制四年。在继续修习四书五经的同时,她们可以学史书、天文地理、金石之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济庶务等等。至于女红、庖厨、辨药、骑射、算术之类的技艺,则可从中选择两种继续精深。   大学堂的目标主要是择业,收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少女,学制四年。在这四年中,最要紧的并非泛泛地读书,而是首先须得考虑未来想从事的行当,根据这种行当的需要选择专精学习的方向。如,若想成为女医,可专精医术;若想成为厨娘,可专精庖厨;若想成为绣娘或织娘,可专精女红;若想从商,可专精算术与经济庶务;若想成为女侍卫,则可专精武艺与骑射;若想成为女先生,则专精礼仪、琴棋书画以及诗词歌赋等等。   因着如今南宫女学里的女学生都是五岁以下的女童,因此暂时都收编在童稚堂内。张清皎挑了些她给自家孩子编的识字书以及图画书故事书,命人印出来,作为童稚堂的“教材”。随后,她便任命沈尚仪作为南宫女学的第一任“山长”,负责梳理小学堂、中学堂与大学堂的课程与科目。   沈尚仪却并未欣然受命,而是推辞道:“我是侍奉娘娘的女官,怎能担任女学的山长?若是任了山长,岂不是得整日待在南宫里,还须得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理顺娘娘所说的课程与科目?如此,我又怎么可能好好侍奉娘娘?”   “我倒是觉得,如果一直将你拘在我身边,其实是委屈了你。”张清皎笑着摇首,“你在宫里侍奉我,其实只能用上你五分才智。以你的能力,别说担任山长了,便是在朝廷中任女学士亦无不可。”   沈尚仪怔了怔,垂下眸来:“……能随在娘娘身边,已是我一生之幸。”   “但我不希望你这一生仅仅只是如此。我希望,你能以才学著称于世,你能教出无数弟子,甚至是名留青史。既然咱们女流之辈一时间入不得朝堂,那便只能当一位先生,将你的才华都传下去了。仔细想想,凭着你满身的本事,女学里几乎八成科目都不愁没有先生能教了。”张清皎握住她的手,笑道,“难道你不曾想过,希望有人能继承你的衣钵么?”   “……”沈尚仪不由得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她微微红着眼眶道,“可我舍不得娘娘。”   张清皎亦觉得有些酸涩:“我又如何能舍得你?你便是当了南宫女学的山长又如何?依然是我的尚仪啊。想甚么时候回来瞧瞧我,便随时回坤宁宫就是了。若不是这女学之事委实紧要,关乎咱们女子的教化与将来,我也不会将这件事托付给你。”   “我明白了,必不会辜负娘娘的信重。”沈尚仪垂首道。她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已有十余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娘娘做各种事的意图。所以,大约没有多少人比她更清楚,娘娘对于此事究竟有多看重;也没有多少人比她更清楚,女学对于天下所有女子的重要性。   娘娘不仅仅是在为这些孤女考虑,更是在为解除天下女子的桎梏做准备。济慈堂救下的这些小姑娘不单是幸运的孤女,更是不会被世俗规矩束缚的第一代。眼下她们看似人数稀少,掀不起甚么风浪。但只要一代一代传继下去,让女学像济慈堂一样遍布国朝每座州府,世俗之见迟早会改变。   故而,娘娘选择由她来主持女学之事,便意味着她承载着娘娘的期望。这确实是沉甸甸的重担,却也是对她的信赖与看重,她亦相信自己必定不会教娘娘失望。   ************   不仅南宫女学正在如火如荼地筹备中,仁和、永康与德清三位长公主也合力在宫外悄悄开设了两所女学堂。这两所女学堂都算是“中学堂”,收十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少女。一所学堂面对官宦勋贵世家招生,主要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济庶务、女红、礼仪等;另一所学堂则面对平常人家招生,主要学习算术、女红、庖厨等技艺,另单开医女科,须得保证毕业后进入京城济慈堂。   虽说这两所女学堂所在的皆是独门独户的院落,门禁森严,教课的女先生据说都是放出宫的宫女,名声不错,束脩听起来也并不算昂贵——但无论是已经习惯请女先生来家中教自家姑娘的官宦勋贵世家,还是习惯让女儿熟悉女红,到得年纪就将她们嫁出去一了百了的平民百姓,都仍是心怀疑虑。唯有隐隐约约意识到上女学堂有何好处的某些人家,以及女儿有上进之心敢闹腾的人家,才陆陆续续地将家里的姑娘送了过去。   就在这两所女学堂悄无声息地开始艰难招生的时候,朱祐樘收到了来自外驻锦衣卫八百里加急的密折。折子上说,宁王朱觐钧于六月二十九日薨。这封密折的内容,他并未告诉内阁,只是吩咐在江西的锦衣卫赶往宁王封地仔细探查。趁着举办丧事这段时间宁王府纷纷乱乱,观察他们是否有甚么异动。   之后,他随口与自家皇后提了一句。张清皎道:“这位袭封之后,宁王府似乎很安生。”   “他对宁藩诸宗亲确实颇多约束。只是我邀他入京受嘉奖,他却两次推辞不受。”朱祐樘淡淡地道,“或许是为人谦逊,又或许是另有想法。总归,当年郑旺之案咱们不可能忘记,钟陵郡王被废为庶人之事,他们也不可能忘记。”   若不是他提起,张清皎险些忘了最早入住京城高墙的便是宁藩钟陵郡王朱觐锥。也许不仅仅是她,许多人都已经将这位被废的钟陵郡王忘得干干净净了。张清皎又免不了想起了他的王妃周氏,倒是个明白人。既然记起来了,便不妨差人去探望探望高墙外的罪宗子孙。若是一心一意想过好日子的,就给他们送些衣食布帛,让他们过得松快些。若是始终冥顽不灵怨天尤人的,就由得他们继续便是。   “万岁爷,这宁王可有子嗣?如何袭封?”   “他只有一庶长子,名为朱宸濠,目前已被封为上高郡王。能袭封宁王爵位的,也只有他了。不过,须得先缓两年再给他袭封。一则,他应该给父亲守孝;二则,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甚么样的性情。若是个聪明人,倒是能和睦相处;若是不够聪明,或许咱们便该好生准备一二了。”   尽管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当年的郑旺案以及宫女替换案是宁藩指使的。但关在诏狱里的那名龙虎山出身的老道士多多少少都与宁藩有些干系。因此,朱祐樘从未放松过对于宁藩一脉的警惕。朱觐锥安分守己是件好事,却也令当年之事断了线索。如今刚到及冠年岁的朱宸濠即将袭爵,也许此事迟早会有眉目。   直到九月初,宁王朱觐锥病逝的消息才传入京中。一并入京的,还有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上上下下的官员夸赞朱觐锥与朱宸濠父子人品出众的折子。甚至还有官员提出,朱宸濠品性肖似其父,又颇得众位长辈喜欢,正当早些袭爵以安宁藩众宗亲之心。   朱祐樘将锦衣卫送来的密折与这些折子一并给了内阁,似笑非笑道:“看来,尚未袭封成宁王,这朱宸濠在江西便已经颇得人心了,竟有这么些人都向着他说话。想必平日里他们没有少接到上高郡王宴请的帖子,也没有少得上高郡王送出的节礼。”   朱觐锥在的时候,宁王府从未行过甚么出格之事,家人侍卫也都非常警惕。锦衣卫长久没有探查到消息,自然便不再格外关注宁王,转而侧重观察宁藩其他藩王。却不想,自朱觐锥病重后,朱宸濠私底下却做了不少事。其中固然也许有想要尽快袭爵,不希望发生甚么变数的缘故,但拉拢人心、贿赂官员却是实打实的。   徐溥等人比皇帝陛下还敏感,纷纷道:“陛下,必须彻查此事!”藩王与地方官员勾连,这可是大事!虽然还没有到当年钟陵郡王朱觐锥在封地上一手遮天、与官员联姻、左右当地政事的程度,但也已经是急需警惕了。   “朕已经加派锦衣卫赶往江西。”朱祐樘道,“朱宸濠袭爵之事,便按祖宗规矩,等他过了孝期再说。另外,看看这些替他说话的人有哪些已经到了该考课的时候,好好查一查他们在任上都做了甚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老宁王应该是弘治十年去世的_(:3∠)_   但是我觉得情节可以紧凑点儿,所以让他多活两年,朱宸濠迟点儿袭封   mua,以下是广告~   ——————————————————————————————————————————————   今天一鼓作气开了三篇新文,大家有兴趣可以戳戳收藏,这篇结束后我会挑其中一篇新文开写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新文预收:为了活下去,每天都得琢磨怎么干掉曾经杀死过自己的亲舅舅——长安浮华赋   新文预收:旅游主播每次都发现自己拿错了救世主的剧本(纯爱)——旅游拯救世界 第460章 贼心不改   宁王病薨, 朝廷立即派出官员前去宁藩吊唁。等到宗人府、礼部以及都察院、锦衣卫等遣人组成的来使匆匆赶到宁王府的时候, 形容哀毁的嗣宁王朱宸濠主动前来相迎。他此时刚到及冠的年纪, 身形瘦高,看上去略带些病容,仿佛有些弱不禁风。   京城来使们见此情状,自是心下各有判断, 先按规矩宣读了圣旨,而后便与朱宸濠寒暄起来。听闻自己两年后才能袭封, 朱宸濠没有甚么反应, 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许是刚失去父王心里哀伤的缘故, 提起病逝的宁王他的眼眶便有些发红, 时常神思不属, 正说着话就出了神。众位来使也体谅他此时的心情,便并未再打扰他。   等到来使们都住进了当地知府准备的别馆里,方才还是一脸茫然状的朱宸濠转身回到灵堂内, 脸色就微微变了。他的从兄宜春郡王朱宸浍与从侄瑞昌郡王朱拱栟对视一眼,默默地随在他身后,来到了书房的密室内。   朱宸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俩,心里多少有些暗恼。不知不觉间,宁藩竟然衰败得连个像样的人都寻不出来了。他登高一挥,响应他的竟然只有两个年龄相近而且没有多少本事的远亲, 这种情况令他觉得颇为棘手——   他自己是独子,没有亲兄弟帮衬。嫡亲叔叔钟陵郡王朱觐锥被废为庶人,另一位叔叔建安郡王朱觐鍊竟像是因此被吓怕了, 这回过来祭奠的时候总是装傻,根本不接他的话茬。他有心想拉拢朱觐鍊所出的那些堂兄弟,他们也一个个同缩头乌龟似的装聋作哑。   再往上数,同曾祖父宁恵王(朱盘烒)所出的还有弋阳郡王一脉、石城郡王一脉与乐安郡王一脉。上任弋阳王前两年已经薨逝了,嗣弋阳王也算是他的从兄弟,尚未袭封。这混账以此为借口,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搭理他的试探。石城王朱宸浮则是个混不吝的,前两年犯了事,阖家都送到京城高墙和朱觐锥一家作伴了。乐安王朱宸湔和嗣弋阳王走得近,回回都装傻充愣。   接着往上数,高祖父宁献王(朱权)的子孙也就剩下信丰王朱盘了。可他是曾祖父辈,年纪最大又没有生养儿孙,这回因着病了也不曾来宁王府吊唁,自然没有甚么可说的。还有个新昌郡王已经无子封除,临川郡王则早就被废为庶人不得袭爵。算来算去,也只有从兄宜春王朱宸浍与从侄瑞昌王朱拱栟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血缘近的反而都不愿意帮衬他,倒是血缘远的与他走得近些。想到此处,就算朱宸濠心里再怎么嫌弃朱宸浍与朱拱栟,都不得不承认他只能寻着这两个帮手。也罢,父王他们当年不打算再经营的那些人手,他早已经暗地里收拢过来了,总算没有断了联系。慢慢地养上些年头,总归还是有希望的。   见他神色微缓,不过十四五岁的朱拱栟问:“叔父,那些京城来使是不是为难你了?明明咱们上下都打点过了,怎么偏不让你早些袭封?”   “朝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让我袭封?”朱宸濠冷笑一声,“打点那些人,不过是想为咱们往后挣得一二人脉罢了,可不是指望着靠他们就能让我赶紧袭封。等到他们都升进了朝中,碍着如今的交情,怎么也得替咱们说几句好话。”赶在如今这个时候行事,目的其实是为了让朝廷相信他是想要袭爵才与这些官员交好,而不是为了拉拢人心。他毕竟年纪轻,不是甚么老谋深算的人物,心里哪会有甚么了不得的成算呢?   朱宸浍与朱拱栟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日后打算,果然比他们看得更长远:“那眼下有甚么要紧事需要帮忙?”   朱宸濠收起冷笑,热情地揽住了两人的臂膀:“要紧事儿多着呢。这头一项,便是将京里来的人都招待好了,务必让他们宾至如归。这次一项是往后的事,无论如何,来咱们封地里的官员可都得替我拢过来……”   至于其他事项可是宁王府的绝密,便不必他们俩经手了。想来,就算他叔叔朱觐鍊也知道外头那些人手的存在,定然亦不会声张。毕竟他早已恨不得与这些事划清界限,又如何可能承认当年郑旺那一出他也是知情人?以当朝皇帝对皇后的爱重,要是知道此事,朱觐鍊也必然讨不得任何好处,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甚么都不知情呢。   ************   这边厢朱宸濠暗自盘算,另一厢朱祐樘却因江西那些官员受贿而思考起了地方官员的考课问题。闲暇的时候,他与自家皇后也提起了自己眼下的疑虑:“京官毕竟都是在跟前的,有都察院和锦衣卫随时盯着,稍有甚么事便能传进宫里来。就算在考课的时候不够公允,总归也不敢过分偏袒着谁。否则若是被揭穿了,吏部上下都讨不得好处。”   “但外官就不同了,离京城远,就算任期内发生了甚么事,只要上官与下官沆瀣一气将证据都湮灭了,便不可能传到外头去。外官的考课一看政绩,二看上官给的评语,三看入京后在吏部的对答。但我总觉得,这些都未必能真正考校出他们的能力。”   张清皎思索片刻,道:“如此说来,倒让我想起了皇庄中定的管事升迁之制。他们考评起来倒是比官员容易,毕竟皇庄出产的粮食是多是少都是能衡量的,皇庄里的佃户生活得如何,对管事有何看法等等,也不能轻易弄虚作假。便是他们想哄骗外人,只要时不时地派人下去暗访,也能知道真实的情况。”   “卿卿上回提起了此事,吏部也开始商议该如何改进考课之制。”朱祐樘道,“只是,说来容易,做来更难。我其实不愿意将锦衣卫派去各地暗访,更希望都察院派出的御史便有足够的能力监察各地的情况。但事实往往是各地官员都懂得该如何敷衍御史,有的甚至会将御史也拉下来同流合污。没有锦衣卫,我便无从知道事实真相。”   “锦衣卫暗访并不是坏事。御史在明,锦衣卫在暗,一明一暗相互平衡、相互辖制。他们所呈上来的事实也能相互印证,如此才更容易发现问题。只是锦衣卫不可滥用,也须得保证他们是忠诚可信的。”张清皎道,“万岁爷有牟指挥使襄助,自然如虎添翼。可万一换了个人品与能力堪忧的指挥使,锦衣卫便只能沦为鹰犬。”   朱祐樘颔首:“所以,我才觉得,如何选拔武将也至关重要。兴武学堂,势在必行。话说回来,卿卿觉得政绩该如何考校?上官的评语如何能确定其真假?吏部的对答又如何能保证不是敷衍了事?若是他们说得花团锦簇,其实细问之下漏洞频出,要怎么才能发觉呢?”   张清皎想了想,执笔在宣纸上写下“政绩”二字,由此延伸数个箭头,分别是“民生”、“教化”。“民生”之后又分为“粮食产量”、“田赋与商税”、“治内罪案”、“兴修水利”等;“教化”则分为“学堂数量”、“识字者数量”、“秀才与举人数量”、“溺婴等恶俗移风易俗”。   “我粗略估计,政绩应当指的是这些,万岁爷还可让吏部继续细化。既然咱们想要看到政绩,就必须让这些政绩确实可衡量。一地治理最终呈现出来的景象,都是能够证实的,也是上官抢不走的功劳。”   “吏部可做出详实的表格,每位地方主官每年都须得一项一项填写,给吏部提交上来,在吏部与都察院备份。御史与锦衣卫前往各地察看的时候,必须一一印证是否属实。上官给的评语,也须得从这些方面着手,与表格一并交上去。若是评语与事实不符,则问责上官。”   述职和总结怎么都该有个模板,上司给的评语当然应该是模板的一部分。县令将述职表格交给知府,知府再交给布政使,由布政使将这些统一送到京城。   “至于来京城吏部对答,也可规定必须问一些能够展露他们的能力与施政策略的问题。文官问一样的问题,武官问一样的问题,所有对答都必须记录在案。七品与六品官员升迁,须得经过吏部侍郎审核考评结果;五品官员升迁,须得经过吏部尚书审核考评结果。至于四品——”   朱祐樘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接道:“应由我来审核考评结果。四品……至少是一地知府,三品以上则是各承宣布政使司的封疆大吏。卿卿,我一直觉得,自己对外官知之甚少,与他们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果由我来审核他们的考评结果,定然不会只是看看评语与对答便罢了,而是须得召见他们,亲自听他们奏对。”   “封疆大吏与知府的位置如此紧要,自然该召见。”张清皎表示赞同,“唯有召见这些官员,才能从他们的回答中发现真相,真正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况且他们再往上迁便该入京担任六部侍郎了,怎么也该尽可能地查问清楚他们的能力与品行才是。”   朱祐樘与她所想的完全相同,不自禁地神色微松起来。每一回与自家卿卿商议要事,他都觉得仿佛是在询问自己一般妥帖。她的想法与思考,总是能点中他心中的关切,更能给他许多启发。他不止一次暗自庆幸,自己能够拥有一位可以无限信任的内相究竟是多么可贵。   第二日,他便与内阁提起了此事。听说陛下打算不拘于在乾清宫里召见重臣,还想在谨身殿后的云台门前平台上召见外官奏对,五位阁老都非常赞同。勤政的皇帝哪个臣子不喜欢?经历过先帝朝的他们,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好么?!   “平台奏对并非每日常设。一旦有四品以上外官进京考课,朕便会召他们来云台门前述职。五品外官,由吏部尚书给他们复核述职。六品与七品人数众多,却也须得经过吏部侍郎的审核方能升迁。这些我都已经让尹爱卿去安排了。说来,最近可有考课期满的外官进京?可有一地布政使领着他辖下的州府县正官前来朝见?”朱祐樘问。   “听说江西的左布政使已经任满三年,眼下该带着辖下正官动身了,应该会在年末入京。”徐溥道。   朱祐樘勾起唇角:“江西啊,来得正好。”这群人便是不进京觐见,他也想直接撸掉几个。见一见面也好,待他仔细分辨分辨,朱宸濠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掠影扔了1个手榴弹   虽然朱宸濠叛乱,但是宁藩不少郡王也没跟他一起干。我仔细查查资料,发现跟他血缘近的都没发傻,偏偏血缘远得快出五服的跟着他犯傻了,还是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想来想去,应该是一起犯了中二病,然后就真的造反了。   ps.开新文的时候犯傻没有点全文存稿读者可见,不知道会有啥影响啊,_(:3∠)_   ——————————————————————————————————————————————   今天一鼓作气开了三篇新文,大家有兴趣可以戳戳收藏,这篇结束后我会挑其中一篇新文开写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新文预收:为了活下去,每天都得琢磨怎么干掉曾经杀死过自己的亲舅舅——长安浮华赋   新文预收:旅游主播每次都发现自己拿错了救世主的剧本(纯爱)——旅游拯救世界 第461章 平台召对   然而, 许是江西左布政使那一行人在路上走得太慢了, 朱祐樘迟迟并未等来他们入京的消息。头一次尝试平台召对这等待遇的外官, 乃是时任陕甘宁三边总制的威宁伯王越。   这王越亦是一位传奇人物,乃是国朝第二位因军功而封爵的文臣。他二十余岁中进士,本是御史出身。后来因缘际会巡抚大同,骤然掌握兵权, 却是屡战屡胜。最终因军功累积而晋升先帝朝的兵部尚书,并被封为威宁伯。   他为人虽疏阔, 愿意提携后进, 却也像先帝朝许多重臣一样, 极好结交宦官。汪直煊赫的时候, 他与其交情不错, 后来更成为共事者,一同取得了几场胜利。等到汪直被罚出京,他自然便受了连累, 被削官夺爵,险些忧惧而死。   朱祐樘登基后,王越多次上疏为自己伸冤。他知道此人并没有犯甚么过错,索性便恢复了他左都御史的职缺。只是他再冷眼观察时,发现这人仍是死性不改,依然想方设法地结交内官, 逢年过节都会殷勤地派人送上礼物。这种行径,真是与如今的朝堂上下格格不入,自然招致了不少言官弹劾。   即便如此, 王越也依旧我行我素。朱祐樘有些哭笑不得,但到底还是因朝中无将可用启用了他作为陕甘宁三边总制,还因他再度斩获军功恢复了他威宁伯的爵位。王越或许觉得自己的官途变得顺畅必定有送礼的功劳,于是送礼也送得更勤快了。   或许这位威宁伯该庆幸的是,如今并没有权宦当道。司礼监的大珰们皆是品行俱佳,便是收受了他的礼物也很有分寸。太珍贵的礼物他们都是不收的,而且每回都会向万岁爷报备一声。若非如此,他迟早又会因此受到连累。   “小王先生,这位威宁伯当真如此厉害?”朱厚照听王守仁提起王越后,眼睛猛然亮了起来,“他可是进士出身,自幼没有习过武艺呀!”   “没有习过武艺又何妨?懂得用兵法韬略便足够了。”王守仁道。他对王越结交内宦的行为也颇有微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佩服这位的能力。于他而言,历史上的其他名将都离得很远,唯有这位威宁伯是最接近他如今的处境、亦是最容易接触的榜样。说实话,王越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他觉得怎么说都得上门拜访他一回。   朱厚照点了点头,将领既有攻城掠池的武将,也有专定谋略的儒将——虽然他更喜欢当亲自上战场的武将,但事实上考虑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只有成为儒将才有可能说服爹娘让他领兵出征。所以说,这位威宁伯身上确实有许多值得学习之处。   “……小王先生,你说我爹会不会召见他呀?我能不能在旁边听着?我想听听他打战的事!去年贺兰山之胜是不是他指挥的?虽然斩首才不足五十,却也是不错的小胜啦。”对于如今的边疆而言,任何一场胜利都是值得肯定的。至于斩首数百级的大捷,等他和小王先生掌兵了,自然不会罕见。   “听说陛下打算在云台门前的平台上召见外官。想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王守仁道。   于是,满怀振奋的朱厚照回头便央朱祐樘,说是他想旁听平台召对。朱祐樘自然知晓他是为甚么而来的,微笑道:“是么?既然你想旁听,日后可都得过来听。不许因着这回召见的威宁伯是你想见的,便特地过来听,等到我召见别人的时候,你又以各种借口推脱不来。”   便是心里的小算盘被自家爹看穿了,朱厚照亦是脸不红耳不热:“爹要是赶在我读书的时候召见外官,我能丢下课业过来旁听么?”   “放心,我自会盘算好时间,绝不会耽误了你的学业。”朱祐樘笑道,“你如今已经九岁了,也该时常听听外官都在做些甚么。他们平日里忙忙碌碌地皆是民生、教化与防务,都是最接近黎民百姓的实事。”   “嗯,我明白。”朱厚照皱着眉道。仔细一想,也不是隔三差五就能遇上回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偶尔有机会听听各地的官员都在忙碌甚么,当然不是件坏事。说不得他听了这些后,会对京城外的地界更加了解,对他往后的出京之行自然有益无害。   两三天后,终于到得平台召对的正日子。   因着眼下已经是冬日,若是就这么在光秃秃的平台上坐着说话难免觉得寒冷。张清皎便特意命人围绕着平台竖起了明黄色的行障。厚厚的行障挡住了四面的寒风,中间还搭建着一顶敞开帐门的赤红色大帐篷,里头摆了好几个火盆。   朱祐樘坐在御案后,手里袖着暖炉,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朱厚照年纪小身体又强健,正是不怕冷的时候,坐得离火盆远远的。而前来召对的王越已经七十余岁,年老体衰,给他安排的坐席亦在火盆旁边。   君臣二人便似围炉闲话一般,说起了这些年陕甘宁三边的军务。王越才智过人,将自己对边防军务的见解与担忧都娓娓道来。这两年河套地区来了一个强盛的鞑靼部落,其首领名为火筛。去岁也正是火筛带领人入侵大同,但那不过是试探而已。如今这个部落已经开始在河套放牧,日后的冲突绝不会少。   朱厚照听着这些“珍贵”的消息,暗暗地将火筛的名字记下来。说不定,此人就是他未来的敌人了。他可得将这些消息都告诉小王先生,得空的时候好好商讨一番,该怎么对付这个叫火筛的家伙。   这场召对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至天色早已完全漆黑,朱祐樘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谈话。因已经是晚膳的时辰,张清皎特意命人送来了热腾腾的美味佳肴。朱祐樘便给王越赐膳,等用完膳后才命何鼎将王越送回家去。   何鼎让小太监掌灯,亲自搀扶着王越在寒夜中前行。王越熟门熟路地给他塞了个装满了银两的荷包,这才与他感叹起了皇帝陛下的慈悯:“陛下不仅命何公公送老夫回府,还叮嘱老夫记得去寻谈老先生好好诊一诊脉,平日里好生保养身体。这说明,陛下确实是看重老夫这把老骨头啊……唉,先帝固然曾经看重老夫,却也从来不曾如此……”   经过这回召对,便是他心底依旧存着些受到冤屈的怨怼与恐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郁愤也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今他这匹老骥终于遇到了赏识他的伯乐,便是再奔走数千里又如何?他是心甘情愿受陛下驱策啊!   何鼎听着老人家难得的唠唠叨叨,时不时回应两句,向他宣扬万岁爷对所有人都同样仁慈。夏天会让人去捕捞太液池里的鱼,命御膳房做成鱼脍分给所有宫人与内宦品尝;冬天会叮嘱他们修补值房,给皇城里里外外所有值房里都加火盆,免得大家受风寒;夜里会命巡逻京城的卫士掌灯,送夜归的官员回家等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吹捧着皇帝陛下,犹如遇到了知己,只恨相识太迟。直到将王越送回威宁伯府,他们依旧是依依不舍。等到回了宫,何鼎便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报给了朱祐樘与张清皎知晓。   “你们倒是意气相投。”朱祐樘失笑,“以你看,威宁伯如何?”   “千里马遇伯乐,正是恨不得舍身报答万岁爷的知遇之恩的时候。”何鼎客观地评价道,“只是到底年纪已经大了,而且子孙里没有甚么能人,便是有报效万岁爷之心,再过两年也难免有心无力。”   “如此说来,也该考虑三边总制的继任者了。”张清皎道,瞥了瞥若有所思的朱祐樘。这几年有王越在陕甘宁镇守着,朝廷才能专注于改善民生。可一旦王越不在了,边患便必然会愈演愈烈。到得那时候再来寻找合适的人才已经迟了,必须立即确定继任者人选,让这位继任者稍加历练才好。   这时候,趴在旁边听的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爹,娘,我推举小王先生!”   “你的小王先生眼下太年轻了,而且没有丝毫战绩,怎么可能继任三边总制?”张清皎勾起唇角,眼尾余光飘向了旁边的朱祐樘,“大哥儿,如此重要的位置,你可不能任人唯亲啊。”她当然也认为,未来的王阳明绝对能够胜任三边总制。可那是经过无数历练之后的王阳明,而不是如今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的王守仁。   “所以,爹就该给小王先生足够的机会历练啊。”朱厚照赶紧接道,“我保证,爹你绝对不会失望的。小王先生真的很厉害,只要他能遇上好时机,就能像今天这位威宁伯一样,一战成名!咦,他们俩都姓王,真有缘呀!”   “……”朱祐樘回过神来,笑道,“怎么听起来,你们娘儿俩像是在一唱一和地替王守仁说话?大哥儿,莫非你事先贿赂了你娘?”   “我才没有!”朱厚照替自己叫屈。   张清皎无奈地笑了:“我不过是随口顺着他说罢了。”就算是她有心一唱一和,自然也不会承认。   朱祐樘摇了摇首,温和地对儿子道:“王守仁的仕途如何,当由他自己来决定。大哥儿,若是你相信他,就该知道此事应由他自个儿做主。等到他认为时机合适的时候,自然便会上折子。我只能答应你,到时候必定会成全他。”   朱厚照眨了眨眼:“那爹你也会成全我么?”   朱祐樘与自家卿卿相视而笑,轻描淡写地回道:“视情况而定。”   “区别对待……太过分啦!”朱厚照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有意思的是,明朝三位以军功封爵的文臣都姓王╮(╯▽╰)╭   一个就是这位威宁伯王越,一位就是大家知道的新建伯王守仁,还有一位是英宗时期的靖远伯王骥。仨都是进士出身,文采都不错,然后都干成了多少武将做梦都没干成的事——军功封爵。   ————————————————————————————————————————   今天一鼓作气开了三篇新文,大家有兴趣可以戳戳收藏,这篇结束后我会挑其中一篇新文开写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新文预收:为了活下去,每天都得琢磨怎么干掉曾经杀死过自己的亲舅舅——长安浮华赋   新文预收:旅游主播每次都发现自己拿错了救世主的剧本(纯爱)——旅游拯救世界 第462章 建皇庄司   在王越之后, 朱祐樘又见了不少由各地奔赴京城述职的外官。多数人领略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如春风化雨般的温和, 君臣围炉闲话的情景简直令他们终身难忘。毕竟外官不比京官, 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感受来自陛下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机会也太少了。   唯有少数蛀虫领受到的是比冬日严寒还更加无情的暴风骤雪。一贯温柔的皇帝陛下在发现他们弄虚作假的时候,脸色骤然变了,步步紧逼。追问的词句犀利无比, 犹如百步穿杨的利箭,字字句句皆是箭无虚发。他们使尽了托辞与借口, 却绝望地发现根本哄骗不了任何人。   召对结束后, 朱祐樘便会将吏部尚书尹旻唤到乾清宫, 与他确认这些官员的品性与政绩。听不少外官提起召对的过程很精彩, 李东阳和谢迁便主动提出旁听。徐溥、刘健与王恕也会挑那些声名不错且有望升迁入京的高官召对的时候来听听。如此君臣几个便能默契地当场商议确定授予此人何职, 不必再为此另外耗费时间与精力。   临近年关的时候,江西左布政使终于带着一行人姗姗来迟。他们刚在京城中落脚,还想着寻找机会去吏部活动一番, 便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敕旨。这群消息不灵通的人这才知晓,原来如今外官的考计已经变了。因左布政使品阶高,所有人竟然都能在平台召对时露一露脸。   江西左布政使略有些心虚地领着底下这些知府、知州、知县入宫。坐在云台门前的那一刹那,他便知道今日必定不会好过。居于御座上的皇帝陛下,分两列坐下的五位阁老并吏部尚书尹旻,每一位的神色均看似淡淡实则带着审视。   果然, 朱祐樘问了些民生教化的做法与成效后,便转而提起了朱宸濠贿赂之事。锦衣卫证据确凿,何时何地宴请了多少人, 叫了多少乐伎助兴,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使皇帝陛下不提赴过宴的究竟是谁,连着江西左布政使在内的好些个官员都瞬间汗湿重衣。   “朕知道,有些事你们难以拒绝,或许也只能选择虚与委蛇。”朱祐樘扫了他们一眼,“不过,虚与委蛇可,顺水推舟却是不可。结交藩王究竟意味着甚么,你们熟识祖宗规矩,应当很清楚才是。”他毫不避讳地敲打着这些人,转而又问了些别的事,如朱宸濠的性子、喜好等等。   皇帝陛下既然问了,这些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个人都生怕自己说得迟了,会给陛下留下与藩王图谋不轨的印象。要是朱宸濠当真心怀不轨,有甚么异动,岂不是连他们都成了反贼?自己的仕途还想不想要了?阖家的性命还想不想要了?   这么一想,这群官员倒是清醒了不少,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麻痹大意。他们自然从未想过与朱宸濠同坐一条船,不过是见着丰厚的贿赂与利益便舍不得丢开手罢了。但若是细细衡量,眼前的利益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官运,又哪里比得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年前的最后一天,朱祐樘令翰林院拟了一张敕旨,确定回京述职的四品以上外官的去向——该升迁的升迁,该留任的留任,该降职的降职,该直接回老家的回老家,该进诏狱蹲着的也没有落下。   敕旨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战战兢兢等着结果的江西诸官员发现,皇帝陛下并未因嗣宁王之事发落他们,而是按照政绩让多数人留任了。当然,升迁是绝对不可能的。此外,若想离京回任上,也须得先将宁王贿赂的礼物折算成银两上缴国库再说。不上缴完收受的贿赂不许走,回任上还得罚俸三年。   这样的结果已经令这群官员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了,于是赶紧派人给家人送信。无论如何,年前交齐受贿所得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指望家人借着年关赶紧想方设法凑一凑银两,好歹能让他们回去继续留任。不然,他们的官途也算是真的走到头了。   就在朱祐樘将所有政务都处理完,打算提前半天休沐的时候,户部尚书周经求见。他带来的是皇庄如今占地几何的鱼鳞图册,手中捧着厚厚一沓,满脸兴奋地道:“陛下,皇庄如今已括完了北直隶、南直隶、福建、广东等地的隐田。浙江、山东、河南、山西等地括隐也较为顺利,听说陕西、湖北、四川、广西亦有了些动静,就连云南都已经购置了茶田。既然如此,娘娘曾说过的田赋之事,是否可于明年开始试行?”   朱祐樘眉头微挑,长叹道:“周爱卿,你这是不打算让朕好好过个年啊。”   “陛下说笑了。”周经佯装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义正言辞道,“想到国库即将充实起来,陛下应当感到高兴与满足才是。微臣便是如此——若非微臣这些时日以来一想到皇庄的田赋就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怎么会敦促底下的小吏紧赶慢赶,特意在年前将这本鱼鳞图册整理出来呢?”   朱祐樘心中暗道:户部果然一直盯着皇庄不放。看来皇庄每括隐出一片田地,周经就忍不住开始算能多交多少田赋了。先前卿卿还曾说过,不知道户部能忍到甚么时候,今天他便能给她准确的答案了。户部这群人每天看着国库发愁,必然是一刻都不能多等啊。   见周经睁圆了眼睛等着回应,朱祐樘只得无奈道:“此事朕须得先与皇后商议。皇庄毕竟是皇后主持的,也算是朕自家的私产。如何打理,如何缴纳田赋,还得由皇后说了算。此外,皇庄涉及的田亩众多,你们也不能全凭鱼鳞图册就定下该缴多少额度。上等、中等、下等田种不同的作物如何算?山地、茶田如何算?受灾又如何算?都得拿出个章程来。”   周经立即颔首:“陛下放心。如今皇庄所涉及的田亩早已超过了一处承宣布政使司底下的田地,自然须得好生计算。微臣打算在户部现有的清吏司之外,专设皇庄皇铺司,专门负责皇庄与皇铺如何缴纳赋税。”   “……”方才还在说皇庄,现在竟然连皇铺都没有放过。卿卿之前不过提了几句粮铺的事,他居然这就惦记上了,该说果然不愧是他的计相么?唉,幸好眼下开的这些铺面都是托在几位妹妹名下的,还没被户部知晓。不过,按卿卿的打算,这些铺面迟早也是要归回来的。   “至于掌管皇庄皇铺司的人选,微臣正在思考当中。”周经道。专设皇庄皇铺司是他昨日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毕竟皇庄如今太庞大了,没有专门的机构根本不可能完成如此庞杂的赋税计算。   而且,与皇庄皇铺打交道绝不是一件易事。其他清吏司只需等着各地将文书与粮税银两交过来就好。外官若想显示自己的政绩,就必须想方设法将这些事做得足够漂亮,毕竟清吏司的官员可没有责任替他们描补。但皇庄皇铺可是皇家的产业,不想缴纳赋税也不会影响甚么,那就该户部官员催着追着他们讨要了。这么说来,确定皇庄皇铺司的郎中人选可是件要紧事,必须仔细斟酌。   “爱卿回去好好想想罢,有了合适的人选再仔细商议接下来的章程。”朱祐樘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回到坤宁宫后便与张清皎提起了此事。   “这才过了多久?他们便等不及了?”张清皎似笑非笑,“推广玉米不是已经让户部尝到甜头了么?怎么还是紧盯着皇庄不肯放?万岁怎么也不帮我说几句话,想方设法拖延他一段时日?”   “卿卿息怒。”朱祐樘笑着给她斟茶,亲自托起茶盏给她赔罪,“他乃是有备而来,我一时间也没能想出甚么好法子推拒。再者,国库的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离丰足依然很遥远。为了日后筹备边防以及提高官员俸禄着想,确实该早些充实国库……”   筹备边防涉及了许多方面,最紧要的便是钱粮。有足够的钱粮,才能养得起精兵良将,才能及时给得出粮草备战,才能换更好的盔甲与武器对敌,才能养得活良马。而提高官员俸禄,则是受到自家皇后提过的皇庄以“高薪养廉”的启发——   既然以括隐断绝了许多官员的财路,他便寻思着该稍微补足一二。毕竟国朝给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太少了些,养活家人不难,但让家人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却不太容易。一旦家中子孙多了,难免便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官员能耐得住诱惑,不收受贿赂,不想方设法搜刮银两?   倒不如在裁撤冗官的同时,如唐宋时那般,给官员足够多的俸禄,再给他们的家眷足够多的机会经营田庄铺面,最后定时给人品与政绩俱佳的官员厚赏,他们才会愿意沉下心来堂堂正正地做一位清官。   张清皎斜瞥着他,轻哼了一声才接过茶盏啜了一口:“你想办成的事,我何时阻碍过?也罢,横竖进了国库也是用在刀刃上。而且,皇庄过了明路也不是坏事。一则有户部襄助,对抗括隐的人不会再那般明目张胆;二则户部得了利,言官也不会以此再生事弹劾;三则既然都已经叫皇庄皇铺司了,我若不让人多开几个铺子,岂不是对不起周尚书取的名字?”   见她微嗔间眸光流转,流露出了当年定情时的女儿娇态,朱祐樘不由得怔了怔,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卿卿有何打算?”   张清皎笑道:“回头再说罢,我还想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转眼间,已经要到弘治十三年啦~   ————————————————————————————————   确定接下来要写的新文,有兴趣的亲可以收藏一下,不出意外,最近就会开始更新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463章 毛遂自荐   朱祐樘既然说服了张清皎, 皇庄皇铺缴税之事便该筹备起来了。不过, 因正是年节时分, 倒也不急着布置下去。这一年,受到嘉奖的宗室仍是在除夕之夜受召入宫宴饮。一些来得晚还来不及四处交际的宗室发现,兴王朱祐杬并未出现。四处打听后,听说兴王妃正好在九月生了个女儿, 兴王实在是舍不下正虚弱的王妃与刚出生的幼女,便遣人告了假。   仁寿宫中, 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等人提起此事, 眉眼间亦带着笑意:“看来咱们京中可真是福地。刘氏在封地的时候一直没有开怀, 到了京中便有了孩子。说来, 还是京城的水土更养人哪。”邵太妃所出的三子, 她唯独喜欢时时挂念着京城与长辈的朱祐杬,自然也对兴王妃刘氏印象不错。   “可不是么?先前还有些担心,当年就藩的时候她怀着熙哥儿一路辛苦, 是不是伤了身子。如今总算是放心了。”王太后含笑道,扫了扫底下的几位亲王妃,“你们也都别着急,好好调养身子。心境放平些,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能与孩子结缘了。”她不是生母只是嫡母,性情又平和, 自然不会紧盯着亲王们的子嗣不放。相反,或许因着她并没有生养,反倒更能理解儿媳妇们的压力, 也愿意给她们更多时间。   益王妃彭氏已经生有一子一女,自然没有甚么压力。衡王妃王氏成婚四载无所出,心里最煎熬的便是她。寿王妃丘氏成婚两年有余,如今也有些着急了。毕竟,与她前后脚成婚的荆王妃与都昌郡王妃可都已经有了孩子。   张清皎知道她们不容易,每月都派女医给她们诊治调养,悄悄告诉她们如何计算易受孕的时候。只是有时心里越是着急,便越不容易遂心愿。她便笑道:“母后说得是,当初我有大哥儿也很不容易。”   王氏与丘氏想起了皇嫂曾经度过的艰难时日,心里不由得略缓了缓。可不是么?当年皇嫂成婚四年无所出,不知熬过了多少指责与压力,如今不照样有了三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医女都说她们的身子没有问题,王爷的身体亦是无碍,孩子迟早都会有的,不急着纳甚么妾室。   张太妃和姚太妃虽然心中多少有些忧虑儿子的子嗣,但想想王太后与皇后所言也有道理。与其暗示儿媳妇赶紧张罗着给儿子纳妾,倒不如再等一等呢。免得日后庶长嫡幼,好端端的将王府闹得不安稳。   “皇后,你在南宫养着的那些孤女,听说都教养得不错?”周太皇太后忽然道,“如今宫里正有些寂寞,不若偶尔让那些孩子入宫走一走。多一些孩子的笑闹声,咱们宫中也可增添些生气。”宫里已经好些年都不曾选宫女,反倒是每年都放走了不少。说实话,她确实并未感觉出有甚么不便之处,各宫少了人也不会短缺了仁寿宫的人手。只是来来去去都是熟识的面孔,宫里的孩子又少,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没趣味。   “她们年纪尚小,只怕是有些不懂规矩,冲撞了祖母和母后。”张清皎回道。   “都不过是些幼童,哪里就会冲撞了?”周太皇太后道,揽着怀里的朱秀荣和德安郡主,“让她们来陪陪桐桐与德安也好。咸阳宫只她们姊妹俩相伴,到底孤单了些,不若让这些孩子按时来当她们的玩伴。瞧瞧文华殿,不是还有伴读么?她们俩缺的便是伴读。”   张清皎颔首笑道:“孙媳明白了,等上元节后便让南宫那头选几个伶俐的孩子,时常入宫陪伴祖母、母后与诸位太妃。至于伴读,她们年纪尚小,顶多也只能陪着桐桐和德安顽耍,等到再大几岁再细细挑选也不迟。”   其实,与其召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入宫陪伴,她更想将女儿和侄女德安郡主都送进南宫女学里。毕竟如今南宫女学的课程已经理顺,远远超出了咸阳宫的公主教养课程的范畴,更有她信任的沈尚仪坐镇。而且,与这些同龄的孩子们作伴,女儿能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眼界和胸怀将会远远超越这个时代,亦不会被传统的上下尊卑所限。   当然,她也知道这种举动甚是惊世骇俗。毕竟南宫女学里的孩子都是孤女,在周太皇太后的眼里大约不过是小猫小狗般的存在。便是她信佛,觉得抚养她们是善事,也不意味着她会同意让孙女与孤女们一同上学。这也不算是成见或者偏见,官宦人家与勋贵世家的女眷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呢?就算益王妃彭氏素来信任她,也未必会全然赞同此事。   故而,此事须得徐徐图之。先鼓励女儿与德安多去南宫走一走,主动地结交小伙伴再说。   ************   朱厚照虽有些惋惜今年见不着朱厚熙这条小尾巴,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再一次被皇庄皇铺缴税这件事吸引了。上元休沐前,朱祐樘就正式下旨,着令户部组建皇庄皇铺司,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商议赋税之事。他向自家爹讨要了皇庄的鱼鳞图册,又一次寻到了寿宁侯府。   对于这件事,一贯不管朝中事的张峦难得态度鲜明。他紧赶慢赶地去了一趟坤宁宫,唠唠叨叨地心疼女儿,还鼓起勇气数落起了皇帝女婿。   按他的说法,这皇庄分明都是女儿经营出来的产业,所有出息都合该是女儿的,户部伸什么手?甚么?户部没钱?那就想方设法自己括隐去啊!怎么那些官宦世家的田地不敢动,皇庄的田地偏偏就敢动了?还不是欺负他女儿性子好?欺负他女儿素来顾全大局?   呵呵,还有那群言官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每回弹劾起他们这些皇亲国戚来,言官就像是盯住猎物的野兽似的死死咬着不放。就算是捕风捉影,都恨不得咬下他们一块肉来。可偏偏明知道四处都藏着隐田,他们却始终一言不发,还不是因着他们自个儿也不清白么?   虽然知道自己的抱怨没什么用,张清皎也宽慰了他一番,但张峦心里仍然不好受。这回他见外孙来了,自然逮住他说了起来:“娘娘为了皇庄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户部说要赋税就厚着脸皮贴过来了。虽说娘娘经营皇庄也有为万岁爷分忧的意思,可我就怕所有人都觉得娘娘如此辛劳都是应该的……”   朱厚照听了外祖父的话,心里不由得温软成一片,认真地道:“外祖父放心,爹和我定然不会让他们将娘的付出都看成理所应当。娘做了这么多事,谁都不能忽略她的功劳。”以娘的能力,他觉得别说是六部尚书了,就算是入阁都绰绰有余。所以,不管是谁,他们父子俩都不能容忍任何人轻视娘。   “好,好,好。”张峦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总算是放心了些。他又瞥了瞥旁边沉默许久的张鹤龄,虎着脸道:“你在户部待了三年,可别和户部那群人同流合污,算计你姐姐!”   张鹤龄顿时哭笑不得:“爹说的是甚么话?我进户部就是为了给姐姐分忧。”他当初的选择果然是对的。看,三年考计的时候来了,他该往上迁转了,机会不是也来了么?   张峦总算是满意地放甥舅俩去了书房,回头又拎来了张延龄一顿教训,话里行间无非是他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知道为姐姐姐夫分忧。今年将满十六岁的张延龄被训懵了——他也想给姐姐姐夫分忧啊,可这不是姐姐一直没松口让他去锦衣卫么?他连自己以后每天要做甚么都想好了,就等着姐姐答应了!   拎过来二儿子,张峦才猛然发现,他都要满十六岁了,也该相看起亲事了。不过,如今伯母何氏年纪大了,他不忍心烦扰她老人家,只能将此事交给长媳王筠打理。但王筠最近刚诊出喜脉,正应该好好休息才是。罢了罢了,还是先问问娘娘再说。   于是,张延龄糊里糊涂地被教训了一通,又糊里糊涂地被放了出来。他觉得很不高兴,认为自己是受了连累,遂立即奔去书房里寻张鹤龄和朱厚照。那两个正在仔细统计皇庄鱼鳞图册中各种田亩的数量,推算应该缴纳的田赋。两人随手就画出各种统计表格,张口就是长长的数字。张延龄虽也学过算术,但他对数字这种东西一点也不敏感,听着只觉得头疼,便默默地退出书房关上了门。   上元休沐的这些天,张鹤龄与朱厚照都沉浸在统计的乐趣中。直到算出了最终的数目,检查确定无误,朱厚照才心满意足地去寻他的朋友杨慎顽耍。而张鹤龄将计算的过程与结果写成了一张折子,等到休沐结束,怀揣着折子便直奔户部衙门求见户部尚书周经。   此时,周经正在为皇庄皇铺司的负责人而发愁。他仔细琢磨着手底下那群郎中与员外郎、主事等人的性情能力,将好几个理想人选都唤了过来,询问他们的想法。   郎中们自然不愿意,他们已经是十三清吏司的主官,怎么可能愿意平调去皇庄皇铺司?和皇家与宦官打交道,这不是给自己的仕途抹黑么?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将官职都给丢掉了!   员外郎与主事们竟然也不愿意。他们再熬一熬就能熬到升官,又如何愿意沾染皇庄皇铺司?谁知道那里头的水有多深?万一做得不好,既没有功绩,又可能得罪御马监。这皇庄皇铺司简直比贵州、云南几个没油水的清吏司还可怕!不去,坚决不能去!   这时候,听说张鹤龄求见,周经着实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张鹤龄只是不起眼的小吏,但作为国舅,他在吏部的这三年其实时时刻刻都有人暗暗关注。周经亦时常会观察他,知道他潜心整理了贵州清吏司那些纷乱的账目资料后,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也认可了这位年轻人的能力。因此,他倒并不觉得见一见张鹤龄有何不可。   却不想,张鹤龄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下官愿意负责皇庄皇铺司,与御马监、皇庄皇铺打交道。”说着,便将怀里的折子递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鹤龄终于找到发光发热的机会了,延龄还得等等╮(╯▽╰)╭   虽然有点点迟了,但是还是祝大家节日快乐!   ——————————————————————   确定接下来要写的新文,有兴趣的亲可以收藏一下,不出意外,最近就会开始更新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若紫夏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64章 走马上任   听得这位国舅所言, 周经怔了怔, 接过他的折子仔细地看了片刻。说实话, 曾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青年未免太过不自量力。毕竟他不过是个八品小吏,怎敢口出狂言,讨要正五品郎中的职缺?可看见折子里无比明晰的计算过程与结果后, 他不得不暗叹,就算将户部最精通计算的官吏都唤过来, 也未必能算得如此清楚。   未来皇庄田赋与皇铺商税的计算绝非易事, 复杂程度更甚于十三清吏司。毕竟皇庄皇铺遍布国朝, 各地面临的情形千差万别。若不能寻出一位计算出众的主官, 恐怕处处都可能出差错。可事涉皇家, 又如何能容得下半点差错?   选择张鹤龄作为主官,一则他的计算能力实在出众,二则他的身份亦方便与皇家产业打交道。看在国舅的面子上, 无论是御马监还是各地皇庄皇铺,必然会更加配合。即使不慎出点甚么差错,他的身份也足以得到宽宥。纵观户部上下,也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想到此处,周经抬首端详着面前的俊美年轻人。如果不考虑此子作为皇亲国戚的身份,绝对是最适合户部的良材美质。可惜他受身份所限, 且仅仅只是举人出身,若是待在清吏司里等着升迁,未必能顺利升得合适的职缺。倒不如让他去众人都不愿意去的皇庄皇铺司, 一展所学。   但无论他再怎么适合,也不可能越级提拔,否则必定会招来吏部与言官的质疑。周经微微皱起眉,道:“你须得知晓,你如今不过八品,便是此次考评为上上等,我也不可能将你提拔为正五品郎中。”   “计相放心,属下明白。不拘职缺所限,属下只想为陛下与娘娘分忧,真正做些实事。”张鹤龄神色微松,唇角轻轻牵了起来,“属下曾打听过,十三清吏司内几乎没有人愿意去皇庄皇铺司。既如此,又何必强人所难呢?皇庄皇铺司初建,也未必须得职官齐全。只要有些能做事的小吏,便已经足矣。”   “你想得太简单了。”周经无奈地摇首而笑,“陛下的旨意已下,就算没有人愿意,皇庄皇铺司也须得全须全尾地设置起来。呵,不愿又如何?身在官场哪有甚么愿意与不愿意之说?去何处不是为陛下分忧?不是替国尽忠?哪里容得下他们挑挑拣拣?”   话虽如此,周经到底没有太过为难户部众人。他先借着考计结果与吏部商议,将表现出众的张鹤龄提拔成为皇庄皇铺司的主事。这是仅次于郎中与员外郎的职缺,为正六品。虽然连升两级很难得,可也并非罕见之事。吏部尚书尹旻性情圆融,自然不会妨碍他,反倒是爽快地答应将来会帮着说话。   而后,周经便提拔了几个计算出众的小吏,转入张鹤龄手下。这些小吏原都是八品九品,如今各升了一级半级,自然觉得高兴。横竖他们待在十三清吏司也不一定能出头,倒不如跟着国舅呢。至少他们同样是举人出身,甚至是世代为小吏,并不觉得皇亲国戚的身份有甚么不妥之处,反而都佩服国舅强悍的计算能力。   最终,周经劝服了两个行将致仕的属下平调,担任皇庄皇铺司的郎中与员外郎。但他们都仅仅只是名义上的主官、副主官,不需要对张鹤龄指手画脚,更不需要承担责任。两人落得清闲,觉得这也没甚么不好。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还能变相给宫里的皇后娘娘卖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没几日,户部尚书周经便上折子奏明他已经设置了皇庄皇铺司。不过,皇庄皇铺司听起来有些太直接了,未免不美,请皇帝陛下另外赐名。朱祐樘思索片刻,赐名“皇产清吏司”,作为户部第十四个清吏司。他对皇产清吏司里的官员人选没有任何意见,看到张鹤龄成为主事,反而觉得很是欣慰。   可言官们的反应却与皇帝陛下截然不同。得知皇产清吏司里有张鹤龄,他们便毫不客气地往上递弹劾折子。这个说张鹤龄升迁太快,户部尚书周经与吏部尚书尹旻必定徇私,必须严查。那个说皇产清吏司就不该设,谁知道张鹤龄在其中会不会弄虚作假,甚至贪墨税赋?   周经可从来都不是甚么脾性和善的人,一怒之下将张鹤龄的折子掷到了早朝时当场质疑的言官脸上,让他们十日之内统计出皇庄的田赋数字。若是能做成的,自可来皇产清吏司接替张鹤龄!若是做不成的,就少在这里胡乱嚷嚷,小心他反告他们诬告!   尹旻脾气好些,将张鹤龄三年来在户部贵州清吏司做成的事都念了一遍,问如此勤勉且能力出众者,当不当得起官升两级?如果这样还当不起,言官们能举出多少能力出众却并未越级升迁的例子?他倒是想听听。   一场战斗下来,言官们简直是一败涂地。他们根本没有收集资料再弹劾的习惯,对皇亲国戚更是怀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张鹤龄这次升迁,很多人都觉得定然有内情,却没想过国舅也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升迁。有人看着那厚厚的折子里写着的数字,不由得心生几分羞惭之意;有人却依旧不知悔改,仍然觉得不能让张鹤龄如意。   “朕曾经说过,便是弹劾亦不能仅仅只是风闻奏事。没有任何证据便浪费朕与众卿的时间,尔等回去好好自省。”朱祐樘淡淡地扫了言官们一眼,“你们虽不以言获罪,但也仅限于非诬告之言。若是胡言乱语,则未必不能获罪。朕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即使听得陛下斥责,言官们的战斗力也依然不减。有人还想抬出高祖皇帝设都察院与六科为的便是广开言路来规谏,朱祐樘却不想再听:“你们的规谏若于朕于国无益,那就换一群人来当言官。朕需要规谏,需要言路,却不需要包藏祸心的诬告。你们的存在,是让朕知道事实为何,而不是误导朕!”   向来温和的陛下忽然发怒,所有臣子都领略到了何谓天子之威。没有人敢再捋虎须,张鹤龄便顺顺利利地走马上任了。上任的第一日,他先去坤宁宫拜见了姐姐。他升官的事,张清皎刚从朱祐樘那里听得,自然很是欣喜。   思及弟弟无缘无故受到的攻讦,张清皎也难免有些心疼:“你有心进皇产清吏司,怎么不事先与我说?”   “我既然能凭自己的能力升官,又何必烦扰姐姐?姐姐难道不信我能靠自己的本事立于官场之上?”张鹤龄笑得眉眼弯弯。   张清皎一怔,打量着长身玉立的弟弟。是啊,当年那个熊孩子已经长成了顶立门户的好男儿,本事能力样样不缺,她还有甚么可忧虑的呢?她心里正有些慨叹,便听张鹤龄又道:“我所料果然不错,进户部必定能为陛下和姐姐分忧。除了我之外,皇产清吏司还真没有人敢应承下来。若非如此,我也抓不住这个天赐良机。”   “由你来主事当然最好。不过,便是换了旁人,我也没打算让人弄虚作假。”张清皎挑眉笑道,“只要计算能力出众,将所有产业应缴纳的赋税都算得清清楚楚不出差错,便足够了。总归我不想让自己吃亏,也不想让国库吃亏。”   “姐姐放心,我必定会将赋税之事理清楚。”张鹤龄道,递给她自己整理过的表格,“且看这些表格如何?每座皇庄按照鱼鳞图册填好了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与山地的亩数,大概按估量算出丰年、灾年应缴的田赋。无须一地一地分别缴纳,只需将总数额运入国库即可。此外,为了避免粮食损耗,可有三分折价成银钱。”国库缺粮也缺钱,用钱入库算起来更方便,皇庄的六成税粮也够填充库存了。   张清皎翻了数页,笑道:“甚好,列得清清楚楚。等到缴纳田赋的时候,我会让御马监将新增的皇庄鱼鳞图册给你,你再仔细合计合计。此外,我建议稻谷皆入南直隶粮仓,麦与玉米等物入京城粮仓,如此既方便运输,也能减少损耗。”   张鹤龄自然答应,两姐弟只商量了片刻,便将皇产清吏司如何运作如何核对田赋等等事宜都讨论得一清二楚。张鹤龄挥笔便写出了严谨的条陈,打算回户部递送给尚书周经,再上折子递给皇帝姐夫。   临告别时,张鹤龄忽然又问:“姐姐,皇铺纳商税何时定章程?眼下托在长公主们名下的商铺何时名正言顺地取回?”   “不着急。”张清皎道,眸光微动,“你先亲自和王献南下一趟,去广州府瞧瞧。李广已经打通了往交趾等地的商道,与当年下西洋曾去过的许多国家的商人都有往来。从那些商道而来的货物已经到了广州,也建起了商铺。你便仔细看看,通过商道往来,这些商铺究竟能获利几何罢。”   张鹤龄颔首,想起了家中怀着身孕的妻子。此去广州府,未必能赶在爱妻生子之前回京。但既然他如今是皇产清吏司的主事,便须得以公务为先。不过,他当然也不会介意请姐姐遣人照料一二。   “放心罢,我会派女医好好看顾筠姐儿。”张清皎勾起唇道,“只是你南下也须得小心些。咱们自小在北方长大,很容易不适应南方的气候。所以你随行必须带着大夫,多带些药材。”她叮嘱了数句,张鹤龄听得连连点头。   数日后,张鹤龄果然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一同南下往广州去了。听说这回为的是皇铺之事,户部尚书周经又惊又喜——他怎么不知道,娘娘手底下的人手脚竟然那么快,悄无声息地就在广州设了皇铺?!说来,这些皇铺能缴纳多少商税?呵呵,连皇铺都缴税了,其他商人还能以甚么借口逃避商税?   作者有话要说:  鹤哥儿升官啦~   连升两品,不容易了。历史上王守仁在朝中当官也只当到了兵部主事,后来被刘瑾迫害得连连贬官。   ————————————————————————————————————   确定接下来要写的新文,有兴趣的亲可以收藏一下,不出意外,最近就会开始更新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系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65章 打通商路   张鹤龄与王献南下广州府的缘由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丈量广东广西两个承宣布政使司的皇庄而去的。谁也不知晓, 他们二人南下的时候, 来自广州府的商船也正载着满满的货物北上。   几个月后,京中悄然新开了三个铺面。   一个铺面专门售来自海外的香料、彩色琉璃等珍奇之物。香料不必说,皆是龙涎之流的珍贵香料,原本便无比贵重。还有产自数千里之外的玫瑰花露, 只一滴便香气隽永,整整一瓶便价值上千两银。彩色琉璃饰物在国朝亦是稀罕物, 但这番邦之物色彩更加鲜艳动人, 上头还雕琢着颇有异域气息的花纹, 令人见之便不由得心喜。   一个铺面专售来自交趾等地的酸枝木及紫檀木家什器具。国朝的酸枝木与紫檀木经过连年砍伐, 如今已是越来越稀少, 自然价钱也一年比一年高。这个铺面中的家什器具不仅带着苏杭家具的精巧雕工,木料亦是一等一的好,每一件的价格自是居高不下。   还有一个铺面专售缅甸玉饰品摆件, 样样都雕琢得无比精致。这缅甸玉原不比昆仑玉贵重,可自从宫中皇后娘娘与四位长公主都迷上了这种玉饰后,它的价格便水涨船高起来。它的色泽较之昆仑玉更浓艳多彩,尤以绯红与碧绿者为胜,故名翡翠。京中不是没有首饰铺子雕琢过翡翠饰品,可这家铺面的雕工远胜其他, 价钱自然也高了两三成。   尽管这三个铺面都是新开的,但没有多久名声就传遍了京城。原因无他,因着它们都挂上了皇帝陛下题的匾额, 被百姓们称为“皇铺”。据说里头的货物皆是御马监从海外番邦运入京城,由皇家工坊的工匠精心打造而成。纵然价格稍高,也耐不住货物如同官造之物,确实比别家好上许多。   言官立即上疏弹劾御马监与民争利,对此皇帝陛下不予回复。倒是户部尚书周经冷笑着将他们狠狠地拍了回去——哪有甚么平民百姓能开得了这样的铺子?与其说是“与民争利”,倒不如说与“豪商大户争利”。   怎么?只许豪商大户开拓商道得利,不许御马监做这种豪奢之物的生意不成?只许豪商大户赚有钱人的钱,就不许皇家赚有钱人的钱?皇铺好歹都会给国库缴税呢,豪商大户们可不是个个都安分守己缴税的,托于官宦人家名下减轻商税的商铺比比皆是。   张清皎也懒怠理会吵吵嚷嚷的言官,只吩咐让锦衣卫小心某些见钱眼开想打商道主意的豪商大户。这三个铺面几乎是日进斗金,就算因着是皇铺没有人敢招惹,也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心思火热地想跟着吃肉喝汤。她自然不介意有人跟着一起拓宽商道,但想要做这些生意必须受到约束,而且必须缴纳“关税”。   朱祐樘也知道,一旦海外商道拓开,便必须有专门的衙门管理。国朝初开的时候,继承前朝设有“市舶司”,主要设在广东广州府、浙江宁波府与福建泉州府。眼下海外贸易并不繁荣,三地市舶司主要负责的是藩国朝贡,商贸税务倒是经手得并不多。如今商道重启,三处市舶司自然该派值得信任之人负责。在海禁尚未开启的情况下,广州府市舶司便须得管理从南面陆路而来的外商以及国朝豪商。   因海禁以来贸易锐减,税赋微乎其微,广州府市舶司难免腐败松弛。但当张鹤龄的折子从广州府递过来,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串串数字后,户部尚书周经的眼睛都红了。李广开拓商道不仅带回了货物,还带回了海外商人,光是给这些商人的货物课税便已是足够丰厚了。市舶司必须收关税,凡是从外藩运入国朝内的货物都必须课以重税,五税一已经是轻的了!!   陆路贸易毕竟不涉及海禁,没有是否开海禁的争论,又有户部尚书周经为此摇旗呐喊,朝堂上对于这项“关税”新政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没有人能预料到,一旦商路打开,巨大的利润必然催生所有人的贪欲。海禁政策松动,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海禁,防的是倭寇和海盗。可越是禁止,他们便越是猖獗。”朱厚照也与王守仁讨论过此事,“不开海禁,水师便形同虚设,便是出海也打不过倭寇和海盗。打不过,朝廷中就更没有人支持开海禁。如此愈演愈烈,难免形成恶性循环。但龟缩在内,就能避免倭寇和海盗劫掠了么?”   王守仁回道:“就像鞑靼一样,若是国朝没有能力杀得他们生出惧怕之心,他们便会欺国朝软弱。面对这种饿狼,软弱是守不住的。”   “小王先生,你可知道,在国朝之外还有很广阔的世界?若是没有水师,不能航海,就没有办法去那些未知之地探查。要是在那些地方能找到玉米那样的高产粮种,能找到金银矿脉,能找到铁矿……”说着,朱厚照的眼底燃起了熊熊的光芒。引入玉米的时候,他就听娘提过,海外还有产量更高的粮种,更有各式各样的植物、矿脉、动物等着人们发现。如果这些都能尽早归国朝所有,还愁不能解决饥荒?还愁没有金银可用?   王守仁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殿下想练水师?”   “迟早要练的。”朱厚照道,“先解决了鞑靼再说。”提起水师,朝廷中那一帮人肯定又会拿高祖时期定的海禁之策絮絮叨叨。虽然倭寇和海盗非常可恶,但毕竟鞑靼才是威胁最大的敌人。事有轻重缓急,他分得清楚主次。   “练水师不易,确实不宜操之过急。”王守仁道,沉默片刻又问,“殿下可知,北直隶的皇庄可涉及隆庆州与保安州?”隆庆州与保安州皆在宣府辖下,是太宗时期所设的屯边地区。尤其隆庆州下的永宁县、怀来县,几乎年年遭受鞑靼扣边侵扰,可谓是北直隶最危险的两个县。   朱厚照睁圆了眼睛:“小王先生……”   “我意已决,殿下不必再劝。”王守仁道,目光无比坚定。   “据我所知,永宁县与怀来县都已经有连成片的皇庄。娘说了,皇庄须得造成坞堡的样式,防范鞑靼扣边劫掠。里头会种上玉米,不需要太多照料,但好歹成熟快些,在秋天之前收割,至少不会让边民饿着。”朱厚照低声道,满脸都是舍不得,“小王先生,你,你可得小心呀。”   “殿下放心。”王守仁目光微软,揉了揉小太子的头发。他平日里虽然与太子殿下相处较为随意,却也从未太过逾矩。不过,这两三年的相处足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令他禁不住将他看成自己真正的学生。揉揉学生的脑袋,算不上甚么大不敬之事罢?   “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思索了这么多年何谓吾道,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将这些书中所言、我之所想,尽数付诸于行动。或许,一直只能纸上谈兵,也正是我始终不能格物致知的原因罢。”他的道,不可能在京中寻见。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去他最想去的地方,指不定就能找到他的道了!   ************   此时,张清皎并不知道王守仁与朱厚照这对师徒已经形成了默契,正在暗地里筹备着谋取隆庆州的职缺。她已经令人从云南收了大量普洱茶饼,并命浙江、福建等地皇庄茶田效仿,将部分粗茶制成发酵茶饼。这些茶饼的一半将交付给李广的商队,从东南亚一路销往南亚、中亚甚至欧洲地区;另一半则交付给边境的互市区域,销往鞑靼、吐鲁番以及乌斯藏、中亚。   由御马监的太监率领的茶队毫不费力地取得了边境互市的资格,不需要茶引,便将普洱茶饼分别运到了陕西、陕西、宣府以及辽东等边境之地。这些地区多少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互市区域。有的贸易繁荣,不仅能接触到鞑靼人、吐鲁番人、哈密人、乌斯藏人,还能见到来自中亚的商队;有的仅在边民需要的时候,与鞑靼或者女真人互市。   茶饮早就已经风靡乌斯藏、鞑靼和女真诸部落,毕竟饮茶对于草原部落的饮食而言极为重要。可就算是贵族,他们能饮到的也大都是中原的劣茶。好茶在国朝内部便已经是供不应求,就算悄悄送去了这些部落,他们也往往不懂得这些好茶的妙处。毕竟他们常饮的是奶茶或者酥油茶,用好茶来做这些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普洱茶饼对于这些部落来说,其实与粗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商人知道平常的散茶不耐久存,于是便重点宣传普洱茶饼能久存,保存上数年风味更佳。这一点颇令众部落心动,毕竟茶叶珍贵,谁都不舍得浪费。可有时候看得太重不舍得饮用,茶叶就会变了滋味。有了这种茶饼,他们就再也不担心储存与浪费的问题了!   普通的粗茶在互市时,价格便已是平日的十余倍,这种普洱茶饼的价钱则可至二十倍乃至三十倍左右。而那些原本就离得远的中亚商队更加喜出望外,叫的价格甚至可达四五十倍以上。没有足够的金银珠宝,他们便用皮毛、马匹、骆驼等来换,还约定若是这些茶饼果然可久存,他们每年都会过来互市数车。   虽说鞑靼部落并不愿意马匹流入汉人手中,但这种你情我愿的互市是在国朝境内,他们的手尚且伸不得那么长。而且鞑靼各种部落众多,有的部落与国朝其实并无冲突,反倒是希望互市兴盛能带给他们更多茶叶、粮食、丝绸锦缎改善生活。因此,对于换马的行为,一些部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现在感觉收尾不太容易啊   ps.黑茶就是在正德嘉靖年间出现的,普洱也差不多╮(╯▽╰)╭,搞不太清楚普洱的发酵和黑茶的发酵有啥不同,如果发现专业知识上有甚么缺漏,大家先忽略吧。所有资料我都是百度的_(:3∠)_   ——————————————————————   确定接下来要写的新文,有兴趣的亲可以收藏一下,不出意外,最近就会开始更新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之瑶 6瓶、北若紫夏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66章 自请出京   御马监换来的良马, 自然送去了底下最好的马场。这座马场由御马监最擅长养马之人经营, 因地处陕西, 同时受都理陕西马政的陕西巡抚杨一清监督。这位在十八岁时便中了进士,是李东阳与右都御史刘大夏的师弟,也是文武双全的奇人。经由内阁推举,日后将由他来接任王越的三边总制之位。王越自知已经年老体衰, 也不吝提携指导后辈,两人相处很是融洽, 时常书信往来。   王越和杨一清的目光何等长远, 自然知道茶马互市重要的不是翻倍的赚钱, 而是引入良马。虽国朝重视马政, 圈了许多草场作为养马地, 但毕竟最丰美的养马地眼下或在鞑靼的掌握之中或时常受鞑靼部落侵扰。再加上马政时有懈怠,良马越发稀少,每每看见马场里面的中等马与劣马, 都令人觉得忧虑。   没有好坐骑,自是不可能有立国时威名赫赫的骑兵。以步兵抵挡骑兵的洪流,无异于以卵击石;便是敌人被赶走,也不可能继续追袭。这也使得国朝的边备只能普遍沦于守势,难以重现汉唐时期马踏匈奴与突厥的强悍身姿。   可谁心里没有杀敌的热情呢?谁不希望驱逐鞑虏如赶牛赶羊,重现盛世威武?   良马, 让王越和杨一清看到了希望,两人顿时对边境互市充满了热情。他们不仅严加约束互市区域的规则,不许出现任何欺骗与霸市的行为, 还悄悄派人去打听最受诸部落与胡商欢迎的商品是甚么。更难得的是,他们主动与御马监合作,打算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隐瞒实际身份换得良马。鞑靼部落毕竟不傻,若直接以官商的名义换马,他们定然不会答应。但要是以民间商人的名义私下换马,他们便放心多了。   有这两位在边境坐镇,张清皎自然乐得组成更多商队前去互市。换来的马直接交给马场,至于其他商品以及金银珠宝等,自然该顺利入内库或者进入皇铺。户部尚书周经虽有些眼热,但也知道一匹良马抵得上千金,足够覆盖“关税”,于是忍痛定下了“以马抵税”的规则。不仅仅是御马监的商队,便是其他民间商队也可用马来抵关税。   为了鼓励民间商队参与,张清皎也让御马监私底下放出风声:如果交换的良马足够多,不仅不需要缴纳关税,还有机会与御马监合作做生意。毕竟普洱茶饼生意目前由御马监垄断,但垄断不意味着他们能直接吞下广阔的市场。眼下人手不足,对普洱茶的宣传也不够,自然需要寻找合作伙伴进一步扩大市场。不少敏锐的民间商人暗中听说了这个消息,顿时对换马格外踊跃。由他们来零散地与鞑靼等部落换马,也不容易引人注目。   于是,在绝大多数人一无所知的时候,边境附近的马场补足了上千匹良马。伴随着互市中各种商品交易的热潮,将所有马场都补充上良马也是迟早的事。其中固然有鞑靼部落刻意拿来互市的骟马,却也有体质极好的母马以及来自中亚商队、乌斯藏与女真部落的良马。一代一代繁育选种,边境兵士必将不再缺战马。   九月末,寿宁侯府终于传来好消息,王筠顺利地生下一子,张家终于有了第二个孙辈。张清皎自然格外欢喜,连连派人送去了许多上等燕窝等补身之物,还亲自给小外甥挑选了乳母。张峦高兴极了,亲自给依然在广州府的张鹤龄写了报喜信。因着他的注意力都分给了大胖孙子,张延龄终于得以松口气。   十月初,纷纷扬扬的大雪洒遍北疆。这是京城的第一场雪,格外寒冷。然而,内心热血涌动的王守仁却不顾父亲王华的反对,上折子请外调任职。   折子递到内阁,五位阁老的想法不一。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一直任京官,在各种清贵机要的衙门里迁转,唯有王恕有抚政一方的经历。在他们看来,对于足够敏锐的人而言,即使没有外任的经历也足可知天下事。但王守仁毕竟年轻,他若想外任闯上一闯,有这种胆气亦值得鼓励。   朱祐樘见到这张折子,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朱厚照曾经提过的“成全”一事。他爱惜王守仁的才华,见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坚定,不由得轻叹一声:“让尹爱卿过来,看看边镇附近的州府可有合适的职缺。”王守仁这三年的考计为上上,从正七品的翰林编修转为从六品的修撰。若是调任外官,自然可更上一层再升半阶甚至一阶。   尹旻过来后,思索片刻道:“眼下隆庆州的知州不过权任,这次考计不过中下,倒是符合他所请。”隆庆州虽只下辖两县,亦是下等州,却是直属北直隶管辖。毕竟它是边境州,地处要冲,自然非比寻常。其知州比知府品阶稍低,乃是正五品。   “虽是外放,他的能力亦不错,但由从六品直接升任正五品有些不妥。他尚且年轻,初次抚政一方便任主官,难免有些难以服众,亦有经验不足之嫌。”这种品阶的官员调任升迁原本并不需要朱祐樘关注,可谁让王守仁是他家大胖儿子心心念念的先生,也是他一直都很看好的年轻人呢?   “以州同知的品阶,权知州之责如何?眼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继任隆庆州知州,之前的权任知州亦是从隆庆州同知升任。”尹旻道。   朱祐樘沉吟片刻:“可。再调任一个经验丰富的州同知辅佐他。若是他确实能做实事,三年后便让他直接升任知州。”   尹旻领命而去,朱祐樘便又唤来了王守仁,告诉他即将外放为隆庆州同知并权知州。王守仁已经做好了担任辅官的准备,也思索过该如何辅助主官行事才能一展所长且得到对方的信任。虽然他并不擅长这些,但为了实现理想,即便再不喜欢他都愿意尝试。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他初次外放便能成为实质上的一州主官。   这样的恩典与信任,令这位年轻人禁不住有些心潮涌动,眼眶微红:“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祐樘微微一笑:“朕只是觉得,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实在很难得。明明眼前有一条平坦大道,几乎可直通内阁,可你却偏偏选了别人都不选的崎岖小道。常人向往翰林院而不能入,你身在翰林院中却立志抚政边疆,如此心志,朕自当成全。”   王守仁沉声道:“平坦大道固然好,却并非微臣所愿;崎岖小道看似不好,但亦有无数人愿意为之尽心竭力。微臣觉得,这两种道都能替陛下分忧,却没有优劣之分,只看个人的选择罢了。”   朱祐樘颔首:“你说得是,原便没有孰优孰劣之分,只是选择不同罢了。翰林院需要大才,督抚一方又何尝不需要大才?若非才华品性皆出众,一直待在京城,待在朕的身边,反倒不容易了解民生为何多艰。”   恍然间,他想起了自家卿卿说过,拔擢要员本便该从最了解民生实务的人当中择取。否则,所做出的种种举措,难免都有纸上谈兵之嫌。即使有改革的意愿,也不懂该如何因地制宜才能真正落实那些举措。卿卿所言确实有道理,阁臣与六部尚书尤其需要这样的经验,行事才能更符合实际。   “你且回去做些准备罢。朕给你委派了经验丰富的辅官,必能助你一臂之力。朕也希望,你能将隆庆州治理得有些起色。”也许眼前这位年轻人将会是儿子未来的阁臣,历练一番亦是好事。   “微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亦不负良心。”   这边厢王守仁顺顺利利地得到了理想的职缺,另一厢他爹王华却是生生地被他的自作主张气得寝食难安。其实他并不反对儿子外任,可却怎么都觉得他去边境州府任职并不是冲着抚政一方去的。若是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去哪里不好?偏偏非得去边境?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儿子口出要将鞑靼都驱逐出去的狂言。只看过些兵书,竟满脑子都想着打仗,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威宁伯王越不成?!   王华本觉得以儿子的资历,就算如愿去了边境州府,也不过是同知这等辅官。便是他雄心壮志想做点甚么事,上头还有主官压制着,必定不可能太出格。却没想到,吏部的调令下来,直接让他以州同知来权知州。他气得险些想写折子去弹劾吏部尚书尹旻了,好不容易才被劝下来——这肯定是陛下的意思,尹旻何其无辜?   就算再怎么不愿意,王华还能怎么办呢?一切都已成定局,他也只能自己生闷气了。   虽说大王先生和小王先生都是自家先生,但朱厚照显然更偏心小王先生。知道大王先生正天天心塞后,他一点也不避讳地都说给了爹娘和好友杨慎听。朱祐樘和张清皎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杨慎却是若有所思道:“每人的道都不同,即便父子之间也会有差异。”   朱厚照道:“你说得对。但只要我坚信的‘道’是有道理的,我爹娘就会支持我、相信我。不像大王先生,总是觉得用兵是小道,不让小王先生去试试。小王先生要是不试试,他怎么知道他不会像威宁伯那样天赋出众呢?”   “你说得是。”杨慎仔细想了想,“也许我也该多看看兵书。”   “看吧看吧。你那么聪明,肯定也会很厉害的!”朱厚照睁圆了眼睛,“对啦,小王先生得了调令,说不定甚么时候就要出京上任。咱们到时候去送一送他吧。”   “好,咱们约好时间,一起去送他。”杨慎道,“再叫上李兄。”他所说的李兄自然是李兆先,眼下正在翰林院任编修。   作者有话要说:  普通进士都从知县开始干,咱们阳明先生从权知州开始   权,也就是代理的意思,不是正式的。所以咱们阳明先生是以副市长的身份代理市长╮(╯▽╰)╭   虽然这个市有点小,下面只有两个县,但耐不住它位置重要啊,就是北京东北方向唯一的军事缓冲地带。   大家猜猜,下一章会发生什么。   照照好像忘了啥→ →   ——————————————————————————————————————————————   确定接下来要写的新文,有兴趣的亲可以收藏一下,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开始更新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火阑珊处 100瓶、北若紫夏 3瓶、之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67章 识破身份   吏部的调令已下, 王守仁自然不会在京中继续逗留。他婉拒了家人希望共度新年的想法, 准备早日离京就任。因隆庆州太过危险, 他没有带上妻子,而是孤身赴任。王华纵然心塞,到底仍是觉得不舍,便让剩下几个儿子前去相送。   朱厚照、杨慎与李兆先三人也来到西直门外相送, 还带上了小尾巴朱厚熙。见漫漫风雪中,王守仁孑然一身立在清油马车边, 仿佛天地间独有他一人孤孤单单地追寻大道而去, 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得微微一动。再看他眼底的执着与坚定犹如火焰般温暖, 更令人禁不住升起钦佩之情。   朱厚照只觉得胸臆忽然有些激荡, 拱手道:“小王先生, 此去可千万要珍重。我还等着你每月得空了给我写信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殿下的礼如何能轻易受得?王守仁侧了侧身,作揖回礼道:“放心罢, 便是你不想看那些琐碎之事,我也会每个月都教人送信回来。”太子殿下对边境民生了解得太少了,他当然应该成为一双替他去观察的眼睛。有些大道理无须翻来覆去地教,而是须得从日常中潜移默化地引导太子殿下思考。这样的教授之法,是他从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那里学来的。   “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会去探望你。”朱厚照转了转眼珠子, “隆庆州就在京师西北,快马加鞭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了。就算是坐马车慢行,也不过一日左右的功夫。转一圈就回京, 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王守仁眉头微皱:“隆庆州毕竟危险,可别贸然行事。”   “我知道啦,一定不会偷偷跑出京的。既然要出远门,肯定得让爹娘知道啊。”朱厚照道。旁边的朱厚熙听了,赶紧踮起脚尖:“我也去!我也去!”他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怎么也得跟着太子哥哥去见见世面啊。   “行,你也一起去。”朱厚照满口答应了,浑然不觉杨慎正微微皱着眉打量着他们堂兄弟俩。杨慎并不傻,相反,他的脑袋绝对是难得一见的聪慧。只是从前他太相信自家朋友,所以从来不多想而已。可今日所见的种种细节,让他不由得对朋友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为甚么王兄不受朱寿的礼,反倒给他还礼?明明朱寿叫他“小王先生”,本来就应该执弟子礼才是。就算平日里再亲近,师徒间规矩并不严整,这种场合也根本不需要回避啊。等等,他怎么会忽略,朱寿还叫王学士“大王先生”?仔细想想,这种称呼显然不单是敬称,而是王学士确实同样是他的先生。   不仅如此,他依稀还想起来,朱寿曾提到李阁老与谢阁老,也是叫“西涯先生”与“木斋先生”。话里行间颇有些亲近之意,也并不仅仅是敬称。甚么样的人能拜好几位先生为师?而且个个都是翰林院的大才?   王兄的弟弟们一见着他们就格外拘束,还特意朝着他们行礼。他本以为是因为彼此有些生疏,王家又是礼仪周到的官宦世家的缘故。可除了李兄之外,他们俩的年纪都比王家人小,都算是晚辈。哪有年长者主动给年幼者行礼的道理?除非,除非……   杨慎的目光落在了朱厚熙身上。他见过朱寿的妹妹和弟弟好几次,却是头一回见到他的堂弟。这孩子与朱寿如此亲近,怎么平时不见他带着堂弟出来顽耍?偏偏在宗室进京之后,这孩子就出现了。   朱厚照自是不知杨慎已经心有疑虑,爽朗地笑着与王守仁告别,还给他送了一张好弓作为临别礼物。王守仁并没有推辞,转而又与李兆先提起了书法课之事。是的,李兆先将接替他成为太子殿下的书法老师。虽然他对兵法策略不感兴趣,但一位单纯的书法老师为甚么要懂兵法呢?   杨慎忍下心中的疑惑,看似平心静气地和王守仁道别,也送了笔墨纸砚作为礼物。不多时,王守仁便向众人拱手告辞了。风雪太大,他若不快些启程,恐怕就很难赶在今晚进入隆庆州的州城。所有人都目送着那辆犹如独行于天地之间的清油马车,心底的思绪自是各不相同,难以言明。   回城的时候,朱厚照特意唤上王家兄弟作伴,有心想与他们亲近些。只可惜王家兄弟知道他的身份,难免束手束脚的,彼此间说话都透着尴尬。朱厚照无法,只得借口带着朱厚熙去番邦铺子里瞧新鲜,先行离开了。   他的马车刚往前行了数步,杨慎便依稀听见里头传来孩子的声音:“太子哥哥,快点儿,快点儿。我都答应爹娘和妹妹了,要给他们捎礼物!回头也给你挑几份带回去呀!”   呵呵,该说果然如此吗?耳朵灵真是好啊。   杨慎眯起眼,就见前头马车的窗帘微微一动,露出了朱厚照那张满是心虚的脸:“杨大哥,你也一起去嘛?听说那个铺子里最近刚到了些新鲜玩意儿。”   “前些日子我已经去过了,就不陪你们凑热闹了。你出门一趟不容易,带着堂弟去罢。”说着,杨家小少年就放下了马车帘子。杨家的马车夫吆喝一声,赶着马就这么离开了。旁边的李兆先瞥了瞥心虚不已的太子殿下,佯装甚么都没发现,也找了个理由走了。王家的马车自然更不会在原地逗留,也赶忙告罪回家去了。   朱厚照放下窗帘,在朱厚熙的肥脸蛋上捏了捏。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都怪熙哥儿,他不过是忘了叮嘱他在别人面前别唤他“太子哥哥”,他一时嘴快就这么叫出了声。幸好声音不大,希望杨大哥甚么也没有听见。   ************   “你是说,杨家的哥儿不理你了?”张清皎低头看着满脸郁闷地在榻上滚来滚去的朱厚照,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早就告诉过你,不应该欺瞒人家。就算一时欺瞒,也得早些承认自己的错误。我说的你偏不听,左找借口右找借口,拖了整整一年。结果可好,人家发现真相了,自然觉得你不是诚心与他交朋友。”   “我……我是诚心诚意的!”朱厚照辩解道,焦躁中难免有几分心虚,“杨大哥可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不是故意骗他的,就怕他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不把我当朋友了。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哼,都怪熙哥儿,肯定是他叫我的时候声音太大,被杨大哥听见了。”   “你可真是出息了。明明是你欺瞒人家在先,现在倒学会推卸责任了。”张清皎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的额头,“熙哥儿有甚么错?他年纪小,你又不曾提过这些,他哪里知道在你的朋友面前不能随意叫你呢?”   朱厚照也知道自己是无故迁怒了,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榻尾,一脸生无可恋地望着正在拿着一片水晶镜片观察水仙花的弟弟,以及和德安郡主一起顽“跳房子”游戏的妹妹。“娘,我该怎么办?”   “明明是自己犯了错,你说该怎么办?”张清皎挑起眉,放下手中厚厚一叠仕女小像。   “可我派人去送帖子,他一直都回没有空啊。就算我想约他出来,当面给他道歉,也没有机会。”朱厚照又骨碌骨碌地滚回了榻首,脑袋枕在了自家娘膝上,“刚开始我还觉得他是真的没空,没想到都是他不想见我的借口。”   “既然约不出来,你为何非得执着于继续约呢?俗话有云,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明白了么?”张清皎捏了捏他的鼻尖,“刘玄德都能三顾茅庐呢,你怎么不能登门去道歉?一次两次不见你,只要你坚持,总归会愿意见你的。”   朱厚照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一直钻了牛角尖,赶紧爬起来:“我这就去杨先生家。”话音未落,他就急匆匆地飞奔了出去。   见哥哥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跳得有些累的朱秀荣微微喘着气,牵着堂妹走了过来:“娘,哥哥这是怎么了?”对“跳房子”这个新游戏,她非常喜欢。只可惜眼下她只能和堂妹一起顽,不够热闹,要是去了南宫,小伙伴就多啦。   “他犯了错,正在计划如何道歉才能得到谅解。”张清皎轻描淡写地道,拿过宫人递来的温热毛巾,给女儿和侄女擦擦身上的汗。捏捏两个小家伙的衣襟,似是已经湿了不少,她又吩咐宫人去拿换洗衣物,给两人换身衣衫。   朱秀荣本想牵着堂妹去换衣衫,见到那厚厚一叠小像,好奇地问:“娘,这是甚么呀?怎么看起来长得都一模一样?画的是谁?”   “该给你小舅舅挑一位小舅母了。”张清皎垂目看着这些小像,也颇有几分无奈,“可就像你说的,画得一点辨识度都没有,这叫我怎么挑呢?你们外祖父也真是太难为我了。”让她从这些仿佛通过画笔整容成了多胞胎的画像里找出位合适的姑娘来,她真的做不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就算我骗了你,也是善意的欺骗,我觉得我们还能做朋友,真的!   杨慎:呵呵   ————————————————————————————————————   确定接下来要写的新文,有兴趣的亲可以收藏一下,不出意外,最近两天就会开始更新啦——放开我,我要双开!_(:3∠)_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468章 问询婚事   对于皇后娘娘而言, 从画像里选弟媳妇实在是有些困难。而且, 她也并不喜欢这种盲婚哑嫁的形式, 婚姻大事怎么能通过一张画像决定呢?   对此,皇帝陛下有不同的看法,笑着道:“当年我见到你的小像时,就总想着多看一眼、再看一眼。”仔细想来, 这应当算是冥冥之中自有缘分罢。不然他怎么会在一堆画像里独独相中了自己的爱妻?见了她之后,心里越发放不下?   皇后娘娘失笑, 轻嗔道:“那幅小像我也不是没见过, 和我分明不像。”在此世待了这么久, 她仍是无法欣赏这些怎么看都失真的人物图。只可惜她前世的画技有限, 此世也只能尽量往工笔人物画。但饶是如此, 她笔下的人物也比宫廷画师画的更生动形象,花鸟走兽、花卉景物等则因着练习太少的缘故稍逊一二。许是受了她的影响,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画人物时也更偏工笔。   “看着不像, 却有五六分气度风韵。”皇帝陛下道,言中颇有几分自得,“当然,怎么也比不过我给你画的小像就是了。”他每年都会抽出空闲来给爱妻画小像,时而作为生辰礼物,时而作为惊喜送给她。如今都积累了数十张了, 两人经常会取出来一起欣赏。   皇后娘娘心里微甜,笑道:“不提这个了。你倒是帮我想想,怎么给延哥儿挑个合适的媳妇。我爹送来的这些姑娘小像, 都是他认为可以联姻的人家。可他到底不是女眷,也不方便打听这些姑娘的事儿。我托仁和妹妹她们三个帮我注意着些,说不得能从中寻出不错的来。可我们觉得不错,延哥儿却未必会喜欢。”   “召他过来,仔细问一问。”皇帝陛下给她出主意。他底下那么多弟弟,选甚么样的弟媳妇可都是他一个一个问出来的。虽然极个别人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想要甚么样的媳妇,但至少能避免乱点鸳鸯谱的时候正好点中他们不喜欢的类型。   “我都问了好几回了,他就是不开窍,满口都是让我做主。”皇后娘娘蹙起眉来,“我可不想替他做这个主,万一他日后开了窍,埋怨我给他选错了媳妇怎么办?我舍不得他受委屈,也不忍心让嫁过来的姑娘受委屈。”长姐如母,她心思又细腻,自然希望这种关乎未来的人生大事能办得妥当一些。她不想张延龄日后与媳妇两看两相厌,毕竟如今对和离的偏见越来越严重。再娶倒是容易些,再嫁却极为不容易,还有可能遭到那些卫道士的攻讦。   皇帝陛下心疼爱妻,自然舍不得她为此伤神,便道:“说来,不仅是延哥儿,祐梈他们四个也该选王妃了。仙游妹妹转年虚岁都十六了,也该给她仔细挑一位驸马。卿卿,你先去问问仙游妹妹,我来问延哥儿和祐梈几个。也许单独问起来延哥儿不太好意思直说,若是祐梈四个也在场,他大概能放松些。”   “……”以张延龄的脾性,皇后娘娘还真不觉得他懂得甚么叫“不好意思”。但几个少年聚集在一起提起此事,指不定他能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愿意好好思考一番。“好罢,那便交给你了。”   转天朱祐樘就将几个弟弟都叫进了乾清宫。汝王朱祐梈和张延龄同岁,转年虚岁都已经十七了。泾王朱祐橓、荣王朱祐枢、申王朱祐楷正好都相差一岁,转年也最小的也将满十四岁,是时候给他们相看媳妇了。   “你们年纪都不小了,该收收心,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朱祐樘道,瞥了瞥朱祐梈,“上回祐梈你年纪小,便没让你与祐枟、祐榰他们俩一起选妃。这回你是最大的,可不能随口敷衍我,给祐橓他们三个留下不良的示范。延哥儿,你也一样,仔细想一想,别让你姐姐替你担心。”   朱祐梈和张延龄两人都是不开窍的,本来觉得婚姻这种事让长辈做主就够了,却不成想朱祐樘竟然亲自询问他们。二人都有些发愁,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可惜他们平时从未分半点心神在此事上,这种时候当然也不可能灵机一动就想清楚。   倒是朱祐橓比他们俩成熟多了,毫不犹豫地道:“皇兄,我爱读书,希望王妃也和我一样爱看书。”到时候他一定要在王府里建个皇嫂说过的“图书馆”,收集各种各样的好书,每天和王妃在里头手不释卷。他坚信自己的图书馆至少不会比坤宁宫的书房逊色。   朱祐枢想了想,眼珠子转转:“皇兄,我想娶个性子有趣的王妃。”他幼时被母亲潘太妃管得太严厉,后来好不容易才离开了母亲,从此就开始放飞自我了。潘太妃说东,他就偏要往西;潘太妃让他好好读书,他就偏沉迷琴棋书画;潘太妃要求他娶个柔顺的媳妇,他就偏喜欢与他趣味相投的。   朱祐樘知道朱祐橓说的是心里话,倒是朱祐枢有些蔫坏,所说的未必是他真正想要的。可这孩子的叛逆期长达十余年,每天都以和他娘潘太妃作对为乐,至少对目前的他来说,确实更喜欢潘太妃最不可能喜欢的类型。罢了罢了,指不定他的叛逆期会持续一辈子呢?与其让他不喜,倒不如让他心满意足地娶了想要的王妃,少年夫妻好好相伴到老。   朱祐楷生性懒散,每天都恨不得趴在榻上发呆,自然不可能费心思想媳妇。就连他娘杨太妃张罗着给他身边塞几个秀丽宫女,他都懒得动。这让杨太妃很是怀疑儿子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催着尚医局的宫医给他把脉,结果自然是很健康。他早年的身子骨还有些弱,经过宫医悉心给他调养之后,早就养得妥妥当当了。   不过,朱祐楷虽懒怠想这些事,却也知道不能敷衍皇兄。他慢吞吞地思考片刻,忽然道:“皇兄,我想要个性子和顺,会照顾人的王妃。”比如他发呆的时候会陪着他,不会催着他做这做那,还会偶尔给他端茶倒水。仔细想想,这种日子似乎还挺不错的。   朱祐樘点点头,又看向朱祐梈和张延龄。两人苦着脸,在角落里商量了半天,也没有商量出甚么来。朱祐樘便给了他们十天时间,让他们回去好好想想。而后,他与张清皎去了一趟仁寿宫,向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以及诸位太妃提起了此事。两位长辈随即便下了懿旨,在京畿采选良家子备选亲王妃。   数日之后,朱祐樘与张清皎又挑了几座合适的宅子,让工部营缮清吏司负责修缮,充作汝王、泾王、荣王与申王在京中“暂居”的府邸。至于仙游长公主的公主府,还须得等她的婚事初定之后,再好好挑宅邸。   ************   这一厢朱祐樘问清楚了皇弟们对王妃的要求,另一厢张清皎也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与仙游长公主提起了她的婚事。仙游长公主年幼时便跟在她身边,视她如母如姊,无论心里有甚么话都不会瞒着她。如今听得她正打算给自己选驸马,性情爽朗的少女脸不红心不跳地道:“皇嫂不必婉转地问我,直接问我喜欢甚么样的驸马就好了。”   “……”张清皎扶额,觉得她似乎低估了仙游长公主在她跟前的“爽直”程度,“当年永康妹妹和德清妹妹择定驸马的时候,你也见过我给他们画的画儿。你可还记得,当时你说过甚么?”   仙游长公主清咳一声:“当然记得。嫂嫂,我这些年的想法从来没变过。和读书人相比,我更喜欢年轻小将。不过我也知道,如今难得有几个人擅长骑马射箭的。就算有志于保家卫国,也不会愿意尚主断送自己的前程。”   小姑娘如此冷静,张清皎反倒有些心疼,轻轻揉了揉她的乌发:“只要你喜欢,我们怎么都得给你选出来。不过,你当真想清楚了?就喜欢擅长骑马射箭的年轻人?他们往往性情直率,有时候难免显得不那么体贴人。”   “我的性情也直率啊,大家都直率,不是挺好的么?在外头与人打交道也就罢了,若是与自家人说话还得百折千回,那我岂不是更心累?”仙游长公主道,目光炯炯,“嫂嫂放心,就算刚开始不够体贴,日后相处久了定然也会变得体贴的。就像嫂嫂说的,每一对夫妇都须得磨合一段时日。天下间哪有多少刚成婚就能举案齐眉的夫妇呢?”   张清皎心中感慨,当年还是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如今真长成大姑娘了。不仅想得清楚,也很客观理智,但更重要的是,这孩子从未失去过对美满婚姻的向往。能平衡理性与感性实在是太难得了,她相信仙游长公主往后定能经营好自己的小日子。   与仙游长公主谈论过后,张清皎便向朱祐樘转达了妹妹的意思。朱祐樘沉默片刻,眉头微微一挑:“卿卿为何要为给仙游妹妹选驸马发愁?眼下不是有现成的好人选么?擅长骑射,为人爽直,本性良善,家里也和睦……”   听他一口气说了好些优点,张清皎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谁,皱眉道:“不成。”   “为何不成?双方都知根知底的,他们俩还是青梅竹马。这样的婚事,不是最妥当的么?”朱祐樘劝道,“你若是因着延哥儿尚未开窍而反对,我能够理解。咱们再等一等,待他想清楚了细细问问他。可你若是因着觉得没有皇后母家尚主的先例而拒绝,我觉得没有必要。国舅是外戚,驸马也是外戚,两个身份合二为一,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都猜到了,延哥儿和仙游长公主确实有缘分   ——————————————————————————   真的双开了,大家不支持一下嘛?qaq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469章 缘分初露   张清皎心里很清楚, 外戚看似荣华富贵一团锦簇, 实则地位相当尴尬。尤其是皇后母家, 若是不能维持本心,家中子弟不够上进,所谓的荣华富贵顶多也只能延续三代。因此,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张家因着得到的一切太过轻易而改变初心。   寿宁侯是父亲应得的爵位, 代表着朱祐樘与她对父亲养育之恩的感激,她不会推拒。可给张鹤龄与张延龄的职缺与赏赐, 她素来格外严格。她相信两个弟弟的秉性, 可她难以相信张家下一代以及世世代代子孙不会在繁华盛景中迷失自我。树立家风本便该从第一代开始, 唯有张鹤龄兄弟俩身体力行地践行, 清正的家风才有可能一代一代传继下去。   所以, 她比谁都希望两个弟弟能够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官场上立稳,而不是万事只靠着他们的身份。张鹤龄做得很好,三年的冷板凳没有白坐, 总算是靠着能力与认真获得了上峰的认可。可张延龄呢?他的愿望是进锦衣卫,甚至也曾意气风发地说过想去边境。国舅的身份已经足够敏感,若再加一重驸马的身份,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解读出无数意思来,他还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么?   再者,驸马虽通常只在朝中任虚职, 但也极有可能接触到宗室事务。既是国舅又是驸马,还与宗室走得近,日后宗室如果都回迁入京, 以张延龄平日不拘小节的性情,指不定会卷进甚么事情里头去。就算他不曾卷进去,他的儿女若是卷进去了,那也是轻易无法脱身的。   仙游长公主确实是好孩子,她很喜欢她。可是她怎么想都觉得,这门婚事不合适。若是这孩子嫁一个家世寻常的驸马,日子定然过得更自在,根本不必顾虑张家的行事之风,更不必像他们一样过得谨慎小心。   对于此事,朱祐樘的想法截然不同。他坚持认为,这是难得的缘分,根本不必思前想后地顾忌那么多。张延龄身份敏感又如何?难道身份敏感就不能尚主了?高祖与太宗时期那些公主嫁的驸马几乎个个都是手握实权的世家勋贵,如今除了没落之外,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更何况张家不过是皇后母家,并无实权,只有个空头爵位在身,继承爵位的也并不是张延龄。   “鹤哥儿是嫡长子,日后能够继承岳父的爵位,延哥儿是嫡次子,一切反倒需要他自己挣来,对他而言是否有些太过不公?卿卿,驸马也不过是名头响亮些,让他不至于因为没有爵位在身遭人欺负罢了。我保证,这个名头绝不会影响他日后升迁。”   “万岁爷保证又有何用?”张清皎拧紧眉道,“朝廷众臣的偏见岂是一朝一夕能转变的?再者,他们对外戚掌武职实权本便警惕得很。延哥儿若是心怀志向,国舅加驸马两重身份,他未来的路还能怎么走?”   “该怎么走便怎么走,嫡亲的舅父兼姑父,大哥儿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朱祐樘道。   “万岁爷说得倒是轻巧,这种前例可不能擅开。咱们信任延哥儿没错,但日后哪一代要是出了一位挟天子令诸侯的外戚,再后悔可就迟了。”张清皎依然摇着首。   “咱们只管将规矩定好,无论选拔文臣还是武将都不问出身,只问是否德才兼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还须得好生制衡与监察他们,这种极端的情况自然能够避免。若是未来哪一代不争气,自己将这些规矩废了,惹出乱子来,那也是天命已尽,怨不得你我。”朱祐樘平静地道,“不仅选拔官员如此,宗室事务亦是如此。卿卿,万事都不可能有完全的解决之法。若总想着以后可能出现的差错,又如何能踏出改变的一步呢?”   “……”张清皎垂眸细思,良久之后,无奈道,“你说得是,是我关心则乱。若是他们俩确实彼此互有好感,希望能在一起,我怎么能拆散他们呢?”明明她才是来自后世之人,怎么偏偏却一时间想岔了?在不触及任何底线的情况下,成全有情人不是应该的么?至于其他,遇到甚么问题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作为兄姊,他们最该做的不就是替弟妹们排忧解难么?何必生生给他们制造困难呢?   好不容易达成一致意见,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便开始了暗中观察。不仅他们俩默默地观察,还悄悄地给朱厚照兄妹三人布置了任务,让他们想方设法地陪在张延龄和仙游长公主身边,将所见所闻都记下来。   朱厚照鬼灵精,觉得他年纪大些,就算想跟在小舅舅身边,若是真有甚么蛛丝马迹,小舅舅也决计会将他支开。于是他便借口让小舅舅教弟弟骑马射箭,将一脸懵懂无知的朱厚炜安在了张延龄旁边。   朱秀荣虽然不知道爹娘为何让她时时陪伴着仙游姑母,每天仔细说说姑母的事,却很听话。想想前一段时日她总是和堂妹去南宫结交新的小伙伴,将姑母孤零零地抛下了,她也有些内疚。趁着最近降了几场雪,她正好可以陪着仙游姑母赏赏雪,或者去新做的小冰场里滑冰车。   这天,仙游长公主领着小侄女正在宫后苑里赏雪,忽听得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她仔细听了听,却是朱祐梈正在向张延龄抱怨:“明儿咱们俩就该给皇兄回话了,你可想清楚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办?随便回两句?”   “我昨儿问嫂嫂了,她给我出了主意。她说当年她与我大哥定亲的时候,让我大哥答了许多道题。她看了那些题的答案,觉得大哥答的都如她所愿,所以才答应了这门亲事。咱们俩不妨也去一趟坤宁宫,让我姐姐给出些题目?按照咱们俩的答案去寻,总不会有太大的差错。”张延龄回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考试答题。”朱祐梈哭丧着脸,“选个王妃还得答题?”   “我也讨厌,不过这不是没法子么?”张延龄道,“总不能随意娶个不喜欢的,将人家撂在旁边不管。我爹说了,我们张家可不能坑别人家的姑娘。”   仙游长公主转了转眼睛,微微侧身瞧了瞧,就见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行过来。   她八哥几乎每天都能见着,还是那付纨绔子弟的模样,就算习了骑射也没个正形。倒是已经许久不见的张延龄看起来仿佛有些陌生,俊朗的脸晒得微黑,眉眼间带着认真之色,与过去相比少了几分傻气。他将朱厚炜扛在肩上,让他更方便拿着小弹弓瞄准目标,双手小心地护着,看起来比朱祐梈可靠多了。   不知怎地,仙游长公主倏然想起了年少时曾见过的嫂嫂绘制的人物小像。永康姐姐和德清姐姐的目光一直紧随着那位年轻文士,可她偏偏觉得那位小将英姿飒爽,令人挪不开眼。依稀间,那张小像上的人物仿佛从画上挣脱开来,化作真正的人,鲜活地立在了她面前。   肤色微黑,身量颀长,虎背蜂腰,行动间如风,笑容爽朗……   仙游长公主眨了眨眼睛,心中暗道:她怎么从来不曾发觉,张延龄便是她想嫁的那种类型呢?当然,她并不是看中了他,只是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一位甚么样的驸马罢了。真不知道这类人平时都在想些甚么,若是她能知己知彼,是否就能见机行事,想方设法地寻得如意郎君?   想到此处,仙游长公主清咳一声,笑盈盈地牵着侄女转了出来:“八哥,嫂嫂近日忙得很。眼看就是年节底了,庄子铺子和宫里的事多着呢。你们何必为了这等小事去打搅嫂嫂?”   “这哪里是小事?”朱祐梈道,“事关我的终身大事,明儿就得给皇兄回话了!”   张延龄倒是皱起了眉,想起方才远远望向坤宁宫的时候,确实见不少人匆匆忙忙出入:“最近姐姐确实很忙,不若咱们俩寻别人帮忙罢。实在不成,殿下待会儿随我回去,直接问我嫂嫂。”   “筠姐姐刚生了孩子,你竟然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惊扰她?”仙游长公主嗔道,“我不就是现成的能帮忙的人么?你们何必再寻别人?”   朱祐梈带着怀疑之色上下打量着她:“小丫头,你连驸马都没选呢,哪里知道这些。”   见他竟然拆自己的台,仙游长公主有些着恼:“我知道得再少,也总比你们强些。哼,八哥你可别小瞧我,我跟在嫂嫂身边这么多年,没有甚么事是我办不成的。若是我办得不妥,再寻三位姐姐来帮你们参详,怎么样?”   张延龄望着她嫣红的脸颊,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浮动,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旁边的外甥女。他以前很少有机会离仙游长公主这么近,总觉得即使自然而然地看向她也难免有些失礼:“殿下,不如先请公主殿下试试?咱们时间不多了,能得几位公主殿下襄助,这事儿想必也不那么难办。”   朱秀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很配合地牵着仙游姑母,随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座宫殿。已经有机敏的宫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仙游长公主徐徐在书案边坐下,执起笔,含笑道:“首先,我得问问你们,最不能容忍的是甚么?”   “……不是你拟问题,我们回答么?”朱祐梈与张延龄对视一眼,有些懵。   “那是筠姐姐她们选婿,所以征集了她们最关心的问题。如今是你们二人选妻,自然须得征集你们最关心的问题。”仙游长公主道,“你们别管,我写下问题,你们答,我让人分别给你们记录。回头你们将两张答卷给皇兄,保准皇兄能给你们选出最合适的妻子。”   朱祐梈和张延龄顿时觉得她所言极有道理,对她不由得多了几分信任。他们自然没有察觉,仙游长公主问着问着,便问起了她关心的问题。虽然不过是时而插上一句,却被记性奇佳的朱秀荣和朱厚炜牢牢记住了。   两个小家伙转头就将今日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爹娘。朱祐樘勾起唇角,笑对无奈的张清皎道:“卿卿,看来好事近了。他们俩还有些懵懂,便稍等他们些时日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仙游长公主和延哥儿的事暂时写到这里,以后会再提一提~~~   公主殿下带着小间谍去搞事,事事还不是落在皇兄皇嫂眼里?   ——————————————————————————   真的双开了,大家不支持一下嘛?qaq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爪爪爪 21瓶、大米小麦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0章 太子起意   就在朱祐樘与张清皎按兵不动, 静观张延龄和仙游长公主之间产生的微妙变化时, 户部尚书周经拿着张鹤龄写的文书, 正乐得连胡须都翘了起来。这份文书写得简明扼要,除了前后几行字概括了些主要内容外,中间只有一张规规整整的表格。这张表格看起来有些奇怪,比常见的表格更加复杂, 但奇妙的是,不需要解释也能看得懂。   周经只是扫了几眼, 便明白上头规规整整地计算出了各地皇庄与皇铺应当缴纳的田赋与商税。不像从前他所见的文书那般复杂混乱, 如皇庄部分是这么写的:一列写的是皇庄所在的地区, 一列是该地区皇庄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的亩数, 一列是应缴纳的田赋, 一列则是因遇灾、赈灾或其他缘由经过减免后实际缴纳的田赋。最后下方总计出数字,连串的数字漂亮得让他觉得无比满足。   皇铺部分亦相同,因着眼下的皇铺并不算多, 看起来比皇庄部分更加简单:一列写皇铺所在的地区,一列则是皇铺经营的种类,一列是应缴纳的商税,一列则是因茶马互市等缘由经过减免后实际缴纳的商税。下方的数字看起来与田赋完全无法相较,但可想而知,一旦全国各地都开起了皇家粮铺, 商路拓展更顺利,这个数字绝对会翻着倍地往上涨。   周经看得神清气爽,抄起这本文书就直奔乾清宫。正好内阁的五位阁老在, 朱祐樘看过文书后,便让他们也传阅了一遍。上头的数字几乎让所有人都震惊了,想不到皇庄皇铺缴纳的田赋商税竟然隐隐有超过最为富裕的浙江、南直隶等地的倾向。   原本徐溥等人对括隐之后的结果还隐隐有几分忧虑,如今终于能够放心了。说实话,他们一直有些担心,如此庞大的皇庄管理起来未必容易,若是产粮不如预期,又有蛀虫从中作梗,皇庄给户部带来的收益必定会远远低于先前所想。却不曾想,皇后娘娘果然手段了得,当年只会四处搜刮作恶的御马监,竟然真能担负起如此重要的责任。   “陛下,甚么时候让娘娘在文书上用印?”周经捋着胡须问。   “着什么急?”朱祐樘瞥了瞥他,“往常督运各地漕粮的时候,也不见你们户部着急成这样啊。”南方缴纳田赋通常分作两趟,一趟在早稻收割后,一趟则在晚稻收割后。不过,因着晚稻的收割时间往往是九月末十月初,待到各地田赋交上来之后运河已经封航不通行了,故而往往在次年三四月份再往京城送。   “若是催一催就能赶在年前运来漕粮入库,微臣自然会不遗余力。”周经道,“皇庄田赋不同,这不是能从北直隶、山东以及河南等地皇庄直接调运么?”   朱祐樘微微一笑,让何鼎捧着文书去坤宁宫走一趟。户部想从皇庄调用粮食,自然得由坤宁宫用印放行。他让人专门给自家皇后做了两方小印,一方用于皇庄事务,一方用于皇铺事务。虽比不上皇后玺印的分量,但这两方金印上的字“皇后之印”却是他亲自写就,让人照着刻的。字迹略微有些不同,皇庄与皇铺都只认其中一方印。   不多时,何鼎便捧着文书回来了。周经看着文书尾部的两个红印,喜不自胜地赶紧回去了,脚下如同生了风。回到户部后,他就亲自点了皇产清吏司底下的几个小吏,让他们携着文书去一趟御马监,赶紧将文书上的田赋与商税都纳入国库。   几个小吏看着文书里的数字亦是激动不已,简直是与有荣焉,挺着胸膛就出去了。有人好奇地打听皇产清吏司第一年能缴纳多少田赋商税,便被这数字吓住了。不多时,这数字就传遍了十三清吏司,自是有人质疑、有人嫉妒。以往主管浙江等富庶之地的官员是最为自豪骄傲的,却不想他们的名头竟然隐约有被撼动的可能,当下就有人说起了酸话。   周经听说后,勃然大怒,将十三清吏司的郎中、员外郎以及主事等人都唤过来,把誊抄了一份的皇产清吏司文书扔给了他们看:“以老夫看,你们是太清闲了,做的账目一塌糊涂不说,还有空闲与那些个长舌妇似的嚼舌头!等到你们做出来的文书能像这份文书一样简洁明了,再来挑皇产清吏司的错也不迟!!”   这些或无辜或不无辜的官员都被斥责得涨红了脸,哪敢再言语?有些人默默地看了那份文书,心里又惊又愧,转回去就认认真真照着做,不会做的还虚心去皇产清吏司请教;有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到底还是愿意学,只是宁愿自己钻研也拉不下脸面去问别人;更有些人心怀怨气,满腹都是怨言,自然不愿意辛苦再做一份文书,索性便敷衍了事。   周经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暗叹:若是再多几个张鹤龄,将那些不顶事的家伙换掉,他不知道有多省心。呵呵,回头他必须给吏部说清楚,凡要进户部的官员,必须先去皇产清吏司学上一年半载。若不能潜心将张鹤龄的能力学个两三成,进了户部也是给他添乱子。   转眼就到了年关,户部这回送上来的文书果然简洁漂亮,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朱祐樘看得欢喜,随手就将这些实用的文书分发给了其他几部:“作文书理当如此,朕想看的不是花团锦簇的文章,而是实事。就事论事即可,朕看得方便,下头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些好听话。等到朕想看花团锦簇的文章时,你们再写亦不迟。”   除了礼部之外,吏部、工部、兵部、刑部都觉得好。不过,户部的文书格式未必适合他们,他们便回去仔细想想自家部门的文书应当怎么写才更条理分明。唯有礼部坚持他们绝大部分文书都必须遵循礼制传统,半点都轻忽不得。   朱祐樘便让他们将不同的事分割清楚,各种典礼场合用的文章自然该引经据典,但说实事的文章大可不必如此。礼部尚书见其他五部都已经改了,认为自家若不稍稍改一改,陛下难免会觉得他们太过迂腐,便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经过这一番改变后,朱祐樘不禁觉得轻松许多。他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张鹤龄,更归于他家卿卿。趁着年节,他从私库里挑了不少珠宝,让银作局紧赶慢赶打了好些头面首饰,全都送给他家皇后。   尽管三五不时就能收到礼物,张清皎仍是很高兴。宫中宴饮的时候,她便用了整套新头面,惹来仁和长公主等的瞩目。姑嫂几个笑盈盈地交流了对于头面首饰的喜好,转天便都戴上了符合时节的新饰品,再一次推动了京中的首饰风潮。   ************   上元节过后,朱厚照终于接到自家小王先生写来的第一封信。他拆开来仔细看了许久,反反复复地揣摩着其中的几个片段,忽然对好不容易才哄回来的小伙伴杨慎道:“我也想开始练兵。”   杨慎皱了皱眉:“连你练习骑射都会引来争论,更不必提练兵了。”   “放心,我先与爹娘提一提。”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他们答应,便会帮我想法子。唉,小王先生不在,只有你与我一起讨论兵法韬略,总觉得没有甚么进展。倒不如像小王先生一样,先想方设法地操练起来。若是能练出属于自己的兵士,日后再想更进一步,定然也更为容易。”   杨慎不似他这般乐观,沉默片刻道:“你终究须得记得,你的安全事关国本。”   “安心罢,我记着呢。练好了这些兵士,日后就靠他们来护卫我了!”朱厚照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宫里。他自然不会突然提出自己要练兵,而是先将王守仁的信给了爹娘瞧,在旁边作不经意状道:“娘,小王先生用操练来代替徭役,还给这些民众提供每日的膳食,不算是违背了规矩罢?”   “当然不算。若是单服徭役,民众不仅得自己带口粮,冬日里冒着寒风干起活来既辛苦又慢,进展也必定不如预期。倒不如以防备鞑靼为理由,让他们多少学得一些自卫和自保的能耐。还能帮一些穷困的人家省口粮,让他们得以安然过冬。”张清皎道,“你家先生果然有急智。”   “不过,此事虽不算违背规矩,但若有较真之人上折子弹劾,也并非没有道理。”朱祐樘道,“他们会说,此举与练兵无异,他这是心怀不轨。就算并非心怀不轨,也违背了兵士该出自军户的祖宗规矩——不是兵士,又有甚么可操练的?”   朱厚照睁大眼睛:“他们怎么不想想,边户人家身处危机四伏之中,要是没有自保的本事,每年怎么熬?就算咱们边防兵士再强,也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难道这些人家遇到鞑靼人就只能等死吗?与其事事靠着兵士,倒不如靠自己呢!”   “是啊,边疆更适合全民皆兵。若是民风不彪悍些,如何能在那些地方安然生活下去?在那样的环境下,注定了他们不能做群狼环伺之下的羊群,反而必须成为比饿狼还更凶恶的猛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张清皎接道。   朱祐樘失笑:“我不过顺着说一句,你们俩倒是都争先恐后地替他说起话来了。”   “这不是怕爹你误会小王先生嘛。”朱厚照嘟囔道。   张清皎清咳一声:“我只是觉得,全民皆兵的想法有道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以保证本篇更新为重   也会兼顾新文,么么哒   我发现双开很费脑力   ————————————————————————   真的双开了,大家不支持一下嘛?qaq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箴言·慎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1章 开始练兵   朱祐樘原便有心栽培王守仁, 自然不可能坐视他被言官围攻。见自家卿卿和大胖儿子都替王守仁担心, 他便顺水推舟地答应母子俩必定会好好护着他。这时候, 隆庆州中发生的诸事也已经传到了京城,一直担心儿子胡来的王华险些气了个仰倒。   翌日一早,便有言官按捺不住跳出来弹劾。王华瞪圆了眼睛,顿时心急如焚。他有心想保护儿子, 阻止这个人以各种诛心的言论挑拨离间。可到底为人端方,实在是做不出扑上去拿笏板教训对方的举动来。   朱祐樘扫了他一眼, 见他脸涨得通红, 气得浑身颤抖, 难免有些同情。他并未继续听底下言官慷慨激昂地念完弹劾的折子, 直截了当地打断道:“王爱卿并非擅自行事, 朕早知他打算做甚么,也觉得他以役代赈的法子着实很不错。此事与边疆防务以及军户无关,只是他体恤贫苦农家无粮过冬罢了。”   言官们愣住了, 还想再辩驳几句,就听皇帝陛下淡淡地道:“怎么,直接煮粥赈济民众是善心是功绩,换一种方式让民众熬过寒冷和饥荒,在你们看来就是图谋不轨?以工代赈不是常有么?以役代赈有何不可?”   “但这种‘役’并非平常徭役……”还有人梗着脖子抢答。   皇帝陛下接道:“在朕看来,两者没有甚么不同。这也是一种教化之功,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民众受罪,囿于成见怎么也不肯教他们自卫自护的法子。救人一命,授人以渔, 比甚么都更重要。”   此事就这样平息了,王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迷迷糊糊地就回到了翰林院。呆坐了半晌,他回过神来,立即怒气冲冲地磨墨提笔,给儿子写了厚厚一叠家信,从头到尾都在责备他太过鲁莽。等到写完信,他才恍然想起今日理应由他负责在文华殿授课,于是又紧赶慢赶地朝着文华殿去了。   朱厚照听说小王先生成功避过险境后,也松了口气。他刻意地捧着那封信,在爹娘跟前读了又读,仿佛这几页字就足够他回味数十遍上百遍似的。时不时他还会问:“这种法子能推行到其他边境地区么?费不费粮食?也不知道小王先生操练得到底好不好。爹,娘,你们不好奇小王先生怎么操练那些民众么?”   “练兵之法自有成例,你跟在他身边学了那么久,应该比我们更清楚罢?”张清皎笑道,“可愿意替我们答疑解惑?”   朱厚照见娘如此配合,赶紧滔滔不绝地回答起来。经过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铺垫,说完历朝历代的练兵之法后,他故作灵机一动:“爹,娘,我想跟着小王先生学练兵。他在隆庆州练他的民兵,我在京城练我的兵。”   “练兵?听起来,你倒是学了不少操练之法,想来你们当初也做过许多功课。”朱祐樘挑起眉来,“不过,你小王先生能寻来民众跟着他操练,你能寻来甚么人死心塌地跟着你操练?你又该如何说服内阁与六部众臣?他们可是连你练习骑射都能浮想联翩的。”   朱厚照早已想过这些问题,毫不犹豫地回道:“可以选宦官和孤儿。选宦官,是因为咱们宫里数他们人最多。不必惊动外朝,只要悄悄地挑出一百来个身体健壮些的,我就能把他们都要到清宁宫去操练。”宦兵并非没有先例,他也想试试能不能练成。以后就从宦兵里挑出能够督军的人才去往各地,避免外行人对内行人指手画脚。   “暗地里在宫内选,不容易引起那些老先生的注意。但要是宫内实在选不着合适的,也可以去宫外选。我记得娘曾经说过,宫里已经明令禁止不可再征收宦官,但每年仍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宫来。每回咱们都得花力气整治这些人,告诉他们擅自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残缺是不孝之举,可他们还是拼了命地想方设法进宫。”   “我去外城看过,有些地方聚集了很多这样的人,都过得很不好。那时候我就想过,要是以选拔为名将这些人都归置好,也算是给他们提供一个去处,令他们不至于流浪街头。宦兵只是其中一种选择,他们要是能学一门手艺,指不定就能进工坊养活自己了。”   “至于孤儿,参考的是娘设立南宫时的打算。养济院里,京城的角落里,都有不少孤儿只能行乞为生。如果能给他们提供衣食住行,给他们一条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出路,他们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跟着我。就像娘说过的,谁不想吃饱穿暖,堂堂正正地生活呢?”   朱祐樘怔了怔,张清皎也有些惊讶。他们俩都不曾想过,原来这孩子早已是举一反三,竟然能思虑得如此长远。若是真能如他所说,练出一支宦兵一支奇兵,也许未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朱厚照察觉他们的态度已经松动了,赶紧趁热打铁:“爹,娘,我都已经算过了。养一百人作宦兵,再养两三百人做卫士,每天都让他们吃饱,确实要费不少银两。这笔银两就从我的份例里面扣吧,要是扣光了还不够,那我就给娘打借条,以后慢慢还!”   张清皎噗嗤一声笑了,点着他的鼻尖道:“你以为自己有多少份例?还学着外头的人打借条呢,你拿甚么还我?”   朱厚照竟是认认真真地算了起来:“每年你们给我的压岁钱,还有外祖父和小舅舅顺手塞的零花钱,姑母和叔父们给的小钱袋子……”别看他的份例确实是有定数的,爹娘也不会随意给他塞钱,但耐不住悄悄给他钱的人多啊。他早就攒起了自己的小金库,少说也有数千两银了。当然,他从来都不是吝啬的守财奴,因为他牢牢记得娘曾经说过,银钱就该用在当用的时候。对他来说,目前当然没有比练兵更重要的事。   朱祐樘听了,忍俊不禁:“既然你养得起这么些人,便不妨试试罢。只要你能将这些人练得像模像样,而且不惊动外朝,这笔花费爹娘给你出,怎么样?你敢不敢和爹娘约定,这次绝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正正经经地练兵?”   朱厚照眉头一拧:“敢!”他从来不曾当练兵是儿戏,他也很明白练兵对于一个将军的重要性。要是连像样的兵士都练不出来,他就不可能顺利地排兵布阵。如果只能带着一群不听话的老弱病残上战场,他怎么可能和小王先生一起踏平草原?   “你也别急,这事儿得一步一步慢慢安排。”张清皎宽慰道,“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兼顾方方面面。不如先在宫里选出些宦兵试试,其他的暂时交给别人去办。等到时机合适,再继续选拔。”   ************   就在朱厚照以清宁宫需要添人为借口,兴致勃勃地开始在宫里选宦兵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朱祐梈和张延龄终于等来了朱祐樘的召唤。朱祐樘表示,你们俩都已经快成年了,也应该开始安排办差了。   两人自是喜出望外,赶紧拍胸膛表忠心。朱祐樘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俩对骑射感兴趣,也只想从武。这回正好有两件事须得交给你们去办,要是办好了,我就给你们俩封个正式职缺。”   “祐梈,外城现有三万私宦聚集。这么多人在那里游荡,无疑是个隐患,你负责将他们安置起来。卿卿专门准备了一座庄子,你将人带到那座庄子里去,想办法建个训练场。身体强壮的可选出来作宦兵,你须得适当打磨打磨他们的性子,好好观察他们的品性。要是品行出众,武艺也不错,就把他们交给大哥儿操练。剩下的私宦可按他们所长,让他们学一门立身的手艺,日后能在工坊领活计养活自己。”   朱祐梈愣住了,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要选“宦兵”,还得交给大胖侄子操练。   “延哥儿,你去将京城内外无人照管的孤儿乞儿都归置好。这些孩子自小流浪街头,没人照看也没人管教,实在是有些可怜。卿卿准备了一座宅子,你将他们安置在里头,想办法建一所武学堂。半日习武,半日习字读书。至于具体课程如何设置,可去南宫女学一观,询问沈尚仪。”   张延龄眨眨眼:“武学堂?”为甚么他没有这种福气,能上武学堂?!   “既然有教人读书的学堂,自然也该有教人武艺与兵法的学堂。”朱祐樘道,“只是外朝对此太过敏感,所以刚开始不宜明示于众而已。别人都只当你是发善心安置这些孩子,你知道自己需要做甚么就够了。”   “所以,我成了武学堂的山长?”张延龄搔了搔脑袋。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去当先生——就算是武学堂的先生,那也是先生啊!   “你不想干?那咱们俩换换?”在旁边虎视眈眈的朱祐梈眼睛都红了,各种羡慕嫉妒恨。   “不换!绝对不换!”张延龄决定说什么都要捂紧自己刚得的差使,“你是亲王,身边总该选几个宦官照顾生活,出于同情安置那些私宦不容易惹来闲话。要是让我去安置他们,我哪来的理由?哪来的资格?!”   “要什么理由!要什么资格!”嫉妒使朱祐梈失去了理智,“皇兄,我绝不当宦学堂的山长!!”甚么训练场,皇兄说得太委婉了,那不就是和这个武学堂一样的“宦”学堂吗?!   “放心罢,就算你想当,也没有甚么宦学堂让你当。”朱祐樘平静地回道。   作者有话要说:  张延龄:诶嘿,我成了我最讨厌的老师~   ——————————————————————————   真的双开了,大家不支持一下嘛?qaq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枫中低语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睡神路过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2章 投献王庄   朱厚照自数千人中挑了五十来个宦兵, 将他们安置在清宁宫里。他仿照王守仁的操练方式, 给这些宦兵定下了严格的训练项目。张清皎看过之后, 按记忆里某些大热的军事类电视剧电影给他提了些建议。小家伙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高高兴兴地修改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训练计划的关键有三项,一为“令行禁止”, 一为“体能”,一为“骑射兵器”。换而言之, 最重要的是军纪严明, 听令行事;其次是体能充沛, 能保证进行长时间作战;再次是骑射技巧, 用各种武器杀人的技巧等等。至于兵法韬略, 他们暂时不需要学习这些,只需要能够执行战术就够了。   不过短短数日,这群宦兵的风貌便颇有些不同。朱祐樘与张清皎看过之后, 很是称赞了一番,勉励儿子继续努力。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主动来瞧过,与太子殿下交流了操练的心得。他们的反应让朱厚照信心十足,非常大方地邀请了朱祐梈和张延龄前来观看。   朱祐梈原本还对自己的差使有些怨念,但仔细观察宦兵的表现,心里便有了些改观。原来他觉得身体残缺的宦官根本不可能与正常人相比, 做些伺候人的活计或者学些手艺尚可,成为兵士完全是异想天开。可朱厚照向他证明,只要选出身体强健的宦官, 这些人完全能够通过训练成为悍勇的兵士。   张延龄对这些操练方式很感兴趣,决定经过简化之后纳入他的武学堂课程之中。经过精心准备,武学堂已经改建完成。他的武学堂里目前已经有三四十个孩子,泰半都是街头无人照管的乞儿。这些孩子年纪大的已经十岁出头,年纪小的才三四岁,但因为常年饥饿,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小些。眼下最紧要的事不是教他们习武,也不是教他们习字,而是将他们的身体养好。   也正因如此,张延龄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课程如何安排。最近南宫女学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仙游长公主自告奋勇,给他介绍南宫女学里的各种安排以及为何做出这些安排的缘由。沈尚仪则建议,他应当按照孩子的年龄分成不同的班级进行教学。毕竟年龄差距太大,即使刚开始读书的进度相似,之后也会完全不同。更不必说身体方面的操练必须按年龄安排,幼小的孩子不适合太累的训练等等。   为了制定合理的课程计划,张延龄每日抓耳挠腮,蹲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从内心而言,他当然更喜欢直接训练成年兵士,只需照搬朱厚照的训练计划就足够了,就算每天陪着这些兵士练习他也心甘情愿。可姐夫将武学堂这件差事交给了他,他就得尽心尽力,绝不能让姐夫和姐姐失望。   张峦意外发现小儿子最近总是待在书房,知道他在做“教化”之事后,顿时来了兴致。横竖武学堂里现在连一个像样的先生也没有,他就主动担任了教习。虽说他只是个秀才,但好歹也是在国子监读过书的,考举人考不上仅是时运不济罢了,给这些孩子做启蒙先生已是绰绰有余。   有了同样一件差使,父子俩的关系自然亲近了不少。张峦对儿子开始上进感到很欣慰,也不再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张延龄以前总觉得委屈,认为父亲对自己不够了解,总是无缘无故地指责他。如今得了父亲相助,心里那点儿不平也彻底消散了。   ************   朱厚照忙着操练宦兵,自然便顾不上别的了。他出入坤宁宫的时间变得极少,除了早中晚用膳之外,其他时候都不见人影。就连出宫他都有些顾不上了,每日只与杨慎书信联系,说一说操练的进展以及研读兵书的新想法等等。失去了哥哥的陪伴,不仅朱秀荣与朱厚炜有些失落,朱厚熙更是情绪低落。   朱厚照索性便让他们得空就来清宁宫顽耍。看宦兵操练也是一种顽耍,只要他们别在旁边大声笑闹影响他给出命令,什么都好说。   谁知,朱秀荣看完操练后,转天就将堂妹德安郡主以及南宫的几个小伙伴都带来了。小姑娘们睁圆了眼睛,一点儿也不害怕在校场中摸爬滚打的宦兵,反而对他们的那些训练设施极为感兴趣。甚至有位南宫的小姑娘道:“我也想学骑射,多威风呀!”   朱厚炜的关注点格外不同,不知怎地,他对射箭的曲线轨迹格外感兴趣。自己抱着一堆纸和木炭笔画来画去,上头全是各种各样的抛物线。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画的是甚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每个人射出的每支箭都不一样,就算是正中靶心的箭飞出去的轨迹也有些不一样。他就像是发现了新天地似的,涂涂画画不亦乐乎,甚至还研究起了自己用弹弓射出去的弹丸的轨迹,独自一个人就能玩得格外投入。   朱厚熙的反应最正常,他一直跟在朱厚照身后,紧紧地记住堂兄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朱厚照让他做甚么,他就做甚么,听话极了。朱祐杬和刘氏问起他今日顽了些甚么,他左一句太子哥哥说,右一句太子哥哥说,眼睛里闪烁着的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等到朱祐杬说该回安陆了,小家伙愣了愣,嚎啕大哭,死活都要留在京城跟着太子哥哥。在他看来,安陆的生活又孤独又单调。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只能待在王府里,跟着爹娘识字散步。妹妹才一岁有余,连话都说不清楚,一点也不好顽。哪像京城,太子哥哥会带着他四处走动,会带着他操练宦兵。就算太子哥哥忙着课业,也还有秀荣姐姐与弟弟妹妹们陪伴。   朱祐杬和刘氏用尽了各种方式,都无法劝服他。张清皎听刘氏无奈地提起此事后,笑道:“既然他不愿意走,那就让他留下来。继续住在四弟府上,四弟妹必定会悉心照料他。若是四弟妹忙不过来,就让他入宫住进东西五所里。眼下那里头的院子都空了大半,他要是住着,宫里也能多几分生气。”   “如何能劳烦皇嫂和四弟妹?”刘氏苦笑道,“你们平日里那么忙,我不能帮你们的忙心里已经很愧疚了,哪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呢?这孩子就是被我们俩给惯坏了,他是我们头一个孩子,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当父母,平日里都纵着他,他才会如此胡闹。”   张清皎摇了摇首:“我倒是觉得,熙哥儿的规矩学得很不错,你们的教养也很适当。只是他到底年纪太小,回封地之后没有同伴陪着,难免会觉得寂寞。京里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他想留下来亦是人之常情。”   “……”刘氏垂首思索半晌,“嫂嫂说得是,小家伙们之间感情深厚本便是件好事。”她曾听朱祐杬提过日后的打算,知道自家迟早都是要回京的。等到那时候再让儿子与堂兄弟姊妹相处,彼此之间必定会有些隔阂,定然不容易融入。倒不如趁着如今年纪都小,尽量让他们多相处。   于是,在刘氏的支持下,朱厚熙如愿以偿地留在了京城,入住了东西五所。宫里的长辈们听说后都很是欢喜,她们的日子漫长而又孤寂,谁不喜欢眼前多一个可爱的小家伙呢。朱祐樘还安排小侄儿正式进文华殿启蒙读书,与朱厚照以及朱祐橓、朱祐枢、朱祐楷三位叔叔一同进学。朱厚熙高兴极了,对于父母和妹妹即将离京回封地一事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朱祐杬对此很是心酸,私底下对刘氏道:“咱们一直顾念着他,就怕他不适应京中的生活,又怕他想念咱们。没想到,这个狠心的小东西,有了他的太子哥哥就忘了爹娘和妹妹了。”   刘氏瞥了瞥他,淡定地搂着小闺女:“呵呵,他也就是一时新鲜罢了。以前与太子哥哥相处的时间短,自然心里都是太子哥哥。等到他发现想见咱们却见不着的时候,心里就该都是咱们了。”皇嫂说得很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能感情用事,与他们讲大道理是讲不通的。若不让他真切地体会到与父母分隔两地的思念,他便不知道分离的痛楚。   朱祐杬虽觉得王妃说得有道理,但心底到底仍是舍不下。等他回到封地,接到来自邵太妃的信件,心情更是陷入了低谷。信件里从头到尾都是指责,对于他将儿子留在京中“当人质”的举动,认为是荒唐,甚至是滑稽与不可思议的。好不容易一家人才从京里脱身,他们一家每年进京还不够?非得将儿子留下?这明摆着就是证明皇帝对他们一家心怀不轨!   许是受了这封信的刺激,一怒之下,兴王殿下决定提前实施他与皇兄商定好的策略——   他忽然上了折子,请求将赐给他的所有田庄都并入皇庄之中,交给皇嫂与御马监管理。对于这种选择,他谦虚地表示,自家王妃身虚体弱,没有时间与精力处理这些庶务,而他对此一窍不通。与其让田庄因为疏于管理而荒废了,不如并入皇庄,交给皇庄统一管理。不仅出息多些,佃户们的生活也有改善,还能尽快在湖北推广玉米种植,简直是一箭数雕的好事。   他如此主动地“投献王庄”,令朝廷上下都为之震惊。只听说过各地藩王拼命抢地占地,看到好点儿的田地就往自家划拉,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增加王庄王田的数量,真没听说过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经营王庄,就把王庄投献出去给皇庄管理的。   兴王这是甚么意思?以后兴王府就靠着皇庄给的出息生活了?他觉得能靠得住?!他这是图甚么?是否有甚么更深的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朱祐杬:宝宝不开心,宝宝要搞事!   朱祐樘:(鼓掌)   邵太妃:_(:3∠)_   群臣:= 0 =   ——————————————————————————————————————————   真的双开了,但是我觉得开局没有开好,所以决定这周末梳理一下,节奏更明快些。   大家放心,新文不会影响这篇的更新哒~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發※呆 30瓶、花开 29瓶、蓝细菌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3章 宗室震动   兴王投献王庄自是令所有人都为之震动, 禁不住百般揣测他的用心。然而, 皇帝陛下对此却十分感动, 感叹道:“弟弟有难处,为人兄长的怎么能不帮他呢?他既然不擅长经营,就交给御马监替他管理罢。”   “这怎么能成?”礼科给事中忙不迭跳了出来,“王庄乃是藩王的产业, 皇庄乃是陛下的产业,如何能混为一谈?若是交给御马监管理, 日后产生纠纷该怎么办?况且眼下皇庄须得缴纳田赋, 王庄无须缴纳田赋, 难不成另外管理?”   皇帝陛下挑起眉来:“王庄与皇庄确实不能混为一谈, 但这与御马监代兴王经营田庄有何矛盾?御马监只需派管事前去接管就足够了, 所有的出息都属于兴王府,这不是挺简单的事么?难不成你觉得,朕与兴王会因为区区王庄的出息闹出甚么纠纷来?”   “微臣并无此意。只是陛下与兴王殿下如同已经分家的兄弟, 明明产业都已经分割得清清楚楚,若再合并起来管理,恐怕会有隐患。兴王殿下对陛下的濡慕与信赖之情,微臣等都能够理解。可别人未必不会多想……”礼科给事中吞吞吐吐的没有明着说,但在场的谁不是人精,自然知道他暗指宗室会因此不安。   “别人多想, 与朕又有何干?”皇帝陛下淡淡地道,“朕只知道,兴王遇上了难处, 相信朕与皇后能替他解决。弟弟向兄长求助这样的小事,不过是家事罢了,无须外人替我们操心。难不成诸位爱卿遇上同样的事,也能以避嫌为由断然拒绝?即使你们能做到,朕也做不到,朕心疼他。”   “……可是……”言官还待再说。   皇帝陛下平静地打断了他:“朕的弟弟,自然该由朕来疼。不仅是兴王如此,益王等人皆是如此。无论他们住在京中还是住在封地里,朕都会好好照顾他们,对每个人一视同仁。其他亲眷若有同样的想法,朕也会帮忙,指不定还能让他们生活得更宽裕一些。毕竟皇庄的管事更有经验,知道如何将田庄经营得蒸蒸日上,他们都能因此而受益。”   “连寻常民众的田地皇庄都能承包,若是亲眷们有意,皇庄又为何不能替他们解决难处呢?两者有何区别?至于没有这种想法的亲眷,朕又何必多事?朕看起来像是会夺人产业那种族长么?”   可皇帝陛下您也不是一位寻常的族长啊!就算这次当真只是兄弟之间的情谊,也禁不住有人胡思乱想啊!宗室若是生出了奇怪的念头,这天底下还能平静么?   群臣还待上谏,内阁的五位阁老已经关起门来严肃地讨论了一番——他们在意的绝非兴王投献王庄这件事本身会带来的影响,而是这是否是陛下与兴王商定好的某项计策。以投献王庄为开始,后续还会顺水推舟地将宗室的田地都纳入皇庄。但陛下之意应该不仅如此,也许对藩屏之制他还有别的想法。   五人沉默了片刻,首辅徐溥叹道:“老夫年纪不小了,此事究竟会如何发展,大约是没有力气旁观,更没有精力规劝陛下了。”他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有意想告老还乡。但经过谈老先生的诊治,每次生病都将将养好了,朱祐樘便没有批他的折子。不过,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阁老们都很清楚,他的去意已定,再留亦是留不住了。   王恕老先生虽比徐溥年老,身体却比他健康些,闻言道:“若是陛下决意,老夫说甚么都会劝阻他。”他们都是聪明人,哪里会不知道皇帝陛下剑指藩王之制。可这祖宗规矩就算有再多的漏洞,也不是轻易能改动的。除非能想出万无一失的法子,否则必定会惹来群臣反对,宗室也会生出许多事来。   刘健拧紧眉,接道:“陛下的性情,较之刚登基时已是强硬果决了许多。”他也曾是朱祐樘的先生,回想起当初的太子殿下与如今的皇帝陛下,性情可谓是变了不少。有时候连他都分辨不清,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   李东阳淡淡地道:“这未必不是件好事。若是陛下不够强硬果决,又如何能做出这么多令我们都为之惊叹的决策?这么些年,朝廷上下是不是越来越好,咱们不都已经有目共睹么?无论如何,咱们都须得谨记,内阁是为了辅佐明君而存在,是为了帮陛下分忧解难而存在。”   他所言令刘健禁不住沉思起来,谢迁微微一笑:“一切都该顺势而为。若是势头已经有了,咱们也不必太过固执,非得逆势而为。当然,若是陛下之策有漏洞,咱们也该好好判断究竟是该描补漏洞,还是另提出其他解决之策。”   王恕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言。   ************   朱祐杬投献王庄之举,不仅引发了朝中众臣的争论,更是令各地藩王都为之震惊。无论与他熟不熟悉,几乎所有藩王宗室都在得知消息后赶紧给他写信,询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家都不是蠢物,就怕有人跳出来给他们挖坑,他们没有办法反抗,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地含泪往坑里跳。   朱祐杬对这些询问的信件皆是一视同仁,认真地给他们列出了投献王庄的若干条理由与好处,每一条都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兴王府能够拿到实打实的好处,往后每年至少能多出数千两银。   他们夫妇俩确实不会经营,也不知道如何管教田庄里的管事。底下人怎么糟蹋田庄,怎么欺上瞒下,怎么从中克扣贪污,他们都不知道其中的门道。直到王妃进京与皇嫂提起来,才知道同样大小的田庄,皇庄的出息足足比他们高了三四成。既然皇庄的管事如此擅长经营田庄,那为何不能将王庄交给他们经营?增加三四成的出息,谁不想要?手头上怎么也能宽裕许多啊!   其次一条,就是他与王妃都不愿为这些事多费心思。经济庶务这种事,要是有人替你操心,你做甚么还累死累活地想着?将难处告诉皇兄与皇嫂,这两位还能亏待了他们不成?有那些操心的精力与时间,不如每天琴棋书画、观景游玩或者好好教养儿女呢。这种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适,谁不喜欢?   再次一条,他不希望受底下人的瞒骗,平白生出许多变数。王府中的人好约束,毕竟每日都能见到,也能及时查出他们是否有不法的举动。可田庄离得远,若是那些人做出了欺压民众的不义之举,他没能及时地查出来,岂不是于自己的清誉有损?这样的烫手山芋,还是赶紧献出去更合适些。   最后一条,他曾去京城附近的皇庄看过,里头的佃户都安居乐业,过得很好。平心而论,他也希望自家田庄的佃户都能过上舒心日子,甚至封地里所有的百姓都能过得好些。皇庄在湖北的扩张并不算顺利,他主动投献王庄,或许能帮上皇兄的忙,让皇庄扩张得更加顺畅。   他还不忘补充说明自己的小心思,皇庄已经遍布全国,兴王府的那点儿田地,皇兄皇嫂根本看不上。田地都是我的,管事不需我费心,我还能拿更多的出息,这样的好事我为甚么要犹豫?过日子就该简单些,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太过生分?就算我给皇兄皇嫂添了些小麻烦,两位也只会更疼爱我……   诸位藩王宗室看着他的信,不知是该嫉妒他,还是该嘲笑他想得太过简单。可信上明明白白列出的皇庄出息,可是真金白银的利益,怎么都不可能作假啊。利益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谁不希望自家田庄的出息多些,能使的银子多些?   于是,藩王宗室们纷纷派人去打听附近皇庄的出息。还有神通广大些的,在御马监的默许下,直接从皇产清吏司那里拿到了该地区皇庄的出息以及缴纳的田赋等具体文书。看着上面的亩产量,盘算着每顷地能多出多少粮食,每个田庄能多赚多少银钱,只要稍通经济庶务的人都不由得眼热起来。   既然兴王都已经这么做了……不如他们也……   就在绝大多数人都仍然在犹豫的时候,因为藩支人口太多所得的产业无法支撑家中用度的一些贫穷宗室几乎是果断地跟着递上了折子。他们的爵位都已经很低了,而且以后子孙还会降等,不可能指望着许多时候无法按时发放的禄米过日子。既然家里好歹还有两三个小田庄,为甚么不能请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派管事来帮忙呢?那可是能增加三四成出息啊!就算每年都只能多得数百两银,他们的日子怎么说也能宽裕一些!   对于这些族人的恳请,仁慈的皇帝陛下自是答应了。因着他们的田庄太小,不方便管理,皇后娘娘便让当地的皇庄管事帮他们置换成了大田庄,按原有的鱼鳞图册亩数给他们更换了地契。拿着地契,看着皇庄管事将田庄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些贫穷宗室都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了。幸而有兴王给他们做出了榜样,他们的日子才终于有了盼头。   朱祐樘和朱祐杬兄弟自然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他们也没有冀望于今年便有藩王跟着行事,毕竟他们不愁没有银两用,自然会更加谨慎。可年复一年,只要他们能看到实打实的利益,不愁大部分人不跟着尝试。   这时候,朱祐杬终于拿出了来自岐王朱祐棆、雍王朱祐枟以及邵太妃的信。他在书房中端坐许久,直到夕阳西下灯火燃起,才不紧不慢地拆开了信件。   作者有话要说:  朱祐杬:为什么这么干?因为我想赚钱,又怕麻烦,而且皇兄皇嫂疼我。   朱祐樘:我疼我弟弟,愿意让他闲着,与你们何干?   众宗室:_(:3∠)_   穷宗室:我们也想被疼qaq   朱祐樘:(一脸慈爱)   ————————————————————————————————————————————   明代贫穷宗室真的挺可怜,因为爵位低的每年就两百石禄米,大约等于几十亩地的产出。看起来不错,可这些禄米不一定能准时给。因为地方负担太重,往往连禄米都拿不出来,拖欠十几年的几十年的都有。所以甚至有些贫穷宗室过得连普通平民都不如,还会故意犯罪去高墙里吃饱饭,otz……   ———————————————————————————————————————————————   真的双开了,但是我觉得开局没有开好,所以决定这周末梳理一下,节奏更明快些。   大家放心,新文不会影响这篇的更新哒~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474章 接二连三   朱祐杬早就已经料到, 几乎所有人询问的信件都有意义, 而这几位他至亲之人所关心的话题却必定格外清奇。换而言之, 他们的画风与寻常藩王宗室完全不同,他不希望因为这几封信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不过,就算再怎么不情愿,这三封信终究是要拆开的。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他拆的第一封信来自邵太妃, 从头到尾皆是指责,里头的话语他早就已经看得麻木了。无非是说他将王府的产业白白送了人, 简直就是个屡教不改的蠢物。说他以后只能仰人鼻息, 靠着别人的施舍过日子, 别妄想能够从帝后那里拿到半点好处。还指责他就算不为自己着想, 也得为儿女将来着想云云。   朱祐杬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封信, 告诉邵太妃无论她是怎么想的,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从今年开始,他就专心地在王府里陪着王妃吃喝玩乐教养儿女, 旁的都不想操心,坐等着皇庄管事将出息送上门。   接着他拆了朱祐枟的信。粗略浏览了一遍后,他觉得写这封信这未必是自己那位好六弟的意思。因为据他所知,朱祐枟对经济庶务之事根本不感兴趣。是以他绝不可能在信中苦口婆心地劝他必须将产业都攥在手心里,还事无巨细地告诉他邵太妃是如何教导雍王妃管理田庄店铺的,这两年的出息有多丰厚等等。   朱祐杬心里呵呵一声, 翻了翻案头上的文书,直接将湖北部分皇庄去岁的亩产量、缴纳的田赋都列了出来。他在回信中清清楚楚地写道:六弟,想必母亲和弟妹确实费了许多心思罢。不过, 她们到底不通农事,是不是没有向皇庄取取经?是不是没有好好种植玉米?不然,为何你家王庄的出息竟是如此之少?实话告诉你,皇庄的管事向我保证,我家王庄日后的出息至少能增加三成。   最后,他拆了朱祐棆的信,一面看一面心绪复杂地拧紧了眉。他们兄弟俩的封地相邻,按理说本应时常往来才是。就算不能随意出城,经常派人送信送礼物,彼此互相关心问候,亦是人之常情。可事实上,他们却越来越像是熟悉的陌生人。除了四时八节派人送礼,不咸不淡地让人问候几句之外,两人都不曾给对方写过信。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未来他们要走的必定是截然相反的路途。既然谁都无法说服谁,谁都觉得对方的所思所想简直教人失望,他们又何必要维持虚假的热络关系呢?   这次能够收到朱祐棆的信,可见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投献王庄这件事的意图并不简单。所以他再也坐不住了,主动来信问他:若是我绝不会与你做出同样的选择,将会如何?   朱祐杬的回信也很简单:不必同母亲那样多思多虑,以为谁都会在意你的选择。你如何选择是你的事,既与我无干,也与皇兄无干。皇兄从来不会逼迫任何人,你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任何人会为难你。   派人将回信都送出去后,前去岐王府送信的仆从很快就回来了,顺带还捎了一个消息——岐王妃李氏病重,据说已经几乎是药石罔效了。朱祐杬非常震惊,因为他们刚回安陆的时候就给岐王府捎了些来自京城的礼物,那时候怎么没听朱祐棆提过此事?这次写的信里,他也丝毫不提李氏已经重病不治。   刘氏听他说起来后,蹙紧眉道:“这事我也是刚从咱们家药铺掌柜处知道。去岁年末李氏胎动,耗了三天三夜才生下女儿,身体迟迟都未能将养过来。偏岐王也不知怎么想的,一直闷声不提此事。既不报给皇兄皇嫂知道,也不赶紧提出请尚医局派一位女医前来诊治,只顾着在封地里搜罗大夫,寻找上好的药材。可咱们这地界就算有好大夫,又哪里比得上尚医局的女医?就算有好药材,又哪里比得上宫里的珍藏?”   “他满心猜疑,比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原配妻子的性命还比不过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就算他自己不想说,托我这个做兄长的替他说还不成么?!”朱祐杬拍案而起,“咱们先将王府里的医女派过去瞧瞧,我这就派人八百里加急给京城送信!”   然而,岐王妃李氏到底仍是没能撑住。兴王府的医女刚去岐王府没几日,她就病逝了。留下憔悴不堪的岐王,与刚满九个月的女儿。   数日之后,朱祐樘与张清皎便几乎同时接到了李氏病逝以及朱祐杬替朱祐棆请赐医女的消息。张清皎想起温婉柔顺的李氏,不由得长叹道:“说句不合适的话,若是岐王能稍稍替李氏着想些,她便极有可能熬过这个生死关。毫无根据的猜疑,能比一条性命还重要?”   朱祐樘皱紧眉:“想不到,这几年他竟是越发偏执了。”   “只可怜那个出生没有多久便失去母亲的小侄女。”张清皎道,“她尚且不足一岁,就算有乳母和侍女照顾,到底还是缺了母亲的关爱。”稚子何其无辜,为何偏偏让她来承受父亲偏执造成的恶果?   “万岁爷,你觉得该不该如祐杬所言,再派一名医女?就算是去照顾小侄女也好,多一个人照料着,咱们也能放心些。只是我担心,岐王未必会信任咱们派去的医女。若是不让这位医女接近小侄女,便白费了咱们一番心思。”   “还是派过去罢。无论他是信任还是不信任,总归是咱们的心意。心意尽到了,咱们作为长辈也已经尽力了。”朱祐樘道,“至于其他,只能交给祐杬和刘氏,让他们俩注意着些岐王府的动静。”   仿佛是受了这个消息的影响,皇帝陛下开始格外关注皇后娘娘的脉案,有事没事都会让人呈上来瞧瞧,对家庭运动也越发上心了。即使再忙,他也会注意劳逸结合,同时不忘记派何鼎随时去坤宁宫提醒皇后娘娘该休息了。   自认为身体非常健康的皇后娘娘从善如流,也增加了自己的闲暇时间。她所计划的一切都已经逐渐铺开,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显露雏形,又有许多值得信任的人替她办事,她自是已经无须费太多心力。如今,她有更多的机会为长子的练兵出谋划策,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女儿读书进学,也有更多的余暇给幼子进行科学启蒙。   ************   就在绝大多数宗室都正在观望,希望能亲眼见到投献田庄的好处再做决定的时候,荆王朱祐橺与其堂弟都昌王朱祐乌主动递上折子,恳请投献王庄交给皇庄代为管理。这堂兄弟俩很是直接,说自家暂时不打算回封地,田庄如今都不知道是谁管理,是不是都已经荒废了。与其让自家田庄荒废着,倒不如请皇庄管事代为经营。   两兄弟的折子传出来,宗室上下更是一片哗然。要知道,已经投献田庄的人当中,唯有兴王是亲王,其余绝大多数都是穷得无路可走的宗亲。其他近支远支藩王宗室就算有些动心,也仍然犹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能够信任皇帝陛下。   利益确实足够动摇人心,可这也得建立在他们每年都能拿到实打实的利益的基础上。眼下兴王所说的利益都没见着影子呢,他们又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怎么可能贸然行事?万一没得着好处,反而将赖以生存的田产白白交给了皇帝,那该怎么办?退一步来说,这一任皇帝陛下性情和善,确实也不像是会贪图他们的产业。可谁能保证下一任皇帝,下下任皇帝也能如此高风亮节?   在重重疑虑之下,其他藩王宗室自然不可能妄动。可却没想到,荆王朱祐橺领着都昌王朱祐乌,冷不丁地便蹦了出来。   在诸宗室心里,荆王一系虽然已经没落,但仍然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朱祐橺堂兄弟俩一直被皇帝留在京城里,谁都想知道皇帝留着他们不放究竟想干什么。是当真想让他们远离乌烟瘴气的封地好好生活,还是想找由头削藩?   别说削藩不可能,荆王一系如今拢共也就剩下荆王、都昌王、樊山王三位藩王。又是远支宗室,势力又弱,要是闹出了甚么不法事,不削他们还能削谁?当今皇帝陛下瞧着仁慈,却是个眼里不能揉沙子的,能罚则罚,能削则削,想必不会手软。   可是,谁能料到,朱祐橺与朱祐乌不仅没有因为身在京城而战战兢兢,不仅不想着赶紧想方设法回封地去过逍遥日子,反倒是主动跳出来向皇帝陛下表忠心?   雪片般的信件立即飞向了京城,熟悉的不熟悉的藩王宗室再一次纷纷询问这兄弟俩到底是怎么想的。两兄弟的回信很是言简意赅——他们离封地那么远,确实没有办法管理田庄,交给皇庄管事来经营有何不妥?陛下都已经答应让皇庄管事给他们帮忙了,他们以后就等着坐收丰厚的出息了,这是好事啊!感谢兴王兄,要不是他,他们还想不到这样的好主意呢!   没几日,崇王朱见泽也跟着凑热闹,说是自己老迈病弱,王妃又早逝,实在是对经济庶务力不从心,希望能得御马监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邵太妃:快写,就说我很有经验,只要他听我的,日子就不可能过得差!   朱祐枟:哦……   朱祐杬:呵,这田庄产量简直不忍心看啊,你知道吗?我家田庄产量以后至少增加三成!劝你们也学学!   朱祐枟:……   邵太妃:_(:3∠)_   ——————————————————————————————————————————————   岐王妃就是在弘治十四年去世的,嗯……下一章又该有个领便当的了,符合史实   ———————————————————————————————————————————————   真的双开了,但是我觉得开局没有开好,所以决定这周末梳理一下,节奏更明快些。   大家放心,新文不会影响这篇的更新哒~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细菌 6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5章 岐王病逝   宁王府, 嗣宁王朱宸濠阴着脸, 将手中的信撕成了粉碎:“都是一群蠢货!这明摆着是皇帝和兴王设计的阴谋, 他们竟然还真惦记上了兴王随手画出来的饼!脑子里塞的都是甚么?杂草吗?!”   他简直无法相信,从兄宜春郡王朱宸浍与从侄瑞昌郡王朱拱栟居然会写信问他,能不能仿效兴王朱祐杬将王庄交给御马监皇庄管事经营。就算他们再缺银子挥霍,怎么也不想想, 不过是区区每年数千两银子而已,值得为着这些向皇帝折腰么?!   他们怎么就不能稍微多想几分?皇帝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了?怎么会突然大发慈悲, 想起来帮他们这些宗亲多赚些出息银两?!谁会不图报答, 平白无故地帮别人的忙?!不为名也不为利, 这种事可能么?   皇帝都已经将手伸到宗室的田地里来了, 怎么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觉得浑身发冷?!如果真让皇帝将宗室的田地都收回去, 以后他就能用那些田地卡住宗室的咽喉!自家的吃穿住行都受人限制的时候,谁还敢起甚么心思?!   想到此处,朱宸濠的神色顿时一阵扭曲。他转身打开书房里的密室, 从密室角落里取出一本花名册。看着花名册上一个又一个被涂掉的名字,他咬了咬牙,目光落在硕果仅存的几个名字上:“本想着能用的人已经没剩多少,先养几年再说,但朱祐樘步步紧逼,实在是太可恶……”他口称当今皇帝陛下的名讳, 竟是没有半分尊重之意。   不多时,一位长相不起眼的矮瘦男子来到书房,片刻后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宁王府。他生得实在太过寻常, 又懂得伪装躲避的手段,一直紧盯着宁王府的锦衣卫很快就发现,这人居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宁王府的异动事无巨细都得报送回京,锦衣卫们毫不犹豫地以六百里加急将这个消息送回了京城。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位宗室郡王也与长子谈论起了王庄投献之事。其长子道:“父王,孩儿原本以为,兴王投献王庄确实没有隐情,只是仗着他是陛下嫡亲的弟弟,想光明正大地占皇庄的便宜罢了。如今见荆王和崇王都紧随其后,实在是令人很难不多想几分。也许陛下确实有甚么打算,所以荆王和崇王才会上赶着表忠心,无形之中给咱们也施加了压力。”   “何来压力?”郡王捋着长须呵呵笑了,“陛下又不曾下旨让咱们都将田庄交上去。”   “可若是其他人都交了,咱们能忍着不交?”长子道,“就算陛下没有明发旨意,我们也不能违背大家的意思啊。不然,谁都会在心里猜疑,咱们家是不是不信任陛下。就连陛下也未必会没有这样的想法。”   “如今离那一步还远着呢。”郡王回道,“谁心里的疑虑都不会比你少,就算荆王和崇王跟着凑热闹,也未必能让别人真情实意地效仿他们。能打动绝大多数人的,从来都只有真金白银的收益。只要没有人亲眼见着他们受益,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那咱们就这么等着?”   “且等着罢。等到年末咱们进京的时候,亲自去问一问兴王、荆王与崇王。如果他们果真得益,咱们家也未尝不能效仿。我总得想法子多给你们赚些家产,不然,以后你的日子还算好过,你的兄弟姊妹可就难熬了。”   “可是,若有万一……”   “陛下是聪明人,也是位善人,自然懂得大家的心思。安心罢,只要陛下无意拿咱们的田地,就必定会想出合适的法子让咱们安心。不过,陛下的心思,我还真有些看不懂。他这一回,究竟是为名还是为利?为名容易理解,大家都得了好处,自然人人都称颂他,宗室一片和乐融融;若是为利,帮着宗室得好处,换来能够插手经营这些田庄的机会,他又能得甚么利呢?”   另一厢,雍王朱祐枟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朱祐杬的回信,心里很快便动摇起来。他是个散漫的人,平日里万事不管,自有邵太妃与王妃替他打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甚么都不知晓,对经济庶务之事一窍不通。如果真如二哥所说,只要向皇庄学得一二本事,王庄的出息就能增加两三成,他每年就能多花数千两银啊!   想到自己最近总觉得花银子花得不够尽兴,朱祐枟心头一片火热,揣着朱祐杬的信就去见邵太妃了。邵太妃虽学着周太皇太后每日吃斋念佛,但并不耽误她将雍王府的事抓在手心里。雍王妃看似很得她欢心,实则与管事娘子无异,大大小小的事都得向她禀报,做出任何决定都得经过她点头。   朱祐枟来到邵太妃寝殿中,欢欢喜喜地提起了朱祐杬给他出的主意。他话还没说完呢,邵太妃便暴怒起来,将手中的佛珠砸向了他的额头。雍王妃吓了一跳,忙要过来劝。她刚说了一个字,邵太妃便迁怒于她,埋怨她不知道寻找懂得农事的田庄管事,还责骂她只顾着忙来忙去,一心钻到了钱眼里,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朱祐枟忙劝解邵太妃息怒,赌天赌地发誓他绝不会听信二哥的话,好不容易才将邵太妃的怒火平息下来。然而,一心孝顺母亲的他却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王妃早已是脸色惨白,始终保持着沉默。   折腾了一番后,邵太妃似是觉得累了,疲倦地挥了挥手道:“你们俩也别折腾了,就这么过日子罢,我还指望着早点抱上孙子孙女呢。”说着,她眼皮微微一抬,瞥了瞥雍王妃:“这府里一直空着也不好,不若聘两三个良家子进来陪一陪咱们罢。”   雍王妃垂下眼,低声道:“是。”正经聘良家子,日后可是能封次妃的,地位仅次于她。她这个名不符实的王妃,恐怕往后更像是个空架子了。呵,在这个老虔婆手底下磋磨了三年有余,她其实早已有心理准备,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自己的心里竟然如此平静。也罢,就让这对孝顺母子自个儿过日子去罢,她不奉陪了!   ************   与此同时,刚丧妻的岐王朱祐棆坐在书房里,手里攥着朱祐杬给他的信,眼中却有些茫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这封只有寥寥数个字的信,自从王妃病逝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将这封信拿出来看一遍。   明明信上所言很简单,简单得他看一遍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可他就像是不识字似的,一时间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些字,不知道它们究竟是甚么意思。他渐渐攥紧了信,皱紧了眉头,迷茫的目光望向窗外。   窗外挂着素白的灯笼,那白色如此刺眼,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眼角却泛起了泪光。他真不知道信上所写的究竟是甚么意思么?不,他知道,他明白。二哥写得如此简单直白,他又怎么可能看不懂?!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太过偏执,一心不想和京城再有任何联系的执念简直是大错特错。他只是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偏执造成了王妃李氏的病逝。只要想到李氏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地望着他,有气无力地让他好好照顾女儿的模样,他就觉得懊悔。   她熬了整整九个月,一天比一天枯瘦,一天比一天虚弱。他有无数次机会尝试着挽救她,可他却始终放不下心底的不甘不愿,始终无法放下偏见。明明知道最好的女医和最好的药材都在京城,明明知道皇兄和皇嫂绝不会坐视不理,可他还是没有送出一封信——哪怕让二哥帮自己转述呢?   他甚么都没有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力不断流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他面前,就这么让他们俩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女儿失去了母亲。而她从来没有怨过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不尽心,甚至女医问她是否要给京城去信求救的时候,她也主动地拒绝了。她是个好女人,是他辜负了她。   朱祐棆就这样枯坐在窗前,直到浑身都被深秋的夜风吹得冰凉,他才仿佛惊醒过来,脸上露出了苦笑。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凉薄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幼都得不到重视,所以他除了格外在意母亲之外,对任何人都有所保留。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不下心结,坐视王妃病逝。   王妃病逝,不仅令他觉得懊悔,令他觉得愧疚,更唤起了他所剩无几的疑虑——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邵太妃的言论产生了怀疑,怀疑他的选择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他从开始就是错的,那如今他所经受的一切,只能算是自己咎由自取。可王妃却实在是无辜,她嫁给了自己之后,就没有过几天好日子。   可是,母亲真的错了么?他真的错了么?   满腹心事、纠结不已的朱祐棆就这样病倒了,缠绵病榻两三个月,迟迟没有病愈。直到将近年末,忽有一天,他觉得身体难得轻快了些,忙叫人抱来了刚满一岁的嫡女。听着小姑娘甜甜地唤他爹爹,他的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孩子还这么小,他实在是有些舍不得留下她。可是他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于是,他对亲信道:“我去之后,将她和她姐姐都送到京城,托皇兄皇嫂照看一二。”   他的亲信愣住了:“殿下,太妃娘娘在雍王府——”   “不劳母亲照看了。”朱祐棆道,温柔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她尚且年幼,在京中才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他相信皇兄皇嫂会善待两个小侄女,留在皇宫里长大,对失去怙恃的她们俩而言应当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母亲……无论母亲是对是错,无论自己是对是错,他都不希望女儿变得和自己一样偏执。她们最好甚么都不需要知道,只要做两个快乐的小姑娘,高高兴兴地长大,便足矣。   弘治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岐王朱祐棆薨逝。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岐王在弘治十四年十二月薨(具体日期不一样哈),岐王妃比他早走半年,两人留下的嫡亲闺女后来早夭。   虽然不知道历史上岐王和岐王妃怎么走得那么早,但这里的岐王是因为懊悔、愧疚、纠结以及着了风寒等复杂原因一病不起的。他对岐王妃不是爱,但对她的死非常愧疚,再加上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也算是信念崩塌吧……   作者:来,豪华便当大礼包   岐王:……好吃吗?   作者:吃过的都说好,不信问你爹   岐王:……   ———————————————————————————————————————————————   真的双开了,但是我觉得开局没有开好,所以决定这周末梳理一下,节奏更明快些。   大家放心,新文不会影响这篇的更新哒~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箴言·慎言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6章 斯人已去   岐王就藩的德安府与京城相距两千余里, 纵然信使日夜兼程, 紧赶慢赶地将讣闻送到京城, 也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了。朱祐樘听人禀报的时候,神情瞬间变得有些空茫,迟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何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万岁爷”,他似乎才回过神来, 声音低哑地问:“岐王,薨逝了?”   “是……自王妃去世后, 岐王殿下的身子便有些不好。后来不慎着了风寒, 便一病不起了。”前来报讯的人正是朱祐棆的亲信, 红着眼眶忠实地转述了主人临终的嘱托, “殿下临走的时候说, 丧事不必大办,早些让他与王妃合葬便足矣。”   朱祐樘闭了闭眼,良久方又问:“他可有甚么话捎给朕?”   “……殿下想将两位小郡主送入京城, 烦劳陛下和皇后娘娘照顾。”   “朕知道了。”朱祐樘长叹一声,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他按了按眉间:“你且先去歇息罢。何鼎,问问兴王眼下正在何处,让他立刻来坤宁宫见我。”说罢,他便再也顾不上御案上堆积的奏折,起驾回了坤宁宫。   张清皎对于他忽然回来也有些意外, 但从他眉宇间的沉重便可瞧出应当是发生了甚么事。她使了个眼色,让肖尚宫悄无声息地带着众人退下,亲自上前帮他解下了大氅。而后又仿佛牵着孩子一般将他牵到长榻边坐下, 给他身边塞了引枕,紧接着斟了一杯热茶。   朱祐樘坐在长榻上,手里捧着她斟的热茶。茶盏蒸腾而起的袅袅白雾模糊了他的神情,却无法掩饰他此刻低落的心情。“卿卿,岐王……祐棆病逝了,托咱们抚养他的女儿。”   张清皎微微睁大双眸,有些难以相信。朱祐棆才二十三四岁,平日里身体也很健康,怎会如此突然便病逝了?岐王妃李氏沉疴难愈,是因着生孩子难产留下来的病根。可他年纪轻轻,就算是生了病,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啊。   “世事无常,当年他就藩的时候,我真没有想到,那会是最后一次见面。”朱祐樘垂首苦笑道,“虽然我对他很失望,觉得他辜负了我的信任,索性便随他的意就是了。但即使是最恼怒的时候,我也希望他在封地里过得自在些。等到日后兄弟们都齐聚京城,也许他可能会心生动摇,我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张清皎一直都很清楚,他性情仁善,对弟弟妹妹们如兄如父。可她却没想到,原来他心底还对朱祐棆怀着一线希冀。或许理智告诉他,分隔两地对于他们兄弟俩而言才能彼此相安,但多年的兄弟情谊却仍然维系着岌岌可危的信任。就算平时不提起也不多想,但那份信任始终都还在。   事实上,朱祐棆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舍近求远,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他们俩,这便是他最终做出的选择。无论他是不是觉得当初的自己错了,他至少学会了不让女儿重蹈覆辙,让她们远远避开了邵太妃。   “英年早逝,确实很令人惋惜。不过,我猜他在走之前已经完全想通了。至少,他是通明透彻着走的,而不是像从前那般纠结着离开的。咱们帮他好好地养大两个小侄女,他和李氏的在天之灵也能安心。”   “……”朱祐樘轻轻握住了自家皇后的柔夷,“卿卿,你会一直陪着我罢?”   张清皎怔了怔,知道他再度被勾起了对于生死之别的恐慌。她的神色立时便柔和起来:“当然,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就算你想将我赶走,我也绝不会离开。”生生死死,确实并非人力所能改变。他们俩这些年只顾着忙碌,只顾着教养孩子,彼此陪伴独处的时光格外短暂。仔细想想,人生短短数十年,不仅有许多事需要他们去完成,互相陪伴也应该是极为珍贵的。   朱祐樘微微松了口气:“我怎么会忍心将你赶走?只恨不得你每时每刻都能待在身边才好。”若不是内阁诸臣极有可能反对,他甚至希望自家皇后就像从前某段日子那般,搬到乾清宫东暖阁或西暖阁里处理宫务。他其实一直觉得,唯有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心里才能彻底安定下来。   不久之后,朱祐杬便应召而至。他一面笑着脱下大氅,掸了掸身上覆着的薄雪,一面道:“幸好皇兄派人过来给我解了围。不然我还被那群家伙堵着,都想尽办法从我身上套话呢。”   这回入京,他身边一直很热闹。所有进京的宗室都顾不上引来非议或者怀疑,想方设法地与他见面,希望他能多说些投献王庄的事。他讲了一遍又一遍,这些家伙仍然不满足,恨不得让他将所有心里话都掏出来讲得一清二楚。平日里看似他们是万事都不太在意,偏偏此事勾起了大家的兴趣,机灵劲儿与热情劲儿直往上涨,有几只老狐狸他都快应付不住了。   “祐杬。”朱祐樘静静地注视着他,等他在身前坐下,方道,“我方才接到讣闻……是从德安府传过来的。”   听了他的话,朱祐杬的笑容便猛然僵住了,双目微张。他心里掠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怎么也不愿意去想那个最匪夷所思的猜测。可是,皇兄的表情无形之间已经告诉了他,那个他觉得最匪夷所思的猜测才是事实。   “十六天前,祐棆病逝了。”朱祐樘低声道。   朱祐杬呆怔了许久,瞬间便泪流满面。纵然他们兄弟已经形同陌路,但彼此间的骨肉亲情又怎么可能轻易斩断?就算他们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可他们到底还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弟啊!他从来没有想过,自从当年自己离京就藩之后,他们俩竟然真的再也不可能相见。明明封地相邻,明明只要两人中有一个人稍稍低头,关系或许便能转圜——可是,如今已经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等他的心绪稍稍平复些,朱祐樘方接着道:“祐杬,我不能离开京城,便由你主持祐棆的丧礼。带着祐槟他们几个都去一趟德安,替我好好送他一程。他临终前的遗愿,一是丧礼从简,与王妃合葬,二是将两个孩子带来京城,由我和你嫂嫂抚养。身为兄长,这两个遗愿咱们必须替他完成。”   “好。”此时此刻的朱祐杬已经不愿再想,由他替弟弟主持丧礼是否稍有些不合礼节。他如今比谁都更渴望能立即离开京城,赶赴德安府。   “我会派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与你们同行,你赶紧回去收拾,稍晚些便准备离京。”朱祐樘道,紧接着又派人将朱祐槟等一干弟弟都叫了过来。朱祐槟几个对于这个消息也很震惊,年纪小些的直接懵了,完全无法相信事实。   两三个时辰后,内阁刚正式接到岐王的讣闻,九位亲王便已经齐齐离京。虽然言官们都很清楚,没有就藩的亲王擅自离京完全不合祖宗规矩。可他们并不是木头人,也并非分辨不清楚皇帝陛下目前的情绪,谁都不敢在这种时候捋陛下的虎须。俗话说,事有轻重缓急,事急从权,他们能够理解陛下和诸位殿下哀痛难当的心情,便索性当作不知此事。   数千里之外,衡州雍王府,接到讣闻的雍王朱祐枟在书房中呆坐了许久,才抖着唇浑浑噩噩地去了邵太妃的寝殿。此时邵太妃正跪在偏殿设的小佛堂里念经数佛豆,朱祐枟顾不上让人通报,直愣愣地就闯了进去。   邵太妃转身,不悦地竖起眉来,正要训斥他,便听他道:“娘,三哥,三哥去了。”   邵太妃怔了怔,竟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你说甚么?!”   “三哥,三哥已经走了。”朱祐枟宛如梦游,“我刚接到岐王府送来的讣闻,说是三哥年前就已经……已经走了……”   邵太妃双目圆睁,手中的佛豆撒了一地:“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才二十四岁啊!!”她状若疯狂地摇着首,紧紧地抓住朱祐枟的手臂:“你,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假消息!!”   朱祐枟只觉得手臂一疼,仿佛被她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血肉,不由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许多:“这人是三哥身边的亲信,我认得。”   “不!!”邵太妃目眦欲裂,胸臆间气血上涌,猛地仰倒在地上。   朱祐枟赶紧唤人将她送回寝殿内,又使人叫了大夫过来看诊。一时间,整座雍王府都惶急起来,仿佛每个人都跟着紧张不安。唯有紧闭院门的雍王妃淡定得很,吩咐身边的侍女与管事娘子甚么事都不必打听。   等到邵太妃悠悠醒转,已是半夜时分。朱祐枟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虽醒过来了,双目却依然有些呆滞,自是心疼极了。他想了想,低声道:“娘,我想着,从衡州去德安府也不远,眼下赶着去给三哥送行,应当来得及。”   邵太妃垂下眼来,沉默许久:“……不许去。”   朱祐枟愣住了,立即接道:“娘,我与三哥已经这么多年不见了,总该送他最后一程。不仅是我,二哥应该也会去的。皇兄那么疼爱二哥,肯定不会怪罪他,自然也不会怪罪我。娘便放心罢,我送完二哥马上就往回赶。”   “我说了,不许去!”邵太妃攥紧了他的手臂,睁大的双眸里布满了红血丝,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道,“藩王不得无故出城!更不能无故离开封地!你忘了么?!皇帝正等着找借口处置你们呢!你还上赶着给他送把柄?!”   “兄弟一场,皇兄不会那么无情……”   “住口!住口!!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棆哥儿已经没了,我的棆哥儿已经没了!我就剩下你们俩了啊!!只剩下你们两个了!!你给我安安生生地待着不好么?!让我能安心些不好么?!我,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朱祐枟呆呆地望着犹如疯癫般的母亲,许久许久之后才垂下眼,轻声道:“娘放心,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好!好孩子,好孩子……你赶紧给杬哥儿写信,让他别出封地!!快去啊!去啊!你还在等什么?!呜呜呜呜,我可怜的棆哥儿。明明身体那么健康,前两个月还给我写信来着,怎么可能这么突然就去了!一定有人谋害他!一定有人要害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皇帝一直贼心不死,我就知道!”   望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住地自言自语的母亲,朱祐枟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举起来疲惫地掩住了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理论上来说,这是邵太妃在正文里倒数第二次出现   下一章她再发一次疯,结局应该在番外里了   ————————————————————————————————   真的双开了,新文节奏改完啦~感兴趣的亲,请帮忙收藏一下呀~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ik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7章 抚养侄女   尽管邵太妃时而正常时而癫狂, 却仍是将朱祐枟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紧, 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他锁在身边。朱祐枟在心疼她之余, 依然有些放不下心底隐隐作痛的执念。他想去送三哥一程,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只当是成全了那份骨肉相连之情也好。可是母亲将他看得太紧了,他实在寻不着脱身之法。   就在雍王府连续数日阴云密布的时候, 来自兴王朱祐杬的信终于让朱祐枟下定了决心。那封信上只有一句大白话:我们都来送他,你来是不来?简简单单, 没有劝说, 没有指责。可是就这么几个字, 却让朱祐枟再度红了眼眶。   抹了抹泪, 朱祐枟直奔雍王妃的院子。他从未如此恳切地托王妃帮忙, 与她说了许多心里话。雍王妃瞧他可怜,点点头答应了,话语间仍是柔声细气, 目光里却再无多余的情意。朱祐枟并未察觉,给她道了谢便转身走了。雍王妃望着他的背影,轻叹道:“除了那个老虔婆,大家都是可怜人。”   两三天后,雍王朱祐枟病倒了,大夫叮嘱他必须在寝殿里好好休养。邵太妃自是无比紧张, 生怕他步了朱祐棆的后尘,缠绵病榻,年纪轻轻地就抛下她走了。她原想亲自照顾幼子, 可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医女与大夫都劝她还是安心休养更要紧些。至于雍王殿下,不是还有王妃照顾么?   邵太妃虽百般不愿,但这种时候也只能吩咐儿媳妇尽心尽力些。殊不知雍王妃前脚去了朱祐枟的寝殿,后脚就将她安排在儿子身边的人都拿住了。装病的朱祐枟趁机悄悄地溜出了王府,紧赶慢赶地去了德安府。   时隔数年,兄弟几个在岐王府灵堂上再度相见,彼此都恍如隔世。他们早就已经选择了不同的路途,陌路之人,其实并没有多少离别之情。不过,在朱祐棆的灵位前,一切分歧与不解都变得不重要了。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都只有同样的目的,那便是亲自送兄弟最后一程。其余的便暂且当作不存在就是了。   因岐王临终前要求薄葬,丧事并未持续太久。等到将朱祐棆与王妃李氏合葬,朱祐杬等人便亲自带上两个小侄女以及岐王次妃妾室等内眷前往京城。朱祐枟知道这是三哥临终前的嘱托后,沉默了许久,快马赶回了衡州。   他前前后后在外头待了整整一个月,回到雍王府后便发现府中已是雷霆万钧之势。雍王妃为了守住空空的寝殿,使尽各种借口不让邵太妃派人进去探望。便是好说歹说进去了,也见不着朱祐枟本人。邵太妃清醒的时候便起了疑心,亲自过来探望儿子。谁成想这时候雍王妃干脆利落地放了她进来,她自然便发现儿子儿媳联合起来给她唱了一出空城计。   邵太妃又急又怒,气得再一次仰倒昏迷。这次醒过来,简直是天天泪流满面,时时咒骂不已,无论是朱祐枟还是雍王妃都没有逃脱被她责骂不休的命运。听说她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刚回王府的朱祐枟来不及稍作歇息,便前去她的寝殿里安抚她,与她提起了去岐王府的所见所闻。邵太妃刚开始还一直哭骂,到得后来突然再也没有出声。   朱祐枟怔了怔,抬首问:“母亲?”   邵太妃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披散的头发隐隐夹杂着银丝。她似乎倏然从惊怒中清醒了过来,目光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问:“你是说,我两个小孙女都去了京城……这是棆哥儿的意思?”   “是。”朱祐枟垂下眼,“我问了三哥的亲信,明明衡州更近些,何必舍近求远?”   “是啊……”邵太妃打断了他,自顾自地喃喃道,“明明我就在衡州,明明我这个嫡亲的祖母还在呢,他为甚么要托孤给皇帝皇后?祐杬和刘氏在安陆,离得更近,他怎么不将女儿托给他们俩照顾?为甚么……为甚么……”   “母亲。”朱祐枟顿了顿,心中到底有些不忍,轻叹一声,“娘,不必多想。三哥许是不想教您费心,也不想教二哥二嫂为难。毕竟两个侄女儿年纪太小、身体又弱,照顾她们须得耗费心神,您和二嫂的身体也都不太好。宫里怎么说都有尚医局在呢,应当能照料得更精心些。”   邵太妃并没有将他的宽慰听进耳中,沉默良久,忽然冷笑起来:“不,他不信任我。”她的冷笑便仿佛夜枭一般突兀,听起来很冷静,却隐约带着无尽的疯狂。“他和你二哥一样,脑后生了反骨,不信任我这个当娘的,反而更信任皇帝。”   “娘,三哥应该没有不信任您的意思。”朱祐枟还待再辩解,邵太妃忽然侧过首紧紧地盯住了他。母子俩无声对视,她五指如爪扣住了他的手臂,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血肉里,仿佛盯住猎物的猛禽:“你呢?你信任我么?”   朱祐枟并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的神情混合着苦涩与无奈:“我当然信任娘。娘让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后悔,为甚么当初不曾意识到“顺水推舟”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为何他总是贪图闲逸,娘说甚么便听甚么,从来不愿意好好想一想何为是非对错?若是当年他听了二哥的话,一起劝服了三哥,共同稳住了娘,是不是今日就不必面对这样的情景了?   邵太妃似是微微松了口气,整张脸终于回到了灯光底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余岁:“枟哥儿,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   四月中旬,朱祐杬一行人终于顺利回京。稍作梳洗后,他们便直奔坤宁宫去拜见朱祐樘和张清皎。听说他们带回了两个妹妹,朱厚照难得抽出时间来,领着朱秀荣、朱厚炜和朱厚熙在坤宁宫里等候着。   在小家伙们期盼的目光中,朱祐杬等人抱着两个小姑娘出现在坤宁宫前。许是因着周围格外陌生,两位小姑娘都有些怯怯的,似乎连身体都有些僵硬。见一群小家伙等在宫门前,朱祐杬便将小侄女都放了下来,柔声道:“大侄儿,这是你三叔家的两个妹妹。”   朱厚照仔细端详着两个小妹妹:年长些的约三四岁,性情似乎有些怕生,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年幼些的只有一岁有余,睁着圆圆的眼睛,眼底满是懵懵懂懂。她们与他年纪相差太大了,性格看上去也与他不投契,说实话他对她们俩的兴趣很有限。可谁让他是大哥呢?不管喜不喜欢,都得好好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   朱秀荣满脸都是怜惜,仿佛怕吓着她们似的轻声道:“别怕,我带你们去见我爹娘。”说着,她试探地牵起大些的堂妹,使眼色示意朱厚照抱起小堂妹。朱厚照挑起眉,有些不太习惯妹妹让自己“听命行事”,但还是熟稔地将小堂妹抱了起来。   朱厚熙步步紧跟在他们俩身后,朱厚炜再度神游天外,连走路都仿佛有些不经心。不过,他们都懂得宫中的礼节,等到叔叔们给爹娘行完礼后,才走进书房,让朱祐樘和张清皎看看两位小堂妹。   朱祐樘轻轻一叹,抱了抱小侄女,便放入了张清皎怀里,对弟弟们道:“此行你们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回头再说说你们一路的所见所闻与感触罢。祖母和母后一直都念着你们呢,给她们问安之后再出宫。”   众人齐声答应,脸上都带着些许疲惫之色。即便是平日里最爱闹腾的朱祐梈,在这种时候也不愿多说甚么。朱祐杬正要随着弟弟们出去,又禁不住回头看看小侄女,将儿子朱厚熙拎过去叮嘱了一番,让他好好照顾妹妹,绝对不能欺负她们,心里这才稍稍放心些。   张清皎见状,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万岁爷,又多了两个娇嫩的小姑娘,咱们宫里该更热闹了。我寻思着,她们年纪尚小,单独住在某间宫殿里怕是有些不妥。不若索性将她们就近安置在东西六宫里,也方便我随时照看着。”   “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她们搬进去罢。”朱祐樘点点头,瞥了瞥趴在书案边眼巴巴瞧着他们俩的朱厚熙,唇角也多了几丝笑意,“熙哥儿,怎么了?”   “皇伯父,皇伯母,我住得太远啦。”朱厚熙撅起嘴,“就我一个人住得那么远,离坤宁宫远,离清宁宫远,离文华殿也远!心里可难受,可孤单啦!”他之所以这么关注两个小堂妹住在哪里,就是希望自己住的地方也能跟着挪一挪。   “那你想住在哪儿?”张清皎忍俊不禁。   朱厚熙悄悄地看了朱厚照一眼,义正言辞地道:“为了上学方便,离文华殿近一些就好了!”离文华殿近,就意味着离太子哥哥住的清宁宫也很近,以后去找太子哥哥就更方便了。   “娘。”朱秀荣忽然眨巴着眼睛望了过来,“我也想单独住。”   张清皎和朱祐樘都怔住了,没料到乖女儿竟然主动提出要移宫。说实话,他们俩私心里都希望女儿能一直跟着他们住,等小儿子长大些让他移到东西六宫里——因为坤宁宫目前的空间对于朱厚炜来说太小了,远远不够他折腾自己的那些奇怪小玩意儿。   “连两个妹妹都单独住,我是她们的姐姐,更应该独立才对。”朱秀荣认真地道,“我想暂时和她们住在一座宫里,方便照顾她们。娘每天这么忙,很难随时抽空过来探看。有我在,娘就能放心了。”虽然她很勇敢地承担了作为姐姐的责任,但她到底也不过是刚满八岁的小姑娘罢了。放在后世,才不过小学二年级呢。   朱祐樘仍在犹豫,张清皎却已是舒展了双眉:“好,就依你。桐桐,我将两个妹妹都交给你了。”   “嗯!”朱秀荣眸光亮了起来,甜甜地笑了。   “我也要单独住。”朱厚炜忽然接道,“我七岁(虚岁)了,该移宫了。大哥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去清宁宫了。而且,我还要去文华殿读书,但我不想读经史子集,我要读娘给我讲过的那些更有趣更有意思的书。要是先生不讲我喜欢听的,那我就不去了,跟着娘学吧。”   朱祐樘按着眉间,心想: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一个个都想着移宫?乖女儿和小儿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爹娘么?想想还真是有些伤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但这篇更新我会尽量保证哒   转眼间,小家伙们都长大啦~   现在是弘治十五年四月   照照:十一岁(虚岁,九月满十一岁)   桐桐:八岁   炜炜:七岁(虚岁,九月满七岁)   厚熙和桐桐同年,也就差几个月~   ————————————————————   真的双开了,新文节奏改完啦~感兴趣的亲,请帮忙收藏一下呀~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發※呆 50瓶、之瑶 5瓶、南有乔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8章 喜事连连   尽管朱祐樘并不愿意, 但经过张清皎的首肯, 朱秀荣和朱厚炜都开始筹备移宫。张清皎给闺女挑中了永宁宫, 居于东六宫内侧正中间,是最靠近坤宁宫与乾清宫的宫殿。离咸阳宫的公主私塾也近在咫尺,某些她需要单独学习的课程,仍然得在此处方能完成。朱秀荣非常满意, 即使移宫她也不希望离爹娘太远。   朱厚炜则自己挑选了西六宫内侧正中间的万安宫。他的理由是西六宫没有人,很安静。言下之意是, 别看他就挑了座万安宫, 但是西六宫前后左右那么多宫室, 他想怎么折腾就能怎么折腾, 空间大得很。   朱厚熙本以为能够与他当邻居, 想不到他竟然挑了离文华殿更远的西六宫,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打算去文华殿进学?万安宫离文华殿有些远,搬到东六宫来吧, 每天咱们结伴去上学呀。”   “我喜欢远。”朱厚炜回答,“走几步就到了,反而没甚么意思。也许每次走路都会有不同的发现呢?错过了这些有趣的东西多可惜啊。另外,我只是想去文华殿进学,究竟能不能去成还很难说呢。要是翰林院里没有能教我的先生,我还得跟着娘好好学。”   他年纪尚幼的时候总是怀疑娘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总想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验证。但到了如今,他反倒意识到,娘能说出许多连书上都没有的道理。这些道理一定是真的, 只要他能验证,他就能写成书告诉更多的人。唔,说不准他之所以对娘所说的“科学”如此感兴趣,是因着“遗传”了娘的天赋呢?   如果张清皎知道小儿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定然会失笑——你是天赋异禀,绝对是基因变异。娘区区一个文科生,真没有研究科学的天赋。不过是记忆力不错,数学与科学基础比较牢固,又身处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所以才能记住不少公式定理以及有趣的实验罢了。   她之所以给儿子科学启蒙,便是希望以儿子的钻研精神,能够将这些都想清楚些。若他能聚集一些人开设科学研究院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能想方设法著书立传,将科学探索成果与方法一代一代传下去,便是更宝贵的传承。这一回,她希望这片国土上的人们能够走得比其他国家的人更快更远。   话说回来,朱厚熙自然不知堂弟的关注点与自己截然不同。他有些失落,选了东六宫内侧最靠南的长宁宫。这处宫室离文华殿确实最近,但外朝与内宫相距本便较为遥远,就算他搬了过来,其实早晨上学也并不能省去多少时间。当然,朱秀荣以及两位小堂妹所居的永宁宫就在后头,确实是人多热闹了些。   朱祐樘见此事已成定局,只能默默地开了库房,带着女儿、儿子以及侄儿去挑东西。无论他们挑中了甚么,只管拿回去顽耍。谁知女儿乖巧贴心,只随手挑了几匹宫缎,说是要让人给自己和两位妹妹做“姊妹装”;儿子对这些“俗物”完全不感兴趣,发现些可以打磨成镜片的水晶,这才赶紧抱了回去;侄儿又是个好孩子,也见惯了好东西,选了一张好弓便爱不释手。   连给孩子们塞东西都没能塞得痛快,皇帝陛下有些闷闷的,索性打算命银作局给他们一家子打些成套的头面首饰。爱妻、女儿和侄女儿都是整套,他、两个儿子以及侄子则都是腰带、扳指与戒子之类的散件。但若是仔细看,样式应该都相差无几。   皇后娘娘得知他的打算,笑得花枝乱颤,轻嗔道:“如今哪有父母和孩子们做成套首饰的?我戴得的花样暂时不适合桐桐戴,桐桐戴得的花样我平时也不能戴。大囡和小囡年纪尚小,还戴不得首饰,不然容易不小心就塞进嘴里了。这样罢,你亲自设计几套适合咱们俩戴的戒子,再给我的头面首饰配成套,你也做些扇坠儿香包坠儿和扳指。”   皇帝陛下一听便来了兴致:“只咱们俩戴着,倒是有趣。”   “这叫婚戒。从前我倒是没有想过要做,还是你提醒了我。”皇后娘娘笑道,“我还觉得你不爱戴戒子,便不必做了呢。如今想想,戴上也挺不错。”各种各样的情侣款首饰都可以试试,隐隐地秀秀恩爱,至少她心里会觉得很欢喜。至于亲子款,那就交给自家闺女设计罢。小家伙们有自个儿的想法,得是他们真心喜欢的图样才成。至于穿戴的场合,或许公开的场合不成,私下戴着自家人高兴就够了。   皇帝陛下愉快地开始琢磨设计婚戒的图样,顺便大笔一挥,定下了两个侄女的名字。朱祐棆走的时候没来得及给女儿们取名,岐王府里一直都是“大姑娘”、“二姑娘”这么叫着。他想了想,按照给女儿取名的套路,给大侄女取名朱秀芳,给二侄女取名朱秀芝。   皇后娘娘对于他给侄女们取名的品味难以置评,毕竟这些字寓意确实都不错。虽然在后世的她听起来,感觉更有年代感了。但仔细想想,如今的世间对于后世而言已经是数百年前了,名字有些年代感亦是正常的。当然,平时她还是更愿意唤两个侄女的小名“大囡”、“小囡”就是了。   ************   因着孩子们年纪渐长,对于宫室的布置也有自己的想法,张清皎便不曾过多干预。倒是朱厚照得到了弟弟妹妹们的信任,化身设计师亲自指导他们布置院子。就算地方不够大,设计一个游乐的角落或者习武的角落也是必须的。当然,小姑娘的想法与小哥儿的想法完全不同,朱厚照的权威受到了来自妹妹的挑战。   设计戒子对朱祐樘而言只是闲暇时光的兴致,处理国事之余,他也开始考察翰林院里是否有符合朱厚炜需求的先生。不拘年资,不拘职缺品阶,只要能够带着朱厚炜倒腾他感兴趣的事就足够了。他也算是看明白了,小儿子倔得很,若是不如他的意,指不定就学着当年的大儿子那般逃学了。   此时,张清皎正忙着筹备朱祐梈的婚事。朱祐梈四兄弟的王妃去岁便已经选出来了,都在诸王馆里住着,宫里派了女官前去教导她们。原本朱祐梈的婚期定在今年二月,但朱祐棆忽然病逝,他的婚事便往后推了。   按照丧礼规矩,朱祐梈诸兄弟原该服齐衰一年。但皇家服丧多为以日代月,并不需要严格恪守孝期。况且朱祐梈年纪已经不小了,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便做主让他推迟到九月成婚。如此也算是服了九个月的大功,既成全了兄弟情,也不耽误他的婚事。等到翻了年,便让朱祐橓和朱祐枢成婚,朱祐楷倒是可再等一年。   至于仙游长公主的婚事,她自个儿悄悄地与张清皎通了气,又央着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松了口让她留在宫中多陪她们一段时日。皇家的公主没有嫁不出去的道理,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被她求得心一软,便答应让她自己决定何时选定驸马。不过,一旦选定驸马就得赶紧成婚,不能再耽误了。   仙游长公主一面心里暗暗埋怨某人真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一面又热心地继续给某人出谋划策完善武学堂的诸多事宜。张延龄纵然再迟钝,也隐隐约约觉出些意思来了。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找了个借口暂且躲着她。可是躲着躲着,心里既愧疚又挂念,整个人都有几分魂游天外的意思。   张鹤龄见状,提醒道:“姐夫和姐姐将武学堂交给你,可不是让你玩忽职守的。这两天你不好好地在学堂里待着,东躲西藏的做甚么?难不成是得罪了甚么人?又或者做了甚么错事?眼下赶紧给我坦白还来得及,说罢。”   张延龄双目放空,好半晌才道:“大哥,若是有个人……你既想见又不想见……该怎么办?到底见不见?”   “见有何后果?不见又有何后果?”张鹤龄挑起眉来。   “见……大概日后便是一家人;不见,也许以后就是陌生人了。”说到此,张延龄并未发现自己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我原本从来没想过与她成为一家人,总觉得做她的夫婿不是甚么好差使。可是,可是……她很好……”   无需多思,张鹤龄目光一动便知道他说的究竟是谁了。他似笑非笑道:“人家是金枝玉叶,有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做她的夫婿,你竟然还嫌弃她的夫婿不是甚么好差使?别烦恼了,既然不愿,你就这么躲着罢。公主殿下知道你婉拒了她,自然不会再去武学堂寻你。说不得明日姐夫便会下圣旨,给她挑选驸马了。”   张延龄一个激灵,竟有些慌了:“我,我也没说要婉拒她啊。”   张鹤龄笑哼道:“公主殿下是甚么身份,怎么可能任你轻慢?你在家里躲了两三天,她能不知道是甚么意思么?今后她怕是连见都不愿见你了。你扪心自问,是想眼睁睁看着她下降他人,还是想成为她的驸马?”   “我……我……”张延龄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想象出了甚么场景,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白。他猛地跳了起来,赶紧地就往武学堂去了。到了武学堂,打听到公主殿下刚离开,又紧赶慢赶地追进了宫。   一个时辰后,张延龄红着脸来到坤宁宫,请朱祐樘和张清皎替他做主。这两位丝毫不意外,反倒是都觉得他开窍得太晚了。张清皎笑盈盈地道:“替你做主自然是无碍的,但我们不仅是你的姐姐姐夫,也是仙游妹妹的皇兄皇嫂,可不能只替你一人做主。要是她不愿意,岂不是委屈了她?”   “她,她当然愿意,我问过了!”张延龄赶紧道。   张清皎勾起唇角:“你问过了可不算,让她自个儿来说。”   朱祐樘笑着拍了拍自家皇后的手,也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卿卿说得对,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仙游妹妹的心意还得再问问。你且回府去等着罢。”   张延龄张了张口,哼哧哼哧说不出话来,只得红着脸一步三回首地走了。帝后二人对视一眼,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陛下取名的风格沿用了自家闺女的名字   这两名字不是陛下的锅,是我的锅,望天   本来还想用秀英……但想想还是算了_(:3∠)_,年代感太重了,秀芝还好些   ——————————————————————————————————————————   真的双开了,新文节奏改完啦~感兴趣的亲,请帮忙收藏一下呀~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人er 17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79章 李广回京   事关婚姻大事, 仙游长公主到底还是亲自来坤宁宫走了一趟, 表明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态度。饶是她性情爽朗, 说起对婚事的想法与安排来落落大方,脸颊上也依然浮起了娇羞的红晕,眼波脉脉含喜。   张清皎不再逗她,抚掌笑道:“亲上加亲, 确实是喜上加喜的佳话。你且回去罢,好好地准备自己的嫁妆。公主府的选址与修缮, 我会着工部尽快完成。不过, 就算修缮得再快, 也得等到翻过年之后才能有个模样。你是愿意先嫁进寿宁侯府暂且住着, 等公主府修缮好了再搬过去?还是更愿意稍等等, 成婚时直接入住公主府?”   仙游长公主怔了怔,红着脸道:“请皇兄皇嫂做主。”言下之意,自然是她觉得都无妨。   张清皎沉思片刻, 对朱祐樘道:“咱们捧在手心里疼着长大的妹妹,自然不能受委屈。仁和妹妹她们都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自个儿当家作主,到了仙游妹妹这儿也不能有例外。依我看,就将寿宁侯府左边那座大宅子买下来,修缮妥当作为公主府。两座府邸之间只隔一道墙, 可以开一扇门日常往来。这样既不耽误仙游妹妹与筠姐儿亲近,亦能彼此独立成府。”   朱祐樘自是没有异议,颔首道:“既如此, 那便尽早办罢。我会让钦天监赶紧挑个好日子。办完祐梈的婚事,便该是仙游妹妹了,祐橓和祐枢再推迟几个月亦不迟。”家里弟弟妹妹多,彼此年纪又相近,作为长兄长嫂,给他们张罗起来难免觉得时间稍有些紧张。   仙游长公主婚事已定,第二日朱祐樘便亲自拟定了圣旨昭告天下。这道圣旨赐给寿宁侯府的时候,接圣旨的张峦有些懵,消息灵通的朝中众臣则顿时哗然。不少言官立刻卯足了劲儿写折子弹劾,所说的无非是张延龄是外戚且是勋贵子弟,不适合尚公主。   朱祐樘懒怠理会他们,只是在次日早朝的时候淡淡地提了起来:“朕替妹妹相看驸马,从来都只看人品秉性如何,并不限制驸马的出身。有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朕怎么就不能让妹妹下降?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下降给不知底细、不知人品的寒门子弟才好么?”   “诸位爱卿扪心自问,你们是怎么替家中女儿挑女婿的?连你们都懂得挑门第合适的俊秀之才,挑知根知底的好人家——朕怎么可能错过妹妹的好姻缘?怎么可能无视眼前的好孩子,反倒还折腾一番给妹妹选驸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诸卿与朕共勉。”   本朝对尚公主的人选原便没有甚么限制,不过是因着前两代公主所尚的多半是小官与寒门优秀子弟,所以才不知不觉有了“定例”罢了。可是谁规定公主就得选寒门子弟?若要避免外戚弄权,挑没有实权的勋贵子弟不也很正常?之所以从前不那么挑,只是勋贵子弟多为纨绔子弟,怎么都让人瞧不上眼而已。   言官们还待再劝,却寻不着合适的理由。再仔细想想,驸马都尉不过是说起来好听罢了,在朝中顶多任个虚职。身为双重外戚,张延龄便绝无可能染指实职。如此说来,他的仕途倒是比他的兄长张鹤龄还更艰难些。寿宁侯府既然不可能依靠尚公主而权势膨胀,他们又何必拦着这门婚事?   众人想通之后,愈发觉得这桩婚事确实很妙,于是便真情实意地齐齐祝贺张峦。张峦捋着长须呵呵笑着与他们寒暄,回了寿宁侯府越想越是高兴。他倒不是因着儿子尚主而高兴,只是觉得解决了一桩心事,他已经尽到了为人父母的责任。   张鹤龄也很愉快,终于将糟心的弟弟成功地“嫁”了出去,以后他便有仙游长公主约束,他作为兄长大约不必替他收拾甚么残局了。王筠当然更是惬意,未来的妯娌是自己的表妹,而且分府而居。原本便感情亲近,彼此之间又留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交往起来定然越发舒心。   时至九月,朱秀荣、朱厚炜以及朱厚熙先后迁宫。他们本以为迁完宫之后,就能够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但事实上要打理清楚自己的宫殿并不容易。   朱秀荣倒还好,她已经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可照料两位小堂妹便不容易了。即使小堂妹身边都有好些伺候的人,她也依旧有些手忙脚乱,觉得人多反倒是不好安置。朱厚炜则完全是甩手掌柜,每天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宫殿里的安排不闻不问。朱厚熙倒是有心想向朱厚照学习,可他到底年幼,又不曾接触过多少庶务,只觉得这些事琐碎极了,根本没有耐性管理。   张清皎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够管理好自己的生活,由此亦可从细微处锻炼他们的能力,如知人善用、时间与空间的安排和管理等等。眼下朱厚照已经牢牢地掌控着他的清宁宫,学会将身边每一个人都放在最合适他们的位置上。朱秀荣、朱厚炜与朱厚熙年纪尚小,自然不可能对他们要求太高,她便派了自己身边得力的大宫女前去襄助。   没两日,朱祐梈成婚的正日子便到了。皇室一众人等热闹了一番,终于彻底驱散了笼罩在他们心底的阴云。这时候,张清皎接到一封来自广州府的信件,匆匆浏览过后,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惊喜之色:“李广回来了。”   “他可算是回来了。”肖尚宫合掌唱了声佛号,“菩萨保佑,他这都出去整整八年了。”虽然李广跟在娘娘身边的时候,她对他没有甚么好印象。可这么些年过去,他给娘娘做了不少事,她便渐渐转变了想法。   “是啊,这都八年了,真不知道他已经去过了哪些地方,经历过多少惊险有趣的事。”张清皎勾起唇角。因着路途遥远,传送信件容易出纰漏,李广其实并没有寄回多少信件。上一次通信尚是一年前,里头写的却是两年前经历的旧事。如今他回来了,许多事自然能听他亲自讲。她最想知道的便是,他最远是否踏足了欧洲、非洲甚至是美洲。   ************   李广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大雪漫天飞舞的隆冬时节。他勒住马,有些怔怔地望向不远处巍峨的城门与绵延的雄伟城墙,心底油然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跟在他后头的一行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压低声音说话的腔调都有些奇怪。若有人仔细看,便可发现这些人竟然生着不同颜色的眼珠子与头发,甚至还有传说中黑黝黝的昆仑奴。   李广自然知道,这群人正在用他们所知道的最优美的词汇赞叹这座城池。他们就是一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夷人,满以为自家的国都便已经是世上最繁华之地了,哪里知道仅仅只是一座广州府便足以让他们眼花缭乱呢?不仅是广州府,北上沿途所见的任何一座县城,所遇见的绝大部分平民百姓,都能教他们自惭形秽。   “先生,我们甚么时候能见到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一位年轻的红发白人眼中燃起了热情的光芒,“您不是说,娘娘最喜欢听海上旅行和陆地旅行的故事?您觉得娘娘对我的梦想会怎么看?她会支持我吗?”   此人用的是叽里呱啦的番邦语言,李广已经说得很熟练了,回道:“陛下与娘娘不是等闲人能见到的。你们都跟着我找个地方落脚,等我先禀报了陛下和娘娘,再安排你们觐见。不过,见与不见,都只能看娘娘的意思。你们灵醒着些,赶紧练练官话,多练习练习入宫觐见的礼仪。”   众人都纷纷称是,随着李广进了京城。他们的路引是广州府市舶司临时开出来的,非常特别。城门的兵士仔细查验之后,便立即派人告知了锦衣卫。锦衣卫立马分出一队人马前来相送——名义上是“相送”,其实是“监督”。   李广将这群人安置在自己的某座小宅子里,洗浴更衣完毕,这才匆匆进宫觐见。当他来到坤宁宫,见到那些熟悉与陌生的脸孔依然守在里里外外,见他来了便高声通报的时候,忽然有些恍如隔世。这种淡淡的疏离感,在终于见到皇后娘娘的时候,瞬间便破碎得甚么都不剩下,留下的唯有心底翻涌的激动之情。   坐在罗汉床上的皇后娘娘瞧上去依旧光彩照人,与八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岁月对她极为厚待,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甚么痕迹,唯有气质沉淀得越发雍容。然而,八年前尚是稚童的太子殿下却已经长成为风姿卓然的小少年,那时候刚刚出世的小公主也长成了秀美沉静的小少女,就连他离开时还没有消息的二皇子殿下如今亦是长大了。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李广跪在了地上,俯首行礼,又给朱厚照等人行礼。   张清皎轻叹一声:“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真是不容易啊。起来罢,坐下再说话。”   李广口中称是,小心地坐在矮墩的一角上,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娘娘,奴婢没有辜负娘娘的期望。不仅去了娘娘说过的天竺等地,还经由阿拉伯地区去了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荷兰……”   张清皎打开册子,便见上头绘制着一幅幅详尽无比的地区地图。朱厚照在旁边看得双眼发亮,迫不及待地问:“仔细说说,你去这些地方可见着了甚么有趣的玩意儿?这些地方的人真像娘所说的那样,都皮肤雪白,长着五颜六色的眼睛和头发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李广终于回来了一次~   带回来的肯定都是很重要的消息   —————————————————————————————————————————————   真的双开了,新文节奏改完啦~感兴趣的亲,请帮忙收藏一下呀~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皮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0章 世界风云   “回太子殿下, 有趣的玩意儿确实不少。奴婢路过了大大小小的国家, 无论是富裕还是贫困, 都各自有些长处。就像娘娘曾说过的,若是没有些长处,便绝不可能立国且持续下去。瞧上去似乎有些野蛮荒凉,但他们或许精于金银器打磨, 或许长于铁器制作,或许懂得如何饲养战马, 或许知道如何驯养野象作战, 总归会有一两项令人眼前一亮的技艺。”   “至于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 面貌确实与咱们中原人完全不同。交趾、暹罗与占城、寮国等地之人都面黑且矮小;天竺的世族皮肤雪白, 贱民则皮肤棕黑;再到娘娘说过的阿拉伯半岛, 那里的人高鼻深目,肤色略浅些。到得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法国等极西之地,便可见着那些生着不同颜色眼睛与头发的白人。如果进入埃及, 再往南行至不刺哇(索马里),则处处可见皮肤黝黑之人,几乎辨认不出面容。”   “不刺哇?我听说过,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去过的地方,我见过他下西洋的舆图。”朱厚照很是兴奋,命人将一张巨大的舆图展开来, “这是我照着娘的原稿描摹出来的舆图,你一边给我指,一边说说你的所见所闻罢。”   李广从善如流地颔首。旁边已有小太监备好了作画用的笔墨, 研磨好了各种颜色。他低头挑了靛蓝色,笔尖落在曾经的交趾布政使司、如今的安南国上,娓娓说了起来。刚开始朱厚照脸上尚有些新奇之态,到得后来神情已然沉静下来,听得极为认真。朱秀荣和朱厚炜则当作故事来听,就连刚过来的朱厚熙也听得津津有味。   “如此说来,安南国内形势并不稳定?”朱厚照敏锐地意识到了甚么。   “奴婢初至安南时,其国主为黎思诚,不仅在位时间长,治国亦是颇有心得。他效仿唐宋时期,兴起科举取士,对孔孟之道与咱们国朝之事也都很关心。不过前些年他去世了,继承他国主之位的便是其世子。世子继位之后,事事都依父祖法度而行,国内倒也平和。但奴婢这次回来时,听说他已经病重。他的儿子身体比他更弱,兄长品性又败坏,若有万一……”   “我还记得,当年唐寅的座师梁储便是前往安南册封世子为王的使节。”朱厚照记性奇佳,想起了如今正在文华殿里当侍读的唐寅唐伯虎。目前,唐伯虎已经因为学问做得好,在庶吉士散馆之后荣升翰林院编修之职。只是他性情与寻常文人不同,规规矩矩待在翰林院里难免有些苦大仇深之态。听说最近他已经在考虑效仿前辈王守仁调往外任了。   朱厚照只是一瞬间出了神,转眼就将唐寅抛开了:“安南若生内乱,你觉得有何影响?”   “奴婢不敢妄言。”李广垂下眼,“只是担心,内乱一起,商路便得不到保护。”一旦安南内乱,目前的商路便须得换成从占城、寮国等地自云南进入国朝。但实话实说,广西比云南更安宁一些,云南土司林立,反倒不容易保护商路。   朱厚照自然知晓,安南内乱可不仅仅只是对商路有影响。不过,这样的国家大事,自然不能与李广提起来。李广也知道分寸,他不是司礼监的大珰,没有资格对这些事指手画脚。当然,若有必要,他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占城与寮国之外,李广重点说了些暹罗之事:“奴婢在暹罗遇见自西方之地而来的阿拉伯船队。这些船队中只有一部分很守规矩,另一部分与其说是商队,不如说更像海盗。若是他们没遇见甚么海难,人多势众地来到暹罗,往往会劫掠一番。若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到得暹罗,反倒是好说话些,愿意与暹罗人生意往来。”   “奴婢见这些阿拉伯人带着不少娘娘提过的白人为奴,觉着好奇,便向他们打听极西之地的消息。后来偶然交了一位朋友,他顺手就带着奴婢上船去了天竺。奴婢在那里一落脚便发现,这一处也并不是甚么平和之地。不仅众多邦国林立,还因着信的神不同打个不停。天竺国主信的是回回教,底下的民众有信回回教的,也有信他们本地教派的,还有信佛的,彼此都互相看不惯。”   “在天竺,奴婢又遇到一些来自极西之地的船队,也是那时候发现了娘娘所说的玉米。之后,奴婢在天竺没有待多久,便又动身往西,去了同样信回回教的帖木儿国。此国在这块地方,占地广袤。”他换了种颜色勾勒,瞬间便圈了大片舆图。   朱厚炜瞧着瞧着,终于禁不住问,“那里不是鞑靼蒙古的地方么?”   “曾经是,如今早已经不是了。”李广在经营商路之余,最关注的便是这些国家的来路与形势。因着国朝与这些国家都没有交往,所以他虽然做的都是细作之事,却是光明正大地打听消息,从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当年蒙古人西征,这片土地应是察合台汗国所在。但后来汗国分裂为两半,西察合台汗国帐下有名为帖木儿的突厥人贵族,借着与王族联姻不断壮大。最后挟天子令诸侯,不久便杀死大汗取而代之。早先/太/祖/时期,帖木儿国因畏惧国朝,还曾纳贡称臣。到得后来国力强盛,一度想趁着太宗继位前来生事,却病死在途中,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朱厚照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突厥人敢在太宗登基的时候来挑事。他紧皱着眉头,听李广继续述说当年驰骋中亚的帖木儿国就在前两年被蒙古术赤后裔带领游牧部落攻破,最后一个分封的小国度也将摇摇欲坠。   紧接着,李广又提起了雄踞欧亚之间,牢牢控制商路的奥斯曼帝国。这个帝国很是不可一世,东击西进,将两旁的邻居都打得苦不堪言。偏偏它击败拜占庭帝国后,便占据了欧亚交通要道,所有商人都得从他们的国土上过,光是交税都够这个国家富得流油。而它富了之后又耐不住扩张的野心,国土一年比一年更多。   知道就是这个国家灭了传说中的弗林国(拜占庭帝国),不知怎地,朱秀荣忽然觉得史书上的记载离自己竟是近了许多。朱厚照则慎重地盘算起了这个国家究竟有多强盛,自己日后能不能想方设法打败它。   却说李广好不容易才绕过霸道的奥斯曼帝国,进入了葡萄牙与西班牙,又去了意大利、法国以及荷兰等地。也因此,他知道有一位名气极盛的船长哥伦布,已经去了三趟新大陆,在他动身回来的时候即将去第四趟。也正因去了新大陆赚得盆满钵满,无论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都对开启新航路极为感兴趣。   “奴婢瞧着,他们不像是去开辟商路,反而更像是一群海盗。不管不顾地就说,那一片新大陆没有主人,理应归属他们的王。分明都只是些蕞尔小国,野心与胆量却是不小,脸皮也极其之厚。”说着,李广又禁不住叹道,“也许正因着全国上下疯狂地想挣得金银与香料,他们倒也很有勇气。凭着几艘小船就敢下海,就敢去新大陆。”   “奴婢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该想方设法去这些船队里跟着他们走几趟,看看他们如何能去新大陆,又如何能想方设法绕道来到天竺。后来实在是没有时间,也轻易混不进去船队,便只能作罢了。”在他的心底,仍然怀着效仿三宝太监远航的梦想。远航便离不开船队,离不开海图,离不开丰富的航海经验,他当然对这些极为感兴趣。   不知不觉间,李广便说了许久,直到夜色已深,都不曾说完他旅途中的见闻。这八年,他确实走得足够遥远,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难以相信,外面的世界竟然真如娘娘所说的那般广阔。外面那些大小国度的人,竟然真如娘娘所说的那般,既有不足之处,又有令人心惊之处。   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朱祐樘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坤宁宫,静静听着李广的述说。听着听着,他微微挑起眉来,低声对怀恩道:“回头让他将这些见闻整理成册,与他绘制的舆图册一起呈上来。务必要让内阁诸位爱卿与六部尚书好好看一看,让他们瞧瞧,国朝之外可不仅仅只有周围的番邦。”   怀恩点头称是,再望向李广的时候,脸上满是和蔼的笑意。李广讲得口干舌燥,这才好不容易讲了个大概。朱厚照三兄妹却正在兴头上,有些舍不得他就这么结束。李广遂宽慰道:“回头若得空,奴婢再给三位殿下仔细说说故事。此外,奴婢还带了些人回来,若殿下们不嫌弃他们粗鄙,便让他们也讲一讲。”   “甚么样的人?”朱厚照眨了眨眼,“是你提过的白人还是黑人?或者是天竺人、暹罗人、交趾人?”   “甚么样的人都有。”李广笑道,“奴婢生怕他们显出原貌便会吓着人,将他们安置在了宫外。若是等他们稍通宫中礼节了,便带着他们前来觐见万岁爷、皇后娘娘与三位殿下。”要想学好国朝的觐见礼,那些家伙可得再好好练习一两个月。不然,若是在宫中失仪,最终受连累的可是他。   朱厚照目光转了转,脸上便带出了几分狡黠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出宫了,不如——”朱秀荣、朱厚熙听了,忙不迭地要跟着点头。他们也对眼眸和头发五颜六色的番邦人极为感兴趣,若是能立刻见到,谁想等到一两个月之后再见呢?就算是朱厚炜,对这些番邦人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很想亲眼看看,这些人到底与他们有什么差异,也想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差异。   “你们都安生些罢。”张清皎打断了孩子们的激动与急切,淡淡一笑,“这些人都是自番邦而来,不知礼仪与规矩,还得经过鸿胪寺教导。李广,你也不必将他们拘在宅子里,只管带着鸿胪寺官员领着他们住进客馆中就是了。此外,我还希望你能借此机会,教会鸿胪寺官员说番语,日后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能用上。”   “奴婢明白。”李广起身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_(:3∠)_   查资料查得头大   一切历史资料来自百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之瑶 10瓶;箴言·慎言 5瓶;南有乔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1章 再引粮种   第二天, 李广刚带着鸿胪寺官员安置了他带回来的夷人, 宽慰了一番那些颇有些惶惶不安的家伙, 便又让人担着几篓子盖得结结实实的“礼物”进宫。张清皎听说他是捎带着重物过来觐见的,笑着命人唤他进来:“你们从广州府过来这一路不是轻车简从么?怎么还带着这么重的行李?”   “便是再轻车简从,也得先将娘娘吩咐的事儿给办妥了。”李广忙道,“昨儿奴婢忙着进宫, 一时竟是忘了。今天才想起来还有这些,这不赶紧着送进宫来了么?”他说着, 外头的小太监便哼哧哼哧将篓子抬了进来。别看这几篓子瞧着不大, 斤两却很是不少, 也不知里头究竟装着甚么。   张清皎眉头微挑, 眸中精光微露:“噢?你又寻着好东西了?”   李广掀开篓子, 笑道:“奴婢这回去西班牙,正巧带回两种果实,颇像娘娘曾经提过的红薯与土豆。只是不见这些夷人吃, 奴婢也有些拿不准,便只能赶紧运回来让娘娘认一认。”   随着李广见过的世面越多,他越能深刻地认识到皇后娘娘的不一般,也意识到自己在娘娘跟前的渺小。其实他心里并非不曾怀疑过,为何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的事,皇后娘娘却是无所不知。但仔细想想, 无所不知又如何呢?就当是皇后娘娘是有累世宿慧的高人便是了。若非皇后娘娘有能力,又如何能成为识别他这匹千里马的伯乐?   到得如今,他心底已经默认, 无论娘娘有多么与众不同都是理所应当的。而他能有机会为皇后娘娘效力,自然是与有荣焉。如果他真能借此机会留名青史,媲美三宝太监,就算让他为娘娘肝脑涂地也是心甘情愿。   张清皎自是不知李广心底那番弯弯绕绕的心思,她不惧人怀疑,唯一需要她解释的,只有她的相公与儿女。当然,只要朱祐樘不问,她也不想过多解释甚么。听得李广所言,此时她再看这些篓子,便犹如看着稀世珍宝一般惊喜万分:“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偏偏等到这时候才说?来,让我们仔细瞧瞧。”   肖尚宫赶紧扶着她起身,来到那两篓子果实边。这些果实储藏得不错,历经了如此遥远的旅途,瞧着竟是颇为水灵,有些上头还长出了些芽眼。张清皎不过看了看,便分出了红薯与土豆:“只有这些么?”   “因着它们有些重,奴婢留了一半在广州府。”李广回道,“若是娘娘觉得有必要再带些回来,奴婢下回出去便用船载,多带一些。其实发现这两种粮食实属意外。奴婢在西班牙结识了某位贵族的管家,听他说起那哥伦布的船队从新大陆带回了几样植物,国王分了些给底下的贵族。他们家算是勉强种活了,却只能看个新鲜罢了,不能观赏,也不敢吃用。奴婢用钱与他换了些,还与他约好,下回若再有甚么新鲜植物,便只管给奴婢拿过来,主子最喜的就是新鲜之物。”   “做得好。”张清皎道,“这几篓子便交给北直隶的皇庄耕种。广州府的那几篓子,分给福建皇庄一些,剩下的教广东皇庄好好耕种,记得必须分给琼州府皇庄一些。”海南一年三熟,红薯产量比玉米更高,兴许更适合尽快在南方推广。   李广从贵族管家处也打听了些种植之法,便亲自将这几篓子送去皇庄,顺带着与农事官仔细说一说。张清皎非常高兴,赏了他一座五进的宅邸。说实话,皇后娘娘的夸赞比赏赐更令李广兴奋,红光满面地就出宫去忙活了。   肖尚宫不由得感慨道:“想不到,李广出去八年,倒是越来越踏实了。先前还有些担心他一去就是这么些年,没有人在旁边敲打,极有可能会将心给养大了。没成想,如今看着反倒比先前更忠心耿耿了。”   “他是聪明人,想通了自然便知道孰轻孰重。”张清皎勾起唇,略作思索后,着人唤来了何鼎。何鼎难得见娘娘如此匆匆召唤,赶紧过来听命。便听娘娘道:“你替我去问问万岁爷,他能不能找见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海船修造法式图?”   何鼎怔了怔,想起了昨天刚回来的李广,转身便回了乾清宫带话。说来,他与李广自幼一起长大,共同侍奉主子多年,幼时的情分始终都是在的。如果得空,他也该与许久不见的伙伴好好聊一聊这些年的生活才是。   朱祐樘听了传话,略作思索:“朕曾听人说过,似乎在兵部有一份。你去与刘爱卿说,让他找出来,朕想看看。”如今的兵部尚书是刘大夏,算来是李东阳与杨一清的同门师兄,也是位耿介直臣。他知道刘大夏或许会多想,但他又没有想着造海船,只是想拿来瞧瞧罢了。因此刘大夏便是再不乐意,也不能抗命。   何鼎去了兵部,果然与刘大夏磨了许久,这位兵部尚书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会把海船的修造法式图寻出来。眼下消息灵通者早已知道李广已经回京,刘尚书自然便将海船之事与他联系起来,对他无比警惕。要知道,国库好不容易才充盈起来,怎么也经不起造海船再下一趟西洋。要是陛下有想效仿太宗皇帝的意思,他绝对会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听说李广带回了新粮种,朱祐樘也很高兴。一家子听着张清皎描述这些新粮种的模样,都有些想尝尝滋味。如今玉米已经是坤宁宫膳食中的常客了,再增添几种新花样自然更好。朱厚熙转头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朱祐杬,依然住在益王府上的朱祐杬与朱祐槟关起门来商量了一番,便结伴前去乾清宫觐见。   “以新粮种为诱饵?”朱祐樘挑起眉,扫了扫两个弟弟,“你们怎会想出这个主意?”   “今年主动投献王庄的宗室不少,但绝大多数亲王与郡王仍然在观望之中。”朱祐杬道,“即使这两年我的王庄出产确实增加了两三成,这些出息也折算成银钱都抬进了我的府邸里,他们也依旧在犹豫。究其原因,无非是觉得玉米这一种新粮不足以保证出息而已。若再有高产的新粮种引入,他们模模糊糊听得风声,自然会更心动。”   “到得那时候,咱们就说,新粮种稀少,先到先得。没有投献王庄的,暂时不考虑让他们引入新粮种。毕竟没有皇庄管事管理,极有可能白白浪费。”朱祐槟接着道,误打误撞地便活用了饥饿营销的理念,“谁舍得吃亏?只消这时候有一个人赶紧站出来,定然便会有更多人争先恐后地要投献王庄。”   “……”朱祐樘忍俊不禁,笑道,“你们俩这是怎么想出的主意?其实,他们之所以在观望,并不仅仅是怀疑增加出息之事是否属实,更重要的是担心这样的好日子不会长久。我脸皮薄,或许不会动他们的产业,可谁能保证我的子孙不会动?”   朱祐杬皱紧眉:“皇兄有何打算?”   “想投献的随时可投献,想退出的随时可退出。”朱祐樘淡淡地道,“横竖我从来没想过占他们的便宜。”   朱祐杬与朱祐槟都有些不情不愿:“皇兄是为了他们着想,千方百计让他们增加进项,让他们不至于因着子孙繁茂而陷入困顿。他们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兄又何必如此替他们着想?”他们也知道,此举不仅是为宗室考虑,更是为地方稳定与国库考虑。宗室若入不敷出,自然会在地方上闹事,安抚他们、给他们补贴也会给国库带来沉重的负担。   “我行事坦荡,当然容他们来去自由。”朱祐樘浅浅一笑,“只是,他们一旦占了我的便宜,或许便舍不得离开了。毕竟,这可不仅仅是一点儿便宜,谁希望日后自己的进项突然变少?”   他家皇后从决定“承包”各种隐田开始,便决意牢牢地将最精细的耕作之法掌握在手中,绝不轻易外传。毕竟,寻常农人就算学会了更好的耕作之法,也绝没有能力与耐心将田地侍弄得更妥当。而且,经过不断研究,皇庄最具经验的老农与农事官依然能不断提升粮食的产量。这也便意味着,皇庄“垄断”了最高精尖的农业技术。   张清皎给自家皇帝陛下科普过,“垄断”意味着甚么——换而言之,唯有相信皇庄,唯有跟着皇庄行事,才能得到更多耕作之法,才能更好地侍弄农田,才能得到更高的粮食产量,才会有更好的出息。若是得罪了皇庄呢?那便无论是耕作之法还是良种,都与你无缘。粮食产量无法提升,田庄也不会有更好的出息,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愈来愈富裕。   将自家王庄托管给皇庄管事,出息增三成,而且或许日后逐年都能增长;要是突然退出,即便能努力保持目前的出息,未来的增长与种种利益也与自己无关了。如此,谁会舍得突然退出?更重要的是,当惯了甩手掌柜,谁还会费心费力做不讨好的事?   朱祐杬与朱祐槟闻言怔了怔,相视一笑。   “不过,新粮种确实是不错的饵。你们俩好生打算一番,试着将这个消息透出去罢。”朱祐樘道,“我会在除夕夜宴的时候,告诉他们不必担心王庄拿不回去。想甚么时候拿回去都无妨,只是日后再也没有机会重新纳入皇庄而已。”   朱祐杬兄弟俩都对皇兄的手段深感佩服,这种阳谋他们俩还真耍弄不明白,要向皇兄学的还多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目前能查到的资料,红薯和土豆传入欧洲应该会稍迟十几年   不过没关系,反正哥伦布已经发现新大陆了,谁知道这些好东西啥时候传进欧洲的╮(╯▽╰)╭   他都去了三次美洲了   大家放心,咱们的宝船比哥伦布的船先进多了,更扛风浪   现在少的就是海图和丰富的航行经验   大航海时代刚刚开始,国朝绝对不可能落后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纳兰辞、紫月魔羽 20瓶;皮皮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2章 纷纷意动   新粮种的消息传开之后, 第一个上钩的并不是哪一位宗室, 而是户部尚书周经。他老人家借着禀告年底赋税的名头前来乾清宫, 没过多久就将话头转到了新粮种上,满脸皆是殷切之色:“陛下,听说李内侍从一个叫‘西班牙’的番邦国家带回了两种新粮种?可知它们产量如何?可适宜在旱地山地中生长?”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朱祐樘笑道,垂眸看着文书表格中清清楚楚的数字, “不错,李广的确带回了新粮种, 但那西班牙并不是粮种原产之地, 对这两种新粮所知的也极为有限。因此, 你的这些问题, 朕都无法回答。”   周经没想到这新粮种的来历竟是颇为不凡, 忙接道:“陛下与娘娘可是打算在北直隶皇庄中试种?到时候,可否让老臣也随时去瞧上一瞧?收获的时候,可否让户部官员也跟着去称量一二?”   “这倒是无妨, 等开春将粮种好好地种下去后,你们便都去瞧一瞧罢。”朱祐樘道,仿佛不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听说,这两种新粮与玉米都来自同一地方。皇后便吩咐底下人先照着玉米来侍弄它们,想来产量也应当不低。”   周经瞬间便反应过来, 几乎是反射性地问:“那是甚么地方?怎么能有这么多种高产粮种?可还有别的种类?”   “这朕如何能知道呢?就算唤李广过来问,他也未必知道。”朱祐樘让何鼎拿来了自家几个孩子最近废寝忘食描绘的舆图小册子,“你看看这《世界舆图册》, 这里是咱们国朝,这儿是京城,这儿是南京,这儿是广州府。再往西南,这儿便是交趾,这儿是暹罗。再往西,这儿便是天竺,如今似乎人称印度。再往西走,这里以前是史书中说的弗林国,如今已经是奥斯曼国了。”   周经眯着眼睛细细看那小册子上的舆图,震撼得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口。他根本从未想过,在这大千世界之中,国朝竟然仅仅只是一隅。在国朝之外,居然还有那么多国家林立。跟着皇帝陛下的指引,他才发现,方才提起的“西班牙”国,竟然远在弗林国之西,仅仅是方寸之地。可同样也是那方寸之地,居然胆敢跨越海洋,去往更遥远的西方大陆。   “这片新大陆,便是玉米、土豆与红薯这几样粮种的原产地。听说前些年西班牙有个叫哥伦布的人想从西航行去印度,结果误打误撞便发现了这片地方。这些粮种是他带到了西班牙,又有商人从西班牙带去了其他地方,李广当初便是在天竺寻得了玉米。土豆与红薯也刚引入西班牙没多久,是以当地亦没有多少懂得种植之法的人,还得咱们自己仔细琢磨。”朱祐樘滔滔不绝地说罢,意犹未尽地将小册子收了起来。   周经好半晌才回过神,赶紧道:“陛下,这《世界舆图册》可否借老臣一观?”   “在这里看看便罢,带回去可是不成的。”皇帝陛下捧着《世界舆图册》,便仿佛捧着千金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进了旁边的檀木盒子里,“这可是大哥儿、桐桐、二哥儿他们几个孩子好不容易描绘而成的,天下间只此一册。朕和皇后都不曾想到,他们磨着李广给他们讲旅途见闻,最终竟是做出了这样宝贵的舆图册。”   “……”周经还能说甚么呢,陛下都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于是他真情实感地夸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与二皇子殿下天资聪颖、眼界宽阔,老臣忝长了他们数十年岁,竟是如此无知,实在令人汗颜。”   “厚熙也一起做了。”皇帝陛下轻飘飘地接道。   “兴王长子殿下跟在陛下与娘娘身边,亦是颇受熏陶。”周经立刻变着法子又夸了一遍,最后忍不住道,“陛下,这样的好东西,很该朝中重臣人手一册才是。像老臣这样年纪大的人,记性普遍都不太好。若记得不准确,日后误了事可怎么是好?”   “爱卿所言确实有道理。”皇帝陛下思索片刻,“回头朕便让人多描几本给你们。不过,此舆图册事关重大,切不可随意外传。就算卿等手中各得一册,也不能带回家去,就在公廨里看看罢。另外,李广最近也在整理沿途见闻,到时候与这舆图册子一同给你们仔细钻研。你们也都好好想想——当如何行事,才能为国朝谋得更多的利益。”   周经忙不迭答应了。出了乾清宫,他心里的热血与兴致并未消减半分。想起那《世界舆图册》,想起那片遥远的、充满了“宝藏”的大陆,他又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呢?于是,他先去内阁走了一遭,又分别去吏部、兵部、刑部、工部和礼部走了一遭,将方才他的所见所闻大为宣扬了一番。   那边厢,周经口沫横飞,主动担负起了广而告之的职责;这边厢,朱祐樘很是淡定地等着鱼儿们一条又一条上钩。   他心里很清楚,若是自己主动提起了李广的见闻与世界舆图,指不定这群老臣就能拐着弯自己想岔十万八千里。譬如刘大夏,定然会拿当年下西洋的事来堵他。如果言官也风闻奏事,那便会平白生出许多波折来。   可若是他们先见着了利益与希望,见着了新粮种背后蕴藏着的无限可能,自己暗自想通了——即使他不提,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提出来。到得那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他这个做皇帝的便只需顺水推舟就是了。   朝臣如此,宗室同样如此。只要他们能想得明白利弊,算清楚投献王田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而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就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朱祐樘从来不怀疑他与自家皇后经过讨论达成的一致意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唯有利益最能打动人心。聪明人如此,愚笨者亦如此,国家同样如此。   就在内阁与六部尚书都在认真研读《世界舆图册》以及李广这八年的见闻时,转眼间便到了除夕。除夕夜宴上,朱祐樘果真公然向众位宗室保证:他们随时可投献田庄,也可随时从皇庄中退出。不过,唯有一条须得记住,一旦退出,便再也不可重新投献。   早就已经向朱祐杬等人打听新粮种的宗室们顿时心头一片火热,当场便有数人迫不及待地表示,他们马上就可投献田地。最引人瞩目的仍然是荆王一脉。荆王朱祐橺、都昌王朱祐乌不必说,早就已经投献了王田,这两年据说家里的库房都已经堆满了银钱。还剩下一位樊山王朱见澋今年也荣登被嘉奖之列,反应极快地提出投献他与儿孙的所有田地。   眼见着荆王一脉已经都将手中的田地投献出去,其他诸藩有亲王、郡王在场的,自然不愿落在他们后头,争先恐后地表示他们所有的田地也都可投献。那些本藩亲王没在场的,只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免觉得有些遗憾。除夕夜宴结束后,这些人就赶紧写信给了本藩宗支亲王,催他们不要再犹豫了,赶紧搭上皇庄这艘大船。   宁王一脉中便有一位郡王今年得了嘉奖,也主动地将田地投献给了皇庄。他不仅给嗣宁王朱宸濠写了信,其他长辈同辈晚辈亦都没有落下。且不提宁藩众人接到这封信后,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嗣宁王朱宸濠却是火冒三丈,只恨不得将那位同族兄弟拎到宁王府来,给他数鞭子让他清醒清醒。   他觉得朱祐樘绝不会这么善心,这次声势浩大的“投献”之举肯定不仅仅是邀名,还暗藏着陷阱。可他“看得开”,却耐不住他的同党——从兄宜春郡王朱宸浍与从侄瑞昌郡王朱拱栟又一次动心了。上回他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按了下去,这次两人听说皇庄又有了高产的新粮种,哪里还能坐得住?   他们俩倒不是不想跟着朱宸濠继续图谋大事,就是觉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横竖这次投献了,过些年还能退出。再说了,等到他们攒足了图谋大事需要的钱财粮草,自然不需再看皇帝的脸色。别说他们自己的王庄了,就算是江西境内的皇庄,他们都能拿下来充作军粮。   朱宸濠仔细想想也有道理,便只得心里藏着火气默许他们上折子投献王庄。而他自个儿仍有些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总觉得要是自己也去占这个便宜,便是无形之中给朱祐樘服了软。再说了,更重要的缘由是,宁王府私底下养着的一群人也须得有吃住的地方。若是将王庄都投献出去,腾转挪移的余地便小了许多。万一皇帝追查起来,这些人就算想换地方藏着,也很难寻得合适的地方安置他们。   在九成宗室都忙不迭地投献王庄的时候,剩下的一成便格外引人瞩目。其中,既有以未能继承王位无法做主为托辞的嗣宁王朱宸濠,也有没有给出任何理由的衡王朱祐枟。此外还有零零星星数人,或者不在意此事,或者仍然有些疑虑,都不曾有任何表示。   朱祐樘也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只一面吩咐皇庄管事好生接手这些王庄,另一面很是及时地命人拟定圣旨,让朱宸濠继承了宁王之位。他倒也不是对朱宸濠放松了警惕,相反,锦衣卫最近已经察觉宁藩略有异动。他打算让朱宸濠成为宁王,给他更合理地调动手底下那帮人的身份。如此,锦衣卫才能有机会将那些暗藏多年的宁藩势力连根拔起。   朱宸濠好不容易继承了宁王之位,自然越发雄心勃勃,暗地里更加密切地联系起了各路势力。殊不知,他的动作越多,破绽也就越多,都一一落在了锦衣卫的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这是我家娃做的《世界舆图册》。你们见过这种稀罕东西吗?我娃做的!   诸位大臣:真聪明!真厉害!臣等惭愧啊!   皇帝陛下:^_^,这可是独一无二的,天上地下独一份的!   诸位大臣:是啊!臣等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开眼界啊!   皇帝陛下:o(n_n)o   ——————————————————————————————————————   炫娃,是每位爹娘的爱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系辞 28瓶;西索、团团 10瓶;之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3章 北疆异动   就在朱宸濠继承宁王之位的圣旨正快马加鞭送往江西的时候, 从北边忽然传来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情, 说是有鞑靼部族趁着年关时节南下劫掠, 竟是直奔居庸关而来。   居庸关乃是扼守京城之北最紧要的关隘,其重要性自然不必多说。平日里此处常年陈兵数万,防备的便是鞑靼突袭。尽管多年以来,鞑靼几乎从未突破宣府、蓟州等边镇打造的防线。但如今他们突然南下, 再如何提防都不过分。毕竟事有万一,如果因为疏忽或者轻敌令居庸关失守, 京城就将面对兵临城下的险境。   朱祐樘接到奏报后, 神色微沉:“朕先前并未接到草原异动的奏报, 为何鞑靼竟能瞒过咱们布置在边境的探子南下?他们又为何非得冒险南下?今岁草原应当没有发生过饥荒, 咱们也开了几处互市之所交易茶马, 形势本不应该如此严峻。”   “陛下,鞑靼人乃豺狼之性,不可用寻常之理揣度。”礼部尚书出列道。在他看来, 与那些野蛮人讲道理,本来便是没有意义的。野蛮人不知礼节,哪里能讲得通道理?与其推测他们因何而南下劫掠,倒不如尽快做出应对。   “人的一举一动,内中必有缘由驱使,谓之‘动机’。”朱祐樘道, “不仅朕与诸位爱卿行事有动机,草原上的鞑靼以及林地里的女真人亦不例外。如今鞑靼人衣食无忧,却甘愿冒死犯边,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内阁几位阁老互相对视,因徐溥告老还乡而升为首辅的刘健道:“陛下,听说犯边的部落不是别人,正是朵颜部。”   提到“朵颜部”,在场众臣的神色都不由得微微一变。因为朵颜部从前曾经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之一,而这朵颜三卫曾属于宁献王朱权统辖。那还是高祖时期的事,迫于数次大败,这几个部落随着首领投降,被高祖封为朵颜卫、泰宁卫以及福余卫。他们驻守的地区,就是宁献王朱权所在的大宁府。   可没过多久,这三卫便反叛投了鞑靼新汗,随后多次随着鞑靼部落攻打国朝。直至太宗皇帝登基初期想以安抚他们为上策,他们却仍是不肯领情。太宗皇帝一怒之下三次远征草原,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饶是如此,这三卫亦是很快便卷土重来,趁着仁宣时期两位皇帝忽略北境防备,渐渐蚕食了大宁地区。到得如今,他们竟然已经来到了长城脚下放牧。   不过,因着离国朝近些,朵颜部日子过得丰足,倒也并不是年年都会闹事。有时鞑靼其他部落南下,他们也跟着过来,绝大多数时候都颇为安分守己,并不会轻易将人命填补在冒死犯边一事上。开启茶马互市后,朵颜三卫都得了不少好处,按说生活已经不错了,今年怎会突然南下劫掠呢?   朝堂上不少老狐狸都敏锐地意识到了甚么,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回坤宁宫后,朱祐樘向张清皎和孩子们也提起了此事。朱厚照的脸色很是凝重,原本因着反应很快总是第一个说话的他,这次却迟迟没有言语。反倒是朱秀荣忧心忡忡地问:“哥哥说过,八百里加急就是最紧急的军情。爹爹,这次那朵颜部南下劫掠,是不是战况很不利?没有人拦得住?”   “别多想,居庸关乃是天险,一直陈着重兵,绝对不会教他们轻易通过。”张清皎揉了揉女儿的双丫髻,“咱们要相信边疆的将士。就算有些风险,你爹爹也会集合朝堂重臣的聪明与智慧,共同度过这一关。”   朱祐樘见状,为了宽慰女儿,神色也不由得略微松了松:“你娘说得很是。如今还远远不到连你这样的小姑娘都须得为此忧心的时候。”若只有朵颜一部犯边,此事定然有蹊跷;即使是朵颜三卫犯边,国朝的将士亦是无所畏惧,但即便如此,想想也觉得仍然有内情。   他其实不愿多想,可又由不得他不多想几分。譬如朵颜部是不是想借机提出甚么要求,又譬如是不是有其他人在其中插了一手等等。数名锦衣卫已经远赴居庸关、宣府、蓟州等边镇打探消息,但一时半会这些消息很难及时传到京城来。不过,这一回打探不到消息亦是无妨,将数条线先紧紧密密地铺下去,迟早都会有收获。   “大哥儿,你在想甚么?”张清皎早已注意到大儿子沉凝的神色。这孩子自幼外向,喜怒哀乐多半都不加掩饰。就算如今心底已经能藏得住不少事了,但在其他人看来,他仍然是个爽朗的小少年。正因如此,他难得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她格外在意。   “……”朱厚照攥紧了衣袖底下的双拳,闷声道,“我只是在想,不知到甚么时候,我们才能像高祖与太宗时那样,将那些鞑靼部落打得不敢再南下。甚至像汉唐时那样,封狼居胥,像赶牛羊一样把他们赶走。”   幼时他便憧憬霍去病与卫青立下的赫赫战功,还曾发出豪言壮语,想效仿他们将辽阔的北方草原都纳入国朝舆图之内,让那里成为国朝的牧场。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心里越发清楚,想做到这样的壮举何其不容易。卫霍何其有幸,遇见了汉武帝;而汉武帝又何其有幸,得到了卫霍这样的不世良将?   想要成就汉唐那样的功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作为未来的皇帝,他需要考虑的必然比一位将军更深更远。如果他想要兼顾两种角色,他需要学习需要权衡的则会更多。他忽然便觉得,曾经的自己太幼稚,想得太过简单。   “爹,娘,我练出的那些宦兵如果仅仅只是留在宫里,没有杀敌见血的机会,或许永远都只能是我的玩伴。我想让他们北上,去隆庆州护卫小王先生。隆庆州就在居庸关与宣府中间,这两地陈有重兵,朵颜部也许更有可能选择入侵兵力薄弱的隆庆州。”   张清皎微微一怔,与朱祐樘对视一眼。朱祐樘点了点头:“他们都是你身边的内侍,你大可随意调动他们。只不必以护卫为名,随意找个名头送去隆庆州就是。说来,王守仁这几年在隆庆州做得甚是不错,等这一阵过去,也该升他为隆庆州知州了。”之前王守仁只是隆庆州同知并权知州,兢兢业业干了三年,终于正式过了明路。   朱厚照当然为自家小王先生高兴,带着弟弟妹妹向爹娘行礼告退,便要回去给小王先生写信。三个孩子刚出坤宁宫,朱厚炜忽然道:“哥哥,我有事想与你说说。”   朱厚照望了望天空,打趣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日里我想与你说个甚么事你都不感兴趣,怎么今儿突然有事想和我说了?”朱秀荣听了,也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眼下是晚上,咱们面朝的是其他星辰,见不着太阳。太阳也不可能打西边出来,咱们脚底下的地球转动是有规律的……”朱厚炜很认真地辩驳道。见兄姐都颇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他一板一眼道:“我知道你是打趣,只是想与你说清楚罢了。”   “行了行了,走罢。”被弟弟这样认真地反驳,朱厚照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沉甸甸的了。他领着朱厚炜,将朱秀荣送到永宁宫门口,又进去看了看两个睡着的小堂妹,这才带着弟弟回到了清宁宫。   “坐下,喝茶。说罢,你有甚么事?”两兄弟来到书房里,摆开了长谈的架势。   “哥哥,我听李广说,西班牙有一种极好用的火铳,势大力沉,对骑士有奇效。意大利等地还有一种能连射速射的火炮。”朱厚炜目光炯炯,“若能取得这种火铳与火炮,效仿制造,而且不断地改进工艺,咱们根本不必与鞑靼人肉搏厮杀,不必与他们对阵冲锋,就能将他们歼灭。”   朱厚照愣住了,眼睛猛然亮了起来。他自然知道武器的重要性,当年高祖太宗时期也常使用火铳,太宗还建立了威名赫赫的神机营。但配备火铳的兵士到底仍是少数,后来军备又废弛,根本发挥不出该有的威力来。单只是弓箭对射,缺少骑兵与良马的国朝自然沦为劣势。如果能够引入新武器,将一两成优秀的将士装备起来,鞑靼又有何惧?!   “你是甚么时候从李广那儿打听到这种事的?”   “讨论航海的时候偶然提起来,必须准备威力强大的武器,警戒海盗与流窜的倭寇,还有西方那些国家的船队。他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些船长都拿着火铳,船上偶尔还会装备火炮,瞧着都比咱们的火铳火炮好用些。但那些国家也捂得很紧,他便没有替咱们弄回来。”当时的朱厚炜只是纯粹对宝船与西方船的结构是否有异同感兴趣,根本没想到武器这方面来。若不是今晚见爹娘和兄姐都替北疆忧心,他也不会灵机一动想起此事来。   朱厚照道:“武器一事,绝对比找新粮种更重要。毕竟新粮种已经有了玉米、红薯和土豆,推广起来应该够用了。倒是咱们若不赶紧引入新武器,研究制作武器的工艺,万一那些海盗似的国家拿着这些武器来对付咱们呢?不成,得让李广不计代价,赶紧些将火铳和火炮带回来。若能寻得工匠一并带回来自然更好。”   兄弟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直讨论到了夜半三更依然是意犹未尽。   另一边,帝后二人也刚睡下。朱祐樘没有半分睡意,却不忍心自家卿卿陪着熬夜,便与她一起躺下了。他睁着眼睛,望着顶上的床帐,各种思绪都在脑海里不断转悠,不知不觉间便觉得心里又存了不少郁气。   忽然,旁边传来轻声的询问:“万岁爷可是觉得,朵颜部忽有异动,或与宁藩有关?”   “……”朱祐樘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旁边的柔夷,“其实宁献王统领朵颜三卫的时间并不长,但朵颜部的异动实在是有些奇怪。若非从中有人挑拨作梗,我实在寻不出他们放弃茶马互市的理由。或许,这回他们是在试探我的反应,今后还会有更令人意外的举动。”   “也许此事确实与宁藩有关,但那又如何?宁藩叛乱,便平叛国除就是了;朵颜部南下,便寻找机会将他们打得不得不西迁。我们改善民生,不是为了被人觊觎,更不是为了用钱帛换取和平,而是为了更好地反击。”   “卿卿说得是。”   “早些睡罢,明日不知还有多少事须得你拿主意呢。你的身体可是定海神针,轻忽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炜炜的兴趣点非常之广泛_(:3∠)_   科技有关的他都感兴趣   这个时候西方的□□和火炮都比咱们先进了,但直到嘉靖时期才引入他们的□□火炮   我觉得是有点迟了,提前几十年就引入多好啊╮(╯▽╰)╭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灯火阑珊处 10瓶;之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4章 接见夷人   第二日, 朱厚照便以送信与年礼为名, 将自己身边那些个宦兵都派去了隆庆州。尽管有人心里嘀咕, 这年节早就已经过去了,太子殿下这时候才派内侍送年礼是不是有些太晚了。但太子殿下尊师重道是件好事,就算不少聪明人都瞧出了其中或许有些奥妙,也很难以此为缘由说些甚么。   没几天, 王守仁便派人送信说宦兵们都已经赶到了,他很感念太子殿下的心意。朱厚照这才心情好了几分, 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因着宦兵都离开了京城, 他眼下无兵可练, 于是每日下午除了去武学堂看看, 便是和朱厚炜一起去找李广说话。说的自然还是海外风物, 最重要的便是兵将、武器以及战争等等。   李广顺口与他们提起来,住在鸿胪寺客馆里的那些夷人已经学好了礼仪规矩,正等着面圣。或许他们对火铳及火炮也有些见识, 毕竟其中很有些西班牙人与意大利人。   朱厚照道:“原本爹娘说过,上元节前后或可召他们入宫。但最近北疆异动,朝中上下都紧盯着北边,怕是抽不出空闲来见他们。这样罢,我们俩先见一见他们。想来,你之所以万里迢迢地将他们带回来, 定然每个人都是有几分本事的。”   李广笑道:“奴婢带上他们,不过是觉着多一个人多一条路罢了。奴婢不敢说这些人究竟有没有真本事,至少人品是能信得过的。而且, 他们大都与奴婢一样,都很向往能去那新大陆走一走,开辟几条新航道出来。奴婢想着,就算眼下暂时没有船队,能找着些可信任的船员也是好的。”   “船队迟早会有的。”朱厚炜点点头道,“娘对新粮种那般看重,应该也想派人去那新大陆仔细瞧瞧。况且,行陆路能运的商品到底有限,费时又费力气,还容易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倒不如船队运上大量丝绸、瓷器和茶叶,去与人换香料与金银。我看史书的时候发现,宋时便有许多商船做这样的营生了,那些大海商都赚得很是不少。”   两位殿下小小年纪,所思所想与寻常小少年截然不同,令李广非常佩服。当然,他更景仰的是能教养出这两位殿下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在京城里待的时日越长,他便越能感受到如今的年景与从前完全不同。以往人们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几乎不会发生甚么变化。可眼下却是时时刻刻都仿佛隐藏着暗流,推动着所有人前往未知的远方。   或许这些暗流很难为人所察知,一时间也瞧不出甚么底细与究竟来。可俗语有云,温水煮青蛙,等到青蛙们都熟透了,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始终被架在火上呢。日积月累的变化,终有一日会演变成新天地。   却说鸿胪寺客馆这头,那些夷人正等得心焦呢。本以为学好礼仪就能觐见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鸿胪寺的官员却迟迟没有答复。每回去问,得到的都只是推脱。幸好还有李广时不时地宽慰他们,允诺他会想办法。   这回听说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殿下要召见他们,这群人自是喜出望外,赶紧将自己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他们自己最体面的衣衫。这并不是一次正式的召见,他们未能进得皇宫,只是去了一趟汝王朱祐梈的府邸。据说是太子殿下借着拜访汝王叔为名,秘密接见他们这些夷人。   汝王府邸与雄伟辉煌的皇宫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这些夷人眼中,这座三路七进的宅子的设计感与独特风情,与他们曾遥遥见过的大贵族城堡相比亦是毫不逊色。即使他们只能窥见这座府邸的一角,也不得不感慨这位汝王殿下的富裕与品味。他们早就听李广说过,这个东方国度的贵族与他们那里的贵族不同,不会将黄金和珠宝都往房子里、往身上堆,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多有钱似的。越是不露富,越是清雅,越是难得。   被夷人称赞“有品味”的朱祐梈比两个侄子还兴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那些夷人了。不多时,他就见自家管事带着数名生得高大的男子走进来。   那些男子穿得甚为奇特:上衣极为宽松,宛如及膝的长袍,脖子上套着一圈百褶围领,裤子却箍得很紧,衣衫外头还披着各式各样的斗篷。配上他们白皙却生着斑斑点点的脸,五颜六色的眼珠子与五颜六色的头发,当真令人颇有几分难以接受。其中还有两三名黑人,穿的是国朝百姓们的短褐,除了肤色有些不对之外,倒是顺眼许多。   虽然生得古怪,穿得也奇奇怪怪,但这些夷人都按照礼仪给朱厚照三人叩首,神色间也颇为温和。朱祐梈眼底的警惕之色便褪去了几分,让人上了茶水点心,闲闲地坐在一旁听大侄儿与夷人叙话。若有说得不通之处,有李广在旁边当通译,交流也就没有妨碍了。   时不时地,朱祐梈也会插几句话问一问。他这些日子也得了那本《世界舆图册》,心里正是火热的时候,只恨不得能赶紧求得皇兄准许,让他和李广一起去外头广阔的世界走一走。开拓商路之事极为紧要,总不能让李广一力承担。   眼下商路流通算不上顺畅,所需的人手不多,李广一人倒是管得过来。可日后呢?等到商路彻底打开,无数人想跟着吃肉的时候,李广还能生出三头六臂来不成?没有一个正经的宗室亲王压制着,怕不是所有人都想扑过去撕咬几块肉下来。   见八叔对夷人颇为感兴趣,朱厚照特意又问了火铳和火炮。那些白人似有些犹疑,互相看了看,迟缓了片刻才答了几句话。一听得他们说的是武器,朱祐梈哪还有方才的闲暇之态,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只是身子略向前倾了倾,笑道:“不过问几句话罢了,你们怎地摆出一付防备之状来?”   夷人们赶紧摇着首回答他们没有什么防备之心,只是他们并非军人,对此了解不多罢了。李广瞟了他们几眼,几个夷人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不那么令人满意。可是初来乍到,他们也不知道这三位贵族是甚么意思,哪能就这么将自家的秘密透给他们呢?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我们离你们的国家如此遥远,双方并无疆域交接,更无利益冲突,互通有无才是应有之义。我听说,盘踞在大陆中间的有个叫奥斯曼的国家,把持着陆上的商路,赚了许多钱财不说,还四处欺负人。你们的敌人是他们,如果他们继续往东扩张,我们的敌人也会是他们。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合力攻击共同的敌人才最重要,你们觉得这话有没有道理?”   几个夷人虽不是甚么贵族,也不懂得上层的所思所虑,但对奥斯曼帝国却是同仇敌忾。意大利人受他们的威胁不说,西班牙人也受过他们的欺负。如若不是奥斯曼帝国太过霸道,当初哥伦布也不至于能得到女王的支持,寻找另一条前往东方的商道,误打误撞地发现了新大陆。   几番话过后,夷人们便再也不设防,说起了自己国家的火铳和火炮。他们确实不是军士,手里头也没有火铳和火炮。但是一旦他们要建立船队,这些武器便必须装备上,否则若是遇见凶狠野蛮的海盗,便几乎没有自保之力。就算是寻常的船队,遇上之后也得警戒,因为谁都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不会因为贪图财物变成海盗。   其中一名红发夷人提起,他的理想不仅仅是带着船队去新大陆,他还想环游世界一圈。朱厚炜眼睛一亮,立即毫不犹豫地决定投资他的船队。当然,前提是他们得在广州府造船,还得将火铳和火炮带回来武装船队。不然,他担心他的投资迟早会被海洋吞没,一去不复返。红发夷人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赶紧点着头就答应了。   这一天,朱祐梈很是慷慨地宴请了这些夷人,也决定支持他们的船队。有了他和朱厚炜的肯定,夷人们兴高采烈,恨不得能立即回到自己的国家,将组成船队所必须的船员、武器等等都赶紧筹备妥当。   李广自然乐见其成,娘娘早就提过,开拓海洋商路将会带来巨额利益。更重要的是,娘娘虽然不曾明说,但对遥远的新大陆确实极为看重。他也想过,既然那里是块宝地,为何国朝不能试着往那块地儿扩张呢?连西班牙那样的小国都敢去占地方,泱泱大国如何不能去?   回到宫里,朱厚炜就开始清点手里的银钱,盘算自己能支持红发夷人造几艘船。然后,他非常震惊地发现——因为平日里沉浸在各种研究当中,他的月例、压岁钱等等大都买了许多零零碎碎的玩意儿,耗费得还挺快的,所以他并没有存下甚么银钱。   小家伙苦着脸去找大哥,谁能料到,朱厚照也没钱呢?他的钱都用来养宦兵,都用来想方设法操练宦兵了,便是有些多余的,也随手就给了武学堂。毕竟武学堂可是日后军备将领的根基之地,绝对得好好地养着。   兄弟俩面面相觑,又转头去找朱秀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匣子:“你们这是想做甚么?怎么突然就没钱可用了?这个月的份例不是刚发下来么?我手头倒是有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先让我们瞧瞧。”朱厚照道。   朱秀荣打开钱匣子,里头各种金元宝银元宝码得整整齐齐。她不仅有这一个钱匣子,妆匣里更是一层套一层,都是金银。除了自家爹娘的库房之外,朱厚照和朱厚炜何曾见过这么多金银,顿时愣住了:“难不成你平日里都没有甚么花用?怎么能攒下这么多钱来?”   小姑娘勾起唇角:“该花的我也会花呀。但前几年仁和姑姑说她要开个新铺面,一时间没那么多闲钱,我就将攒的压岁钱都给了她,在那个店铺里占了一成股。每年除夕的时候,仁和姑姑都会给我分红利,积攒了几年可不就多了么?就算花用得再多,也花用不完。”   “……”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想道:妹妹(姐姐)果然是得了娘的真传,以后定然是个财神爷。既然是财神爷,自然须得好生捧起来,绝不能得罪!   作者有话要说:  n年后   照照:财神!我没钱啦!   炜炜:财神!我也没钱啦!   桐桐:→ →,可以借贷,分期还款。   照照:_(:3∠)_   炜炜:_(:3∠)_   ————————————————————————————————————————   就像之前有亲预感的,说不定加番外会有五百章往上,囧。   我还真没写过这么长的,最近忙着圆结尾,新文都顾不上了,otz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只是路过 15瓶;皮皮、發※呆 10瓶;之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5章 意外小胜   就算有了足够的银钱, 三个孩子也不可能擅自做决定, 绕开爹娘悄无声息地支持李广和那些夷人组建船队。趁着自家爹去乾清宫处理政事, 他们便遣退了周围伺候的宫人,悄悄和娘提起了此事,三双眼睛都亮晶晶的。   张清皎难得见他们意见一致,勾起唇角:“你们都说说看, 为甚么突然对投资远航船队如此热心?”   朱厚照赶紧道:“因为只有组建船队,那些夷人才答应赶紧从他们的国家引入火铳和火炮装备船队。娘你是不知道, 听李广说, 西方的武器比咱们的好用。如果有了这些武器, 指不定咱们就能不费太多人力物力便将鞑靼部落打个落花流水了!”   朱秀荣接道:“记得从前曾经听娘提过, 远航船队经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利润。李广不是也说了么, 那甚么西班牙女王支持哥伦布去新大陆探险,回头便得了满船的金银和香料,赚了数百倍乃至数千倍。这么划算的投资, 咱们当然不能错过。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商路占了去,咱们自己半点好处也没落着?”   朱厚炜道:“我只希望他们能真正验证咱们脚底下的这片土地真的是圆的。娘你告诉我的所有事情都是能经过检验的。另外,说不定娘想要的那些蔬果种子也在新大陆呢?指不定新大陆那些人长得不太一样呢?指不定还会有些奇形怪状的动物呢?”   儿子啊,你想要的奇形怪状的动物不在美洲,在澳洲啊。听了三人说的理由,张清皎禁不住笑了:“你们三个倒是有趣, 每个人的起心动念都不同,偏偏最后殊途同归。”由此也能瞧得出,她家三个孩子的兴趣与关注点真是截然不同。   “从不同的角度都能找到支持的理由, 这便充分说明,此事确实很重要,刻不容缓!”朱厚照立即反应过来,“既然组建远航船队有这么多好处,自然须得赶紧筹办起来,娘觉得是与不是?”   “甚么话都被你们说尽了。”张清皎挨个捏了捏他们的脸,笑起来,“修造宝船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确实得提前筹备起来。你们也见过宝船的营造法式图,与西方船队那些船只相比便犹如庞然大物一般,每条船至少得修上两三年。桐桐,你那点儿银钱,还不够修造一艘宝船的甲板。”   “那我也得将钱投进去,在里头占上一两分股。”朱秀荣盈盈笑道。   “傻孩子,有娘在,哪里会让你们吃亏?”张清皎忍俊不禁,“桐桐,你可长些心眼罢,将自己的银钱都好好收起来,别让大哥儿二哥儿哄一哄就给出来。便是他们要借你的私房钱,也得给借据才行。”   朱厚照和朱厚炜听了,赶紧给自己辩白。他们平日里虽然手松些,却也是算着月例用的,从来不会乱花钱。要不是这次需要动用大量的银钱,他们哪里会想到借钱呢?   朱秀荣笑眯眯地瞥了瞥他们:“娘放心吧,要不是我也觉得投资船队有利可图,才不会将银钱拿出来呢。”三兄妹间,哥哥和弟弟都是花钱散漫的,她自然得将银钱看得紧些。不然,若是他们三人都只知道花钱不知道挣钱,迟早都得将爹娘攒满的库房败得一干二净。   母子四人说话间,李广已经应召而至。张清皎笑对他道:“恐怕这段时日都不得空见一见你带回的那些夷人,只能等下一回再说了。你且带着他们歇息一段时日,等到运河解冻了,就跟着王献去广州府。听闻广州府造海船尚有些传承,有宝船的营造法式图在手,应该迟早能造得出当年的大船来。”   李广听了,心中震动不已,立时便跪了下来:“奴婢叩谢娘娘隆恩。”   “在宝船造出来之前,你便领着夷人去西方,想法子将那火铳和火炮都带回来。这回朵颜部犯边,应当不算是甚么大事。但被人视作肥羊,边境屡屡遭到侵扰,这种日子不可能长久地忍耐下去。迟早须得有一战,用这些新武器好好地教教那些鞑靼部落做人的道理。”   “奴婢明白,必不辜负娘娘的期望。”   李广离开后,张清皎又唤来了王献和张鹤龄,与他们提起远航船队之事,让他们做好积极配合的计划。在她看来,朱祐樘虽然已经替日后做了铺垫,给朝中重臣都下了诱饵,但若想真正打动他们、说服他们绝非简单之事。因此,第一回 远航完全不必惊动他们。等到李广他们回转,带回足够令人激动乃至于疯狂的利益的时候,他们的信念才会彻底动摇。   就像当年皇庄扩张那般,若无实打实的粮产量与税赋数字,朝中这些老臣怎么会同意她的计划?便是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猛然跳出这个时代的局限,看到更为长远和巨大的国家利益。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他们会忧心失败,会时不时地便想到前车之鉴。但若是能给出证明,他们便将会是最强有力的支持者。   ************   鸿胪寺客馆以及后宫中的些许小动静,并未引来朝中众臣的关注。如今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紧紧盯着北疆,盯着驿道上送来的每一封急报。数日后,宣府与居庸关先后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情,说是朵颜部约有上万骑在长城外流连,对宣府与居庸关两地虎视眈眈。紧接着,隆庆州送来了急报,说是朵颜部有数百人竟然绕过长城守备,悄悄地攻了进来!!   朱祐樘立即命宣府与居庸关各调遣两千人,前往隆庆州增援。圣旨刚送出宫,他便紧急召见内阁众臣商议对策。接连几日,乾清宫都整夜整夜地亮着灯火,军情与诏令时进时出,每个出入的人脸上都是凝重之色。   万岁爷忙得连回坤宁宫一趟的片刻闲暇都抽不出来,坤宁宫内的气氛也变得格外沉重。张清皎倒是生活起居一切如常,只时不时让人将何鼎唤过来,问一问朱祐樘可有好好用膳,晚上可有好好歇息。   “你只管将我的话转告万岁爷——军情确实紧要,但他的身子骨更紧要,必须按时用膳、按时歇息。若是他做不到,便回坤宁宫来,由我来监督。退一步而言,就算他仗着年轻能苦熬,也不能拖着内阁与六部尚书一起熬。那些可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家,经不起这么点灯油似的熬。尤其是王阁老,都已经八十余岁了,千万得注意身体。”   何鼎赶紧应是,回了乾清宫便一字不落地将娘娘的话带给了皇帝陛下。满面疲惫之色的朱祐樘不由得失笑,扫了扫跟着他苦熬了这段时间的重臣们。他可不敢让王恕留下跟着一起熬,但平日里就算再有精力的人,熬了这几天后瞧着也都像是在硬撑,面容皆仿佛苍老了几分。   “罢了,皇后说得是,众位爱卿先回去休息罢。眼下不过是数百人犯边,咱们也无须如此紧张。”他看似轻描淡写,但心里也知道,数百人确实不值当他们君臣如此尽心竭力地商讨对策。他们更担心的是,隆庆州不过是一个幌子,朵颜部还会联合福余部、泰宁部南下。到得那时候,数万骑齐齐压境,便少不得一场大战了。   这一夜,朱祐樘终于回到坤宁宫。许是因着心爱之人在身侧,他难得睡着了,一夜无梦。第二天他刚去奉天门上早朝,隆庆州便八百里加急送来得胜的喜讯。满朝文武听着那报喜的军士说,隆庆州知州王守仁靠着皇庄的坞堡和里头的农夫,竟然想方设法斩首二十余级,表情都不同程度地有些恍惚。   要知道,在这年头,每回与鞑靼部落交锋,斩首超过十级以上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小胜了。兵部也根本不会计算自家将士的战损率,只靠着斩首来判断军功。因为如果连战损率一起算上的话,是胜是负根本没有办法说,有可能连惨胜都算不上。这次王守仁就靠着一群皇庄里的农夫便能斩首二十余级,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这边厢众人都恍恍惚惚难以置信,随后接到消息的朱厚照却是喜出望外,一跃而起:“真的么?!小王先生带人斩首二十余级?!他可有受伤?!我的那些宦兵还好么?皇庄里的农人呢?可有死伤?”   “殿下放心,王知州只受了些小伤。殿下派去保护他的宦兵悍勇无比,杀敌将近二十人,只战损了两三人。受伤的人虽有不少,但都保住了性命。皇庄里的农人伤亡也并不惨重。说来也是那一小队鞑靼人轻视了皇庄的坞堡,轻视了王知州训练出的农人,更轻视了这五十名宦兵的缘故。”给他报信的是王守仁身边的仆从,说得更加详细清楚。   朱厚照想起那些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宦兵,脸上顿时再无喜色。他为这些宦兵费了许多心思,与他们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无论是折去了哪一个,他都心疼得很。在他看来,这些宦兵的性命自然比鞑靼人的首级重要多了,毕竟他们可都是他亲自带着操练出来的。   战损都有两三人,受重伤的还不知有多少!那些该死的鞑靼人,他迟早会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是休息日,还是得加班干活,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發※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蓝细菌、嗣羽 20瓶;發※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6章 奉召出京   许是王守仁的战绩有些惊人, 充分证明了隆庆州并不是块人人都能咬一口的大肥肉, 而是一块硬骨头;又许是宣府与居庸关的援兵已经迅速来到隆庆州境内防守, 没有给任何人可趁之机——很快,朵颜部便撤离了隆庆州,也不再徘徊于长城脚下。   朱祐樘遂派了兵部尚书刘大夏以及司礼监大珰萧敬一同去隆庆州,检验王守仁的战绩并清点当地的战损情况。刘大夏一直看萧敬不太顺眼, 但如今两人都身负皇命,勉强算是搭档, 也只得结伴同行了。   北疆终于稳定下来, 朝中上下无不松了口气。因此事一度耽搁的各种朝中事务, 亦是有条不紊地逐一处理完毕。二月中旬, 天候刚回暖些, 通州码头便勉强恢复了通航。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奉命南下,李广带着那几个夷人悄然随船同往。等到几位阁老腾出空来,想瞧瞧鸿胪寺客馆里的夷人时, 才发现人早就已经离京了。   上回李广离京的时候虽算不上人尽皆知,却也并没有刻意瞒着任何人。这回他悄悄出京,将消息瞒得极紧,足以令人禁不住多想几分。不少对海外商路感兴趣的世家勋贵越发蠢蠢欲动,只恨不得赶紧着人缀在他身后,想方设法分一杯羹才好。   此时又到了宗室们离京的高峰期, 乾清宫几乎每日都会见着一位前来辞别的宗室。某些心思细腻、记忆力极佳的言官突然想起来:兴王朱祐杬好像去岁就没有按惯例回封地,一直逗留在京城。今年他似乎还没有回去的意思,迟迟不曾递上辞别的折子。   说来, 去岁其实有些特殊。岐王年前崩逝,大过年的时候接到消息,皇帝陛下立即派兴王带着底下所有弟弟前去主持丧事。前前后后忙忙碌碌,自京城往德安府一个来回便已经是四月中旬了。等到后续的事都办完了,诸位亲王的哀戚之情稍稍缓解,就已然到了七月份。紧接着又是皇帝陛下的万寿节,而后又是中秋节,再接着是重阳节。这些节日过着过着,不知不觉间,其他宗室都已经入京了。   兴王朱祐杬就这么在京城里停留了整整一年,没人敢在这种时候找他的麻烦。可去年能如此,并不意味着今年也能如此。当时大家顾及皇帝陛下痛失弟弟的心情,不敢轻易触他的逆鳞。如今却不一样了,岐王崩逝已经一年有余,就算皇家兄弟再如何情深,也该遵循祖宗法度才是。   兴王要是再敢拖延下去不离京,那就是心怀不轨!他还有甚么可辩驳的?明明其他宗室都毫不留恋的回封地去了,怎么就他还意图不明地待在京城里?   已经许久不曾大展拳脚的言官们盯紧了朱祐杬,摩拳擦掌地打算掀起一次大战。却没料到,就在他们刚送上几封折子,打算探一探路的时候,朱祐樘忽然召集内阁与户部尚书周经,说他打算委任兴王朱祐杬、益王朱祐槟以及衡王朱祐楎、寿王朱祐榰四人完成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   首辅刘健问:“陛下有何打算?”   “前些时日,诸多宗室纷纷上折子,说是他们都想投献王庄,将田地交给皇庄进行管理。这是件好事,说明他们对朕和皇后非常信任。但上折子的宗室太多,几乎遍布各地,御马监与皇庄那头一时有些忙不过来了。”朱祐樘道,“再者,涉及宗室田庄,须得谨慎行事。仅靠着御马监与皇庄管事给他们丈量土地、签订契约、更换鱼鳞图册,很容易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如果有人意图不轨,打算挑拨朕与宗室之间的关系,说不得甚么时候就能寻得空隙。毕竟御马监和皇庄管事身份地位太低,遇到棘手之事很难及时处理干净。因此,朕便想着,由祐杬他们四个出面,分别领着人前往各地处理投献之事。他们是朕嫡亲的弟弟,有他们坐镇,想来应该没有甚么人胆敢趁此机会生乱。”   几位阁老沉吟片刻,也都觉得这大概是最稳妥的法子。先前只是零星宗室投献王庄,便是生出些许乱子,也容易及时处置妥当。这一回涉及到数支宗藩,几十位亲王郡王,万一有人从中作梗,引发诸多宗室的不满——若不及时处理,极有可能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宗室离心尚是轻的,要是有人趁乱生出叛意……   没错,他们防的就是宁王一系。这次朵颜部南下的事还没查清楚,宁王朱宸濠还没有洗脱嫌疑呢。要是朱宸濠真的有不轨之心,绝不能给他任何兴风作浪的机会。与宗室叛乱相比,兴王、益王等四位出京又算得了甚么呢?   得到内阁的赞同,朱祐樘便命翰林院拟定圣旨。户部尚书周经袖着手立在旁边,有些疑惑为甚么这件事明明与他无关,皇帝陛下也要将他唤过来。他正想询问,便听朱祐樘道:“趁着这个机会,正好也将益王他们几个的封地位置定下来,划定他们的田庄直接纳进皇庄之中。他们虽然没有就藩,但也都是朕的弟弟。朕总不能厚此薄彼,让他们少了这份收益不是?”   周经顿时觉得有些肉疼。要知道,给藩王划定了田庄,就意味着这部分田庄都不能缴纳田赋。这回还不是给一位亲王赐田庄,而是从益王殿下到申王殿下,足足七位亲王啊!这得划出去多少顷上好的田地啊!这得少收多少田赋啊!!   因为实在是太过肉疼,周经周尚书决定再挣扎一下:“陛下,这于礼不合啊。益王殿下等人尚未就藩,怎么能给他们赏赐田庄呢?”   “迟早都是要赏赐的,爱卿又何必执着于些许田赋?”朱祐樘勾起唇角,“等到新粮推广之后,不仅皇庄能交上更多田赋,各地的产粮量也将至少增上两三成。国库年年丰盈指日可待,何须在意数百顷田地的得失呢?”   新粮种带来的希望多少抚慰了周尚书此时此刻的心情,遂打起精神道:“不知陛下打算从何处给诸位亲王划拨田亩?”呵呵,封在陕西、甘肃与封在湖北、湖南、四川等地自然完全不同。不过想也知道,皇帝陛下必定不会考虑从西北苦寒之地给弟弟们选封地。   何鼎与一位小太监徐徐展开了一张偌大的国朝舆图。疆域以及各布政使司、府县等都与寻常舆图没有任何不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上头涂着斑斑点点似的各种各样的色块。有的色块挤挤攘攘,几乎将一个布政使司都占满了;有的色块稀稀疏疏,不同颜色凑在同一个布政使司里头也有些奇怪。   周经眼睛都有些看直了:“陛下,这是?”   “这是朕让张鹤龄根据目前各藩支名下的田庄所做的舆图。每个藩支的颜色都有些差别,瞧上去才有些杂乱。爱卿帮朕看看,哪里有多余的空当,就将祐槟他们几个封在哪里。”朱祐樘淡淡地道,“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去甚么贫寒之地。”   旁边的几位阁老瞧着瞧着,神色渐渐变得格外严肃。尽管他们知道国朝的宗室经过这些年的繁衍,人数已经极为庞大,封地里占去的田亩也很是不少,早就成为了各地布政使司的沉重负担。但他们从来没有如此直观地发现,宗室分封几乎已经将绝大多数的布政使司都占满了,看上去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讨论封地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确定的,尤其这回不是给一位藩王确定封地,而是七位藩王。内阁拿着皇帝陛下赐下来的舆图,召集六部尚书一同商议此事。不过,阁老们的心思其实早就已经不在此事上,而是被密密麻麻的藩王分封图给占据得严严实实。   他们都敏锐地意识到,皇帝陛下拿出这张舆图绝不仅仅是为了方便他们给七位亲王挑封地,而是在暗示着甚么。而他们明明知道陛下另有意图,却仍然无法控制内心的蠢动——无论是谁,看到这样一张斑驳的舆图的时候都不可能淡定!且不说那些斑斑驳驳意味着沉重的负担,仅仅看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颜色,就想将舆图上的颜色给抹成同一个颜色好么?!   当然,蠢动之余他们也在思索,如果宗藩之制必须改动,应该如何改动才合适。是的,不能再任凭宗藩就这么无限地分封下去了。不然国朝就算有再多的田地,都不够宗室来分。如果宗藩之制再不改,数十年后所见到的舆图该是多么可怕的一幅景象啊!!   ************   次日,兴王、益王与衡王、寿王接到圣旨,命他们四人前往各地主持督查宗室投献王庄一事。四位亲王叩谢皇恩后,赶紧入宫与皇兄皇嫂商量这件任务该如何完成。说来,兴王朱祐杬与益王朱祐槟这些年经过了不少历练,已经都能独当一面了。衡王朱祐楎和寿王朱祐榰虽也年年都跟在朱祐槟身后接待宗室,但到底还欠缺了些经验。   朱祐楎和朱祐榰都有些紧张。尤其是性情柔和的朱祐榰,满面都是忐忑之色,生怕自己无法完成皇兄的托付。朱祐樘让朱祐杬和朱祐槟带着他们俩讨论此去需要做哪些事,极有可能遇上甚么突发事件,突发事件又该如何处理等等。直到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才派了忠诚可信的人手辅助他们,让他们择日出京。   给他们送别的时候,朱祐樘殷殷叮嘱道:“此去你们都得周折千里,没有一年半载恐怕完不成。你们就当做是一场历练,去各地见见世面。我会让锦衣卫跟着你们,各地的卫所也会随时协助你们。千万注意安全,随时防备有人利用此事生出事端。”   “是啊,你们此去好生顾着自己的安全便足够了。至于京里的事,有我们在呢。”张清皎笑道。朱祐杬离京之后,王妃刘氏与女儿自然得留在京中,而不是孤零零地回封地去。   “皇兄皇嫂放心,我们此去绝不会辜负皇兄的托付。”朱祐杬道。   朱祐樘和张清皎只能送他们到午门附近,朱祐梈、朱祐橓等四人则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京城。目送四位哥哥远去,朱祐梈格外羡慕:“甚么时候才轮到咱们给皇兄办差啊。”他都已经成家了,皇兄甚么时候才会在办正事的时候想起他来?他可得找个好机会,说一说远航和海外商队的事儿。   朱祐橓、朱祐枢和朱祐楷三个年少未婚的自然不理解他急迫的心情。他们一个满心想着读书,一个满心想着撒欢,一个满心想着休息,一点儿都没有给皇兄办差的意识。人各有志,横竖顶上还有这么多兄长,他们作为弟弟,当个闲散亲王又何妨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發※呆 10瓶;团团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7章 日渐成熟   朱祐杬四人离京之后, 没多久便到了张延龄与仙游长公主的婚期。两人成婚的那一日, 宫内宫外皆是一片喜气洋洋。趁着这个机会, 张延龄特意让武学堂的那群学生也来露露脸。这群健壮精神的孩子在寿宁侯府里忙前忙后,虽年纪小出身也极低,规矩却是半点都没有疏漏,教许多前来参加婚礼的官宦勋贵都有些刮目相看。   朱祐梈眼见着好兄弟婚姻事业双双得意, 越发按捺不住了。当年他与张延龄同时得了差事,偏张延龄经营的是武学堂, 他要处置的却是那群私宦。这两年下来, 武学堂已经渐渐有了起色, 私宦的问题也得到初步解决。可是与张延龄发自内心地投入相比,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桩差使。   如果想从这桩差使里脱身,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他绝不能傻傻地等着皇兄发现自己的苦闷,必须主动出击。不然皇兄还以为他干得很高兴,一点儿不情不愿都没有呢!都说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他不在皇兄跟前哭一哭,怎么可能抢到想要的活儿呢?   想到此,朱祐梈眼珠子转了转,赶紧去了乾清宫,直接向朱祐樘讨海外商路的差使。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朱祐樘似笑非笑,“这事儿还没什么影子呢, 你就找到我这儿来了。你不说我还险些忘了,当初大哥儿和二哥儿悄悄召见了那些夷人,就是你给他们提供了便利罢?”   朱祐梈笑嘻嘻回道:“他们俩好不容易央我帮他们一回, 我这当叔叔的还能拒绝不成?况且我对夷人也很感兴趣,正想顺带着瞧个新鲜呢。在我府里召见他们,若有甚么万一,也能保证两个侄儿的安全。无论如何,总比他们随便在某个酒楼客舍里见那些夷人好些。”   “确实如此。我知道你看着粗疏,其实却是心细如发,才会放心地让他们跟着你顽耍。”朱祐樘道,肯定了他当时的做法,“不过,海外商路之事,并非朝夕可成。仅仅只是造船,都须得耗费上两三年。以你的性子,能等得了那么久?”   “当然等得!”朱祐梈赶紧接道,“皇兄,对于感兴趣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缺耐心。”   “须得让你知道,此事看似只是打通商路,实则是为国朝的将来铺路。日后你不仅必须经营商队、打理账目,还极有可能需要与外藩常来常往,派人收集消息。到得那时候,你会忙得脚不沾地,根本不可能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可以随着商队与船队肆意外出。即使如此,你也愿意?”   “……皇兄,我知道,有多大的能力才能担多大的事儿,逞能没有任何好处。这件事将来必定是我一个人担不起来的,我只要负责其中一部分就已经足够忙活了。至于与外藩来往之事,不是还有王兄们么?二哥和四哥更擅长这种事。”   闻言,朱祐樘笑了:“你说得是。此事若交给你一个人,就算将你劈成几瓣都忙不过来。虽说最近暂时没有甚么需要你忙的,但你可以从学习番语开始。鸿胪寺已经有官员跟着那些夷人学了些番语,你便让他们好好教一教你,迟早能用得上。”   “好!”朱祐梈答应得格外爽快,哪里像是在文华殿时那种不思进取的模样?“皇兄,我要学番语恐怕很费功夫,手头上的差使一时间可能顾不上来。不如,将这件差事交给祐橓他们三个怎么样?他们如今也到了能为皇兄分忧的年纪,却整日里都只顾着自己闲散玩乐,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倒不如给他们一桩差事,让他们好好历练历练。”   朱祐樘自然知道他有私心,笑着摇首:“你就那么不喜欢私宦那件差使?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将它赶紧推出去?”   “我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考虑啊!”朱祐梈理直气壮地道,“如今能让我们施展的差使有限,皇兄这不是找不到能让他们三人历练的机会么?不然怎么会让他们一直闲着不干事?我让出这件差事,岂不是皆大欢喜嘛?”   朱祐橓、朱祐枢和朱祐楷丝毫不知,八哥竟然把自己不喜欢的差使光明正大地推给了他们,还给他们三人都挖下一个大坑。如今这种闲逸自在的生活马上就要离他们而去,而且必将一去不复返。   ************   三月末,王守仁跟着刘大夏和萧敬回京述职。原本以他目前的品阶是不可能在皇帝陛下跟前述职的,但朱祐樘并未拘泥于陈规,特意召他平台召对。朱厚照满怀激动地申请了旁听,得到了许可。听小王先生详细说起他在隆庆州所做的那些事,以及前段时日斩杀朵颜部骑兵的细节,他不仅心里感触良多,更生出了许多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想法。   治大国如同烹小鲜,隆庆州一地的治理,便是整个国朝治理的缩影。纵观朝堂之上的决策,与隆庆州的治理之法多少有相通之处。而每一条朝堂的决策,又真真切切地影响了每一府每一州县的管理,更影响了每一个人真实的生活。   从前朱厚照很难将不同层面的施政之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这一回他已经有了些许实感。他还从小王先生的治理之法中发现了一个道理:因地制宜。每一府每一州县遇到的问题、面临的境况都相差迥异,效仿别人治理的良法是必须的,但生搬硬套地照搬经验却是绝不可取的。   此次平台召对结束后,王守仁正式成为了隆庆州知州,并得到了这场小胜的赏赐。他并没有领受赏赐,而是上折子奏请将赏赐分给在战斗中牺牲与重伤的宦兵和农人。他的行为自然引来许多人赞赏,也有人因着他折子里提到了宦兵又开始借题发挥。   王守仁没有兴趣与他们打口头官司,趁着能在京中多留几日的时机,与朱厚照私底下见了一面。他们将见面的地方定在了某座不起眼的寺庙内,朱厚照最近借了一笔银钱,让这家寺庙给牺牲的宦兵做了一场法事。而这些宦兵的牌位也将供奉在寺庙中,香火不断。   身为宦官,最担心的并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的身后事,朱厚照身边的宦兵们也不例外。经历过这场战斗后,这群宦兵确实受到了磨砺,浑身上下多了几分见过血的煞气。但当他们亲眼目睹朱厚照给牺牲的宦兵安排身后事的时候,却像是脱了狼皮的羊那般,痛哭流涕,根本无法自已。   其实朱厚照并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忠诚才亲自安排宦兵的后事。他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所以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这么做了。能得到他们毫无保留的忠诚,不过是意外的收获罢了。   “小王先生,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战斗是如此残忍无情之事。熟悉的人顷刻间就会死去,让我终于真正明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背后的血泪与沉重。”年少的太子殿下眉眼间再也不仅仅只是意气风发,而是沉淀了些许连成人都未必能拥有的稳重。   “战争本就是如此残酷。”王守仁有些欣慰。他期望看到的未来君主,绝不是一谈起战争就兴致勃勃,为了开疆拓土不惜一切代价的好大喜功之辈。他期望未来的君主对所有战争的开端与结果都成竹在胸。唯有战争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才能选择战争。不然,为何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呢?   “我在思考,有没有更合适的方式来解决咱们和鞑靼人之间的冲突。”朱厚照道,“娘告诉我,昔年对付哈密的方法或可一试。她将那种方法,称之为没有硝烟的经济制裁。武力威慑绝不能少,经济制裁则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功,小王先生觉得呢?”娘总是有很多新鲜却引人深思的想法,也渐渐地改变了他从前幼稚的观念。   王守仁思索片刻,道:“殿下可知道,这回陛下也打算采用经济制裁?”   是的,对于这次朵颜部的南侵,朝廷并不想轻轻放过,小胜了一场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在皇帝陛下的坚持下,朝廷不仅发文书斥责了朵颜部背信弃义的侵略行为,还宣布针对朵颜三部的茶马互市将推迟开启。相较之下,与女真人的茶马互市却是如期开始,且交易得如火如荼。   眼见着女真人交换了大量茶叶、丝绸以及中原各种特产,该有的都有,日子过得惬意而又富足,福余部、泰宁部自然格外眼红。他们根本不知道朵颜部为甚么突然南下,而且甚么都没抢到,反倒还折了几十个人进去。虽然折掉的这点人对于他们这样的大部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这次折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他们朵颜三部的面子——更重要的是,将顺顺当当的茶马互市给搅没了啊!   明明福余、泰宁两部甚么事都没有做,凭什么跟着朵颜部一起受罪啊!他们还想换粮食、换茶叶,换中原最新鲜的那些玩意儿呢!分明只要通过互市就能用牛羊换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为甚么非得闹事,折去部落里的勇士?安安生生的日子不过,非得和中原皇帝闹僵,这是生怕自己活得太好了是不是?   女真人的日子过得越红火,两部的首领对朵颜部的怨言便越多。纵然没有茶马互市他们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但两部已经渐渐习惯通过茶马互市提高部落生活的水准,谁又能忍受自己的生活水准倒退回从前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阁老们:啊啊啊!这地图颜色太杂了!强迫症不能忍啊!   陛下:呵呵   娘娘:呵呵   ——————————————————————————————   这是昨天本来该放的小剧场,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放成,mua   目前的经济制裁不至于让朵颜三部伤筋动骨,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经济制裁的威力,还得经过长期的经营之后才能显露出最大的威力,一制裁就连生存都没办法保证╮(╯▽╰)╭。   —————————————————————————————— 第488章 暗中交易   朵颜三部向来同进同退, 因茶马互市而生出罅隙, 也是朵颜部不愿见到的。朵颜部首领立即派人将福余、泰宁二部首领请了过来, 口称赔罪,其实不过是宴请他们服个软罢了。毕竟朵颜部的实力早已超过其他两部,这些年来一直隐隐有统率三部的意味。若不是最近两年刚接替首领位置的朵颜部首领是晚辈,不想贸然得罪其他两部的老狐狸, 恐怕会表现得更强势些。   “咱们三部一直情同兄弟,怎么能因为茶马互市这点儿小事闹脾气?”朵颜部新首领是个三十来岁的魁梧汉子, 举着盛满美酒的金杯呵呵笑起来, “中原皇帝可真是狡猾, 不过是这么几句话, 就让咱们自家兄弟吵了起来。他恐怕巴不得我们闹起来伤了感情, 咱们怎么也不能让他如意啊!”   “虽然中原皇帝确实狡猾,但茶马互市不能算是‘这点儿小事’。”泰宁部首领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这两年我们从互市上换的粮食、茶叶和棉布可不少。有了这些, 我们部落的女人和孩子都没怎么生过病,也没有挨过冻、挨过饿。”   “是啊!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要是不能从茶马互市上换,咱们只能去和女真人换。呸!那群混蛋玩意儿肯定会抬高价!”福余部首领狠狠地将金杯按在桌子上,“可要是不换,这个冬天怎么办?!我们部落里那群小崽子还念着奶茶和中原的粮食做的糕点呢!”   听了他们的话,朵颜部首领轻描淡写道:“女真人要是敢抬价, 大不了咱们就把东西都抢回来!有多少抢多少!咱们可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哪有被汉人和女真人辖制的道理?!”   “女真人可不是好欺负的。要是咱们做得太过分,他们一定会给汉人皇帝告状, 当汉人的恶狗狠狠地咬咱们身上的肉!”泰宁部首领摇了摇脑袋,“我可舍不得让咱们部落里的勇士折在那些该死的女真人手里!”   “是啊。明明只要通过茶马互市就能换好东西,为甚么非得让部落的勇士去拼命?谁都想过安安生生的好日子,谁都不想每天打打杀杀的。”福余部首领叹口气。也许是他年纪已经大了,越来越见不得死亡,只想每天看着部落里的小崽子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原上骑马飞奔。   朵颜部新首领眼底透出满满的野心,对泰宁、福余二部首领的想法嗤之以鼻:“咱们是狼群,本来就应该天天撕咬战斗,本来就应该每时每刻都准备上马拼杀。要是不想着打打杀杀,狼群迟早都会成为被中原人驯化的狗!!”   “你们难道都忘了,成吉思汗征服天下的时候,多少人都死在我们蒙古部落的铁蹄底下吗?!这才过了多少年?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就成了孬种?!要是你们死了,死后去长生天还有甚么脸面去见大汗?!”   泰宁部、福余部首领沉默良久。他们也曾经雄心勃勃过,他们也曾经发誓要让中原皇帝再次尝尝被征服是甚么滋味。可是在漫长的对峙与来来往往的鏖战中,他们的信念渐渐被消磨了。如果有不战斗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办法,他们和部族里的老人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品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呢?   但是,朵颜部首领说得也有道理。如果不战斗,狼群迟早都会变成狗群,渐渐失去狼的血性。可是仔细想想,战斗也要看对象啊。中原人虽然单打独斗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他们人多势众,近年边防也一年比一年严密,并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而女真人虽然人少,可也都是悍不畏死,双方打起来他们恐怕讨不到多少好处。   见他们都已经心生动摇,朵颜部新首领笑道:“放心,咱们能攻占中原一次,就能攻占第二次。呵,这一百来年,中原人都被富足和繁华迷昏了眼,战士一代不如一代。这样的对手,咱们的勇士一个能杀几十个。就算中原人再多,咱们也能像从前那样,把他们杀到只能趴在地上当咱们的羊奴!”   “如今这个中原皇帝应该不是好惹的。”泰宁部首领道,“他手底下也有不少能用的将领。”之前那些将领还好说,不是已经七老八十了,就是只会靠着堆手下的命来防守。但新出现的那个隆庆州知州,恐怕不是甚么好对付的主。   朵颜部新首领也想起了这次折损在隆庆州的勇士,脸色微微一沉:“那只是个意外,没有必要放在心上。你们只需要记住,中原皇帝就算再厉害也没有用,因为有人和我做了交易,会解决我们共同的敌人。只要这个皇帝死了,小皇帝刚登基位置不稳,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那个人值得信任吗?”福余部首领问。   “老熟人了,不会骗我们的。”朵颜部新首领胸有成竹,“要是这次能成功,我们就能重新回到大都。我们的孩子就能像中原人的小崽子那样,过着甚么都不用发愁的好日子!呵呵,至于咱们的老熟人,就算隔着一条江,也有办法解决他。中原人最看重的就是正统,最讨厌的就是通敌背叛。到时候只要我们放出消息,他们自己就会乱成一团,我们就能趁机渡江踏平南方!”   泰宁部首领和福余部首领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在他们这样的老狐狸看来,朵颜部的新首领想得太简单了。仅仅靠着他们三个部落,别说回到大都了,恐怕用尽力气都没有办法越过长城那条防线。他怎么也不想想,当年他们蒙古部落南征,集合了多少骑兵,费了多久的时间,才踏平了金国和宋国?   他们既不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如今也算不上是鞑靼大汗的嫡系。想只凭着三个部落的力量征服中原,这不是在做梦吗?!就算他们想用有老熟人里应外合的理由来说服大汗,恐怕大汗也不会轻易同意。   离开朵颜部之后,泰宁部首领和福余部首领沉默地同行了一段路。临别的时候,两位头发花白的老首领策马并行,压低声音交换着只有他们能听见的话语。   “年轻人有冲劲、有血性是件好事。但是看不清楚自己的实力,想拉着咱们三部的人一起去给他陪葬,我绝不可能同意。”   “他太自以为是了。咱们根本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又为甚么非得考虑大汗们才会想的事?跟着大汗走,也只是为了让整个部落过上好日子而已。如果过不上甚么好日子,还得白白折损勇士,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就让他自己去试一试吧。等他撞得头破血流,大概就能明白过来了。只可惜朵颜部那么多勇士,恐怕就要折在这里头了。”   “朵颜部发疯,总比咱们三部一起发疯好些。反正咱们也拦不住他,就由得他去吧。说起来,茶马互市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我想想,还是得给女真人一些好处,让他们帮个忙。要是那些女真人足够聪明,肯定不会冒着得罪我们的危险敲咱们一笔。”   ************   六月初,京城内格外闷热。虽然周太皇太后与王太后早已前往西苑避暑,却仍不可避免地被暑气影响。因着年事已高,周太皇太后到底是病倒了。即使有尚医局所有女医并太医院会诊,她的病情亦迟迟没有起色。   周太皇太后是皇室的老祖宗,她病了,自王太后到朱祐樘、张清皎都须得侍疾。因着朝政繁忙,朱祐樘只能在处理完政事之后再去西苑。侍疾的重任便落在了王太后和张清皎身上。重庆大长公主也时时陪伴在侧,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一日,朱祐樘前来侍疾的时候,正逢周太皇太后稍稍清醒了些。见到孙儿,她苍老的脸上露出急切之态,慌忙抓住他的手臂,嘶哑着声音道:“皇帝……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让他回来……”   “祖母……”朱祐樘皱紧眉,面露不忍之色,“您应该知道,孙儿已经铺垫好了。只需再过两年,六叔父就能光明正大地回京。”这几年,崇王朱见泽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需要他出面表态的时候他也十分默契。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迁回京城必然不会受任何非议。但要是现在就回京,必定依然会遭受弹劾与指责。   周太皇太后沉默片刻,枯槁的面容满是失望之色:“可我已经等不到了……”   “祖母莫要说这样的丧气话。您是长命百岁的命格,这回只是中了些暑气而已,不是甚么大事。”朱祐樘微微红了眼眶,“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是好好将养着,再过些时日一定会好起来的。”   纵然祖母与他也曾生出龃龉与分歧,可她到底照看了他这么些年,血脉之情依然在。只要想到她极有可能离开,他心里便觉得一阵阵地痛苦。尽管他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祖母已经是七十余岁高龄,必定不可能永远立在他身后。可就算如此,骨肉亲情依然不可能轻易割舍。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周太皇太后道,叹息着闭上眼,“临死之前……我只想再看他一眼……不然,就算走……我也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豪华便当预热中~   我知道大家早就希望周太皇太后领盒饭了,但是……她还能熬_(:3∠)_   现在是弘治十六年七月左右,她且能熬到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呢╮(╯▽╰)╭   话说娘娘好像最近没怎么出来,otz,是我不对~~ 第489章 丰收奇迹   是夜, 朱祐樘在书房中独坐良久。张清皎并未打扰他, 只是早早地便将身边伺候的人都遣退了, 偌大的坤宁宫内只留下他们夫妇二人。她理解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就连她也难得拥有这样的时候。借着这回,她在寂静的夜里亦思索了许多过去、如今与将来之事。   直到夜色已深,张清皎才回过神来, 缓步轻移来到书房前推门而入。门发出的吱呀轻响惊动了沉思中的朱祐樘,他抬起眼, 望着门边静立的爱妻, 低声道:“卿卿, 过来, 到我身边来。”   张清皎在他身畔坐下, 他牵起她的柔夷,手掌将她的双手紧紧包裹住。温暖的肌肤相触令他的神色缓和不少:“卿卿,祖母都已经这么说了, 你觉得我该不该满足她的愿望?虽说再过两年,六叔父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到京城。可我也有些担心,祖母撑不到那个时候。”   “其实你心底早已经有了选择,不是么?”张清皎柔声接道,“不过是因为担忧此事会给原定计划带来不可预测的影响,所以才一直有些犹豫罢了。但是孰轻孰重, 你早就知道答案,从来没有犹疑过。”   朱祐樘微微苦笑:“卿卿果然知我。”   “你从来都是最重情的。在这种时候,自然不忍心让祖母失望。”张清皎抽出手, 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脸颊,“将六叔父传唤到京城侍疾也没甚么,从前群臣反对只是因为没有先例罢了。可如今六叔父都不知已经进过几次京城了,又是侍母至孝之举。就算他们上折子弹劾,在人伦常情方面也立不住脚。”   “我只是担心,经此一事会勾起他们的警惕。之前所做的那些铺垫,恐怕会功亏一篑。”朱祐樘摇首道,“祐杬他们四个还在外头努力呢,此事若是影响了他们往后的生活,只怕他们还得再熬些年头。”   “如果当真会引来群臣激烈的反对,或许说明真正的时机尚未成熟。宗藩之制改革毕竟是大事,阁老们都尚未寻思出合适的解决之道呢,想绕过他们成事确实有些心急了。不如再等等,等到几位阁老愿意支持的时候再说。应该也不需要几年了,宗室繁盛,四五年就能多出数百人来,光是给他们封地,就够让阁老们心疼了。就算阁老们不心疼,户部周尚书也会心疼的。”   “卿卿说得是,是我想岔了,一时有些着急。卿卿计划远航的时候,铺垫得不比我晚,亦是一步紧着一步才走到今日。如今商路初成,宝船也在建造之中,等到新粮种收获推广,只需放出找更多新粮种的消息,顺带告诉户部远航能赚取多少金银,想必到时候内阁只会比咱们更心急。”   “不错,他们目前只知改革宗藩之制迫在眉睫,却不知该从何处入手。等到他们尝到了改革的益处,自然会主动为你摇旗呐喊。所以,别急,底下那些弟弟的生活和差使都得好好规划一番,必须让他们成为解决宗藩之制的契机。”   两人低语片刻,便相扶着回了寝房歇息。在外头守候的何鼎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进来吹熄了灯火,再度徐徐退了出去。   第二日,朱祐樘力排众议,召崇王朱见泽进京为周太皇太后侍疾。他的旨意是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的,朱见泽也来得极快,十余日后便乘快马入京。他甚至来不及洗漱,便风尘仆仆地来到乾清宫觐见。   朱祐樘立即放下手头的政务,带着他来到西苑。见到形容颇有些狼狈的幼子,周太皇太后惊喜得又哭又笑,颤颤巍巍地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朱见泽哽咽着喊了一声“母后”,跪地膝行到她身边:“母后,孩儿来了!”   “好,好,来了就好……”周太皇太后哭道,“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总算能瞑目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见状,王太后与重庆大长公主对视一眼。随即,朱祐樘扶着王太后,张清皎扶着重庆大长公主,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四人来到殿外,在初绽花苞的木樨树底下散步,淡淡的芬芳围绕,将他们身上笼罩的苦涩药味都驱逐得干干净净。便听重庆大长公主忽然长叹道:“母后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执拗。皇帝,若是六弟留在京中令你为难,你便只管按祖宗规矩行事,无须太过在意母后的执念。”   “六叔既然已经来了,自然该给祖母侍疾,直到祖母病愈为止。”朱祐樘道,“姑母尽管放心,孝乃百善之首。就算百官有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一个‘孝’字。难不成他们还能拦着六叔父侍母尽孝?”   “皇帝说得是。如今这种时候,正该紧着些母后的念想。她这样的年纪病了,绝不能多思多虑。况且,不过是思念自己的儿子,想见他,又怎么能称得上是执念呢?要是连这么点儿念想都不能帮她完成,咱们这些当晚辈的才该羞愧才是。”王太后轻声道,“如今母后的念想成了,病情或许能有所好转。”   “是啊,崇王叔父进京,既是他的孝心,也是万岁爷和咱们的孝心。”张清皎接道,“家人团聚,齐心协力给长辈侍疾,理应是家和万事兴的体现,哪能容其他人对此指手画脚?姑母便安心罢。”   重庆大长公主神色微缓,柔声道:“是我多想了。”从她的角度而言,自然也希望朱见泽能留在京城中侍奉周太皇太后。但这到底违背了祖宗规矩,她亦能理解朱祐樘承受的压力。因此,她必须表明态度,而不是盲目地帮着周太皇太后给朱祐樘施压。   或许是因为幼子来了,心情缓和的缘故,周太皇太后的病情果然渐渐有了起色。等到暮秋的时候,经过尚医局众位女医的会诊,确定她的身子骨已经养好了些,她才终于得以搬回仁寿宫继续休养。   ************   在这个秋日,许多重臣都顾不上盯着崇王朱见泽。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直隶皇庄,集中在两类新粮种上。今岁三四月间,皇庄已经将新粮种都栽进了不同的田地里。绝大部分种的都是下等田,只有少量中等田与上等田。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到得收获的时候,户部尚书周经亲自领着户部官员前去围观。   眼见着农人提起攀爬在地上的藤蔓,一串又一串地将藏在地底的新粮拔将出来,所有人几乎都震惊了。刚收获了一亩田,周经便赶紧让户部官员亲自称量。因为他听说这种粮食不必晒干便可食用与储藏,自然不可能再等下去。称量的结果则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根本无法相信。   “再拔一亩!”周经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中气十足地冲着众人喊道。农人们脸上都满是惊喜,更加卖力地拔起了地底的新粮。就连周经自个儿都有些忍耐不住,捋起袖子便跟着下了田,亲自领略了丰收的乐趣。   这日下午,朱祐樘便接到了周经派人送来的折子。他展开一看,怔住了:“……土豆产量比玉米多一倍?红薯产量则比玉米多一倍有余?!”这意味着甚么呢?也就是说下等田与山地的玉米可产将近三百斤,土豆可产近六百斤,而红薯则能产七百余斤!!这简直就是奇迹!这两种新粮的产量竟然高得如此惊人!!   正在与他议事的几位阁老听见了,也都纷纷一愣,赶紧凑过来看折子。亩产达六七百斤的粮食啊!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许是周经那老儿一时太高兴了,算错了?也许是土豆比玉米高一成,红薯比玉米高一成有余?可再仔细想想,周经是甚么人?怎么可能算错呢?一成与一倍相差迥异,根本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好么!   这边厢君臣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蠢蠢欲动想去皇庄里亲眼看看。另一厢张清皎也接到了消息,却并没有太过震惊。就算她不精通农事,也知道后世的红薯和土豆产量更是高得吓人。别说上千斤了,就算是上万斤也听说过,还曾经上过新闻呢!要不是新闻中说了,她也不会对这两种粮食如此印象深刻。   “娘,这两种粮食真的这么厉害?!下等田里的收获都能有六七百斤,那上等田里岂不是能有一千五六百斤?”朱厚照兄妹三人对农事一贯感兴趣,至今他们都还保留着宫后苑里的玉米田,年年耕种照顾。得了消息之后,他们就围在了自家娘身边,面上亦满是兴奋之色。   “有时候过于肥沃的田地,反而可能不适合某些粮种生长。还得在不同的土地中种上几年,才知道它们更适合哪种土壤。”张清皎道,揉揉他们的脑袋,“你们要是觉得好奇,就亲眼去瞧瞧罢。”   “我也能去么?”朱秀荣睁大眼眸。   “当然。大哥儿,你可得好生照顾弟弟妹妹,去罢。”张清皎笑道。桐桐这孩子至今都不曾出过京城,也该让她出去走一走。至于二哥儿,好不容易生出了外出的念头,不打算宅在宫里,她自然更须得好好鼓励。   朱厚照忙不迭地应了,领着弟弟妹妹就往外走。他们还顺带去了乾清宫一趟,向自家爹告辞。朱祐樘颇有些羡慕地望着三个孩子的背影,还不等他说甚么,李东阳与谢迁便借口说不放心太子殿下,赶紧告退。王恕和刘健反应稍迟一步,也紧跟着随便找了个借口告退。   知道他们其实都想赶紧去皇庄亲眼看看,朱祐樘自然并未阻拦,只是颇有几分失落地回了坤宁宫。罢了,罢了,不能去皇庄又如何,他还有卿卿陪着呢。眼下他们俩同病相怜,都只能待在宫里——迟早有一日,他会陪着卿卿将这大好河山都踏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红薯、土豆的产量,我是根据目前的产量与小麦水稻对比算的。按照同样的比例套进过去的粮食产量比例里,玉米也是这么算哒,所以不算太准。如果有误差,大家看看就算啦~   反正如果没有土豆和红薯的推广,估计西方的人口和明末清朝的人口绝对没有可能达到爆发性增长。这两种粮食真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类,贡献非常大~ 第490章 自露马脚   就在朝廷一众大员都在为新粮种如痴如狂的时候, 朱厚照已经悄悄地与自家小王先生通了气, 许诺会给他留些新粮种试种。同样对新粮种的亩产量惊喜万分的, 还有正好赶到京城的宗室,几乎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及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庆幸。还有些心地善良的人思虑周到,禁不住再一次去信给少数依然在犹豫的亲眷,劝他们早日做出抉择。   接近年末, 宁王朱宸濠的心情难得略微好转了几分。不过,等他接到某位族兄弟千里迢迢送来的劝告信, 便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人是不懂得看人脸色还是怎么回事?或者早就已经被朱祐樘收买了?!怎么接连两年都给他寄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一想到最近正在江西境内主持投献田丈量之事的益王朱祐槟, 朱宸濠的脸色顿时越发难看起来。这朱祐槟的胆子还真大, 大半年来竟然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悠, 还成天不慌不忙、慢慢吞吞。如果仅仅只是丈量投献田, 怎么可能耗费这么多时间?说不得,朱祐樘早已安排他待在宁藩势力范围内打探消息,丈量投献田不过是幌子罢了。   说来, 朱祐槟的封地是建昌府(今抚州东南)?呵,明明江西中北部早就已经是宁藩的地方,布满了他们宁王一系的后人,说不得甚么时候子孙就能封到南边去了——偏偏朱祐樘让朱祐槟把中东部的地儿给占了,这是在恶心谁呢?!   朱宸濠神色变幻着,脸上浮起几分厉色:“来人!”若是不给皇帝兄弟几人一个教训, 恐怕他们还以为宁藩一脉可以随他们欺负呢!当年高祖父被朱棣那个逆贼欺负,因为势不如人,只能默默地忍了下来, 这一忍就是一百年。但要是他们燕王一系以为宁藩会任人欺侮,那就大错特错!他迟早会让他们明白,当年高祖父所受的轻视、侮辱与利用,他必定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回去!   一名作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匆匆而入:“属下参见殿下。”   朱宸濠眯了眯眼:“朱祐槟最近正在做甚么?有没有新的消息?”   “回殿下,益王这两天正在乐安丈量乐安郡王的投献田。据说很快便要丈量完了,益王打算去自己的封地与田庄瞧一瞧。”   “也就是说,他要去建昌府?”朱宸濠眼底露出一丝杀意。乐安县属于抚州府管辖,而抚州府毗邻建昌府,距离并不算远。然而,此地区山势延绵,若想从乐安前往建昌府府城,一路上都须得走开辟在山中的驿道。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想折腾出甚么事来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此,他冷笑道:“这两年江西境内匪患猖獗,兴许他运气不佳,正好遇上了呢?”   “……”年轻男子犹豫片刻,低声道,“殿下,咱们这些年来韬光养晦,好不容易才经营到如今。若是贸然行动,恐怕会引来朝廷的围剿。益王一条命事小,万一咱们上千人都折了进去……那便实在是太可惜了。”   朱宸濠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谁说要动用咱们自己的人?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占山为王的匪人还少么?!该怎么做还用我来教你?!”啧,手底下的这些人只知道奉命干活,从来没有动过脑子,用起来实在是太不顺手了。要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怎么会将这种榆木脑袋留在身边?   “说来,北边的事儿办得如何?”   “回殿下,北边的人回话说,去年试探一回已经够了,年年试探容易引起皇帝的警惕。他们就等着殿下传去好消息,到时候一鼓作气冲破居庸关,直抵京城。”   闻言,朱宸濠嗤笑一声:“呵,原以为声名赫赫的朵颜三卫本事挺大,说到底却也不过如此。一个县令带着些农人就能杀他们二十余骑,他们该不会就这么怕了罢?如果当真如此不顶事,就算他们有几万骑兵又怎么样!怕是朝廷派个二三十万人,用尸体累积起来也能将他们阻在居庸关外。”   “不过,我也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围住京师,将朝廷那群人一网打尽。只要他们拖得足够久,鞑靼其他部落定然不可能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们成不了事,鞑靼大汗未必不能成事……只要结局合我之意,便足够了。”   年轻男子听着他的自言自语,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在他的眼睛深处,却依稀似乎有些犹疑之色。不过瞬间,那些许犹疑之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刻的隐忍,看上去与从前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   两三日后,益王朱祐槟在前往建昌府的途中遇袭。幸而护卫众多,前来劫掠的山贼又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行人有惊无险地策马冲了过去。抚州知府、建昌知府以及附近卫所得知消息,顿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亲自赶过来护卫。为了安全起见,建昌知府甚至安排益王殿下住进了府衙,劝说他打消亲自前去查看名下田庄的念头。   朱祐槟也并不坚持,写了一封折子,命锦衣卫送往京城。尽管建昌知府、抚州知府与卫所千户都担心自己的乌纱帽不保,却仍然不敢怠慢他半分。要是益王殿下真在抚州府或建昌府境内出事,他们何止保不住乌纱帽,恐怕连自己以及一家老小的脑袋都保不住!   除夕前几日,朱祐樘便接到了朱祐槟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只匆匆浏览了一遍,他的脸色就变了,立即命锦衣卫去建昌府急传口谕:“都已经遇袭了,他还留在建昌作甚?田庄甚么时候不能去看?何必急于一时?让他赶紧离开江西,就说是朕的命令:即刻启程与祐杬汇合,不得有误!”   锦衣卫受命离开后,他又仔仔细细地将信读了一遍。信中所透露出来的细枝末节,令他再一次禁不住多想了几分。   独自思考难免有疏漏之处,朱祐樘便索性回了坤宁宫,将信递给张清皎。张清皎看完信,微微蹙起眉来:“万岁爷,江西的匪患竟然如此严重?”   “前些年尚可,近几年尤其猖狂。听说不仅会抢过往行商的货物,还会时不时地烧杀劫掠,不知祸害了多少条人命。我数次着令江西布政使与按察使务必尽快解决此事,他们也屡次派兵剿匪,却迟迟没有甚么起色。”朱祐樘道。   “如此说来,或许并不完全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而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他们剿灭山匪?若是宁王养了不少人充作山匪隐藏在众匪之中,那便说得通了。山匪势大,他才能浑水摸鱼,顺带靠着劫掠积累不义之财,靠着杀人来训练手底下的人。如此才能解释,他为何能轻而易举地煽动山贼对付祐槟。”   “呵,我真没想到,宁王府不仅收买当地官员,竟然还能干出养匪的事来。一旦官府剿匪,就有官员暗中给他报信,他再将消息透给匪众,自然不惧官府派出的兵士。既然连招兵买马冒充山匪都能做得出来,私通外敌想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要不是内外勾结,只靠着区区山匪,他怎么可能有胆子谋逆?”   “嗯,若不是他倒行逆施,做出通敌之举,或许他的属下便不会起弃暗投明的心思了。”张清皎颔首道,“幸得此人给祐槟传信让他小心些,祐槟又是个谨慎的性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让乐安郡王拨了些身强力壮的侍卫护送他。不然,恐怕这回他没有这么容易度过此劫。”   “既如此,剿灭山匪势在必行。绝不能坐视朱宸濠私养匪徒,不断扩张势力。若能在灭匪的同时,寻得他豢养匪徒的证据,就足够坐实他谋逆的罪名了。”朱祐樘冷声道,“不仅是他,宁藩剩下的人也得好好查一查,尤其是与他走得近的。”   “……我有些担心。”联想起当年郑旺案牵扯出来的阴谋,张清皎凝眉道,“宁王一系的势力绝不仅仅是山匪,还有许多暗棋。当年咱们没能连根拔起它们,也许仍然有些暗棋潜伏在京城之内。要是剿灭山匪激怒了朱宸濠,指不定他会狗急跳墙,做出甚么事来……”   “卿卿的意思是?”朱祐樘挑起眉。   “剿匪一事暂且交给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为了给你和祐槟一个交代,他们也必定不敢怠慢。朱宸濠想来也不愿意此事闹得太大,牵扯到他的私兵,定然会将这次袭击祐槟的山匪推出来顶罪——”张清皎轻声道。   她话音未落,朱祐樘便默契地接了下去:“等到朱宸濠自以为无人发现他的妙计,洋洋得意的时候,再出其不意派合适的人前去剿匪,彻底将所有匪徒都剿灭得干干净净。不过,为了避免朵颜三部趁乱南下,须得先等到李广将新火铳和新火炮带回来,给居庸关和宣府等边镇都装备上。”   “还得将能接近你的人都再梳理一遍。”张清皎依偎在他怀里,“任何可疑之人,都绝不能接近你身边。”弄死正值壮年的皇帝,想趁着小皇帝新登基、位置不稳的时候闹事这样的历史故事,她瞬间就能想出四五个来。她相信,朱宸濠与朵颜部绝不会那么傻,以为仅仅凭着几万骑士与数千山匪就能谋逆成功。他们必定会使出更阴损、更恶毒的手段。所以,她家陛下与孩子们的安全都至关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朱宸濠确实养了很多人充作山匪→ →,反正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   这里,这位主要是太年轻,还没有后来那样的耐心。而且又被陛下和宗室和和乐乐的模样刺激到了,所以才使出了昏招。不过,我觉得历史上朱宸濠能恢复自己的护卫,将江西上下都弄得乌烟瘴气,而且还敢公然杀那么多朝廷命官,和武宗以及武宗朝的贪腐有很大的关系。首辅杨廷和也难辞其咎。 第491章 周氏崩逝   年后, 牟斌带着锦衣卫悄无声息地开始调查宫中所有人的身份背景。不仅仅是太监宫女, 就连六尚以及尚医局的女官与女医, 以及能够随时出入宫廷的太医院太医,甚至是诸位太妃与她们的娘家人,都在被调查之列。   因着锦衣卫行事隐秘谨慎,又有东厂与司礼监鼎力相助, 此事连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来。毕竟是年节热闹的时候,宫中连连举办祭祀与宴席, 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哪里能分出神来关注别的?更不必说, 周太皇太后还病着呢, 每日宫里多半主子都会在仁寿宫里侍疾, 就算参加宴席也没有人敢透出任何喜色。   说来,自从去岁中了暑气后,周太皇太后的病情便时好时坏。崇王朱见泽刚入京那会儿, 她的身体略有了些起色,到得秋日的时候甚至能够勉强下床走动几步。可入冬之后,她的病情便骤然加重了。过年时因着喜气冲了冲,精神头仿佛好了些;但上元节之后,她便似乎又有些支撑不住了。   尚医局与太医院又一次会诊,还将谈复谈老先生也请进了宫一起辨症。会诊结束后,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沉重之色。太医院院使和院判的医术比不上其他人,自是不敢多言多语。陆尚医是周太皇太后的专属大夫,沉默片刻后道:“凡人之力终有不能及之处, 望太后娘娘、陛下与皇后娘娘恕罪。”   茹尚医低声接道:“臣等如今能做的,便是给补养之药,尽量减轻太皇太后娘娘的痛楚。”衰老是不可避免之事,她如今也已经将近八十高龄,随时都准备面对生死离别。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反而不容易让人接受。   谈老先生也叹道:“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周太皇太后的所有脉案他都仔细看过了,每次施药针灸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只能说,或许这就是生死簿上的命数,凡人根本无法更改。   王太后双目微红,扶着张清皎缓缓立了起来:“那便有劳诸位了。”   对于周太皇太后这位婆母,她心底满含着感激。当初若非有她镇着后宫,她绝不可能保住皇后之位。即使她擅长隐忍,面对飞扬跋扈的万贵妃与毫无情谊可言的先帝,也必定只会落得与吴氏同样的下场。所以,这么些年来,她真情实意地侍奉在周太皇太后身边,纵然身为太后,行事也与从前没有任何分别。如今周太皇太后眼看就要离世了,她自是非常难过。   张清皎将王太后扶到旁边的暖阁里歇息,宽慰了她几句。与王太后不同,周太皇太后于她没有多少庇护的恩情,反倒是在朱厚照出世之前给她施加了莫大的压力,后来又因周家与张家争执起了几分龃龉。故而她心里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因着一位熟悉的长辈即将离世,多少有些怅然罢了。   朱祐樘则一贯重情,周太皇太后于他有抚养保护之恩,单只这一点便足够他忽略多年以来两人在生活中的许多分歧。这些天周太皇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他也跟着备受煎熬,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此时听了众位名医所言,他声音低哑地让他们去开方子,转身便回到了寝殿内。崇王朱见泽正在床边守着,脸上满是憔悴之色。在周太皇太后身边侍疾了大半年,他其实很清楚,母后这回的病情看似不凶险,其实最是折磨人。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将本就不甚康健的身子骨折腾得千疮百孔。可这生老病死却偏偏是命数,谁都不可能以人力挽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日比一日衰弱。   “六叔……”朱祐樘张开口,想将大夫方才所言转述给他。可张了张口后,他竟是一时间连复述那些话都无法做到,只能无言地沉默下来。   “陛下不必多说,我明白。”朱见泽喉咙中已然多了几分哽咽之色,“能在母后身边侍奉这么久,已经是我们母子的幸事。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数日后,周太皇太后陷入了昏迷。朱祐樘特许重庆大长公主留在仁寿宫里住下,崇王朱见泽则得以在东西五所里暂居。虽说崇王留在宫中与宫规不合,但如今正是特殊的时刻,且东西五所本便是皇子居所,与太妃们所居之处相隔甚远,与坤宁宫以及东西六宫相隔更远,倒是没有言官在这种时候上折子弹劾。   就这样,众人守到了三月初一凌晨,周太皇太后才有了些醒转之相。重庆大长公主和朱见泽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立即着人将王太后、朱祐樘与张清皎请了过来。三人赶到仁寿宫的时候,周太皇太后正好睁开眼睛。   她看起来神色轻松,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好不容易能从病痛中脱身,反倒是松了口气一般。环视周围,她笑道:“你们姊弟俩都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儿孙环绕着送我这老婆子离开,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们也该替我高兴才是。”   “重庆,你膝下儿女双全,这辈子都是有福的,我也没有甚么可叮嘱你的。见泽,你与皇帝叔侄俩的感情越来越好,想来我也不必担心你将来过得如何了。”   重庆大长公主和朱见泽跪下来,流泪道:“女儿(儿子)不孝,连累母后忧心。”   周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又望向王太后:“你是个有后福的。每回见着你,我都觉得像是见着了从前的我。你性情温和,皇帝皇后又是孝顺的孩子,想来日后也能过得不错。”说罢,她的目光转向张清皎:“……皇后,你是个好的,也是难得的有福之人。虽然我这老婆子有时候不懂你在想些甚么,但想必也都是善事。做善事,必有福报,我也没有甚么能教你的。”   张清皎立即扶着王太后跪下来。王太后啜泣不止,她也难得红了眼眶:“多谢祖母教导。孙媳必定谨记在心,好好孝顺母后,侍奉万岁爷,教养儿女,多行善事。”   “皇帝,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说到此,周太皇太后似是有些累了。其他人默默地退下,在外头静静地等候,只留祖孙俩独处。   朱祐樘在床榻边跪下来,双手握住她略有些冰冷的手掌:“祖母……”   “……我至今还记得,你出生的那一日,我听见宫人传来的消息,喜得在佛前念了足足一天的经,求佛祖保佑你平安长大。后来,你果然安安生生长大了,还带来了一群弟弟妹妹……”周太皇太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如今你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大哥儿眼见着再过几年就能娶媳妇了……”   “祖母不想亲眼看着大哥儿娶媳妇?不想抱一抱重孙么?”想起曾经的过去,想起那些离开他的人们,朱祐樘已是泪流满面。   “我等不到了……”周太皇太后低声道,“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可只要想到去了地底下,就能见到你父皇,就能见到你祖父——”提起英庙,她竟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思念与欢喜之色:“这都已经过了多少年了,终于能去见他了……”   朱祐樘怔了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就见周太皇太后紧紧地盯住了他,苍老而又枯槁的脸上竟满是执拗之色:“皇帝,我平生之愿,就是光明正大地立在你祖父身边。他活着的时候始终不肯教我如愿,一直念着钱氏那贱妇!如今他早已经死了,我也要死了,你一定要让我如愿以偿!!”   听她辱骂孝庄钱皇后时,朱祐樘完全愣住了。他也曾听说过,当年钱皇后病故时,祖母几乎是疯狂地大闹了一场。致使钱皇后明明是原配嫡后,却险些没能和祖父合葬。最终群臣哭跪整整一日,才为钱皇后讨得了公道。可那都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祖母在那时候也得到了合葬裕陵的许诺,为甚么这个时候偏偏又提了起来?   “我不仅要葬在他身旁,我还要与他共享供奉香火!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周太皇太后越说越是激动,枯瘦的手死死地扣住了朱祐樘的胳膊,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濒死之人。   朱祐樘抿了抿唇,点头道:“祖母安心,孙儿知道了。”他知道祖母想要甚么了。她想要在死后与孝庄钱皇后并立,享受祖父嫡妻的待遇。似乎唯有如此,她才觉得自己终是赢过了钱皇后,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也得到了祖父的爱重。   可是,身后名又岂是如此容易混淆的?祖母只是圣母皇太后,祖父驾崩之前只是贵妃,又如何可能与祖父的原配嫡妻孝庄钱皇后完全一样呢?礼法终究是存在的,若是开了先例,只怕日后便会乱了嫡庶。更何况,这恐怕也有违祖父的遗愿。   因此,他只能尽力而为,无法保证能够完全如她所愿。他也只能说自己“知道了”,而不能做出任何保证。   周太皇太后本便是回光返照,又正处于执念之中,如何能察觉出他的迟疑之意?她只当他答应了,含笑放开了他,喃喃道:“我的儿孙才是皇帝……你甚么都没有……我才是赢家……我才应该是他的妻子……”孝庄钱皇后到底是梗在她心底的一根刺,她至死都没有真正放下。   夜幕降临之时,周太皇太后崩逝,时年七十四岁。   作者有话要说:  周太皇太后视钱太后如敌寇,仗着自己儿子是皇帝,欺负得钱太后差点没能和英宗合葬;又仗着自己孙子是皇帝,想把自己弄成原配嫡后的待遇,当然最后没能成功→ →,但是她还是在钱太后合葬裕陵的时候做了手脚,把那边的墓道给堵住了,似乎打算让钱太后和英宗就算死了葬在一个陵墓里也不能相见,英宗要见只能见到她,otz。   这样的执念,她对英宗应该是真爱了,可惜英宗的真爱是钱皇后,没有子嗣也喜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2章 拟定谥号   因着朱祐樘提前命人通知朱祐杬四人的缘故, 他们紧赶慢赶地回京, 终是赶上了见周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宫中早就准备了孝服, 周太皇太后崩逝后,一众晚辈便换上孝服跪地哭泣起来。王太后与重庆大长公主一度哭得昏迷过去,张清皎立即让尚医局的女医随时在旁边伺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 虽然亲眷都沉浸在悲伤与哀痛中不能自拔,丧礼的筹备却也不能怠慢, 须得遵照规矩按部就班地完成。入殓、举哀以及命在京的文武百官与命妇哭临等等诸事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在哭声震天当中, 朱祐樘接到礼部给周太皇太后上谥号的折子, 一时间沉默了。他的亲生母亲纪太后当年上的谥号是“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 这是圣母皇太后应有的待遇, 并没有甚么优厚之处。按理说,周太皇太后也应该如此才是,可她临终之前的嘱托却令他有些心软。   连夜守灵, 他脸上的疲倦之色格外明显。但即使如此,疲惫也掩盖不住他的困惑与纠结。同样困倦的张清皎见状,勉强提起精神来:“怎么了?”   “卿卿,祖母最后与我说了些话……”夫妇同心,朱祐樘从来没有任何事隐瞒自家皇后,此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客观地将周太皇太后当时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半个字都不曾落下,末了道:“如今礼部试着给她拟了谥号,与母亲的谥号类似。我觉得, 她绝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   “祖母想和孝庄皇后一样,上谥号为皇后,而且还在前头加祖父的谥号?”张清皎蹙起眉来。加帝谥,是原配嫡后才能享有的身后待遇。继后可以上谥号为皇后,却不能加帝谥。母以子贵的圣母皇太后就更不必说了,既然生前从未被封为皇后,死后怎么可能谥皇后,还上帝谥?   周太皇太后临终前的要求简直是不讲道理。孝庄钱皇后才是英庙的原配嫡妻,她在英庙时期不过是贵妃而已——临终的时候她要求给自己上原配嫡妻的待遇,便无异于让孙子给祖父换个嫡妻了。朱祐樘要是真这么做了,地底下的英庙认么?他都去世那么多年了,突然多出个嫡妻来,他同意么?!皇室的玉牒呢?当初周贵妃的身份记得清清楚楚,难不成还能都改了,让先帝这一脉从庶长子变成嫡长子?   她其实很明白,周太皇太后就是不甘心,觉得自己理应是最终的胜利者,绝不能容忍在地底下矮孝庄钱皇后一头。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能就这么篡改事实啊。众目睽睽之下,无论使任何手段,其实都是掩耳盗铃之举。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是她的终归不是她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她怎么始终都没能想通呢?   “我不能替祖母开这样的先例,不然日后的礼法就彻底乱了。”朱祐樘摇摇首道,“但我也希望她能稍稍遂愿。否则,她大约会对我极其失望,我心里也有些愧疚。”   张清皎略作思索:“所以,你打算让祖母用继后的礼法?”   “嫡庶有别,也不能都用继后的礼法。”朱祐樘道,“可以追谥皇后,不加帝谥;也可与皇帝合葬,但不祔庙,在奉慈殿祭祀即可。”如此,皇帝生母与继后的区别只有祔庙与否,继后与原配嫡后的区别仍然是加帝谥与否。他算是为周太皇太后挣得了追谥皇后的待遇,但其他的却恕他无能为力了。   “……”张清皎想了想,“母亲呢?”她所说的母亲,自然是纪太后。   “母亲也追谥皇后罢,虽然她可能并不在意这种身后虚名,也不介意究竟是祔葬还是合葬。”朱祐樘轻叹道,想起王太后与吴废后,“吴娘娘当初被废,算不上是原配嫡妻,父皇的嫡妻应当是母后。不过,母后大概更不在乎是不是加帝谥。”   张清皎也无奈道:“之所以会在乎身后虚名,无非是因为在乎那个良人罢了。”换而言之,王太后与吴废后甚么都不在意,自然是因为对先帝毫无感情。她相信,如果能够选择,王太后指不定都不想与先帝合葬。   第二日,朱祐樘便将自己的意思透给了礼部,还委婉地将周太皇太后的原意告诉礼部尚书,表示他这位晚辈对于长辈的心愿也有些为难——作为孙儿不能不孝顺祖母,但周太皇太后是他的祖母,孝庄钱皇后也是他的嫡祖母,他简直是左右为难啊。   礼部尚书亲历过当年之事,心有戚戚焉地找上了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仔细探讨一番,觉得周太皇太后有这样的要求他们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当年她就为孝庄钱皇后的葬仪闹过事,对自己的葬仪还会松口吗?幸而皇帝陛下虽然孝顺,却也是懂得道理的,不然若是像先帝那样只知生母不知嫡母,他们便只能再一次哭跪文华门了。   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心累得妥协了,他们又何妨退后一步?不就是皇帝生母追谥皇后么?人之常情,他们能够理解。而且仅仅是追谥,不加帝谥,也不祔庙,出不了甚么乱子。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囫囵着同意了罢。   于是,礼部最后给周太皇太后拟定的谥号是“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皇后”。纪太后的谥号也随之变化,称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后”。对此,王太后没有任何异议。她知道此事是因周太皇太后而起,并不是朱祐樘的本意。而且,就算是朱祐樘的本意,她其实也不在乎纪太后究竟是追谥皇后还是皇太后。   ************   就在周太皇太后大丧期间,宫中无声无息地少了些人。有些宫人以在丧期间违禁为由,直接被东厂带走了;也有些宫人以简简单单的失礼为由,从宫中贬斥到了南宫或者万岁山。所有背景有疑点的人,都远离了内廷与外廷。   尽管张清皎事先便知道,宫里可能留下不少漏网之鱼,却没料到仍有这么多不明身份的人潜藏在宫中。尤其是仁寿宫,当年因顾忌周太皇太后之故,她从来没有动过仁寿宫里的人。正因如此,仁寿宫里很是藏了些不知底细的人物。如今周太皇太后新丧,她也不好大动干戈,只能将一些人送给了重庆大长公主与崇王,方便他们睹人思人,另一些则暂时圈起来。   等到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会将这群稍有问题的人统统都放到外头去自力更生,补充工坊与店铺扩张所需的人手。无论是不是宁王安插的棋子,他们都得一辈子给皇室名下的工坊以及店铺工作,不得与外人交接。   更令她意外的是,这回竟然还查出了几位女官以及——   “方宫医,娘娘召见。”   尚医局中,正在亲自研磨药粉的方宫医抬起首,起身行礼应是。她垂下眼,将自己刚研磨出来的药粉小心地倒入药瓶中贮藏起来,又将自己这些年整理的医书以及惯用的银针都留给了几位弟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坤宁宫的宫女离开了。她的弟子都有些疑惑,不知道为何师父会将心爱的医书与银针都给了她们。这并不是坤宁宫第一次宣师父觐见,为何这一回师父的反应如此不同呢?   方宫医来到坤宁宫后,行为举止几乎与从前没有任何差别,依然中规中矩地跪下行礼。只是这一跪下,她便没有再起身,额头叩在地上,维持着行稽首大礼的姿势。   张清皎端详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守在自家主子身前的肖尚宫如临大敌一般,紧紧地盯着地上的方女医,生怕她出现任何异动。听见主子的叹气声,她也有些无奈:明明主子从前最厌恶的便是这种埋在身边的细作,怎么忽然就心软了呢?   “方宫医,我们结识已经有十余年了罢。虽然你精通小儿科,并不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但我也知道你性情温和,医术十分出众。当年仙游重病的时候,是你治好了她;前几年桐桐也病了一场,亦是你沉着冷静地辨症开方,衣不解带地在她身边照顾,直至她痊愈。作为长嫂,作为母亲,我对你很感激。”   “……娘娘对草民的信任,草民无以为报。”   “但我真没想到,原来你是冒名顶替进来的,你的户籍竟然有问题。”张清皎叹息着摇了摇首,“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有甚么苦衷么?为何会冒名顶替?你的真实名姓是甚么?”她是真不愿相信,方宫医会是宁王一脉安插进宫中的棋子。她宁愿相信,方宫医有别的苦衷,所以不得不进宫避难。   方宫医沉默良久,低声道:“草民确实姓方,也确实是奉命潜入宫中。但草民醉心医术,其实并不愿意成为一颗任人驾驭的棋子。只是先辈曾许诺,世世代代忠于宁献王之后,所以草民才会被他们所驱使。”   见她如此坦诚,张清皎虽有些失望,但仍禁不住问:“他们希望你做甚么?”   “从前倒也不曾强求甚么,只让草民在宫中安心待着,取得陛下与娘娘的信任。但新宁王晋封后……”方宫医顿了顿,到底不敢说出对方大逆不道的谋划,只是含糊道,“草民不敢亦不能从命。”   张清皎自然能猜出她的未尽之意,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温和如旧:“若是没有今日,你原本有何打算?”   方宫医愣住了,抬起首,目光柔和许多:“草民本打算告辞离开宫中,去往别人都寻不着的偏僻之地,做一个走街串巷的铃医。余生之中能救下多少孩子,就救下多少孩子。”她喜欢孩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得自由,不希望子孙后代也同样受到禁锢,所以才孤孤单单度过了半生。   “以你的医术,当一位走街串巷的铃医岂不可惜?”张清皎道,心里念头微转,坦然地望着她,“你可愿意去南宫女学当一位医学先生?将你的一身医术教给那些愿意学医的孩子,日后再带着她们开辟一所女医学堂,教无数弟子如何悬壶济世?如此,迟早有一日,她们便能救下天底下所有能救的孩子。”   “……”方女医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落泪叩首,“草民叩谢娘娘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_(:3∠)_,希望下一周内正文完结~   方女医在很久很久之前出现过,是专门诊治皇子皇女的小儿科女医。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娇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想种牡丹花的松鼠 6瓶;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3章 引入武器   连尚医局都隐藏着宁王的人, 太医院恐怕更容易成为宁王的目标。锦衣卫与东厂不敢掉以轻心, 将太医院上下数人都筛了一遍, 果然发现一名院判与两名御医曾收过来历不明的重礼。若是他们只偶然收一回,还可称之为贪便宜;但连着三四年都定期收礼,那便只能是同流合污了。   通过追踪给他们送礼的人,锦衣卫顺藤摸瓜地掌握了宁王府隐藏在京中的人脉。其中有御医, 也有日子过得清贫所以被收买的翰林,还有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言官, 甚至是六部当中的实权小官员。   只要想到这些人会将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江西, 还会在朝中似有似无地帮着宁王说好话, 朱祐樘便禁不住面色微沉。不过, 该拔的钉子得不惊动别人慢慢拔, 该留的钉子也自有他们的用处。毕竟宁王府远在数千里之外,需要有人传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朱宸濠才能够做出最为“合适”的判断。   “那名太医院院判是谁?”张清皎管不了前朝, 对太医院却没有甚么顾忌。   东厂提督陈准道:“回娘娘,此人名为刘文泰。医术尚可,目前正奉旨编纂《本草品汇精要》。但这人醉心于权术,时常往来高官门第送礼,谋求院使之心昭然若揭。老奴让人去打听了,只要将他送去各府的礼单拿出来仔细对一对, 就知道他收受了宁王多少贿赂。宁王给了他那么多钱不是白给的,定然会有别的谋算,娘娘看……”   张清皎略作思索:“若是突然将他除去, 恐怕容易打草惊蛇。这样罢,命他赶紧在今年之前将那本药典给编纂完成。若是他狡辩说来不及,就挑一个同样受贿的御医帮他。他们俩忙于此事,平日里就不轻易召他们问诊看病了。如此,或可光明正大地将这些居心叵测的人隔绝在外头。”   “娘娘还得用他们?”陈准大约猜出了主子的打算。   张清皎微微颔首,勾起唇:“或许会是奇招,又或许会被人识破。总归他还有些用处,且留着罢。此外,查一查他的家人是否都知道此事。我不喜欢一人犯罪阖家连坐,须得掌握确确实实的证据才成。若他族中有些忠君又有天赋的人才,也不能让他都给祸害了。”如今这个时代,具有医学天赋的人才一贯宝贵。而且这一家子又是医药世家,全都栽在一个目光短浅之辈身上,未免有些浪费。   陈准苦笑道:“这便有些难了,老奴再派人潜进去探问一番。横竖也得留几个番子在他家里看着,老奴才能放心些。”将宝贵的东厂番子派进一位太医院院判家里常驻,说来真是有些浪费。可谁让娘娘另有安排呢?说不得此人于日后还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   待牟斌与陈准悄无声息地将京中这群细作都掌握在手中时,周太皇太后的葬仪也结束了。这时候,从广州府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消息,说是李广领着他那群番邦人成功而归,正骑马北上京城。此时,距李广上回出京不过是一年有余。   听得这个好消息,帝后一家子都觉得非常高兴。朱祐樘立即命锦衣卫南下迎接,保护他们进京。朱厚照和朱厚炜主动提出,他们俩要监造新火铳与新火炮,争取在冬日之前能装备出一个新的神机营来。若是朵颜部胆敢来犯,必要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朱祐樘听了,对兄弟俩满口都是夸赞:“如今你们也能主动替爹分忧了,我心甚慰。”   张清皎瞥了瞥满脸感动的慈父,主动地揽过了严母的角色:“监造火铳与火炮可不是一件易事。火铳与火炮本便是机密,打造新火铳与火炮的消息更不能外传。须得用甚么人,在何处兴建工坊,都得仔细琢磨。更何况,你们还想在冬日之前做出足够装备神机营的新武器,如何安排时间也须得好生思量。”   朱厚照沉思片刻,坚定地点头道:“娘放心,我明白。回头我便和弟弟好好商量,做出一份计划书来让你们过目。”   朱厚炜大约是觉得此事与他预想的不同,忙道:“这件事以哥哥为主,我只是对新火铳和火炮感兴趣,想知道与咱们的火铳火炮相比,它们有甚么长处,往后还能如何改进而已。我对筹划安排根本没有兴趣!”   “即便是研发新武器,也得好生做研究计划。”张清皎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该不会以为,甚么调查都没有做,甚么想法都没有,就能研发新武器了罢?你也该不会以为,只凭着你一人之力,就能改进武器罢?做甚么事都得有合理的计划,都得有基于事实的调查与思考。否则你如何证明自己的研究思路是正确的?又如何能顺利地调配人手?”   “二哥儿,有些事你一个人或许能做成,但必须耗费漫长的时光——你觉得值不值得?我知道你想做的事很多,可一人之力到底有限,你何不集合一些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去完成那些事呢?你仔细想想,你所做的事与你哥哥所做的事是不是也有相同之处?”   听了她的话,朱厚炜陷入了思考之中。   朱秀荣在旁边抚掌笑道:“娘说得对。做事都得有章程,都得遵循一定的章法。这种章程与章法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若是其中有一项没有完成,那便必然会出现偏差。咱们做事如此,底下人做事同样如此。虽然做不同事的章程与章法都有些区别,但一类事总归会有一类事的做法。”   “桐桐说得极是。”张清皎笑道,“咱们身居上位,若希望下头所有事都能明明白白地完成,便首先必须给他们定好行事的章程与章法。如果大家都遵守章法行事,便迟早能出现我们期待的结果。”   朱厚照有些恍然大悟,朱厚炜依然有些似懂非懂。他们俩都是聪明敏锐的孩子,平日里的所见所闻与寻常孩子截然不同,早已隐隐约约形成了自己做事的章法,也明白娘所说的确实有道理。朱厚照曾按照自家娘的要求写过不少计划书,仔细想想便信心百倍地与弟弟商讨起来。   待到兄弟俩初步拟定了武器作坊的计划书与章程,朱厚炜忽然道:“哥哥,我以后想建一所专门研究与解决未知之事的学堂。嗯,也不完全是学堂,应该像是翰林院那样的地方。既能读书进学,也能编纂书籍,还能帮着工部、皇庄、工坊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朱厚照挑起眉:“比如改进火器?”   “火器只是其中一类罢了。”朱厚炜认真地道,“还有改造海船,研究航海图,研究如何在海洋里航行;改造农具,研究如何筛选和培育强壮的植株,如何增加农田的肥力,如何提高粮食产量;改造水车、风车与纺机,让工坊能够借助物力做出更多的东西;改造河堤,研究如何疏通河道、如何兴修水利;改造马车,研究如何让马车走得更快更稳……”   朱厚照听得忍俊不禁:“你想研究的事还真不少。”   “是啊,我方才不过是举例而已,其实每时每刻我都会生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念头。”朱厚炜道,“可惜,我只能跟着娘学这些,遇到问题也只能向娘请教。文华殿里也没有对这些感兴趣的先生,不像哥哥你,还能找到小王先生教你兵法。”   “怎么?你觉得娘教得不好?”朱厚照眯了眯眼睛。   “不,娘教得很好,娘比谁都教得好。”朱厚炜难得反应敏捷,生存欲满满地答道,“有时候我觉得,娘似乎知道所有的答案,但她不想直接告诉我,希望我能够自己努力将答案找出来。可她也说得很对,我一人之力有限,若没有志同道合之人相助,只凭着我自己,又能找出多少问题的答案呢?”   “放心,你想要做甚么,我都支持你。”朱厚照亲密地揽住了他的肩背,“咱们先别想着翰林院,就先建一个学堂罢。像小舅舅的武学堂似的,招揽那些聪明伶俐的孤儿来上学。你来当他们的先生,给他们传道受业解惑,以后他们就会跟着你了。你的疑惑,你的想法,都能通过他们共同协力解决。”   “嗯,我会好好挑选弟子的。哥哥,你想过么?我的行事之法,与墨家有些相像。”   “是啊,可惜如今没有人提墨家、法家、兵家,只剩下儒家一家独大,道家苟延残喘。”   “……哥哥,你不觉得,娘很像是墨家的传人么?”   “……”   兄弟俩对视一眼,仿佛像是发现甚么惊天大秘密似的瞪圆了眼睛。而后,他们默契地再也不提此事,将娘的来历默默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弘治十七年六月中旬,李广等人顺利抵达京城。随后,在京郊某处皇庄防卫森严的山地工坊里,数十位精通火器的工匠开始如痴如醉地研究着他带回来的番邦火器。理解新火铳和火炮的构造与发射原理后,他们立即将火器拆分成不同部分,交由不同的工坊制作,最终由他们自己来组装。八月初,第一批仿制的新火器便在这座山地工坊里诞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炜炜:哥,你知道吗?咱们娘是墨家传人!   照照:Σ(⊙▽⊙"a   炜炜:娘说不定是巨子!   照照:没错,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桐桐:→ →   陛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娘是巨子?   娘娘:是啊,连我都不知道。他们俩的脑洞还真大啊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古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4章 引蛇出洞   深秋时节, 京郊皇庄的红薯与土豆再一次收获, 据说收成较之从前又提高了些。在户部尚书周经的倡议下, 内阁四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都兴致勃勃地前往皇庄亲自体验丰收的喜悦。与这些重臣同行的还有太子朱厚照、二皇子朱厚炜与兴王长子朱厚熙。   收获季节的皇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淳朴的笑容。即使赶着收割再种冬小麦让所有农人都陷入了忙碌之中,但这种忙碌却是值得的。都是靠天吃饭,在皇庄里劳作却令人心里格外踏实。即使他们都只是佃农, 日子也过得比从前不知红火了多少。   在田间地头忙着统计收成的农事官也很兴奋。虽然他们的职位都比较低,最高也只是正七品, 但他们在工部的地位却与其他低级官吏不可同日而语。毕竟他们是在皇庄里干活, 所有的折子都能递到御前或者坤宁宫, 时不时就会得到陛下与娘娘的鼓励与奖赏。当然, 他们也不是为了奖赏才干活, 研究农事不仅仅是他们的兴趣,亦能为国朝农事贡献力量,争取让天下人免受饥饿。他们发自内心地觉得, 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活计了。   一群重臣在田埂中缓步慢行,偶尔停下来询问收成,人人脸上皆是满足的笑意。这种高官群至的场景,自玉米引入之后,几乎年年都能在皇庄中看见,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不知不觉间, 这些贵人便来到了山地里,隐没在青纱帐般的玉米田之中。   自玉米田角落里延伸出一条小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上。朱厚照搀扶着已经八十余岁的王恕, 朱厚炜、朱厚熙则扶着同样年事已高的另两位重臣,缓缓地向上攀登。王恕身体虽康健,但到底已经老了,攀爬时有些力不从心,时走时停。平日里跳脱无比的太子殿下却很有耐心,始终在他身边扶着他。不仅仅是王恕,旁边的老臣们心底都觉得很是妥帖。   在林间走了许久,经过锦衣卫的两重防卫,又穿过一个挖凿出来的山洞,众人才终于到得一座隐秘的工坊前。工坊四面皆是高峻的崖壁,上头生着繁茂的树木,即使有人行至此处,恐怕也很难发现底下藏着甚么。   兵部尚书刘大夏望着驻守在工坊外那几名锦衣卫手中握着的火铳,眼底难掩喜意:“太子殿下,这就是新火铳?”   “是。”朱厚照道,命工坊的管事拿几柄新火铳来给大家仔细瞧瞧。另外,刚组装好的新火炮也推出来看看。“李广让人从西洋人那里带回来的火铳,父皇取名为西洋铳。与咱们的火铳相比,杀伤力更大,弹丸射击更精确。不过,用它不容易,须得经过严格的训练,遵循使用步骤,不然便容易手忙脚乱。”   老臣们围着这些西洋铳,甚为稀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这个说:“这须得用火绳点燃,在雨天恐怕不能用罢。”那个道:“不仅雨天不可用,恐怕夜里偷袭也不能用啊。”还有人道:“瞧,这种铳又长又细,形如鸟嘴,唤作鸟铳亦可。”   朱厚炜默默地将他们所说的记下来,思索该如何点火的问题。用火绳来点火,类似放烟火与鞭炮的点火方式。但在日常生活中,大家常用的点火方式却是燧石。能不能将燧石点火用到火铳里来?这应该不难办,只要能用足够的力量击打燧石就足够了。想着想着,他就出了神。   旁边的朱厚熙看得眼睛都直了,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摸出了一柄西洋铳。他对这西洋铳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能将它带回宫去,自己试用试用。可他也知道,连太子哥哥都强忍着没有带走一柄西洋铳,他如今必定也只能过过眼瘾。   等到推出西洋炮来,大家又舍弃了西洋铳,纷纷围了过去啧啧赞叹。朱厚照介绍道:“这种西洋炮与咱们的火炮相比,威力更强,射程更远,而且能调整准星。子铳中可预装弹药,战时推入母铳中轮流发射,很是节省时间。”   闻言,兴致越发高昂的众人回过首来,用火辣辣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朱厚照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嘿嘿一笑:“在这里试射不太合适。父皇已经在京郊荒山专门圈了一处神机营练兵之所。再过些天,等神机营的兵士都掌握了新火器的使用方法,再给诸位好生演练演练。”   不能亲眼目睹新火炮的威力,新火铳却是能试试的。在锦衣卫演示了如何用新火铳之后,好几位重臣都有些跃跃欲试。兵部尚书刘大夏拔得头筹,亲自试射,虽然准头有限,却丝毫不能湮没他对新火器的热情。王恕王阁老也想凑热闹,好不容易被其他人劝下,气呼呼地坐在一旁休息。军户子弟出身的李东阳也试射了一回,颇为感慨。就连本是冲着秋日收获来的户部尚书周经也试了试身手。   最终,所有人都乘兴而来,亦是尽兴而归。瞧在其他人眼中,则是新粮种的收获令人极为满意,没有任何人能联想到别的。   就在新建的工坊加紧制作西洋铳与西洋炮的时候,神机营也正在面临极其严格的选拔。这神机营是在永乐年间建立的专门装备火铳与火炮的部队,在太宗北逐蒙古人的时候,曾经令他们闻风丧胆。即使是英庙北狩时期,鞑靼瓦刺部兵临京城门下,亦是神机营设伏将他们的阵型打得溃散。此营对于京城守备以及边防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虽然历任皇帝都很重视神机营,但到底承平日久,神机营的军纪与军备都有些废弛。不过,自朱祐樘决心整顿军备之后,神机营便是整顿的重中之重。经过数年的严格训练,军纪已经严明许多,军备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水准。   如今听闻引入了西洋铳与西洋炮,统领此营的两位提督与两位将军均是心头火热,只恨不得能早日用上这种威力更强大的西洋铳与西洋炮,令神机营的威名再度震慑鞑靼人。但新火铳使用有限制,新火炮的量产又极为不易,全营五千人的装备必定会分出先后来。于是,他们便决意先选出最精英的步兵一千人、火炮兵一百五十人装备新武器。这些人将集中在他们的新训练场地中进行秘密演练,直到他们熟练掌握新武器为止都不得擅自外出。   冬至,适逢雪后初晴,朱祐樘以祭祀天地为名,离开了京城。谁都没有料到,皇帝陛下在祭祀完毕后,悄悄地带着内阁与六部尚书来到京郊神机营的训练之所中,亲自观看他们演练西洋铳与西洋炮。   炮火轰鸣之中,上至皇帝陛下,下至亲自操演新火器的兵士,每人的眼底都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坚定意志。拥有了这样的武器,没有人愿意再受欺辱,更没有人希望边防屡屡受侵扰,边疆的军民时不时便传来伤亡。   “朕不喜征战。”烈烈寒风里,朱祐樘对重臣与神机营将士们道,“但朕更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辱我大明!有此利器,当护我国朝疆土,保我国朝子民!胆敢来犯者!杀无赦!!”   “杀!杀!杀!!”神机营将士齐声吼道,而后整整齐齐地跪地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充满战意的嘶吼声中,朱厚照神情格外凝重。他抚了抚自己的胸膛,无声无息地对里头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的心道:如今是防守,是保护。可若不将那些蛮子打疼了打伤了,他们必将卷土重来。不着急,势弱的时候以守为上,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势强的时候不妨开疆辟土,重现汉唐时的荣光!!   这一日后,京中忽然传出消息,说是皇帝陛下在祭祀的时候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正卧床修养。   ************   风雪之中,京郊破庙里,两个蒙得格外紧实的男子正悄然相会。他们都十分警惕,训练有素,显然继承了军中斥候的习惯,随时随地都关注着破庙外的动静。两人说话的声音也相当小,近乎耳语,在狂风之中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   “果真?确定消息没有错?”   “刘文泰问了轮守的御医,确实没错。”   “他还在修那本甚么药典?身为太医院院判,怎么没给皇帝看诊?不是说他和太医院的掌事太监关系不错么?”   “正因为与那太监关系不错,他才能打探到确实的消息。这个消息事关重大,就算轮到他去诊治,大约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传出来。我觉得,应该按主子先前吩咐过的,咱们俩分头行事。你回去禀告主子,带一封主子的亲笔书信北上;我先去一趟朵颜部,通知他们随时做好准备。等主子的信一到,就立即起事!”   “……刘文泰真能接近皇帝?”   “他说了,这几天那本药典便能修完。等他将药典献上去,有那掌事太监替他说话,身为太医院院判,他何愁不能替皇帝问诊开药?风寒看似是小症候,但将小症候变成大症候的法子有得是。皇帝幼年身体亏损,尽可推到他体质弱上头去。”   “成,那就这么办罢。咱们赶紧将消息送出去,绝不能耽误主子的大事!”   两人说罢,便分头离开,消失在风雪中。远远跟着的数名锦衣卫顶着满头雪,小心翼翼地缀在他们后头。而在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家中,一位十余岁的少年正满脸苍白的坐在书房里,回想着他方才不小心听见的祖父与陌生人的对话,越想越是心惊——   这,这可是祸及整个家族的谋逆大罪!祖父怎么会如此利欲熏心?!他难道不知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么?!无论此事是否败露,无论胜负者是谁,刘家都逃不过滔天大祸!谁会将谋害皇帝的太医留在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收线了收线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娇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南有乔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5章 假意会诊   皇帝陛下因偶感风寒而卧床休养, 在朝廷群臣看来, 其实并不是甚么要紧事。人总有生病的时候, 皇帝陛下亦不例外,谁能强求一辈子无病无灾呢?   虽说陛下自幼体弱,时不时就病上一两场,但自成婚登基之后, 他的身子骨便已是强健许多。因此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一场小病,或许三五日之内便能好转。直到整整十日后, 皇帝陛下依然因病不能视朝, 朝廷内外才有人开始着急了。   这时候,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以药典《本草品汇精要》编纂完成为由求见皇后娘娘。与他交好的太医院掌事太监张瑜自是替他说尽了好话, 将他的医术与人品赞了又赞。张瑜自顾自地口沫横飞的时候, 并没有注意到皇后娘娘略有些冷凝的目光。直到他绞尽脑汁说光了他所知道的溢美之词,皇后娘娘才淡淡地颔首同意召见。   刘文泰压抑着心底的惊喜与忐忑,带着沉甸甸的四十二卷《本草品汇精要》来到坤宁宫。踏进坤宁宫明间, 他便闻到浓浓的药味,本能地分辨出目前皇帝陛下用的确实是治风寒的药方。但许是怕承担责任,太医院院使不敢用急方,用的都是温和的方剂,所以才使得皇帝陛下的病情迟迟没有多少起色。   这一瞬间,刘文泰捕捉到了自己的机会, 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紧张与狂喜,来到书房觐见皇后娘娘。有张瑜在旁边赞赏他,皇后娘娘似乎也颇为认可他编纂的药典, 还赏了他数百两银作为嘉奖。   刘文泰目光闪了闪,不着痕迹地提起了皇帝陛下的病情:“听说陛下偶感风寒,方才微臣闻着,院使像是用了温养的方剂。不知用药之后,陛下如今病情如何?”   “稍有些起色。据院使所言,还得将体内的寒气发散些出来才好。”皇后娘娘轻叹道,眉目间笼着轻愁,“从来不曾见他病得这么久,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刘文泰只觉得心跳得砰砰响,本能地接道:“禀娘娘,微臣在编纂药典时,也发现了不少古方,其中正好有辨治风寒的平散诸方。若是娘娘信得过微臣,不如让微臣给陛下诊治,开个方子试试?”   皇后娘娘仿佛有些犹豫,打量了他半晌:“院使已经开方,如果再开别的方剂,合适么?”   张瑜连忙在旁边敲边鼓道:“院使开的是常用的方剂,刘院判却知道治风寒的古方。若是古方更对症,指不定陛下的病情很快就能有起色。娘娘放心,刘院判的医术在太医院可是人人都称赞的。而且,给陛下诊治,本就该数位太医一起会诊,再会同开方才更稳妥。让刘院判加入其中也是应该的。”   皇后娘娘思索片刻,点点头道:“那就试试罢。让人将太医院院使以及陆尚医、茹尚医与谈老先生都请过来。唉,虽说你们都道风寒只是小病,但拖了这么些天,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不如多叫些人来瞧瞧罢。”   刘文泰心里一跳,瞬间生出退缩之意。毕竟他若想使甚么招数,或许能骗得过太医院诸人,却不一定能骗得过尚医局的两位女医以及在宫外美名远扬的谈老先生。可银钱他已经收下了,各种许诺也一个不落地许了,消息也已经传去了江西,他早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得试上一试!!   赶在其他人来之前,刘文泰立即来到寝殿为皇帝陛下诊脉。躺在床上的皇帝陛下看上去很是虚弱,脸上带着病容,颧骨上还有些异样的红晕。他低低地咳嗽着,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说的话都有些有气无力。刘文泰细细地给他诊脉,不多时,心底的惶恐不安尽数化作了满含恶意的喜悦——   真是天助他也!太医院院使诊错了脉,辨错了症候,忽视了皇帝积热在内之相,将这次风寒完全当成了寒症!热症当成寒症来治,本该用散剂发热却用成了热剂消寒,只要他再加上一剂热剂急方,小症候变成大症候指日可待!!只是,绝不能让尚医局那两位女医与谈复诊出不对来!   皇后娘娘坐在床边,亲自斟了水,给皇帝陛下润了润喉:“刘院判,陛下的脉象如何?”   刘文泰心念急转,立即冠冕堂皇地征引各种医书,断定太医院院使的诊脉是“正确”的,只是用的方子有些平和,可以加一剂容易见效的热剂方。他作出学识渊博之状,说这方子来自于古医书,是素来饱受赞誉的良方云云。   皇后娘娘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对他多了些信任,笑道:“那就赶紧开方罢。等到院使、陆尚医他们过来,你们再仔细看看这方子。”   片刻后,太医院院使带着两名御医前来,陆尚医孤身一人赶到,茹尚医却是满脸疲惫地扶着曾外孙女来了。她刚进来,就告罪道:“娘娘,外子这两天正好病了,昨儿夜里症候加重,实在不能入宫为陛下看诊,望娘娘恕罪。”   刘文泰听了,不由得暗喜起来。便听皇后娘娘宽慰道:“谈老先生和您年事已高,还须得好生保养为上。陛下罹患风寒,本也无须你们都赶进宫来诊脉。但他这症候迟迟没有好转,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娘娘安心罢,风寒不是大症候,只需用药对症,陛下很快便能好起来。”茹尚医道。   于是诸位医者都来到寝殿内,陆续给皇帝陛下看诊。之后,众人各怀神色地来到书房回禀皇后娘娘。刘文泰悄悄地攥住拳头,手心里满是热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的神情——无论如何,他必须说服多数人赞同皇帝陛下的症候是寒症而不是热症!!   作为头一个给皇帝陛下诊治的大夫,太医院院使不知是真的诊错了,还是害怕被追究责任只能将错就错,十分笃定地道:“陛下的风寒是寒症。微臣之前所用的方子有些缓平,刘院判开的方子确实是古方,效果应该更好些。”话里行间,却是将刘文泰给推了出来。   刘文泰正愁没有人支持他呢,虽然知道太医院院使或许有推卸责任之嫌,他也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似是而非地描述了一番皇帝陛下的症状,试图混淆其他人的判断,最后的结论也是寒症:“若是这个方子用得不合适,微臣还能寻出更多对症的古方。”   茹尚医似乎一直有些神思不属,轮到她说话的时候,她仔细想了想,才缓缓回话道:“陛下的症状正如刘院判所言,确实是寒症。院使和刘院判用的都是对症的方子,娘娘放心。都说病去如抽丝,总归需要些时间才能见效。”   陆尚医愣了愣,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为甚么他们都判定这是热症。她犹豫了片刻,在院使和刘文泰颇有些尖锐的目光里微微垂下首:“娘娘,臣其实不擅长风寒辨症……这次陛下的症状有些不明显,想来诸位的诊断定是不会错的。”   听了她的话,太医院院使和刘文泰都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暗地里打量皇后娘娘的神色。就见皇后娘娘想了想,道:“既然诸位都觉得是寒症,那就按照寒症来开方治病罢。我只希望,陛下能在除夕之前好转起来。”   刘文泰险些没能控制住眼底的喜色,赶紧低下头与太医院院使一起行礼道:“微臣等必不会辜负娘娘的嘱托!”   ************   一碗热腾腾的药汤送进了寝殿,张清皎端过来,不急不缓地将药汤吹凉,然后慢慢地一勺一勺倒进了旁边的瓷瓮里。原本该躺在床上满面病容的朱祐樘正斜倚在引枕上翻阅奏折,见状低笑道:“何必管它,待它凉了直接倒了就是了。”   “总该做个样子。”张清皎道,问肖尚宫,“刘文泰出宫了?”   “是,刚走不久。”肖尚宫回道,“牟指挥使和陈提督都亲自带人盯住了他。”   “敢谋害皇帝,胆子可真是不小。也不知朱宸濠给他许诺了多大的泼天富贵,才让他不惜铤而走险。”张清皎冷冷一笑。在她的面前,这刘文泰与张瑜竟然敢一唱一和地出言蒙骗,有好几回她都险些演不下去了。与这种满怀恶意的人虚与委蛇,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卿卿既然不喜他们,便不必再召见。”朱祐樘道,“横竖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该走的过场咱们也已经走了。再召他们过来问罪,也不过是听他们狡辩罢了。”   见爱妻仍是有些气恼,他转移了话题:“说来,我装病也有意外的收获。前些日子正有些言官盯住了崇王叔父、祐杬、祐槟他们几个,想逼着他们该回封地的赶紧回封地、该就藩的赶紧就藩。但我这一病,他们呈上的折子没有人看,便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了。我的病情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如今谁敢再提此事,恐怕会担心自己背负不起激怒我、加重我的病情的责任。”   张清皎神色略松了几分,嗔道:“原本祖母的孝期未过,他们便不该提此事。”国丧虽是二十七日即过,但朱祐樘一向孝顺,早已宣布自己以及弟弟妹妹们都恪守一年孝期。因为守孝的缘故,崇王朱见泽、兴王朱祐杬便没有离京回封地。仔细算来,朱祐杬一家子都已经在京城待了三年有余了。   “不仅他们有意外之喜,我也正好可借着这次‘休养’的机会多陪一陪你和孩子。”朱祐樘温声笑道,“难得松快松快,卿卿该高兴些才是。”   闻言,张清皎绷不住笑了:“你成日里躺在床上,这就算是陪着我和孩子了?”   “眼下只能贪着这点时间,多看看你。等到日后大哥儿长大了,就让他监国,我陪着你四处走一走。你啊,心里装的舆图比谁都大,定然是不愿意困在皇宫、困在这京城里的。有你领着我,我也不怕走出京城就会迷了路途。”朱祐樘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柔夷,“天底下这么大,咱们若不多走走看看,便太可惜了。”   张清皎笑道:“原来你都打算好了。也行,那出行计划便由你来准备,我只管指路。”她并非不相信他不能履行承诺,只是世事无常,许多事都未必能如预期那般完成。皇帝背负的责任何其重要,绝不是轻易就能舍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我百度来的资料,历史上就是刘文泰这个坑货坑了孝宗,风寒辨症没辨对,小病治成大病,居然最后还没有问罪!!哼,平行世界里非得坑死这个坑货不可!   陛下:休养放假挺好的。   娘娘:→ →   —————————————————————————————————————————— 第496章 外敌内贼   在宁王朱宸濠收到自京城送来的信之前, 他正因两桩出乎意料的事而焦躁难安。   这头一件, 便是半年前朝廷命江西南昌等县赶紧缴纳从成化十六年到弘治十六年拖欠的田赋, 拿不出来足够的粮食没关系,每石按市价折五钱银交上来即可。接到这封旨意后,南昌数县的县令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天天变着法地来宁王府哭穷。他们也是没办法, 这些田赋都被宁王府截留了,他们也不可能凭空变出钱粮来补缴啊!   朱宸濠自然不想理会他们, 横竖朝廷是让南昌诸县缴纳田赋, 又不是指名道姓让宁王府来还。更何况, 他册封宁王才多少年, 祖父和父亲在的时候拿取的田赋早就用光了, 凭什么让他拿出自己囤积的粮草银钱来偿还?他可是要干大事的,不将封地中所有田粮收为己用已经算是不错了——想从他手里挖钱粮,呵呵, 做梦去罢!   另外一件,便是皇帝免去他势力范围内的九江等四府州县主官入京朝觐,着他们先将剿灭山匪的要紧事办了再说。换而言之,就是皇帝嫌弃这些官员剿匪不力,让他们不剿灭山匪就别去见他。   而剿灭他封地里的山匪,不就意味着要折腾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势力?朱宸濠听了怎么可能高兴?可他不高兴又能如何?这四府州县的正官要是没办成这件事, 恐怕明年就得丢官去职回老家去了,那岂不是白费了他拉拢他们时用的心思和钱财?   皇帝逼得他左右为难还不够,更是屡次以益王朱祐槟遇袭为借口, 勒令江西境内的文武官员必须赶紧将山匪清理干净。在他的示意下,官员们倒是清除了几个山头,也将当初袭击朱祐槟的“罪魁祸首”给逮住就地正法了。可皇帝居然还不满足,仍然逼着他们继续剿匪,说是他们如果没有剿匪的能力,他会调任擅长用兵者过来襄助。   朱宸濠怎么可能容忍皇帝调一个刺儿头过来扰乱他的“大计”?只能明面上准许众官继续剿匪,暗地里将自己的人渐渐收拢起来。在这种时候,他格外恨朱祐樘,每日从早到晚不诅咒几遍皇帝赶紧去死,浑身都不舒服。他甚至开始考虑,如果朱祐樘迟迟不生病,他不介意再催着刘文泰以及宫中的棋子试一试用毒。就算会折进去所剩无几的最后一批人也无妨,能弄死皇帝就够让他心满意足了。   就在这时候,他接到了京中的信,一目三行读完后,不由得放声大笑:“果然!这就是天命啊!!哈哈!!上天注定我们宁王一脉该翻身了!!”   狂喜之下,他提笔便写了一封给朵颜部首领的信,唤来身边的亲信侍卫,让他们结伴送往北疆:如果不出意外,皇帝病重将死的时候,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离这一天应该也没多久了,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先让朵颜三部折腾着,如果能吸引来鞑靼大汗攻占京城当然更合适!只要朱祐樘一死,他就立即命人散布朱厚照并非张皇后亲生的流言,以清君侧为名起事!到时候,朝廷光是应付南下的鞑靼部落就应接不暇了,哪有空闲来理会他?!只要他不断招兵买马,轻而易举就能将江南控制在手里!   呵,当初要不是朱棣那狗贼许诺天下平分,高祖父怎么会答应起兵助他成事?谁能想到得到天下后,那狗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呢?这天下本来就该有宁王府的一半,他不贪心,只是想把本该属于宁王一脉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被天赐良机冲昏头脑的朱宸濠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亲信侍卫拿到他的亲笔信后,立刻就悄悄地将信给换了。他用了印信的亲笔信直接被送去了京城,而那封伪造得几乎有九成相像的假信则暗中送去了朵颜部。   接到皇帝生病的消息,正踌躇满志的朵颜部首领也没料到,福余部、泰宁部在接到他传信的同时,就将传信人给杀了,集体迁往更靠北的女真部落聚居处。因着他们这两年与女真部做生意,关系倒是不错,女真部也完全不介意他们暂时落脚。   梦想着天降富贵的刘文泰同样没有发现,看似一日比一日病重的皇帝陛下其实仍然在暗中处理政务。而他家里的孙儿冒险将他藏在书房里的密信都偷了出来,下定决心之后,尽数交给了锦衣卫,只为了日后将功折罪。   正因皇帝陛下久病不视朝而人心惶惶的朝廷群臣几乎没有几个人知晓,神机营将士和工匠已经带着西洋铳与分解成零件的西洋炮,分别赶往了宣府、蓟州、大同等边镇,以及居庸关、山海关等要冲,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好了准备。更有一队约两百人左右的神机营将士和王链带领的两百锦衣卫已经日夜兼程,前往江西。   ************   弘治十七年十二月下旬,宫中传言,皇帝病重,已有大渐之相。虽然太子虚岁不过十四岁,尚且年幼,却不得不承担起了监国的重任。朝廷上下顿时一片慌乱,连京中平民百姓亦是格外惶然,谁都没有心思去想即将到来的新年。   两三日后,居庸关、宣府、蓟州相继送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说是朵颜部率五万骑兵南下。太子紧急召集内阁以及六部重臣商议对策,命三边总制王越依然坐镇陕甘,警惕鞑靼各部异动,陕西巡抚杨一清赶往宣府督战备战。   没有皇帝陛下坐镇,无论宫内还是宫外皆是人心浮动。甚至有勋贵打算悄悄出京南下避祸,等到事态稳定了再回京。不料,太子殿下随即便下了谕旨,命城门卫封闭京城所有城门。除了军报传递之外,暂时不许任何人出入京城。如有强闯者,按细作论处,押往诏狱候审。   就在众人都等着北边传来捷报的时候,忽又有八百里加急军报从南方而来,说是宁王朱宸濠有异动。紧跟着军报一起送进京的,是朱宸濠写给朵颜部首领的亲笔信,所用的印信确认是他的私信无疑。朝中顿时一片大哗,太子朱厚照立刻求见皇帝,皇帝亲自口述圣旨,称宁王朱宸濠私通外敌、犯上谋逆,罪无可赦。   朱宸濠原本正翘首期盼京中赶紧送来朱祐樘驾崩的消息,却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甚么驾崩的消息,竟然是朝廷讨伐的圣旨。慌乱之下,他也顾不上属下是不是已经准备万全,赶紧起事。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逼无奈,他宣称内阁借着太子年幼把持朝政,迫害他这种忠心耿耿的宗室乃是意图不轨。他只能效仿太宗皇帝当年,起兵清君侧,还自己清白名声。   一时间,内忧外患竟是齐齐涌出,令原本觉得天下太平的人们都有些不敢相信现实。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重病的皇帝和年幼的太子能做甚么?内阁有没有足够承担大任的人物,能够解决眼前的危难?   ************   “两个忘恩负义的老东西!!”想起福余部和泰宁部都躲起来不见人影,朵颜部首领愤愤然地啐了一口。没有其他两部的援兵,他只能独自领着五万骑兵南下,在长城外头徘徊,试探汉人的防卫。   他虽然野心勃勃、自视甚高,却并不是自大无知的愚蠢之徒。至少他知道,仅仅凭着自己的五万骑兵,绝对不可能攻破汉人的防线,将京城攻打下来。如果执意行事,部落里的五万勇士都只会成为横亘在长城或者京城城墙之外的尸首。   所以,他一边南下试探,一边派人去将汉人皇帝即将驾崩以及宁王要里应外合的消息禀告了鞑靼大汗。既然没有办法独吞利益,那他就只能跟在大汗身后捡些便宜了。要是这次南下没有得到足够的利益,部落里的人绝对都会对他失望,说不定他刚坐稳的部落首领的位置就要换人坐了!   鞑靼人如今的大汗名为巴图孟克,人称达延汗或小王子,乃是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他比朱祐樘小三岁,如今正值壮年,正在蓄力统一漠南蒙古诸部。若是不出意外,他日后将成为蒙古诸部的中兴之主,与朱祐樘这位中原的中兴之主遥遥相对。   自弘治十四年以来,达延汗就屡屡率兵叩边,延绥、大同、宣府等边关重镇时不时就被他攻破,朝廷上下对他都非常警惕。此时他接到朵颜部首领传来的消息,认为如果这个消息属实,那这确实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于是,达延汗亲自带兵直逼宣府,又命长子与次子领兵进犯大同。他们父子三人领的诸部骑兵与朵颜部骑兵加起来,拢共超过二十万。凭着这二十多万骑兵,如果能找到突破点,兵临汉人京城脚下绝对不成问题!   达延汗逼近宣府后,并没有选择围城攻打。因为他不希望围城折损骑兵,只是想着如果能够围住汉人京城,或许就能通过谈判获得无数财物与粮食。   是的,他从未想过攻破汉人京城,骑兵围城是非常不智的选择。在没有多少粮草、天气又寒冷的冬天,他根本不可能作为攻城方和汉人对峙数个月。更何况,他身后还有几个强大的漠南蒙古部落正在虎视眈眈。如果他的属下折损在这里,等待着他的绝对是被草原上那群狼撕咬得四分五裂的结局。   与征服汉人,重现先祖的荣光相比,目前更重要的是统一漠南蒙古。他的勇士们经不起折损,先将草原征服了,让更多的勇士在自己的麾下效力,再征服中原也不迟。轻重缓急,达延汗分得非常清楚。   不过,很多人都不知道达延汗的真实目的,只知道鞑靼集结了二十几万人,正直逼京城而来。消息传开之后,京城里更是一片人心惶惶。而朱厚照眼睛一亮,赶紧拿着军报去见自家爹:“爹!小王子也被引出来了!!”   正在观看北疆舆图的朱祐樘回过首:“你别想得太多。咱们眼下的西洋铳和西洋炮都不够多,就算是设了陷阱,也未必能出其不意杀死小王子。”   “万一呢?要是有万一呢?”朱厚照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虽然我想亲手杀掉小王子,但他要是死在这里,鞑靼诸部说不定就又乱了,对咱们可是件大好事呀!”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明史一直管达延汗叫小王子,但是我想说……人家继位的时候确实年纪小没错,但等到他声名鹊起的时候就不是小王子了。尤其是武宗年间,照照一直念着打小王子,其实人家是老王子了~   emmm,正文倒计时~   我申请了下周的完结榜,所以番外可能会更得快些。   如果大家没有特殊需求的话,我就按原定计划写番外啦~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497章 大胜鞑靼   对于儿子的美好期待, 张清皎持肯定态度:梦想总是要有的, 万一实现了呢?   当然, 必须端正态度,不能将一切都寄希望于梦想的实现。客观现实是最为重要的,梦想只是一种令人兴奋且喜悦的美好希冀。若是实现了,便只当是意外收获就是了;若是没有实现, 也无需失落,只须保证现实目标完成就足够了。   朱厚照当然很清楚——这次谋划的重点是尽可能地出其不意坑死鞑靼诸部骑兵, 能坑多少算多少。一方面削弱胆敢在长城外放牧的朵颜三部的力量, 为日后收复失地做好准备;另一方面削弱小王子的实力, 趁机打破草原上的势力分布, 令他们互相厮杀无暇他顾。此外, 顺带将盘踞江西的宁王收拾干净,将暗藏的宁王势力连根拔起。   至于小王子会不会意外死在突袭与陷阱里,确实没有人能预料到。嗯, 那他就暗暗地期盼吧,说不定运气好些,小王子稀里糊涂地就把命丢了呢?就算小王子还活着,多死几个鞑靼贵族也挺好的嘛。   达延汗自然不会知道,数百里之外,某位少年正既纠结又期待地等着关于他的各种消息。他靠着曾经轻松突破宣府防线的经验, 将十余万骑兵分成数路,如锋锐的匕首狠狠地撕裂宣府防线,直插隆庆州。朵颜部首领也费尽心思配合他, 在居庸关外留下三万骑兵,自己带着两万骑兵同样深入隆庆州。通过隆庆州之后,就是京城。   “报!宣府燃起五处烽烟!有五路鞑靼骑兵穿过了宣府防线!”   “报!一百里外西北方向,出现鞑靼骑兵!!”   隆庆州某座皇庄里,年轻的知州王守仁在简易沙盘上插了些鞑靼人的旗帜,端详着目前的战局,一双沉静的眼眸亮得出奇。他在这场战事中担负的任务并不算太重,只须调动如今遍布隆庆州的皇庄里的青壮以及数百名神机营兵士,尽可能地分批拦截鞑靼骑兵的攻势即可。他们的目标不是将鞑靼骑兵拦住,而是挫伤他们的气势,诱导他们不断分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鞑靼人气势汹汹地分别从西北与东北南下,如今必定是踌躇满志,士气高昂。如果这时候一路上频频遇上拦截,纵然这些拦截只是蚍蜉之力,也足以令他们烦不胜烦。他们若是被激怒,分出小队来对付这些拦截,则必定能够借机削弱他们的兵力。即使最终杀伤的兵力对于十余万大军而言几乎是微乎其微,这也已经是鞑靼人数十年来难得的挫败了。   “再探!再报!”王守仁移动着简易沙盘上的各种旗帜,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所有人按计划行事。记住,决不能贪功,注意躲避与隐藏,以自保为上。若有敌人闯进皇庄坞堡之中,百人以下便可教他们有去无回!!超过百人则以游击诱敌深入,分而化之!!”   “是!”   ************   进入隆庆州境内后,达延汗便发现,这一路过去几乎不见甚么村庄。寒冬萧瑟,举目望去尽是荒僻的山地与田野,别说劫掠金银财物了,恐怕连粮草都寻不着。他拧起眉问探子:“这是怎么回事?中原人难道早就知道我们的打算,竟然在京城周围坚壁清野?”他最常来的并不是宣府,而是大同、延绥等地。那几处边镇用坚壁清野之策很正常,可怎么也轮不到宣府啊!堂堂中原京城北郊,怎么可能如此荒凉?!   探子回道:“大汗,这隆庆州有些不同寻常。自从前年朵颜部南下后,有点钱的富人都赶紧搬进了县城里,好歹有一道城墙围着,他们的土地也都交给了皇庄耕种。结果没钱的穷人为了自保,也都跑去皇庄里当佃农了。”   达延汗怔了怔:“皇庄?是皇帝家的田庄?”   “是,听说边境之地的皇庄都效仿许多年前的贵族修建成了坞堡,可攻可守。上回朵颜部吃了亏,就是因为不知坞堡的厉害,险些都陷在了里头。”   “但如果我们想围住中原人的京城,借机和他们谈判,只能通过这些坞堡来补充粮草,才能经得住这么多天的消耗。既然是皇庄,肯定与平常村庄不同,说不定粮草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多。”达延汗眯了眯眼,“继续南下,不过要是发现坞堡,就立刻攻打下来。只是一群躲在围墙里的农人而已,咱们蒙古的勇士用铁蹄就能踏平他们!”   “踏平他们!踏平他们!!”无数骑士齐声吆喝,如洪流一般朝着南面涌去。   不多时,探子便发现不远处有一处坞堡。远远望去,那坞堡似是以石头砌了一圈高高的围墙,围墙外还挖了壕沟。虽不似正经的县城城墙那般牢固,但看起来确实比普通村庄更注重防御,想要冲进去也略有些棘手。   鞑靼探子发现坞堡的同时,坞堡里的人也注意到了鞑靼人的骑兵出没,立即燃起了烽烟。没过多久,便听大地一片震动,正是数万马匹踏在地上发出的犹如地龙翻身似的巨响。躲在坞堡墙头后的农人们都有些紧张,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鞑靼骑兵。等到这些骑兵即将进入射程时,数十大汉赶紧举起牛皮盾保护自己以及身边的弓手。   转眼间,鞑靼骑兵便已经张弓射箭,一道又一道箭雨从天而降。三轮之后,他们收了箭,绝大多数人都马蹄不停地继续向南冲去,唯有千人左右策马蛮横地冲向了坞堡的大门。坞堡的弓手这才反击,稀稀疏疏的箭落下,射伤了两三人,却并没有人落马。   即使如此,这也足够激怒鞑靼骑兵了。要知道,即使是明军也很难杀死杀伤他们,被农人射伤对于他们来说更是耻辱。于是,他们策马奔得更疾,继续张弓射箭。就在他们觉得已经将坞堡内的弓手牢牢压制住的时候,他们距离坞堡已是极近,完全能看清楚围墙里露出的人脸。这时候,数声闷响,两三个鞑靼骑兵应声倒地。   冲杀的鞑靼骑兵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上次神机营显威力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平常防守边疆的明军虽说按律该有十之一二配备火铳,但实际上军备逐渐废弛,并没有多少人能拿到可正常使用的火铳,就算拿到了也都不知道该怎么用。相应的,鞑靼骑兵也已经多年没有体验过火铳的威力了。   等到鞑靼骑兵来到坞堡前,打算蛮力打破大门时,更是成了活靶子。又是数声闷响,这次短时间内,竟然有十几二十来人陆续倒下。这时鞑靼人中才有经验丰富的小首领道:“火铳!他们有火铳!!”   藏在牛皮盾底下的十来个神机营军士一丝不苟地将西洋铳上的火绳点燃,旁边的农人们满脸羡慕地望着他们手里的火铳。虽然他们人少,但也分为两批轮流射击,一批装填弹药,另一批便瞄准射击,争取尽量让敌人难以寻得空当。   等到鞑靼人反应过来后,立刻退出了火铳射击的范围之外,几乎是疯狂地拉弓射箭,试图将火铳手用箭雨淹没。但神机营军士与农人们都没有恋战,箭雨阵阵袭来,他们就赶紧顶着牛皮盾离开了围墙附近,遁入了最近的民居之中,消失不见了。   鞑靼人消耗了不少箭支,发现对方没有了动静,这才继续攻破坞堡的大门。等到大门轰然打开,他们立即驱马冲了进去。可没等多跑几步,地上的铁蒺藜、不知道何处出现的拦马索就又让数十人人仰马翻地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熬过这些陷阱后,他们却发现时不时就有人躲在远处射冷箭、放冷枪。只要他们一冲过去想找出敌人杀死对方,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场景,出现在了鞑靼军队南下遇见的每个坞堡里。往往鞑靼人被困在坞堡里,转遍了都找不到粮草不说,还至少得付出几十条性命。他们一怒之下点火想烧掉整个坞堡,却因坞堡内的民居太过分散而费了不少劲。点火途中,说不得又被冷枪放倒了好几个人。   就算好不容易从民居的地窖里找到了粮草,他们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粮草。那金灿灿的颗粒是甚么?沉甸甸的土疙瘩又是甚么?怎么吃?!怎么运走?!那些可恶的农人连箩筐都没留下几个!更别说装粮食的袋子了!   南下的朵颜部好不容易与达延汗诸部汇合之后,便停下来稍事休整。达延汗这才得知沿途留下来攻打坞堡拿取粮草的小队都极为不顺利,前前后后折损的勇士竟然足足有四百多人!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历次南下折损的勇士的总和!!   “大汗,这应该都是隆庆州那个知州折腾出来的。”朵颜部首领赶紧道,“这人要是不除掉,说不定还会想出更多诡计来,阻截咱们顺利北归。不如我带人去将隆庆州州城打下来,将那个该死的知州杀掉!让那些汉人知道,敢设计害咱们蒙古勇士的人都得死!!”   “……他们有火铳。”达延汗紧锁着眉头,“从前连宣府那样的地方都未必有火铳,如今每个坞堡里都有火铳,实在是不同寻常。”他是一位极为敏锐的将领,通过坞堡里的蛛丝马迹,已经隐约察觉了这次南下说不定是汉人的阴谋。如果继续朝着汉人的京城前进,也许会遇见全副武装的神机营,到时候折损的勇士就不会仅仅只是四五百人了!   朵颜部首领察觉出他的动摇,立即为自己辩解:“大汗!我是真不知道,汉人竟然还准备了火铳!!但他们的皇帝马上就要死了的消息肯定是真的!我还派了探子到处打探,居庸关、山海关的人都这么说!!”   达延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没那个胆子骗我。至于那个宁王……哼……”他坐在帐篷里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能冒险。连坞堡那种地方都有火铳,汉人的京城还缺火铳火炮吗?他绝不能带着自己的勇士去送死,更何况收集粮草也不太顺利,还是先返回草原再说。   于是,次日清晨,达延汗便又带着十余万大军往北飞驰。他丝毫不恋战,并没有将沿途的坞堡拔除,为死去的勇士报仇的意思,反而希望加快速度迅速回到草原。虽然有不少属下都觉得应该趁机劫掠一番,不能白来一趟,他仍是严令他们不能在路上浪费太多时间。越是将时间都耗费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坞堡上,他心底不祥的预感就越浓重。   就在达延汗的骑兵再度分兵通过宣府防线的时候,完全没想到看似空无一人的荒芜土地上早就准备好了陷阱。前锋数千匹马刚踏上土地,就引来了连环爆炸。马匹嘶鸣与人的惨叫声令后头的骑兵都有些懵了,这时候又有炮火声呼啸而来,在人群中炸开了火花……   “炸炮(地雷)!火炮!!中计了!!”达延汗的眼睛猛地一缩,“撤退!绕道!!”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先生,我娘最近顺口提到了游击战和地道战什么的,好像挺适合坞堡使用哒。   阳明:唔,确实如此,皇后娘娘大才。   娘娘:→ →我只是知识的搬运工。   ——————————————————————————————————————————————   宋朝时就有地雷了,明朝的地雷已经是军队专用的武器,所以土地雷是存在的,可能没有现代地雷杀伤力那么强——以上都来自百度资料。如果没有意外,今天会有二更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露水 6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8章 平定叛乱   京城中的人们对数百里之外的战况仍是一无所知。无数流言私底下疯传:这个说鞑靼人已经攻下了宣府和居庸关, 再有一日就能到京城;那个说城门外说不定早就已经打起来了, 没见城门卫都赶紧泼水将京城城墙冻成了冰墙么?还有人说, 哪家的勋贵害怕得发了疯,夜里想擅闯城门,结果被押进诏狱再也没有出来。   纵然顺天府府尹数次亲自出面辟谣安抚人心,众人依旧越发惶惶然。若不是京城守卫与锦衣卫弹压得厉害, 恐怕京内不知会出多少乱子。不过,与官宦勋贵以及富人相比, 普通百姓倒是渐渐淡定起来。不少古稀老人回忆起了当年英庙北狩时京城被困的情形, 宽慰儿孙们——既然那时候都已经熬过来了, 眼下皇帝不过是病了, 太子还在呢, 能比那时候皇帝被人掳走了还差么?   就在恐惧与平静都各自蔓延的时候,京城城门轰然大开,一名满脸血污尘土的兵士骑马冲了进来, 高声大喊:“捷报!宣府大胜!”   一瞬间,“捷报”二字仿佛就将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云都拂开了。这个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了整座京城。而这时候,正在乾清宫与内阁四位阁老以及六部尚书讨论政务的朱厚照终于接到传报,亲自接见了这名传信的兵士。   听兵士简单说完战斗过程后,朱厚照就迫不及待地拿着捷报冲回了坤宁宫:“爹!娘!宣府送来了急报!小王子重伤败退啦!!”他身后, 数位老臣几乎是齐齐地暗自松了口气,用慈祥的目光目送着他,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可算是熬过去了。   坤宁宫, 远远就听得儿子高声大喊,朱祐樘与张清皎对视一眼,都放下了手头正在忙碌的事。就见朱厚照疾步如风地冲了进来,举着捷报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王子南下之后,经过隆庆州的时候派人攻坞堡想抢粮草,陆陆续续地就折了四五百人。后来他好像发现了甚么,不打算再逼近京城,便按原路返回,打算通过宣府回到草原,结果中了咱们的陷阱!”   “炸炮(地雷)掀翻了先锋阵,西洋炮炸得他们到处开花,小王子赶紧让人绕道。这时候正好一颗炮弹落到他身边,炸掉了他的一只手臂!他的属下赶紧带着他逃回了草原,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美好的期待实现了一半,朱厚照咧开嘴笑得格外愉快。嘿嘿,最好小王子重伤能保下一条命来,不耽误草原上内乱,也不耽误他以后亲自去取他的性命。   朱祐樘挑眉道:“宣府一战,杀了多少鞑靼人?朵颜部呢?小王子不是还分兵大同了么?”   “宣府那边初步统算,拢共杀敌一千七百多人,绝大多数都是被炸炮和西洋炮重伤,死在了战场上。还有些是被火铳、弓箭杀死的,但人数不算太多,另还有惊马摔死的。唉,咱们的炸炮(地雷)和西洋炮还是太少了。要是火器足够多,说不定能留下好几万人,让小王子有来无回!”朱厚照道,心里的盘算越来越清晰。   就算一时间练不出那么多兵强马壮的骑兵,只要手持的火器足够厉害,照样可以将鞑靼人打得哭爹喊娘。嗯,他一定要每天督促弟弟将他正在构想的燧发枪赶紧做出来!也许再过几年,他就能拿着燧发枪带着人驰骋草原啦!   “你还没答完你爹的话呢?脑袋里的新念头且收收。”张清皎笑着提醒道。   朱厚照这才回过神来,继续道:“朵颜部并没有和小王子诸部同行,带着两万骑兵围住了延庆县城。小王先生正好将五门西洋炮架在了延庆县城,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听说战场上留下了两三百具尸首。沿路也许还会有重伤致死的尸首,小王先生正在派人收割首级。至于大同的奏报,还没见送来,不过应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如此说来,我终于不用装病了。”朱祐樘笑道,“休息了将近两个月,也该上朝了。”他装病主要是为了糊弄朵颜部和小王子达延汗,如今鱼都已经上钩收获了,他这钓饵自然失去了价值。如果他还不在人前公然出现,指不定朝中众臣还真以为他已经重病不起,马上就要向内阁托孤了。   “万岁爷还是赶紧露一露脸罢。”张清皎笑着接道,“只要你一上朝,所有流言自然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时日,连宫内都是各种流言满天飞,更别说宫外了。虽说这也是为了诱敌深入刻意为之的结果,但人心不稳却是事实。   于是,翌日,朱祐樘久违地来到了奉天门御朝。群臣见到脸色红润、好像还微微丰腴了一分的皇帝陛下,几乎都感动得涕泪四流,完全不知这只是一出计策。知道真相的内阁、六部尚书以及少量武将、寿宁侯张峦等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这一天,大同的捷报也传了过来。虽然不似宣府、隆庆州这般取得了大胜,只斩首三百余级,却用炮火轰杀了小王子的长子。这样的胜利也足以令人满意了。   ************   与北疆紧张的战事完全不同,远赴江西的神机营与锦衣卫赢得可谓是异常轻松。他们来到江西时,正逢朱宸濠“为证清白起兵”。   宁王封地在南昌府,想起兵占得先机,朱宸濠头一个需要控制的就是南昌府治所在的南昌城。而想真正控制南昌城,只靠着他手底下那一千多人的乌合之众是不可能的。于是朱宸濠连夜将南昌知府以及南昌县知县等一干官员都叫到了宁王府赴宴。这其实是一次鸿门宴,只有追随他反叛的官员才能活,不肯从他的官员则只有死路一条。   说实话,因着他的笼络,南昌知府等官员其实都与他关系不错。但维系彼此关系的只是明晃晃的利益以及对于宁王府势力的恐惧。每一个脑子清楚的官员都明白,听从宁王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熬过了这一任,赶紧离开江西,他们就能在拿到利益的同时,逐渐摆脱宁王的控制。可这一回,宁王提的不是甚么无伤大雅的要求,而是命他们跟着叛乱!这不仅是逼着他们赌命,也是逼着他们拿一家老小甚至是全族人的性命来赌!!   但凡有些理智的官员都不相信,宁王谋逆能够成功。区区一千来人,凭着甚么对抗朝廷的大军?就算真如宁王所言,朝廷正面临鞑靼南下的威胁,早已是自顾不暇。可只要鞑靼人退走,朝廷腾出手来,随便派个一两万人的军队就能将宁王收拾得干干净净。   无论宁王说得有多天花乱坠,许诺了多少荣华富贵,都改不了他这是一门心思往一条必死之路上钻的事实。谋逆啊!这可是绝不可饶恕的十恶大罪之首!连亲王都免不了死罪,谁会押上九族亲眷的命跟着他一起赴死?!   因此,出乎朱宸濠的意料,上至南昌知府、同知等人,下至南昌县知县、主簿,都拒绝了他的招揽。只有几个畏畏缩缩的小官赶紧立起来给他捧场,可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一怒之下,朱宸濠将所有不愿跟着他的官员都杀得干干净净。   他这头将官员几乎都杀光了,立即派出一个小官,借着南昌知府的名义去附近卫所调兵。调兵的缘由自然是紧急剿匪,不然文官无故是不可能调动卫所军士的,武官只听都指挥使的派遣。卫所的千户十分警觉,就算事急从权,也发现了此事有蹊跷。他遂以连夜调兵不合常理为由,将那个小官扣押下来,随即暗地里派人去打探消息,并报给都指挥使知晓。   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以及都指挥使司的治所同样在南昌城。但布政使与都指挥使都没有去赴宁王府的宴席,反倒是突然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府邸里,围在外头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状似匪徒的男子。两位封疆大吏早已隐约知道宁王养了一群匪徒,推知必定是宁王生变,于是在自保的同时,想方设法地将消息传了出去。   一夜之间,宁王叛乱的消息就传遍了南昌城,接着传往江西各地。朱宸濠本来打算在完全控制南昌城之后再公然宣布“清君侧”的檄文,令朝廷措手不及。却没想到,天一亮,南昌城的男女老少就都知道宁王谋逆了。   这种时候,紧闭城门封锁消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宁王只能赶紧抓壮丁,补充自己叛乱的队伍。可没等他开始抓人,卫所千户就带着兵卒与他开始对峙,还打开了南昌城城门让普通百姓赶紧外出去避难。   就在这一片乱慌慌中,神机营与锦衣卫数百人顺利地混入了南昌城,顺着百姓的指引找到了正在对峙中的宁王与卫所双方。紧接着,神机营与锦衣卫亮出身份,拿出火绳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千来个张牙舞爪的乌合之众,勉强能结成军阵,一边射箭一边往前突进。可是他们的箭支不够,连当地卫所的兵士都压制不住。等他们来到火绳枪的射程范围之内,只是两排兵士轮流射击了数轮,就死了数百人。剩下的人哪里见过这样惨重的伤亡,恐惧之下赶紧转身就跑。   两军对战,最忌讳的就是炸营溃散。宁王朱宸濠几乎是疯狂地大喊,试图控制局势,可这种时候每个人都满心只想着逃命,谁还顾得上他呢?慌忙四处逃窜的宁王叛军立即沦为了神机营与锦衣卫的活靶子,加之卫所军士围追堵截,最终一个人都没能逃出去。   这边厢刚逮住宁王朱宸濠,另一厢听说宁王起事的宜春郡王朱宸浍与瑞昌郡王朱拱栟就忙不迭地带着人来和朱宸濠汇合。他们俩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自然被守株待兔的神机营和锦衣卫杀得干干净净。   如此,仅仅用了两天,宁王叛乱就这样被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宁王:qaq,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输得这么快!!   照照:→ →,你对自己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炜炜:→ →,你对朝廷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499章 宁王伏诛   三月初, 王链押着宁王朱宸濠、宜春郡王朱宸浍与瑞昌郡王朱拱栟回到京城。虽然他们都是宗室, 按理应该关押在宗人府里, 但因为所犯的是谋逆大罪,仍是被送进了诏狱。三府的亲眷也都哭哭啼啼地暂时被关进了一座三路的宅邸,等到审讯结束之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归处。   这时候, 宣府大捷、隆庆州大捷以及大同大捷都已经核算完了军功,各种积压的朝廷事务也陆续处置完毕。朱祐樘专门抽出空来, 亲自过问宁王叛乱一事。王链已经上了一封折子, 将宁王之乱始末都叙述得极为清楚明白, 相关人员的罪行、过失以及军功也列在其中。   “真可惜。”朱厚照皱了皱鼻子, 抱怨道, “朱宸濠也就算了,朱宸浍和朱拱栟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啊。我还想着,这回先把朱宸濠逮住, 将另外两人再留几年呢。等到弟弟研制出了燧发枪,到时候我亲自带着人去练练手。”   “你想得倒是长远,连练手的对象都提前预定了。”张清皎似笑非笑道,瞥瞥旁边的朱厚炜,“二哥儿还不知甚么时候能研制出燧发枪呢,你就天天都念叨着, 对他这么有信心?”   “当然!”朱厚照用力地拍了拍弟弟的肩,“他可是我弟弟啊!”   正在专心画燧发枪图纸的朱厚炜被他拍得笔迹一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朱厚照讪讪地收回手, 清咳了几声:“再说了,这燧石咱们都用了多少年了,将它化用在火铳里也不是甚么太难的事。弟弟这么聪明,顶多一两年就能弄明白其中缘故。再有精通制造的工匠,多做几回还愁做不出来么?”   朱秀荣抿着唇笑了:“哥哥,这回没了练手的,你有甚么新打算?”   朱厚照长长地叹了口气,斜了自家爹娘一眼:“宗室都被爹收服了,就算还有存着不满的,有朱宸濠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也不敢生出甚么歪心思来。我还能怎么办呢?爹娘肯定不会让我直接去草原,只能先从剿匪开始啦。爹啊,江西境内的山匪能给我留些么?”   朱祐樘摇摇首,不紧不慢地道:“大哥儿,你的想法不对。”   “是啊。”张清皎也严肃起来,“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若不早些将他们清除,还不知有多少无辜人会被他们所害。你明明知道就连你四叔都险些遭了罪,怎么还能因为一己私欲,希望那些匪徒能留下来?他们多活一日,对百姓而言便是巨大的威胁,必须尽快铲除才好。”   朱厚照也知道自己失言,赶紧补充道:“爹娘放心,我方才只是顽笑之言,没有真当剿匪之事是儿戏。如果江西的官员能早日将匪徒清除,当然是件大好事。国朝境内都没有我练手的机会才好呢,我可以跟在小王先生身边,去西北试试身手。那里不属鞑靼管制,吐鲁番一直都野心勃勃,正好可以找机会揍他们一顿,让他们定定心。”   “教训吐鲁番的法子多得是,无须用将士的性命去填。”朱祐樘道,“你忘了吐鲁番当初私占哈密,后来是如何服软的么?如今他们对咱们的依赖只会比当初更甚,再等些年,说不得就能不战即溃。”   朱厚照也想起了当年的“经济制裁”,颇有些苦恼:“难不成,除了鞑靼之外,就没有我能够练手的对象了?我都已经打算给自己准备新身份了——从将军府出来的小将军朱寿甚么的。朱寿可不能只是个名字而已,我还打算用这个身份军功封侯呢!”   “……呵,你想得真多啊。”朱祐樘温和道。   “嗯,你可真会顽啊。”张清皎微笑道。   “……”出于对兄长的尊重,朱秀荣和朱厚炜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了看。朱厚照顿时有些后悔:他怎么就一时嘴快,把自己最隐秘的计划都透露出来了呢?!朱寿啊朱寿,你凭着军功封侯的壮举至少得推迟四五年才能实现了!!   ************   朱宸濠三人谋逆证据确凿,按照律例判罚,都被废为庶人,赐自尽。宁国封除,宜春国与瑞昌国均国除。他们的孩子都年幼,并未参与谋逆,与内眷一并废为庶人,迁往京外高墙庄子中居住。   在朱宸濠伏诛之前,朱祐樘召见了他。   戴着镣铐身着囚衣的朱宸濠打量着金碧辉煌的乾清宫,对着端坐在御座上脸色红润的皇帝嘿然冷笑:“真可惜,这次你居然没有病死。”被押送回京城的一路上,他都在反复地思考,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便将所有的意外都归结在了朱祐樘身上。如果朱祐樘真的病死了,他的谋划就极有可能成功。只可惜,他没有病死!   朱祐樘注视着这个昂着头满脸阴郁的年轻人,淡淡地道:“你不知道,朕只是将计就计,佯装重病?”   朱宸濠顿时神色大变,咬牙切齿道:“刘文泰竟然敢骗我!!”都怪刘文泰,都是刘文泰这混账玩意儿的错!要不是他给他递了错误的消息,他怎么可能失败?!   “他没有骗你,他是真打算害我父皇。”朱厚照歪着脑袋,端详着这位被废为庶人的最后一任宁王,“只可惜,父皇和母后慧眼如炬,早就查出他与你来往密切,从来没有信任过他。而且,你想得有点太多了,父皇装病不是为了骗你,而是为了骗鞑靼人。你知道这次死了多少鞑靼人吗?差不多将近三千来人,这些人比你属下那群鸡鸣狗盗之辈可厉害多啦!”   朱宸濠脸色铁青,瞪着父子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口舌伶俐的混账小子的意思是,皇帝装病骗他只是为了利用他去蒙骗鞑靼人?他们父子俩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气得简直要青筋暴跳了!可他属下人少是事实,比不上鞑靼人也是事实,他还能如何反驳?   “朕其实有些不明白。朕年少时,与宁靖王以书画会友,不像是长辈与晚辈,更像是忘年之交。他虽醉心书画,却也在朕遇到难事时对朕颇为维护。可为何在他去世之前,你们宁藩的势力就闹出了郑旺一案?”朱祐樘道,“这应该不是他的意思罢,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病重了。”   朱宸濠嘿然笑了:“是啊,那不是祖父的意思,是我父王与叔叔们觉得不忿,私底下做的。但他们也都是为了祖父出气。你莫不是忘了,就因为祖父在庆贺你婚礼的折子里错写了‘大婚’二字,你父亲就借题发挥撤下了宁王府所有属官,将宁王府的脸面往地上踩!祖父因此病倒,父王与叔叔们不该生气么?!可没等他们报复你父亲,他就死了,父债子偿,不应该让你来受教训么?!”   “……”朱祐樘默然不语。   “原本宁王一脉也没想过要做些甚么。”朱宸濠森然道,“但你们燕王一脉步步紧逼,逼得我们不仅没了颜面,连活路都快要没了,我当然要造反!当初朱棣那老贼诓骗我高祖父跟着他起兵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好的这天下兄弟俩共享,结果他却卸了高祖父的兵权,将他一辈子困在了南昌城里!!”   “本来这天下就有一半是我们的!我拿回来又有甚么错!!我只想要江南,将江北都留给你们!随你们与鞑靼人怎么抢!!哈哈哈哈!江南!江南是我们宁王一脉的!!是我们的!是我的!!”   在疯狂的笑声中,手舞足蹈的朱宸濠被锦衣卫押了下去。听着渐远的笑声,朱厚照皱紧眉,道:“爹,您可别被他说的那些混账话影响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当年太宗做出的选择是人之常情,虽说……手段确实有些不光彩。但咱们也没有对宁王一系多苛刻啊……祖父……祖父那时候不是都病糊涂了嘛。”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放心罢,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些话心生动摇。太宗固然对宁献王有亏欠,但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与我们这些后辈无关。长辈的事,本该由他们自己解决。咱们能解决的,唯有眼前之事。大哥儿,你觉得,宁王叛乱对咱们而言,有甚么好处?”   “警告那些有歪心思的宗藩,让他们不敢造反。如果敢造反,宁王的下场就是他们将来的结局!另外,不愿投献王庄的几个藩王因为这件事,应该也会考虑赶紧把王庄拿出来表忠心。谁让宁王就是私留了田庄,把匪徒都养在里面呢?他们为了避免嫌疑,肯定会主动献出王庄以证清白。”朱厚照滔滔不绝地道。   “还有呢?”   “唔,树立爹的威信!让所有宗藩知道,爹是慈爱与威严并存的!”   “呵呵,这一条与上一条有甚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这一条说的是爹的光辉形象啊。对了,爹,是不是也能用这件事说服朝臣,把藩王留在封地里很危险?天高皇帝远,藩王留在封地里不但会作威作福,还会蓄养匪徒、私交大臣。不如把他们放到眼皮子底下来才更安心!”   “要是他们觉得,藩王留在京城,更容易私交大臣,勾连起来叛乱呢?”   “那就得杜绝藩王与大臣私下来往,让锦衣卫督查清楚。而且,还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藩王真和某些大臣勾连,也不可能染指兵权,更不可能掌握禁军。一旦他们有不轨之举,立即废为庶人,封国除!”   父子俩一面说着话,一面结伴离开乾清宫,回到了坤宁宫。在坤宁宫里等候着他们的,是他们最宝贵的家人:有唇角含笑的爱妻(娘亲),有乖巧可爱的女儿(妹妹),有一心钻研的儿子(弟弟)。   同一时刻,诏狱里的朱宸濠狂笑着饮下了御赐的毒酒,伏诛。朱宸浍与朱拱栟哭着喊着不肯就范,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亲自用白绫结果了他们。早已被关押的刘文泰则被斩首,他的家人虽免于连坐,却被罚没所有家产。与此次谋逆相关的所有人,或判死刑,或判流放,或判抄家,或判丢官去职,或判服役,也都得到了该有的惩罚。   作者有话要说:  mua,这是正文的倒数第二章   今天之内,正文完结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500章 岁月静好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 已是四月中旬了。因周太皇太后孝期已过, 宫中久违地举办了一场筵席。筵席设在宫后苑内的紫藤架附近, 近可观如瀑般落下的紫藤,远可看火红的石榴花,旁边还有盛放的牡丹、芍药与月季。   张清皎扶着王太后在紫藤架下漫步,两人的目光穿过紫藤花枝, 望向外头的众生百相。朱祐杬兄弟等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讨论甚么, 很是热火朝天, 时不时便大笑起来;兴王妃刘氏这群妯娌也坐在一处, 或牵着牙牙学语的稚童, 或怀里抱着满脸懵懂的幼儿, 顾盼之间浅笑芬芳;仁和长公主姊妹几个陪着重庆大长公主等姑母们,正在观赏新品牡丹,宫人托着花剪侯在旁边。   更远处, 英庙太妃与宪庙太妃坐在花荫里谈笑;朱厚照领着朱厚炜、朱厚熙等人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甚么,除了朱厚炜之外,所有小哥儿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朱秀荣带着一帮爱美的堂妹们折芍药花,帮她们插在双丫髻上,小姑娘们都乐得小脸儿红扑扑的。   “难得人如此齐全。先前不是这个留在外头,就是那个出门办差, 总也凑不到一块儿。那时我总是想起来他们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一大家子都在一起乐呵呵的,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分离。”王太后悠然而笑, 只字不提糟心的邵氏与仍然未归的雍王。   “母后放心,大家以后也都不会分离。就算小家伙们长大了,也绝不会各奔东西。”张清皎道,目光不期然地落在外戚们身上。今日进宫的外戚不多,唯有周家、王家与张家以及数位驸马与公主子女而已。不过,昔日里扯高气扬的周家如今却格外安分,仿佛一个个大鹌鹑似的定在位置上,不敢多言更不敢多语。倒是王家与张家依旧与从前那般,亲近间依然礼数周到,丝毫不张扬。   王太后的视线也自然地随了过来,淡淡地道:“外戚便是如此,荣华富贵因后宫女子而来,自然也因后宫女子而去。一家子人都没有个能立得住的,昔日的烈火烹油之势,指不定甚么时候就风流云散了。”   “是啊,没有人能永远护得住一大家子人,终归还须得靠他们自己。”张清皎道。她对周家没有任何好感,但好歹他们也算是识相,自周太皇太后崩逝后便低调许多,再也不敢出来随意蹦跶了。   “你家的弟弟都很不错,你将他们教得很好。”王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会儿鹤哥儿应该已经到广州府了罢?筠姐儿带着孩子跟着他一起去了,总算不必常年两地分离了。只是张府里的事儿怎么办?让仙游管着?”   “有管事娘子办事,仙游只需偶尔过问即可。她眼下已经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太过劳累。只是伯祖母年纪大了,不想待在京城,想回兴济去,我心里舍不得她老人家,可也不能不顺从老人家的愿望。”   “故土难离,愈是年纪大了,便愈是容易念旧。你说是舍不得,其实也是担心她的身体罢。算起来,她都已经八十余岁了,长寿而又康健,底下的儿孙又争气又孝顺,可真是令人羡慕啊。”   “母后又何必羡慕我家伯祖母呢?难道母后不是越活越年轻,底下的儿孙又孝顺又能干?”张清皎挽着王太后的手臂,亲密得宛如母女。   王太后笑了,半是感慨半是认真地道:“呵呵,你说得是。我啊,年轻时将该吃的苦都吃了,年纪越大,过的越像是神仙日子。当年我身边的人都宽慰我,我是有后福的人,那时候我不太相信,后来果然应验了。”   婆媳俩绕出紫藤花架,朱秀荣带着小姑娘们拥过来,叽叽喳喳地脆声说着话。刘氏等也都立起来相迎,笑颜晏晏。朱祐杬等人注意到了,也放下了话头,过来给母后与皇嫂问安。朱祐樘从乾清宫过来时,所见的便是这般热闹的情景。他微微勾起唇角,对身边的怀恩等人道:“果然,还得一家团圆才好。”   ************   因着期盼阖家团圆,朱祐樘很快便给兴王朱祐杬、崇王朱见泽赐下了府邸。正摩拳擦掌打算弹劾叔侄俩,催着他们赶紧回封地去的言官无不愣住了。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暂时没有封地不就藩的益王等人也就罢了,明明是有封地也已经就藩的亲王,皇帝陛下都要留住他们?!这与祖宗规矩不符啊!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激烈反对,朱祐樘都有充足的理由。兴王过些时日还得出京忙着去接管新投献的几家藩王田庄,崇王的孝期也没有守完,总不能让他们两家人一直寄居罢。堂堂藩王,在京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成何体统。   这种搪塞言官的话,内阁四位阁老以及六部尚书当然不可能相信。朱祐樘便对他们道,横竖兴王与崇王的产业都交给皇庄打理了,他们回封国还能有甚么事需要忙?倒不如都留在京城,一家子团聚,倒是省了每年进京出京的耗费。   “陛下可知,改动藩屏之制,日后会有甚么样的危险?”首辅刘健肃然问。   “甚么制度规矩都不可能是万全之策。即使千防万防,宁王不是同样能掀起叛乱,不是动辄就能杀数十朝廷命官?不是照样能收买朕身边的太医?”朱祐樘淡淡地道,“倒不如都留在京城里,留在言官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一旦他们有甚么出格之举,便可立时纠正,不至于让他们走歪了路。”   “如果他们还是走歪了呢?”李东阳紧跟着问。   朱祐樘微微一笑:“那便得烦劳诸位爱卿帮朕好好想想制约之策了。究竟如何做,才能既让藩王就算结交朝臣,也不可能染指兵权,掀起甚么风浪来?朕一人之力终归有限,须得众卿齐心协力,才能想出更好的应对之法。”   “……宗藩之制确实该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封地遍布国朝。”王恕王老先生耿直地道,“实封藩王总是会闹出不少事来,虚封或许还好些。只是宗室对回京或许都会有疑虑,觉得陛下是在削藩。陛下可有对策?”   “我从来不强求他们做出选择。”朱祐樘温和一笑,“究竟是待在繁华的京城中,大家热热闹闹地走动起来更有趣,还是孤零零地留在封地里,终身不能踏出封城一步更合意,都只看他们自己来选。”只是,一旦尝过繁华的滋味,一旦能够稍稍自由些,又有谁会愿意成为无形之中的囚徒呢?   ************   就在内阁与六部尚书正暗中商议改动宗藩之制的时候,朱祐樘偶感风寒,病倒了。经历过刘文泰一事,张清皎丝毫不敢轻视,忙请来了陆尚医、茹尚医与谈老先生进宫诊治。至于太医院,出了刘文泰等三个医德不佳之辈,她对他们已经失去了信任。就算院使也带着人来诊治,诊断的结果亦只能作为参考罢了。   “这症候倒是与年前装病那回有些相像。”谈老先生捋着雪白的长须道,“是热症。”茹尚医和陆尚医也都认同,这确实是热症。不过症候尚轻,还没有完全发散出来,用药仍须得谨慎一些,以中平调和为主。   等到他们都离开后,朱祐樘注视着给他喂药的爱妻,笑道:“卿卿,不过是小病罢了,别紧张。”   “若是不重视,小病也能变成大病。”张清皎蹙着眉头,将空下的药碗放在旁边,给他掖了掖锦被,“说来也奇怪,这都已经是四月底了,天气越来越热,你怎么还会患上风寒?晚上休息的时候也没有正对着夜风吹啊。”   朱祐樘清咳一声:“只是意外,卿卿无须放在心上。”   若是后世,区区感冒而已,自然无须担心。无论是风寒感冒还是风热感冒,去一趟医院开了中药或者西药,熬一个星期就能好。可在如今,就算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保证,张清皎仍然无法放下心来。而且,她心底深处仍然悬着一根弦——真正的历史中,他的命运究竟如何?他是不是仍然注定有劫?甚么时候他的劫数会到来?她能不能帮他度过劫数?   许是应了她的担忧,又许是这次病症确实来势汹汹,尽管有三位名医诊治看护,朱祐樘的病情依旧日渐加重。谈老先生三人也很意外,不断地调整药方,终于稳定住了他的病势。不过,即使病情有所好转,朱祐樘却无故陷入了昏迷中。   迷迷糊糊地,他便觉得身体忽然一轻,浮上了天空。空中云雾弥漫,依稀出现了一些画面,那似乎是另外一个他——   他熬过了万贵妃,顺利地娶了妻子,可爱妻的性情与如今截然不同,判若两人。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将弟弟宠坏,而自己爱屋及乌,给骄纵的他们双双封侯,纵容他们闯下各种祸端。因着太医无能,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甫出生的次子夭折,可爱的女儿夭折。最终他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与爱妻渐渐离心的痛苦,开始求仙问道,开始像父皇那样沉迷丹药……   然后他同样偶感风寒,因刘文泰错诊而病势沉重,临终前将太子托付给了内阁。他死后,太子却因为性情跳脱受不得内阁约束,愈发叛逆。别人视为离经叛道之事,他偏要尝试;别人不许他做的事,他偏要去做。太过聪明,以至于视一切为游戏,被奸人所惑而不自知,最后落水得病,枉送了性命。   接着他的妻子与首辅商议,竟然不给儿子过继血脉,直接给他过继了兴王之子。之后便是大礼仪之争,他们这一脉再也没有能传承下去。新帝欲杀妻子那双为非作歹的弟弟,妻子舍下颜面相求,对方不为所动,她只能看着张家彻底败落,郁郁度过余生。   紧接着是数代荒唐,女真人兴起,攻入中原夺得了皇位。又是数代之后,洋人打破了国门,百年屈辱。最后这片饱受风霜的土地终于得到了安宁,数十年倏忽而过,无数人喜怒哀乐的面容在其中闪现。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陌生世界中,忽然出现了一位年轻女子的身影。她面容模糊,却仿佛穿过画面瞧见了他,扬起唇微笑起来。   一切豁然开朗,朱祐樘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勾起唇角。身边的云雾骤然消失,他的身体忽然一沉,回到了熟悉的世界里。缠绵在身上的病痛仿佛减轻了许多,他缓缓地睁开眼,看向守候在旁边双目通红的爱妻——   “卿卿,我回来了。”   卿卿,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张清皎怔了怔,握住他的手掌,又哭又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她梦见的大约是真实的历史,这次生病就是他命中的劫数。而他去世之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似乎那么不真实。直到她熟悉的各种历史重现,她越发惶然,唯恐这才是真实,而先前的三十余年人生都只是她做的美梦。   “我也梦见你了。”朱祐樘温柔地笑道,“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他相信,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他相遇,给他带来最为美好的一切。至于她所引来的诸多变化,或许日积月累,终究能够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罢。   岁月静好,他心甚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一直看这篇文   熬到现在,正文终于结束了,撒花~~   接下来我会更新番外,嗯,如果顺利能申上完结榜,更新得会比较快,如果不能上,那我就继续日更~   对快穿有兴趣的亲,可以关注一下新文,非常感谢qaq   之前因为想双开没能成功,所以新文更得不太顺利,完结本篇后我会继续努力哒~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唤潮鲛姬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1章 番外一 一日起居注(上)   每逢休沐之日, 坤宁宫内外总是比平日闲散几分。照皇后娘娘的话来说, 便是平日里须得用心做事, 休息的时候也须得用心享受生活。初时皇帝陛下并不理解何谓“享受生活”,但自他前些时候好不容易病愈后,便在皇后娘娘的“强迫”下,开始学习如何享受闲逸的美好时光。   这一天, 朱祐樘在往常的时间醒来。因着平时须得上朝,他总是会在寅时末(五点)前起身, 否则便可能耽误了清晨的常朝。不过, 他刚要小心翼翼地坐起来, 便想起今日是休沐。于是, 他便又默默地躺了下来, 微微地揽住了身边温暖的娇躯。   许是他方才的动作惊醒了爱妻,她发出了一声咕哝,似是在提醒他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时候。朱祐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示意自己知道了,她便又睡熟了。听着她的呼吸声,朱祐樘闭上双目养神:按照自家卿卿的说法,休沐日便该睡足了觉再起身。就算他睡不着,也可陪她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朱祐樘以为自己很难再睡回笼觉,但事实上他闭目没有多久, 便又感觉到了困意,再度进入了熟睡。直至将近卯时末(七点)左右,他才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刚睁开眼, 就见自家皇后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醒了怎么不叫醒我?”   “好不容易能见到你睡熟的模样,我怎么舍得叫醒你?”   朱祐樘不由得失笑,叹道:“其实我也不怎么能见着你睡熟的模样。平日里我起来的时候,你总是会被惊醒。就算偶尔半夜醒转,也看不清楚你的面容。哪天我可得特意起早些,看看你刚睡醒,睡眼朦胧的时候究竟是甚么样子。”   两人先后起身,简单地洗漱更衣。说来,朱祐樘在自家卿卿的启发下,早便亲自设计了“牙刷”。沾上清盐或药物制成的牙粉,用牙刷洁齿,如今已经成为了京城里的新风尚。连平民百姓都赶上了风潮,使上了这种“御制之物”。   两刻钟后,孩子们便陆陆续续都过来了。朱秀荣领着小堂妹朱秀芳、朱秀芝,朱厚炜则独自一人。四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给帝后问安行礼,不免都觉得此情此景略有些冷清。朱秀芝奶声奶气地问:“伯父伯母,大哥哥和熙哥哥来信了么?他们走到哪儿了呀?”   “最近这几日还没收到他们的信呢。上回说是在南直隶,打算南下广州府,亲眼去看宝船启航来着。如果没有别的意外,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在广州府了。”张清皎笑道。朱厚照从来都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朱祐樘生病那段时日,他好不容易才撑了半年。等自家爹痊愈了,他就以身心疲惫需要散心为由,强烈要求出京游学。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朱祐樘和张清皎仔细权衡之后,便让朱祐杬带着他出京办事。正好最后一批藩王宗室进献的田庄须得有人坐镇交接,这些封地散落得天南地北的,也正适合多走一走,见识见识真正的风土人情。朱厚照得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自然喜出望外。朱厚熙听说是自己的父亲领着太子哥哥出门,也歪缠着一定要同去,朱祐杬无奈,只得也带上了他。   最后这一行人出门时,已然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有说是要奉命去广州府督办海上商路相关差事的朱祐梈,有实在不放心朱祐梈的朱祐槟,有刚回京禀报又得回一趟广州府的王献和张鹤龄,还有朱厚照身边的百余名宦兵,以及负责护卫他们的王链、王钧兄弟以及近百锦衣卫等。这么多人一起出远门,总算让内阁与群臣安心了许多。不然,他们恐怕会时时刻刻挂记着太子殿下的安危。   “娘,宝船启航是先打算去非洲、欧洲,还是直接去美洲?”提起宝船,朱厚炜便来了精神,“听李广说,目前还没有环绕世界一周的船队,咱们能不能成为头一个完成环球旅行的船队?”   “先积累航海经验,绕非洲一圈,再去欧洲走一走,与他们做些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再说。至于美洲那边,不必着急,下回越过太平洋直接过去就是。还有下头的澳洲也顺带去一趟,那儿孤悬海外已久,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动物,你们会喜欢的。”张清皎笑道。   孩子们都点着头,幻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也会乘着巨大的宝船,去往那些从未有人踏足的陌生之地,见到许多传说中的动物。也许,山海经里的那些怪物与国度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张清皎与朱祐樘自然没有打破孩子们美好的幻想,带着他们来到明间用膳。   真正闲逸的一天,自早膳开始。平时的早膳,皇室一家因为严格遵照礼仪的缘故,都没有“点菜”的自由,通常是御膳房或者司膳做甚么便用甚么。虽然菜品味道不错,但因为须得上够数十道的缘故,每一道的分量都非常少。就算再喜欢吃,也不过是一两口就用完了。不过,在休沐这一天,张清皎特许所有人自由点餐。前天晚上给御膳房或者司膳知会一声,第二天就能享用自己喜欢的吃食了。   这会儿,每个孩子面前摆着的都是他们最喜欢的吃食,大家都享用得格外惬意。时不时地,他们还可以交换吃食,品评对方喜欢的食物。这在平日里也是寻常,如今这种时候则更显得温馨无比。   用完膳后,朱厚炜便打算起身告退。张清皎唤住了他:“你是打算去科学院?”   “听说这些天有不少人都递了申请书,我抽空去瞧瞧,再召集现有的人给他们出几张卷子试一试他们的水准。如果能有几位先生最好,实在不成,就让他们都当学生。”朱厚炜道。经过半年筹备,他所期待的科学院已然初具雏形。如今对外暂称是“科学堂”,因不希望与科举混淆,朱祐樘亲自对“科学”二字给出了更精准的定义——格物学,意为穷尽世间万物之理。   虽然有不少老学究对这“科学堂”所研究的格物学不屑一顾,认为这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但有朱祐樘的支持与朱厚炜明晃晃的身份,许多人便是再有多少不满也很难出口。更何况“科学堂”打着“格物致知”的旗号,与如今盛行的理学似乎也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这群人埋首这种怪模怪样的学问,难登大雅之堂,只要不在学坛与朝廷中可劲儿地博存在感,倒也暂时可以无视。   “愿意暂时从自己专注之事上略微分分神,你这位山长倒是颇为尽职。”张清皎沉吟片刻,瞥了瞥朱祐樘:“不如咱们今日去学堂一日游?从近到远,先去南宫女学看看,再去科学堂,而后去武学堂和医学堂?”医学堂乃是谈老先生隐退之后,为培育杏林之才而专门建的学堂。女医馆紧随其后,也悄悄办了一所女医学堂,规模却远不如医学堂,影响力亦是极为有限。   “我们也能去么?”朱秀荣赶紧问。   “你们若是感兴趣,自然可以同去。”张清皎道。   朱祐樘微微一笑:“那便同去罢。大囡和小囡还没怎么出过宫呢,桐桐出宫的机会也不多。二哥儿,你既然想办科学堂,便须得考察其他学堂平日都是如何上课的。或许多看看,就能想出更合适你们的授课之法。”   朱厚炜想想似乎也有道理,点着头答应了。   ************   京中如今有大大小小数家与众不同的学堂,与平常的塾学完全迥异。这些学堂或效仿南宫女学,开设了各种各样的科目,几乎无所不教,学生凭兴趣与志向选择自己学习的课程;或效仿武学堂与医学堂,在初通识字与四书五经后,便专门教授某一科目。前者被称为“综合学堂”,后者被称为“专科学堂”,据说都是皇后娘娘取的名。   以南宫女学为首的女学堂,正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有专门给贵族女子开设的女学堂,学的与自家女学里倒也无甚差别,只是每日都有许多同窗一同学习,考试也一起竞争。为了博取好名声,姑娘们便越发勤奋,丝毫不肯怠慢学业。亦有专门给平民女子开设的专科女学堂,简单教识字后,便教织布、绣花、木雕、玉雕等一技之长,毕业之后她们就可以去皇家工坊中做工,每月所得丝毫不比家里的壮劳力少。   以武学堂与医学堂为首的专科学堂,也渐渐地崭露头角。武学堂的学生大都是孤儿,也偶有军户子弟。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如今已经毕业,刚毕业就被选进了神机营或者锦衣卫。如此光明的前程,自然令不少人眼红。甚至有些没落勋贵家族都打算将子弟送过来好好锤炼一番,日后也好谋个好职缺。   医学堂的学生则一半是杏林世家子弟,一半是想从医谋生的平民子弟。谈老先生年事已高,不能再亲自教授弟子,但又不忍心自己积累多年的经验埋没,便索性听了皇后娘娘的建议,开了所学堂。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人也是教,该记该背的医书都得学,他的经验则都归纳成了病例集结合辩证来学习。   若是学业优异的医学堂学生,可进入太医院实习,日后成为御医;亦可推荐入谈老先生开设的仁安堂实习,日后成为独当一面的名医;同时也可兼任医学堂的先生继续教书育人。如学业良好,则可被推荐去其他医馆实习,总归未来不必愁出路。   女医学堂的弟子则多半是杏林世家的姑娘,也有些对医术感兴趣的普通姑娘。她们中学业优异者,可选拔进入宫中尚医局,亦可进女医馆济慈堂。这些年济慈堂坚持不懈济世救人,在民间声望非常高,打动了许多原本不愿自家姑娘抛头露面的人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者仁心,救下那么多性命自然是大善之事。   作为新学堂之首的南宫女学,一直被效仿,从未被超越。因女学实施五日一休沐,皇室一家人微服前来,正好遇上她们上课。如今女学中年纪最大的孩子刚满十四岁,眼看着就要进入大学堂了。这堂课讨论的便是她们各自的专精学习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番外就爆字数了,有点担心之后的番外_(:3∠)_   ——————————————————————————————————   发明牙刷什么的,感觉是野史,otz,不过放进去挺有意思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嗣羽、之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大王叫我来巡山、發※呆 20瓶;想种牡丹花的松鼠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2章 番外一 一日起居注(中)   皇室一家人到来, 姑娘们纷纷起身行礼, 却丝毫不见紧张。毕竟皇帝陛下虽然罕见, 皇后娘娘却是三五不时便会过来听课。更不必说,公主殿下是她们的同窗校友,两位郡主也都在南宫女学里上学,都是经常见到的。   这群身份贵重的贵客并未影响姑娘们对于未来的思考。听得先生让她们都起来说说未来想要做甚么、想要专精甚么学习方向后, 她们便都举手示意。   这个说:“我想当女账房先生,日后或许可以试着成为女掌柜。眼下女账房先生与女掌柜都很稀少, 但据我所知, 几位长公主殿下名下的店铺都有女账房先生, 御马监管辖的皇庄皇铺也有女掌柜与女管事。”   那个说:“我对美食很感兴趣, 想成为司膳!听说司膳会按照季节变化与贵人的身体情况钻研各种各样的美食, 她们的食方一定格外讲究,做出来的膳食也格外不同。当一辈子司膳,对我来说便是最幸福的未来了。”   还有的说:“虽然有不少姐妹都劝我再想想, 但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要成为女侍卫。不,或许女侍卫只是起点,而不是我这一生的终点。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希望能仿效过去那些巾帼英雄,上阵杀敌!”   姑娘们沉默了片刻, 有人低声道:“我很佩服你的胆气,可你须得知道,女子于体力上素来不如男子。成为智囊或可行, 但上阵杀敌……”   “难不成你们以为,如今上阵杀敌还与过去一样么?”立志成为女侍卫的小姑娘笑得很是豪爽,“现在神机营用的已经不是火铳,而是西洋铳。西洋铳扛着不算太重,只是须得点火,不太方便用。但我听说工坊正在督造新式火铳,想必日后就算是女子,也能轻轻松松用火器杀敌。”   朱厚炜听着听着,渐渐地皱紧了眉头。这个班级拢共也就六七个小姑娘,最后竟然没有一人提起对格物学感兴趣。这令他非常不满意,猛地立了起来:“都说南宫女学久负盛名,依我看却不过如此。你们比之寻常女子确实眼界开阔了些,但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不然,怎么没有一个人对这世间万物因何而来、如何运行、如何利用万物让更多人过得更好感兴趣?”   小姑娘们都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位明明比她们年纪小两三岁,分明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所说出的言语却令人无言以对的小少年。   “你,说是要当女账房先生,当女掌柜?那你可曾想过,如果织布坊能够用上一种与众不同的织机,织布的速度比如今快上一倍,织布坊的收益能增长多少?!你可曾想过,如果类似的机械都能用在各种工坊里,最终会是甚么模样?”   “你,说是要当司膳?那你可曾想过,世间还会有如同玉米、红薯、土豆那样的新粮种?或者还有从未见过的食材,从未见过的调料?如果能找出这些食材与调料,又能创制多少新的菜品?!你可曾想过,这些新的植物会生长在何处?若移栽过来该如何养活,如何炮制成调料?而若是能发现如同红薯那样高产的新粮种,又能养活多少人?”   “还有你,说是想上阵用火器杀敌?那你可曾想过,西洋铳确实不便,该如何改造才能更轻便更好用?有没有办法让火器变得更安全、更易使用、杀伤力更大,男女老少都能轻松学会?难道你只会等着别人将这些好用的火器都造出来?若是旁人没有造出来,难道你就放弃不用了么?”   朱厚炜难得滔滔不绝说出这么多话,紧紧扣住对方的观点展开质问,令人不自禁地跟着他开始思考。“若只会墨守成规,不能学会寻根究底,你们的成就终归也只是如此而已。南宫女学虽被誉为综合学堂,但依我看其实你们所学的并不全,最缺的便是格物之学。”   “……”小姑娘们终于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有人禁不住问:“甚么是格物之学?”   “穷尽万物之理的学问,内里会分出许多专精方向。这种学问与你们正在学的完全不同,希望能够不断发现表象背后的真正道理,找出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为何会是这种模样、还能如何改善的答案。”朱厚炜道。   尽管他回答得很精准,可从未接触过格物之学、从未接触过“科学”的小姑娘们却对此没有甚么更深的感触。朱厚炜满以为他的这番言语必定至少能打动一两个人,说不定能招一个女学生进入科学堂,可谁能料到他都已经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小姑娘更改自己的志向?   这堂课结束后,皇室一家依旧徜徉在南宫女学里听课。朱厚炜颇有些无精打采,对剩下的课程都有些兴致缺缺。朱祐樘与张清皎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瞧见了对儿子的疼爱与骄傲。二哥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南宫女学的问题,其实也正是如今各种学堂与私塾存在的问题,更是整个国度的文化所造成的学问偏见。   中午,一家人去了御马监名下的某个酒楼里用膳。因是微服出行,他们并没有去厢房里就坐,只是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见朱厚炜仍然心情不佳,朱秀荣特地在菜单上勾了他最喜欢的菜肴,朱秀芳与朱秀芝乖巧地在旁边宽慰他。   “二哥儿,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委屈?”张清皎啜了口清茶,勾起唇角,“明明格物之学如此重要,为何人们都不认同?他们为何会将日常所见都当成理所应当,从来没想过寻根究底?”   朱厚炜没有言语,微微抿紧的唇角却透出了他内心中的不平静。   “你可曾想过,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幼时所有的好奇,都曾经被人生生地掐灭的缘故?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对身边所有事物往往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可若是他一旦问‘为甚么’,旁边的人便告诉他没有为甚么,一切的存在都是理所应当的,那他自然也会觉得这都是理所应当的,自是不会再对格物之学有甚么兴趣。”   “……娘的意思是,我的科学堂里,也应该收一些懵懂的孩童?可我的本意并不是如此,我希望来的都是志同道合之人,只要学上一年半载便能根据自己的想法去钻研,再过三年五载就能有所成就……”朱厚炜有些茫然。   朱厚照其实也曾经与他提过,可以从启蒙学堂开始,徐徐图之更加容易。但他思来想去,觉得若是如此,至少十年之内他都只能孤孤单单地前行,实在是不想等那么久。因此,科学堂想要招的,是本来就对格物之学感兴趣的人,至少都会有一定的学识基础,如此才能很快便掌握要点。   “这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可以兼顾。”张清皎柔声道,“科学堂可以招有基础的学生,但你可曾想过,这些有基础的学生从哪里来?如果你在南宫女学、武学堂和医学堂都设格物之学的启蒙课,日后更是在所有的小学堂、中学堂里都设科学启蒙课,你还用愁科学堂里没有好学生么?”   朱祐樘也回忆起了曾经那个梦中所见的一切,虽是浮光掠影,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科学堂不必开设小学堂与中学堂,只是大学堂而已。但它日后必定不仅是大学堂,还是精通格物之学的大师汇聚之地,科学智慧的缘起之所,世界变化的推动之源。到得那时,所有人都会为能进科学堂而自豪。”   朱厚炜目光猛然亮了起来,犹如星辰一般璀璨:“爹,娘,我明白了。”   ************   用过午膳,皇室一家便散步来到了科学堂。科学堂由一座三路五进的大宅邸改建,如今看上去仍有些空荡荡的。朱厚炜领着家人在里头转了转,尤其重点展示了未来的研究场地。出于安全考虑,/火/药/火器一类的研究场地都不在此处,其他的研究如水利、生物、机械等等都分门别类各有专门的场地。不过,每一个场地里的人都很稀少。   没有费多少时间,朱厚炜便将他们都送了出来。临到门口告别时,正好遇见两个颇有些眼熟的年轻人在外头徘徊。一个低声劝,另一个道:“咱们宗室不愁过日子,别人斗鸡走狗都使得,我怎么连选自己感兴趣的事都不成?我来科学堂做学问,难道比那些纨绔子弟还离经叛道不成?”   “这些玩意儿有甚么意思啊。”   “我就是觉得有意思。你要是觉得没趣,也不必特意陪我,自己去找乐子就是了。”   朱厚炜听着两人争论,眼底浮起一丝笑意。他送走了父母与姊妹,立在门口轻咳一声。那两人回过首,作为宗室哪能不认识二皇子殿下,忙不迭地行礼问安。朱厚炜慢吞吞地打量着那个说是对格物之学感兴趣的宗室子弟,问:“你觉得甚么有意思?”   那人颇有些羞赧地笑了起来:“我……我觉得,不同的生物……五脏六腑有相似也有不同,必定有些缘故。不知咱们科学堂里有没有类似的学问?”他年幼的时候最爱蹲在厨房里琢磨,险些被家人以为是天性残忍,就爱看杀鸡宰羊。可他却知道,自己感兴趣的不是血腥,而是生命为何存在、有何不同之类更高深的问题。   朱厚炜微微颔首,道:“当然有,你且随我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应该就是这个番外比较多一点_(:3∠)_   目前正在出差ing,明天也许会更得少也更得晚一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發※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3章 番外一 一日起居注(下)   且不说朱厚炜无意间在宗室中寻得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 帝后二人离开科学堂后, 便带着三个小姑娘去了武学堂。与冷冷清清的科学堂相比, 武学堂里却是人来人往,每个角落里都能瞧见身着松绿色制服的小少年的身影。   山长张延龄临时得到消息,赶紧出来相迎:“姐夫与姐姐过来,怎么不提前派人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在外头等候啊。”自从开始办差后, 他的性情便渐渐稳重了许多。一年前又当了父亲,眼见着就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年轻俊才。   说实话, 偶尔张清皎也有些怀念他还是熊孩子时的模样, 但眼前的弟弟实现了她对他们的期待, 她自是更满意他目前的状态。“不过是临时起意, 想趁着你姐夫休沐, 到各个新学堂里转一转。我们刚从南宫女学和科学堂过来,你只当做寻常客人来瞧瞧即可。有了这第一回 ,日后指不定甚么时候就有第二回。”   “姐夫和姐姐怎么会是寻常客人?”张延龄佯作瞪圆眼状, 笑道,“无论来多少回,两位都是武学堂最尊贵的贵客。”说着,他便引着皇室一家人沿着小道四处走一走。   武学堂左路为小学堂,主要为蒙学与基础武学,学有余力者兼学四书五经;右路为中学堂, 主要学各种武经以及骑射等等,学有余力者兼学历史;中路为大学堂,科目分得更为细致, 如侦察、军阵、火器、野外生存等等,最近还新开了火器研制、兵船研制、航海等新课程,新增了成绩最优异的特种兵选拔。当然,因为学堂场地条件所限,大学堂绝大部分科目都得在郊外特别划定的区域完成。   短短数年间,随着武学堂的名声鹊起,张延龄从默默无闻的勋贵子弟逐渐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名人。纵然他与其他新学堂的山长一样,始终受到文坛以及诸多书院的排斥与歧视,被视为异类,但这并不妨碍武学堂的蒸蒸日上,更不妨碍他的熊熊野心日渐膨胀。   “姐夫,前几日三边总制世昌公(王越)回京述职,说想在九大边镇都开设武学堂,专门收军户子弟入学。我与他商量了些章程,觉得此事应当可行。”刚及冠不久的年轻人眼底满是坚定与自信之色,“姐姐不是也曾说过类似的事么?”   朱祐樘瞥了瞥自家皇后:“不错,卿卿曾经说过,想在每座皇庄里都开一座蒙学堂、一座女学堂。学堂不是私塾,而是仿照南宫女学建立,由皇庄礼聘先生。皇庄之内所有孩子免束脩,皇庄之外的孩子稍微交些束脩就能入学。”   “嗯,要改变成年男女的想法很难,要改变旧俗中的痼疾则更难。相对而言,教导年幼的孩童更容易,从孩童来改变此时此世也更容易。”张清皎接道,“因此,蒙学普及势在必行。若是这些在新学堂中受启蒙的孩子长大了,不出两三代,无声无息间便能移风易俗,自然而然便能改变世界。”   “世昌公与我都觉得,改革边防同样是如此。眼下边疆虽然有一些变化,但因循守旧的将士仍然占据绝大部分。去年的大胜并没有让他们失去对鞑靼人的畏惧,他们依然畏战、怯战,且不知变通。与其耗费气力改变他们,倒不如从军户子弟开始启蒙。”张延龄兴致勃勃地道,“不必开大学堂,每个边镇也只需要一所中学堂。姐姐,我建议边镇的皇庄广开武蒙学堂,务必让所有军户子弟都入学。”   “武蒙学堂……”张清皎思索片刻,“可行。不仅军户子弟必须入学,也可让皇庄之内的所有孩子都免束脩入学。边镇毕竟特殊,就算日后不从军,也必须都有些武学基础才能自保。”她一直视边境皇庄里的农人为民兵,非战时务农,战时便可化身为兵士。王守仁在这方面积累了独到的经验,目前正在向所有边境皇庄推广。   张延龄连连点头:“学业优异者,入中学堂。中学堂毕业者,则可授低阶武官之职;学业优异者或者有特殊才能者,可推荐入京进入大学堂。大学堂毕业者,或可入锦衣卫与神机营,或可回边境授稍高一些的武官之职。如果他们表现优异,积累了战功,则可越级提拔。”   朱祐樘略作思忖:“中学堂与大学堂需要交束脩么?”   “学业优异者免束脩,若是武官子弟门荫进来或者学业中下者,便需要交束脩。”张清皎回道,想起了后世的师范院校与军校,“若是毕业之后不从军,则须得补双倍甚至多倍束脩。这样至少能留住家境贫寒而又优异的军户子弟。”   “若是姐夫觉得可行,那我便写信请世昌公(王越)上折子了。世昌公在朝中威望高,若是振臂一挥,指不定礼部、兵部和内阁诸位阁老都不会有甚么异议。但如果是我这毛头小子上折子出主意,也许他们还没看清楚折子里写甚么呢,便已经打定主意必须驳回了。”张延龄道,很是了解朝廷众臣的心思。   “你毕竟年轻。”朱祐樘道,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等到你像王越那般年纪,你振臂一挥,也会有许多人响应。”   “世昌公的威望都是军功挣来的,我如何能与他老人家相比?况且,就如同天下进士都是姐夫的门生一般,所有武学大学堂的毕业生也都是姐夫的门生,我只是替姐夫办事而已。”张延龄机灵得很,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姐夫,虽说办武学堂是件好差事,可我毕生的梦想其实并不是办武学堂,甚么时候能给我挪一挪啊?”   朱祐樘挑眉道:“怎么,你姐姐与你说了些甚么?还是岳父或者鹤哥儿与你说了甚么?”   张延龄不着痕迹地望了望自家姐姐,轻咳一声:“姐姐哪有说甚么?我爹在小学堂里当启蒙先生每天也都乐呵着呢,根本没空闲与我说甚么话。我哥远在广州府,更不可能说些甚么了。是我自个儿看汝王殿下去了广州府,觉得有些眼红……”   朱祐樘似笑非笑地斜了爱妻一眼:“那你想办甚么差使?”   “这一趟出海我恐怕是赶不上了,所以我想赶下一趟出海,充作宝船的护卫去远方瞧瞧。”张延龄回道,“我知道,太危险的事儿你们也不放心让我去。只是跟着船队四处走一走,应当没甚么妨碍吧?”   “出海亦是危险重重,我不能轻易答应你。”朱祐樘笑道,“且下一趟李广他们恐怕要环球航行,必定会遇到很多艰难险阻,我不可能将你这个对航海一窍不通的人放入船队里。你且再等等罢,等到船队的经验已经足够丰富之后再随着出海。此外,你若想出海,必须得让岳父、你姐姐、鹤哥儿、仙游都同意,我才会答应。”   张延龄愣住了,脸上顿时满是愁容:“得攻克所有人才让我去?姐夫就不能再通融通融么?”   “与其求他通融,你倒不如抓住机会,跟着大学堂的武学生一起好好学兵船研制与航海,多熟悉熟悉水性。若是你准备得足够妥当,我们自然不会阻拦你。”张清皎道。朱祐樘听了,笑而不语,示意一切都听你姐姐的。   张延龄实在无法,只得连声叹着气,答应自己必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时候,大家已经在武学堂里转了一圈,朱秀荣与两个小堂妹对里头的课程都有些兴致缺缺。张延龄遂将帝后一家送了出来,到得门口时,正好遇见抱着孩子前来探望他的仙游长公主。因着喜欢武学堂的气氛,仙游长公主几乎是隔三差五便会来一趟武学堂,没想到今日正好遇见了皇兄皇嫂,自是十分欣喜。   “下回哥哥与嫂子再过来,一定得叫上我。”她笑吟吟地道,“有我作陪,保证这一天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必嫂嫂再费心。”   “好,下一回定不会忘了你,我只管作甩手掌柜就是了。”张清皎笑道,“这回便罢了,我们还得去一趟医学堂,而后便直接回去。”   “嫂嫂说的是谈老先生去年开的医学堂?我还没有去过呢,带上我一起去瞧瞧新鲜罢。”说着,仙游长公主就将刚满一岁的儿子往张延龄怀里一放,“咱们这就走?”   张延龄父子一脸懵然地目送着她登上马车,跟在帝后一家的清油马车后,就这么离开了。张延龄低下头,与怀里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小家伙眨了眨眼,伸出肥爪子,一脸嫌弃地拨开了爹的大脸。   医学堂目前的设置与武学堂极为相似,小学堂为启蒙以及初学药典,中学堂学习医术以及辨药、炮制等等,大学堂则细分为外伤科、小儿科、普通科、急难症、妇人科等等。鉴于皇后娘娘的建议,外伤科将与科学堂一起对人体进行更缜密的研究,深入了解人体如何运行,如何解决外伤炎症等等难题。   在药香浓郁的医学堂里略转了转,帝后并没有打扰谈老先生,便带着三个孩子打道回府了。回宫的路上,朱祐樘忽然提起了张延龄之事:“卿卿与他说了甚么?”   “没甚么,只是觉得他将该办的事都办成了之后,就该功成身退了。这武学堂的山长,日后只能是你,只能是皇帝,决不能让其他人留在武学堂里积累声望。”张清皎淡淡地道,“你觉得我所虑没有道理么?”   “有道理,卿卿说得极是。”朱祐樘点点头,又摇了摇首,“只是我看延哥儿明明对武学堂很有兴趣,想法也很多,其实不必太过顾忌——”   “这可不成。愈是亲近,便愈该注意分寸与界限。”张清皎嗔道,“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架在火上烤。一旦边镇的武学堂都初成规模,他就不必再当山长了,可以另给他安排差事。”   “……唉,明明是休沐之日,咱们怎么偏偏又说起了政事?”   “这不是政事,是家务。”   “是,是,是,卿卿说得是。”   “怎么,今日的学堂之行,你不满意?”   “不,我很满意,再满意不过。下一回休沐,也须得烦劳卿卿安排。”   “你有甚么想做的事么?”   “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mua,明天结束出差,为了赶进度,明天可能要发愤图强了。   这次顺便交代一下延哥儿的未来~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4章 番外二 卸下重担   弘治二十年十一月, 在外游历数月的朱厚照甫回京不久, 朱祐樘便私下召集内阁与六部尚书, 提出他想传位于太子朱厚照。对于他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群臣反应激烈,认为此事绝不可行。   内阁首辅刘健忧心忡忡道:“太子尚且年少,陛下正是千秋鼎盛的年纪, 何故如此着急?”   “他年纪不小了。”朱祐樘微微笑道,“朕当年不过比他稍大些, 不也继承了皇位么?再者, 前两年朕生病的时候, 他年纪更小, 监国时亦是像模像样, 没有出过甚么差错。”   “陛下尚未回答,为何急着传位于太子殿下。”李东阳拧紧眉头,道, “难道是陛下的身体……”   众臣闻言都愣住了,赶紧仔细端详了一番,生怕皇帝陛下又一次病倒。两年前皇帝从装病到真病那段时日,他们的日子简直是难熬至极。从成竹在胸到惊慌失措,短短两三个月间,心境便已经是天翻地覆。   他们甚至曾经怀疑, 皇帝陛下装病那段时日是不是真病了,不然后来怎么会因为同样的风寒症候而倒下呢?在忙碌的同时,每个人一天到晚都过得不安稳, 寝食难安,夙夜不寐,生怕稍不注意宫里就传来噩耗。幸好,陛下后来熬过来了,他们也都熬过来了。   “咳,一则朕的身体众卿都知道,确实需要休息;二则朕想趁着自己还在,磨砺太子的心性;三则朕一直被困在京城,犹如井底之蛙,眼界不够开阔,想出去瞧瞧。”朱祐樘道,“如果朕还是皇帝,你们定然不会让朕出京。御驾出游巡幸,难免有浪费之嫌;便是微服出行,恐怕你们也会时时刻刻担心朕的安危。”   “……”群臣一时间沉默了,难怪太子殿下在京城里待不住,非得出去游历,原来渊源就在此处啊。他们还常在私下里议论,为何明明陛下与娘娘都好静,怎么太子殿下却如此好动,原来“动”才是根骨啊。   “如果朕是太上皇,你们便不会看得那般紧了。”朱祐樘接着道,“你们只管好好辅佐新帝,磨一磨他的性子。朕就算不在京城,也能稍微压制他一二,你们放心就是。”   “陛下三思啊。”兵部尚书刘大夏苦着脸道,“太子殿下不止一次想着要北上宣府亲征,有陛下拦着还好,若是殿下登基,臣等恐怕拦不住啊。”   “此事朕会与他约法三章,诸位爱卿不必担忧。”朱祐樘回道。   “到时候陛下远在数千里之外,恐怕是鞭长莫及……”   “太子绝不会不守诺言,你们安心就是。朕相信他,也相信你们,所以众卿可别想着使甚么苦肉计让朕回心转意啊。”   皇帝陛下既然都如此说了,大家自然不好再夸大太子殿下的性情,只得继续找别的借口坚持反对。   见他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那几种借口,朱祐樘也不再试图说服他们,挥挥袖子就让他们回去了。   与脸色沉重得仿佛天都快要塌下来似的重臣们相比,他却是一身轻松,施施然地回到坤宁宫后,头一句话就问:“卿卿,等我空闲下来后,你想去哪里走走?”   张清皎微微一怔:“他们答应了?”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这群老臣有多么爱戴眼前这位陛下,就会有多么挑剔朱厚照,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接受即将换顶头上司的事实?   “他们答不答应都无妨,咱们只管先准备起来。事到临头,谁都拦不住咱们。”朱祐樘难得透出几分霸气与任性来。   说实话,谁骨子里不想肆意活一回呢?从前他谨慎小心地当太子,后来又兢兢业业当皇帝,并非他生性如此,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承担责任罢了。   他又何尝想一辈子困守这京城之中,如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知道世界竟是如此广袤之后,他又何尝不想亲眼瞧一瞧那些新鲜之物?   都说身为皇帝便不能任性,他只得压抑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勤政爱民。但既然如今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继承人也已经渐渐成熟,剩下的时间他为何不能为自己而活着,为爱妻而活着?   人生短短数十载,属于他自己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好,那我仔细想想。”张清皎命人拿出舆图,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   两人正围在世界舆图前仔细看呢,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少年清透的呼唤声。人未至,声先至:“爹!听说您要退位?该不会是诳我的吧?!”   朱祐樘回首,挑眉望向门口,就见长子风风火火地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少年身量颀长高挑,肩背雄健,肤色微黑,英朗而又俊美。分明才不过十六岁,论身形却已经丝毫不输给成年男子。   不过,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仍然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帝后二人都觉得这样的儿子已经足够优秀,但看在群臣眼中,却有些不够文雅稳重。这也正是众臣之所以强烈反对太子现在就继位的原因。   “爹,您真的要退位?”朱厚照皱着鼻子,坐在了自家爹身边,探探脑袋看向娘旁边的舆图,“我刚回来,你们就想狠心地丢下我们,自个儿去外头逛?”   “怎么,只许你丢下我们出门逛,不许我们丢下你出远门?这是什么道理?”张清皎似笑非笑道。   “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爹娘只管出门逛去,朝政可以给我监管——但爹不能就这么把皇位丢给我啊!”朱厚照赶紧道,“咱们父子轮流出去松散松散嘛。”   “要是不将皇位给你,我们能出得了京?”朱祐樘道,“你不就是因此才不愿意继承皇位么?”   “不,我怎么可能因为不能轻易出京而推辞?完全是因着我还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啊。”   “上回你监国不是很顺利么?三年前能做得,如今怎么突然就做不得了?若是你一出去能力就退化了,我便须得慎重考虑,以后还放不放你出去了。”   “……不,不,爹,我很能干,没有退化,真的。”   父子俩短兵相接,立即便分出了胜负。望着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的儿子,朱祐樘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心,我们不会急着走。从明日开始,你便跟着我修习如何处理政务。我给你半年时间,让你熟悉如何与群臣议事,如何权衡,什么时候该纳谏,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强势。半年之后,我们再离开。”   “过两天你就满十六岁了,虚岁也十七了。你父皇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被迫独当一面了。你是我们的儿子,怎么能不青出于蓝胜于蓝?”张清皎宽慰道。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只要爹娘答应我,以后会让我有机会亲征,我便会努力控制住自己,承担起责任来。”   “放心,真等到那个时候,我坐镇京城,你去亲征。”朱祐樘温声道。   朱厚照眼睛一亮,立即拍了拍胸膛:“爹娘就放心把政务和弟弟妹妹都交给我吧!”   “政务交给你,你弟弟妹妹却不一定。若是桐桐和二哥儿都想出京看看,这回便随着我们同去。母后也可跟着我们一起去散散心。”张清皎道。   朱厚照呆住了:“真的只留下我一个人待在京城?”太残忍了吧!羡慕嫉妒恨啊!   “你什么地方没去过,还用得着羡慕我们?”   觉得自己深深受到伤害的朱厚照默默地起身,默默地去了书房,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帝后则继续对着舆图商量他们的出游计划。当然,一切以皇后娘娘的意愿为主。   “先回兴济瞧瞧罢,已经二十余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你还没去过我们家的老宅呢,想看看我自幼生长的地方么?”   “想。”   “然后咱们继续南下,去登泰山如何?泰岳对你而言不是很特殊么,我早就想着,咱们应该去祭祀它才是。”   “嗯,我也希望不以皇帝的身份祭祀泰山,只以我自己的身份感谢它。只将它供奉在案头,远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   “好,泰山是第二个落脚地。然后咱们顺着运河南下,我想去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看看。湖光山色,景致想必会格外不错。”关键是此世没有那么多游人,各种景致应该保存得不错,正好能亲眼见一见江南美景。   “好。”   “接着可去一趟黄山,然后绕去庐山,南岳衡山也可走一走。之后继续南下去广州府。咱们在广州停留一段时间,指不定能等到李广他们航海回来。我想亲眼见见宝船,也看看他们带回了甚么有趣的玩意儿。”   “鹤哥儿、八弟他们都在广州府,也都可见见面。”   “你有什么想去之处么?”   “只要能与你同行,吾心足矣。”   弘治二十一年五月,皇帝下诏,传位于太子朱厚照,退位为太上皇,张皇后封为太后。新皇继位大典刚结束不久,一个不起眼的商队便离开了京城,十余辆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南驶去。 第505章 番外三 微服出游记(上)   兴济张府, 如今已是河间府数一数二的名门。倒并非张府累世出了多少进士, 主要是因为张家出了一位皇后娘娘, 连带着一家人都一飞冲天。不仅娘娘所在的那一房荣升皇亲国戚,就连张家嫡脉旁支也不知沾了多少光。   嫡脉追封官职不必说,家里子弟也争气,考中举人之后便谋得了官职。旁支亦是屡屡中秀才与举人, 如今身负功名者累计起来已经有数十人:有些人选择继续攻读,有些人选择谋职任官, 还有些人选择成为教谕, 都陆陆续续成了张氏一族强有力的支撑。   原本河间府的某些官宦世家还有些瞧不起以身为后戚出头的张家, 但后来也渐渐地改观了。毕竟张家族人一心埋首读书, 功名不少, 称为书香世家亦不为过。底子厚实,再出进士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于是愈来愈多人家无不以与张家结交为荣,争着抢着娶张氏女嫁张家子。只是张家素来低调, 并不轻易与官宦世家结交,反而更青睐家风清正的读书人家。   正因张家族风如此,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张家是皇亲国戚,张府却依旧与从前那般安谧宁静。若非节庆,甚少出现车水马龙的盛况。   这一日,张家众人忙着洒扫街道, 将大门擦得干干净净,所有族人都等候在门外。路过的邻居都纷纷猜测,许是寿宁侯回来瞧瞧, 又或者是甚么大官前来拜访。有好事的还上前去问,张家人却都只是笑而不语。   族长张忱穿着簇新的衣裳,紧张地等候在门前。他已经五十余岁,两鬓斑白,平日里颇为威严。但眼下的他却像是当年刚踏入考场的少年郎一般忐忑,一会儿回首检查众人的衣裳仪态,一会儿吩咐仆人将宅子里头再收拾一遍,一会儿又禁不住引颈往街道上张望。   不久后,十余辆并不起眼的清油马车驶来。张忱立即带着人迎了上去,恭谨而又殷勤地将马车迎进了大门里。徐徐紧闭的大门杜绝了旁人好奇的窥视,门内,张家人齐齐地跪了一地,给太皇太后娘娘、太上皇陛下、太上皇后娘娘问安,另给蔚王殿下与太康公主殿下以及两位郡主问安。   “不必多礼,都起来罢。”王太皇太后扶着张清皎下了马车。   张家人这才垂着首陆陆续续地起身,便听得陌生中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道:“这一路行来,母后应是有些乏了。从兄从嫂可准备好了安歇之处?我扶着母后过去歇一歇。”   张忱与妻子小钱氏忙应道:“若娘娘不嫌弃寒舍简陋,臣等已经将正房拾缀出来了。”接到这几位天下最尊贵的贵人即将来到兴济的消息后,张家人便赶紧将府内数个院子都重新修葺了一遍。但时间紧急,便是再如何修葺也不可能将院子都修成新的,不过是将破损处修一修,主要将房屋内好好陈设了一番罢了。   入得正院之后,张清皎便颇为感慨,笑对王太皇太后和朱祐樘道:“这院子仍与二十多年前一样,一花一木的位置都没怎么变过。当年伯祖母住的便是这个院子,我时常过来给她问安,陪着她说话,听她的教导。伯祖母入京之后,这里就空了下来。前些年她回来后因觉得这院子空了多年,便没有直接住进来。却没想到后来……”   何氏年事已高,坚持回兴济后大约是感觉到了甚么,没有住自己的院子,反而去住了已经病逝的儿媳钱氏的院子,将正院留给了孙媳妇小钱氏。没多久,她果然便在睡梦中含笑而逝了。张清皎接到消息时,不免难过了一段时日。张峦则直接带着张延龄回兴济奔丧,连带着张清瑜、张清璧等出嫁女也赶了回去,守过了孝期才回京。想想这也是喜丧,大家才渐渐释怀了许多。   王太皇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朱祐樘则仔细地观察着院落里的布置,想象着当年那位袅袅婷婷的少女缓步行来的模样。张清皎遂将那一丝伤感藏进了心里,扶着王太皇太后走进了正房。   张家人准备得十分悉心,里头所有的摆设都焕然一新,却也仍留着不少能够引起人回忆的老物件。张清皎一面给王太皇太后和朱祐樘说起关于这些老物件的旧事,一面扶着王太皇太后在榻上坐下:“母后,好好歇息罢。”   “好。你们也都不必陪在这里,难得回来一次,四处走一走罢。”王太皇太后道,“我看桐桐她们三人也对这个宅子很是好奇,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也别拘着她们小姊妹。”   “母后放心,我省得。”张清皎道。朱祐樘低声吩咐了女官与宫女几句,让她们好好在旁边伺候,等到太皇太后醒的时候立即派人告知他。王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和宫女都低声应了,各自忙碌起来。   帝后二人遂带着孩子们往外走,见张忱和小钱氏毕恭毕敬地跟在旁边,浑身都透着不自在,张清皎便笑道:“从兄从嫂自顾去忙罢。宅子仍是从前的模样,有我在,总归不会在里头迷路。”   张忱与小钱氏便知机地垂首告退,只留下宫人在旁边伺候。朱祐樘环顾四周,含笑问:“桐桐、大囡、小囡,你们当真不累?不需要歇歇?”   “不累。”朱秀荣脆生生地回道,“早就听娘说张家的园子不小,我们有些好奇,想四处走走。娘,带着我们逛一逛罢?”   张清皎还未回应呢,朱祐樘便替她答道:“你娘要陪着我去她自小生活的院子里看看,你们自己去逛园子罢。二哥儿,你陪着她们同去,免得她们三人在里头迷路。”   明显对此兴致缺缺的朱厚炜正在神游,闻言皱起眉头来:“……好罢。不过,我也只今天陪着她们,之后两天我想独自四处走走,看看这兴济县里有甚么有趣的玩意儿。唔,到时候你们是要游览也罢,逛佛寺也罢,都不必唤上我。”   “就像是我们没了你作陪,便当真会在园子里迷路似的。”朱秀荣似笑非笑地瞥了瞥他,转身就牵着朱秀芝和朱秀芳走了。朱厚炜一脸莫名地跟在后头,有些不理解为何他明明说的是实话,姊姊早该习惯了,怎么今日却生起气来。   见孩子们走远了,张清皎禁不住斜了身边人一眼:“你特意将他们支开作甚?”   “他们对那些过往并不感兴趣,何必勉强?”朱祐樘温和一笑,“倒是我,已经无数次在想:你幼时住的是甚么地方,每天都在里头做甚么;你卧室里是不是还留着数十年前的东西,能不能都带走……所以,卿卿还是赶紧替我解惑罢。”   “绝大多数东西我爹都早就收拾过了,拾缀出好些个箱笼带回了京城里。寿宁侯府里还有我住过的院子,你不是曾经进去过么?虽然摆设都是新的,但不少箱笼里都锁着我的旧物。若是你想看,改日让延哥儿帮着送进宫去就是了。”张清皎笑道。   “旧物归旧物,院子还是得看看。”朱祐樘道,牵起了爱妻的柔夷,“卿卿就当圆我一个念想罢。”   张清皎抿唇笑了,反客为主,牵着他往前行去。她走的是当年自己最常走的近道,穿过绿荫处处的园子,很快便到得那座二进的小院前。因她曾经嘱咐过,这座小院并没有经过翻修,只是每年定期修葺,仍完整地保留着数十年前的模样。   推开虚掩的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小小的院落便像是穿过了数十年的时光,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也仿佛年轻了许多岁,带着她的夫婿,脚步轻快地越过了影壁,来到了院子里。两进的院子,以回廊与月洞门相隔。外头的院子只有两侧厢房与倒错房。一边厢房作库房用,另一边则是父亲的书房。   穿过月洞门便到得内院,一侧植着稀疏的竹子,另一侧则摆着生得极为茂盛的盆栽花。内院正房自然是父母的卧房,右侧厢房是大弟弟张鹤龄的房间,左侧厢房便是她的闺房。盆栽花正是摆在她闺房外头的,偶尔她来了兴致也会照料一二。   推开闺房的门,里头的陈设与她当年离开时没有任何差别,只是东西应该定期都换成了新的,都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含笑回首:“以前觉得我的卧房已经足够大,还能隔出一小间来作书房。如今看着却有些逼仄了。”   朱祐樘环顾四周:“不逼仄……甚是温馨。”   他时而端详着墙角立着的梅瓶,时而看看梳妆台上的花纹,时而又注意到插在瓷瓮里的画轴——展开来细瞧,却都是笔法略有些幼稚的画作,其中甚至还有些习字纸,都被人装裱得甚为不错。想来当时岳父觉得这些东西不值得收拾,便都留了下来,后来张家人却每一张都给裱起来了。   “这些怎么还留着?”张清皎颇有些惊讶,脸上浮起一两分不自在,想从他手里拿回来。   朱祐樘将这些都给重新卷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都得带回去好好收藏。”   “有甚么可收藏的……”张清皎不由得掩面,“你小时候练过的字不照样都丢了么?”   “那时候不明白该留下来一些作为回忆,我也有些后悔。”朱祐樘笑道,“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卿卿的作品,可不得珍藏起来么?”说罢,他便都递给何鼎,牵着自家卿卿进了里头的卧房。   卧房一角摆着寻常的樟木床,旁边竖着四扇屏风,窗底下放着琴案。如今琴案上空空如也,素雅的屏风上也没有甚么点缀,只樟木床上还放着少女常用的颜色略有些鲜艳的被褥,挂着淡红色的纱帐。   “……”朱祐樘沉默片刻,忽然道,“卿卿,咱们在这里歇息罢。”   “为甚么?”   “回门不该在你的闺房里歇息么?”   “咱们都成婚多少年了?哪有隔了这么多年回门的?”   “成婚再久,这也是头一次回张家老宅的门。”太上皇帝陛下神色温和,却是振振有词,“按照寻常人家的风俗,本就该如此。”   “谁说的?回门即是客人,哪有让自家姑娘和新婿一起住闺房的道理?”   “……我想住,想知道你以前睡在这里的时候是甚么感觉。”   “行罢,那就住罢。”太上皇后娘娘回得甚为无奈,谁教她实在是拗不过这个温柔中带着些固执的夫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微服出游记不会写太多   大部分大家都可以想象啦~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506章 番外三 微服出游记(中)   在兴济这几日, 太上皇陛下的心情很是愉悦。跟着爱妻去了张家的家庙拜祭何氏后, 他甚至捋起袖子打算给张氏家庙提匾额为“龙窝”。太上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才将他劝阻下来, 赶紧吩咐离开兴济,前去泰山。太上皇陛下似乎还颇为遗憾,提起下回路过兴济的时候,定要给张家补上一块御笔亲题的匾额。   从兴济离开后, 一行人顺着运河一路南下,到得东昌府的府城聊城便转了陆路, 慢慢悠悠地前往泰山。因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们来到泰山脚下后, 也不过是赁了一家富户的院落, 收拾干净暂时落脚。   歇了一日, 稍解了旅途的疲惫,三个姑娘便兴致勃勃地提起来想登泰山。连夜登上泰山正好可以在山顶观看日出,尽览众山小的美景。听她们叽叽喳喳说完自己的计划, 张清皎笑道:“登泰山可不是易事,而且夜里山路难行,又可能有野生猛兽出没,说不得稍不注意便会弄伤自己。”   小姑娘们根本不曾想过这些,闻言不由得失落起来。朱祐樘便宽慰道:“夜里从山脚登上泰山确实太危险,不过咱们可以选择白天登山, 之后在某个寺观里投宿,等到凌晨的时候,再上山顶观看日出。”   朱秀荣抚掌笑道:“爹爹说得是, 就这么办。”   朱秀芝和朱秀芳也跟着点头,前者满脸皆是跃跃欲试:“伯父伯母,咱们甚么时候走呀?”她们俩如今也都是小少女了,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大些的朱秀芳生得有些像父亲,容貌寻常些,性格偏安静;小些的朱秀芝生得更像母亲,瞧着柔弱却偏是个爽朗的性子。   “稍作准备后,就能启程了。”张清皎道。横竖泰山也并不高,便是体力再怎么弱,走走停停也顶多只需费大半日功夫。不过,因着他们还想祭祀泰山,必定须得准备些贡品与香烛带上去才好;路上休息时用的吃食和饮水也得备得齐全些,御寒的衣物以及干净的被褥等同样不可少。   次日一早,一家子人用过膳后,便步行前往泰山底下。王太皇太后到底年纪大了,走到泰山脚便略有些气喘,朱祐樘和张清皎便搀着她坐上了肩舆。朱秀荣堂姊妹三人走在肩舆旁边,陪着她说话。朱厚炜则不知道在忙活甚么,东瞧西瞧,早就落在了后头。   朱祐樘牵起了爱妻的手,两人并肩缓缓往上攀登。他们几乎并未说甚么话,只是看到了好景致便会默契地指一指,与另外一个人分享罢了。正因他们刻意保存体力的缘故,前头三个小姑娘都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他们却仍是游刃有余。   王太皇太后心疼孙女,便道:“在路旁找个草亭,稍作休息罢。”   “桐桐,你陪着祖母和妹妹歇息片刻。”朱祐樘道,“我们先行一步。”   “伯父伯母一点也不累么?”朱秀芝扁着嘴问。   “稍有些累,但不至于像你们这样疲倦。”张清皎笑道,“你们稍坐一会儿,喝点水用些吃食,等到体力略恢复了再跟上来。不必担心落在最后,二哥儿已经不知钻到何处去了,你们不会是最后一名。”   朱秀荣眨了眨眼:“娘的意思是,咱们比试一场,看看谁先登上山顶?如果我们赢了,可有甚么奖励?”   “先等你们赢了再说。”朱祐樘勾起唇角,“总归不会缺了你们的奖赏。”   目送父母缓步离开,朱秀荣宽慰祖母和两位妹妹:“没事,咱们平常动得比爹娘更多,体力恢复得更快。先休息一会儿,说不定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追上去。”说罢,她便牵着妹妹们来到不远处的草亭里,又将王太皇太后扶下来休息。   尽管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但等到第二次休息时仍不见前方父母的身影,朱秀荣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王太皇太后见状,笑着将守在路边的锦衣卫召了过来:“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是甚么时候到这儿的?途中可有休息?”   “回娘娘,陛下与娘娘约一刻钟前经过此处,在亭中稍事歇息便继续往上走了。陛下叮嘱说,让娘娘与几位殿下不必着急,慢慢往上走。沿途风景不错,若只顾着登山而错过了美景便得不偿失了。”年轻的锦衣卫垂首回道。   王太皇太后禁不住笑了,瞥向三个小孙女:“桐桐,别惦记着比试了,你爹娘的身体可是好得很。你们三个陪着我一起登山,难免陪着我说话,给我逗趣儿,如此哪里能快得起来?这样罢,到得山顶之后,无论你们是输是赢,我都给你们补一份奖赏。”   “多谢祖母。”朱秀荣带着堂妹们应了。她也想开了——明明知道爹娘之所以会相携登山,将她们抛在后头,为的便是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她又何必在意口头上的比试呢?如此一想,心里那点儿胜负欲瞬间便淡去了许多。   果然,等到她们终于登上玉皇顶附近时,朱祐樘与张清皎已经在临时投宿的道观里等着她们了。因知道这些都是贵人,道观的观主给他们安排了最舒适的香客房。不过,锦衣卫以及宫人加起来人数众多,这间道观里实在是安置不下来,也有些人被观主带去了离此不远的寺观里住下。   说是最舒适的香客房,其实也颇为简陋。房中只放着一张木床,以一扇简单的屏风相隔,临窗放着光秃秃的书案而已。宫人将带来的被褥都铺上,又换了窗纱与竹帘遮风,香客房内才勉强像些样子了。   一家子人用了简单的素膳,便都早早地睡了。次日凌晨,朱祐樘自然而然地在凌晨时醒了过来,轻轻唤醒了旁边的张清皎。张清皎难得这么早起身,坐起来拥着锦被,好半晌都没有真正清醒,睡眼朦胧地望向他,咕哝道:“离日出还有多久?能再睡一会儿么?……就一刻钟……”   “不早了。等咱们洗漱更衣,东边就该亮起来了。卿卿是不是忘了,如今才是初秋时分,天亮得早。”朱祐樘道,忍住心底的怜惜,慢慢地掀开了锦被,将外衫给她披上。   初秋的泰山顶已是寒气逼人,从温暖的锦被中出来的那一刹那,张清皎便被凉意给激醒了,再也没有了半点睡意。她含嗔带怨地横了朱祐樘一眼,仍带着些许起床气,披着外衫起来洗漱。等到她画好了妆容,天边果然已经泛起了白。两人遂披上了厚实的裘衣,推门而出。   此时王太皇太后与朱秀荣等人也都已经先后走出了香客房,张清皎和朱祐樘便一左一右扶着她,又让朱秀荣和朱厚炜照顾好两位妹妹。一家人这才出了这间道观,顺着旁边的石板小道往山顶而去。   几位宫人在前头掌灯,皇室一家在中间缓步慢行,旁边则都是锦衣卫。不多时,数十人便来到了山顶。此时天边已隐约有霞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众人脚下翻滚不休的云海。片刻后,云海的轮廓愈发明显,独立在山顶之上,便真如身处云顶的天宫一般。   等到一角红日从东方崭露,瑰丽的霞光映衬着苍白的云海,渐渐地给这片如梦似幻的海洋增添了颜色。圆滚滚的红日终是从天际跳脱而出的时候,金色的朝霞也将云海染成了绚烂而又温暖的黄色。   四个孩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景,震撼得竟是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王太皇太后感慨道:“怨不得都说要行万里路呢,看到这泰山的日出,我忽然觉得大半辈子像是白活了。在宫里看日升日落的时候,哪里会料想到看似平常的日出也能如此壮观呢?”   “是啊,以前看惯了的景致忽然就变得与众不同了,简直像是印刻在了心底一般。”张清皎微微地笑了起来。前世她不曾来过泰山,却曾去过其他的山,也看过日出。不过,那时候没有人陪伴在她身边,满腔的振奋与惊讶亦是无人能够分享。如今却不同了,手掌上传来的温暖令人内心深处都带着熨帖。她知道,他们彼此或许都有很多感触,却并不急于说出口。因为他们待会儿会有私下独处的时候,那时候再缓缓道来亦不迟。   看过了日出,朱祐樘便让孩子们陪着王太皇太后回去稍事歇息。而他与张清皎留在泰山顶上,亲自给泰山祭祀致谢。不是以帝皇的身份封禅,也不是在寺观里拜祭泰山再捐些香油钱,他只是亲自将贡品摆出来,将香烛都点上,便算作以天地为祭坛了。   “泰岳有灵,在下朱祐樘携妻一同来拜祭,谢过当年的救护之恩。”他牵着爱妻向着金光万丈的朝阳跪了下来,心里默默地道,“若没有泰岳显灵,在下便不可能保住太子之位,甚至极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幸得上苍垂怜,令在下不仅日渐顺遂,还娶得了挚爱的女子。”   雄壮的泰山巍然不动,唯有山风呼啸着从他们身边拂过。朱祐樘接着在心中道:“而今天下国泰民安,在下应当没有辜负泰岳的托付罢。望泰岳日后继续护佑我朝百姓,保我朝安宁,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作者有话要说:  泰山:o(* ̄︶ ̄*)o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507章 番外三 微服出游记(下)   告别泰山后, 皇室一家继续乘船沿着运河南下。中途转换陆路在中都凤阳停留了数日, 祭拜了那里的先祖, 方又转道前往南京。凤阳虽称作中都,却终归不过是因高祖皇帝思念故乡而建起的新城。南京却并非如此,它作为一朝都城的历史比北京更长久,整座城池沉淀着莫名的厚重之感, 江南的烟雨茫茫也令它多了些与众不同的温雅文气。   见张清皎和孩子们都喜欢南京,朱祐樘便特意吩咐在南京多待些时日。他们一家子虽是隐姓埋名微服前来, 但到得了南京却并未瞒着南京守备太监。这位守备太监自从被打发到了南京, 便以为自己彻底失了势, 没想到后来还能帮着王献筹办皇庄之事, 如今更是能亲自侍奉贵人, 自然喜出望外。   发觉贵人们不欲入住南京皇宫,守备太监就主动地将自己置办的三进大宅子献了出来。朱祐樘夸了几句他做事用心,他便仿佛浑身生出了无数气力, 忙不迭地跟前跟后打点起来。听说贵人们想在南京附近游览,他更是自告奋勇地要伴游。   有个细心的人作陪,当然是好事。朱祐樘便打发了南京守备太监时时侍奉在王太皇太后以及朱秀荣三姊妹身边,朱厚炜则暂时不必管他,他自个儿四处钻反倒是更自在些。至于他们夫妇二人亦是自有安排,不必有人将身边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是互相照顾、每日临来自己打算,愈发觉得身心舒畅。   于是,帝后夫妇便时而陪在王太皇太后身边, 伴着她去听南戏,时而如寻常夫妇那般在街上悠闲地散步。南戏与北戏的唱腔不同,据说近年苏州附近还时兴起了昆山腔,格外好听。王太皇太后听得很是入迷,南京守备太监便忙让人请了南京城内有名的昆山腔班子来唱戏。   老人家沉迷戏曲,不拘泥于唱腔,也不特意选择本子,甚么样的都爱听。但若是不适合小姑娘听的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本子,她便会将朱秀荣三姊妹支出去,让她们去街上买些丝绸锦缎与首饰。小姑娘们出身高贵,眼光自然奇高,普通的锦缎与首饰入不得她们的眼。不过,南京本便是江宁织造所在之地,从来不缺好料子,她们亦是挑得不亦乐乎。   抽了一日空闲,张清皎还特意去了一趟南京济慈堂。当她出现在眼前时,谈允贤几乎是失态地睁圆了双目,完全难以置信。赶紧将手头上的病患诊治完,她便立即过来行礼:“贵人怎么过来了?”   “既然来了南京,便特意来瞧瞧你。”张清皎勾起唇笑道,“算一算,咱们都已经多少年没有见了?”十多年不见,谈允贤仍是当年那位坚定而执着的医者,不仅医术高明,亦是极为精干。   在南京城里走了这么些天,她时不时便会听得关于谈大夫的传闻。九成人提起谈大夫都是赞扬,剩下一成顽固的老古板或者书呆子也不敢公然攻讦。因为每当他们流露出不满,便会有老老少少替谈大夫和济慈堂辩护,数落得这些人根本抬不起头来。   毕竟,如今的谈允贤已经不是刚来到南京之时的她了。那时候的她默默无闻,许多人对女医都怀着偏见,甚至对她救下无辜的女婴竟也颇有微词。而如今的她不仅救了上千急病临危或者难产的妇人,还挽救了成千上万女婴的性命。但凡心中有一丝善念的人,都会因为她的慈悲而动容,甚至有人称她为当世的活菩萨。   她也不仅仅只是在南京经营济慈堂,还收了上百位弟子,将济慈堂开遍了江南各大城池。扬州、镇江、苏州、常州、杭州,每一座城中都有了女医馆,都有了声望极高的女医,都有了专门收女婴的养济院。有些府城甚至仿照南宫女学设立了女学,教养孤儿的同时,亦零零星星收了不少女学生。   “还不够。”鬓边已有银发的谈允贤朝着她的伯乐微微一笑,“我打算将此处济慈堂交给弟子,去福州府、南昌府或者长沙府再开一间济慈堂。”福建、江西与湖广,亦是溺女婴风气最盛之地。据说某些贫困之地更是会将女婴男婴一起溺死,因着家里根本养不活那么多孩童。她希望自己能像在南直隶与浙江两地那般,通过医治与收养女婴、救下女婴来渐渐移风易俗。   张清皎握住她的双手,感叹道:“实在是辛苦你了。”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谈允贤弯起嘴角,“这便是我毕生都想为之尽心尽力的事。我还得谢谢娘娘让我找到了真正发自内心想过的生活。只是医治救人,我一生中或可救两三千人;但若真能暗中救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不断推动教化,便可救数千人甚至数万人。娘娘这段时日不也正在敦促各地皇庄开办学堂与女学堂么?从懵懂的孩子开始教化,定然能更快带来改变。”   “不仅是教化,唯有姑娘们也能挣得钱粮,又不必被高额彩礼所困,才会真正得到家人的尊重。”张清皎眉目中透出了坚毅之色,“所以,咱们须得想方设法让姑娘们都有去处。谈娘子,女医馆愈多愈好,女学堂愈多愈好,只招姑娘家的商铺与工坊也须得愈多愈好。”   谈允贤点点头:“娘娘说得是,女子若能不依附男子而活,才能在这世间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才会得到其他人的尊重。”   两人商谈了好几日,谈允贤便派了得力的弟子分别去了福州府和长沙府,而她打算年前赶到南昌府建女医馆。有她在中间居中策应,无论福州府和长沙府发生了甚么事,她都能尽量转圜。张清皎让朱祐樘御笔亲书了三封信,吩咐福建、湖广与江西布政使以及三府的知府好生照应着她们,又让附近的皇庄管事也随时看顾她们一二。   这一年的新春,皇室一家便是在南京过的。开春之后,他们又去扬州、苏州等地转了转,终于见到了烟花三月的美景。等到在杭州西湖边住了些时日,于钱塘江观完潮之后,他们才绕道去了黄山、庐山与衡山,最后在八月仲秋来到了广州府。   ************   广州府码头上,此时已是人头攒动。远远看去,乌压压的一片人都引颈望着港口附近,挤挤攘攘地格外热闹。时不时有船只驶入,但人们却是不断地发出失望的叹气声,仿佛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甚么。   离码头不远的酒楼二楼,张清皎正靠窗而坐,拿着朱厚炜最近用水晶磨出来的望远镜远眺。朱祐樘在旁边与张鹤龄、朱祐梈说话,朱厚炜闷声不响地在组装一艘宝船模型,朱秀荣则带着妹妹们品尝着琳琅满目的点心吃食。   “也不知市舶司谁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宝船队这几天就会回港。”朱祐梈抱怨道,“一连几天,广州府里的人只顾着瞧热闹,整座城都像是空了一半。”   “咱们不也是来瞧热闹的?”朱祐樘似笑非笑,扫视着人群,“依我看,也不仅是来瞧热闹的,里头怕是有不少商户,正盘算着如何与市舶司做生意呢。”   朱祐梈忙拍了拍胸膛:“皇兄尽管放心,有我在,市舶司的人绝不敢徇私谋利。之前我便和鹤龄兄商量过了,大宗的西洋货自然还得交给皇铺来处置,小宗的不妨让其他人也分一杯羹,免得他们生出怨气来。不过,这些西洋货却不能轻易便宜了他们。”   “你们想了甚么好主意?”张清皎浅浅一笑,放下了望远镜。   朱祐梈颇为眼馋地瞧着那精致的望远镜,一时间没顾得上答话。张鹤龄便接道:“将小宗的货物分一分,然后公开竞价,价高者得。”这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他对挣钱总有种莫名的敏锐,年幼时曾听自家姐姐提起过拍卖会,那时候他就深深记在了心底。物以稀为贵,这些西洋货放在哪里不是稀罕货,自然得买得高价才能对得海的投入。   张清皎生了兴致,便与他议论起了拍卖会的细则。朱祐樘时不时地也补充几句,思忖着这种拍卖会若是调换了角度,亦可做征揽的用途。   比如,若是日后解除民役,委托商人将粮草运去边镇,即可让那些商人前来竞争。只有声誉不错,且能够保证粮草安全的商人才能拿到差使和报酬。又比如,市舶司准许其他小船队跟着宝船出海做生意,也必定要让那些商人公平公正地竞争。唯有目标明确、听话且不会闹事的船队才能让出海喝些肉汤。   他想得越来越远,琢磨着甚么时候该给朱厚照写封信,让他和内阁以及六部尚书好好讨论讨论。张清皎和张鹤龄也商议得越来越深,索性将拍卖会的章程都白纸黑字写了下来。朱祐梈趁着他们专心致志地商讨,悄悄地伸出爪子拿起望远镜。   朱厚炜、朱秀荣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在姐弟俩炯然的目光里,朱祐梈厚着脸皮举起望远镜——“这是甚么?!天啊!真厉害!嘿!甚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嫂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宝贝啊!!”他放下望远镜,捧着这个精细的小玩意儿左看右看,简直是爱不释手。   朱祐樘分了分神,毫不留情地将望远镜拿了回来:“这是你二侄儿孝敬给他娘的。”   朱祐梈立即双目发亮地望向朱厚炜,涎着脸道:“二侄儿,也给我做一个呗!”   朱厚炜正待要回答,便听得码头上的人群忽然热闹起来。回首望去,不必望远镜也能瞧见宽阔的珠江口水面上出现了一支船队的影子。高耸的桅杆支起巨大的帆,如同巨人般的船身缓缓随波浪而来,衬得远处的渔船犹如芝麻般渺小。   “宝船回来了!!”   “宝船真的回来了!!”   “从西洋回来的啊!这一去就是两三年,是不是比三宝太监还走得远啊?!”   “嘿,听说当年出海的时候就带了些茶叶、丝绸和瓷器,不知道回来能带甚么稀罕玩意儿让咱们开开眼!”   “回头去市舶司看看!就算没法亲眼见着,也得围住一两个水手问问!!”   码头上的人们一片欢腾,比逢年过节还更高兴些,酒楼上也响起了热烈的议论声。帝后对视一眼,远远望着灿烂的阳光底下仿佛闪烁着光芒一般璀璨动人的宝船队,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微服出游到这里为止   剩下的大家自由想象吧   么么哒~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508章 番外四 曲折选后路(上)   正德元年, 新皇已年满十七岁, 按理说该开始准备大婚了。于是礼部赶紧上折子, 请在北直隶境内采选良家子,从中选聘皇后。皇帝陛下见到此奏折后,答曰:“婚姻大事,理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皇与母后正在远游, 朕怎么能不告父母而擅自选皇后呢?”   这理由可真是令人无言以对,群臣遂只能作罢。无论如何, 他们总不可能越过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给新皇选后。而且, 此事本便该由宫中主持办理, 他们可以谏言奏事, 却不可能越俎代庖将宫廷事务也揽过来。更何况, 此时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后都不在宫中,这样的大事确实没有人能够出面主持。   ************   正德二年,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奉着太皇太后回京。皇帝刚将长辈迎回宫, 礼部尚书便抓住机会,立即上折子给太上皇,请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后二位主持皇帝大婚事宜。太上皇觉得儿子确实年纪大了些,便与太上皇后商量:“说来,大哥儿年满十八,虚岁都十九了, 也是时候成婚了。”   太上皇后思忖片刻:“他都不急,咱们何必替他着急?缘分这种事,怎么都急不来。”   “可要是不替他选几个合适的出来瞧瞧, 怎么能知道他的缘分究竟来没来?”太上皇温和一笑,“咱们俩当年的缘分,不也是起于采选?”   太上皇后尚未回话呢,皇帝陛下已经闻讯而来给爹娘问安,慷慨激昂地劝道:“孩儿自幼视冠军侯(霍去病)为榜样,他当年的豪言壮语就是孩儿毕生的志向!鞑靼未灭,何以家为!爹,娘,孩儿壮志未酬,没有心思成家!!”   “……”太上皇呵呵一笑,“真不想成家?”   “真不想,我一人在乾清宫住得挺好。坤宁宫就暂时空着罢,爹娘要是想过来住,随时都可搬回来。如今你们住在仁寿宫,实在是有些远了,来给你们问安都得走上许久。”皇帝道,“我早就让人复原了坤宁宫里的摆设,爹娘随时都能入住。”   “我们住甚么坤宁宫,仁寿宫便很好。”太上皇挑眉道,“离得远些也好,免得你得了空就往这边走。正好你弟弟妹妹也都从东西六宫里搬出来,住进西五所里,总归离我们近些,也更符合规矩。”   “东西六宫空着也是空着,让他们住呗。”皇帝满不在乎,“我们也有段日子没见了,正好亲近亲近。”说罢,皇帝转身就去寻自家弟弟了:“他这一趟出去在忙甚么?这几天怎么都不见踪影?”   “他最近沉迷植物杂交,在琼州府(海南)寻得了不错的稻种,正打算培育杂交稻。你若是再晚些去寻他,他恐怕就要带着农事官启程南下,去南直隶的皇庄开辟试验田了。”太上皇后道,“去罢,你们哥俩这么久不见,也多说说话。”   第二日,太上皇后便以皇帝年纪尚轻为由,委婉地推迟了礼聘皇后的时间。群臣急得纷纷上奏:陛下这都多大年岁了,娘娘怎么还觉得他年纪小?这四舍五入就快二十了啊,怎么都得成家了。   对此,太上皇后唯有暗示:陛下尚未开窍呢,这种时候娶皇后岂不是祸害好姑娘?无需对此事太过担忧,等他再年长些,知道思虑男女之情了,再给他选皇后亦不迟。且不提朝廷众臣怎么想,宫中诸位主子却都很赞同,处处一片安宁喜乐。   ************   正德三年,神机营已经成功扩充至三万人,其中多半皆为武学堂毕业生。朝廷毫不费力地养着这三万精兵强将,并给他们装备了燧发枪之类的新火器。此外,皇帝还命边镇选拔能使火器的精英,与神机营组成十万大军,打算亲征朵颜三部。   兵部尚书刘大夏一语成谶,忙不迭地跳出来反对,还打算带领群臣在文华门外集体跪哭,求皇帝陛下回心转意。内阁的三位阁老刘健、李东阳与谢迁倒是淡定许多,写了一封信,八百里加急赶紧送给正在南直隶修养的太上皇。   太上皇独自赶回京城与儿子相见,便见他拧着眉认真地道:“父皇,你答应过我的。”   “我也没打算阻止你啊。”太上皇无奈而笑,“只是你确定,眼下便是最合适的时机?”   皇帝平静地回道:“草原上正打着呢,小王子病得起不来身,他的儿子暂时无法取代他统一诸部,只能互相耗着。且让他们再内耗一阵,我得先拿朵颜三部练练兵。不然手下尽是些没有见过血的兵将,我如何能带着他们去杀小王子,踏平草原?”   “上回只朵颜部出兵,福余部和泰宁部都很老实,你若对付三部,师出无名。”   “无妨,要打的主要是朵颜部。福余部和泰宁部既然有眼色,就得与他们好生说说放牧地的问题。若是不肯答应退让,自然得打得他们答应为止。”   太上皇思忖片刻,颔首道:“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我便支持你抓住这个好机会。去罢,取得一场大胜让这些人好好看看——咱们从来不畏惧鞑靼人,咱们也能像赶牛羊一样将他们俘获,或者赶出本该属于我们的草场。”   皇帝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忽然有些疑惑:“爹,娘怎么没随着你回来?”爹若是坐镇京城,等他班师凯旋,至少得耗费半年左右。自他有记忆以来,爹娘还从未分开过,更不必提要分开这么久了。两人居然都能够忍受?这可真是有些稀罕啊。   “……”太上皇沉默片刻,有些可疑地轻咳了一声,“她眼下不适合长途跋涉。”他也不再解释,催着儿子赶紧去准备,不必在意这种细节。不过,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爱妻,他眼中便浮现出几分温柔之色,命人赶紧从库房里拿些极品的好药材送去南直隶。   皇帝听说后,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一心一意筹备亲征之事。有太上皇在京中坐镇,亲自表示支持儿子,群臣的反对声渐渐减小。于是,皇帝终于如愿以偿御驾亲征,与他同行的有时任陕西巡抚的王守仁、锦衣卫北镇抚使王链,以及诸多从武学堂毕业的小将。   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出了居庸关,朝着朵颜部而去。朵颜部前些年明明吃了大亏,如今俨然已经将那时候的事儿给忘光了,还当汉人都像以前那样怯战呢。听说汉人军队竟然敢出关来草原上,他们便吆喝着骑马冲过来战斗。等到他们飞奔到阵前时,就见汉人摆开了数百门西洋炮——   短短三个月内,国朝大军便斩获敌首两万级,将朵颜部最精悍的骑兵几乎杀个精光。朵颜部首领因为内讧被杀,首级由皇帝亲自砍下来示众。剩下的人慌慌张张地四处逃跑,结果几乎一个都没能跑出包围,男女老少均成了俘虏,真的像牛羊一样被汉人赶了回去。   十万大军几乎没有甚么伤亡,将朵颜部摧毁之后,就逼近了福余部和泰宁部的放牧之地。这两部原只想坐山观虎斗,不掺和这件事,却没想到汉人军队竟然如此凶悍,就像刚出笼的饿虎似的,不吃饱喝足誓不罢休。两位老首领赶紧私下合计了一番,亲自去拜见皇帝,请求归顺大明。   皇帝对于他们的归顺并不感兴趣,只是要求他们北迁数百里去放牧。这块地方的牧场数十年前本来是属于汉人的,他只是将失去的草场与土地都拿回来而已。福余部与泰宁部心里难免有些不满,可皇帝背后的军队正对着他们虎视眈眈,就愁他们不反抗呢,他们怎么可能冒着全族被灭的危险和皇帝的命令过不去?于是,两部只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皇帝狠狠地给了他们两个巴掌,又主动给他们两颗甜枣,答应专门给两部建茶马互市。只要两部拿着牛羊和骏马来换,不愁没有粮食过冬。如果草原上水草不丰,他还会特许他们派人南下做工换粮草。总归这片草场都是他打下来的,日后泰半都会作为皇庄,皇庄初建缺不少人,保证不懒惰的人都不会饿肚子。   福余部和泰宁部两位老首领早就没了野心,所求的无非是族人安稳。见汉人的年轻皇帝待他们不错,回去后就将族中那些刺儿头给扒拉出来狠狠地训了一通。他们可能不能像朵颜部那样蠢,这回连部落都没了,还不知道那些男女老少日后能过什么日子呢。   远远观望的女真人见状也歇了蠢蠢欲动的心思。他们早些年也曾风光过,后来被蒙古人打压了上百年,心里一直憋着气呢。后来蒙古人被汉人逐出中原,便不像从前那般强大得不可撼动,汉人又似乎渐渐衰弱了,他们最近的心气儿难免又高了些。可如今看汉人都和豺狼虎豹似的可怕,实在是有些怵得慌。他们中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好好的日子不过,四处打打杀杀的,和汉人安安生生地茶马互市不好吗?   如此又是打杀又是分化,皇帝终是满载而归——这可是近百年来最为辉煌的一场胜利,消息传来后,举国振奋,人人奔走相告。即使是当初最反对皇帝陛下御驾亲征的兵部尚书刘大夏亦是热泪盈眶,只恨不得能立即去居庸关将陛下迎回来。   凯旋之后,皇帝陛下便在奉天殿里举办庆功宴,与群臣同乐。趁着他微醺,礼部尚书再一次提出从良家子中选皇后,皇帝答应了。等他清醒过来,难免又觉得后悔。正在发愁怎么办呢,他忽然接到一个消息——他娘,太上皇后娘娘,两个月前在南京生下一位皇子。他爹,太上皇陛下,说是要赶紧去南京陪护妻儿。   皇帝陛下懵了。   懵完了,他对礼部尚书道:“新得了皇弟,朕欣喜若狂,顾不上采选了。先将采选推迟,等父皇和母后回京再说。”   “……”礼部尚书心中暗道:得了皇弟与采选有甚么关系么?可以先采选着,等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回京啊!再说了,太皇太后娘娘不是还在京中么?好不容易没出去走动呢,正好主持大局!呵呵,他就知道,这事儿绝对不可能那么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朕很忙,不想结婚。   群臣:qaq   照照:朕心情不好,不想结婚。   群臣:qaq   照照:朕心情很好,不结婚啦   群臣:qaq,太上皇陛下,太上皇后娘娘,治治您两位的儿子吧!   太上皇:╮(╯▽╰)╭   太上皇后:╮(╯▽╰)╭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水立方 145瓶;發※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9章 番外四 曲折选后路(中)   皇帝陛下盼了将近半年, 才终于盼回了爹娘以及他刚出世的弟弟。当他见到爹怀里那个懵懂而又柔弱的小家伙时, 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妹妹刚出生的时候, 他尚且年幼,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弟弟出生时娘可是遭了大难,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惶惑不安。   定了定神后,皇帝陛下才赶紧迎了上去, 殷勤地要将幼弟接过来:“这样的大事,爹娘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儿?”   太上皇轻咳了两声:“你那时候忙着备战, 不能因此而分神。”   太上皇后娘娘倒是坦然许多:“这小家伙完全是个意外, 我们当时也有些懵了。后来内阁八百里加急送来急报, 你爹便赶紧回京了, 哪里还顾得上提他?”   她是真以为自己伤了身子, 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谁知道时隔十余年,她的身体竟然还能再恢复呢?都这把年纪了,她可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高龄产妇。发现这个小家伙的存在时, 她还以为女医诊错了呢。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就说明她们之间有缘分,就算高龄产妇须得冒些险,她也决定将他生下来。   “不,三弟来得正是时候, 活脱脱的报喜童子啊!”皇帝陛下掂了掂怀里沉甸甸的小家伙,喜滋滋地道。小家伙一点也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又瞅了瞅旁边的爹娘。他似乎能感觉到爹娘与这个陌生人之间很亲密,看着还挺自在。   “爹,娘,看,他和我这么亲近,像不像是我儿子?!”高兴过头的皇帝陛下嘻嘻一笑。迎接他的是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对两位这样的反应最没有抵抗力,赶紧正儿八经起来:“身为长兄,以后我会好好教导他的。”   “不必你费心思了,你如今可是忙得很,哪里能抽得出空来?”太上皇道,“我得空,自然该我这个当爹的来教他,你忙你的朝政去罢。”   “就算再忙,也不能不孝顺爹娘、友爱弟妹啊!”皇帝陛下义正辞严地道,抱着弟弟就像抱着稀世珍宝似的,“我都多少年没抱过弟弟妹妹了,多稀罕啊。爹娘只管好好休养,三弟就交给我了!!”   虽然他再三要求三弟跟着他住乾清宫,但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怎么可能答应?小家伙年纪太小,夜里时不时还会哭嚷起来,性子还有些黏糊糊的,怎么可能让他去乾清宫扰人清梦?就算是放在仁寿宫里,夜晚有可信的乳母和宫女照料,他们俩也会尽量多陪一陪小家伙,不然他离开爹娘连睡都睡不安稳。   皇帝陛下对此很是有些惋惜,但这丝毫不耽误他转头就告诉礼部尚书:“唉,朕得好好照顾幼弟啊。父皇和母后年纪大了,有些顾不过来。与幼弟相比,采选这种事自然不重要,等得空的时候再说罢。”   礼部尚书险些仰倒,咬牙道:“陛下的婚事关乎国本!不能再推迟了!”照顾婴孩这种事,还用得上堂堂一国之君亲自上阵么?!别当他们是好糊弄的!!   “朕知道了,这不是因为重视,所以才想再挑挑日子么?”皇帝陛下漫不经心地道,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到底何处“重视”此事,“爱卿也别只顾着朕这头,别忘了将各地新学堂与女学堂之事理清楚。若是让朕知道,哪家官学或者书院里还闹出中伤和攻讦新学堂和女学堂的事儿,朕唯你是问。”   礼部尚书需要关心的不仅仅是朝廷与宫中的各种礼仪大典而已,更需要关注全国朝的“文教”事业。前段时日,某地官学和书院的学子联通起来煽动民众反对建新学堂与女学堂,称他们有辱斯文、有违圣人教导等等。甚至还有人仗着自己有功名,闯进了皇庄指着学堂里的先生与学生辱骂。   这事儿经当地官员递折子到御前,皇帝勃然大怒,直接将涉事的学子都关了起来,有功名的一撸到底,没有功名的押去服役。官学和书院都暂时关停,与此事有关系的先生也都受到了丢官去职或者关押服役的惩罚。还有人在朝中跟着跳,皇帝没有打廷杖,直接给踹回老家了。他的脾气可没有父皇那般和善,真惹恼了他,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听陛下问起此事,礼部尚书心里微微一凛。他知道,无论怎么逼着皇帝陛下采选,他或许都不会真正发怒;但若是触及陛下的逆鳞,逼着他更改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娘娘所施之策,帝皇的雷霆之怒是谁都无法承受的。于是,他默默地退了下去,打算先将火烧眉毛的事儿给好好办了。至于陛下大婚,还是得换个人来催。   催着皇帝陛下大婚的差使,便落在了内阁三位阁老身上。这三位不仅是皇帝陛下的先生,更是太上皇的先生,在太上皇后娘娘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也不知三位使了甚么法子,竟是劝得太皇太后娘娘松了口。长辈关怀起晚辈的婚姻大事,晚辈自然不好再推辞。   终于,正德四年九月,采选皇后的懿旨从宫中传了出来。因是采选皇后,所以不拘于北直隶,南直隶也可采选良家子。两地的人家得到消息后,疼爱女儿的父母也不似从前那般惊慌失措,赶紧匆匆忙忙将女儿嫁出去;希望借着女儿飞黄腾达的父母也不似以往那般痴心妄想,都觉得自家闺女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   要知道,这可是采选皇后,万里挑一,没挑中的闺女都会被送回家。这样的福分,若不是像太上皇后娘娘那般祖坟冒了青烟,怎么可能会落到自家头上?将闺女送过去,就当是见见世面也好,横竖宫里如今已经不留甚么宫女了。   三个月后,北直隶与南直隶分别采选良家子五十人入住诸王馆,太皇太后娘娘与太上皇后娘娘立即派最精干的女官仔细教养她们。随后,经过仁和大长公主等数位姑母甚至是姑祖母的甄选,只留下八人入宫住进了光辉殿。这时候,已经是正德五年的三月了。   宫后苑某座假山上,兴致缺缺的皇帝陛下拿着弟弟新做的玻璃片望远镜,将那几个弱柳扶风的姑娘看了个清清楚楚,咕哝道:“简直像是一推就会倒似的,谁敢碰啊。”其实这八位姑娘举止已经很是出众,身形也并不都是纤弱可人的模样。但他这会儿对选皇后没有任何兴趣,自然看哪个都不觉得有甚么好的。   旁边随侍的太监是他的监军总管,看起来不像服侍人的内官,更像一位矫健的年轻武官:“陛下,今儿还去武学堂么?”   “去!怎么不去?”皇帝陛下摸了摸下颌,“仙游姑母说,今儿武学堂会有趣事发生,朕怎么都得去看看热闹。”蹲在宫里有甚么意思?几个良家子入宫之后,这宫中好像处处都变得有些不对劲儿了,每个人瞧他仿佛都带着些奇怪的喜色,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监军们便簇拥着他微服出宫,去了武学堂。他到的时候,表弟张月恒笑嘻嘻地迎了出来。他是小舅父张延龄与小姑母仙游大长公主的长子,今年也才九岁而已。他给皇帝表兄引路,手舞足蹈地向他形容了好半晌,说是武学堂今日来了一群踢馆的南宫女学的学生!   皇帝陛下顿时生出了兴致,他知道南宫女学里也有习武的姑娘,却从未放在心上。毕竟姑娘家习武,顶多就是当个身手不错的女侍卫,若是她们愿意,可以安排在娘、妹妹和姑母们身边做“贴身保镖”。却没想到,她们还敢来武学堂踢馆?!   他到校场的时候,正好见到比试射击的场景。一群少年人中间,一位姑娘迎着日光而立,不慌不忙地举起了燧发枪,安然若素,仿佛自己举的不是瞬间可致人死地的武器,而是一枝花似的。他眯了眯眼,尽管看不清楚这姑娘的身形样貌,但心中不知为何微微地动了动——   一个月后,逢良辰吉日,太皇太后、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召见了八位良家子,打算从中择取一位立为中宫皇后。当然,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长辈,自然不可能忽略皇帝的意思。尽管皇帝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为了自个儿的未来着想,他还是来到了慈寿宫的太皇太后殿内参与择选。   这边厢宫里正选着呢,另一厢群臣也正在翘首以盼。太不容易了,他们等了整整五年,才终于等到了今日!中宫皇后即将尘埃落定,也就意味着国祚说不得甚么时候就后继有人了。若是头一个便有了太子殿下,他们一定要跪请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娘娘亲自教养,真是死都能瞑目了!   却不料,次日宫里竟然传出消息,说是这回一个都没选上。众人顿时大哗,哪有选了大半年的皇后,最后一个都没有挑中的道理?!这可是从北直隶和南直隶两地精心挑选出来的,家世人才都最为优秀的良家子啊,怎么可能连一位适合为皇后的姑娘都挑不着呢?!   宫中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给这八位姑娘赏赐了首饰与银两,命人将她们送回家中。没能挑得合适的媳妇,太皇太后、太上皇后两位似乎并没有甚么太大的反应,宫中一切如常。然而,据消息灵通者说,挑不中并非是两位娘娘眼光高,而是皇帝陛下没有看中,说是连一个合眼缘的都没有。   群臣听闻后,唯有默然:呵呵,不知为何,他们好像早就有预感了,选后绝对不会顺风顺水地结束。果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选!   群臣:qaq   照照:选不中!   群臣:qaq   照照:为什么选不选你们都哭啊?   群臣:qaq,我们也不想的啊!   照照:你说你们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总盯着朕呢?   群臣:_(:3∠)_   我也想_(:3∠)_了,为什么这个番外都有上中下了啊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莱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0章 番外四 曲折选后路(下)   皇帝并不在意文武群臣怎么想, 也不在意许多人闷在心底不敢出口的疑惑, 他只在乎爹娘的想法。他也知道, 自己使借口不挑皇后确实很任性,让这场采选白白费了大半年功夫。可那又如何呢?他希望能像爹一样娶个中意的女子为后,过着令人艳羡的小日子,而不是像祖父或者曾祖父那般闹得阖家不得安宁。   于是, 转天他来到仁寿宫,就像少年时那般坐在自家娘身边, 一边戳幼弟的肥脸颊, 一边道:“娘是不是生我的气呢?”   太上皇后抬了抬眼, 无奈道:“你若是不想选皇后便直说, 何必费那么多功夫?我和你爹倒是还好, 你祖母却一直都替你担忧,就怕你有甚么想法闷在心里不肯说,又怕你耽误来耽误去, 将好好的婚姻大事给错过了。”   “这不是礼部那老头儿趁着我醉了来哄我,我稀里糊涂才答应他么?”皇帝在自家娘面前自然不会遮遮掩掩,很是直白地道,“娘,实话实说,我这辈子也就娶一个皇后, 自然得娶我喜欢的。要是不喜欢,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太上皇后挑起眉来:“那你喜欢甚么样的?你若是不直说,我们怎么知道要给你挑甚么样的姑娘?”她当然希望儿女们都能像他们夫妇俩一样, 遇到能够相守一生一世的伴侣,互相爱慕、互相扶持,一起经营幸福的婚姻。所以,即使如今三个孩子都不曾成婚,她也从未强求过。幸而她来自后世,总觉得他们年纪还不算“高龄”,还能再等几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替他们担忧,不会替他们着急。   皇帝怔了怔,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前些时日在武学堂校场比试射击那位姑娘的身影。他那时候并未细看,因是微服私访也没让众人给他行礼。因此,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那个迎着日光亭亭玉立却透着英气的背影。   太上皇后见他出了神,自是发觉了他的异样。她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打趣道:“这是想到谁了?”   皇帝轻咳一声,他自幼对这些事并不用心,此时只模模糊糊有些想法,当然不肯承认。他便道:“我喜欢能说得上话,兴趣与想法都和我很相似的女子。性情绝不能柔弱,得像娘一样担得起事儿,指不定还能陪着我去打仗——”   太上皇后略一思索,抚掌道:“你喜欢女将军?”   皇帝难得红了耳朵尖,哼哼道:“现如今哪有甚么女将军,武学堂又不收女学生,便是军户家里也没有让姑娘习武的。所以,还得慢慢选。”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给了自家娘一些暗示,殊不知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太上皇后哪里会不知道南宫女学里有二十来个姑娘是立志当女侍卫甚至想上战场的?她在京城的时候,三五不时便会去南宫女学里走走,对那些姑娘颇为关注,连她们的名字都能叫得上来。不过,既然儿子不提,她也不说破,只语重心长道:“只要你喜欢,又是个好姑娘,也不必拘泥于身份地位。”   国朝选皇后遵循的规矩,其实算得上是没甚么规矩。除了勋贵世家以及高阶文官之外,有从武将之家择取的,吴废后便是将门虎女;也有从小官小吏甚至平民之家择取的,譬如当初选中她为太子妃的原因之一便是她出身低。不过,父母健在,兄弟齐全,都算是不成规矩的规矩。   南宫女学里那些小姑娘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若单论家世自然是不合格的。但若是论教养学识,上次选出的八位良家子恐怕哪个都不如她们。毕竟她们可是自幼受宫中女官教导长大的,上的又是她主持建的新式学堂,见识与想法都远远超过寻常女子。   皇帝难掩喜色,嘿嘿笑道:“这可是娘说的,不许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太上皇后瞥了瞥他,“长辈们都只盼着你好,自然不会与你为难。不过,你若想娶心仪的女子,怎么都得过了文武百官那一关。不然,他们要是哭跪文华门外,我和你爹可不会帮你。”   “呵呵,等到他们恨不得每天都求着我成婚的时候,自然不会阻拦我。”皇帝早就深谙拿捏朝廷那群老头子的手段了。他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有许多种办法,根本无须苦口婆心地劝他们松口。   与自家娘通过气后,皇帝又去了一趟慈寿宫,将王太皇太后哄得转忧为喜。王太皇太后见他风风火火地离开,便对吴废后和柏太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爹娘都不急,我也不必急。唉,只是桐桐也已经二十(虚岁)了,怎么谁都不操心她的婚事呢?这可是姑娘家啊。”   “咱们家的公主还愁寻不着驸马?”吴废后笑道,“放心罢,她爹娘那么疼她,一定暗中在给她相看好儿郎呢。说来,若是张家、王家有合适的儿郎尚主,咱们也不必忧心她的婚姻大事。”可谁让张王两家的孩子年纪上都有些不那么合适呢,不是已经成婚,就是小了三四岁。   且不说慈寿宫与仁寿宫里的长辈们有甚么想法,皇帝转天便与妹妹太康公主提起来,让她居中引荐,给祖母、母亲以及姑母们身边挑些女侍卫。太康公主笑道:“大哥怎么知道南宫女学里那些姑娘要毕业了,正在四处寻差使?前两天她们刚与我说了说,没想到你这回也提了。”   皇帝清咳一声,佯装淡定:“既然她们也有这样的心思,咱们哪天便去南宫女学好好挑一挑。身手最好的便安排在祖母和母亲身边,稍次一些的安排给姑母,你经常出门,自己身边也得留几个。”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便去罢。”太康公主道。   次日,皇帝携太康公主来到南宫女学,亲自考校女学生们的功夫。骑马、射箭、枪击……这二十来个姑娘都是风里雨里磨砺出来的,论本事可真不比某些武学堂学生弱。甚至像是枪击这种不需耗费太多体力与气力的技艺,她们的技术反倒是更细腻精准些。经过精挑细选,除了两三个体力跟不上的只能去大长公主们府上任“保卫”外,其他的姑娘都被选拔为女侍卫。   皇帝给她们赐名“尚武卫”,平日里如锦衣卫随侍皇帝一般随侍太皇太后、太上皇后以及太康公主,以南宫一角作为校场训练。等到下一届习武的女学生毕业再补充更多的人,也将部分精干些的举荐给大长公主们。   有了巾帼卫的守护,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后也都觉得出入宫廷更安心了。这些姑娘自幼时常来往于宫中,皆是相熟的面孔,彼此之间本来便很是亲近。而她们对两位娘娘亦十分濡慕,规矩礼仪又是自小跟着女官们修习的,样样都很是周到。太康公主则更不必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窗,情谊越发深厚。   原本不少言官还因为“尚武卫”的名称而上折子弹劾,言辞激烈地认为女子绝不可习武成为护卫云云。但皇帝直接将“尚武卫”列成了与六尚、尚医局同样的女官,由后宫统领,他们亦是无话可说。宫里想设甚么女官、裁撤甚么女官,哪里轮得上外朝指手画脚?再说了,这么多年来每年都会放归宫女,眼下宫女的数量已经在千人以下了,增添二十来位女官也没甚么可说的。   ************   转眼便到了正德六年,皇帝陛下又一次提出御驾亲征。与上回的激烈反对相比,这次群臣的反应已是无比热情,纷纷献计献策。皇帝广纳谏言,请太上皇继续坐镇京城,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这回他不仅仅带上了十万经过腥风血雨拼杀的精兵强将,还另外调集了十万军队作为补充。然而,最令人目瞪口呆的是,他带了“尚武卫”,说是要让她们亲历战场见见血,如此方能保护好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后。而且,说不定还能从中培养出一两位女将,成就如同花木兰那般的千古佳话。   群臣再一次惊呆了:这天底下不是没有过女将,可是也没见过御驾亲征的时候堂而皇之将人带出去的啊!言官的折子再一次如鹅毛大雪般淹没了乾清宫。然而,皇帝陛下见不着,处理朝务的太上皇陛下也只当没见着。   又几个月后,大军带着五万首级凯旋。这一次,皇帝陛下成功地夺回了贺兰山以东的河套平原,那可是水草极为肥美的牧场。在这片区域游牧的两个鞑靼部落被清扫一空,俘虏均押回了关内分别服役。而先前所有人都觉得不过是去游戏一场的尚武卫,竟然每个人都有斩获——其中枪法最厉害的那一位,居然杀敌十余人!   回京后,皇帝陛下论功行赏,将军功最高的那位任命为尚武卫的指挥使,品级如同尚宫。日后尚武卫将持续扩充,届时所有女侍卫都由她来训练与调配。如有战事,尚武卫亦必须随时准备奔赴战场杀敌建功。   见皇帝赏来赏去,到底也只是“官职”听起来像是正经的武官,归根结底还是宫中的女官,言官们便暂时偃旗息鼓了。只当皇帝陛下是突然生出了兴致,在练宦兵的同时,连宫女都不想放过,也要逮住练兵。只要皇帝陛下不将宦兵和宫女兵拿出来单作为真正的一卫,他们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与陛下争长短,而是得好好关心皇帝陛下的人生大事。眼见着陛下都已经快二十四了,还一点儿也不着急自己的婚事,宫外已经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他们心底也都着急得火烧火燎的,哪还顾得上别的?   这时候,脑袋上的头发都已经快要掉光的礼部尚书不抱任何希望地提出,请采选良家子。皇帝陛下立即以前两年刚采选过,不可过度惊扰民间为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   正德七年过去了,正德八年过去了,正德九年近在咫尺。四舍五入,皇帝陛下都已经快要三十而立了。内阁三位阁老实在是按捺不住了,非常严肃地与皇帝陛下讨论起了人生大事,终于让皇帝陛下说了实话:“朕确定,朕没有甚么不良癖好。没有龙阳之好,也对甚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没兴趣。朕只想娶一位知情知意、志趣相投的皇后,好好地过日子。”   “那陛下为何迟迟不肯选后?”   “朕若是选了,你们便答应?”皇帝陛下弯起唇角,眼底透着几分狡黠之意。   三位阁老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到的都是满腹辛酸与无奈:“只要太皇太后娘娘、太上皇陛下、太上皇后娘娘没有异议,臣等自然也没有异议。”他们相信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两位的眼光,只要是那两位看中的儿媳妇,他们绝不会有二话!   皇帝陛下歪了歪脑袋:“好,将钦天监叫来,三位给朕挑个好日子。”说着,他便高高兴兴地出了乾清宫,直奔仁寿宫而去。   没两日,宫中传出太皇太后娘娘与太上皇后娘娘的懿旨,选中江氏为后。群臣纷纷打听这江氏究竟是何方人士,怎么不经采选突然就直接被封为皇后?好不容易有人想起来,那甚么尚武卫的指挥使不就是姓江么?!那可是从南宫女学出来的孤女!而且还是耍刀弄枪的!!   有人立即便要上折子弹劾,却被同仁赶紧拦住了——做甚么傻事呢,陛下好不容易愿意成婚了,皇后怎么说也是个琴棋书画样样都通的良家女子,就算是孤女也只能认了。难不成还想让陛下再拖个七八年?!   于是乎,所有人都沉默了。原因无他,他们谁都不确定若是娶不上这一位皇后,陛下还会不会有兴致再提娶妻之事。若有万一,阻挠的人岂不是会成为害得陛下终身不婚而绝嗣的千古罪人?!   终于,正德九年五月,皇帝大婚。正德十年五月,皇后便诞下公主,宫中喜气洋洋;正德十二年七月,皇后又诞下一位公主,宫中再度一片喜意;正德十五年三月,皇后诞下皇子,两个月后遂被立为太子,由太上皇和太上皇后亲自教养,宫内宫外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照照:只要我肯娶,你们就肯答应?!   群臣:qaq,你倒是娶啊!   照照:哦,那我娶了。   群臣:qaq,好歹是个女人,是个良家女子,我们认了!   照照:→ →,怎么说话的?   群臣:当对一切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底线真的会降低的_(:3∠)_   ————————————————————   皇后出自南宫女学,emmm,这就是南宫女学名门之路的开始   之前多少人看不起新式女学堂,后来就有多少人为名为利也得挤进来╮(╯▽╰)╭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紾岚 10瓶;熊熊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1章 番外五 如今便很好   辚辚马车驶过小巷, 自伸出高墙的三两支红杏底下经过。丝丝缕缕鲜花香气传来, 车中正在休憩的年轻女子唇角不由得轻轻勾了起来, 一双剪水明眸徐徐张开,眼底带着松快的笑意。旁边侍奉的侍女不由得笑道:“每次回家来,殿下都格外放松。”   “当然,这可是我的家, 没有别人。”年轻女子正是当今皇帝胞妹太康长公主朱秀荣。她已是双十年华,生得眉目秀美、身姿窈窕, 形容举止间气度高华, 甚至隐约间还有不怒而威的气势。不过, 私下里在无人的场合或者在父母身边, 她却是放松许多, 偶尔流露出几分慵懒之态来。   她如今已经渐渐接过母亲身上的重担,开始主持皇铺事宜,需要打理的事务很是不少。但所有的事她都不会带到家里来处置, 而是专门开辟了一处院子作为管事之所。因为她觉得家是放松之地,即使再喜欢皇铺的差使,也不能将家与工作混淆。   在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因拗不过她的恳求,皇兄只能给她赐下公主府。其实这公主府是爹娘早便给她看好的,工部营造司慢慢地修缮了这么些年早就已经修缮好了。但因着她的要求与众不同, 便只将中路几座院落翻修了一遍,剩下的都由她自个儿来打理。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公主府便渐渐的变了模样。   马车驶入公主府后, 朱秀荣便扶着侍女下了车。刚转过影壁,就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正耐心地侍弄着杏树林旁边的茶花。他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穿着一身普通的直裾,看着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令他痴迷的从来不是书,而是各种各样的美好之物。此时对着茶花,他便生出了几分痴气,侍弄完后就拿起旁边的笔来画画。若是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用的并不是工笔画法,而是西洋盛行的画法。   朱秀荣立在他身后看了片刻,见他挥手之间便勾勒出整株花的形态,展露芬芳的花朵跃然纸上,不禁微微一笑。青年却浑然不知,画完之后回过首来,才怔怔地向她问安:“草民见过殿下。”   “你可算是出了画室,先前为我爹娘作的肖像画如何了?”朱秀荣问。   青年眼眸明亮地笑起来,忙引着她去画室里看。那画室设在偏院里,整个偏院都是属于他的。别看他出来时浑身都得一尘不染,可画室里却总是干净不起来,四处都摆着或成品或半成品的画作。此时,画室正中央便放着一张画架,上头蒙着黄色的亚麻布。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朱秀荣不由得双眸微张。   那是一张人物图,戴翼善冠身着十二团龙袍的年轻皇帝与头戴凤冠身穿大衫的年轻皇后相视而笑,浓浓的情意在两人之间流转。与传统的帝后肖像图相比,这两位简直是栩栩如生,仿佛像是要从二十年前的时光里徐徐走出来一般。   朱秀荣仔细端详了半晌,叹道:“我记忆中的爹娘就是这般模样,你不仅画出了他们的形容,也抓住了他们的神韵。若是爹娘见到这张肖像图,还不知会多欣喜呢。明儿你就随我入宫,将这幅肖像图献给他们罢。”   青年连连颔首:“若不是殿下随时指点,草民又如何能画出如此形象的太上皇陛下与太上皇后娘娘。草民先前还囿于宫廷画院所见,有些不知该如何入手是好呢。如此看来,这般形容自然才更是美丽非凡啊。”   “你的画功越发见长了,果然不愧是从西洋回来的。”朱秀荣笑道,想起三年前在广州府刚见到他的时候。真没想到,那时候在码头上愁眉苦脸犹豫着是不是要去西洋谋生的青年,后来却跟着她回了京城,还成了她的客卿。   “殿下见笑了,草民也只是因缘际会去了一趟翡冷翠(佛罗伦萨),拜得先生学了四五年罢了。若不是殿下收留,怕是草民这身本事不但没有用武之地,还得不到亲眷朋友的认可。”青年笑得格外爽朗,眼底也没有一丝阴霾,几乎已经将当年的困境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他来说,公主殿下就是他的伯乐——或者,在更隐秘的心底,她便是他的灵感之源,是不可亵渎的存在。   “改日也给我皇兄画一张如何?他如今正在外头征战,定然想要一幅刻画他英勇杀敌的画。还有我二弟,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些甚么,每天锁着眉头,就画一幅他面无表情的画罢,让世人都看看他平日里是甚么样子。三弟也须得画一张,这些时日他正学着凫水,整个人都不知黑成甚么模样了。还有秀芳和秀芝,秀芳眼看着就要成婚了,秀芝一直都舍不得呢,两姊妹也该留一幅画才是……”   说来说去,朱秀荣话里行间都是家人。青年静静地听她说了半晌,忽然问:“殿下呢?”   “我?”朱秀荣侧过首,嫣然一笑,“你还没帮我将园子修好呢,至少得在我家里待上几年罢。这几年里,你还抽不出空闲给我画一张么?”   “嗯,草民一定竭尽全力为殿下作画……”青年垂下眼,不敢说他何止已经画了一张,早已不知有多少张素描都被他小心地收起来了,还有被藏在角落里的油画,他也只敢在夜里悄无人声的时候拿出来自己欣赏。他知道,不经殿下的同意便画她,不仅是失礼,更是唐突,可他实在是克制不住。灵感源源不断地激发,即使见不到她,即使只是想象着她,他也能不眠不休地几个夜晚就将她画出来。   “对了,这几天园子修得如何了?那间小宫殿何时能修成?我想邀爹娘过来瞧瞧。”   “殿下放心,明日将画送进宫后,便能邀请两位驾临公主府了。听说太上皇陛下和太上皇后娘娘曾听李太监描绘过西洋地区的城堡与宫殿,还曾收到西洋人献上的风景画,草民希望两位不吝赐教,瞧瞧这座宫殿像不像意大利的风格。”   “若是这座园子得了爹娘喜欢,我会举荐你给他们修造一座行宫。让他们不必冒险出海,也能看看西洋的风景,住进西洋人的城堡与宫殿。”修行宫不必动用国库,只用皇家的私库就足够了。甚至只要用这些年出海商贸所得的那些钱,都足够建起行宫。想必朝臣也不会太过反对,毕竟爹娘可是多年来才如此“奢侈”一回。退一步说,这也只是她这做女儿的一片孝心罢了。   “多谢殿下……”有一瞬间,青年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这座园子永远都修不完,或许他就能永远留在公主府了。尽管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成婚,可只要能留在她身边……他就满足了。   朱秀荣似乎并不知道他内心的动摇,随着他在园子里略微转了转。西洋的建筑与小桥流水的风景奇妙地融汇在一起,看似矛盾,却隐约又有相得益彰的美感,令她禁不住驻足了许久,赞叹道:“你果然天赋卓绝。”   青年被夸得红了脸,慌忙垂下头来。   ************   翌日,朱秀荣带着青年入宫献画,朱祐樘和张清皎果然很是喜欢,重赏了这位画技出众的年轻人。宫人带着他退下去领赏后,朱祐樘爱不释手地端详着那张画,果断地道:“卿卿,让人将这张画挂在咱们寝房墙壁上,最好每天一睁眼便能见着。”   张清皎嗔道:“那时候咱们那么年轻,如今已经老了,每天看着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卿卿甚么时候老了?明明看着还与这画里一样。”朱祐樘随即回道,满脸皆是认真与坦然。在他眼里,爱妻可不是与当初见面时没有任何区别么?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住了,就算眼角眉梢已经浮起了浅浅的纹路,他也完全能够视如不见。   朱秀荣抿唇笑了:“可不是么?娘瞧着就像是我的姊姊一样,可年轻啦。”她目光微转,又道:“爹娘这一阵都不曾出宫罢,一直闷在宫里可不好,去我家里瞧瞧如何?最近园子里刚修了一座西洋式样的小宫殿,我想陪你们去小住几日。”   “西洋式宫殿?”张清皎目光微微一动,朱祐樘亦仿佛想起了甚么。“怪不得你当初不让工部营造司给你修园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桐桐,不得不说,你的眼光可真是奇准无比啊。随意在码头上捡了一个人,竟然是个如此全能的人才,又能画油画,还能设计西洋宫殿,听说还懂得雕刻?”   “我也觉得捡得很值当。”朱秀荣笑道,眸光湛湛,“就是有些太痴了。若想起来要画,或者想雕刻,便甚么都顾不得,总是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过,这性子倒是挺有趣的,和二弟有些像,又有些不同。”   “对自己真心喜欢之物,可不是都是痴儿么?”张清皎瞥了瞥女儿,“除了自家人之外,难得听你称赞谁。”   “谁让咱们自家人都这么优秀,等闲人入不得我的眼呢?”朱秀荣道,想起即将与朱秀芳成婚的那个男子,“说来,秀芳的仪宾,我便有些看不上。说是精通琴棋书画,其实书画的水准却并不算出众,没有甚么风格。”更令她觉得不满的是,这男子身边还有两个红袖添香的丫鬟。虽说连红颜知己也算不上,但在她看来,便是持身不正的表现。可是,怎么也耐不住秀芳觉得满意,她亲娘也愿意,爹娘便只得下旨许婚。   “那你能看得上甚么样的?与我们说一说?不然,你祖母一直都念着你的婚事,我们俩帮你拖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交差呢。”张清皎含笑打趣,朱祐樘的眉头则皱了起来。   他当然也知道女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寻常姑娘家若不是被孝期耽误了,哪有满二十还未相看人家的?可他实在是舍不得女儿出嫁,便索性随她去了。而且,卿卿也说了,若在后世,别说二十了,就算年满三十成婚也是正常的。当然,母后定然不会容许女儿拖那么迟才成婚,再等两年就给女儿好好相看便是。   朱秀荣仔细想了想,盈盈而笑:“如今便很好。”单纯而又执着的人便很好,羞涩而又大胆的人便很好。时而能与她侃侃而谈,时而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而又以目光追逐着她的人便很好。能够理解她的所思所想,尊重她的能力,不会干涉她主持各种皇铺事务的人便很好。他们各有自己的空间,却又能够享受家里放松的时光便很好。   作父母的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正德七年,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后发出懿旨,封广州府人氏梁云浮为驸马都尉,尚太康长公主。这是近百年来首次从北直隶之外选驸马都尉,而且还是悄无声息选出来的,令不少梦想着成为驸马的京城少年心都碎了。他们遂去广东会馆里打听这梁云浮是甚么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这姓梁的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海商家的旁支。除了曾经出海去了一趟西洋之外,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商人子弟居然也能成为驸马都尉,着实令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言官也没敢四处蹦跶,毕竟太康长公主也是好不容易才觅得驸马。若是扰了公主殿下的婚事,他们怕是承受不住宫中的怒火。   于是,正德七年五月,太康长公主下降梁云浮。   正德十年四月,梁云浮主持在京郊开始修造一座西洋式行宫。行宫初时不过是一座宫殿式别墅,修造了整整五年才造成;但随着国力越发强盛,又有科学院研发出的各种机械襄助,行宫建得愈来愈辉煌宏伟,终究成为了一座集西洋与东方宫殿园林为一体的艺术瑰宝。在后世,这座行宫被称为“皎月宫”,与紫禁城一样,成为大明皇室代代相传的宫殿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桐桐:不是不结婚,是在等某个傻瓜表白呢。   照照:什么?!!!有人觊觎我妹妹?!!   炜炜:→ →,还敢让我姐姐等?!   驸马:Σ(⊙▽⊙"a……发生什么事了?   老幺:今天我还是没有姓名qaq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打睡神路过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2章 番外六 蒸汽时代前夜   “二哥!你可是我嫡亲的二哥啊!不能就这么将我丢下不管啊!!”   静谧的研究室内, 响起了变声期少年特有的嘶哑嗓音。朱厚炜眯起眼, 微微皱着眉看向紧紧搂住他的胳膊的少年:“好好说话, 放开。”   “不行,我不能放!要是放开了,你肯定就会将我关在门外!接下来至少有大半个月我都别想见着你!”少年约十四五岁,生得俊俏, 拥有一身蜜色的肌肤,看起来很是健康活跃。若不是最近这段时日他一直蹲在科学院里缠着他, 朱厚炜指不定会对他更温和一些。   “我很忙, 不想与你纠缠浪费时间, 你且回宫去罢。”   “你若是不答应帮我劝爹娘, 我就不回宫!”少年, 或者该称他为朱厚燦,正是朱厚炜的幼弟。他的年纪比兄姊们小了十余岁,自幼便跟着爹娘四处行走, 几乎是长在出游的路途中。不仅从未去文华殿上过学,所有的学识都是父母教的,父母更是从未拘束过他的天性,形同放养。或许也因此,这孩子自幼的志向便是航海走遍世界,性子可谓是彻底养野了。   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 自然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天天都琢磨着想随船队出海,日后成为一位航海家, 踏遍这世界的每个角落。虽然李广经营的船队经验十分丰富,不仅去过非洲、欧洲,还曾经前往美洲那块新大陆给大明圈了一片无比广袤的土地。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曾遇到危险,每次航行都有人因为生病或者暴风雨而折损。   在这种情况下,朱祐樘和张清皎当然不会容许幼子上船。他们希望等到船队的航行经验更丰富、航海图更精确的时候,再放这孩子出去闯荡世界。但年轻气盛的少年却格外执拗,说服不了爹娘,他便去寻求兄姊的支持。   眼下,皇兄朱厚照正远在西北,带着皇后江氏横扫蒙古一众部落。通过四次亲征,曾经繁盛至极的鞑靼部被他彻底击溃,所有黄金家族的后代均被迁往内地,封为没有实权的郡王荣养起来,而部落民众则散居在边境皇庄中,通过提升他们的生活水准、通婚使两族之间渐渐融合起来。而昔年不可一世的瓦剌部如今也在面临与鞑靼部同样的困境,他们在西域的生存空间不断地被压缩,只能在彻底归附融合或者往西迁徙两条路中做出选择。   不过,朱厚照的目标不仅仅是掌控西域而已,他梦想着拥有比蒙古人建立的元朝更广阔的的土地。所以,他很忙碌,顾不上支持幼弟完成他的梦想。退一步而言,就算他得空,也会觉得这孩子所做的准备依然太少了。如果不制定完备的计划,推演可能会遇到的危机并且提出解决之法,谁都不会轻易同意让他上船。   而姐姐朱秀荣成婚多年,近来好不容易才怀上孩子,正忙着养胎呢,自然也有些顾不上朱厚燦。不,准确地说,应当是朱秀荣与驸马过了几年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日子,终于决定要孩子了。与她相同年纪的女子有些都已经做了祖母外祖母,她却仍是头胎,自是受到所有亲眷的关怀。因她依然管着皇铺事宜,张清皎很是心疼女儿,想暂时替她管上一段时日,也让她松快些。在这种时候,朱厚燦自然不敢去缠着姊姊。   因此,算来算去,朱厚燦也只有寻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了。说来,前些年二哥在南京折腾杂交稻、杂交麦以及杂交玉米、杂交红薯、杂交土豆等等,实验出了不少优异的粮种。之后,他便集合所有人才成立了一个农科院。将改良粮种之事交给农科院里那些农事官后,他就将这事儿暂且丢开了,自己施施然地回了京城,转向了机械研究。   闷头在科学院里钻研了两三年,据说好不容易做成一样东西,他却不太满意。趁着他暂时没有因为灵感爆发将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朱厚燦便赶紧来见他了。不磨得他答应自己,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科学院的。   朱厚炜眉头紧锁,只恨不得将幼弟拎出来扔出研究室去。但别看他身量比这小家伙高,实际上却只是健康些的书生罢了,可比不上壮实得像小牛犊似的幼弟。别说拎起他了,或许连将他推出去他都无法做到。   想到此,朱厚炜只能按着眉间的褶皱:“我会考虑帮你劝爹娘,但前提是你必须列个完整的计划,想清楚如何解决爹娘担心的那些问题。如果你的计划能够说服我,我便帮着你说服爹娘。”做计划,是他们一家人彼此沟通理解的方式之一。自幼他们便养成了深思熟虑的习惯,而严谨缜密的研究计划、不断挑战失误的坚持也正是他钻研科学的成功之道。   朱厚燦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于是颔首道:“好,我这便回去做计划。”   他刚推开研究室的门要离开,便见外头徘徊着一个约双十年岁的年轻女子。她穿着科学院统一的工作服,戴着眼镜,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怀里紧紧抱着一张图纸。也许是因着眼镜太过醒目,她的容貌倒是丝毫不引人注意。乍一看去,除去她是女子之外,与这科学院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差别。   见研究室门开了,年轻女子抬起首,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甚么决心。可当她见到门口的朱厚燦时,却是一怔:“……院长在么?”在科学院,任何人都称朱厚炜为院长,而非蔚王殿下,她也不例外。   朱厚燦好奇地瞥了瞥她怀里的图纸,将门打开:“在,进来罢。”   年轻女子初时还有些紧张,但在瞧见朱厚炜书案上铺开的图纸后,便眼睛一亮:“院长,我,我想出了改良蒸汽机的法子,画了一张草图,不知是否合宜。若是真的能改良蒸汽机,是不是就能做出能动的蒸汽机车了?”   她话中带着热切,眼镜后的那双眼眸闪烁着光芒,朱厚炜常年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容不禁略微柔和了些许。当然,若是不熟悉他的人,恐怕只会觉得他没有任何变化。毕竟,众所周知,蔚王殿下除了对科学研究充满兴趣、对家人稍加温柔之外,对其他任何人事物都有些淡漠。“将你的草图给我瞧瞧。”   年轻女子遂将怀中的图纸递给他,朱厚炜扫视一眼,沉吟片刻,便改动起自己绘制的图纸来。年轻女子立在他身边,盯着那张图纸细看,目光愈来愈热烈:“院长改动了这几处后,原先还有些想不通之处便豁然开朗了!”   “你所言的改良之法确实有益,开阔了我的思路,很好。”朱厚炜难得称赞身边的同仁,“将这张图纸交给机械组,让他们立即动手制作。不,还是我亲自去罢,免得他们一时无法理解,做不出来。”   “我,我也能一起去么?”年轻女子问。   朱厚炜微微颔首:“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助手,参赞蒸汽机以及蒸汽机车设计与改良事宜。”他转身便要去机械组,却见朱厚燦依然立在门口,兴致盎然地道:“二哥,我也想去看看那甚么蒸汽机,行么?”   “不过是个设计不完备的小东西罢了,不值当一看。”   “别哄我啦,我听娘提过蒸汽可作大用途,没想到你竟然制出了蒸汽机。回头若是让娘知道了,她定会十分欢喜。正好可借着二哥的东风哄一哄娘呢。”   朱厚炜点了点头,便带上了朱厚燦一同去机械组。机械组由十来个精通机械制作的熟练工匠与研究者组成,如今正在科学院的某间杂乱小院里忙碌。院子里四处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铁制疙瘩,中央摆着一辆如四轮马车似的巨大铁车,车头上封着个大锅炉,锅炉上竖着烟囱,看上去很是粗笨。   朱厚燦围着大铁车转了又转,赞叹不已:“二哥,这玩意儿能动么?”   “……不能,它太笨重了。”朱厚炜道,“将铁锅炉放在前面,后头便不得不以铁制车身与铁轮来平衡。但若是将铁锅炉放在车内,又会因为太热而觉得难受。所以,我们正在改良锅炉的设计,亦须得改良车的形状。”   “若是这么小的车,放下铁锅炉自然不容易。将车做得更大一些,便不必考虑平衡了。”朱厚燦随口道,眼珠子转了转,“宝船的船身更大,船的内部也足以放下蒸汽机,二哥何不考虑用蒸汽机来驱动船呢?”   朱厚炜挑了挑眉:“你所言倒是不无道理,或可一试。不过,一切都得先改良蒸汽机再说。如今的蒸汽机耗费许多煤,动力却并不大。若是直接将这种蒸汽机用于船,船上恐怕无法装货物,全都必须装成煤。”   “那我就等着二哥研制蒸汽机船!”朱厚燦笑眯眯地道,挥了挥手,“蒸汽机船现世之日,指不定便是我环游世界之时!二哥,我的未来都靠你啦!”   “……”朱厚炜无言以对。   旁边的年轻女子微微笑了起来:“院长,景王殿下很支持蒸汽机呢,真好。”她仿佛想到了甚么,眼底升起了些许郁色,但很快又被众人围起来讨论如何改进蒸汽机吸引了,缓步走上前去认真听了起来。   朱厚炜首次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想起了她的经历。他记得,她是个小官之女,曾入女学修习,后来偶然看到了他著的科学启蒙书便开始自学,最后更是毛遂自荐来到了科学院。   可科学院与女学到底不同,里头都是成年男子,没有一个女子,有违男女大防之训。他倒是不在意男女之别,同意让她留下来见习,但她的家人却是百般反对,甚至说她是败坏门风、有辱门庭。她含泪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从此便留在了科学院中。为了照顾她,他曾经让她去南宫女学里当女先生,可她觉得当先生并非自己所愿,仍然坚持回到了科学院。   说实话,这样一位弱女子的执着,令科学院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他亦如此,可从未像今日这样明晰地感觉到,她亦有柔弱的时候,而他对她亦有淡淡的怜惜之情。这世间因被困家宅之内而见识浅薄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又有多少女子能勇敢地冲出家门,投身自己喜好的事务中呢?对科学与探索充满兴趣,而又能在偏见中坚持下来的女子,他更是只见过眼前这一位,可见其殊为难得,足以令人感动以至于敬重。   正德十六年,改良蒸汽机研制成功。年近三十的蔚王朱厚炜主动提出大婚,娶妻陈氏。蔚王妃亦是国朝史上首位女性科学家。正德十七年,火车研制成功,于京城郊外铺设了第一条铁路轨道。至此,国朝领先世界两百余年,进入了工业时代。   正德二十年,蒸汽轮船研制成功,景王朱厚燦遂出航。正德二十二年,朱厚燦完成了他的首次环球航行,并发现了澳洲与南极洲。   作者有话要说:  炜炜没有和科学结婚,可喜可贺   燦燦有了自己的名字,可喜可贺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子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3章 番外七 回归五百年后(上)   醒过来的那一瞬间, 张清皎有些迷茫。上一刻, 她正躺在病榻上, 用尽最后的气力,谆谆叮嘱儿女们日后好好经营自己的事业与生活;而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正趴在办公桌上,与休眠的电脑屏幕相对。灰黑的屏幕倒映出她的脸庞, 那是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正是前世的她自己。   等等, 前世?今生?难道那不是前世今生, 而是她做的一个穿越回明朝的梦?不然为什么一梦醒来, 她便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时代?不, 如果是梦, 这场梦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她对明朝历史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为什么能够想象出那么生动的皇宫日常?连电视剧都不可能演得那么真实!   而且,她所爱的人, 她的孩子们,她的父亲与弟弟……明明都是活生生的存在啊!她还记得每一次与他们有关的喜怒哀乐,还记得大家相处的每一个时刻——他们绝不可能是虚构的梦中人物,而是真实的人!   想到此,张清皎彻底冷静下来,回顾四周:所以, 这是怎么回事?她穿回来了?不对,她穿到明朝之前已经出了意外,应该死了才对。可现在她不仅还活着, 而且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办公室。   这是哪里?她是谁?她还是她么?   满脑子都是问题,张清皎低下头开始查看办公桌上的物品。这是……历史书?这是……卷子?等等,她好像成了一位历史老师?天哪,怎么回事,她虽然曾经是一位教育相关机构的实习生,可她的专业并不是历史啊!   “张老师,还在呢?”办公室门被推开了,一位烫着小卷发的中年女老师抱着书进来了,满脸同情地说,“唉,学生考得不好也不能怪你啊。历史他们本来就不爱学,而且这时候的孩子都叛逆,你的性格又软和,让他们回去好好复习他们也不听话。”   张清皎看了看旁边刚改好的期中考试历史卷子,有些无奈地翻了翻上面的分数。很好,最高只有八十分,后面还有好几个零蛋。期中考试考成这样,熊孩子们倒是不在意,但她这位当老师的怎么给教研组和校长交代?就算历史只是副科,也不能考得这么惨啊。   “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熬过了家长会,周末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中年女教师安慰她,“还有半个学期呢,没事,期末考试成绩赶上来就好。”   “谢谢。”张清皎不知道她是谁,只能站起来给她道谢。她将历史书装进自己的包里,拿起手机往外走,“明天见。”   她供职的似乎是一所不错的学校,校园占地很大,教学楼、操场各种设施都很是气派。张清皎正愁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呢,迎面遇见一位和她同样年龄的女老师:“回宿舍还是去食堂呢?”   “先回宿舍。”新鲜出炉的张老师终于知道自己住在学校里,在校园里转了转,跟着某些老师进了宿舍,然后以自己的门卡忘了拿为名,请维修科帮忙打开了宿舍——天可怜见,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房间号,偏偏门卡上光秃秃的,什么信息都没有。   宿舍的布局与酒店很相似,是个二十平左右的单间,一卧一卫,没有厨房。张清皎将包放在桌子上,在床上坐了下来。回到私密的空间后,她的脑海再一次被各种问题与满满的思念占满。虽然回到了便利而又发达的现代,但她整个人都仿佛留在了五百年前,留在那个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   天色渐渐变黑,昏黄的路灯光隐隐绰绰地透过窗帘,勾勒出床上坐着的人的轮廓。孤独与寂寞在这间小小的房间内流淌,仿佛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而外面传来的喧闹与热情都属于另一个世界。   也不知僵坐了多久,张清皎忽然苦笑起来,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算了……他已经走了,孩子们也各有家庭,也许没有必要挂念着他们了,命运才让我回到了现代。”在她病重的前几年,他就已经离她而去了。他们之间的牵绊已经被生死隔绝,再分隔五百年似乎也已经……没有必要失落了。   只是,她明明度过了完满的一生,明明应该陪着他葬入地下,为什么命运又让她回到了现代呢?难道——   张清皎没有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而是起身开了灯。既来之则安之,如果命运有什么安排,她只能坦然接受。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须好好活下去,或许……或许能够等到什么奇迹发生呢?   想着想着,她从包包里拿起历史书,随意地翻了几页。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意外,她正好翻到了明朝的历史。从朱元璋建立明朝,朱棣起兵从侄子手里夺位,以及英宗土木堡之变等等,都是正常的。但是到了宪宗朝之后的孝宗朝,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张清皎心里猛然一跳,再翻一页就看见历史教科书上印着一段话:弘治二十一年五月(新历元年),皇帝下诏,传位于太子朱厚照,退位为太上皇,张皇后封为太上皇后。自武宗朝起,我国开始采用新历法。   等等,如果这是原来的世界,孝宗应该不可能退位的!而且,新历是怎么回事?她好像曾经听厚炜说过,现在的历法不合适,不方便记录各种事件,想重新制定历法的规则。难道后来制定的就是新历?!这……这是他们生活过的世界的五百年后?!   张清皎惊呆了,接着往下翻历史书,最后露出了感伤、复杂而又忐忑的表情。   ************   朱祐樘醒过来的时候,就见一张张光怪陆离的脸正围着他。他皱着眉,以为这是地下世界里的妖魔鬼怪,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将他们呵斥开的欲望。不过,与这群画得堪称惊悚的脸对视,他便听见这群人七嘴八舌地说:“没事吧!吓了我们一大跳啊!”“谁做的破道具,竟然能砸到人脑袋上!”“可别砸出脑震荡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医院?这不是地底?朱祐樘看着头顶的灯光,决定保持冷静,“我没事。”他曾经在病重时做过一场不可思议的梦,知道未来大致是什么模样。看到那数盏明亮的灯,他就知道自己也许也像卿卿一样有了奇遇,在死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只是不知道,他先撒手离开后,卿卿怎么样了?孩子们怎么样了?   “真不用去医院看看?你现在头晕吗?还能不能参加彩排?”   彩排是什么?朱祐樘不动声色地想着,坐了起来:“嗯,我需要休息。”先避开他所不知道的一切,仔细观察这个世界再说。这究竟是何处?是卿卿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么?或者是另一处地方?他死后过来了,那卿卿有没有可能过来?   带着满腹心思,朱祐樘走下了如同戏台般的高台,在下头的一排排椅子上坐下来。他认真地看着上头那些人“排练”,发现这群人就是些唱曲的戏子。不,准确地说,他们像是唱曲的,但说话较为寻常。之所以扮相那般惊悚,是因为他们在演一出鬼鬼怪怪的戏,每个人都饰演一个鬼怪。   曾经的皇帝陛下、太上皇陛下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新职业,跟着众人来到卸妆室卸完妆,望着镜子里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发怔。说是熟悉,因为这张脸与自己年轻时有两三分相像;说是陌生,那七分不像足以令他皱起眉来。   “小朱,我送你回家吧!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下周再过来排练。”有热心人赶紧说。还有人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带着些许嫉妒接道:“毕竟是宗室大少爷啊,要是你有个什么事,我们还不得被宗正寺给告上法庭活撕了啊。”   这句话分开来似乎都能听懂,但合起来怎么就那么奇怪呢?朱祐樘心想——这具身体是宗室,还受宗正寺管辖,很好。宗室便意味着是他比较熟悉的身份,而且宗正寺还健在,说明这个世界还是朱明家的天下。所以他来到的不是卿卿前世的世界?毕竟那个世界世代更迭,早就换了人坐天下了。   再者,有宗正寺,说不定宗室还能像从前那样领些俸禄,就算血缘偏远,至少也能勉强支应生活,不用他做戏子了。如此,他就能抽出空闲来熟悉这个世界,顺带着,或许可以试试能不能找见甚么熟悉的历史人物,甚至是……   朱祐樘没有拒绝想送他回家的热心同事,沉默着坐车穿过霓虹灯闪烁的公路。在五彩缤纷的灯光里,他看见一座雄伟的城门屹立前方,上书“西直门”。熟悉的城门,然而门楼上的景观灯却又恍如隔世。车在西直门前缓缓停下,守在外面的警卫看了看后座上的人,微微一笑:“原来是您。”   “今天小朱先生不想开车,我送他回家。”驾驶座上的同事解释道。   警卫遂敬礼,目送这辆车驶入了偌大的城门内。与城门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相比,城门内就像时空凝固在了五百年前,举目望去皆是古香古色的巷弄与院落。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照亮着它们,让震惊的朱祐樘回过神来:这是未来,不是他曾经生活的时代。   车停在角落里一座独门独院的四合院前,朱祐樘向同事道谢,默默地在门口立了半晌。他不知道该如何进门,在背包里翻了很久也没瞧见类似钥匙之类的玩意儿。正当他皱紧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门上忽然射出一道蓝光,在他的眼睛上停留片刻,便有机械音道:【检测虹膜通过,欢迎主人回家。】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时代?从五百年前而来的皇帝陛下僵了僵,眼睁睁地看着门自动打开,沉默着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等有空的,写个朱明五百年后的架空世界   哈哈,君主立宪制,参考英国,应该蛮好玩。   这是补昨天的,昨天出去浪一天浪累了,没有及时更新,么么大家   这篇不知道会有多长,保守估计应该是上中下吧_(:3∠)_   ——————————————————————————————————————————————   大家别忘了支持一下我的新文呀~本文结束后,新文就正常更啦~   新文预收:女主自有金大腿带着boss一起飞——boss改造指南 第514章 番外七 回归五百年后(中)   一进的小四合院, 正房面阔五间, 东西厢房各三间, 南边的倒座房分布在大门两侧各两间。院落中间种着花树,围着小小的花圃,但因为疏于照料,早就长满了杂草。朱祐樘环视这座寂静无声的院落, 难免觉得有些逼仄。可是当他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院落内响起的时候,他忽然又觉得这间院子有些大了。   若是卿卿在他身边, 他们不必生活在这样一间院子里, 只需像卿卿所描述的那样, 在八九十平的房子内过着平淡的生活便很好。只可惜, 卿卿不在他身边, 他只能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   想到这里,朱祐樘的脚步停了停,环视周遭的陌生环境, 脸上的表情愈发沉重冷凝。   进入正房后,朱祐樘刚走上柔软的地毯,旁边就有一个圆饼状的金属小东西凑了上来在他周围团团转。他左右走了几步,这小东西紧紧跟在他后头,似乎在清扫他带进来的灰尘,圆饼上头还一闪一闪地发光:【主人, 要保持房间内的清洁卫生哦。】   “……”朱祐樘在原地站了片刻,低头和这个小东西对视良久。回首才发现玄关附近放着鞋架,上头有柔软的拖鞋, 他想起了卿卿后来让人做的室内鞋,赶紧将鞋换了。   正房第一间应该是明间,也就是招待客人的客厅,往右算是书房,往左是卧室。书房内的书架上放着一排排图画似的书,他扫了一本觉得有些幼稚,就没有再看了。往左走进卧室,大床对面的墙上挂着的那块黑乎乎的屏幕便亮了起来。朱祐樘知道那似乎是卿卿说过的电视,盯着里面色彩鲜如同真实的人物看了许久,这才微微放松下来,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起了新闻。   【今天,女皇陛下在皎月宫接见了英国首相,太子殿下夫妇与安平公主殿下夫妇在旁陪同。女皇陛下与英国首相进行了半个小时的友好会谈,之后,太子殿下夫妇与安平公主殿下夫妇招待英国首相共进晚餐……】   望着屏幕里穿着类似衮冕的大衫,戴着如同凤冠般的龙冠的中年女子,朱祐樘只微微睁大了眼,便接受了如今是女皇当家的现实。毕竟自家卿卿、女儿与儿媳们的存在,让他早已认同了女子与男子在智慧方面毫无区别。既然男子能当皇帝,女子又如何不能呢?若有卿卿那般聪敏灵慧的女皇,指不定还能成为名留青史的明君呢。   唔,不过这电视果然很不错,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他想要熟悉这个世界,看来可以从此处着手。无论如何,总得学会伪装成这个时代的人,出门才不至于被人当成奇怪而又可疑的人物。   于是,皇帝陛下就这样看了好几个小时的新闻与广告。直到他觉得困倦了,这才合眼沉沉睡了过去。而这具身体发出的饥饿信号,则被他忽略了。   不熟悉这个世界的皇帝陛下只能被动地通过电视来熟悉一切,同样不熟悉这个世界的皇后娘娘却是动作熟稔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呵呵,万事不决都可以用搜索引擎解决,就算这里没有百度,也许还有“千度”、“万度”呢。   不出半个小时,张清皎就对现在这个世界有了充分的了解。这确实是他们生活的时代五百年后,新历504年。如果换算到她曾经生活的现代,应该是2020年左右。生活中应用的科技与她所知道的大概相似,但是环保科技更加盛行。据说新历50年左右,大明科学院就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开发电能了,而新历250年的时候,节能环保的电能已经在明国境内广泛得到使用。   不过,也许是没有战争或者军事科技的刺激,自从电能广泛应用后,科技并未日新月异地发展起来,而是花了大概一百余年将电能普及到全世界。之后,放射性元素才被发现,核能、航天科技、信息网络以及人工智能才得到飞跃式的发展。   总之,殊途同归,眼下这个世界大约比她所知的世界的科技稍微超前五到十年左右。但是普通人平时接触到的科技没有什么本质性的变化,笔记本电脑虽然都变成了超薄本,但毕竟还是电脑,没有变成随身携带的人工智能。当然,据说不少中产家庭为了节省人力,都已经花钱引入家庭ai了。   明国——或者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明联邦,主要由四个国家组成。宗主国就是明,占地广阔。从乌拉尔山脉往下延伸,直到里海,以东都是明的疆土。换而言之,她记忆中的西伯利亚和中亚都是明国疆域,而南面还包括交趾行省(越南),东面则有琉球、台湾等岛屿。   武宗朱厚照临终前,将二弟蔚王封在了北美洲,占据着北美之南的一半土地,称“蔚国”。大概是她印象中美国的位置。而北美洲也换了名称,称为蔚洲。据说蔚王终身没有踏上美洲一步,但他的后代带着数百万百姓移居蔚国,成为蔚国建国之王。   三弟景王则被武宗封到了他发现的澳洲,后来称为“景洲”,领土包括她印象中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景王一生在世界各地航行,他的后代留在景洲建立景国,也带着数十万百姓移居。武宗的长孙女亦有男儿之志,遂被封了北美剩下一半土地(即她印象中的加拿大),称宁和国,自称女王。   这三国虽然都算得上自成一国,却都遥尊明皇为主,世世代代都会派人回京城觐见。另还有些依附的藩国,如今也都成为独立的国家,也都想着挤进明联邦,却始终没有如愿。于是他们围绕着明联邦建立起了地球联盟。明联邦在联盟中地位超然,不是没有国家挑战权威,但四个国家加起来的体量实在是巨无霸,加之科技发展核心始终在明联邦,一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撼动其地位。   “……”看着世界地图上的标注,张清皎震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拢共有40亿人口,明联邦就占了15亿。明国本土就有9亿人口,蔚国3亿、景国和宁和国各有1亿五千万左右。四国的土地更是几乎占据了一半陆地,高新科技中心也始终在明联邦——在这种情况下,地球联盟俨然就是围绕着明联邦建立起来的宗主国体系,比起她所知道的美国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看到这样强大的国家,谁心里不觉得自豪呢?谁心里不觉得骄傲呢?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遭受过可怕的劫难,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到了现在。甚至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没有经历过黑暗的殖民、恐怖的世界大战,绝大部分时间都过着和平而且稳定的生活。因为有明联邦坐镇,就算国家之间产生纷争,也不会贸然动武,而是以明联邦进行调停为主。如果敢动武,面对的就是全世界的摈弃,以及地球联盟毫不犹豫的经济制裁。   张清皎很是感慨,心情起伏久久无法平息。   搜索引擎上短短地几百字已经无法满足她,她想要知道更详细的信息,想知道她所熟悉的国朝,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所以,她又搜了些相关的专业书籍,给所有评价较高的史书都下了单。   怀着对爱人与孩子的思念,怀着初至这个时代激荡的心情,她终于在凌晨时进入梦乡。   ************   第二天,张清皎熬过了家长会之后,就拿着刚到货的史书回到了宿舍。但她并没有急着开始看书,而是拿出一张纸勾勒了家人的形象,又单独画了一张年轻时的朱祐樘的速写。她的画技早已有了些基础,后来闲暇时又跟着女婿继续学,如今比起专业人士来也不差什么。只用寥寥几笔,温柔微笑的朱祐樘就跃然纸上。   对着纸上的人笑了笑,她忽然又沉默下来。   明天正好有空,不如去看看他吧。在他离开之后,她也曾经每个月都会去泰陵探望他,后来病了,身体不允许,就再也没有去过了。现在变得年轻了,又身在北京,理应每周都去见他才对。   周六一早,张清皎就按照手机地图查的路线,乘坐地铁前往北面的昌平区。昌平本来就是为了看护皇陵而建立的城池,护陵卫的管理机构曾经都驻扎在昌平城内。眼下,皇陵区共有十一座皇陵。因为后来有位皇帝希望实施简葬,就在陵区指定了一片风水不错的地区,规定后继所有皇帝皇后都葬在里面,只需棺椁下葬即可,陪葬物从简。截至目前为止,这片陵区已经有十三对帝后葬入,但仍余下大片空白地区。   巨大的皇陵区内,有游览车供游客们来往各个陵墓之间参观祭奠。说是参观,其实也只能进陵宫的第一进院落而已。第二进院落只有宗室能进入,第三进院落紧靠地陵,只有帝后和礼官在祭祀的时候才能进入。所以,她也没有期望自己能够进入泰陵的第三进院落,只要能尽可能靠近他一些,可以悄悄和他说说话,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怀着思念与期待,张清皎来到了泰陵。她立在泰陵的石牌坊前,有些踟蹰,又有些哀伤。怔怔地看了石牌坊许久,她才沿着神道往北走,到达筑着高墙的陵区前。不过,她想要凭着身份证件进入陵区时,工作人员温和地说明:“抱歉,出于对孝庙与文孝皇后的敬意,泰陵虽然半开放参观,但每天都会限定人流。今天的到访人数已经达到限定,不再开放参观了。”   张清皎愣住了:“什么时候过来,才能进入泰陵?”   “每天八点半开放参观,九点钟之前过来都有点儿悬呢。孝庙和文孝皇后的人气可是很高的,很多粉丝每周末都会定期来打卡。”   “……那我明天八点之前就来排队。”听到“人气”这个词,为什么会有种莫名诡异的复杂感?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张皇后的谥号是孝康皇后   但是我为了显示不同,给谥号文孝,参考仁孝徐皇后,说明咱们娘娘的贡献度   汉、明、清皇后多数都是孝x为谥号,谥号不同说明在史书上的贡献度都非比寻常(或者老公如康熙认为非比寻常) 第515章 番外七 回归五百年后(下)   朱祐樘是被生生饿醒的。皇帝陛下从未因食物而发过愁, 这也是人生头一次品尝到饥饿的滋味。腹部发出了奇怪的鸣叫声, 胃部涌出了奇怪的焦灼感, 驱使着他不得不立刻四处寻找食物填饱空空如也的胃肠。   卧室里什么都没有,书房里自然也不会有食物,朱祐樘又打开东西厢房查看,最后终于在位于倒座房的厨房里找到了冰箱。然而, 冰箱里除了两个干瘪的面包之外,空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   皇帝陛下盯着那两个面包看了片刻, 有些迟疑地拿了起来。他见过这种西洋食物, 小儿子去航海之后还学会了怎么做面包和蛋糕, 没少孝敬他们。可是新鲜现做的面包和这种干瘪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面包显然不是一回事。不过, 这种时候他也没得挑了,只能用它们来充饥。   于是,皇帝陛下端坐在厨房一角的餐桌边, 用最优雅的进餐礼仪,将面包分成了小块,然后叉着吃完了。也许是因为太饿,虽然嚼起来口感很奇怪,但好歹也尝出了面包的甜味儿。朱祐樘对着空空的碗碟沉默了一会儿,脚步略有些沉重地回到了卧室——他必须尽快掌握独立生存的能力,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想看点别的。”想起昨天那个机械音,朱祐樘试探着说话。   【主人想看什么?】圆饼状的金属小家伙飞速地闪了过来。   “我想知道……怎么用钱买食物。”朱祐樘低头看着它,“想知道我的钱在哪儿。”   【主人的钱都存在银行里了呀, 是不是忘记密码了?我可以帮主人和银行ai沟通,修改密码哦。要是主人想买东西,直接告诉我就好啦,我会帮主人下单的,支付的时候我会提示主人用指纹支付哒。】   朱祐樘决定将这个能干的小家伙“升级”成管事:“我需要拆开就能吃的食物。”   【好,那我马上下单定外卖,再买点熟食,主人稍等。】   “把电视打开,我想了解了解历史。或者,家里有史书吗?”   【书房有很多历史方面的书,主人可以去书房里阅读。不过,主人不是不喜欢读书吗?今天心情不好吗?】   “……”朱祐樘正要去书房,电视忽然打开了,转到了纪录片频道。也许是巧合,里面正好说到了孝宗朝:【孝庙名讳祐樘,在十七岁的时候登基。他的妻子是出身于兴济张氏的文孝皇后,而文孝皇后被选中成为太子妃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秀才的女儿。所以,这两位的爱情故事,其实是典型的飞上枝头变凤凰,或者说灰姑娘的故事。】   【很多人也许会被孝庙和文孝皇后的爱情所打动,因为他们是大一统王朝里第一对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承诺的帝后。不过,大家知道孝庙和文孝皇后的功绩吗?知道他们曾经为了这个国家做出了什么贡献吗?】   朱祐樘定定地望着电视里那些人物肖像画,那是女婿给他们画的上百幅人物图。有单独的肖像,也有他们两人或坐或立或行的画,更有一家人的团圆画。卿卿说过,她希望这些画能够像照片一样记录他们的生活,流传数百年甚至上千年。   她的希望实现了,可是他却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失去了爱人和家人,只能通过这些画回忆过去,感怀他们共度的美好时光……   【可以说,孝庙彻底革除了宪庙时期的各种弊端,朝廷内外为之一清。他给武庙选拔了史书上赫赫有名的人才,如内阁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后继的杨一清、杨廷和等,如赫赫有名的圣人王阳明、才子画家唐寅、文学家杨慎等。更重要的是,他开启了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新学堂制度,武学堂以及科学院等都是在他的支持下建立的。】   【孝庙是中兴之主,承前启后,无论是经济、政治或是民生、军事等等方面,都为武庙时期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文孝皇后则更是眼光超前的贤后,或者准确地说,她应该是孝庙最倚重的谋臣。皇庄、皇铺、航海、女学堂、女医馆、女工坊,文孝皇后以皇室经济改革推动了整个国家的经济改革,以宫廷医学改革推动了国家医学制度的建立,以孤女的救助推动了女性教育与女性独立,以航海商路的拓展推动了海外探索。】   【文孝皇后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改变了时代的方向。甚至有历史学家认为,如果没有文孝皇后的存在,明国的历史将会和以前的朝代没有任何区别。孝庙的中兴不过是延缓了朝代更迭的速度,如果没有经济与科技的繁荣带来的国富民强,也许明国依然只会剩下一百余年的寿命。】   朱祐樘听着各路历史学家或平静或激动地说着他们的评价,微微地弯起了唇角。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很多人没能看到卿卿的付出和功劳,更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心存偏见,不愿意承认卿卿的功绩。幸好数百年后的人们更客观、更公平,卿卿的功劳总算没有淹没在时光里。   【曾经有争论说,文孝皇后的谥号是不是武庙定的,武庙给母亲上谥号是不是有过于溢美的嫌疑。但史料证明,文孝皇后的谥号,是孝庙生前就定下来的。仿效仁孝徐皇后,说明他对皇后的功绩给予了如同立国之功般的肯定。通过这么多年的研究,史学界已经普遍认可了文孝皇后的功劳,绝对不低于孝庙中兴,甚至可能超过了普通的治国以及开疆拓土之功。】   纪录片的最后,出现了泰陵。【孝庙和文孝皇后最终合葬泰陵,而这里也是观光游客最喜欢踏足的皇陵之一。生同衾死同穴,这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在新历45年孝庙驾崩的时候暂时中断,然后在新历49年文孝皇后病逝的时候重新圆满。】   生前朱祐樘从来没有去过泰陵,看着陌生的陵园,他心里莫名复杂。他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只是死后一眨眼的瞬间,但和卿卿却分别了五百余年。想到他们已经分离了如此漫长的时光,他觉得眼眶微微有些酸涩,忍不住问:“怎么去泰陵?”他想去看看卿卿。   ************   “我现在过得还不错。虽然这个世界和前世的世界完全不同,但到处都是既视感,所以适应得很快。我还意外成了一群熊孩子的历史老师,不过你放心,我治熊孩子有充足的经验,一定能把他们掰过来。大不了辞职不干了,去读历史系的研究生、博士生,专门研究孝宗朝和武宗朝的历史。我觉得我一定会成为这个领域的大牛,你觉得呢?”   “对了,我没想到,想来看看你还真不容易呢。昨天只是晚来了半个小时,就被拦在外面了。今天我早早地就在外面排队了,是第一个进来的。以后每周末我都来看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你更近一点……”   “也许,当历史大牛有可能获准研究那时候的文物,到时候说不定能破例去第二进甚至是第三进院落里?这么说,那我得赶紧辞职去考试了……”   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张清皎才停了下来。她抬起头,遥遥望着陵宫顶上的方城明楼。她知道明楼里立着圣号碑,上面是他的庙号和谥号“孝宗敬皇帝之陵”。可惜,就连这块碑,她现在都没有机会看到。   一进的院子可供游览的地方太少,就算再虔诚的粉丝也不可能在里面待超过两个小时。张清皎足足待了一个上午,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如果不是因为下周还能接着过来,她一定会在里面待足一天。   穿过陵区前门时,工作人员正好拦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宗室确实可以随时祭奠先祖,不受到访人数限制,可是您必须先提供身份证件。”   年轻男人低着头在背包里翻,张清皎听说他是宗室,禁不住看了他一眼。目前明国的宗室已经达到了数百万之巨,按照宗正寺制定的继承法则,没有封号的宗室都不能领补贴。不过,绝大部分宗室都在皇庄皇铺有固定的股份,如果能从家族长辈那里继承那些股份,即使只是微量,也能够定期得到分红。所以,一般来说,宗室勉强算是不愁吃穿的,自己要是能有一份职业,自然过得比普通人稍微宽裕些。   年轻男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眼有些警觉地回望过去,猛然愣住了。   他抬起眼,面容便露了出来,让张清皎有些惊讶。因为这张脸竟然有三分像朱祐樘,难道是直系宗室?可要是直系宗室,不可能需要身份证件来证明自己啊。不过,让她更惊讶的是,对方竟然喃喃道:“……卿卿?”   多么熟悉的称呼,多么久违的称呼,张清皎睁大双眼,眼眶微红,明明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泪水却仍然从眼中涌了出来——上天何其厚爱她,竟然让她在五百年后又一次遇到了他。   ************   京城某个角落里,一个理着莫西干头的小青年正牵着女友闲逛:“嘿,想不到五百年后竟然是这样的……阿江,咱们要不也坐飞机出国玩玩?”   “好啊,你想去哪儿?”与他相比,他的女友显得更稳重些。不过,两人身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锋锐与鲜血的气息。走在街上没有人敢招惹他们,如果落入警察眼里,说不定会把这两个家伙当成十成十的危险分子。   小青年想了想,正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一看,还没有什么动作呢,一个多人视频对话就跳了出来,露出了两张脸。其中一张脸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推了推眼镜:“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另一张脸则充满了活力,棕色的皮肤总觉得很熟悉:“嘿嘿,这下汇合啦!”   “老二?老三?”小青年愣住了,“怎么你们也在?”   “姐姐也在。”大学生说,“最近忙着和姐夫去欧洲重温旧梦。我有理由觉得,爹娘也在。你不是正好在京城吗?好好地找一找,我和三弟这就坐飞机回去。”   “爹娘也在?”小青年摸了摸下巴,“我觉得咱们不用那么积极。说不定爹娘和咱们一样,都想过一过二人世界呢?你们也不用这么着急回来,弟妹都在吧,好好地度几年蜜月再汇合也不迟。咱们都得向桐桐他们俩学习,罗曼蒂克一点儿,懂吗?”   “……是你想和大嫂度蜜月吧?”   “是啊,我还没去过国外呢。你在蔚国是不是?老三在景国是不是?你们给我等着,我们马上就过去!准备接机啊!”   “大哥你先去蔚国吧!既然不急着找爹娘,我得报名参加一个环球帆船比赛。回头见嘿!”   大学生听了,毫不犹豫地挂断了多人视频对话。小青年晃了晃手机,打开来认真地研究。可惜他也才刚拿到这种高科技玩意儿不久,还玩不转呢,根本不知道怎么打回去,更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两个糟心的弟弟联系。研究了半天,他悻悻然地说:“算了,甭理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咱们还是自己玩吧。”   他的女友笑了起来:“好啊。走,我们也去度蜜月。”   作者有话要说:  群穿回五百年后,剩下的大家可以自由脑补哈